《青原有露[破镜重圆]》
1. 第 1 章
张露水跟着同伴在废弃的建筑群里穿梭,随着远处嘈杂之声愈发清晰,她猜测车站快到了。
但谨慎起见,她们还是扒着破烂的窗框先悄悄观察外面的情况。
主道上有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每个人都被他们与手中的照片仔细比对后才得放行。
张露水看清他们佩戴的徽章并非彻普政府军时,心里一惊。而同伴瞬间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
“什么情况,反叛军这么快就到了吗?”
“大部队还在路上,这是找人的先遣小队。刚刚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叫简,是彻普电视台的台长。反叛军为了让外界承认他们的正当性,正在试图控制彻普所有的媒体人员。”小麦色皮肤的姑娘眼神黯淡下去,和刚才坚定冷静带着张露水找路的时候判若两人。
“他们要抓你?那你会有危险吗?”
“只要配合他们就不会,毕竟他们需要一个发声渠道,但我难道要为这些人洗除罪恶吗!”简攥紧脖子上的相机带,指节发白。
“我昨天偷偷记录了他们在迈索镇屠杀反抗平民的证据,但彻普境内网络已经全部瘫痪,只能靠人力把影像资料送出去,没想到他们现在就来找抓我了……”
外面纷乱的人声中突然爆发出男人的怒吼与女人的尖叫,原来是逃难的人们不满反叛军拦路,起了冲突。而反叛军考虑到人数悬殊,暂时还不敢动用武器。
简闭上眼,仿佛试图隔绝这场即将到来的灾难,再睁开时已然做了决定。
“我跟他们走,不能让他们再伤害无辜的人了。”
而张露水上前一步,在简即将起身时把她按住,看着她的眼睛,郑重承诺。
“相机给我,我帮你带出去。你的相机一定会被他们检查。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游客,没有人会管我,车站就在前面,我只要坐上车就安全了。”
简没犹豫太久,把相机给了张露水,张露水把不大的相机装进外套内侧口袋,再次许诺:“你去吧,他们找到你就会放松警惕了。”
简走到几个士兵面前说了些什么,人与照片对上号后,他们把简带上了旁边的装甲车。
大包小包的人们没了阻碍,一窝蜂往车站里涌去。
张露水迷茫地看着这一切,如坠梦中。但外套里的相机棱角分明地膈着她的肋骨,用清晰的触觉提醒这份真实。
她只是个没有拿到硕士学位所以心情郁闷、想把免签国家一口气走完的学渣。
昨晚在小旅馆熬夜喝彻普土酒,没睡多久就被叫醒,得知彻普南部发生了战乱,反动势力一夜之间占领了7个小镇,让她赶快离开。她还以为今天是彻普当地的愚人节,透过窗外看到原本生机勃勃的小镇变得萧条,摸出手机也没有信号,才知道这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匆忙收拾好行李想去车站,又在陌生的街头迷失方向,幸好被同样要去汽车站的简带着抄了近路。
看到载着简的装甲车开走,张露水叹了口气,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准备离开。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坐上离开彻普的车,再将简的相机交给可靠的人。
但转身就看见三个本地男人堵在门口,明显不善的眼神在她身上逡巡。
“把你的东西交出来。”
如果是在以前,她会选择破财消灾,但现在,离开彻普需要很多钱。
认知心理学有个观点,危机情况可以激发人的潜能。比如现在,作为应用心理学肄业研究生的她无比清晰地回忆起了课上学过的霍夫兰说服理论。
仔细一看,站在最前面的成年男人感觉更狡猾心思多,而后面两个没长开的少年虽然看着凶狠,但明显头脑简单,只是听从为首的人。
她打不过也跑不掉,幸好还有一个可以试着沟通的对象。
“我可以把值钱的东西全部给你,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是担心反叛军影响你们原本的生活对吗?”
先给出顺从的态度,弱化对方的防御机制,再尽量与之共情。
“反叛军毫无预兆占领了南部,之前你们本地人都没有听到风声,是这样吧?所以他们最需要的就是自己的正当性被认可,如果苛待平民,谁还会拥护他们呢?”
虽然没得到回应,但他们没有下一步动作就是好事,于是她继续说。
“而且我是中国人,你应该知道中国是联合国常任理事国之一。如果我在这里遭到抢劫,大使馆一定会追究到底,这对你们来说很不划算。”
霍夫兰的研究结果显示,恐惧信息被受众注意的程度更高。为首的男人眼睛转了转,显然也在思考这件事。
“你不要觉得大使馆太远,近的也有,你们来的时候肯定也看见了车站外面那对士兵,他们那么想获得国际社会认可,如果我在这里大声呼救,他们肯定会带着枪冲进来的。”
张露水冒险赌一把,他们现在站的位置看不到外面,不会知道反叛军的装甲车刚刚已经开走。
为首的男人几乎已经被说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弟,刚准备说些什么,身后听不懂张露水刚刚那番话的少年就不耐烦地大喊出声。
“大哥,再没有饭吃我们就要饿死了!现在打仗了谁还会施舍食物给我们这种流浪汉啊!”
在最基础的生存需求面前,张露水构建起的说服模型瞬间崩塌。抢劫者不再犹豫,二话不说上前抢夺她的背包,体力不敌的她被推倒,口袋里的相机也摔了出来。
背包拉链上扣了个小密码锁,男人用力扯断拉链头,拉链崩开,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
她挣扎着连滚带爬到挨着主干道的窗边,冲着人群大声求救:“救命啊!有人抢劫,有没有人能来帮帮我!”
但逃难的人们往她这里看了一眼,只是警惕地加快赶往车站的脚步,她跌坐在地,满心绝望。
“住手!”一声暴喝伴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两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闯进来,利落制服了几个抢劫者。抢劫者自知不是对手,灰溜溜逃走了。
金发的男人走到她面前,优雅欠身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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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蓝瞳色干净纯粹像彻普的天空。
“别害怕,我们是无国界医生,不会伤害你。”
但张露水没有回答,她的注意力都在他身后那个正在捡东西的人身上。
虽蹲在地上,却也能看出身形舒展修长。桀骜不驯的前刺发型下是浓眉和立体的眉骨鼻骨,搭配出浑然天成的野性。
果然了,S城纸醉金迷的氛围只会束缚他,他就应该像一棵枣椰树,在彻普的漫天黄沙里蓬勃生长。
她八年前分手就再没见过的初恋男友。
他捡完地上的东西,刚想说些什么,却在与她目光交汇的瞬间整个人顿住。
“……宋青原?”张露水并没意识到自己只是动了动嘴,没有发出声音。
“……嗯。”他读懂了她的唇语,用干涩喑哑的声音简短回应。
“你们认识啊?”杰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眼神在两人间不断切换。
鹅蛋脸的女生未施粉黛,但皮肤、嘴唇、头发的颜色对比已足够明媚,端方的骨相又稳稳托住这份柔婉,酝酿出明艳大气的姿态。
来自东方的美人像废墟上开出的玫瑰,和他整天口嫌体正直的同事倒是意外的登对。
“……嗯。”张露水心情复杂地移开眼神,努力处理这一上午接收到的所有信息,而宋青原眸色一沉,也把注意力转回手里的背包上。
杰斯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弯弯绕绕,但隐约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中断这份尴尬。
“既然都是朋友,那你先跟我们回营地吧。现在外面很乱,你一个人坐车也危险,等下一批物资运输过来,你再搭他们车去大使馆。”
张露水跟着他们从另一侧的门出去,上了一辆身经百战的皮卡车。
为了缓和气氛,副驾驶的杰斯开始和张露水找话说:“你什么时候知道要打仗的啊?”
“就起床的时候。”
“我们也差不多,一大早中心医院的人就暂时集中到我们营地医院去了,我们帮着运一些药品回去,刚好路过这里就听见你在呼救。”
“嗯嗯,你们来这里很久了吗?”她想知道分开的八年里,宋青原都经历了什么。
“快两年了吧……当时彻普瘟疫横行,我们控制住病毒后,又帮助这里的人重建了公共卫生体系,刚想离开就又打仗了。”
无国界医生常年驻扎在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谈及工作日常已经勾不起太多情绪,只有张露水为这短短几句话概括起的苦难揪心。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一直沉默的宋青原终于开口,两人的视线在驾驶位后视镜交汇后迅速分开。
“我来这边旅游,看到彻普也免签,还近,就顺道过来打个卡。”
宋青原责怪地看了她一眼,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在强大的气场压迫下,张露水弱弱往远离他的那侧车窗挪了挪,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不对,怕他干嘛!应该是他像八年前一样对我言听计从才对啊!
2. 第 2 章
还好他们捡到她的地方离国际工作人员营地很近,车里的低气压不用持续太久。
车子缓缓驶入营地,张露水趴在车窗上好奇张望。
营地以一座三层的医院为中心,被一圈红砖墙围起,志愿者居住的活动板房靠着墙根,在医院周围留出宽敞的行车道。
空地上用木棍支起了不少油布棚,堆放着不少从中心医院运过来的医疗物资,不同种族肤色的人们正紧张忙碌地进行清点,然后把它们搬到到医院后面的仓库里去。
他们把她带到营地后勤处,让负责人茱莉安排她在这里暂住。
在茱莉自来熟的热情中,张露水知道了营地现在有28名工作人员,12名是两年前国际人道组织派出的医护人员,除了日常对患者的救助,他们还会给本地医护与居民进行指导和培训。
1位联络人负责与组织中心联系,并负责人员与物资的接收。
剩下的都是自愿组成后勤机动组的彻普本地人,除了日常物资的运输与调配,外界突发险情时,也是他们到一线将伤员送到营地来接受救助。
茱莉给张露水拿了一套新的生活用品,说给她安排个单人间,她扭扭捏捏地选了个离医院最近的空房。
“对了,那个,宋医生他在这里怎么样啊?”茱莉帮忙铺床时,她终于忍不住问。
“这我不太清楚,我都移民10年了,也是上个月听到打仗的流言才回来。”
“不是昨天才开始打的吗?”
“是啊,但我们的圈子有自己获取信息的方式。”
“可是大家都在往外跑,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茱莉铺好床,转身对她温厚一笑。
“小姑娘,因为这里是我的家乡啊。”
-
茱莉走后,张露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今天发生的事,也想宋青原。
她没想过自己还会再见到他。
从前S城的名流们喜欢把他们这些小辈聚在一起玩,为以后联姻培养感情。张露水是家里最娇生惯养的小女儿,偏偏生来好动,被一家人宠得活泼又娇气。
而宋青原是孤僻的宋家二少,传言他母亲难产而死,他父亲一直不待见他。
那是八年前的一个夏夜,派对轮到张家举办,散场后少爷小姐们都被各自的司机接走,张露水还不困,就在自家庄园里闲逛起来。
人竟然还没走完,泳池不远处的花坛上坐着一个少年,头埋在双膝之间,像是在哭。
三个小时前宋青原就想走了,可给司机发了信息,对方推三阻四到现在还没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过分。
或许是因为父亲再婚了,那个女人带着的儿子只比他小两岁,有着和他相似的眉眼却少了那份阴鸷,笑起来的时候很阳光。
他觉得憋闷:父亲到底爱母亲吗?
如果爱,那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是怎么回事?如果不爱,那自己这些年遭受的所有怨恨,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妈妈还在,就不会有人敢欺负他了吧……
妈妈不在了,真的是他的错吗……
但这只是他的美好幻想,现实中,他只能用力抱紧自己。
“不要你管!”感觉肩膀被人戳了一下,他终于忍不住把十七年遭受的委屈低吼出声。
“没管你啊,莫名其妙。”
不是那虚伪的老司机,而是甜甜软软的嗓音,他抬起头,十八岁的少女被一袭玲珑有致的红裙衬得周身雪白,一根净白如玉的手指尴尬地停留在他肩头上方。
也是这根手指,轻轻拨动了他心里的弦。
“我只是想问问你,这个草莓蛋糕还吃不吃,不吃给我。”
宋青原看看眼前骄矜的少女,又看看那切得乱七八糟的蛋糕,一时失语。但不管怎样,她没有问及自己哽咽的声音和发红的眼眶,保护了少年的体面。
“怎么?有什么好惊讶的,虽然我家有钱,但也不能浪费粮食啊。”
于是两人肩并肩坐在花坛边,分享了那个草莓蛋糕。
后来呢?
听过这段故事的人,都会这样追问。
后来,他们不过是小小吵了一架,彼此都太骄傲不愿低头。等过了几个月,他还是没有像从前一样主动来道歉认错,她别扭地托人去打听,却得知他早已出国的消息。
后来没人再给过她宋青原那种感觉。
从前只以为是青春期旺盛的荷尔蒙无法复刻,但重遇之后,发现似乎不是这样……
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黑得差不多,看着陌生的板房,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
眨了眨眼,记忆才随着清晰起来的视野回到意识里。
她是被宋青原带到这里的,在重遇他之前,她帮偶遇的战地记者简保管了相机……
想到相机,她心里一惊,一把扯过搭在床尾的外套。
相机还在,但卡槽是打开的,应该是被抢劫者推倒在地的时候摔出来了。
那就是在上午那个破房子里。
张露水想找宋青原帮忙,披着衣服匆匆忙忙跑出去,发现他们在医院一楼的办公室开会,但宋青原好像不在其中。
他们在为反叛军攻击平民的可能情况制定紧急预案,补给物资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到,如果受伤人数按迈索镇一半算的话,那么人手不够、麻醉药不够、止痛药不够、清创药不够……
无意识攥紧的拳头瞬间松开,张露水觉得自己不能再给大家添麻烦了,看他们都集中精神在会议内容上,她伸手从墙上挂钩那堆工作证里拿下一张,退出了医院。
破房子离营地很近,她可以快去快回,而且有了无国界医生的身份,大概也能镇住那些人。
她悄悄离开了营地,却连自己什么时候被跟踪了都没察觉。
白天人声鼎沸的车站已经关闭,路上空无一人,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和心跳。但回到上午那间破房子时,一声枪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被这声音钉在原地,但从窗户看出去,外面没有人,枪声也没有再响起。
正当她觉得是不是自己太紧张听错了,枪炮声重新响起,但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声,而是不同武器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声爆炸的巨响后,就连这座房子和脚下的地面都开始微微震动起来。
她用嵌入掌心的指甲和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然后跪坐在地上拼命扒拉着那些石子、木棍和塑料垃圾,月光太暗,她的脸几乎要贴到地上去。
终于在一个易拉罐旁找到了内存卡,她手忙脚乱地揣起,却转身就被人扑倒在地。
刚要尖叫出声,就发现是宋青原,立体的轮廓在昏暗光线下越发深邃。
他将手粗暴探进她的领口,她想推开,身体却在他粗重的呼吸和满溢的侵略性中愈发软弱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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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在做一场八年还不曾醒来的梦。
“宋青原,现在不合适……”
近乎哀求的尾音还未完全消散在空气中,身上的温度和重量就瞬间抽离,他从她怀里拿出那张内存卡,随后退到墙边,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灰。
她才狼狈爬起,几个士兵就端着长枪闯了进来,血迹斑斑的枪口毫不留情抵在额头,她险些再次跌倒。
“马加长官,请不要这样,她是我的同事。”宋青原开口说情。
站在最后的马加认识宋青原,这位亚洲医生曾在自己家人感染疫病生命垂危时施以援手。他警惕之色收敛了些,但对张露水这个生面孔还是带着几分怀疑。
“那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营地人太多,这里比较方便……长官应该能明白吧。”
马加看了张露水一眼,没有化妆的一张脸,却被随意散落的几缕卷曲长发勾勒得愈发动人,宋青原或许没有说谎。
但身处战争,他仍是不敢掉以轻心,令手下搜了张露水的身,除了一张无国界医生工作证和一些女人的小玩意,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这才示意手下抬起枪口。
“好好待在营地,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宋青原道谢完,示意张露水一起离开,但走到门边又踌躇回头。
“马加先生……请不要伤害平民,他们是无辜的。”
“现在并没有,但你知道战争的事情不由我们做主。”
宋青原心情不好,张露水也不敢说话,回到营地时才小声说了句谢谢。
他把内存卡给她,什么表情都没有,转身离开前只说了一句话。
“等物资补给的车到了,你马上走。”
不想走,想和你在一起,她在心里这样说。
看着他融入黑夜的修长背影,她突然觉得好累,不管不顾地坐在地上,默默流下了眼泪。
沉浸在情绪中时肩膀突然被戳了一下,是个抱着毛毯的小女孩,她有着彻普人的高眉骨和深眼窝,但瞳孔和发色都是黑的。
“姐姐,毯子给你。”
毛毯厚厚的,很旧,有几处破损,但洗得很干净,散发着淡淡的肥皂味道。
“谁让你送来的?”
“不能说。”女孩刚要回答就想起什么,害羞地笑了。
“是不是宋医生?”果不其然,女孩扭捏地点了点头。
“你们晚上有毯子盖吗?”一阵寒风吹来,女孩打了个哆嗦,张露水这才反应过来。
女孩环抱住自己,摩挲手臂取暖,她黑亮的头发扎成整齐的辫子,即使身处灾难,也是被家人好好爱着的小姑娘。
所以才会有那么纯净的笑容。
“我们不盖,爸爸说你们来帮助我们,是好人,有好东西都先给你们。我和爸爸在小房子睡觉,和很多人挤在一起,很暖。”
张露水抓紧手里的毛毯,心情复杂,还想说些什么,女孩又开口了。
“姐姐,你也是中国人吗?”
“嗯。”
“听说中国是很好的地方,我长大了也想带着爸爸去中国旅游。”
“好呀,到时候我带你们去吃中国的美食。”张露水努力笑笑,摸了摸孩子的脸。
女孩笑得更开心,拉着张露水的手,虔诚地低下头,用前额与她手背相贴。
在彻普,这是表示喜爱的最高礼节。
3. 第 3 章
第二天,张露水是被屋外慌乱的吵嚷之声吵醒的。
她揉着眼走出房间,却被眼前的景象瞬间刺激神经,完全清醒过来。
昨天堆着医疗物资的油布棚下挤满了伤员,面色凝重的医护人员替他们处理伤势,他们手下的动作飞快,却还是赶不上伤员送来的速度。
简易担架根本不够用,轻伤的人自己捂着伤口走过来,重伤的人被几个更轻伤的人抬过来。
空气中漂浮的血腥气刺激着她的神经,她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回房间拿简留下的相机。
她要记录下这里发生的一切。
“现在是彻普时间10月14日上午11时21分,我是一名普通的中国公民,在彻普北部的国际工作人员营地,非政府军于今天早上开始无差别攻击平民……”
张露水慢慢走在营地里,生怕镜头漏掉任何细节。
有牵着妹妹走进营地的小男孩,身上背着灰扑扑的小书包就是兄妹俩全部的家当;有抱着血衣的妇人,躺在地上无声地流泪;还有一排排的尸体,早些的被蓝色医用无纺布盖好,留着最后的体面,晚些的只能摆在路边,被人们匆忙跑动时扬起的尘土覆盖……
时间被无限拉长,心跳越来越慢,但终究会她即将窒息时在胸腔里重重震颤一下,勉力维持着这具身体的生命体征。
在被泪水渐渐模糊的视线中,她看见一个高大的卷发男人抱着一个小女孩走过来,男人眼神空茫仿佛没有灵魂,但并不是因为他肩上正汩汩冒血的伤口,而是他怀里的小女孩。
孩子头顶被炸出大大的血洞,头无力歪向父亲的怀抱之外。
她不断累积的情绪瞬间决堤,喉咙像被冲破的闸口,再也压制不住哭声,端着相机的手无力垂下。
是昨晚给她送毯子、用额头贴她手背表达喜欢的小女孩。
但营地里匆忙的脚步没有为她停下,还能动的平民都参与到了简单的救护中,这里每一秒都有人死去,她的眼泪不值一提。
她尽可能快地收起情绪,用袖子胡乱抹了几把脸,在连片的油布棚里找到宋青原,帮他做一些简单的工作。
等排到那位抱着女儿的父亲,他却没有像别人一样主动露出伤口,而是呆滞地把怀里的孩子递过去。
“她已经死了,现在需要处理的是你肩上的伤口。”宋青原没有精力给他什么额外的情绪价值,他只想尽快救人。
但这句话并没有刺激到霍瓦,他像提线木偶般言听计从地坐在宋青原面前的椅子上,拉开衣服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但张露水觉得不大对,霍瓦似乎进入了严重创伤后的解离状态。但她无暇给予关心,此时此刻,死伤的人显然更重要。
太阳落山时,送来的伤员才终于处理完毕。能抬进医院的都抬进去了,简易担架密密挤在走廊上,走路都难以下脚。
宋青原一点胃口都没有,直接回了房间,翻开《急救实训手册》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听到身后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他以为是杰斯回来了,问查房情况怎么样,但没有得到回应。
他回头,看见上午失去了女儿的霍瓦双眼血红,青筋暴起,手腕上粗麻绳松松绕了几圈,握着一把有些生锈的尖刀,无声逼近。
他学过散打,身体意识也在常年的危险中被磨炼得愈发敏锐。他立即判断出,以他们现在的相对位置,只要自己攻击右肩就能卸掉霍瓦的力并将他压制。
但霍瓦的右肩,有他上午刚处理过的伤口……
就这一瞬的犹豫让宋青原失去先机,霍瓦制服了他,反拧着他的双手把他绑在椅子上,发现他在试图解绳子,干脆一掌劈晕了他。
“宋医生?杰斯医生?你们在里面吗?”路过的茱莉隔着窗户看到闪烁的人影,直觉有事发生,敲了敲窗大声询问。
里面没人回答,她绕到门口,一推门就被把尖刀抵住脖子。
茱莉尖叫起来,周围的人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
宋青原被挟持的信息很快传到张露水这里,她跑到宋青原的房间,拨开门外水泄不通的人群,看见霍瓦凶狠地与外面的人对峙。
“宋医生怎么了?”张露水扭头问茱莉。
“被这个人打晕了,张你快想想办法!他已经疯了!”
考试时失踪的知识点此时自动在张露水脑海浮现:ASD,急性适应障碍,患者常出现过度警觉反应,常表现为对人或物体的攻击,如果不进行专业干预,可能会转化为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霍瓦,我认识你女儿!”她对着屋里困兽般的男人大声说。
“她是不是这么高,扎着很可爱的小辫子。“张露水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确认霍瓦神色有所动摇,暗自松了口气。
“她昨晚给我送了一张毛毯,是一个很有礼貌很可爱的小姑娘呢。”
接收到“女儿”这个关键词,霍瓦收敛了戾气,转过来无助地看着张露水。但下一秒看见被绑起来的宋青原,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整个人又紧绷起来。
“你也滚开!”他举起刀朝她吼。
“我不过来,”张露水举起双手,“但我和你女儿是好朋友,你可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能帮你想办法。”
想要什么?霍瓦愣住了,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浑浑噩噩地路过了这间屋子,浑浑噩噩地决定做些什么来分散他失去女儿的悲伤。看到了宣告女儿死亡的医生,就不受控制地做了这些事情。如果屋子里没人,他的尖刀可能会捅进自己的胸腔里。
如果真的要说想要什么,他只想他的女儿能回来。
他生长在彻普的贫民窟,连生下他的人都看不起他。后来他有了孩子,妻子因难产死去。在底层生存资源的残酷争夺中,孩子是他生命里唯一的暖色。
她用那双毫无杂质的大眼睛,带着纯真和依赖看他时,他才感觉自己活在世界上是有意义的。
张露水看霍瓦呆住,试探性往前走了一步,却不想这小小的动作再次激怒了他。
“我说了不要过来!”
看到宋青原脖子上被刀刃压出一道血痕,张露水心跳漏了一拍,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不能慌,只有我能救他了。
她从霍瓦的回应中提取出一个重要的信息:他并不是一定要把宋青原怎么样,只是脑子因失去女儿的巨大悲伤宕机了。
“你女儿的事让你很难过,对吗?你可以和我说说,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不认识她只有我认识。”
霍瓦厚厚的嘴唇不断抖动,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张露水只好继续试探:“你不想说没关系,但我或许明白你的感受,你可以听听我说得对不对。”
“今天我看到了很多死去的人,是我在中国从未见过的。我不明白,也不敢相信,为什么刚刚还会说会笑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就满身鲜血,一动不动了呢?”
“霍瓦,你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吗?”
“当时我在想,为什么要有战争?这一切应该怪谁?人类一直供奉的神明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出来庇佑他们的信徒?这个世界是不是一直都这么不公平?”
“我相信你也是这样想的,大家都能理解你的感受。”
这番话带出哭腔的话很有感染力,把霍瓦那些能够感知却无法表达的情绪全都说出来了,围观的人群也开始低低啜泣。
“在这场灾难里,我们目睹了太多惨剧,有时候真的很难受,也怀疑自己留在这里到底有没有用。
但我们从来没有放弃,营地有一位护士上周刚检查出怀孕,本来想和丈夫回到他们的国家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是这场战争让他们改变了主意。今天中午她因为劳累过度晕倒了,丈夫把她安置在房间里又出来抢救伤患……你知道吗?我们根本不敢停下,作恶的人再多,人性的善良也绝不能被丑恶吞噬。
你一定要和我们一起,看见正义得以伸张那一天,好吗?”
霍瓦手一松,尖刀掉在地,但张露水还是不敢靠近。
“我今天看到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他还很小,连路都不会走,围着他父母的身体边爬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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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子都哑了,你想不想见见他?”
霍瓦的嘴唇抖动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茱莉马上叫人把孩子抱了过来,孩子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尿布,在陌生人的怀里有些恐惧不安,只是已没力气哭了。
霍瓦想摸一摸孩子的脸,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很脏,手局促地停在半空中。
而孩子像感应到了什么,伸出小手抓住他的手。他被这小小的动作注入了生命力,眼睛瞬间就柔软湿润起来。
“霍瓦,这个孩子还不到1岁就失去了家人,每天需要喝奶换尿布很多次。我们都很忙,能请你帮忙照顾这个孩子吗?”
“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霍瓦抓住张露水的手,缓缓跪了下去,嘴里喃喃自语的“可以”渐渐模糊成大声的哭嚎。
张露水轻轻地拥抱住这个满身硝烟和鲜血的陌生人。
她这一生与很多人拥抱过,有朋友爱人真心实意的拥抱、有恋爱中逢场作戏的拥抱、有社交圈虚与委蛇的拥抱,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
充满使命感的、珍而重之的拥抱。
她当初不想费脑子,随便选了一个应用心理学的专业,甚至连出国读的水硕都只混了个肄业,但现在,她对自己的专业无比自豪。
围观的人群已经哭得不成样子,被迫直面战争与死亡,现在终于有一个理由可以肆无忌惮释放压抑的情绪。
这一刻,他们不分肤色、不分种族,都在为人类命运共同体而落泪。
宋青原醒了,但没人发现。他用被反剪在背后的手慢慢解绳子,视线却一直定在张露水身上。
八年前他也经常这样凝视她,但那时他的眼神里是少年最炙热的真心,而现在,多了几分敬重与珍惜。
-
张露水度过了一个百感交集的夜晚,第二天醒来就跑去找宋青原。他的房门从外面锁着,杰斯蹲在门口吃早餐。
“让他休息他不听,干脆把他锁起来好了,”杰斯放下手里的不锈钢饭盆,找钥匙给她开门,“你想出来的时候叫我,我再给你开。”
宋青原起床刚洗过头,原本硬朗的前刺发型还没干,多了几分顺毛的乖巧感,很好捏的样子,蜿蜒在他脖子上的血痕颜色已经变得暗淡。
“现在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好多了。”
“那就好,昨晚的事你也别太责怪霍瓦了,他太难过一时想不开,本性还是不坏的。”
“需要说明一件事情,被劫持和受伤的人都是我,不是他。”
空气中弥漫着可疑的酸味,张露水却莫名感觉心情舒畅。
“哎呀,宋医生心怀大爱,肯定不是小心眼的人啦,跟宋医生商量件事。”她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托腮,试图卖萌打动他。
“说。”
“相信你也能感觉到,除了身体上的伤害,战乱还会给大家带来心理创伤,必须有专业人士对他们进行干预,你们队伍里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医生都没有,这件事只能我来做。”
“不行,你过几天就要走的。”宋青原想都没想就拒绝。
“我不走!”张露水猛地从椅子站起来,“我是应用心理学的硕士!我努力学习知识就是为了像现在这样帮助别人!”
“这太不切实际了,你有多少个小时的治疗时长,有没有从业资格证?能保证疏导一定起到正向作用吗?万一弄巧成拙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如果有人像霍瓦昨晚一样发疯,伤害她怎么办?但这最大的担心他却说不出口。
张露水没想过他真的是和八年前不一样了,从前百依百顺的人现在说什么都拒绝,一时间有些破防,急得跺脚。
“那你们现在还有别的人能做这件事吗?你就能保证你每次救人都能活吗?难道没有百分百成功率就要放弃努力吗?”
“条件不一样,不是你想干嘛就干嘛的。”
“你不帮我,我自己做!”她想和以前一样气势满满地摔门出去,一拉门拉不开才想起杰斯从外面锁上了,用力拍门,“杰斯医生,开门,放我出去!”
4. 第 4 章
当走进医院,张露水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医院的重伤难民大多处于昏迷状态,少数清醒的也在接受医护人员的照料,基本都是不方便打扰的状态。
也并没有人像昨天的霍瓦一样发疯,怎么能知道谁需要心理疏导呢?
直到感觉脚下踩了什么东西,她的思维才切回现实世界。
面色苍白的男孩躺在一张破烂油布上,两条只剩半截的腿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
幸好他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即使那幅度小到几乎看不清。
一旁的老人正轻抚孩子的背,并没有分出注意力给她这个踩到油布的冒失者。
她蹲在他们旁边,轻轻把孩子翻起的衣角掖回去,随后在老人浑浊茫然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感激。
“孩子还好吗?”
老人干裂的嘴唇瓮动了几下,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只说出一句。
“……我不知道。”
两个月前,他的小孙子被彻普体育部一位教练选中,收到了国家田径队的入队训练邀请函。教练说的那些意义太深奥他们听不懂,只知道孩子以后都有合脚的新鞋穿了,为此高兴了好几天。
然后,战争来了,孩子的腿被炸断了,一切都没了。
……但孩子毕竟活下来了。
所以,张露水问他孩子好不好,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昨天受伤的吗?”
“……是啊……家里的人都死了,只有我和他了……”老人神情麻木,干涩的眼眶流不出泪。
“我是心理医生,昨天伤员送来的时候我也在,虽然我的难受和你们的没法比,但我应该能理解你们现在的心情。”
看老人低着头不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的样子,她顺势说出自己的来意。
“虽然来到彻普没多久,但我能与你们感同身受,也知道悲伤压抑在心里很不舒服。所以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你做心理疏导。”
“……心理疏导?”老人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
“是的,简单来说就是,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都可以和我说。”
难过的事情是需要说的吗?老人理解不了张露水说的话。他一辈子都生活在彻普的贫民窟,见过的苦难已经多到习以为常。现在他还毫发无伤地活着,就认为命运已经对自己足够仁慈。
他困惑地皱了皱眉,最后还是放弃了思考:“不用了,谢谢你小姑娘。”
张露水沮丧地跟老人道别后,打算继续寻找需要帮助的对象。
有撕心裂肺的哭声刺破死寂的空气,她身形一顿,转身大步跨上楼梯,快速朝声源走去。
走到那间病房外,她看见一位妇人跪在病床边,抱着白布覆盖的躯体痛哭失声。她用背带背在身上、牙还没长齐的孩子被母亲的情绪感染,也哇哇大哭起来。
病床边的护士飞快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在母子俩的哭声中,张露水隐约听见医生嘴里“细菌感染”、“器官衰竭”之类的关键词。
连悲伤也留不出余地,两个本地男人进来把病床上的男人抬走,动作熟练。
妇人依然保持跪着的姿势,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挪了几步膝盖,似乎想把丈夫追回来,最后上半身像无力支撑似的伏倒在地。
护士给病床做了简易消毒,搀起妇人,半扶半推地把她请出了病房。这时,刚刚的两个男人又抬进来一位昏迷的伤患,安置在刚才的病床上。
护士把妇人扶到走廊的椅子坐下,安慰了几句,转身进了旁边的病房。
巨大的悲痛像有了实体,沉甸甸坠在张露水身上,让她靠近妇人的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但很快,她发现妇人状态不太对:呼吸急促,原本紧紧抓着大腿的十指抽搐起来,哭声被切割成短促的抽噎,而张大着嘴的样子像是在祈求空气。
张露水回过神来,快步走到护士刚才进去的那间病房,用力拍门:“救命,她喘不过气了!”
护士只探出头看了一眼,就马上放下手里的器械盘,转身从置物柜最顶上的病人档案层拿出一个塑料袋,罩在妇人的口鼻上。
“你过度呼吸了,放松下来,不要激动,不然你会死的!”
塑料袋涨起又瘪下的频率慢了下来,她的呼吸渐渐恢复正常。
护士看妇人没事了,把塑料袋塞到张露水手里,叮嘱:“如果她再像刚才那样,就给她套塑料袋。”
停止了哭泣的妇人一动不动,低垂着头,就连张露水走到她身边坐下也没有反应。
“你的孩子长得真好看,跟你很像。”张露水主动搭话。
“像我,但是更像他爸爸。”妇人尾音里拖出疲惫的哭腔,但最后又归于沉寂,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孩子只有你了,你要好好照顾他呀,爸爸如果知道孩子幸福成长,也会高兴的。”
“……我不行的……”妇人双手捂脸,似乎以为这样就能将自己与残酷的现实分割开来。
“别看轻自己,每位妈妈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存在,”张露水轻轻拍拍她的肩,希望身体的接触能给她传递一些切实的能量,“如果真的很难过,可以和我说,或许我可以帮你。”
见妇人终于转过来正眼看自己,张露水连忙补充。
“我没有恶意的,我是心理医生,我只是想帮助你们,悲伤憋在心里会很难受。”
妇人愣了愣,摇头表示拒绝。
张露水也在她掺杂了犹豫和警惕的眼神里找到了拒绝自己的理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任何心理工作都需要基于信任的基础,而对于妇人来说,自己只是个陌生人,昨晚可以说服霍瓦的前提条件也是刚好认识他女儿。
张露水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件事她自己真的干不了,还是得找一个更熟悉这些难民的人给自己提供帮助。
张露水离开医院,在营地中央的小仓库找到了茱莉。
茱莉嘴里哼着欢快的小曲,用油性笔在一个个纸箱上写物资的名称和数量。看到一道阴影来到自己脚下,茱莉放下手里的笔,浮夸地过来拥抱张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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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张,你今天格外美丽,让我心情好极了!”
张露水只觉得茱莉落在背上的巴掌要把自己拍进她胸腔了,费力地把她推开,忍不住咳了几下,顺过肺里的那口气。
“这么开心,发生什么好事了?”
“我早上接到消息,无国界医生组织又派出了一支分队正在赶往彻普。”
“是吗?什么时候能到?”张露水也感到高兴。
“应该是今晚,最迟明天早上,宋医生他们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听茱莉说到宋青原,张露水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把茱莉拉到一边坐下。
“茱莉,我需要你的帮助。昨晚霍瓦的样子你也看到了,这里的人经历了太多流血和死亡,心灵承受着和身体一样严重的伤痛。
我不希望再有人像霍瓦那样发疯,伤害别人或自己。我学过心理学,或许可以开导他们。”
“我愿意帮助你,但你需要我怎么做呢?”
“告诉你的同胞我正在做的事,帮我统计主动提出需要心理疏导的人以及精神状态不正常的人,然后带我去和他们见面。”
茱莉绞着手,明显有些犯难,让她去找宋青原。
“我刚回彻普不久,这些人我也都不熟悉。但宋医生在这里很久,为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诊治过,大家比起我,一定更信任他。”
说到这个就生气,张露水用力拍了一下门框,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我找过了,他不愿意帮我,说我添乱!”
“他居然这样说你吗?”茱莉有些惊讶,又突然想起最近的传言,“听杰斯医生说,你们以前是男女朋友啊?”
张露水对杰斯的八卦感到无语,但还是点点头,茱莉恍然大悟。
“我就说呢,宋医生看你的眼神和看别人都不一样!”
“看我的眼神什么样?”张露水意识到自己竟然有些期待,马上做好表情管理。
“就是对你还有想法的样子嘛,反正你们是一对,你不如自己去问他,刚好支援的人到了他也能闲下来。”
“……好吧。”
“加油张,我看好你们。”茱莉鼓励地拍了拍她肩膀。
张露水走出仓库,准备回去补一觉再思考对策。但没走出多远,就被一个衣衫破烂的光脚少年怯怯地拦住。
“你是……女神父吗?”
“啊?”张露水不明就里。
少年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刚刚在仓库外面听到你们说话了……我想忏悔,也可以找你吗?”
张露水终于反应过来,少年听到了自己和茱莉说的话,但以他的知识储备,还是不太能理解心理疏导是怎么一回事。
但没关系,那都只是形式罢了。
“嗯,我是,我们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慢慢听你说,”张露水四下看了看,指着不远处一棵大树,“就那里吧!”
“好。”少年长长呼出一口气,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迈着沉重的步伐,和她一起往大树走去。
5. 第 5 章
到了树下,少年还在犹犹豫豫四下张望,张露水只好主动推动进度。
“这里可以吗?晒不到太阳,风吹过来也凉快,”见他虽然点头,但脸上还是有些为难,她又补充,“如果有人来了,我们就先停止交谈,不让他们听见好不好?”
“真的可以吗?那你也会替我保守秘密吗?”
“嗯,我们今天交谈的所有内容,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她郑重承诺。
于是他们选了个能看见营地里人们来来往往,但正常说话的音量听不见的位置。
“我应该从什么地方讲起呢?”
“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担心说得不好,我会认真听。”
此时,张露水突然意识到,他吞吞吐吐或许不只是因为那些说不出口的心事,他讲英语的口音比她遇到的其他彻普人都要明显很多。
——在他过去的生活经验中,他可能更习惯用彻普话、而非官方语言英语与人交流。
如果只是日常生活交流场景还好,到了需要深入探索并表达内心细微情绪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出现沟通障碍。
她必须更加仔细观察,深入共情,在恰当的时候给予引导。
“大家都叫我张,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嗯,我知道了,张。”
“那么,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在心理咨询中,称呼来访者的名字可以快速增强参与感,拉近咨访双方的关系。
“我叫哈迪。”
“哈迪,你从哪里来呢?你住在这附近吗?
“不是,我的家在一个很小的村子里,离这里很远很远。”也许是害羞,也许是不够信任,他总是低着头不与她对视,感受到这份回避,她也只好暂时保持着心理上的安全距离,和他一起看他的脚。
常年没有鞋子保护的脚趾弯曲变形,指甲磨损开裂。脚上的伤疤深深浅浅,不知哪些是在来这里的路上留下的。即使是在纪实摄影作品里,她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脚。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才值得你走这么远的路。”
“嗯,我爷爷生病了,听说这里有医生不收钱,我和爷爷走了四天的路过来。”
“是的,我们这里有无国界医生,他们治好了很多没钱看病的人,就是有时候病人太多会很忙,你爷爷可能需要排队等待,但是医生们一定会把他治好的!”
事先预设的心理疏导话术根本没用上,她只能凭借本能慌乱且苍白地安慰面前的少年。
“爷爷没有排队,他昨天被枪打死了。”
她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用力咽下喉头的酸涩感,尽量让自己不要失态。
在之前的想象中,她会用专业技术帮助深受战乱之苦的人们重燃对生活的希望。可真实发生的事情太沉重,别说引导和启发来访者,就连简单的倾听她都难以胜任。
事情早已超出她的控制范围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和你说这些。”哈迪向她道歉。
“不,你愿意信任我很高兴,我会这样是因为……感受到了你的悲伤。”
“感受到……我的悲伤?”哈迪似乎陷入了沉思,喃喃重复她的话。
“是的,在灾难面前,我们会有各种各样的感受,负面情绪会一直留在心里影响你未来的生活,除非你愿意寻求帮助,把它说出来,我们会理解和帮助你。”
即使她已经选取最基础的英文词汇、语速也尽量缓慢,哈迪还是好像不能完全理解。他努力思考了一会,应该是从中抓取了自己能听懂的部分进行回答。
“嗯,我很难过……本来我以为,治好了爷爷的病,我们就能像以前那样生活了。”瘦弱的少年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但话音里并没有带出什么别的情绪,加上低着头,她看不见他的神色。
事实的交流远远不够,她需要想办法让情绪流动起来。
“看来你对爷爷有很多遗憾吧,如果还有机会对爷爷说话,你会和他说什么呢?”
长久的沉默过后,少年小心翼翼地看她,怯怯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你不用道歉,这不是任务,不知道说什么就不说好了。”
“……嗯。”
她无法确认哈迪的沉默是因为语言表达能力不好还是不够信任自己,只能凭着感觉继续引导。
“哈迪,现在爷爷去世了,那你其他的家人在哪里呢?”
情绪的流动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发生,哈迪突然一扫刚才胆怯的模样,直勾勾地看过来,原本已经在交谈中自然垂落在身侧的双臂又环抱起来。
“我从来没有别的家人,我的家人只有爷爷一个!”
坏消息,他对她的防御增加了;好消息,她知道了能挑起他情绪、快速进入沟通局面的消息点。
“抱歉哈迪,我说的话伤害了你的情绪。”
亚洲人的眼睛普通偏黑,张露水的却是琥珀色,浅色的瞳仁兜不住光,折射出水润明亮的质感。被这双波光粼粼的眼睛注视着,哈迪也平静了下来。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又回到一开始那种惶恐的状态,双手重新绞起。
“没关系哈迪,如果你还愿意和我分享的话,或许我们还可以聊聊爷爷去世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我愿意,可是我不太会讲英语,这样吧,下次我带你去爷爷去世的地方,我告诉你。”
“嗯……在什么地方呢?安全吗?我十分愿意听你分享,只是我担心那里会有士兵。”
哈迪说那个地方在麦纳街,张露水在心里记下,决定回去打听一下那里是否安全再做打算。于是和他约定三天后再在这棵大树下见面,进行第二次心理疏导。
确认哈迪离开,她松了口气,想着第一次独立工作的效果还不算太差,现在赶紧回房间给哈迪建一个简易的心理档案,再想想下次见面可能发生的情况和应对方式。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没多久,宋青原也神神秘秘地过来了。
手机从前天上午就没了信号,幸好营地有专门的卫星电话,他还能和组织那边沟通。
“你好,我是驻扎在1037号营地的医生宋青原,我想了解本次送往1037号营地补给的具体情况,能为我联系这次负责物资运输的后勤同事吗?”
在等待转接的间隙,没拿着电话的那只手无意识抠着树干。当听到那个因过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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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显得机械的男声在电话里响起时,他明白了自己的焦躁预感从何而来。
“你好,我是物资保障人员奥托·克劳斯,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分部的三个物资保障人员宋青原都打过交道,杰斯的朋友和另一个同样来自中国的运输员都很好说话,唯独这一丝不苟的德国人总是咬死那刻板的规定不放。
“是这样的,我想请你在返程时替我带个人到中国大使馆。”
“什么人?”
“一个来自中国的普通游客,迈索镇一带的通讯网络和交通已经全部瘫痪,我看到你们这次返程会路过大使馆,所以想麻烦你帮个忙。”
“她有护照和身份证明吗?”
“有的。”
“嗯,那可以。”
对面稍作思考就答应了,宋青原一愣,反应过来后立马道谢。
“你们先保护好自己吧,这次的武装冲突和以往不一样,是那个被称为疯子的阿米尔带头发起的,所以我才会答应替你带这个人。”
他心头一紧,但比起追问当下的□□势,他最先要确保她的安全。
“那你最快什么时候能帮我把人带到领事馆?”
“今天15号,我明天可以到你那里,再去一趟温斯镇,路上没出什么问题的话25号就可以帮你把人送到了。”
“温斯镇……不是在闹瘟疫吗?能不能先帮我送人再去那里?”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提出的要求是多么无理和不顾大局。
“不能,宋,瘟疫扩散很快,1039号营地也很缺药品和器械,他们面对的压力不比你们小。”
“可是……我……”
“好了,我要出发了,要不要我帮忙带人你自己想清楚,再见。”
还来不及回答对面就挂了电话,他抬头看到杰斯悠然地抄着手,眼神里带着意味深长的笑,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他不免有些心虚。
“下次不要偷听我打电话。”
“什么偷听,我也要打电话啊,你用电话这么久我当然要来看看怎么回事。”
这几天,大家都能感觉到宋青原状态不对,虽然之前也不苟言笑但内里始终是稳的,而现在那种若隐若现的烦躁让大家都默契地减少非必要沟通,只有杰斯一如既往地惹他。
“那你打吧。”宋青原没有心情斗嘴,把电话塞进杰斯怀里就要走。
“你自己跑一趟不就得了。”
“什么?”身体先于脑子做出反应,宋青原停下脚步。
“我说,既然你不放心奥托,想马上把你的旧情人送到安全的地方,你自己送不就得了。”
“开车过去也要好几天,医院又忙离不开人,不行的。”
“支援不是要来了嘛,你连轴转这么久也该放松放松了,而且就现在这情况,她越早走越安全,如果你舍得的话。”
“行,就这样,”宋青原自动忽略了杰斯的揶揄,“我等会就叫她收拾行李。”
“不过就叫她走她就会听吗?我看她很想留在这里,就是因为你吧。”
是啊,他怎么就忘了这一点呢?张露水有多犟,他明明就是知道的。
宋青原揉揉太阳穴,开始有些头疼了。
6. 第 6 章
回房间的路上经过营地活动区,张露水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从前她也参加过心理援助热线和心理咨询机构的实习,但接触过的都是亲密关系、原生家庭、个人理想之类的课题,虽然来访者的痛苦真实存在,但这些事情比起生死确实是太轻太轻了。
她还不太清楚自己应该怎样去面对这些,尝试通过观察周围人的反应建立起自己的认知坐标。
昨天的惨烈景象已经不复存在,来来往往的人大都面色平静,只有脚下大片大片被染成暗色的土地让她确认自己的记忆并不是错觉。
原本鲜红的血液被氧化、踩踏,最终和这片孕育了它们的土地永远融为一体。
隐约有妇人的吵嚷传进耳朵,平时在公共场合反感的声音此刻变得无比亲切,她下意识加快脚步去寻找声源,原来是几个中老年妇女正七嘴八舌地指导霍瓦怎么喂孩子。
霍瓦不知道怎么表达感激,这些素未谋面的妇人给他带来了孩子的衣服和玩具,虽然都是旧的但很干净,柔软布料在掌心里的触感让他觉得温暖。
这好像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得到这么多的善意和关注。
“霍瓦,下午好呀,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张露水凑上去打招呼。
“他很健康,胃口也很好,今天吃了很多米糊。”他认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蹲下与孩子对视,伸出一根手指去逗弄虚握着的小拳头。孩子笑着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兴奋地挥舞着小小的四肢。
大家都笑了,战争年代,孩子就是所有人的希望。
“奶奶!弟弟卡住喉咙了!”温馨的氛围被叫喊和脚步声打破,几个六七岁的孩子慌乱地跑过来拉扯大人的袖子。
在他们指着的方向,一个小男孩蜷着身体躺在地上,虽然嘴巴鼻子都在拼命吸气,但脸还是完全憋红了。
为首的妇人一把把小男孩抄起放在自己腿上,扒开嘴巴看向咽喉深处,确实有一颗花生。她撑开孩子的颌骨,伸手进去想把花生抠出来,但手指碰到喉咙时,孩子忍不住开始咳嗽,身体的抖动让那颗花生被推得更深。
“让开!”张露水顾不得礼貌,用力推开身前几个人,“把孩子给我。”
不知所措的妇人遇见救星,听话照做。张露水跪在地上,从后面环住孩子的腰腹,一手握拳置于肚脐上方,另一只手由下至上用力锤击。
几下之后,孩子哇得吐出一颗花生,新鲜的空气涌入气管,他终于可以放声大哭。
妇人抱紧小男孩,反复确认他的安全后,激动地抓住张露水的手,把额头贴在她手背道谢。
“不客气,但这套操作你们最好都学一学,吃东西呛到的时候这是最好的急救方法。”
人群的焦点从霍瓦变成她,妇人们拉着她的手,夸她美丽又善良。
“哎,你是不是昨晚那个姑娘?他发疯的时候,是你阻止的吧。”突然有人认出她,与此同时,被指到的霍瓦惭愧地低下了头。
“对,是我。”
“怪不得觉得有些眼熟,刚才茱莉还和我们说,以后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找你做心理疏导呢!不过心理疏导是什么意思呢?听都没听过。”
听到她们问起自己的工作,张露水一下来了精神,开始认真宣传。
“当我们被子弹打中,身体就会受伤流血,对吗?其实这些可怕的事情也像炮弹一样,会在我们心里留下看不见的伤口,让我们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心理疏导就是帮助大家治疗心里的伤口,我们坐在一起聊聊那些难过和害怕的事,就会轻松很多,可以继续好好生活。”
张露水说完这番话,无人应答,大家都在尝试理解这个全新的概念,直到一个戴着头巾挎着篮子的妇人打破沉默。
“说不定我们明天就被子弹打死了,治疗心里的伤口也没有意义。”
就在昨天,她的丈夫在冲突中受伤被送进医院,她杀了家里养了好久的鸡想给他补身体,来到医院却被告知丈夫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没错,生命永远是最宝贵的,但在保住命、治好了身体的伤口以后,如果心里的伤口还在,我们也没办法过上正常的日子。心理疏导不能保证我们不被子弹打中,但它能帮助我们维持内心健康……”
张露水越说越小声,因为知道自己冠冕堂皇说了一堆,却并没有回答妇人的问题。
可是又能怎么回答呢?
她没能力承诺任何事情。
直到想要退缩的眼神游移到抱着孩子的霍瓦身上,她才多了几分说话的底气。
“心理健康对一个人有多重要,大家对比一下他昨晚和现在的现在的样子就能感受到。虽然很多事情都控制不了,但现在让我们努力地生活吧。”
提到霍瓦,文化水平不高的人们也完全理解了张露水的话。
“明白了,心理疏导就是不让心灵受伤。”
“没错!”张露水高兴地说。
“原来你们医生还会这些呀!我还以为你们只会治疗身体呢。”
“我和他们不一样哦,我学习的是心理学,就是专门治疗心灵的。”
“那治疗身体的知识你也知道,好厉害!”说话的人在自己肚子上比划着张露水刚刚做的海姆立克急救法的手势。
“这你就不懂了吧,宋医生教的。”张露水还没回答就有人插嘴。
“真的吗?你和宋医生真的是一对啊?我还以为他们乱说的。”
其实生活在危险和恐惧中的人们平时并没有这么八卦,但这两人实在是男帅女美,十分登对。
此时,妇人们兴奋八卦着的男主角正朝她走来,他带着一身疲惫,洗不干净的白大褂拢着消毒水和各种药物的味道。
“过来一下,有话跟你说。”
周围立马起哄起来。
本来就被说中了心事,当事人居然还及时闪现,她仿佛做坏事被抓包,脸上隐约有些发烫。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她看着他的背影,古铜色皮肤包裹着宽肩窄腰的架子,穿着打扮上不够精致的细节支撑起粗粝的生命力,发现他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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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确地长成了自己这些年看小说最爱的男主类型!
“开门,”他发出的指令足够简单,让她不需要调动大脑思考就能完成,但进了屋回头见她还杵在那里,有些莫名其妙,“进来啊。”
“你想干嘛!”看见宋青原站在自己床边,她才从刚刚的遐想中回过神来,双手攥紧外套衣襟惊慌地合拢。
“你在想什么?”他反应过来她这样抓马是因为什么,在事情变得更尴尬之前抓着手腕把人拖进来,反手关门。
在来之前,他设想自己对话的态度是冷峻、严肃、公事公办,但被她这一闹有些破功,什么气势都没有了。
“我是想和你说,补给到了我可以休息几天,到时送你去领事馆,以后别去不安全的地方了。”
“你听不懂话吗?我说了啊我不会走。”
首先,暂住在国际工作组织的中国游客,她坚信这个身份能保证自己不会有危险;
其次,或许她曾经是有些娇纵任性,把别人的真心看作理所应当,但既然命运让他们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和时光重遇,这次她想好好珍惜,也相信他会看见自己的改变;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她可以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帮助并照顾别人,这给了她前所未有的价值感。
作为最小的女儿,她被家人宠出爱笑爱闹爱撒娇的性格。从小到大遇见的人也都因为她的的家境或美貌对她好,其实她最她渴望得到的是能力和人格上的认可。
但现在就是不想和他解释这么多,她在这里努力帮助别人他看不到,而只是打着为她好的旗号一厢情愿地照顾她要送她走,这让她很是恼火。
“这不是闹着玩的,外面在打仗,真的会死人。”
“我持有护照合法入境彻普,你管不着我。如果你看不惯我在你跟前晃,可以马上把我赶出去。”
宋青原也开始烦躁,但不是因为她的态度,而是发现自己在她面前还是会失去对事物的掌控感。
他想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转过身去看着窗外无比熟悉的营地正在井然有序地运转,却被她乘胜追击。
“宋医生,你多伟大啊,放着大少爷生活不过跑到这种地方救死扶伤。每次他们全心全意感激你的时候你也很幸福很满足对吧?
那你敢不敢现在走出这扇门告诉他们,因为你,他们期待的心理工作不会再进行了。你说得出口吗?你对得起这么多人的信任和崇拜吗?”
他知道,自己又输给她了。
心里很乱,八年间的事情一帧一帧在他脑海里飞快地倒叙而过,最后尽数回到那个他决定永远离开的夜晚。
他突然就想再试一次,把真心掏给对面态度不明的人,不管结局是被视若珍宝,还是被丢在脚下狠狠践踏。
结局怎样都随她。
于是他有些迟疑地问出那句藏了八年的话。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没有回答,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打算接受最后的审判,回头却发现门开着,她早就出去了。
7. 第 7 章 you
张露水和哈迪的三天之约很快就到了,在这期间她做了充足的准备,自信自己会比上次表现得更好。
为了确保安全,她也和茱莉打听过,麦纳街离营地并不远,而且反动势力和政府军已经划定了交战区域,没有再攻击平民了。
吃完午饭准备出门时,小腹突然隐隐作痛,她才想起自己的生理期要到了。她痛经的毛病挺严重,但提前吃止痛药就没大问题,而且她来的是季经,三个月一次也不算太影响正常生活。
离约好的时间只有2分钟了,她从行李箱夹层找到熟悉的药盒,匆匆拆了两颗出来就水咽下,根本没发现药已经过期。
远远就看见哈迪坐在树下,不像是刚到的样子,她加快脚步跑过去打招呼。
“抱歉迟到了,你等很久了吗?”
“没关系,我也是刚到。”衣衫破旧的少年憨厚地冲她笑笑,好像没有上次那么拘谨了。
“没有久等就好,那我们现在出发吗?”
“等一下,这个请你收下。”哈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我很感谢你,”大概有些害羞,他越说头越低,“很多英文单词我都不会,问了很多人才写了这封信,请你回去再看可以吗?”
“好的,我也很感谢你愿意写信给我,我会认真阅读它的。”她把信封插进外套内侧口袋,贴着胸腔的地方暖暖的。
离营地越远街景就越萧条,有门路的人早已离开迈索镇,剩下没去集中避难所的人也躲在家闭门不出。她没话找话和他闲聊,毫无生气的小镇上就连他们的交谈都有回音。
很快,腹部加重的绞痛让她无暇去担心此时的尴尬会不会影响稍后的疏导工作,只能不停在心里祈祷药物早点找到疼痛部位发挥作用。
而且或许是因为这边交通不发达、生活节奏也慢,人们习惯了走路,导致她和茱莉对“不远”的定义完全不同。
麦纳街明明就好远啊!
天色突然转阴,乌云密密地遮住天幕,一丝阳光都透不过来,她终于忍不住问他快到了没。
“就在这里了。”他带她拐过弯,一栋门窗损毁的低矮建筑物出现在眼前。
她顾不上客套,直接找了个椅子坐下,有了支点的痛感终于肯稍微放过这具身体,她又有力气和哈迪交谈了。
“爷爷去世的事情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吗?”
“是的,但是请你先等等,我要想想用英语怎么说,我这次回去问了别人的。”
“如果语言交流有困难的话,我们可以用更方便的方式沟通……比如,像演员一样,表演出那天发生的事情。”她担心语言的转换会让哈迪忽略了情绪的流动,影响疏导效果,决定尝试采用心理剧的方式。
“这样也可以吗?”哈迪眼前一亮,“那表演需要道具吗?需要的话我去外面找!”
“嗯,可以的,如果有动作很难表示的物体就用形状类似的道具代替吧。”她想着在他找道具的时候休息一下,说不定等他回来就缓过劲了。
哈迪出门去了,她把下巴搁在椅背上观察这间一片狼藉的房子,蒸包子的笼屉被推倒,擀面杖和面板掉在地上,应该曾经是一家包子店。
洒在地上的面粉还没有沾上太多尘土,大概在反动势力发动攻击之前,这里还在正常营业,他们的军队离开后,有人把这里的食材洗劫一空,只留下吃不了的工具。
那么哈迪的爷爷离世之前吃饱了吗?
没力气想了,好痛好累……
雨声把游离的意识拉回现实世界,她终于勉强睁开眼。刚才没有精力看表,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现在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哈迪你回来了吗?”预设的回答没有发生,她有些慌,甚至忽略了身体的疼痛走到门边,一边四下张望一边提高音量呼唤少年的名字,“哈迪?哈迪?!”
街道依然死寂,只有一道惊雷在她头顶炸开。
她想自己回营地,但来的时候就没心思记路线,天黑了更是看不清楚,而且还下着大雨。
她终于无法再压抑心头隐约的预感,摸出哈迪给的那封信拆开,上面没有长篇大论的敬语,也没有朴实真切的感情。
只有两个鲜红的单词。
you
die
划破云层的闪电把信纸照得惨白,她呼吸瞬间急促,想丢开恶魔的诅咒,窗外灌进来的风又一把把它拍回身上。
她终于控制不住尖叫起来。
此时,宋青原在营地的食堂不断抬头看墙上的钟,发现厨师准备收档,连忙上前打招呼:“等一下,麻烦再给我多打一份饭。”
“宋医生今天食欲很好嘛,一个人吃两份。”胖胖的厨师笑着把他手里的饭盒加满。
“不是我,是还有个同伴没吃。”他看着门外的雨幕,心不在焉地解释。
他这几天都心烦意乱,不知道张露水那天到底有没有听见自己最后的问题,但她像是生气了故意躲着他,他只好在食堂等,没想到她一直没来。他端着饭去她房间,雨很大,才几十米的路程膝盖以下就湿了大半。
张露水房间门没锁,里面没人。他似乎听见茱莉的谈笑声,把饭盒放在桌上,转身出去找,她在对面的房间和一群妇人嗑着自家种的瓜子聊天。
“午饭的时候还看见了呀。”听完他的询问,她回想了一下。
“吃完午饭呢?”
“那就不知道了,”茱莉递给宋青原一把瓜子,被他拒绝也笑眯眯的,“年轻人谈恋爱可真好,几个小时不见就想成这样,我老公一打电话来我就烦。”
“能帮我找到她吗?她照顾不好自己的。”
见茱莉还在开不着边际的玩笑,宋青原真的有些急了。茱莉虽然还是一副揶揄的神情,但也放下瓜子撑起伞帮他出门找人。他又进了医院里面问杰斯,依然一无所获。
从医院出来时,一个犹犹豫豫的小男孩扯了扯他的衣角:
“宋医生,你能保护我吗?”
“你需要什么可以和我说。”真是什么事都堆在一起了,但仰头看着他的小孩那么小一只,他还是不忍心不理。
“我怕告诉你,坏孩子又来打我……”小男孩指着额角的伤疤给宋青原看,“这里就是他打的,流了好多血。”
“那你今晚可以住在这里,等会你去找茱莉阿姨,就说是我说的。”
小孩得到宋青原的承诺,终于下定决心告诉他:
“你找的人下午和坏孩子走了,从那个门出去的。”
“坏孩子是谁?”宋青原马上蹲下和小孩平视,不知所措的双手抓紧瘦小的肩膀。
“坏孩子就是坏孩子,他偷钱,打我们,还把路边的小狗扔进水缸淹死,我们都害怕他……”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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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原大脑一片空白,思维坍缩成一个点,陷在那句话里怎么也出不来。
此时杰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把白大褂脱了搭在肩上吹着口哨往外走,拐过走廊就看见宋青原在医院门口逗小孩,走过去戳了戳他:“还没找到啊?”
宋青原抬头看见自己的搭档,来不及站起来,抓着他的衣服,身体重心直接前移由蹲变跪。
“她下午离开营地了,能和我一起出去找她吗?”
张露水被吹了一身的雨,忍不住打起冷战,但这也暂时从疼痛和疲倦中夺取出她的意识,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她只能靠自己回去。天毕竟还没有全黑,还可以凭借来时的模糊印象试一试,哪怕走错路也比在这里等死好。
她冲进雨幕里,但每迈开一步都牵扯着腹部,落地时的震颤让痛感在身体里晃动。她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肚子,步幅越来越小但没有停下来。
前几个路口她还能确定方向,慢慢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但这已经不是她现在最需要担心的事情了。
隔着雨声,她隐约听到有人在交谈,但这声音的来源绝对不是她能够求助的对象,因为他们在讨论入室抢劫,说趁着现在没人管,能捞一笔是一笔,不识相的来挡路就直接干掉。
她看见不远处有块倾倒的广告牌,在交谈声靠近前绕到它后面蹲下,发现广告牌不够高,又躺下蜷起身体,终于勉强把自己藏了起来。
那几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最后停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她闭上眼睛不敢看。
“里面看着不错,进去吗?”
“进吧。”
清脆的爆裂声响起,有细小的玻璃渣溅到她身上,他们又麻利地掰断木制窗框钻了进去,开始翻箱倒柜,所有动静在她黑暗的听觉里都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走了。
但她没有力气再爬起来,身体已经分泌不出肾上腺素,痛经、疲惫加淋雨着凉,肚子里像是藏着一个地狱。
是不是当初听宋青原的话离开这里会更好呢……
她再次失去了意识。
直到有人喊着她的名字从远处跑来,是杰斯,她想回应却只能发出气音,只能绝望地听着他离开。
杰斯在十字路口碰上迎面奔来的宋青原,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那边找过了,没有。”
巨大的直觉塞满了宋青原的头脑,他现在没有能力组织语言,意识到自己说不出话后,他推开杰斯,义无反顾地往深重的黑暗中奔去。
一条手臂从路边的广告牌后伸出来,她毫无血色的脸无力地枕在上面。这几年经历的许多事情争先恐后地从他的潜意识里浮起,轰炸过后尸横遍野,幸存者抱着亲人再也拼不起来的身体哭嚎。他腿一软,也险些摔进雨水里。
好在上天眷顾,她的身体还是完整的。
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大雨一起浇遍他的全身,但他怕她身上有伤,抱起来造成二次伤害,只能先跪下俯身,手臂环着她的身体,脸靠着她的脸,小声喊她的名字。
他很冷,她也很冷。
但贴在一起的地方是暖的。
张露水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但还能听出他的声音,本想放心地晕过去,他又只管叫叫叫就是不把自己抱起来,只得无奈地用气声吐出“痛经”两个字才沉沉闭上双眼。
雨大得宋青原几乎睁不开眼,但不知怎么,其中有几滴是热的。
8. 第 8 章
回到营地,把张露水放在温暖干净的病床上,宋青原才渐渐恢复意识。
她现在怎么轻得像一片叶子,似乎随便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走。
护士长苏西进来帮忙,见他黏在病床边上碍手碍脚,提醒他去洗个热水澡免得着凉。
“要是你也生病了,谁来照顾她呢?”
宋青原觉得苏西说得有道理,走出病房反手掩上门却突然想起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需要知道,张露水为什么会跟着陌生的少年离开营地。
他想再去问那个给自己提供线索的小孩,却不知小孩今晚被安排在哪里,只好先去找茱莉。
“我带那孩子去睡觉的时候问过了,他只看见张离开营地,别的他也不清楚,张可能是想帮那个坏孩子做心理疏导才跟着出去的。”
他原本用茱莉给的大毛巾敷衍地擦身上的水,听到这里动作瞬间顿住。
“她告诉你的吗?”
“没有,是你们出去找人的时候,我想起前几天看见过她写的工作总结,说第二次疏导会在麦纳街进行。”
“我就不明白了她为什么非要做这个,这可不像她在学校闹着玩的实习那么简单,这里的情况有多复杂多危险她根本不知道。”
隔着毛巾,宋青原用力把头发抓得乱七八糟。张露水一直觉得自己看人很准,但她几乎没有遭遇过真正的恶意,以至于恶人稍作伪装她就无法辨别。
“这怎么能说是闹着玩呢?这几天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写报告,打的好多草稿都丢掉了,比你写的病历都详细很多,”
她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别再蹂躏自己的头发,
“宋医生,我知道你很担心她,但是依我看啊,张不是需要人照顾的小女孩,她是可以和我们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士。”
茱莉的手很暖,传递过来的温度让宋青原怔住了。要不是她的提醒,他真的要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现在的张露水有主见有力量,他明明早就知道的。
在她因为一个承诺冒着生命危险穿过战火去找相机内存卡的时候,在她帮助抢救伤患皮肤被碎石瓦砾划破却不喊一句疼的时候,在她突然目睹这么多伤亡却依然能条理清晰地说服霍瓦放下武器的时候。
明明早就知道,却故意装作看不见,甚至一次次用“为她好”的虚伪借口掩盖自己的懦弱。
幸好一切都还不算太晚。
他改变不了过去,也无法预知未来,唯一能珍惜的只有现在。
“谢谢你!”1037号营地著名的高岭之花宋青原医生突然露出一个大家都没见过的灿烂笑容,深深拥抱茱莉后转身往住院区飞奔而去,只留下茱莉在原地吐槽。
“喂!难道因为我是老太婆就可以对我这么没有界限感吗?”
张露水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视野里的景象很陌生,她想坐起来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试图撑起身体才感觉到被子很重,原来有人伏在她的床尾睡着了。
被子一动那人就醒了,是宋青原。
“营地的饭不合胃口吗?”他问。
“没有啊。”她来不及思考这是什么鬼问题,只是机械回答。
“那以后哪天的饭不爱吃你告诉我,我给你单独做。”
“……好。”一问一答间,她锈住的大脑慢慢开始重启,无数记忆片段在意识里重新拼凑。
“哈迪呢?我要找他!”
见她突然这么激动,他知道她想起来了,按住她的手防止扯到输液针,轻声细语安慰道:“你先别急,你现在身体很虚弱,你要找谁我帮你。”
“他说他叫哈迪,带爷爷来迈索镇看病但爷爷在叛乱中去世,所以来找我做心理疏导。他看起来十二三岁的样子,不穿鞋,额头发际线的地方有个疤……”身体分泌大量肾上腺素,她脸色一下红润了不少。
“好,我记住了,我先给你带份早餐回来,然后去找她们打听。”
宋青原出去后,张露水靠在床头,慢慢梳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哈迪的英文确实不好,但留给她的那纸诅咒上的两个单词是最最基础的,他不可能不认识。
虽然他为自己编写的剧本大致逻辑基本说得通,但在表演上露出过很多破绽。在描述到那些她都揪心难过的事情时,他却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这些状态她明明看在眼里,却把这些不合理的地方解释成拘谨和语言不通……
基本的感知判断能力都不合格,这样的自己怎么胜任需要深入人心的心理工作?
想着想着,病房的门被推开,宋青原带着茱莉回来了。茱莉在病床边坐下,握握她的手又摸摸脸,感慨道:“这回辛苦了,这段时间就先安心休息吧。”
“哈迪呢?”张露水顾不得寒暄,急切地反握住茱莉。
虽然已经在理智上做了这么多推论,但她还是隐约希望有个人告诉她,事情不是这样的。
“还没,但我一早就帮你打听了一圈。他已经在迈索镇流浪很久,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他对每个人说的名字也不一样,但见过他的人确实都说他很坏……”
“难道带爷爷来看病的事也是假的吗?”抓着茱莉的那只手无力松开,却还是不肯完全死心。
“这倒是真的,”话语中短暂的停顿让张露水又开始想为哈迪和自己寻找开脱的理由,“但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张露水彻底不说话了。
茱莉试着安慰她,可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只好交待了宋青原几句,转身出去忙了。
宋青原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轻手轻脚关上门,走到病床边。
“你能一起出去吗?”她疲惫地说。
“不能。”他诚恳回答。
“……你上次不是说补给车到了就送我去大使馆吗?我同意了。”
“不送。”他把小凳子挪到床头边坐下,像只听话的大金毛一样抬头看她。
“你这人怎么这样?”
“可以不走吗?大家都很需要你。”
他的表情语气都无比真诚,但落在她耳朵里依然像嘲讽。
“需要我?谁需要我?我就是一个自作多情的游客,在这里打扰日理万机的宋医生。我已经知道错了,不想再给别人添乱,我怕苦怕累更怕死,求求你放我走行吗?”
张露水说话声音越来越大,胸腔里的愤怒也快速膨胀,对满怀恶意欺骗自己的哈迪、对识人不明给大家添乱的自己、也对八年前不告而别现在又忽冷忽热的宋青原。
语言已经不足够宣泄情绪,但床头柜上只有玻璃瓶装的药和宋青原刚带回来的早餐,看来看去没什么能摔的,她只好反手把垫在后腰的枕头扯出来用力扔出去,谁知他居然稳稳接住了。
“你干什么!!”
“抱歉,一时手快了。”
他把枕头还给她,可枕头扔出去软软的,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并没有起到消气的作用。
“我要留下你不让,现在要走你还是不让,你到底想怎样?”
这个问题还真的让他思考了一下,然后快速得出答案。
彻普现在处于危险,营地生活条件也不好,他当然希望她回国去,但不能是带着挫败和自我怀疑。
等她什么时候真的在这里获得足够的自我价值感,再想走他随时都可以安排。
虽然……
算了,没有虽然。
他坐在她病床边上,保持最接近平视的姿势,耐心和她说话。
“那位记者需要你,你帮她保护了最珍贵的真相;霍瓦需要你,他之前他有多想放弃生命,现在就有多珍惜生命;那个噎住的孩子需要你,如果没有你他已经死了……
我也需要你,如果没有你及时的干预,不知道霍瓦会把我怎么样。你在这里做了很多很多有用的事情,其实我是知道的,但我不应该忽略你的努力,更不该为你做决定逼你回国,对不起。”
她没想过不善言辞的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也惊讶于自己在这里做的事他全都知道。
原本炸起的一身毛已经顺了大半,她在想自己要回答什么。
难道要说没关系?
不行,别人一道歉就马上接受可不是她的一贯作风。
特别是他。
“留下的事我会考虑,但我现在需要休息,你先出去吧。”
傍晚,张露水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回血得差不多了,打算出门走走。刚出病房的门就看到楼下空地停着一辆灰扑扑的面包车,几个男人正从车里往外搬箱子,原来是补给到了。
那些箱子大部分被搬进营地仓库,剩下的搬到医院药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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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往仓库里望了一眼,没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又走到药房,他果然在里面,和他打了个招呼就进去帮他摆药盒。
“不用你忙,”他一把按住她的手,想起了什么又马上放开,“你先休息几天,到时候多的是事情让你做。”
“真的啊?“她轻笑一声,把手收回外套口袋。
“嗯,不过你要答应我三件事。第一,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离开营地,除非和我一起;第二,给陌生人做心理疏导之前先和茱莉报备一声,她会帮你先确认对方的来路;第三,我要离开营地几天,我回来前你先不要开展工作,除非有紧急情况。”
“你要去哪?”
“有点事要办,”像是知道她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他马上岔开话题,“等我回来了,会协助你建立今后心理工作的具体流程,为你提供资源和帮助。”
“那你早点回来。”
“嗯,我会的。”
宋青原不在,张露水的日子也很无聊,手机还是没有信号,营地也没娱乐设施,每次想看看有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事情,但大家都怕她累着赶她回去休息。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她掰着手指等他回来安排工作。
第六天的中午,她例行饭后散步,溜达到营地边缘时看见宋青原正在停车,欢快地上前迎接。
他带着满脸的青色胡茬和深重的黑眼圈,似乎很疲惫的样子。
但对上那双亮亮的眼睛,又觉得他好像也没那么累。
“这么巧,”他拿起副驾驶的东西从车窗递出来给她,“刚好不用特地去找你了。”
礼物?她带着隐约的期许拆开手里的文件袋,里面是一张工作证。她的照片,她的名字,职位是心理医生,上面盖着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公章。
“这东西哪来的?!”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她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在组织的办事处替你提交了个人资料和招募申请,加急办理的。”
“我的资料又是哪来的?”
“用你身份证号查的学历信息。”
“我研究生都毕不了业啊!”
“你的本科学历已经足够有含金量,而且你有工作经验。”
“那如果我有我的生活安排,没过多久就得走了呢?”
“虽然不建议这样,但如果人员真的无法继续工作,组织会允许退出项目的。”
“那那那这个东西不需要本人申请的吗?”
“正常来说是需要,但我走后门了,而且我们也真的很缺心理工作者所以办公室那边同意了。”
他突然变得巧舌如簧,一套一套的让她无法反驳。
“最后一个问题:我说要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了吗?”
“不要吗?”
“……”
虽然这件事很离谱,但张露水倒是很快接受了,把那张工作证翻来覆去地看,上面的照片确实和自己本科毕业证上是一样的。
啊,年轻的时候就是漂亮啊。她对自己18岁的美貌很是满意,自豪地把工作证挂在脖子上。
“等会你有空吗?”见她这么开心,他也不知不觉挂上笑意。
“有的。”
“那我先去吃个饭,等会一起去开例会。”
张露水想起自己的新身份,乖乖点头。
二十分钟后他们来到医院办公室时,大家都已经到齐了。她想溜进去找个角落坐下,却在进门前被他抓住手腕,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不用了吧,又不是不认识。”明明刚才还戴着工作证招摇过市,看到他这么郑重其事反而又有些扭捏起来。
但他充耳不闻,她只得半推半就地被他拽进去,正式介绍给大家。
“今天我们团队又加入了一位新同伴,这位来自中国的张露水女士今后将担任心理工作的总负责人,职责包括为创伤事件患者提供心理治疗和咨询,组织开展心理健康教育讲座等。疗愈心灵和救治身体都是同样重要的工作,希望大家接下来能帮则帮,让她快速融入团队,更好地发挥自己的特长和我们一起帮助这里的人。”
“太棒啦!”宋青原话音刚落,茱莉很给面子地大喊一声,带头鼓起掌来。
在热烈的掌声里,他微笑着伸出手与她的相握:
“张露水,欢迎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
9. 第 9 章
当晚,宋青原就收到了张露水拟给自己的心理工作所需物资清单。
给她腾出一间心理疏导室没问题,白板油笔等办公用品也都有,助手也可以从当地热心居民里物色,但是……
“关于PTSD治疗的专业资料营地还真没有,你来之前我们完全没有开展心理工作的打算,你需要的话我带你去采购吧。”
“真的吗?去哪里?什么时候去?”她没想到还有意外惊喜。
“去彻普首都加德里吧,那里的生活秩序还没受太大影响,我们轮流开车的话,来回一趟也就三四天。”
张露水高高兴兴地回去收拾行李,第二天在约定的时间到达停车区,拉开他车门坐进副驾驶,反身把手里的大包放在后排。
几分钟后,车子驶到离开迈索镇的必经之路,被反动势力的人检查过无国界医生工作证和中国护照才放行,这时天才刚刚开始亮。
温暖的橙红光芒以天际线为起点晕染在半边天幕,而另一半还保持着深邃的蓝。
迈索镇在后视镜里变得越来越小,离开了集中供水的城镇,贫瘠干燥的土地只能长出零星的荆棘和灌木丛,抬眼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只有远方能隐约看到沙丘的轮廓。
绝美的风景连续看也会腻,加上今天实在起得太早,她很快开始犯困,靠在车窗上睡着了。姿势不算太舒服,但满满的安全感弥补了这一点。
隔着衣料在口袋里疯狂震动的手机把她叫醒,她揉揉眼睛发现已经是下午,宋青原把车停在路边人却不知在哪。再摸出手机一看,各大APP的推送恨不得从屏幕里涌出来。
过了十几天与世隔绝的日子,一时间有网她还真不太习惯,一键清除所有通知,先打开微信处理信息。
浮在最上面的窗口来自发小苏盼晴,她发了三次信息过来。
11天前:你上次问的东西我找到了但暂时不全,怕你急用先发你邮箱了,你记得查收哈。
7天前:剩下的资料我也拿到了,还是发你邮箱哦。
2天前:露露,这段时间心情不好吗?怎么不理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
张露水知道这不是客套话,两人年龄家境都相近,但苏盼晴不像她这样任性娇气,记忆中爸妈对她说得最多的话,除了喊名字就是“你看看人家盼晴”。
不过苏盼晴对她太好,大事小事有求必应,向下兼容她的情绪,在她做各种大人不允许的事时帮她打掩护,甚至小时候两人遇到生命危险,苏盼晴的处境明明更紧急,却还是让大人先救她。
所以再怎么当对照组她也讨厌不起来。
“盼盼,我很好,现在在赶路呢,到了地方再和你细说哈。”
然后是班上的同学在6天前告诉她,学校明年3月还有一次答辩机会,难度可能会低一些,她好好准备的话还是有机会拿到学位证的。
还有在校时实习的心理咨询机构里带她的资深心理咨询师问她还会不会回来,说回访了她当时经手的几个来访者,他们的社会功能恢复得都不错。
如果她想回来上班,机构对业务能力优秀者是可以放宽学历要求的。
剩下就是几个没备注的人在献殷勤,她平时被搭讪的习惯是对方好看就给联系方式,再筛选有趣的留着聊天解闷。
但经过了迈索镇这段经历,她觉得这些关系好没意思,一个一个删除好友。但操作到最后一个她却捧着手机犹豫了。
这是谁来着?哦,好像是通过导师认识的师兄,之后还想毕业的话说不定能请他帮忙……
想到这里,一道阴影突然把她笼罩,宋青原在车窗外双手抱臂,语气硬邦邦的:“还删吗?我们要出发了。”
“哦,出发出发,赶路要紧。”
突如其来的心虚把她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机揣回口袋,乖巧地应下他的话。他却没有绕到驾驶室这边,而是拉开后排车门直挺挺躺进去,闭上眼睛。
“到你开车了。”
“我不知道路呀。”
“用你手机导航。”
“我饿了,这大半天还没吃饭呢。”
“你不是带了水和干粮吗?”
她隐约感觉有些不对,但是没来得及细想,随便吃了几口就换到驾驶座上。他们已经走了一小半的路程,等会上高速,快的话晚上就能到加德里。
早就听说彻普的富人区集中在北部,看这一路景象的变化确实如此,城市与城市之间不再是荒芜原野,水源充足的绿洲上渐渐有了人烟。
跟着导航开了好久,她试探着小声叫宋青原,想让他把自己换下来,但这人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死了,真就一声不吭。她把气撒在油门上,直接一脚踩到底。
本以为可以提前到达加德里,但离下高速还有几公里,车辆就排起了长队,很多人从车上下来透气走动。她摇下车窗,隐约听见有人说是为了防止反动势力混入加德里而设的军事检查站。
耐着性子等了好久终于成功进城,她导航了加德里图书馆,打算在附近找个酒店住下。
她把车停好,刚准备叫醒他他就自己从后排坐起来,自顾自开门下车。
气氛瞬间微妙起来,她拿起副驾驶的背包,不想看他也不想和他说话,直接朝酒店前台走去。
工作人员问他们开几间,她还没来及说出两间,他凉凉的声音就插进来:“开一间双床房。”
进了房间,宋青原很快又睡下了,张露水洗完澡却睡意全无,躺下点了个外卖,打开自己床头的小夜灯,正式和苏盼晴开启八卦时间。
当苏盼晴还在震惊她陷在战乱国,并且以心理医生的身份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时,她又丢出另外一个重磅炸弹。
【宋青原也在这个医院当医生,那天大家都在拼命往外逃,我遭遇了抢劫,他救了我,后来又介绍我加入组织。】
【宋青原??】
【没错,就是你认识的那个,事情就是这么巧。】
【太刺激了吧,那你们相处会不会尴尬,对了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同事呗,还能什么关系。】
【就没有讨论过当年的事吗?】
【没有,营地忙得很呢。】
【那他还喜欢你吗?】
【当然,他那傻样都没怎么变,我一看就知道。】
发完这句话,她把手机往边上一丢,一头扎进被子里。但当“宋青原还喜欢我”的认知重新在意识里过了一遍,她才反应过来他白天为什么莫名其妙发脾气。
他的重点不是“要出发了”,而是“还删吗”!
张露水自问是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把今天的事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是自己那早就气晕了。想到这里,她一下坐起来,却不慎打翻刚才随手放在枕边的饮料,那一块全湿了。
她干脆坐到了宋青原床边,隔着被子挤了挤他,小声说:“我床弄脏了睡不了。”
“嗯。”他喉咙深处的声音闷闷的。
“你往那边点,给我个位置。”
他不出声,身体却听话地挪到另外一边,她顺势抱着自己的被子躺下。窗帘没拉好,借着透进来的一线月光,她看见他眼皮动了动。
就知道。
“我和那个人没什么关系,他微信我已经删了。”她轻轻说。
“你的私事不用告诉我。”他光顾着嘴硬都忘了做表情管理,不知道自己的唇角已经微微上扬。
“我就想告诉你。”
“好吧。”
“那你知道没有啊?”
“知道了,睡吧。”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她放轻呼吸等待,他却没有下一步动作,这让她有些失望,又夹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不过没关系,他们的时间很多,总有一天他会主动朝她走来。
好像感应到她正盯着自己,他突然转过来,幽深的瞳孔准确捕捉到她的目光。
“你动来动去的我睡不着。”
她刚想说你自己心不静怎么来怪我,他就伸出手臂,把她连人带被子紧紧圈在怀里,然后是一句意味不明的——
“嗯,这样就能睡着了。”
她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气息里,除了沐浴露的香味,还有他身上那股独有的,清晨草地一样的味道。
气味作为信息时代最难被批量传递的介质,无法以记忆的形式在脑海复刻,但正因如此,它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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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极强大的标记功能。
就像现在,随着这股气息充斥鼻腔,她突然想起好多早就忘记的事情。
想起他们的八年前。
沉浸了半天,她突然意识到再不睡觉天就要亮了。
“宋青原,我要翻身。”
身上的禁锢稍微松开,她松了口气,但才转过去他又不讲理地搂了上来。
被压迫的皮肤很闷,还蔓延出密密麻麻的痒,她被这种感觉困住了。
算了,随便他吧。
第二天醒来已经十一点,他们快速洗漱收拾退房去了图书馆。
宋青原要了最新几期的《柳叶刀》杂志,而她在心理学书籍区域看到很多似曾相识的教材,眼熟的全都拿了,好好复习一遍理论知识。
“你真的能看完吗?”他捧着书跟在她身后,见她还是兴致勃勃的,忍不住发问。
“尽量看,毕竟下次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又放了一本上去,书加起来快摞到他下巴了。
“怎么,不想拿?”见他不说话,她停下脚步回头诚恳地看着他,“跟我睡要负责的。”
在他被正式挡住视线之前,她终于选完了。他结完账回车里放书,而她打开手机看附近餐厅,最后决定吃烤肉。
他自觉地帮她烤肉倒饮料,她一边吃一边和他聊心理工作的具体流程。
在她理出最重要的几个大点后,他提醒她,他们现在的资源无法支撑她以熟悉的模式工作,需要帮助的居民太多,还是得以集体疏导为主。
并且要帮助他们建立现实应对能力,比如遭遇轰炸如何寻找安全的躲避位置,平时还可以和他们分享一些其他国家的人从战乱中恢复的故事。
“你真棒,这些我都想不到。”她顾不上吃,摸出手机把他补充的注意事项在备忘录里记下来。
“经验而已,心理工作张医生才是专业的。”
她看着他,轮廓比从前硬朗许多,可神态又好像没有变化。在漫长时光交汇又错开的节点,她突然想说几句心里话。
“宋青原,以前的我总是被保护的角色,但现在我想自己真真正正做成一件事,你愿意帮助我吗?”
“我愿意,张医生。”
他们隔着炉子的烟气大大方方对视,这一次没有试探拉扯,只有对伙伴的尊重和欣赏。
听见邻桌的食客和家人打电话,她才突然想起,自己居然失联了这么多天都没有给家人报平安!
她马上打开微信,给母亲大人弹去视频邀请。对面很快就接了,周曼珠女士绷着的脸出现在屏幕里:“张露水,你出息了啊,半个月都不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
之前她基本每天都和家人视频,两个月前忽然心血来潮放下豪言壮语说自己要当一个稳重独立的成年人,让家里人以后别天天找她聊些有的没的的八卦,她会主动联系他们的。
“你长多大在我们眼里都是小孩。”虽然他们这样说,行为上倒是很尊重她,不然她根本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失联半个月。
要是让他们知道她现在在哪,天一定会塌的。
“妈~你以为我不想你们吗?但是我告诉自己要克制,不学着坚强一点以后你们老了我怎么照顾你们呢?”
张露水知道自家妈妈就吃这套浮夸的,拼命表演:“但是今天实在想得不行,终于忍不住找你了嘛~”
“别哄我,我又不是傻子!”
张露水放下心来,一般听到这个就代表过关了,心里盘算着和爸妈说自己准备去苏盼晴那,到时再让她帮自己打掩护。
“妈,你猜我在这边遇见谁了?”他们当年的恋爱长辈们并不知道,只当宋青原是世交家的孩子,以后资源互换的伙伴。
“谁啊?”
她兴冲冲地想叫对面的宋青原入镜打个招呼,却在抬眼撞见他神色的瞬间愣住。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
用生气已经远远不足以形容,即使从事着与情绪打交道的工作,她也没见过这样的眼神。
不,好像见过的。
彻普反动势力发起突袭导致平民死伤无数那天,那些失去家人的人,除了悲伤,就是这样的眼神了。
10. 第 10 章
一天的好心情瞬间降至冰点,回去路上她试探着问要不要换着开车,还是被他硬邦邦地拒绝,只好生气又委屈地摆弄手机。
靠着车窗醒来时已是深夜,沉沉笼罩的夜色让气氛更压抑。
她受不了内耗,决定问清楚他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宋青原。”
“什么事?”
一道尖锐的铃声插进他们中间,是营地的卫星电话。
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都很凝重。不等他开口,她就探身去后座拿电话。
“你们现在在哪?营地情况紧急,反动势力违反协议攻击平民,请你们尽快回来!”
茱莉的大嗓门从免提里清晰地传出来,背景里有远处人们嘈杂的叫喊和时有时无的枪炮声。
“我们正在从加德里回去的路上,明天早上能到营地。”
电话挂断后,宋青原直接把油门轰到底。张露水担心开太快出事,试着通过和他说话的方式,让组织语言的逻辑过程维持他的理智。
“已经约定了交战区为什么还要攻击平民呢?难道他们建立新政权不需要平民的拥护吗?”
宋青原重重呼出一口气,车速回到安全范围。
“这次反动势力的头目是两兄弟,他们出生在显赫的家族,却在政治斗争中家破人亡。所以哥哥拉希德认为政府腐败无能,立志建立一个公正的国家,接触过他的人都说他很有人格魅力,
但弟弟阿米尔为人阴狠毒辣,享受暴力,多年前被拉希德送出国,去年回来了。拉希德很宠爱这个弟弟,他一回来就分了一半的势力给他。
这次反动势力毫无预兆对政府宣战就是阿米尔自作主张的决定,拉希德本来觉得时机未到,但也不得不和弟弟共进退。”
“所以攻击平民的是脱离管控的弟弟吗?”
“听他们的说法是这样。”
“让我开吧,明天会有很多高难度的急救工作,你一点错都不能出。”
宋青原同意了,把车停在路边两人换座,但她知道他一路都没有睡着。
回到迈索镇已经是第二天上午,这回关卡处没有反动势力的人把守,他们顺利开回了营地。
张露水在医院大门边踩下刹车,宋青原会意,开门跳车跑进去,她停好车也马上赶往医院。
医院外的空地不像上次那样有医护人员救助,而是平民们相互处理伤口。而医院门口摆满了伤员,只在中间留出一条窄窄的通道。
感觉自己的裤子被扯了扯,她低头,是一只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它的主人躺在担架上,面色灰白。
刚想查看他的情况,护士长苏西从医院出来看见她在这,把一支小电筒塞给她,语速极快。
“张医生,这些失去意识的伤者在这里排队等待抢救,请你确认他们的生命体征,为死者盖上蓝布做标记,方便搬运的人区分。”
“可是没有呼吸脉搏和瞳缩反应也不代表脑死亡啊!”
“没有办法,我们必须腾出资源救助更有希望存活的伤者。”
“那你们先救他!”张露水无法反驳这一点,只得指着地上刚才拉扯自己的人大声说。
苏西俯下身去,在10秒钟内检查了那人的生命体征,然后告诉说他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死了!他刚刚还在让我救他!你再看仔细点!”
张露水要崩溃了,但苏西没空理她转身走了。她跪在地上,把探呼吸、查脉搏、照瞳孔的流程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她边拍他边大声说我们来救你了,滴在他脸上的眼泪把血污冲开。
苏西没有说错,他真的死了。
眼前由担架组成的队伍又长了不少,她用袖子帮那人把脸擦干净,为他盖上蓝布。
即使情况紧急,她还是要每个人都检查好几遍,即使检查的速度远远落后于担架送来的速度。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哈迪。
他也死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她轻抚他的眼皮,帮他把眼睛闭上。
从昨晚连轴转到现在,她竟然不累也不饿。人体有自我保护机制,遭遇承受不了的创伤事件时自动隔离情绪避免太大冲击。
但这竟然连客观的生理感受都能隔离,她也是今天才知道。
后来,有人出来接替她的工作,但她没有离开,而是麻木地坐在花坛边上,像局外人一样看着营地里发生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宋青原走到她旁边坐下。
“辛苦了。”
她看着他,憔悴又疲惫的脸,来不及穿白大褂就进了抢救室,身上的衣服全是血。
直到这一刻,身上所有的感官才重新开始工作。
“大家都辛苦了。”
“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找,然后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吧。”
“还不能休息,今晚我要开展工作。”
“明天再做不行吗?”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掩饰情绪,看向她的眼里满是心疼。
“就今晚吧,安慰别人也是安慰自己。”
“对不起,苏西会叫你去确认伤员的生命体征,是因为除了在里面抢救的医护人员,这里只有你具备基本的医学常识。
但你并不是为那些人判了死刑,你让更多伤员获救了,知道吗?”
“嗯,知道的,”直到现在,她麻木脸上才露出淡淡的笑意,“我的工作需要你配合。”
“你说。”
“我需要这里最大屏幕的设备播放视频,还有,今晚是否能让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吃个饱饭?”
“没问题,我去和茱莉说。”
广播很快响起,告诉大家食堂今晚会对外开放,没有工作证也可以用餐。
夜幕降临时,投影仪已经调试好,茱莉还给她找来一个落灰的扩音器。
刚好用餐时间结束,人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也渐渐集中到空地上来。
一些人惊魂未定,时不时抬头看天,或许是害怕空袭再次降临;一些人眼中含泪,或许在想念离开的亲人;一些人神情呆滞,巨大的精神折磨让他们对周围的一切反应迟钝。
但无论如何,他们聚集在这里,就是都还愿意信任她。
“今天,我们又经历了一场灾难,很多亲人朋友离开了我们。虽然我来到彻普没多久,但我内心的感受和大家是一样的。
所以现在我想和大家聊聊,我们活下去的人该怎么办。白天,医生护士对伤患们进行了抢救,而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对大家的内心进行抢救。
当遭遇无法接受的事,我们的内心也会生病,这种病叫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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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如果患上这种病,即使生活在安全的环境中,当初的创伤场景也会牢牢占据我们的思维,让我们时刻恐惧悲伤、不能思考,甚至吃不下睡不着。”
“我的朋友好像就是这样。”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她短暂的停顿里。
前排有个灰头土脸的少年举起手,但意识到周围人都在看着自己又有些紧张,张露水直视着他的眼睛,微笑点头鼓励,他才继续说下去。
“上次空袭他看到人被炮弹炸死非常害怕,昨晚飞机过来时我想和他一起跑,但是他明明没有受伤,听到飞机的声音却站都站不起来,幸好飞机没有在我们头上丢炮弹,不然他一定会死的。”
“你说得对,这就是典型的PTSD症状,我的工作就是帮助大家避免这种病,维持心理健康,让大家充满信心共度难关,在战争结束后恢复正常生活。”
人们对这番话并没有太大反应,但她能感觉到有种微妙的情绪在他们间默默流动。
他们在想,真的还能度过难关吗?
张露水摸出手机,打开回来路上下载好的视频,在投影仪上放给大家看。
这部纪录片里,一个小国因为丰富的矿产资源被侵略,流离失所的人们对着镜头绝望质问“我们做错了什么”,但战争结束后,他们依然勇敢团结在伤痛中重建家园。
纪录片的结尾,一个男人自豪地介绍自己的农场。
“在我小时候,这里有一棵曼尼树,父亲在树上扎秋千给我玩。我十六岁那年,农场被炸毁,树没有了,父母也在空袭中死去。
现在我三十岁,不仅把父母的农场又经营了起来,还重新种了树,曼尼树的生命力很强,这么快就长得比我还高了。
哦还有,我妻子怀孕了,再过几年,我的孩子也可以在这里荡秋千。”
视频播完了,人们却还是没有给出太大反应。
“我来自中国,大家知道中国吗?”
“知道,中国的专家教我们种植粮食,让我们吃饱饭,帮助我们修建铁路、盖起学校。”
“那你们知道我们也曾经陷入战乱吗?”
这次没有人应声了。
“敌人装备精良,而我们的军队只有简陋的武器和血肉之躯。全国各地的军队穿着草鞋,走路几个月增援主战场,但在到达当天就几乎全部英勇战死。
后来兵力不足,孩子也收,他们还没来得及长大,很多都没有枪高……
但无论多么艰苦,我们都从来没有失去勇气和信心,所以中国才能成为今天的中国。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只要相信,就有希望。”
整个营地鸦雀无声,幕布的画面还停留在纪录片最后一幕,农场主和他亲手种的小树的合影,光映在人们的脸上和眼睛里。
当大家都还沉浸在简单语言带来的震撼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拨开人群走出来。
她微卷的头发凌乱地搭在肩上,但又黑又亮充满生命力,她俯下身去,虔诚地以额贴手,再抬头用深邃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张露水。
“张医生,请你帮助我们。”
张露水回握她的手,郑重承诺:“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
“明天下午2点,1037号营地的心理疏导工作正式开始。只要是觉得心里难受无法排解的,都可以过来报名,我们和大家一起度过难关。”
11. 第 11 章
在加德里买的书马上派上用场,张露水把里面的PTSD简易自评量表打印出来,准备分发给来报名心理疏导的人们。
量表由7道选择题和1道简答题组成,让填表者根据创伤事件发生后的睡眠情况、日常功能、创伤反应程度、自我伤害倾向按实际程度做出选择。
并简述自己在创伤事件后的经历和目前最困扰的心理问题,最后由工作人员统计总分。
总分在60分以下的填表者只需参与集体疏导,后期定时回访心理状态。
总分在60分以上的填表者先单独进行评估,再根据评估结果和现有资源安排一对一疏导。
刚打印出来的纸张还带着温度,张露水用文件袋把它们装好,又从桌上拿了盒笔才离开办公室。
走出医院看到聚集在报名处的人们,她才意识到100份表格根本不够。
交待茱莉安排的助手回去加印后,她让大家围上前来,简单解释了表格的填写方法,让他们找地方填好再交回来。
但意料之外的情况再次发生,大家看了发到手上的表格,七嘴八舌地围过来。
“这道题问会不会经常想起空袭的场景,我平时想不起但别人一说我就想起,这样算经常想起吗?”
“我有时候能睡一整夜,有时候半夜醒来好几次,这道题我要选哪个选项?”
“张医生,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我不认识。”
“大家有问题的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宋青原起了个大早,为昨天相互包扎的轻伤者们进行专业的医疗处置,连午饭都只是在诊室匆忙扒了几口。
好不容易走廊排的队伍看到了尽头,一抬眼又发现外面忙成一团,于是和杰斯商量:
“张医生那里忙不过来,我想去帮帮她。”
“难道我们这里就忙得过来吗!”杰斯抓狂,写处方的笔尖差点把纸戳破。
“她和我们不一样,这里的人们从没接受过系统的心理治疗,她的心理工作需要有个好的开头……
别不说话嘛,一瓶82年的拉菲红酒。”
“行吧,下不为例。”
他来到心理疏导报名处,问正在统计量表分数的助手现在有什么需要帮忙。
“本来张医生现在应该对高分填表者的心理状态做一对一评估,但现在大家问题太多,她还没有时间,”
助手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递给他,“评估会问的问题在这里。”
“行,那这个我来。”
他想和张露水打个招呼,但看见四五个人同时和她说话,还是决定不打扰她,自己拿了个凳子坐下开始工作。
张露水抽身去上厕所,但即使已经远离人群,无数嘈杂还是反复在脑子里回响。
刚想洗把脸给思维降温额头就被弹了一下,她才发现是真的有人和自己说话。
“我说,你把我的搭档拐跑了,我一个人忙得要死!”杰斯那双多情的蓝眼睛幽幽地看着她。
“真的吗?”
“不然呢?你来这里之前,他从来没有丢下过我!”他愤愤地把宋青原的话重复了一遍。
张露水本来心里乱乱的,不仅因为大家的问题又多又吵,更是发现他们对心理疏导的迫切程度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期。
原本担心自己是否能承担这么大的责任。但现在,这些纷乱的思绪被冲散,心境重归清明。
原本还想找个时间问清楚宋青原那天到底为什么突然发脾气,但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她不仅可以确定他们还爱着彼此,更知道比起八年前,他们多了一重更坚实稳定的关系。
他们是有着同样目标和理想的战友了。
最重要的事情尘埃落定,那么剩下的细节都无需纠结。
“别光顾着笑,你得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没问题,你想怎么赔?”
“我要一瓶82年的拉菲红酒。”
“嗯,成交。”
张露水回到报名处时,宋青原正板着脸给填表者做心理评估。
“你在表格上的填写让我有些担心,能和我说一说你现在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吗?”
“嗯……就是害怕。”
“还有吗?”
“……没有了吧。”
并非对方不配合,面对着这样一张脸,敞开心扉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清朗的轮廓线条勾勒出锋芒毕露的气场,再加上这幅公事公办的冷峻表情,即使大家都知道宋医生很关心他们,还是难以在低落的情绪状态下,顶着这样的注视探索内心细微感受。
“宋医生,多笑笑,从事心理工作需要和蔼可亲哦。”她拍拍他肩膀,顺势在旁边坐下。
“我还不够温和吗?”见她诚恳点头,他只好试着干笑,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还不如刚才那样。
“算了,还是你来吧,我去教他们填表。”
1037号营地的宋青原医生第一次承认自己也有做不到的事,他发现这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启齿。
如果再往深处想想,他还会意识到,这一次他没有再拿“自己是个无用的人”的念头来自我攻击了。
她坐到他刚才的位置上,才发现助手把需要单独评估的量表按分数段分成了几沓,而宋青原刚才拿的是面前的低分段。
她伸手去够最远的一沓,最上面那张表是98分。
选择题基本都是程度最高的选项,而简答题只有一行字: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几个单词反复涂改、笔画颤抖、笔迹时重时轻,可以感受到填表者当时的情绪波动。
“请问莱拉是哪一位?”她朝着人群大声询问。
近处的人们自发把这个名字扩散开,很快,人群分出一条道,护士推着轮椅过来。
“张医生,她怀孕7个月受伤早产,大出血好不容易才抢救回来,但孩子没活,她以后也不可能再做母亲了。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你和她交谈要小心一些。”
张露水接过轮椅,冲护士点头示意。
但轮椅上茫然地看着某处的女人对环境的变化毫无反应,她穿得很厚,身体却还是在微微颤抖。
“莱拉,我是张医生,看了你填写的量表我现在很担心你,你愿意和我聊聊吗?”
莱拉没有反应,张露水碰了碰她的手臂,她才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
这里显然不适合说话,张露水找了个没人的房间,拿了个椅子在莱拉对面坐下,平视着她。
“莱拉,我看到你提到自己对日常生活的兴趣明显降低,能和我举例说说现在哪些行为是你以前习以为常但现在很难去做的吗?”
进入安静的空间,莱拉的精神状态稍微好了些,至少可以正常沟通了。
“我没办法正常吃饭,能感受到肚子很空但每次只能吃一两口,再吃就想吐。睡觉也是,很累却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但很快又会自动醒来。”
思维能力正常,情绪状态低落,有躯体化反应
——张露水在莱拉的量表背面写下总结,又问了几个问题后,提出要进行一对一的心理疏导,莱拉同意了。
张露水把莱拉送回病房,回到报名处继续处理高分量表。
第二张表,选择题全部留空所以没有分数,而助手把它分到高分段的原因显而易见:
纸张被眼泪打湿的痕迹还未干,最底下用稚嫩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我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天堂”。
“巴希尔在这里吗?”
话音刚落,助手就把一个小男孩带到她面前。
“你评估吧,我把剩下90分以上的人找来。”
这孩子今年才7岁,没写选择题可能是因为还不认识那么多字。
他有着彻普人的小麦色皮肤,但脸蛋细嫩光滑没有皴裂,身上衣服有些脏但并不破旧,布料和剪裁也都不错。
看来他的家庭条件比较好,家人也精心照顾着他。
那些评估问题他大概也理解不了,于是她把他抱到旁边的椅子上坐着,换了个问法:
“巴希尔,你能告诉我爸爸妈妈发生了什么事吗?”
因为大脑功能还处于发育阶段,这个年纪的孩子经常分不清想象与现实,说一些没有发生的事。所以这个问题有些残忍,但她得问。
“爸爸妈妈,去天堂了。”孩子低着头,说话很小声。
“你能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巴希尔乖乖点头,随后陷入回忆。突然,他两只手用力绞紧,指节发白,身体渐渐缩成一团,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但都是她听不懂的彻普方言。
“巴希尔,别害怕,你现在很安全……巴希尔?”她试图安抚,但孩子根本听不见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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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强度的情绪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她必须打断。
但刚一碰到他,他的脸就瞬间涨红,尖叫着双手乱挥,似乎想把什么东西赶走。
她没办法,只得把他抱在怀里安抚,感知到身体接触的温度和力量,他才渐渐平静下来。
大家都往他们这边看过来,不远处的茱莉听见这极具穿透力的尖叫也放下手头的事情匆匆赶来,问她发生了什么。
“我问他父母的事情,可能是把他吓着了。”张露水有点自责。
“他父母为了保护他受伤去世了,他还这么小,肯定承受不了这些。”茱莉看着惊魂未定的孩子,叹了口气。
“那现在是谁在照顾他呢?”
“放心,他在我们这里衣食无忧,但剩下的只有你能帮他了。”
茱莉拍拍张露水肩膀,又从口袋掏出一个棒棒糖给巴希尔。见他的小脸上终于隐约露出一丝笑意,张露水才稍微放下心来。
“乌玛医生找我有事,我先走啦。”正翻看高分量表时,突然有人叩了叩她的桌面。
目光顺着修长的手指往上,是低着头看她的宋青原,心情不错的样子。
而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稍微年长的女医生,身材高挑,气质干练,感受到张露水的眼神,冲她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
张露水没和这位乌玛医生打过交道,只知道对方是和这次补给一起过来支援营地的,而且以前和宋青原在其他项目共事过。
她见两人神色都不像有急事的样子,于是扯了扯宋青原的衣袖:“我这好忙,你再帮帮我嘛。”
微微拉长的尾音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本来想说“陪陪我”但还是没好意思。
“现在不是只差评估了嘛,这我也不擅长,不然你先忙,等会我帮你打饭过来?”
“不用,我自己会去吃。”
宋青原听到她会好好吃饭,放心地离开了。
乌玛不久前刚拿到感染病学的博士学位,这次是带着国际最新的抗感染技术过来,帮助他们解决高温环境下外伤伤口感染问题的,他早就想向她讨教了。
他们回到病房,她选取了几个典型病例给他讲解,他恍然大悟,边听边记。
看着眼前一堆量表,张露水快速收起那些微妙的情绪,为剩下的人做评估。
幸好他们状态都比莱拉和巴希尔好一些,可以先接受集体疏导,效果不明显再进行单独疏导。
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她又饿又渴,将面前水杯一饮而尽,收好资料去食堂吃饭。
端着堆满的餐盘找到位置坐下,她心满意足准备开动,就看见食堂另一头的宋青原和乌玛。
她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内容,只知道基本都是宋青原主动,人家只是时不时理他一下。
到底什么意思啊!!
宋青原这顿饭吃了很久,直到乌玛说要去查房才反应过来该走了。
一摸口袋发现有包小纸巾,是在加德里的时候张露水放的,他从中抽出一张,展开却发现很大,就顺手分了一半给对面的乌玛。
乌玛走了,他还在回想刚才交谈的内容,决定晚上把这些知识点整理一下,不懂的明天再问。
然后就看见张露水气势汹汹地过来,把手里的餐盘往他面前一扔,语气硬邦邦的:“我要擦嘴。”
他拿出刚才的纸巾,也抽出一张给她,她却还是不满意。
“请节约资源!擦嘴而已,用得着一整张吗!”
他懵懵地撕出一半给她,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思绪终于从医学知识中抽离出来,开始思考那个八年前就总是想不清楚的问题: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生气了?
似乎在细节的回溯里找到答案,他看着手里剩下的半张纸巾笑了起来。
面前又多了一个餐盘,杰斯抄着手,似笑非笑地在他对面坐下。
“你这嘴角比AK还难压啊。”
“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我自己上网看到的,别忘了我也是会说中文的哦。”
“这话不要再说了,这在我们中国就不是什么好话,而且现在彻普在打仗,大家听到武器的名字心里会难受的。”
看着宋青原严肃的神情,杰斯有些内疚,甚至忘记了这里就没几个人听得懂中文的客观事实。
“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12. 第 12 章
报名当天收回了200多份有效量表,因为没有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场地,集体疏导还是继续在医院外的空地进行。
即使整套疏导流程提前在心里过了好多遍,但正式开始前夜张露水还是失眠了。
到底还缺什么呢?
也许是更深层的理解与共情。
在心理工作中,她属于体验派。即使熟读再多已经被验证过行之有效的方法论,但真正进入沟通时,如果她没能完全体会来访者的心境,就总觉得自己无法胜任工作。
这些天里,她只知道自己心里难受,这里的人更难受,所以她得留下帮助他们。但在更深入的层面,她的自我剖析还远远不够。
她闭上眼睛,从记忆里调取这些天观察到的彻普人,想象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现在应该会是什么感觉。
集体疏导开始时,她坦诚地分享了自己这些天的情绪。
首先是担心自己有生命危险的焦虑;刚来到营地确认会安全,又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失去生命,突如其来的鲜血和死亡冲击让她恐惧;接下来是悲伤,这些普通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失去了一切。
“这就是我的感受,作为一起经历着这场灾难的人,请大家相信我,能够理解你们,也能够帮助你们。”
看着人们渐渐陷入思考,她打算趁这个状态把他们拉进来。
“这些想法之前一直放在心里,现在说出来我觉得舒服多了,大家也都可以说说这段时间的遭遇和感受,有谁想先来的吗?”
她用鼓励的眼神看向人群,但他们不是在她看过来时闪躲地移开视线,就是偷偷环顾四周发现没人想说后默默低下头。
她只好走到他们中间,试着以融入他们的方式拉近心理距离。
“现在就让大家分享是不是有些着急呢?请相信我们这里是绝对安全的,或许你觉得自己的感受微不足道,不值得拿出来说,
但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相互倾听和支持,你的任何想法对我们这个集体来说都十分宝贵。”
她停在一个欲言又止的少年面前,蹲下和他说话:“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卡姆。”
“那卡姆,就从你先开始怎么样?如果觉得太复杂,就说一个能代表你现在心情的词语就好。”
“张医生……我……”卡姆吞吞吐吐,想看她又不敢。
她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就是不肯配合,又担心继续询问会进一步激发他们的防御机制。
“张医生,我来说吧!”
僵局没有持续太久,一道清亮的声音打破尴尬,从人群中站起来的,正是集体疏导动员时请求张露水帮助他们的女孩,她穿过人群走到最前面、张露水刚刚的演说位上。
“大家好,我叫伊迪丝,这些天住在避难所的或许见过我。虽然大家之前约好了谁都不能说那样的话,但现在张医生在这里,我相信她不会让我们陷入绝望,现在就让我先说吧。”
彻普渐入深秋,空气开始泛起凉意。伊迪丝披着一件防风沙的长袍,就像中世纪油画里神圣庄严的女神。
“自从反叛军占领了彻普镇,我们的生活就彻底失去秩序,不仅担心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而且连吃饱肚子也是奢望。
我们不知道这样的状态还会持续多久,也经常觉得痛苦和迷茫。但每次想到还有这么多无私的人都还没有放弃我们,那我们也应该努力活着。”
“伊迪丝,谢谢你能如此勇敢地敞开心扉。你让我们知道大家都面对着同样的情绪,所以我们可以相互理解和支持。
由于灾难产生的痛苦无法避免,但我们可以在分享和倾听的过程中找到面对生活的勇气。”
卡姆在背后轻轻碰了碰张露水,她回头时,他的神情已没有了刚才的纠结。
“张医生,她说完了我可以说吗?”
“当然,非常欢迎。”
卡姆家里是开小卖部的,前些日子父母去了南部进货,但战乱一夜袭来,他们至今杳无音讯。
他和邻居们一起去了避难所,虽然大家的关心让他觉得很温暖,但每次半夜噩梦醒来,他依然感受到强烈的孤独和无助。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分享了自己的经历。张露水认真听着,才发现自己之前的理解与共情其实还是太浅,今后她必须更深入地了解他们每个人独特的经历和内心深处的感受。
看到大家敞开心扉,沟通的气氛渐渐形成,她决定进入下一个环节。
“朋友们,为了确保每个人都有充分表达自己的机会,我希望大家现在能分成小组进行内部交流,同组的人挨在一起坐。
在小组里也不需要有顾虑,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们是经历过相同苦难的伙伴,也一定能从彼此身上获得度过难关的力量。”
人们很快三五成群地分成小团体,她意识到这些聚在一起的应该原本就是熟人。
但除了原本的社会关系,她还希望他们能在集体疏导中建立起新的、更为强大的社会支持体系,于是她再次对他们做出要求。
“大家请注意,每个小组都要有10个人哦。”
原本的小团体们很快合并成更大的团体,一些没有同伴的人也自发聚在一起,但最后,场上还有几个人落单。看到别人都坐下了,他们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
“张医生,我们人满了,还能邀请他们加入吗?”伊迪丝扯了扯张露水的袖子,抬头询问。
“没问题!”
分组终于完成,张露水走到旁边,静静观察着他们。
一位妇人满脸愁苦,与她怀里孩子的天真懵懂形成鲜明对比。
“我的孩子很乖,每次我抱他他都会笑,他这么爱我,我却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承受苦难。我每天都在害怕,怕保护不好他……”
说着说着,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把脸埋进襁褓放声哭泣。
另外一边,一个老人声音颤抖,带着无尽的哀伤:
“我种的小麦本来要丰收了,却被炮弹全部炸毁。粮食有什么错呢?那么好的粮食,为什么要把它们毁掉!粮食总是有用的呀!”
他想起多年前那场饿死了许多人的饥荒,激动地捶打着地面,浑浊的眼中盈满泪水。
无数的话语、哭泣与叹息交织在一起,但这混乱之中却有一种温暖在流淌。
人们的眼神不再呆滞,而是带着共鸣在彼此间传递,他们互相依靠,互相倾诉,在这里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让压抑已久的情绪决堤而出。
下一个环节,张露水带领人们做呼吸和肌肉的放松练习。告诉他们在负面情绪已经无法控制的情况下,逼自己“不能想这些”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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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产生反效果。
此时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身体感受上,想象气流在身体里的游走和各处肌肉的紧绷与放松,缓解身心的应激状态。
她站回到演说位,人们在下面仰望她,一切看上去似乎没有变化。但她能感觉到,比起之前孤立且低落的状态,现在的他们已经是一个集体了。
“我们的第一次心理活动马上就要结束了,有谁想分享一下现在的感受吗?”
人们不再沉默,纷纷举起了手。
“住进避难所的第一晚,半夜不知道谁在哭,大家听了心情都很不好,所以我们约定不能表现出坏心情以免影响别人。
但现在我们终于明白情绪堵在心里其实没有用,虽然还是不知道战争何时结束,但是说出来真的舒服多了。”
“今天我终于知道,原来我所有的心情都有人能理解,这份难受原来可以大家一起分担。”
“我们几个都不是本地人,走了很远的路住进避难所也是独来独往,是刚才分组的时候我们才临时凑在一起,现在我们已经成为了朋友,在恢复正常生活之前都会结伴生活。”
有人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她直视着那些流泪的眼睛,感觉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
“这些无法控制的事情带给我们太强烈的恐惧和悲伤,在这些情绪面前我们会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很小,随时都会被它们吞没。
但现在我相信大家已经发现,只要我们聚成的集体比它们更大,它们就不能拿我们怎么样了。
请大家记住这种相互支持的感觉,在每一次心里难过时,带着这份温暖好好生活下去。”
活动结束刚好到饭点,张露水吃得很香,吃完离开时却被宋青原拦住,说有事和她说。
“我好困,现在只想睡个长觉,等我休息好了再说吧。”
“嗯,你也辛苦了。”他眼神闪了闪,有些低落。
他的睫毛又长又密,只是平时藏在眉骨下很难注意到,只有像现在这种垂着眼且灯光直射的时候才特别明显,突如其来的柔软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都矛盾起来。
“别着急。”
“嗯?”
“我的意思是,宋青原,我们别着急。”她笑得明艳又动人,他根本移不开眼,只知道傻傻点头。
张露水回房洗完澡,心满意足地钻进被窝。
她已经不是一有愿望就必须得到满足的小孩子,今天她已经吃了一颗糖,另外一颗想改天再吃。
这一晚月色皎洁,她睡得很好。
避难所里的人们也带着对未来的期待,早早进入梦乡。
半夜,有人突然惊醒,发现自己浑身冷汗。他环顾四周,还好没有吵醒大家。
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做关于空袭的噩梦,明明之前都没有。
避难所另一边,睡不着的孩子和妈妈说悄悄话。
“妈妈,我觉得张医生有些话说得不对。”
妇人脸色一变,马上坐起来,把孩子拉到屋外。
“张医生怎么会不对呢?人家对我们这么好,我们要学会感恩。”
“可你不是教我做人要诚实吗?”
“这件事不一样,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人家知道了会难过的,听到没有?”
“好吧妈妈,我记住了,我再也不说了。”
13. 第 13 章
宋青原把医院的杂物房收拾出来给张露水做心理疏导室,色彩明亮的布帘遮挡斑驳墙面,破旧但干净厚实的地毯铺在水泥地,原本死气沉沉的杂物房就变得朴实温暖。
再摆上两张座椅和茶几,把心理学书籍整整齐齐码进资料柜,基础布置就完成了。
张露水后退几步,站在门口环视房间,意识到这里还差一株生机勃勃的植物。
室外土地早已被踩踏得光滑平坦,失去松软质感的泥土连杂草都长不出来。他们走到医院后面的停车区,才在墙根下看见成丛的野花。
花型虽然小巧,但红色的花瓣厚实挺括,花茎上长满细小的绒毛与尖刺,是它与艰难环境抗争的武器。
她喜欢这样充沛的生命力:“就它了。”
“那我找个空酒瓶来?我们这应该没花瓶。”
“不,别摘下它,找个花盆把它整株种起来吧。”
宋青原挖土的技术不错,丝毫没有伤到根系,小花顺利地移植到花盆里。张露水也不嫌有灰,跟宝贝一样抱回了疏导室。
除了吃饭睡觉,她基本都在那里工作。今天的任务是复盘第一次集体疏导,思考有什么经验可以沿用到接下来对莱拉和巴塞尔的单独疏导中。
宋青原抱着毛毯拎着小零食进来,让她不要离开疏导室。
“什么意思,金屋藏娇啊?”
“有个惊喜给你,晚上你就知道了。”
深秋的阳光格外温柔,照得他整个人都毛茸茸的,看得她心头发痒。
上次的惊喜是一张工作证,这次又是什么呢?
他走后她无法再专心,忍不住走到窗边张望,但这个方位只能看到停车区,活动区时不时传来的声音又太远,融在环境背景里怎么也听不真切。
直到天黑他才再次过来。
“我的惊喜准备好了?”本来等得挺燥,但一看到他突然又不那么急了。
“嗯,你先闭眼,我带你过去。”他也心情也很好的样子。
她把手伸出去给他接,顺势借力从座椅站起后,放心地闭上眼睛跟着他走。
触觉在黑暗的世界里格外敏锐,她感知到他的脉搏,隔着皮肤和自己的心跳共振,让起初还有些胆怯的脚步愈发坚定起来。
光线穿透有些发酸的眼皮,木材燃烧的气味逼近嗅觉,是火。
“到了,”他牵着她站定后松开自己的手,“可以看了。”
热烈的掌声在她睁眼瞬间响起,医院前的空地上燃着篝火,人们围着它站成一圈,正为这场晚会的主角鼓掌。
远处即将彻底坠入黑暗的天幕泛着冷冽的蓝,但这里的一切都被火光烤得无比温暖。
有风吹过,跳动的火焰往她这边偏了偏,烟气扑面而来。她视线一糊,眼球立马蒙上一层薄薄的泪。
人群中,一位杵拐的老人缓缓朝她走来,大家不仅给他主动让道,还投以信任期盼的目光,看起来是当地德高望重的长者。
“张医生,我代表这里的每一位彻普人向您表达最诚挚的感激。从前,我们感激您们这些无国界医生在我们眼里,就像高高在上的神明,赐予我们生的希望。
但在您的引导下,我们才知道自己不是只能等待神迹的弱小蚂蚁,我们同样有力量去克服困难。即使有一天您们离开了,我们也会勇敢地寻找生活的新方向。
传说中有一位智慧女神庇佑着彻普,每当灾难降临,她就会化身来拯救人们,您一定就是那位智慧女神。我们为您排练了一支祈福舞蹈,愿您永远被幸福环绕。”
人群很安静,空气里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她想说谢谢,却在开口的瞬间喉头一酸,连声音都被那股情绪冲垮。
她想擦眼泪,又觉得这么多人看着有些失态。有人感受到她的窘迫,招呼着大家一起跳舞。
站在内圈的人们拉起彼此的手,脚步移动转起圈来,后面的人们也开始合唱赞歌。
她听不懂彻普语,但旋律传递的感情却是通用的,缓慢轻柔的音调渐渐上扬,渐次推进到高昂庄重的副歌。
与此同时,跳舞的人们挥起手臂在头顶击掌,姿势不算专业却洋溢着满满的感染力,孩子们也蹦蹦跳跳地加入其中。
彻普人喜爱歌舞,每周的祷告日都载歌载舞庆祝。但自从反动势力发动叛乱,他们的生活秩序就彻底崩溃,是借着这个篝火晚会,才在熟悉的肌肉记忆中找回曾经的欢乐。
舞蹈结束后,几个男人抬着一条长桌过来,上面满满地摆着烤肉、粗粮面包和许多她没见过的水果。
大家让她先吃,她刚准备大快朵颐,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现在物资匮乏,以后食材还是好好保存吧,这样如果吃不完就太浪费了。”
“别担心张医生,这些食材虽然是我们的储备,但我们现在已经在避难所附近开垦土地,自己种植小麦和蔬菜,也开始圈养鸡鸭了,你就放心地吃吧!”
“真的啊?那丰收了一定要带来给我尝尝!”
她一下没了负担,每样都盛了一碟出来放在自己面前,大家才一拥而上分享美食,偶尔有人过来送她礼物。
有精美的手工刺绣坎肩,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好料子;有手工编织的骆驼毛围巾,软和又厚实;
有用椰枣核打磨制作的手串,在当地文化里寓意着好运;有香辛植物填充的香囊,浓郁而热烈的气味让她想起彻普热烈的太阳……
她把这些东西一一披挂在身上,心里美滋滋的。
突然后背被什么东西碰了碰,她回头,看见一个奶乎乎的小朋友,眼前一亮。
“宝宝,是你呀,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你妈妈呢?”
“他叫萨尔,”年轻的妈妈笑着走来,手里还拿着孩子玩热了脱下来的小外套,“大家都在给你送礼物,他也亲手做了一个呢。”
张露水定睛一看,孩子手里拿着的薄木板上贴着小石头和树枝,虽然形状有些歪歪扭扭,但能看出是一座房子和两个人的形状。
“小萨尔,这是你自己做的呀?真好看呢,”她弯下身子捏捏他胖胖的小手背,“你的伤好了吗?做这个手手不痛吗?”
萨尔还没到上学学英语的年纪,嘴里咿咿呀呀说着她听不懂的彻普话,于是他妈妈代为回答。
“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多谢张医生那天照顾他这么久。”
张露水来到营地的第二天,迈索镇平民遭到反动势力袭击,那时她才真正直面战乱的残酷。
她就是在那天见到萨尔的,他的手臂被流弹擦伤,伤口处凝结着暗褐色的血痂,周围的肌肤因淤血而青紫。
“宝宝,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你爸爸妈妈在哪里?”
她轻声询问这位小伤员,他却听不见声音似的,细软的头发被汗打湿,大眼睛里没有情绪,无比空洞。
她只好小心翼翼地替他清创包扎,他颤抖得很厉害,但仍然一声不吭。
她没办法抛下这孩子,抱着他一直和他说话,他没有回应,但身体渐渐没有那么僵硬了。
幸好,他不是孤儿,晚点的时候他妈妈找来了。
张露水轻轻拉起萨尔的小袖子,曾经狰狞的伤口正在慢慢收缩,部分伤疤已经脱落,露出新生的娇嫩肌肤。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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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他都恢复得很好,她太开心了。
渐渐的,这场晚会的焦点从张露水变回当地的人们。大人们烤着火,交流种菜快速收成的秘诀,孩子们分成几组,做各自喜欢的游戏。
张露水拿了个凳子坐在柴堆旁,时不时往火里丢几根小的,被暖意笼得昏昏欲睡。
“找个地方,我有话和你说。”宋青原不知从哪冒出来,整张脸被火光映得红红的。
他们在食堂外的餐椅坐下,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墙上影影绰绰的火光,光线的明暗对比自动把他们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那天我找乌玛是请教抗感染技术,她是这方面的专家,这次过来主要是提供技术支持,很快又要去下一个营地,机会难得,我得抓紧。”
人们把剩下的木柴全都丢进火堆,火一下烧得特别旺,连带着他们这小角落也亮了许多,他原本有些模糊的轮廓在她眼中愈发清晰起来。
“嗯,我知道了,还有吗?”她玩味地笑着看他,等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条围巾你戴着很好看。”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一个让自己更轻松的话题。
“他们的心意太贵重了,我真没想到。”
“这都是你应得的,我在这里待了两年,从来没见过他们这么……勇敢,”有了工作做掩护,袒露心声这件事也变得自然起来,“你真的很了不起,我也为你骄傲。”
“为我骄傲?以什么身份呢?”她眨了眨眼,瞳孔里的光亮晶晶。
他意识到自己又被她钓得团团转,想起杰斯说这样聊天女孩子会觉得无趣,以及煞有介事教他的那堆话术,试探着反问:
“你希望是什么身份呢?”
只是他学了话术却没练习表情管理,虽然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和她对视才算一次成功的接招,却还是别扭地移开眼睛,假装无事发生。
然后就听见她在旁边笑开了,不是刚才饶有兴味的暧昧轻笑,而是爽朗的大笑: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但是你变了很多。”他由衷评价。
“那当然,但现在你看到的只是一点点,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全部的我。”
“嗯,我拭目以待。”
他想,不管当年的事情里她扮演着什么角色,现在的她都不会再做出那样的选择了。
1037号营地条件简陋,但人们都很快乐,另一个地方却恰恰相反。
几百公里外的偏僻山脉里坐落着一座私人庄园,高墙环绕、电网密布,每个入口都有全副武装的守卫站岗。
庄园正中央是一栋奢华的别墅,大面积玻璃幕墙映着周围的园林,却也让内部情况难以被外界窥探。
这里是反动势力头目拉希德和阿米尔的住处。
装潢精致的卧室套间里,精瘦的年轻男人把五颜六色的药片扔进马桶冲走。哪来的废物医生,竟然说他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他在转身的一刻整理好表情,原本充满戾气的眼神变得柔软且乖巧。
他最擅长伪装了。
“哥,你来啦。”
“这几天感觉怎么样?”拉希德只有和他这弟弟单独相处时,才会流露出这样温厚的神情。
“挺好的,药都吃完了,但我每天待在房间也很闷,我想回去帮你做事,听他们说你最近不是很顺利,我很担心。”
“也行,但这次出去别再惹麻烦了。”
“嗯,我以后一定小心行事。”阿米尔嘴上答应得很好,却留了半句在心里没说。
只要别让我发现那些贱民再侮辱你。
14. 第 14 章
张露水开始理解宋青原为什么放着少爷日子不过,来到这种地方当无国界医生:自己的存在让无数人感到幸福,这种级别的满足感是金钱绝对买不到的。
第二次集体疏导开始了,她从仓库拿了纸笔,提醒陆续到来的人们自取。
上次活动的目标是让大家建立对心理疏导的基本认知并产生集体意识,而这次就需要他们正式探讨问题并制定计划,将脑海里的思绪写下来,完成感性到理性的转变。
但她不想上来就这么正式,于是先让大家自由分享第一次心理疏导过后想法和生活上的变化。
除了篝火晚会那天看到的改变,更让她高兴的是孩子们已经开始恢复学习了。
起初只是一个少年教自家弟弟妹妹算术,然后越来越多孩子凑过来旁听,甚至没到学龄的小不点也要凑热闹。
现在,大人们忙着种植农作物、制作简易工具时,大孩子就给小孩子上课。
“孩子就是我们的希望,如果没有您的引导,或许他们还天天在避难所抹眼泪呢。”一位母亲握着她的手诚恳致谢。
“功劳最大的是你们自己呀,孩子最信任的人还是父母,是先看到父母积极面对生活,他们才受到影响的。”
在她营造的氛围里,人们相信未来的生活全是希望,场内的交流越来越活跃。
“朋友们,看到心理疏导真的能为大家的生活带来积极改变,我很高兴。不过接下来我们需要转换话题,请大家再往内心深处走一走,探索那些隐藏的恐惧。”
人们渐渐收起笑容,原本轻松的交谈也停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说了扫兴的话,继续解释。
“这就像我们走在一条路上,阳光照耀的地方是幸福,阴影笼罩的地方是痛苦,我们无法控制路上没有阴影,只能先了解阴影,然后带着阳光的力量勇敢地穿过它。
上次我们已经和同组的伙伴分享了自己的经历,这次我需要大家继续回想,除了事发当时产生的情绪,它有没有对想法造成一些长远的改变呢?
这个环节还是在我们的小组内进行,有想和我单独沟通的可以举手示意。”
她走进人群倾听他们的心声,也在恰当的时候加入对话给予引导。
“上次我只和你们说了我幸运地躲过子弹,但我没有说在那之后,我变得特别胆小不敢相信别人,这让我现在很难交到朋友。
虽然参加心理疏导后好些了,但还是没有恢复到原来的外向和乐观。”
“看到学校被炸毁,我担心就算战争结束了,我们的生活也不能马上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孩子们无法接受好的教育,一辈子也走不出迈索镇这个穷地方。”
“在避难所里,我每天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刚才我仔细想了想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我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会死,所以做任何事情都是没有意义的。”
有些人说着说着再度情绪崩溃,张露水却没有上前安抚,因为同伴就是他们坚实的依靠。
人们团结在一起,凭借强大的自愈能力度过难关,这就是她想看到的。
以这些情绪为铺垫,下一个角色扮演环节进行得顺理成章。
“我知道大家的生活还是被这些忧虑困扰着,我们现在可以模拟那些困难的情景,用集体的力量一起探讨更好的应对方法。”
“什么样的情景算困难呢?”
“就是最让你感到崩溃绝望的那个瞬间,想象自己回到了那个时候,但不同的是现在大家都在你身边。
请把这种被帮助被支持的感觉留在心里,再次陷入负面情绪无法自拔的时回忆这份温暖,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有的组模拟半夜被噩梦惊醒的情景,有的组模拟听到巨响就双腿发软走不动路的情景。他们不是专业的演员,却被同样的感受维系在一起。
不管是被困者还是解救者,都已经忘了这只是心理活动上的一场演练,完全进入到场景中去。
所以在演练结束后,张露水用了很长时间等人们恢复平静,直到举手发问的伊迪丝把流程推进到下一个环节。
“张医生,我觉得这样的演练很好,但是我有个问题,如果我的难过藏在心里,而不是像那些场景一样流露出来让别人看到安慰,那又该怎么办呢?”
张露水赞许地点点头,更喜欢这个聪明的小姑娘了。
“这个问题很好,也和我们下一个环节有关。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负面情绪来袭的时候让它从身体里流出来比堵在心里更好。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向身边的人倾诉,也讲过身体的放松练习,关注肌肉和呼吸来缓解身体的应激状态。
但如果这些事情都做了还是难受得不行,那我们还可以使用情绪处理技术。”
身后的白板终于派上用场,她把重点讲完又写了一遍,提醒人们做好笔记。
认知重构:决定感受的不是事件,而是对事件的看法。任何事情都有多面性,如果无法改变它,选择好的方面在脑海中强化,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
情绪觉察:人们对于事件的情绪常常是混合的,难过时分析当下的心情到底由多少种情绪组成,如焦虑、悲伤、无助……
把这些情绪和产生它们的原因尽可能详细地写下来,让自己从情绪的纠缠中抽离。
心理暗示:每天对自己说肯定的话,如我是坚强的、我一定能克服现在的挑战……让这些积极的语言逐渐改变思维模式,让自己变得更有力量。
张露水不确定自己的讲解是否能让他们全都听懂,只能格外关注他们此刻的神情:若有所思、恍然大悟、状态低落、欲言又止……
等等。
视线转回到戴着头巾的妇人身上,她发现张露水看着自己,怯怯地低下了头,脸上每一条纹路都深深绞着愁苦。
“对我刚才说的这些情绪处理技术,你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或是其他想法吗?”感受到对方的抗拒,张露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语气都和蔼可亲。
妇人确认被点到的是自己,有些惶恐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同伴。
“有什么想法你就说吧,张医生不会生气的,我们每天看着你这么难过心里也挺不好受的。”
比起张露水,她显然更信任自己的同伴,虽然还是有些犹豫,但也站起来说心里话了。
“张医生,做完这些事情就不会悲伤了吗?我的家人失踪了,现在还是杳无音讯,我几乎不能正常生活了。
上次疏导结束以后,大家的心情都好了很多,但我还是一样难受,我是不是有问题?”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她不想引人注目,却又觉得擦泪的动作也很显眼,一双手悬在空中进退两难。
张露水决定散场后登记她的信息,把她放进一对一疏导的候选名单。
“不是的,你没有问题,用尽各种方法依然觉得悲伤也是常有的事。告诉你们哦,虽然我自己就是心理医生,但有些伤心事也只能让时间来治愈呢,只要尝试过让自己开心的方法,就已经很勇敢很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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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
妇人想到自己会继续在无边的绝望中浮沉,等待被彻底淹没的命运,原本竭力克制的神色彻底收不住了,其他人也隐隐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但是在这个时候,我会告诉自己一句话:我的大脑是一辆汽车,而我是开车的司机,我可以控制这辆车,而不是让它彻底失控带着我跑。”
短暂的停顿后,她怕有人没听清楚,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也许这辆汽车有时会不那么好开,但大多数时候它都是在我掌控之下的,我是司机,我有能力开着它在我的人生道路上平稳前进。
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力量,现在分享出来,希望它也能帮到大家。”
“所以,我们现在就是不太会开车的人,而你在教我们开车对吗?”
“没错,就是这样。我们无法接受一些事情不是因为脆弱,只是还没找到正确的应对方式,让内心的力量爆发出来。
那么请大家现在在纸上写下一天、一周、一个月的生活计划,回去以后记录完成情况,下次组内讨论。”
场地没有桌子,人们有的垫在自己膝盖上写,有的垫在同伴背上写,有的蹲在地上垫着小板凳写。
每天做一次体操、修好鸡笼、学会四则运算……有些人拟好计划高兴地和她分享,她也很期待他们在这些很有实感的小事里重建生活秩序感。
也有人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热烈讨论计划的组员,再把目光移回自己面前的白纸上:
果然没有人喜欢我,每个人都能在这里交到朋友,只有我不能,我以后不会再参加这个活动了。
还有人在轻松的气氛里越来越烦躁烦躁落笔,几乎要把纸张戳烂:
心理疏导都是骗人的,之前装得那么好说要帮助我们,现在又说难过只能靠时间治愈,那不就是一点用都没有。
人们拟好计划就陆续离开,她站在营地门口和他们一一道别,喊出她记得的名字,希望他们知道虽然不能进行单独疏导,但她始终关心着他们每一个人。
太阳躲进云层,起风了,张露水裹紧围巾准备收拾东西回屋,转身却发现还有一个年轻女人没走。
和张露水对视时,她原本憔悴的神色突然变成期待和依赖。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张露水走上前,注意到她手里的纸一个字都没写。
“张医生,我感到难受的时候可以随时找您疏导吗?我觉得只有您能让我马上好起来。”
“我们集体疏导对你没有起到帮助吗?”张露水心里一紧,担心这个人是需要单独疏导的重度患者。
“疏导的时候是会开心一些,但是一回去马上又不行了,上次就是这样。”她越说越着急,近乎恳求地拽住张露水的袖子。
“您要是不答应,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您每次随便和我聊几句什么都行。”
张露水被她的情绪感染,开始有些不安了。
她意识到自己前期为了让人们放下防备接受疏导,把这件事形容得过分美好了。
心理疏导不是万能的,她不能背着他们走过那些艰难的路,她能做的只有举起照明的火把,最后跤还是他们自己摔,血还是他们自己流。
如果把心理疏导当做止痛药,痛的时候就吃一颗而不去处理伤口,只会让机体变得更脆弱。
所以现在看起来不错的集体疏导效果,其实建立在一个并不牢固的地基上。
或许风一吹就倒了。
15. 第 15 章
宋青原告诉张露水,莱拉明天出院,对她的单独疏导可以开始了。
“她现在状态怎么样?”
“已经达到出院标准,但身体完全恢复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最近和她接触不算多,但精神状态看着是好些了。”
“那就好。”
虽然心理疏导和心理咨询不完全相同,因为探讨的问题没有那么系统深入,对从业者能力专业要求也稍低,但她在其中负担的责任是一样的。
只要与来访者进入深度交流,就不可能全身而退。已经拿手术刀剖开病人的身体,如果不能切除病灶,就是在病人身上徒留一个刀口。
其实莱拉疏导在报名时就可以开始了,但按理说这种程度的来访者只有资深咨询师才能接,张露水作为持刀者,迟迟不敢下刀,只能先从集体疏导中找手感。
单独疏导从莱拉开始也是因为她们年龄相仿,比起七岁的巴希尔应该更容易相互了解。
-
第一次疏导开始,莱拉准时来到咨询室。虽然面色还是苍白,脸颊也瘦得有些凹陷,但她打了腮红、涂了口红,头上还别了一个小小的发卡。
她思维飘忽,似乎被想象和现实拉扯,不知自己应该落定在哪一边。
张露水希望自己能帮助她回到现实。
“下午好莱拉,先坐吧,我给你倒杯水。”张露水提前调整过座椅的方位,让莱拉可以被午后温和的阳光包围。
“谢谢。”莱拉有些局促地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腹部。
“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呢?上次你说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很担心。”张露水隔着杯壁感受水温,又兑了点凉的进去。
“好多了,虽然还是没什么胃口,但我都在努力吃饭,也会做一些简单的运动,希望早日恢复健康。”
“那太好了,看到你能从那天的状态恢复成今天这样,我特别佩服你的勇气和生命力。
虽然可能心里还是有些想不通的事情,但我愿意和你一起找到解决的方法。”张露水把水杯放到莱拉面前,坐回自己的位置。
“我们见过吗?”莱拉有些疑惑。
“报名那天,当时你身体还很虚弱,是护士推着你过来的,你填了一张表,然后我和你找了个房间简单沟通,你还记得吗?”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好意思,当时受伤还没恢复,整个人都懵懵的。”
“没关系,看到你现在能有这个状态,我就很高兴了,”张露水突然想起什么,又问了一句,“那你也没有参加我们的动员会是吗?晚上在医院外的空地,大家都在。”
“嗯,我想想……应该没有。”
张露水还没想好要怎么在不伤害情绪的前提下,和参加集体疏导的人们解释清楚“心理疏导并不是万能的”,这次她必须在开始就避免这一点。
“那我为你介绍一下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吧,很多人对心理疏导这件事有误解,以为它能马上解决所有心理问题、以为会被洗脑、以为脑子不正常的人才需要参加,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莱拉眼里闪过一丝“那它到底有什么用”的疑惑,但出于礼貌没有说。
她也是听护士说心里不舒服的人都可以找新来的心理医生做疏导,才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来到这里。
“心理疏导的目的是帮助内心面临困扰的人,但内心面临困扰不代表有病,相反,每一个能主动寻求心理帮助的人都特别有力量。
在这里,你可以说出所有的心里话,我不会评判和改变你,也会为你保密。
但这又和平时跟朋友说心事不同,在倾听的过程中,我会陪你理清心里的乱麻,一起探索能让你心里觉得舒服的方法,开始全新的生活。”
“嗯,那我们开始吧!他们都不理解我,我相信你可以!”莱拉捧着水杯满眼期待,但和张露水短暂对视后又迅速移开目光。
她可能还不太习惯这样的情感交流模式,不过没关系,目前为止信号都是好的。
“好的莱拉,虽然我已经知道你的一些信息,但还是想请你介绍一下自己。”
“我今年25岁,是迈索镇本地居民,战争开始前是一名财务人员……”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看出莱拉不知道说什么了,张露水适时引导。
“我没有家人了……”莱拉摇摇头,情绪低落,“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如果没有照片,我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当时你还那么小,我想,对你来说,失去父母除了悲伤一定还充满恐惧。”
莱拉一顿:“你也觉得我很可怜吗?”
“不是,我看到了你的力量,即使没有父母的照顾,你也能长成今天这么好的样子。”
莱拉神情柔和下来:“算是吧,但如果没有遇见他,我不会像今天这么好。”
“他指的是谁呢?”
“我的丈夫。”视线在空中游移,短暂交汇又移开,莱拉看向窗外,陷入回忆。
“父母去世后,叔叔接管了他们的财产,也不得不抚养我。但他们都不喜欢我,总觉得是我占据了他们家的资源。
他儿子经常问我为什么赖在他们家白吃白喝,什么时候走,他妻子总是有意无意地说女孩子没必要读太多书……
每天放学我都带着恐惧回家,生怕他们第二天就让我退学,我知道我只有读书才能彻底离开他们。”
很明显,莱拉不喜欢示弱,更因为对叔叔一家从未有过期待而没有冲动去控诉。意识到这一点的张露水没有马上给出回应,好让她迅速把这一页翻过。
“那段时间,我去叔叔工作的地方给他送饭,认识了他……他哥哥是我叔叔的老板,他知道我的事,觉得这很不公平,给我叔叔施压我才顺利读完中学,大学的课业轻松一些,我没再要叔叔的钱,半工半读完成了学业。”
到了愿意说的事情,莱拉的语速慢下来,在句与句的间隙回忆更多细节。
“还有,认识以后我才知道我和他同一个学校,他为了震慑我叔叔,每天都绕路送我上下学,他会问我叔叔有没有再给我委屈受,我都说没有,其实他们还经常对我阴阳怪气,但比起以前,我真的已经非常满足了。”
“这么看,他真的帮了你很多,不仅让叔叔一家没有逼你辍学,还给了你很多安全感。”知道什么时候接什么话,是一名心理从业者的基本修养。
“是这样的,大学毕业他就向我求婚了,那天他告诉我,其实他在中学就暗恋我了,只是我那时还不认识他。”
莱拉好像有一种“不能太幸福”的心理反射,刚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就被这个设定一把拖出来。
“张医生,你会不会觉得这个故事很老套?没有什么特别的?”
张露水笑了:“莱拉,我是心理医生,又不是作家。比起情节是否新颖,我更在意的是其中的感情。
在你的讲述中,我感受到你们真的很相爱,而且你们相互扶持了这么多年,已经不仅仅是爱情,我只是旁听都非常感动。”
“那你能了解这种感觉吗?”
“嗯,虽然没有你们的感情那么深刻,但我有相似的经历,所以我了解。”
“那个人现在还在你身边吗?”
张露水不知道怎么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这是能让交流更深入的契机,她必须抓住。
“那个人是宋医生。”
“噢,是他呀……那你们会结婚有孩子吗?”
张露水对他们的关系很有把握,但确实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只好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果你们相爱就要珍惜对方哦,不要像我这样,失去他以后反复回想,如果当初在哪件哪件事上对他更好一些就好了。”
张露水心里一紧,不过想想也是,这么好的人如果还在莱拉身边,她们这两次会面他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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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都不出现呢。
更重要的是话题应该要进入重点了,她收起因提到宋青原而飘忽的思绪,认真听莱拉说。
“他去世了,街道着火,他为了救人死在了火场中……”有了前面讲述往事的铺垫,莱拉对表达情绪这件事不再抗拒,很自然地放下水杯擦眼泪。
“这么看来,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即使离开了,也早已把爱已经深深种在你心里,所以你身上拥有两个人的力量。”
“是三个人的力量,办完他的葬礼,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莱拉又回到记忆里,轻抚自己不再挺起的肚子。
“他不在了,我们共同拥有的一切原本都成了过去式,但孩子又把我们永远联系在一起。”
张露水觉得怪怪的,又告诉自己不要对一个创伤者的表达过于苛刻。与此同时,她也理解了刚刚莱拉说到丈夫去世时没有情绪崩溃的原因,就是这个他们血脉相连的孩子。
“你很勇敢,即使经历这么多不好的事情,却始终没有放弃对幸福的追求,包括今天来到这里也是。
现在我想知道,你来寻求心理帮助是想要解决什么问题,达成什么目标?”
“这场战争让我受了很大的惊吓,还受了重伤……”莱拉渐渐陷入回忆的惊恐中。
“那天我刚吃过早餐,摸着肚子和孩子说话,突然到处都是人们的叫喊声,远远的还有枪声。
我脑子一片空白,捧着肚子跟着人群拼命跑,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倒,醒来时就在医院了。”
“我知道,那天车站人好多,有钱都走不了,我想,你当时一定比我害怕多了,我也很希望帮你走出内心的阴霾,制定一个目标吧,我们一起完成它。”
“噢,目标,抱歉我忘记要说目标了,”莱拉抚着胸口,试图让思维抽离出情绪,“我希望自己能开心一些,尽快恢复健康,让孩子好好成长,健健康康地和我见面。”
张露水犹豫了一下,小心观察着莱拉的神色,声音不自觉放得又轻又慢。
“你还记得你醒来时,医生是怎么跟你说的吗?”
明明那天,莱拉在量表上说她失去了孩子,护士也说她不可能再成为母亲了。
莱拉脸色一变,一掌拍在茶几上,杯中水微微颤动。
“他们胡说!他们什么都不懂!孩子在我身体里谁能比我更清楚?他们根本不理解我不尊重我!”
“别激动,我不是这个意思,请放心,我不会否认你的感受和想法。”
张露水大脑飞速运转,她需要知道莱拉现在是启动了心理防御机制,理性上知道孩子没了但感性上不愿承认;还是产生了妄想症状,真的觉得孩子还在。
如果是前者,可以进行哀伤辅导,引导她接受失去,好好告别;后者属于精神障碍范畴需要吃药,但她没有开药的能力和权力。
“莱拉,医生护士都很忙,或许没有时间完全倾听你的想法,但是我可以也十分愿意听关于孩子的事情,能和我说一说出事后,孩子在肚子里有什么动静吗?”
莱拉瞬间沉默下去,眼神闪烁,但很快又开始发火:“你问这个什么意思?你也和他们一样吗?”
这个回答让张露水基本确认莱拉其实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这段时间的好转,她身上所有依然热爱生活的证明,都是她躲在幻想里呈现的假象。
“你们根本就不懂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他是我唯一的家人,我会用我的生命去保护他……”
莱拉此刻情绪极度不稳定,刚生完气就崩溃地哭了起来,张露水轻抚她的肩膀,试图用这个动作传递力量。
“对不起,我绝对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些。”
“那你说!我的孩子还在不在!”
“我……”
“你们这些人都一样,我不会再相信你们了!”捕捉到张露水瞬间的犹豫,莱拉气冲冲地站起来,摔门离开。
16. 第 16 章
对巴希尔的疏导开始前,张露水去找他的照料者打听他最近的状况。
营地把一些没有家人的孩子安置在停车区旁的空板房,由一位当地的热心妇人照料。张露水到的时候,照料者刚洗完满满几大盆衣服,准备把它们晾起来。
“巴希尔?哦,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孩,”照料者性格爽朗,说话声音也大,“这孩子挺粘人的,但是我这管着一大堆也没办法一直顾他,还好他也不会哭闹。”
“那他平时会和其他孩子玩吗?”
“偶尔吧,自己待着的时候更多。”
“那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吗?比如玩具、颜色什么的。”
“这我也不知道,嗯……他喜欢被大人抱着,还有就是好像特别爱吃棒棒糖,可能是以前在家经常吃吧。”
“好的,谢谢了,我找你的事还请不要告诉他。”
给来访者留下“处心积虑”的印象大概率会激发他们的戒心,虽然她不确定孩子的视角会如何看待,但还是想保险一些。
-
疏导开始了,张露水再次见到巴塞尔,时隔半个月他瘦了一圈,整个人灰扑扑的。
张露水看他怯怯的,蹲在地上冲他伸手:“巴希尔,来张医生这里好不好。”
巴希尔顺从地牵住了张露水,另一只手却舍不得放开照料者。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在想怎样能让两个大人都在这里陪伴自己。
忙得团团转的照料者没读懂这份小心思,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叮嘱巴希尔做完疏导自己回去,她不来接了。巴希尔乖乖应承,却一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巴希尔,你坐张医生旁边好不好。”
张露水用另一只手把两个座椅靠在一起,又在巴希尔坐定后邀请他玩茶几上的玩具。
孩子原本低落的眼神微微一亮,但还是坚定摇头:“张医生,谢谢你,但我不是贪玩的小朋友。”
“你的衣服上有一只小老虎呢,你喜欢小老虎吗?”
巴希尔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的图案。
“这不是我的衣服。”
“那是谁的呢?”
“我不知道。”
张露水突然想起和照料者谈话时她脚下那几大盆衣服,大概照顾的孩子太多,她没有精力去记哪件衣服属于谁,拿到哪件穿哪件。
“那巴希尔喜欢现在这件衣服吗?”
巴希尔想摇头,但又怕这样不懂事阿姨就不要他了。可是现在他穿着别人的衣服,而妈妈买他的衣服在别人身上溅满泥巴,他实在很不喜欢呀。
“我想要我自己的衣服。”犹豫了好久,他才小心地回答这个问题。
很多心情他想不清楚也说不出来,但张露水懂了:他以前是家里的宝贝,现在却要和其他孩子分享生存资源,这他很失落。
在经历父母为了保护他去世的创伤后,困扰他的问题又多了一个。
“来,张医生抱抱好不好。”
想起照料者说他喜欢被抱着,张露水不确定自己这个只见过两面的人是否包括在内,试探着张开双臂,没想到他迅速回应了这个请求,于是把他抱在腿上坐着,继续谈话。
“巴希尔知道为什么会来张医生这里吗?”
“知道,阿姨说张医生会帮巴希尔变开心。”
“是哦,有一个小怪兽藏在巴希尔心里,我们一起把它赶走,巴希尔就会像以前一样开心啦。”
身体那么小,怎么装得下小怪兽呢?巴希尔想不明白,只觉得张医生又香又温柔,不像阿姨总是冲他们大喊大叫的。
最重要的是,这里只有他一个小朋友,不会有人和他抢张医生。
“张医生有棒棒糖,想不想吃?”
“想!”
“好吃吗?开心吗?”连续得到两个肯定回答后,她接着试探,“平时不开心的时候是因为什么事情呢?”
吃糖的动作被思考取代,但想了很久还是放弃了。
“那现在和大家住在一起,感觉怎么样?”
孩子摇了摇头:“不好,我们全部人睡在一张床上,我只能分到一个小角落。”
“会不会很想念从前在家里的小床呢?”
“嗯,在家里我有自己的小房间和自己的小床。”
“哇,那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小房间。”
“嗯,我在墙上贴了很多喜欢的卡通贴纸,晚上睡觉的时候有小熊陪我。我自己扫地,把我的小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的。”
“那等会回去也可以把你的小角落整理得干净整齐,让它变得更像你从前的小房间,好不好呢?”
“好,可是……”巴希尔想到什么,刚开心了些的小脸又垮下去,“别的小朋友会弄乱的。”
“那巴希尔可以试试告诉他们,这里现在是我们的家,我们要保持整洁。如果他们不听,下次张医生再和你一起想办法。”
“嗯。”孩子点点头,但还是没什么信心的样子。
“照顾你的阿姨对你好不好?”看到他点头,她又接着问,“阿姨是怎么对你好的呢?”
在张露水的循循善诱下,巴希尔忘了自己原来是准备讨好她的,渐渐敞开心扉。
“我发烧了,阿姨带着我在小房间睡觉,把毛巾放在我的头上,拿药给我吃,我的病就好了;我的鞋子烂了,阿姨给我拿了一双新鞋,我的脚就不冷了……”
“原来阿姨这么关心巴希尔呀,阿姨对巴希尔好、也很喜欢巴希尔对吗?”
巴希尔第一次认真想这个问题,然后才隐约意识到,自己在这里虽然有时感到委屈,但阿姨确实是对自己很好的。
他看着手里的棒棒糖想,如果刚才没有急着吃,就可以带回去给阿姨了。
“那我们这里有这么多小伙伴,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呀?”
张露水一直觉得,记忆不是完全客观的存在,每次调取出的信息都受当时的情绪影响。巴希尔现在心情不错,她希望趁此机会让他想起更多开心的事情。
“我们给小伙伴过生日,虽然没有大蛋糕,但是我们一起唱歌做游戏很开心。”
在张露水鼓励的眼神里,他想起了越来越多温暖的事。
“有一天晚上阿姨不在这里,大姐姐让我们一个个躺好,给我们盖好被子,关了灯讲故事给我们听,我们都睡着了。”
讲到开心的地方,孩子欢快地晃起腿,看见这个年纪应有的活泼渐渐回到他身上,张露水也高兴。
“这么有趣呀,张医生真羡慕你有那么多小伙伴呢!那巴希尔,我们做个交换游戏好不好,你回去以后把生活里开心的事情记下来,每记下一件张医生给你一颗棒棒糖,怎么样?”
巴希尔想到还有很多棒棒糖,兴奋点头:
“我可以用我的小本子写吗?我有小本子,是……”
“是什么?”她适时接上断在空气里的半个句子,同时捏了捏孩子的手以示安慰。
“是爸爸给我买的。”
“现在想到爸爸妈妈,你是什么心情呢?”
“想哭、难过、害怕……”巴希尔陷入回忆,他没有哭,眼神却慢慢变得惊恐。
张露水想到上次的事,连忙安抚:“巴希尔别怕,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张医生这里很安全,知道吗?”
好在她干预及时,孩子渐渐平静下来,但这也打断了他对情绪的思考和表达,他说不出话了,她只好换个温和些问法:
“如果爸爸妈妈现在在你面前,你会和他们说什么呢?”
孩子一顿,突然大哭起来:“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啊……你们别留下我一个人……”
随着情绪爆发,他开始说回彻普语,还没等张露水想到听懂这些话的办法,它们就被撕心裂肺的哭声彻底淹没。
她只能把他搂得更紧,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背,但很快就感觉不对劲:他的哭声迅速减弱,想被什么东西扼住喉咙,身体的抽搐也停了下来。
“巴希尔,你还好吗?能听见我说话请给我一个回答!”她用手背轻轻拍他的脸,却没能成功唤醒他。
他的眼睛失去焦点,因哭泣而扭曲的表情被冻住,手里没吃完的棒棒糖啪嗒掉在地上,仿佛无边的绝望已经代替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
这是PTSD患者常见的木僵症状,无法承受的痛苦涌上心头,就会触发这种有些极端的自我保护机制。
她拉开外套拉链,尽可能把孩子的身体裹起来,尝试把他冰凉的小手搓暖,小声重复那些他刚才说过的快乐的事。渐渐的,怀里的身体终于没有那么僵硬了。
她不知道巴希尔恢复过来用了多久,只感觉背后全被冷汗浸透。
“巴希尔,你还在张医生这里吗?”照料者的大嗓门远远响起,张露水抬头一看,现在比原本计划的结束时间已经晚了大半个小时了。
“他在这里。”张露水有种做错事般的心虚,不敢和妇人对视,只是小心把孩子交还。
“在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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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还以为他找不到路就过来看看。”
照料者牵起巴希尔的手,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在她的印象里,这孩子一直是这幅蔫蔫的样子。
“巴希尔快和张医生说再见,我们回去吃晚饭了。”
心力几乎要被刚才的情绪消耗殆尽,巴希尔没力气说话,只是冲张露水摆了摆手。
-
宋青原知道张露水心情不好。
虽然她没对任何人说,可他看一眼就知道。
他处理完手里一堆事情去疏导室时,她把所有书都拿了下来,每一本在不同的地方翻开。
“别看了,我带你出去转转。”
“改天吧,我忙着呢……”连续几次的工作不顺让她心里堵着一口气,非要解决不可,但宋青原好像听不懂人话,拉着她就往外走。
其实她也不是挣脱不开,但有这样一个可以暂时抽身的理由也不错。
“去哪啊?你可别浪费我的时间。”
“那个地方你肯定喜欢。”
他把她带到一处峡谷,陡峭的岩壁像大地被撕裂的伤痕,潺潺流水在岩石间肆意穿梭。视线没了建筑物的阻隔,远处的荒漠、绿洲和城镇都一览无余。
“你看,那里就是迈索镇。”
“这样看好小。”她顺着看过去,他指着的那处城镇连轮廓都远到朦胧,忍不住感叹。
“是啊,困住你的迈索镇其实也就这么小。”
“什么意思?”
他转过来,双手放在她肩上,看着她的眼睛说话:“我的意思是,开心点,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
“别给我戴高帽了,厉害什么,你以为我很喜欢听这种没用的恭维吗?”她把他的手推下来,走到一旁拒绝对视。
“我说的不是你的专业能力。”他跟着走过来,随便找了块岩石坐下,拍拍旁边示意她也坐。
“我知道,你没有很丰富的工作经验,在这里也没有督导,陷入困境都没人能和你商量拿主意,但你还能顶着这样的压力继续工作,所以我觉得你特别厉害。”
她气鼓鼓地看他一眼:“你倒是轻松,干什么都和搭档有商有量的。”
“我也有独自拿决定的时候,有一次紧急情况去患者家,语言又不通,我在那里治,患者的家人一人拿一根棍子把我围在中间,吓得要死。”
“真的啊?”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些冷幽默,她想听更多,顺势在他旁边坐下。
“真的啊,所以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也一定会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帮助你。”他再次认真向她许诺。
“那可以申请一个心理专家过来坐镇吗?哪怕只是指导一段时间也好,像乌玛一样。”其实她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没来得及说,现在刚好顺势提出。
“这个确实是没有,”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神,他自觉刚才夸下海口,有些惭愧地移开视线,“其实我很早就向组织打报告了,但心理方面的人才我们很缺,其他很多营地早就排队等候了。”
“好吧,怪不得当初我的入会申请不需要本人到场也可以审批。”
“最近工作遇到什么问题,可以和我聊聊。”
组织给不了援助的消息让她有些泄气,也觉得和他说那么细他也不懂,但转念一想,除了他也没人可说了,于是把最近工作的困境详细告诉了他。
他听完沉吟,正当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说得太深奥要不要解释更清楚,才听到他的回应:
“那他们的状态比你接触他们之前还差吗?”
张露水一愣,注意力就那样留在他的眼睛里,开始仔仔细细思考这个问题。
很快,一丝笑意从她浅色的瞳仁中漾起,随即扩散到脸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
春意动人。
“没有!”她扬起笑脸,坚定回答。
“是啊,所以别那么着急。”他温声对她。
“可是,他们面对的心理问题太复杂,我的资历又不够,这也是事实……”
“那你上次说相信他们的力量和勇气,这句是哄他们开心的话术吗?”
“不是,那是真心话!”
“那不就是了,你这样愁眉苦脸,可不像相信他们的表现哦。”
他们四目相对,空气被呼吸扰乱又微妙流向对方,胸腔深处传来清晰可感的悸动。
她突然站起来,伸手揉乱他的头发,欢快地朝车子倒退走去:
“回去吧,我要准备下一次疏导的内容了!”
17. 第 17 章
张露水在疏导室写莱拉和巴希尔的咨询报告,突然听见外面传来的嘈杂声。
疏导室的门是宋青原刚换的,因为她需要一个更安静的环境,新门很厚实,关上就能隔绝大部分声音。
但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她有些不安,决定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人们的呼喊和奔跑声在开门瞬间变得清晰,她忙跑到对着营地中央的走廊另一头往下看。
不断有人抬着伤员跑进来,慌乱的脚步扬起尘埃;原本在玩耍的孩子看到担架上血肉模糊的人,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坐在墙根的老人双手合十为同胞祈祷;医生护士们抱着药品和器械往空地上赶。
这样混乱又紧张的场景她见过,但这次切换的新视角让这一切显得特别不真实。
是幻觉吗?不然怎么解释它又发生了呢?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应该去帮忙,但整个人却像被钉在那里,怎么也动不了。
她不敢。
之前两次的的毫不犹豫,是出于看到同类受伤要去帮助的本能,但现在她已经和他们熟悉起来了。
这些天里,人们从原本孤立无援的个体渐渐团结成集体。但这个过程在她眼里,是他们从“无辜受难的平民”这样一个笼统的群体,渐渐细化成一个一个具体的人。
她没办法面对那些自己认识的人变成一具具冷冰冰的尸体。
她甚至想假装不知道,躲回她的疏导室去。
茱莉推着一辆堆满纸箱的平车,急匆匆路过时在背后喊她:“张医生,避难所又被反动势力袭击了,快下楼帮忙。”
“哦,好的。”她失去思考的能力,机械地按指令行事。
茱莉安排她把走廊的病床推到空地上摆好,让待会的大规模救治可以迅速进行。
幸好,不是直接面对伤者的工作。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一阵凄厉的哭喊刺破耳膜,她下意识扭头寻找声源,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两人在对视瞬间认出彼此,萨尔妈妈像看到救星,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
“张医生,求求你和他们说,先救我的孩子吧。”
张露水看着这张因哭泣而扭曲的面容,给不出任何回应。
即使她不是专业的医护人员,也一眼就知道孩子已经不在了。
“张医生,你不记得我家萨尔了吗?当初他手臂受伤了还是你替他包扎的,你还抱着他安慰了好久,就在这里,你都忘记了吗?”对面见她不说话,崩溃地抓着她的手摇晃。
张露水想起什么,抓着孩子还有温度的手把袖子撸起,血痂脱落后新生的肌肤光滑细嫩,如果不仔细看,和周围的皮肤几乎没有区别。
萨尔的伤口恢复得非常好。
可是他却死去了。
造就这样一具身体,需要母亲十个月血脉相连的喂养,需要医护人员精心的包扎和照料。
可是毁掉这样一具身体,只需要一秒钟、一颗子弹。
为什么?
凭什么?
他们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张露水再也无法说服自己面对这一切,她必须马上躲回她的疏导室,不然也许会疯掉。
刚准备走进医院大门又被拦住,涕泪横流的老人拉着她的手,塞给她一个布包:
“张医生,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你拿着吧。”
她不知何意,接过打开,里面是一个金手镯,色泽暗淡、表面布满细小的划痕,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给我这个做什么呢?您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给了我你们以后怎么生活呢?”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张露水搀着老人到旁边的台阶想坐下说话,老人却不肯坐,只是紧紧抓着她的手。
“我们都活不成了,求求你们马上离开这里,不然你们也会死的……这就是我们的命,让我们在这里自生自灭吧,你们这么善良,不要为了管我们把命都丢了。”
随着年纪增长,人表达情绪的方式越来越平和。能让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这样毫无保留当众哭嚎的,只有极度的绝望。
张露水捧着那个布包不知所措,但更糟的是所有人都听见了这番话,人们渐渐停下手里的事情,沉默地看着她们。
一时间,偌大的营地无比安静。
“宋医生,不用再为我治疗了,没有用的,但是真的很感激你们对我们的帮助,愿神庇佑你们。”病床上的少年抬眼看着宋青原,平静地说。
“是啊,药品这么宝贵,就不要浪费在我们身上了。”旁边病床的人也附和。
等待治疗的长队也渐渐从尾部散开,大家各自坐到晒不到太阳的地方躲阴,就连原本在避难所和营地间运输伤员的男人们也停下了气喘吁吁的脚步。
这样诡异的沉默里,只有医护人员还在继续工作,但手底下的动作也不自觉放轻放慢。
张露水环视过那些绝望的脸,太阳很大却浑身发冷。
这次和从前都不一样。
从前他们更多的是麻木,或许认为这就是命运,他们只需接受;但她自作主张把希望带到他们的生活中,让他们坚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只要努力就会越过越好。
当他们真正开始相信,又被枪弹无情摧毁一切。
如果他们没有得到过希望,就不会这么绝望。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要被烧成灰了。
原来之前对他们的共情真的太浅显片面,那时她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只能想到对战火的恐惧、对亲人逝去的悲伤还有对未来的焦虑。
现在她真正卷入其中,才意识到还有愤怒。
可是已经没有用了,她为他们做的心理疏导已经彻底崩溃了。
宋青原拿着绷带的手一紧,原本紧闭双眼的少年马上露出吃痛的表情,他睁眼看着这位不爱说话却一向最关心他们的医生,锋利的轮廓似乎带着情绪,声音也是冷得发寒:
“请你尊重我们的工作。”
宋青原往空地中间走,让所有人都能看得见他,硬底皮靴在沙地上碾出的脚印十分清晰,一如他此刻不容置喙的命令。
他冲正渐渐散开的队伍大声吼:
“都干什么呢?真的想死吗?还不快回来排队!”
没人见过宋医生发脾气,来不及移开视线的人对上他充满压迫感的眼神,说不出话来。
虽然被呵斥但并没有人生气,反而有些隐约的感激。
本能的求生欲和强烈的绝望撕扯着他们的理智,他们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办。是接受治疗等待下一次轰炸来临,还是就这样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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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更干脆。
现在有人给出了明确的指令,他们反而不用纠结。
“你们几个愣着干嘛?回去救人啊,难道是在等我去吗?”宋青原又走到几个男人面前,他们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手里担架的杆子被宋青原抓住,才唯唯诺诺应承着往外跑去。
营地重新开始运转,秩序慢慢恢复。
宋青原把张露水手里的布包塞回给哭泣的老人,拉着她离开。
“我真的受不了了。”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只要不再面对这一切就是好的。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不听不看不想,就只是被他牵着,专注于这段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路。
“嗯,外面不用你帮忙了。”走进仓库,他打开小隔间的门,原来这里还有一间单独的柴房。
“来劈柴吧,”他顺手取下挂在墙上的柴刀,示意她拿着,“劈成什么样都没关系。”
他本来还想再说什么,但外面有人急切地喊他,于是只匆匆留下一句“我忙完来找你”就出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在这里。
柴刀沉甸甸却很锋利,她都不用使太大力气,木柴就顺着纹理应声而裂。
不得不说这是一项很解压的工作,但前提是在准确的位置下刀,发现这个关键点后,她开始尝试寻找最合适的位置和角度。
比起外面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结果是她能够控制、并且努力就能看到进步的。手下的动作越来越顺利,劈好的木柴很快就堆了起来,她把它们靠墙码好然后继续。
好想躲在这里一直劈柴,永远也不要走出这间屋子。
由于太过投入,她对外面的脚步声和敲门声浑然不觉,直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和她抓住同一根木柴。
顺着那只手抬头,宋青原带着血腥味和药味站在她面前。她下意识皱眉后退一步,有些不满他带来这么多不稳定因素、破坏这间小柴房的安宁。
“劈了这么多柴,心里有没有舒服一点。”他看到地上木屑四溅,墙边多了一个小柴堆。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刚才和总部通了电话,汇报今天发生的事并询问组建难民营的进度,他们承诺会加急走流程,下周人们应该就能搬进新的难民营了。”
“这有什么用呢?”她把手里的刀丢在柴堆上,深深叹了口气。
“反动势力敢攻击现在的避难所是因为没把彻普政府放在眼里,这次的难民营由联合国难民署牵头,会派出代表和拉希德兄弟谈判,还会配备一支安保力量保护。”
“也就是说,这个新的难民营真的可以保护他们的安全吗?”
“是的,现实压力这么大,人们崩溃也很正常,再厉害的专家也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让他们继续保持信心的。”
他也转过头来,在她的眼睛里寻找确定的答案:
“等搬到新的难民营,我们再重新开始,好吗?”
危机信号解除,远高于正常水平的肾上腺素终于停止分泌,紧绷许久的身体瞬间脱力,无比疲惫。
腿软下去的瞬间,她下意识伸手,下一秒整个人被他稳稳接住。
他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脸颊紧贴在她额头轻声安慰:
“没事了,我们以后就安全了。”
18. 第 18 章
新难民营的选址挨着营地,物资一到人们就全部出动,大人搭建帐篷和活动板房、在划定区域的边缘砌墙,孩子们负责送饭。
难民营设计有单独的出入口,但大家商量过后还是决定和营地打通,方便人们就医。
于是营地停车区的墙体被拆除,他们砸墙声音很大,张露水在疏导室也听得清清楚楚。
但这不会是阻碍来访者敞开心扉的惊吓,而是最令人安心的白噪音。
张露水就在这个氛围里等待莱拉到来。
她很想帮助莱拉,但心理工作基本原则是去者不追,所以她只能在这里坐着,让莱拉自己选择。
幸好,约定时间过去两分钟的时候,莱拉来了。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打扮自己,整个人看上去很憔悴。
“莱拉,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也感谢你选择继续相信我。”张露水由衷地说。
“我来这里,并不代表认为你是对的。”莱拉神情复杂,警惕又尴尬地看了她一眼。
“我们不谈对错,只谈感受。有一句话叫存在即合理,不管你有什么情绪和想法,我都不会做价值评判,只会和你探讨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去。”
莱拉神色一动,却依然保持着固执的防御状态:
“我会再次来到这里,只是因为他们都太忙,没有时间听我说话。”
“我有时间,我会听你说任何你想说的话。”
这些话莱拉已经说过很多遍,但在找到和悲伤和平共处的方式之前,她还得继续说个不停。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爱我的孩子,从知道他存在那天起,我就开始做准备。我织了很多小毛衣,已经从刚出生织到三四岁的大小了;
我买了一张婴儿床,虽然我没有那么久远的记忆,但是我猜我小时候妈妈就是这样摇着我哄我睡觉的;
上面的小被子小枕头也是我一针一线缝的,布料非常柔软;
我还会隔着肚子给他讲故事,别人说孩子在肚子里就能感受到一些东西,我等不及要让他知道妈妈有多爱他,
我还告诉他,爸爸不在他身边不是因为不要他,而是因为救人去世了……”
“如果他知道爸爸是个英雄,一定也会为爸爸骄傲。”在莱拉捧起杯子喝水的间隙,张露水做出回应。
“我身边很多人生孩子就是为了回报,觉得让孩子上学浪费钱,孩子还没有长大成人就要去工作赚钱给他们。但我不是这样,我只希望我的孩子好好的,他不给我钱也没有关系,自己过得幸福我就很满足了……”
说着说着,莱拉停住了,她发现这些措辞比起自己对孩子的爱太苍白无力,但又不知怎样才能准确表述,而张露水看出了这一点。
“莱拉,我理解你的感受。”
“真的吗?你也有孩子吗?”
“我没有孩子,但是我养过一只小猫。”
“哦,宠物猫啊。”莱拉兴致缺缺,像是不满意张露水把自己的孩子和一只猫相提并论。
“我是把它当成宠物养,但是它并没有宠物猫的好脾气。它长得不是很好看,经常不给我抱、咬我的手、在家里到处搞破坏,它吃我的饭、接受我的照顾,却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感谢我。”
“那它会抓老鼠吗?”
“不会,它胆子很小。”
“那你还养它干嘛?”
“是的,我的朋友也是这样说的,他们让我把猫扔了,换一只好看又温顺的,这样我每天回家它还可以哄我开心。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我养它并不希望它能给我什么回报,只是因为它是我的小猫,我爱它,我愿意为它付出,就这么简单。”
莱拉盯着手里的水杯,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张医生,我明白了。”
“所以,我完全理解你有多爱孩子,你和那些带着目的生孩子的人不一样。不过话说回来,小猫毕竟只是小猫,它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做不了,孩子却不是这样。
如果我养的是孩子,我并不能保证自己就真的可以像你一样完全不求回报,这样一想就更佩服你了。”
莱拉没有说话,但神色又柔软了几分。
“但我也感觉到,你心里有一块不敢触碰的地方,对吗?但痛苦一直藏在心里,不会消失,只会越积越深。”
这话一出,莱拉神色一冷,移开视线,仿佛又退到为自己设定的安全范围内: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懂。”
一片尴尬的沉默中,张露水明知她不愿与自己眼神交流,视线也丝毫不肯退开。
过了很久很久,莱拉终于无法再逃避,嘴唇颤抖,话音一出就被哭声淹没。
“你要我说什么?你要我怎么说?我的孩子死了!我现在崩溃给你看!你满意了吗!”
张露水把桌上的纸巾盒往她那边推,又递给她一个抱枕。她即使哭嚎得快要脱力,却依然拼命箍着那个抱枕,好像怕稍一放松就失去它似的。
“我明白,失去孩子的事让你很难面对,所以你会否认、愤怒,这些都是正常的哀伤反应,但等情绪发泄过后,我们依然要学会告别。
告别不是说让你忘记孩子或者停止爱他,而是在心里搭建一个属于他的房间,把对他的所有感情放进去。
这样你既可以永远让他留在那里,又能带着他给你的爱和力量继续生活。这个过程很艰难,你会很悲伤,但你不是一个人,我会陪伴你完成这个过程。”
莱拉哭干了嗓子却不肯喝水,靠在椅背上无声啜泣着空气。
其实这些道理她都明白,不然她也不会再次来到这里。
但她现在才发现,即使有专业人士的帮助,撕开伤口流出脓的痛感也不会减轻分毫。
好在终于不用自己骗自己了。
“那我应该怎么和孩子告别呢?”过了很久莱拉终于愿意继续沟通,但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试着干咳几下调整,效果却也没有多好。
说实话,有点像电视里将死之人的声音。
但,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可以为孩子写一封信,对着孩子的小衣服小鞋子念出这些你想对他的说的话,或者再做一些额外的布置,看你喜欢,毕竟你是孩子的妈妈。”
“我需要在哪里完成这些事情呢?”
“你可以在这里让我陪着你完成,也可以找一个安静不受打扰的地方独自完成,然后下次疏导和我说说你做这些事情时都想到了什么。”
“好。”莱拉没精力现在就去想这些细节,她太累了,决定先回去睡一觉。
-
巴希尔很听话地完成了张露水布置的作业,小本子满满当当写了两页,都是生活中开心的事。
张露水给他吃棒棒糖,拿着小本子把这些事情问得很细,巴希尔越说越开心,手足舞蹈把当时的动作演给她看。
“巴希尔真棒,让自己和小伙伴都这么开心,以后还要这样和大家做游戏,好不好?”
“好!”
张露水张开双臂把巴希尔揽在怀里,循循善诱:“那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心理疏导是怎么结束的吗?”
“记得,我动不了了。”想起那时的情形,巴希尔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原本开开心心的小脸瞬间低落下去。
“为什么会动不了呢?”
巴希尔试着回忆了一下,然后抱着自己拼命摇头。
“是不是当时想到一些让你不舒服的事情?”
她本来想说的是“害怕的事情”,但突然意识到情绪应该精准表达,她这个表述可能会误导他让他以为他只应该有“害怕”这一种情绪,于是迅速改了口。
巴希尔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她只得换个方式推进。
“你以前有没有摔跤受伤过呢?”
“摔过,在这里,”这个问题就好回答多了,他挽起裤腿,指着膝盖上的疤给她看,“我在学校上体育课摔的。”
“摔跤以后是怎么处理的?”
“膝盖很痛,我哭了,同学帮我贴创可贴,然后老师来了,把创可贴撕掉,用棉签和水弄我的膝盖……”他想到当时的情形,倒吸一口小小的凉气。
“那膝盖都流血了,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弄呢?”张露水用指腹轻轻抚摸早已愈合的伤口,耐心地问。
“老师说膝盖有沙子,只有洗掉才能好。”
“是的哦,所以巴希尔的膝盖现在已经完全好了,我们心里受伤也是这样哦,如果再也不去提那些不好的事情,就是给我们内心贴了一个创可贴,
这样是好不了的。所以张医生想让你说出当时发生的事情,把心里的沙子掏出来。”
“真的是这样吗?”他有些犹豫,不明白为什么把事情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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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就会好,但张露水温柔可亲的形象又那么有安全感,让他无法拒绝。
“当然了,张医生知道怎么把你的内心治好哦,不信的话先让我来猜一猜,那件事情是不是让你很害怕、又很悲伤?”
巴希尔点了点头,这些话他听过很多次,其他的大人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是不是还很生气?生那些坏人的气,如果不是那些坏人,那件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巴希尔瞪大了眼睛,心想,自己从没和别人说过,张医生是怎么知道的?
“这下你相信了吧,虽然你的伤口在心里大家都看不见,但是我对它很熟悉哦,你愿不愿意试试让我治疗你呢?”
巴希尔犹豫一会,鼓起勇气点了点头。
“那我们现在先来做个游戏吧,巴希尔,闭上眼睛,想象一个你很喜欢的地方,然后告诉我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小房间。”
“这个房间是什么样的?里面有什么东西?”
“有很多好玩的和好吃的,很安全,没有人能伤害我。”
她询问了很多细节,帮助他把这个小房间在脑海里慢慢可视化,直到描述已经清晰到给她一支笔她就能画出小房间的样子才停下。
有个模糊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她没时间去追上它。
从巴希尔对小房间的设计可以看出他现在缺乏安全感,那为什么他不让爸爸妈妈在小房间里保护他呢?
“那么现在给小房间起个名字吧。”
“幸运小屋。”
“好的,现在你已经有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幸运小屋。接下来我会带着你回到出事那天,回忆所有的细节。如果你害怕得快受不了了,我就会把你带回幸运小屋,你会很安全,好吗?”
“好。”即使闭着眼,也能看出他神情凝重。
张露水又把他抱紧了些,然后开始问问题。
“那天的天气是什么样的?”
“早上出太阳,然后是阴天。”
“你和爸爸妈妈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们在家,我写作业,爸爸做饭,妈妈扫地。”
“是什么让你们停下了手里的事情?”
“爆炸的声音,非常大声,房子都开始摇晃了。”巴希尔呼吸急促起来,她聚精会神盯着他看,几乎不敢呼吸,生怕控制气流的过程分走精力,让她错过停下的最佳时机。
“听到爆炸声后,你们做了什么?”
“爸爸跑到外面去,然后回来拉着我和妈妈一起跑了出去。”
“你们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在街上。”
“然后发生了什么?”
“然后、然后我摔倒了。”巴希尔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双眼紧闭却依然渗出泪珠,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
“巴希尔,请马上回到你的小屋里!”看孩子状态不对,她不敢再冒险,“我已经帮你把门窗全部从里面锁上,你是绝对安全的,如果不放心的话你自己可以自己检查一下。”
“检查过了,锁好了。”巴希尔像刚跑完长跑似的喘着气,但颤抖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
“床头柜上有一杯热牛奶,你喝下它钻进被窝,告诉我躺在被窝里是什么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在心理治疗中运用催眠暗示,帮助来访者更深层进入潜意识,而想象力丰富的孩子配合得非常好。
随着思维从极度的恐惧中解脱,他的身体也恢复到柔软松弛的状态,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
巴希尔睁开眼睛,惊魂未定地环视疏导室,仿佛刚才真的去了什么地方似的。
“巴希尔,你好勇敢,你已经开始清理心里的伤口了呢,“她仔细观察他的反应,继续说,“但张医生知道,你还是有些不敢继续回忆对吗?”
巴希尔连忙点头。
“那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不用再继续想了。回去以后还是要继续做作业哟,继续把开心的事情写下来,还要把你的幸运小屋画出来,
你想在里面继续放什么东西或者拿走什么东西都可以,你越用心去建设这个小房间,小房间就越能保护你,明白吗?”
“明白了!”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次疏导就能触及巴希尔最核心的症结了。
19. 第 19 章
新的难民营正式落成,配备的安保力量也已到位,人们纷纷住了进来。张露水心情很好,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去他们现在的生活环境逛逛。
穿过医院后的停车区,一排排崭新而坚固的活动板房出现在眼前,人们搬进来的生活用品把原本整齐划一的环境点缀得亲切温暖。
中央是一片宽敞的公共区域,许多孩子在这里奔跑嬉戏,老人们坐在周围的一圈帐篷下,欣慰地看着他们。
脱离了死亡威胁,大家现在都对未来充满信心。
“张医生这么巧,你在这呢!”循着话音回头,几个妇人推着一辆小板车过来,上面堆放着新鲜的蔬菜和肉类。
“我们回了一趟之前的避难所,把还能吃的菜和养的鸡鸭都带过来了,挑了些好的正想给你们送过去呢。”
想到之前约定过要吃他们亲手种的菜,张露水没有推辞,高兴地说要用这些食材做一顿大餐。
但明明已经接近饭点,营地厨房却不见大厨的身影,只有宋青原不知道在柜子里翻找什么。
“大厨去帮别人搬家了,让我们今天各自解决午饭。”他解释道。
“这里有现成的食材,直接做吧。”她侧身展示小推车的样子,在他眼里像一只打猎成功的得意小猫。
虽然足够理直气壮,但无论怎么看她都不应该是在厨房发号施令的人。
“你坐在这里吧,把这些菜叶一片片摘下来。”在第n次被她干扰后,他无奈地递给她一篮青菜,把她按在旁边的椅子上。
张露水想抗议,但意识到自己确实不懂这些厨房的事,未出口的话只能化作腹诽,任他安排。
“啊——!!!!”
“怎么了?”宋青原心下一惊,菜刀差点切到手。
回头一看桌上那棵被她丢下的青菜,一条肥胖的大青虫在上面蠕动。
“那棵菜你剥吧……”她皱着眉头,用指尖把篮子里剩下的菜一棵棵拎起,检查它们是否还有虫的痕迹。
要不是这些食材是人们特意送来感谢她的,她早就当甩手掌柜出去等吃了。
“我来剥吧,等会你再出马。”他好脾气地捡起那棵菜再接过她手里的篮子,麻利地剥菜洗菜切菜。
“行了,到你了。”直到备菜结束,他才回头招呼她过来干活。
她慢吞吞走到灶台边,很佛地让他给自己系上围裙。
“这些调料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除了那个,”他的手指停在操作台角落的小罐子上,“那罐芝麻酱大厨可宝贝了,过节才舍得给我们放一点,用多了他能唠叨死。”
没人能想到,在厨房游刃有余、看起来无比贤夫良父的宋青原是个十足的味痴;而十指不沾阳春水、口味随和的张露水却是美食小天才。
“知道了。”
她嘴上答应着,动作却不像知道的样子,直接伸手去拿传说中的芝麻酱。宋青原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没资格说话,默默给她让出半个身位,拧开了手下的火。
他翻炒,她加料,两人不用说话也能配合得默契十足。
青菜炒肉正式出锅,她先尝了一块试味道,又叉了一块给他。他还没来得及沉浸到间接接吻的隐秘快乐中,嘴里的美味就几乎让他热泪盈眶。
他就知道,他的味觉还没有被外国的白人饭完全毁掉!
“怎么样?好吃吧?”他的神色已经做出最诚实的回答,于是她继续傲娇,“没我你可怎么办。”
这句话出口,两人同时一怔。
“你以前也说过一样的话。”
“那么久的事你还记得啊?”
“记得,方准过生日嘛。”
娴熟的动作没有停下,但他陷入了回忆。
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他们一起在方家郊外的别墅给方准过生日。
性格孤僻的宋青原本来不在他们那个小圈子里,只有父辈牵头的聚会他才会露一脸,是和她熟悉起来后,才被她拉着去参加这场生日聚会。
那天她比他早到一点点,本来约好门口集合。但当他远远下了车刚想跑过去,就看见方准从里面出来和她说了几句什么,揽着她的肩一起往庭院走去。
穿过茂密的植物,他只能看见她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方准胸口,借着这个力把他推开。
但她还是没有如约在门口等自己,笑着和方准进去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还应不应该进去,直到苏盼晴问他站在这里干嘛,他才回过神来,支支吾吾地说自己也是刚到。
拙劣的掩饰被苏盼晴一眼看穿,她拍拍肩膀安慰他。
“你别多心,露露就是这样的性格,而且她和方准也算青梅竹马,彼此像小时候一样打闹也很正常的,下次我提醒她其他男生保持界限感就是了。”
其实宋青原不喜欢和这群所谓世交的同龄人混在一起,他们身上那种油滑感和他们各自的父母别无二致。
如果除了张露水还要硬拎出一个例外,那就是苏盼晴了。
她的温和妥帖总是让人如沐春风,最重要的是,她是张露水最好的朋友。每次张露水耍脾气拉黑他不见他不听他说话,都是她从中劝和,对此他一直心存感激。
说话间他们也到了庭院里,张露水放下手里的高脚杯,一手一个拉着他们在自己左右坐下,而方准投向他的眼神带着不易觉察的问询和敌意。
他把自己准备的礼物递给方准,对方却没有马上接过,而是先从上到下扫视他几个来回,才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懒洋洋地伸手。
其他人也都陆续来了,他们和方准打完招呼也基本会过来和她寒暄几句,那么她应该是这个小团体的核心人物之一。
但让他有些不舒服的是,那些人调侃的眼神总是流连于自己和她之间,却不问“你们是什么关系”,只是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同样地,她也没有告诉那些人“我和宋青原正在交往”。
他只能安慰自己,或许在正式的社交礼仪里这是不必说的吧。
方准叫的外送食物到了,工作人员衣服上印着的logo是那家一号难求的五星级西餐厅。刚开业那半年,S城大大小小的网红们都以吃到它为荣。
方准不想被一群外人盯着自己过生日,说后续不需要服务让他们走了。
但当他亲自一道道打开菜肴的盖子,不小心碰翻了里面单独的小碟。
“你最爱的鱼子酱洒了,还能叫他们回来吗?”张露水问。
“算了,应该都走远了。”方准面色不变,转身把盖子放在身后佣人推着的餐车上,“鹅肝慕斯单独吃也可以的。”
“你家厨房没有吗?你不吃我也要吃呀。”看来张露水确实和方准很熟,在这个小问题上娇气地纠缠不休。
方准询问长期看护这座别墅的佣人,得到否定的回答,又转向她时带了几分哄小孩的语气:
“等回去我再带你去吃好不好?”
“算了,我去想想办法,厨房在哪里?”张露水冲方准身后的佣人勾勾手,示意她给自己带路。
方准没办法,只好随她去。没过多久,佣人从厨房端出一碟不明物质。
“你怎么调出一样的味道的?”方准被这碟丑东西的味道震惊了。
“虾肉、海盐、牛油果酱、还拌了一点杏仁碎。怎么样?好吃吧?没我你可怎么办?”
她傲娇地扬起下巴等待夸奖,随即有人很给面子地让她家再进军餐饮业。
“你呢?你还没夸呢。”她坐回自己的位置,用手肘一捅旁边的宋青原。
“我又不喜欢吃鱼子酱,鹅肝慕斯我喜欢原味的。”他闷闷地说。
“可是我喜欢呀,人家寿星也喜欢。”
“原味不好吗?原味才能更准确地吃出食材的好坏。”
他其实知道自己不如那些人有趣,但他们对她的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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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像被调料覆盖品不出本味的食材,而他只有一颗真心。
“你可真扫兴,我就重口味怎么了,你不喜欢以后别和我一起吃饭。”
……
宋青原自认已经不像当年那么自卑玻璃心了,当然也不再纠结过去的事。
他只是无比感激上天依然让她在自己身边,这份恩赐就足以让他原谅这些年经历的所有。
“你现在还爱吃鱼子酱吗?”锅里热烟消散的间隙,他转头问她。
“不爱了,出国以后我吃饭就很佛了,偶尔自己煮面条也懒得放什么调料,也就是你求我帮忙我才大显身手。”
“现在还是觉得原味食材最好吧?”
“算是吧。”张露水把手里几瓶调料一一闻过去,靠直觉决定哪个该往锅里放多少。
宋青原心里美滋滋,卖力地挥舞锅铲配合她的动作,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和他人设完全不相符的话:
“我早就觉得那个方准油头粉面的,一看就只会吃喝玩乐,要是让他来这里,恐怕不到一天就哭着回家找妈妈了吧。”
“你在说什么?怎么突然扯到他?”她放下调料瓶,疑惑地看着他。
他瞬间尬在原地,完全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把话圆过去。
幸好有人救了他。
“张医生,宋医生我回来了!你们会做饭吗?不行的话还是我来吧!”
大厨忙完搬家的事,赶紧洗了手过来,当视线落到仅剩半瓶的芝麻酱上,突然觉得炸厨房其实不是最坏的结果。
张露水和宋青原对视一眼,淡定地用一块刚出锅的茄子堵大厨的嘴。
大厨五体投地,当即要把剩下的半瓶芝麻酱双手奉上。
人们送来的食材被烹制成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大家围着桌子一人一口,都对她的厨艺大加赞赏。
“张医生在吗?我找她有急事!”突然一道声音从门外远远传来,匆忙跑进来的妇人很是眼熟。
是照料巴希尔的人。
“怎么了?”
“本来不该打扰您吃饭,可是巴希尔突然发疯,我们都控制不住他,所以过来请您看看。”
张露水脑子一片空白,机械地被带着走。
但其实不用人带路她也能找到巴希尔,因为他的尖叫声实在是太有穿透力。
歇斯底里的叫声稍微唤回她的理智,脚步怎么也不够快,她撒开腿向声源冲去,拨开围观的人群就看见孩子在地上打滚,边叫边撕扯着自己的衣服。
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拿着断了手柄的跳绳站在一旁,事情发生前他们应该在这里玩耍。
“发生什么事了?他为什么会这样?”她的询问没有得到答案,他们明显也被巴希尔的样子吓呆了,只知道摇头。
她又大声喊着巴希尔的名字,试图触碰他,像之前那样抱着他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但是没有用,七岁孩子的身体爆发出不应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力量,狠狠把她甩开。
他好像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外界了。
他的灵魂已经被地狱抓走,只有躯体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他们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惧。孩子绝望的嚎叫紧紧攥住他们的心脏,仿佛要将在场所有人都拖入那无边的深渊。
她想做些什么中止这个糟糕的局面,但身体开始不听使唤,仿佛连她自己也要陷进去了。
“我已经叫人去拿镇静剂了。”有人稳稳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宋青原低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护士在跑来的路上就已经把药剂吸进针筒,宋青原接过注射器,按住巴希尔拼命扭动的身体迅速扎下去,他的动作幅度明显没有那么激烈了。
很快,罪恶和意识一起消失,他彻底陷入昏睡。
宋青原抱起绵软无力的小身体,飞快往医院方向跑去。
20. 第 20 章
“情况如何?”宋青原一从检验室出来,张露水就马上站起来抓住他。
身体接触的温度凉得让他心惊,忍不住把她冰凉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里搓了搓:
“巴希尔各项身体指标都没有问题。”
“也就是说,不是生病或中毒之类的原因……”她好像被抽走了什么,无力地坐回长椅,喃喃自语,“……他受到了心理刺激。”
宋青原把巴希尔带走后,几个家长才匆匆赶来,检查自己的孩子有没有在刚才的动静里受伤。
而张露水知道自己这个陌生成年人一时间无法从这些受惊的孩子嘴里问出什么有效信息,于是拜托几个家长把孩子带回去安抚好顺便问问他们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重点关注“爸爸妈妈”、“死”、“流血”、“爆炸”等关键词。
没过多久,家长们断断续续回来反馈,几个孩子回忆起的细节并不完全一样,但当时确实没有出现那些直接的触发因素。
这个年纪的孩子想象力很强,任何一个她想不到的因素都可能让巴希尔联想到创伤事件并因此崩溃。
但刚才的环境和以往的每一天都没有太大区别,也就是说,不管那个导火索是什么,它都应该在巴希尔之前的生活中出现过。
可是之前,他只有被特意引导回忆的时候才会失控,日常生活中从没有这样。
“巴希尔的恐惧泛化了。”她抬头看着宋青原,一字一顿地说。
换别人肯定接不上这句话,但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S城那个圈子的人基本不走传统教育路线、早早出国深造,但父亲没有对他做出安排,他知道自己没资格提要求,老老实实参加高考上大学。
但他没想到张露水也选择了这条路。
“我恋家,没有我妈哄我睡不着。”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他们本科上的是同一所大学,期末周也会一起泡图书馆复习考试。
不同的是她只求低分飘过,而他不仅把自己的课本过了好几遍,还能顺带记住她愁眉苦脸背诵的知识点。
恐惧泛化,指的是人在经历某种特定的恐惧刺激后,对其他相似刺激也产生恐惧反应的现象,常被认为是心理疾病恶化的表现。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像是想把那些念头从她脑子里抓走:
“现在的猜测没有任何意义,还是等巴希尔醒了再去问他吧。心理问题不像身体疾病,你是不可能比当事人更清楚、也更有掌控权的。”
其实他说得没错,按照正常的治疗思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等巴希尔醒了以后,了解他的恐惧泛化的程度和原因。
但作为1037号营地心理工作唯一责任人的张露水,心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巴希尔在她的治疗下恶化了。
“可是,我还能去问他吗?”现在的她没有主见,谁带着都会走。
“当然了,他失去父母已经很可怜了,难道连你都不管他了吗?”
宋青原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会操控人心的人,但这一刻他却福至心灵般,把谴责的神情和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带着几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被赦免的庆幸,从长椅上站起身来,“那我就先回去了,等他醒了你告诉我。”
“好,我现在还得查房,结束了我去找你。”
但等回到房间,她又有些坐立不安。
她必须做点什么来冲散这份焦虑,于是翻身从床上起来,出门去找茱莉。
“你要见莱拉?”茱莉刚从外面回来所以不知道中午发生了什么,但看张露水心事重重的样子也能感觉到这件事很重要,“行,我去找找。”
“算了,不用见了,我只想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这样就行……心理疏导的周期是固定的,就是为了给他们建立秩序和稳定感,我带头改变见面频率这也不合适……”
她语无伦次解释的东西茱莉一句都听不懂,只知道要找到莱拉才能中止她这神经兮兮的状态。
茱莉走后,张露水坐在一片死寂的房间里,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远处惨淡夕阳像中弹的创口,边缘泛着凝血般的暗色,即使没有温度,却依然灼烧着她的视网膜。
从原本游手好闲的小资生活切换到担惊受怕的逃亡、再到现在艰苦朴素的营地生活,这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
在外人眼里,她展现出了惊人的环境适应能力。
只有她自己知道,即使有着宋青原给予的安全感,她对新生活的适应程度也没有看上去那么高。
比如说,她知道自己是应激了的。
具体表现为,离开学校到处旅行这段衔接的日子,有很多事情在她脑海里混乱又模糊,但由于不会影响到现在的生活,所以她一直没去深究。
她也是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未通过的硕士论文,就是关于PTSD治疗的。
急着想知道莱拉现在好不好,也是想验证自己是否有治疗PTSD患者的能力。
正胡思乱想着,茱莉欲言又止地回来了,张露水心里一凉,连声线也颤抖起来:
“她怎么样?她不好吗?”
“她不见了。”各种措辞在茱莉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还是据实相告。
莱拉本就不是外向的性格,接连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打击让她变得更加孤僻。加上这几天人们沉浸在搬家的安全感中,没人注意到她消失了。
直到茱莉去找,大家才意识到这几天都没见到她。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局促地搓手。
“你们先别急,我带几个人出去找找吧……这事也怪我,我本来应该帮弟弟看顾老婆孩子的,但她流产以后脾气特别差,一提这事就发疯,
我们自己日子过成这样就够烦了还得看她脸色,所以最近和她沟通就少了些,谁知道她就不见了……”
男人还以为自己会收到诸如“怎么连自己家人都不关心”的谴责,但那位美丽的亚洲女医生却好像比他还内疚似的,近乎哀求地让自己一定要找到莱拉。
他被这种情绪驱使,来不及想前因后果就马上动身。
负面情绪会拖慢人对时间的感受,但张露水盯着墙上的钟,所以知道自己其实没有等待太久。看到几个男人的身影在夜色里愈发清晰,她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朝他们冲过去。
她做好了在这里彻夜等待的准备,但他们回来得这么快,至少能说明这场搜寻不是一无所获。
她甚至为自己准备了很多借口,就算莱拉像巴希尔一样失控发疯了,她也会对自己解释为痊愈过程中必经的阵痛。
“莱拉死了。”
周遭的一切碎成粉末,往男人瓮动嘴唇间的黑洞飘去。
直到那片虚空也因过载轰然倒塌,所有原子才得以重新组合,回到她的世界。
她用尽全力抓住他的身体,拼命盘问当时现场所有细节。
莱拉死在离家不远的街道上,她的头上被砸了一个洞,血早就流干了,一些小孩的衣服被子凌乱地扔在地上。
他并不知道张露水和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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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弟媳之间发生过什么,只感觉无论自己把那个场景描述得多么详细她都嫌不够似的,只好试探着继续说自己的猜测。
“她应该是回家去取孩子的东西,路上遇到流匪,那些人以为她拿着什么宝贝,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交出来,干脆把她打死了,
但发现只是小孩的东西并不值钱,就丢在地上离开了……至于她为什么突然回去拿这些,我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张露水想听的,但她确实不再歇斯底里地纠缠自己了。
张露水的脑海被一些念头塞满。
它们仿佛有了实体,不断发酵、膨胀,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她的头颅。
是我让她准备一个完整的告别仪式。
是我让她对着孩子的东西倾诉爱和思念。
是我让她去送死的。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张露水已经记不清楚了。既然自我保护机制要把它们藏起来,她也就不去刻意回忆。
第二天醒来时脑袋昏昏沉沉,好像发烧了,但她现在什么都吃不下,不管是食物还是药。
不想让宋青原来找,她披上衣服离开房间,有些吃力地走到营地墙根的大树旁坐下。
思绪很多,却因为逻辑抓不住那些一闪而过的念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脑子里的某根弦在这样的撕扯中越绷越紧。
她只能呆坐在那里,试图让风吹散额头的热量。
直到一个披着长袍的妇人颤颤巍巍地朝她走来,她本以为是位老人,但摘下帽子后比想象中年轻许多的脸让她有些意外。
“张医生?”妇人嘴唇干裂,声音喑哑,应该是很久没有喝水了。
“对,我是,你找我有事吗?”
回答完这个问题,张露水才意识到对方用的是彻普语。但妇人应该听得懂英语里的“是”,茫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嘴里高兴地念叨着什么。
类似的音节张露水在篝火晚会那天听到过很多次,应该是彻普语里“智慧女神”的意思。
妇人扑通跪下,把手伸进灰扑扑的长袍,摸出一个油纸信封。
张露水不明就里接过信封打开,还好里面的内容是她看得懂的英文:
智慧女神,请您告诉我,我的孩子做错了什么要死于战火。
我知道这都是神的惩罚。
张露水视线从纸上移开,妇人早已深深地把头低下去,无比虔诚地等待神迹。
这些人生活在自然条件恶劣的荒漠里,连维持基本生存所需都是奢求,对一生的苦难逆来顺受。心怀鬼胎的政客为了一己私欲夺走他们那一点点可怜的资源,却欺骗他们这是神的旨意。
而这些淳朴又善良的人,即使是死也不会去责怪任何人,只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她根本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但妇人就那样卑微地匍匐在她脚下,没有丝毫不耐烦。她意识到如果自己不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妇人无论如何不会起来,而是永远跪在这里,直到在漫天风沙中化作一块小小的石头。
她简直要发疯了!
头脑一片空白,不知怎么的她也冲着妇人跪下,拼命俯下身体仿佛在抢谁跪得更低,就连尘土呛进气管也浑然不觉,只是反复念叨着自己也不知何意的话。
“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进食加上发烧,头部降低的身位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脑子里的那根弦终于崩断。
张露水昏倒了。
21. 第 21 章
张露水是在自己房间再次醒来的。
身体仿佛被铅块压住,全身肌肉酸痛无力,细细的输液管蜿蜒而上,药物一滴滴进入身体,她却还是口渴得厉害。
宋青原还是守着她,和她上次昏倒一样,但她的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上次她整个人懵懵的,花了好久才想起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而这次即使昏迷了,那些情绪也盘旋在她的梦境中。
她梦见军队、武器、人们绝望的呼救……那股力量好像怎么也不肯放过她,在身体机能稍微恢复的时候就马上把她拖回现实世界接受审判。
“你醒啦?”她没出声也没动,但宋青原还是发现了,走到床边摸她的额头,“你发烧了,但现在没有空病房,只能在这里给你输液,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随着年纪增长代谢减慢,人眼巩膜会慢慢发黄,但他的眼睛却和她记忆中十八岁时别无二致。
这双干干净净的眼睛映出了完整的她,这让她莫名有些自行惭秽。
“为什么不让我看呢?”温热大手抚在她脸颊,语气温柔手上力度却霸道。他坐在床上,强迫她转过来看着自己。
本来应该是一个亲密的动作,如果不是她现在这么狼狈的话。
她无法挣脱,只得闭上眼睛,让积蓄已久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见她这么坚决,他只好把手放开。
“巴希尔已经醒了,现在他一切正常,你想不想见见他?”
“……不要。”她终于说出第一句话。
“在心理咨询中,来访者可能会对深度探索内心的痛苦产生阻抗,表现出痛苦加剧,但当成功突破这一阻抗阶段,就意味着咨询取得了重要的进展。”
她依然闭着眼睛,在他温热的气息中缄口不言,他只得继续补充。
“这个阻抗与突破的理论是在你那本《心理动力学基础》的168页翻到的,书我拿来了,你要不要亲自看看。”
“不需要,这些理论知识我比你清楚。”
所以我的任何判断都不需要由你来做,嗓子太干,这不太礼貌的后半句她懒得说了。
书里的知识安慰不了她,因为她感觉自己在疏导里缺失了什么东西,并且这种感觉无法被来访者的正反馈削弱,而是随着工作的推进越来越强烈。
但她没和任何人说过这种感觉,因为没人能帮到她,也担心这种认知只是源于自己的不自信,而意识到语言的清晰化又进一步加剧这种负面的心理暗示。
“那你和莱拉之间又是怎么回事?”不算很长的沉默后,他继续发问。
“……你别问了,我不想说。”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差劲,并且不想被我找到任何可以改变这个想法的论据?你怕我告诉你莱拉在你的帮助下已经渐渐好转,她的死亡是个意外,与你无关,对吗?”
“你烦不烦?我还在生病,你就这么着急审问我吗?”她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与他对峙,却看到他凌乱的胡茬和干裂的嘴唇。
“对不起,”她有些心虚了,把视线投到他身后的墙上,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如果在做一件事前不能保证是好结果,就不应该开始。”
“那我的工作也是吗?”
“那是你的价值观,我不想评判,但我可以做出与你不同的选择。”
虽然已经进入冬天,但彻普昼夜温差大,出太阳的时候还是很热。阳光直射在房间的地上,把整个气氛慢慢烘烤至焦灼。
“点滴打完了,我帮你拔针。”他好像已经放弃了说服她,只专心地捧着她的手,像第一次实操的护士那样小心翼翼。
窗外隐约传来几声猫叫,然后是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即使是食物短缺的时候,他们也会偷偷投喂这些流浪的猫狗。
“我想起泡泡了。”他在她手背贴好止血纱布,望着窗外出神。
泡泡是他们以前约会路上捡到的小流浪猫,她一时兴起说要养,捡回去周曼珠又嫌弃,说让家里阿姨在花园里搭个小猫屋照顾就行。
但很快,周曼珠女士就被眼睛大大身体软软的可爱生物拿下,从允许泡泡进屋开始一步步降低底线,很快它就成了全家的团宠。
后来她出国,泡泡就彻底取代了她在家里的地位。
她惊讶的是,他居然会主动提起以前的事。
来到营地后,他们重新认识了彼此,也把年少时毫无来由的心动编织成建立在人格欣赏基础上坚实的爱。
她没有怀疑过他们的结局,但也隐约感到他们之间还是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膜。
——他们八年前的那段关系。
她本来打算等他慢慢想清楚,或是等外面局势变稳定再找个机会开诚布公地沟通。
却没想到对那些事情讳莫如深的他,会在这个时候主动开口。
“泡泡现在是我们全家的大宝贝,我妈宠它比宠我还多,不过我还总想起它刚被我们捡到时候那副可怜样呢。”
她很有技巧地接了一句,既表达了交流的意愿,又没有给出什么可以影响他接下来态度表达的信息。
“泡泡性格敏感,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小猫。猫的寿命不长,你一出国就好几年,它可能半辈子都在想你担心你,或许当初被别人捡走是更好的选择吧。”
你在胡说什么!要不是身上还不太舒服,张露水简直要拍案而起。
虽然泡泡刚接回家时确实是安置在花园里,但把屎把尿喂水喂饭都是她亲力亲为;它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挺过去,那段时间她除了喂药就是抱着猫屋哭;后来它病好了,她出门约会时经常偷偷揣在包里带出去给他看……
别人说她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她的猫养得不好!
“那这里的人不也一样吗?你已经给了他们很好的东西,就不要再去纠结他们原本是不是有可能更好了,为了小概率事件苦恼太不值得。”
他看穿了她的心思,平静地说。
“……”她不知道他到底准备了多少套话术来安慰自己,也没力气在逻辑上逐一驳倒,轻轻叹了口气,坐起来拿起床头柜的保温杯一饮而尽,“你让我想想好吗?”
得到他的肯定答案后,她躺下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很快又传出闷闷的一句:“但你要在这陪我。”
他答应了,拿了个小凳子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陪着她。
过了很久很久,他都以为她太虚弱睡着了,她才扯下被子,露出一双朦胧的泪眼。
“你放我走吧,好吗?”怕自己看到他的脸就反悔,她特意把这一句放在前面。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工作经验甚至是生活经验,它们太沉重我根本承担不起,或许我先回去把毕业论文通过了,再找一个机构从咨询助理做起,慢慢积累工作经验,到时候,或许还可以……”
她说不下去了,后面的话彻底被呜咽淹没。
他也失去了语言能力。
在她身上,他没有看到赌气或者抗拒,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
他甚至觉得如果自己再不放手,就要彻底失去她了。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心痛,却无法用语言表达。
因为从来就没有人这样爱过他。
小时候老师布置家庭作业,给爸爸妈妈做一张表达爱的贺卡。当他带着某种渴望把贺卡递给总是冷冰冰的父亲,却只得到一句嘲讽。
“你恶不恶心?”
然后贺卡被撕碎,雪花一样撒在他头上。
二十年过去了,每次提起爱与被爱这件事,他都觉得自己变回了那一地被肆意践踏的碎纸片。
因而他只有爱的冲动,却从不懂爱的技法。
所以他只说了一个字。
“好。”
他们相对无言,空气中不断膨胀的东西要把两个人都压得喘不过气了。然后他找了个有病人要复诊的借口,离开这个房间。
眼泪被枕头吸收,她闭上眼睛,虽然知道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睡得着。
房间门突然被用力推开撞在墙上,宋青原大步走到她床边,不由分说捧着她的脸,嘴唇带着灼人的热度印在她额心。
她只能看到他的喉结随着话音上下滚动。
“露露,以后不管在哪里都要开心,不要让我后悔今天的决定。”
他结束了这个吻,隔着浓重而复杂的情绪深深看她,但最后也只是帮她把被角往肩膀下的空隙塞得更紧了些,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肌肤相接的感觉久久不散,反而愈发清晰起来。
这下更没办法休息了,她甚至有了种去药房偷支麻醉剂给自己注射的冲动。
很快,那扇不安分的门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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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动静,和敲门声一同响起的是少女清朗的声音:
“张医生,你在里面吗?”
她想装死,但门外的人大概是看见宋青原刚出去知道她在,坚持不懈地继续敲门,她只得出声让对方进来。
门被推开,来人的脸逆着光看不真切,但蓬松柔软的头发镀着暖光,带着生机勃勃的氛围感。
“张医生下午好呀……啊!你生病了吗?”伊迪丝脸上的灿烂笑容在看见张露水床边输液架的时候凝住,化作明亮眼睛里不加掩饰的担忧。
“是有点不舒服,想休息了。”
少女没有读出其中逐客的意思,自来熟地坐在床边宋青原刚坐着的小凳子上,手肘搁在床边托着腮,看起来很是苦恼:
“张医生,你是不是忙不过来所以生病了?”
张露水还没有做好和人们坦白的心理准备,迎着伊迪丝殷切的目光更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只得点了点头。
“那让我来当你的助手好吗!听他们说你每天都有好多工作,却没人能帮助你。”
“……伊迪丝,这些工作都复杂,你年纪还小,可能胜任不了。”
“没关系呀,我做简单的就好!帮你预约来访者、整理他们的资料、统计数据、打扫咨询室、跑腿拿东西,这些我都可以做的!”
张露水欲言又止,带着点审视的意味盯着伊迪丝,想知道她是不是宋青原派来的说客。
但从她对微表情的观察来看,并不是,伊迪丝就是自己来的。
“张医生你知道吗?爸爸妈妈从小就叫我好好读书,但是我最近才明白好好读书到底有什么用,等以后我们的生活恢复正常了,我要上大学、学习心理学,以后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像我一样的人?”张露水心里一动,试探着问,“你们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觉得你很善良,对我们这么好,又很厉害,几句话就能让大家重新对生活充满期望。
别人的想法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总听见那些大人和他们的孩子说要像你学习,以后做一个有用的人。”
不是面对她时的礼貌感谢,而是告诉孩子,要成为她这样的人。
父亲和别人谈生意的手段张露水从小就耳濡目染,后来又在心理咨询实践课中学过各种沟通的话术,现在却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败下阵来。
伊迪丝见张露水不说话,干脆抓住她的手臂摇晃着撒娇。
“可是这些工作很多,你也会很累的,要是你也生病了,你爸爸妈妈肯定很心疼。”
“不会的!”少女狡黠一笑,转头朝着门外朗声道,“你们都进来吧!”
五六个和伊迪丝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兴冲冲跑进来,围在张露水床边。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憔悴,在这些青春洋溢的面孔前有些尴尬。
但在女孩子们眼中,她们崇拜又喜欢的智慧女神第一次走下神坛,来到她们可以触及的地方。
“张医生,我们都可以做你的助手。”
“别担心,我们的爸爸妈妈都同意了哦。”
“是呀,他们说反正我们现在也没办法上课,跟着你学学东西也不错。”
“张医生,你长得真漂亮呀。”
“你身上香香的,像我姐姐。”
“以后可以叫你姐姐吗?”
……
刚才还萦绕在这个房间里的挣扎和痛苦被她们的说笑冲散,张露水只觉得大脑信息过载,今天之内无法再做出任何决定,借口自己头疼让她们先回去。
“那我们明天再来哦。”
行吧,总比现在就在这里逼她给出一个答案要好。
她们出去后,她把床头柜上还温热的肉粥一勺一勺喝了,然后想出去走走。
不知不觉走到了医院门口,她才意识到自己想见宋青原。
可是见了他要说什么呢?
什么都不说吧。
那其实远远看他一眼就好了,说不定以后就看不到了。
在给自己找的无数理由中,她已经走到了医生办公室门口,宋青原关着门在里面打电话。
再靠近一些,就能隐约听见他在说什么:
“……心理工作要先暂停……以后一定不会再搞特殊了……什么时候会有补给车再经过我们这边呢……”
22. 第 22 章
刚对自己发誓今天不再做任何决定,但宋青原这一整让她不得不马上做些什么了。
她想打断这个电话,可门从里面被锁上,只好转而敲窗,他却把手一举,示意他在忙等会再来开门。
等他们隔着窗玻璃面面相觑,他已经完整结束了那个电话。
“你找我有事吗?”
她避而不答,反问他电话那头怎么说。
他沉默了一下,思考是否要把原话如实转告,最终决定简单概括就行。
“他们同意了……你是改变主意了吗?”
“我、我还没想好,”她知道自己今天有点作,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还可以改变吗?”
宋青原很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这么多复杂的情绪,他的感性脑暂时死机了,所以他的神情像讨论晚上吃什么一样平常。
“可能可以吧,但是应该会被骂一顿。”
“啊?那怎么办?我不能再承受被骂了!”张露水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很脆弱了,如果还要被骂一顿,不如真的直接卷铺盖走人。
“嗯……让我想想,”他认真思考过后,慎重回答,“那下一个电话就让杰斯打过去吧。”
张露水出门吹了风,现在更是觉得头疼,没有再说任何可能会让自己后悔的话,只和他约好下次和总部沟通前一定要先知会自己,再要了两颗安眠药就回房去了。
直到晚上,宋青原超低配的感性脑才终于处理完这些复杂的信息,重新开始运转,他想见她,想知道她的答案,却又怕不是自己想听到的那个,只能狗狗祟祟徘徊在她门外。
房门突然被打开,一根棍子当头劈下,他下意识伸手接住。
两人各握着扫把棍一端,尴尬对视。
“是你啊,来了也不敲门,我还说营地怎么有贼呢。”
“我来看看你好点没,白天只给你开了点滴,需不需要加口服药?”这个借口足够合理,但他还是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可以啊,吃药好得更快,是你手上这包吗?”
被她指了指手上的东西,他才想起自己真的拿着一包药,可是来不及藏了,包装上的兽药二字已经被她用疑惑的语气念了出来。
人们发现圈养的鸡得了鸡瘟向他求助,于是他在仓库最角落找到了唯一一包准备过期的兽药,准备拿过去给他们用。
张露水突然笑了,倚在门框上胸有成竹地抱着手臂。
“回去吧,想好了我会找你的。”
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的眼睛,隐约觉得那里有自己想要的答案,可他又自知从来不是幸运的人,因而不敢高兴得太早,只是压抑着澎湃的思绪,叮嘱她按时吃饭吃药盖好被子多喝热水。
两天后,张露水满血复活,好不容易摆脱了女孩们的纠缠,去找宋青原商量下一步的工作。
他依她所言带来了卫星电话,还带了另外一样她没有想到的东西。
莱拉的亲笔信。
是她的家人收拾遗物时看见的,五大三粗的男人没有阅读长篇文字的耐心,拆开草草看见里面提到了张露水,于是请茱莉转交给她。
那是莱拉写给孩子的告别信,每一处笔迹的走势都与她倾诉的爱和思念相符。
她告诉孩子,很多人在帮助她,她其实也知道大家都是好心,但就是克制不住恶语相向的冲动。后来仔细想想,她不是怨恨那些人,而是怨恨没有保护好孩子的自己。
她告诉孩子,有一位医生鼓励她勇敢和过去告别,她不知道这样是不是真的会让自己过得好一些,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她和孩子说再见,让孩子换一个身体再来到她身边,小孩也好,小猫小狗也好。
“到那时,妈妈一定会认出你。”
张露水看完信,问宋青原:“莱拉家人把她孩子的东西也收拾回来了吗?”
“应该也会收吧,你可以去问问。”
“我要那些东西,你帮我找来,”她非常自然地使唤他替自己跑腿,“莱拉应该计划了一个正式的告别仪式但还来不及做,我要帮她把这封信念给孩子听。”
“你不是唯物主义者吗?”他这几天想了很久,决定试着像杰斯说的那样,做一个既可靠又有幽默感的成熟男人,却开了一个无聊的玩笑。
“这叫哀伤告别,我也需要进行这个仪式……算了,等你经历过就懂了。”
她全部心思都在今天的正事上,对宋青原“你怎么知道我没经历过”的心理活动浑然不觉,翻开手里的小本本,推到对面给他看。
“我需要申请一名精神科医生来配合工作,如果他们问理由,你就按这些说。”
他拿起本子看上面的字:在目前复杂的现实环境下,来访者的症状很可能不仅仅是心理层面的困扰,还涉及到更深层的精神问题,必须由专业的精神科医生开出药物进行针对性治疗,同步配合心理疏导,能为来访者提供更综合高效的治疗方案。
“好的,我尽快去办,但如果申请到了你要怎么感谢我呢?”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是不是杰斯又和你说什么了?”她皱着眉警惕地看他,但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回自己的本子上,“我不喜欢他那款,你做自己就行,卫星电话给我。”
张露水接过电话,联系在地球另一端的导师。
奥姆·格林,在全球心理学界都小有名气的人物,但初次见面的人基本都不会猜到他是心理学家,而是以为是理工科的教授。
毕竟大众印象中的心理学家都是温和包容,一幅精神世界极其自洽、宽容自己也宽容他人的样子。
而他戴着一副银边眼镜,眼里的光芒被镜片折射得更加锐利,仿佛一眼就要把别人看穿似的。
相应的,他也是出了名的要求高毕业难,手底下包括张露水在内的大部分学生都是被调剂过去的。
她一直觉得如果自己能选上别的导师,早就成功毕业了。
电话很快接通,向来处变不惊的小老头没有问她还要不要回来参加二次答辩,也没有对她现在的工作表示惊讶,只是让她把遇到的问题说出来。
这么惊心动魄的事,他硬是一点情绪都没有,其实当年从一线心理工作退下来就是因为无法共情别人才被淘汰的吧,她在心里偷偷想。
不过格林教授虽然毫无情绪价值,实用价值却点满,他听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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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问题,给了几点建议。
第一,沟通问题。就算这里的人都会说英语,但母语语境能让他们更清晰地意识并表达自己的感情,她最好去学习当地语言,条件受限的话可以请一位精通双语的翻译帮助沟通;
第二,目标对象问题。每个人群都有自己的心理共性和沟通方式,她可以在集体疏导中把组分得再细一点,如单独分出妇女组和儿童组,或按照当前心理问题的种类分组;
第三,疗法问题。目前听下来她使用的共情、情绪舒缓这些更多的是通用的治疗技术,针对PTSD的疗法用得比较少,回去把课本通读5遍,不再赘述。
老头,不,格林教授,不愧是你!张露水眼神示意对面的宋青原帮自己拿着电话,腾出手在本子上飞快写着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笔记。
“但刚才那些都是皮毛,最重要的部分只能靠你自己领悟,”严肃的小老头话锋一转,随着电波传来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更严肃。
“我记得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尽人事知天命,做好课题分离,不要在水边救人救到自己也掉下去。面对来访者你能做的只有引导,结局如何最终还是由他们自己决定。”
怎么可能分得这么清楚呢?我又不是你!但她没打算就这一点进行辩论,怕老头生气不肯和她说下去。刚打算把这句敷衍过去,对面又说话了。
“不过我想你是听不进去的,那么,我这里有另外一句更适合你现阶段的忠告:
心理咨询做到最后,拼的是对人的理解。每次遇到困境时问问自己,你真的足够了解来访者了吗?想清楚这一点,你就会有大收获。”
“那您觉得我还有哪里不够理解他们呢?”她意识到这个点已经很靠近自己内心的焦虑了,拿回电话急切询问。
“抱歉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因为我没有接受过专业的心理督导培训,而且,如果你的来访者陷入困境,你也会直接和他们说一些大道理吗?”
“那请您至少告诉我,我毕业论文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吧!”
“抱歉,这是你的事情,我必须确保我的机制是公平的,所以我不能帮助学生作弊。”听着这个声音,她就能想象到电话那头是怎样一张平静的脸。
“……好的格林教授,我明白了。”她很不甘心,但也知道导师不会再和自己说什么了。
“如果你想探索别人的内心,就必须先和自己的恐惧作斗争。”
和煦的阳光,被风吹动的窗帘,甚至连坐在对面一脸认真的宋青原都从张露水眼前消失了。她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只能听到狂风暴雨的声音。
突然一道闪电照亮眼前的世界,她看见重重黑影沉默地注视自己,但还是刚才的黑暗更让她无法接受。
她拼命想要抓住那道闪电的尾巴,即使这可能会把她劈得粉身碎骨。
于是她几乎是用喊的问出那一句:
“可是我不知道我的恐惧是什么啊!”
电话那头的人依然没有被她的情绪影响,就好像他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上帝派来指点迷津的使者。
“那么你至少问问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了心理学?”
23. 第 23 章
许多艺术家都曾在自传中提到过自己灵光一闪的瞬间。
如果他们抓住了那个瞬间,就能将它抽丝剥茧直到创造出惊世之作。如果没有抓住,它就只能变成脑海中遗憾且模糊的影子。
张露水也经历了相同的体验。
格林教授问出那句话时,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比接近真实答案。但随着电话被挂断,冥冥中的感应就和电波一起从她的脑海中消失。
答案重新回到那个她无法触及的维度中。
后来无论她怎样拼命回忆、拼凑、思考,逻辑思维都只推演出一种可能:
那不就是因为宋青原吗?从小缺失家庭关爱的他自卑敏感,她想治愈他啊。
——虽然当初告诉他的是“我分数不够,选这个才能和你上同一所大学”。
这个答案太正确也太理直气壮,没能让她产生顿悟的感觉,却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她只能相信它。
况且,比起那个虚无缥缈的答案,她现在有更实在的事要做:搞清楚巴希尔恐惧泛化的具体原因,同步改进治疗方式。
可巴希尔现在看见她就躲,前两次疏导建立起的信任和默契已经荡然无存,他好像已经把她和所有的痛苦画上等号。
她担心自己强行接近又会刺激到孩子,只得暂时放手,过段时间再试着继续沟通。
格林教授那些具体的建议也给了她很多启发,比如让来访者使用母语讲述自己的经历和感受。
她想,能让来访者更接近潜意识的表达方式不只有说母语一种,尤其对于形象思维远强于逻辑思维的孩子来说,画画是比语言更高效的沟通方式。
于是采购彩笔和画纸的工作交给了宋青原。
另外,为了尽可能多的了解彻普文化中特别的习俗,她需要一本彻普百科全书。
“为什么要了解我们的习俗呢?”伊迪丝提出疑问。
“嗯……打个比方,竖起大拇指在我们中国是夸奖的意思,但在有些国家这是骂人的手势。
如果我在那些国家为人们做心理疏导,鼓励他们的时候对他们竖起了大拇指,他们就会心里不舒服,我接下来再说什么话他们也听不进去了,明白吗?”
张露水很喜欢这个真诚又热情的女孩子,而且从前一直被身边的人照顾,现在这个类似姐姐的角色让她特别有成就感,所以伊迪丝问什么她都会耐心解答。
“我懂了张医生,包在我身上吧。”伊迪丝小跑着去把这个指示告诉小姐妹们,发动大家一起找。
当天晚上,伊迪丝送来一本厚厚的彻普百科全书,告诉张露水这是从当地最德高望重的老教师家找到的、整个彻普最全面和权威的版本。
还没来得及大展身手,张露水又苦恼地找来伊迪丝:
“里面怎么有这么多墨水渍?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后面还有,好多关键信息都看不到了。”
其实书远没有到不能看的程度,但经历过巴希尔失败的疏导,她现在格外在意细节,生怕这些缺失的部分又造成新的失败,“这本书还有更新一些的吗?”
“这本没有了,但是有几本薄的你要吗?也不用费那么多时间看。”
“那这些被遮挡的部分,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我知道的也不全面,但肯定有人知道。”伊迪丝啪一声把书合上,拉着张露水来到营地厨房,几个妇人蹲在门边择菜,“你问她们吧,这些阿姨和奶奶比我了解。”
张露水远远就见她们交头接耳,嘴皮子翻飞,默默后退一步,小声和伊迪丝商量:
“还有别人可以问吗?我不想成为她们话题的中心。”
“什么意思?别怕,她们人都很好的。”
还不等张露水再度推辞,伊迪丝就拉着她过去,用彻普语和妇人们说了些什么后,她们就热情地让出一个位置给张露水。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们把她从头到脚详详细细打听了一遍。即使她系统学习过许多引导话术,还是抵挡不住她们深厚的八卦功力,就连小时候的尿布颜色都快告诉她们了。
还好终于交换到她想知道的东西,把书上墨水弄脏的内容都一一补齐了。
搬进难民营后,人们的生活平静了许多。虽然战争的阴影依然笼罩在每个人心头,但比起那段连生命安全都无法保证的日子,现在的生活就足以让他们满足。
如果说还有别的,那就是在勇敢和坚信之余,祈祷时间能淡化那些人力无法愈合的创伤。
宋青原传来消息,总部会调来一位经验丰富的精神科医生协助心理治疗工作,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没有大规模的流血事件发生,营地医院也不像之前那么忙了,他们又重新举办起每周一次的卫生讲座。
这一期的主题是急救知识普及:遇到战争伤害时普通人可以进行的简单急救操作。
主讲人照例是杰斯,张露水宋青原搬来小板凳在离他最近的位置旁听。
所有人都在认真看杰斯演示的止血方式,营地许久未曾关闭的大铁门被重重敲响,后排人们转过头去,看见一个碰着肚子脚步踉跄的孕妇。
她用石块砸门的原因显而易见——脸色苍白、额角盛满细密的汗珠、羊水已经顺着裤管流下,明显已经没有力气再呼救了。
人群爆发出小小的骚动,有人发出惊呼,有人站起来想去扶她。
也有人认出了她。
“这不是马加的妻子吗?”
这句话让周围所有人身形瞬间顿住。
马加是反政府军的军官之一,之前几次袭击平民都是他带的头。
——他杀死了他们的家人。
——而现在他的家人在这里求救。
人们沉默地看着她。
人们怒视着她,似乎希望她在这里以死谢罪;几个抱着小婴儿的年轻女人产生了几分不忍,但也并不打算为了她和所在的集体对抗;而人群中的孩子懵懂地抬头看着这些大人,也各自做出解读。
她无助地站在那里,知道自己连哀求都没有资格。
她作为随军家属跟着军队迁徙,路上羊水破了,他们把她送到这个最近的医院就离开了。
她完全知道自己的丈夫对这些人做了什么事。
汹涌的情绪以她为中心,一波波向外蔓延。医院门口的宋青原和杰斯对视一眼,宋青原点点头,朝孕妇小跑过去,张露水马上跟上。
他们搀住她的时候,她已经快要站不住了。
“快来个人帮忙!”担架还没送到,他朝着人群大声说。
“宋医生,她可是马加的妻子,你真的要为她治疗吗?”
“何不让马加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他才知道他对我们做了什么。”
“为什么要帮他们?就算生下来也是和他爸一个样。”
宋青原想解释,他的职责就是拯救生命,与阵营无关,但也知道对于人们遭受的苦难而言,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确实可笑。
无数双眼睛沉默地看着他,仿佛在进行一场集体审判。
幸好担架来了,他不必再继续承受这无形的压力,几人迅速把孕妇送进病房。
杰斯尴尬地咳了咳,敲敲黑板继续这场讲座,但大家都已经心不在焉了,包括他在内。
宋青原不是妇产科医生,但通过简单触诊也大概知道孕妇现在是难产。他见过更加血腥的场面,但都没有现在这么让他害怕。
一位年长的护士抓住他,声音低沉而坚定:
“宋医生,这种情况的孕妇我见过很多。信我,马上剖,不然她和孩子都活不成。”
他浑浑噩噩被推进了手术室,才意识到自己的恐惧从何而来
他母亲就是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的。
他必须保证两个都能活。
如果只有孕妇活下来,她会变成莱拉。
如果只有孩子活下来,他会变成自己。
这些天他听到一些消息,反政府军节节败退,或许很快就会被彻普政府完全镇压。
按照成王败寇的常理,这不会是一个受到欢迎的孩子。
如果再没有妈妈,还有谁能保护这个孩子?
封闭已久的心被划开一道口子,无数的怀疑和自我厌弃疯狂涌出。
他手抖得厉害,甚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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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人主刀,但叫嚣的生命体征检测仪再次提醒他没时间了,不马上剖出来孕妇和孩子都必死无疑。
幸好肌肉记忆帮助了他,手术刀在靠近皮肤的瞬间变得又准又稳,分离组织、切开子宫壁、取出婴儿、处理胎盘和缝合的过程都还算顺利。
“男孩,母子平安。”
一片混沌中,他听见旁边的人高兴地说。
他终于不用再和本能的颤抖对抗,手一松,沾满鲜血的手术刀掉在盘子里。
然后他不顾满手的血污,用力覆上自己的眼睛,蹲在手术室的地上喘粗气。
像有什么心灵感应般,手术室外的张露水突然流下眼泪。
-
卫生讲座即将结束,张露水匆匆出来和杰斯小声耳语了几句,他点点头表示收到,随即对着隐隐躁动的人群继续说。
“我们的讲座今天就到这里了,希望大家记住刚才的要点,今后遇见类似情况以科学的方式应对。至于刚才发生的事情,张医生比我更清楚整个经过,请大家再听她说几句吧。”
张露水站到杰斯让出来的位置上。
“我完全理解大家矛盾的心情,反政府军给迈索镇带来的所有伤害,我也从头到尾经历过。但刚才的这位母亲,她不是战争的决策者,也不是加害者,
如果是我们自己遭遇这样的困境,也一定会希望有人能够帮助我们,对吗?而且我们今天对她多一分人道关怀,或许就能成为未来和平的契机呢。”
“张医生,你总说理解我们,但你们有国际工作条例的保护,反政府军不敢伤害你们,就算我们这些人全死完了,你还是活得好好的。”
人们不再因她的话语动容,站在那里的样子比之前都要团结。
她知道如果再说下去,自己就要被他们排除在这个集体之外了。
“你们先别走。”她丢下这句话就跑回医院,人们不明就里但也在原地等着,没多久,她抱着一个婴儿出来。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看看这个孩子。”
但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刻意避开眼神,婴儿似乎感知到强烈的抗拒,突然哭了起来,她不知道怎么安抚,只好隔着厚厚的襁褓轻轻拍他。
“每个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时,都渴望着爱与和平,我们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孩子哭得更大声,张露水急了,手忙脚乱地哄。
人类基因里对婴儿哭声的不忍被唤起,开始有人偷偷看他。皱巴巴的一张小红脸,看起来和普通孩子刚出生时也没什么两样。
这时,身边年轻妈妈抱着的小女孩也毫无来由地大哭起来。
“怎么了宝宝,哪里不舒服吗?跟妈妈说……没有不舒服,那怎么突然哭了呀。”
“……看见他伤心……我也伤心……”仿佛孩子间有独特的信息传导通道,女孩指了指张露水怀里的婴儿,哭得更大声了。
年轻妈妈见自己女儿怎么都安抚不好,只好先把她放下,向张露水伸出手去,语气冷淡:
“给我看看。”
她的丈夫在空袭中受伤昏迷至今未醒,医生说他可能会成为植物人,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此时此刻她对仇人的孩子并无半点怜悯之心,只想让自己的孩子别再哭了,却在接过襁褓的瞬间有些恍惚。
他那么小,又那么软。自己女儿刚出生时,好像也就这么点大。
他渐渐停止哭泣,只剩惯性的抽噎。
“太好了,你一抱他就不哭了,他喜欢你!”张露水从手足无措的窘境中解脱,一时间忘了自己把孩子抱出来的初衷。
“他?以后不想着杀死我们就不错了。”
孩子很健康,做过基础检查护士就把他包好放在一边,去照看他过于虚弱陷入昏睡的母亲。
宋青原不放心张露水把孩子抱出来,但见她坚持也只得叮嘱过后由着她去。
远远见孩子哭了,他马上过去查看情况,但等他走近时孩子已经渐渐平静下来。
他只听到背对着他的张露水说。
“别担心,哪里会有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流着罪恶的血液呢?”
24. 第 24 章
“救命啊宋医生!”宋青原的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扶着门框的小女孩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小弟弟……傻掉了……”
“什么叫傻掉了?”
“我们刚才在和小弟弟玩,他突然就听不见我们说话了,我们碰他他都没反应。”
“哪个小弟弟?是不是巴希尔?”
宋青原记得这个孩子,张露水的心理治疗在他身上碰壁,至今没找到解决方法。
“是,你去了就知道了。”
当宋青原挎着药箱到达现场时,局面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严重,除了刚才一起挖沙子玩的孩子被吓到,并没有更多人注意到巴希尔的异常。
不仅是因为巴希尔这次没有展现出攻击性,更因为那个在现场稳住局势的人——
他正托着巴希尔后仰的头,把手里的药剂滴进孩子鼻腔,宋青原认得他脚边拆开的药盒,是□□的包装。
他明明长着亚洲人的脸,皮肤却比杰斯还白,他身上穿着的黑色大衣料子应该很好,彻普漫天的风沙似乎一点都沾不到他身上。
他对巴希尔的用药起了效果,巴希尔的眼睛渐渐有了焦点,嘴里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的干预还没有结束,把怀表贴在巴希尔额头上,金属冰凉坚硬的触感吸引着孩子的注意力,而秒针走动的声音顺着头骨传进大脑,巴希尔渐渐松弛下来。
感官锚定法和刚才的药物一起发挥作用,巴希尔感觉卡在喉咙里的东西消失了,清晰吐出“妈妈”的音节。
看见男人收起怀表,宋青原才回过神来,上前打招呼。
“你好,我叫西岛诚,是总部派来支援心理工作的精神科医生。”
“……”这两天事情太多,居然把这么重要的日子忘了,宋青原正在思考怎么解释他们不是有意怠慢,对方却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提出自己要追踪巴希尔的药物反应。
宋青原找了一间空病房给他们,又从隔壁推来一台生命体征仪,本想教他用,却发现他对仪器的熟悉程度并不比自己低。
退出病房带上门时,看见他很顺手地拉开床头抽屉找到里面的病历册,一边温声和那孩子说话,一边飞快记录着什么。
宋青原看着斑驳脱落的墙皮,觉得他不像这种地方应该出现的人,更像全球顶级实验室里发期刊的那批天之骄子。
可是看行为举止,他已经以极高的专业素养迅速融入了这个地方。
这么优秀的人,以后会是张露水的搭档。
心里好像坠着什么东西,但仔细去感受的时候又消失了。
宋青原转身上楼走到心理疏导室门口,张露水果然在里面。她躺在他前几天搬回来的旧沙发上,脸上盖着一本《心理学与神经科学》挡光。
他轻手轻脚推开虚掩的门,对面的座椅被她拉到沙发旁边,不知又在模拟什么心理疗法,他慢慢坐下。
还好,没有发出声音。
温暖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他盯着她露出的一截下巴看,突然发现她比刚来这里时黑了些。
想到曾经的吵吵闹闹,又无声地笑了笑。
逆着阳光的方向,可以看到漂浮其中的灰尘。
和灰尘一样清晰可见的,还有她下巴皮肤的小绒毛。
这些元素的组合撩得他心里痒痒的,潜意识快于理智,他还没意识到不妥的时候手就已经伸了出去。
“你干嘛?”肌肤相触的前一瞬间,他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
“天气这么好,你不午睡吗?”即使外科医生的肌肉记忆让他的手在千钧一发之际缩了回来,他还是知道她看见了,只能尽量装作若无其事。
“你进来的时候我就醒了。”她在脑后多垫了个抱枕,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又没看,怎么知道是我。”
“我能感觉到啊,”她合起手里的书放回茶几上,视线停留在封面的短暂一瞬,她想到了什么一下坐直,“对了,我的搭档是不是今天来?”
“是啊,已经来了。”
“什么?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都没有隆重迎接人家!”她马上站起来,理着鬓边头发往门口走去,“他现在在哪里?安排房间了吗?没有的话住我旁边,方便我们以后交流病情。”
“你也太急了吧,”他说不清两人间更急的是谁,忙按着她肩膀想把她转回去坐下,“人家刚到,让人家先好好休息吧。”
她身形一顿,随后一把抓住他覆在自己肩上的手,慢慢转回去看着他。
“你今天有点奇怪哦,对同事动手动脚,想干嘛?”亮晶晶的眼睛不加掩饰地逼视他,语气却在句尾软软上扬,“告诉我,我的搭档在哪?”
“一楼中间的病房,和巴希尔在一起。”他一下什么都忘了,讷讷道。
她轻轻切了一声,松开他的手,抓起搭在沙发靠背的外套离开。
他怅然若失地想要抓住那缕香气,脑子里又多了一个想不清楚的问题:明明营地的洗漱用品都是统一采购,为什么她的这么香?
-
张露水要和西岛诚一起为巴希尔会诊。
“我也要参加。”宋青原说。
“你参加什么?又不是你的主场。”
“我担心神经系统的长期紧张会干扰他的调节系统,让他患上身心疾病。”
“也是,那你等会自己找位置坐。”
张露水担心巴希尔对疏导室有不好的记忆,把地点选在他住的房间,支开其他孩子,让他自己决定坐在哪里。
他坐在床角,把被子盖在身上,又想了想,把几个玩偶面对他们摆在自己身前。
谁先开始?张露水和西岛诚对视一眼,用眼神询问对方。
西岛诚做了个“女士优先”的手势,张露水会意,把小臂交叠放在膝盖上,用身体前倾的姿势拉近和巴希尔的距离。
“巴希尔,你的幸运小屋绘画本还在吗?可以给张医生看看吗?”
在她靠近的一刻,孩子的身体往角落里缩了缩,怯懦的眼神投向西岛诚,得到鼓励的信号才对她点点头。
他在幸运小屋里添了好多东西,可以想象在那么多被恐惧包围的时间里,他是怎么勇敢地搭建心中的庇护所。
她想聊聊里面每样东西在他心里的具体意义,但他的警惕那么明显,她只得默默退回去,示意西岛诚先上。
“巴希尔,你最近晚上睡得好吗?”
孩子摇了摇头。
“是睡不着、经常中途醒来、还是做噩梦?”
“我睡觉的时候,会看见爆炸和火。”
“醒着的时候会看见这些东西吗?”
他先摇头再点头,连自己都搞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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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我不知道,好像看见又好像没看见。”
医生视线停留在孩子身上的时间又久了些。
“那在你好像看见那些东西的时候,身体会不会突然不听话,自己动起来,想停都停不了?”
“……我好像被抓走了。”
见巴希尔紧紧抱着被子,西岛诚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在病历本上写了些什么。
张露水觉得这或许是自己切入的契机,把手里东西放在一边,蹲在巴希尔床前,让自己比他还低一点。
“巴希尔,张医生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乱,所以你想在里面找一些记忆会找不到,却一直找到不需要的记忆,对不对?你愿意让张医生陪你把所有记忆整理好吗?像你整理自己睡觉的小角落一样?”
巴希尔不敢看她,长久盯着自己的被子,幅度很小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张露水不甘心放弃,一直看着他等他改变主意,直到西岛诚从后面拉了拉她,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给一个小孩子施压太不应该了。
“对不起巴希尔,张医生不是要强迫你做什么,我只是想帮助你,如果你需要帮助,随时可以来找我,好吗?”
巴希尔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房门被敲了三下,宋青原推门进来,把手里的体检报告递给西岛诚。
西岛诚简单看了看,对巴希尔说:
“你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我会给你开药,让你吃了感觉好一些。”
“好一些”的承诺显然很有诱惑力,巴希尔抬眼看着这位医生,带着期待点点头。
张露水满腔不解,却连询问的资格都没有。
为什么?他明明也期待着变好,却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帮助?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我回去开药,你们先忙。”西岛诚盖上笔帽,对张露水宋青原礼貌点头。
“等等我,我也走!”张露水在西岛诚出门后才反应过来,噌一下站起身追着他出去。
“病历本没拿呢。”宋青原冲着她背影大声说,她却连头都不回。
“西岛医生,巴希尔是怎么回事?”
“我认为是应激障碍伴随的创伤性幻觉,需要药物抑制。”
“那是不是吃了药就会好,不需要进行心理治疗?”她怀着侥幸心理发出询问。
“按照我的临床经验,我们的工作对他来说都很重要。就像骨折后的肢体,药物治疗是固定骨头让它愈合的石膏,心理治疗是愈合后学习正确发力方式的复健操,缺一不可。”
他面沉如水,眼神被镜片打磨得更加冷静理智,好像任何棘手的事情都能被他有条有理地解决。
就像刚才一样。
“……我想问问,你有没有遇见过治疗无效的病人?”
“有,脑部创伤复杂难测,一些脑组织广泛受损的患者,穷尽手段也只能缓解无法治愈……尽人事,听天命吧。”
张露水已经不记得他是第几个用类似的话安慰自己的人,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面对失败都能这么冷静地置身事外?
难道自己的思维模式真的不对吗?
她不相信。
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为了验证它,她转身回去推开刚才的房门:
“巴希尔,你的幸运小屋里,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
25. 第 25 章
有了格林教授的提示,张露水改进集体疏导流程,将妇女和儿童单独分组。
今天是孩子们第一次集体疏导,她决定用绘画作为沟通的介质。
在大脑发育进程中,图像思维先于逻辑思维出现,所以每个孩子都是小画家,只是随着年纪增长,这项技能渐渐被愈发熟练的语言技能所弱化。
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图像信息在脑海里的重要级和优先级依然高于文字信息。
分完组后,集体疏导的地点也改到医院会议室里,房屋内部比空旷场地更有安全感,也能减少不确定因素的干扰。
张露水抱着纸箱走进会议室时,孩子们已经被伊迪丝安排得整整齐齐。
“大家好呀,张医生今天要和你们做一件有趣的事情哦,谁知道是什么事?”
“我知道老师!不对,我知道张医生!”
“我也知道!”
“张医生让我说,我先举手的!”后排的女孩着急地喊。
她看着一张张着急的小脸,忍不住笑了,今天的孩子是3-8岁的低龄组,特别遵守这种类似学校的秩序感。
“既然大家都想说,那就一起说吧。我们今天要干什么呢?”
“画画!”孩子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没错,画画,那谁知道我们今天的画画有什么好处呢?”
“把心情画出来,我们就会变得开心。”
“张医生会魔法,看了我的画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画画就是闭上嘴巴,用彩色笔说悄悄话。”
她惊讶于孩子们的准确理解,仔细一想应该是伊迪丝帮忙做的宣讲,让她省去很多解释的时间。
她转头看着旁边整理画具的伊迪丝,轻声说了句谢谢。
“能帮到你我很开心。”明媚的少女没有纠结她是谢的哪件事,坦然地接受了这份感谢。
“没错,就是这样。画画可以表达心情,张医生也会通过画面帮助心情不好的小朋友哦,大家随意画自己想画的东西就好了,画什么都可以。
刚拿到画具时,孩子们先画的基本都是房子和人。家和家人,就是他们稚嫩内心里最初理解到的世界。
等这个雏形搭建完成,他们的笔尖下就分化出截然不同的内容。
有些画中所有人都被打上红叉、有些画中人们的眼泪流成一条小河、有些画中太阳暗淡无光、有些画中下着红色的雨……
心理学认为,他们笔下所有意象都对应着潜意识里的某部分。张露水看着这些画,也大概能猜到他们经历过什么。
“你怎么还没开始画呢?”
路过一张空白的画纸。张露水停下脚步。耐心询问它的主人。
“我不知道要画什么……”女孩的回答有些胆怯。
“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呀,你可以画你的手、可以画这张桌子、还可以画这间房子,你先选一样你喜欢的东西,我陪你画出好不好?”
“我、我不会。”女孩不敢和这位美丽的医生对视,尾音几乎拖出哭腔。
张露水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有些紧张,回到刚才装画具的箱子找到一个绘本,摊开在她面前。
“这里的图案,你觉得哪个最好看?”
选择题可比刚才“画什么”的开放式简答题好回答多了,女孩咬着铅笔杆子,想了想,指了一下角落的花朵。
“花花好看。”
“那就按照这个教的方法,一笔一画把她画出来,好不好?”
迎着她鼓励的眼神,女孩终于点了点头,按照步骤图把花朵画了出来。
又用同样的方式画了一道彩虹,女孩原本紧绷的神情终于被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取代。
“你现在知道要画什么了吗?”
“知道了。”她还是有些害羞,但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紧张了。
“那加油,我很期待你的作品。”
没过多久,张露水又遇见另一个难题。
眼前男孩极力忍耐着抽噎,身体却还是控制不住地随着这个频率颤抖,面前摊开的画纸已经被眼泪打湿。
一滴、一滴、一小片。
画纸上只有一个小小的火柴人。
“你怎么了?可以和张医生说说。”她蹲在桌边平视着他。
男孩胡乱抹了几把眼泪,嘴里吐出她听不懂的音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可以说英文吗?”
男孩放弃交流继续哭,把旁边原本专心画画的其他孩子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感觉场面即将失去控制,张露水有些手足无措。
“张医生我来吧,我和他说。”伊迪丝原本在讲台上画自己的画,发现这边有棘手情况马上跑过来。
“好。”张露水干脆地让出位置给她。
本来还担心伊迪丝不会哄小孩,但在彻普语一来一回的交谈中,那男孩的情绪真的渐渐平静下来,张露水才放心走开。
从会议室另一端折返回头时,看见他已经在伊迪丝的鼓励下重新拿起笔,在纸上画些什么了。
随着时间推移,孩子们的画在原基础上变得越来越抽象,她知道他们已经借助画进入潜意识,倾诉内心深处的创伤。
直到她被其中一幅吓到。
画面里看不见任何清晰的形体,大面积的黑色、深红和深紫覆盖了整张纸,扭曲的线条疯狂贯穿色块。
纸面被笔尖扎穿,男孩终于停手。
稚气的小脸毫无表情,好像这诡异破碎的画面和他并无关系。
“你画的是什么?愿意和我说说吗?”
他对她的询问毫无反应,依然死死盯着那幅画。
“虽然我不知道你画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我想帮助你。”
“没人能帮助我,发生过的事情已经不能改变了,像这幅画一样。”
她仔细看画,似乎确实没有下笔的余地了,浓烈的色块吞噬想要进入的一切,除非……把这张纸全部涂成黑的。
不,一定还可以改变的。
张露水灵光一闪,回身去找刚才的纸箱。她没记错,里面是有一支荧光笔。
她用荧光笔在画面中间画了一颗星星,五个角都在发光。
浅黄的色彩浓度很低,但荧光的亮度足以凌驾于所有颜色之上。
于是,这颗星星成了画面中最耀眼的存在。
“你看,这幅画改变了。”她微笑着看他,他却撇过头拒绝眼神交流。
“可是我的家和家人都被炸了。”
“那这幅画里有你的家,对吗?可以告诉我在哪里吗?”
他才指了画上几个地方,就没耐心地收回手:“就这样吧,太多了我指不完。”
她辨认出那几个地方像房屋的碎片,而散落在旁边的,似乎是以奇怪角度弯折的人类肢体。
其实这幅画里细节很多,只是他用颜色把它们盖起来了。
所以,这里渲染的红色代表当时的漫天血雾。
张露水用指尖一遍遍描过画中凌乱线条时,男孩紧紧攥着笔,眼神里满是怀疑。
但当她又拿起荧光笔涂改他的画作,他终于也没有阻止。
张露水笔尖顺着画纸边缘歪扭的线条勾勒,让它成为房子墙壁的轮廓,而旁边色块晕开的边缘,被她融合成屋顶的形状。
再然后,她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一个模糊人形,男孩笔尖戳破的洞恰好位于胸部,她又在那里画了一颗心。
她把画纸转了180度,推到他面前。
“你的家经历过轰炸,但它其实还在这里,家人也永远守护着你。其实你想要的一切都还在这幅画里,从来没有真正离开。”
男孩凝视着那幅画,突然把铅笔重重拍在桌面上:
“你骗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怎么可能还在!”
只是他表现出来的并不像计划中那么有气势,说到最后已经压不住嗓子里的哭腔。
说完这句话,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但在彻底失控前,他把那幅画塞进桌筒,不让它被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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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打湿。
这时,其他孩子也都画得差不多了。
也许是被这哭声感染,又或是画画的过程勾起伤心事,大家都没有一开始的兴高采烈了。
“有没有小朋友想和大家说说自己画的是什么?”
台下没人举手,也对,就算大人也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清晰描述潜意识里的内容,何况孩子。
或许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画的是什么,只是被当下的直觉驱使,出于本能画下它们。
“那么谁的画是难过的?张医生可以帮他把这幅画变得开心一些哦。”她换了种问法。
陆续有几个孩子举起手,她让他们带着画一个个上来。
“我们每个人都经历了一些难过的事,想忘也忘不掉,就像你们的画再也擦不掉一样。但是,我们可以在这幅画里加入一些美好的东西哦。”
第一个孩子的画里,几个人都被藤蔓捆住,脸上露出难过的神色,于是张露水在旁边画了一把砍刀。
“别担心,这把刀会砍断它们,让人们重获自由。”
第二个孩子的画里,是沙漠中干涸的枯树,张露水在树下画了几个正在浇水的火柴人,在他们的浇灌下,树梢冒出绿色的嫩芽。
“别担心,这棵树会重新长出叶子。”
“张医生,我也想画。”
“可以帮我画吗?我排他后面。”
台下的孩子们纷纷举起手。
“张医生画不了那么多,但你们每个人手上都有能量巨大的画笔,现在开始行动起来改变自己的画吧!”
孩子们又渐渐活跃起来,相互讨论画面可以怎么修改,有些画完自己的还上手帮小伙伴画。
张露水知道自己的任务完成了,溜达着回到座位,问伊迪丝刚才画的什么。
伊迪丝画的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洲,中间的大树缠着绷带,上面印了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标志。
树下围坐着各种肤色的人,大家脸上都是笑容。
“张医生,你们招人的标准很高吗?”
伊迪丝问得认真,张露水不知道怎么回答,连她都招,看起来不是很高的样子?
不过说认真的,在这里遇见的其他同事从人品到专业程度都是她真心敬佩的。
“嗯,还行吧……但加入我们真的很辛苦,你确定吗?”
“既然这么辛苦,那为什么你们不怕?”张露水不知怎么回答,然而伊迪丝本来也没打算听,“你们不怕,我也不怕。”
“那就期待你早日成为我们真正的同事。”张露水看着眼前被圣光笼罩的少女,笑着说。
“好,我一定会尽快追上你们的脚步!”伊迪丝还想说什么,却在视线落在张露水身后时咽回肚子里,“嗯……我先走啦。”
“怎么突然要走?”她的说话大拐弯让张露水感到莫名其妙。
“你家宋医生来了,我不打扰了。”伊迪丝把自己的画收好,跑下去陪孩子们画画。
“突然过来有事吗?”张露水转过去看着宋青原。
“我来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
“坐,”张露水拍拍身边伊迪丝的座位,顺手把空白画纸和新的彩笔推到他面前,“你也来画一幅,让我看看你的潜意识。”
“我不会画画。”宋青原推辞。
“那刚好,就是没学过绘画技巧才能更直接地表达内心,这些孩子刚才都画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她早就把自己看得透透的,他当然知道。
但如果她要当面把那些他自己都说不出口的幻想逐一点破,那还是过分刺激了。
想到这里,他继续婉拒:“等会结束我帮你一起收拾这里吧。”
她往后靠在椅背上,抄着手悠然看他:
“宋青原,我发现你这人不行。”
“什么?”某个词戳中了雄性动物基因里自带的禁忌,他突然有些奇怪的激动。
她用手里的笔挑衅地轻点他的胸口:
“这么大的人,还不如人家小朋友。”
26. 第 26 章
莱拉去世,巴希尔拒绝进一步心理治疗,张露水的单独疏导轮到了3号患者,一位在空袭中失去左腿的小学老师。
张露水和西岛诚各坐在沙发一端,整理各自的资料等待患者到来。
长长的虚影投在走廊上,随着主体靠近,影子边界也越来越清晰。
戴眼镜的女人摇着轮椅进来,憔悴的神情浮在原本温和坚定的面容上。
“法蒂玛,你好,我是心理医生张露水,这位是精神科医生西岛诚,我们今天会一起为你提供治疗。”
法蒂玛对轮椅的操控还不是很熟练,张露水起身帮她调整到沙发正对面的方位。
“我已经开始学习使用拐杖了,到时行动会比现在灵活许多。”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没关系,我们都会帮助你,”张露水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法蒂玛,请你先说说自己的情况吧。”
“我今年32岁,是迈索镇小学的老师。学校遭遇空袭那天,我被压在楼板下,人们把我救出来送到医院时,我的腿已经保不住了……”
明明是在心里预演过很多遍的自我介绍,真正说出来时还是无法保持平静,张露水尝试把话题往积极的方向引导。
“那你来到这里是想寻求什么帮助呢?”
“等战争结束我想继续当老师,但现在每当想起和教室有关的事情,我就无法自控地感到恐惧。”法蒂玛眉头紧锁,无数次被情绪打倒的经历已经摧垮她的信心。
“能向我们具体描述一下恐惧的感受吗?”
“我回忆学校时,它塌了,那天的混凝土板再次向我压来;翻开教案时,上面的字母变成穿透我身体的钢筋;而且这里好痛,吃止痛药都没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法蒂玛指着自己空荡荡的裤管,声线颤抖。
当初被压在废墟中她没有绝望,人们为了保住她的命无麻药截肢她也没有绝望,可现在事情都过去了,那些鬼魅般的记忆还是死死缠绕着她,她真的绝望了。
“在你截肢后这两个月里,能持续感受到幻肢疼痛,对吗?”一直没有说话的西岛诚放下法蒂玛的精神状态检查表,开口发问。
不同于张露水关切前倾的坐姿,他坐得很直很挺拔,仿佛这里是一个什么商务礼仪检阅现场。
“是的。”法蒂玛眉头一皱,显然对“幻肢”一词有些抵触。
“为了更清楚你的状况,我需要对你的幻肢部位进行感觉测试,现在请你把裤管卷到膝盖以上,然后闭上眼睛,请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对向来循循善诱的张露水来说,西岛诚一口一个“幻肢”的说话方式好生硬。不过她也知道,他们其实就是针对大脑做检查开药的医生,给患者提供情绪价值并不是他们工作的必须项。
这样的协同工作模式,在她的职业生涯里是很新鲜的体验。
西岛诚在法蒂玛轮椅旁蹲下,打开药箱拿出一枚钝头针,轻轻戳在她大腿上。
“痛吗?”
“有一点。”
“请描述痛感发生的部位。”
“左边膝盖上方大概3厘米的位置。”
西岛诚又将针头下移,戳进她大腿下方的空气中。明明那里没有肢体,她却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
西岛诚又试了几个位置,把手里的针换成棉签,耐心重复刚才的步骤。
“请问我这是什么情况?”测试结束后,法蒂玛询问道。
她语气有明显的紧张,但已经不像刚才那么低落,短短接触下来,她能感觉到这两位医生的专业性都很强,也就是说,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恐惧。
“你的症状符合神经病理性疼痛的表现,我会为你开抑制神经痛的药物。另外,情绪状态也会影响神经痛程度,我还会给你改善心境的药,接下来你好好配合张医生的心理治疗。”
“我是得了精神病吗?”她听不懂专业术语,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吃药只是为了暂时调整你的神经系统。”西岛诚公事公办地合起病历本,开始配药。
“好的,麻烦你了。”看医生的表情不像有大事的样子,她稍微放下心来。
“法蒂玛,我们已经知道了你在截肢后有情绪困扰问题,这种状态对你目前的生活还有其他什么直接的影响吗?”
“那天晚上我再次从噩梦中醒来,想到自己也许永远无法回到讲台,一时情绪失控把教学证书撕了……每次想起当时失控的感觉,我都很害怕,怕下次自己做出什么无法补救的事情。”
通过微表情观察,张露水判断她的叙述确实毫无保留。
不逃避现实、主动寻求治疗、可以清晰觉察并表达自己的感受,这是心理咨询师们最喜欢的一类患者,他们预后极佳,经过专业的心理治疗后很快就能恢复到原先的社会功能水平。
接手这样的患者,就像拿到一张清晰的地图,按着上面的路走就能到达终点。
可张露水却犹犹豫豫,不敢出发。
因为那条明路是:采取暴露疗法。
趁法蒂玛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张露水快速在手里的本子写下一行字,递给旁边的西岛诚。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在这行字下打了个问号,把本子还给她。
【我现在应该对她采取暴露疗法吗?】
【抱歉,我只能对神经检查和用药做建议。】
字迹和他本人一样清正,但她分明在他一向冷静的眼神里看到深深的无语,现在又不方便说话,只能在本子上飞快解释:
【巴希尔就是用过暴露疗法才情况恶化的,至今还没找到解决方法,我想先对她采取温和些的疗法。】
不知何时,法蒂玛已经摆脱情绪的纠缠,用清明而坚定的眼神注视着他们。
“我想恢复正常生活,请你们帮助我。”
气氛陷入奇怪的胶着,西岛诚没办法,低头快速写着什么。
【暴露疗法。】
刚想把本子还给她又想到什么,他撤回手,在上面加了一句。
【我为你兜底。】
简短有力的句子让她整个人松弛下来,她又有了迎上法蒂玛眼睛的自信。
“你现在的困惑是,想回到讲台,却又会被相关元素勾起截肢的惨烈记忆,对吗?”
法蒂玛点了点头。
“针对你这种情况,我们最常用的是暴露疗法,就是让你逐步暴露在恐惧相关的元素中,逐渐提高你的承受能力,直到你面对它们时不会再做出过激反应。”
“好。”短暂的犹豫后,法蒂玛点了点头。
她试过去想那些事情,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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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到极点就不会再怕了,但每次都被它们吞噬。
这次两位医生在,她相信结局会有所不同。
“先调整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吧,”张露水给她拿了一条盖腿的毛毯,帮她调整轮椅的位置,“你想去窗边吗?那里能晒到太阳。”
“就这样吧,我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法蒂玛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闭上眼睛。
“接下来你需要跟着我的语言提示去想象对应场景。在难受的时候记得提醒自己这只是想象,如果实在承受不了,你示意我,我会叫停。”
“好的。”
“这是平静的一天,你漫步在学校操场上,阳光很暖,你很舒服……突然,你想起教案忘在教室里,于是转身向教学楼走去。”
法蒂玛原本松弛惬意的神色僵住了,张露水有些紧张地看向身边的西岛诚,见他也正在认真观察法蒂玛的反应,才放心继续引导。
“你上了楼梯,踏过走廊,来到教室门前。”
见她双手攥紧腿上的毯子,张露水提醒她放松。
“深呼吸,想象气体是一团金色的小球,从你的鼻孔进入身体,慢慢滑进咽喉落入肺部……很好,我看到你平静多了,那么现在抬起手,放在教室门上,准备推开。”
法蒂玛刚调整好的呼吸又被打乱,她咬紧牙关,对抗来自虚空的魔鬼。
“你现在什么感觉?”
“左边小腿突然好痛。”
这一刻,张露水也几乎无法呼吸了。
“你不在学校,你在心理疏导室里,请马上回到现实世界!”
法蒂玛睁开眼睛,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短暂的调整后,张露水想今天是不是先到这里,她却主动要求继续。
“张医生,我休息好了,可以再来一次吗?逃避终究不是办法。”
张露水只得继续引导,但反复了两三次,法蒂玛还是没在能想象中把那扇门推开。
西岛诚微微蹙眉,在刚才的本子上写下一行字。
【她还能承受,不要太快叫她出来。】
看到身旁素面朝天的女孩额角已经渗出汗珠,想来她心里的担子并不比法蒂玛轻多少。
【如果她到了必须出来的临界点,我会提醒你。】
在西岛诚的帮助下,法蒂玛在想象中的探索渐渐深入。第一次疏导结束时,她已经能站在讲台上了。
虽然在这个过程中,她还是能感觉到早已缺失的左小腿传来清晰疼痛,但她已经不会因此失控。
“太棒啦!”张露水欢欣雀跃,然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降回正常音量,“法蒂玛,你好厉害,这么快就可以站回讲台了,下次一定会更好!”
这种高昂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法蒂玛走后,她又向西岛诚道谢。
“要不是你,我刚才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不客气。”他把腕上表盘调正,淡淡回应。
“西岛医生,以后每次心理工作我都想和你一起,可以吗?”
从前的工作像一团迷雾,她看不清路,跌跌撞撞碰得满头包。
现在有了这盏明灯,她想只想紧紧抓着不放。
他看着她清亮的眼睛,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那年,心里一软。
“好吧,但希望你尽快成长,早日独当一面。”
27. 第 27 章
孩子们绘画疏导的效果比张露水先前预期要好得多,这让她想为妇女组也找一个她们熟悉的活动进行。
毕竟之前那几次集体疏导里,能用语言表达的部分也早就说得差不多了。
她想,当地妇人们共有的记忆,大概率与家务有关。
张露水来到医院会议室时,妇人们正在七嘴八舌地聊天。
虽然战争的阴影还未完全退去,但这段时间的平静生活已经给了她们很大的安全感。并且没有陌生男人在场,女人间又多了一份亲近。
“重不重啊张医生?我们帮你吧。”坐在门边的人见张露水抱着纸箱进来,马上起身帮忙。
但托住纸箱底时,发现比想象中轻很多。
“不重的,一些碎布和针线而已。”
“拿碎布做什么呀?”
“它们是今天疏导的主题哦。”
张露水把纸箱放在面前桌子上,示意跟在身后的宋青原把他的两个也放这里。
再后面进来的,是两手空空的西岛诚。
“为什么他不用搬?”五分钟前,被张露水安排搬东西时,宋青原问。
“精神科的权威专家愿意莅临指导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能麻烦人家呢?”
那我也是外科专家啊!他刚想这么说,又意识到这不是重点。
“可是这些很重。”
“那你分两趟搬。”
他只好忍气吞声自己搬两箱。
把箱子放在她指定的位置,刚想问还有没有其他的要帮忙,她却直接略过他,欢快地去给西岛诚搬椅子坐。
“西岛教授,请坐,你要的东西伊迪丝一会就送来。”
他又忍气吞声地离开了。
“姐妹们,今天的集体疏导我想以全新的方式进行,主题是缝纫。”安顿好一切,张露水才向好奇的妇人们介绍。
“那是什么意思呀?”
她们知道缝纫,也知道心理疏导,但无法把这两个词语联系到一起。
张露水打开宋青原搬来的纸箱,向大家展示里面的东西:磨破的衣服、撕裂的被子、被火烧了一角的窗帘等等……
“这些从迈索镇收集回来的材料,和我们一样经历过残酷的战争,但也记录了曾经的幸福生活。我们今天就用它们来创造新的美好吧!”
噢,原来张医生前些天号召大家去捡破烂就是为了这个呀,人们恍然大悟。
“经历过这么多事,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许多感受,大家可以先想想自己想在今天的缝纫中表达什么心情,再来选取对应的材料……当然,如果没有什么特别想表达的,那随便选一件就行。”
妇人们一拥而上,围着箱子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你不是想要一条连衣裙吗?这里有,把口子补上就可以穿了。”
“这是我家的被子,那天有人抢行李,我都说了不值钱还非要抢。”
“我没什么想要的,就拿布片缝个沙包给孩子们玩吧。”
“这件可以给我吗?”人群之外,一个憔悴的女人突然拦住刚从里面挤出来的,指着她手里那件不起眼的短袖。
破烂也要争吗?那人不明就里,但看见对方双眼含泪的模样也预感到什么,把手里衣服给她了。
“谢谢你,这是我丈夫中弹那天穿的。”
大家这才看见那衣服胸口处有一个弹孔,血的颜色在黑布上不明显,只有干涸发硬的痕迹。
妇人们各自选好材料,回到座位开始工作。
张露水猜测得没错,她们对针线活都很熟练,她只需要做好专业上的引导。
“缝纫和生活很相似,裁剪布料就像整理过去的经历,剪的时候可以想想,自己脑海中有什么想去掉的消极心绪,又有什么想保留的珍贵记忆?
而拼接缝合的过程,就像把受到冲击的家园用爱和信心重新搭建。手里的布料是你们可以控制的,人生也一样。”
这几个月里,大道理她已经说过太多,这种具象化的方式更能让她们感受到真实可控的修复。
大家都安静多了,专心思考如何让手上破烂的原材料变得更好,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偶尔传出一两声借工具的低语。
有人缝着缝着突然莫名流下眼泪,这让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一开始她是按着张医生的引导思考,但真正扎下第一针时,那些事情就自动离开她的大脑,她想的只有怎么把这几块破布缝在一起。
她说不清楚,却觉得这次的眼泪很特别,它不伴随任何情绪,好像只是为了把原有的东西冲走。
她想,自己应该是得到了神的馈赠。
“你怎么这样缝呀,针脚太靠近边缘,后面一受力就会开线的!”
一个妇人拉紧手里的线,余光瞥到旁边笨拙的针脚,出言提醒。
“那要怎么缝?”被说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周围,似乎在担心别人听到。
她的丈夫身体不好,而她长得比很多男人很高,于是丈夫做家务带孩子,她做搬运工养活全家,这在整个迈索镇都是很特殊的家庭分工。周围妇人们活动她从来没空参加,她知道有些人在背后说她是男人婆。
现在自己不会针线的事被这样大声说出来,她担心那些人是不是又要嘲笑她了。
果不其然,马上有几个人围了过来。
“这是你自己要穿的吗?”
“不是,是给我女儿的,她今年12岁了。”
“那你这么缝肯定不行,这个年纪的孩子最要面子,捡烂衣服穿就算了,针脚还这么差。”
别人说话很直,她很难为情,耳根都红了。
“我教你吧,你先换个细一点的线。”
“为什么要换?颜色不是挺对的吗?”
“线太粗缝出来会很显眼的,”说话的人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捆线比对着给她看,“这个就和是不是和织布的差不多粗了,你等会试试就知道了。”
“而且这个地方烂得太大,直接缝上就皱成一团了,建议你直接打补丁。”
有人直接装了满满一盒碎布过来,有人帮她挑选颜色材质相近的布料,有人告诉她拼接口要朝里,有人教她更隐形的针法……
最后撕烂的地方被一朵小花补上,她从没想过自己能把针线活做得这么好。
今天之后,还会有人议论她是男人婆吗?
她不知道,但就算有也没关系,她已经确认这些善意都是真的。
见大家都缝得差不多了,张露水说工具箱里还有一些珠子亮片之类的小配饰,她们可以自由装饰自己的作品。
显然她们都很喜欢这场活动,少数几个没缝完的也加快了手下的动作,想快些参与到大家的谈笑讨论中。
这时,张露水注意到角落那个既没在缝也没和别人聊天的年轻女人,还以为她是不会针线在犯难。
走近一看,她桌上摆着一个小巧的布包。
米色和浅蓝的搭配清新素雅,细密整齐的针脚将两块布完美融合在一起,连束口的棕色布条也被她包了边,仔细看上面还有她绣的小叶子。
“这是……你刚才做的吗?”虽然答案十分明显,但它的精巧程度让张露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是的,怎么了吗?”面容清秀的女人带着几分惶恐回话。
“天哪,你的手艺也太棒了吧!说是机器做的我都信!”张露水小心地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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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包欣赏,又发现更多细节。
“不、不,张医生,千万别这么说。”她慌忙摆着手拒绝。
“为什么不能说?你就是做得很好呀!”张露水觉得奇怪,把旁边的椅子挪到她身边坐下。
“真的吗?”她谨慎地与张露水对视,想知道这位医生是不是出于礼貌随口恭维,“可是我老公说我什么都干不好,叫我好好在家里带孩子别出门。”
这是什么话?张露水眉头一皱,站起来大声对众人说:
“大家过来看看,这个布包缝得怎么样?”
即使是对针线活十分熟练的妇人们也都交口称赞,还有人问她是不是拿自己的东西和她们开玩笑,不然场上谁能有这么好的手艺。
于是张露水顺势说:“这个布包的作者不是很自信,让我们给她一些鼓励吧。”
“战争结束后,你可以做一名裁缝。”
“你可以把你的手工制品卖到加德里去,听说那里的有钱人很喜欢这些。”
“我从前以为自己针线活很好,今天看到你我才真的服气了。”
习惯被贬低的女人突然获得这么多善意,不知所措地抹起眼泪。大家纷纷上前拥抱她,把鼓励和安慰通过体温传递。
共情能力很强的张露水几乎也要感动落泪,余光却突然看到一身黑衣的西岛诚还在那里优雅看书。
所有情绪瞬间缩回杏仁核,她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完了完了,刚才太投入,居然把大神冷落了这么久!
带着“他以后还会不会来帮忙”的担心,她拍了拍手,大声对人们说:
“等会结束大家先不要急着走,这位是精神科专家西岛诚医生。如果你们有负面情绪影响正常生活的情况,可以向他问诊,他会为你们针对性开出缓解情绪的药物。”
“只要心里不舒服就可以吃药吗?那是吃药好还是做心理疏导好呢?”旁边的人问她。
西岛诚听见了这个问题,向众人简单解释精神科和心理科的区别,以及吃药的原理和对应情况。
人们想着吃药就能开心起来也不错,于是在他桌前排起了长队,他也一一开出对应的药。
宋青原搬完纸箱,回到办公室总觉得心里搁着什么事。过了很久他终于想起,他搬完纸箱还应该回去帮她拿疏导记录表。
他在疏导室书架上找到她的表,拿出来时带掉了旁边的草稿本。
不认识的字迹和他烂熟于心的字迹纠缠在一起,那样的陌生让他感到刺眼。
它们传递的信息量不多,扫两眼就能看完,但已经足够让他皱起眉头。
看诊的时候传纸条,西岛诚想干嘛?
他的心到底有没有放在工作上?
会议室里排队取药的人群渐渐散去,只有几个还在收拾东西。
于是张露水靠近西岛诚,超级小声地问:“她们吃药不用先做什么体检吗?”
本来不敢质疑他的权威,但这么多人他都是问两句就开了药,她实在有些不放心。
“没事,都是维生素。”他平静地把药箱合起。
“啊?”
“据我的面诊经验,场上应该没有需要通过药物控制情绪的患者。”
“那你还给她们开?”
“给予积极的心理暗示,不是你们心理治疗常用的方法吗?”
“哦~没看出来,你这么正经的人也玩小心机。”
“请注意你的用词。”
站在门口的宋青原把这一幕完整看在眼里。
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身体靠得那么近,谈话内容已经不重要了。
于是他把她要的东西放在门口的桌子上,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28. 第 28 章
正如张露水判断的,法蒂玛接受专业治疗后恢复得很快。几次单独疏导后,出事那天的记忆已经不再对她的正常生活造成影响。
“你说,法蒂玛还需要单独疏导吗?”做案例复盘时,张露水问身边的西岛诚。
“建议你继续跟进,或许她还有别的课题需要解决。”他专注看着手里的《神经解剖学》,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可是人家自己都说好了呀,难道你比本人还清楚嘛……虽然有点不服气,但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继续和法蒂玛约了下周同一时间。
很快她就庆幸自己当初采纳了西岛诚的建议。
她又采用了一次暴露疗法,让法蒂玛清晰回忆并描述出事那天的所有细节。法蒂玛虽然对此还有情绪波动,但已经维持在可以自控的程度。
她终于确认教室环境已经不再是法蒂玛的心病。
但聊起对未来的计划时,法蒂玛又突然有些期期艾艾:
“张医生,虽然我已经不再害怕当初的场景,但我最近一直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张露水心里一紧。
“我,我担心自己可能没办法再回到讲台。”
“为什么会有这种担心呢?”
“我现在已经是个残疾人了,我站在讲台上,学生会怎么看我?就算我克服了我的心理障碍,学生就一定能接受一个残疾的老师吗?”
法蒂玛有些不安,不仅是想到未来可能遇见的困难,更为着面前为自己付出了很多心血的两位医生。
“张医生、西岛医生,你们会不会觉得我很矫情?哎,其实也没什么不行的,只要我自己想通就好了。你们都帮我到这份上了,这点困难我应该自己克服的。”
其实她本来就觉得这是一个没必要说出来的问题,但治疗的氛围太包容,让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任何想法在这里都会被接纳。
“身体经历重大创伤后,大脑神经回路暂时发生改变,掌控情绪的区域可能会过度敏感,甚至把不是威胁的信号认作威胁,这都是正常的保护机制。”
张露水瞥了西岛诚一眼。
“不是矫情”这四个字有这么难说出口嘛,专业上你厉害,沟通模式还得看我打样。
“你愿意和我们分享这些我很感动,这代表着你对我们的信任。这当然不是矫情,你经历了那么多,会担忧也很正常。我想从专业的角度帮助你,能和我详细聊聊这种想法吗?”
对创伤记忆,法蒂玛已经建立起健全的心理防御机制。现在,她一定也有了足够的勇气对潜意识里的不合理信念发起进攻。
“好。”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残疾会影响你的职业价值呢?”
“当我意识到那些可怕的记忆已经不会再让我崩溃,就开始幻想自己回到讲台、重新给学生们上课的样子。
然后就意识到我拄着拐杖很不方便,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走到下面带着他们读书,学生们也会觉得老师既然残疾了,就应该在家里好好待着。”
“那你觉得,教学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呢?是老师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还是学生获得知识?”
“是学生获得知识。”
“你看过网课吗?”
“看过的,那些教育专家在加德里开讲座,路费太贵,我用电脑看他们的视频。”
“那你会觉得他们没有走到你身边来讲,导致你理解不了他们说的话吗?”
“不会。”
“所以你的工作也不会失去价值呀,当你太在意画上的小黑点,你就连画面本身都看不见了。对了法蒂玛,你有孩子吗?”
“有,4岁了。”
“那他很快也要上学了,现在请你站在一名母亲的立场,想想你希望孩子遇见什么样的老师?按你心里的重要程度写出这位老师的5点特质。”
耐心、关爱每个学生、知识渊博、善于沟通、有责任心……
法蒂玛写完,自己想了一会,明白过来张露水的用意,抬头微笑道:
“张医生,你说的对。我之前确实只盯着画面上的黑点,其实我应该走远些,这样能看到更多。”
张露水刚想回应,法蒂玛好像突然又想到什么,语气和神情都有些犹豫起来。
“但我担心自己只是现在暂时明白,等我真的回到教室和学生在一起,或许就把这些道理抛在脑后了。”
“那就让我陪你一起去上课吧。”
“啊?”
“在想象中回去,但这次的时间不是出事那天,而是未来你重归工作岗位的第一堂课。”
法蒂玛不太理解为什么又要这样,但还是依言闭上了眼睛。
“现在战争已经结束,学校恢复教学,明天是你重新开始上课的第一天,你紧张又兴奋,甚至失眠了。”
张露水把引导语极度细化,让法蒂玛完全沉浸到自己描述的场景中。
法蒂玛虽然理智上已经知道残疾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潜意识里依然觉得自己会因此不被接纳。
听过很多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就是因为只在意识层面理解而潜意识还没有接纳,也就并不会真正去践行。
所以她需要尽可能调动法蒂玛的潜意识。
引导法蒂玛杵着拐杖走进教室时,她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阵微风从窗外迎面吹来,这时你会想什么?”
“不要吹走我讲台上的教案,我弯腰去捡会不方便。”法蒂玛脸上涌出一丝担忧。
她答得不假思索,没有经过哪怕一秒的思考,这个状态让张露水确认此刻主导她的就是潜意识,放下心来。
“放心,你的教案没有吹乱,但学生们已经听到拐杖的声音,他们现在都看着你。”
“你想到了什么?”张露水捕捉到法蒂玛眉头微皱的瞬间,马上问。
“我觉得……他们在心里嘲笑我。”
“你认为谁最有可能嘲笑你,请告诉我他的名字。”
对法蒂玛的学生们,张露水完全有信心。
如果他们是一群没有同理心的熊孩子,“重回工作岗位”就不会成为她灰暗日子里的精神支柱。
能让法蒂玛这么上心的孩子们,对待老师的残疾或许会有陌生和惊慌,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嘲笑。
这一点法蒂玛本人肯定更清楚。
果然,法蒂玛想了很久,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我不知道谁会嘲笑我,或许他们都不会。”
“就连班上最调皮的孩子都不会吗?”
“不会,”法蒂玛坚定地说,“班上最调皮的孩子叫加曼,经常惹我生气,但每次我批改作业辛苦时,他也是发自内心在关心我。”
在张露水的进一步引导下,孩子们在法蒂玛拐杖上贴满了写着自己名字的小花,说他们要齐心协力保护老师。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讲课时有孩子在下面嘻嘻哈哈,而你却不能像以前那样快速走下去制止他们,你要怎么办?”
“我会用力敲讲台,告诉他们再吵就用这根拐杖打他们的屁股!”法蒂玛毫不介意地拿自己开了个玩笑。
法蒂玛再次睁开眼睛时,里面已经没有丝毫的迟疑犹豫。
明朗、自信、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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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在这之前她幻想出很多敌意,直到张露水领着她在潜意识里去见那些具体的人,她才反应过来,没有人会攻击她,那只是她自己的恐惧。
“张医生,谢谢你,是你让我充满力量。”
“不,这本来就是藏在你内心的力量,我只是帮你找了出来。”
几天后,法蒂玛告诉张露水,自己正在教营地里其他截肢的人使用轮椅和拐杖。
“他们种植农作物我是帮不上忙了,不过教人是我的老本行,现在干得还不错。”
张露水真心实意为法蒂玛高兴。
不过现在轮到她自己不太好了——生理期到了,她又开始痛经。
法蒂玛编写了一本简易的轮椅/拐杖使用指南,伊迪丝拿去医院办公室复印了许多份,然后搬到宋青原办公室,将张露水的原话转告给他。
“张医生说法蒂玛老师的行动范围有限,你是外科医生,截肢的患者信息你都有,让你帮忙把这册子发到他们所有人手上。”
“张医生怎么没自己来?”他没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完全脱离实际情况的傻问题。
“她不舒服在房间休息,你有空可以去看看。”
“不舒服?她能有什么不舒服?”
他知道营地伙食条件不好,他曾经要给她单独开小灶,但被她以他做的饭还不如大厨为由拒绝了。
然后他怕她挑食,都是直接把各种食物按照国际营养膳食标准搭配好送到她手里,实在很忙的时候就叮嘱大厨按他吩咐的比例单独打一份饭等她来拿。
虽然粗茶淡饭,但营养配比均衡加作息规律,她气色明显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而且脸上还长了点肉。
导致他最近每次看见她都非常满意。
所以,他实在想不出她会因为什么不舒服。
“呃,就,生理期呀。”伊迪丝不知道他内心的百转千回,对直男的一惊一乍十分无语。
宋青原一拍脑袋,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居然忘记了!
上次痛经她被哈迪骗,在充满危险的雨夜里一个人走了那么远的路,她当时肯定很难过。
这次他居然还是没有及时赶到她身边!
他马上暂停手里的工作,带上治痛经的全套装备去看她。
但屋里有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有一个多余的人。
西岛诚正在泡玫瑰枸杞茶,而床头柜上已经有拆开的铝箔药品包装和冒着热气的白开水。
他假装看不见这一切,走到床边看着因腹痛而蜷缩身体闭目养神的人,帮她把散落的发丝拨回耳边。
“露露,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我带了两种止痛药,个人更推荐药性温和的APAP,如果你还是选双氯芬酸,这里有份小米粥给你垫肚子。”
张露水没力气说话,轻轻摇了摇头。
“她才吃过药,”西岛诚挽起丝绸衬衫的袖口,淡淡回答,“还有,宋医生,你挤到我了。”
“回你房间,那里不挤。”
“张医生不舒服,我不放心。”
“以前她痛经都是我照顾的,我比较熟悉流程。”
“可是她今天叫来的是我。”
宋青原觉得西岛诚这个人真的很会挑事,他明明是能在炮弹声中面不改色缝合动脉的心理素质,却总是被这人三言两语惹的一肚子火。
“别吵了,”张露水声音很小,但能听出咬牙切齿的意味,“你们两个都出去。”
“看,在你进来之前,她一直休息得好好的。”西岛诚优雅地把外套搭在手肘上,转身离开。
29. 第 29 章
杰斯得知宋青原连续吃瘪几次,对他恨铁不成钢,拉着他进房间反锁门,要求他汇报近期详细作战情况。
“就算为了我,你也不能输给那小子呀!”
“什么叫为了你?”
杰斯的大喊大叫让宋青原感到刺耳,什么叫输?他没输好吧!
“太装了,第一次见他就不顺眼,我的朋友,你一定要赢过他!”
“你不顺眼别人顺眼,”宋青原小声嘀咕了句,“人家那种类型就是招人喜欢有什么办法。”
“明明你长得更帅,”杰斯围着宋青原看了几圈,十分坚定地投他的票,“这么硬朗阳光,这才是男人的魅力嘛!”
“真的吗?”宋青原狐疑地看他一眼,“算了,你又不是女人,你觉得帅没用。”
“哎呀,说认真的,”杰斯靠过来搭上宋青原肩膀,一幅很懂的样子,“你和张医生可是彼此的初恋,每次她陷入危机都是你救的,也是你帮她找到职业价值感,看,她多喜欢现在的工作,
你信我,你在她心里的地位是无法取代的。他西岛诚有什么,不就是懂点专业知识能指导一下嘛,这点作用在她的人生里简直不值一提。”
杰斯夸人总是在随口就来和无比真诚的边缘徘徊,他想起自己刚加入组织时,面对和学校里完全不一样的环境手足无措,也就是靠着杰斯的鼓励才没成为逃兵。
伙伴的善意让他感到温暖,他讷讷道;“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的。”
“张医生这么好,你到底在考虑什么?”杰斯给他肩膀来了一拳,“一句话,谈不谈,不谈我去谈。”
“不行!”宋青原激动起来,“你花花公子肯定不行!”
“好啊你,西岛诚都行我不行?到底谁是你兄弟?”
杰斯怒视宋青原,但看他犹豫焦灼的神情又心软,转身从柜子里找出一瓶红酒和两个高脚杯。
“我把房间留给你们,你们好好谈谈吧。”
宋青原有点感动,但看清酒瓶包装的瞬间又皱起眉头。
“你哪来那么好的酒?”
“我自己带来的。”杰斯装作若无其事。
“那上次我受伤,想喝点你还说没有!”
“花花公子的酒,当然是要留着和美丽的护士小姐共进烛光晚餐啦,”杰斯哀怨地看看酒又看看宋青原,“你记着,我为这段爱情付出的不比你俩少。”
-
明明馋了那么久,真喝到的时候又尝不出滋味了。宋青原只好把它当作最普通的食用酒精,连喝几杯试图麻痹自己的神经。
借着酒意,他才终于敢向对面的人问出第一个问题。
“西岛医生,请问你今年几岁了?”
“33岁。”
怎么这么老?他对西岛诚的年纪十分不满,算了,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问问其他条件再说。
“那你是日本哪里人呢?”
“东京人。”
“你对未来的人生做过规划吗?退出组织的一线工作后你是否能接受定居中国?”他怕西岛诚嫌这个条件太苛刻,补充道,“放心,是中国的一线城市,你回家探亲不会很麻烦。”
西岛诚揉了揉眉心,语气依然波澜不惊。
“我计划未来三年内继续参与一线工作,在那之后的事情我还没有规划,所以抱歉不能回答你。”
“我知道你在专业上取得了非常优秀的成绩,那么在生活中,你觉得你是一个会让步的人吗?”
问完这个问题,他紧紧盯着西岛诚,像是为了防止后者说谎一样做出威胁的意味,虽然这对西岛诚来说毫无杀伤力。
“对了,张医生性格开朗,朋友很多,男性女性都有,作为她的伴侣可能会有些不舒服,但不能因此阻碍她的正常交友。”
“我觉得我们的对话正在往一个愚蠢的方向进行。”
两头雄性动物隔着桌子对峙,接收到威胁信号的大脑分泌肾上腺素,就连身上的肌肉都不自觉绷紧。
但他们的肌肉形态是完全不同的。
宋青原肩膀与后背不甚规则的肌肉形状,是常年在崎岖地形中搬运担架和药箱磨砺出的实用性体格,结实的古铜色小臂从袖口露出,上面的血管走向清晰可见。
而西岛诚的肱二头肌弧度是隔着真丝衣料都能感受到的标准,肩胛骨附近的杠铃杆压痕,解释了他的各个肌群都精致得像模型的原因——那是健身房里极度的自律留下的痕迹。
这一刻,宋青原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要输了。
他所有咄咄逼人的问题,在对方的云淡风轻前显得节节败退。
“西岛诚,从进来到现在你都没有认真回答的问题!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她?”
“我对她的感觉不需要向你报备。”
“别在这装高深,你给我听好了,她不爱吃饭总是要人催,每次痛经都会很严重,平时看起来懒散但想做的事谁都劝不回来,她很会表达自己的需求不用你猜,但如果她只说没事两个字就是真的伤心了。”
宋青原站起身,绕到桌子对面,试图通过物理上的压迫让这该死的西岛诚把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放在心上。
“你要是敢对她不好,我不会放过你,别以为我没办法从总部调到你的资料,我家里有点小钱,只要你还在地球上我就有办法能找到你。”
他明明以一个极有压迫感的角度俯视着西岛诚,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外强中干了。
只要遇见她,他就一直在输。
明明输得心甘情愿,为什么他还是那么难过?
“宋医生,”西岛诚平静地和他对视,好像这一刻开始才真正把他放在眼里,“你不信任她。”
“我当然不信任你,你连搬个纸箱都不肯动手,如果我不在呢?你要让她一个人搬那么重的东西吗?”
“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你不信任张医生。”
“你胡说,如果我不爱她,我他妈会在这里自取其辱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看不起我,你觉得我做你对手都不配!”
他真的想给这张欠揍的脸狠狠来两拳,但理智上又知道对方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只是赢了自己而已。
他甚至希望自己这种挑衅的姿态能惹怒西岛诚,好让先动手的错不要落在自己身上。
“你当然爱她,但是你不信任她。”西岛诚不生气,而是非常有耐心地再次纠正他。
“如果我不信任她,早就把她塞进回中国的飞机了,你根本没机会认识她。”
“那你现在在逃避什么呢?”
宋青原哑火了,这句轻巧的话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他,他踉踉跄跄后退几步,跌坐在床上。
不是这样的。
他绝对信任现在的她,甚至完全理解她当年的选择。在血脉相连的家人和刚谈没多久的男朋友之间选谁,这还用说吗?
为了挽救自家企业的颓势,通过竞争对手的儿子探听商业机密,这也并不代表她是一个坏人。
如果连对自己那么好的家人都能不管不顾,那才是坏人吧。
而且就连他自己,曾经不也一直对他的父亲摇尾乞怜吗?
在那个无比渴望亲情的年纪,如果父亲让他用打探商业机密的行为换一份父爱,他也会毫不犹豫去做的。
他早就原谅她了。
他只是无法面对自己的恐惧。
他相信她现在的真心,也相信当年谈到后来她不全是假意。
但如果她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接近,那就代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真正纯粹地爱过他。
每次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被抛在虚空里,无助地朝黑洞最深处落去。
他本来应该是有能力接受这一点的,毕竟从有记忆开始,他生理学上的父亲就没有给过他一个好脸色,他也没病没灾地长到了18岁。
但后来她出现了,她不厌恶他的木讷和阴郁,把他从发霉的角落拖出来晒太阳,大大方方地教他怎么去爱。
他或许可以接受他们最后没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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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绝不能接受她的出现是源于一个阴谋。
即使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他还是没有胆量去质问她,甚至因为害怕她为此主动向自己道歉而远逃国外,这样他就可以继续骗自己。
这个世界上有人爱过他。
这些年里,他就是靠这个幻想活过来的。
甚至连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都只是为了想证明这一点,虽然他知道这样算是作弊:他救别人的命,别人当然会发自内心地感激他,和他这个人是否值得被爱没有因果关系。
可是这些心情,他要怎么对西岛诚说出口呢?
它们只能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他感谢西岛诚没有回头,让他得以假装自己的脆弱从不曾袒露人前。
“你不会懂的,你这种天之骄子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我猜你从来就不知道失败是什么滋味吧。”
“那你猜错了。”
“西岛教授,”宋青原第一次不带任何敌意叫他,“你那么厉害,有没有那种吃了能忘记一个人的药啊?”
“神经病。”
“你说什么?”宋青原有些恍惚地问。
“我说没有。”
张露水做了一个噩梦,被吓醒时心跳得很快,额头上全是冷汗。
她依稀记得自己梦见了巴希尔,但睁眼瞬间就忘了所有情节,这样的不确定性让她更加慌乱。
她必须马上见巴希尔一面,但找了一圈没见西岛诚,来自潜意识的直觉又告诉她不能再拖,只能自己去了。
她在孤儿们集中住宿的地方找到了巴希尔,正是晚饭时间,孩子们在昏暗的灯光里排成一队,照料者给他们一一分饭菜。
视线相接的瞬间,巴希尔想躲,被眼尖的照料者一把揪住。
“你这孩子,人家张医生关心你才来看你,害羞什么,快去吧,碗放在这里,回来就可以吃了。”
在对张露水整个人的恐惧和对失去阿姨喜欢的恐惧中纠结了一会,面黄肌瘦的孩子一点一点挪到张露水面前。
张露水摊开手心给他棒棒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温柔平和。
“巴希尔别怕,张医生来找你不是要做治疗,只是想和你说一句话:你的爸爸妈妈没有抛弃你,他们永远爱着你,所以你可以把他们画在幸运小屋里,知道吗?”
她猜测暴露疗法失败的原因可能是,巴希尔心里没有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哪怕是他的幸运小屋——那里有无数生存物资,却没有一个能保护他的人。
巴希尔呆呆地点了点头,张露水不放心,让他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
“张医生说,爸爸妈妈都可以住在巴希尔的幸运小屋里。”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虽然巴希尔答应下来,但她心里那股毫无来由的焦虑还是没有消解。
她一下下抚摸着孩子的头和脸,直到发现他也开始有点紧张才撤了手,让他回去吃饭。
巴希尔如释重负,欢快地跑回他自己的座位上。这时照料者也盛完了孩子们的饭,叮嘱完他们认真吃,就出来拉着张露水说话。
“张医生,别担心,巴希尔马上有家了,在新的环境里他肯定会越来越好,你以后也不用这么操心了。”
“是吗?是什么样的家庭呢?”
“我们镇上一对夫妇看他可怜想收养他,我认识他们,为人很善良,家里两个孩子也很乖,不会欺负巴希尔的。”
“可是……巴希尔以前是独生子,他可能不喜欢和别的孩子分享生存资源。”张露水说出自己的担忧。
“哎,我也知道,这小家伙内心敏感得很,”照料者叹了口气,“但有人要他就很不错了,大家都在规划平乱后的新生活,在安定下来之前不会考虑领养了。”
“也对,虽然不是独享,不过从一群孩子到三个孩子已经是很大的改善啦,总比在我们这里得到的关注多一些。”
张露水拍拍妇人的肩膀说安慰的话,但眼神落在渐渐晦暗的天幕时,心里还是充满担忧。
30. 第 30 章
那天和西岛诚的会面好像并没有引起任何连锁反应,一切依然风平浪静。
这让宋青原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错,自己其实没有说那番托付张露水的话。
不然西岛诚怎么可能这么沉得住气?
刚这样想完,西岛诚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宋青原发现营地的车不见了,可是他路过食堂的时候好像才看见茱莉在里面收拾东西。
他快步回到食堂,嗯,这次记忆没出错,她确实在那里。
“谁开走了我们的车?”
“张医生和西岛医生啊,他们没和你说吗?”茱莉哼着小曲,快乐地穿梭在架子间。
“没说啊,他们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
“不报备那你还让他们出去?”
茱莉没发现他的异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这位西岛医生是很权威的专家,他要什么都尽量满足吗?”
她已经有段时间没磕这对小CP,因为战争马上要结束了。
拉希德的势力节节败退,很多人投降了,只有一支最忠实的亲卫队还誓死跟随着他们两兄弟。
虽然他们还在负隅顽抗,但最后的结局已经毫无悬念。
宋青原咬牙,他确实说过这话,可他当时怎么知道西岛诚是这种人啊。
而且他们到底能去哪里?!营地缺他们什么了吗?
约会吗?
西岛诚那个老家伙也太张狂了吧!
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把她带出去吗?组织禁止他们在危险的地方独自行动,他不知道吗?
这不是给他谈恋爱的地方!
宋青原想,等他们回来,他至少要把这该死的车钥匙拿在自己手里。
-
张露水把车开到宋青原带她来过的峡谷,远处的风景和记忆中似乎有些变化。
她仔细想了想,原来是一望无际的黄土中星星点点冒出了绿意。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已经开春,一切都正在变好。
“这里还不错吧。”她随意靠着一棵树坐下,落叶松软十分惬意。
“还行,至少这里没有莫名其妙的敌意。”
“抱歉啦教授,到时候我和他讲清楚,让他向你道歉,天天帮你洗衣服。”
“到时候是什么时候?你那位很闲的前男友现在应该已经发现我们不见了,正在营地咬牙切齿。”
“就是……时机成熟的时候吧。”张露水尬笑着绕开这个问题。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到现在还不能说开?”
-
那年他们都才18岁,在她家的酒会相识。她喜欢和他玩,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其他人从小接受最好的精英教育,相处起来让人很舒服。
但这样的人结交多了也有些腻,像生产于同一条流水线的标准化产品,认识一个和十个好像没什么区别。
而宋青原的脆弱和防备都很真实,他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流浪狗,一有人靠近喉咙里就发出呜呜的声音,但不敢真的咬人。
她承认,一开始是没见过他这款,觉得驯服这种小野狗更好玩。
而且她得到的爱多到自己都享用不完,就捡一些边角料随手丢给他这只小狗,把他当成宠物带在身边。
小狗吃饱了肚子,也对她格外温顺。
直到一个雨夜,他发信息说自己在她家外面,有急事要见她。
她穿着白色的睡裙,偷偷撑着伞把他接上来。明明是夏天,他却浑身颤抖,被淋湿的瞳孔黑到发烫。
“怎么了?这大半夜的。”
“我爸想让我和林家的女儿订婚,我和他说我已经和你在一起,不会娶别人,他让我滚,我就滚了。”
“……你爸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没事的啦,”她拿一条大浴巾给他擦身上的水,“你先洗个澡换身干衣服,我叫车给你去开个房,明天回去和你爸服个软就行,别犟,啊。”
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从小爸妈就把鸳鸯谱给她点了个遍,她都习惯了,每次都笑嘻嘻回应他们。
但爸妈不可能真的为了钱逼她和不喜欢的人结婚呀,她知道的。
他抓住她的手,一句话不说地看着她,眼神里除了渴求似乎还有些隐秘的渴望。
在她印象中,他很少这样这样直接地与自己对视,小狗就算得了主人的投食,也要藏到角落里吃才有安全感。
于是她心软了。
“好吧,你就在我这过夜,其他事明天再说。”
那天晚上他抱着她,但睡得一点都不好,身上很烫,吃了药也还是翻来覆去地叹气。
她想给他多拿张被子,但怀里温度撤去的感知让他更慌,他浑身颤抖,嘴里念叨着“别不要我”之类的话。
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没醒。
似乎在担心自己到了“明天”又会变回流浪狗,想着不醒来就不会到“明天”。
“没有不要你呀,我在呢。”她钻回他怀里,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背,可他还是没有平静下来。
她心一横,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
奇妙的触觉在黑暗中无比真实,她蜷在他的呼吸里,心想,原来网上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这是真的。
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只是睡不着的人变成了她。
第二天,趁爸妈和哥姐都不在家,她轻轻拍他把他叫醒。
“起来吧,别怕,我陪你去和你爸说清楚。”
宋麒看到他们同时出现,想到昨晚那场暴怒,脸上有些讪讪的——毕竟张家是仅次于林家的合作伙伴。
“宋叔叔,我和宋青原没有在一起。”宋青原眼里恐惧又渴望的对象,对她来说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成年人,所以她能不卑不亢地和他交谈。
“小露,宋叔叔不是这个意思,宋叔叔只是觉得你们现在还小,要以学业为重。”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和宋青原只是正常的好朋友关系,他和你没说清楚,惹你生气了真是抱歉。”
“正常交往宋叔叔当然是鼓励的了,咱们两家也有往来,多走动走动不是坏事。”
她见好就收,笑吟吟和宋麒告别。
第一个目的是宋麒至少明面上不再阻碍他们见面,而第二个目的……她知道宋青原是多么希望他父亲能多看他一眼,给他那么一点点的关爱,所以她想帮他向他父亲服个软。
她没想到宋青原会生气成那样:“你为什么要说我们没有在一起?”
“怎么说又不重要,我们现在不是就在一起吗?难道非要在你爸面前犟,让他把你关起来,不能和我见面你就开心了吗?”
一般的父母会教导孩子诚实,但她经商的父母从小言传身教的是:只要能达到目的,撒些无伤大雅的小谎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你去告诉你爸妈我们在一起了,以后我们见面也不要再让苏盼晴帮忙打掩护。”
“没必要,我现在没告诉他们我们不也好好地在一起吗?而且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的事情我自己就能决定,再说了你不觉得公开会有很多麻烦事吗?我们才18岁!”
她毫不怀疑,她想要的东西爸妈排除万难也会给她,所以就这件事而言,她觉得说和不说毫无区别。
而且她就是不明白宋青原为什么这么较真。
她被他以逼视的姿态抓住双臂,她发现自己甩不开他,在街头生气地大喊出声。
“宋青原你放开,我怎么就是和你讲不清楚呢?你这么犟,难怪你爸喜欢宋恒不喜欢你!”
宋恒就是那个宋青原同父异母、特别会讨宋麒欢心的弟弟。
钳制她的力瞬间消失,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联系。
不理就不理,谁怕谁。
她很自信他会忍不住先找自己,像之前任何一次一样。她的生活丰富多彩,有家人有朋友,而他只有自己一个人。
后来她想起那段时间的心路历程,觉得自己是被他惯坏了。
和别人相处时,她就算有些骄纵也从来不会这么过分。
正如她想的那样,一段时间后,他来向她低头认错。
她也决定对他收敛脾气,不能因为吃定他离不开自己就恃宠而骄。
可是那件事后,他对她就没那么百依百顺了,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让他们吵起来。
她觉得他变得越来越阴暗了。
彻底爆发的契机是一次商务晚宴,她挽着方准出席。
在那天的新闻上,记者对他们用尽了溢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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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医药领域的强强联合、金童玉女、天生一对什么的。
她知道宋青原会生气,怕影响出席的心情和状态所以没有提前和他说,而是在晚宴结束后才去找他解释。
“对不起,我家的生意最近遇到一些问题,这场晚宴上有我家人最近想合作的企业,但我们没有收到邀请函,我只能作为方准的女伴和他一起进去,探听对方高层的口风。”
“难道就没有别的方式吗?你有男朋友就不能和别人避避嫌吗?”
“别的什么方式,你说,不靠方准难道靠你吗?而且那是我爸妈呀,我能不管吗?再说了我又不喜欢方准,都是为了生意,虚情假意都很正常,以后这些事你也同样会经历的!”
“那你为了家里的生意,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八年后,她依然能把这段对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因为那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沟通。
也是八年后,她才不得不承认,宋青原真的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否则她也不至于患得患失,早像西岛诚说的那样打了直球。
怎么会只是一只小狗而已呢?
不过年少气盛,不想承认自己比对方爱得更多罢了。
-
“所以,你能理解了吧?怎么可能三两句就说开呢?”张露水忐忑又期待地看着西岛诚。
“……不理解,如果我是你,重逢的第一天就会把这些心情和想法全部告诉他。”
“意思就是,他是那种只喜欢做不喜欢说的性格,我说了太多他也只会觉得我不真诚。
所以重逢后,我没有再用嘴说,而是用实际行动让他看到我并不是那样的人,等他了解我真正的人格,就会主动向我走来。
但是他这个傻子,我明明暗示了那么多次,他也还对我有感觉但就是不行动……所以才会麻烦你陪我一起演戏。”
她坚定的信念感让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是不是真的有问题,但还是选择诚实回答:
“抱歉,我还是不太理解,我认为说和做不是两件互斥的事情。”
“不是发生在你身上,你当然可以直接说了!”张露水有些不服。
“你们应该对彼此多一点信任。”
回去的时候天开始黑了,换西岛诚开车。
远远看见营地门口站着一个人,他闪了闪远光灯,那人却没有走开。
他只好缓慢减速,靠近些看见是宋青原又有种松开刹车的冲动。
但最后还是在宋青原身前几厘米的地方稳稳停下。
“去哪了?”宋青原双手抱臂,一副审问的姿态,“不知道外面很危险吗?这里不是给你们谈恋爱的地方。”
“跟你无关,”西岛诚上半身探出车窗,没好气地说,“再不走开撞死你。”
这对情侣的事搞得他很烦,特别是这个胆小懦弱却把气往他身上撒的宋青原。
杰斯远远看见宋青原又在那边丢人,眼前一黑,小跑着过去把搭档拉了回来。
“兄弟你到底在干嘛?你想让西岛诚笑掉大牙吗?不对,”杰斯狐疑地眯起眼睛,“为什么他们还会一起出去,你那天到底是怎么跟他说的?”
-
“张医生。”拉起手刹时,西岛诚在昏暗的光线里喊她。
“嗯?”
“我并不想挑拨你们的关系,但是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她有点紧张。
他们之间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误会?开口前,这个念头从西岛诚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他一向不喜欢说没根据的事情。
而且,或许他也有一些私心吧。
“宋医生前天找我去谈话,说要把你让给我。”
-
“什么?!宋青原你是不是有病!”宋青原的回答让杰斯拍案而起,然后不留情面地把宋青原推出门外。
“你干嘛?”宋青原试图挣扎,却输给杰斯的手劲。
“滚出去,我不和没种的人一起睡觉!”门啪的一声被杰斯甩上,差点砸宋青原脸上。
“别这样,有话好好说,让我进去,我没穿外套呢!”
“别回来了,你在营地里转转看哪块地方给他们摆喜酒比较合适吧,你这伟大的情种!”
31. 第 31 章
平静许久的营地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个孩子在菜园里挖土种花,手里的铲子碰到了一个金属状物体。
好奇心被勾起,他想看看这是什么,但越挖越发现这东西比他想象中大的多。
生锈的大铁罐在挖掘下露出一角,孩子兴奋地丢下小铲子去找妈妈:“妈妈,我挖到宝贝了,你快来看。”
“菜地能有什么宝贝?都让你别在这里挖土,要是伤了菜根我非打你一顿。”
语带抱怨的妇人被孩子拉过去,当视线触及那个印着外语的金属罐身,她愣住了。
记忆中某个不愿提及的片段在脑海回溯,她的瞳孔也随之急速扩张。再听见丈夫被压在着火废墟下活活烧死的呼救声时,危险信号终于传递到语言系统。
她惊慌地尖叫出声,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像往油桶里扔进一根火柴。
“这是他们留下的□□!我们要没命了!”
虽然这段时间整个营地的气氛积极向上,但夺走家人生命的武器就这样出现在眼前,对人们依然是极大的冲击。
顺着妇人颤抖的指尖,他们看见金属罐连接的软管正一滴滴渗出液体。是了,从前就是这样,会渗出汽油的□□害死了那么多人。
瘸腿的铁匠颤抖着靠近,试图拆卸软管接头。剩余的人也马上反应过来,纷纷盛水浇到罐体上上,期待这样可以让它哑火。
孩子们被大人要求跑得越远越好,但也有几个边跑边回头向那玩意扔石头。
软管接头终于断开,但和人们想象中不一样的是,那来自地狱的玩意并没有偃旗息鼓,液体从滴变流,以更快的速度浸透他们脚下的土地。
“要爆炸了!快跑啊!”崩溃的铁匠整个人扑到罐子上,本就沙哑的声音□□燥的空气撕得更裂。
一片恐慌中,人们四散奔逃,有人一头撞上晾衣架,想在满地狼藉中爬起逃命,腿却像脱离了大脑控制怎么也动不了,只能在极度绝望中,跪在地上剧烈干呕。
几个还不会走路的小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被这种气氛感染,放声大哭起来。
秩序已经完全崩塌。
张露水和伊迪丝远远就注意到菜园那边的骚动。
伊迪丝最近对疏导室满满的几架书很感兴趣,张露水就挑一些最简单易懂的基础理论给她拿去看。
张露水困了想回房间补觉,又怕伊迪丝过来不知道拿哪几本,索性给她送去,两人就在活动区碰上了。
“怎么可能有□□?”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读出一样的疑虑。
不同的是,张露水还在想找谁来解决时,伊迪丝已经把手里的书往她怀里一塞,撒腿往菜园方向奔去。
这下张露水也不需要再犹豫了。
“等等我!我也去!”
伊迪丝准确定位到引发骚乱的中心,用力拉开要与罐子同归于尽的木匠,踩在上去对惊慌的人们大声呼喊:
“大家别怕!这不是□□!这是太阳能灌溉计时器!”
开荒时,伊迪丝和家人就拿着锄头把这块地翻了个遍,然后亲手把灌溉器埋下,这也是她知道这里绝不可能有□□原因。
见人群没有反应,她深吸一口气,摸出口袋里的火柴盒:
“我现在就要用火柴把它点燃!”
旁边的木匠反应过来,想扑上去阻止却来不及,她指尖的火光已经靠近那汩汩流出的液体。
意识到这一点时,所有人都想闭上眼睛。但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还是逼他们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预想中的灾难没有到来,火柴一碰到液体就被浇灭。
“你们看,这不是汽油,只是水呀!”
众人鸦雀无声,直到铁匠的扳手哐当落在地上,伴随着一句脏话和“吓死我了”的感叹。
劫后余生的人们终于稍微松懈下来,但都还长久地呆在原地。虽然危险信号已经解除,但由此勾起的恐惧却真实留在每个人心里。
张露水正想着自己要做些什么,却在和伊迪丝视线对上的瞬间,看见小姑娘点了点头。
她觉得伊迪丝自己就能处理这个局面。
伊迪丝把掩埋罐体的土又挖开了些,露出一个阀门状的开关。她熟练地打开那个小盖子,让大家一起过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见人们不来,她抓起旁边铁匠的手塞了进去。
铁匠被吓了一跳,但清凉的触感让他很快冷静下来,紧张又好奇地往里面看去。
铜制齿轮浸泡在水里,上面生长着随水波摇晃的绿藻。
“是真的!里面只是水而已!”他欣喜地朝人群大喊。
人们这才半信半疑围过来看。
“我们每天吃的蔬菜,就是喝这些水长大的,”伊迪丝舀起满满一瓢水,伸到一开始把罐子错认成□□妇人面前,“可以看看里面有什么?”
“是水蚤!”
“水蚤这么弱小的生物都能在里面生存,放心吧,这玩意安全得很呢!”
“那它是怎么给我们平时吃的菜浇水的?”有人问。
“它会自动灌溉,但人工操作也可以,就像这样。”伊迪丝把铁匠拆下的滴灌软管拧回去,走到不远处的木桩边,用力摇下灌溉手柄。很快,带着绿藻和微生物的水流进泥土。
“你们也来试试吧,但不要浇太多哦。”
流水冲走人们心头的疑虑,他们已经完全不害怕这个大铁罐了。
“伊迪丝,你真棒!你独自处理了一场情绪危机!”张露水发出由衷赞叹。
“你的书我都认真看过,还做了笔记哦,激发集体效能的四种方式是掌握性经验、替代性经验、言语说服、生理唤醒……”
张露水欣慰地看着朝气蓬勃的少女。
这段时间她偶尔会想,自己能改变的实在有限,和人们说了这么多好听的话,却无法阻止真实的苦痛降临在他们身上。
现在她觉得,自己至少把火种带到了这片土地上。
就算她离开了,她的精神也后继有人,这些善良勇敢的人们将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
她完全习惯了全新的生活方式,对人们的心理疏导也获得不错的效果。
除了巴希尔。
但或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再高明的医者也不敢保证100%的治愈率。
伊迪丝知道她的心结,告诉她收养巴希尔那家人和自己家是好朋友,以后自己会多多关照这个可怜的小男孩。
于是她学着像他们开导的那样,接受不完美和遗憾,把巴希尔这件事放下了。
但她知道,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当晚,她敲开了宋青原的房门。
杰斯开门看见是她,一挑眉,叼着牙刷出去了。
“宋青原。”
听见这个声音,宋青原瞬间僵住了,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回头。
“跟你说话!没听到吗?”她恼了,大步上前用力推了他一把,他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这么晚了,有事吗?”他强装镇定直起身,回头看她。
这段时间,他对她避而不见,她和西岛诚又做了什么也刻意不听不看,想让自己慢慢退回到她没出现的日子里。
可是她只要站在这里就足以击碎这些天的心理建设。
理智和本能在拉扯,他不知道要在彻底离别前多看她几眼,还是少一些记忆材料就可以更快忘记。
“你凭什么把我让给西岛诚?”她一字一字咬得极重,他没听过她用这种口气说话,哪怕是八年前。
她的愤怒里夹杂着不敢置信,仿佛他做了什么背叛她的事,他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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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上这样的目光。
“西岛诚挺好的,我看过他的个人资料了,”他无力地为自己辩驳,“而且他只会在一线待几年,不会一直到处吃苦的。”
他擅自篡改了西岛诚的回答。
因为他觉得,露露这么好,西岛诚那家伙只是嘴硬罢了。到时候她要去哪里,西岛诚怎么可能忍住不跟着呢。
这种感觉好熟悉。
八年前,他就决绝地切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他可以愤怒,可以和她争吵,可怎么能连一个辩驳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
现在他故技重施,甚至都没有沟通过,就自作主张把她和西岛诚绑定在一起。
他们之间的一切阻碍,不是都已经消失了吗?
她确定自己被背叛了。
“你以为我是你的所有物吗?你以为你的意见在我这里有任何价值吗?”她冷静下来讥讽他,“我爱他,我要和他在一起,需要经过你同意吗?”
隔着不远的距离,她看见他脸上那道横贯眉骨的伤疤。19岁那年她不小心用笔划伤,成为少年苍白面容上一道深深的阴影。
在这些年的磨砺里,那道疤已经变得极为浅淡,在他受过的伤里不值一提。
就像她在他人生里的位置,只是她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宋青原这一生中感受过的最强烈的爱与恨在胸腔中纠缠,它们急着寻找出口,但堵在喉咙就出不去,只能绝望地灼烧。
他甚至想,如果不是她就好了。
如果当初酒会相遇的是别人,伤害他的是别人,在战地重逢的是别人,一起并肩作战的是别人就好了。
那他就不会爱得这么痛苦,就算承受着失去的风险,他也早就为当年的事情对峙。
但这些天他想了很多,觉得或许还有机会在一起。
只要不再回到那个环境,面对她的父母和自己的父亲,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当那件事没有发生过。
“以后你会回国生活吗?”
她以为他会问自己和西岛诚的关系,以为他会控诉她曾经没有给他的安全感,以为他会问自己以后还会不会强迫他和宋麒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但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这又是他回避问题的话术吗?
还是他又要像以前那样,对她行使极致的占有欲?
八年前她无数次梦见那场让他们彻底分崩离析的晚宴,而她选择和方准保持界限感。
难道他要自己为了他,连家人也抛弃才满意吗?
“当然会,”她勾起冷冷笑意看着他,“我最爱我的家人,他们也最爱我,他们是我最重要的人。”
“那,露露,对不起,我们……”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心痛,他本来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幸运的人,这对他来说不算失去。
很好,不是故作镇定的张医生,而是露露。
“……我们彻底完了。”他说不出口的下半句,由她冷静接上。
“我承认,这些年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你。你走得毫无预兆,成为我人生中的未完成事件,所以跟你有关的情绪一直反复出现。
但现在,我们已经正式道别过,我的心结打开了,这一页终于可以彻底从我的人生中翻篇。”
她很少用专业理论分析自己,因为她的情绪觉察归纳能力很强,可是那里现在一片麻木,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
他对她还是有心动的——关于这一点,她依然相信自己的直觉,只是她忽略了另外一个关键。
他已经是懂得权衡利弊的成年人,就算心动也会有所保留,如果和他更重要的东西冲突,他可以把这份感觉亲手扼杀掉。
他对她还是有心动的,但已经不会再那样去爱她了。
她悲哀地想,他们都错过了对方最爱自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