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与谬误书[暗恋]》
1. 第一章
灰暗中,影子不断倒退。
眼睛干涸。胸腔随着呼吸,在沉沉起伏。
已经一个星期,为什么摆脱不了……这是惩罚吗。
“到时候考试,不要紧张,如果后面空调太冷,一定记得让监考老师关掉,在听吗?”母亲的声音。
雨水飞溅,喇叭,风凉丝丝地吹进来。车窗没关。
她抬起眼皮,看见几长排汽车蜿蜒去往同个方向。
……对了,她还在出租车上,接下来就要去参加高考。
背过的知识在脑子翻涌,她努力去回想,脑子却越发疼痛,大段的文字混杂成线,又变成空白。
“你后悔过吗?”
“……为什么沉默。你发现了吗,你其实很坏。”
“你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不会原谅你的,记住这句话。”
——快点停止吧!她就要考试了,真的要让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她再一次忍住泪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肺部鼓囊到顶点,头晕,喉咙窒息想要呕吐,她却不肯吐息,好像那也是一种快感。片刻后,她终又微微睁眼,忽然盯住后视镜。
水滴滑落镜面。
……没人发现吗?
一辆摩托,穿过汽车的缝隙,从远处飞驰而来。司机没发现吗?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机油的味道,火光四溅。
她莫名地屏住呼吸,等待那一秒,也许是这一秒,她会被巨大的轰鸣吞没,五脏六腑会被挤压变形,意识能够不再感知这一切——贫穷而满含期待的家,相识多年而怨恨终场的朋友,她那不断自我怀疑、辩解、崩溃但最终伏罪的内心。再没什么事情能大过死亡……那个时候,也许她会被一些人记恨,但终究会被所有人原谅。
浑身逐渐冰冷下来。
摩托却堪堪与车子擦过,带来一阵橘子的清香。
橘子。
她随即想起了什么,心里一颤。
抬起眼睛,她发现摩托的手把上挂了一大袋湿淋淋的橘子。它们沉甸甸地轻微晃动,成为雨天里有颜色的影子。
“找死啊!”司机怒拍方向盘。
橘子带走了车祸。她的目光追随橘子远走。
-
高考成绩出来时,陈怜正背靠床沿,坐在矮凳上看书,床上是瘫痪的奶奶。母亲突然一把拉开房门,说考上了。
陈怜抬头,那张难抑的笑脸越来越近,一个拥抱随之而来。书本从膝盖上滑落,她尽力承着母亲的胳膊,耳畔是母亲的喃喃声“值了,都值了……果然你做得到!妈妈一直相信你能做到!”。
她做得到。她也做到了。
她忽然好笑。母亲拥抱得太紧了,片刻后她依势一点点把侧脸贴到母亲滚热的肩头,也算调整姿势。呼吸一起一落,如此重复。
大学离老家很远,如同另一个世界。
暑假结束的那个下午,车站里全是年轻的准大学生。广播说可以排队了,她就拉上行李箱,跟人流排进队伍之中。正式检票还没开始,她回头,望见母亲远远站在队伍末尾之外,正凝视她身上的某处。母亲这时抬起眼皮,也许是距离的原因,目光陌生地游荡在空气里,好像这是她们人生里第一次碰面。
最终母亲绕过侧边的人,说一句“不好意思”,走进队伍的缝隙,站到她旁边,抬手摊平她的衣领。她略略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衣领被外套压了一个小褶。
“还是要好好努力读书。”头顶传来熟悉的平静声音。
“好。”
“大学里别学同学化妆,也别谈恋爱。你跟她们不一样。”
“好。”
衣领整理好了,那双手抽开去。
“……好好照顾自己。”
她一如既往乖顺点头。队伍前面开始躁动,检票开始了。母亲转回身,又说了一句“不好意思”,离开了队伍。陈怜拖着行李前进。
她第一次踏上小县城新修的高铁,好像走入一个崭新的开始。
“你发现了吗,你其实很坏。”日复一日的审问又出现了。
她在高铁上,想自己要好好改变。又接着想起,自己高中曾多少次做过相同的决定。
踏入新学校,穿过长长的马路到达宿舍,脚步声又渐次在堆满行李的楼梯上响起,她垂着眼睛,轻微地笑了笑,推开门。
“等等,再来一遍,所以说我是老四,你是老大,你是老二,她是老三……”
寝室里,一个短发女生正在说话,她还没来得及摘掉花边太阳帽,身穿布裙坐在行李箱上。听到开门的动静,她抬起头,娃娃脸上一双圆眼睛迷茫地与陈怜遥遥对视片刻:“老……小五?”
旁边那个刚被命名为“老大”的长发女生瞟来一眼,染红指甲的手托上腮,笑道:“哎呀,咱们终于都到齐了。”
“欢迎欢迎。”
稀里哗啦的掌声。
陈怜呆在原地。眼前是四张模糊又清晰的陌生脸庞,她的视线游移半天,最后堪堪停在那个娃娃脸的“老四”上。她笑道:“你们好。”
寝室一共五人,舍友们原来在排号。生日最小的女生提议按到寝顺序编排,大家没有意见,于是那个女生就成了“老大”。
空调的凉风吹着。
也许刚才被叫做老三的女生问:“怎么突然变成小五了?”
娃娃脸老四努努嘴:“我老家方言里,排最小的人都叫‘小什么’……”
老大这时“欸”一声:“我老家也是!”她背对着大家,只穿件背心,拢起长发,光洁的胳膊探进自己桌上满溢的零食箱,抓出一把鸡爪特产来分发。老大说她家乡话里还习惯在老什么的称呼后加个“头”字,所以寝室里就响起她接连不断的声音,“老二头,你吃辣吗?——啊厉害死了。”“老三头,这个给你吧”之类。
分了特产后,才知道老四和老大乃是同乡,两人当即开始互唠家常。
陈怜莫名其妙有了个称号,又莫名其妙因非老字辈而逃过一劫,当然她并未多想,只是行李箱还没脱手,手上又不由分说多了两包鸡爪。
“坐,坐。”老大扬手,“客气啥。”
……她就走向唯一还空荡的位置,蹲下身,拉开行李箱。衣物,被子床单,洗漱用具,还有几大摞书本,此外再无其他。
那边已经就“鸡爪很美味”的话题扯开了,兴致勃勃地聊着网络上的热门游戏博主,会忽然爆发一阵热笑。她整完行李后,坐在位置上,片刻后终于起身走到人群旁边。
“你们在说什么啊?”她笑问。
老大转过头来,一把揽过她的肩膀:“哦,小五,你看过这个人的视频吗,笑死人了……”
老大说了一个名字。她一顿:“没看过。”
“你看你看。”老四塞来一只手机。
其余的人也凑上来了。
她们都围着她,从游戏聊到视线落在她手里的手机上。她莫名被簇拥了,抿起唇,把视频点开。
五个人凑着视频一直在聊天,又从游戏聊到电视剧,她只能努力应答。老四很快察觉出了什么:“小五平常是不是不看这些?”
她连忙说:“还是看的。”
“这样,”老二说,“那你喜欢看什么剧啊?”
“……暑假里,”去医院看奶奶的时候,她吃饭时顺带着看几集,“看了一点儿《乡村爱情》。”
老大没忍住,哈哈笑起来,不断拍她肩膀,只有老四一脸他乡遇故知的表情,奋力抵抗“不要小看《乡村爱情》啊!”。
大家笑做一团,她感觉好像也算加入团体。
-
军训的头几天她们一块行动。第一天五人一起浩浩荡荡地到场地,又一起浩浩荡荡地吃早中晚饭,颇有几分行军的意思。
即使是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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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阳光还猛烈得能融化防晒,陈怜站军姿时头脑浑胀。终于休息了,一群男生还跑去打篮球,女生则在扎堆,她们五个就是躲在树荫下。染红指甲的老大歪在草垛上,用飘忽的目光扫视周围一圈:“姐妹们,觉得我们班里有帅哥吗?”
昨天晚上,寝室里在探讨恋爱问题,老大问“小五想恋爱吗?”,陈怜停顿好久,最后点头。寝室里所有人都想要谈恋爱。这种意愿促成了一种风尚,在老大的带领下,寝室的大群里又为每个人分建五个小群,名曰“某某脱单群”,大家看见适合某人的男生,就把照片发在某人的群里。
“那个王……什么的,就那边黑衣服吃橘子的,不是很帅嘛?”老四说。
陈怜顿了顿,望去一眼,首先见到的却是戴军帽的黑色背影。附近是充斥着“加油!”和“好球!”声的篮球场,还有三三两两奔向球场的同学,而在树荫下,他略微扁头,慢条斯理地剥着橘子,皮肤在阳光下显得很白。
好久没看到橘子这种水果了,更何况还是一模一样的种类、形状、叶子数量。那个雨天,橙黄色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感觉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却心跳骤然潮涌,仿佛命运摆脱了现实的定数。
可是再看过去,她发现原来那边吃橘子的人很多。
原来不远处的地上放了一箱橘子。
“……他看上去好高冷啊。”老三努力把头转过去看他的脸,吐槽一句。
老四道:“确实有点,不过昨天班会上,我看到他那一下,真的震惊了,还偷偷拍了照片!”
“你爱上他了?”老大哼笑。
老四立刻红脸反驳:“怎么可能!”
陈怜靠上一旁的网栏,打算收回视线了,那边的人却忽然抬起脑袋,朝向自己这边,然后弯起眼睛笑着点点头。
碎裂的阴影散在他的身侧,他白皙的脸庞映衬着柔软的光晕。
她顿了片刻。
视野中很快出现另几个男生,其中一个向他丢了四五个橘子。他只接住一些,有个橘子咕噜噜地滚到草地上。扔橘子的男生被周围的朋友猛拍几下,推向草地,这时他走出树荫,边捡起地上的橘子,边开口说话。
陈怜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原本周围空荡荡的。风吹过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带起轻微的凉意。
班级里其实有不少姓王的同学,但她好像,猜到这个人是谁了。
“话说,这大军训的还能这么明目张胆带零食啊。”老三感慨。
“笨。”老大说,“这是领导派给每个军官的,只是人家的军官乐于分享罢了。”
“……我们张哥,倒是学学人家呀。”
老二插嘴道:“老四,你说的那个男生是我高中同学。他其实不高冷的,而且你走近看就能看见好多青春痘。”
“哎,未来可期嘛。”老四目光长远,“你跟他关系好吗?”
“你的问题很可疑。”老三说。
老二嘿嘿一笑,只顾回答:“还不错吧,其实高中里没人跟他关系僵的,那家伙人特别好,你们相处过就知道了。”她补了一句,“不过我感觉他会喜欢那种文静的大美女,我们的老四头还是太可爱了。”老四确实是甜美长相。
“哪个正经男人会说自己喜欢的类型。”老三作嫌恶脸。
老二:“他以前谈过一个嘛,就那个类型。”
“那小五岂不是理想型?”老大兴奋地支起头来,“小五不是想谈恋爱吗?正好促成一段姻缘!快把那个男人的照片发给小五!”
陈怜没想到还能提到她,回忆起为自己建的那个群里林林总总发过十几张照片。她闭上眼睛,顺口说:“我不喜欢相亲,我喜欢一见钟情。”
“想不到小五还挺浪漫的。”老大有些唏嘘,“所以,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的?”
老二说:“王朝和啊。”
陈怜心想,果然。
2. 第二章
“陈怜,你后悔吗?”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这么做吗?——还是,后悔没早一点下手?”
雨天,堵车。橘子。
陈怜睁开眼睛。眼前灰蒙蒙的一片,好久她才想起这是自己的床帐,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才凌晨五点。难以再次入眠的经验告诉她不必再睡,于是她轻手轻脚地下床,提着昨晚整好的书包出门去寝室自修室,等七点再回寝洗漱。
第二天,大家还是一起行动,不过有些勉强。第三天,首个赖床的人出现了,小团队于是开始瓦解,到后来变为赖床的两人与不赖床的三人分开行动。陈怜属于后者。
军训结束后,正式的大学生活开始了。大学和初高中很不一样,大得离谱,陈怜图方便,吃好中饭不回寝室,直接去图书馆或教学楼。渐渐她还摸索出最节省时间的路线,并将每天的生活模式化,以早上一块面包开启在教学楼的新一天,晚上十点再回宿舍。
洗漱完毕后,她就带作业去寝室楼的自修室。在那里她已找到一个固定的座位——靠门的角落。因为风声人声较大,所以那个座位一般没人。
她大概会在十一点四十分回寝室。老大在这时偶尔会忍不住念几句“哎,受不了啦,受不了啦!”,老二和老三一般做功课,老四则打游戏或护肤追剧。
晚上躺进被窝,闭着眼,在那个梦如约而至以前,她偶尔会想象爱情的到来。听说那是种很有魔力的情感,但不知够不够淹没她的理智。
有一天是例外,十点半时她并未去自修室,而是去寝室取一本落下的笔记。楼道上她远远就听见一个声音:“请问陈怜在吗?”然后看见寝室的门外站着身穿睡衣的校青协学姐。
“噢,她的话应该在自习室。”寝室里有人应。
“我在这。”陈怜喊一句,快步走上来。
学姐就来交代一些工作。
寝室里还在谈天。
“老二头,这个帅哥真的是你的菜!身高一八八成熟稳重好学长!我把图片发在你的群里!”
“我真来不及了,先看会儿书,等下再——天,快发我。”
“那这个给老大头,医学生!白大褂!”
“白大褂!”
“……”
每当她迟迟地十一点半回寝,这片笑声早就歇去了。她头一次认识到寝室里这样的氛围,明明期中考试近在眼前。
陈怜突然想起自己那个群已经很久没有新消息了,最后一条好像还是王朝和那张在讲台上高斯模糊的照片。
“好的,我知道了。”她点点头,从学姐手里接过资料。
学姐其实早就听见寝室里的“喧哗”,讲完正事后忍不住笑着往里面瞟一眼:“你们寝室好好玩啊,什么老大头老二头的。”寝室里这句家乡话已经说得很地道了,学姐说得还有些吃力,“你呢?你是老几头?”
陈怜说:“我就叫小五。”
-
老四含着一双泪眼:“小五啊……”
“怎么了?”
“快要期中考试了,你能不能教我做点题呀。”她耷拉着嘴角,连同短发也搭在耳朵边,几天没洗的样子,“我真的不行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上课就是睁不开眼……吕刚讲课怎么这么无聊……”
陈怜停顿片刻,看着对方:“行。”
老四一把歪进她的胳膊:“太好了小五!中午我请你吃麻辣烫吧!”
自军训结束,陈怜已很久没和别人一起吃饭了。她习惯单独吃饭后觉得方便,可以边吃饭边背单词,食堂里人多时一个人也好插空吃饭。
不过那天她们还是一起去吃了麻辣烫。陈怜在吃饭时没能背单词,而在教老四做题。
后来老四又找陈怜吃几次中饭,她那份热情让陈怜不敢承担拒绝的后果。吃饭时聊天,老四喜欢谈天说地,陈怜就默默当好听众。老四从《乡村爱情》聊到学校里新出生的小猫,从都市秘闻到生活八卦,总是讲得很带入,声情并茂,陈怜忍不住要笑。陈怜也是在这时才知道原来老四是因为老大最近在忙社团,没时间和她吃饭,才来找自己。
原来不赖床二人组老二老三早早结队,老大和老四现在也已经结队了。
在短暂的吃惊后,她回想自己并不算是好相处的人,再加上这大半个学期几乎没呆在寝室,便觉得这个结果也很合理。
只是她面对着老四,嘴里嚼着饭粒时,突然感觉仍是一个人在吃饭。
-
天气已经冷下来。陈怜依然忙于积攒校园志愿时数,在十字路口举着写有“安全驾驶”的标识牌,哆哆嗦嗦地站岗值日。
终于站好岗,她也来不及还标识牌,直接匆匆走进食堂。
晚上五点半是食堂的高峰期,陈怜扫一眼,发现只有近处——大门旁的双人座位是空着的。这里冷风时不时要从透明塑料门帘的缝隙里吹进来,激起人的寒战。但陈怜没管太多,把手里的牌子搁在一处座位上就去买饭了。
她在站岗时就打算吃牛肉面暖和肠胃,但还未走到窗口,就看见老大和老四也在那里排队说笑。她们略略侧着身子,为的是即使一前一后站着,也要手挽手。
陈怜就掉头去吃猪扒饭了。
排猪扒饭的人很多,队伍以极缓慢的速度向前挪动,前面还传来抱怨声。长长的队伍里陈怜是最后一个,她感觉自己的心有些鼓胀得难受。
舍友相对于整个人生来说不算什么,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抱什么期待。她也不打算为了增加与她们相处的时间而放弃自己的作息。母亲说得对,学习和前途更重要。
只是她有点寂寞。
……可这又如何呢。
她再次想起那个人,她高中的“朋友”。梦里不断的回忆,让她在现实里刻意去遗忘,因为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该虚伪地停在歉意中……可是对方总潜伏在某个角落。
她发现自己终究有些改变。无法再忍受一个人的生活,或许就是来自对方的惩罚。
恍恍惚惚地接过猪扒饭,刷饭卡的时候,她脑子里跳出一个念头:不如去谈恋爱吧,消磨一下理智,随便挑个顺眼的就行。
然后她暗自好笑,端着饭朝餐桌走去。
大门边的餐桌都满了,她远远地望去,先找到自己占位的标语牌,又发现那张桌上已坐了一个男生。
他裹着黑色的棉服,帽兜镶一圈软蓬蓬的绒边,看上去很暖和。
陈怜迟疑片刻,继续走去。她从来没有和同龄的男生吃过饭。
在他背后站定,陈怜凝视那个男生脑袋上的发旋,抿唇,微微弯腰:“同学你好,这个位置我已经占……”
对方转过头来。
陈怜条件反射地略略低下视线:“……我的牌子放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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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不好意思,陈怜,我刚才没发现。”站起来的声音。
……陈怜又抬头看他的脸,没想到正对上一双眼睛。她不曾与另一个性别的同类生物这么正视过,更何况面对的还是一双大而黑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温和的气质,又或许是因为他清秀却不女性化的五官,给人一种渴望征服的欲望,像一丝若有若无的松柏香。陈怜望着望着,感觉自己似乎是其中之一。
周围的人群,吵闹声,食物的气味,都模糊了。
这是一种魔力,她想扭曲他的面庞,或者,遮住他的眼睛。
说起来,这个人好像是有点眼熟。她这时看见了他额角上的一颗痘痘。
——哦,王朝和同学。
“没事。”陈怜摇头,见他想走便开口,“你想坐就坐吧。”
“不用,我就等个人,他应该也快到啦。”王朝和笑一下,说句“那再见”就转过头,走几步,抬手掀开门帘出去了。
带进一阵冷风。他上扬的语调残留下来,似乎与整个食堂格格不入。
陈怜望着门帘模糊遮挡住的背影,脸上还带有丝丝凉意。
他笑的样子突然激发了她的回忆。当初军训时,他曾抬头露出近乎一模一样的笑容。老二说,“他人特别好”“几乎没人跟他关系僵”。
不过其实早在军训前,在最开始班里召开的新生介绍会上,她就注意到这个名字。
——“谢啦王朝和,我真的很快就回来。相机按键你熟悉的吧?还有班会的流程,最后的合照,你可以找团支书跟你一起……”
她坐在倒数第二排,背后一直有人在说话。
“知道的,我自己有时候也会摄影。你先去吧,那边忙的话也不用着急回来。”
“……哎真是,我到时候一定请你喝奶茶。”
“这么好啊。”
好吵。
“话说你真的不去参加学生会吗?感觉你很合适啊。或者,当咱们的副班……”
“嗯,不当。”
“这么肯定。”
“班长,已经六点二十八分了。”
“?!拜拜。”
……
“下面请王朝和同学进行自我介绍。”团支书讲话了。
“欸,老王,叫你呢。相机先放下来吧。”一个声音。
“快去,随便讲讲,然后快点回来我们继续聊!”另一个声音。
“哎呀计算机有什么好聊的,咱们都睡一个房里了,四年里有的是时间让你聊。而且不是说好直接去隔壁广场吃火锅吗?”第三个声音。
当时因为座位有限,寝室得分出一人坐到别处,舍友们犹豫着,她就说“我去吧”。没有人反驳,因此她是一个人坐的。
她抬起眼睛。教室被布置过,黑板上一片花花绿绿,汽水在桌子上高高垒起,扎起的气球飘在天花板上。远远的,一个带红色棒球帽的男生从人群中挣扎出来走上讲台,气球垂荡的飘带随着气流晃动,灯光一映,他稍抬下颌,露出帽檐下弯起的眼睛,皮肤特别白。
“大家好,我叫王朝和。”他微笑道。
……
-
陈怜站食堂桌边。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半个学期过去了,虽然口头上说想谈恋爱,但这却是大学以来自己第一次和男生说话。
3. 第三章
“王朝和有女朋友吗?”十一点半回寝室的时候,陈怜把作业递给老二的时候这么问。
“怎么了?”老二边接过作业,边翻开自己的本子。
“没有的话,我可能会喜欢他。”陈怜说。
然后深更半夜的寝室像是被灌入了一罐热油,沸腾起来。所有人在这方面都是敏锐的猎手。
老二三连否认“没女朋友”,因为前阵子真心话大冒险暴露过了。
老四“腾”得从床上惊起来,一个脑袋探出床帘:“天哪!”她颤手,盯着陈怜看了好久,又叫一声,“天哪!”
老大也从手机里爬起来,比陈怜还激动:“小五不是说喜欢一见钟情吗?这是怎么了,这窝边草吃的……”
陈怜顿了一下:“我觉得,也算一见钟情吧。”
“靠!”老三叫。
舍友们对八卦感兴趣,所以也对她起了感兴趣,她回到寝室时不再被忽视了,所有人的眼睛会第一时间捕捉她。她们会围着她。
后来陈怜又问老二有关王朝和的性格爱好,脑子里大概勾画出一个成绩很好,阳光开朗,个性随和,没有不良嗜好,偶尔打篮球打游戏的普通男大学生形象。
就连他高中的恋爱经历也很普通,老二说那个女生是其他班的,好像很喜欢不二家的棒棒糖,每天早自修结束,她抬头看就能看见他准时从桌里拿出棒棒糖和水杯走出去。
-
在班级群里看,他的头像是一只橘猫。她微信里零星几个男生的头像多是动漫幼女。她原本已为此做好准备,所以看到这只软乎乎的猫时有些出乎意料。
她盯着那个头像,但并没有加好友。喜欢也不意味着要追他。
第二个早晨陈怜虽然第一个到教室,但没抢占前排的黄金座位,而是坐在倒数第二排。在提前做好课堂题目的空隙,她把目光置放在王朝和身上。
他今天的早八是踩点到的,此刻正垂着眼皮,一边喝牛奶,一边把手机放在桌底下看。大概也做好题目了。
平静下来后,她又觉得自己其实没太喜欢他,只是一些东西汇成语言后就仿佛有了魔力。她已经承认自己对他一见钟情了,所以每当与他置身于同一间教室的同一片空气里,那四个字就像封条般层层覆在心上。
不过她还是承认很想观察他。
他与不同的人一起上课。她稍加留心后就能发现和他一起常坐的同学超过四个人,大概没局限于舍友。上课时他会堂而皇之地翻书,不知在看什么,计算机类或是其他闲书。副班长被确定下来了,而他并未参加竞选。
他原来每天早上都会喝牛奶,同个牌子的,是小时候就常驻于超市的那种,三四块钱一袋,母亲以前总说那种牛奶得少喝,喝多了脑子会不聪明。她有天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看到一家新开的拉面店,装修师傅来来往往,她多看了两眼,撞上拐角处的自动贩卖机,抬眼,很神奇地正好看见这种牛奶,就买一袋喝——结果甜得发腻。
她还发现他们的体育课虽然没有选同一门,但却在同一时段同一场地进行。她在练排球的时候,他在不远处练篮球。她有几次装作不经意地瞟向他的脸。她原以为他算是热情的人,但在人群中,他又显得安静,总是笑着不插话,有时又喝喝水,显出一种慢闲的青春感。不过,他没有再给她在食堂那种想要攫取对方的征服欲了。她有些可惜,不过觉得也难免。
每天寝室里都要过问一遍她有没有加好友,回答“没有”几乎成了陈怜的每日打卡。
陈怜从未受过这样集中的注视,尤其是老二和老四,她们的关心程度让陈怜还没开始追就有些累了。
第七节计算机课,陈怜坐在靠边的位置,认真地注视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突然看见老师背后的王朝和。
他仿若无事地看着老师。但陈怜在那一瞬间莫名觉得他也发现自己了,就和自己发现他一样。
还是清秀的眉眼,微微愣神的样子,和印象中那张面孔霎那间重合,曾经情绪的记忆被唤醒了,熟悉的新鲜感充盈于身体。
顿了顿,她感觉这个角度脖子有点酸,就收回视线。但老师仍然站在那里讲课,所以过了会儿,她又看过去,草草地瞭对方一眼后,很快掩耳盗铃般看向老师的脸。
耳朵里还是老师清晰的讲课声,但飘忽的思绪同样清晰。
她几乎自觉地意识到那些非吸引力的因素在不断强化这份原本不算浓烈的感情。好感就是这么变成喜欢的吗?会不会太肤浅了。
“我找一下啊……王朝和,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老师的声音。
“可以把小浮点数转换成整数,计算完后再按比例转换为浮点数。”一个清清楚楚的声音。
是如何避免浮点数值储存不精确的问题。她慢慢地想。
下午是体育课。陈怜练了半小时,决定休息一下,与组员打声招呼就坐到一边的草垛上。
熟悉的草垛。陈怜想起这是军训时她们全寝人呆过的地方。
她屈起腿,搁上手肘,手里还拎着一只米白色的保温杯。她望向不远处篮球场上的王朝和。
好像在打比赛?
陈怜是不懂篮球的,但觉得对方手长脚长,打得姿势也挺好看利落。她的目光毫不遮掩地在他小腿和手臂鼓起的肌肉上逗留,但随着局势逐渐激烈,她只记得盯篮球看了。
啊,进了。比赛结束。
陈怜见那球落进篮筐,心头微微一颤。
谁进的?
陈怜侧过视线,先在人群里认出了王朝和,他被人架着脖子,推推搡搡跟很多人一起,笑着涌向另一个男生。染红的阳光铺落下来。
所以不是他进的。陈怜托着脑袋,含笑地望那个人。他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激动地讲什么。
一股温热单纯的惬意慢慢涌上心头。
这是十九年来她第一次在荒芜中感受到些新的东西——一种强烈的,靠近那个人的欲望。
她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那天晚自修的时候,她加了他的微信。
在吗?
今天你计算机课上的回答我还有些不懂,能请教一下吗?
她感觉脸有些热。
-
陈怜的每日打卡终于与之前不同了,她向寝室报告已加微信,又交代了聊天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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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
当得知仅仅是在问题目时,舍友们个个大失所望。除了老四,其他舍友都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老二恨铁不成钢地开始指导陈怜“你该怎么怎么做”“多去刷刷小红书!”,老大又反驳“小五才跟人家刚认识,慢慢来好不好?”,之后又开始编想象中的故事。
“到时候姓王的要是拒绝,我们小五就求求他,跟他说‘嗯~你就让我问嘛’哈哈哈——”
陈怜:……
她爬到上铺,拉上窗帘隔绝将近十二点外界的奇思妙想,躺进被窝里,把后脑勺埋入枕头,调整到合适的位置,又小心打开手机微信。
一条条消息记录躺在散发着荧光的屏幕上,好像黑夜里唯一的灯。
其实在问完解题思路后,她又小小地刁难了下,问对方如何想到这种解题方法。一个魔鬼问题,她为此认认真真编了另一套解题思路,一大片布满屏幕,问“我不知道哪里错了,你能说服我吗?”。但没想到他真的在尽量回答她,并且在一些类似玄学的地方,他也没乱写,只承认这是“有灵感”。
她觉得他很可爱。
明明知道不过是普通的题目解答,明明和自己想象中的答案没太大出入,但陈怜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笑完之后她在心里默默谴责自己很无聊,但察觉到自己老树开花般的心跳与大脑不在同一个维度上后,又最终无奈了。
陈怜对这件事莫名上心,她怕对方厌烦,所以没有频繁地问他问题,同时又谨慎地筛选问什么题目。班里平时不测验,她也摸不好王朝和的水平在哪里,只能通过他的课堂回答估计至少是中上的水准。
她听老二的建议去下了小红书,随便翻几篇,从中听取几个自认为有道理的意见。有一篇文章里说男生都很好面子,所以她每次都选一些自己能做出的,不过有几个点是难想到的高质量题目去问。
私心里,她也有些希望透过这些问题来表现自己。
自从打算喜欢王朝和以后,陈怜感觉生活确实有了变化。每次题做累了,打开手机时看见还有一条消息等待着那个人回复,就有一种同他人深深联系着的感觉,仿佛挑灯夜读也不再孤单了。
像是除看书以外找到另一种休闲的方法,她可以用巩固题目作为借口,时不时翻看聊天记录,听自己花小心思换来的语音,看那些曾经无感的转进制问题变成一个个有象征色彩的隐秘符号。
——大概就是这样。能说服你吗?
——这个思路好,我都没想到……不过确实,操作起来会有些困难。让我想想。
语音里会有嘈杂的背景音,结合发送时间,也许他正在晚课后回寝室的路上,总之是在忙碌中的某个间隙里。他即使惊讶的语气也从容得像在谈天,而且总是含笑的,电磁波转化过来的声音显得软软沙沙。
——[棒]。
他还总是给她发这个表情包,是位不吝啬夸奖的老师。
她有好几次都想照着老二说的,给对方发点早晚安之类,但每次都会在最后一刻把聊天框内的字删掉,开启或结束自己的一天。
这样就够了。她不能再深入地交流下去。
4. 第四章
他们在手机里交流,但在现实中几乎不交流。
当然,原本他们也没什么交流的机会,路上走着走着也没有遇见过。有一次她作为学习委员,需要收作业,早早就意识到那天他们也许会有对话。他果然走近她的座位,把几张纸放在她的桌上,说一声“放这里吗?”,她点头说“是的”。然后就再无其他。
她每天都会去图书馆,总是走过那家拉面店。拉面店已经开业了,她去吃过,发现汤头的味道跟老家那边很像,因此常常光顾。她不免多次走过那台自动贩卖机,然后看见那种袋装牛奶,心头一动,再给了它一次机会。
还是很甜腻。第三次给机会后,她决定不会买下一次了。
她问了他很多问题,而每个问题都会有答案。即使今天没回,第二天或周六的晚自修总会回复。这让陈怜很感动,同时也很内疚,明明都是会的题目,还要浪费别人的时间。
她告诉王朝和如果有不懂的问题也可以问问她,说不定能帮到他,他当时发了一个“OK”的表情包——他确实很喜欢发表情包,她觉得可爱就会顺手保存下来,当然,不会发给对方。但陈怜从未收到过对方主动的消息。
从来都是她去找他。
察觉到这个现实,陈怜后知后觉地发现心有些凉。当时她正躺在床上,周围黑暗悄寂,比白天更能催动人的心绪。
老校区寝室里的床已经旧了,一动就会吱嘎响。老四微微的鼾声传上来,她不敢翻身,怕吵着别人,但平躺的姿势让她有一种近乎窒息的陷入感。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好像不曾了解过什么。他虽然会比别人更耐心地帮她解答问题,会发来很多友好的表情包,但他们的交流永远会在充满距离感的表面上滑来滑去。他原来如此善于把握社交距离。
她意识到这也许是他无意深交的表现。一股浓烈的挫败感袭来,然而她真的会想要他走进自己吗?她也是不会去与他深交的,只想靠暗恋带来一丝轻松罢了。
……这样才最好,不用承担内心与梦的谴责,她也可以得到想要的过程——变得不再寂寞。
-
体测将至,事关奖学金,她决定每天绕四百米的操场跑五圈。
她的体育一直不错,但第一圈就感到疲惫。也许是因为高中太久没练。一阵烦乱涌上心头,她深呼吸,这时远远看到一个身影。人群中的一个,穿着白色厚卫衣,明晃晃的阳光刺眼地在肩上跳动。
那人侧过身体:是王朝和。他身边还围着一个男生和另外两个女生,他们是一个群体,说说笑笑,一起绕着操场最外圈走,其中一个女生忽而捂嘴弯腰,笑着拍去他肩膀上的红枫叶。叶子从白卫衣上飘下来,落到地上,又被风吹开。
她意识到自己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里。
脚仍然机械摆动着,她回过头,还没来得及细想,忽然感到心跳剧烈,眼前一黑。
……身边并没有熟悉的人,她只有自己,此刻不该逞强。后面的人还在跑上来,她趔趄着离开跑道,至最近的一处树荫,抱膝坐下。
头一阵阵痛,可能是睡眠不足导致的,该去看医生了,但她又觉得自己最终会像高中时面对心理老师那样,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带着薄汗的发丝凝在额头和脸颊上,她把额头抵至膝盖,任脊背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她想起了高中的那个人,甚至莫名想到母亲。
“陈怜?”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你怎么了?”
她皱缩眉眼,缓缓地拱身抬头,模糊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一个人微微弯腰,躲避横斜的枝干,注视她。漆黑透亮的眼眸,如记忆般重现在眼前。
她一下睁开眼,尽量自然地舒展眉头:“没什么……刚刚跑得太急。”她昏涨的大脑空白片刻,“谢谢。”
他似乎是单独来的。她瞟一眼向他身后:那群原本围在他身边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要去医务室吗?”
“不用。”她下意识开口。她逐渐感到燥热不安,退缩一下身体好像在捍卫自己的领域,但很快又让自己向前伸探回去,迟钝般摇头,“昨晚睡得不太好,休息一下就行。”
周围吵嚷。男生略略皱眉,眼神里好像真的有担忧,这种猜测一下子嵌入她的心脏里。如果不熟悉,为什么主动上来关心别人。可跟他关系好的人那么多,她让自己不要去多想。
说起来,这好像是他们在现实中第一次正式交流。她才开始有些紧张。但他并没发现,被拒绝也不尴尬的样子,依然温和地接话:“那你好好休息。”
“嗯。”
秋天的阳光融融,他直接退开半步。他好像确实要走了。亲近和冷漠的分寸感如此微妙。她望着他转身的姿势,周围的空气也随之冷却下来。
“你,跑好步了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转回来,重新看向她:“嗯。怎么了?”
她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问题都没有。
“……没什么,抱歉。”她只后知后觉感到耻辱,抱紧双膝,“谢谢你。”
他看着她,最后笑了一下,微微露出半排牙齿:“没关系。”
漆黑透亮的眼睛,如同弯起的月牙,亲近又温和。但她知道这不意味着什么。
他真的走了。她看着那个背影,下巴放在膝盖上,一个念头飞出了内心:如果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会说要去医务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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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只是这样。
她一定会在更早,在遇见他第一面时就作出开朗大方的姿态,这样就能没有顾虑地给他发除了题目以外的消息,平常遇到的时候会打招呼,收到他作业时会摆出更善意的表情。不,要在更早,在踏入寝室的那一刻,或者在高中的时候就明白——
剧烈的疼痛在此时直冲太阳穴,她深呼吸着,皱眉重新闭上眼,把头埋入浑噩的黑暗中。
不知何时。
“同学,你还好吗?”一个女声,“我们送你去医务室好吗?”
陈怜抬不起脑袋,只微微侧头,从眼皮的缝隙中隐隐看见两个陌生的女生。这次她胡乱地点头说“谢谢”,女生帮她扶起来,送到了医务室。
凉风稍稍吹走了昏沉。在去医务室的路上,陈怜得知,她们是篮球课的学生,王朝和的朋友。
“他觉得你状态确实不太好,拒绝他可能是因为他是男孩子,你不太好意思,就叫我们来啦。”一个女生解释,笑容开朗大方。
她躺在医务室狭窄的小床上,望着天花板的风扇一圈圈旋转,沉沉呼吸。
如果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的话,她想学会挽留。
-
她没想到机会很快就来了。
陈怜为了得到志愿时数,特意加入了校青协组织的办公室部门。这个部门的成员可以决定某项志愿活动的志愿者入选名单,而陈怜就是图书馆志愿活动的负责人之一。
图书馆志愿是个好差事,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志愿者只需要在早上打开总电源和电脑,晚上再关掉就行——顶多再管空调的开关。其余时间,都可以在图书馆自修。
大多数活动负责人为了满足自己的志愿时数,会先让自己“入围”,再去考虑别的候选人。陈怜当然也不是那种先人后己的好人,把自己的名字登记上后才开始挑人。
目光扫过一栏栏的申请人,她忽然看到了王朝和的名字,再往姓名旁边一瞟——他申请星期六全天的志愿。
可是她选择了星期日全天志愿。
……不过他能不能进还是个问题。
这个想法还没有扎根,陈怜就发现自己不得不选择王朝和——他虽然不是第一时间报名的,但是他志愿活动的履历确实很丰富,相关的有去市里做图书管理员,出乎意料的还有去西藏做草方格。
草方格……陈怜脑子里出现高中地理试卷上出现的灰白色的照片。
她于是把他的名字在星期六下方的表格处填好。
掂量了片刻,她又把自己的名字从星期日下划去,改到了星期六。
全天的话,就是除了吃中饭,早上八点到晚上四点,都要呆在一起。
5. 第五章
“嗨,你来得好早啊。”头顶轻轻传来熟悉的声音,陈怜从笔记本里抬头,看见王朝和那清秀的脸。
明明是已经熟悉的五官,可她的目光还是迟缓地停留在他脸上。好像之前无数相遇都是巧合,唯有此次才是正式碰面。
她想起什么:“哦,嗨喽。”
毕竟志愿者名单是提前公布的,他应该早早知道他们要一起做志愿的。他从书包中取出笔记本,笔盒还有几本书,再把包挂到椅背后。他就这么不慌不忙地坐在了自己对面,就像无知的猎物落入陷阱,不料巧合的命运背后还有她的设计。
“没想到我们还能一起做志愿。”他这么说了一句,向她看来,短暂地顿了一下,笑道,“怎么一直看着我?”
……她移开视线:“对了,我已经把电脑开了。”她不觉攥起衣袖。今天她还穿了米白色衬衫和浅棕色的长裙,耳边带着方条发卡,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外出游玩。她忽然有些后悔。可她又挺了挺背,想自己显得自然些。
“好。”他的应声。
顿了顿,她又开口:“灯我也开了——你觉得这个天气要开空调吗?”
他环顾周围:“不用吧,十八度还不算很热。”
“那就好了,我们可以坐在这里,同学有需要会来找的。”她抬手指了指所在桌子上的一块小牌,上面标着“志愿者专座”几个字。
他有些客气地抱歉:“麻烦你了,我都没干什么事。”
“没事。”陈怜摇摇头。
她准备好的话说完了。他们于是开始写作业。
她在笔记本上敲字。敲了会儿,她视线悄悄越去,见他也低头拿着笔在纸上打草稿。心里逐渐泛起一些怅然,她甚至有些好笑,耳边的发卡透来丝丝凉意。
其实,即使机会送到这里,她也不知道怎么去把握,再开口也只会打扰对方。现实就是这样,即使她准备良多,在关键节点上不会因为一个念头就改变,否则很早以前就改变了。
深呼吸一口气,她让自己收心,还是好好做题。
至少图书馆学习的氛围很好。
陈怜很快沉浸其中,直到遇到一道题,怎么都解不开。
这次是真的解不开,无数方法尝试都运行不下去。真正遇到难题,陈怜终究是不喜欢直接问人的,较劲般一定要自己解出来。
时间过去,原本的学习计划要被打乱了,心火也烧起来,她拧住眉。为什么偏要在今天。肩膀这时突然被推了推。她瞬间回过头去,见是图书管理员阿姨。
“啊,你们是这一层的志愿者吧?”阿姨压低声音问。
陈怜闭上眼睛,内心深呼吸,随后点头。那边,王朝和也说了句“对”。
“这样,刚刚呢一大堆新书收到了,得入库,实在忙不过来,你们俩就来帮个忙,行吧?”阿姨问。
一大堆书?
陈怜正心烦,现在又有活要干,更是火上浇油。但她尚存理智,知道王朝和在身边,尽量控制着语速:“有多少本啊?”
“什么?”
“一大堆书,大概几本?”
“你们大概就……每人放五十多本吧。”阿姨说。
……五十多?在这么大的一层楼里?这要多久时间!
陈怜拧眉变了脸色。
脑子中的一项项学习计划飞速推翻重立,那道题……该死,她怎么能连这种题都做不出来,太差劲了。她捏紧拳头,深呼吸一口气,没有应声,只是站起来。她简单理了理册子和试卷,忽然意识到什么,然后抬头朝王朝和的方向望去,发现对方正好在看着自己。
用那双漂亮的眼睛,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后知后觉地松了松眉。
——原来,不只是把握不了机会。
如果她本人不够好的话。
-
说是五十多本,但实际上肉眼可见得不止这个数。
“先分类吧。”陈怜好像无事发生,走到那堆小山似的的书前,微微欠身,眼睛开始捕捉书脊上的编号,“到时候可以快一点。”右手抓起一本书。
“好。”他应了一句,帮忙开始分了。
书是一摞一摞的,其中很多又很厚,陈怜想快点结束这“飞来横祸”,感觉自己就像是无情的分类机器,几乎有些晕头转向。
但也算是迅速。分完后,陈怜简单地扫了一眼,突然发现王朝和脚边有一堆没分好类的,便指了指道:“那个,你这堆是不是漏了?”
他看去一眼:“不是,这些我打算过会儿借。”
“……你还有空看书?”
“总会有空的。”他仍是蹲着,用手拍拍脚边累起的三本书,抬头望了陈怜一眼,“你喜欢看书吗?”
他看过来的时候,微微扁着头,声音温和。
陈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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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意识地预感到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而且答案是透明的。如果这是一局游戏,那么眼前的回答能够影响未来的剧情走向。
她听见自己说:“喜欢是喜欢,只是没空看。”
他把书捧在臂弯里,弯着眼睛,嘴唇抿成好看的弧度:“嗯,我也喜欢看书。”
看,正确答案。她还是能一点点弥补印象分的。
他们把书放到书架上。
虽然是分头行动,但他们有时会碰面,穿过一排长长的书,她抬起头,就正好看见他在另一侧迎面走来。他多是边走,边随便翻看着手里的书的,像是这么点走路的时间里能把很厚一本书的大致内容看完一样。有一次她经过身边,他是有感应般抬起头,对她笑一下当作招呼。
有点浪漫的样子。
不过撇开这些,陈怜当时更多的是郁愤于自己做不出那道题目。
“Z编号开头的在哪里?你看见过吗?”陈怜找到了王朝和的身影,抓着手里最后一本书,走上前问。
他正站在C编号开头的书架旁,四列五排,捧着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看了大概只几页。闻声后他看过来,回答:“Z编号的书架在入口旁边,这个设计确实挺神奇的,大概放不下了。”
陈怜点点头,正打算走,又壮着胆子掉回头来到他身边,问:“你在看什么?”
他把书的封面翻给她看,同时念道:“《生命所不能承受之轻》,这里竟然有典藏版。”
确实是典藏版,封面看上去质量很好。
“好看吗?”她问。看书这种东西真的没什么别的话题可聊。
“还行吧。”他顺手从封面往后翻。
她碰巧看到了四个字,就念了出来:“永劫轮回……”
“噢。”他把书重新翻到第一页,露出那四个字来,“这是尼采的一个理论。”
尼采。
一听到这个名字,陈怜当年残留在记忆里的本能就被刺激到了。高中为了写作文,班里都背了好多尼采的名言,陈怜更是背了整整一张纸,那句叫什么来着的,一次作文里全班半数同学都引用,已经用滥了的……
噢,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她从书中抬起头,撞见他漆黑的眼睛,藏在纤长的睫下,像水底洗净的石砾。
“我寒假去看看。”她说。
他弯起眼睛:“好啊。”
6. 第六章
“陈怜,你后悔吗?”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这么做吗?——还是,后悔没早一点下手?”
……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来。不会,当然不会再做,她早在开始的那一刻就后悔了。
-
时间终究是很强悍的,一些东西掩盖不了,却能消磨另外一些不美好的记忆。星期六终究成了陈怜一周里最期待的日子,仿佛只有在那天,她才能在平淡晦暗的生活中保持着一丝与世界的联系。
大学里互问对方的老家是必不可少的。他于是知道她来自邻省一个偏远的小县城,而她知道了他是本地人。
木质的桌椅,适宜的气温,绿色的盆栽,阳光每次都从书桌那端缓缓移向自己这端。第三个星期六,她觉得时机成熟,就伸手用笔端轻敲他的书本,在他抬头时,把手里标记号的卷子递给他,再附赠一颗奶糖。
之后的每个星期六都是如此。
她猜他喜欢吃甜的,又从老二那里得到了印证。
他有些哭笑不得:“不用特地给我带东西啦。”
“可是我想感谢你一下。”她说,“只是几颗糖而已。”
她垂着脸,语气也很弱势,他大概知道这其中含着近乎几分无赖——可是这无伤大雅,所以他也没有办法,况且奶糖它也没有做错什么。
作为回报,他只好有时也会在兜里带几颗糖来分享。图书馆照例是不能带食物的,但是偷偷嘴里含一颗,没人会发现,而且可以含很久。
她依然在问他题目。为了保持室内的安静,他们的交流多半是在微信里。实在不方便了,就到大厅里的小木桌边讲。
他们的聊天记录从某天的中断,到现在一下子变得很多。
“吕刚的第八题你会做吗?我真的做不出来了……”
“?你还有假的做不出来吗?”
回复很快:“没有啊,我就是强调一下。”
过了一会儿,发来一张截图和一段解释。
“能说服你吗?”他很少问“能看懂吗”,她发现这好像是他的习惯。
“嗯……应该可以。”
“「棒」。”
“「谢谢」。”
过了会儿。
“坏了。”
“啊?”
“刚刚那题我漏看了一个条件。”
她有些混乱,不敢置信地在微信里发:“可是,我已经搞懂了。”
“……笑死了,好神奇啊。”他说,“你怎么做到的,刚才我真的说服你了吗?”
她低头看满满一整页白打的草稿,每个数字合并成台阶,都在极力让自己的思路步步逼近“正确答案”,一时气结与郁闷并生。她敲出几个字:“真的。怎么了吗?”她现在的思维要怎么纠正过来。
那边说:“没什么,谢谢你为了信任我做出不断歪曲事实的努力。”
一道题目的解答,是一个漫长的思维过程。
她莫名有些别扭,盯着草稿转笔,又偷偷抬起头,见桌那边的人一动不动凝望某处,不知在想什么,像隔着玻璃在另一个世界沉思,不过依然保持嘴边微笑。她发现他总会忽然陷入沉默里,而沉默会比开口时更真实。察觉到她的视线后,他扬起眼皮,那抹永远挂在嘴边的熟悉笑容随着目光的接触,好像灌入生机般鲜活起来。
她愣愣望着。原来这才是他带有情绪的微笑。
-
虽然周六的上下午都需要在图书馆的同一地点做志愿,但他们在中午时总是十分默契地道别,分头去吃饭。
不过最近有一次陈怜在临近中午时问了他一道难题,等到饭点的时候,他正讲到关键的地方,为了不耽误吃饭和下午的志愿,他们就一起吃饭,顺便讲了题目。
接下来的那次志愿,陈怜碰巧提了一句食堂推出了新品,竟然是小龙虾。
“蒜香的,麻辣的,前三十份还送冰粉。”她漫不经心地划手机。
他们就又一起去吃饭了。
第三次,他在中午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下意识说了句“我们去吃饭吧”。
再后来,为了证明男女之间存在纯洁的友谊,他只有每次都提“我们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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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吧”。
-
“有时候,我觉得你蛮厉害的。”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他说。
“啊?”她顿了好久,最后说,“谢谢……其实多亏你了,最近做题思路确实拓展很多。”
他有些被气笑:“是啊,孺子可教也。”
她继续做题。
她忽然停住。
“你……”她说。
“我?”
你,不会发现我喜,我对你有好感吧。
但只是好感的话,应该也很正常……
“没什么。”她的气焰慢慢消下去。是她太敏感了。
他一手托腮,低下头,边写作业边笑:“好吧。”
她把他送自己的糖果外壳都洗干净存留了下来,放在一个小铁皮罐子里。王朝和果然是嗜甜专家,每次带的糖都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挖出来的,外壳上什么国家的文字都有,几乎都正常地好吃,她甚至开始怀疑他喝那个甜牛奶的初衷——除了一个金枪鱼口味的。
她当时问他最喜欢什么口味,这样她可以考虑以后给他带新口味的糖果,又或是借此探听他的爱好,然后他说他最喜欢吃金枪鱼味的。
“……金枪鱼?”她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这种神奇口味的存在。
“嗯。”他确信地点头,又像平常那样热心道,“我下次带给你尝尝吧。”
他们进行的是一周一次的聚会。
下个周六,她怀着些小小期待,他果然没忘记这件事,把几颗淡蓝色外壳的糖递给她。她立刻拆一粒尝,但刚把糖放入口,一股鱼腥味便扑面而来。要不是对方笑着强调说这是他最喜欢的口味,她差点吐出来。
“好吃吗?”他笑问道。
她控制自己的脸部肌肉,让那颗糖粘在舌根,阻止它与唾液产生化学反应。她勉强对他点点头。他望着她的表情,忍不住般露齿微笑,漆黑的眼眸晶亮。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他并不喜欢吃金枪鱼口味的糖果。
有时候凝视铁皮罐子,她想着随便几颗奶糖,就能够换来他的礼物。
7. 第七章
“下个星期一就要ppt展示了,你们做好了吗?好了的话我打算练习了。”
星期五的晚上,陈怜特地早些回到寝室,询问舍友。
思政课有一项小组作业,需要在讲台上用ppt做时事报告,考核算入平时成绩。需要五人一组,每个寝室就自觉并成一组。大家无论是制作ppt还是演讲,都是新手。派分任务时,舍友们个个表示作为社恐不敢演讲,陈怜只好拣了演讲人的职位。
然后。
陈怜就收到了一份只有五张的白底黑字ppt,宋体四号字,其中重点部分用红色与黄色荧光强调了出来,简陋中透露出一丝朴素。
陈怜沉默一会儿:“那演讲稿呢?”
“……哎呀,急什么,等ppt做完了再写也来得及。”负责演讲稿的老大说。
可是一个多月了,做出来的就是这些?
老四和老二是负责ppt制作的。虽然陈怜没说,她们也很快察觉出对方逐渐阴沉的情绪。老四这时面上挂起笑容,拍拍陈怜的肩:“小五不要焦虑嘛,ppt这种东西一个下午就搞定啦,别急,不是还有一个双休日么?”
“可是这是要记入平时成绩的……”和绩点有关!
“就算做得不好,也没啥关系啊,反正最后影响绩点的大头也是期末考。”老二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温声附和道,“有这个时间不如去跟个项目呢。”
陈怜看着她们四张笑脸,却实在是笑不出来,心里一团恶气鼓胀得发酸,只缓缓深呼吸一口气。
为了给自己多一条保研的出路,她平常就是分分必争的,大半个学期了,每一步都做到极致,确保走稳,却没想到可能会毁在这里。舍友们并不是特别在意考试成绩的那种人,怎么会懂她呢。
也对,明知道她们的性格,是她疏忽了,早该问一问进展的……可是过问了就真的可以提前吗?
酝酿了半晌,陈怜低低说:“那你们,现在快做起来吧,到时候还要润色……我也好准备演讲……”
“哎,不是说一个下午就可以了嘛,我们这个星期作业还没做完呢,下个星期老张可能会点我名。”老四抓抓头,“别太急了,小五,先洗个澡,慢慢来。”
老张的点名,一个星期前就可以准备了,为什么要拖到现在?陈怜垂下眼睛,心里冷笑了一下。当然了,舍友们确实都有自己的习惯,她们喜欢拖到最后一天,就像她喜欢立刻解决。
她不能去指责她们破坏了自己的计划,因为这种“指责”何尝不是破坏了她们的日常。
陈怜皱着眉,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四个人——四个人,足够像城墙把她围成紧紧的一圈了,可是她们每个人又都笑着,笑容里带着一丝惶恐,就像自己是一只正在实施恐吓的凶狠怪兽。
怕什么,她很可怕么。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胁迫的涩味,似乎要滴出酸水来。陈怜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隐隐中她觉得如果再不抽离这种气氛,会被闷死的。
“算了,我自己做吧。”陈怜定定地说了一句,便移开目光。为了避免麻烦,她尽量控制自己不用抱怨的语气,然后走上前去自己的座位上拿笔记本,“你们先把作业完成吧。”
“小五……”老四喊了一句,欲言又止的样子,“你别这样,大不了我们现在就做嘛。”
“不用了。”如果做出来的就是那种废物,到头来自己还是要重做一份的。陈怜抱着笔记本,安抚般笑了笑,真诚的样子:“我会做好的,不用担心。”
她走到楼道换好鞋后,还贴心地顺手关掉了走道的灯。
“阴阳怪气……”阖上门时,隐约间她听到了这句话。
-
今天,她一直在电脑上敲打,时而在手机里搜索着什么,没有问问题。
图书馆,王朝和从题目中略略抬头,望了对面一眼。对方并未察觉,随意扎起的头发蜷在肩窝,随手臂小幅度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的黑眼圈很深,眼袋也重,显得没什么气色,嘴唇干瘪,苍白又瘦弱,像一只疲惫的袋子,似乎会被空调风吹走。只有微微蹙起的眉还隐隐透出一股狠劲。
今天原本带了橘子味的……
突然,对面递来一张纸。他拿来看,上面写着:你知道ppt里怎么设计会动的图画吗?我网上找了好久,真的都没找到。
他一下子就明白陈怜在干什么了,同时也记起前一个星期他们组的ppt就用了这种动画效果,还被老师表扬了。
……会动的图画,什么奇怪的形容,难怪搜不到。大概是新手了。
他有点好笑,在纸上写了个“知道”,想了想又写道:到大厅里讲吧,方便些。我暑假的时候自学过一点动画设计,说不定还能帮帮你。
就像解答题目一样。
他把纸条递过去,没想到女生看一眼后瞬间抬起头,眼眸盯紧他,咬住嘴唇,手指一点点蜷缩起来,好一会儿才很低地从齿缝里流出:“谢谢……”
他看着她,笑道:“没事,以后遇到困难也可以告诉我,力所能及的话,我会帮你。”
……为什么他总是这样。她又想起当初自己在操场上昏倒,而他主动上前来的样子。
-
为了研究ppt制作,昨天陈怜只睡了四个钟头。她在正事上都有一点完美主义,做不好就惩罚自己不许睡觉不许吃饭。当年高考前夕,几场模拟考试失败后,她就常常不吃饭,饥饿,或者说,腹部隐隐的痉挛,甚至能带给她精神的快意。
昨天晚上九点半,她在微信群里问舍友手头是否有之前已经搜集的资料,直到现在也没有回复,反而被“今天谁先洗澡”的问题刷下去——但也没有关系了。
她听着王朝和一点点,像之前讲题那样,语言简洁扼要,逻辑有条不紊地帮她讲解ppt的知识,顺手还改善了字号大小之类的问题。隐隐间,她察觉到了腹部的痉挛在平息,像喝了牛奶一样。
她瞟向他。还是早上,淡淡的阳光从高处的小窗口漏下来,隐在他的脊背后沿。她的视线也随着阳光,从他头顶的发稍移到后背,再移到他的脸上。
白皙秀丽的侧脸,微微垂着睫。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是一个会为他人付出时间和精力的,温和的,可靠的人。
像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却又那么不同,因为眼前的人无形中似乎还有一种强大的正向力量,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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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隐秘负面的情绪与精神疲弱都被他娓娓道来的声音冲淡。
其实直到今天以前,她都觉得,只要有人在那一刻出现在食堂,笑着正确念出她的名字,无论是谁,她都会产生好感。可是此时她忽然觉得,他好像还要特殊一些。
讲完后,陈怜从衣兜里掏出所有的奶糖,塞给他。
王朝和见时机正好,也把藏了好久的橘子糖给她,但被她拒绝了。
“我请你吃饭吧,王朝和。”陈怜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直说姓名,“或者,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你需要志愿时数吗?我可以把最新的消息都先转给你,还是……”
“你怎么把滥用私权说得这么光明正大?”他忍不住笑一下,“不用了,不就告诉了你一点ppt的东西吗。”
她顿了顿,敛去目光,像是随之收拢起了心中几欲倾泻的情绪。不断搓捻衣袖,她垂着头。
也对。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一场必须等价的交易。只有她这样的人,才会经常在天平上权衡,总想占有什么,怕失去什么。
“那谢谢你。”她说。
他又笑着说“没事”,仍旧把橘子糖放进她的手心里。
他的指甲略略擦过她的手指,掌心随后一凉,好像这种凉意流进心里。她不觉拱起身体,捏住那颗糖,忽然道:“抱歉,我可能……确实不正常。”她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很平和,“别人都不会像我这样,在小事上较真。”没有朋友,寝室里这么多人都与自己关系不好,不帮助别人,只在乎自己,之前高中也是……不正常。
他顿了片刻,放缓声音:“什么正不正常,努力和坚持不是一直都是天赋嘛。”
她知道他不会懂的,只是笑哼一下:“……确实,我初中老师也这么说。”
“讲真的,我羡慕都来不及。”他望着她微笑,纯黑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安静地沉淀着,“一个人向他人证明自己‘正常’,本身就是一件无力的事情。”
她心头一颤。
她紧攥起手里的糖,圆润而坚硬的触感钻进掌心。随之而来是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冲动。她知道大半个学期的相处只是真假参半的谎言和笑容构成,但是此刻似乎有些不同。
“王朝和,如果说,我也许……”真的有点儿喜欢你,你会怎么想呢?
可是她自己都越念越轻,还没说完,就先低下头去,像是平静了会儿,笑道:“算了,没什么。”
空气中很安静。
“……嗯。”很久以后,那边传来他的应声。
橙黄色的橘子糖,有点酸,但很香甜,是尝过一次就不会再忘记的味道。糖纸也是橙黄色的,她把那张糖纸摆在铁皮罐子的最深层。
那天她在讲台上演讲完毕,首先去人群里追捕他的身影。
老师说这次的演讲做得很好,舍友们都喜出望外地给她掌声。
但这些都不重要,她终于找到了他的所在。偌大的阶梯教室,倒数第五排的左边,一个不被人关注的角落,他坐在那里,被同学们包围。距离模糊了他的脸庞,但他跟大家一起在鼓掌,而且她觉得他一定在微笑。
直到他摸着鼻子低下头,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笑着注视他。
8. 第八章
老四环顾四周,然后问陈怜:“你是不是,还在追王朝和了?”
……食堂,是固定说悄悄话的地点吗?
陈怜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还是不免提心吊胆地往四周望了望,才说:“……也许吧。”
“这是什么意思?”老四问。
陈怜说:“……我也不知道。”说实话,她还没奢望过会有结果,也许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哎你明确一点啊!追就是追,不追就是不追!”老四急了。
陈怜刚夹起的海带丝,顿了片刻,又放回去,望向对方:“这不需要清晰的界限吧。”
“可是我……”老四瞬间脸变得通红,但很快又作出坚定的样子,“不,我说了,我喜欢他,也没关系吧,都是成年人了。”
……其实陈怜早就发现了,只是见老四不知哪儿来的侠义之心,就一直没说破罢了。
该来的总要来的。陈怜沉默片刻,叹口气:“你想追就追吧。如果我说你不许喜欢,你难道就不喜欢了吗。”
而且,她还真好奇了王朝和这种人会被怎么样的人追到手。说实话,她甚至还很想见见当年那个和他在高中谈恋爱的女生。
……所以说,王朝和的“好”,已经被老四发现了么。
老四看着她,慢慢皱起眉。她想说什么,但只是闷闷地低头吃了几口饭。
就在陈怜觉得这个问题到此为止时,老四忽然说:“你为什么,总是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她像是要哭出来般委屈,“还是说,你觉得我根本没有机会,对你构不成威胁?”
阴阳怪气……陈怜现在真的听不得这个词,它就像刀子一样,即使平时在路上随便听到别人说这个词,都能扎进她心里。
所以当初说这句话的人,是老四吗?那时隔着房门,声音有些模糊了,她原本以为会是老大,老二,或者老三……
“是,我是没你长得好看,成绩也不好……”耳边,老四还在不断地贬低自己。
陈怜抿唇:“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四还是瞪着她。陈怜想这是她们之间最后一顿饭了。
大学舍友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她在心中重复这句话。她也不算喜欢对方,她们相互也扯平了。
趁着还能说上话的功夫,陈怜决定好好利用:“你为什么喜欢王朝和?”
老四原本满是怨愤,现在又有一点羞涩了,憋了半晌,别扭地哼声:“长得好看,人也好,成绩也好,这种男人在计算机专业多稀少啊……我也想找个好男人谈恋爱……”
怪老实的。陈怜有些失笑。
“你等着。”老四说,“到时候他被我追到,你不要嫉妒我!”
陈怜坦白道:“不,我肯定会嫉妒死的。”
闻言,老四虽扁着嘴,但还是有些自得地哼笑了一声。
-
说是会嫉妒,但讲实话,陈怜觉得老四不太可能追得到王朝和。这没什么原因,只是一种感觉,她可是花了近一个学期,才跟他笑着说几句话。因此她觉得生活不怎么会改变,除了真正变成一个人吃饭与上课。
她在去食堂的路上,接到母亲的微信消息:支付宝转账接一下。
陈怜才想起又过了一个月,能拿生活费了,点开支付宝一看,果然收到了一千元。
这已经足够多了,毕竟家里的债才刚刚还清。
她到现在还记得六岁时,自己在台灯下写作业。门板太薄,或房间太过狭小,母亲打电话时刻意压低的声音仍细细地从门缝那端传来:“那十万,我下个月一定还给你……我也是真的没办法啊阿叔,你知道我们家不止欠了你一个人的债。”当时正是秋收,一场车祸后,父亲去世了,糖尿病严重的奶奶也因此一直躺在了床上,爷爷在医院和橘子地里两边跑。
母亲总不让她多接触这些事,只劝她好好学习。她也就乖乖学习,做好分内的事。可是那一次她抬起脸,目光无法移开那条长窄的门缝,她终于以去洗澡为名义站起来,推门出去,母亲一个人倚在墙边的背影就永远刻在她心上了。
她给母亲回“知道了”,抬起眼睛时看见一只花斑小猫从脚边走过。
学校里会收养一些流浪猫,它们不怕人,在学习区和生活区到处乱走,偶尔会收到来自学生的投喂与抚摸。
陈怜小的时候喜欢过猫,甚至曾把一只流浪猫抱回家,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或者说无感,因为觉得麻烦,或许也带点恐惧,毕竟当初小指上不小心黏过热乎乎的猫血。
只是这只猫太幼小了,跌跌撞撞的样子看上去不太聪明。陈怜慢慢走,目光不自觉跟着它。
然后,她看见它走向一只大猫。大猫旁边蹲着两个人。
陈怜停住脚步。
已经十一月份了,阳光虽然很盛,但却感觉不到温度。
湖畔的草丛边,王朝和蹲在地上,嘴巴张张合合,像在说什么,见小猫过来,就用指尖顺了顺它的毛。旁边,老四也蹲着,短发上别着爱心发卡,手臂环抱双腿,抿唇微笑。
陈怜定定地凝望花斑小猫从王朝和的手底下缩开,凑到老四的脚边磨蹭。老四低头摸摸小猫的下巴,笑得灿烂如春光。
……距离老四跟她坦白,才过去了三天。
她望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在撸猫的时候遇到聊个天也很正常。当初她自己还不是什么准备都没有,直接加人家微信问问题么。
王朝和站起身了。
他们的距离似乎就此拉开了些,但老四紧随着也站起来了,抬起眼睛,似乎要转来。
陈怜心一紧,立刻收回目光,无意之中似乎视线有了接触,但她保持镇静,步履不变地离开。
会很得意吧,老四……肯定会的。
-
星期五,计算机课下课,陈怜在收拾书本时,听见身边熟悉的男声:“这个还你,橘子的事情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啦,是小事。”是清脆的女声,“不过真没想到呀,你这么多年居然没遇到过那种情况吗?”
“平常也不是我在喂。”友善的语气,“对了,你昨天问我的题目,我今天早上才看到,不好意思啊,过会儿发你过程吧。”
“啊没事的!”女生惊喜道,“太感谢了!你真好!对了,今天继续玩游戏吧,你们什么时候上线?要不,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吧,这样也方便连线……”
陈怜愣住,立刻回过头去,看见老四穿着花布裙,提一个纸袋,还坐在电脑边,笑得明媚,娃娃脸上露出两个酒窝,而她身边站着的王朝和正背着书包,略低头望她。
陈怜攥起手里的书。
她想像一个外向的人那样走上前去,笑着问他们在聊什么,但事实上她只是保持沉默地整好东西,背上书包,起身离开座位。椅子被拉出的时候似乎发出了摩擦声——不,既然要离开,就千万别被他们听见。
直到走楼梯时她的脚步才慢下来。脑子里还是那个谈笑风生的场景。
他们之间好像有秘密了,“橘子”是什么?老四借了什么给王朝和,自己老家倒是种橘子的……打游戏,他们在一块儿打了多久了?游戏真是个好东西……算了,世界又不是围绕她一个人转,别人的事也瞬息万变。
……可是。
陈怜在楼道上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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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脚步,狠狠深呼吸,想去平复心中越来越难受的苦涩,可是鼻子越来越酸。
他怎么能教别人做题目呢?……
虽然她对他来说不过如此,这份“隐秘”也不是什么秘密。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又开始踱步。
她没有奢望过结果,她确实也觉得这样就够好了,可这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其实是又贪心又胆小。
刚走出信息楼没几步,她忽然看见不远处,草丛间的猫窝里,那只眼熟的花斑小猫正缩着休息。
陈怜紧紧盯着那只猫,走到那边。
棕黑的斑点,长在鼻子边,轻轻翕动……真的很相像,除了尾巴那里。
她蹲下,向它伸出手去。
脑子里闪过当年那只花斑猫的尸体,混色的毛与黑夜几乎融为一体,唯有尾巴上一撮白毛格外醒目。小指开始发热,似乎有粘腻温热的感觉,那是血,从尸体的腹部流出来,在地上摊开,可这又如何,早就过去了,现在……
小猫忽然睁开眼睛,“喵”得细细连叫,忽高忽低,四肢蹬直,整个儿往窝里缩。
陈怜愣了愣,收回手,小猫挣扎着出了窝,迅速跑开了,用那跌跌撞撞不太聪明的样子。
直到看着它躲进草丛里,陈怜才站起来。
刚才她的模样很吓人么?
……算了。她毕竟不是个和善的人,哪里像老四那样温顺可亲呢。
-
“哟,听谁的语音呢,都半个小时了。”
回到寝室的时候,陈怜听见老大的声音。她在床上,从窗帘缝里探出头来,笑着看坐在书桌边的老四。
老四看见陈怜来了,神色微变,但嘴里还是应着:“哼哼,管你什么事。”
老四还没和其他舍友说她在追王朝和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她死死盯紧陈怜,似乎有些紧张,但更多是告诫,而陈怜只是望了老四一眼,低头换拖鞋。
“她在听王朝和的语音。”这句话陈怜已经滚到喉咙,被硬生生咽下去了。
女生追男生,一件正常的事情罢了……不想惹出麻烦,不想给别人谈资,让自己丢脸……
“哎,肯定是有男人了!老四头,真的是,太不朋友……”老三在旁边絮叨。
“天!别看老四平时傻乐呵的样儿,不会是我们五个人里第一个脱单的吧!”老二哀嚎,“男人就是喜欢偶尔会犯蠢的女人!”
似乎察觉出陈怜不打算多说,老四终于缓下眼神,露出有些难受的表情:“我哪里蠢了,而且八字还没一撇,现在只是一起打游戏之类的。但真的,他越相处感觉越好,我下次就决定邀请他一起吃饭!”
“天哪!”老三惊叹,“什么绝美爱情。”
老二“啊啊啊”地叫:“所以这个男生到底是谁啊?我们认不认识啊!”
“妹夫,到底谁是妹夫……”老大喃喃,“你告诉我们,我们也好帮你啊,我们姐妹出手,肯定……”
“是王朝和。”陈怜说。
寝室里瞬间一片安静。
陈怜把书包放到自己的书桌上,然后开始准备洗漱。
老四猛地抓住她,陈怜顺着她的手臂望去,看见老四一张通红的脸:“是你之前说不喜欢他了我才!……”
“是的。”陈怜说着,挣开对方的手,走向卫生间。
卫生间的门隔音效果其实不怎么好,陈怜能听见老二在讪笑,反复说“自由恋爱,自由恋爱……”,而老大在安慰老四不要哭。
那细细的哭声,让陈怜心烦,索性打开水龙头,让哗哗的水声掩去一切门外的响动。
9. 第九章
图书馆。
陈怜静静坐在位置上,写代码。
她已经很克制了,但知道自己没有静心,因为她一向追求代码精密严谨,可现在码出的东西总是无法运行。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她左手捧着脑袋,右手不断地按键上翻。
或许让别人帮忙查看一下会更快,但今天,她不打算向坐在对面的那人提半个问题了。就算要花十分钟二十分钟,她也要靠自己把这个bug找出来。
突然,对面的身影动了。她下意识看过去,见王朝和站起来,手里拿着水瓶。他转身正要走,碰巧捕捉到她的视线。
对视了几秒。陈怜忘记中断这种无形的交流,只是觉得这种对视让他们的距离变得遥远。
他举起手里的水瓶,轻轻问“要不要去灌水”,她这时才感觉到口干,咽了些唾沫,然后摇头。
他眨眨眼看了会儿,说:“好吧。”
-
中午时,他整好书本后,像往常一样说:“吃饭去吗。”
陈怜沉默片刻,应一声,站起来了。
外面阳光很好,应该说最近几天天气都很好。陈怜深深吸了口气,心中的烦乱似乎平息些。
好了,别闹别扭了,没有人会有闲情迎合你的,成熟一点。她望着远处食堂的大门,对自己说。
“这个给你。”耳边忽然传来声音。
视野里出现了一只手,它捏着一颗糖果。她接过来,用指尖平整包装,发现是橘子味的。
橘子……
说起来,他跟老四提过“橘子”这个词。
心里这么想着,但她表面上还是微笑接过,然后把口袋里的奶糖交给他。手心攥着橘子糖,有些发热,仿佛她拿着的是别人的秘密。
在把糖果放进兜里时,她听见他问:“这个星期,题目都做出来了吗?”
“……差不多吧。”
“心情不好吗?”
陈怜顿了一下,抬眸望向身边,见对方正看着自己。
细碎的发边,漆黑的眼睛带着几分温和。
有时正视这双眼睛时,她会屏住呼吸,比如现在。
……所以,他会读心术吗?在她需要关心的时候就能给她一些。
“没有啊。”她笑了笑,“过会儿吃什么?”
“快餐,麻辣烫,锅贴,炸鸡,都可以。你想吃什么?”
陈怜想到自己刚拿了生活费:“炸……”
一个小小的影子从余光掠过。
是那只花斑小猫,悄悄地从路沿走过,似乎要去往学校大门。怎么最近老是在去吃饭的路上碰到?
“……橘子。”她望着那只小猫摇动着的尾巴,没头没尾轻轻地来了一句。说完才发觉脑子中一直存在的某些思绪突破隐秘的私人空间,暴露在现实中了。
心里一凉,她还没来得及惶恐,旁边的人忽然笑了。
陈怜疑惑地看去,见那人弯着眼睛,嘴角上扬,唇红齿白的。
他解释道:“实际上,我家最新养的一只猫,就叫橘子。你刚才的话让我觉得你想把它当成午餐。好吧,所以你想吃水果捞吗?”
陈怜愣了一下,随后想起王朝和的头像就是一只又胖又软的橘猫。
说起来,老四在寝室夜聊的时候,确实提到过她家养猫,养了好多年了。
……原来是这个共同话题,那她这个被猫嫌弃的人在这方面大概是没有希望了。
没希望……陈怜敛下眼睛。
“我听说,郑昕家里也养猫。”郑昕是老四的名字,这两个字说出口时,陈怜几乎有一种陌生感。她摸着自己的手肘,顿了一下,又道:“大半个学期了,你应该认识她了吧?”大学不像初高中,大家没有长期固定的接触,有些人的名字经常会和脸对不起来。
“是你舍友吧。”他回得很快,“我知道她养猫,上次还向她讨教过。”
原来是讨教。
“她是个耐心的人,你问她什么,她一定会认真回答你的。”她低下头,漫不经心道。
他回想了一下:“确实。”
“那你们倒是变成朋友了。”
这是一个陈述句,又像一个反问句。陈怜边说着,边静静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他们的关系究竟到了哪一步?说实话,抛去与自己相处的情形,客观来说,老四尚算一个可爱单纯的女生,如果说他真的会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的话……
然后,她等来对方注视的目光。视线的停留并不漫长,但她却忍不住有些凌乱地开始琢磨这其中的含义。
“不算朋友,只是普通同学。”他这时说。
很直接的陈述句。
陈怜心里一松,下意识扬起嘴角,但很快又收敛般抿了回去。
因为怕露馅,所以这个过程中她始终没有看向他。
“好吧。”她顺着眉眼随口迅速终结这个话题,如同无事发生,“那我们去吃炸鸡。”
“不吃水果捞吗?”
“……嗯,都行。”
他说:“那还是炸鸡好了。我们得左拐,餐厅在那里。”
她便左转了,然而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他把她往旁边一拉——
她还没来得及意识到手臂上一种陌生的力道,一辆电瓶车从另一边呼啸而过。
她傻愣了好久,望着那辆娇小却迅疾的车子远去,脑中恍惚间出现当时那辆载橘子的摩托车,心里后知后觉地一凉……好像差点就出了些不好的事情。
不过现在倒是不想着出车祸了。她心里慢慢想。
“还有个路口,怎么这么快就转了?”头顶上有声音,随之感受到的是笼罩半边身体的温度。
那温度似乎有侵占性,她浑身一缩,立刻后跌几步,鞋跟磕在石板缝隙上。
“……?!”
他下意识伸手,但她却站住了。
“……没事,只是后怕。”她抬起脸说。
他:-o:“……刚才确实很危险,以后记得看路。”
陈怜:“好的。”
他后知后觉地笑看向她,忽然说:“橘子……”
陈怜心里“咯噔”一声。
“酒。”他又吐出一个字。
陈怜:?
他指向她身后:“你看。”
她回过身,看见那家拉面馆大门口立了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特供秋日橘子酒,六元一杯。右下角还画了一个嵌橘子片的酒杯。
她顿了一下:“哦,十月多了,确实能泡酒了。”爷爷每年也在这个时候收橘子,做橘子酒。
他问:“要不,午饭吃这个吧?”
陈怜张张口:“……好。”她有些上不上来的迟疑,不过她对食物没什么追求,况且这家店她也常来,抬脚便走去。后来她才意识到,王朝和很少主动提出做什么事。
“你喜欢喝橘子酒?”她忍不住问。
他的脚步声跟在后面:“尝尝味道。你呢?你们青源县的话,应该每年都自己会酿橘子酒吧。”
她顿了一下,想起来她曾经告知对方自己的老家,没想到他还记得:“是的,不过我不喜欢喝酒。”她顶多在小的时候,从那台大号的铁皮蒸馏器里用小勺蘸着尝过几口。
他点点头。
她健步如飞,总是走在前面,推开门进去了。门是木制的,沉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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甸的分量在凸显存在感。她想起了什么,停顿片刻后,手就抵着门,回头示意身后的人进去。
他对她笑了一下说“谢谢”,她抿唇移开视线,后来索性回头了。他们跨入店门。
店里人不算多,陈怜走到前台:“阳春面。”
带胡茬的老板说:“加蒜少油,对吧?”
陈怜点点头。
他见状:“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其实我就吃过阳春面和牛腩面,”因为前者便宜,而且她只是喜欢这个汤头,“你没来吃过吗?”
他说:“没有。”
“这里,离图书馆还挺近的。”
“我不怎么吃面啦。”他笑了一下,对胡茬老板说,“一碗牛腩面,一杯橘子酒。”
她随便选了个位置坐下,他付完款后也坐到她对面。
她看着他,忽而问:“说起来……除了金枪鱼口味,你第二喜欢什么口味的糖果?”她其实一直都捉摸不透他独特的品味,总送奶糖也不好,金枪鱼口味又找不到。当然,她其实知道自己更想借此了解他……她希望自己能够稍微,与众不同些。一点点就行,她本来也无法承受太多。
他闻言,忍俊不禁:“哦,这个。”他低头看向手机,不过屏幕是暗的,“其实,我第二喜欢的就是奶糖。”
陈怜顿了一下:“……真的?”
“嗯。”他点头应声,“牛奶味的,饼干,糕点,都喜欢。”
“可奶糖是我随便买的。”
“那你猜得很准。”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甜的牛奶。”她说。
他抬头看她,眼睛漆黑透亮。她停了停:“我有时候看你早上把牛奶带到教室喝,我以前喝过这种牛奶,觉得特别甜。你起的很迟吗,早餐来不及吃?”
“确实偶尔会睡过头。”
他们两人的取餐器在这时同时响铃了,这次他先起身:“我帮你去拿吧。”顺手就把两个取餐器从桌上带走了。
她看着取餐器,想纠正不是“偶尔”,每个早八他都这样……在期中考左右那段时间。现在她上课已经重新坐回前排了。
喜欢金枪鱼口味的糖果和奶糖,喜欢甜牛奶,不喜欢吃面。她想了一遍,然后打开手机刷起英语单词。
余光里明亮的橙黄色一闪而过,两碗冒着热气的面被端上来了。她抬头,见他还顺便给她拿了筷子。
她接过说“谢谢”,便埋头,边看单词边吃饭——没交流时,她就会这样。对方也有自己的事干,发呆,或在手机上翻页或敲字之类,不知道在干什么,她也没问过。或许他也在学习。
她深吸一口气,凝起精神,更集中注意背单词。
面不知不觉吃了大半,陈怜刷完最后一组单词,抬起头,见对面的人正捧着玻璃杯,一点点抿酒。室内的光线较暗,然而橙黄色的液体却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折射光芒。他碗内只剩带油星的汤水,显然吃得蛮干净。
她问:“味道好吗?”
他看向她,笑道:“挺好吃的,汤头很鲜。”
“我问的是橘子酒。”
“也挺好的,你下次可以尝尝。”
她想重申自己不喜欢喝酒。
“说不定,还是你老家的味道。”
陈怜:?
过了几天,陈怜进入拉面馆的时候又想起这句话,于是点了橘子酒。她尝一口。说是低度数的果酒,入口确实是橘子甜甜的滋味,但后来还是带点辛辣。酒味在口腔中游荡,她皱眉放下杯子,想起自己并没有什么分辨酒的能力。
拉面店里人还少,她吃完后走到前台,问胡茬老板是哪里人。老板却说:青源县呐。
10. 第十章
我寂寞地去往明日去过的地方,寂寞地。
——题记
陈怜转动钥匙,把寝室门打开。
昏幽的走廊照进一丝白炽灯的光亮。
“你们不知道,它妈妈的四个孩子都因为身体弱死掉了,只剩下它一个,可是现在连它也……”
声音的主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兀自带着哭腔说,“那个开车的人,我真的……气死了!他就任它在那里流血……它才一个月多大啊!”
老四说不下去了,拳头无力地捶了一下桌面。
“好啦好啦,不要难受了,现在不是已经好好安葬了嘛。”老大揽住老四,拍拍她的肩膀。
老四歪在她怀里一动不动,通红的眼睛盯着某处,喃喃:“我真的是……”
陈怜换上拖鞋,到自己的座位把书包卸下,然后去阳台拿脸盆打算洗漱。
“小五!”背后突然一喝。
陈怜原本以为寝室应该没人和她讲话了,回头望向老四:“怎么了?”
“小花死了,被车撞死了。”老四含眼泪盯她,似乎要盯出些什么来。
“……小花是?”
“你不知道吗?就是那只一个月前生的小猫啊!它出生的时候,学校还为它向所有人征集了名字!”
陈怜从来不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过从老四的描述来看,应该是那只对她乱蹬过的小猫。
舍友们都望着她,似乎都希望她流露出一样的悲伤来。陈怜张了张口,却感觉有一种更深的氛围推着她无法融入其中。无论她说什么,其实都是无所谓的。
“这样……”她说,“还挺可怜的。”
她已经做出最大退让地说出对方要的话,而寝室还是陷入预想中的沉寂。
陈怜顿了顿,最后拉开阳台的玻璃门出去。
当拿完东西反身回来时,她关上玻璃门,忽然感到皮肤激起一阵寒冷,抬起眼睛,正好看见老四阴沉而悲痛地望着她。
-
老四捧着手机。
“在吗?”她终于敲下两个字。
片刻后,她继续打字,“我想跟你说个事。因为是朋友,所以我真心地劝你,离陈怜远一点吧。我知道这很突然也很奇怪,但请你相信我,她没有你看见得那么好,她……”
老四停下了。这太奇怪了,王朝和肯定不会相信她的一面之词,与人相处中一点点积累下来的印象怎么能让人相信呢。
……无力。
她憋了好久,最终决定维护孱弱的理智,有点不甘地一下一下连续点击删除键。
一个绿色框框在屏幕里突然出现,她吓了一跳。
怎么发出去了?不小心点到的?
她连忙长按撤回。
“叮。”
王朝和:?怎么撤回了,我都看见了。
……天。
肩膀一颤,她心里一团乱麻穿来穿去,最后只有硬着头皮写:我只是怕你不相信我。
对面没回复,似乎是等她的后续。她只好写:你不知道,陈怜这个人其实一直都在装,她性格很坏,还特别卷,之前做思政课的ppt,因为别人跟不上她的进度,她就开始发脾气。我们寝室里的人其实都怕她。
没回应。她紧紧抿唇,继续强调:如果你不信的话,可以问我舍友。
这句话发出后,屏幕上终于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了。她死盯着聊天窗口。
王朝和:你知道陈怜是我的朋友吗?
她愣了一下。
王朝和:我觉得,我能够独立地判断一个人究竟怎么样。我并不想跟你多讨论陈怜有关ppt的事,因为在我看来,她并没有做错什么,而你们却因此得到了高的平时分。
王朝和:你跟我说陈怜的坏话,是想让我反感她吗?可是你不喜欢她,跟我并没有关系。
她一瞬间不知道该发什么好。
她说:我以前一直想和她做朋友,但是她一直没把我当朋友。
王朝和:……抱歉,我还是觉得我可以自己了解她。如果你接下来继续要说这些话,我就不回复你了。
她急忙发:我真的是为你好啊!
可是他也真的没回复。
不死心地,她又发了几个消息。
还是没回。
摔下手机,她崩溃地哭了。
“叮。”是手机震动。
她连忙捡起手机查看,却是班级群里发来的消息。
班长:快到学期末啦,经过一学期的磨合,大家感觉自己的寝室怎么样呢?今天晚上会发一个关于下学期寝室人员组成的试填调查,大家可以商量一下噢。
-
四人聊天群。
老二:不知道为啥我们学校是五人寝……好奇怪。
老大:对啊,落单的都好难找,我班里还算熟一点的都已经找到伙伴了,你们还认识什么落单的人吗?
老二:社恐。
老三:所以说,真的不要小五了吗?
老二:其实我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啦,反正都找不到人了。
老大:……你们难道还想体验被卷的感受吗?她每天七点就起床了!
老三:……对哦,而且她每天十二点就睡了。跟我们的生物钟确实有点不搭。
老二:可是,我们真找不到人了啊,到时候如果随机分配,来一个六点钟就起床的人怎么办?
老三:……也是诶,而且如果就留小五一个人,那她不就很可能和其他被排除的女生组成寝室了?那些女生,大概率也不好相处吧……
老二:……这,不是还挺有意思么?
老三:???
老二:五个生物钟相互搏斗。
老三:……
老大:……我反正是不同意的。你们也不看看她都把老四头欺负成什么样子了。
老大:老四头,你说呢?
老四望着手机。
突然之间,她有一种掌握他人命运的感觉。好像随便一个投票就能决定一个人未来三年半的生活。
寝室里明里暗里都承认自己和陈怜的关系最不好,如果连她都能接纳陈怜,别人自然忍忍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能摆布那个陈怜。
竟然还有点骄傲。
老四呼出一口气,平息情绪。
好吧,虽然道理她都懂,可是为什么要用自己的三年半为代价,让别人过得比较舒服呢。况且,这些都是陈怜自讨苦吃的,但凡她可亲一点,都不会这样……
四人聊天群。
老四:我觉得还是算了吧,可以再找找别人,她每天早上七点钟起来都会把我吵醒。
-
他环顾四周:“今天吃什么?”
“我打算吃快餐。你可以吃别的,到时候我们再汇合。”
“人太多,很难汇合的。”
“没事……我看到位子了,我们先去占一个。”
说是“我们”,但女生直接抛弃他,奔向目光锁定之处。
王朝和在心里无奈地笑,也快速走向那个空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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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怜已经把背包放下了,向他招手示意。即使是笑着的时候,她也总是下意识保持着沉静,因此人潮拥挤之中,她眉眼浅浅弯起,显得格外安静而引目。
她对他的态度已经从一个巅峰回落,趋于平和。但这或许并不是距离的指向。伪装是需要力气的,没有人会无时无刻做到它,更何况交际对她而言不是最重要的事。王朝和越发觉得陈怜的性格是多层次的,比起最初的亲切,对她而言,在人群中那抹静静的笑或许才更加贴近本质。
他忽然想起前几天,自己回寝,把外卖放在桌上后,舍友说:“你跟学委,关系很好嘛。”
他当时回答:“啊?”
舍友说,老是见你和她一起吃饭。食堂里都见到好几次了,只是因为我识趣,没上来和你打招呼。
“所以,你们真的在谈恋爱吗?”
“没有。”他这么回答。
“你喜欢她?”
“……不是。”
“她喜欢你?”
“……你脑袋里能有点别的东西吗?老张的点名该轮到你了吧。”
舍友:“噢,所以她喜欢你。”
“……她没有喜欢我。”王朝和叹了口气,“让我好好吃个饭吧。”
这时,另一个舍友插话了:“好啦你别为难我们老王了。老王,你不知道,这家伙昨天刚失恋了,见不得别人好。”
“谁失恋了!是我甩的她好么!”说着该人抱起脸盆走向洗手间,“洗澡去了!”
……
他上前,也把书包卸下。
“我去排队了。”她说。
“我也吃快餐。”
“那走吧。”她说着,远远朝快餐的窗口瞟了一眼,“今天好像有糖醋里脊,我们快去。”
自从之前某次他对快餐里的糖醋里脊表示略带惊奇的赞赏后,她就一直记得了。
“好。”他望向她的背影,跟上去。
他们排到快餐队伍的末尾。她时而在手机上背单词,时而探头查看前方菜色的品种,他则一如既往站在后面,低头就能看见她的发旋,再顺着下去,是她的耳尖。
“王朝和,如果说,我也许……”脑子里忽然响起这句话。同时,他回想起那时她虽然深埋着头,耳朵却无法抑制地发红。
他的脸忽然热起来,低下视线,有种跟那天在图书馆切身听到这句话时一样的感受。幸好那天她没有抬起头。
如果说,正是因为不断的轮回,不断的重复,人生才有了意义,如果人能在不断抚摸宠物时感受到意义,感受到“爱”,那他也会在不断教她做题,不断交换糖果,不断结伴吃饭的过程之中寻找到意义。可是,“爱”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一切只是使他无法毫不顾惜地完全隔绝她。
“你明明也最爱自己,为什么要求我更爱你。你能说服我吗?”那时,他这个幼稚的问题并未得到回应,因为他询问的是一个“常理”。
证明自己“正常”是一件困难的事,她是这样,他也如此。他无法得到答案,因此把持着人与人之间的分寸,这样才没人能伤害他。他想起那天她天真的信任,想起她颤抖着怀疑自我,最后想起思政课,讲台上,她将搜寻的视线最终落向自己,然后笑起来的样子。
……然而心跳声不是假的,不拒绝是身体的选择,不承认才是理性的溃败。他垂下眼,嘴边依然带着微笑。
他习惯于预见什么,所以他想,自己迟早会喜欢她。如果那时她还没有变心,他们就会恋爱,只是后来大概会分手。
11. 第十一章
“叮。”
手机响了。
王朝和拿出手机,见是班级群消息。
“下学期的寝室名单出来了。”他拍拍在前面排队的陈怜。
“好……”陈怜两眼注视前方某处,“我过会儿看。”
不是太在意的样子。
他去确认了自己宿舍的名单——还是原来那四个人。刚要关掉屏幕,他碰巧看见名单中陈怜的名字,就再扫了一眼。
……郑昕曾经介绍她是陈怜的舍友,当时还顺便提了其他舍友的名字。
他回想起前阵子郑昕给自己发的消息。他的善恶观曾经受到严重的冲击,致使现在他看待事物的态度有些模糊,所以他更明白郑昕不算一个坏人,甚至在了解两人性格后,他隐约推测过她们矛盾的源头。
只是现在他的立场已经不可避免地有所偏重——这一点,也如“当年”一样。
前面的人忽然动了,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视线正好落在她头顶的发旋,便下意识低下目光,然后对上一双琥珀般的眼眸。
“王朝和。”
他愣一下,好像这才从漫长的思绪里真正惊醒。这么听她郑重其事地叫自己名字……好像还是上次?
“你的糖醋里脊被买光了。”她指指前方的打饭窗口,汇报道。
他停顿好一会儿,望着她,忽然有些好笑:“那你的大排呢?”
“还有五块。”她又环顾前方与左右的排队人数,推断,“大概还能轮上我。”希望他们不要吃大排。
“好吧。”他笑道,“那只有我一个人运气差。”
她摇摇头:“放心,你还有可乐鸡翅呢。”
最终,她点了花菜和大排,而他点了花菜和可乐鸡翅。
寻找到座位后,他们坐定,王朝和向旁边瞥去。
她还是拿起手机,确认了自己的新舍友。但很快,她就垂下眼睛,把手机放在一边,开始吃饭了。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又投来目光,视线交集片刻后她镇定地回过头:“看什么?”低头吃了一口花菜。
……说起来,平常聊天时,她没有半个字提到朋友。
延时一般,他感受到某种冰凉的情绪。它们原本隐秘地在她体内蕴含、冲撞、压缩,现在却突破了人与人之间空气与躯体的隔阂,丝丝缕缕地流入了他的感觉里。然后他准确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共情”。
良久,他叹了口气,开始吃饭。
-
陈怜心里还是有点惆怅。这种情绪似乎拉长时间流逝的过程。
不过,也是没有办法的。她对自己说。
毕竟已经学期末了,今天是他们最后一次志愿活动。
还记得当初她发誓自己追王朝和追到期末考前两个星期为止……真是遥远的事情。以后会怎样呢,按他们这样在班级中无事互不靠近的个性,大概会没有交集吧。
菜已经吃完了。陈怜拨着剩余的一小颗饭团,秉承不浪费的信条,拌上大排的汤汁打算继续吃……她停下筷子。
“王朝和,我想问你个问题。”她没有看向他。
“问吧。”
陈怜把米饭一点点运到棕色的汤汁里:“可能,会有点奇怪。”
耳边传来无奈的笑:“你问的奇怪问题还少吗?”
……嗯,有些代码确实很奇怪,但这并不怪她。
“你下学期,还会报名图书馆的志愿吗?”只要你报名了,不论别的竞争对手怎样厉害,我都能让你通过。
食堂里吵闹的交谈声在周围接连不断。
没有很快的回应,可能是让他有些为难了。
意料之中。她现在只有淡淡的难受。
她庆幸悲观的眼光赋予自己从容。正想转过头去,随便转个话题,却听见旁边人轻轻笑出声。
……陈怜的平静出现了一丝裂痕。
“当然会。而且之后我们也可以一起吃饭。就算不一起做志愿,你无聊的话,也可以找我,微信里我们能聊天。你不介意的话,我还可以带你去旁边的广场逛逛,你去过吗?”
好听的声音,静静在耳边响起。
陈怜瞪大眼睛,向他抬起头,看见那张秀丽熟悉的脸,温和的眼睛,在重重的虚无之中含着仿佛最真诚的笑意。
这一刻,人声嘈杂,但没有她心跳声响。而比起自己,他的存在于整个空间更加鲜明。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二十年里自己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语言。她只有在那里望着他,发怔,任凭最空白最无知的自己暴露在躯体之外。
“……这个很难回答吗?”他愣了一下。
“不,不是……我没去过。”她说。
果然没去过:“没关系,我已经混熟了,可以带你去吃烤肉,酸菜鱼,老点心,车轮饼,冰淇淋,你一定会喜欢。”他原本以为是和寝室有关的问题,还忧虑了会儿该怎么回答。可能是刚才吃饭的时候在想这件事。
“……广场不是很远吗?”
“还好吧,十分钟不到,坐地铁两站就可以了。”
陈怜其实更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从来给她奢求以外的更多,但莫名地,她问不出来。
无数的情绪在胸腔里涌了又涌。
“谢谢你。”她只有说。
他笑着说:“一起去玩而已,谢什么。”
-
他们约好考完试后一起去吃烤肉。
后来王朝和才意识到这似乎像一场约会。其实原本他只是希望陈怜能不那么孤单,至少大一上学期该去外面玩一趟。
不过,约会就约会吧。
-
考试周前的那个星期五,陈怜在进行排球课的测试。
老师在不远处吹哨喊停,一个个记录成绩,然后让下一排的人跟上。站在陈怜跟前的女生走去了,再下一轮就到她考试了。她是会花心思把每一门课的成绩做到极致的人,盯着前面同学垫球的背影,深呼吸。
“同学!你干什么——!”
操场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伴随着尖叫与脚步声。
她没有理会,毕竟现在是考试时间,她是一个永远忠诚的考生。
不过。
那边。她瞥向不远处,很多人围过去了。好像有篮球课比赛,他在那里。
“下一个。”
她抱着排球,踏出一步,远远听见一声焦急的大喊。三个字的人名,和脑海中那个名字似乎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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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头一紧,手中的排球差点滑出。她听见心脏“砰砰”跳动。
“快点,磨蹭什么呢。”
她连忙道:“好的。”
“救护车叫了吗?”“已经叫了!”为什么那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他到底怎么了?怎么救护车都来了?
陈怜忍不住转头看去。人群中似乎有一个躺在地上的身影。
“别浪费时间呀!这是最后一节课了,再不打,就给你不及格了。”
好了!别想了,就算是他又怎么样!快点好好打球吧,没有什么比绩点更重要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把排球抛起来。
-
陈怜以发球、垫球满分的成绩结束考试后,直接跑到操场对面。
救护车已经来过,把人接走了。
远远地,她先看到地上的血。溅起的痕迹,深红色,像凝固的漆。
她一瞬间忘记呼吸,径直去问在捏鼻子清理血迹的同学:“刚才发生什么了?谁出事了?”
同学嘴里念:“刚刚篮球比赛,一个男生可能是失败还是怎么,就跳去打另一个男生一拳,然后……反正很混乱,大家都来拉架,其中一个被推到地上后,突然站也站不起来,刚刚被救护车抬走。”同学说着慢慢扶额,“有种,猩猩还没进化的错觉。”
“被抬走的叫什么名字?”陈怜只顾问。
“呃……王,王朝和吧好像。”
陈怜一愣。
同学继续清扫了。
她站一会儿,掏出手机,给王朝和发一个微信:你怎么了?伤到哪里了?
发送完后,她忽然感觉到压力,好像又回到刚才排球考试之前那几秒钟的煎熬里。
-
她明明在复习,可似乎一直在等消息。
但因为临近考试周了,她不允许自己操心别的事。
有血,站不起来,去医院,那又如何。他不回消息,也不一定代表事情严重。
终于,第二天晚上的时候,她收到了他的消息:没事,就是伤到小腿和右手了。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她没回答,只是有点激动地问:是会好起来的那种吧?
他发了个哭笑的表情:当然了,只是可能无法参加考试,得补考。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在陈怜眼中,只要不是不可修复,没什么是真的伤害。所以她接到消息后就真的安心了。
-
考试的一星期,她都没有见到王朝和,为了好好复习,微信上也没有联络。
最后一场考完,陈怜走出教学楼。天空飘着几颗小雨,她没在乎,只是掏出手机,开机,给王朝和发微信:在吗?
他估计正在看手机,秒回了:在。
她发:你还在住院吗?
他回一个“嗯”。
陈怜:你病房里现在有人吗?
他发:没。你要来看我?
……被猜中地好直白。
陈怜到这里才开始犹豫,但最终发:嗯,你方便吗?我刚刚考完了。
王朝和:来吧,我正好无聊,一只手连游戏都打不了,看了好几本书了。
陈怜:医院名字和病房号发我一下。
12. 第十二章
按陈怜的个性,是不太可能去给同学探病的。只是她一想起王朝和,就会想到他对自己无数的好,而且,这种“好”越深刻,她就越喘不过气来,更何况她其实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不要再想着摆脱罪恶感。已经很难看了,至少做一个诚实的坏人吧。
走到一半的时候,雨下大了,幸好她带了伞。
陈怜走进住院楼。
去前台询问,登上台阶,穿过走廊,当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的时候,她似乎预感某种艰巨任务就要来临,然后在1027病房门前站定。
……说起来,自父亲死后,除了爷爷,她身边就几乎没有雄性生物了。她也从来没有男性朋友,而现在自己竟然连跃数级,去给男生探病。
想当初,连她大一最先讲话的男生都是王朝和,那时已经快期中了吧……
不,她要淡定。
陈怜深吸一口气,敲敲门。
“进来吧。”隔着门的声音有些模糊。
她转动把手。“啪嗒”一声,心都要跳出来了。
酒精混合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飘出来,病房的陈设随门打开逐渐呈现,床上的人察觉响动,转过来。
窗玻璃挂着水痕,隐隐传来雨声。他坐在一片纯白里,靠着两个大枕头,头发蓬松凌乱,那双秀丽的眼睛带着些倦意,像是被拘留久了的犯人,但在简短而漫长的对视后又如往常那样微微弯起,如同给沉默的躯壳注入精神气。
与平常不同,此时的他更加休闲,或者说居家,带着些少年味道。
陈怜呆呆地望了会儿,才躲闪般视线下移,就看见这人右手缠着绷带,左腿打着石膏,略显凄惨。
“……我买了橘子,你要吃吗?”她视线在房间里慌乱地扫一圈,最后把手里的袋子放在一旁小桌的角落,“哦,还有这个,也许你想要。”她从袋子里拿出一袋甜牛奶,停片刻,一句“你现在想喝吗”又咽下,语言在脑子里如同乱码。她把牛奶放回袋子里。
他眨眨眼,笑道:“你好客气啊。”或许是因为在病房里呆久了,他见到认识的人后更加亲近了些,“不过我现在手不是很方便。”他示意一下自己绑了绷带的右手。
……她忘了。
陈怜抿唇,又在对方的建议下搬了个小凳子坐到病床边。
他看着她:“抱歉啊,本来想带你去玩的,没想到进医院了。”
那场她曾经期待了一个星期的出行。
陈怜摇摇头:“你人没事就好……”她顿一下,“你那个时候是怎么了?”她想起自己之前并未向对方询问过时间,又自然地加一句,“我听说,是篮球课上出事了?”
“对。”他稍微移开视线,似乎发现她在等他展开细说,便继续开口,“就是有个男的,比赛输给我,生气了,想动手。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只是我躲的时候,他正好打到我右手的旧伤。也许是觉得我伤得不重,老师已经过来阻拦了,可他还要冲过来推我,我摔得位置又正好——这家伙说以前就看不惯我,见鬼了。”
“……那地上的血是你的吗?”
“别人的。他反抗劝架的人时受伤了。这你都知道?”
“……你还手了吗?”
“还什么。”他冷笑一声,“陪他写检讨退学?”
陈怜愣了下,随后笑了。
还挺符合他个性的。
她又问:“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问完她才想起,自己一到病房来就对病人问东问西,他还没歇过,似乎不是一个探病者该有的样子。她原本决定好今天这一趟能够稍微报恩的。
不过王朝和没在意,嘴里念:“其实可以了,主要是旧伤,不要再跌倒就行。但我姑姑说再养几天更好,反正也不收钱。”顿片刻,在陈怜略略震惊的眼神下,他回过头说,“这个医院是我姑姑开的。”
……原来如此,她还想这么大一个房间怎么就一张病床。
有钱人。
陈怜安静地坐了会儿。
受伤的话题已经说完了,接下来说什么?
她道:“你有什么旧伤啊?”
他暂停几秒,开口:“……高三暑假我去西藏做草方格,有次回来的路上不小心从坡上掉下去,手和腿压伤了。”他特意把“摔断”改成了“压伤”,并且省略了头上的伤,听上去显得不那么恐怖。
陈怜一下子就想起当初她在筛选图书馆志愿者时,看到过王朝和的简历。
……从坡上掉下去。
她下意识觉得很痛,但不擅长说什么安慰的话,而且时间过去也久了,便只盯着他右手的绷带,皱起眉,含糊地说了句“好吧”。
……那再接下来,说什么呢?
就像平常一样随便找个话题吧。
可平时都在谈什么?
代码,微积分,线代,难道还要让病人听到这几个词?他喜欢什么?看书,打游戏,打篮球,吃糖……
陈怜发现找不出她能讲的东西,他们的集合里内容少得可怜。可房间现在太安静,她得说点什么,怎么这个病房里只有两个人,来一个护士也好啊,病房里只有两个人……
“你在想什么?”含笑的声音。
“啊,我……”陈怜回过神,看见他忍俊不禁的样子。
王朝和微微倾身问:“你是不是有点紧张?”进门第一眼后就没看过他的眼睛。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心跳很快,而且很响,都怕给对方听见。
“……陈怜?”
陈怜感觉脸越来越热。
这和之前都不一样,不是心动,而是层层冷漠或热情外表裹挟中的内里——自尊心被无意地试探了一下。
这是羞耻。
是,她确实,第一次,买了水果,坐了地铁,大老远顶着雨来给异性探病……
王朝和本以为陈怜只是到新环境里有些紧张,希望她能缓解情绪,然后像往常每个星期六一样聊聊天,驱散病房里的沉闷,毕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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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住院后,除了姑姑来过三次,他就没在现实里跟认识的人说过话了,但没想到对方的头越来越低。
仔细回想自己的问题……好像是有点歧义?
陈怜知道自己的紧张已经暴露无遗,但对方那个问句之后就再没说话,好像一定要等自己回答似的,就自暴自弃地闷闷道:“对,我是有点紧张。”
耳边传来忍笑的声音。
……天。
陈怜冷静了片刻,说:“我去吃个橘子。”随即起身去拿了橘子,背对着病床,蹲在垃圾桶边开始剥。
慢吞吞地剥,把白絮都剥完,再慢吞吞地吃。
吃完了。
……反正也不知道聊什么,她就到桌子边去拿第二个橘子,剥皮。
“陈怜,跟我聊聊天吧。”背后及时传来声音,“我已经好久没和人说过话了。”
细听还有几分可怜。
陈怜觉得断了手脚的男生就是不一样,竟然会跟她提要求了。也正是这一点,她才恍惚地想起之前跟王朝和相处的时候,他从来都保持给予的姿态。
解答问题,做ppt,逛广场……他的回答永远礼貌而有逻辑,他的目光有时带着观察与提防,因此才有距离感。她早就适应了他的距离,所以在感受变化的此刻,她才意识到得如此鲜明。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好像不曾试图看清他。
陈怜忽然发现一直以来她更多地只是在乎自己,关心自己的情感。一味地创造联系,其实不曾真的靠近他。她知道他些什么呢?凭什么得到他的喜欢?没有被相反地推开,已然是幸运的。
“好的。”陈怜决定吃完这个橘子就收工了。
不过,他的话也有些奇怪。为什么好久没和人说过话了?他不是病人么。她记得他是本地人,那他的家人,以前的朋友……
她的思绪在游荡,剥橘子的动作也慢。
病房很安静。这种安静,似乎酝酿着它的感情。
“说起来,没想到你还会帮我带这个牛奶,”隐约间,她好像听到身后传来这样的声音。
“……怎么了。”
“没什么。谢谢你今天过来,还考虑到我的喜好。”他笑道。
她忍不住抿起唇:“多喝也不好,今天是破例……”不然会变笨的。
顿了顿,她抬起视线,回过头去。
四目相对。他坐躺在病床上望她,她莫名觉得这种凝固般的目光持续很久了。
这时,他双眼沉沉地含起笑容,似乎融化了缄默。
周围只有酒精与橘子的气味格外强烈。雨滴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微弱的声音。
在好像漫长的时间里,她心脏的跳动莫名又带上一些紧张。
“咚咚咚。”门突然被敲了敲。
还没来得及反应,陈怜就听见门外传来一声:
“朝和,我进来了?”
止息了片刻。王朝和说:“妈?”
陈怜:?
13. 第十三章
陈怜抬起头。
一个漂亮的女人,黑色呢大衣,严谨而板正的盘头,神情淡到有些漠然,却涂着玫瑰般色泽的口红,克制又溢出芳香。她提着几袋东西,缓步走近病房,视线移过来。
目光对接后,陈怜看见对方明显脸色一滞。
尴尬的气息扑面而来。陈怜缓缓从垃圾桶边直起身。
……这是什么人间喜剧。
这个人明明长着王朝和相似的脸,明明震惊的目光很快就被和气舒展的笑意代替,但陈怜莫名地颤了一下脊背。
不,她虽然跟她儿子呆在一个病房,但就是单纯地来探病,清清白白,没什么好紧张的,只要像平常那样……
陈怜笑了一下,在风雨欲来之际抢先道:“阿姨好。”
对方温和道:“你好,是朝和的同学吗?”她不动声色地打量陈怜,隐隐洞察的目光有几分熟悉,“在给朝和剥橘子呀,真好,他确实不方便。”
就凭这句话,还有那略带尴尬的友善语气,陈怜觉得她大概是把他们的关系想歪了……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陈怜佯装镇定:“是啊,阿姨要吃吗?”一句“不是剥给他的”实在说不出口。保持冷静。
“不用了,谢谢你。”她笑着,却仿佛隔一堵敦实的墙。
陈怜顿下,慢慢把所有寒暄话咽回去。
“妈,你不是说明天才来吗?”王朝和在背后及时说。
“抽个空就来了,过会儿还得回去。”王母说着,走到桌子边,把右手里的东西并起橘子放上,左手则虚拢她的黑大衣。陈怜看见那里也是些苹果葡萄什么的。
王母走到病床边:“伤恢复得怎么样?”
“挺好的。”他说着,眼睛悄悄瞥了一眼陈怜,但很快收回去。
“嗯,看上去比之前倒是好,那个时候才是,真怕你醒不过来……反正也托你姑姑照顾你了,你住她这儿,我也安心。”她细看了一下王朝和的绷带和石膏。
他们又闲谈了会儿。陈怜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努力地弱化自己的存在感,连慢慢剥橘子的声音都克制着。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刚刚他要说什么话?为什么正好断在哪里……如果不来探病,此时的她应该在寝室整理行李,定明天的火车票,也需要开始刷题了,为寒假里竞赛校训队的选拔做准备……到时候还想去打工……所以,她为何要遭此劫难。
陈怜装作不经意地瞟向王母。王母正关心着自家儿子,根本没有注意到出她的目光。
如果这个人讨厌自己的话……算了,没必要。
也是这时,陈怜发现王母的眉心有一道痕迹,这是常皱眉的人才有的,陈怜很清楚,因为自己母亲的眉间也有这个,像一块疤。然而,王母笑起来的时候,倒是和王朝和一样温和,眉心的痕迹淡去了。
一段很传统的电话铃声响起。
“又来了,真的是。”王母留了一句,拿着手机要离开病房,经过垃圾桶边的陈怜时笑着叮嘱了一句“帮阿姨照顾一下朝和啊”,然后匆匆离开。
门“啪嗒”关上,陈怜脸上的微笑顿时松懈,心里深深歇了口气。
“抱歉啊,我没想到我妈今天会过来。”王朝和说。
“没事。”陈怜走上前,站在凳子旁边,把剥好的橘子递给他。
一只橘黄色的团状物,连白絮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乖乖地窝在柔软的手心里,呈到他的面前。
他低头看,眼睛一弯,有股狡黠的意味,抬起左手取过。
温暖的指尖划过皮肤。
“剥得好干净。”他含笑道,“谢谢,刚才还真没想到是给我的。”
“……临时起意。”陈怜垂下眼睛说。其实她从小吃橘子就会把白絮剥得很干净,只是当时是她的奶奶剥的,“那个……”
“怎么了?”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听他们的语气,像是王朝和生病后王母第一次来看望,自己还是离开比较好。
他望向她。
这一望看得让陈怜心头一颤,似乎从漆黑的眼眸里看出几分不舍,尤其他还坐在白色病床上,缠满绷带,靠着布满雨痕的窗户,用略微仰望的姿态看她。
以前,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吗。
“好吧。”他开口了,近距离清晰的声音将她抽离思绪,“之后微信联系吧。”
她望着他:“……那再见啦。”摆摆手,随后转身走到门口,手按在把手上。
“再见。”身后的声音。
有一瞬间,陈怜想留下来,但似乎没有合理的借口,躯体,理性,没有什么不在驱使她离开这里。手迟缓地按动把手,只使上一点劲,门就开了——
她回过头。
“寒假的时候,我能给你发消息吗?”
他怔住了,坐在病床上。漆黑的眼眸,藏不住惊讶。
但最终,一切曾经或此刻看不透的神情都化作了微笑:
“当然啦。”
-
“欸,小姑娘人呢?”
陈怜走后不久,王母就回来了。她环顾四周,只见到自家儿子百无聊赖地在病床上,慢慢吃着橘子,头微扁着,望向窗户。
窗外的雨,比之前好像更大了些。
王朝和说:“她还要赶火车,就先走了。”
“那真的不赶巧……我本来还想跟她聊聊天呢。”她微微蹙眉,颇惋惜,“你们是同班的?”
“嗯。”
“叫什么名字?”
“陈怜。”
“她成绩好吗?”
“……很好。”
“在班里干什么的?”
“……学习委员。”
“挺好的,人也漂亮,乖乖巧巧的,我还挺喜欢她的。”王母满意地点点头。
他没说话,只是笑了笑当回应。
“她家里是做什么?”王母继续问。
王朝和望着窗外:“她不是我女朋友。”所以不用问了。
“啊?”王母一愣,“那我刚才还……好吧。”她本来以为,才考完试,除了女朋友,没有其他同学在这个时候会来看他。
儿子没说话,她知道他虽然口头上不承认,但一向讨厌自己。她早早知道自己养的是白眼狼,然而这还是她的孩子。她抿起唇,最后一声不吭地坐到病床边的小凳子上,手搁在柔软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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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显得雨声格外清晰。
刚才有第三个人在时,他们还有交流,她似乎还能像个母亲一样关心或抱怨儿子,而独余两人时,他们又变得沉默。
“橘子今天在家,又碰碎了一个碗,真的很捣蛋。”她故作叹息,“没有咪咪或者可可乖巧。哎,可惜了,咪咪那么粘人。”
“嗯。”
沉默。
“想吃葡萄吗?妈妈刚买了。”她又开口。
他正好把橘子吃完,顿了顿,说:“好的,谢谢……妈妈。”他的声音清清楚楚,语气正常平缓。
她却愣住了。
自那天,那个下贱胚子进了家门,欺骗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后,他似乎再没有对自己有过如此明确的称呼……不,也许是稍晚,在他希望自己离婚的时候,又或者更早,早到她把他托给爷爷奶奶照顾的时候,抑或是……
心隐隐痛了一下,她连忙说一句“妈这就帮你洗”,然后缓口气,转身拿着葡萄去洗手台。
她似乎有听同事,又或者年轻时听什么长辈提过,要用盐水洗葡萄,但又没有确切的印象了,毕竟很久没有做过这些事,葡萄过一次水放入碗中就作数,只忙着把它端过去。
王朝和在这时终于看见那抹小小的身影从大门口出现了。外面还下着雨,“噼里啪啦”响,她的黑伞在横斜的雨里穿行,那么渺小一个。这一趟确实麻烦她了……雨怎么还不停下。
他忍不住回想起刚才,她进到病房来的样子。这是他三天中见到的第一张熟人面孔。她的发丝和肩头的衣服被微微打湿,手里提着带雨滴的塑料袋,脸色微红,有些狼狈,但琥珀般的眼睛直直望过来。
……一考完就来见自己了。
“这种牛奶怎么……”这时,王母顿了顿,拾起桌上的那袋牛奶。
他的视线终于从窗外移了回来:“我想喝,就让她带来了。”
王母一下子皱眉,但很快又匆匆笑了:“这样。也是,从小喝到大的。”她端着葡萄靠近了,费心想找一些儿子感兴趣的话题:“噢,朝和,你转专业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个,我可能不打算转了。”
王母彻底愣住了。
……不转了?
那么轻易就又不转了?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笑容:“这是为什么……你还记不记得那会儿,你从病床上睁开眼睛,第一句对我说的话就是‘我要转专业’,我这才同意你转……”
那天,隐藏十多年的矛盾都被爆发,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如图要和整个家决裂。但现在又算什么?
她屏息片刻,像是想到什么,忽然厉声道:“该不会是因为你舅舅……”
“不管他的事,是我自己决定的。”王朝和打断了母亲的话,但仍然语气平和,“我想了大半年,觉得,你说的对,书确实什么时候都能写,是我之前太幼稚了。虽然学计算机不是我自愿的,但单凭我那样的写作,也无法提供我足够生活下去的意义。无论是不是计算机,好好做些什么,总能给我带来些乐趣。”他闭上眼,就像当初在风雪里从山巅上跌落那样,最后说一句,“对不起,之前给你添麻烦了。”
14. 第十四章
陈怜从人挤人的车站里挣扎出来,第一眼就看见母亲,她站在不远处的石柱边,穿着黑棉袄,寒风把她棕黄的围巾吹起来。
她拖着行李箱走过去,开始自己时隔多年长达一个月的寒假。
-
陈怜用打工和学习把假期充实得满满当当,早上刷题写代码,准备竞赛选拔,晚上花两个小时给三年级的小男孩辅导功课。
原本她不打算去家教,只是接到家长电话时突然想起以前想要教书的念头,“如果她可以让一个小孩好好成长”,心头就颤动一下,然后想有些在外打工的经验也好。
不过在家教的第一天,她就发现这是错误的选择。比起思考如何让对方完美理解题目并且好好成长,她更需要把这个小家伙的屁股按在位置上。
一个月,短暂而漫长。她还没想好什么时候给王朝和发消息,总觉得没什么可以分享,但决心一定要发去很多东西。不过到家的那个晚上,她就收到了对方的消息。他发了几张自家橘猫的照片。
他自己没有出镜,但陈怜可以看见他撸猫的手,白皙修长,在橘白的毛里藏匿,手腕上是纯黑的运动手表。有时陈怜觉得比起王朝和的脸,她更熟悉他的手,因为她曾无数次把书本从图书馆桌子的这端推到那端时,视野的极限就是那双手,之后就不会去抬头。
-
“你家里养过三只猫?”
“是啊。”
她想了想,一字一句敲打:“能给我看看另外两只吗?”
“其实,前两只已经病死了。”他说,“骨灰埋在我家的小花圃里,我立了两块小碑,你要去见见么?”
她愣了一下,半晌说:“不好意思。”她发出这句话后感觉很怪,好像对方家里像死了人一样。但她又想,像他这样的人,应该会把宠物当做家人?
“没事。”他发来。
她开始不知该怎么说话:“你们家很喜欢小动物呀。”
“嗯,主要是我妈妈喜欢吧。”
她停了一下:“那你不太喜欢?”
“那倒不是,有时候逗一逗也很有意思。”他说,“不过,如果它们能像学校的小猫一样不挑食就好了。”
她心想,最挑食的难道不是手机对面的那个人么。
……
“我哪里挑食。你才是,你是真的喜欢喝那种牛奶吗?”
她握着手机,对那头的人说。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没想到暑假还能接到一个除家人以外的电话。
“怎么听上去有点看不起我的喜好?”那边的声音带笑,“你能喜欢吃螺狮粉,为什么我不能喜欢喝牛奶?”
她心里小声辩驳,你也别看不起螺狮粉,至少它很贵。
“小时候喜欢,后来晚上放学回家总能喝到,就习惯了而已。”他进而解释了一句。
“这种牛奶多喝也不好吧。”
“没办法啦,习惯了。”
“你妈妈同意你小时候一直喝这个?”
“其实是家里保姆准备的。”
“哦……”她顿了一下,“那这个保姆,也不是特别用心了?”
“我也很想知道。”他说,“如果我还能问问她就好了。”
她想,可能是那个保姆已经不在他家帮忙,后来又失去联系的缘故。
……
“你高中也参加竞赛?”她惊讶了,在手机上敲打,发送。
“嗯,我是保送来的。”
她说,我那时竞赛失败了,大学是考上来的。
他有些惊叹:“那你好厉害啊。我记得这大学计算机裸考分数线很高吧。”
她笑了笑。
每次都是他引出话题。她也想主动给他发消息,但逃不开“早安”“晚安”和三餐饮食的照片。自己一天的生活已经被程式化,没有什么新意。
相比之下,王朝和的生活堪称丰富多彩了。
在期末结束后不久,那个打伤他的同学就抱着一大篮水果来看他,请求他原谅,并且在一大堆肺腑之言后,委婉表达自己不想退学,问他能不能对校长说些话。
她给他发:怎么突然转性了。
他说:良心发现,家长站门口,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怎么都有可能。
她笑了一下:那你原谅他了吗?
他发来:原谅了。不过校长那里,我就陈述了一下事实吧。
他在医院也闲不下来,为医院墙壁上的小洞、高高挂起的输液袋寻找得体的光影来拍照。窗外的小亭子和小池塘也在素材范围内。他拍来最多的照片是人像,医生护士的,还有个上了年纪的病人,比了一个“耶”的手势。几个星期后,他发来的照片背景从病房变成外界,陈怜发现该人分别去云南和日本旅游,拍了很多照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以后要做摄影师。她问他是谁去的,他说是跟几个朋友一起。
他还给她发来在火车上吃到的泡面照片,说味道不错;还有一张蓝白配色的榻,大小比肩寝室床铺。他说那是日本的青旅,装修风格奇特。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陈怜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她是没什么爱好的,除了工作就是学习。上次去探病,她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
没有共同话题,哪里去发展长足的感情呢?难道这辈子,三十岁,四十岁,他们都要讨论代码、微积分、线代?……
……不是,什么三四十岁,不。
“我寒假去看看。”
“好啊。”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陈怜想起,当初她随口跟王朝和承诺,自己要在寒假去看《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好吧。
她就打开手机,翻看起来。
不过,第一章还没看完,她就放弃了。
有这个时间和精力,还不如刷点题目。
“叮”。微信来消息了。
陈怜点开微信,发现是王朝和。
他发了抹茶生巧的图片给陈怜,说给她带了一盒作伴手礼。她有一股冲动,把看书的截屏发给他,证明自己对书籍的兴趣,但又担忧开学后他会“抽查”自己。
“真的啊,你看了!那该书的女主角是谁?叫什么名字?”
“能说说你对这本书自己的看法吗?”
“你对永劫轮回有自己的思考吗?”
……她放弃了。
陈怜靠倒在枕头上,索然无味地把手机摆在一边。
吃饭的时候,母亲问她最近整个人没精打采的。陈怜说“和平时差不多吧”。
母亲疑惑了:“前阵子不是见你挺开心的么?”
……陈怜是可以反驳的,但她没说。
有一次,家教的三年级小孩出奇乖巧,在陈怜的监督下一动不动写作业。她坐在小孩背后,见到这副场景,回想之前的腥风血雨,心头逐渐柔软,忽然觉得那毛茸茸的脑袋特别像某人,就悄悄拍了一张小孩在小台灯前认真的背影,发给王朝和。
陈怜:在给你弟弟做家教。
过了会儿,他回消息:辛苦老师了。还发来玫瑰花和抱拳。
陈怜憋不住,在工作期间轻轻笑出了声。
-
除夕那天,陈怜跟母亲回到乡下老家。
老家对她来说是一个神秘的词。她小时候喜欢回去,初中的时候隐隐不想回去,如今已经把“回老家”当作和“人需要吃饭睡觉”一样的习惯。
家里欠的账在前一年终于还清了,老人们都很高兴。爷爷特别去买了只公鸡养在院子里,说要露一手煲鸡汤。陈怜一到家,就看见那只公鸡不知怎么地就上了晾衣架,单足立在杆上,目光炯炯、正义凛然地和她对视,然后很凶地喔喔大叫。
陈怜不会跟一只快死了的公鸡计较,走进大门里。
奶奶得病后又出了车祸,走不了路,只能呆在床上,腿部肌肉已经萎缩了,整个人瘦瘦小小的。她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房间里电视放得“哗哗”响,陈怜走到身边也认不出,“小俪啊”地叫了一声。
陈怜叫了声“奶奶”,她才缓缓“噢,是怜怜”,然后开始每次都会问的问题:“怜怜,饭吃过了吗?”
“吃过了。”
“饿不饿呀,那边有饼干和牛奶。还有橘子。不是自己家种的,邻居送的。”
“我刚吃了饭,现在还不饿。”陈怜笑着说。
“不要客气的。”
“谁跟你客气,我饿了就去吃。”她哄小孩一样。
父亲在和奶奶同一场车祸中去世了,临死前要母亲好好照顾爷爷奶奶。母亲是孤儿,便将二老当作亲生父母。
母亲在厨房忙活,爷爷还没回来。陈怜去厨房帮忙的时候,母亲说隔壁有新邻居了,爷爷去串门。
天知道乡下有新邻居是多难。天知道他们这欠债出名的一家在除夕串个门多难。
厨房的打杂基本完成了,陈怜被钱俪催出去看书,她便回到奶奶的房间——书包摆在那里了。
一进门,她便看到散在床上的小袋橘子。奶奶低着头,整个人都缩成一团,手里捧着一个青黄皮的橘子,正迟缓而吃力地剥着。她患着严重的糖尿病,所以手指浮肿,似乎难以弯曲,像一根根小白萝卜。
房内的灯泡还是老式的,光线昏黄。陈怜望着奶奶深深弓起的背缓缓起伏,将最后一片青黄的皮剥去后,开始缓缓地撕白絮。
她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说什么也不肯吃爷爷奶奶种的橘子,喂到嘴边也不吃,让他们很难过。
后来他们才弄明白她不是讨厌橘子,而是讨厌橘子旁边的白絮——它们苦苦的。奶奶就会在每次吃橘子的时候,把白絮一条一条地都剥完,再递给她。
好像察觉到她的进入,奶奶缓缓抬起头,陈怜知道那双迷蒙灰暗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怜怜?”奶奶试探着问,声音细弱。
但这次对了。
“嗯。”陈怜笑着应了一声,走上前去,“要吃橘子吗?我给你剥吧。”
奶奶把手里剥到一半的橘子递给她,却摇摇头。
“给你吃的。”奶奶努力地用普通话讲道,“眼睛,看不清。白絮,你自己拿掉。”
陈怜愣了一下。
她接过橘子,似乎沉甸甸的。
“以后我自己会剥的……”她听见自己说。
“不剥好,你不会吃。”奶奶似乎笑了笑,口齿有些模糊,“我知道。从小就,这样。”
-
爷爷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吃晚饭了,高高兴兴地说新邻居邀请他们一家饭后去打麻将。他用粗糙的大手握住陈怜的肩膀:“怜怜,你跟你妈妈到时候和我一起去。”
“奶奶呢?”陈怜愣了下。
爷爷说:“就去一会儿,你奶奶也高兴着呢。”
“……可我不会打麻将啊。”
“没事,到时候爷爷帮你打。”爷爷搓搓手,自豪并且语重心长,“你长这么大,打麻将总要学起来了。”
“妈妈同意我去吗?”她已经能想象母亲皱眉的样子了,甚至能说出母亲的解释:“怜怜得好好读书,哪里有空干这种事情!”
爷爷明显停顿了一下,但很快一挥手道:“不同意也得同意!那可是新邻居,总要走动的。”
……但她其实也不想去,为什么要把珍贵的时间浪费在打麻将这种活动上,只是她又拒绝不了。那可是爷爷心心念念的新邻居。
陈怜嘴里说了句“好吧”。
-
饭桌前,爷爷用两块钱一个的打火机点燃纸钱。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给你爸爸买‘金’。”他蹲在地上,对陈怜嘟囔了一句。
金黄色的纸被零星的火花侵蚀,然后逐渐燃起火苗,高高地垂直向上升起,但爷爷黑棕色布满青筋的手还是捏着纸不放,反而前后翻面,让火势更旺,直到火似乎要烧到手指的最后一刻才轻轻放开。
每次陈怜都在一边看得心惊肉跳。
母亲拍拍她的后背,示意她开始拜祖。
纸钱的灰烬飘了起来,隐隐闻得见烟味。陈怜双手合十,望着火焰的红黄色,似乎入了神。
弯腰,祭拜。
求祖先保佑我们全家健康,奶奶的病可以稳定,我能得到好成绩,以后找到好工作。
多年来不变的祭祖愿望和生日愿望。
陈怜垂着眼睛,虔诚地下拜祈祷。
……如果,我还能再贪心一点的话,爸爸,保佑我,能与王朝和……像现在这样,保持关系吧。
“祖宗保佑,小军也要保佑我们怜怜,以后找个好工作,考个公务员也好。”耳边突然传来爷爷的声音。
陈怜望过去,见爷爷穿着破旧的衬衣与拖鞋,在灰烬缭绕之中双手合十,对着燃烧的纸钱边鞠躬,边笑着看她。
“祖宗保佑,小军也保佑,我们怜怜以后找个好工作……”爷爷嘴里念,眼睛虽时时注视火堆,却又时时回望自己。
他笑着,笑容里带着些恳切的企盼和淳朴的渴望。
陈怜感觉背忽然一沉,身体像是被这目光勾住了。
烟熏味似乎有些呛鼻,她喘不过气来,但她强忍住呼吸,隔着盘旋而散的烟雾,即使已经看不清爷爷了,还是朝他笑着说:“好的,我会努力的。”
我会努力的。
我已经努力整整十年了。
-
吃完饭,就是约好的麻将时间了。
母亲在门口等着,见陈怜跟爷爷一起出来了,眉毛瞬间一拧,冷冷道:“爸,怜怜怎么来了?她得好好读书,哪里有空干这种事情!”
……看。
母亲忽然又冲向她:“怜怜,是你自己想打麻将的吗?”
“哎呀。”爷爷这时推着她往前走,“都过年了,你也让孩子歇歇吧。小军他也不会舍得怜怜过年都在看书的。”
母亲还想说什么,但好像哽住了。她的弱点永远是去世的爸爸。
陈怜暗暗想着自己就算放松,也是不愿打麻将的。
三人走到隔壁去敲门。
母亲在路上扯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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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复问:“这麻将是你想打,还是你爷爷想打?”
“……爷爷。”
母亲稍缓下脸色,点头:“嗯,记得,就算是大学,你也还是学生,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陈怜点点头。
“……而且,你跟别人也不一样。”母亲低声说着,略略蹙眉,下意识瞥向身后——他们已经离开老屋几十米了。母亲收回视线:“没有下次了。”
“嗯。”陈怜应声。
麻将,众所周知是四个人的游戏。邻居家的孙大伯、赵叔叔,母亲和陈怜各占一壁江山。陈怜虽然新手上路,底气略显不足,但背有爷爷这座靠山。
第一局,出乎意料,陈怜赢了。财神是六筒,而陈怜开局就摸到两颗,之后整局就几乎躺赢。
这莫非是传说中的新手buff吗?
爷爷直夸陈怜有天赋,对邻居新朋友们谦虚地表示礼让。陈怜也迷迷糊糊觉得自己挺行。
“你们渴不渴?饿不饿?”孙大伯这时问,“小姑娘饿不饿?”
“饿了叔给你下面条吃。”赵叔叔插了一句嘴,“叔叔在面馆当厨子,手艺可好了。”
母亲问陈怜饿吗,陈怜感觉喉咙涩然,便表示“只想喝点水”。
孙大伯撇开麻将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没想到带来了一大瓶橙黄色液体。陈怜觉得橙汁也不错,孙大伯说:“来尝尝咱们家今年新酿的橘子酒。”
陈怜瞪直眼睛。
“小姑娘不会喝酒吗?”孙大伯也愣,“橘子酒,度数不高,冰凉的,暖空调房里,舒坦!”
陈怜摇摇头。
“欸。”爷爷说话了,“你长这么大,酒总要学着喝起来了。”
……怎么这么耳熟。
陈怜看向母亲,但没想到母亲这次也说:“喝吧,顺便测测你自己酒量怎么样,以后到社会里要被别人灌酒的。”
好吧,都扯到前途问题了。
陈怜也确实渴,就着孙大伯递来的酒杯,先灌了一口。
甜的,随后是淡淡的辛辣。她莫名觉得熟悉,皱眉砸吧嘴,想起当时在学校里喝的橘子酒好像也是这样的味道。
“说不定,还是你老家的味道。”奇怪,真的就这么被那个人猜中了?
但陈怜没多想,只是觉得自己虽然不喜欢喝酒,但此时它入口冰凉凉,到也很爽。
这一口橘子酒仿佛有魔力,从第二局开始,陈怜再也没有赢过。老军师在背后着急得很,但任凭他怎么指点江山,陈怜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第五局结束,赵叔叔在旁边笑:“怜怜,你小心着你爷爷,他故意让你输呢。”
“谁说的。”陈怜还没说话,爷爷抢先辩驳了句,瞥一眼陈怜的牌面,有些憋屈道,“打是没打错的,就是手气太烂了。”
陈怜:……
全输的麻将有什么意思……陈怜有点懒地玩了,真的想回家看书。
第六局开始了,陈怜翻开底牌,又看见了两颗六筒。
那一瞬间,她似乎和那两颗牌心意相通了,忽然听见孙大伯说:“嘿,财神又是六筒。”
身后的爷爷一下子起劲了。
……哼,她手气好着呢。她抿住想要上扬的嘴角,用手掌紧紧护着她那俩财神。
陈怜终于又赢了。
第七局,陈怜开局又摸到了一个六筒。她觉得自己简直跟六筒有了缘分,虽然这次财神是八条,但陈怜决定好好爱惜这颗给她带来好运的六筒,就算爷爷让她打掉,自己也不打,就算要输了也不打。
摸牌,出牌,碰,出牌,摸牌,出牌……
期间爷爷三次用手指点点那张六筒,示意陈怜把它打掉,因为塘底里六筒已经有三颗了,打掉也保险,但她就是不打。
傀儡皇帝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爷爷很悲哀。
后来,陈怜凑齐了一个对子和三颗连续牌,只剩四条、六筒、四筒落单了。
轮到她摸牌了。
五筒,五筒,摸个五筒……
然后她摸了个南风。
可恶,打掉。
“杠!”母亲笑着说。
……哼!
牌势越来越严峻了,陈怜总感觉周围的某个人就要胡了。
又一轮摸排,她摸到了三条。这让她怎么出。
这五筒,她等了好几圈,都不来,难道真的没了?虽说塘底里已经有两颗了……
爷爷大概看出了她不想打六筒的心思,就指了指四筒。
四筒,塘底里才一颗。
……真的要拆了四六筒么?
陈怜望向她的六筒,又看了看塘底里的牌。
她忽然想,为什么要信怪力乱神那套,酒喝多了吧,明明胜率最高的那个选择就在眼前,为什么不选择它呢。
指头一敲,她跳过了四筒,把六筒打了出去。
与其等五筒,不如等二条或五条。
下一圈摸牌了。
陈怜摸到了五筒。
……
她望向那颗躺在塘底,不远处的六筒。
“胡了!”赵叔叔忽然说。
……可能真的是酒喝多了。像是“六筒”的惩罚一样。
陈怜忽然特别后悔。
不相信它,所以抛弃它,所以受到了惩罚。
第八局,陈怜再次摸到了六筒。行了,这次她说什么都不会再打出去了!……
三分钟后,陈怜把它打出去了。
下一圈,她摸到了五筒,跟第七局见鬼得一致。
……
冥冥之中,陈怜觉得这仿佛预示着什么,但她说不上来,只是心里闷得难受。看着那颗绿底白体,通体圆润的六筒,她感到一种害怕。
……酒喝多了。
她让爷爷代替她打牌,自己出门转了转。
乡下的夜似乎格外黑,晚风很冷,陈怜缩在棉袄里,打开手机。屏幕的荧光是周遭唯一的光源。
她发现微信收到很多消息,打开一看,全是那种群发的长段新年祝福,中学同学,高中同学,班长的,副班长的,宣传委员的,心理委员的,甚至老四和老二的……然后,她看见了王朝和的。
心神微动,陈怜只点开了他的。
就一句话:新年快乐,陈怜。之后是三个烟花的表情。
……这总不是群发吧,都有人名了。
陈怜心里想着,瞟一眼时间,发现竟然已经十二点多了,王朝和这个消息是零点整点时发来的。
……打麻将真的是会忘记时间。
她连忙发:新年快乐,王朝和。之后是三个喇叭的表情。
发完后,她在寒风里抬起脑袋,望远处模糊而黑暗的景色。
从别人家里眺望,可以看见自家院子。奶奶的房间已经灭灯了,只有零星的灯火映衬着,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旧瓦覆盖的房檐,石栏上的杂草,八岁时自己在窗台挂起的风铃。
它们在黑夜中静默,也在黑夜中呼吸。
……无论如何,她深爱这个家。
15. 第十五章
开学了。
在学校搬快递,是陈怜最想要男朋友的时候,尤其是当她看见不远处的一对情侣,男生推着堆满箱子的推车,而女生只在一边帮忙打伞。
陈怜安静地把自己的大麻袋抬到好不容易排队等来的推车上。
她还有一个麻袋没找到。
快递们都是标了序号的。陈怜再次返回驿站,对照着手机里显示的序号,在排排货架中寻找。
47号的第七排……第七排……在这里。
陈怜蹲下身,从四个麻袋中精准地挑出属于自己的那只。
“你就是陈怜?”旁边突然传来一个惊喜的温柔女声。
陈怜望过去——一个漂亮女生,五官深邃,留着棕褐色的长卷发,耳边夹着一颗小花的发卡。她的手里拖着一个麻袋,应该也是来取快递的,却打扮精致,白衬衣,灰短裙,短黑袜和小皮鞋,系一条领带。
……不认识。
见陈怜迟迟地发愣,女生指了指她手里的包裹:“这是你的麻袋?”
陈怜点点头。
“那你不就是陈怜?”女生笑了一下,大眼睛随之弯起。
也许是女生眉目浓丽,陈怜感觉对方的笑脸不由分说地冲击自己的视觉神经。她眯眼低头,看见包裹上的快递单里写着自己的名字。
“我确实是陈怜……”她感觉这句话怎么说怎么拗口,“你是?”
“我是你新舍友。”女生嘿嘿一笑。
陈怜顿了一秒:“你是文科院的女生?”
因为班里有土豪学生搬出去住了,陈怜的寝室搬入一个人文学院的女生。不过她没有看新寝室的名单,所以并不知道对方叫什么。
“对,我是乔笙。”女生倒是自报姓名了,“上半个学期我在外面住的,但发现不是很方便,这学期就来寝室住。”
……哦,这样。
“你要去寝室吗?我跟你一起吧。”乔笙说着,右手拖动她巨大的麻袋,三条手链上各色的石头泠泠响。
……这个人怎么这么热情?有人天生这种个性吗?
说实话,陈怜是有些抵触这种自来熟的人,但不方便表露出来,就点点头:“是,好的。”
乔笙没有排到小推车,陈怜才知道乔笙的“一起”是两个人各自把自己的麻袋徒手拖回寝室,途中大家可以相互鼓励和聊天。
……陈怜就让她把麻袋放到自己车上。
“可是我有三个麻袋欸,要不你先……”乔笙犹豫地望着脚边三个大家伙,眼睛瞟向陈怜背后,突然两眼冒光,拍拍陈怜的肩膀,悄声道,“你看!”
陈怜疑惑地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去,愣住了。
一个月不见的男生单手抱着一只大纸箱,站在不远处。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卫衣,但看上去很热,袖子卷在手肘处,头发带着汗珠,黏在额头和脖颈上,显得皮肤很白。
像是心灵感应一般,他无意中也看过来,目光接触时,漆黑漂亮的眼睛里带着些惊讶。
……一个月了。陈怜心中又出现了这个数字。
“陈怜,快,你去求求他,让他帮你搬。”乔笙瞅着大眼睛暗示她,小声道,“你同意的话,顺便让他帮我的也搬下。”
嗯?
陈怜回过头来,看向乔笙,凌乱了。她觉得这句话中的信息很多,但一时无法细想。
“你们在搬行李吗?”王朝和已经放下他的纸箱走过来了,“我来帮你们吧。”
乔笙正中下怀,立即答应:“好啊好啊。”
陈怜感到有人站在她背后,一股熟悉的气息涌来,然后一只手就从自己的右臂边穿来,握住了推车的把手。
“这是你的吗?”头顶传来声音。
“是……等下。”陈怜转身,却正对上那人卫衣的领口,额头差点磕到他的下颌,连忙镇定地后退几步,虽然脚哆嗦了下。
这种距离。她都不知道往哪里看才好,只能略带遮掩地抬起眼睛,让视线安全地凝视对方的下巴:“你还是别来帮忙了。”
……明显而清晰的拒绝。
王朝和一怔,手下意识松开了些,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陈怜就继续道:“你的行李急着运走吗?”
是因为怕耽误自己吗?他稍微缓下心,重新握住车把:“不急。”
陈怜说:“那在这儿稍微等我一下,我把乔笙的东西运过去后就来帮你。你的右手刚好,注意一点。”
她终于调整好神情,正视向他的眼睛。
也许是刚刚在搬行李的缘故,她扎着马尾,脸上的血气比以前多,红扑扑的,略带着些汗珠,杏眼清澈圆润,整个人像一块融化的奶油。
……好认真的语气,而且顽强地保持着她沉静的风格。
王朝和抑制住想抱她一下的冲动,弯着眼睛笑道:“已经没关系了。”
“最好还是别太用力了。”陈怜说,“你松手。”
……好固执。
“那好吧,我在这里等你。”他感觉笑容也抑制不住,最终放下手。
乔笙终于开口:“软饭男。”
王朝和没有理会,陈怜倒是解释了一句:“他一个月前手受伤了,都到医院去了,时间过了没多久。”
乔笙:……无能狂怒!
陈怜低头看看乔笙的三个大袋子,又目测了一下自己的推车,示意乔笙跟她一起把那三个袋子一并垒上。
乔笙担忧道:“不会塌么?”
“这车比较大,我们摆的位置好些就可以。”陈怜说。
因为要把麻袋们垒好,所以她们得先把袋子整个儿抬起来。陈怜自诩力气大,从小帮老师搬作业本锻炼出了好臂力,更别提还有另一个人帮忙,很轻松就把两只搬上去了。
搬第三只的时候,她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脚是稳住了,手上的东西倒是——
一只手连忙帮着扶住。
陈怜瞟了一眼王朝和,又瞟了眼那只手。
左手,行吧。
三个人最后把麻袋搬上去了。
陈怜打算自己推推车,乔笙则拉行李箱。
“我跟你一起推吧。”王朝和望着那半人高的推车,还是忍不住说,“我真没事,我用左手帮你推。”
陈怜想了想。
“既然你这么渴望的话。”她同意了。
三个人浩浩荡荡地出发。
快递点外,太阳不是很大,只是薄薄一层金色,但乔笙打起伞。
王朝和见状,问陈怜:“你要打伞吗?”
她确实也想,但两只手都在推车:“算了。”
“那你帮我打伞吧,我帮你推车。”他说。
一眼就能识破的诡计。
陈怜说:“你右手帮我打伞吧。”这么想打伞的话。
……好怪啊。
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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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推车,一边想。
明明也是一起打伞,但心中没有一丁点刚才见情侣推车时心里的旖旎感情,只觉得汗淋淋,想快点结束这个过程。
难道是因为她跟王朝和角色互换了一下么?
幸好路程不是很远。
到女寝楼下,王朝和就止步了。陈怜和乔笙一路把推车送上电梯,运到寝室门口。因为王朝和没有排到推车,所以这个推车过会儿还得用。
把东西一气堆在寝室里,乔笙激动地握住陈怜的双手,深情道:“我爱你,怜怜。”
……陈怜当时害怕极了。
“那个,我刚才就想问了。”陈怜有些不自然地任凭被抓着双手,“你是不是和王朝和认识?”
不然为什么让她去向王朝和求助……对了,“让她去”这个点也很奇怪。
“噢,是的。”乔笙说,想了会儿,又补充道,“我一并告诉你吧,省得到时候有麻烦。我是他高中的前女友。”
……!
天雷滚滚。
陈怜还没缓过神来,乔笙就更靠近她一步,用漂亮深邃的眼睛凝望自己:“他就是个废物,我已经不要他了。陈怜,你做我前男友吧,你刚才太宠了,太帅了。”
……
-
王朝和等了近十分钟,才看见陈怜呆呆地走过来。
他微笑道:“走吧。”
陈怜推着车,跟他走了。
一路上都很沉默。
王朝和望了望身边的女生:“怎么了?”
“你……”陈怜只说了一个字,但漫长的余音后,又没了后文。
他笑道:“到底怎么了?”
“乔笙是你前女友?”她问。
王朝和顿了一下:“是。”
“噢。”陈怜点点头。
沉默。
之后真的就是沉默了。
明明没做错什么,但他突然有点慌张。
“……我们高二就分开了,和平分手。”他说。
“噢。”这次的“噢”带着几分惊讶的了然,像是一句“知道了”。
还是沉默。
他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这种低气压了,脑子里简单推理了一下,语气认真起来:“是乔笙刚才跟你说了什么吗?”
女生瞬间脸色一变。
他忙道:“她真的跟你说了什么?你不要相信她,她经常开玩笑的。”
陈怜说:“我当然,知道她是开玩笑……”就是有点突然,自己,嗯,也很久没有跟上潮流了。
“……她跟你说了什么?”
陈怜:“呃……她说,她爱我,要我做她前男友……”她这辈子不会忘记乔笙拉住她,扬脸说话的场景。
“……”
“我帮你去搬行李吧。”陈怜提议道。
“……好的,谢谢。”王朝和说。
因为推车是以陈怜的名义借的,所以在王朝和把行李运到寝室这段时间里,她默默在男寝楼下较远一点的地方等他。
陈怜察觉到周围有人经过,但只是自己在手机上默默背英语单词。
过了五六分钟,身体被一个黑影笼罩。
“走吧,我陪你一起去快递点还车。”王朝和的声音,“就一辆空车,我左手推就行,你打伞吧。”
陈怜愣愣地从英语单词里抬起头,望着那张熟悉的脸,随后笑道:“好啊。”
16. 第十六章
陈怜一身热汗,脱掉棉袄抱在手里,回到新寝室的时候,每个床位下都已经放了行李箱。
除乔笙外,门口还站着另一个穿绿短袖白长裤的高个女生。那是她们班的庄雪。陈怜不太记得班里人的名字,庄雪算例外——她是生活委员,成绩排在前三名,又和她一起参加校青协组织,人缘很好。
庄雪脚上的平底凉鞋还没换,正屈身整理行李,抬头瞟见她,就边把课本塞进一旁书架,边端起一盒泡芙笑着问要不要吃。
陈怜顿一下,把书包和行李卸在一边:“谢谢你。”
庄雪摆手说“没事儿学委”。陈怜这时想起,庄雪叫自己,好像从来都不称呼名字的。
陈怜掂来一个泡芙,咬一口,奶油化在嘴里。
乔笙边拿了个透明夹子,抓住自己又长又厚的头发盘起,边抬头道:“刚才小冯和小曹已经去吃晚饭了。你收拾一下,我们三个就去吃饭吧。”
庄雪疑惑:“啊,我没说去啊。”
“那你怎么六点半了还在这儿?”乔笙回头看向庄雪,一愣。
“我在等我妈,她说新学期晚上带我去外面吃顿好的。”庄雪说,“我还在奇怪你呢。”
“好吧。”乔笙扁扁嘴,“那你去吧……怜怜,快!我们去吃饭!”
“……好的。”陈怜想不通乔笙到底哪儿来的一股子热情劲啊,这就是社牛么。
接下来一分钟后,庄雪接到消息,出门吃饭去了,而陈怜则在六点三十五时准备完毕,乔笙高高兴兴地说今晚要吃牛排意面。
这要三十块一份呢。乔笙问陈怜想吃什么,陈怜说她就吃个番茄意面吧。
-
陈怜曾经好奇过,究竟是怎么样的女生才能被王朝和喜欢上,跟他交往。
但是,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和王朝和的前女友一起去吃晚饭。
老二曾说,那是一个“文静的大美女”。
陈怜向旁边一瞥。
大美女是的,但文静……
嗯,陈怜现在满脑子都是少女清脆的“怜怜”“怜怜”。
……说起来,老二还提到过,当年乔笙就坐在王朝和前面,特别喜欢吃不二家的棒棒糖,而王朝和经常偷偷从桌缝里给她塞糖。
王朝和确实是喜欢吃糖的,难道和这些有关吗?不二家的棒棒糖,她那铁皮罐子里好像确实没有……
等等。陈怜有点震惊。
她在翻旧账么?……她凭什么翻旧账?
“你怎么不说话呀?”乔笙笑嘻嘻地望向她,“跟我聊聊天吧,怜怜。”
……完蛋,连说话语气都像王朝和。
“好呀……”陈怜微笑着。
乔笙用灵动漂亮的眼睛盯住陈怜片刻。她其实想伸手拉陈怜的胳膊,只是不太敢,最终还是安抚般轻声道:“你不用担心,我跟王朝和之间早就没事啦,当初还是我甩的他呢。”
……什么?
跟王朝和谈恋爱就算了,怎么还是你甩的他?
乔笙见陈怜一脸呆愣,忍不住又笑:“怎么,不相信啊?你去问王朝和啊,看他怎么说。”
“……不,不用,我信。”陈怜都不知道说什么。
乔笙坚决地说:“你放心,他当初就没喜欢过我,他只是喜欢文学。”
文,文学?
陈怜有些语塞:“……噢,这样。”那你,还挺可怜的。
她觉得后半句没礼貌,就咽下去了。
乔笙扁嘴:“你就不能说一句‘他是个狗男人’么?我可是在他身上白费了一年青春啊。”
“……他这点,确实做的不好。”陈怜道。
乔笙觉得不能从陈怜嘴里套出王朝和的坏话了,就摆摆手说:“你还有什么想问我就直说吧,姐妹之间没有猜忌!”我清清白白!
陈怜抿唇,静静地望她:“那我就问了。”
“嗯!”
“首先,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王朝和?”语气平静。
“这个……”乔笙说,“我看出来的。”
……刚刚还说“姐妹之间没有猜忌”。
陈怜说:“那算了,我不问了。”
“别——”乔笙连忙拉住陈怜的一角衣袖,“真的,真的是我看出来的!”
“嗯。”陈怜点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
“你还有别的问题吗?”乔笙问。
“没了。”
“那你刚刚还说‘首先’——!”乔笙扁嘴。陈怜发现她很喜欢扁嘴,显得她原本小巧浓丽的脸又有种圆润的可爱。
“行吧我说,我背叛王朝和了!我投奔你了怜怜!”乔笙说,“你不要告诉他!”
还跟王朝和有关?陈怜愣住,随后道:“他知道我喜欢他?”
乔笙浑身一个战栗,连忙守住底线:“不不不他不知道。”
陈怜狐疑地看着她,她赶紧用更吸引人的话题转过去:“就是,本来我们很久没联系了,有天他忽然找我,说看了新寝室的名单,发现我跟你同个寝室,如果我想要找朋友的话,可以找你,他说你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我就好奇你嘛,向他打听你的事情,然后通过那些猜出来了……”
那天,乔笙怀着几分对新寝室的茫然,收到很久未联络的人的消息。
他说:在吗?好久没联系,听说你住进新寝室了,恭喜你啦。我看了寝室的名单,你的新舍友里有一个叫陈怜的女生,她是我的朋友。也许你见到她,会被她的冷淡吓退,但她其实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如果你在寝室里找不到好朋友的话,可以试着和她做朋友。
简而言之,他的意思是:可以的话,请照顾一下我的朋友陈怜。
望着陈怜逐渐凝固的神情,乔笙连忙继续强调:“但到底做不做朋友,选择权还是在我呀!我肯定是真的喜欢你,才会想跟你做朋友的,你今天早上帮我推车,我已经很感谢你了!”
……值得交往。
他们都这么觉得么?陈怜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力的怅然。
上一个觉得她值得交往的人,已经跟她绝交了。
“我……”陈怜深深吸一口气,“我每天,雷打不动,早上七点钟起床,去教学楼自修,除了吃中晚饭,一直都在教学楼或图书馆自修,晚饭后回寝室楼的自习室自修,晚上十一点半才回寝室睡觉,这样,你想和我做朋友吗?”
乔笙愣了一下:“……你好牛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很专注自己的事,也许没空跟你培养感情。”陈怜说。
乔笙想了一会儿,认真道:“我是学中文的,本来平时就没想到要跟你碰在一起。你十一点半回来,我们也可以说会儿话呀,双休日的时候,你去自习,我也可以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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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很爱学习的!你想的话,我们还能去外面逛逛。”
“我上学期间大概没空去外面逛。”
“那放假逛也没事呀……”乔笙顿了会儿,用深邃漂亮的眼睛望着陈怜,小声地说,“怜怜,不要故意推开我好不好。你像早上那样平常地对待我就好了。”
陈怜的所有话就哽在喉头。
已经近七点了,晚上的风还是很冷,吹在脸上,刺刺的。她感到有些烦闷,从乔笙身上撇开视线,望向前方不远处的食堂。
……要不算了,反正也有王朝和这样的“破例”,到时候最差也不过是分开时又被说一次罢了。
陈怜不再说话。
乔笙试探地问:“怜怜?”
陈怜像闷哼般“嗯”了一声。
……好像同意了?乔笙想。
“……那你,还有什么要问么?”她有点小小的激动。
“没了。”陈怜说。
“那我们吃饭去?”更加激动。
“嗯。”
她整个人扑上去,挽住陈怜的胳膊。
-
那天,乔笙收到消息后:这么好心?要我帮你祸害女孩子?我认识你吗?
王朝和::-D。
乔笙:……我不懂,你真的会喜欢别“人”吗?如果你不喜欢人家,就别对她那么好。
王朝和:你好好隐瞒,她就不知道了。况且,我大概也喜欢她。
……嗯?
嗯???
乔笙:你这话适合对前女友说吗?
王朝和:我只是觉得需要说明。
乔笙:……那你解释一下什么叫“大概”。
王朝和:就是“快要”。
乔笙:什么快不快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想搞暧昧?
王朝和:如果只有两个选项,那肯定是喜欢。
……还是有点不爽啊。
当初不喜欢她还答应她的表白,交往的时候虽然很用心却一直有距离感,到头来还要她主动提分手,现在,他竟然到自己这儿跟别人间接表白!
这位陈怜是何方妖孽?她不好好套点什么瓜出来,她就不叫乔笙!
乔笙:你跟我说说你们怎么认识的,我就考虑一下。
王朝和:……如果这是硬性条件的话。
他简单地讲了一下他们在一个班,碰巧一起做图书馆志愿,一起吃饭。
王朝和:期末考试后,我们还约了一起去时光广场。好了,就这样,你考虑好了吗?
乔笙愤怒:听你这些事情,那个女生,不是纯纯地在追你吗?你在秀恩爱吗?!
王朝和:我知道她喜欢我。
乔笙:……爆炸吧你。
王朝和:但我不能告诉她。
乔笙:你跟她表白,我就跟她做朋友。
王朝和:我也想,但你知道,我说服不了自己。
乔笙想起了什么,打字:……你还在想啊,我不是说了,活在当下就好吗?
但她又删去了。毕竟是王朝和,他脑子里试图说服自己的言辞肯定包含了这句话。
乔笙:我考虑一下。
王朝和::-D请你务必考虑一下。之前拿到晚晨杂志社主编的微信,我就贴在下面啦。
乔笙:……可恶,威胁我就直说!装什么好瓜!
17. 第十七章
第二天,机房,计算机课。
王朝和被吕刚叫起来回答问题。
他站起来,静静阐述。
这是一道比较简单的题目,思路跟自己想到的差不多,陈怜便没听下去,在中途抬起头,望向斜对面那个挺拔的身影。
她曾经多次放任目光在课堂上追逐过这个身影。
那时还是裹着棉袄的冬天,而现在,春天已经要到了。他身后重重的绒布窗帘被拉开,能看见窗外的几枝春花。浅色的阳光在墙边拖斜,落在他的身后,伴随他长长地念读。
像是一场寂静的表演。
“我觉得你真的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
一个声音出现在脑海。
……
陈怜撑起手,想撇开视线。
突然之间,他抬起睫,眼睛向她望过来。
她有些慌乱地僵持动作,但他却朝她笑了笑,从容又温和。
这里,也是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一个学期的结果,好像已经,得到了他的几分认同。
陈怜终于垂下眼睛,感觉心跳声脱离掌控般变重了,血液一次次凝聚又流散。
……从他们相处的经历来看,他大概是因为还没完全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才作出了“值得交往”的结论。
他真的可能会接纳自己么?还是说,她只是单纯地又欺骗了一个人。
曾经那个循环往复的梦中场景突然出现在脑海中,像是冥冥中的回答。是呀,他们不可能接纳自己,再这么下去,他们也一定会走的。
“叮。”这时,手机响了一下。
下课后,陈怜查看手机,发现是一条短信:
恭喜你校训队选拔成功!请从下个星期开始,每个星期六下午两点到A楼208参加集训。
星期六,和做志愿的时间冲突了。
她于是给王朝和发微信:我进校训队了。
寒假的时候,她已经告诉他自己参加集中选拔的事了。她曾经邀请对方一起参加,但他拒绝了,说是没参加竞赛的想法。
他回得很快:「棒」,我就知道你能进的。
她踌躇了会儿,又发:集训的时间和图书馆志愿冲突了,要不我们改星期天做志愿吧。
王朝和:好啊,都行。
她关掉手机,望向天花板。
如果她能改变的话,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吧。
再试一试好吗。他们难道不值得你再试一试吗?其实改变也没有那么难吧,她也不会失去什么,只要好好把握每一次选择……
这么想着,她似乎就此掌握什了么力量,从过往的泥泞里挣脱出来。事实上,她也确实收起身体,将视线从天花板上移下来,透了口气。
可能内心就是需要希望,需要善意,她才能活得不那么疲惫一些。
有一个声音说,谎话。可是,“声音”也已经困扰她许久了。
良久,她很淡地微笑了。
-
十一点四十分,陈怜回寝。
她问乔笙:“如果碰得上,我能跟你一起去吃饭吗?”顿了顿,补充,“如果觉得麻烦……”
“可以呀!”乔笙直接打断,两眼放光。
陈怜先是抿唇,好久才说:“我把我们的课表对照了一下,大概是星期三星期四中午,星期五全天,星期六晚上能碰上……你看看哪些时间比较方便?”声音有点抖。
-
庄雪在寝室吃外卖,浴室传来男同志的声音。
庄雪:?!
她连忙仔细听,才发现是陈怜边洗澡边在听视频课。
庄雪:……
不是,嘴里的饭都不香了。
陈怜仍旧会在凌晨五点准时醒来,去自习室看书。路上,排队,水课……她要弥补回来,她还没有做到极致。只要她认为自己做得到,她就能一如既往地做到。十二点上床后,她会打开手机再做些题目。必要时,第二天再允许中午补眠。
-
同一个地点,熟悉的座位,连光与阴的角度都是相似的。她坐在图书馆,有很多次觉得还是在上个学期。
逐渐有些加快的脚步声响起,她猜测大概是他,然后抬起眼睛,看见那个人身穿深色衬衫外套和运动裤,背着黑书包,步步走过来。他的视线就是落在她身上的,相视之后他便弯起眼睛。
“嗨。”他把书包顺手挂在椅背上,压低的声音有些轻。
如同阔别多年的老友,温和友善中隐约藏了一丝腼腆。虽然他们前几天才见过,但图书馆志愿者专座这个地点好像是特殊的。
“嗨。”她笑了一下,伸手探入口袋——里面装着蓄谋已久的奶糖。一个寒假过去了,也许他已经不记得他们心照不宣的习惯。
但是没关系,当初她会送第一颗奶糖,现在也会送这第二十四颗。
“这个给你。”陈怜把糖掏出来递去,双眼随之抬起,注视他。
他低头看去,忍不住笑了一下,从她的手心里拾走奶糖后又放入一个小东西。他把手抽走了,陈怜看见掌心里多了一颗椰子糖。
图书馆很安静,学习氛围浓厚,光线与温度刚好。她不断地做题,感觉参加竞赛后作业格外多。
对面的人倒是不疾不徐地在电脑前敲打……这星期只有吕刚的代码作业用得到电脑,他还没做完吗?
不过她也没多想,自己手里的事已经做不完了,这个星期的线代简直可怕。
……
“嗒,嗒嗒,嗒……”
不知多久,她看见到纸上的阳光变刺目了,然后察觉到手腕已经酸痛。微弱细碎的声音持续不断地穿入耳中,她将手里的一道题做完后,看了眼手表——接近中午,可以准备吃饭了。
她抬头,发现对面并没有人。愣一下,她稍微偏移视线,看见那人站在不远处的书架边。
他右手已经抱了三本厚书,但腾出的左手还在书架上取来一本。
手指随视线停在一本书上。
“我帮你拿吧。”一个声音说,“是这本?”
他撇下头,看见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女生伸手去够那本书。她看着封面,念出书的名字:“《故事》。”
“怎么过来了?”他有些惊讶,小声问。
“看见你拿书。要我帮你抱过去吗?”她问。
他眨眨眼:“我在你眼中变成脆骨病人了?”
她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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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都不打篮球了,我看见你就坐在……”她忽然不说话了,后来又开口,“你为什么看这个书?”
他说:“我想提升一下写作的能力。”
……
陈怜承认,那一瞬间她的脑子抛弃了自己。
“最近在计划投稿,有个创作大赛。”他说,“我想当一个作家,没告诉过你吗。”
陈怜茫然地摇头。
王朝和:“那现在你知道啦。”
陈怜选择点点头。
……原来,他的文科也很好吗?
陈怜想起他回答问题时,条理清晰,还喜欢看书。乔笙也说过,他喜欢文学。原来,他还有个理想。
可是他计算机天赋很好。如果王朝和与她一样,参加的是信息竞赛,那他一定能获得好名次,到时候考研、找工作都会方便很多。但这个文学竞赛就,相对浪费时间,可以这么说吗?小说这种东西什么时候不能写?不过,这又说是他的理想……
理想。
陈怜反复咀嚼这个词,有点失笑。
一个多么可爱的词。说不定他写作跟计算机一样擅长呢?但前者似乎相较而言性价比不高。
她问:“你是认真的?”
王朝和:“嗯。”
还是认真的。
……应该提醒他吧?很快又会有考试,暂时先好好学习,可是自己又没有立场说这些,而且说了也许会被讨厌。他也不是小孩子,应该自己会有所考虑的。
想来想去,她选择忍住:“你要加油。”
她不由得有些愧疚,心里胀胀的,尤其因为那个人是他。
他看着她,忽然笑了:“干什么,我是当爱好。”他说,“学习,工作和爱好,反正都不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
“你呢?”他又问,“我一直感觉你很努力,是想考研还是去大厂工作?”
她没想到话题会回到自己,迟疑片刻:“……还没想太多,先争取竞赛拿奖吧。”
“你很喜欢竞赛吗?”
“只是小学就在做这个事情。现在也更加擅长这个事情。”她眯起眼睛,“那你为什么喜欢写作?”
他不假思索:“因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人是自由的。”顿一下,他又舒展神情,低低扬起嘴角。
其实他们现在作为砧板上的大学生,并没有自由的资格。但他说起这句话来时眉眼弯弯,眼眸漆黑透亮,像个小孩子。她便低眉笑笑,没有开口。
“说起来,下下周日,你是不是要参加第一次比赛了?”他问。
她惊讶地点头:“你怎么知道?”
“就这么知道了。”他笑道,“大概会考到几点呀?”
她心里算了一下:“要去外校考试,下午五点考完。”
“几点回来?”
“吃完晚饭,坐车回来大概也八点了吧。”她顿了顿,心中忽然有些猜测,“……怎么了吗?”她不可避免想起上个学期没有完成的邀约,可如果真是这样该怎么办。
他说:“没什么。计算机老师让我找个同学一起写代码,如果你要参加比赛,我当然找舍友就可以。”
“……这样。”心里兜兜转转,她只剩这两个字。
18. 第十八章
“怜怜,你语文好吗?”乔笙问。
“怎么了?”
“我感觉你十项全能呢。”她嘿嘿笑。
“我语文不好。”陈怜吃了一口饭。
高考所有科目里,她语文最烂。
“哦,原来你是那种理科大佬类型呀。”
陈怜诚实说:“我计算能力也很烂。”
乔笙知道她专业课成绩很好,觉得陈怜居然已经能跟自己开玩笑了,抿嘴笑,笑了一阵后又有些失望地叹口气:“本来还想你帮我看看我的散文参赛作品的。”她老是无意中写病句来着。
……虽然不太好,但陈怜觉得自己躲过一劫。
不过她觉得神奇的是,身边有两个人居然都要参加创作比赛。
“话说起来。”乔笙向她凑近一些,“我有个事情很好奇。”
“什么事情?”
“你看过王朝和的小说吗?”
陈怜愣一下,前几日心中那仿佛仅用薄薄一层木板阻隔的晦暗情绪忽然倾泻出来。
“没……”她说出一个字。
“噢,这样,”乔笙眨眨眼,“好吧。”
陈怜平复着心情,用手拨了拨筷子,抿唇:“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好奇一下啦。”乔笙道,“当初我知道他花五年写一本小说,就很好奇,想看他的小说,结果被拒绝了,说什么‘小时候写着玩玩’,在我心里跟悬案似的。”她又撇撇嘴,“人生有几个五年去修改同一部小说,他又不是十二分之一个歌德,更何况他那时也才十七八岁,写着玩玩的借口也太糟糕了吧。”
陈怜顿了一下:“噢……”
她倒是觉得看小说还挺麻烦,尤其还不知道对方会写多少字,什么题材……不过,如果作者是他的话,自己也会好奇一下。
“好啦,不提他了。”乔笙摆摆手,嘴边缓缓露出按捺不住的笑容来,“我们还是说说下下星期五打算去哪里吧。”
“……啊?”
“啊什么。”乔笙哼声,“不是说好星期五要一起去外面聚餐么?”
“什么聚餐?”
“寝室群里说了啊。”乔笙愣了一下,“你没看见?聚完餐,我们还可以去附近转转。”
……陈怜想起来当初自己因为群里消息太多就把它屏蔽了,现在还没开启。
聚餐加散步,那真的需要整整一个下午。她最近会很忙,快要考试,比赛也开始了,得抓住最后的机会准备。
“……聚餐我就不去了。”她慢慢说,感到有些熟悉,“最近不太有空。”
“啊……”乔笙含眼望她,长拖一声,嘴巴微微张着,好像很多可以鼓励她去玩的话在心里头酝酿,“整个下下星期都没空吗?”
“嗯,考到周日晚上。”
“……好吧。”
失落得显而易见,尤其是那双藏不住情绪的大眼睛,像是一下子就干涸的泉水。她这时想起前几天王朝和的对话。那到底会不会是一场邀约。他一向是微笑的,但这一瞬间她莫名想如果那时他能容许情绪外溢,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失落。当时他说是去写代码。她庆幸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因为无论是不是去广场,她总是会拒绝的。总是会拒绝的。
她忽然想起,自己前几天已经决定要改变的。
“等,五一放假,”她抿抿唇,“五一放假后,我再跟你去外面玩吧,好不好?”当然,她很快又觉得自己多想了,毕竟如果只是单纯地出去玩,不必专门挑在周日晚上。
乔笙惊呆了。
几秒后她惊喜道:“真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爱你,怜怜!”
……这个人动不动提爱的毛病哪里来的。
陈怜沉默片刻,她忽然感觉这句话反而刺痛了她的心,捏紧拳头:“这没什么值得爱的。”
“哪里呀,”乔笙悄悄鼓掌,“我就喜欢你这样困难级的角色一点点被我攻略的样子。这次你五一假期跟我出去,下次你就自己要求跟我出去啦。”
……陈怜看着她的眼睛。
忽而松了手。
“好。”她会努力,这样的。
-
大后天还要进行一场与绩点有关的离散测试,两周后将要进行第一次比赛,陈怜也愈发加紧学习。最近还听校组织的人说要做一个项目,正在招人,她也犹豫要不要参加,一些事情总要去试试才知道极限在哪里。
到宿舍楼下后,陈怜就直奔自修室,而乔笙则顺便在水果店买了一盒火龙果果切。其实乔笙最近也要准备考试了,不过文科临时抱佛脚的效果比理科稍好。
乔笙回寝后发现里面只有正在看书的庄雪,便换上拖鞋,走到她身后:“嘿,小庄,就你一个人吗?”
庄雪揉揉额头:“对啊,小曹和小冯去图书馆了。”她边回答边往门口看了一眼,“小陈呢?她不是今天和你一起吃晚饭了么?”
“她自修去了。”乔笙道,“啊对了,因为重要的比赛和考试,这个星期的聚餐怜怜不能来了,但她说五一假期可以再约。”
庄雪顿了一下:“噢……好的。”
五一假期,那得多久啊,这学期才刚开始吧。
庄雪现在说不上来对陈怜的感受。
陈怜确实总是很忙的,忙到庄雪自开学第一面后就几乎没有在寝室里看见过陈怜。竞赛并不是理由,因为她跟陈怜一样都进了校队,不过她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知道这件事情。
而且,陈怜有时会在晚上两点钟才回寝室。
……为什么她会知道那是两点钟呢,因为那个时候她疲劳一天刷好手机正打算睡觉,突然听见寝室门开了,紧接着是洗漱的声音,虽然克制了,但还是有点吵,让她睡不着觉,又起来刷单词催眠,刷到两点半。
“吃火龙果嘛?”乔笙示意了一下手里的水果。
庄雪低头看了一眼,声音不觉放小:“噢,谢谢……”然后用小叉子取了一块吃。
清甜的汁水溢出,应该刚从冰箱里取出,还凉凉的。
咀嚼着,她心里微微难受起来,忍不住看看身边这个同样吃着火龙果的女生。
寝室里,小曹和小冯之前就结伴了,自己因为在上学期被分配到和别的班同寝室,所以没有关系很好的舍友,本来想在这个学期努力一把的。她先看上了陈怜,但陈怜并没有给自己机会,所以她又看上了乔笙,可对方似乎没心没肺,对寝室所有人都很好,尤其是陈怜,每次见到了就“怜怜”“怜怜”地叫。
而让庄雪不值的是,陈怜对乔笙却总是冷淡的,就像对自己一样。不,应该说是陈怜对所有人都挺冷淡。这不是聚餐也推掉了么?平时也看不见人。
“小乔,我问你个事。”庄雪说着,暗暗深呼吸,把小勺放下了。
“什么事?”
“你愿意以后双休日和我一起吃饭吗?”她静静望着对方。
乔笙眨眨眼,笑道:“可以呀,但星期六的晚饭,我要跟怜怜一起吃饭,要不我问问她,我们三个可以一起的。”
“没事,星期六晚上你跟她去吃就可以了,我那个时候一般在寝室点外卖。”庄雪道。
“……噢,那也可以。”乔笙笑道。
-
晚上十点,微信响了一下。
乔笙:家人们,救命,你们谁现在有空帮我送个伞么?外面下雨了,我还一个人在教室自修……
陈怜收到那条消息后,继续写代码。
一分钟过去,她又看向寝室群,发现这条消息被光溜溜地挂在那里,还是没人回复。
陈怜:我过来吧。你在哪栋教学楼?
乔笙秒回:11幢!我在一楼的饮水机边等你!
陈怜想对方真要把她自己逼到这地步吗,居然跑到11幢自修,那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平常骑自行车都要花五分钟。
然而她并不会举着伞单手开车。陈怜最终深吸一口气,从自修室回到没人的寝室,取了两把伞出门。
当然走去也是有好处的,陈怜一边举着伞走,一边搜寻校组织项目的消息。她才发现那是一个大项目,如果能进,是有机会获省奖的,现在它正缺计算机专业能力强的学生。
她这时想起好像有人跟她说过,搞绩点不如搞项目,但具体是谁,她已经忘了,只有一行行项目介绍,金奖银奖,省赛国赛的字眼在眼前绕来绕去,无数的声音在体内喊,抓住这个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心脏剧烈跳动着,抬头望眼前乌洞洞的一片夜路。下一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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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的光已被雨水模糊。
-
“怜怜。”
饮水机边,那个身影一下子扑过来。
陈怜刚要说话。
“我爱你。”乔笙直接抱住她,“我爱死你了!”
“……走吧。”陈怜任由她揽着脖子转来转去,把手里的伞塞进对方的掌心。
陈怜本想继续搜搜相关消息,但乔笙在旁边热热闹闹地讲话,笑来笑去,思绪就凝不起来。
“啊今天和同学一起去听讲座,回来时坐的地铁人还超级多,感觉自己被均匀地涂抹在车厢里,晚上又碰上雨天,倒霉透了……”
陈怜忍不住笑。乔笙看着她,嘴角也咧开了,漂亮的眼睛在灯光下闪动。
“哦对了,小庄最近双休日都跟我一起吃饭呢,”乔笙说,“虽然周六晚上她在寝室吃外卖啦……”
陈怜顿了一下,感觉有点熟悉。后来她想起来,以前老大和老三好像也一起吃饭。模糊的记忆,感觉一切是上辈子发生的,但混沌感上盈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有印象。
乔笙这时笑着说:“感觉我们很快就能三个人一起玩啦。”
陈怜笑着点头。但她知道这其中是不同的,即使三个人一起吃饭,庄雪还是会更喜欢乔笙。
乔笙的声音还在继续:“最近食堂还推出了瘦肉丸,还很便宜,热乎乎一碗,天哪搞得我现在又饿……”
她停下了,后来疑惑:“我的肚子叫了?”
陈怜:“……好像,是我的。”她这时想起自己忘记吃晚饭。
乔笙瞪大眼睛:“我的语言描绘如此有吸引力了吗?”
她们正好路过了超市,里面有卖关东煮的,乔笙就一把拉上陈怜进去。
11幢很远,它附近的超市虽然算全校最大的,但陈怜从来没进去过。随便点几串萝卜和肉丸,陈怜付完款,发现乔笙站在几米外的货架边。
陈怜确实饿了,边吃边走上去,见乔笙面前货架上摆着黄油、糖霜、面粉。
乔笙小声说一句:“天哪,这有谁买面粉。”
结果正好,右边有个学生模样的男生走向货架,认真严谨地对比两块黄油,挑选了其中一袋。
陈怜看着那个男生,一愣,最后稍稍上前几步,笑道:“队长好。”
男生抬头:“哦,陈怜。”
乔笙感觉这个男生没开口前是冷漠帅哥,一开口这语气听上去就是当了十年的打工人,身心俱疲的那种,不知道的还以为手里拿着香烟啤酒。难到吃黄油还能续命?
两人并没有过多交流,队长拿上黄油,说了句“再见”就走,陈怜也说“再见”。乔笙问那个人是谁,陈怜说是竞赛班的队长,人蛮好的,问他题目都能教。
她说着,一边顺手拿起货架上的黄油,低头翻看。
乔笙:“……你也吃黄油充饥么?”
陈怜:“……只是可能会,做点牛奶饼干什么的。”她听校组织的学姐说过,学校里有烘焙社团。
不过最近真的没空。她把黄油放回货架上。
-
陈怜去校青协报名项目时,才从负责人学姐那里得知已经找到人了。
想不到宏图大业还没开始就结束,但好在她还没有实际投入,除了些许可惜也无话可讲,毕竟是她来迟了,而优秀的人不缺她一个。
“学姐,昨天那个代码我又改了,你看看怎么样?”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她愣了一下。学姐还没走远,回过身来。陈怜看见一个高瘦的身影出现在学姐身边。是庄雪,她早上在寝室里穿了蓝黑格子的衬衫,现在又穿着同样的衬衫出现在眼前。学姐靠过去,两个人背对着陈怜,正在讨论些什么。
陈怜问旁边的一个同学:“学长打扰了,想问一下,庄雪,是你们项目的新成员吗?”
学长从一堆数据里抬头,对着陈怜颔首:“对,是唐学姐主动找的。”
陈怜有些出乎意料。因为网上的招募信息说,是想要找计算机专业能力强的人,那再怎么样自己也比……她这时想起来,虽然不算外向,但庄雪人缘一直很好,不论是在组织还是在班里。
……陈怜没有再想了。她告诉自己这也正好,不用分心。她最近也很忙。
19. 第十九章
刷题,交流,配合,复习,刷题……
陈怜感觉比起大一上学期,一切似乎都变了。什么都来不及,好像重新回到高考前夕。
参加竞赛,如同一脚踏入深渊。
一些水课还是没功夫听了。新中国史课的老师也像是认命一般,知道有同学在干自己的事,就搬来板凳,坐在讲台后面,视线几乎与台面齐平,把自己的身体隐藏起来。他有时会手指一抖,点击下一张ppt,嘴里念着,把课教给愿意听讲的同学们。
陈怜以往认真听课时都会坐在前面几排,方便看ppt,但这次她特意到的很早,来抢最隐蔽的位置——阶梯教室靠后一排座位的最里侧。
把笔记本取出开机,摆好鼠标,旁边还放一本装模作样的课堂笔记,陈怜抿唇,点开竞赛题目。加载太慢了,她深吸一口气,把水杯拿出来。
“陈怜?”
一个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
陈怜拧眉抬起眼睛,然后愣住——三个男生站在这排座位边的走道上,其中王同学背着书包,秀丽的脸微怔,站在最后面。
三双眼睛一起望着自己。
她缓缓松开眉,紧接着是一阵惊慌。
这里原来是他们的座位……还是怎么的?
王朝和的视线从陈怜的脸上落向她笔记本的屏幕,心下了然,刚打算开口询问,身边两个舍友忽然左右各挪开几步,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
……他低头,盯着脚前好朋友们自觉为自己留出的通道,感觉这无言之中暴露了很多。
“你旁边有人坐吗?”他有点不自然地问。不过答案似乎是已知的。
女生迟钝了几秒,摇摇头。他便顺着通道走进去。
她摇完头后似乎就不知道把目光放在哪里,最后回归于桌面。他坐到她身边紧挨的位置。
一股淡淡的衣料香味。陈怜下意识凝住呼吸,隔绝气味的突围。
她听见翻板椅弹动的声音,随之是一句“在准备比赛吗?”。
“……对。”她点点头。
身边很久没有坐过认识的人了。如今,靠近他那半边的身体似乎更为灼热些。她发现自己不适合跟他一起听课,心脏在微妙的氛围里急剧加速。她努力克制皱眉的冲动,用自认为对方难以察觉的方式略略收回手臂,深呼吸一口气,重新继续看笔记本屏幕。
过了会儿,老师来了,传来大屏幕启动的声音,陈怜下意识地抬头看屏幕以示遮掩,再低头时顺带看一眼旁边的男生。
……等等。
陈怜回望向他,见该人正神色自若地开着笔记本,打字,屏幕上显然不是代码之类,而是一个文档,里面是一段段的五号宋体字。
……
原来还没写好啊,他的小说。
一堂课里,大家各有各的事情干。
……不对,也说不定,他那么有天赋,如果这场考试对他来说轻而易举,那确实是不需要准备的。
这个念头出现,陈怜脑海里瞬间敲响警钟。
对,她必须努力,班里聪明勤奋的人还有很多,如果她不努力,怎么能超过别人,拿到更高的绩点,然后有保研机会?
敌人,那么多敌人……她慌忙摇头,闭上眼睛。
总之,今天要更晚回寝。
再一次深呼吸后,陈怜斥责自己分心,随后抛弃原本尚存于脑中的一些粉红色印象,沉下心来做题。
-
竞赛和考试的时间隔得太近了。
陈怜焦头烂额,逐渐几乎没时间吃饭,心里一股子烦躁如同将要溢出的水,仅靠隐忍的张力维持稳定。而且竞赛题目又格外难,她的脑子在两种思维模式的切换中快要爆炸了。作息变得极不规律。睡觉确实浪费时间,但每天最幸福的仍是躺下床的那一刻,仿佛全身的骨骼归正,灵魂好像能带着些颤动,陷入本该拥有的安详软和里。
她要是能闭上眼,不用再醒来也好。
星期六她惯常熬夜。星期天的时候,她强撑着眼皮,听见他问:你睡眠一直不太好吗?
她如同被突然探底,清醒起来:怎么了?
他说:我看你脸色一直不好,黑眼圈也……之前跑步的时候,你不是在树底下休息吗?那个时候你说你睡眠差。
她心中微微松气,伸手揉发疼的太阳穴,强笑回了句:是不太好。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并没问话,后来临近饭点时又对她说:“歇会儿吧,过个十分钟我们就去吃饭。”
“竞赛题,做不出,要死……”她喃喃了一句,视线不移开笔记本屏幕。自己这么差劲,怎么配休息呢。
“我们偷溜走吧,买奶茶去。”他说。
她头也不抬,只是皱眉,没有回答。这是最简单的,能够让其他人停止说话的行为。
他静静望着她好久,不过她当然没有发觉。
下午,王朝和交稿后也开始复习了,但或许因为不需要竞赛,看上去也比较放松。陈怜被竞赛题折腾得脑子发痛,抬头又见对面的人游刃有余地拿起水杯喝水,更加心惊胆战起来。
似乎发觉了她的视线,他抬头,放下杯子,漂亮的眼睛疑惑地望着她,“有什么事吗?”的问句几乎写在脸上。
……无辜者。敌人。猎物。恶魔。无辜者。朋友。喜欢的人。
……
“陈怜。”他忽然说,“低头,别这样看我。”顿了顿,他微笑,“快点做题吧,待会儿准时吃中饭。”
……
第二个周六陈怜因为忙着处理校青协的工作,依然熬大夜,第二天又没吃早饭,就急匆匆赶去做志愿,结果头一阵阵晕,胃病也犯了,在图书馆紧揪着肚子。他注意到了:你怎么了?她说没吃早饭。
低血糖吗?他有些着急,在书包里翻找起来。
……不,应该是胃病。她感到心焦,在这种时候小病不断。
他瞪大眼睛看她,从书包里摸出了一包牛奶饼干。
他说先去一趟医务室吧,她却说不用。他停了好久:去看一下吧,身体很重要,我想你能明白。
她摇摇头说过会儿就好。结果五分钟后她头痛难耐。
志愿还是中断了。
医务室里,校医说的无非是那几句话,如果想活得久一点,就少熬夜,少焦虑,让男朋友多开导开导,然后低头开药。陈怜死死盯着那支笔,只希望它写得再快些,现在她的时间太精贵了。但写到一半,校医忽然被叫走了,还让陈怜稍微等等,二话不说站起来就离开。
陈怜心里一团郁火直接燃起来,恨不得把校医留下的单子撕烂。
“哎,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呀?”他这时在旁边笑道,“你很聪明,又这么努力,这都拿不到好成绩,怎么可……”
“但不去努力才什么都拿不到!”她飞快反驳,话音落下才发觉自己语气不善。她已经没心情管了,如果是以前她一定没心情再管,可是面对他,她心中硬生生升起一丝孱弱的懊悔,反复告诫自己要好好珍惜他,“一旦我松懈,考砸了就无法原谅自己……你不知道,上次考试,我的排名其实已经有些低了。”
“上次?是微积分的那次吗?”他依然温和的样子。
陈怜深呼吸一口气,全身无力地靠到椅背上:嗯。
王朝和:“能问考了第几名吗?”
“四。”
“第四名不是挺好的吗?我也才第六名。”
陈怜略略瞪大眼睛,愣住了。
他考得没她高?
……他不是,常年稳居第一名的么?掉到第二过一次,可那也就一次。
但她很快想起,他平时似乎也打打游戏和篮球什么的,复习时还三心二意地写小说。她发现他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敌,也会因为没复习而考得不好,上帝有时还是公平的。
……所以,当初那其实不是“游刃有余”,他就是不在乎吧。
不在乎。
陈怜沉默起来。
过了会儿,她说:“那你要反思一下自己了。”
“嗯,其实都只要尽力就好了。”
……都有时间写小说,还叫尽力?
陈怜刚想反驳,你以为现在就业环境多少宽松,容得下你慢慢来?你以为读完大学就够了吗?然后又想起来对方的姑姑开了一个医院……
他这时说:“陈怜,以后早点休息吧,身体健康应该是底线。”
她忽然恼怒:“你倒是什么都有了!说得那么好听,你以为所有人是你吗!”她顿了一下,连忙放松眉心,“对不起!你别生气。”
他摇摇头:“我没有生气。”
“……对不起。”她一手捂住眼睛。
“陈怜,不要紧张,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一点。”熟悉的声音依然镇定舒缓。
她眼眶一热,放手抬头,对上他温和的目光。
她忽然低低地呜咽般开口:“对不起……也许你不相信,但我其实真的,很想为你做点什么。”
-
她想为很多人做些事情,然而考试并不会就此改变期限。
陈怜不知从哪里捡来力气,强迫自己离开医务室后立刻打开书。
她恨不得把一分钟拆成两分钟用,精神亢奋但又不敢通宵,一直到考前的五分钟,监考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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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要把考试相关的东西收走了,她还边看书边走到走廊,然后又站在那里继续看了会儿,才把书放入走廊上堆着的书包里。
考试完毕后,她又立刻投入竞赛练习中。
她都没有查收消息,三天后,是他发出来了群里的成绩单截图,陈怜才得知自己在班里拿了第一名。
第一名,做梦一样。但她收到成绩单,看到自己的名字高挂首列的那一刻其实心如止水,以至于他在微信里给她发来“恭喜恭喜”的小喇叭表情包时,她心里也没有太大波澜,因为学习的时间漫长到熬去她的耐心。她慢慢才觉得,这是她应得的。尽管过程曲折,但想得到的东西终究能得到了,一切都有了补偿。她就是这么一路走来的,正如同即使高中有那段过去,她依然凭着自己的本事考入了这所大学。在绝对的能力面前,一切偶然性都是荒谬。
“你做得到。”一个声音响起。有人拥抱她,附耳说,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想起什么,又去翻看成绩单截图,确定庄雪的成绩只在班里第四名。她凝视着,忽而按掉屏幕放下手,深吸一口气。
校青协的工作还在继续。她沉着步子踏入教学楼,好像莫名有了底气,心里也稍微松些。她这时想起超市里的黄油和面粉。还有竞赛,等比赛完毕,她想做点牛奶曲奇……她走入电梯。电梯人很多,头顶的灯晃眼。
电梯门将要合上。
一只手突然扒住门缝。
“等下!”一个声音。陈怜瞪眼抬头,见庄雪抱着一大叠文件挤进狭小的电梯空间里,“不好意思……让我挤一挤。”
她并没发现自己,又或许已经发现,只是她们从来不在校组织内打招呼,因此甚至没人知道她们是舍友。庄雪背对着她站着,陈怜略略偏去视线,就能看见她手中的文件上印着那个项目的名字。
——“就算做得不好,也没啥关系啊,反正最后影响绩点的大头也是期末考。”一个声音响起,“有这个时间不如去跟个项目呢。”
这是谁说的话,到底什么时候……陈怜顿住了。
上个学期做小组ppt时,老二说的这句话。
庄雪在三楼时出去了。那是陈怜一般不会去的办公楼。她看着女生出去,而电梯外,学姐正等着她手里的文件,两个人在电梯口就开始高效率地沟通起来。
……为什么这么忙。
电梯关上了。
那么富有计划,目标的样子……比她更忙碌,有收获。可对方明明付出的没有她多!
陈怜皱眉。可她忽而又笑了,这样又如何呢,难道这样她就不努力绩点了吗?
她这时发现自己重视绩点也非出于自己的选择,她只是没有别的东西可努力了。她也想去参加项目,可是没人给她这个机会,连努力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能力,专业能力当然重要,可是谁说交际不是一种能力,而在这方面,她就没有成功过。
她回到寝室是晚上十二点。
庄雪也还没睡,开着小台灯。为了做项目,她最近都很忙。
陈怜看着她。
好久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一动不动凝视很久了。
忽然,命运一般,庄雪回过头。
她们对视了。晚上十二点,另外几人都睡了,黑色的天外,有隐隐的虫鸣。
庄雪忽然一个哆嗦,恐惧爬上面孔。
陈怜愣住了,有些疑惑,又有些熟悉。很多人好像都怕过她。
莫名地,她想起之前,王朝和说不要看他。
她下意识移开视线,这时看见挂在墙上的镜子——带有白斑与水渍的玻璃上,映着一张过瘦的脸,一双死死瞪大的眼睛,狰狞,仇恨,嫉妒,如同地狱里的怨魂。
胸口随着怒气,起起伏伏。一滴水从玻璃表面滑落。
寒战。
……不,这不是她。她已经变了,她已经不是恶人了!她已经认过错,发过誓,会改变,要珍惜别人,要处理好所有人际关系,重新成为一个“正常”人。
她望着镜子。寝室的灯光打在它上方,镜子里的人模仿她,动了嘴唇。
对不起……
好像有极轻微的声音从齿缝中流出,又好像没有。
她已经说了不知多少次“对不起”了。高中如此,现在也如此。
她问镜子里的人,你真的变了吗。就算这次道歉了,所有人都原谅了你,你就不会再犯错误了吗?如果你没变,那你究竟是不愿改变的自私者,还是改变不了的无能者。
永远道歉,但永远不改变,让所有人的精力被耗尽,对你失望。如果你真的在乎他们,那这些就不是道歉,而是伤害。
20. 第二十章
星期六下午,比赛结束了。
这次是单人的比赛。早上八点的地铁把她送去外校,晚上五点她又从考场出来。同来的校队同学纷纷结伴去附近的街道上觅食,兴高采烈地讨论即将迎来的晚餐。她慢慢走在人群里。她摸不准刚才自己算好还是不好。经验告诉她,这种状态下一般发挥稳定,但另一种经验也告诉她,一旦觉得自己发挥稳定,她就会失败。
但不管比赛怎么样,没有进项目是真实的,交际能力差是真实的,对人发脾气也是真实的,她失去项目也违背承诺,这已经是定局了。一直以来,她把自己放得卑微,比所有人都听话,却依然被筛去了。
“你只是做的还不够。你还不够听话。”
……但一切都没关系,她还没有输,她还没做到极致,从现在开始,她就把人际交往也当成目标,努力在组织里办事,与学姐学长打好关系,不再乱发脾气,确保下一次更克制,更努力……更努力……
更努力。
一直以来她似乎,已经很多次,很多次地“更努力”了。
她忽然想起以前初中的时候,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对全班同学说:“你们一个个,倒是学学人家陈怜啊!”
“你们觉得她很聪明吗?不!不是的,她其实跟班里很多人都差不多!甚至你们会做的一些题,她也不会做,尤其是她的计算能力,比你们很多人都差,可是这又怎么样呢,她认真努力啊!努力和坚持也是天赋!”
……她作为一个“不是那么聪明”的学生,成绩到底是怎么来的呢?好像只能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去“努力”和“坚持”,因为时间是自己唯一的资本。
街道的风很冷。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顺着人流走到了小吃街,但周围已经没有脸熟的人了。她握紧背包带。但站在路口,她一眼扫去,也无非是那些东西,门牌上的灯异常刺目,她感觉没什么胃口。她想自己甚至不愿吃饭,索性直接回学校,在路上就把那些不会做的题目盘清。
她抬头看一眼小吃街的灯火,然后低头从手机里调出导航,回身走向地铁站。
周围都是陌生的景物,她早上匆匆赶来,其实都无心观看。高楼大厦,挨挨挤挤的店面,被围栏圈起的花丛。她回想刚才校队里有人说要去“探店”,那代表着触碰新奇的事物。有一瞬间她想转身回去,但事实上她并未停止脚步。已经走了好几百米,没道理再回去,沉没成本也无所谓。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沉沉浮浮。其实已经停留好几天了,她有时想起有时又压抑。而现在,比完赛后,它又前所未有地强烈攫住她的神经。
她最终打开手机,给他发:对不起。
她想起医务室中的场景,那天她说完那句话,他一直沉默,又或者他确实想说什么,只是校医不久就回来了。那天过后的一个星期,他们没有说过话,他没来找过她,她自然也没有。
到了一个路口,可能是要转弯了,手机这时振动起来。陈怜是把它调成静音模式的,她把手机拿起来看。
……她愣住了。
是微信电话,王朝和的。
手指想去按键,但又缩回来。她抬头看看天空,已经暗下来了,一轮弯月挂着。
深吸一口气,陈怜按了接听,听到熟悉的声音很快在耳边响起:“喂?”
她莫名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慢慢抿起唇,感觉心里发酸。
“是陈怜吗?”声音经过电磁波的修饰,变得适宜傍晚。
他那边似乎也很吵,有人的笑闹声和一些音乐的渗入,又好像有人大叫了几声“安静!”。
“是的,怎么了?”陈怜又一次抬起头,望到空中月亮。
“哦,没什么……”消去了背景的喧哗后,那边的人声变得清晰了些,“比完赛了吧?”
“嗯。”
“在吃饭吗?”
她顿了顿,望着眼前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嗯。”
“你是在求真大学比赛吧,那边的小吃街很有名的,比完赛好好奖励自己吧。”他的声音融融含笑,好像平常的闲聊。她还以为他们算吵架了。
“好。”她低头说着,回身看一眼——小吃街的灯光已经看不见了。
“那你先吃饭吧,我就不打扰……”他还没说完,另一个略轻的声音就跳进来:“诶,老王,你让学委也过来吧!”
然后是王朝和的声音,他似乎把手机拿远了些,显得比较小声,但还能听清楚:“她比赛一整天了,正在吃晚饭,赶过来还得多坐地铁。”
“哎呀,求真大学嘛,我知道的,地铁一个半小时,离学校不算太远,她总要回校吧。”
“我们这里全是男生……”
“那我把女朋友叫来。”
“好了,大晚上的消停点。”
“你可别装!学委你知道吗,他可盼着你来呢,今天他过生日,我们这个大冒险的题目就是……”
“喊那么卖力干什么!闭嘴。”
陈怜:?
这时她又听见王朝和正常接电话的声音:“喂,陈怜,那个,没事我就挂掉了,你吃饭……”
“今天,”她顿了顿,“是你生日?”
“……嗯。”
她一下子想起那个“周六晚上”的邀约,握紧手机:“对不起。”她原来错过的是这个。说是喜欢他,她却连他的生日也不清楚。礼物。她朝四周看去,零星的饭店,五金店,手机店,奶茶店……她去哪里买一份礼物。
他笑道:“你知道你最近跟我说多少句‘对不起’了嘛。”
“……我现在,能为你做什么?”
他说:“你好好在求真大学吃顿饭,回学校早点休息。”
“你真的希望我过来吗?”她问,“我其实还没吃晚饭,我原本打算直接回学校的。如果你希望我过来,我可以现在就来。”她这时感觉嘴唇干涩,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松,“当然,如果这句是玩笑的话,直说就可以,没关……”
“怎么会。”他打断了,停顿一下,轻声说,“……如果你方便的话,就过来吧。”
她深呼吸一口气,低下头,牵扯嘴角:“好。”
“时光广场,地下一楼,星悦KTV,210包厢。你找得到吗?”
“我没去过,可能会有点困难……”
“你那边能坐五号地铁吗?等等,我去查一下路线……”
“导航我还是会看的。”
“那我在广场的地铁口等你。”
“……好。”
他们停止了通话。她胸口随着呼吸逐渐剧烈起伏。
如同奔赴一场出乎意料的约会。
-
三号线,转五号线。
她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坐过地铁。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的开始……一切回忆都在流转中被抛之脑后,她久久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广告牌,感觉每一次呼吸都新奇而漫长。
好奇怪,她感觉前十分钟还陷在深渊里,这一秒她却能有这样的心情。
周围的人多是精心打扮的,毕竟现在出行都是去广场玩耍的人。
借着地铁的玻璃门,她看见门中的女生只随意地扎起头发,穿着灰色T恤、牛仔裤和黑色帆布鞋,尤其是肩上还背着大号的书包,一看就是饱经风霜的读书人。她试着把皮筋摘下,捋一捋过肩的头发,但很快还是扎起来了——别的先不说,她的黑眼圈深的可怕,如果再披发,就像是监狱里饿了几天的女鬼。
他们一路上保持联系,聊了今天比赛的题目,遇上的对手,求真大学的建筑,小吃街零星的一角。她问:你还生气吗?
他发:?什么生气。
他问她现在到哪里了,陈怜把过完安检的书包拎起来,重新背上:我到站了。
扫码出来了。
几号口?
D口。在扶梯上了。
她站在自动扶梯上,电梯缓缓将她从地铁送出去,外面深黑的天空也露出来了,路灯初上,微凉的晚风已经能吹在脸上。天气预报说最近天气会开始转凉,早上还没感觉,现在却像这么回事。
她看见熟悉的身影站在地铁口的台阶下面,穿着一件灰绿色外套,低头看着手机。
最后一条消息已经发出去了,那人抬起头,发现了她,然后弯起眼睛。
月光如水,远处霓虹闪烁,而他安静地笑望着她,如同一场梦境。
“你过来了。”她几步上前,他走上台阶,嘴角上扬。
她看着他。其实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一些话也还想说,但这一刻她只是对他咧嘴笑起来,无关深意。
他向她招招手,示意她跟自己走,她先举起一只手上拎着的袋子:“生日快乐,王朝和。”
他眨眨眼:“谢谢。”接过那只磨砂玻璃般半透明的袋子,里面是什么。他一手拨开袋沿,看见乳白色的小方块,整个取出来——是一块漂亮的牛奶蛋糕。
“你说你喜欢牛奶味的东西,对吧……”刚才她查看了导航,发现沿路好像没什么适合买礼物的店,就飞奔回小吃街挑了这么一块蛋糕。
他仔细瞧着掌心里的小蛋糕,笑道:“是的,谢谢你。”
他们离开地铁口,穿过马路,走进一个广场。
“八点”对于夜生活来说才刚刚开始,广场依然灯火通明。烧烤和甜品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店铺很多,她不断地辨识,又不断地忘却。
奶茶,烤翅,烤五花肉,车轮饼……
人来人往,其实有点怕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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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排走着,又稍稍保持恰到好处般稳定的距离。
她这时又看到了冰激凌。她觉得有些熟悉。
——“没关系,我已经混熟了,可以带你去吃烤肉,酸菜鱼,老点心,车轮饼,冰淇淋,你一定会喜欢。”
“……这里,是那个广场吗?”她不断走,左右摇摆不定的视线最终停留在身边的人身上,“上个学期,我们说要来的那个。”
人潮拥挤,他边走边回过头来看她,忽然笑一下,灯影幢幢,在他漆黑的眼眸上明灭。她心头颤动。
“对呀。”他两个字落得轻巧,说着看向旁边的店铺,抬手指向几家店,“想吃冰激凌吗?牛奶味,巧克力味,抹茶味,都很好吃。”
她望着他的侧脸,背景是模糊的光团,橙黄色,垂落的流苏灯,人群,流动如海。她居然能拥有这样的时刻,和他一起在街道和人海中沿着固定的方向走。如果因果真的环环相扣,那此刻她会觉得,过往的一切无论好坏,都是苍天垂怜。
“真的不生气了吗?”她说,“我怕你现在,其实没有真的很开心。”
“生什么气?生你想为我做点什么的气?”他信步而前,含笑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遥远又接近。
“……王朝和,我总是无法选择你。”她听见自己说,“我选择学习,选择脾气……我……对不起,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你可能不知道,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自私的人?”他依然笑着,并没有看向她,“没有谁会不自私。别把所有人想得太好,陈怜,在乎自己不是一件坏事。但如果你很想补偿我,我倒不介意你对我更好一点。”
她当然明白,因此她在那天的悔恨之后不断地寻求平衡,只是……
“我只是……”她顿了顿,终究还是说出口了,“只是害怕你们离我而去,而我难以说服自己做出让步……我害怕,只有我的是非观念是错误的,我是个不正常的人,全世界只有我觉得一些事情更加紧迫,但你们都会觉得……”她已经感觉模糊了,这个世界究竟谁才是更正常、更正确的人。
家庭,朋友,她自己……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观念,她无法辩驳任何一种,尤其因为她曾经犯过错误,她的立场与判断便显得更加脆弱。有可能,因为立场不同,因此“模糊”本就是是一种答案,但是面对他,至少她希望,自己的选择能够不让他离去,符合他的“正确答案”。
“……我想,观念应该没有对错吧,两个人如果观念相同,不是有一方妥协,只是正好契合。当然,如果一方有更加充足的理由,也不是不能改变。”
可是,她害怕“不契合”的结果是和他产生误会。
“那如果,我以后做了不符合你观念的事情,能不能……”能不能给她妥协的余地。
但那一瞬间,本能一般,她克制了。
一个声音说,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妥协。如果妥协和分离只能选择其一,她宁愿……
她摇摇脑袋,重新望向他的眼睛说:“如果我有足够充分的理由,能不能改变你呢?”
他怔了一下,终于再次看向她。
她说完这句话后,似乎自己也感受到了什么,低低地笑了一下后抿起嘴,但她琥珀色的眼眸仍然直直看过来,平静而赤.裸。
他忽然笑起来:“当然了,只要你说服我。不过我是很难被说服的。”常理不见得是真理,而真理已经沦为一种描述,他只能基于自己或他人零碎的尺度构建行事规则,因此每一条都带着他十多年来无穷思考的印记,成为他存在的一个部分,“……当然,我希望,你能来试着说服我。”他的声音逐渐变轻,最后近似低语。
她望着他垂下的眼睛,凝视着什么。顺目光而下,她发现他注视的是手中拎着的袋子,里面装着牛奶蛋糕。
“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难过了,一定要说出来。”她忍不住说,“我一定会好好考虑的。”
“好。”他点头。
“我很想补偿你,我会对你更好一点。”
他笑了一下:“好。”
“……你在想什么?还有什么顾虑吗?”
“我在想,”他又抬眼看向她,眼眸漆黑透亮,“你要吃冰激凌吗?”
陈怜愣了一下。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只回答:“……要。”
“正好我也想吃。”他重新笑起来,指向一旁的店铺,“我们进去吧,为庆祝你今天顺利比赛完毕,今天晚上寿星请客。”
……啊?
“这会不会不太……”
“没关系。”他微笑道,“我也不介意对你更好一点。”
他们光着手走进店铺,出来时已经一人拿着一个甜筒。她吃抹茶味的,他吃牛奶味的。
21. 第二十一章
地下一楼,星悦KTV,210包厢。
王朝和打开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桌上仅余几瓶啤酒、一盒真心话大冒险的卡牌,以及空气里烧烤的气味。他连忙打电话,才知道那几个人非常“贴心”地为他们留出空间,两个回寝室,两个叫来女朋友各自去外面游荡了。
王朝和:……
心里的情绪复杂而微妙,他挂掉电话后看向陈怜:“那个,陈怜,我舍友们大概不回来了……”
陈怜把书包卸下后便一直坐在沙发的边缘,此刻像是被点醒般,愣愣看了王朝和一会儿:“我打扰你们了?”
“没有,是那几个人自作主张。”他抿嘴,“你介意就我们两个人唱吗?”
“……不。”她小声说。
“好。”他转回身,点头,“那就我们唱吧,你可以在手机里点歌,也可以去屏幕那里点。”
陈怜平时不听歌,但在王朝和笑眯眯的鼓励下,她只好挑了一首最近很火,已经把自己洗脑的歌,努力地唱了一下。
房间昏暗,她唱的时候,他注视着发荧光的屏幕,过了会儿,随手拿起一罐桌上的啤酒,打开易拉罐,就着升上来的泡沫喝了一口。
陈怜听到气泡声便望过去,看见他喝酒的动作。
只是简单地举起来喝,就像喝可乐那样,可也许是因为那是啤酒,她觉得很微妙,尤其是在明与暗对比如此鲜明的狭小空间中,光影一圈圈流动,他沉默地聆听。不知为何,她感觉比起方才他的愉快,或者与他相识后所经历的种种,没有任何一刻比此时更加贴近他。他略略扬颈时脖子好看的线条与白皙的皮肤,没入黑色的卫衣领口里,像未完待续的故事。
“怎么停了?”他发现她的目光。
陈怜将视线从他的脖颈移向他的眼睛:“我忘记怎么唱了。”
他笑了一下,陈怜觉得那其中说不定含有几分嘲笑。他拿起另一个话筒说:“那我们一起唱吧。”
他的声音加进来,陈怜发现自己这才找到调。
是的,她不擅长唱歌,这又怎么样。
她努力地跟唱,直到高音处实在唱不上去,一个突如其来的破音后,声音像泄洪的水般一落三千尺。
旁边的人唱不下去了,哈哈笑出声。
……陈怜放下话筒。
“对不起。”他说,“我已经努力忍了。”
“……王朝和。”
“这首歌写得不好,我们换一首继续吧。”换一首没高音的。
“你唱吧,我先歇会儿。”陈怜靠在沙发上,目光无处安放,最后落到了那几罐啤酒上。
看了会儿,她问:“你很喜欢喝酒?”她想起橘子酒。其实后来在拉面店吃饭,她又有几次见到他。他看上去真的不喜欢吃面,只是点了一杯橘子酒,像一盏橙黄的灯。他坐在靠窗的位子,戴着耳机在笔记本上敲打。她见他戴着耳机,就从没有主动上前去打招呼,到是有一次她正要落座时,他举起杯子喝酒,见到她了,就笑着招手,她于是在除志愿外的时间里,跟他吃了一次饭。
“还行吧。”他边回答,边继续找歌,想找几首大众又好唱的。
“平常也会喝吗?”
“那到不会刻意去吧。”
“你只喝啤酒和橘子酒吗?红酒,葡萄酒,白酒呢?”
“红酒就是葡萄酒。”他笑了一下,“我都尝过,感觉红酒会好喝一点吧,但KTV里喝啤酒比较痛快。”
“这样。”
“你不喜欢喝酒,是因为酒量差吗?”
原来他记得。“只是觉得味道不好。”又甜又辣。她想起寒假时她在邻居家尝过的那杯橘子酒,“……不过,凉凉的,就用来解渴吧。”她好像感觉喉咙随之涩然。
王朝和弯起眼睛,手指敲了敲桌上的啤酒:“那你现在渴不渴?还是凉的。”
陈怜看着他的手指。恶魔在低语呢。
她只说了一个字:“喝。”
王朝和递来一罐,她接过,像喝可乐那样打开易拉罐,就着升上来的泡沫喝了一口。
比橘子酒都难喝……但她好像确实渴了。
她抱着啤酒罐,如同捧着一杯茶,小口小口地喝,好像这样能减少那股涩味,只留下冰凉。
“还唱歌吗?”他问。
“你先唱吧。”她说。
他就自己唱了。
昏暗之间,灯投下一排排白亮的圆点,在房间里转圈圈。她靠在沙发上喝啤酒,看着屏幕里的画面不断地放映,歌词随着音乐被蓝色覆盖,熟悉的声音由音响放大,钻进耳朵,似乎与律动的氛围一起渗入灵魂。
思绪,似乎也随之飘远。
……
王朝和连着唱了好几首。期间他几次回望向身边的女生,发现她仍然处于待机状态,喝着酒认真听他唱歌。
终于他也唱累了,放下话筒。
“你还想唱……”他转过头,话还没说完,便目瞪口呆地看见靠近她的桌角上立着三个啤酒罐。
他走近一看,空的。
……
“你还挺会喝的。”他笑了一下,然后把话筒递过去。
结果手伸了半天,没接过去。
“……陈怜?”他问了一句,心中突然有一种猜测,顿了顿,在她眼前挥挥手。
她终于抬起头,像是强抬起眼皮般望着他,盯了半晌:“唱完了?”
原本白皙的脸颊变得通红,双眸似乎是湿润的,望着他的样子显得有几分呆滞。
跟平日里理性孤僻的样子判若两人,此时的她整个儿团在那里,带着黑眼圈,散着很浓的酒味,像一个沉默的酒鬼。
他愣了半天:“……你喝醉了?”
好久,她才有一声:“没吧。”
……
他震惊了。
酒量其实很差,喝了三瓶,他没有盯住,怎么到了这个局面……不,他现在应该怎么办?
……他没想到她过来没一会儿就碰到了这种情况。算了,歌是不唱了吧,给乔笙打个电话,让她带着舍友过会儿在宿舍楼下接人,自己就先把陈怜带出去。他查看手机,好在是九点半,还不算迟。
王朝和久违地感觉自己的脑子也发痛,可能是自己也喝酒的缘故。他打算先去拿手机,结果还没走几步,衣服就被拉住了。
“干嘛去?”她问。
“给乔笙发消息,让她来接你。”他说。
陈怜皱起眉:“要回去了吗?”
“嗯,你喝醉了。”
“可我还没干什么呢。”
……你不是喝了三瓶啤酒么。他说:“那你还想唱歌吗?”
“……”
“头疼不疼?”
“有点。”
“那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还不想回去。”她没骨头一般瘫在沙发上。
他愣了一下,然后听她继续说:“我好不容易才跟你出来,这个广场……你的生日……”
王朝和很努力地在心中结合语境推测。
……反正大概还没尽兴吧,究竟是怎么做到越喝越精神的。他先给乔笙她们发好微信,然后环顾四周,视线落到桌上的卡牌。
“玩真心话大冒险吗?”他问,“我们玩一局,之后就回去,可以吗?”
“好。”她说,“怎么玩?”
王朝和这才想起没有什么游戏机制,这个卡牌也玩不起来,但看着对方一副渴望的样子,便说:“那我们各给对方抽一张牌,然后按上面指示做就好了。”
她点点头,然后探身过去,似乎在仔细观察那叠牌。王朝和本以为她要抽出自己的风格,结果对方最后似乎直接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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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抽了最上面的一张。
他也随便抽了一张。
大冒险:请亲吻左手边第三位异性的脸颊。
……他把卡牌重新塞回去,嘴里很轻地念:“要不我还是就从真心话里抽吧……”
“请给你现在最想见到的异性打电话。”她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他瞬间看过去,见她垂眸念出手中的牌。
……怎么一张牌出现两次的。
他感觉脸一下子热起来。难道之前抽完牌,那群家伙就把这张放在最上面了?
她把牌递来给他看:“你想打给谁呀?”
他没接过,一手撑脸,“我谁也不想打……”
“你怎么不遵守自己设下的规则呢?”她皱眉。
他顿了一下,忽然抬起头:“你真的醉了吗?你不会趁机故意捉弄我吧?”
她理所当然:“我没醉啊。”
王朝和:……
说起来,如果她第二天酒醒了,还会记得现在发生的一切吗。
“算了。”她这时说,“如果你真的没有的话,确实也不能凭空捏造一个人出来。你抽到了什么,给我看看?”她探头过来。
他停顿几秒,最终叹了口气,拿起手机,拨号。
“滴——”
陈怜的手机振动了。她于是转身去拿手机。
但刚拿到手上,手机又安静了。
“你还真的去接啊。”他忍不住说,“这是我打给你的,不是很明显吗。”
她点开手机,看见微信上那个未接电话,然后回过头对他笑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眸如同含起迷蒙的雾气:“你想见我呀。”
他靠倒在沙发上,望着她明媚的笑容,慢慢抿唇,扭开脑袋。
“你抽中了什么?”她问。
他仰着头,保持躺倒的姿态。脑袋硌着冰凉的沙发套,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翻开自己抽到的卡片,举到眼前,念出来:“请分享一个秘密。”
……怎么到她那里就这么简单?随便扯一扯都是秘密。
王朝和这么想着,忽然听到对方叹了一口气:“好吧,既然这样,我就不瞒你了。”
……?
她深沉地说:“我……害死过一个人。”
他瞬间瞪大眼睛:“什么?你再说一遍?”
“骗你的。”
“……少开这种玩笑。”
“但也差不多。”
“……”
“如果对方,意志不够坚定,谁知道会怎么样。”她开口,“小伽说,我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当然,没有什么改变是因为一个人就完成的,只是我……恰好推了她一把,成为了她的导火索。”
“她说,因为我,她再也无法毫无保留地对一个人好。是我教会她什么是自私。我觉得……”
她只是阐述着,没有流泪,声音平静,淡淡的酒味萦绕在房间里。一些事情久久堆积在心里,她曾经翻遍通讯录找不到人开口,在心理老师面前只字不提,而现在一旦松懈,被时间浸透的言语就会不自觉地趁着缺口淌出来。
能这样伤害一个人,其实是一种奢侈。
她垂落眼睛,开始漫长的沉默。呼吸随着胸口起伏,水滴滑落罐装啤酒的外壳。
“对不起,我说不下去了。”她说,“准备好了吗?那接下来,我就要跟你说我的秘密了。”
他愣了一下:“刚才还不是秘密吗?”
“不是,这只是我的铺垫,我有点紧张,王朝和。”她静静地望着他,浑身酒味,“我喜欢你。好了,我说完了。”
……
他问:“你,你还醉着吗?”
“没。”她简洁地说。
“那你……”
“刚才那一刻特别想说,就说了。”她站起来,“我们现在回去吧。”
22. 第二十二章
王朝和发现,陈怜醉酒状态约等于话多加大胆。
他们是打车回去的。在车上她又说了一会儿,后来还边说边哭,他想制止都没用,司机也不敢讲话。他想,如果她知道自己此时此地讲了什么,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碰酒。
她终于说累了,最后变得很安静。车开到学校大门口,他再叫她,却发现她已经睡着。
乔笙、庄雪她们应该是在寝室楼下等。他也没再让她们过来,只是把还没来得及吃的牛奶蛋糕装进书包,再把陈怜背起来,走进学校。他的左手和背部是有旧伤的,医生两次叮嘱他别太用力,但女生轻得出乎意料,他想自己也不算不遵医嘱。掌心和后背传来衣料的质感和她的温度,他走了好一段路,侧头看看身后:她穿的是灰色T恤和牛仔裤。
九点四十分,一个很微妙的时间点,校园的街道上不太有人。他不知道明天她还能记得多少,会不会后悔。
今天注定是一个神奇的夜晚。早在他看到牛奶蛋糕的那一刻,其实就有了预感。时隔七年,他终于再一次在生日的时候收到了牛奶蛋糕。回忆是累人又不知疲倦的东西。
“考得这么好,真棒,晚上给我们朝朝吃大餐,再烤点牛奶饼干。”
“朝朝,今天早上有点事情,没来得及做点心,放学就喝牛奶好吗。”
“家长会?我去参加就好了,这有什么,晚饭迟一点做可以吧,牛奶泡芙先垫垫肚子?”
“朝朝……”
“生日快乐,朝朝,今天阿姨给你做了牛奶蛋糕。”
……
他眯起眼睛,并没有试图去驱散脑海中这个声音,只是当作熟悉的背景音乐。如果不是已这样坦诚地接受这份记忆,他或许也会像她那样久久陷入内心的迷宫中。毕竟,对他说这些话的人,已经真的死去了。
女生的脑袋搭在肩膀上,发丝贴着他的颈侧。他有一小块皮肤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那里在隐隐发烫。距离太近,他的脖子只能尽量保持僵立。
不知道她明天还会不会记得今天发生的一切,又或者说,能记得多少。
她问了好几次,问他是否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出租车上问得尤其多。当然,他其实很早就隐隐猜出一些,也能理解她为什么会这样做。他们都只是这社会规制下千千万万之一,受其侵蚀,又不断趋附,最终或反抗或无反抗地构筑其更坚固的堡垒。谁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批判别人,谁会真正善良无邪,因此天真也好,所谓的“善”与“恶”交错也好,他不在乎,而只求她的纯粹。他觉得她是一个纯粹的人,因此她说会“对他更好一点”,他选择相信她。
不过,此刻她可能才是无知的,毕竟她还不曾了解自己。他也有清晰的自我认知,明白自己很少跟别人倾吐内心,因为他一直觉得没有必要,甚至这一秒他仍然这么认为。
但今晚有一点不同。今晚他看到了一种解脱。
晦涩的冲动在心中盘旋,或许是因为今天信息量巨大,或许是他积压的情绪确实达到了某个程度,又或许只是因为今天是一个神奇的夜晚,被无穷的秘密裹挟。秘密总是能牵扯出秘密。
“陈怜,”他轻轻问,“你现在醒着吗?”
没有答话。
“陈怜?”
又叫了一次,仍然没回复。
他笑了一下:“你这样,都让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复你的告白。”
明天她还会记得吗?明天他们会在一起吗?那都是明天的事了,今晚到底什么东西才是他最想给她的回答。
“陈怜,我想等你清醒的时候回复你。但在此之前,我可以先告诉你一些原因。”他自顾自笑了一下,学着她刚才在KTV的样子说,“所以接下来,我需要跟你说说我的秘密。”
沉默。
“你醒着么?”他问。
没回答。他想,就当她醒着了。
“……我之前,应该说,从小时候到一年前为止,一直有个比较阴暗的念头。”他说,“我总觉得,血缘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一个性格放在平常我永远不会喜欢不愿有瓜葛的人,却成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明明平日里很少有培养感情的时间,但他们却说爱我,真是太虚伪了。”
“当时我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家人都在拆散这个家。我就怀疑他们,但后来在不断的自我辩驳中,我又发现他们似乎真的爱我,我困惑了,继续不断追问,而最后的结果是,我发现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像相隔九年,舅舅那句话仍然在耳边回响——
“你和你的父亲很像。”
顿了顿,他笑了一下,想着这样说大概没人会听得懂。
“我爸妈一直特别忙,可以说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但后来他们出国旅游了,家里就找了保姆。保姆是我母亲老家那边的人,说自己已婚了,然后带了我六年……嗯,我爸跟她出轨了……我那时候无意中发现,气坏了,就去揭露她。她说自己无颜面对我妈妈和老家的人,因此跳楼自.杀了。”
人们如何判断一个事物是“有罪”还是“无罪”呢,是从法律看吗?是从结果看吗?是凭自己内心的道德感判断吗?那他和背后的人所犯下的错误又该置于什么位置?
母亲说她是个骗子,就连自杀也是幌子,专门骗男人,包括父亲和他,不然一开始为什么要说谎。
——“如果她说是未婚,你一开始就不会让她来工作……”
“你为那个贱人说话,却不帮你的亲妈说话?”带着哭腔的怒吼。地上,桌上,都是各种碎片。
“我早知道你是个白眼狼,你讨厌我,你跟你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们每天合起伙气我!我养你做什么,早知道当初是该再生一个!”
“这有什么可哭的?我说错了吗,你还委屈上了?”
“啪。”巴掌。
“烦死了!再哭就跟你的‘亲妈’一起跳楼吧!”
……
“以前,我无法亲近我妈妈,因为她从来不吝啬于对我展现人劣性的一面,即使在我很小的时候。……而那个保姆,我暂且叫她阿姨吧,她的身份是社会不容的,但我不得不承认,至今我仍然觉得,她当时给了我更多的母爱。你知道吗,她做牛奶蛋糕特别好吃。”
世界上的一些“常理”是可以违反的,但有一些却不是,比如“母爱”,比如“道德”。一旦触及,他就可能会成为一个“罔顾伦理”“丧失基本判断能力”的疯子。他在少年时曾多次自我反驳一些违反常理的话,但现在已经接受它,将它汇成一句语言,并且说了出来。
“如果一方有更加充足的理由,就能够说服对方”,他当时这么对陈怜说,但事实上只有他才知道完全立足于自身的标准是怎样漂泊无定,这意味着和社会站成两列,需要足够顽强的内心,而他其实没有那么顽强的意志和坚定的理由,因为他知道自己也同样如此不堪,甚至还在渴望回去。比如,他无法反驳,母亲在这几年中同样受到了伤害,一个家中,儿子和丈夫同时背叛了她,当意识到他可能其实是一个带着受害者面具的加害者,他会恐惧。他怀有愧疚,却无法说服自己去弥补这份愧疚。
有人说,爱只需要“及时行乐”,因为它注定无法纯粹,注定无法永恒,因此享受当下便好,不必成为那个花费生命去探寻真相的人,可那样必然流失的快乐只会使他更加无可安息。因此他渴望有人能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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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论是站在原地还是回去,他想有一处立身之所,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弄清,人和人之间究竟为何相爱,又要如何相爱,才能弃置它的弱点,足够抵御时间与变数,压垮利益与人心构筑的大厦。
“所以,陈怜,我其实很迷茫,究竟该怎样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怎么对待你。”
“这些话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是只属于我自己的,”他笑了笑,“当然,现在它也属于你了。”
他又问:“你现在醒了吗?”
依然没有回应。背上那灼热的呼吸在几分钟前或许有些凌乱了,又或许没有。
他说:“虽然现在说起这些比较简单,但当时其实给了我很大的冲击。我是一个软弱的人,所以在我真正找到答案以前,是不会再提起了。”
就算明天他们真的在一起了,有些回忆一生也只想说一次。
一盏盏街灯流朝固定的方向流动,宿舍楼快到了。他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等在那边,便加快步伐。
-
陈怜躺在床上。
陈怜缓缓侧卧,抱住自己。
手机中有一条微信消息,是早晨9:00发来的。是的,在继多天睡眠缺乏与一场大醉后,她居然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好在星期一上午没有课,虽然有校队的集训,但也不算太晚。
王朝和:记得昨天发生的事吗?
陈怜深呼吸,裹紧被子。她慢慢打出“大概”两个字。或许能装成玩笑的语气,她改成了“大概:)”……这能骗得了谁。
陈怜:大概:)。
王朝和回得很快:那出租车上你说了什么事,记得吗?
陈怜一愣,更加惶恐:出租车上我还说了什么吗?
过了一会儿。
陈怜绞尽脑汁捕捉断片后的记忆,但那一块只剩下些丝丝缕缕的什么,越努力去抓,那些思绪越退缩……难道自己真的说了什么?她急着再次发送:我到底说了什么呀?
王朝和:你真忘了?
陈怜:真忘了。
王朝和:你当时在重复向我倾诉你的第二个秘密,边说边哭。
陈怜无语片刻:……真的假的。
王朝和:那你还记得你的第二个秘密是什么吗?
……陈怜抿起唇。
她在屏幕前删删改改了许久,最终发:记得。但你如果对此反感的话,就把它忘掉吧,我希望能不要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
好久。
王朝和:哎,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复你这句话,其实我是想问,陈怜,你想和我交往吗?
……
床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她侧躺着,先是不敢置信,但时间过去了,这句话始终安放在那里。缓缓抓紧手机,她感觉浑身都在颤抖。
她说:可是,你不是说你还不明白该怎么对我吗?
他说:嗯,但是也可以边思考边交往啊,我确实喜欢你,没道理要抑制自己的感情。
她感觉心脏几乎要酸胀起来。
她说:……可是我也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足不足够对得起你的“喜欢”。你真的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吗?我的第一个秘密还没有彻底告诉你。
他说:我觉得我能够判断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况且你昨天在清醒的时候说了,会对我更好一点。你那时在骗我吗?
怎么可能!
他说:那我就当重新认识你,你好好表现,可以吗?
她颤抖着闭上眼睛深呼吸。没有谁比她更需要这句话了。她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原来最撼动的瞬间,是这样漫长的寂静。
她最后发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