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一吹,黄金万两》
1. 希恶鬼(一)
七月半,磷火青青,山鬼喑喑。
新坟埋骨,满地纸钱。
鄂州城北哑子庙,庙小但香火极旺。
无他,只因方丈了元大师,乃是长安护国寺伽摩法师的亲传弟子。
每年盂兰盆节,了元大师携弟子经行念诵。
庙中道场造盂兰盆,饰以金翠。
吉时一至,鄂州刺史亲临哑子庙,燃灯斋僧供佛。
这一日的热闹。
直到城门擂响闭门鼓才渐渐停歇。
圆月高悬,鼓歇人绝。
妙善好说歹说,总算送走最后一个香客。
红漆的庙门重重关上,他揉了揉酸胀的小腿,背着手慢悠悠走回禅房。
庙中禅房有六间。
他入门晚,只配住进最后一间。
第一间住着师父了元。
烛光透影,妙善透过窗缝,瞧见他正在房中端坐静修。
第二间的门窗之上,全是封条。
妙善叹息一声,快步走过,正好撞见第三间房的师兄妙行出门:“师兄,你还要去佛前坐禅吗?”
借着纸窗透出的微弱烛光,妙行不耐烦地晃了晃手上的经书,便径直离开。
妙善看着妙行的背影,与从山中沐浴归来的两位师兄妙福、妙常说起他:“照我说,自妙真师兄死后,无人能继承师父的衣钵,妙行师兄何必如此操劳。”
盂兰盆法会乃庙中胜事,妙行已奔波忙碌半月。
妙善今日旁观他诵经礼忏放生,没想到他夜里竟还要苦修。
妙福咬着蒸饼,说话含糊不清:“师兄一贯如此。”
年纪最小的妙常摇头晃脑:“若日后妙行师兄做了主持,我们可就遭大罪了。”
一句童言童语,逗得另外两人捂嘴偷笑。
第一间房传来一声念经的催促,三人笑着走向各自亮光的房间。
笃,笃。
咣,咣。
一更,更夫行过哑子庙门前,一下梆子一下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二更,妙善放下经书,吹灭蜡烛躺在床上,翻身说起梦话:“做和尚,也累啊……”
三更,妙行仍在正殿的释迦牟尼佛前打坐诵经。
四面八方吹来一股森寒的冷意。
他拢了拢僧袍。
哑子庙的正殿有两层,以隐在角落的木质楼梯相连。
除了楼梯,上下楼之间,另有一条通道。
即二楼木地板上的一个圆洞。
若有些功夫在身,从此洞往下跳,着实比走楼梯还省事。
当年重修时,此洞便在。
关于是否要堵上此洞?修缮的工匠曾问过了元。
据说,当时了元站在一楼抬头往上看。
透过圆洞,他看见横梁上的蜘蛛在日影下忙碌,深觉万物有灵。
于是开口留下此洞。
因正殿二楼多堆放杂物,甚少有人上去,那个洞便留存至今。
诵经至一半,妙行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疑心又是妙善乱丢残羹剩渣招来老鼠,当下不顾戒律,愤恨咒骂起来:“妙善那个田舍汉,等我做了主持,定要将他扫地出门!”
二楼的动静声越来越大。
妙行放下经书,蹙眉起身,打算上楼瞧个究竟。
刚走到圆洞正下方,上方洞口传来一个人的呼喊:“妙行师弟。”
庙中唯有一人,喊妙行为师弟。
可那人早在去年的今日,死在禅房。
妙行惊愕抬头,竟看见死去一年的师兄妙真趴在洞口,眯着眼睛,笑吟吟唤他:“师弟,可否帮师兄一个忙?”
“什么忙?”
“帮师兄把脑袋缝上去。”
话音刚落,洞口凭空出现一双手,捧起妙真的脑袋晃来晃去:“师弟你瞧,师兄的脑袋掉出来了。”
妙行捂住胸口,呼吸急促,厉声疾呼:“你是谁?为何装神弄鬼吓我!”
洞口的脑袋一脸怒色:“我与你同门多年,你竟不愿帮我。好好好,你仔细瞧瞧,这是不是我的脑袋!”
一眨眼,妙行的手中莫名多了一个重物。
他后知后觉低头,才发现手中的重物,原是一颗会说话的脑袋:“师弟,你可瞧仔细了?”
“鬼啊……”
妙行丢下脑袋,慌不择路往外跑,一头撞上殿外养莲的太平缸。
血月当空,漏洒一地。
映出缸中重重叠叠的莲叶,与其中挨挨挤挤的人头。
那一颗颗泡得发白的臃肿人头。
在昏红的光影下,冒出水面又沉到莲叶下。
身后的脑袋如影随形,一路追赶妙行而来,语气娇嗔极了:“好师弟,帮帮我呀。”
妙行不敢回头。
此刻的他,脸色惨白,全身止不住的颤栗。
沉闷的腐臭味后,满缸裹着浑浊绿浆的脑袋同时上浮,一颗颗全是妙真素日小人得志的嘴脸。
它们大张着嘴,似念经一般,重复着同一句话——
“好师弟,帮帮我呀。”
“好师弟,帮帮我呀。”
血沫喷出,缸中莲叶染血。
妙行倒地而亡。
“得,又吓死一个。”
“命苦,又要多等一年。”
哑子庙中,每日第一个起床干活之人,十有八九是妙善。
一声鸡鸣见日升,妙善打开房门,依次走过六间房门紧闭的禅房。
同往日一样,他拎着扫帚先到正殿清扫。
今日的蒲团旁,多了一本经书。
妙善拿起来一看,嘀咕道:“难得见妙行师兄将经书随意乱扔,定是昨夜困乏难解吧。”
扫到一半,余光瞥到殿外的莲缸旁,似乎有一个人?
妙善怀疑是哪个醉酒的泼皮,举起扫帚慢慢走过去。
走近才瞧仔细,那人穿着僧袍,极像是妙行。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师兄?”
无人回他。
妙行一贯自大,瞧不起他们几个师弟。
妙善习以为常,走过去打算推醒他。
不料,入目所及却是妙行惊恐万分的脸。
与一具已经彻底凉透的尸身。
有人在敲庙门,跌倒在地的妙善从地上爬起,踉跄跑过去开门。
四目相对,妙善大声惊叫:“鬼……鬼杀人了!”
这桩和尚被害案,经由鄂州刺史府。
不到五日,连同一张悬赏文书,快马加鞭送进长安。
人浮于世,皆逃不出红白二事。
在长安,以灵曜大街为界,红事属东宣阳,白事归西丰邑。
城西丰邑坊,又称棺材坊。
坊中有棺材铺三十一家,有三十家辰初便开门迎客。
只一家朱记棺材铺。
午时开门申时关,开半日歇十日。
盂兰盆节已过,棺材坊门庭冷落。
各家老板闲坐门边,翘脚吹冷风。
午时三刻。
着一身道袍的女子,脚步匆匆跑进坊中。
一见女子,立马有人出言打趣:“哟,朱老板,一早去何处吹唢呐赚钱了呀?”
此话一出,相邻的几家棺材铺笑成一片。
来人便是朱记棺材铺的老板朱砂。
貌美、脾气差、腰间挂唢呐。
笑声一路相传,朱砂置若罔闻,兀自朝朱记棺材铺跑。
店门大开,柜台前却空无一人。
她心思一转,掀帘走去伙房,揪出正躲在里面打坐修炼的男子:“罗刹,走!去鄂州抢生意。”
一听鄂州,罗刹连连摆手:“这案子涉鬼,归太一道管。”
朱砂宽慰道:“放心,这回去鄂州捉鬼的人,是端木岌。他虽在捉鬼一事上极有天分,但为人重享乐,没个十天半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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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到不了。我们赶在他之前,破案子捉恶鬼拿赏金!”
和太一道抢生意,罗刹万万不敢:“朱砂,我胸口痛,你自个去吧。”
对于他的推辞之言,朱砂莞尔一笑便转身离开,边走边念:“神符命汝,须从其言……”
方走出三步,身后传来求饶声:“你别念了,我去!”
“罗刹真乖。”
两人当日出发。
路上,朱砂洋洋得意:“罗刹,我费心费力才骗到你。难得出一桩恶鬼案子,你得好好干。”
罗刹啃着难咽的干蒸饼,骂骂咧咧:“头回见骗子这么猖狂。”
朱砂不气不恼:“让你看的《朱记棺材铺手札》,你可在认真看?”
干蒸饼硬得像石子,罗刹食难下咽,气呼呼道:“在看在看。一本破书,整日问个不休。”
他瞧那书可不是什么好书。
自三个月前开始看书,他对朱砂更加言听计从。
说是《朱记棺材铺手札》。
该叫《朱砂的鬼奴听话手札》才对。
朱砂听到他的回答,心满意足走去河边,打算将方才掉进泥堆的手帕洗干净。
临走前,罗刹拉住她:“你的癸水来了,少碰凉水。”
朱砂震惊回头:“你怎么知道?”
罗刹尴尬地指指鼻子:“近来鼻子有点灵,我闻到了。”
原来如此,朱砂一脚踹到他的腿上:“该闻的不闻,不该闻的乱闻。去,把手帕洗干净。”
罗刹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边洗边骂自己多事:“我多嘴做什么?她要是疼死,我倒解脱了。”
一路疾行,两人总算在第七日晚间,赶到鄂州。
朱砂善心大发,带着罗刹住进一间客舍。
自然,为了省钱,只定了一间房。
朱砂先进房,四仰八叉躺到床上。
罗刹小步挪到床边,不动声色地催她下床:“这几日没日没夜赶路,我没睡好,你去地上睡。”
一路上,朱砂一直催他赶路,自个却在马车中酣睡。
适才上楼前,他看见镜中憔悴的自己,差点哭出声。
“这世上岂有老板睡地上的道理。”朱砂往里面挪了挪,拍拍床板,“给你一半床,爱睡不睡。”
“睡!”
蜡烛熄灭,身侧的女子呼呼大睡。
唯独罗刹侧耳听着远处的动静,实在难眠。
他近来不仅鼻子灵,眼睛和耳朵也灵了不少。
譬如眼下,有两人在他左耳吵架,右耳又是一个婴儿无休止的哭声。
耳中嗡嗡作响,罗刹心烦意乱。
忽然,朱砂的手伸过来,捏着他的耳朵,说起了梦话:“这对俏冤家真好吃。”
俏冤家是他们昨日在一家酒肆吃的熏猪耳。
这朱砂。
白日骂他是狗鼻子,夜里做梦拐着弯说他是猪。
罗刹咬着唇,屈辱感涌上心头。
次日,朱砂穿上假道袍,背上一柄假桃木剑,喊上罗刹出发。
去哑子庙的路上,罗刹拿着太一道的令牌,心慌慌:“朱砂,这里面没有天师符吧?”
朱砂:“哪来的天师符,这是假令牌。”
“真的在何处?”
“当年开棺材铺缺钱,我卖给别人了。”
不巧,朱砂的一身假行头,偏偏在庙门碰到一身真行头的太一道弟子。
朱砂看着男子,咬牙切齿:“端木岌这个狗。”
罗刹看着男子,无语凝噎:“你不是说他重享乐,没个十天半月到不了吗?”
端木岌看见两人,疑惑地走过来:“玄机,你在此做什么?”
朱砂扭头踏进庙中:“玄玉,我来抢你的生意。”
玄玉?
哦,这是朱砂的第二个相好。
罗刹与端木岌擦肩而过。
这人没他俊没他高,实在平平无奇。
2. 希恶鬼(二)
在庙中扫地的妙善,乍然看见身穿道袍的一男一女,不解道:“两位都是太一道的弟子?”
端木岌冷面冷言:“妙行的尸身在何处?”
朱砂眉眼含笑:“你便是妙善和尚吧?我是太一道弟子玄机。”
妙善看着好相处的朱砂,又看了看横眉怒目的端木岌。
最终,他选择带着三人一起去后山的山洞:“妙行师兄死后,师父吩咐我们将尸身搬到山洞。那里阴冷,常年不见光,尸身能多放一段时日。”
端木岌怒斥哑子庙的僧众一窍不通:“山洞再冷,也无法保存尸身。距离事发已达半月,他的尸身早臭了,查不到任何线索。”
妙善眼中含泪,害怕地捏着衣角,不知如何回答。
一旁的朱砂突然开口:“妙善和尚,你别搭理他。他啊,仗着家中有些家产,整日在我们面前显摆。论查案捉鬼,他可比不上我。”
端木岌阴恻恻地盯着朱砂:“玄机,若非玄泽,你连太一道的山门都没有资格走进去。”
两人作势便要大吵一架,妙善缩着手退到罗刹身后:“你们还……看吗?”
“看!”
三人异口同声。
为了赏金,朱砂忍气吞声,牵起罗刹便走。
端木岌不紧不慢跟在两人身后,来回打量罗刹:“玄机,他难道是你的新相好?瞧着没权没势,一无是处。”
罗刹愤怒了。
出于礼节,他只在心中点评端木岌一句平平无奇。但端木岌这个无礼乱吠的野犬,竟当着他的面说他一无是处!
正欲扭头争辩几句,朱砂已开心回应:“有些长处,不在外表。”
这句话之后,端木岌不再言语。
山洞之中,妙行的尸身果真开始腐烂。
白胖的蛆虫在血肉间蠕动,一步步蚕食这具尸身最后的一点生机。
朱砂推罗刹上前查看,自己则捏着鼻子与妙善躲在洞外,顺道打听庙中的情况。
蛆虫满地乱爬,罗刹和端木岌一左一右盯着尸身查看。
仅看了几眼,端木岌便打算出去。
走了几步,他又退回洞中,似笑非笑道:“她自进了太一道,短则十日,长则三个月,便会换一个相好。三年间,他们中有不少人死于非命。世间多的是女子,你何必跟着她。”
罗刹听完端木岌的话,心中却莫名有些沾沾自喜:“阿耶没说错,我确实比罗大郎更得女子欢心。”
朱砂与那些人在一起时,常换相好。
可朱砂与他在一起将近半年,别说换相好,连男子都见得少了!
端木岌看他摸着下巴一脸陶醉,径直拂袖离去,深觉无语至极。
洞外角落,朱砂已从妙善口中打听到不少秘密。
主持了元年逾六十,每夜鼾声震天。
和尚妙常实则是城中王姓富商与青楼妓子的私生子。
和尚妙福最是贪食,夜里总喜欢起夜去香积厨偷吃。
还有。
一年前的盂兰盆节,和尚妙真同样无故死在禅房。
端木岌与罗刹一前一后走出山洞,朱砂眼神示意罗刹离开。
“如何?”朱砂拉着罗刹去到香积厨的背后,四下环顾,确定无人后,才小声问道:“是恶鬼做的吗?”
罗刹点头:“嗯,他的七窍中留有淡淡的鬼炁。”
鬼炁,是鬼族使用法术后留下的痕迹。
其颜色初始灰白如雾气,一眼可辨;一炷香内慢慢褪为无色,随风消散。
仅气味能留存半月左右。
但因其味极淡,几乎接近于无。即使太一道修习多年的弟子,时常也难以捕捉。
唯鬼族,能轻易闻出鬼炁。
听完罗刹所言,朱砂志得意满,不免夸他几句:“你这鼻子,委实不错。快说说,是哪一支鬼做的?”
罗刹摇头:“不知道,鬼炁闻起来一样。不过……”
“不过什么?”
“这鬼实在坏。明明可以直接夺身,偏偏把人吓得半死不活。”
鬼,分有形鬼与无形鬼。
有形鬼为鬼修与鬼婴,无形鬼便是鬼魂。
而修为,是化形的关键。
生而为鬼者谓之鬼修。
鬼修靠修炼维持人形。一旦修为受损,鬼修也会变为无形鬼。
半人半鬼者谓之鬼婴。
鬼婴虽生下来便是人形,但注定无法存活。
死后未投胎者谓之鬼魂。
鬼魂因是由人死后变鬼,需修炼百年方能化形。
世有百鬼,当修为不足以化形。
有鬼愿意慢慢修炼,自然有鬼喜欢走捷径,靠抢夺凡人肉身化形。
鬼族中,将此等夺身者谓之恶鬼。
恶鬼,人与鬼皆厌之。
但,恶鬼夺身。
仅在七月半这一日可行。
因为只有这一日,阴盛阳衰。
凡人阳气不足,心中的欲念无限放大,便会招来修为不足以化形的恶鬼。
夺身。
从未不用吓人,甚至将人吓得半死不活。
罗刹所知晓的恶鬼夺身法子,只需在凡人欲念最重的一瞬,从七窍钻进凡人的身子,即可完成夺身。
夺身后,凡人的记忆犹在。
恶鬼们只要不使用法术不惹出事端,保管连捉鬼的太一道也难寻其踪。
朱砂啧啧两声,半是赞扬半是打趣:“小鬼懂得可真多。你这相貌,化形费了不少修为吧?”
罗刹得意道:“阿娘是鬼族第一美人,我的相貌随她,必然俊美。”
朱砂点头似是认同,复又问起:“阿娘是第一美人,那第一美男子是谁?是阿耶吗?”
罗刹尴尬摆手:“不是阿耶,是祁南钦阿叔。阿叔与阿娘同属妬妇津神一族,全族鬼虽少,但个个貌美非常。他当年入世,每行到一处,不论男女,皆掷果盈车。”
听名字便是貌若潘安的男子,朱砂急吼吼追问:“他如今在何处?”
罗刹看朱砂一脸花痴相,一时有些气闷:“他比你大五千多岁,已成亲有女。你放着嫩草不要,难道喜欢老牛?”
这话,话里话外透着不对劲。
朱砂渐渐觉出味,一脸鄙夷:“你还嫩草?我瞧你也是个一千多岁的老牛。”
罗刹郑重纠正:“照鬼族的年纪论,我方满十八,比你还小一岁。再者,我只有一千岁,没有一千多岁。”
“你的意思是,我老牛吃嫩草?”
“没有,是我老牛吃嫩草。”
两人闹了一会儿,又在庙中转了一圈。
正要回客舍,朱砂看见妙善端着素斋从香积厨走出。
秉承省钱之理,朱砂拽上罗刹,以太一道弟子的身份,强行留在庙中用膳。
不巧,端木岌又在。
正巧,斋堂位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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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三人只能挤着坐在一条长凳上。
罗刹第一个落座,不偏不倚坐到正中间。
朱砂顺势坐到他的左边,端木岌坐到右边。
了元被妙常扶着走进斋堂,他年事已高,时时需要弟子们搀扶照顾。见到面生的三人,便猜他们是为了妙行之死而来:“多年前,老衲曾随师父伽摩法师,与姬老天师秉烛夜谈。多年过去,如今还能看到你们这群小辈,也该知足啦。”
端木岌起身行礼:“大师,师父知晓您的弟子出事,特派弟子来此。弟子今日已仔细看过妙行的尸身,眼下可以确定他死于恶鬼之手。而这个恶鬼,应还未夺身,仍藏在庙中某个角落。”
朱砂凑到罗刹耳边,小声低语:“他是太一道最听话的狗。”
罗刹懂了,怪不得端木岌比他们还快,原是为了当狗。
主位的了元抹泪叹气:“老衲连失两个弟子,万望三位尽快找出藏在庙中的恶鬼,还哑子庙安宁!”
端木岌再次起身:“晚辈必当全力以赴!”
妙福等端木岌一坐下,赶忙搭话:“快吃吧,饭菜都凉了。”
说完,不顾了元还未动筷,他已迫不及待拿起蒸饼啃起来。
了元见状,指着妙福哈哈大笑:“你啊你,妙行常喊你妙桶,你还不服气。老衲瞧你,十足是饭桶。”
妙福嘴中塞着蒸饼,说话含含糊糊:“师父,弟子并非饭桶,也不是妙桶,请您日后不要如此称呼弟子。”
了元高声应好,看着弟子慈爱地笑了笑:“好好好,妙福。”
一顿饭吃完,朱砂立马拉走罗刹,一路苦思恶鬼的下落。
这恶鬼连杀两人,竟还未离开哑子庙,颇有种不夺身不离开的坚定。
看来这哑子庙,是恶鬼绝佳的修炼之所。
不到绝境,他万万不肯放弃。
罗刹慢腾腾跟在朱砂身后,一路在想方方面面皆不如他的端木岌,到底为何能成为朱砂的相好?
思忖良久,他醍醐灌顶:“人嘛,总有眼瞎的时候。没见过好的,自然不知谁最好。”
临到客舍前,两人又碰见端木岌。
三人一同进客舍,一起上楼。
不同的是,端木岌走向上房。
而他们,去的是客房。
朱砂躺在床上叹气:“他家是皇商,有万贯家财。”
“万贯而已,我的金宅子里,堆着数不清的金饼。”罗刹边说话,边小心躺到她身边,“他家如此有钱,为何要进太一道做狗?”
朱砂侧身,一脚踹他下床:“下去。大梁朝,人人以进太一道为荣。连圣人的三子一女,也是太一道的弟子。”
“为何?一个捉鬼的门派而已。”
“没了太一道,大梁哪得太平。”
罗刹枕着胳膊躺在地上,反复回味朱砂的话。
太一道由天尊姬后卿创立。
从姬后卿起,至如今的第三十二代天师姬璟。
数百年间,无数入世作乱的鬼族死于太一道之手。
姬家人的血,克世间百鬼。
由姬家人写就的天师符,是世间唯一的斩鬼之符。
太一道只捉入世的鬼,却不对所有鬼族赶尽杀绝。
因为没了鬼,哪来的太一道……
两人睡到卯中,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醒。
罗刹起身去开门,门外是面无表情的端木岌:“妙常死了。”
3. 希恶鬼(三)
妙常死了。
死在他们三人昨日离开后的深夜。
死后头身分离。
双眼圆睁,似有无尽的冤屈。
第一个发现尸身的人,又是妙善。
临睡前,他曾听见妙常断断续续的哭声。
丑时初,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击鼓声。
妙善听见声响,担心又有贼人潜入庙中盗取功德箱,赶忙起身推开隔壁妙常的房门。
谁知,床上空空如也,妙常不知去了何处。
四下寻找,他最终在正殿找到妙常的尸身。以及不远处,那个面目全非的头。
朱砂听完整个经过,深觉奇怪:“照妙善所说,他听见鼓声出门,以为庙中进了贼。那他为何不直接去庙中查看,反而去找妙常?”
端木岌摊手,颇感无奈:“官差只讲了这几句。其他细节,我一概不知。”
罗刹接过话茬:“我猜他先去找妙常,是为了找抓贼的帮手。”
“为何?”
“因为妙常有些功夫在身。”
昨日在斋堂用膳,罗刹曾细细听过庙中四人的脚步声。
了元年纪大脚步重,走不到十步便要停下来歇气。
妙善人到中年,但因常年劳作之故,相比了元与身宽体胖的妙福,他的脚步不紧不慢。
唯有妙常,快走疾步,重心皆沉稳有力。
甚至一路扶着了元走进斋堂,也丝毫听不见粗喘之声。
他当时便猜:妙常,应是学武之人。
果不其然,三人到庙中一问,惊魂未定的妙善与妙福立马点头应是:“妙常从前在少林寺学过几年武功,后来他们将他接回鄂州。不到两年,又把他送来庙里。”
他们,指的是妙常阿耶,王姓富商一家。
四年前,王富商的妻妾皆生不出儿子。
眼看家产无人承继,他想起送去少林寺学武的私生子。
然而,等妙常还俗回到鄂州,王富商的一房妾室突然有了身孕。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妾室产子。
于是妓子生的大儿子妙常,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某日,以祈福为由,妙常被送进哑子庙,再一次成了和尚。
无人问过他是否愿意做和尚,更无人来看过他。
即使王家,就住在不远的城东。
朱砂问起妙常的阿娘,妙善摇摇头:“一个倚门卖唱的私妓,生下他后,便去了……”
端木岌皱眉盯着妙常紧闭的禅房:“你昨夜听到他在哭,他为何哭?”
一提起这事,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妙福,往旁边的泥堆中,恶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王家让他割肉救弟,他不愿意,被他们打了两巴掌。”
王家小郎上月病入膏肓,王富商花了千金,从一位游医手中,买到一个据说可以起死回生的妙方。
方子中所用的药草极为普通,只一样,有些奇怪。
名曰:一脉血肉。
王家试了多人,不见奇效。
兜兜转转,他们又想到妙常这个近在眼前的私生子。
昨日,妙常听完王家所说,义正言辞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小僧不敢损伤。”
王富商热络地拉起他的手嘘寒问暖:“大郎,我就是你的阿耶。只要你救活小郎,你便是王家的大功臣。”
几个人假惺惺的面目令人作呕,妙常冷漠地看着面前的至亲:“如施主当年所言,小僧的生母是千人骑万人枕的青楼妓子。一个只值一贯钱的妓子,生不出金贵的王家大郎。”
端木岌听完来龙去脉,眸色讥诮,骂道:“蠢货,两记耳刮子便哭了个半宿,还把命丢了。”
未进太一道前,为了在众多的兄弟中脱颖而出。
别说巴掌,他连棍棒也能笑着咬牙接下。
离正殿尚有几步,妙善轻轻叹了一口气:“唉,他并非因为巴掌哭……而是觉得自己身为儿子,未尽一日的孝道,却出言辱没拼死生下他的阿娘罢了。”
朱砂小声与罗刹抱怨:“端木岌那破嘴,跟淬了毒一样。”
罗刹开心接话:“朱砂,我与他不一样。阿娘常夸我的嘴,跟抹了蜜似的。”
“……”
正殿外,一众官差簇拥着一个官服男子站在柱子旁。
男子掩鼻的手帕,光彩动人,观者炫目。
端木岌家中便是丝绸商,一眼认出手帕出自高昌国年初所献的浮光锦。
一匹浮光锦,尚衣局为神凤帝做了一件襦衫。
剩下的料子做成手帕,赏赐给了朝中官员。
而鄂州官员中,得到手帕之人,只有刺史林景隆。
思及此,端木岌上前行礼:“太一道玄玉见过林刺史。”
男子确实是鄂州刺史林景隆。
辖管之地出了两桩人命案,且与恶鬼有关。
自妙行死后,林景隆辗转反侧,生怕神凤帝降罪于他。
昨日听闻太一道来了两人,好不容易才安睡一宿。
不料,一早从手下口中得知。
这哑子庙,又死了一人。
林景隆来时头痛欲裂,他这官位,眼看着便要到头了。
为防被罢官,他听从手下司马的劝告,带着官差来此查案捉鬼。
好歹功过相抵,贬去旁处做官也行。
眼下,林景隆看着面前的三人,奇道:“敕令中说有两人,不知另一位道长是谁?”
朱砂上前:“太一道玄机见过林刺史。”
自神凤帝继位,女子抛头露面已不足为奇。
不过,林景隆乍然见到朱砂,仍微露不满:“怎来了个女冠?”
朱砂嫣然一笑,凑到林景隆面前:“林刺史的问题,我答不上来。等我回到长安,定一字不落说与师父听,让她派人来一趟鄂州,好好为林刺史解惑,如何?”
太一道天师姬璟也是个女冠,还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女冠。
他今日之言,若传到她的耳朵里,无异于自寻死路。
林景隆胸闷气急:“你……”
端木岌见朱砂刻意刁难林景隆,有心为他解围:“林刺史,与我同行之人,是师弟玄规。他连日奔波生了重病,如今在医馆治病。玄机来此,应是为了你的赏金。”
林景隆懂了。
这女冠瞧着伶牙俐齿,正义凛然,原是个贪财的乞索儿。
趁三人争执,罗刹先一步入殿,开始查看妙常的尸身。
七窍无鬼炁,致命伤在后脑勺。
若他猜得没错,凶器应是一把木槌。
奇怪的是,妙常有武功在身,不大可能毫无防备被人偷袭。
罗刹悄悄拉扯入殿的朱砂:“没有鬼炁。”
朱砂:“我方才听仵作向林刺史禀告,他死在子时初,凶器是庙中击鸣大磬的木槌,凶手接连击打了十余下,才将他打死。还有,凶手曾割下他的头,当做蹴鞠来回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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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站在鼓前,环顾四下。
整个大殿宛若炼狱,血溅得到处都是。
凶手逃走时,甚至将妙常的头,端正地摆放在蒲团上。
顺着那颗血肉模糊的头往上看,释迦牟尼佛像双眸染血,跏趺坐于六方莲台之上。
目露哀伤,似乎多有不忍。
饶是鬼的罗刹,乍然见到此景也觉可怖:“凶手应极恨他,才做出此等杀人辱尸之事。”
朱砂盯着佛像胸前的几处血迹:“倒是奇怪,凶手闹出如此大的动静,竟然无人听见。”
禅房离正殿并不远,庙中三人即使酣然入梦,总该应听见一点声响。
十步之外,端木岌与林景隆谈笑风生,朱砂拉上罗刹转身去了庙中问人。
第一个问的人,是发现尸身的妙善。
此刻,他正被林景隆带来的官差团团围住,数十人围着他厉声盘问。
妙善本就老实巴交,在官差的连番逼问之下,只得双手合十跪在地上求饶:“我不是凶手……”
官差乐于见到他的可怜样,抽刀横在他身前,如逗猫狗一般戏弄他。
讥笑声此起彼伏,朱砂走上前,踹开其中一人:“滚开,这案子归太一道管。”
有一个官差适才听到端木岌之言,知晓她是为了赏金而来,出言讥讽道:“敕令中,可没有你。”
朱砂:“罗刹,把太一道的令牌亮出来,给他们开开眼。”
罗刹从腰间的槃囊中掏出令牌,并未细看便握在手中,往官差面前一晃。
朱砂指着令牌:“睁大你们的狗眼,给我瞧仔细了,这可是天师令。敕令中没有我,是因为我是太一道派来捉鬼的特使!”
为首的官差首领认出天师令,慌忙跪下行礼,然后带着所有官差离开。
罗刹以为朱砂又在诓人,憋着笑收起令牌。
结果,一细看才发现这块令牌与昨日那块令牌完全不一样:“朱砂,令牌怎么不一样?”
朱砂回头摸摸他的俊脸,一脸无辜:“因为这块是真的,里面还有天师符。”
天师符,开天门,斩百鬼。
所以天师符,又名斩鬼符。
罗刹双手微颤,几欲哭出声:“是,我是偷偷骂过你几句。可你也太歹毒了……”
怪不得今日他总觉浑身无力,心气不顺,原是因身上揣了张斩鬼的天师符。
儿似母,罗刹泫然欲哭的样子,一如美人凭栏垂泪,我见犹怜。
朱砂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傻子,这块也是假的。我要真有天师令,早拿去换金饼了。”
“骗子!”
妙善慢慢起身,对着朱砂不住作揖道谢:“多谢施主相救。”
朱砂扶他去侧殿的一处角落歇息:“除了鼓声,你还听到过旁的声音吗?”
妙善点头:“找去正殿前,我曾听到一个人喊另一个人的名字。”
“什么名字?”
“商戚。”
他只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便没了声音。
罗刹问起其他人昨夜的行踪,妙善一一作答:“我操劳惯了,晚睡早起又浅眠。我记得,妙常哭到亥时初睡下,妙福师兄亥时中开门去了香积厨,但不到一炷香便回房安寝。师父每日睡得最早,等我亥时末睡着时,尚能听到他的鼾声。至于妙常何时出门,我真的不清楚。”
朱砂正欲追问,端木岌背着手,踏着悠闲的步子走来:“案子破了。”
4. 希恶鬼(四)
在朱砂和罗刹走后,仵作发现妙常的大腿处有一道伤痕。
一道有人曾试图割开取肉的痕迹。
朱砂:“你怀疑是王家所为?”
端木岌颔首:“是,他们有动机有能力。小儿子命悬一线,举手之劳而已,大儿子却不愿搭救。若换作你是王家人,你难道不会生气?”
对面的朱砂与罗刹眨眨眼睛,齐齐摇头。
割肉救命之说,本就是天方夜谭。
此等骗术,最是简单。
横竖一个字:赌。
赌人活,他便是华佗在世;赌人死,他便是回天乏术。
反正生死,他皆有理。
那个所谓的游医,看准王家救人心切又有家财,这才写下一个看似简单的方子。
若王小郎误打误撞活了,王家必然感恩戴德。
若王小郎不幸死了,游医大可推说是王家找的一脉血肉不对,与他的方子无关。
实实在在,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端木岌面露不满:“和你们说了也白搭。林刺史已派官差去王家抓人,他们是否是真凶,一问便知。”
罗刹一听这话,赶忙牵走朱砂:“走走走,我们再去问问另外两人。”
朱砂应好,任由罗刹握着她的手离开。
端木岌盯着两人的背影,神色有些恍惚。
他是朱砂的第二个相好。
一个皇商的庶子,从太师府公子的手中抢到他的心上人,可谓春风得意。
朱砂美,美到他看了一眼便魂不守舍。
可真等他与朱砂在一起后,她却总是冷着一张脸,似一潭死水。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他爱的只是她张扬的美貌,她却得寸进尺妄想利用他。
幸好他够清醒,及时看穿她贪慕权势,水性杨花的本质。
不过,仅半年未见。
他瞧朱砂怎么又美了不少?
走远的罗刹,回头瞄了一眼端木岌:“朱砂,你从前眼瞎便算了,日后可别再眼瞎了。”
朱砂听出他话里有话:“罗刹,我的所有相好里,属你的话最多。”
“没骗到手时,唤我二郎;骗到手了,叫我罗刹。”
“……”
罗刹絮絮叨叨好似在念经,朱砂捂住耳朵,快步跑远。
当日,她观罗刹穿金戴银看着有钱,面貌清冷瞧着话少,十足一个老实听话的好鬼奴。
谁知,真等骗到手。
金银没了,俊俏的脸看久了也烦了。
也就那点傻乎乎的劲,勉强合她心意吧。
近处的香积厨炊烟弥漫,朱砂立定,招手唤罗刹:“二郎~我饿了。”
“没心的骗子。”
在香积厨忙碌的人是妙福。
他爱吃,也爱做吃食。
朱砂捧着一块蒸饼细嚼,不时问妙福几句:“你昨夜听到过奇怪的响动吗?”
妙福揉着面团,仰头细想之后答没有:“我一向能吃能睡,过了子时,打雷都吵不醒。”
朱砂问起死在禅房的妙真:“他死时,你们报官了吗?”
妙福用力点点头:“官差来查过,说他死于胸痹之症。他自小体弱多病,我们便没往恶鬼杀人那处想。”
罗刹:“庙里这几年有什么古怪之处吗?”
“我三年前才来,对庙中的情况,实则不大清楚。”
妙福自记事起,便在鄂州城外的一座小庙当和尚。
三年前,小庙的和尚走了大半。
某日化缘路过哑子庙,了元叫住他,才让他有了继续修行之所。
在他之前的师兄,是师父了元最看重的妙真与妙行。
在他之后的师弟,是被王家送来的妙常,与流落街头的妙善。
他们六个和尚,彼此相伴。
在小小的哑子庙中静坐菩提,参悟禅佛。
他以为余生的日子都会如此,结果恶鬼来了。
六间禅房,空了一半。
说着说着,有眼泪滴进面团中。
妙福尴尬地笑了笑:“所有的师兄弟中,我最不喜欢妙真师兄。他死后,我和两位师弟还开心过一阵。”
“为何?”
“他悟性高,早早参悟了所有佛法,所以瞧不起我们几个没用的师弟。”
妙行聪明,知道巴结妙真。
妙常有武功在身,生气了知道动手,妙真不大敢惹恼他。
唯独他和妙善。
一个嘴笨好欺负,一个无家可归不敢告状。
于是,他们成了任妙真辱骂与使唤的下人。
妙真死亡当夜,嫌弃妙善烧的热汤太烫。
一盆热水,当头浇下。
妙善痛得满地打滚,妙真笑得前仰后俯。
罗刹以为和尚六根清净,今日方知和尚亦是世俗之人。他放下手中的饼,抬头问道:“了元大师不管吗?”
揉面的动作不停,妙福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师父老了,哪能事事兼顾。妙真在他面前,会有所收敛装装样子。再者,我们不敢让他知道,怕他伤心难过……”
此话,朱砂不敢苟同:“你们看似体谅大师,实则在包庇妙真作恶。如果大师知晓真相,是加倍的伤心难过与愧疚。”
伤心自己苦心栽培的弟子,原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难过其他弟子为了他,受了多年的折磨。愧疚自己作为他们的师父,不曾发觉弟子的异样。
妙福笑了笑,递上一碗雪霞羹:“施主,也许你是对的。”
雪白嫩滑的豆腐块上,萦着绯红渐淡的花瓣碎,恍如雪霁泛霞之景。
朱砂难得吃素,不知素斋也能如此美味。
这一上午,两人守着妙福,又是食饼又是喝粥,着实饱餐一顿。
吃到最后,妙福才抹着眼泪坦白:“妙常死了,我心里难受,只能躲在灶台前喘口气。”
他和妙常前后脚入庙。
平日里,妙常对他多有照拂与尊重。
他恨自己昨夜睡得太死,没有听到妙常的呼救声。
恨自己一无是处,无法为妙常报仇。
朱砂安慰了他几句,转而问起妙行:“他对你们好吗?”
妙福:“他人不坏,就是嘴上一贯不积德。他喜欢喊我妙桶,骂妙善田舍汉。”
话音刚落,罗刹一把拽走朱砂。
直走到庙外一处无人的角落,他方小声道:“你有没有发觉?除了妙常,另外两个死去的和尚身上,有一个共通之处。”
朱砂缓缓开口:“他们都很讨厌?一个手上无德,一个嘴上无德。”
罗刹:“不对,他们都以恶念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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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念?”
“对。”
妙真的恶念,是欺辱他人为乐。
妙行的恶念,是取笑他人为乐。
他们通过作恶,得到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快乐。
罗刹所知晓的鬼族中,有两支便是以恶念为生:“住四交道鬼与希恶鬼。”
住四交道鬼?
希恶鬼?
朱砂无语道:“你们这些鬼,就不能取个风雅好记些的族名吗?”
罗刹自鸣得意:“我族的名字便风雅又好记。”
远处遥遥来了一群人,罗刹定睛一看,是一群官差与几个骂骂咧咧的男女。
朱砂随他看去,只看见模模糊糊一团人影:“你猜是那支鬼所为?”
罗刹:“希恶鬼。”
“为何?”
“其一,住四交道鬼喜欢住在路口等危险之地。其二,他们戏弄心中有恶之人,只会让人迷路或走失,不会害命。”
但是,希恶鬼不同。
他们专门蛊惑世人为恶,靠吸食恶念修炼。
朱砂深觉他说的在理:“不过,这庙里来来回回就六个人。这鬼为何害了两人,还不肯离开?”
远处的一行人走近了,七嘴八舌吵闹不止。
其中一人高声咒骂不停:“他不肯救小郎,这便是他的现世报。”
看来此人,就是妙常的阿耶王富商。
罗刹和朱砂站在道路两旁,等他路过,再悄悄伸脚。
王富商只顾骂人,未曾注意脚下。
一个不慎,他稳稳当当扑进泥堆,摔了个狗吃屎。
一片嘲笑声中,朱砂与罗刹离开:“这也是你的现世报。”
两人方踏进庙门,迎头撞上端木岌。
朱砂好心提醒他:“王家不可能会杀妙常。”
王富商年过半百,再也生不出儿子继承家业。
不管妙常的肉有没有用,他都是王家最后的希望。
端木岌冷漠地走过她身边:“王小郎昨日戌时死在家中,王家人对妙常必然恨之入骨。玄机,论查案与捉鬼,我认真学了几年,你又老实学了几年?”
明知不合时宜,罗刹仍插话道:“还真是现世报。”
小儿子没了,大儿子也没了。
如果王家当年没有送走妙常,或许昨日,两个儿子都不会死。
端木岌不欲搭理两人,大步流星走向外面的王家人,打算尽快破案捉鬼,回长安复命。
朱砂头回行好事,反被嘲讽学艺不精。
当下叉腰站在庙门,对着端木岌的背影大骂:“榆木脑袋不开窍,怪不得只能做狗。”
再转身时,一个着胡服头戴幞头的如玉少年,笑着与朱砂招呼:“师姐,好久不见。”
朱砂:“罗刹,我伙计。我师弟玄规,也叫萧律。”
萧律端正行礼,罗刹敷衍回礼。
去禅房找了元的路上,罗刹旁敲侧击打听起萧律:“你倒是对他好言好语。”
他念叨一路,朱砂忍了一路,直忍到了元的禅房外才吐露实情:“若非你横插一脚,今日站在我身边的人,该是他。”
哦,罗刹明白了。
这是一个曾经差点成为朱砂相好,如今妄想做朱砂下一个相好的男子。
他瞧着,也很平平无奇嘛。
5. 希恶鬼(五)
不到两年,连失三个弟子,了元悲痛欲绝。
朱砂与罗刹推门进去时,见他沉默地坐在蒲团上。
双目紧闭,神色悲悯。
听到推门声,他眼皮微颤,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两位施主,可是有事要问老衲?”
朱砂点头,顺势找来两块蒲团,与罗刹盘腿坐在他的左右。
了元须发全白,老态龙钟,唯有声音高亢洪亮:“妙真和妙行死于恶鬼之手,但妙常不是。”
朱砂:“大师为何如此肯定?”
捻念珠的动作停下,了元眸色转冷:“为了守住功德箱,妙常曾得罪不少泼皮无赖。他们中有几人,曾扬言让他走着瞧。”
三年前开始,庙中的功德箱,被城中的一伙泼皮无赖盯上。
他们隔三差五趁夜潜进庙中,将功德箱洗劫一空。
起初,了元报过官。
可官差们一旦离开,那些人又会翻墙进来。甚至为了报复了元的报官之举,故意推倒佛像。
直到妙常入寺。
他嫉恶如仇,在功德箱旁守了半月。
在打退几个无赖后,终于还哑子庙一片安宁。
妙常死前半年,庙中又来了一伙人。
其中一人被妙常打伤,临走前发誓会回来取他的命。
了元直到此刻,仍能记起当夜的惊心动魄与那伙人的凶恶眼神。
蒲团硬,坐久了腿脚麻木。
朱砂趁了元讲故事的间隙,动了动腿,换了个坐姿。余光瞥见对面的罗刹,手结定印,双足跏趺。
他坐姿端正,如青松挺且直。
没由来的,朱砂想起罗刹的阿耶罗嶷,曾说过的一句话:“二郎千年来,于修炼一事上,从未有一刻的倦怠。”
往日她对这话半信半疑,如今方深信不疑。
罗刹的天赋与努力,确实超乎万人之上。
了元断断续续在说:“老僧记得,他们中有一人叫商戚。”
“商戚?”
“对。”
这个名字也曾出现在妙善口中,在妙常死亡当夜。
朱砂叫上罗刹离开,准备去找端木岌商量,找出这个叫商戚的男子。
庙中,一脸病容的萧律独自站在殿外,端木岌与几个官差正在殿中搜寻。
见到朱砂,他笑着上前:“师姐猜对了,王家人不是凶手。”
王小郎昨夜去世,王家人光顾着伤心与操办丧事,整夜都待着家中,有满院下人为证。
罗刹别捏地站在萧律身边,细细打量此人。
身量在他之下,不及他俊美。
唯肤白这一点,略占上风。
不过,若他少跟着朱砂去城外吹唢呐,再精心养个十日,保管比萧律还白。
他在打量萧律,萧律也在打量他。
上月,萧律从凉州返回长安,听见同门师兄弟在谈论师姐玄机的新相好。
他们说:这位新相好美色无比,是玄机不远千里跑去汴州勾搭的男子。
他们还说:这是玄机头回与男子在一起超过三个月。
萧律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罗刹,论相貌与气质,此人的确是人间少的君子相。
朱砂等了许久,不见端木岌出来。
正想催罗刹进去问问,一晃眼看见他偷偷垫脚与萧律比身量。
一时没忍住,她放声大笑:“二郎,你真是傻子。快进去,把端木岌叫出来。”
小心思乍然被她看穿,罗刹气鼓鼓走进殿中,叫走端木岌。
四人另寻了一处空地商谈案情,朱砂先开口:“妙善和大师皆提到一个叫‘商戚’的男子,他可能是杀害妙常的凶手。”
“三人房中剩下的茶水中,掺有蒙汗药。我们猜测是有人趁王家人与妙常争执之际,潜入禅房偷偷下药,迷晕三人。再在子时初引出妙常,将其杀害。此人做事干脆利落,应是个杀手。”端木岌顿了顿,方继续道,“妙常看来是被人所杀,我们无需继续追查。当务之急,是找出藏在庙中的恶鬼。”
庙中时有鬼炁浮现,此鬼明摆着未走。
可他和萧律,来来回回用地灵尺与观照镜在庙中各处寻了几圈,却了无发现。
周围两个道士,个个腰间别着法器。
罗刹小步挪到朱砂身后,生怕两人的法器,一不小心指到他。
对于端木岌之言,朱砂不以为然:“你指望林刺史那个废物找凶手?我看你等个十年八年再来鄂州,这案子还是悬案一桩。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顺手查个案子的事。”
妙行被杀已过去半月。
林景隆不仅未派一个官差来哑子庙值守,而且在得知太一道来此查案后,在府中安睡一宿。
指望林景隆查案缉凶,不如指望他们四个稍微动动脑子。
端木岌的面色迅速冷下来,一开口,嘲讽意味十足:“玄机,我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王家富贵,若能帮王富商找到杀害儿子的真凶,你也好找王家讨赏。”
朱砂眉梢一扬,嫣然笑着应他:“对啊。你有钱,自然不知柴米贵。我不一样,我得努力赚钱,养活身后的伙计。”
这一番话,惹得端木岌拂袖离去。
惹得罗刹心生感动,小声低语:“朱砂,我特别好养活。”
萧律旁观师兄师姐争吵,完全插不上嘴。眼下,见朱砂与罗刹提步要走,他忙问道:“师姐,你们去何处?”
“破案!”
庙中活着的三人,已全部问了一遍。
朱砂思来想去,又去找妙福,半是问话半是吃素斋。
香积厨中,妙福还在忙碌。
朱砂随手拿起一盘蒸饼,分了大半给罗刹:“你多吃点,能省一顿饭钱是一顿。”
妙福见两人去而复返,好奇道:“两位施主,还有事要问我吗?”
朱砂要问的事。
一是商戚,二是庙中的怪事。
商戚这个名字,妙福只在今早听妙善与了元提过一句。
至于庙中的怪事,他能记起的,唯有一件:“妙行师兄死亡当夜,我半夜饿得慌,想开门去香积厨,又怕路过正殿,被他奚落一顿。子时初,我在床上昏昏欲睡,隐约听到有人喊‘快点’,之后是一阵脚步声。”
当时,妙福只当自己做梦,并未多想。
朱砂追问道:“你能听出是谁的声音吗?”
妙福摇头又点头:“反正不是妙行的声音,也不是师父和我们的声音。”
既不是庙中僧众的声音,若妙福当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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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错,这声“快点”,极有可能出自杀害妙行的凶手之口。
恶鬼未夺身前,只能短暂附身或寄身在死物中。
快点。
这句话明显是催促另一人,难道有人与恶鬼为伍?
妙福忙碌一日,做了满满一灶台的素斋。
朱砂一边听妙福说话,一边从灶台拿蒸饼塞到罗刹手中。
罗刹嘴里吃着蒸饼,低头看着手上堆成小山的蒸饼,在心中大骂朱砂抠门。
虽说他好养活,可也不必尽塞些不值钱的蒸饼给他吧。
朱砂又问起庙中功德箱被盗一事:“大师说其中一个泼皮就叫商戚。”
妙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胆子小,遇有贼进庙,我常常害怕地躲在禅房。每回是师父带着其他师兄弟,与那些人交涉。”
原是如此,朱砂打趣道:“你虽胆小,但做素斋的手艺极为不错。我看你不如去长安开个素斋铺,保管比做和尚还赚钱。”
妙福尴尬地笑了笑:“施主,我喜欢做和尚。”
“做和尚和赚钱,又不冲突。”
“施主,出家人不可有贪财之心。”
外间天色已晚,朱砂摸走两个蒸饼,喊上罗刹,打算回客舍。
出庙时,两人瞧见萧律孤身一人等在外面:“师姐,我能同你一起走吗?师兄去了刺史府赴宴。”
萧律出自兰陵萧氏,族中人以孤傲自洁为荣。
对于赴宴巴结之举,最是嗤之以鼻。
今日一听端木岌要去刺史府,他忙不迭以风寒未愈为由推辞。
朱砂扔给他一个蒸饼:“给你吃吧。”
萧律愣了愣,最终选择将蒸饼握在手中。
直到回到客舍,那个蒸饼依旧纹丝未动,只饼身上叠着五道深浅不一的指痕。
朱砂并未在意萧律的举动,只是在回房后,语气中略带惋惜:“这些世家公子的命,真是令人嫉妒。”
罗刹哼哼唧唧坐在床边抱怨:“他不吃蒸饼,你一句话不说。我今日被你塞了数十个蒸饼,一句拒绝之言也不敢说。”
朱砂往里面挪了挪,拍怕另一侧的空床板:“饱食后不可着凉,你今夜上床睡。”
“算你有点良心。”
入夜,朱砂与罗刹说起三件案子的奇怪之处:“妙常之死,不像人做的。”
捶杀、割头、将头颅抛起。
杀害妙常的凶手,毫无人性可言。
若凶手是城中泼皮无赖请的高手。
一个小庙的功德箱,也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可若凶手是藏在庙中的恶鬼。
此鬼尚未夺身,又如何毫无痕迹地杀人?
黑暗中,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声上楼。
罗刹屏息凝神,侧耳去听。
一瞬间,整个客舍周围的所有声音,齐齐灌入他的耳中。
嘈杂的声音在耳中一遍遍重复,他捂住耳朵,方得片刻安静。
朱砂自言自语多时,不见他说话,忙去摸他的脸:“怎么了?”
罗刹用指腹轻轻蹭蹭她的手,心弦微动:“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庙中有两个恶鬼,一个已经夺身,一个还未夺身。”
6. 希恶鬼(六)
上楼的脚步声,最后消失在上房。
客房中的朱砂听到罗刹的猜测,猛地起身:“你的意思是,庙中三人,有一个人实则是恶鬼?”
罗刹侧身,小心去寻她的腰:“妙常应死于那个已经夺身的恶鬼之手。”
“你不是没有闻到鬼炁吗?”
“妙常有武功,死前却未反抗。我便猜,凶手应武功极高或是他的相熟之人,以至他毫无防备。起初,我听端木岌所说,也以为是武功高强之人所为。但是,妙常死的太惨了……”
今日在殿中,他仔细瞧过各处的血迹。
确定凶手在杀人后,曾将妙常的头颅抛起数十次。
这数十次中。
有一半喜欢往左抛,另有一半更喜欢往右抛。
极像两个人在互相较劲。
因此,他想到一种可能。
鬼有两个,一个未夺身,一个已夺身。
朱砂恍然大悟:“你猜是谁?”
罗刹:“反正不是妙福。”
“为何?”
“他的厨艺非一日之寒,起码苦心钻研了十年之久。还有雪霞羹,是年初兴起的素斋。”
那碗出自妙福之手的雪霞羹,已经与长安膳夫的手艺不相上下。短短半年间,妙福能做到如此地步,想必费了不少功夫钻研。
希恶鬼以恶念为生。
他们每日闻恶念修炼,哪有多余的功夫在香积厨消磨。
仅凭一道吃食,便能排除妙福的嫌疑。
朱砂拍拍罗刹的脸,满意地躺回床榻。
正欲翻身睡下,一张脸凑过来:“朱砂,鬼族最怕天师符。要不……我们明日找你那个师弟借张真的天师符,试试其余两人?”
“复生为人的恶鬼,不怕天师符。”
“啊?”罗刹一把拉起朱砂,一个劲追问,“三百年前,我族一位长者,因偷盗大梁太祖李胜之墓,死于太一道的天师符与血符咒之下。如此厉害的符纸,怎会对恶鬼无用?”
夜里有风起,朱砂扯过布衾。等严严实实裹紧后,方道:“若非天师符对恶鬼无用,玄玉与玄规,还有我,又何必每日辛苦查案捉鬼。”
身旁的女子呼吸渐缓,罗刹赶忙开口:“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也不用怕天师符?”
闻言,朱砂回头瞥了他一眼:“鬼修嘛……”
“嗯?”
“天师符对恶鬼无用,是因其肉身为人,鬼修可不一样。你若不信,我明日找玄规借张天师符,让你试试,如何?”
“算了。”罗刹连连摆手,唉声叹气躺下,“倒是奇怪,夺身的恶鬼既然不怕符纸,其他鬼族为何不效仿?”
朱砂:“一旦夺身,便永世不能停下,这可不是一条好路子。”
人的身子虽好。
不仅不惧符纸,还能躲过太一道的法器。
但躲不过天灾人祸。
一场病一个不慎,都可能让恶鬼再次变回鬼魂,重头来过。
窗外更鼓敲过三声,朱砂喃喃起一句低不可闻的话语:“并非天师符无用,是如今的天师符无用……”
“朱砂,你说什么?”
“没什么。”
远处不知何人被噩梦惊醒,震耳欲聋的叫喊声破空传进罗刹的耳中。
一声短促的异响后,鲜血顺着耳朵滴下,他茫然地摸着从耳中涌出的热血:“朱砂,我的耳朵流血了。”
“你做梦呢,快睡。”
翌日,金桂香,秋日悬。
晨起梳洗时,罗刹对朱砂颇有怨言:“我昨夜耳中出血,你没有安慰我便罢了,还骂我事多。”
朱砂嫌弃他磨磨唧唧烦人,指着床上干净的布衾:“你自己看,哪有血?”
罗刹蹙眉走过去,果然发现布衾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污。
“不对啊,我回来还擦过血……”
“你梦里糊涂了,快走。”
两人一出门,正巧撞上萧律与满身酒气的端木岌。
朱砂记起被端木岌奚落之仇,开口尖锐又刻薄:“师兄真是夙兴夜寐呀。等我回到长安,定要在师父面前好好为师兄歌功颂德。”
去哑子庙的路上,朱砂和罗刹疾步走在最前面。
萧律扶着端木岌,好心劝道:“师兄,你身子不适,不必强撑,在客舍休息为好。”
从始至终,端木岌的目光一直落在前面两人的背影上。
他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子,要想继承家业,只能靠自己闯出一条生路。
经商与仕途,他皆无门道。
万幸,他生在有鬼的大梁朝。
他还有第三条路可选,进太一道当道士。成为被百姓敬仰畏惧,能与朝中官员谈笑风生,甚至能左右他人命运的玄玉。
哑子庙近在眼前,端木岌整肃衣冠:“走吧。”
朱砂与罗刹先一步进庙,迫不及待跑去香积厨:“二郎,你待会多吃点。”
罗刹心中苦兮兮,嘴上倒老实应话:“知道了。”
妙福为二人留了不少早膳,朱砂连吃带拿,将灶台全部搬空。
去禅房的路上,罗刹看着胸前鼓鼓囊囊的褡裢,再次委屈巴巴提出要去看病:“朱砂,我的耳朵响得睡不着,鼻子眼睛也难受。”
自两个月前起,他的鼻子有时会闻到各种奇怪的味道。
还有眼睛,有一日他在山下等朱砂。等久了一睁眼,竟看见朱砂正在山上与人交谈。
他亲耳听到朱砂在说:“捉鬼的生意差,哪及你们富贵。”
后来他与朱砂提起此事,她非说他编故事诓人。
朱砂牵起他的手:“二郎,你是鬼,普通郎中治不好你的病。你没生病,多忍忍便好了。”
一听便知是推脱之言,罗刹心道她果真是个没心的抠门骗子。
“行吧。但这回若捉到鬼,你得把工钱发了。”
“每月一贯钱,我记着呢。”
罗刹面无表情:“你半年没发了。”
朱砂莞尔一笑,掏出一张纸:“这是账单,你别觉得我克扣你的工钱。你身子金贵,整日嫌床小嫌袍衫料子粗,我可都给你换了。”
罗刹记得换这些时,朱砂大方说她付钱。
结果到头来全是他的工钱?
“你当时说你养我,不用我花钱。”
“对啊。我花你的工钱养你,有何不对?”
两人一路吵到了元禅房,进门看见郎中在。才知了元昨夜起了高热,一病不起。
妙福在床边侍疾,不时抹泪。
听郎中之意,了元遭连番打击,阳虚气衰,怕是命不久矣。
朱砂宽慰妙福几句,转身去找妙善。
山上,妙常的坟前。
妙善茫茫然坐了半个时辰,失神地盯着远处的韦驮菩萨像。
菩萨像两边,各有一扇门。
穿过左右,再过弥勒像,便是哑子庙的大门。
那条出庙的路,他走过无数次。
如今诵经声没了,禅房空了。
说要为他养老送终的妙常死了,连收留他的师父也病了。
朱砂与罗刹坐到他的两边:“妙善,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何事?”
“你说你浅眠,为何妙行死亡当夜,你没有听到其他声响。”
妙善奇怪于朱砂的问题,细思半响才喏喏回道:“我睡着了。”
罗刹随即追问:“妙行是被活活吓死的,你难道未曾听见任何声响?”
妙善摇头又点头:“我自进庙后,每夜倒头便睡。”
他做了多年乞索儿,时常露宿街头,难得安眠。
自从进了哑子庙,许是生活安定,他夜夜安然入眠。
朱砂接过话头:“好,我再问问你。若庙中进贼,一般谁先醒来?”
妙善肯定道:“妙常。”
朱砂:“妙常被杀当日,你睡前做了哪些事?”
妙善仰头回忆,伸出手指,一件接着一件事慢慢道来:“戌时初,我与妙福师兄关上庙门回到禅房……师父鼾声大作,妙常房中无光,有呜咽的哭声。”
朱砂:“那一夜临睡前所做的事,和你平日安寝前有何不同?”
妙善抱着头捶打,逼自己想起来。
不远处的小门,出现一个青色身影。他终于想起来了:“我那日早早灭了蜡烛。”
“蜡烛?”
“对。若放在平日,我会在烛前诵经,直到亥时中才灭烛。”
独独那日,因担心妙常,他没有诵经,早早躺在床上。
真相呼之欲出,罗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妙常夜里也喜欢在烛前诵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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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喜欢练武,不喜欢诵经。”话锋一转,妙善记起一件事,“但是两位师兄死亡当日,我曾听见师父叮嘱妙常,夜里记得点蜡烛看看经书。”
“妙常听话照做了吗?”
“嗯。亥时初,我曾开门出去,瞧见妙常在桌前看书。”
此言说完,妙善眉眼低垂,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讲……”
“何事?”
“妙真师兄死后,妙行师兄成了大师兄。他背地里常常打我,我受不住打,又不敢告诉另外两位师兄,便私下去找师父。”时至今日,妙善仍能清晰记起,当日在禅房外,亲耳听到的那句话。
“你如今是为师的大弟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妙善皮糙肉厚,为师瞧你打他就不错。”
他听着房中的欢声笑语,最终没有踏进房门。
自此,妙行更加放肆,他更加谨小慎微。
“蛊惑他人为恶,纵容他人恶行,是希恶鬼!”
罗刹拉上朱砂匆匆离开。
两人一路疾跑,在拐角处撞上萧律:“凶手是了元。”
朱砂站定:“你们怎么查出来的?”
萧律:“师兄昨夜去刺史府赴宴,无意间发现林刺史府上有曼陀罗花,由庙中僧人所送。今日师兄抓来妙福审问,得知曼陀罗花是了元栽种,但他对外说是西域牵牛花。”
由妙福引路,他们在后山发现大片曼陀罗花。
“另外,我们在六间房找到六支蜡烛。经师兄查验,其中五支蜡烛中,掺有大量的曼陀罗花液。”萧律将半截蜡烛递给两人,“方才师兄去房中捉拿了元,发现他打晕郎中跑了。”
罗刹记起庙门曾被人打开,猜测就是逃跑的了元:“这林刺史真是个十足的废物。三条人命,他竟不知派些官差守在外面。”
朱砂好心为他解惑:“三月前,太子殿下代圣人巡功。算算日子,这几日正好到鄂州。”
三个小庙和尚的命,哪比得上当朝太子的安危。
听朱砂提起太子,罗刹只觉生气:“人命关天,难道百姓的命不是命吗?”
“你小声些,别连累我掉脑袋。”朱砂回头捂住罗刹的嘴,转头笑吟吟看着萧律,“师弟,他随口之言,你莫要当真。”
唇角勾起,萧律语调闲散:“师姐,我不会乱说。”
朱砂满意放手:“端木狗呢?”
萧律指了指庙门:“师兄已去刺史府,打算与林刺史联手捉住了元。”
“他一个太一道弟子,何苦巴巴给林刺史做狗。”
“师姐,师兄多有不易。”
萧律尚有事,先行一步。
下山的妙善偷听到三人的交谈声,等他一走,赶忙跑过来追问:“什么凶手?”
沉默良久,最终由朱砂开口,告知所有真相:“了元,实则是恶鬼。”
妙善如遭雷击,瘫坐在地,无助悲泣。
朱砂与罗刹躲去山上时,他仍旧趴在地上痛哭。
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无辜惨死的妙常。
午后秋阳入林,两人躲在树后,看见官差们将妙福与妙善带走。
“二郎,你猜了元会去何处?”
“猜不准,但他一定还会回来。”
了元在庙中经营多年,定攒了不少家底。
他今日走得仓促,没准会寻一个好时机回来。
今夜,便是绝佳的好时机。
天色尚早,两人倚在盘根错节的树下。
罗刹闲来无事,小声哼起歌谣:“东太山,升血月。有鬼出,至长安。”
两句话,来来回回吟唱。
朱砂好奇心起:“这首歌谣,只有这两句吗?”
罗刹:“对,只有这两句,是鬼族的上古歌谣。”
朱砂抱着他的胳膊撒娇,非要他再唱一遍。
等他唱完,又不依不饶追问:“歌谣中的长安与太山是何意?”
罗刹:“万年前,鬼族称活人所在之地为长安,鬼族来处为太山。每百年,鬼族齐聚太山,赴太山大宴。”
太山大宴也在七月半。
那一日,朦胧见,鬼灯一线。
血月升,风吹雨,百鬼行,拜百鬼之王。
“百鬼之王又是谁?”
“一个教会鬼如何活下去的好鬼。”
7. 希恶鬼(七)
等至亥时末,山下的小道闪过一道光。
两人小心翼翼下山,躲在了元禅房的窗外。
不多会儿,一个背影沧桑的人影出现在房中。
罗刹侧耳去听,房中有两个男子正在窃窃私语。
“商戚,这事怪你。非要吓他们,白白浪费我夺身的机会。”
“你再多嘴,我杀了你。”
说话的声音停下,房中唯余柜子的抽动声。
朱砂指了指上方的木窗,罗刹会意,直接破窗而入。
顶着了元面貌的商戚,蹙眉看着出现在房中的罗刹,手中的金银玉石掉落一地。
已许久未闻金银之气,罗刹直勾勾盯着地上的金饼。
见罗刹眼神灼灼,商戚试探着捡起金饼递给他:“你放我走,这些金饼归你,如何?”
大势鬼,不收不义之财。
罗刹使劲摇摇头:“不行,我得捉住你换赏金。”
商戚放声大笑,沟壑纵横的老脸挤在一起,浑浊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冷光:“你可知我是谁?竟敢大放厥词说要捉我。”
罗刹诚恳问道:“那你是谁?”
商戚不应,抬手亮出盘绕在腕间的念珠。
片刻后,房中突兀地响起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无知小儿,我们可都是上百岁的恶鬼。”
罗刹循音看去,才发现另一个恶鬼原来藏在念珠中。
烛光微晃,商戚阴恻恻地打量罗刹:“自从钻进这老秃驴的身子,已多年未食阳气。你既非要挡道,那我便杀了你再走!”
说罢,他舔舔嘴唇,双手捏得咔咔作响。
破窗中吹进一股风,商戚眼眸眯起,脚尖一点高高跃起。右手逆风横扫而去,对着罗刹的天灵盖,便要落下致命一掌。
罗刹急速后撤,在商戚的一掌落下前,捏拳弯腰,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
一掌落空,了元捂着肚子喘气。
凡人的武功无法伤鬼,而道士的力道远不及面前之人。
商戚眉头紧皱:“你是鬼?”
罗刹点头:“我确实是鬼,但和你不是同路鬼。”
“煮豆燃萁,相煎何急!”
“恶鬼,人人得而诛之。”
随着“之”字落下,罗刹化手为刀,破风向了元砍去。
急促之下,受伤的商戚躲无可躲。
正欲破门离开,腕间的念珠突然开口:“商戚,和他同行的小娘子在窗外。”
罗刹被这句话扰乱心神,商戚趁机躲过攻击,闪身跑向窗边。
再一眨眼,商戚扯着朱砂的后领拎她起身:“她是人,万万受不住我的一掌。”
“你把她放开。”
罗刹急忙奔向窗边:“我放你走。”
朱砂侧头盯着了元的手,瑟瑟发抖。
商戚察觉到她的害怕,露出一抹奸笑:“真是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怎想不通去做那该死的女冠。”
禅房后面有一条下山的小道。
商戚轻笑一声,拽着朱砂离开,临走前警告道:“小鬼,你乖乖站在此处,等我安全离开,自会放了她。但你若敢跟来,我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罗刹站在窗边,眼睁睁看着了元带着朱砂往山上走。
无尽的风在他耳边停下,耳中又涌进四面八方的人声。
其中,有一个辨不出男女的人声尤为清晰:“他心狠手辣,肯定不会放过她。你不如试试第三式,引天雷杀了他。”
“什么第三式?”
罗刹咆哮着问出这句话:“你告诉我!”
他的质问,迅速有了回应。
朱砂的身影渐远,罗刹顾不得其他,双手结印,陌生晦涩的口诀随耳中人声脱口而出:“五方雷神,八方正炁。”
天边陡然轰隆而至几声雷声。
一股强大的气流似游蛇般,自罗刹脚下盘旋而上。
房中物件四处飞窜,案上瓷瓶应声炸裂,碎瓷片掠过破窗,直直钉入窗外的古树之上。
罗刹错愕垂眸,惊讶地看着手中跃动的雷光。
阿耶曾说,活了上万年的鬼修,也无法引来天雷。
以他这点修为,为何能做到?
正疑惑不解,耳中人声无奈道:“小鬼,你再好奇下去,她就要死了。”
罗刹回神,一掌挥出,青白电弧正中山道上逃走的商戚:“我说了,放开她!”
商戚僵直倒地,腕间的念珠被天雷击中,滚落到树下。
一个埋怨的声音响起:“商戚,若不是你,我怎会失去两次机会……”
青色的僧袍裹上一层焦黑,商戚嘴角渗血,躺在地上桀桀发笑:“商寒,恐吓他们的主意,可是你自个出的。你贪玩吓死他们,怪不得我。”
念珠碎裂,商寒魂飞魄散。
山中静谧无声,商戚望着树缝间的弯月,咬牙切齿道:“害人不浅的蠢货,我就不该带你入世。”
朱砂蹲下身,问出一直好奇的问题:“了元是得道高僧,又有天师符护佑,你为何能夺身?”
似听到什么笑话,商戚露出好笑的神色:“得道高僧?老秃驴嫉妒弟子才能,死在他手下的和尚,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十五年前,商戚遇到了元。
那时的了元,在长安护国寺做都监,弟子有二十人。
不到五年,有八人中毒死去,护国寺监院请来大理寺查案。
了元见势不对,趁人鬼大战之际,借口弘扬佛法,离开长安,云游四方。
十年前,了元抵达鄂州,并在某日丢失护身的天师符。
而商戚,终于在跟随了元五年后找到机会。
夺身了元,复生为人。
他断断续续收了五个弟子,打算抢在了元寿终正寝前,找到新的身子。
两年前,他招来同族商寒。
他们定下的第一个人选是妙真。
一个喜欢欺辱他人,恶念不断的和尚。
可惜,妙真实在不经吓。
第二个人选是妙行。
一个喜欢骂人的和尚,心中恶念却不够多。
为了放大恶念,他故意纵容妙行骂人,甚至打人。
可惜,妙行还是不经吓。
血水堵了喉咙,商戚吐出一口血:“妙真和妙行,多好的身子啊。还有妙常,年轻听话的小和尚……全怪商寒那个蠢货,闹出动静引来妙常,非逼我杀人!”
朱砂还有最后一个困惑:“寺庙是祈福之所,你们为何一定要留在哑子庙?”
今夜的鄂州委实热闹。
一声呼啸划过,火树银花纷飞,似万千流火。
商戚咽下不断涌到口中的血水:“你试过在正殿坐一整日吗?”
朱砂摇头:“没有,我不信神佛只信自己。”
“真是可惜。”商戚闭上眼睛,贪婪地回味这十年间听到的所有恶念,“释迦牟尼佛前,有人诚心为自己祈福,自然有人恶毒地诅咒他人!”
官员们希望佛祖菩萨,保佑他们官运亨通。
诅咒政敌被罢官被贬官,最好死于非命。
百姓们希望自己的日子越过越好,又不希望讨厌的人还活在世间。
商戚敲着木鱼,听着跪在蒲团上的凡人,心中一句接一句的咒骂声。
那些恶念,被他吸食,助他的修为越来越高。
想了几日的答案,居然如此简单。
朱砂起身眺望远方半红的天际:“二郎,走吧。”
不料,她喊了几句,久不见罗刹回应。
朱砂慌忙跑过去,掏出火折子照在罗刹的脸上。
他的眼耳口鼻,此刻全是血。
许是察觉到她的靠近,罗刹摸索着去寻她的手:“朱砂,我看不见了……”
朱砂费力扶起他:“你没事,睡一觉便好了。”
两人离开时,商戚喊住罗刹:“你是鬼,为何会引雷术?”
罗刹重复他的话:“引雷术?”
身子受到重创,商戚竭力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只有……符箓……”
“什么符箓?”
罗刹气急,不停追问。
嘴唇蠕动,商戚艰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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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开口。
有寒光一闪而过,一支峨眉刺贯穿血肉,刺入他的喉咙。
此生所有未言的话语与诸多不甘,悉数化为一对死后也不愿闭上的灰雾眸子。
一步之隔,罗刹茫然地站在原地:“到底什么符箓?”
“二郎,他晕过去了,我们走吧。”
山路蜿蜒,罗刹看不清脚下的路,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去客舍的路:“朱砂,我们去哪儿?”
“鄂州。”
朱砂带他走的山道,山下有一辆马车。
上车时,剧痛绞住周身经脉,罗刹无力倒在车中。
罗刹有意识时,正身处一间暗室。
一截绸带紧缚住他的双目,房中忽远忽近地浮着一团暖黄光晕,与一个模糊人影。
脏腑间鬼气翻涌,心跳如雷,头痛欲裂。
他踉跄栽下床榻,赤足奔向人影:“朱砂,我难受……”
朱砂停下手中的忙碌,回身抱住他安抚:“二郎,你多忍忍便好了。”
忍?
相处半年,罗刹第一次与朱砂置气:“朱砂,我难受得快死了,我不想忍了。”
“你想要什么?”
“你。”
嘶哑的尾音,湮没在桌上瓷瓶被扫落的破裂脆响中。
朱砂的半个身子倒在桌上,罗刹俯身压过来,粗暴地扯开她的胡服:“朱砂,我要你。”
女子胸前旖旎的春色,恍惚映照进他的眼中。
隔着蒙眼的绸带,他看见白皙的肌肤之上,似乎有字?
他努力去看去分辨,一字一句念出声:“罗刹?”
身下被他压住的女子没有动静,他像是得了莫大的鼓励,低头吻上那两个字。
来来回回,反复轻舔慢咬。
再捏揉合拢,好似不知满足的孩童。
许久,朱砂嘤咛一声,抱着他的头轻喘:“没关系,你若觉得好受,我们今日可以在此洞房。”
话音刚落,动作停止。
罗刹慢慢拢紧那身被他扯开的胡服:“朱砂,你快寻根绳子,把我绑起来。”
房中一时半会找不到绳子,朱砂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蹀躞带,一把抽出绑住他的双手。
安静不过一瞬,罗刹再次挣脱。
不同的是,他这次直直跑向门边:“有人来了。”
朱砂正要拉住他,门外有人一掌挥出,罗刹应声倒地。
“出来。”
又是这声辨不出男女的声音?
短暂的错愕后,罗刹伸手死死拉住朱砂的衣角:“别去。”
朱砂平静地拂开那双手,一步步走向门外。
房门关上,有严厉的人声响起:“你越纵容他,他永远只能停在第三层。”
往日得理不饶人的朱砂,在这人面前,乖顺得像是傀儡人偶:“我错了。”
“你走吧,我来守着他。”
“是。”
房门打开,罗刹看到两个人的模糊背影。
一个背影立在门口,一个背影频频回望,直至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的眼中。
房门关上,有一个人朝他走来。
来人戴着一顶垂到脚下的幕篱,罗刹躺在地上,努力想看清来人的相貌。
在他快要看清之前,一张符纸贴到他的额间。
那人的语气中,颇有些气急败坏:“小鬼,凭你这点修为,也妄想看到我?”
罗刹被符纸定住,动弹不得,只能张嘴反驳:“你若不耍赖,我马上就能看到了。”
那人的笑意溢出声:“好吧,你确实比他们厉害。不到半年,竟能学会引雷术。”
罗刹:“他们是谁?”
“一个好人,一个坏人。”
罗刹没完没了追问:“你又是谁?”
“好人。”
“朱砂去了何处?”
“小鬼,你的话太多了……”
眼皮阖上,身子在下坠。
房中的人影渐渐消失,罗刹彻底陷入沉睡。
梦里,他好似又回到了汴州。
8. 大势鬼(一)
罗刹遇见朱砂的那一日。
她在卖身葬父,他在看她卖身葬父。
肃肃竹下风,摇吹满山风絮。
她一身缟素,跪在夷山山下。
她的身前,是一具被破烂草席包裹的尸身。
随风送来一张纸,其上仅四字。
卖身葬父。
罗刹头回入世,便遇凡人卖身葬父。
一时兴起,他安静地找了一棵大树打坐修炼,偶尔低头看她。
第二日,林中下起了雨。
孝顺的她,张开双臂护住草席之下的尸身,任由泼天雨水淋湿她的衣衫。
当夜,她一身湿衣,靠在树下瑟瑟发抖,不住咳嗽。
罗刹听着她的咳嗽声,念错了心法口诀:“神守坤宫,水自化炁。哎,错了……”
第三日,林中雨后放晴。
今日的林中来了六个獐头鼠目的男子。
他们大腹便便,满口污言秽语:“小娘子真是我见犹怜,不如随哥哥们去林中滚上几圈,保管让小娘子不知天地为何物。”
几双色眯眯的眼睛,直盯着她瞧。
罗刹低头看去,她被他们推倒在地,好似弱柳扶风,摇摇欲坠。
面对逼近的六人,她除了低声哀求,别无他法:“求你们不要过来,我在此只为安葬阿耶。”
一双双手伸向她,无人理会她的哀求。
在其中一个男子的脏手摸到她之前,罗刹扔下一枚树叶。
那树叶破风下坠,直奔男子而去。
这片薄薄的树叶从男子的掌背钻进,又从掌心钻出。
无血冒出,却好似有冷刀子扎进手掌,砭人肌骨。
男子握着手腕,疼得鬼哭狼嚎。
其余五人抬头望了望上方空无一人的大树,转瞬惊恐大喊:“有鬼啊!”
罗刹拍着树干,抚掌大笑:“他们瞧着傻,竟知道我是鬼。”
因为他确实是鬼。
还是一个热心肠的好鬼。
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响起,他猛然发觉不对。
方才乐不可支,却忘了自己不是普通的鬼,这树枝定受不住他的一掌摧残。
等他伸头向下一看。
半截粗壮的树枝,已经不偏不倚砸到树下那具尸身。
而她,一边盈盈落泪,一边费力地搬开树枝,口中喃喃自语。
罗刹不用听,便知她定是在埋怨自己。
第三日,林中细雨纷纷。
那具尸身开始发臭,熏得罗刹只能飞去旁的大树。
此树虽好,独独看不真切她的样子。
无法,他又灰溜溜飞回原先的大树。
林子偏,偶尔也有人行过。
可那些人只蹲下身看了一眼发臭的尸身,便急匆匆地跑了。
罗刹气恼那些人没有善心。
尸身发臭而已,他们竟不愿帮她安葬!
第四日,林中艳阳高照。
那具尸身已臭不可闻,不日便是上巳节,山中百姓大多去了汴州。
罗刹陪她等了一日,没见到一个人。
是夜,她去了河边沐浴。
再回来时,她换了身白衣。
夜里弯月疏星,她双手和十,对着无人的大树含泪祈愿:“阿耶,您再等等,明日定会有好心人愿意帮我们。”
罗刹坐在树干上,歪头看着树下的那张脸。
她的眼下有一颗泪痣,在隐隐绰绰的月光中,显得尤为蛊人。
林中安静,独独心跳如雷。
他捂着胸口,低声应她:“我其实很会挖坑……”
第五日,林中春雨渐歇。
罗刹撑着一把油纸伞假装路过。
不等她开口,他便自顾自上手去收拾那具尸身:“阿娘常常教导我,要做一个乐于助人之人。这位小娘子,我帮你葬了你的阿耶吧。”
“好啊。”
“多谢郎君。”
她惨白的脸上总算有了喜色,罗刹慌乱地抬头看了一眼:“阿娘常与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是给自个积德呢,你无需感激我。”
他的阿娘一生不信佛不信道。
若让阿娘知晓他今日之言,定会捶足顿胸骂他是逆子。
但顺手之事,他不想她内疚。
也不想她因为此事,以身相许被迫嫁给他。
他将那具发臭的尸身挪到一处坑中。
坑是他连夜用鬼爪挖的,棺材与香烛纸钱之物是他一早去棺材铺买的。
她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截断木,用手沾着香灰,一字一句在断木上写着字。
「朱大贵之墓」
她力气小,断木死活插不进土中。
罗刹分神过来帮她:“原来你阿耶叫朱大贵。那你呢,你叫什么?”
她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只瞧见蔓延到耳边的一抹红:“郎君,我叫朱砂,你可直呼此名。”
“朱砂,我叫罗刹,家中人皆叫我二郎。”
“嗯,二郎。”
朱砂孝顺又胆小,一只野兔跑过,她吓得大叫。
一不留神,扑进他的怀里。
罗刹活了一千年,除开他的阿娘,还是头一遭与女子搂抱。
隔着几层单薄的衣衫,朱砂的心砰砰在跳,他的心也砰砰在跳。
朱砂是害怕,而他是心乱。
那只野兔着实讨厌,来来回回在林中乱蹿。
朱砂抱着他不肯撒手,哭得梨花带雨,说话也断断续续:“二郎,我怕。”
罗刹心乱如麻,不动如山:“那那那……我去赶走野兔?”
“不要!我抱抱你便好。”
“好。”
抱了足足一炷香,她才慢慢松手。
日头西斜,坟终于堆好。
朱砂跪在坟前,诚心为他祈福:“阿耶,你在天上定要保佑二郎长命百岁。”
罗刹立在一边,尴尬地笑了笑。
他是鬼,只要勤加修炼,不仅会长命百岁,还能长生不死。
纸钱随风飘走,朱砂从随身的包袱中摸出一把唢呐。
悲苍一曲,应景而起,敬送亡人。
起身时,朱砂扶额又晕倒在他的怀里。
她的额头发烫,罗刹猜是前几日淋雨之故。
远处的汴州灯火通明,罗刹背起朱砂疾行进城,敲开一家医馆的门。
郎中把脉一瞧,果然如他猜想的一样,朱砂得了风寒之症:“吃几副药,静养几日便好了。”
朱砂需要静养,罗刹原想送她回家。
结果等朱砂醒来,他一问才知,她早已没了家:“我原是长安人士,阿娘在我七岁而亡。前些日子,阿耶病重,族中亲眷不肯救他,甚至为了抢夺家产,将我们父女赶到汴州……”
罗刹沉默了,原来孝顺的朱砂过得这般苦:“我先送你去客栈投宿,可好?”
“多谢二郎。”
上巳节前后,城中人满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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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
罗刹接连问了几家,皆说客满。直到夜深,才终于寻到一间客舍。
不巧,客房只一间。
罗刹顾及朱砂的名声,送她上楼后,便提步想走。
他是鬼,找一棵树一个房顶,也能安睡。
临出门前,朱砂突然死死拉住他的手:“二郎,你要离开我吗?”
罗刹:“你别怕,我明日再来找你。”
朱砂眼含热泪:“前几日,我在林中遇见六个男子。他们走前,曾发誓会来找我。你有所不知,他们是汴州出了名的恶人,常做欺辱女子之事。我今夜若孤身一人在此,他们定会掳走我。”
“好,我守着你。”
罗刹捏紧双拳,气愤难当。
人,怎能比鬼还凶恶!
这间客房甚小,罗刹合衣躺在地上。
床榻上的朱砂呼吸清浅,早已沉沉入了梦乡。
罗刹出自好金银的大势鬼一族。
大势鬼睡觉一贯讲究,非金床不睡,非金枕不枕。
头次睡在地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侧耳听四下的响动。
朱砂夜里噩梦连连,声音凄厉极了:“不要!你们不要过来!”
罗刹起身,盯着屏风发愣。
那群恶人作恶多端,他们若继续留在汴州,朱砂便会日日有危险。
三日后,他将离开汴州去邕州。
朱砂无家可归又无亲眷帮衬,若落到他们手里,下场定是凄惨无比:“我得在离开前,帮朱砂解决这个大麻烦。”
择日不如撞日,他打算今夜便好好教训教训这群恶人。
稍加思索,罗刹翻窗下楼。
鬼能寻味辨人。
城中最高处,他站在房顶上,闭目捏诀念咒:“坐南斗内,立北斗中。寻!”
城西有一处宅子红光闪烁,他径直跑过去。
那群恶人果真在此,房中角落还有几个被捆住手脚的女子。
他们大口喝酒吃肉,高谈阔论可怜女子们的下场。
罗刹站在房顶,心绪难平。
无比庆幸自己今夜难得冲动,却误打误撞做了好事。
半个时辰后,六人一前一后回到各自的房间。
罗刹用隐身术潜入每一间房,将几人的双手全部折断。
被鬼所伤之人,寻常郎中治不了,只能去城外的奎山。
住在奎山的鬼族。
是喜欢拘凡人魂魄为奴的拘魂鬼。
这群无恶不作的坏人,最适合做拘魂鬼的下人。
罗刹伤了恶人,又放走房中的女子后,潇洒离去。
回房时,朱砂躺在床上,气喘吁吁。
他听着那阵喘气声,心觉奇怪:“朱砂喘气的声音,怎么像是去外面跑了一圈?”
翌日方醒,楼下传来一阵吵闹声。
他与朱砂凑到窗前,听见往来的百姓在说:“郑吏疯了!”
“我听更夫说,他昨夜瞧见一男子出现在郑宅。”
“不知是哪路英雄,真是为民除害。”
他们说的男子来无影去无踪。
连更夫也只瞧见男子腰间所饰之物,依稀是一颗金珠子。
春日融融,从窗缝中透进的光,正好照在罗刹腰间的金珠子之上。朱砂阖上窗,面上红霞乱飞:“二郎,你真是大好人。”
“不是……”
折断他们双手之人,确实是他。
可他走前,他们好似没疯吧?
9. 大势鬼(二)
春日多胜事。
午后,红日淡,柳丝拂面。
三副汤药下去,朱砂的病好了大半。
陪她去汴河赏景的路上,罗刹说起自己的打算:“朱砂,我后日要去邕州。”
闻言,朱砂的神色空了一瞬。很久后才眉眼含笑,往他头上簪花:“二郎,我知道了。”
岸边落红成霰,男女结伴同行。
男子折兰草,女子持芍药,谈笑晏晏。
满地桃红柳绿,唯罗刹与朱砂一身素白,仅头上簪花点缀星点绯红。
白是神姿高彻,不染人间一点尘。
红是芙蓉如面,俏丽若三春之桃。
两人皆相貌出尘。
来往之人,不论男女,免不得会多看两人一眼。
朱砂拿着一支绯色的芍药掩唇偷笑,小声打趣:“二郎看花东陌上,惊动汴州满城人。”
罗刹头回被女子如此夸赞,霎时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朱砂,你也很好看。”
光是往他身边一站,就足以让他忘了阿耶的话。
如今既舍不得离开汴州,又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份,让朱砂随他一起离开。
回去的路上,离别的愁绪渐起。
两人之间,一言不发。
行过一处宅子,朱砂忽地停住,独自上前问道:“请问府上主家可是姓谢?”
门口的两人点头,朱砂开心地跑来找罗刹:“阿耶曾说,有一位舅父住在汴州谢宅。若能找到舅父,你也能放心去邕州了。二郎,你能随我进去问问吗?”
罗刹颔首应好,只是随朱砂踏入谢宅的一瞬,一股熟悉的鬼炁从四方涌来。
这谢宅里,看来住着一个鬼,甚至还是他的同族。
朱砂见他驻足不前,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二郎,你怎么了?”
十年前的人鬼大战后,大梁朝已多年未闻鬼事。
下山前,他的阿耶再三嘱咐他。
当年那场由鬼族挑起的人鬼大战,致凡人死伤无数。
自此人视鬼为邪祟,人皆怕鬼厌鬼杀鬼。
若让凡人知晓他是鬼,一旦上报捉鬼的太一道,他绝无生还的可能。
为防胆小的朱砂害怕,又恐自己的身份暴露,引来太一道的追杀。罗刹略一思索,决心瞒下此事:“朱砂,这家的宅子真好看,我看入神了。”
引路的下人在前面不停催促,两人赶忙跟上去。
不曾想,朱砂的舅父前些日子突发恶疾,已不在人世。
朱砂呆愣许久,才慢慢回过神:“二郎,我们出去吧。”
谢宅的回廊相绕,纵是春日艳阳天,也难见一点光。
罗刹亦步亦趋跟在低头悲伤的朱砂身后,她双肩微颤,好似在哭。
至亲一个个离她而去,好不容易寻到一个亲眷,却连最后一面也未见到。
这世间诸事,对可怜的朱砂实在太过残忍。
他不忍打扰她,只好静静地跟着她走出阴森森的谢宅。
快走到宅子门口,一个好色的纨绔假装被门槛绊倒,故意扑向朱砂。
万幸,罗刹眼疾手快。闪身上前,一把搂住朱砂躲到一边。
而纨绔一时失力,结结实实倒在他们脚边。
这纨绔着实可恶,见奸计未得逞,竟指责他们见死不救:“你们若及时伸手,我何至于摔倒在地?”
罗刹不欲与他多说,握住朱砂的手,径直离开。
经过纨绔身边时,他伸手拦住朱砂,目露凶光:“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开口,朱砂害怕地直往罗刹身后躲,怯生生不敢应。
罗刹回身半是安抚朱砂,半是警告纨绔:“她叫什么,与你无关。”
许是察觉到他的怒气,那纨绔终于肯收回手。
谁知,见他们提步要走。
纨绔一个箭步,又拦在他的身前:“贤弟,你别误会。小道叫严客,乃太一道弟子。小道并非图谋你的心上人,而是她的长相与本门一位师姐有几分相似。本门有规矩,捉鬼一事,同门不可相争。”
面前看似纨绔无用的男子,竟然是太一道的道士。
罗刹不动声色地退后,打算带着朱砂尽快离开。
可他退后一步,严客便上前一步,不依不饶地盯着朱砂追问:“这位小娘子,你是玄机师姐吗?”
他们之间只剩一拳的距离,罗刹害怕地不敢说话。
他的阿耶,夷山鬼王罗嶷。
虽已修炼五千年,一掌下去,能将夷山劈成两半,但却打不过太一道一个末流的弟子。
下山入世前,阿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勿要与太一道起争执:“太一道得天尊姬后卿在天之灵庇佑,最善杀鬼。别说你,阿耶这一身修为,在他们面前也不值一提。”
连阿耶都打不过的太一道,罗刹不战先怯,紧张地盯着严客,后背冷汗直冒。
幸好,在他不知所措之际,身后的朱砂开口为他解围:“这位道长,我姓朱,并非你的玄机师姐。”
严客一听这话,心满意足地跨进谢宅大门:“行,你不是玄机师姐便好。”
罗刹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赶忙拉走朱砂回客舍。
一路上人来人往,扎堆窃窃私语。
罗刹的耳边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便是百姓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我听刘参军的手下说,郑吏那伙人昨夜吃了太多五石散。散发不当,五毒攻心,这才疯到把双手掰断了!”
“那更夫看见的男子,又是怎么回事?”
“吴六眼拙手笨,许是看错了呗。”
罗刹走得飞快,光顾听百姓之言,丝毫未注意自己牵着朱砂。
“二郎,慢点,我的手疼。”朱砂微喘的声音传来。罗刹回神,低头看着她发红的手腕,愧疚地不知如何是好,“朱砂,我……”
“我没怪你。”朱砂的头上全是细汗。可等他们站定之后,她却掏出袖中的手帕为他拭汗,“二郎,你怎么了?从适才见过那位严道长之后,你便心不在焉。”
朱砂胆小又心细。
仅凭几句话,竟已发觉他害怕严客。
罗刹不知如何回应她,只得扯谎敷衍道:“我的亲阿兄,自小对我最是严厉。而他长得像阿兄,我一时有些恐惧。”
原是如此,朱砂莞尔一笑:“原来二郎是一个怕阿兄的弟弟。”
罗刹挠挠头:“阿兄的武功在我之上。我与他对打,十有八九输得一败涂地。”
加之,他的阿兄罗荆心眼多。
他却是个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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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筋。
每回罗荆一落下风,只要指着他的身后大喊“阿娘来了”,他便会落败。
而他,回回扭头被罗荆偷袭,回回上当输给罗荆。
余下的路程,换作朱砂牵他的手:“二郎,你放心去邕州。我会绣花,你明日陪我去城中寻一间绣坊,可好?”
朱砂的手纤细,指尖发凉。
罗刹轻轻回握住那只手,不敢有任何动作:“好。”
“二郎,你真是大好人。”
这是朱砂第二次夸他是好人。
罗刹一时有些得意忘形,任由自己的手,放肆地插进朱砂的指缝。
与她十指贴合相扣,严丝合缝。
朱砂驻足不前。
他的心跳,停了一瞬。
直到她继续往前走:“二郎,你离开前,能否陪我过一次上巳节?”
上巳节在五日后,晚个几日出发去邕州,想来也不碍事。
再者,在邕州等他的人是罗荆。
晚去几日,为罗荆添个堵,也算一桩开心事。
思及此,罗刹一口应下:“行,我陪你。”
次日,他陪朱砂寻遍全城的绣坊。
可惜那些绣坊的掌柜有眼无珠,一个个嫌弃地不肯收朱砂的绣品。
红日欲坠,垂头丧气的朱砂捏着那方手帕,与他走在路上。
为防朱砂伤心,罗刹没话找话与她交谈:“朱砂,我打心眼里觉得你绣得更好。比如你手上这幅野鸭浮水,我瞧着就比不少绣娘绣得好看。”
话音刚落,朱砂的头更低了:“二郎,我绣的是鸳鸯戏水,不是野鸭浮水。”
“……”
原来有眼无珠的不是那些掌柜,而是他。
身侧的女子难得沉默,罗刹绞尽脑汁为她想法子:“朱砂,你的唢呐吹得极好。不如明日我们去乐坊瞧瞧?”
“可我只会吹哀乐,为死人送殡。”
“哦。”
罗刹自知伤了朱砂的心,闭嘴不言不语。
两人走着走着,又路过谢宅。
今日的谢宅上空,青烟萦绕,有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从墙内传出。
这阵哭声,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他与朱砂被百姓们围在中间,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听谢家之事。
随着墙内的哭声停歇,罗刹总算弄明白出了何事。
这谢宅,自一年前起,先是柜中金饼无故丢失。
再之后,不少下人相继死去。
上月,汴州刺史派人查了月余后,亲自前往长安请来太一道捉鬼。
因他怀疑,谢宅中有人被恶鬼夺身,复生为人。
而这个恶鬼,盗取金饼据为己有。残害他人性命,吸食阳气修炼。
百姓们听得心惊,唯独罗刹百思不解。
谢宅中的那个鬼是他的同族,也是个大势鬼。
金饼丢失,是因大势鬼修炼,需吸食金银之气。
倒是吸食凡人阳气这事,有些奇怪。
世有百鬼,各有各的活法。
照理说,凡人阳气于大势鬼来说,多害少利。
谢宅中的那位同族,既已找到金饼。又何必铤而走险,吸食凡人阳气暴露身份。
难道谢宅中,藏着两个鬼?
10. 大势鬼(三)
哭声停下后不久,严客走出谢宅。
他的身后,跟着数十个官差,与一个发髻散乱的柔弱女子。
眼下,女子的双手被镣铐锁住,额头上贴着明黄的符纸。
一行人走过百姓中,有人扔出石子砸向女子:“打死她!她就是害人鬼!”
群情激愤,越来越多的石子砸向她。
罗刹牵着朱砂挪到角落,平静地看着只有一面之缘的同族,被凡人唾弃。
鬼,亦有鬼的规矩。
他虽是鬼,但不能管凡人之事,即使那是他的同族。
再有,她选择成为夺身的恶鬼,便是背叛大势鬼一族。
若他的阿耶今日在此,定会先于太一道之前,出手清理门户。
“朱砂,走吧。”
话虽如此,冷眼旁观同族的惨状,依旧让罗刹心绪难平,不忍多看:“我们该回去了。”
朱砂微微点头,牵起他的手,随拥挤的人流往前走。
走至半道,女子突然崩溃大哭,茫然无措地拉着官差的衣袖求饶:“我不是鬼……”
又一个石子砸向女子的头:“害人鬼,就该死!”
官差上前阻止,反被愤怒的百姓推开。
前面的严客听见吵闹声,穿过人流挡在女子身前:“诸位,太一道依天尊令,行捉鬼事。此鬼残害多人,小道明日会拘她回长安,交由天师处置。”
太一道在大梁朝,极有威望。
若罗刹记得没错,严客口中的天师,便是如今太一道第三十二代天师姬璟。
姬璟乃天尊姬后卿的后人,号令整个太一道。
她的地位超然,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果不其然,所有百姓听严客此言,立马散开。
官差押走女子,严客透过人缝瞧见罗刹与朱砂,乐呵呵跑过来攀谈:“真是有缘,又遇到二位了。”
罗刹轻咳几声,牵着朱砂离开。
不曾想,这严客是个十足的烦人精,跟在他们身后自顾自啰嗦:“小道昨日又仔细想了想玄机师姐的相貌,你们俩真是一模一样。朱娘子,你真的没有失散多年的姐妹吗?”
罗刹拉着朱砂越走越快,严客也跑得越来越快。
朱砂被前面的罗刹拉着,苦不堪言。又被后面严客追问,心烦意乱。
拐出暗巷,她靠着墙角,气喘吁吁停下:“我家只我一女,并无多余的姐妹。还有,我真的不是你的玄机师姐,你别跟着我们了。”
严客眨眨眼睛,摸着下巴围着朱砂打转:“你真的和玄机师姐长得很像诶,除了气质不大相同。怪了,同样一张脸,你温柔大方,她市侩贪财。她住在长安城西的棺材坊,开着一家破败的棺材铺。整条街,数她生意最差,整日与同门抢生意。”
朱砂得了夸,反而气极,红着脸与严客争辩:“她再不堪,也是你的师姐,你怎逢人便诋毁她?”
严客不甚在意地理理衣袍:“她算小道的哪门子师姐?太一道上下皆知,她当年蓄意勾引有权势的玄泽师兄。天师为了维护玄泽师兄的名声,才迫不得已收她为弟子,赐名玄机。谁知,她一入门,又勾搭上有钱的玄玉师兄……”
罗刹对太一道这位玄机师姐的情史没有任何兴趣。
见朱砂面色涨红,他小声催促:“朱砂,别理他,我们走吧。”
气闷的朱砂伸出手,与他相偕离开。
走出很远,罗刹听到严客的喃喃自语:“我记得……玄机师姐好似也姓朱?”
朱砂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轻颤,罗刹回神宽慰她:“你别理他。一个学艺不精的半吊子道士,借着太一道的名头招摇撞骗。于捉鬼一事上,他怕是连他口中以色侍人的玄机师姐都比不过。”
罗刹方才细细想过严客的话。
若那位玄机是空有美貌之人,何必自个开棺材铺,做费力不讨好的捉鬼营生。
这严客,摆明也曾觊觎玄机的美貌。只苦于没有得到她,才出言诋毁罢了。
朱砂听完他的分析,终于舒心不少。
快走到客舍时,她后知后觉问道:“二郎,严道长不到一日便捉住藏在谢宅的鬼,你为何说他是学艺不精的半吊子道士?”
脚步一顿,罗刹猛地愣住。
他光顾着拿话安慰朱砂,却忘了他并非太一道的弟子,不该对严客有任何的不敬之意。
大梁朝的百姓,对太一道最是崇敬。
他这一句顺口之言,若让太一道的人听到,无异于此刻当街大喊:“我是鬼,快来捉我。”
幸好,朱砂没有深究此事。
在发觉他的沉默之后,她牵起他的手走进客舍:“今日奔波一日,我们快回房吧。”
“好。”
上楼前,罗刹听见楼下几人在议论今日从谢宅捉到的女子:“今日捉到的女鬼,是谢家大娘子闻月丹。一年前,她曾离奇消失半日。之后,谢家便怪事频出。”
另有一人悄悄给同桌两人招手,示意他们凑近些:“听说有人亲眼瞧见她饮血吃人肉!”
此话一出,同桌两人全身僵直,害怕地捂住嘴。
罗刹边听边摇头,鬼与人无异,平日食五谷荤腥,靠修炼延寿。
凡人血肉。
于鬼来说,与啃花草无异。
而且,闻月丹并非鬼,怎会莫名其妙饮血吃人肉?
是的,被严客捉住的闻月丹不是鬼。
同族之间,以血相识。
即使恶鬼复生为人,同族同宗的血腥味也不会改变。
罗刹今日趁百姓与官差争执之时,曾偷偷尝过一点闻月丹的血。
那是凡人的血腥味,而非他的同族。
可是。
他不敢说不敢管,因为他才是该被严客抓住的鬼。
这夜临睡前,罗刹躺在地上辗转反侧。
子时更声响起,他终究起身坐定,问出那句困扰了自己整整一日的问题:“朱砂,你知道太一道会如何处置鬼吗?”
隔着屏风,有人轻声回他:“会死。她的魂魄会被天尊剑斩灭,肉身则会投入炼炉烧尽。”
好一个形神俱灭的处置。
罗刹有些难受,哑着嗓子继续问道:“今日从谢宅捉到的女子,万一她不是鬼呢?她去了长安,也会被太一道如此处置吗?”
朱砂:“二郎,我在长安时,时常听闻太一道,他们从未抓错过一个鬼。严道长既然说闻娘子是鬼,那她一定是鬼。”
从汴州出发,经水路,二十日后抵达长安。
而一个可怜女子的性命,会在二十日后,彻底消弭于世间。
无人知晓她的冤屈,无人知晓她不是鬼。
罗刹心口发闷,伸手挪开碍眼的屏风,看向床上的人影,缓慢且笃定地开口:“朱砂,可她真的不是鬼……”
沉寂许久,架子床上才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响动。
一晃眼,端着烛台的朱砂赤脚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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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面前,与他对视:“二郎,你为何说她不是鬼?”
烛影迎风轻晃,朱砂的面容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没由来的,罗刹想起今日在市集听见的咒骂声。
百姓们骂恶鬼丧尽天良,活该被杀。
还有人闹着要去刺史府,请刺史下令,将闻月丹刚满一岁的儿子,一起送去长安处死。
他站在其中,茫然四顾。
原来人,那么恨鬼……
面对朱砂的问题,罗刹心虚低头,不敢直视她的双眸:“我只是觉得严道长说话行事颠三倒四,便怀疑闻娘子或许不是鬼。你快安寝吧,应是我想多了。”
话一说完,他立马躺下,蒙上布衾假寐。
朱砂的脚步声消失在他耳边,唯有一言久久萦绕在他的心中:“若她不是鬼,岂不是白白丧命……”
今夜的梦中,罗刹梦到自己下山入世前,在夷山的最后一日。
阿娘知他将要下山,万般不舍:“凡人厌鬼,你万万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阿娘生你不易,养你更不易。若你被送去太一道,我们也只能眼睁睁看你死在姬璟的剑下。”
那时,他问起姬璟是谁。
阿娘面露悲伤,望向山外的方向:“是阿娘从前的好友。十年前,她的两位至亲与所有同门,全部死于人鬼大战。我与你阿耶离开长安回夷山避世那日,她手持天尊剑赶来为我们送行。”
曾经相谈甚欢的好友,最后一面却剑拔弩张。
一身缟素,披麻戴孝的姬璟,平静地告诉他们:“太一道第三十一代天师姬光侯昨日已死,如今站在你们面前之人,乃第三十二代天师姬璟。罗嶷、尽禾,若有朝一日,我知晓大势鬼一族中的任何一鬼出现在大梁朝。这把天尊剑,便是他们此生的归宿。”
“我们不敢怪她。”难得流泪的阿娘,在那日说起姬璟时,哭红了双眼,“她的阿姐与赤方同归于尽,连尸骨都寻不到。她的阿耶受摄魂术侵扰,在她面前吞金自尽。遑论她的所有同门,全部死绝,独留她撑起太一道。”
他们不敢怪她狠毒,怪她不念旧情。
毕竟,错在他们。
“虽然我与你阿耶从始至终都支持太一道,但血海深仇,真的放不下……”说到最后,往日和善的阿娘要他记住一句话,“二郎,无论何时,你需时刻谨记。你是鬼,世所不容的鬼。”
一旦身份暴露,太一道会踏遍大梁朝的每一寸土地,找到胆敢入世的每一个鬼。
那把高悬于山门的天尊剑,会斩灭鬼的一切。
经阿娘的一番话,罗刹生了胆怯之心。
等阿耶找来,他苦闷地发问:“阿耶,我不想下山了。”
阿耶拍拍他的肩膀,半是安慰半是鼓励:“你自小活在夷山,从未下山。你阿娘也是怕你一根筋,乱管凡人之事,出手暴露身份,这才故意夸大其词。姬璟是可怕,但你少管闲事,乖乖去邕州,大郎自会接应你。我且问问你,大郎已入世五年,他可曾出过事?”
罗刹想反驳,罗荆是下一任夷山鬼王,又闹着要做百鬼之王。
罗荆若不去邕州,大势鬼一族怎会轻易服他?
再者,罗荆临走前,曾说要去找未婚妻祁娘子退婚。
他入世,是无事可做的多此一举。
而罗荆,是正事太多的非去不可。
床上的朱砂呼吸清浅,床下的罗刹翻来覆去叹气。
这个闲事,他到底该不该管?
11. 大势鬼(四)
汴州春日多雨。
一入春,每逢三日不得晴。
罗刹整夜思索,难得片刻安眠。
卯时初,他听见细雨纷扬声,索性起身走到窗边,静静赏雨。
冷风扑面,罗刹怔怔看向汴州城门。
昨日在市集,他曾听到官差与百姓闲谈。
言今日辰时初,闻月丹会被押送至长安受刑。
百姓们对官差的话深信不疑,对严客更是感恩戴德。
他们聚在一起,为闻月丹的结局抚掌道好,为杀死一个恶鬼而欢欣鼓舞。
阿耶阿娘不准他多管闲事,可罗刹实在过不去心中这道坎。
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女子被当做恶鬼杀死,无法做到明知她的冤屈却袖手旁观。
楼下多了几个来往的人影,罗刹想清楚了。
这个闲事,他要管。
他是鬼修,只要不使用法术,便不会被太一道发现。
再者,修为越高,鬼炁越淡。
他有上千年的修为,没准鬼炁已淡到闻不出。
朱砂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后,轻声问道:“二郎,你怎么了?”
罗刹转身,与她对视。
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坚定开口:“朱砂,你今日能陪我去救一个人吗?”
“谁?”
“闻娘子。”
一听这个名字,朱砂面露惧色,吓得退后两步:“二郎,她是鬼,你为何要救她?”
眼见辰时将至,罗刹只得拉走朱砂,边走边与她解释。
“一位得道高僧曾教过我一招识鬼的法子,昨日我闲来无事,便用他所教的法子试了试闻娘子。”余下的话,罗刹顿了顿继续道,“没想到竟让我试出,闻娘子并非鬼。若她被送去长安,只是白白替鬼送命。真正的恶鬼,仍留在谢宅作恶。”
此话一出,朱砂一时也有些着急:“那我们快去救她。”
今日的汴州城外,着实热闹。
自十年前太一道将所有鬼族赶进深山后,汴州已多年未闻鬼事,未见恶鬼复生为人。
昨日,闻月丹是恶鬼一事传遍汴州。
一时间,半城的百姓闻风而动,打算亲眼来瞧瞧这个恶鬼,亲自欢送恶鬼去长安受刑。
罗刹带着朱砂赶到城门时,已临近辰时中。
万幸,严客喜欢自吹自擂。
原本定好辰时初出发,硬生生因他的连番吹嘘之言,拖到了辰时中。
闻月丹站在槛车中,四目望去,尽是怒目横眉的百姓。
她无助哀嚎,反而招来更多砸向她的石子。
辰时中,槛车旁的严客总算停止吹嘘。大手一挥,便吩咐押解的官差出发:“快走快走,万不可耽误天师定下的行刑吉日。”
眼看槛车将走,前面的路却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
相隔不到十步,罗刹顾不上朱砂,纵身一跃,跳到严客面前站定:“她不是鬼,你不能带她去长安。”
严客蹙眉抱着手,围着罗刹绕圈打量:“你敢质疑我?”
面前的男子在他身边转了好几圈,罗刹头晕目眩,赶忙一把推开严客,指着闻月丹道:“我以性命为她担保,她真的不是鬼,你抓错人了。”
此言一出,百姓们交头接耳。
听到百姓的议论声,严客反应过来,指天大骂:“你到底是谁?竟敢质疑太一道!”
罗刹不欲与他多说:“我且问问你,你凭什么断定她是鬼?”
闻言,严客一脸得意,从随身的褡裢中取出一把尺子,高高举起:“你可知这是何物?天尊留下的地灵尺!只要是鬼,便逃不过地灵尺的法眼。”
罗刹听过地灵尺。
据说是太一道寻鬼的法宝之一,另一个法宝是观照镜。
地灵尺,可寻有形鬼。
观照镜,可照无形鬼。
两物同使,世间一切鬼族无所遁形。
起初,他看见严客掏出地灵尺,止不住的后悔。
悔自己冲动行事,以为严客真是个学艺不精的道士。
结果人没救成,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直到后来,那把据说能寻鬼的地灵尺在他面前晃了又晃,然后直愣愣指向一旁的空地。
严客轻蔑地看了一眼罗刹:“小道并非不讲理之人。你既对闻月丹是鬼一事有疑,我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地灵尺的威力。”
罗刹侧身让开一条道。
他算是瞧明白了。
这严客,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果然,严客又是捏诀念咒,又是上蹿下跳寻天地正气。
多番尝试之后,那把地灵尺,仿佛失灵一般。茫然地左右摇摆,死活不肯指向近在眼前的闻月丹。
围观的人群中渐渐多了质疑声,对着严客指指点点:“他到底是不是太一道的弟子?”
严客抓狂挠头,连连摆手:“不对不对,昨日地灵尺指的就是她。”
罗刹好心上前为他解惑:“或许是地灵尺指向她时,那个恶鬼故意躲在她的身后,让她成了替罪羊。”
有官差上前,小心翼翼问道:“严道长,还出发吗?”
“将闻月丹押回刺史府。”严客收起地灵尺,转瞬抬头看着罗刹摇头,“你们随我去谢宅!”
前去谢宅前,严客又拽走一脸不情愿的罗刹与朱砂。
路上,严客问起罗刹的来历:“贤弟,我瞧你器宇轩昂。不知贤弟尊姓大名,家住何方?”
罗刹随意扯了一个谎:“邕州罗刹。”
严客微微颔首,双手供附于胸腹间:“原是邕州罗郡公家的公子,久仰大名。”
罗刹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随意一说,哪里知道邕州还真有姓罗的权贵。
走了约一炷香,谢宅到了。
今日宅门大开,张灯结彩。
站在门口的两个下人看见严客,忙不迭上前:“严道长,又出了何事?”
严客大步踏进谢宅:“将宅中所有人叫至前厅。”
罗刹与朱砂随严客走到时,谢宅前厅已挤满谢家的二十余人。
随着下人们闪身让开一条道,主位之上的两个男子出现在三人面前。
严客对着左边的男子道:“谢施主,闻娘子并非鬼。”
罗刹看着左右两人相似的面貌。
猜测左边的男子是谢甫,右边的男子是谢甫独子,闻月丹的郎君谢言卿。
当下,谢甫听闻严客之言,大为震惊:“严道长,昨日你可是信誓旦旦说她是鬼!”
严客自知错在自己:“此事错在小道,未曾细查其他人……”
他的话尚未说完,谢言卿惊愕开口:“闻娘若不是鬼,岂不是恶鬼尚在家中?”
此言一出,前厅中的所有人面面相看,眼中满布恐惧之色。
严客站到正中间:“我会在三日内揪出恶鬼,还谢宅安宁。为防恶鬼逃之夭夭,从此刻起,谢宅需大门紧闭。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去。”
谢甫与谢言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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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同意,唯有厅中的下人多有不满。
无他,只因谢甫不仅不准他们出去。
甚至让他们日夜不离地守着正房门口,保护谢家三位主人,直到找出恶鬼。
谢家虽富贵,但对下人一向薄待。
自一年前金饼时不时丢失后,谢甫常常借此事克扣工钱。
半年前,不少下人被恶鬼残害,谢甫连棺材钱都不愿出。
那些死在宅中的人,凡无亲无故者,全被扔去了夷山的乱葬岗。
谢家的富贵,与他们无关。
谢家的安宁,自然也与他们无关。
第一个下人转身离开,之后是第二个。
一炷香后,厅中只剩下谢甫拍着八仙椅大喊大叫:“来人!去报官,我要把这群刁仆全部抓进刺史府大牢!”
严客懒得管谢家的家事,余光瞥见罗刹欲走,回身一把拽住他,言笑晏晏:“贤弟,别走啊,一起捉鬼。”
罗刹拱手拒绝:“我不会捉鬼。再者,我们尚有要事在身。”
他想走,严客却不准他走。
门口多了不少官差,将谢宅团团围住。
一见罗刹与朱砂,有官差抽刀立于两人身前:“刺史有令,谢宅中人不得离开。”
朱砂唉声叹气牵走罗刹:“汴州刺史与谢家是同族。”
罗刹后悔不迭,他这回乱管闲事,着实惹了个大麻烦。
谢家得刺史撑腰,恶鬼一日抓不到,他和朱砂便得日日留在此处。
严客好整以暇等在前厅,一见罗刹去而复返,一个箭步冲到两人身前:“两位走吧,随我去捉鬼。”
罗刹还想推拒:“我真的不会捉鬼。”
严客:“我瞧贤弟骨骼清奇,定是武学奇才。若我与恶鬼打起来,你从旁协助便好。”
既不能偷跑,又不能硬闯出去。
罗刹别无他法,只能一边宽慰胆小的朱砂,一边随严客去找谢言卿问话。
谢言卿年方二十五岁,眼下正在房中安抚一岁的幼子谢淮。
严客来找谢言卿,是想询问闻月丹离奇消失当日的行踪。
他问过下人,谢宅的所有怪事,似乎都是从那日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
一岁的孩童,正是念母的年纪。
谢淮被谢言卿抱在怀中,哇哇大哭,嘴里一声声喊着“阿娘”。
谢言卿哄不好谢淮,气得直抹泪。
朱砂见状,抱走谢淮,总算让谢言卿有机会说话:“闻娘当日实则与我在一起。”
严客满面不解:“上回我问你时,你为何不说?”
谢言卿白眼一翻:“你上回只问我,‘她回来后,有何异常之处?’我回‘没有’,你自个说了一大堆,哪给过我说话的机会。”
罗刹与朱砂面面相觑。
这严客,看来不仅是个捉鬼废物,还是个查案废物。
严客不觉有错,兀自不依不饶追问:“她与你在一起做什么?”
谢言卿面上一红,稍稍抬头看了一眼朱砂,才凑到严客耳边小声嘟囔:“小别胜新婚。那日我们去城外泛舟游湖,一时兴起,便在船上……后来,闻娘嫌弃我弄脏她的衣裙,催我回家找一身新衣裙。”
罗刹耳朵灵,谢言卿与严客的窃窃私语,一字不漏全被他听了去。
夷山有湖,他偶尔也会泛舟湖上。
头回听说有人因游湖弄脏衣裙,他一时好奇,不自觉问出声:“你为何要弄脏她的衣裙?你把她推下水了吗?”
“……”
12. 大势鬼(五)
房中沉默良久,直到面色更红的谢言卿低声回道:“床笫之趣罢了。”
严客无语地看了一眼身后的罗刹,继续问起当日之事:“你当日离开了多久?”
谢言卿伸出一根手指:“一个时辰。”
怀中的谢淮已酣然入睡,朱砂轻声开口:“从城外回谢宅再去城外,应花不了一个时辰吧?”
谢言卿:“回家后,阿耶要我陪他去书房查账,便多耽搁了半个时辰。”
原是如此,严客点头,算是认同。
罗刹偷偷在房中转悠,发现并无奇怪之处。
等朱砂将谢淮交给谢言卿,他牵着朱砂踏出房门。
第二个要问之人是谢甫,问的是金饼丢失一事。
一提起此事,谢甫老泪纵横,骂骂咧咧:“我瞧金饼丢失,并非恶鬼所为。而是那些刁仆与外人狼狈为奸,盗取金饼后,栽赃嫁祸给恶鬼罢了!”
严客:“谢施主,小道查过了。谢家的金饼全部刻有记号,若是下人偷盗,整整一年,为何无一家金铺报官?再者,你家的下人出门,要过三道门,搜三回身。遑论金饼,他们连一点残羹剩饭都带不出去。”
乍然被人揭穿苛待下人之事,谢甫支支吾吾不敢再胡言乱语。
严客见他老实闭嘴,问道:“谢施主,第一次遗失金饼,是在何时?”
谢甫能记起的第一桩失窃案,是一年前孙儿谢淮百日宴当日。
因半月之后,便是太子大婚之期。
为了攀附太子,谢甫花了不少钱,才买到一尊鎏金观音像。
当日送走宾客后,他叫上儿子谢言卿,去书房清点送礼单子。
谁知他们父子一进书房,竟发现锁在书房中的观音像,不翼而飞。
报官后,官差来查过几次,一无所获。
他怀疑是下人所为,曾亲自搜身,但未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之后,官府猜测是当日赴宴的宾客,与谢家下人里应外合。
下人翻窗盗金佛,宾客拿金佛走人,可谓完美。
严客听完谢甫的话,直翻白眼:“谢施主,你的那尊观音像重达一钧,宾客们如何运出去?”
谢淮百日宴赴宴的宾客仅二十人,且多是谢刺史一家。
何况,贪财抠搜的谢甫。
为防宾客们去而复返,多喝他一碗茶水,多吃食他一块胡饼。
当日曾站在门口,等送走全部宾客,才信步去了书房。
若真有宾客带着观音像离开,谢甫定会发现异常。
谢甫见严客神色不悦,也知这个猜测实在离谱:“自那次后,不时有金饼丢失。直到如今,连块碎金都没找到!”
一年下来,家中已足足少了近三千贯。
丢钱之痛,宛如剜心。
谢甫怀疑过被他克扣工钱的下人,怀疑过被他收回管家之权的儿子儿媳。
可惜,那些丢失的金饼。
就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全无一点下落。
接连问了谢家两人,严客招手让罗刹与朱砂离开:“我今日光听谢施主与谢郎君之言,便已知晓藏在谢宅的恶鬼属于哪一支。”
罗刹惴惴不安地开口:“哪一支?”
一步之隔,严客盯着罗刹,上下打量:“虚耗鬼!”
“……”
罗刹松了一口气,笑着问他:“为何说是虚耗鬼?”
严客打量的眼神挪到朱砂身上:“虚耗鬼一族,最喜偷人财物与欢乐。此鬼,盗取金银修炼,又为了盗取欢乐,残害下人的性命。”
朱砂听不懂两人之言,只觉严客的眼神太过渗人。
她不动声色地挪到罗刹身后,用尾指挠他的掌心:“二郎,这里冷,我们回房吧。”
闻言,罗刹牵走朱砂,提步离开。
谢家的后院有不少空置的厢房,两人随意找了一间安寝。
照旧,朱砂睡在床上,罗刹躺在床下。
天色尚明,枝头春意浓。
朱砂看着窗外的杏花疏影,巧笑嫣然:“二郎,你能陪我去赏花吗?”
罗刹点点头,伸出自己的手,任她握住。
后院多花,桃红柳青梨白,层层飞絮吹满头。
朱砂一时兴起,开心往罗刹幞头畔簪花:“乱折桃花插满头,原是白袍粉面美少年,黄绶一神仙。”
院中的芍药开得艳,罗刹顺手折了一支斜插进她的鬓边:“朱砂,这支芍药真衬你。”
他眉眼弯弯在笑,她粉靥胜春花也在笑。
对视间,朱砂含羞问道:“君将离去,我心悠悠。二郎,你可知芍药之意?”
与朱砂相处多日,罗刹唯独没有应这一句。
他知道芍药之意。
但他是鬼,他害怕看到她恐惧的眼神。
那些未宣于口的爱意,只能尽付于今时今日的芍药。
情有所钟、离别难舍。
相顾无言的沉默之后,朱砂兴致缺缺:“二郎,回去吧,我累了。”
临睡前,朱砂再一次开口:“二郎,等到上巳节,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罗刹轻声应好,心生欢喜却又辗转难眠。
厢房一面轩窗后,是百竿绿竹。
当夜弯月清辉,竹影晃动。
透过薄薄的一层窗户纸,悉数映在罗刹双目圆睁的脸上。
他已假寐躺了两个时辰,原打算等朱砂睡熟,再隐身潜入谢家众人的房中尝血识鬼。
可今夜的朱砂来回翻身,不时喊他几声。
她没睡熟,罗刹不好离开。只能闭目养神,努力回想谢家所有人的证词。
大势鬼与虚耗鬼,皆是喜金银的鬼族。
不同的是,虚耗鬼不挑居所。
而大势鬼,没有钱财的地方绝对不去。
谢宅,在第一次陪朱砂入门,他便细细看过,是大势鬼绝佳的修炼之所。
譬如他,此刻深吸一口气,金银之气立马充盈鼻间。
这里虽比不上夷山的金宅子,但若是修为差的大势鬼,在此藏金银修炼。
仅需十年,也能提升不少修为。
罗刹敢断定这座宅子里的恶鬼是大势鬼,且只有一个。
至于为何这位同族,突然冒险吸食凡人阳气?
罗刹大胆猜测:这半年间,这位同族的修为几欲耗尽。不得不通过吸食阳气,尽快补上修为。
毕竟,鬼与人不同。
修为耗尽之日,便是鬼的死期。
子时中,床榻上的朱砂总算沉沉睡下。
为防她装睡,罗刹特意跑到床前试探她:“朱砂,你睡着了吗?”
无人应他。
罗刹扯下颈间的金坠,放到枕边。
此金坠,乃是夷山鬼王的信物。
凡鬼族,见此物如见夷山鬼王。
宅中四下静悄悄,罗刹默念隐身诀,隐身走进谢言卿的房中。
谢家三人俱在,谢甫与谢言卿合衣躺在床上,小小的谢淮躺在两人中间。
他正欲取血,谢淮失声大哭。
哭声惊醒谢甫与谢言卿,两人慌忙起身去抱他。
一老一少抱着谢淮在房中来回踱步。
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他只好掉头去后院找谢家的下人。
血尝了不少,但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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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他的同族。
累死累活白忙活半宿,罗刹郁闷地回到厢房。
正准备合衣躺下,却发现床上之人有些古怪。他皱眉上前查看,入目只余一床锦衾,不见朱砂。
罗刹茫然四顾,懊恼不已。
他不该多管闲事,不该带朱砂进谢家,更不该离开朱砂。
他低估了恶鬼的歹毒,也高估自己的实力。
天际霞光,无边光景。
汴州的天快亮了,谢家安静得不像话。
远方隐隐红光,罗刹捏着金坠在房中静坐半宿。
影随风移,外间的吵闹声渐大,他恍然大悟。
循着吵闹声走到前院,罗刹才知严客昨夜离奇消失。
一早,有怕死的下人想逃出去,竟发现谢宅大门不仅紧闭,而且从外面上了锁。
官差听到下人的求饶声,只冷声丢下一句:“严道长自有打算,你们若敢出去,以谋逆论处。”
谢甫听闻严客消失,门外上锁,一时又惊又怕。
眼下,他带着一众下人在前院拍门:“我乃谢刺史堂弟!你们瞎了眼,竟敢拦我!”
叫喊了许久,一道清冷至极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太一道鹤珍,奉天师之命捉鬼。”
一听来人自称鹤珍,拍门的所有人停下动作,绝望地瘫坐在地。
罗刹不知鹤珍是何人,更没空知道。
他只想找到朱砂……
谢家两父子,最是有趣。
明明皆是贪财之人,偏偏院名取得极为清心寡欲。
比如:立雪斋。
院名风雅,院中所种花木却俗气,多与金银富贵有关。
罗刹站在窗外的矮树前哑然失笑。
他两进谢宅,居然从未注意到,这里种了龙凤木。
只有用金银之气才能养活的龙凤木,只有大势鬼一族才能种活的龙凤木。
是他的疏忽,才让朱砂被谢言卿抓走。
一窗之隔,谢言卿慈爱地抱着谢淮,看着罗刹面露疑惑:“罗君,可是有事?”
罗刹:“朱砂在哪里?”
谢言卿:“朱娘子从未来此找过我。”
男子眼神真挚,不像在撒谎。
可罗刹突然开始害怕,害怕朱砂已经被面前之人杀死。
害怕自己就算杀了他,也只能找回一具尸身。
谢言卿见罗刹执拗地不肯离开,好心宽慰道:“后院花多,朱娘子许是赏花去了吧。”
罗刹摇摇头,直接穿墙而过,站到谢言卿面前。
此刻,前院的哭声此起彼伏。
房中的谢言卿用力抱紧儿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不是人……”
一个闪身,罗刹一把掐住谢言卿的脖子:“朱砂在哪里?!”
随着一语落定,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似千斤巨石般,死死压住谢言卿的生机。
生死就在一瞬。
谢言卿却不合时宜地笑了笑,神色猖狂得意:“夷山鬼王的儿子,不过如此。”
罗刹的眸中闪过疑色,手也不自觉用力。
谢言卿任罗刹掐着,甚至与他对视时,挑衅似地舔舔嘴唇:“她的血肉,可真是美味。特别是那双手,又嫩又白~”
双眸在一瞬染上绯红之色。
无数似烟非烟的鬼炁自谢言卿脚下盘旋而上。
直到将他高高提起,横在半空中。
在理智彻底失控之前,罗刹近乎哀求般,再一次开口:“她在哪儿?求求你,告诉我。”
谢言卿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对着窗外大喊。
“救救我,恶鬼在这里!”
13. 大势鬼(六)
一行人急促的脚步声,传进罗刹的耳朵里。
他抬头看了一眼得意的谢言卿,一瞬间如梦初醒。
他上当了……
他即将成为谢言卿的第二个替死鬼。
真正的替死鬼。
在房中的谢言卿落地后,二十余人走进房中。
为首的女子,一身道袍。
她的身后,是谢甫与一众官差。
谢言卿见到谢甫,忙不迭抱上啼哭的谢淮走到他身边,指着罗刹道:“阿耶,他就是恶鬼!”
罗刹无助地立在角落,努力压制体内乱窜的鬼炁。
他想辩解,他虽然是鬼,但从未做过恶事。他威胁谢言卿,只是想找回心上人。
他答应过她,会陪她过一次上巳节。
那边的谢言卿指着发红的脖颈,凄声哀嚎。
角落的罗刹茫然若失,懊悔莫及。
他乱管闲事又冲动行事,不仅搭上朱砂的性命,如今连他的性命也保不住了。
因为,他看见为首的女子已掏出桃木剑。
太一道杀鬼的利器有两件。
桃木剑与天师符。
最绝望的是,那把剑的剑身之上,清楚地刻着两个字:鹤珍。
他想起来了。
阿娘曾说,姬璟有两个结下人鬼契的鬼奴。
她们一曰山君,一曰鹤珍。
她们是鬼又不是鬼,她们是为人所驱使的鬼奴。
面对修为远在他之上的鹤珍,罗刹除了苍白地解释,别无他法:“我不是恶鬼,他才是。他昨夜趁我不备,抓走与我同行的女子,我迫不得已才与他动手。”
不知是他的解释,听起来情真意切让鹤珍动容,还是鹤珍早就知晓谢言卿是恶鬼。
反正那把斩鬼的桃木剑,没有挥向他。
而是直愣愣地从谢淮的胸口,插进谢言卿的胸口。
再之后,谢淮的哭泣停止。
谢言卿抱着儿子放声大哭:“淮儿!”
愤怒的谢甫站在谢言卿身边,对他拳打脚踢:“恶鬼,害了我儿还不够,还妄想让我替你养这个孽种!你去死!去死!”
谢淮的脸色越渐苍白,谢言卿只能用所剩无几的修为为他渡气。
可惜,谢淮的生机已断绝。
他的所有举动,只是无力回天的垂死挣扎。
半个时辰后,谢言卿停下所有挣扎,面无表情地扫视房中众人:“我叫恭茶,三年前夺身谢言卿。”
怒气起伏,谢甫咬牙切齿大骂:“恶鬼,我儿何错?你为何要害死他!”
恭茶桀桀笑起来,目露得逞之色:“怪你啊。怪你太有钱,怪你喜欢把金饼藏在家中。我是大势鬼,需要金银之气活下去。”
一番无耻之言,气得谢甫再次扑上前厮打恭茶:“还我儿命来!”
面冷的鹤珍,不耐烦地拦下谢甫:“此鬼与鬼婴还需尽快带回长安处置。”
闻言,谢甫不甘地退到一旁。
鹤珍一招手,身后的官差一拥而上,将恭茶与谢淮带走。
临出门前,恭茶回头盯着罗刹,阴恻恻发笑:“那里还有个鬼呢。他可比我厉害多了,他是夷山鬼王的儿子。”
鹤珍随他回头看向罗刹:“夷山鬼王多年前在天师面前发过毒誓,此生绝不踏出夷山半步。夷山鬼王都不敢入世,他的儿子有几条命,胆敢跑来汴州?”
她说完便走,一群人跟在她身后,浩浩荡荡离开立雪斋。
徒留罗刹立在房中,对着无人的院外,绝望大喊:“恭茶,朱砂在哪儿?”
依旧无人应他。
空无的地上多了几滴血泪,罗刹低下头,任由眼泪滴落。
和人不同,鬼的泪水,红似血。
在地上的血泪连成一条线时,床下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罗刹屏气凝神,循声走向那张雕花架子床。
正欲蹲下身细看,一个女子的手从床底伸出:“求求你,救救我。”
女子的声音熟悉无比,罗刹赶忙握住那只手,欣喜地问道:“朱砂,是你吗?”
“二郎,是我。”
等费力将朱砂救出,才知昨夜他走后,恭茶以谢淮的哭声为饵,将心善的朱砂引出房门。
离开谢宅许久,朱砂仍不住后怕:“二郎,多谢你。若非你念着我,怕是我死在他手上也无人知。”
罗刹支支吾吾:“朱砂,我……”
他怕朱砂已经听到他的秘密,他怕朱砂知道他的秘密后,便不会与他过上巳节,对他说那句话。
万幸,朱砂似乎知晓他为何欲言又止,特意停下来安慰他:“我听见了,那个恶鬼恶人先告状,说你才是鬼。”
余下的一句话,朱砂踮起脚尖,凑到罗刹耳边才肯说:“二郎,就算你是鬼,我也喜欢。不对不对,不管你是人还是鬼,我都喜欢。”
随着那句“喜欢”之后,是朱砂落在罗刹唇上的一个吻。
红,自双颊蔓延至耳根。
脸红的罗刹看着同样脸红的朱砂,两颗心扑通乱跳。
对视间,他先开口,他先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抱住她:“朱砂,我也喜欢你!”
朱砂伏在他的怀中,双颊染上酡红,小声与他商量:“二郎,我们成亲,好不好?”
罗刹开心点头,片刻又摇头。
朱砂惊讶于他的反常,捏拳轻锤他的胸口:“难道你嫌我是孤女,不愿娶我?”
“不是!”罗刹急急搂住她解释,“朱砂,我是鬼,但不是恶鬼。我怕你害怕,才一直没与你说这件事。”
“原是这件事。”朱砂踮起脚尖,仰头吻上他。轻轻将他的下唇含在自己的双唇间,慢慢地咬,缓缓地含,“我方才说了,不管你是人是鬼,我认定是你,便是你。”
全身遍布心痒难耐的酥麻,罗刹将头低下,好让朱砂吻得再深些。
生涩缠绵的吻后,罗刹与她说起自己的打算:“朱砂,我想娶你。等过完上巳节,你随我回夷山成亲。”
朱砂却道不好:“二郎,今日我在床下,听见你来救我。我当时便想嫁给你,越快越好。”
罗刹挠挠头,有些困惑。
他记得一本书中,曾说凡人的双亲去世,儿女皆需守孝。
孝期长则三年,短则一年。
朱砂的阿耶去世不到十日,若他与她成亲,岂非连累她成了不孝女?
思及此,罗刹问道:“你不用守孝吗?”
朱砂摆手,伏在他的怀中盈盈拭泪:“阿耶临终前一再嘱咐,让我尽快找个好郎君嫁了,不必为他守孝,白白耽误婚期。再者,你厚葬了他,便是他的大恩人。阿耶泉下有知,定不会怪我。”
“行!我马上托同族给阿耶阿娘带话,让他们下山。”
“好啊,那你去找同族,我去准备成亲之物。”
两人就此分开,罗刹找到藏在汴州的一个大势鬼罗斛,言明自己即将成亲:“你去通知阿耶阿娘,让他们快些来汴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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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罗刹不日成亲,罗斛打心眼里为他高兴:“恭喜小公子。难得有女子不介意我们的身份,我在此祝小公子与朱娘子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罗刹乐呵呵应着,转头盯着罗斛的大宅子,心思一转:“你能否把宅子借给我几日?”
虽说朱砂不是贪财的女子。
但总归成亲,需要一个宅子。
罗斛笑了笑,掏出钥匙交给他:“此处本就是鬼王的宅子,小公子可随意住。”
分别之前,罗斛不知从何处找出一本书,塞到罗刹手中:“小公子,你不通男女之事,这几日可多看看。朱娘子应也是初次行事,你用此书的第一式便好。切记不可追求刺激,万一你体内的鬼炁失控,恐会伤到朱娘子。”
男女之事,竟如此危险。
罗刹一脸正色地收下书,边走边钻研,直撞到朱砂才停下。
一想到书中的种种,罗刹红了脸,轻咳两声才道:“朱砂,我找到一间大宅子。”
朱砂眉眼弯弯,将抱在手中的喜服等物统统塞给他:“好,都听你的。走吧,我已买好成亲之物。我们今夜成亲,如何?”
“这么快?”
“我想早点嫁给你。对了,那间宅子里,还有你的同族吗?”
“没有。”
“正好。”
“正好什么?”
“正好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
喜堂简陋,唯有一对红烛尚算应景。
罗刹穿着喜服等在前厅,至黄昏,才等到姗姗来迟的朱砂。
三拜之后,罗刹牵着朱砂回到房中。
架子床上铺了一层红绸,另放着几截红布。
罗刹随朱砂坐到床前:“朱砂,这些红布,是你放的吗?”
“嗯……”
朱砂羞涩地拿起红布缠住他的双手双脚。
等他被她五花大绑推到床上,她从桌上的木盒中,掏出一对铃铛戴在手上。
罗刹认得那对铃铛,书上说是以佐房中术的缅铃。
随着男女情深意浓的动作,铃中金珠乱滚,震颤发声。
泠泠作响中,令女子酥痒难耐。
那本书中的粗糙春色,慌乱涌进脑中。
“朱砂,原来你这般奔放。”罗刹羞红了脸,扭过头轻声道,“但我们初次行事,这姿势怕是会伤到你。”
朱砂莞尔一笑,赤脚下床灭了蜡烛。
房中唯一的光亮消失,罗刹看着朝他走来的模糊人影,心中既惊又喜又期待。
黑暗中,呼吸声沉沉,唯铃铛在响。
朱砂的手顺着他的脸,一步步下移。
铃铛随着她的动作,游走响动。
铃音已至耳边,罗刹的心乱了,鬼炁在身子里不安地游走。
他怕自己失控伤人,急切地喊停朱砂:“朱砂,你还是放开我吧。这姿势虽……好,但我怕伤到你。”
谁知,朱砂不但不应。
反而扯开自己的罗裙与他的喜服,整个人趴在他身上
女子温热的肌肤贴上来。
心跳如雷,微惊红涌,神智更加失控。
身子发烫,气血上涌。
罗刹紧紧咬住下唇,声音颤抖,无力催道:“朱砂……”
“罗刹乖。”
朱砂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话,罗刹越听越难受,越听越心痛:“朱砂,你在念什么?”
“哦,人鬼契。”
“朱砂,你这个骗鬼的死骗子!”
14. 大势鬼(七)
冷。
罗刹是被冷醒的。
好似做了一夜长长的美梦。
又在最后关头,被人淋了一盆寒彻骨的冷水。
所以准确来说,他是被吓醒的。
醒时,他身处客舍,身上全无布衾。
倒是一旁的朱砂裹得严严实实。
自从与朱砂结契,他时不时总会梦回汴州。
梦到朱砂装可怜哄骗他成亲,又在洞房花烛夜,无情地与他结下人鬼契。
人鬼契,人鬼契。
人为主,鬼为奴。
此契一旦结成,鬼便是人的奴隶,一辈子为人所驱使。
纵使死亡,也无法将人鬼契解开。
那道契约。
会生生世世束缚鬼,直到鬼死之日。
不过……
罗刹猛然发觉不对。
昨夜他引来天雷杀死商戚后,被朱砂带去一间暗房。
之后,朱砂离开,一个神秘人进房。
他还记得,他的眼耳口鼻都流血不止。
思及此,他赶忙下床,拿出朱砂的铜镜照了又照。
奇怪的是。
他的脸,此刻无半点血污:“怪了,我难道在做梦?”
床上的朱砂听见他一惊一乍的说话声,气得将枕边的襦衫团成一团砸向他:“一大早你发什么疯!”
罗刹回头盯着朱砂,女子因为动怒,裹身的罗纱从双肩滑落,露出穿在最里面的青绿诃子。
想起昨夜被他压在身下的女子。
罗刹别开脸,心怦怦狂跳,脸上的绯色红晕烧至耳边。
“你脸红什么?”
“没……什么。”
朱砂冷哼一声,继续躺下睡觉。
罗刹蹑手蹑脚爬上床,思来想去,还是开口问道:“朱砂,我们怎么回来的?我记得你把我带去一间宅子,我失控亲了你……”
朱砂被他连番打扰,回身一巴掌拍到他的脸上:“怪不得你昨夜做梦一直傻笑,原是做了见不得人的春梦!”
“我没做梦!”罗刹捂着被打的左脸,“真的,我还引天雷杀了商戚。”
闻言,朱砂一脚踹他下床,无语道:“还说没做梦!引雷术是上古秘术,你那点修为,怎么可能引来天雷?昨夜你打倒商戚,我用符纸定住他。将他交给官差后,我们便走了,你难道全忘了?”
罗刹见她不信,立马掐诀结印。
但来回试了几次,双手却空空如也。
朱砂看他来回摊手,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大笑。
罗刹神色迷茫,手足无措地捏着衣角。
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证明他昨夜没有做梦,那便是朱砂。
他昨夜在朱砂的胸口又亲又咬,定会留下痕迹。
只要查看她的胸口,便能证明他没有做梦。
床上的朱砂笑得脸色发红,罗刹张嘴几次,始终没有说出口。
梦中商戚临死前说的那句“符箓”,让他心生恐惧。
他怕朱砂的胸口真的有痕迹,他怕朱砂其实在利用他。
午后,两人出发回长安。
罗刹先一步下楼,发现门外全是手持太一道令牌的男女。
抬头一看匾额,明晃晃四个大字:太一客舍。
合着,他这几日和一群道士住在一起?
等朱砂下楼,罗刹挪到她身边抱怨:“朱砂,我虽装得像人,但我实则是鬼。你下回能否顾及点我的身份,少把我带去太一道的据点。”
朱砂白眼一翻,与他算起账来:“普通客舍,一日一百文。太一客舍,三日才一百文。我俩的日子拮据,能省则省。放心,他们全是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罗刹不情不愿应好,正欲追问赏金,余光却瞥见萧律带着官差正匆匆赶来。
他定睛一看,那群官差的身后,有一个槛车。
而车中之人,额间贴符,赫然是了元。
罗刹疑惑间,萧律已近在眼前,先是拱手道喜:“恭喜师姐擒获恶鬼商戚。此鬼已招供,言他出自希恶鬼一族,有几个同族藏在洛州。我与师兄打算今日出发,将他押去长安。”
眉梢上扬,朱砂抱着手好不得意:“你啊,就是做事太死板,不知变通。待我有空,定要好好教教你捉鬼之道。”
对于朱砂这一番不要脸的自夸之语。
一旁的罗刹直翻白眼,对面的萧律尴尬地放下手,转而打听起端木岌:“师姐,你见过师兄吗?”
朱砂摇头,罗刹更是一无所知。
萧律见两人一脸茫然,嘱咐几句后便提步走进客舍。
朱砂转身走向马车,罗刹望着萧律的背影,若有所思:“朱砂,你先进马车等我,我忘拿褡裢了。”
“快去!”
罗刹快走几步,追上萧律:“你昨夜在刺史府见过我吗?”
对于他的问题,萧律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便斟酌道:“自然。我亲眼所见,你与师姐带着商戚去刺史府领赏。可是师姐托你问我功劳一事?你让师姐放心,师兄与我,绝不会抢她的功劳。”
“多谢,我们先走了。”
一路出城。
两人路过一处山坳,车中安睡的朱砂,忽然摸出唢呐吹起来。
起初,罗刹兴高采烈在听。
后来发现她吹的是送殡的哀乐,心中直呼晦气:“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她明摆着给我送殡。”
晃晃悠悠赶了八日的路,总算见到长安的城门。
一到棺材铺,朱砂一声不吭回房安寝。
罗刹边收拾马车,边大声讨要工钱:“朱砂,工钱还没给我……”
然而,他接连喊了几句,朱砂充耳不闻。
倒是对面的几家棺材铺老板站在门边,悠哉看戏:“二郎,又没要到工钱啊?”
“没有,她答应给我了。”罗刹满脸堆笑应付几人。等转身,又气得原地跺脚,“黑心骗子,故意装没听见。”
朱记棺材铺,在棺材坊的坊尾。
右边是一堵厚墙,墙外是一处荒废的宅院。罗刹跳进去瞧过,宅子里杂草丛生,久无人住。
左边是王记棺材铺,去年老板王老棺以次充好,得罪权贵。
他被抓进大牢后,王记棺材铺自此闲置。
棺材铺前店后宅,前堂摆有柜台,零零散散放着香烛纸钱之物。
后院两间厢房,一间伙房。
还有一间库房,堆着朱砂的假行头。
在前店擦擦扫扫忙活了半个时辰,罗刹慢悠悠回房。路过朱砂房门外,听见她在唤他:“罗刹,进来。”
罗刹并未多想,直接推门而入。
不曾想,朱砂正闭着眼睛坐在浴斛中沐浴。
眼下,她的上半身露出水面。
贴身的诃子丢在一边,裹身的罗纱湿透,紧紧贴在身上,胸口处在水中若隐若现。
罗刹仔细去看,上面别说字,连半点痕迹都无。
喉咙滚了滚,他尴尬地立在房中,哑着嗓子问道:“朱砂,你叫我进来做什么?”
朱砂听到他的声音,一睁眼便惊慌大叫:“色鬼!”
“你叫我进来的。”
“滚——你这月工钱没了。”
罗刹被朱砂浇了几瓢水,愤愤不平回房。
直到入夜,他仍在生气:“各种找由头克扣我的工钱。”
竹枕枕得难受,罗刹索性起身靠在床框上,脱掉汗衫,静静看着胸口处的“朱砂”二字。
朱砂的胸前没有字,也没有痕迹。
难道那一夜,他真的在做梦?
只是,这梦委实太真实了些……
罗刹躺在床上,一想起朱砂泼水的狠劲,气不打一处来:“她除了骗我的那几日温柔,何时温柔待过我?我果然在做梦!”
白事营生,赶巧不赶早。
今日的棺材坊过了午时,仍不见客至。
各家老板站在门口,对着店门紧闭的朱记棺材铺指指点点:“你们瞧瞧这朱记,整日关门赶客。要我说,咱们棺材坊的好名声,全被朱记败坏了。”
说话间,一个金围珠绕的年轻男人,提着食盒走过。
赵老板以为是贵客,欣喜开口又失望闭嘴:“他怎么又来了?”
旁边的白老板抱着手,看着男子的背影,啧啧称叹:“颍阳县主最好美男,朱记的那个新伙计长得多俊啊。”
罗刹在房中修炼至午时,听见一阵拍门声。
原想偷个懒,推朱砂去开门。
结果拍门声响了许久,朱砂的房门纹丝未动。
无法,他只能自己去开门。
来人是他的同族砻金,提着一个食盒:“小公子,昨日宫里赏的糕点。县主吃腻了,全给了我。”
罗刹半是感动半是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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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砻金心里有他,心酸自己好歹是一方鬼王的儿子,如今竟沦落到吃别人不要的糕点。
不过,记着砻金的情谊,罗刹打开店门,迎他进店。
两人靠着柜台吃起来,砻金说起昨日入宫的见闻:“太子前几日平安到了鄂州,圣人大喜,才赏赐糕点呢。”
罗刹追问:“太子是哪一日到的鄂州?”
砻金只模糊记得一个日子:“我听圣人中官的阿谀之言,‘殿下八日前已到鄂州,听闻第二日便拿住了贪赃枉法的林刺史’。”
八日前,隐约就是他做梦杀死商戚的夜里。
那夜鄂州城东火树银花,热闹极了,确实像是太子驾临之景。
罗刹又搞不明白了。
那一夜,他所经历的事,到底是梦还是真事?
砻金看他皱眉疑惑,小声嘀咕:“阿谀之言,你听听便好。照我说,太子没准早就到了鄂州,就等一个好机会,把林刺史丢掉罢了。”
“为何?”
“朝中人人皆知,林刺史是太子心腹。圣人不满林刺史无才无德已久,上月鄂州长史冒死进谏,言林刺史多年来横征暴敛,自丰私室。太子腹背受敌,自然得快点丢掉这个隐患。”
砻金越说越起劲,挑眉凑到罗刹耳边:“小公子,你可知这位冒死进谏的鄂州长史是谁的人?”
罗刹来长安不到半年。
平日不是在棺材铺守店修炼,便是跟着朱砂去城外吹唢呐送殡,赚些辛苦钱。
砻金:“是齐王的人。我听县主之意,即将上任的鄂州刺史也是齐王党。”
罗刹知道齐王,太子李长据同母异父的弟弟李隽。
听闻齐王丰神俊朗,文武双全,神凤帝对他更是宠爱有加。
罗刹:“齐王的意图如此明显,太子难道未曾防备?”
砻金好笑地看着他:“没了齐王,还有赵王。再不济,长乐公主也未尝不可。圣人一日高坐闿阳宫,太子一日只是太子。群狼环伺,太子难啊……”
朱砂的身影出现在远处,罗刹一口塞下剩余的糕点,忙不迭催砻金离开。
临走前,砻金将藏在袖中的密信交给罗刹:“小公子,鬼王传信于我,说他和鬼后上月已从邕州出发,前来长安看你。”
“听说罗大郎又找到一座金山,阿耶来给我送钱吗?”
“啊……或许吧。”
不等罗刹开心完,砻金又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小公子,朱砂的旧相好又死了一个……”
“谁?”
“丝绸商端木家的庶子,好似叫端木岌。”
“他何时死的?”
“听说也是八日前,死在鄂州城外。”
罗刹冒出一身冷汗,久久站在棺材铺门口。
回家的朱砂与离开的砻金擦肩而过。
见他神色匆忙,不敢看她,便知他又来找罗刹闲聊。
果不其然,等她踏进棺材铺,只见柜台上满是糕点碎:“罗刹!”
罗刹慢慢转身,语气惊恐:“朱砂,端木岌死了。”
朱砂摊手:“我知道啊。”
罗刹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急切地问道:“朱砂,端木岌被杀当夜,我一直和你在一块,对不对?”
糕点碎遍布柜台和地上,朱砂越扫越多,气得将扫帚丢给喋喋不休的罗刹:“对对对,你一整晚都在说梦话,吵得我睡不着。”
罗刹没有接扫帚,喃喃重复朱砂的话:“你一整晚都在说梦话……”
那一夜似梦非梦的经历,让他遍体生寒。
因为他害怕,是他失控杀了端木岌。
在鄂州的某日,端木岌告诉他,朱砂的心上人另有其人:“她勾引我们,只是为了帮那个人打探太一道的秘密。”
罗刹疑心他撒谎,偷听过他与另一人的一次夜话。
在那次夜话中,他极尽恶毒之词,大骂朱砂是爱慕虚荣的残花败柳。
罗刹气愤端木岌的无耻。
曾在他醉酒当夜,潜入房中想教训他。
可惜,端木岌身上有天师符,他无法近身只能作罢。
朱砂看罗刹魂不守舍,气得一脚踹到他的腿上:“懒鬼,神神叨叨装中邪。我看你是老和尚的木鱼,天生欠打!”
“整日干活,工钱不给。我看你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滚——你下月工钱也没了。”
15. 喜气鬼(一)
端木岌之死。
在他们回到长安的第三日,如惊雷一般炸开。
一早秋雨瑟瑟,朱记棺材铺门口,有人冷声大喊,来来回回仅一句:“天师有令,弟子玄机与伙计罗刹速回太一道。”
罗刹躲在门后,全身颤抖不敢开门。
在房中酣睡的朱砂被吵醒,打开店门,对着外间喊话的人大骂:“吼什么吼,我又不是聋子。”
外间传话之人见她开门,面无表情离开。
罗刹缩在朱砂身后,小心问道:“朱砂,我能不去吗?”
朱砂回头,双手捧着他的脸,半是安抚半是捉弄:“别怕,大不了你死我殉情,让太一道倒霉个几十年。”
最后。
罗刹还是去了。
因朱砂说:“若我被关在山上十天半个月,你可就惨了~”
人鬼契,人鬼契。
人一旦离开鬼,离得越远,鬼越难受。
太一道所在的子午山,在长安城北。
山门高悬一把形似天尊剑的石剑,进山门后一路拾阶而上,行半个时辰便能走到太一道的正殿。
一年半前,朱砂下山开棺材铺。
因她恶意抢案子找官府要赏金,招致同门不满,太一道众人对她素来没有好脸色。
眼下,朱砂牵着胆战心惊的罗刹走在山道上。
往来的同门白眼连连,不时窃窃私语。
太一道正殿,名天尊殿。
朱砂慢悠悠赶到时,殿中已站满了人
第二排有一个位置空出,她带着罗刹大大咧咧走过去。
他们的前面,是一个空位置。
他们的后面,是一个肤白貌美,活脱脱喜欢挖人墙角的小白脸。
又叫萧律。
他们的左右两边,分别是一个怒目的男子与一个愤怒的女子。
午时三刻,姬璟踏入殿中。
罗刹透过人缝看去,姬璟四十余岁。
眉目间充满杀气,举手投足间不怒自威。
许是察觉到他的窥视,坐在上首的姬璟冷眼扫过来:“经查,玄玉因天师符丢失,不幸死于鬼族之手。”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殿中七嘴八舌,满是对鬼族的咒骂。
罗刹站在几人中间,丝毫不敢有任何动作。
姬璟本就心烦,一听弟子们的吵闹声,更是怒从心头起:“好了,我不是让你们来此吵架的。”
第一排有男子站到殿中:“玄序愿前往鄂州,追查杀害玄玉师弟的凶手。”
在他之后,另有七八个男女站到男子身后:“弟子愿随玄序师兄同往。”
“好,此事交由玄序处置。”见大弟子身先士卒,姬璟抚掌道好。心中欣慰之余,看着殿中空出的几个位置,她不免又要多叮嘱几句,“近来大梁各州,恶鬼夺身之事时有发生。鬼族蠢蠢欲动,你们此行,需慎之又慎。”
“弟子遵命。”
余下的半个时辰,姬璟与弟子们一一交谈。
到朱砂时,姬璟一言不发,径直走过。
倒是她身后的侍从鹤珍,看着朱砂道:“玄机留下受刑。”
一大早把人叫回来受刑?
罗刹有些愤慨,想与鹤珍理论,反被朱砂轻轻拉住。
朱砂受刑之所,是天尊殿旁的困囿堂。
罗刹独自撑伞等在外面,里面偶尔会传来几声女子的惨叫。
他竖起耳朵去听,用心去分辨,大致猜到朱砂今日所受之刑是鞭刑。
鞭子高高挥起,又重重落下。
朱砂咬牙硬撑,实在太疼才会不自觉溢出一两句求饶声。
他听的心疼,想冲进去救朱砂,又怕身份暴露,连累她被逐出太一道。
万幸,这样的折磨没有持续太久。
秋雨停歇,满头大汗的朱砂颤颤巍巍走出困囿堂:“二郎,快来扶我。”
罗刹收了伞,赶忙跑过去搀扶她。
鼻间萦绕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他心里难受,开口隐隐带着哭腔:“朱砂,他们因何打你?”
朱砂满不在乎:“抢了端木岌的生意呗。”
下山路上,朱砂一瘸一拐,差点跌倒。
罗刹蹲下身:“朱砂,我背你下山。”
朱砂应好,一把扑到他的背上。见他侧脸发红,心弦一动便出言调戏:“二郎果真有拔山举鼎之力,要不是今日身子不便,我真想试试你的长短。”
“挨打都堵不上你的那张破嘴。”
“这顿鞭子是为你挨的。若非你闹着要换架子床,我何必和端木岌抢生意,白惹一身腥。”
新架子床又大,睡起来又软。
罗刹老实闭嘴,任她调戏。
远处的石剑令百鬼生惧,罗刹小心问起端木岌的死因:“他是被鬼杀死的吗?”
朱砂骂他疑神疑鬼:“你难道怀疑是你杀了他?小鬼,就算他身上没有天师符,你也打不过他。”
罗刹喏喏想反驳,若是换成梦中会引雷术的自己,端木岌才不是他的对手。
“朱砂,我真的说了一整晚的梦话吗?”
“是啊。我记得有一句,‘朱砂,我比他们俊,比他们听话,你不许再找相好了’。”
“我会这么低声下气?”
“对了,你还说,‘朱砂,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这句话,确实像是他说的话。
罗刹沉默下来,没有再问端木岌死亡的细节。
朱砂只当他不说话是为心虚,一时心情大好,说话更加放肆:“二郎,你那晚说梦话便算了,为何还要伸舌头呀?”
“你烦死了。”
“笑问二郎,今夜纱厨枕簟凉否?”
罗刹背着朱砂,一路走回棺材铺。
累得大汗淋漓,反被朱砂嘲讽身子虚:“一个鬼修,背我一截路累成这样?真是给鬼族丢脸。”
“整整二十里路。”
“去烧水,我要沐浴。”
罗刹指指她的后背:“你后背有伤,还是不要沾水。”
朱砂一边含糊回应,一边抱着糕点,健步如飞跑回房。
隔着一层薄帘,罗刹看她一脸奸计得逞的小人样,恍然大悟:“她肯定没挨几鞭,故意大声叫唤骗我。”
借口有伤,朱砂在房中休养了整整三日。
自然,这期间前店后宅的所有杂事,全由罗刹一手包办。
罗刹每日将膳食送至床前,还要费心服侍她吃下。
这日喂饭时,他问起一件事:“朱砂,你整日抢同门生意,为何仍能留在太一道?”
朱砂一无权势,二来姬璟瞧着也不喜她。
一个频频与同门交恶,破坏太一道规矩之人,竟然多年未被逐出师门?
真乃天下第一大稀奇事。
朱砂品着鸡汤,闻言一脸深意地凑近罗刹:“自然是因为……”
“因为什么?”
罗刹不自觉追问,未曾注意朱砂的举动。
无人回他,却有一人咬住他的唇,动作缓慢而轻柔:“自然是因为我好。你自己说,我好不好?”
“好……吧。”
朱砂养伤的第三日。
罗嶷与尽禾偷偷摸摸来了长安。
夷山鬼后尽禾,出自妬妇津神一族。
两千岁时,与大势鬼一族的罗嶷喜结连理。
鬼族子嗣艰难,独独尽禾生养了两个孩子。
逢太山大宴之日,她可谓鬼皆羡之。
然,风光不过一千年。
尽禾看着两个儿子,没了欢喜,徒留担忧。
世有鬼族百支,却百年无新鬼出生。
她的儿子,日后若想成亲。
要么迎娶长辈,要么入世娶凡人为妻。
万幸,大儿子命好,与她的同族之女结下娃娃亲。
大儿子的婚事解决,小儿子的终生大事成了她日夜所思之事。
她这个小儿子,从未入世,从未见过除她以外的女子,心思单纯如赤子。
等好不容易说动小儿子下山入世,她又日夜难眠,担心他被人欺骗。
结果,一语成谶。
她这个小儿子,还真让人给骗了。
遥想初见女骗子的当日,尽禾穿金戴银,与罗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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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下山。
罗刹等在宅子门口,低头不语。
尽禾看见熟悉的人影,奔上前抱住来人:“二郎,你真争气!朱娘子呢?”
“许是累着了,我们去前厅等等。”罗嶷看着儿子的羞涩样,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提步离开之前,不忘教训罗刹几句,“你是鬼,她是人。有些事,你得多让让她。”
罗刹看着双亲开心的背影,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委屈:“我……和她结了人鬼契。”
走出几步远的尽禾变了脸色,一个闪身飞到罗刹身前,扯开他的衣袍。
男子的胸口之上,赫然显出两个字:朱砂。
尽禾死死盯着那两个字,双拳不停地捶打罗刹:“傻子,你和她结人鬼契做什么!”
罗刹有苦难言,被尽禾打骂了许久,才如实道来:“她捉鬼的生意差,便想走些旁门法子赚钱。前些日子,她听闻汴州有鬼,就打算来此骗个鬼,帮她捉鬼赚钱。”
尽禾无语:“所以你就是那个蠢鬼?”
罗刹无奈:“嗯。”
说话间,一夜好眠的朱砂伸着懒腰现身。
看见院中面生的两人,她笑着与他们挥手:“阿耶阿娘,早上好呀。二郎,快去东厨把早膳端出来。”
罗刹闷声应好:“我马上去。”
尽禾看着罗刹百依百顺的样子,更是心痛。
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眼下成了凡人的傀儡鬼奴,任她驱使。
为了儿子的一生,等罗刹离开后,她转身跪在朱砂身前:“朱娘子,我们有钱。你开个价,把人鬼契解开,行吗?”
她跪,朱砂也跪,还郑重地拜了又拜:“阿娘,人鬼契解不开。但你放心,我会好好待罗刹,每月还会给他发工钱,保管他在长安吃穿不愁,无人敢欺。”
尽禾哭得梨花带雨:“你给他发多少工钱?”
朱砂犹豫再三,伸出一根手指:“一贯钱。”
终尽禾一生,从未见过铜钱。
当下听儿子辛苦一个月仅得一贯钱,顿感悲愤交加,头晕目眩差点晕倒在地。
罗嶷余光瞄到罗刹,赶忙扶起尽禾:“别哭了,二郎来了。”
一桌四人吃着早膳,唯有朱砂吃得心满意足。
尽禾看着儿子,抹着眼泪。
罗嶷劝着尽禾,唉声叹气。
罗刹坐在中间,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饭后,罗嶷指着朱砂:“朱娘子,你随我去后院谈谈。”
罗刹又怕朱砂惹恼罗嶷,又怕罗嶷出手太重伤到朱砂,忙不迭搭腔:“阿耶,她是太一道的人,你别出手伤人。”
一听太一道,尽禾直接气晕在地。
罗嶷一边吩咐罗刹扶尽禾进房,一边喊走朱砂。
房中,尽禾悠悠转醒,看着在床前忙碌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她怎么骗到你的?”
罗刹眨眨眼睛:“她在山下卖身葬父,瞧着可怜又孝顺。我想着为家中积德,便热心帮她葬父,然后娶了她。我哪知道,她原来是个骗子……”
尽禾无力躺回床上:“往日,我骂你一根筋没心眼,你说我诋毁你。我且问问你,她长得貌美,可除了你,还有旁人帮她葬父吗?”
罗刹老实摇头:“没有。但是阿娘,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善心。”
尽禾起身一掌拍到罗刹背上:“是你蠢!明眼人一看便知有问题。只有你这个蠢鬼,巴巴上当。”
“哪里有问题?”
“哪有女子在无人的山下卖身葬父!”
第一次见朱砂,自己的儿子被骗去长安。
时隔半年,要她再次面对朱砂。
尽禾光是想想,便觉头痛欲裂:“罗嶷,要不你自个去吧?我一看到二郎受苦,就难受……”
罗嶷掀帘看了眼车外的长安,闻着几家金铺溢出的金银之气,面露不舍:“砻金说,二郎过得不错。”
“每月连工钱都没有,你也好意思说二郎过得不错?”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随他们去吧。”
“我不管,反正你必须让她给二郎加工钱。”
“好好好,我去说。”
16. 喜气鬼(二)
朱记棺材铺开店一年半有余。
来客除了太一道传话的弟子,便是颍阳县主的面首。
今日头一遭,棺材坊的老板们,瞧见有马车停在朱记棺材铺门前。
车中下来两人。
一个昂藏七尺,威风凛凛。一个云堆翠髻,顾盼生辉。
两人相貌皆非凡人相。
引得各家老板窃窃私语:“这女子的相貌,与二郎有几分相似。难道两人是亲姐弟?”
下车的尽禾听到这句,掩唇得意道:“我是二郎的阿娘,包亲的。”
在后院忙碌的罗刹,听到熟悉的声音,赶忙跑过来开门:“阿娘!阿耶!”
一见儿子,尽禾变了脸色。
再一看朱砂未出门迎她,更是怒气难消。
罗刹乐呵呵迎双亲进门,边走边解释:“你们别看棺材铺破。这里地段好,一年光赁金,就得三百贯呢。我们的钱全花在赁金上了,便没来得及装点。”
柜台空无一物、桌椅摇摇欲坠、摆件寒酸至极。
更遑论一向穿金戴银睡金床的儿子,如今身着胡服,腰间仅一颗小小的金珠子。
尽禾听着儿子心虚的解释,几欲哭出声:“她人呢?”
罗刹指指后院一间紧闭的房门:“她受伤了,在房中养伤。阿娘,你随我去房中,我攒了不少好东西给你。”
好东西是一盘蒸饼与两盘胡饼。
尽禾咬着蒸饼,拿着胡饼,说话含糊不清:“二郎放心,我与你阿耶说好了。此番来,定要让她给你涨工钱。我的儿子,每月起码得这个数。”
五根手指往桌上一摆,罗刹开心点头。
母子俩在房中大谈工钱。
一墙之隔的房中,罗嶷正在细看小儿子这半年来的花销。
每日三盘干烧肘子,每三日一件新袍。
还有每半月换一次的架子床……
整整二十五张花销单子,罗嶷看得是火冒三丈:“他净知道乱花钱。”
朱砂坐在床边,满面无辜:“阿耶,并非我不给二郎涨工钱。一来,棺材铺生意差,我养他已费劲。二来,二郎整日吵着闹着换这换那,为了让他过得舒心,我可都给他换了。”
说到最后,隐隐哭腔。
朱砂抬手拭泪:“阿耶,实不相瞒,为了养二郎,我已欠了不少账。下月的柴米尚无着落,若你手上宽裕,可否接济我们一点?”
罗嶷迟疑地点点头,拿出一块金饼塞到朱砂手上:“若不够,我再想想办法吧。”
“呀,多谢阿耶。”
今日的午膳,由罗刹掌厨。
尽禾不忍儿子操劳,提出去酒楼,被罗嶷严词拒绝:“去酒楼作甚?我的钱虽来得容易,但也经不住他乱花。”
“我出钱。”
“他去,我不去。”
“那你别去了。”
尽禾招呼罗刹与朱砂去酒楼,又被罗刹婉拒:“阿娘,你尝尝我的手艺。”
一来二去,尽禾只得妥协。
八菜一汤,四荤四素。
罗刹足足在伙房忙碌了一个时辰。
饭菜上齐,尽禾心思一转,美滋滋夸起儿子:“二郎自来了长安,样样皆会。”
罗嶷盯着那盘干烧肘子,直冒火星子:“整日胡吃海喝,是头猪都会了。”
“罗嶷,你敢骂我儿子是猪!”
“骂了又如何?”
两人作势便要大吵一架,朱砂伸手阻止:“阿耶阿娘,你们难得来一趟,快吃快吃。”
午后,尽禾叫走罗刹,罗嶷喊走朱砂。
尽禾在棺材铺转了一圈,打听起朱砂的双亲:“她怎么没有摆放牌位?我还带了一箱香烛纸钱呢。”
罗刹:“她说牌位在旁处放着,便不摆在棺材铺了,免得看到伤心。”
尽禾四下环顾,确定无人后才小声问道:“她没让你干坏事吧?”
“比如?”
“比如让你去做面首赚钱!”
唯恐尽禾误会,罗刹急急摆手:“没有,我只是跟着她查案捉恶鬼罢了。阿娘若不信,可去问砻金。”
尽禾再问:“我听说她有很多旧相好?”
这回,轮到罗刹郁闷点头:“嗯,七八个吧。”
“但是阿娘,我与他们不一样,我是朱砂拜过天地的郎君。虽说婚书未交,手续未办吧……”
“傻鬼,活该你被骗。”
大儿子一心要做百鬼之王,闹着要退亲。
小儿子呢,一心扑在一个骗子身上。
尽禾难得出门,连番打击之下,气得拂袖回房。
罗刹无人可陪无事可做,只好搬来一把椅子。坐在院中静静等待,不时捂嘴窃喜。
日头斜向西,罗嶷与朱砂踏出房门。
一见朱砂低着头,罗刹心中大喜,急急凑上去:“阿耶,她同意了?”
罗嶷拍拍他的肩膀:“嗯,同意将你的工钱从每月一贯钱改为两贯钱。后会有期,我与你阿娘先走了。”
“阿耶?”
“别逼老子骂你,自己闯的祸自己解决。”
罗嶷与尽禾再回故地长安,待了不到一日便匆忙离去。
罗刹背身站在店门前,看着跑远的马车发愁。
朱砂斜倚在门边,一伸手便能够到他的头。
修炼千年的鬼,得朗月清辉滋养。
这一头半束半披的长发,倾泻如墨。比之长安城不少娘子们娇养的青丝,还要柔亮顺滑。
“二郎乖,跟着我好好干,保管我吃肉你喝汤。”朱砂信手摸上去,越渐上瘾,“来,叫两声。”
千般不愿万般屈辱,霎时涌上心头。
罗刹捂着自己隐隐发疼的胸口,最终委屈开口:“汪汪汪。”
“真乖。”
远走的马车中,尽禾趴在车窗边上。
看着小儿子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芝麻大点的黑点。
红泪落下,她心酸开口:“二郎虽爱上一个骗子,但总归比大郎好。”
她千辛万苦与同族定下的亲事,大儿子说不要就不要。
祁南钦已死,祁娘子不知在何处,他们连退亲都不知该向谁说。
罗嶷盘着大金珠子,低闷的碰撞声中,他快速下了决断:“大郎铁了心要退亲。我们若强逼他成亲,只会白白耽误祁娘子一生。不如这样,待我们寻到祁娘子。先赔礼道歉,再送她一座金山,最后帮她另寻一个如意郎君。如何?”
尽禾应好,转念又担忧起来:“你打算怎么找祁娘子?自南钦死后,她便与我们断了联系。”
罗嶷用手指指尽禾:“找不到祁娘子,那便找祁娘子的阿娘。她们母女,应该在一块。”
二十余年前,消失多年的祁南钦出现在夷山,言自己已娶妻。
又过了几年,他说自己有了一个女儿,但并未明说是亲生女儿还是义女。
尽禾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未曾细问,便与祁南钦定下儿女亲事。
如今想来,祁南钦对母女俩的身份,一直三缄其口。
看来这母女二人,并非鬼族。
尽禾:“我记得南钦有一回醉酒,曾说自己喜欢上一个高不可攀的女子。”
隔着车帘,罗嶷回头看向灵曜大街尽头的闿阳宫,大惊失色:“难道是李夷?”
“李夷有一女,名李悉昙,年纪正好与祁娘子对得上……”
两人坐在车内,面面相觑。
找大梁皇帝退亲,他们万万不敢。
尽禾知难而退:“没事,没准李夷不知道这门亲事。”
罗嶷出言附和:“哈哈哈,没准李夷早忘记南钦了。”
“幸亏是李夷啊。”
两人边说边笑边感叹,马车忽然停下。
车外呼啸而过数十匹烈马的马蹄声,以及一个武将急迫的吼声:“军情机要,速速让开,挡者斩!”
罗嶷掀帘去看,竟看到自己的老熟人,晋王李飚。
照旧是个武夫模样,照旧蛮横无礼。
只是今日,他观李飚神色忧伤,一脸哀容,不知出了什么伤心事。
李飚不经意回头,罗嶷忙不迭躲回车内。
尽禾叉腰怒道:“怕什么!我们这趟出夷山,又不是没跟姬璟打过招呼。”
惊魂未定,罗嶷抬手抹去额间冒出的冷汗:“姬璟的回信中,可明明白白说了。可以来,但不能被人发现。”
尽禾:“我听二郎说,上回姬璟瞪了他好几眼。”
罗嶷:“谁让你当年老跟姬璟比举鼎。你力大无穷,回回都赢,她不记仇才怪。”
“她真是小心眼!输给我,便找我儿子撒气。”
骂着骂着,尽禾问起罗刹工钱一事:“我们来时,明明说好为二郎力争每月五贯钱,你怎变卦了?难道你说不过朱砂?”
一提起此事,罗嶷冷哼一声。从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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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掏出花销单子,递给尽禾:“你自己看。他一天到晚乱花钱,给他再多的工钱,也是白费。”
尽禾看着那一沓墨迹未干的单子,心绪难平:“姬家全是小心眼,你家全是蠢鬼!儿子蠢便罢了,你更蠢。”
一个活了五千年的鬼,竟辨不出一张单子的真假。
罗嶷后知后觉明白过来,猛拍大腿,直呼上当:“完了,我还塞给她一块金饼。”
“蠢鬼,二郎就是像你才被骗。”
“你还有脸说我与二郎?大郎就是像你,才闹着要建功立业。”
尘烟滚滚。
一辆马车向南,一路出长安城,回汴州。
一匹烈马向北,一路进闿阳宫,入大殿。
李飚下马时,差点摔倒在地。
看到侄女神凤帝的一瞬,他踉跄着跑过去,一口血喷出:“圣人,解忧被恶鬼害死了……”
李飚的独女金乡县主,名李如意。
她与出自河东卫氏的县马卫元兴,生有一女,名李解忧。
十岁的李解忧。
生于人鬼大战平息后的秋日,又诡异地死于天下太平的秋日。
半月前,随李如意出府吊唁的李解忧,在丧礼上遇到一个鬼。
那日柳乱风凄,满府哭悲,人皆一身缟素。
风起灯忽无,香烛燃尽。
长明灯影明灭,红童男绿童女两个纸人摇摇摆摆,随招魂幡接来引去。
天地一片素白中,李解忧看到一个女鬼。
一个裹红衣,梳螺髻的女鬼。
女鬼独自站在棺材旁,混在白惨惨的纸扎中。
她闭目深吸一口气,又细细咀嚼,好似在吃什么美味佳肴。
李解忧乍然看到此情此景,吓得躲到乳母身后。
谁知女鬼见她已发现自己,竟龇牙咧嘴追到她身边,对着她哈哈大笑。
李解忧害怕地捂住双眼,快步跑出灵堂。
女鬼不依不饶跟在她左右,不停吟唱:“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夜死人,不敢哭,瘦小孤魂,今夜呼君遍。”[1]
那些阴森恐怖的歌谣,让李解忧夜夜噩梦。
直到前日,她死在房中。
尸身旁,留有一字。
一个用鲜血写成的歪斜大字。
「死」
仵作查验后,言她死于失血过多。
可她死时,伺候她的六个下人就守在门外。
一门之隔。
竟无一人听到她的求救声。
李飚悲痛地说完来龙去脉:“圣人,老臣求你,下令让太一道去歧州捉鬼!”
“好,王叔你先起身。”神凤帝扶他起身,转身对着身后吩咐道,“金吾卫大将军宇文娴何在?持朕的手谕,即刻前往太一道,让姬天师速速派弟子前去歧州。”
身后传来一个女子铿锵有力的回答:“喏!”
今日长安城门的闭门鼓,已擂足六百下。
城门将关,空无一人的灵曜大街却再一次卷起尘烟。
晋王外孙女被恶鬼残害一事。
不到一宿,传遍整个长安城。
朱砂从太一道打探消息归来,一脚踹开罗刹的房门:“走,去歧州抢王衔之的生意,赏金百金。”
正在房中沐浴的罗刹见她入内,慌忙扯过外衫,好歹遮住一星半点:“你能否先叩门?”
“不能。”
“我是男子。”
“你的全身上下,我不仅看过还摸过,你如今在害羞什么?”
“我烦死你了。”
出城后,朱砂亮出藏在怀中的悬赏文书:“若此案查得快办得好,晋王还有大赏。你努力些,事成我给你换一个鎏金枕,如何?”
鎏金枕只表面一层薄薄的金子,罗刹撇撇嘴,有些不满意。
朱砂见他不说话,又道:“我亲自给你做,保管面上厚厚一层金。”
“行!”
因此案与皇室有关,为防罗刹不知礼节,惹恼权贵。
一路上,朱砂时不时掀帘叮嘱:“见到晋王和县主,尤其是晋王,你一定要大声行礼。”
罗刹:“为何?晋王很可怕吗?”
朱砂摇头:“他是圣人的心腹,又是辅国大将军,反正你千万别惹他。”
“你就不能抢些容易的生意做吗?”
“事成再给你一枚金铤。”
“行!”
17. 喜气鬼(三)
歧州最大的宅院,当属金乡县主府。
朱砂不停催促罗刹赶路,总算赶在王衔之抵达前一日。以太一道弟子的身份,走进金碧辉煌的金乡县主府。
罗刹乖乖跟在朱砂身后,一路闻金银之气,顿觉神清气爽。
在宅子中走了许久,前面为两人引路的下人停在一间书房外:“大王,太一道的弟子到了。”
话音刚落,书房的门被人从内大力打开。
一个神色沧桑,皱纹隐隐的魁梧男子大步走出:“人在何处?”
朱砂恭敬行礼:“太一道玄机拜见大王。”
罗刹学着朱砂的样子,大声吼道:“汴州罗二郎拜见大王。”
这句话中气十足,震耳欲聋。
三步之隔的李飚面露欣赏之意:“不错,一看就是学武之人。”
朱砂赶忙上前谄媚道:“大王,他是破案捉鬼的高手。此案交给我们,你大可放心。小娘子的尸身在何处,可否让我们先去瞧瞧?”
李飚唤来一个武将:“你带他们去。”
李解忧的尸身,安放在金乡县主府的地室中。
李飚雄踞歧州多年,权势滔天,无人敢得罪。
早在李解忧死亡当日,他便命手下强征全城的冰块,在地室中造了一座巨大的冰山墓室。
冰山层层垒起,满地金银玉石。
刚满十岁的李解忧,静静躺在冰棺中,额头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罗刹绕着李解忧的尸身来回走了两圈:“没有鬼炁。”
地室中冷得发抖,朱砂走出地室,向外面等候的武将打听起来龙去脉:“小娘子额头有伤,大王为何断定是恶鬼所为?”
武将:“因为小娘子在死前半月,曾亲眼见到恶鬼。”
朱砂:“不过,我听市井传言。这个所谓的女鬼,好似更像是……”
“疯子”二字还未脱口,罗刹打断两人的交谈:“众人皆悲她独喜。小娘子看到的,应该是喜气鬼。”
武将肃然起敬,激动地带着两人去找李飚。
这回,朱砂沾了罗刹的光,被李飚亲自请进书房,好茶伺候。
书房中,李飚拍着罗刹的肩膀,大赞后生可畏:“本王找了不少人,无一人知晓此鬼的来历。只有你,仅凭三言两语便断定此鬼,是什么鬼来着?”
“喜气鬼。”
“对,喜气鬼!”
李飚一掌拍到桌案上,桌案应声断成两截:“本王福薄,仅一女平安长大。此鬼害死我儿拼死生下的小娘子,害我儿痛心入骨,当诛!来人,即刻派一队人马随罗二郎去捉鬼!”
罗刹一听这话,慌忙起身阻止:“大王,捉鬼一事无需人多,我与娘子玄机二人便可。”
“好好好。来人,带二郎夫妇去上房安寝。”
金乡县主府的前厅与厢房之间,回廊环绕。
从书房出,入中段回廊,经此再至厢房。
长长一截路,朱砂慢慢在走:“娘子?罗刹,你倒会占便宜。”
罗刹低头心虚应她:“我们在汴州拜过天地,又见过阿耶阿娘,本就是夫妇。”
朱砂侧身瞪了他一眼:“我从来不吃回头草。”
“万一他死缠烂打呢?”
早在几日前,罗刹从砻金口中打听到:王衔之便是玄泽,也是朱砂的第一个相好。
此人是长安四公子之一,其父是当朝太师,贵不可及。
一路上,罗刹不时提起王衔之。朱砂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明摆着心中有鬼。
为防两人旧情复燃,他不停赶路。好歹抢先一步,与朱砂同处一室。
他就不信这王衔之是个刨墙角的无耻之徒,明知朱砂有郎君在侧,还敢与她眉来眼去。
听完他的分析,朱砂满面无语:“他……算了,你明日见到他便懂了。”
“懂什么?”
“懂你为什么是个傻子。”
罗刹初见王衔之,是在金乡县主府的红漆大门前。
此人一副面容憔悴的世家公子模样。
见到朱砂的一瞬,他眼神闪躲,快步离开。
朱砂耸肩摊手:“如何?”
罗刹回头盯着王衔之畏首畏尾的样子,点评道:“你从前的确眼瞎。”
端木岌是个小人,王衔之瞧着是个胆小鬼。
也就萧律,勉勉强强算个人吧。
喜气鬼一族,由生前猝死的倒霉人所变。
他们吸食死人的丧气修炼,时常身着红衣满面春风,独自出现在葬礼之上。
喜气鬼,喜气鬼。
听着喜气洋洋,实则看到他们的人,必死无疑。
引出喜气鬼,最快的法子是办一场丧事。
朱砂一听这话,赶忙停下:“此话,你千万不要与晋王提。”
罗刹不明所以:“为何?”
他今日外出,便是打算在歧州找找去世之人。
若能找到一个,赏金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收入囊中。
朱砂叹气,罗刹在山中千年,不谙世事,自然不知“权势”这二字的厉害。
若是一时半会找不到亡者,晋王有的是手段逼迫无辜百姓暴毙而亡。
保管罗刹三更提,四更有人死,五更就出殡。
眼见罗刹摩拳擦掌,朱砂开口劝阻:“暴毙的亡者不好找,你再想想旁的法子。”
喜气鬼,除了出现在丧事之地,便是阳气不足的寡阳之地。
不过,寻找寡阳之地,需要会望气术。
“大势鬼一族只闻得出金银所在。”罗刹为难地看着朱砂,“我不会望气术。”
朱砂低头看着自己的一身假行头,也为难地摊手:“太一道教了,我嫌来钱慢,没学。”
她倒是知晓一个人会望气术。
但是身侧的男子一旦吃醋,磨磨唧唧最是烦人。
为了耳根子的清净,朱砂道:“那先找找暴毙的亡者吧。”
两人沿着歧州的城东打听到城北,又从城西走到城南。
别说暴毙之人,连死人都找不到一个。
“要不我去学学望气术?”两人坐在茶肆歇气,罗刹抱着手倚在窗边,“阿耶常夸我聪明上进,没准我三两日便能学会此术。”
一口茶水喷出,朱砂轻嗤一声:“小鬼,光一本《望气寻龙诀》,便得学五年之久。”
“死人找不到,望气术又不会,我们还怎么找喜气鬼?”
“其实呢,有一个人会望气术。”
罗刹看朱砂一脸心虚相,横竖不敢提那人的名字,便知此人定是她的旧相好王衔之:“他说个位置,我们自己去,不与他一路。”
“行!”
两人兴高采烈回府,一进门撞见李飚带着王衔之出府。
原是王衔之从李飚口中得知罗刹已辨出此鬼是喜气鬼,便出了个为死人大办丧事,引出喜气鬼的主意。
除了热心出主意,王衔之还无意透露朱砂并非太一道所派,而是贪图赏金的棺材铺老板。
当下,李飚怒发冲冠站在门口:“枉本王对你们二人以礼相待,原是贪图赏金的贼人。若非玄泽道长好心提醒,本王差点遭了你们的算计!”
朱砂上前想与李飚交涉,王衔之在旁小声提醒:“大王,刚刚断气之人丧气最重。喜气鬼喜食丧气,定会现身。”
捉鬼要紧,李飚直接拂袖离去。
罗刹银牙咬碎,死死盯着王衔之的背影:“累死累活,为他人作嫁衣。”
早知道这王衔之如此阴险狡诈,他昨日就该闭紧嘴巴。
天色已晚,朱砂哈欠连天,准备回房安寝。
没曾想,她刚走一步,便被门口的守卫拦住:“大王有令,你们不得在府中留宿。这是你们的包袱,快走。”
“王衔之这个小人!”
歧州富庶,城中客舍虽多也贵。
朱砂为了省二十文钱,带着罗刹穿街过巷,又拐去太一客舍。
门口往来的男女,着道袍背桃木剑,左手地灵尺右手观照镜。
随手往腰间的槃囊一摸,便是数十张符纸。
罗刹站在柜台前,左边的女冠拿着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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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符纸啧啧称叹,右边的道士举着桃木剑跃跃欲试。
回房后,罗刹站在窗前生闷气,心里隐隐有些难受。
他三番两次与朱砂提及远离太一道一事,可她从未顾及过他的感受。
一张天师符入心,便能让鬼修百年的修为烟消云散。
他是鬼,也会害怕死亡。
朱砂在楼下与人寒暄半个时辰,才慢悠悠哼着小曲儿回房。
窗边站着一个男子,眉清目秀,煞是俊俏。
她起了捉弄之心,轻手轻脚小步挪到男子身后,从背后将他搂住:“小郎君,你终于还是落在我手里了,看你今夜往哪里跑。”
罗刹挣脱开那双手,望向窗外无尽的黑暗:“朱砂,我是鬼。”
朱砂心觉无趣,转身躺回床上。
歧州的太一客舍不比汴州,客房寥寥仅一张架子床与一张掉漆的八仙桌。
床小,摇摇欲坠。
她一躺下去,咿呀咿呀几声响。
楼下的同门高声谈论,开心说着上月围观恶鬼受刑的开心事。
临近子时,罗刹动也未动。
朱砂嫌他挡了秋风,催促道:“睡觉了。”
罗刹依旧是那句话:“朱砂,我是鬼。”
朱砂赤脚下床,踩在咯吱咯吱作响的木板上,一步步走到罗刹身后:“二郎,这回是我错了,你别不开心。”
罗刹总算肯转身看她,双眼通红:“朱砂,别带我去太一道了。”
上回他进太一道,姬璟走过他身边时,来回扫了好几眼。
她的眼中,是对鬼族阴寒透骨的恨意,是对他深深的厌恶。
听他抽抽噎噎说完缘由,朱砂扑进他的怀里,小声轻哄:“好好好,我们再不去了。”
三更至,朱砂催着罗刹去洗漱:“晋王的赏金,王衔之抢不走。我们快安寝,明日一早去找县主。”
二楼的几间房紧紧挨着,罗刹小心洗漱,生怕惊动隔壁。
因他方才已听见几声重重的咳嗽声,猜测隔壁住客,应是个脾气差的坏道士。
床上的朱砂昏昏欲睡,罗刹小心躺在她的身边。
正欲阖目睡下,朱砂突然翻身凑到他面前,眼中雾蒙蒙水润润:“二郎,我想亲你。”
“别……”
那句拒绝之言,最终没有成功说出口。
无他,朱砂实在来势汹汹。
床在摇晃,他不敢动作。
只能顺从地闭上眼,任由朱砂从他的唇边慢慢滑入他的口中。
他们湿润的舌尖交缠描摹,彼此一步步往对方的深处试探。
吻至一半,隔壁的咳嗽声又起。
朱砂有些生气地睁开眼,一边加深由她任性开始的这个吻,一边看身下的罗刹。
桌上的蜡烛未灭,隐隐约约能看见他眼皮轻颤。
朱砂十五岁进太一道,常听师父们说:“鬼族,极好分辨。他们生于极阴极寒之地,最是怕火怕热。”
其中有一位师父说话风趣,信誓旦旦道:“与鬼族亲吻,他们会冷得发颤。”
多年前,朱砂觉得太一道的人是酒囊饭袋,今日方知自己果真没看错。
譬如罗刹,她兴起摸上他的脸,逐步往下滑。
他的身子轻轻一颤,左右脸颊忽地泛起微红,烫得她咯咯直笑。
身下闭目的罗刹听到笑声,双手往她腰上一放。就势翻身压住她,抓住她的手勾住他的脖子。
疾风骤雨般的吻,犹如他对朱砂莫名而起的爱意。
满山风絮,爱意随风起。
她是他第一个遇见的人,他看见了她,便再也不愿往前走一步。
小小的架子床经不起两人的折腾,摇晃中几欲散架。
一墙之隔的咳嗽声越来越大,朱砂骂骂咧咧:“知道了,马上睡。”
“二郎,你还生气吗?”
“嗯,你亲得还行吧。”
啪——
巴掌落下。
“我问你还生气吗?”
“早就不生气了。”
18. 喜气鬼(四)
被哄好的罗刹,一早推醒朱砂:“我们该去赚钱了。”
回应他的,只有从布衾中伸出的脚。
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小腿。
“你先下楼用膳。”
“我没钱。”
“滚——”
罗刹滚了,站在门口,摸着空空如也的槃囊,对着紧闭的房门小声低骂:“抠门的骗子,一文钱也不给我。”
摸遍全身上下,他只摸出上回买菜偷偷瞒下的两个铜板。
在歧州,两文钱连蒸饼都买不到。
罗刹看着手上仅有的铜板叹气,索性坐在门口,想等朱砂睡醒再去用膳。
铃铛声振振,带来一阵清冽的幽梅香。
罗刹深深一嗅,依稀辨出黑角沉、丁香两味。
有人在他面前停下,迟迟不走。
罗刹疑心是太一道的人,低头假寐,不敢动作。
两人一站一坐,在门外僵持。
片刻,有男子的声音响起:“你能扶我下楼吗?”
罗刹抬头,才发现面前的男子原是个瞎子。
此人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襕衫,脸上显出一种久病之人的苍白。
眼睛之上,蒙着一根黑色的布带。
见罗刹久未回应,男子握着木棍,失望离开:“还以为有人……”
太一客舍,住的皆是道士。
罗刹有心想帮他,又怕被他识破身份。
纠结许久,看他摸索着颤颤巍巍下楼。罗刹于心不忍,起身追过去:“我扶你下去。”
男子握着罗刹的手腕,不停道谢:“多谢多谢。”
等下了楼,男子为表谢意,拉扯罗刹去了对面的食肆。
罗刹见他落魄,猜他是个穷人,便随意扯了个慌,只肯点一个蒸饼。
男子似乎猜到他在说谎,笑笑未言语。
一盘蒸饼上齐,男子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循着热气摸到一个蒸饼:“贤弟,你住在太一客舍,难道你是太一道的弟子?”
咬蒸饼的动作停下,罗刹心虚应他:“我不是,娘子才是。”
男子眼瞎却耳明,侧身面向罗刹问道:“我听你说话之音,应还年少。你年纪轻轻,便已成亲了吗?”
“对。”歧州的蒸饼回口香甜,罗刹心中美滋滋,“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
“原是两情相悦的一对壁人。”
一盘蒸饼,大半进了罗刹的肚子。
早膳用完,朱砂依旧没有下楼。
罗刹原想扶男子回太一客舍,结果男子走出食肆便与他道别:“我是风水相士,来此是为了帮一位富商堪舆风水,寻一块宝地安葬其父。我已寻了半月,找到几处阴宅,今日想再去瞧瞧。”
“瞎子,也能做风水相士吗?”罗刹困惑地挠挠头,“看风水看风水,得看呀。”
他虽没见过风水相士,但曾听阿耶提过一句话:风水相士一双眼,寻龙千万看缠山。
既是“看缠山”,瞎子应做不到吧?
对于他的冒犯之言,男子倒未生气,反而耐心与他解释:“我虽眼瞎,但对阴阳的感知却超乎寻常人。我适才摸你的手腕,发觉你较之常人更冷,阴气足而阳气弱。贤弟,你与娘子可是做的白事营生?”
说到手腕之时,罗刹后背发凉。
等听完男子所说,他才算松了一口气,点头应是:“我们在长安开棺材铺。”
男子笑着离开,罗刹盯着他气定神闲的背影,一个箭步冲到他的面前:“阿兄,你既找了半月的阴宅,可知歧州何处有寡阳之地?”
“何家的祖坟便是寡阳之地。”
“何家?”
“归德将军何瑀。”
“多谢!”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罗刹高兴跑走,跑了几步又折返回来:“阿兄,你叫什么?等拿到赏金,我分你一贯钱。”
男子着急去城外确定阴宅,并未及时回应。
等罗刹转身,他才悠悠应道:“梅钱。”
“多谢你,梅兄!”
这一句,掷地有声。
正在床上蒙头睡觉的朱砂被罗刹吓醒,赤脚跑到窗边大吼:“罗刹,上来!”
往来的百姓听见这句,笑声此起彼伏。
罗刹怕丢脸,低着头快步跑回客舍。
一上楼,房中的朱砂怒气起伏:“我昨日耐心哄你,你却一早故意大声吵醒我。”
罗刹从包袱中翻出她的假道袍:“你快穿上,我知道何处是寡阳之地了!”
“哪里?”
“归德将军何瑀家的祖坟。”
一听这个名字,朱砂沉默了。
罗刹不知其中内情,只当她犯懒不想换衣,便上前伺候她穿衣。
月白诃子被高系于女子的胸际,罗刹为她换罗纱时,发现她的胸前隐约露出一截青紫之色。
这截青紫,像是一个字?
罗刹好奇心大起:“朱砂,你这里怎么了?”
愣神的朱砂,低头随他的目光看去。等看清他说的位置,一巴掌扇到他的脸上:“色鬼!”
余下的道袍,朱砂跑到床上,放下纱幔,边穿边说落:“我昨夜哄你一回,你便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在汴州时,我们就说好了,等我哪日开心再洞房。”
罗刹盯着床上的背影:“朱砂,是我的名字吗?”
朱砂一把掀开纱幔,脱下罗纱走到他面前,将贴身的诃子往下拉:“哪有你的名字?你不是想看吗?来,今日看个够!”
虽是阴雨的深秋,但房中光亮充足。
罗刹稍微低头,便能窥见春色无边。
可此刻,他的心中全无半点旖旎,目不转睛盯着女子的胸前。
胸际位置的青紫消失,他方才看到的一切,仿佛和鄂州那夜一样,又是一场幻梦。
朱砂看他不说话,认定他是心虚,没好气道:“你疑神疑鬼,原是因为好色。”
罗刹背过身去,淡淡回她:“你快穿道袍,我们该出发了。”
“哼,算你上进。”
“可是朱砂,我真的看见了。”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字,他在鄂州那夜的梦中,见过。
在他们成亲当夜,在他因为人鬼契难受地快昏过去时,也见过。
可朱砂,却总说没有。
朱砂疑心罗刹眼花,出了客舍,径直带他拐去一间医馆。
明目的枸杞子买了一包,足足花了二十文。
走出医馆,朱砂随手将那包枸杞扔给罗刹:“上回在鄂州,你说你眼睛难受。没事吃点,几日便好了。”
“我耳朵鼻子也难受呢。”
“没钱更难受。”
人比鬼,气死鬼。
往日在夷山,但凡他生病,阿耶阿娘会遍寻千年人参给他吃。
如今他生病,只得一包二十文的枸杞。
一想起千年人参,罗刹赶紧往嘴里塞一颗枸杞:“归德将军何瑀怎么了?”
朱砂听他吃得欢畅,往他怀里一摸,顺手摸到一把枸杞塞嘴里:“他与晋王之间,横着一条人命。”
“谁?”
“何瑀的阿兄何绰,曾是晋王的左膀右臂,二十六年前消失在西州。据传,他死于晋王之手。”
二十六年前,晋王疑似害死何瑀的阿兄。
二十六年后,何瑀没准会与恶鬼合谋,害死杀兄仇人的外孙女。
罗刹深觉自己已经猜到真相,忙不迭催朱砂去何家的祖坟找喜气鬼。
朱砂指了指远处巍峨的金乡县主府:“何家的祖坟,岂是我俩能进的?走,先去搬救兵。”
“救兵又是谁?”
“金乡县主。”
金乡县主李如意年方二十九,柳眉杏眼,雅韵天成。
因女儿溘然而逝,她整日以泪洗面。
本就素白的一张脸,眼下更是惨白似霜雪。
一听两人的来意,县马卫元兴拍桌而起:“果然又是何家作祟!”
为何说又?
只因自何绰死后,何瑀认定晋王是杀兄仇人,已多次扬言要为兄报仇。
前年,李如意在城外骑马射猎。
养了多年的马,忽然受惊腾空嘶叫,差点将她甩到地上。
还有去年,卫元兴深夜回府,被一个蒙面人划伤手臂。
一听何瑀的名字,李如意更是愤恨不已:“来人,取我的弓来。若真是何瑀与恶鬼合谋害死小娘子,我定要杀了他!”
有丫鬟取来一把金制长弓,金晃晃的,极其耀眼。
出府路上,罗刹眼馋李如意的黄金弓,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吸食金银之气。
秋风起,带来院中的金桂香,与夹杂其间的奇怪味道。
罗刹从未闻过这种味道,不自觉猛吸了一口。
朱砂看他一脸馋样,唯恐他露馅,发狠拧了一下他的胳膊:“等回长安,我给你做一把鎏金弓。”
“我不会射箭,我要其他武器。”
“行。”
走出金乡县主府许久,罗刹仍不时回头。
“你怎么了?”
“没什么,闻到一股怪味。”
何家的祖坟,在城西的无阳山,连绵高山阻隔所有光照。
晋王的亲卫一来,便拿住在此守坟的何家下人。
背着弓箭的李如意率先走进去,罗刹牵着朱砂紧随其后。
以何家第十代先祖之墓为界,阴阳就此泾渭分明。
往前走,如置身茫茫黑夜。
连小小的风声,也让人发颤。
朱砂生怕李如意出事,惹恼李飚,赶忙伸手阻拦:“县主,此鬼乃是恶鬼。前路危险重重,你不必随我们去捉鬼。”
李如意思忖之后,点头应好:“好,我等在此处等候两位。”
何家祖坟,实实在在不负“阴宅”二字。
越往里走越冷,风声也越大。
行到一处矮坡,四下鬼气深深,风声震颤。
朱砂环视一圈,催促道:“二郎,没人了,你快用法术找找。”
“我早找过了,要不然我干嘛非走这条道。”
“她在哪儿?”
“何家第一代先祖的棺材里面。”
何家第一代先祖何章氏老孺人,就算做鬼也想不到。
死后百年,她的棺材里,不仅住进一个女鬼。还被另一个男鬼,为图省事,一掌劈成两半。
棺材断成两截,六目对视。
朱砂眨眨眼,躺在棺材中的女鬼也眨眨眼。
片刻,有大叫声传出。
来自惊慌失措,毛发倒竖的女鬼:“有鬼啊!”
“……”
朱砂嫌她喊得大声招人烦,索性将剩下的枸杞,一把塞进她的嘴里。
这女鬼,属实奇怪。
在棺材中翘着二郎腿,开心嚼着枸杞:“呀,真甜。”
罗刹不欲与她多言,直截了当问道:“你是喜气鬼,对不对?”
女鬼用力点点头:“对,我叫郗红月。”
朱砂看着郗红月天真无邪的样子,又瞄了一眼身边同样天真无邪的罗刹。
横看竖看,这郗红月都像个傻鬼,而非恶鬼。
思及此,朱砂把罗刹拽到一旁角落:“你确定没找错鬼?”
罗刹头回被人质疑能力,还是被心上人质疑,立马反驳:“没找错,这里就她一个鬼,而且她穿红衣,又是喜气鬼。害人的恶鬼,定是她!”
朱砂:“可她跟你一样傻乎乎的……看起来比你还好骗。”
罗刹:“我哪里傻了?我是喜欢你,才心甘情愿让你骗。”
男子唠叨起来,丝毫不亚于数百只野鸭在耳边叫唤。
罗刹喋喋不休抱怨,朱砂苦不堪言在听。
偶尔还得分心盯着棺材里冒出个脑袋,旁观他们交谈的郗红月。
罗刹说了半晌,总算停下,哼哼唧唧指着郗红月道:“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恶鬼?”
“?”
郗红月腾得一下从棺材中爬出来:“我不是恶鬼,你别胡乱污蔑我。万一让捉鬼的太一道听到,我可就惨了。”
“那你难道是鬼修?”
“我是半人半鬼的鬼婴。”
罗刹怒斥郗红月说谎:“阿耶曾说,半人半鬼的鬼婴无法存活。”
半人半鬼的鬼婴,既不是人亦不是鬼。
鬼婴若想活,需要血脉相连的同族源源不断渡修为,直至鬼婴长大能自己修炼。
鬼的修为有尽。
而鬼婴活一年,会耗费鬼族百年的修为。
诸如恭茶,原本在谢家已隐匿修炼两年。
结果为了鬼婴谢淮,在百年修为耗尽后,只能铤而走险吸食凡人阳气渡给他。
郗红月指责罗刹是小鬼没见过大饼:“我阿耶活了几千年,分一千年修为给我,你难道不服气?”
两鬼站在棺材左右两边,自此开始争吵。
一个自夸苦修千年,是个了不得的鬼修。
一个自诩虽是鬼婴,但比鬼修还要努力。
朱砂站在他们中间,双手一伸,捂住两鬼的嘴,阴恻恻道:“谁再敢说话,我用天师符贴谁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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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师符一出,两鬼马上安静。
郗红月再次躺回断成两半的棺材中:“你们找我有何事?”
朱砂扒在棺材边上:“歧州柳参军出殡当日,你为何要害死李小娘子?”
闻言,郗红月再一次腾得一下从棺材中爬出来:“你也别胡乱污蔑我,我不靠害人修炼。再者,看见喜气鬼之人,本就死期将至。”
世人皆传,看见喜气鬼者暴毙。
明明是凡人阳寿将近,致阳气不足,撞见鬼罢了。
人无法接受死亡,却可以接受鬼害人之说。
朱砂一把将郗红月按回棺材里:“那你惨了,李小娘子是晋王的外孙女。她看见你后,无故死在家中。晋王为了找你,请了太一道的弟子来此捉鬼。此人心狠手辣,对鬼族深恶痛绝,立誓要杀光世上所有的鬼。”
郗红月被她一番话吓得发抖,赶忙吐露实情:“阿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去柳家吃丧气,看到一个小娘子在吃玉露团。我嘴馋,便跟在她左右唱歌闻味道。”
她哪知道,这小娘子是个将死之人。
还是晋王的亲外孙女。
“阿姐,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棺材里的郗红月眨眨眼睛,虔诚地看着朱砂,“我听说,晋王比太一道还可怕。”
朱砂摊手,笑吟吟道:“那不行,我得拿你换赏金。”
“?”
等郗红月反应过来时,罗刹的一只手已经伸向她的手腕。
阿耶的几千年修为,全用来帮她延寿。
她这点百年修为,远远打不过面前的千年鬼修。
罗刹一出手,她除了束手就擒,便是求饶:“两位好鬼,大家都是同族,你们放了我吧。”
朱砂嫌她比罗刹还烦人:“放心,你陪我走一趟,把事情说清楚。等赏金到手,我自会放了你。”
“行吧。”
随两人走之前,郗红月将断裂的棺材板挪到墓里。
朱砂好奇她的举动:“墓地里有一堆棺材,你为何找一个最差的棺材?”
郗红月:“因为那是阿娘的棺材。”
“何家先祖是鬼?”
郗红月摆摆手:“不是。阿娘是何家买来配冥婚的女子。”
两百多年前,何家先祖中年丧妻后去世。
此人重色,死前心心念念纳小一事。
他的子孙为防他死后寂寥,重金买来一个年轻女子与他合葬。
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装进棺材,与一个已死之人合葬。
美其名曰:哀其魂孤,为结幽契。
一个喜气鬼吸食丧气路过,听见墓中的求救声,救出女子。
之后,一人一鬼相伴活在世间。
朱砂不可置信道:“你阿娘还活着?”
郗红月点头:“她和阿耶在无悲山修炼,但她不能离开那座山,否则会死。我长大后,阿耶让我入世,自己找地方修炼。”
兜兜转转,她来到无阳山下的何家祖坟,睡进当年埋葬阿娘的那口杨木棺材。
远处的李如意背着金弓来回踱步。
她的身后,是暴怒的李飚与百名持刀的武将。
朱砂不动声色挡在郗红月身前,三人慢慢走到李飚面前站定:“大王,此鬼便是喜气鬼,但她不是杀害小娘子的凶手。”
李飚眼神阴鸷,恶狠狠地盯着朱砂身后的郗红月:“前日你们说她是凶手,今日又说不是,故意戏耍本王?”
朱砂正要进一步解释,王衔之从卫元兴身后站出来:“玄机,此鬼乃是恶鬼,你为何出言包庇鬼族?”
说话间,王衔之掏出天师符与桃木剑,意欲拿下郗红月。
朱砂等他走近,一脚踹到他的肚子上。
手中的天师符飞远,王衔之趴在地上,指着朱砂道:“玄机,你做什么!”
“想打你,仅此而已。”朱砂懒得搭理他,回身看向盛怒的李飚,“大王,天师曾言,看见喜气鬼的人,会在五日内暴毙而亡。小娘子撞鬼之后,足足半月才出事。我只问大王一句,小娘子到底因何而死?”
脖子青筋贲起,李飚脸色阴沉:“额头撞到柜角,死于失血过多。”
罗刹见过李解忧的尸身,开口补充道:“她额头的伤口虽深,但并不致命。她应是流了起码半个时辰的血,才会死于失血过多。”
话音刚落,有武将上前在李飚耳边低语。
朱砂等武将离开,方看向李如意夫妇:“府中难道无一个下人伺候小娘子?”
李如意眼中含泪,气得语无伦次:“有几个刁仆当日守在门外,但她们非说没听见小娘子的呼救!”
朱砂一一扫过面前的所有人:“小娘子之死,并非恶鬼作祟,而是有人作恶。”
“你是何意?”
李飚与卫元兴同时发问。
而后,卫元兴凑到李飚身边小声嘀咕:“难道是何家买凶杀人?”
卫元兴的话一说完,一个魁梧的武将带着一队人马出现在坟地:“大王,此乃何家祖坟。你纵女无度,打伤末将的下人,如今竟打算污蔑末将买凶杀人?”
来人是归德将军何瑀,从下人口中得知李如意带着亲卫大闹何家祖坟,马不停蹄带着手下赶来。
谁知,一来便听见李飚与卫元兴翁婿二人,当众污蔑他害死李解忧。
李飚不欲与何瑀多言,吩咐所有人回府后,拂袖离去。
恶鬼杀人,他有心无力。
但若是人杀人,他有的是法子揪出此人,大卸八块。
郗红月老实跟在朱砂身后:“阿姐,多谢你。”
她方才听摔倒的男子自言自语,说若非朱砂抢先一步,她已落在他的手上了。
朱砂惦记赏金,心思一转,问起郗红月修炼一事:“你的修为如何?”
郗红月开心应话:“我修炼的不错!”
只见她双手往左右一摊,手中鬼炁顷刻凝成两朵黑花。
朱砂看着黑花,笑意越渐加深:“不错不错。”
王衔之在,罗刹若用法术查案,容易暴露身份。
反正所有人已经知晓郗红月是鬼,她用法术做什么事,无人会在意。
一人两鬼再进地室,朱砂站在李解忧的尸身旁若有所思。
李解忧死后,有仵作提出剖尸,李飚不准。
当夜,有人提起李解忧生前撞鬼一事。李飚对此深信不疑,更加不信仵作之言。
他们要做的,便是找出李解忧真正的死因。
一个晋王一家捧在手心的明珠,在房中跌倒,失血而亡。
此事,实在诡异至极。
19. 喜气鬼(五)
“阿姐,你让我做什么?”
“瞧瞧小娘子的尸身,有何奇怪之处。”
郗红月应好,立马掐诀结印。
顷刻间,有一道似黑雾的鬼炁从她的掌心溢出,直奔李解忧的尸身而去。
鬼炁从七窍钻进,又从七窍钻出。
一盏茶后,郗红月合掌:“她的鼻子深处,有一颗红豆。”
朱砂带着两人走出地室,找到李如意:“县主,小娘子死前,可曾向你提过她鼻子难受?”
李如意思量许久,缓缓摇头:“没有。她万事都喜欢讲给我听,连见鬼这事,也与我说了。但我以为她眼花看错,并未当真。”
一颗红豆被李解忧吸入鼻子,附着在鼻子深处,她不可能会不难受。
她没有提及难受,除非她是在死前才吸入红豆。
朱砂:“县主,府中何处有红豆树?”
李如意指了指后院的方向:“净园中便有一株红豆树。如今正是结果的月份,红豆掉了一地。”
一行人走过去,才知此院与李解忧的院子仅一墙之隔。
罗刹站在那堵矮墙前,看着不远处的房间后窗发愣。
那间房,便是李解忧的闺房。
出事之日,满府人大半去了城外狩猎。
而伺候李解忧的下人,全部守在前门外,无人在意后窗。
若有人在红豆树下杀人,大可抱着她的尸身跨过矮墙。
再从打开的后窗,小心翻进房中。最后丢下尸身,原路折返离开。
天衣无缝。
朱砂注意到罗刹的异样,信步走过来:“怎么了?”
罗刹指着那扇后窗:“此窗正对房门,易犯穿堂煞,乃是大凶之兆。难道修建县主府时,大王未曾请风水相士看过风水?”
李如意从旁听见两人的交谈声,走上前解惑:“请了,来的是姬太常。但因小娘子实在喜欢坐在窗前,阿耶便吩咐下人,依照姬太常之言,在房中设屏风,在后窗院中种一株木犀,以此二物挡煞。”
朱砂看罗刹一脸疑惑,便凑到他耳边:“姬太常是天师的弟弟。”
一说姬璟的弟弟,罗刹懂了。
这位姬太常,便是当朝太常寺卿姬琮。
朱砂听罗刹的几句问话,也猜测李解忧是死后才被凶手搬进房中。
至于为何有人抱着尸体进房,却无一人听见?
朱砂看着墙面露出的一截绢布,心觉奢靡。
夯土夹绢,最是隔声。
只是,这一面墙之造价,便抵百户一年之粮。
那边的郗红月绕着红豆树来回绕圈,绕了百圈才欣喜道:“找到了!”
从地上散落的红豆中,她找到一对形似红豆的耳坠。
李如意接过耳坠一看,霎时变了脸色:“是小娘子之物!她死后双耳未戴耳坠,我以为是她穿耳后不适。今日方知,我这个阿娘,实在疏忽……”
这对耳坠,由大食国进献的红宝石所制。
自李解忧上月得到此物,每日必戴,从未有一日摘下。
她疏忽至此,差点让真凶逃脱。
红豆树下并无尖锐之物,朱砂猜测李解忧应不是死于此处。
四下环顾,她看见不远处的假山:“县主,那里又是何处?”
李如意随她看去:“连接净园与璞园的叠石假山。”
“二郎,走。我们去看看。”
此处的假山由太湖石堆砌,远观有云翻雾卷之态,近看有群山挺拔之姿。
沿着石子路穿洞而过,便会从净园到达璞园。
净园栽种花草,璞园有几间厢房。
看院中杂草的长势,朱砂断定璞园已荒废许久。
罗刹亦步亦趋跟在朱砂身后,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藏在沿路的杂草丛中。
等走到假山山洞的一处凹陷,他蹙眉停下。
因为他。
又闻到了那股奇怪的味道。
味道中混杂了太多东西,像是熏香,又像是药草?
朱砂久不见他出洞,忙走回去寻他。
罗刹拉着朱砂,在洞中嗅闻。
可惜来来回回闻了半晌,只依稀辨出一物:杜仲。
不过,罗刹在假山旁,找到一块曾被人用水冲洗过的凸石。
有血混在水中,流到凸石下的土里。
朱砂吩咐跟随而来的下人,喊来府中所有人。
等人到齐,她指着凸石旁的另一个石头道:“此处,才是小娘子摔倒的地方。”
在李飚到来之前,朱砂已经站在石头上张望过。
按照李解忧的身量,正好能看到洞中一角。
当日,她应是从缝隙中看到了什么人,之后不慎摔倒。
洞中的凶手听到声响跑出山洞,发现她的行踪后,一路追赶她到红豆树下。
在树下,她再次摔倒,身后的凶手一步步逼近。
为了留下证据,她偷偷将耳坠摘下,扔到地上散落的红豆中。
在被凶手捂死前,树上无意掉下的红豆,落进她的鼻中。
红豆入鼻,她难受地想咳出来。
可惜,凶手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此人活活捂死了她。
她死前的挣扎,让红豆进得更深,直到永远留在她的鼻中。
李飚听完朱砂的推论,向后面乌泱泱的一群人看去,眼神锋利如刀:“查。若查到是何人所为,本王灭他九族。”
凶手留下的唯一证据,只有洞中那股奇怪的味道。
线索一时断在此处,朱砂只好另想法子。
一问:当日金乡县主府所有人的行踪。
二问:最初是谁将李解忧之死推到恶鬼身上。
净园与璞园,荒废已久。
据传是因李飚不喜两园的风水,打算请相士重新看过后,再行重修之事。
李飚想请的相士,是姬璟和姬琮。
无奈他们一个位高权重懒得搭理他。一个三番五次说没空,摆明也不想搭理他。
李飚厚着脸皮等了好几年,每回进宫面圣,必提此事。寄希望于神凤帝下令,派两姐弟来此瞧瞧。
神凤帝每回只说此事下次再论,从不明说下次到底是何时。
一来二去,两园荒废。
下人们除了逢年过节会进园打扫,其余日子,大多不会来此。
服侍李解忧的下人有六人。
六人皆言:李解忧喜欢关上门看书作画。下人们一般候在门外,随时听她的吩咐。
当日,她关上门说要作画,还言明不许任何人进房打扰她。
下人们听话照做,直至府中晚膳的时辰,贴身丫鬟在门外喊了几遍,却不见她出门。
一开门,才发现她倒在柜边,早已气绝。
至于为何李解忧一路逃跑,府中无一人听见她的喊叫。
一来,她的院子在县主府深处,来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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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少之又少。
二来,房门离红豆树远,守在门外的下人听不到求救声。
罗刹沿着假山又走回李解忧的院子,矮墙边的杂草,有多处踩踏碾压的痕迹。
这位看似喜欢看书作画的娴静小娘子。
实则应更喜翻墙而出,独自在两园玩耍。
有下人在璞园的厢房中,找到几柄镶嵌各色宝石的木剑。
李飚一眼认出,木剑是他送给李解忧的生辰礼。
府中众人当日的行踪问完,无一人有疑。
余下之事,便是恶鬼杀人之说来自何人。
对于这个问题,因金乡县主府有太多人,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传谣之人。
朱砂没办法,李飚却有办法。
一道军令传到汴州军营,千余兵卒涌进府中。
不到半日,此人查到,乃是李解忧的乳母赵氏。
谁知拷问一宿,结果这赵氏压根没有坏心。
她在府中十年之久,与晋王一家一样,不愿相信李解忧会莫名其妙撞到柜子去世。
当夜,她独自悲伤之余,猛然想起李解忧曾说见过诡异的红裳女子,便怀疑是恶鬼作祟。
李解忧生前对她讲过的见闻,经她之口,以讹传讹,最后彻底歪曲为证据确凿的恶鬼杀人案。
书房中,满脸是血的赵氏匍匐在地,磕头求饶:“大王。柳参军出殡当日,小娘子的确看见了红裳女子。但后来,她与贱奴说,那人是个穿得奇怪,还老是背错诗的嘴馋女子。贱奴怕她被人蒙骗,便信口胡说女子是女鬼。是贱奴不明实情,胡乱揣测,才让小娘子含冤而死……”
李飚气恼她的愚蠢,吩咐手下将她拖到地牢继续用刑后,又喊来手下即刻封锁城门:“传令下去,杀害小娘子的凶手一日找不到,歧州所有人一日不得离开。”
罗刹适时上前,当着全府人的面,正色道:“大王,凶手定还在府中。我前日在假山找到一点线索,只待明日我认识的一位阿兄入府,便能闻香找出凶手。”
李飚满面欣慰,连日伤心奔波,终于有了一点盼头。
夜幕笼垂,金乡县主府的所有人在前厅分别,各自回房。
下人们面带惧色,小声谈论乳母赵氏的下场。
李如意与卫元兴重新振作,相偕离开。
唯有李飚独自坐在前厅,手持一把陌刀,目光空洞地看着远处紧闭的大门。
县主府始建之初,门槛甚高。
为了外孙女的一句“阿翁,门槛那么高,整日害我绊倒”,他派人连夜削平了门槛。
那道门槛,李解忧曾来来回回走过,直到永远走不出去。
一更锣响,朱砂慢慢走进前厅。
坐在椅子上小憩的李飚惊醒:“如何了?”
朱砂:“大王,此案人证物证缺失,我确实束手无策。但鬼之五感远胜常人,我便想到一招引蛇出洞之法。前日我让郗红月守在假山侧,细听府中诸人心跳。最终,发现有两人的心跳声,如擂鼓般急促。适才,二郎假称已获实证,此二人自露马脚,此刻正于府中密谋。”
“他们是谁?”
“请大王移步,郗红月已找到他们。”
“那把金锏是你的了。”
“多谢大王。”
重达三十斤的陌刀被李飚扛在肩上,一步步走向府中深处。
房门被打开,两个人出现在他面前。
“是你们!”
20. 喜气鬼(六)
飒飒秋雨中,李如意背着金弓赶到。
那把金弓,从未染血。
因为她的父亲在战场上杀了太多人,她信因果,她害怕杀人的罪孽报应到女儿身上。
可惜,她错了。
秋日的最后一场雨,似无数条鞭子,狠命地往李如意的脸上抽。
百余士兵侧身让开一条道,好让她一步接着一步,慢慢走向杀死女儿的真凶,足够有勇气面对残忍无比的真相。
房中角落,她的县马卫元兴与义妹苻锦站在中间。
两人见她到来,忙不迭跪到她面前求饶。
她的县马说:“县主,是有人故意嫁祸我与苻娘。”
她的义妹说:“阿姐,真的不是我,你相信我。”
等候已久的朱砂,听够了两人令人作呕的说辞,上前问道:“县马,符娘子。你们二人,为何深夜相约来此?”
卫元兴双眼通红,一开口声嘶力竭:“有人约我来此,说有凶手的线索。我一进房看见苻娘,便知中了凶手的奸计!”
一旁的苻锦恸哭流涕,几欲晕死过去。
朱砂点头,对着房顶大喊一声:“郗红月,下来。”
有娇俏的女声隔着瓦片应好。
之后,房顶破开一个大洞,郗红月跳到房中。
朱砂指着义正言辞的卫元兴与伤心惨目的苻锦:“你隐身跟踪他们二人多日,又旁听他们今夜的交谈。你来说,在我们到来之前,这一男一女在房中说什么做什么。”
郗红月走到李飚面前,先是指着卫元兴:“他说,‘苻娘,你不要担心,他们找不到任何线索。无人看见我们,此事天衣无缝。再者,我是卫家人,晋王能奈我何’。”
李飚冷哼一声,郗红月接着指向苻锦:“她说,‘卫郎,我得你这句承诺,便已知足’。”
“对了,我掀开瓦片看过,他们是抱在一起说的。”
“还有,他们骂你女儿是无知蠢妇,被他们骗得团团转。”
李飚怒极反笑,双手撑在陌刀上,放声大笑。
门外的士兵听见笑声,忍不住一哆嗦。
唯有他们,才深刻地知晓。李飚的笑,到底有多可怕。
卫元兴自然也知道,他的家族虽是世家大族,但远远比不上晋王的权势与地位。
娶李如意前,他曾被李飚送去军营,磨练了整整一年。
只因李如意喜欢纵马,而她的县马不能不会。
郗红月的话说完,罗刹抱着木盒进房:“朱砂,怪不得我没闻过。郎中说此物是兴阳药,叫乌龙丸。”
一位武将押着一个郎中与李解忧的贴身丫鬟入内:“禀大王。郎中说,买乌龙丸的人多是苻锦,有几回是县马。末将依玄机道长的吩咐,拷问这丫鬟半日,她才吐露实情。当日苻锦确曾亲往小娘子院中,与六名丫鬟攀谈。之后苻锦告知六人,她会在县主面前为她们求情。因此,六人证词中始终未提及苻锦。"
丫鬟跪在李解忧脚下磕头求饶:“县主,求求您饶了奴婢。小娘子死后,奴婢六人自知看护不力,害怕大王与您治罪,才信了符娘子的说辞。奴婢真的不知她是凶手,并非有意包庇她……”
武将等她说完,又提起另一件事:“禀大王,乳母赵氏与苻锦私交甚笃。据她方才坦白,小娘子死后,苻锦曾三番五次在她面前提及恶鬼杀人之说。”
丫鬟以为苻锦的出现,乃是偶然。
殊不知此举,实为苻锦遮掩卫元兴搬尸入室之异响。
乳母以为苻锦的言辞,实属巧合。
岂知那些频频出现在她耳边的话语,实系苻锦与卫元兴的有意挑拨。
若非苻锦与卫元兴今夜自投罗网,只怕她们直到死,也不知自己无意间成了帮凶。
人证物证俱在,两人无从抵赖。
卫元兴看了一眼苻锦,立马改口:“大王,是苻锦这个贱妇捂死小娘子。我怕与她的奸情败露,被您责骂,才被迫帮她遮掩。”
苻锦不哭了,困惑地看着对面的卫元兴:“卫郎?”
灯火通明,朱砂抱着手,站在两人中间,好笑道:“县马,这苻锦弱不禁风,如何能搬动小娘子的尸身?”
卫元兴支支吾吾辩解。
见实在解释不清,索性心一狠,起身站到李如意面前:“解忧为什么死?还不是因为你!是你,不肯再生一个儿子,不肯为卫家传宗接代,害我抬不起头,害我被族人耻笑!”
又快又狠的两巴掌,甩到卫元兴的脸上。
卫元兴正欲还手,冷不防被身后的武将踹倒,被李如意踩在脚下:“卫元兴,我不傻。到底是你想要儿子,还是卫家想要一个晋王的外孙。我的孩子,不是你们卫家千秋万代的垫脚石。”
“李如意,这有何区别?”
“你不用知晓区别。你杀了我的女儿,就该一命抵一命。”
“一命抵一命?”卫元兴奋力反抗,无奈手脚被两个武将牢牢扣住。他的所有挣扎,如投湖的小小石子,掀不起任何波澜,“依大梁律,尊长杀卑幼,徒一年半。我乃卫家的长子嫡孙,河东卫氏有从龙之功,你不敢杀我!”
房中所有人平静地等他说完所有的话,无人打断他,亦无人回应他。
陌刀,谓之断马剑。
一刀出,人马俱毙,所向摧北。
此刻,那把透着森然寒意的陌刀,正在李如意手中。
一步步随着她的走动声,拖着走向房中那个死到临头的男子。
寒意从脊背爬起,冷汗转瞬干涸。
卫元兴看着越来越近的刀,越来越近的女子,大声求饶:“七娘,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失手害死我们的女儿。”
咚——
陌刀砸到地上,又被人吃力地举起。
光影交错间,两颗人头如滚瓜切菜般,滚到角落。两颗脑袋死时双眼圆睁,多有对生前诸事的不甘。
李如意时隔多年再动武,杀完人已然失力。身后的李飚接过刀,有丫鬟上前扶她回房。
路过两人的无头尸身旁,她冷冷发话:“大卸八块,丢去山里。”
“喏。”
临出门前,李如意回头嫣然一笑:“阿耶,连我都未能分辨枕边人的好坏,何必苛责满府的下人。还有,把赵氏放了吧,小娘子生前常说要报答她的哺育之恩。”
“好,你先回房。”
等朱砂带着罗刹与郗红月离开时,那间房已恢复如初。
无论血迹,还是尸身。
甚至房顶破开的大洞,统统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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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出门,正巧撞上冒雨赶来的王衔之,手持天师令,说要捉拿恶鬼:“大王,我已查清。此鬼乃喜气鬼,久居何家祖……”
李飚多日未得安眠,不等他说完,便拂袖想走。
王衔之冲到李飚身前,面色凌厉:“大王,若你执意包庇恶鬼,我只能连夜回长安,求圣人下令。”
“恶鬼?哪来的恶鬼?”李飚一脸茫然,左右环顾。见无人回他,又扭头问身后的百余武将,“你们见到鬼了吗?”
“没有。”
王衔之指向躲在人群中的郗红月:“大王,她就是恶鬼。”
李飚随他看去,抚须大笑:“她啊,她是本王刚收的义女。本王虽敬重姬天师与王太师,但你若恶意诬陷,那本王只好亲自入宫,找圣人讨要一个公道。”
“大王,依大梁律,与鬼合谋者,以谋逆论处。”
“姬家两姐弟加起来有三个鬼奴。本王区区只收了一个义女,算什么谋逆?滚。”
李飚走了,临走前嫌王衔之吵闹烦人,又吩咐两个武将请他出去。
说是请,实则是拖。
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朱砂开心住进金乡县主府。
临睡前,郗红月翻窗进来道谢:“阿姐,谢谢你。”
今日李飚当着所有人的面,认她做义女。
此生只要她不走出歧州,保管无人敢抓她。
朱砂哈欠连天,一边应付郗红月,一边吩咐罗刹:“你明日一早送她回何家祖坟。”
何家祖坟又远又偏,罗刹有些不乐意:“为何是我?”
他还想着,明日在金乡县主府好好走上一圈,多闻闻金银之气修炼呢。
朱砂指指自己:“难道我去?世上岂有老板干活的理。你早去早回,明日我在渌水的曲亭等你。”
“为何去渌水?”罗刹坐到床边,满面疑惑,“我们不在这里多待待吗?”
对于罗刹这一番不解风情之语,郗红月急得跳脚:“渌水,又叫淇河。传言,相爱的男女若涉过淇河,便能白头偕老。”
不出意外,罗刹的脸红了。
原来朱砂是想与他白头偕老。
为防赶不及回城,与心上人涉河。
罗刹一把推走郗红月:“你快回房安寝。”
等碍眼的讨厌鬼离开,他迫不及待挪到床边:“朱砂,我今夜睡地上守着你,好不好?”
朱砂往里挪了挪:“上来吧,整日睡地上,你也不嫌脏。”
夜里寂静,金乡县主府中人人酣睡。
唯有罗刹惦记明日涉河一事,兴奋得睡不着,时不时偷笑几声。
在他第五次发出偷笑声后,朱砂怒而起身:“你去隔壁。”
“我马上睡。”
余下的半个时辰,轮到朱砂死活睡不着。
男子沉稳的呼吸声让她烦心,索性一把喊醒罗刹:“对了,你为何会知晓穿堂煞?”
罗刹:“我前几日遇到一个叫梅钱的阿兄,他为了答谢我扶他下楼,特意送了一本《望气术》的书给我。”
静谧的黑暗中,朱砂的叹气声轻似一阵烟:“下回,别乱扶人下楼,别乱收旁人之物。”
“好。”
还有。
别再傻乎乎相信她的话。
21. 喜气鬼(七)
罗刹走时,朱砂仍在安睡。
原想偷偷亲她一口再走,又怕吵到她,一早挨一巴掌,红痕一日难淡。
在房中换了三身衣袍后,他满意出门。
郗红月等在外面,对他多有怨言:“你让我早些起,结果你自个耽误了半个时辰。”
罗刹边催她快走,边开心与她解释:“我和朱砂平日又要开棺材铺,又要捉鬼,忙得不可开交。难得安睡一宿,我今早贪睡,便多耽搁了些时辰。”
熏香之气萦绕鼻间,郗红月笑吟吟凑到他身边:“你怕是一宿没睡,用香薰了半宿的衣袍吧?”
罗刹未应,快步往前走,打定主意不再与她说一句话。
他的阿耶常说:无论做人做鬼,都应看穿不拆穿,看破不说破。
偏偏郗红月,看穿要拆穿,看破要说破。
真是烦人精,讨厌鬼。
郗红月不觉有错,蹦蹦跳跳跑到他身边:“我带你走近道,保管你比阿姐先到曲亭!”
“真的?”
“真的!这地我最熟。”
郗红月带罗刹走的近道,只需穿过一片瘴林,便可从渌水直达何家祖坟。
瘴林,于人危险。
但于两个鬼来说,着实比外面的大道还要安全。
进入瘴林前,罗刹看到王衔之的身影出现在河边。
见他捏着一封信来回踱步,不时张望远方,罗刹猜他应是在等一个人。
郗红月最怕王衔之,忙不迭催促罗刹离开。
瘴林中,茫茫不辨方向。
百树缠枝,瘴气弥漫,林深如墨。
林中无一点鸟雀之音,唯有一男一女一来一回的交谈声。
“十年前的人鬼大战,连我阿耶阿娘都不敢去乌桕山,你说你去过?”方才,罗刹听郗红月吹嘘曾去过乌桕山,自是不信,“你别以为我千年未入世,便随意扯谎骗我。”
郗红月最恨别人说她撒谎,当即与他争辩起来:“我没骗你。阿耶带我去的,我还见过你阿娘。她叫尽禾,长得极美,是不是?”
罗刹反驳:“我阿娘爱在鬼族走动。你认识她,不足为奇,反正我不信。”
郗红月恼了,跺脚发火:“我就是去过乌桕山。当时,太一道大弟子姬珩,临死前拼尽最后一口气,将旱魃一族的鬼王赤方,封印进两山的裂缝中。从此乌山与桕山两山合拢,成了如今的乌桕山。”
说到此处,罗刹沉默了。
因他在长安看过一本叫《括地志》的书,里面曾提过乌桕山的来历:“十年前,乌、桕两山合二为一,称乌桕山。”
十年前的人鬼大战,阿耶阿娘定是带罗荆去过,所以才骗他没去。
只是没想到,眼前这个鬼婴居然也去过。
郗红月看他低头不应,便知自己赢了:“你没去也好。那年人啊鬼啊,死了一堆。为了阻止赤方焚毁房州城,太一道的百位弟子与十族鬼王,以魂飞魄散为代价,生生守下房州城。”
那场由鬼族挑起的人鬼大战,罗刹只在入世前,寥寥知晓一点。
今日方知,此战竟如此惨重。
难得有鬼不知人鬼大战,郗红月有些得意:“你肯定也不知道,旱魃一族与其他鬼族为何要造反吧?”
罗刹想知道,又不想开口问她。只好东看看西闻闻,假装不在意。
入世多年,郗红月一看便知他心里在琢磨什么。赶忙清咳几声,一脸正色:“因为他知道了一个秘密。”
罗刹不自觉接话:“什么秘密?”
“秘密便是:姬家人的血没用了。”郗红月小声说完,再三要他别往外说,“听阿耶之意,赤方曾助如今的圣人继位。后来,他得知姬家人的血,再无法彻底杀死鬼,便联合其他鬼族造反。”
“血没用了?”罗刹疑心郗红月骗他。因他认识的鬼族,一提起姬家人的血,便浑身发颤,“他们都说姬家人的血,特别可怕。”
“我猜是真的。”郗红月撇撇嘴,一脸深意,“若不是血没用,太一道怎会只将赤方封印,而非杀死?”
听郗红月讲了一路,罗刹心觉这讨厌鬼知道的果然多。
“你既知这么多事……”眼见她越发放肆,他心思一转,似笑非笑道,“那我考考你,哪本书中有引雷术?”
他就不信了,这郗红月还能知道上古秘术出自哪本书。
不等他得意片刻,一旁的女声悠悠响起:“是天尊姬后卿写的《太一符箓》,对不对?”
罗刹不知道对不对,只知他好似离鄂州那夜的真相又近了一步。
他努力抑制内心的慌乱与不安,打趣道:“算你对吧。对了,你见过这本书吗?”
郗红月摇摇头,她一个鬼,怎会见过太一道的秘宝?
不过,为了唬住一样没见过的罗刹,她淡定开口:“我虽没见过这本书,但我知道,这书里面的秘术,鬼万万不能练!”
“为何?”
“会死啊。”
郗红月伸出手指,与他算了算因《太一符箓》而死的鬼族:“妬妇津神一族的祁南钦,死了。旱魃一族的鬼王赤方,被封印在山中,差不多也算死了。你不知道吧?他们当年,可全是十分厉害的鬼修。”
罗刹的神色空了一瞬:“祁南钦?他十年前死了吗?”
郗红月点头:“嗯。他被姬天师偷袭,坠进山缝。无人见他出来,应是死了。”
“哪位姬天师?”
“姬光侯。但我听阿耶说,姬天师不慎中了摄魂术,成了赤方的傀儡,才失控害死祁南钦。”
时隔多年再听祁阿叔的名字,却是死讯。
红泪滴下,罗刹垂着头不言不语。
郗红月自顾自在前面说话,未曾察觉他的异样:“我听阿耶与另一位鬼王之意,若鬼要练《太一符箓》,得找一个同练此书的人,让人做鬼的替死鬼,反之亦然。”
“你是何意?”来不及拭泪,十步开外的罗刹一个箭步冲到郗红月面前,“什么替死鬼?”
“内情我不清楚。反正阿耶说,鬼族千万不要练《太一符箓》。”
“若是已经练了书中的秘术呢?”
“你把我问住了。”郗红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抬头才发现罗刹脸上有泪痕,立马手足无措地道歉,“我不是故意与你显摆的,我就是觉得赶路无聊,想找你说说话。”
“无事,我不是因为你哭。”
“时辰不早了,你先去找阿姐吧,我自己能回去。”
罗刹坚持送她回何家祖坟,虽然他的心里,憋了太多的事想问朱砂。
余下的路程,郗红月只敢埋头走,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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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胡乱说话。
何家祖坟近在眼前,罗刹与她挥手道别,临走前再三嘱咐:“你别乱跑了,小心被太一道捉去长安。”
郗红月老实应好:“你们放心,我今日就回无悲山。”
罗刹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几步,开始跑。跑了一段路,又开始在瘴林中飞。
他迫切地想问朱砂。
那本《朱记棺材铺手札》是否就是《太一符箓》?
还有。
她是不是想要他,做某个人的替死鬼。
为了这个人,她不惜跑去汴州骗他。
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清白,与他亲吻缠绵。
一路疾驰,忽地听到一句求救声。
罗刹循声赶过去,只见一个手持短刀的黑衣人,正在对一个男子下手。
男子跪在地上命悬一线,脖子上已有血珠冒出。
不巧,这男子,他认识。
玄泽,又名王衔之。
对于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处的他,不远处的两人停下手上的动作,俱是一惊。
王衔之先反应过来,大声呼救:“救我!此人就是杀害玄玉的凶手!”
罗刹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跑过去救他。
不曾想,黑衣人见他跑过来,丢下王衔之,掉头便跑。
罗刹一边追前面的黑衣人,一边回头让王衔之快跑:“你往左边走。”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在瘴林中穿梭,罗刹顾不得身份暴露,直接捏诀疾跑。
一路追赶,他追着黑衣人跑出瘴林,跑到渌水河边。
今日水浅,不少男女相偕涉河。
罗刹穿过拥挤的人流,慢慢走向远处的曲亭。
相隔十余步之时,他驻足不前,死死盯着亭中才出现的女子。
他能听到。
她的心怦怦在跳,极快,很乱。
林中黑衣人的身影,与她的身影缓慢重合。
直至变成他眼中眉眼含笑的朱砂,笑着与他招手:“二郎,快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好东西?
她的身上有血腥味,不知是王衔之的血,还是端木岌的血。
抑或是他这个替死鬼的一颗真心。
一颗被她的花言巧语哄骗,拿去献给他人的真心。
罗刹走得极慢,朱砂嫌他墨迹,黛眉蹙起,作势生气:“数到三,你若还不进亭,我马上回长安。”
“一。”
“二。”
“三。”
三下数完,罗刹仍在亭外。
朱砂冷哼一声,抱着一个长木盒便要离开。
罗刹开口叫住她:“朱砂,如果我也做不了那个人的替死鬼,你会像杀死他们一样,毫不留情地杀了我吗?”
朱砂不知他发什么疯,扔下重重的木盒,走出曲亭与他对质:“什么这个人那个人?什么替死鬼?”
“朱砂,你还想骗我到何时?”
罗刹隐去郗红月,假称遇到一个同族,从他口中得知《太一符箓》中便有引雷术:“他说,鬼族不能练《太一符箓》,除非他能找到一个人做替死鬼。否则,他就是另一个人的替死鬼,真正的替死鬼!”
“朱砂,那个人是谁?”
“朱砂,你到底想要我,做谁的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