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替身驸马》
1. 第一章
年后雪停了几日,白日里却又骤然降了一场大雪。
天色暗下,细密的飘雪也渐渐稀疏,陈月知立在宫门前,身侧宫女桃枝支着一把青墨色的油纸伞,但依旧有碎雪被风卷入她的发梢与衣襟。
周遭是迫人的寒意。
所幸等了不久。
一道身着青色官袍的颀长身影从里间出来,大约是瞧见陈月知,他的脚步稍稍顿住,但依旧缓步过来向陈月知行了礼,“殿下。”
陈月知弯了弯唇,将手中捧着锦盒递了过去,“徐大人笔墨最是好,这方云合墨赠与徐大人才不算浪费。”
徐朝低头看向她手中那半开的锦盒中安静地躺着一方乌墨,上边用金粉雕刻了精巧的花样,正是北岐今年新上供的云合墨。
他怔愣了片刻,心头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异样之感来。
其实昨日陈月知向陈临要这方墨时,他正好是在的。
只是陈月知来得突然,奉文殿外边的那些个太监也向来拦不下她。
陈临知晓他与陈月知间的那些牵扯,便允了他回避。
他来不及出殿门,只能避在了一旁的屏风后,于是才正好瞧见了那番景象。
那会儿的陈月知才一踏入殿门便开口向陈临要了这方墨,可陈临却不曾应下,说是陈月知往日也并不曾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边,这东西给了她也只是浪费。
这话原本也不曾说错。
那云合墨并非是寻常东西,据说墨色细腻,遇湿不败,更为难得的是这种墨留下的印迹即便过去千百年也不褪颜色,况且物以稀为贵,这墨便是北岐也是数年才得了这一方,实在是难得的物件。
这方墨还没送到时,刘太后就过来提前与他说过,说是他妹妹这段时日写字作画都颇有心得,将这墨赠与她作为嘉奖最为合适。
陈临素来疼爱那个妹妹,听了刘太后这样说自然也没有不应下的道理。
只是他们口中的妹妹却并非是陈月知,而是楚国的另一位公主,陈雪知。
若是七年前,楚国其实唯有陈月知这一位公主,可从她被诓骗着去了南靖,宫里头却又添了一位公主。
便是陈雪知。
据说,在将陈月知送走的第一年,陈临还不曾登上帝位,刘太后也还只是皇后。
彼时,她心里其实还是念着陈月知这个小女儿的。
毕竟是自幼养在身边的孩子,如珠似宝地疼了那么多年,后头又是为了护着儿子推出去挡了灾祸,心里头更是添了份愧疚,哪里能就这般放下了?
她日夜这般心心念念着,竟是忧思成疾,连着病了月余,虽说日日精细养着,可心病总还需心药来医治,再多的名贵药材,也不过是如同悬丝般吊着这条性命罢了。
原以为当真是没了法子。
但半月之后,陈临却从宫外带回来一名女子,径自将人送去了坤宁宫。
他这般举动自然惹来不少流言,有说这女子是他养在宫外的心上人的,也有说那是圣人遗落在民间血脉的,各种传闻都编造得有鼻子有眼,也都能听出几分道理来。
可只要见了那女子模样,便知晓这其中真相如何了。
只因这女子实在是像极了一年前被送走的昭华公主。
昭华公主,便也就是陈月知了。
若只说样貌,其实她也只是在眉眼间像了陈月知三分,可那举止神态却与往日的陈月知几乎瞧不出差别来,再加之刻意仿着的装扮,一眼瞧去,活脱脱不就是当初的昭华殿下么?
刘皇后是心病,陈临便对症下药,送来了这“心药”。
虽不算药到病除,可有了这女子在,刘皇后的病当真是一日日的好了起来。
或许是因着这女子的功劳,又或许是当真将她当作了女儿,不舍她就这般离去,刘皇后病愈之后便留了旨意,将她认作义女,取名为“雪知”,又给了“安乐”二字作为封号。
取的是个“平安和乐”的寓意。
可陈月知初听得这个封号时,却觉得讽刺至极。
谁能知晓彼时的刘皇后在为陈雪知定下这个封号之时,心里头念着的是守在膝下这个女儿“平安和乐”,还是早已被远送他国,连是否活着都无法知晓的那个女儿能“平安和乐”?
直至如今,依旧无人能给陈月知一个答案。
陈月知刚回楚国之时,所有人都以为正主回来了,陈雪知这个“替身”公主,也算是做到头了。
但没有。
从南靖回来的陈月知仿佛变了一个人,早不见了半分当初的明媚天真的模样,浑身仿佛长满了尖刺,连眼神都陌生得紧。
反而是陈雪知好生在宫里头养了几年,瞧着竟是比当初的陈月知自己还要更像她几分。
如此,也就不奇怪为何陈月知已经回来,可陈临与刘太后还是忍不住偏爱陈雪知几分了。
譬如这方墨,陈临既然应下了,便没有转手再送给陈月知的道理。
可陈月知哪里是那样好性的,一听陈临不肯答应,她声音骤然便冷了下来,道:“再如何稀罕也不过是一方墨而已,不论我是否是个通晓笔墨的,既然向兄长开了口,兄长哪里有不应下的道理?”
且不论什么兄妹情谊,就只说七年前陈月知救了他那一回,便是陈临这一辈子都还不起的。
说是挟恩图报也好,旁的也罢,左右他欠了陈月知的。
陈临耐着性子做了解释,“不是朕不肯给,只是前几日母后提过,说是安乐这些时日写字作画都颇有长进,让朕将这墨留给她以作嘉奖,朕既然应下,总不好出尔反尔。”
这道理自然是没错的,可陈月知向来不是个讲道理的。
她轻哼一声,“兄长既如此说了,那这方墨,我更是非要不可。”
陈临见她分毫不肯让步,心里头那阵火也烧了起来,他抿紧了唇,道:“过去的事再如何也是牵扯不到安乐身上的,你又为何偏要与她争?”
一句话,便让陈月知彻底失了冷静,她抬手砸了书案上的物件,琉璃盏碎落的声音随着她近乎尖利的声音响起,“我与她争?她能得到的所有,哪样不是因着有我在?”
她看向陈临,又仿佛才想起什么,冷笑一声道:“其实哪里只有她占了这便宜,兄长能好端端活着,更是沾了我的光,这样说来,又到底是谁与谁在争呢?”
陈临听她提了那桩事,脸色显然也有些不好,只是偏偏陈月知一副随时要发疯的模样,加之还需顾着里间还有外人在,到底压下了心头的火气,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又要再提?”
又沉了脸道:“说这样多不过是为了一方墨而已,朕给了你便是。”
“兄长若是早些这样说。”陈月知踩在一地狼藉上,神色反而松缓了下来,“我也能省去许多麻烦了。”
她实在是嚣张的,即便是在陈临这个早已坐稳了君主之位的兄长面前,也半分不曾留了颜面。
徐朝与陈月知有过几回接触,自然知晓她向来不是好说话的,但却第一回见着她那样歇斯底里的模样,心底不免有些讶异。
彼时他以为陈月知是如同陈临所言,故意与陈雪知相争。
可这会儿看着锦盒中安静躺着的那方墨,他才理清楚心头那阵异样之感的由来。
——他实在不敢相信,陈月知在奉文殿闹的那一场,竟然只是为了为他讨这一方墨?
但依旧往后退了一步,拱手道:“殿下赏赐,臣自然感激,只是这云合墨乃难得的稀罕之物,臣无功,不敢受禄。”
说是感激,可他面上神色依旧,哪里有半分感激的样子?
“功过之说,不过是主子一句话罢了。”徐朝往后退了一步,她便往前逼近了一步,轻笑道:“本宫觉得见了徐大人便觉得欢喜,连积压在心头好些日子的郁气都消散不少,这难道不算有功?”
徐朝只道:“还请殿下莫要拿臣寻开心。”
“罢了。”陈月知将那锦盒合上,顺手递给一旁桃枝,“看来本宫选的东西,徐大人不喜欢。”
徐朝皱了皱眉,总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却又听陈月知接着道:“没关系,再有两日便是元宵灯会了,本宫在城东街等你,到时候,徐大人可务必要来。”
“殿下,这……”徐朝自然是不会答应的,可陈月知不等他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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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的话说出口,便道:“我会一直等着徐大人来的。”
话音落下,陈月知已是转了身离开。
徐朝立在原地看了一眼青墨色油纸伞下那道绛紫色的身影,神情恍惚了片刻,才抬步走了出去。
随从阿四拉了马车在门口候着,见他出来连忙殷勤地打了帘子,等徐朝上了马车的空档,他随口道:“这昭华公主哪里像个女子,大人来来回回都拒绝了她好几回了,偏生她还是像只苍蝇般,怎么都赶不走了……”
徐朝打断他的话,“这种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阿四没听出他语气不对,只自顾自道:“外头的人都是这样说的,现在谁人还不知晓这事?”
“昭华殿下身份贵重,于楚国而言,更是有功。”他声音里罕见地带了几分寒意,“我不曾应允殿下是因为我身份低微,不与殿下相配,方才那些话,若往后再让我听着,你也就不必跟着我了。”
徐朝还只是个从小山村里出来的秀才时,阿四就已经跟在他身边了,算到如今,也已经有五六年了,却是头一回见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阿四心中一凛,也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了嘴不敢再多言。
***
陈月知一路回了常宁宫。
桃枝向来瞧不惯徐朝那副不识抬举的模样,这一回倒是少见的没多说什么。
只道:“这样好的东西原本也不是他能肖想的,若是当真收了去了,那才是不懂事了呢。”
话说得其实不太好听,但其实细算来也并不曾说错什么。
徐朝是去年科考的状元,面见了陈临之后不多时便入了翰林院,任了翰林院修撰一职。
虽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官职,可到底是在陈临身边做事,往后一级一级往上升,想来也不是难事。
只是日后的事现在却还是没影的。
从前坐在徐朝如今这个位子的官员,往上有官至宰辅的,往下也有丢了官,甚至丢了性命的。
只凭着眼下光景就断定什么,实在有些早了。
至少依着如今徐朝的身份,是万万够不上这样的好东西的。
桃枝说话间向来没有太多顾忌,这会儿话赶话说到此处,又没忍住多说了一句,“殿下为何偏偏瞧上这么个不识抬举的,您这样贵重的身份,只要有心,谁人不是上赶着巴结?”
说罢,目光殷殷地看向陈月知,显然这话藏在心底并非一两日了。
陈月知没说话,却不自觉想起初见徐朝那日的光景来。
连绵的雨幕下,他支着的那把伞沿微微抬起,一双淡漠的眸子骤然撞进陈月知的眼中。
只一瞬,她连呼吸也几乎滞住。
那样的眉眼与她记忆中的那人一点点重合。
若不是那人已经在她眼前被利刃贯穿了身体,她甚至怀疑是不是他活着回来了?
从那一日之后,她便对这位新科状元上了心。
稍作停歇的雪又被冷风裹挟着飘了起来,陈月知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斗篷,将半张有些苍白的脸掩进了斗篷里,半晌,她道:“许是他实在生了一副好样貌吧。”
桃枝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个直接甚至有些俗气的理由来。
但想起徐朝的模样,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好似也并不算奇怪。
毕竟他确实生了一副好模样,虽是文臣,通身却有一种凌厉气势,并不只显文弱,眉眼间淡漠疏离,脸部线条分明,但那股子书生气却又是如何也遮盖不住的。
这般矛盾,却又恰到好处。
就连桃枝,第一回见到徐朝时也不禁愣了神。
如此说来,殿下一门心思地沉迷其中也不是什么奇怪事了。
想到此处,桃枝不由暗道,当真是美色误人了!
陈月知不知此时桃枝心中如何想法,只踩着一地银白的碎雪回了常宁宫。
宫殿外边立着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陈月知往前走了几步,等瞧清楚那人的模样,一阵厌恶的心绪压上心头来。
她本欲只当作没瞧见,可那道身后踯躅几番,还是走上前来,迟疑着唤了一句,“姐姐。”
2. 第二章
她的声音怯生生的,显然只是开口唤这一句“姐姐”,就已经需要她鼓足勇气。
先帝子嗣不丰,又与刘太后感情甚笃,故后宫嫔妃不过寥寥几人,其中有一位慧妃倒是个好生养的,前后给先帝生了两个皇子。
若是着两个皇子还在,陈月知应当是要唤他们二人一句兄长的,只可惜慧妃的这两个孩子都没长成。
前边的那个还养到了一岁,因着身边嬷嬷疏忽,不慎跌落湖中,等再捞上来早已没了生息,后头慧妃再怀了身孕,身子已经是大不如从前,也或许正因如此,第二个孩子生下来便带了胎弱之症,连半个月也不曾熬过便没了。
这个孩子去了之后大约半年,慧妃也跟着去了。
而陈月知也正是在这前后出生的,虽不过是个女儿,可先帝看重刘太后,自然欢喜。
再之后,后宫中便没了动静。
直至后来陈月知去了南靖,宫中才又添了一位公主。
便是眼前的安乐公主,陈雪知。
其实若是依着年岁来算,陈雪知比陈月知还要大上两个月,只是她自己惯是愿意在陈月知面前伏低做小的,第一回见了陈月知便是唤她“姐姐”。
陈月知没有反驳,但也从不曾应过。
她不喜欢陈雪知。
或者说,她厌恶陈雪知。
而且那些恶意从一开始便明晃晃地表露了出来,从不曾掩饰过。
所以陈雪知向来是畏惧她的。
平日里不说主动找上门来,便是有几回偶然在宫道上遇见,陈雪知都慌慌张张地转了道。
活像是老鼠见了猫。
今日却顶着风雪直愣愣地立在常宁宫门前。
实在是怪事!
正想着,陈雪知再度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姐姐,我的风筝落到里边去了……”
早间才用了膳时,外间天气还是好的,陈雪知起了玩心,便与身边宫人翻出了压在箱底的风筝,借着好天气放起了风筝来。
只是到了午间,原本灼灼的阳光被乌云蔽去,风裹着零星的雪片冷厉地刮了起来,陈雪知的兴致去了一大半,便要收了风筝回宫去。
可不想那冷风势头越发猛烈,竟如刀子一般将风筝线割断,而后飘飘摇摇地卷了那风筝离去。
陈雪知一路追着,最终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在了常宁宫。
常宁宫是陈月知的宫室,没得陈月知的肯允,陈雪知是万万不敢踏进半步的。
所以她只得就这般在外头等着,眼见风雪越发大了也不肯离开。
好在陈月知总算回来了。
她实在是想将那风筝拿回来,所以鼓足了勇气上前来与陈月知说明了缘故。
原来,只是为了一只风筝。
这实在是一桩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陈月知虽然厌恶她,但却没有想在这事上边与她为难,于是吩咐人,“去看看宫里是不是落了一只风筝。”
下边人应着,很快将那只挂在树梢的风筝摘了下来送到了陈月知眼前。
陈雪知此时虽然是低着头的,可见有人拿了那风筝过来,却也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见那风筝并未有什么破损才算松了口气。
陈月知本想让人直接将风筝给了她,但底下人将东西拿到了她眼前,她下意识多瞧了一眼,面色便骤然冷了下来。
那是一只蜻蜓样式的风筝。
这样的风筝,原本她也是有一只的。
当初被送去南靖时,她手中紧紧抓着的,正是这样的一只风筝,她说,要去宫外放风筝。
彼时她才八岁,被哄着坐上那辆马车时只以为是要出宫去游玩。
那会儿她虽然受宠,可毕竟年岁尚小,出宫怎么说也是难得的新鲜事。
小孩子玩心重,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可等上了马车,却见母亲没一同上来,她一下子慌了神,连忙掀开车帘子往外头望去。
能看见的便唯有母亲越来越远的身影。
恐惧一下子将她淹没,她顾不上马车还在向前行着就要爬下马车,一个不稳便重重摔了下去。
她向来被养得娇贵,这一下便摔得浑身骨头都要碎了一般。
可也顾不上哭,只眼巴巴地看着母亲的方向,脚步踉跄地往那处跑去。
但她到底没能再扑进母亲的怀里。
那些南靖人很快觉察出不对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翻身下了马,几步便走到了她身前,任由她如何哭闹也只一只手将她捞上了马车。
她竭力哭喊着,声音由尖利变得嘶哑,喉咙里仿佛有了血腥的味道,手中那只风筝却越抓越紧。
只是最后,那只风筝依旧被永远地留在了南靖的风雪里……
檐下一阵冷风吹来,陈月知的眼神渐渐清明,可眼底的冷意却愈发骇人,她向前一步从下人手中接过那只风筝,忽地用了力,那模样精巧的风筝瞬间便被折作一团,“本宫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值当你守在这风口上等着,原来也不过是不值钱的小物件罢了。”
陈雪知怔住,眼底瞬间蒙上一层水雾,眼泪眼瞧着就要落下来了,但却什么也不敢说。
陈月知瞧见她这副怯懦的模样,也再没了兴致,随手将那毁坏的风筝扔到一旁,有些倦怠地向桃枝道:“眼瞧着这雪势越发大了,走罢,先回宫去。”
说完,没再多瞧陈雪知一眼便转身往殿内走去。
桃枝脚步稍稍顿了顿,便瞧见陈雪知俯身捡起那只已是坏得不成样子的风筝,她小心翼翼地将上边的碎雪拂去,而后捧着那风筝起身离去。
不远不近地,桃枝隐约听着陈雪知身边的那婢子抱怨道:“什么不值钱的小物件,这可是太后娘娘亲手为您扎的风筝,您平日里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好容易拿出来一回,竟就被她这样毁了!”
“好了,别说了……”
“您就是性子太软了些,太后娘娘那样疼您,今日的事您就应当告到太后娘娘跟前去,太后娘娘向来是最疼爱您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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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不会由着她这样欺负您!”
“……”
脚步声混着说话声音渐渐远去,桃枝却愣在了原地,耳边倏然响起声音来,“这可是太后娘娘亲手为您扎的风筝……”
原来那只看似寻常的风筝,竟是刘太后亲手扎的……
桃枝有些艰难地转过头去,铺天盖地的大雪里,一抹绯色的身影立于其中,仿佛要被这场瞧不见尽头的大雪掩埋。
桃枝忽地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陈月知方才,定然也瞧出来了那只风筝是谁人扎的吧……
***
陈月知的心情显然不好。
即便她依旧如同往常一般用晚膳,洗沐,甚至睡下之前还看了一会儿话本。
好似方才那番景象早已被她抛在脑后。
可桃枝柳枝几人毕竟是在她身边侍奉久了的,自然能瞧出不对来。
只是陈月知始终没再提那桩事,身边人也不好再提了再惹她不快。
陈月知草草将那话本翻了一遍,困倦之意涌了上来,她很快睡了过去。
屋内的地龙暖烘烘的,可在陈月知的梦里,却是一片瞧不见尽头冰天雪地。
她立在风雪中,刺骨的寒意几乎化作了锋利的刀刃,一道道划破她的血肉……
四周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响,恐惧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她拔腿想跑,可却怎么都动弹不得。
一低头,却发现她的一双腿早已被厚厚的大雪淹没,再无法挣脱。
脚步声响越发靠近,刺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仿佛踩在她的心上。
她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头蜷缩在了雪地里,恐惧令她浑身发颤,只能无意识地用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不要,不要……”
一片寂静中,陈月知猛然睁开眼来,细密的冷汗几乎将里衣湿透,她抬眼望向窗外,一轮浑浊的月光斜倚着,还不曾天亮。
她起身要去多点两盏灯,外间的柳枝听到声响进来,连忙拿了外衫给她披上,“殿下怎么这会儿醒来了,才过了子时,要天亮还有好一会呢?”
陈月知拢了拢外衫,移步去将紧闭的窗子推开,泛着冷意的气息一瞬便扑了上来,她缓缓吸了口气,“我睡不着。”
窗外的雪被月色映出一片亮光来,让周遭景象的轮廓都渐渐分明。
雪在渐渐融化。
树梢处的叶片湿湿黏黏的粘连着,雪水从缝隙中滚落,一滴滴落在雪地里……
上京的一处深巷的院落里,支起的支摘窗旁,一道昏黄的身影被烛火映在了雪地上。
徐朝不知这是第几回被那一片鲜血淋漓的梦境惊醒,他麻木地起身披了件外衫坐在了书案旁,一如从前每一次一般,开始处理白日里未曾处理完的事务。
檐上积雪初融,偶尔有碎雪砸进雪地里,很快融进了雪地里,再瞧不出分别来。
他依旧垂着眼眸,目光始终落在书案上,书案旁的烛火跳跃着,一直燃到了天明……
3. 第三章
昨夜的雪化了一夜,第二日阳光洒下来,整座皇宫都如同被一场瓢泼大雨淋过一般,目之所及的一切尽是湿漉漉的。
地面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了大半,眼看着这场雪已是到了尾声。
可依旧是冷的。
这冬日到底是漫长的,陈月知想着,大约到了夜里这场雪还是要再下起来。
往年的上京这个时节其实已经渐渐回温,可今年却晚了许多,都说要过了元宵才能稍稍暖些。
陈月知胡思乱想着,手中捂着的那杯热茶已经渐渐冷了下来也不曾察觉。
柳枝与桃枝前后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般景象。
二人对望了一眼,柳枝就先几步走上前去,笑着道:“这会儿外头太阳正好,一进里边反而觉得有些冷了,殿下该出外边走走去。”
桃枝替陈月知倒了热茶,也道:“奴婢与柳枝方才过来路上正好遇上几个宫人说起梅园的红梅呢,那红梅开了有几日了,倒不算是什么稀罕景致,只是昨日里那一场雪落下来,碎雪盖在枝头,白里映着红,那才当真是一副好景象!”
陈月知抿了口茶水,摇头道:“每年都是如此,哪里值得特意去这一趟?”
“殿下这话可就说错了。”柳枝连忙道:“这种事哪里有值不值得一说,若是事事都这般衡量,当真要少了许多趣味!”
陈月知没说话,桃枝又道:“殿下心思玲珑,定能明白有些事积郁在心里,反而不好。”
话说到此处,陈月知哪里还有不明白她们心里是怎么想的道理,左右不过是见她心情不畅快,想着陪她去散散心罢了。
她轻叹了口气,将手中茶水放下,起身道:“走吧,那就去瞧瞧。”
桃枝柳枝见陈月知终于应下,面上皆有了喜色,一人连忙去取了斗篷给她披上,另一人便利索地拿了手炉给她捂着。
如此折腾一番才出了宫门。
三人一边闲谈着一边行过长长的宫道,又缓步从太湖边上绕进了花园里。
皇宫里的御花园与别处不同,虽已是冬日,但园中依旧花叶繁茂,仿佛提早入了春。
但其实这其中除却有数种花材确实耐寒之外,其实更多却是因着这些花草都有专门的宫人侍奉,入了夜便要搬进温房中去好生养着,等第二日稍稍暖些再一盆盆搬回来。
这般细心照料,才算养出了这冬日里难得的景致。
陈月知从园子旁的石子小道上行过,桃枝与柳枝见这园中的花也开得正好,都忙不迭地夸赞着,里间却忽地传来说话声响,陈月知抬手令二人噤了声,又往前行了几步,一丛开得正好的海棠旁,陈雪知与刘太后都在。
二人坐在石凳上,刘太后手里拿着针线,似乎是正在……正在缝一只风筝。
桃枝瞧清楚了那只风筝,喉咙不由得有些发紧,又下意识看向陈月知,却见她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只风筝上……
园子里头安静极了,刘太后与陈雪知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却依旧是字字分明地传了过来。
“昭华这孩子原来性子很好的。”刘太后轻轻叹了口气,“她那时候和你很像,胆子小,性子也软,连说话的声音糯糯的,母后记得,那时候便是宫里头的宫人,她都是好声好气的,哪里想到如今却成了这副样子?”
陈雪知语气有些愧疚,“昨日确实是我莽撞了些,一时冲撞了姐姐,原本应当与姐姐道一声不是的,只是大约姐姐也不会再愿意见我,若是我再去,又怕反而惹姐姐不高兴了。”
这话听着好似有些古怪,可陈雪知却说得情真意切,是真的觉得有些愧疚。
刘太后摇头,“你是个好孩子,这事怎得也怪不了你,是昭华的错,自打她从南靖回来,就浑然如同换了一个人,哀家也并非不知她吃了苦,但这日子总要往前头看的,若总是这样抓着过去那些事儿不放,莫说是我们这些人不好过,她自个也是不好过的。”
又看向陈雪知道:“安乐,母后知道你向来是懂事的,昨日这事你姐姐确实做错了,可总归你们是姐妹,母后希望,你心里不要怨她。”
陈雪知连忙点了头,还要说些什么,陈月知却几步走了过去,“母后这话说得不对,若是没有我,这位所谓的安乐公主指不定还在上京的哪一处街道乞讨呢,哪里能有今日这样光景?”
说着,她上下瞧了瞧陈雪知今日的装扮,嗤笑一声道:“若是这般心里还要怨了我,岂非是半分不知感恩的狼心狗肺之徒了?”
陈雪知今日穿着一身粉白的宫服,衣襟与裙摆上皆是一片精巧的刺绣,图样是少见的海棠,花瓣细小却栩栩如生,且每一瓣都用了金丝以作勾勒,阳光洒下来,当真是一副波光粼粼的富贵景象。
更不说她披在外边的那件云锦缎面白狐皮里的斗篷,在楚国,是难得的稀罕物……
只是掩在斗篷下的那张小脸却有些苍白,她小声唤了句“姐姐”,却没敢因着陈月知方才那些话而解释半句。
“昭华!”刘太后皱眉呵斥道:“哀家既然认了安乐,她就是你妹妹,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也总该改一改!瞧瞧你这副模样,哪里还像个公主的样子?”
陈月知冷笑,“自然是比不得母后养在身边的安乐公主。”
她刻意咬重了“公主”二字,语气中的讽刺意味分毫不曾掩饰。
刘太后将手中那风筝用力地砸在了桌面上,面上怒色亦是已经压制不住,“好了!哀家知道当初的事情你心里有怨,可说到底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你也平安回来了,何必还要再揪着不放?”
提及当初的事,若说刘太后的心里全然不曾有愧自然是不可能的。
毕竟那时陈月知还那样小,又是被哄骗着送去那苦寒之地的,一个小姑娘顶着她兄长的身份被送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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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刘太后不是不知道她可能会遭遇什么。
可权衡之下,依旧做了这般选择。
陈月知方才归来时,刘太后确实是愧疚的,亦是满心想着要做些补偿。
只是她再回来时早已不似当初模样,浑身仿佛长满了尖刺,母女二人见了面,也总不如从前亲近了。
时日久了,便是有再多的愧疚也总有消磨殆尽的一日。
更何况刘太后身边还有个性子像极了当初陈月知的陈雪知。
两相对比下,刘太后的心到底还是一日日的有了偏向。
所以此时刘太后即便再提及当初那桩事,语气中早没了愧疚,反而是埋怨。
埋怨她为何不能大方些,早已过去的事,为何偏偏要抓着不放。
当真让所有人都不好过了才舒服么?
陈雪知也没想到刘太后会突然提及那桩事,这下脸色是彻底的一片惨白,显然是有些被吓到了。
可见二人间气氛怪异,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劝道:“母后,您别生气……”
只是才刚开了口,便被陈月知的声音打断,“母后说话当真好笑,难道世上之事,只要犯了错的人一句过去之事,这桩事就当真过去了,若是再要计较,便是揪着不放,又是一桩过错了?”
“许是我幼时少了父母教诲,这样的道理竟是从不曾听说过!”
她面色如常,说出口的话语却字字句句都带着尖刺。
刘太后的脸色越发不好,又要发作,可一旁陈雪知却连忙上前道:“母后,这会儿太阳越发刺眼了,方才您不是说有些困倦了么,咱们不如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刘太后看了陈雪知一眼,虽知她是有意寻了由头想解了眼下之事,但却也并未拆穿,只和缓了语气,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走吧。”
而后便也没再多看陈月知一眼,与陈雪知一道出了园子。
只余下陈月知还站在原处,仿佛还是方才那咄咄逼人的姿态。
桃枝知晓她心里定然是不好受的,于是上前劝道:“殿下也别往心里去,太后娘娘心里其实还是疼您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其实桃枝也说不上来。
不过陈月知并未等她说出个像样的理由来,她转头笑着道:“不是说要去梅园吗?走吧,若是再去得晚些,枝头的碎雪可都要化了,那可就瞧不到你们说的好景致了。”
见她浑然如同方才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般,桃枝与柳枝也不由得楞了神,“殿下还去赏梅吗?”
她们自然以为陈月知是不会再有兴致了。
可陈月知却点头道:“不是你们说那梅园景致如何如何,既是这般难得的景象,不去瞧一瞧岂非可惜了?”
说罢,她也不再多言,转了身便往梅园方向去了。
桃枝柳枝迟疑了片刻,到底跟了上去。
4. 第四章
陈雪知在重华宫陪刘太后用过了晚膳方才回了观荷殿。
观荷殿的所在其实有些偏僻。
她初入宫时便被安置在了此处,后来封了公主,原本是要重新迁了宫室的,但她想着这般折腾实在麻烦,左右这观荷殿她也已经住惯了,便还是回绝了此时。
所以到如今,即便她这公主在陈临与刘太后跟前都算是受宠的,但却依旧住在这么个偏僻的所在。
陈雪知一入殿就将贴身婢子文芳唤了过来。
文芳一进来便是低着头的,好似知晓自己做错了事。
陈雪知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先叹了口气,“我不是与你说了,昨日的事不必告知母后,你怎么一见了母后就管不住自个的嘴了呢?”
文芳听她这般责问自己,心下也不由得有些委屈,“那昭华公主实在太欺负人了,她见您珍视太后娘娘扎的风筝,就故意毁了去,分明是有意欺负您。”
“奴婢是见您受了委屈,偏偏又还想着替那昭华公主遮掩了去,所以才一时没有忍住向太后娘娘说了实情。”
“我知晓你是为着我考虑。”陈雪知沉默了半晌,到底还是没再说重话,“往后我这儿的事,没得了我肯允,绝不许再往外头说了。”
原本话说到此处,稍微有些眼力的婢子也都知晓只要应个“知错了”,这桩事也就算事过去了。
可文芳偏偏不觉得自个做错了事,显然还有些不服气,她撇嘴道:“殿下就是太好性了才会任她这般欺负,要奴婢说,您又不曾做错什么,何必为她遮掩?那些事就是要让太后娘娘都知晓了才好,她今日这般闹腾,也只会让太后娘娘越发厌恶了她,这对您来说……”
“行了。”陈雪知皱眉,没让文芳继续把话往下说,但神色却冷了下来,“你是我身边的婢子,凡事只听我安排便是,若是再这般自作主张,不论是有何缘由,我这里都容不下你了。”
陈雪知是个好说话的性子,在这宫中也算是受宠的,跟在她身边,自然算是个不错的去处。
更何况文芳还是她身边贴身伺候着的,走到外头也算是个有头脸的,若是当真被赶出去了,哪里还能寻到这样好的去处?
文芳再如何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犯蠢,于是连忙跪下道:“奴婢明白了,往后会管住自个的嘴的。”
陈雪知这才点了头。
***
陈月知当真去梅园赏了那一场红梅雪景。
红梅枝头染了白雪,确实如桃枝所言,是一副好景象。
陈月知与桃枝柳枝二人待到天边日头暗下,又刮起了冷风时才转头回了常宁宫。
再过了一日,便是元月十五,正是元宵灯会。
白日里倒是回了温,只是等午后金乌落下,便又刮起了冷风,天色再暗些,那冷风里还卷了碎雪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
竟是比前头几日还要更冷些。
可到底是元宵,上京又是繁华之所,所以陈月知坐着马车从街道中行过时,周遭依旧是一副热闹景象,即便车帘子一直紧闭着,她也能听着外间闹市中传来的喧闹声响,更不说隐约透进里间的灯火光亮已是恍如白日里。
马车在闹市中又行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停下。
陈月知下了马车,在酒楼下略一站定,抬眼瞧了上边牌匾上刻着的三字“重景楼”之后才提了裙摆往里间走去。
这重景楼在上京的诸多酒楼中算是个较为雅致的地儿,是那些个稍稍有些学识的公子哥平日里常去的所在,陈月知来这儿却并非因着这些缘由,除却那个有些隐秘的理由之外,她只觉得这酒楼的菜式还算合心意,于是提早令人定了二楼靠着窗的雅间。
窗子半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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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稍稍垂眸便能瞧见街道上的景致。
此处正是城东街,若是徐朝来赴约,便是要从此处过来的。
一桌子酒菜很快上齐,陈月知便一边用着一边等着徐朝。
窗外天色愈黯,雪反而飘得猖狂,白茫茫的颜色一层层地往檐上铺着,街边正亮着的灯笼也裹上了薄薄的的雪色。
道上来往的行人渐渐稀疏了些,但却也不算少,天边的雪色落了地,便被来来往往的人踩进了泥地里,只化作浑浊的污水,再瞧不出原本模样。
等陈月知吃好,不知不觉也已是过去一个时辰。
柳枝早已是没了耐心,见陈月知搁下银筷,哪里还再能忍着,道:“这徐大人当真是好大的脸面,连殿下您想见他,都得生生等上几个时辰!”
她与桃枝向来是不喜徐朝的,觉得他不过是个微末小官,却总在陈月知面前拿乔,实在是个连自个身份都认不清的。
但其实这人据说还是有些本事的,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对朝中局势亦是颇有见地,初次面圣便让陈月知那位挑剔的兄长点了头。
后来便理所应当地入了翰林院,任了翰林院修撰一职。
虽说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官职,可毕竟是得了陛下青眼的,往后升迁也绝不会是件难事。
是以,朝中上下无人敢看轻了这位新科状元。
可往后再如何步步青云也是往后的事,眼下却也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柳枝这话,其实也不算说错了。
陈月知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却是直接起了身。
桃枝连忙上前道:“殿下是要回宫么?”
“去一趟徐府。”陈月知目光移向窗外,窗外雪声簌簌,仿佛能将来往的人声尽数掩盖,她声音有些发冷,“我要见他,哪里由得他选择?若是不来,便是将他绑,也要绑过来!”
5. 第五章
上京的灯会,陈月知幼时曾经见过一回。
她虽自幼受宠,可毕竟年幼,想要出宫并非是件易事,偶尔去宫外也难得遇上灯会。
她能记得的,就只有那一回。
那些繁华的景致大多记不清楚了,但记得闹市中的那条长街上缀满了灯笼,她牵着母亲的手,仰头便瞧见各种样式的灯笼簇拥着,略有些刺眼的光亮一直蔓延到了长街的尽头。
那日夜里,连天边的月光也暗淡了许多。
被送去南靖的那一日,也正是元宵。
她一连几日都在母亲身边吵着要出宫去看灯会,母亲却始终不曾应下。
直至前一日的夜里,才终于点了头,道:“这回出宫去会在宫外多住几日,小知,你平日里喜欢的那些个物件别忘了带上,还有素日里佩戴那些首饰也一同拿上……”
“那我一定要带上母后给我扎的蜻蜓风筝,母后带我去放风筝吧!”彼时的她全然沉浸在出宫的喜悦中,又怎会觉察将她揽在怀中之人紧锁的眉间始终不曾松开。
她安静地等了一会,听得耳边传来声音,说,“好,母后带你去。”
那日夜里,她连梦境都是香甜的。
可第二日,母亲却亲自将她送上了那辆前往南靖的马车,让她往后的五年间,都被困在了塞外的风雪中。
后来她在南靖遇上了那个人,对他许下最重的承诺便是有朝一日要带着他来上京,来瞧一瞧上京的灯会,见一见这里华灯铺满长街的繁华景象。
可惜到底不能如愿。
不过她遇上了与那人像极了的徐朝。
于是她想,能与徐朝同游灯会也算不错。
假的,总好过没有。
可徐朝没来。
不过她向来不是那样好性子的,她既向徐朝开了口,哪里还由得他拒绝?
他不肯来,那便去将他绑了便是。
陈月知如此想着下了楼。
只是才行了几步,就听得底下传来喧闹声响。
她原本是不在意的,但那些人说话声量实在不低,言语之间还提了她的名讳,于是她脚步稍稍顿了顿,就听得底下有人道:“你说的是三年前才回来的那位昭华公主?那算什么公主殿下?”
“我虽不曾见过她,可想来也知她既在南靖那种地儿呆了五年,不知是如何被羞辱践踏,听说回来之后竟还对那位新科状元纠缠不休,实在是个不要脸面的!”
听得这话,边上传来一阵哄笑之声,又有人应和道:“大约正是在南靖那地儿呆得久了才学了那处的野蛮习性吧,总归我们楚国是没有这样的,唉,说句实在的,有这样一位公主殿下……”
这些话说得实在不算好听,一旁柳枝听着,已经是变了脸色,“他们算是个什么东西,竟也敢这般诋毁您?奴婢去和他们理论!”
说罢,她当真要上前去与那些人争论。
只是还来不及下楼去,就听得一声清越的少年声音响起,“八年前若是没有昭华殿下,哪里有我们楚国如今这般繁盛景象,尔等又如何能活得这般惬意自在?”
这话一落地,周遭顿时安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先前说话的那人才勉强道:“喻昭,这事同你又有什么干系?”
“我父亲常说做人呢,至少是要懂得知恩图报的,否则便是连猪狗都不如了。”那被唤作喻昭的男子轻笑了一声道:“从前我不懂的这里边的道理,如今见了诸位,才算是真正明白什么叫作猪狗不如了!”
站在边上的几个男子脸上已经是一片青白,喻昭却恍若瞧不见,依旧接着道:“明明承了人家的恩,不认倒也罢了,竟还在这市井之中说起人家的是非来,可真是当得起这四个字的!”
如此一番话下来,可当真是将那几人说得难堪至极了。
陈月知听着,却不觉弯了弯唇,而后缓步下了楼。
此时站在前头的那人已是憋红了脸,上前便要与喻昭算账,只是却被他身后的几人死死拉住,还压低声音连连劝着:“王兄,冷静些,这小子得罪不起啊!”
“是啊,你若当真伤了他,恐怕我们这些人都要遭了殃了!”
“……”
那人听着这些话,虽是早已憋屈地捏紧了拳头,可到底是不敢当真对喻昭动手了。
谁让这喻昭还当真是个有身份的。
喻昭的父亲喻元青虽是草莽的出身,可从归顺了朝廷便立下了不少功绩,三年前更是在与南靖的那一战中以三千将士力破数万敌军,那一战之后便被陈临封作了镇南侯,又在上京立下镇南侯府,而这喻昭虽未有官职在身,可却是喻元青的独子,身份自然显赫。
所以他,还当真是这些个公子哥开罪不起的人物。
四周寂静中,陈月知就这样走了下来。
里间的人听得声响,纷纷下意识抬眼瞧去,只见一身着绯色衣裙,外间还披了件雪白的薄绒氅的女子立在那处。
有些刺目的灯火下,更见那女子肤色雪白,眉梢微微上扬,眼眸颜色稍浅,再加之妆容极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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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有几分脱俗意味。
几人不由愣了神,直至柳枝上前一步道“见了昭华殿下,为何不行礼?”那些人才猛然醒过神来,一时之间神色又是憋屈又是尴尬又是难以置信,不想这传闻中不识礼数的凶悍女子竟有如此容色,却又不敢当着陈月知的面如何,只能低头行了礼。
而唯有喻昭的神色却不相同,他一听柳枝如此说,面上竟是多了几分崇敬之色,行的礼也格外端正许多。
陈月知见他这般,不由起了些兴致,于是走上前去,道:“方才听他们唤你,喻昭?镇南侯喻元青,是你的父亲?”
喻昭似乎因为陈月知的靠近有些紧张,但还是很快应道:“回殿下的话,正是。”
陈月知点了点头,又多瞧了他一眼,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见陈月知离开,里间那几个公子哥都不由得松了口气,纷纷在庆幸着陈月知并未同他们计较,喻昭好似想到什么,很快起身来追了上去。
陈月知刚出了门就听得身后传来声响,“殿下,殿下留步。”
陈月知转头,便瞧见喻昭大步走了过来,一见陈月知却又是先拱手行了礼。
“何事?”陈月知微微皱眉,其实已经有些没了耐心。
喻昭却如同变戏法一般取出一盏荷花灯来,双手递到她面前,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殿下若是这会儿再去游街赏灯恐怕是有些晚了。”
听了这话,陈月知下意识看向外间长街闹市中,虽然依旧有行人来往,但比起前边,确实稀疏了不少。
所以喻昭将这灯赠与她的意思是……
喻昭道:“这会儿街边摊子上样式好些的花灯怕是都已经被人赢了去,可殿下既然来此一趟,总不好空手而归,所以……”
一旁柳枝听了这话顿觉有些好笑,开口正要解释,却见陈月知已是从他手中接过了那盏荷花灯,“如此,那便多谢喻公子好意了。”
陈月知立在檐下,外间大雪愈深,有洋洋洒洒的碎雪被风卷了进来,恰好落在二人发间,远远瞧着,当真好似一幅画卷。
徐朝过来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画卷。
他支着一把青墨色的油纸伞,立在行人来往的街道上,正看着这一幕。
喻昭将那盏荷花灯递过去时,他以为陈月知是不会接下的。
可她接下了,不仅接下了,甚至还对着那人笑了笑。
两人如此,与一同前来逛灯会的情人也是无异了。
他眸色骤然冷了下来,片刻之后,转身离去。
6. 第六章
徐朝其实明白,今日,他本并不该来。
可他立在廊下,见外边风雪愈大,心也一点点地动摇。
终于,他转身取了伞,匆忙踏进了雪地里,
他想,不过是一场灯会而已。
可是,等他到了二人相约的所在,见到的却是这一番景象。
徐朝心底一阵连自己都不曾觉察的烦闷,他支着伞,脚下的步子越行越快。
可在经过一处暗巷时却隐约听到里间传来打斗声响。
等他停下脚步,兵刃相碰的声音变得越发分明。
他一步步靠近了那小巷。
巷子里,几个黑衣人正在与一中年男子缠斗。
那中年男子显然功夫不俗,即便同时应对数个有些拳脚功夫的黑衣人也并不落于下风,细看之下便能发觉那些个黑衣人身上都隐约带了伤,而这中年男子却连衣襟都不曾乱上半分,应对这些人确实是游刃有余的。
只是这暗巷中不比别处,只有三两处点了灯笼,徐朝虽离得不算远,可依旧只能借着那几分光亮瞧清楚那人的动作身形。
似乎……有些熟悉。
徐朝掩在宽大袖袍下的五指微微蜷起,他很快意识到,此番,或许是个难得的机会。
想到此处,他眸色发沉地继续看向那深巷中。
里间打斗声响仍未曾停歇。
那些个黑衣人大约也发觉局势不对,于是几人互换了眼神,便由其中一人悄悄绕至那中年男子身后,显然是明白若是正面迎敌,即便他们人数众多却也并非是此人对手,所以便只能使些上不得台面的偷袭手段了。
那中年男子未曾发觉,徐朝却正立于他们身后,自然将这般景象看得分明。
眼见那黑衣人提剑便要偷袭,他全然不曾犹豫便挡了上去,那黑衣人猛然睁大眼睛,可却也来不及反应,一剑已经是没入他的腹部。
鲜血的腥味很快弥散开来,黑衣人见局势不对,也反应过来今日再想杀那中年男子已是不可能之事,也只能狼狈逃离。
那中年男子原本还在再追,可不想却被徐朝拉住。
略有些模糊的光亮下,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瞧清楚了眼前人模样,“徐大人?”
***
陈月知的马车却已行至徐府。
桃枝搀着陈月知下了马车,柳枝上前去叩门。
片刻,有人吱呀一声拉开门来,正是徐朝身边随侍阿四。
他刚一瞧见了柳枝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再一抬眼就见陈月知正迎面要往里间走去,他唬了一跳,连忙跪下行了礼,道:“见过昭华殿下。”
陈月知只轻轻“嗯”了一声,问道:“徐大人可在?”
阿四一愣,摇头道:“大人出去了。”
“他去了何处?”陈月知的脚步顿住,转眸看向阿四,显然有些意外。
“这……大人并未告知。”阿四面色迟疑,见陈月知似有不满,又连忙添了一句,“大人大约一个时辰前走的,那会儿雪下得正大,我上前多问了一句,可大人道不必跟着就出了门,所以确实并不知晓大人的去处。”
他说话间越发小心翼翼,显然是怕极了陈月知会因此向他发作。
如此扑了个空,陈月知心情确实不好,可却也没有因此与这随侍计较的兴致。
桃枝见此景象,劝道:“时辰不早了,殿下今日不如先回宫,省得再晚些闭了宫门,也是麻烦。”
柳枝也道:“这徐朝是个不识抬举的,可殿下也没必要这般与他耗着,若是实在气不过,明日让他入宫来赔罪便是。”
陈月知皱了皱眉,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到外边又有脚步声传来。
抬眼一瞧,却是两个仆从模样的人。
那两人虽不曾辨出陈月知身份来,可见她衣着华贵,连身边婢子都不似寻常女子,便知她即便不是哪家望门贵女,也定是出身富户,于是先向她行了礼,“见过小姐。”
陈月知无心向他们解释身份,只问道:“你们是何人,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们是镇南侯府的人,徐大人为了救我们侯爷受了伤,侯爷便将他先带回了府中,又想着大人彻夜不归府中或许会有人牵挂,所以特派我们二人前来传个消息。”那二人语气很是客气恭敬。
阿四原本只在一旁候着,即便也因这二人入夜前来之事觉得蹊跷,可奈何陈月知在,他也不敢越了过去,但这会儿一听自家大人出了事,又哪里还能顾着旁的,慌忙道:“那我家大人现下如何了,伤势要不要紧?”
那仆从摇头道:“侯爷已为徐大人寻了府中最好的大夫,大人伤势并不算严重,想来明日便能醒来。”
阿四这才松了口气,可陈月知却又冷不丁地问了句,“徐大人的脸,可伤着了?”
她这话问得突然,不说那两个仆从与阿四,就连桃枝与柳枝二人也皆是一愣。
按理来说徐朝眼下遭遇险事,陈月知若是在意他,便该问一句他如今情况,若是不在意,那便只当不知,可偏偏问也问了,一开口问的却是徐朝那张脸,实在让人有些想不明白了。
“这……”那两仆从只是个传话的,连徐朝的面其实都不曾见上,又哪里知晓他到底伤在了何处?于是摇了头道:“这……我们二人确实不知了。”
他们二人神色为难,显然不似作伪。
陈月知皱眉,可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抬了抬手道:“罢了,今日时候也不早了,既然徐大人受伤了,那便先好生养着,明日,明日本宫再来看他。”
说罢,转身上了马车。
桃枝柳枝二人也都跟了上去。
等马车走远,那两个仆从才算意识到什么,颇有些不敢相信道:“方才那位……是宫里头的人?”
阿四答道:“是昭华殿下。”
两人皆是一惊,其中一人好似想起什么,连连点头道:“是了,先前是听说宫里头那位曾在南靖待过一段时日的公主殿下对咱们徐大人痴心一片,如今看来,果然并非谣传。”
另一人的目光追着远去的马车定了片刻,也笑道:“咱们徐大人还是有些本事的……”
“两位。”阿四脸色有些不大好,“时候不早了,你们若是没有旁的事,就请回吧。”
他语气骤然冷了下来,那两个仆从自然也没有觉察不出的道理,于是只得有些尴尬地摇了头。
阿四也没客气,嘭地一声便关了门。
***
陈月知回到常宁宫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
原本因着一日疲累,是有心早些歇息的,可奈何才回了宫中,外间便来了人禀报,说是安乐殿下过来了。
柳枝一听便皱了眉,“往日里这安乐殿下便是宫道上遇着了咱们殿下都是要拐了道走的,这几日却是不同了,前头守在咱们宫门口倒也罢了,说是为了那风筝也算说得过去,可今日这……”
桃枝一听她提了那风筝,连忙对她使了个眼色,令她不要再继续往下说。
柳枝经这一提醒,也才回过神来。
殿下前些日子可因着这风筝的事儿没少伤神,如今这事好容易算是过去了,偏偏她没管住自个的嘴,竟是不自觉又提了起来。
想着,她慌忙停了话,又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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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瞧陈月知脸色。
好在她神色如常,并未因着柳枝这话而在意,甚至接下她的话头道:“听你这般说我倒也觉得这算是桩怪事,那便让她进来,听听她又要如何说罢。”
桃枝应着推门出去,不消多时便将陈雪知迎了进来。
陈雪知与往日其实倒并未有什么不同之处,见了陈月知依旧一副畏惧模样,只是大约提前打好了腹稿,不等陈月知开口便先将来意说了,“今日雪大,我听说姐姐出宫去了,这会儿才回来,便念着姐姐莫要受了风寒,所以特意熬了姜汤送来。”
说罢,令一旁文芳将食篮中的那碗姜汤端了出来。
见她这般,陈月知只觉得有些好笑,“是母后令你过来的?”
除却刘太后,陈月知想不到第二个那么希望她们二人能和睦共处的人。
陈雪知没有否认,可迟疑片刻后却又添了一句,“我自个也是想来的,前些日子的事是我的错,我原本也是没想拿那事去同母后说些什么,只是我身边的丫头一时说漏了嘴……”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陈月知便抬了手让她不必再往下说。
这样虚情假意的话,陈月知并不想听,或者说其实陈雪知当真是否有意与太后说些什么,她也并不曾在意过。
比起这些,她更在意的是太后如何说……
但此时她只冷冷瞥了一眼放在案几上的那碗姜汤,忽地道:“所以你这会儿过来,是来与我道歉的?”
陈雪知有些局促地立在那里,听陈月知这样问,又急忙点了头,“是,还请姐姐原谅,往后……往后我定然不会再犯。”
她说完这话,又很快低下头去,白皙纤细的手指绞在一块,显然有些紧张。
“其实你不必与我说这些。”陈月知移开目光,直言道:“我厌恶你,也知你并不喜我,既然如此,你我二人便少见些面,就还同从前一样,难道不好?”
“何必上赶着来我这,反而讨了嫌呢?”
她的话说得难听,陈雪知听着仿佛被迎头泼了一瓢冷水,心里边骤然冷了下来,可却也好似犯了倔,闷声道:“原本便是我的错,便是再如何,我也该向姐姐道歉的。”
陈月知眸色微暗,她原本以为自己方才既然已经将话说得明白,宫室里边有没有外人,陈雪知懂得她的意思,便也不必再伪装。
可陈雪知依旧不曾露出原本面目来。
这令陈月知越发失了耐心,她微微挑眉,嗤笑一声道:“你这话说得也不错,确实是你的过错,但既是做错了事,只三言两语便算作道歉未免少了诚意。”
陈雪知一愣,眸中却很快有了喜色,“姐姐的意思是……”
陈雪知并非听不出陈月知语气中那几分嘲讽之意,可她既是如此说来,便是愿意给自己机会了。
不管此事有多难,她既然松了口,陈雪知总是愿意试试的。
“我厌恶你,见你在宫中一日便觉得浑身不自在。”陈月知轻描淡写道:“你若真有心赔罪,不如便舍了这公主身份,依旧做回上京街道上那个小乞丐,如何?”
四周骤然安静,一旁文芳好似终于忍耐不住,张口便道:“昭华殿下这未免太过霸道了些,我家殿下再如何也是太后娘娘亲自赐下的尊位……”
可她的话还不曾说完便被陈雪知拦下,她眼底的喜色褪了个干净,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可却又是平静的,她抬眸看着陈月知,片刻后点头,“姐姐说得有道理,我既做错了事,便该受些责罚,明日,明日我会向陛下与太后娘娘陈情。”
陈月知定定看着眼前人,半晌,她饶有趣味地点头,“好。”
7. 第七章
才出了常宁宫,文芳便忍不住抱怨,“奴婢就说今日您不必来这一趟,就算您亲手熬了姜汤送来又如何,她那样的性子如何会领您的情?”
“只会以折磨您为乐罢了!”
任凭文芳抱怨了一路,陈雪知始终沉默不言,等到了观荷殿,她才终于开了口,却只是闷闷地提了一句,“明日时辰得早些,总要先去见了陛下再去重华宫。”
往日陈雪知一早起身梳洗过后便都是去重华宫陪着刘太后用早膳的,明日她若是要先去见陈临,又不想误了刘太后用早膳的时辰,自然要比往常早些。
文芳应了声“是”,又意识到什么,赞同道:“今日之事不比从前,殿下确实不当白白受了这委屈,若只是与太后娘娘说,太后娘娘虽然是护着您的,可对那位昭华殿下,也总不过只是苛责几句罢了,不痛不痒,确实不如去陛下面前说个分明的好。”
文芳这话其实不曾说错。
每回陈雪知遇上陈月知,总不免要受些委屈,那些事,其实即便她们不特意告到刘太后跟前去,刘太后也都知晓。
但若她们没有刻意提及,刘太后便也都只当不知。
实在说破了,也不过是嘴上苛责几句,哪里又会当真责罚?
这些事,陈雪知或许不曾在意,文芳从她入宫便跟在她身边,却是心知肚明的。
如今文芳盘算着这些,正为她看清其中关系高兴,却不想陈雪知却只低头苦笑,“是该说个分明的,从前陛下与太后娘娘身边都需要我作慰藉,如今却是不同了,昭华殿下说得不错,我应该舍下这身份的……”
文芳只以为陈雪知在陈月知跟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应付过去,如今听得陈雪知这般说,才知她心里当真起了这念头,一时间也是变了脸色,忙劝道:“殿下怎会这般想,如今您在宫中或许有诸多不痛快,但总是好过……总是好过从前的。”
毕竟从前的陈雪知是个连衣食都并不能周全的乞儿,若是如今要舍下这身荣华,难道当真要回去做个乞儿吗?
文芳没有直说,可这意思陈雪知却是明白的。
可她无心再争辩些什么,只道有些累了,想早些歇息。
文芳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上前来替她宽衣。
***
陈月知却是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她好生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用过早膳便令人备下车马,亲自去了一趟镇南侯府。
侯府的下人听得她的来意,便引她去了述景院。
昨日侯爷将徐大人带回来时已是深夜,徐大人又受了伤,也来不及收拾客房,这才将人安置在正院的偏房,也就是述景院中。
陈月知被引至述景院时喻元青也在。
或许是听过二人间的一些传闻,对于她来,喻元青似乎并未有太意外,只是恭敬向她行了一礼,而后道:“既然殿下来了,那我便不打扰二位说话了。”
说罢,又向徐朝道:“徐大人好生休息。”
徐朝亦是拱手道:“多谢侯爷。”
如此,喻元青才离开。
“殿下。”徐朝虽伤势不轻,可在陈月知面前,该有的礼节却是分毫不少,他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可声音里却少见的极为疏离,“不知殿下此番前来是有何事?”
陈月知却仿佛未曾觉察出他语气中的疏离来,只定定地看着他的眼角处,那里好似有一道浅浅的划伤。
大约是因着伤口实在太浅,那处并未上药包扎,就这样赤/裸地暴露在视线中。
许是陈月知的目光分毫不曾掩饰,又久久不曾移开,令徐朝也不免有些奇怪,他微微皱眉,“可是臣脸上沾了东西?”
“不曾。”陈月知终于将目光移开,“徐大人身上伤势不轻,身边若是没有个信得过的太医照料本宫心里总还是放不下心的。”
说罢,她转眸看向身侧桃枝,“去将周恪叫来,就说是本宫的意思,令他这些时日都守在徐大人身边,等徐大人伤好了再回宫。”
这周恪算是宫中有些资历的太医了,医术自然不必多说。
陈月知初从南靖回来那两年,身上留有不少极难治愈的伤病都是由这位周太医一点点调养好的。
不过倒也并非因着这般缘故,就让这周恪成了陈月知身边所谓“信得过”之人,只是这周恪既然细心为她调养过,这医术便也有些保障,调遣起来亦是更为方便,所以如此安排。
桃枝正应着,徐朝却拱手道:“多谢殿下好意,只是臣身上伤势不过皮外之伤,静养几日便已是无碍,况且侯府中也有大夫为臣诊治,便不劳烦殿下费心了。”
“怎会?”陈月知微微俯身,将二人间的距离拉近,她轻声道:“只要是为徐大人的事,再如何,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她靠得近了些,说话间若有似无的气息落在徐朝的耳边,徐朝微微别过脸去,耳尖才染上烫意却又忽地想到昨日夜里那般景象,面色骤然冷了下来,“此事,还是不给殿下添麻烦了。”
陈月知本也不是与他商量,而只是告知他此事罢了,所以也由不得他拒绝,只向桃枝道:“去罢。”
桃枝自然也不会顾着徐朝如何神色,应下后便快步走了出去。
陈月知直接如此做了安排,徐朝面上却并未显露出不快来,反而比之方才神色稍缓,他没再多言,只道:“如此,便多谢殿下了。”
陈月知点头,目光从他眼尾处扫过,语气似乎有些惋惜道:“昨日的灯节难得,徐大人没来,倒是错过了好景色。”
听她再提及昨日夜里的事,甚至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意思,徐朝神色微微一顿,而后才道:“听殿下如此说,当真是臣运气不好,错过那般景色,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这话听着虽是在惋惜,可不知怎的,陈月知却总觉得他这话里头有几分阴阳怪气的意味。
大约是自己听错了罢,徐朝的性子向来淡漠,在她面前更是极重规矩,哪里会这般言语?
于是也没再多言,只道:“那等徐大人伤好了,可莫要再让本宫空等了。”
徐朝没来得及应声,陈月知又道:“如此,徐大人好生歇息,本宫就先走了。”
徐朝只得道:“恭送殿下。”
出了述景院,陈月知与柳枝一路行至侯府门前。
还未踏出大门,却听得外间传来喧闹声响。
陈月知皱眉,但脚步依旧不曾停下,等踏出侯府大门,就瞧见那喧闹声响的源头——竟是昨日夜里见过的镇南侯独子喻昭与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纠缠于一处。
走得近些,便勉强听得喻昭与那几个乞丐道:“一人五两银子,其余的分给旁人……”
后边半句却被那些个乞丐拔高的喊叫声音所掩盖。
“喻公子,我还不曾领着银子!”
“方才那人已经领了两份,您如此,实在厚此薄彼!”
“喻公子,我家中还有病重老母,全靠我一人乞讨为生,还请您发慈悲!”
“……”
如此声音不绝于耳。
陈月知听着不由蹙眉,连一旁柳枝也忍不住道:“这些乞丐竟这般大胆,敢在侯府门前如此纠缠?”
好在很快有几个侯府下人听得动静觉察出不对出来帮衬,才算让喻昭从那乞丐堆里脱开身来。
“这些乞丐实在无理!”喻昭身边随侍羽书一边替他整理着稍显凌乱的衣物,一边忍不住抱怨,“您见他们活得不易,好心给他们些银子过活,可他们不仅不曾对您有半分感激之心,竟还三五成群,在侯府门前都敢拦了您的去路!”
“不过是欺您心善,觉得您不会同他们计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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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书越说越是气愤,可喻昭却神色却只有几分无奈,“算了,他们也是实在无法,那些银子于我不过日常消遣之数,到了他们手中或许却是救命钱,给了便也就给了吧。”
陈月知原本只欲过去打个招呼,不想正好听得喻昭此言,不由轻笑一声道:“喻公子当真心善。”
“殿下?”喻昭显然不曾想到会在此处见到陈月知,不由怔住,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连忙行了礼,“昭华殿下。”
陈月知颔首,目光又移向那些个揣着银子慌张离开的乞丐身上,“喻公子往日也是这般……广行善事的么?”
喻昭脸色微红,颇有些不好意思道:“从前不过是偶尔路边见了乞讨之人便给些银两罢……”
他才说着,一旁羽书已经替他将后头的事说了出来,“后来那些个乞丐大约也瞧出我们公子是个好说话的了,道上瞧见我们公子的车马都敢拦下求赏,到如今更是了不得,不知是哪个起的头,竟是几人商议着在侯府门口蹲守,一见公子来了便一拥而上,颇有些不给银子就不放人的架势!”
“羽书!”喻昭低声呵斥,“在殿下面前,莫要胡言!”
羽书别过脸去,到底没再说什么。
陈月知听到此处,也大约知晓此事来龙去脉了,于是道:“看来喻公子确实是心善之人,身居高位却能看见寻常百姓疾苦,倒是罕见。”
这话,却肯定了喻昭这般作为。
只是喻昭还来不及谦逊几句,就听得陈月知接着道:“只是这般行事,却对旁人有些不公了。”
喻昭怔住,“殿下何出此言?”
陈月知目光落在外间街道上行色匆匆的来往行人中,半晌,她道:“喻公子只见上京街道上偶有几个乞讨为生的乞儿,却不见那来往行人中有多少活得不易却又竭力周全之人,不说旁的,只是街道两旁那些个或是售卖吃食,或是售卖字画的,哪个又活得容易了?”
“五两银子于我们这般人而言,确实不过是个消遣,可那些人,不说十天半月,便是一年,也未必能挣来这个数目,他们眼瞧着自个日复一日辛劳,却还不如乞儿在权贵跟前屈一屈腿,心中会如何想?”
听到此处,喻昭的面色已是不由凝重起来,陈月知却依旧接着道:“到时,恐怕人人皆更愿意去做那终日乞讨的乞儿,上京沿道上怕是站也站不下了。”
大约是当真想到那般景象,一旁羽书不由打了个寒战,连忙看向自家公子,想看他如何说。
喻昭此时也已是醒过神来,他从前只想着那些乞儿可怜,自己又不缺银子,给了他们也算做了一桩善事,哪里想到这背后竟有这样许多道理自己不曾考虑周全,于是正了正身子又向陈月知行了一礼,颇有些惭愧道:“殿下所言,让喻某收益良多,往后定不会再如此莽撞行事了。”
陈月知与他说这些话并非当真想教导他什么,只是对方才那一番景象实在有些看不过去罢了,眼下听得喻昭如此说,便也没有再多言,只点点头便移步上了马车。
喻昭再一起身就只瞧见那道纤细的身影由婢女搀扶着上了马车,他还未曾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半句话如同被卡在了喉咙里,尝试着张了张嘴,却哑了声。
最终只能化作了一声叹息。
***
陈月知回到宫中时,宫中已是乱作一团。
她一到宫中,都还未来得及回常宁宫,就被刘太后身边的兰琴拦了下来,说是太后有急事要见她。
陈月知心底是不愿折腾这一遭的,她也向来不掩饰,于是问道:“可说是什么要紧事了?”
兰琴知道这位主子的性子,斟酌片刻之后还是说了实话,“安乐殿下这会儿也在,说是……说是想让太后娘娘收回当初的赏赐,要离宫去,所以……”
“所以太后娘娘让您过去一趟。”
8. 第八章
听得此话,陈月知不由冷下脸来。
昨日夜里那桩事她自然不曾忘记。
原本以为陈雪知那般说不过是被她的话逼到了那份上,却不想她今日竟还当真接着这由头大闹了一番。
倒是自个轻看了她。
如此,陈月知也不得不去了。
一路上,陈月知多问了几句,兰琴便也只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尽数说了。
原来陈雪知今日闹出的动静确实不小。
她并非一早便求到了刘太后那儿,而是先去了陈临跟前提了这事。
陈雪知早已生出了念头,一夜过去,也准备好了说辞,见了陈临后先是端正行了礼,唤他,“陛下。”
陈临皱眉,“朕与你说过,母后既给了你公主尊位,你便也算是朕的妹妹,只唤朕一句兄长便好,不必如此生疏。”
这样的话陈临并非第一回同陈雪知说了,只是陈雪知在他面前却始终一副客气恭敬的模样,即便殿内并无外人,她也只唤他一句“陛下”。
若是从前,陈雪知听了这话只会小心解释着,或是说自己身份低微,或是说自己还有些不习惯之类,可今日却是不同,她端正了身子,认真道:“陛下,雪知今日过来,是想求您收回雪知公主之位的。”
“你说什么?”陈临怔住,“你不想做这公主了?”
陈雪知点头,“从前昭华殿下离宫,您担忧太后娘娘身边无人照料,所以将雪知带回宫中,如今……如今昭华殿下既已回宫,雪知便也不应再留于宫中。”
她说得是实情,陈临却意识到了什么,眉头越皱越深,“又是她为难你了吧,今日这些话,也是她逼你说的?”
陈临口中的那个“她”是何人陈雪知自然知晓,于是忙摇头,“并非是昭华殿下的意思,离宫之事,也是我自己的主意。”
“你的性子朕再清楚不过。”陈临显然不信她这番说辞,“你若是在她那儿受了委屈,不论是与朕说也好,与母后说也罢,我们都会为你做主。”
陈雪知却一咬牙直接跪了下来,“陛下,此事与旁人无关,是我自个不想留在这宫里了,还请您看在我陪在太后身边多年,一直悉心照料的份上,放我离宫去吧!”
见她神色不似作伪,陈临神色定了定,过了好一会才道:“朕这会儿还有政务要处理,此事容后再说吧。”
他没应下却也没拒绝,只随便寻了由头令陈雪知离开。
可陈雪知却也犯了倔,依旧是跪在地上不曾起身,甚至咬牙道:“若是陛下不应允,我便一直跪着。”
向来柔顺的小兔子也并非是全然不会有脾气的,陈临见她端正了身子直直地跪在地上,面色虽然平静,可眼底那抹倔色却分明在告诉他,若是他不答应,她是当真不会起来的。
陈临心头忽地窜出了一股火气,陈月知倒也罢了,毕竟是他的亲妹妹,可陈雪知不过是他在上京街边捡回来的一个乞儿,若是没有他,陈雪知怕是早已死在五年前的那个冬日。
她的命都是他给的,又哪里来的资格与他谈条件呢?
他眸色发沉,唇边噙着一抹冷笑,“你既喜欢跪着,那就去外头跪着吧,朕还有政务要处理,没有闲情逸致与你在这里耗费时间。”
这其实不过一句气话,可陈雪知当真跪在了殿门口,一跪就跪了一个时辰,昨日夜里下的雪今日一早虽清扫过,可地面依旧湿漉漉的,裙摆盖在地上,很快被雪水浸透。
冷意沿着裙摆攀爬,宛如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缠绕着将她淹没。
她浑身颤栗着,却依旧尽可能端正地跪在原处。
文芳急得不行,换着法子劝了她好几回,可到底没用,到了最后,她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可却依旧坚定地摇了头。
殿内,陈临虽依旧在批折子,可心思显然不在这上边,内监甘忠心知他在为何事烦心,偏偏没有直言,只道:“奴才常听人说这雪融化的时候比落雪的时候还要冷上几分,方才出去一趟,才知这话不假。”
“只是冷倒也罢了,不知哪里又刮起了一股邪风,呼呼地直往人袖子里钻,可当真把奴才冻得不行。”
陈临手中的墨笔一顿,忽地道:“她还在外面跪着吗?”
甘忠自然知道陈临口中的这个“她”是何人,于是道:“是,安乐殿下已经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有余了,奴才瞧着殿下衣裙也湿了,怕是极为难熬的。”
陈临冷哼一声,“不知向谁学的,受了苦也不愿低头!”
可到底软下心来,向甘忠道:“让她进来吧,若是冻坏了身子,惹得母后为她担忧反而不值。”
甘忠没有拆穿他的心思,只连忙应下后快步出了殿门。
不多时,他引着陈雪知进来。
甘忠确实是不曾说谎的,陈雪知膝盖以下的衣裙早已尽数被雪水浸透,冬日里的衣裙虽不算轻薄,可这般湿漉漉地黏在身上也显然并不好受,再加之偶有冷风一阵阵往身上灌,更是极为难熬的。
陈临抬眸看向她,半晌,他叹了口气,“当初朕带你回来是为了让太后能有个慰藉,如今你决意要走,总要等她点了头才行。”
“可是……”陈雪知迟疑道:“太后娘娘怕是不会应允……”
她原本便想着若要让刘太后松口怕是一桩难事,所以才拐了弯先来求了陈临,可不想陈临却依旧让她先去与刘太后说明。
陈临神色未变,“你既说是你自个的主意,又是打定主意要走的,太后难道还会央着你留下不曾?”
他语气平静,可话里头那几分讽刺意味却并未掩饰。
陈雪知略显苍白的脸因为难堪而染上红晕,她垂下眼眸,轻声应了个“是”。
而后,陈雪知便只能去了重华宫。
刘太后见她这般狼狈模样,开口便问道:“可是昭华又欺负你了?”
“与昭华殿下无关。”陈雪知慌忙做了解释,只是这话说完,撞见刘太后略带探究的目光,她却又是顿了片刻才斟酌着开口道:“母后,我……我不想留在宫中了。”
留在宫中这几年,刘太后对她确实是不错的,她自幼失了父母双亲,也就是到了刘太后身边,方能体味到几分母女之情,所以此时要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免有些艰难。
但她想起昨日夜里陈月知的话,到底是开了口。
刘太后皱了皱眉,一开口却是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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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昭华的主意?”
“不……不是的。”陈雪知垂下眸子,“是我自个的想法,我到底不是宫里头的人,如今昭华殿下也回来了,更没了留在宫中的理由。”
她说得认真,可刘太后脸色却越发难看,她道:“你不必替她遮掩,她那性子旁人或许不知,哀家还能不知么?你昨日夜里去了常宁宫一回,今日便来哀家这里说这些,可见是昨日夜里她说了些不中听的。”
说罢,又拉着陈雪知的手,叹了口气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昭华呢,性子差了些,总归没有恶意,她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便是。”
宫里头的事情向来是瞒不住刘太后的,哪怕只是昨日夜里她端着一碗姜汤去了常宁宫这样的小事。
刘太后这些安抚的话,陈雪知并非是第一回听了。
若是往常,她大约只会乖顺应着,可今日她却并未顺势应下,而是再度摇了摇头道:“您误会了,此事当真与昭华殿下无关……”
可她解释的话还不曾说完,刘太后面色便彻底冷了下来,她直接看向垂首立在陈雪知身后的文芳,“文芳,你来与哀家说说,昨日夜里昭华与你家主子都说了些什么?”
刘太后在陈雪知面前向来是一副慈爱模样,仿佛与寻常上了些年纪的母亲无异,可此时的她眉梢微挑,声音里也不自觉带了一抹厉色,久居高位的威严迫使文芳慌乱地跪了下来,结结巴巴道:“这……这……”
说话间,目光还不自觉地往陈雪知的方向看,显然是有所顾虑。
陈雪知才想说些什么,可刘太后却凝眸看向文芳,道:“你家主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你不说,哀家也有别的法子弄清楚,只是你既敢在哀家面前有所隐瞒,总是要受些责罚的。”
她的声音虽轻,可威严却分毫不减,殿内虽烧了如火的地龙,可文芳却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凉,连带着四肢都有些发软,她再也支撑不住,嗫嚅着将昨日夜里的事尽数说了,“昨日夜里,殿下原本是想向昭华殿下道个歉的,所以亲手做了姜汤送到了常宁宫,可……可昭华殿下却对殿下恶言相向还不算,竟还说……”
“还说殿下若是有些诚意,就……就应当舍了这公主……”
“好了!不要说了!”陈雪知忍不住出声,又向刘太后哀求道:“母后,雪知当真不想再做这个公主了,雪知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担不起这公主之位,继续留在宫中,也只是给您徒增烦忧罢了,又何必如此?”
刘太后一直希望她与陈月知能如亲生姐妹一般和睦共处,为此,她也并非没有努力过,只是陈月知对她何止不喜,更是厌恶,所以即便她再如何用心,二人关系却始终无法缓和。
这桩事一直压在刘太后心头,也算一桩难以了结的烦心事。
所以陈雪知如此说,倒也算没错。
只是刘太后却只冷笑一声,唤了兰琴过来,“你去将昭华叫过来,有些话,哀家要当面问问她。”
兰琴很快应下。
之后便到了现下,兰琴人还未到常宁宫,却正好遇上了刚从宫外回来的陈月知,且将人引至了重华宫。
宫人通传之后,陈月知缓步进了殿内。
9. 第九章
里间,陈雪知满脸难堪之色,文芳依旧跪着,刘太后面色极冷地坐在主位上,见了陈月知进来才微微抬眸,“昭华,是你要安乐离宫的?”
这话虽是在问她,可语气中却带了几分不容置疑,显然是已经认定此事与她有关。
“是我。”陈月知没有否认,更是不屑在这种事上伪装。
“混帐东西!”刘太后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哀家说过,安乐是你妹妹,你若心存怨怼,不与她亲近倒也无妨,为何偏偏要生出这样恶毒心思来?”
陈雪知虽早已六神无主,可听了这话之后还是强撑着想解释些什么,“母后,此事当真是我自己的主意……”
可惜刘太后心里早已认定此事是陈月知的过错,更有文芳的话做了佐证,哪里还听陈雪知如何说,只起身向前一步道:“今日之事确实是你的过错,你好好与你妹妹道声不是,哀家就只当你有悔过心思,安乐又是个性子软的,不会同你计较。”
只是要她道个歉,听来确实不算难事。
可陈月知却只觉得有些好笑,“若是母后今日唤我过来只是为了让我道歉,那大可不必在此事上浪费心思了,毕竟我的性子如何,母后应当知晓的,我既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便是绝不会道歉的。”
说罢,竟是转身要走。
“站住!”刘太后怒喝一声,可顿了片刻之后,声音却又缓和下来,“昭华,母后记得,从前你不是这样的性子,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为何你偏要如此呢?”
陈月知脚步稍停,只道:“那母后可还记得,从前您,也并不这样唤我‘昭华’的。”
从前,刘太后都是唤她“小知”的。
后来她从南靖回来,刘太后便再不曾这样唤过她。
她想,或许是因为多了一个陈雪知吧,二人名讳中都有这一字,若是再这样唤,岂非古怪?
只是如此,却又在无形中让她退了一步。
陈月知忽地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深吸了口气,再未迟疑地出了殿门。
殿外,昨日夜里下的那一场雪早已停了,地面上残留的碎雪也有宫人清扫干净,只是地面依旧湿漉漉的,迎面有发冷的风灌了进来,让陈月知不由地打了个颤。
恍惚间,她忆起了在南靖的那段时日。
大约是因为那时候的她过得实在不好,所以在清醒时,她已经竭力不再去想起那段时日所发生的事,但此时,那些回忆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任凭她如何克制也无济于事。
南靖多雪,她被那些南靖的世家公子识破女子身份那日,也下着雪。
她挨了一顿鞭子,气若游丝地倒在了雪地里,伤口处的血潮湿黏腻地糊在了薄衫上,血腥味混着刺骨的冷风钻进了她的五脏六腑,连喘息都变的艰难。
那些个世家公子中好似有人说了什么,惹得其余人皆是哄笑起来,不多时,他们唤来侍从吩咐了些什么,侍从一边应着还一边止不住将目光落在她身上,那是一种很古怪的目光,嫌恶中带着淫邪,满是恶意中却又似乎带着一些……同情?
她的身体沉得厉害,眼看着那几人步步逼近却也始终无法动弹。
那些人一步步靠近,甚至伸手要去拉扯她的衣衫,可就在他们的手要触碰到她身子的前一瞬,有人抬腿一脚将他们踢翻在地。
她仓皇失措地抬眸,恰好撞进那人眼眸中,她一怔,还未曾回过神,那人便已解下身上披风解下盖在了她身上。
一股暖意笼住了她冰凉的身体,微苦的墨香氤氲开来,她僵硬着身子往里边瑟缩着,雪色朦胧中,那人的眉眼却越发清晰……
甚至与另一张熟悉的面容重合……
徐朝。
陈月知深吸了口气,混着冷意的气息让她猛然清醒过来,她忽地轻笑一声,道:“不回常宁宫了,我要出宫一趟。”
柳枝原本便因着里间之事担忧不已,她知晓自家殿下或许表面看来并未在意刘太后所言,可听了那样的话,心里定然是不好受的。
她心疼自家殿下,只是见陈月知神色自如,却也不好贸然开口劝慰,她向来是性子急的,这会儿却生生忍了下来。
但不曾想陈月知却忽然说要出宫。
“殿下怎么突然要出宫?”柳枝勉强挤出笑意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此时已过午后,殿下才刚从宫外回来,来不及回常宁宫一趟,却先半道被兰琴拦了下来,直接往重华宫跑了一遭,这会儿时辰已是不早了,殿下却还不曾用膳,却又要出宫去。
她实在有些捉摸不透殿下的心思了。
“去将徐朝唤来,就说我在重景楼等他。”陈月知并未解释什么,只令柳枝再去镇南侯府走一遭。
柳枝愣了神,“可……可徐大人不是还伤重未愈么?”
倒不是因着柳枝心疼徐朝,只是她今日一早方才见过徐朝,见他脸色惨白,显然是伤势不轻,而自家殿下对他的伤势好似也极为在意,甚至特意吩咐安排了宫中太医照料,此时却又忽然不顾他的伤势要将他唤至重景楼,这……
陈月知神色未变,似乎对此浑然不在意,她道:“往日那般抬举他,需要用他的时候,他也总该派上点用处。”
又转眸看向柳枝道:“你与他将话说明,今日,他就是再不想来也得来。”
她的语气淡淡,眸中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
柳枝不敢再多言,只得恭声应下。
陈月知到了重景楼时已至申时初刻,这个时辰重景楼的人并不多,她像往常一般去了楼上雅间。
一桌子酒菜很快送了上来。
重景楼的菜式不错,而酒水自然也不逊色。
今春新送来的梅花酿是旧年的雪水就着梅花酿成,陈月知素日不爱饮酒,今日却破天荒的令小二送上来一坛。
雪水清冽,梅花香气更是不俗,只是陈月知酒量不好,只浅饮了两杯意识便有些朦胧起来。
她从半开的窗子看向街边,在某处铺子上稍稍顿了顿,而后很快移步回了桌旁。
而此时,恰有人推门进来。
***
柳枝再度去了侯府。
徐朝养病的述景院只是镇南侯喻元青所居正院的偏院,其实是有诸多不便之处的。
昨日夜里将他安置在此处可以说是因着天色已晚,徐朝身上伤势也不轻,便就近安排在此处。
可到了今日,喻元青也并未再做安排的意思。
甚至在徐朝面前提也不曾提过此事。
他今日过来探望,表面上是来同他道谢,可言语中却却分明带了几分探究意味。
徐朝早已准备好说辞,自然能回答得滴水不漏。
但即便如此,喻元青眼底那几分犹疑却依旧不曾消解。
好在徐朝早知喻元青性子,知道这就是只老狐狸,所以眼下的一切也还算意料之中。
若只凭借着这所谓“救命之恩”就让喻元青彻底放下心防,那才是件古怪之事了。
眼下借着这个机会能够靠近这镇南侯府一步,便已经算是万幸,徐朝向来是能沉得住气的性子,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自然不会急于这一刻。
柳枝到了述景院时徐朝刚用过汤药。
陈月知吩咐的那位周太医方才已经给他瞧过,也看过他所用汤药的方子,说是这方子开得不错,便依旧用着,只是他眼角处有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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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伤,因为正在脸上,却比别处要更是要小心些。
于是又另外配了方子,道只要好生用着,定不会留下疤痕。
徐朝听着却觉得古怪,皱眉道:“周太医说笑了,徐某并非那般在意容颜之人。”
周恪却只一笑,“徐大人此言差矣,此事您或许不在意,可面上留了疤痕,总不是好事。”
徐朝一怔,不知为何,他听得这话却不自觉想起陈月知来。
她……会在意吗?
周恪并不曾觉察他神色有异,又问道:“徐大人以为如何?”
徐朝回过神来,掩饰般轻咳一声,道:“那就有劳周太医了。”
周恪道了句“客气了”,便下去准备药方了。
柳枝听了陈月知那话后已是彻底变了想法。
原本想着这徐大人好歹是受了伤的,就这般令他去重景楼作陪怕是不妥。
可后头一想,这徐朝向来是清高倨傲的性子,不说从前,只是昨日夜里的灯会,他便不曾应下殿下的邀约。
就因为他总是如此不识趣,桃枝与柳枝都对他甚为不喜。
只是陈月知从来不与他计较,她们便也不好说什么。
而这一回殿下却是将话说明了,不论这徐大人是否情愿,都必须来。
殿下身份贵重,既然有此命令,莫说是像徐朝这样初入官场的微末小官了,便是再往上提两个品级,只要殿下想见他,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从前便应当如今日一般,他若是不肯,就算是令几个侍从押着,也要将他押送至重景楼。
如此想着,柳枝微微抬了抬下巴,迈步进了述景院。
听得柳枝的来意,徐朝显然有些意外,“柳枝姑娘,并非徐某不想去,只是身上伤势还不曾好全,此时过去,怕是有些不太方便。”
他拒绝的话说得客气,身上的伤势自然也并非作伪。
只是柳枝既是打定主意要让徐朝去重景楼,又如何会因着他这些推辞的言语而妥协?
于是道:“这是殿下的命令,殿下既说了想见大人,还望大人不要推诿才是。”
徐朝神色一顿,却是想起昨夜的事来,他嘴唇微动,竟是应了个“好”。
他这般轻易应下,倒是让柳枝有些意外,她原以为徐朝定是不会愿意,不仅准备好了说辞,甚至特意从宫中多带了几个侍从过来,为的就是倘若徐朝实在不肯应下,便当真将他架上马车送到殿下面前就是。
可偏偏他竟就这般应了下来,反而让柳枝的诸多安排显得极为多余,甚至有几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味。
见柳枝迟迟不曾应答,徐朝便先开了口,“劳烦柳枝姑娘在门外稍侯,容徐某换身衣裳。”
柳枝这才回过神来,颇有些尴尬地应了声“好”,而后匆匆退出了门外。
片刻之后,房门再次被推开,柳枝下意识抬眸望去,徐朝已换上了一身藏青色袍衫常服,腰间以以玄色绦带束起,虽不见什么华贵配饰,可却自有一种矜贵气质,柳枝在宫中见过不少身份贵重的主子,此时却依旧止不住觉得眼前人竟有几分高不可攀之感。
从前她已至不明白自家殿下那样尊贵的身份,怎么偏偏就看上了这不识抬举的徐朝?
可到了这会儿,她总算是承认,这徐朝,当真是有些资本的。
因着徐朝确实受伤不轻,柳枝安排的马车便索性停在了述景院门前。
侯府距离重景楼并不算远,不到半个时辰,马车便已经停在了重景楼门口。
徐朝的伤并不在腿部,所以勉强还能走动,于是柳枝只小心看着,并未特意搀扶。
她将徐朝带到了二楼雅间。
10. 第十章
此时陈月知已经因着那两杯看似温和的梅花酿而有了醉意。
她听得外间传来脚步声响,下意识抬眸望去,恰在这时有人推门进来。
她微微皱眉,似乎是因着被打扰而有些烦躁,可等瞧清楚进来那人容貌时,却不由怔住。
四下寂静中,她看着那人一步步靠近,半晌,才终于强压下眼底的酸涩,声音里竟是夹杂了几分委屈道:“你终于来了。”
她往日向来是浑身尖刺的,这时却头一回软下了性子来。
徐朝从未见过这样的陈月知,一时间也不由晃了神,但却依旧不曾废了礼节,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唤道:“殿下。”
柳枝也不曾想陈月知竟会醉了酒,连忙上前搀扶,“殿下怎地喝了酒?您向来酒量不好,饮了酒夜里该头疼了。”
可陈月知却抬手将柳枝推开,而后撑着桌子站起来一步步靠近徐朝。
许是因着饮了酒,她的脚步并不稳当,才行了两三步便被裙摆绊倒,眼看就要摔倒在地,柳枝连忙要去搀扶,可不想徐朝竟向前几步,恰好揽住了她的腰肢。
见陈月知无恙,柳枝才松了口气,抬眼却看见徐朝胸口处一片暗红,她心头一惊,“徐大人……”
徐朝忍下伤口处的剧痛,脸色略有些苍白地摇摇头,“无碍。”
而后要扶着陈月知坐下,柳枝见状,连忙上前帮忙。
可陈月知却并不肯将他松开,甚至顺势靠在了他怀中,低声喃喃,“别走……”
柳枝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这是饮多了酒,徐大人勿怪。”
徐朝是第一回与一女子姿态如此亲昵,任凭耳尖已是红得发烫,面色却依旧如常,甚至轻咳了一声,道:“无事。”
目光却不由落在怀中女子身上,她眉眼微垂,双颊染上一抹嫣红,毫无顾忌地贴近他的身体。
这幅模样,竟好似对他有几分“依赖”。
徐朝觉得有些好笑,往日向来高高在上的昭华殿下,醉了酒之后却恍然如变了一人,温顺得像只小猫似的,也是令他意外。
正想着,“小猫”又往他怀里钻了钻,仿佛当真对他极为眷恋。
此时虽是冬日,可除却披在外间的披风,徐朝里边穿着的衣袍并不算太厚,所以他甚至能清晰感觉到陈月知柔软的身子和略有些灼人的温度。
他身体有些僵硬,不得不强压住身下某处的异样,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以作掩饰,却听得陈月知好似在含糊不清地说些什么。
他微微低头,才勉强听清她道:“你答应我会陪我去看灯会的,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她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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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越是委屈,竟是哽咽着落下眼泪来。
徐朝哪里见过这般景象,一边手忙脚乱地要替她擦眼泪,一边小心翼翼地道歉,即便在当今圣上面前也能自如应对的他,此时却当真有几分慌乱无措了。
见此景象,一旁柳枝是有心想帮着做些什么却也不知如何下手。
许是徐朝一遍遍道歉当真起了作用,陈月知的情绪竟是平稳了许多,不多时,徐朝听得怀中人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他垂眸看去,怀中人已是沉沉睡去。
如此,他只得与柳枝将人搀扶着送到了床榻上。
可当他好容易将陈月知安置妥当,正欲离开时,陈月知却似有所感一般伸手拉住了他,含糊不清道:“别走,别走……”
徐朝的心软了下来,他几乎是下意识道:“好,我不走。”
得到了肯定答复,陈月知终于安定下来,可握着他的那只手却始终不曾松开。
柳枝立于一旁,时不时抬眸看一眼两人情况,有时瞥见二人交握的双手,脸颊也不免微微发烫。
她其实是觉得这徐朝占了自家殿下的便宜,可偏偏又是殿下主动,这若是论起来,当真是说不清了。
好在殿下确实喜欢这徐朝,这般算来,也算无碍。
这屋子里的事,出了这道门,谁人也不会知道。
11. 第十一章
徐朝在陈月知床边坐了足足一个时辰,等陈月知彻底睡沉了,无意识将他手松开,他才离开。
他身上伤势原本便不轻,这般折腾一遭,想要痊愈,更是需得好生将养了。
徐朝明白轻视不得,所以一回侯府就令人唤了周恪过来。
只是不想镇南侯喻元青竟也一同来了。
徐朝向他行了礼,“侯爷。”
喻元青抬手,“你伤重未愈,不必在意这些礼节。”
徐朝应道:“是。”
“今夜你这一遭……”喻元青的目光落在周恪正给他包扎的伤口处,原本包扎的巾布已是被鲜血浸透,因为耽搁的时间有些久了,上边的血迹许多已经干涸,周恪不得不拿了剪刀一点点将伤口处细碎的布料挑出来,显然是极为折磨人的。
瞧着不过是个文弱书生,竟是能将这样的疼痛生生忍下。
喻元青稍稍一顿,才又接着道:“昭华殿下性子娇蛮,你这一遭在她手中,吃了不少苦头罢?”
徐朝虽还不曾提起此事,可喻元青显然已经知晓其中始末了。
毕竟是在侯府,又是陈月知贴身的宫人柳枝亲自过来的,喻元青知晓自然也并不奇怪。
只是他这话不好回答,徐朝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只能含糊道:“侯爷说笑了。”
而后又转了话题道:“徐某在侯府叨唠多时,今日恰好向侯爷告辞,明日一早便归家去。”
喻元青原想着这徐朝无论是否心中存了他念,既然有此机会久居侯府,定然是不会轻易离开。
不想他方才住了两日,连身上伤势都不曾好全,竟就提了归家之事。
难道当真连攀附的心思也没有?
要知道,徐朝虽是新科状元,在朝中也算势头不错,可毕竟出身寻常,想要在这朝堂中站稳脚跟也并非易事。
而镇南侯喻元青虽是草莽出身,可这些年屡立战功,手中更是握着兵权,身份地位自然不同。
这些年来,喻元青见了不少存了攀附心思的人,所以初见徐朝,自然也不免以这种想法揣测。
如此徐朝这般说法,倒是稀奇。
他心下如此想着,复又试探道:“徐大人身上伤势还不曾好全,怎地这样着急,明日就要走?”
“多些侯爷关心。”徐朝拱手道:“只是徐某身上不过是些皮肉外伤罢了,加之虽因伤势向陛下告了三日假,可手中还有些琐碎事务不曾处理妥当,若是继续留在侯府心中也是难安的。”
喻元青眼睛微微眯起,他这般说辞,倒不似伪装,于是也没再试探,索性应道:“既然徐大人有事务再身,若我再强留反而不合适,如此,明日我便安排底下备好车马。”
徐朝又客气道:“多谢侯爷。”
如此,两人再说了些场面话,喻元青才告辞离开。
***
陈月知在重景楼歇了一宿,却是第二日巳时一刻才醒来。
她这一夜难得的睡得极好,就这般一夜睡到了天明。
就连惯常的梦魇,也罕见地并未入梦来。
对于昨夜之事,她其实记得恍惚,只隐约想起似乎见到了那人,他还是从前模样,一身藏青色衣袍,眉目隽秀而略有锋芒,她好像拉着他的手,与他说了好些话,可到底说了什么她却是有些记不清了。
柳枝在这时推门进来,见陈月知醒来,忙上前道:“殿下醒来了,时辰不早了,怕是要回宫去。”
陈临与刘太后其实对陈月知约束不多。
或是说,他们即便有心约束,却也是管束不住她的,只会平白更添怨怼。
所以陈月知多是由着自己性子来。
像昨夜一般住在宫外其实并非头一回。
只是柳枝心里不安,总想着即便陛下与太后那边不会怪罪,可这事落于外人眼中,大约又是不免要说些闲话,所以念着还是早些回去。
陈月知知她心思,虽心底并不在意,可也没为难她,颔首道:“伺候我梳洗。”
柳枝连忙应下,上前侍奉。
“昨日夜里,是徐朝过来了?”陈月知虽因醉酒记不清昨夜之事,可却记得昨日到重景楼,原本就是要徐朝作陪的,且也当真令柳枝去侯府走了一遭。
加之昨日夜里见着的那人。
没有人比她更是清楚,他早已死了。
昨日夜里见着的,要么只是她做的一场梦,要么……便是徐朝了。
柳枝想起昨夜之事,手中动作不由一顿,而后道:“是,徐大人这回倒是没怎么推脱,奴婢去了侯府没说几句话,他便应了下来。”
陈月知轻轻“嗯”了一声,本欲再细问昨夜之事,可又想着左右不过是她说了几句梦话罢了,依着徐朝那般性子,想来二人也做不了什么出格之事,便也没再多问。
原本柳枝见自家殿下提及昨夜之事,心已经是不由得提了起来,又连忙想着如何斟酌解释,可不想陈月知却又没再细问,她悄悄松了口气,否则她当真不知如何说清昨夜二人间那暧昧至极的相处。
梳洗妥当,重景楼的小二送了些精细的点心上来,只是陈月知觉得过于甜腻,只用了两口便放下了。
不多时,二人乘了马车回宫。
到了常宁宫正是午时,柳枝念着陈月知早上用得不多,便问是否要传午膳,但陈月知这会儿没什么胃口,道晚些时候再看。
柳枝只得应下。
桃枝从昨日听了陈月知吩咐回宫去请了周恪之后便留于宫中,虽知后头殿下又出了宫去,但却不知其中具体。
不过方才她在外头,倒是听来了另一桩事,这会儿到了陈月知跟前,忙不迭便说了,“太后娘娘有心想在文宣宫开日讲,令宫中的两位殿下,再从朝臣年龄相仿的女儿中挑选些品貌端正的进宫伴读……”
陈月知微微一愣,心中却想到刘太后此举可能的用意。
譬如她催促了好几番的陈临立后之事,再譬如她与陈雪知也到了议亲年岁。
如此安排,未尝没有要替她定下亲事的念头。
想到此处,陈月知冷笑一声,“我不去。”
拿捏不住她便要将她打发出去,倒也算是个法子,只是她却不是这么好打发的。
便是太后的旨意又如何,她若不愿,没人能逼着她做任何事。
“殿下怎地这样着急?”桃枝一笑,“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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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讲学,总是要安排老师的,除却翰林院那些个迂腐之外,还安排了一人,正是徐大人。”
徐朝是去岁的新科状元,才学自是不必多说,让他来讲学其实是再合适不过的。
柳枝听到此处也不由笑了,再看向陈月知,打趣道:“那殿下还去吗?”
“如此,那就去吧。”陈月知果然转了心思。
旁的或许她不在意,可能时时见到徐朝,确实对她颇有些诱惑力,只凭着那张脸,她便拒绝不了。
应下也就不奇怪了。
听得这话,桃枝柳枝又是相视一笑。
其实刘太后有心作此安排也是与昨日陈月知与陈雪知二人闹腾那一遭有脱不了的关系。
昨日陈月知走了之后,刘太后虽是生气,可心下也当真生出几分愧疚来。
陈月知这一番直接承认了今日之事是她在背后驱使,所以陈雪知即便再有心将这事揽在自己身上也是无益。
刘太后原本便不相信此事与陈月知无关,陈月知如此说了之后,她便更是笃定心中所想。
毕竟陈雪知是那样乖顺的性子,若无人在背后逼迫,她如何会生出这般心思来?
再者,刘太后也实在不信,这世上有人会愿意舍弃金尊玉贵的生活,反而要做回那食不果腹的乞儿去。
陈雪知依旧立在殿内,她张了张嘴,似乎想作些解释,可酝酿了几番,却始终不知再如何开口。
“你先回去吧。”刘太后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有些疲累道:“今日这般折腾了一整天了,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
这是不愿再与她多说的意思。
可陈雪知却还是再度开了口,“母后,今日之事……”
刘太后身边的宫人兰盈一边上前替太后按捏头部,一边出声打断陈雪知的话,“殿下还是先回去吧,太后娘娘也乏了,怕是没有心力再听殿下说这些是非。”
陈雪知下意识往刘太后的方向瞧了一眼,见她已经阖目养神,也只得行礼告退。
等她走了,刘太后才缓缓睁开眼,叹气道:“这一个两个都不是让人省心的。”
“方才昭华殿下的话,您别往心里去。”兰盈在刘太后身边伺候已有些年岁,即便此时太后并不曾说什么,可她也能觉察出太后心里真正在意的到底是什么,“您不是不想与殿下亲近,只是殿下往日在南靖受了苦,心里总还是有些怨念的,这种事谁也无法,只能等着再过些时日,殿下将那几年的事尽数淡忘了,便能想起您的好来。”
“说到底您是她的母亲,血脉亲情是最斩不断的。”
兰盈是个会说话的,这几句话说得恰到好处,刘太后听得“血脉亲情”这几个字时,神色便松缓了许多,但想起陈雪知,又有些发愁道:“她们姐妹二人日日如此,岂非让外边人看了笑话?”
即便寻常官宦人家中闹出姐妹不和,传闻出去也少不得要被笑话,她们身份更是不同,天天这般闹着,总归是伤了体面。
陈雪知倒是个乖顺的,也愿意亲近陈月知。
只是陈月知那个性子……
刘太后想到这,又是幽幽叹了口气,“得想个法子才成。”
12. 第十二章
兰盈思忖片刻,倒当真想出个法子来了,于是垂首在刘太后耳边低语几句,而后道:“安乐殿下是个好性的,昭华殿下与她相处不多,心里难免存了偏见,等二人相处的时日久了,想来会慢慢改观。”
“是个不错的法子。”刘太后也觉得这话不错,又道:“正好安乐这些时日对诗书字画都颇有兴趣,若遇上不会的,还总来向哀家讨教,若开了日讲,有个名正言顺的老师,也要方便许多。
“至于昭华……她到底是皇室的公主,即便再无心这些东西,也不能什么都不会,借着这个机会令她好好学一学也是好的。”
兰盈应道:“是。”
“届时从朝臣适龄女子中择选些品行端正,懂规矩知礼节的作为伴读,恰好皇帝年岁也到了,后宫中却连个能做主的都没有,借着这机会,哀家也当为他好好选一选。”刘太后又想起陈临来,借着这个机会也一并作了安排。
“太后思虑周全。”兰盈答应着,“陛下与二位公主殿下知晓您的良苦用心,定也能明白的。”
刘太后叹了口气,“哀家不指望这些。”
说罢,又想起什么,多提了一句道:“去岁的新科状元据说学识是不错的,既然要开日讲,也别总让翰林院那几个顽固来做这老师,将他添上罢。”
兰盈自然一一应下。
“”
这事便就如此定了下来。
陈雪知从重华宫出来之后便始终默然不语,文芳跟在她身后,勉强劝了几句,可陈雪知心里头装着事,只含糊地应了几句,显然是没听进去的。
文芳见此景象,也只能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
等快到观荷殿了,陈雪知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今日之事,我该去与昭华殿下做个解释的。”
从陈月知与她将话挑明了开始,她便没再如往常一般唤其姐姐,而是像旁人一样唤“殿下”。
身份分明的称呼令二人的关系更是疏远许多。
“殿下要这会儿过去?”文芳没料想她会突然这般说。
陈雪知认真点头,“这事若是耽误,反而显得我没了诚意。”
说罢,当真就要转了步子往常宁宫的方向去。
文芳见此,忙将人拦了下来,“昭华殿下今日显然心情不好,您若是再去,怕是又免不了……”
后边的话文芳没有说出口,可其中意思陈雪知却是明白的。
免不了又如昨夜一般,要受些讽刺羞辱了。
可她想了一路,又何尝会想不明白这些?只是今日她这般闹了一通,偏偏依旧留在了宫中,昭华公主原本就对她存有诸多误解,这事之后,恐怕这误会就更深了。
她如何能不着急?
于是道:“原本便是我的过错,即便昭华殿下如何生气,我承受着便是。”
“殿下不可。”文芳摇头道:“今日之事惹得太后娘娘与昭华殿下又生了嫌隙,她既对您向来存有误解,自然觉得这一切都是您的安排,您今日再过去,她心里怕是以为您是故意再去常宁宫炫耀,如此,反而不好。”
陈雪知一怔,“我是真心真意前去解释的,眼下这般局面也并非我所想,我如何会前去炫耀?”
文芳叹了口气,“奴婢自然知晓殿下心思,可昭华公主不同,您既知她原本就对您有诸多误解,此时又怎会再听您说这些?”
“恐怕早已在心里给您下了定论。”
陈雪知沉默良久,最终点了头,“你这话也有些道理,既如此,那便只能过些时日再做打算了。”
文芳才算松了口气。
***
三日后,刘太后令人前往常宁宫,观荷殿各自传了话,将日讲的事情敲定。
陈雪知向来是由着刘太后安排的,况且她这段时日对诗书字画都颇有兴致,能得一老师教导自是更好,所以不曾犹豫便应了下来。
传话的人早知晓其中内情,倒是并不意外。
只是不曾想到了常宁宫,陈月知竟也只是多问了两句便应了下来。
宫中谁人不知这位昭华公主向来是不好说话的性子,莫说是刘太后的旨意,便是当今陛下的旨意,她若是不愿,也是无人能逼迫了她的。
可这一回却这般轻描淡写地答应了。
底下传话的人听她淡淡应了个“好”,一时间额头的冷汗都忘了擦了,慌忙应着退了下去,就好似担心稍微慢些她就要反悔了一般。
同一日,陈临也向徐朝提了日讲的事。
徐朝任翰林院修撰,素日与天子接触的时候颇多。
这几日虽因着受伤之故告了病假,可身子稍稍好些,便又依旧回翰林院处理事务。
陈临便令他前来钦文殿议事。
等他到了钦文殿,陈临见他脸色依旧不大好,先是免了他的礼,又令内监搬来椅子给他赐了座。
“既是身上的伤还不曾好全,怎地这样着急回来?”陈临关心了一句。
徐朝恭敬解释道:“回陛下的话,臣身上不过些皮肉伤,早已无碍。”
陈临微微点头,倒也没再多问,只略皱眉道:“不想上京繁华之所,天下脚下,竟也有如此悍贼,连官家的人都敢伤,确实应当好生清查一番了。”
徐朝只应道:“是。”
如此说完,陈临才算提及了日讲之事,“你是状元的出生,学识自是不必多说,朕的两个妹妹都不是省心的,尤其昭华,前些年不在楚国,沾染了那些南靖人的习性,越发不像话,安排徐爱卿教导她们二人,也正好好生管束一番。”
这话虽是如此说,但其实却不过是客气话罢了。
便是朝中三四品的官员,在两位公主面前也是客气恭敬,更别说他这样的身份了。
可陈临既然提了,他也不好不应下,只是又没由来地为陈月知解释了一句,“昭华殿下性子热烈,也很好。”
陈临神色一顿,却想起眼前人与陈月知的那些传闻来,看向他的目光也不由变了变,“你与昭华……”
话说了一半,他却又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你回去吧。”
昭华那性子他最是清楚不过,怕不是捉弄人玩罢了。
徐朝却只垂首应了个“是”,而后行礼退下。
殿外,徐朝的脸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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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过分苍白,原本便瘦削的身体这几日被伤痛折磨更是瘦弱了几分,青色官服更将他肌肤衬得雪白,当真有几分病美人的模样。
阿四像往常一般驾着马车守在宫门口,只是因着知晓自家大人受伤而眼里多了几分担忧与不安。
一见到徐朝的身影,阿四便连忙迎了上去搀扶,“大人今日感觉如何,您瞧着面色不太好,应当没出什么事罢?”
徐朝摇头,“无碍。”
上了马车,阿四尽可能将车驾得平稳和缓写,一个时辰有余的路途并未起什么颠簸。
等到了徐府,周恪像往常一般上前替他检查伤势,重新换了伤药之后,又细细端详了一番他眉眼处那道伤痕,见那处痕迹已经浅淡到几乎看不清才悄悄松了口气,却又没忘叮嘱道:“晚间的汤药大人还是须得照常喝的,大约再有个两三日,这道伤痕应当就瞧不出来了。”
徐朝听着这话,心头虽还觉得有些古怪,可依旧应下。
等周恪退下去之后,徐朝便开始处理白日里不曾处理完毕的琐碎事务。
他所任职位好处便再于与陛下相处颇多,若是做得好了,想要升迁自不是难事,这些时日陛下言语之间也提及过此事,似乎对他一些观点论断很是欣赏,颇有要升一升他品级的意思。
只是这位置却也有些不好之处。
其中之一便是琐碎事务颇多,白日里很是忙碌还不算,回到府中还需腾出不少时间来整理编修。
好在他向来是个极有耐心之人,皆能事无巨细地将事情处理妥当。
书案上烛火燃了一半,窗边传来一阵细碎的竹叶声响,徐朝抬眸,一身着黑衣的男子很快显身于他眼前,他还算恭敬地向徐朝行了一礼。
徐朝问道:“你家主子怎么说?”
黑衣男子答道:“主子说,徐大人所言不错,镇南侯家中确实并无妻妾,其中缘故或许是一桩秘辛,需得费些功夫才能查明。”
说罢,他看向徐朝,神色认真了几分,“徐大人所言静水村之事,主子已派人前去青州走了一趟,昨夜派去的人传了消息回来,说确有其事,静水村全村一百二十余口人,死于山匪作乱。”
毕竟是徐朝亲身经历之事,黑衣男子提及这桩事时忍不住打量着他的神色变化,却见他神色始终如常,只在他将话说完之时淡淡问道:“令手下人屠村,将罪名栽赃山匪,而后再以此名义将余下不愿归降的山匪一网打尽,他的手段,你们是最为清楚的。”
“我过往之事皆已告知,如此,不知你家主子可信了几分?”
黑衣男子并未直接回答,只道:“主子约大人明日酉时在重景楼会面,不知届时大人可有空闲?”
如此,其实已经算给了答案。
“你家主子相约。”徐朝颔首,“我自然是要去的。”
黑衣男子拱手离开。
徐朝目送他的背影隐匿于黑夜中,再一抬眸,苍穹中一轮圆月高悬,惨白的光亮仿佛生出了锋芒,将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撕裂……
半晌,他垂下眼眸,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想,殿下,抱歉啊……
13. 第十三章
日讲之事已然定下。
刘太后有心作此安排,自然不会耽搁。
而那些得了消息的朝臣,更是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且不论旁的,只说公主伴读这一身份,不论是往后婚姻嫁娶,还是要旁的,都是大有裨益的。
毕竟是过了宫中那一道选拔的,样貌品行,规矩仪态都是不会差的。
这便是镀了层金子一般。
更不说眼下后宫后位空悬,两位公主也尚未定下婚事,朝臣中若有此心思的,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了。
于是自然一早着手安排起来。
规矩礼仪差了些的,便四处托人请来旧日宫里的嬷嬷,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差了的,那便花了大把银子请来名师,能教几分就是几分了。
一时间上京那些个世家小姐都闭门不出,往日的各种宴会也都尽数没了动静。
只将心思放在了这一桩事上。
再过了两日,那些个报上名字的世家贵女便被送入了宫中。
这时候便只能是各凭本事了。
入宫后第一日,刘太后便安排人根据诗书字画,仪态学识筛了一批人离宫去。
余下的,却要再学了半月宫中规矩,届时再考核一番,若能通过,便正式留于宫中,算是公主伴读了。
如此一番擢选下来,余下能留在宫中的,确实是各方面都极为出众之人了。
因着这擢选之事,宫中这些时日分外热闹。
就连桃枝柳枝二人也在陈月知面前提了不止一回,说是这几日宫外来的那些个世家小姐都尽数入宫来了,正由宫里头的教习嬷嬷教导规矩,殿下若有兴致,也正好可以去瞧瞧。
毕竟也是为她选的伴读,她若是瞧着哪个顺眼些,想留下也是可以的。
若她开了口,便算作是特例了。
可陈月知却显然没有兴致在这些事上边花费心思。
不说亲自去瞧一瞧,朝臣们报上来的名册几日前便送到了常宁宫,可她至今连翻都不曾翻开过。
她与上京的这些世家贵女原本便接触不多,更不谈关系好了,若真论起关系,唯有一人与她是当真关系不错,那便是当初与她一同去过南靖的户部侍郎家的二小姐姜南瑜,只是彼时的姜南瑜已经十四,在南靖五年之后便已十九。
上京女子大多十五岁及笄之后便要议亲,十九确实年岁偏大了些。
不过所幸离楚之前便与姜南瑜情投意合的表兄竟是生生等了她五年,任凭旁人如何言说也未有妻妾,所以三年前姜南瑜归来之后,二人便顺理成章成了婚。
陈月知偷偷在暗处去看过她几回,她如今膝下已有一双儿女,夫君虽然不曾在朝中任了官职,可做生意却是一把好手,在上京做的布匹生意如今已经是有些名气。
不过也曾遇上过一些棘手之事,陈月知知晓,便都暗中化解了。
说起来,陈月知真正想见之人,应当便唯有姜南瑜了。
可惜两人若是当真见了面,免不了又要想起在南靖的那五年,姜南瑜如今过得很好,陈月知不希望再去打搅了她如今的生活。
所以即便想见她,也从来都只是躲在暗处看一看她,见她过得好,便也就足够了。
过些时日再出宫去看看她罢,陈月知心下想着,又过了一年了,总要看看她两个孩子个子是否都高了些,夫君是否还一如从前般待她,她自个……又还过得好不好?
***
陈月知对于此次擢选伴读之事并不上心,刘太后却在其中用了不少心思。
给那些个世家公子小姐教导规矩的嬷嬷是刘太后身边人,才不过教了他们几日,便被刘太后叫来问了话。
若要居于后位,身份定然是要贵重的。
这些世家公子小姐还不曾入宫之前,刘太后便在呈上来的名单中瞧中了几位身份担得起皇后之尊的世家贵女,眼下唤这教习嬷嬷过来,便是想问问这几位的表现如何。
“王嬷。”刘太后问道:“此前让你留意的那几个孩子表现如何,你一一与哀家说来听听。”
王嬷应下,而后恭敬道:“商青嘉商小姐性子稳重,宫规繁重,奴婢瞧她也是个愿意学的,只是……学得稍稍慢了些,旁人两三遍能看会的,商小姐便需要多看几回,不过性子是好的,倒是不会不耐烦。”
这便是说这位商小姐有些蠢笨了。
刘太后心下了然,并未应声,只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司芸司小姐,许是年纪稍稍小了些,玩心依旧有些重了,奴婢瞧着她似乎并无入宫伴读的心思,大约是家里人觉着机会难得,依旧将她送了进来。”
“顾婷云顾小姐,学规矩的心思是有的,只是性子懒怠了些,昨日早上竟是睡过了头,还是奴婢亲自去叫醒她的。”
“岑芳婉岑小姐,许是自小家中娇养,性子实在骄纵了些,奴婢教导她宫规她不愿听,好几回甚至要给奴婢立规矩,张口闭口便要提及家中父亲官职,规矩也学得粗略,几日之后那一场考核,岑小姐怕是通不过的。”
“……”
一连听着王嬷提了好几位世家贵女,却都是不算好的,刘太后也不由皱起眉头来,“听你这般说着,这些个所谓的世家小姐,竟是挑拣不出来一个好些的?”
说罢,她语气一顿,又想起一人来,“霍家那个孩子呢?哀家记得她性子沉稳,人也聪明,入宫名册上是写了她的名字的,怎地没听你说一说她?”
刘太后口中的霍家小姐名唤霍思敏,是内阁首辅霍德成独女,母亲出身不算高,但却和刘太后母家沾了亲故,刘太后与母家关系虽不亲近,可这霍思敏算起来也是能唤她一声表姑母,她自然不免多在意些。
况且便是只凭她父亲的身份,这皇后之位,她也是能坐的。
不过刘太后并未有扶持母家的想法,能不能坐上这个位置,还要看这霍思敏品性如何了。
王嬷一听刘太后提及霍思敏,却是不由笑了笑,“太后明鉴,奴婢正要说的,便是这位霍家的小姐了,霍小姐确如娘娘所言,性子沉稳大方,也是个聪明的,规矩礼仪甚至都不用奴婢多教,应当是提早在家中便学过的。”
“太后令奴婢留心的这几位小姐中,这位霍小姐算是其中最好了。”
刘太后神色这才松缓下来,一旁兰盈也是笑道:“王嬷也是惯会吓唬人,分明是有好的,却偏偏等太后问起才说。”
王嬷连忙道:“兰盈姑娘这是冤枉奴婢了,分明是这霍家小姐身份贵重些,奴婢才留到最后说。”
这些个世家贵女虽都是身份贵重的,可到底有高有低,其中这位霍家小姐的身份确实是不同的。
值当她留到后头来说。
“思敏这孩子确实是不错。”刘太后点头,“王嬷,你回去后依旧留心着,好的不好的都记着,过几日再来向哀家禀告。”
王嬷应下,“那奴婢就先回去了。”
刘太后“嗯”了一声,“回去罢。”
等王嬷走了,兰盈才笑着道:“这霍家小姐果真不愧是带着太后母家血脉的,即便在上京那些个世家贵女中,也是最好的。”
刘太后并未否认,只道:“霍家养这个孩子费了心思。”
“太后可要将霍小姐唤来,叮嘱她几句?”兰盈上前给刘太后小心按着肩,顺口多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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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后显然很是中意这位霍小姐的,既是如此,将她唤来说说话,叮嘱几句也是正常。
且如今这位霍小姐正在宫中学习礼仪规矩,令她过来也是方便。
“不必了。”可刘太后却摇了头,“若是此时唤她过来,不免又让余下的人心生揣测,反而不好,还是等她过了考核,成了宫中伴读再说吧。”
对于此次择选公主伴读,外界本就有诸多传闻揣测,若他不在此时召见霍思敏,岂非明摆着告诉众人她有心想留下霍思敏?
如此,实在不妥。
成为宫中伴读的那道考核亦算是她对霍思敏的一道考核,若是这霍思敏当真是个有本事的,过了这道考核自然轻松。
而若是她连这道门槛都跨不过去,那便也是个唯有身份的空壳子,依旧是不中用的,哪里能做得稳皇后的位置?
兰盈想明白其中弯绕,才回过神来,连忙应了声“是。”
刘太后却又想起另一桩事来,“他们将思敏这个孩子送进宫来,又提早令她学了宫中的规矩,总不至于只是想做个公主伴读,皇后的位置,难道他们就不曾肖想过?”
公主伴读的身份,对于旁人来说确实难得,削尖了脑袋往里头挤都不算怪事。
可对于内阁首辅的独女而言,算是有些用处,但实在不值当他们费这样大的功夫。
霍家门第高,霍思敏又是个争气的,若是他们全然不曾起过那般念头,那就属实有些奇怪了。
“您这般说,奴婢倒是想起一桩事来。”兰盈捏肩的动作一顿,回忆道:“大约也就是前几日的事儿,霍小姐的母亲刘氏往咱们这儿递了书信。”
刘太后与母家关系不算好,这也同她往日并不特意提携母家之人有些关系,不过刘氏一族往宫里头递的书信却是不少的,但大多都是以几句惯常的问候之语开头,而后下边洋洋洒洒写着的尽是央她办事的。
初时刘太后还令手下人敷衍着,可到后边,刘氏一族的人变本加厉,今日央着她帮这,明日又是另一桩事,刘太后自然厌烦,所以索性令底下人不必将母家的书信呈到她这儿来了。
此番霍思敏母亲刘氏的书信自然也一如往常般被压了下来。
若非今日提及霍思敏,兰盈还当真想不起来有这一回事。
听了这话,刘太后也来了些兴致,便令人去取那书信来。
一展开,果真提了霍思敏。
或许因着往日她待母族并不热络,刘氏在信中言语间还是较为客气,不过毕竟是有霍家做依靠,不然估摸刘氏也不敢肖想那个位置的。
“您可要给那刘氏递个消息?”见刘太后将书信看完,兰盈适时问了一句。
刘太后将手中书信递给她,示意她将其收好,“不必了,抬举思敏这孩子与刘氏没什么干系,只是有霍家独女的身份在,自个又是个争气的,若是此时与哀家母族又更多牵扯,反而不好。”
“旁人如何想哀家不在意,可皇帝知晓,怕是心里会有根刺在。”
陈临原本就对立后之事并不上心,刘太后在他跟前提了几回都被他敷衍了过去,若是此时联络母族,择选适龄女子借着伴读之事入宫,陈临难免不会多想。
不如索性不多干涉,只看那霍家小姐自个的本事了。
兰盈收好书信,宽慰道:“太后对陛下一片苦心,想来陛下心里是知晓的。”
“天家母子,总归与旁人不同。”刘太后叹了口气,“就算是哀家,也少不得事事小心些。”
说罢,她摇头,“罢了,不说这些了,你将这书信收好,思敏那边,还是且看她之后如何表现再作定论罢。”
兰盈恭敬应下。
14. 第十四章
翌日。
常宁宫。
陈月知刚用过早膳就见柳枝一脸喜色地走了进来。
她向来是掩不住心思的性子,心里想着什么,这会儿已经尽数展露到了脸上。
于是桃枝便问她,“这是遇上什么喜事了,怎地一大早上便这般欢喜?”
“确实是一桩罕见的喜事儿!”柳枝粗浅地向陈月知行了礼,笑盈盈道:“奴婢方才过来时听底下人前来传话,有人约殿下今夜在重景楼用膳,说是要来向殿下赔礼道歉的,殿下可知这人是谁?”
桃枝颇有些意外的觑了一眼陈月知神色,而后才试探着问道:“难道是徐大人?”
素日宴请陈月知的人向来是要多少便有多少,那些人大多都是存了攀附心思的,所以大多被推脱了去,若是有人前来邀约能令柳枝这般欢喜,桃枝能想到的人,便唯有徐朝了。
柳枝连连点头,“就是徐大人,他托人来向殿下道歉,说那日灯会不曾赴约,心下歉疚,若是可以,想约殿下今夜戌时在重景楼用晚膳,还说……”
“还说届时不论殿下是否前来,他都会一直等着。”
“这倒是稀罕事。”陈月知轻轻一笑,“往日都是我上赶着去见他的,不曾想有朝一日他竟主动约了我?”
桃枝思忖道:“大约是灯会那一日让殿下空等许久,后头他受了伤,殿下还亲自去探望,又特意安排了宫中的太医,如此一番,心里难免惭愧。”
柳枝也点头道:“应当不错,他遣人来传话也是这般说的,说是想向殿下赔礼道歉。”
这般说辞,其实也算说得过去,但陈月知却并不如此想。
徐朝性子稳重低调,即便当真有心与她道歉,要邀她一同用晚膳,也绝不会托人前来传话。
当面说或许不便,但也可以往宫里递封书信,总好过口口相传,极易便传到旁人耳中。
这事不奇怪,但实在不像徐朝能做出来的事儿。
不过陈月知也并不曾多说什么,只缓声道:“算来也有好几日不曾见他了,他脸上的伤应当已经痊愈了罢?”
“奴婢听周太医说眉眼处那道伤痕已是瞧不出来了。”桃枝笑道:“殿下今夜可想去瞧瞧?”
陈月知点头,“自然是要去的,这几日不曾见他,我也甚是想念。”
“是。”柳枝应着往殿外走去,“那奴婢去令人回话!”
说罢,人已经跑了出去。
见此景象,陈月知与桃枝都不由笑了一番。
等人走得远了,桃枝才斟酌着问出了心里话,“殿下好像格外在意徐大人的样貌?”
从前徐朝受伤,陈月知甚至亲自为他熬过汤药,一整夜守在他床前也是愿意的,而如今徐朝脸上一道轻微的划伤,陈月知对他的热情便好似削减了许多。
虽也遣了周恪前去看护,但似乎并非为了别的,只是为了……他脸上那道无人在意的划伤莫要留下疤痕。
之后几日,殿下也不似往常一般时时想着见到徐朝,即便方才提及他,殿下先问的也是他脸上那道伤如何了,颇有几分若是他脸上伤势不曾痊愈,那她便不赴今夜之约的意思。
这实在令人怀疑,殿下喜欢的到底是徐朝此人,还是那张脸?
“食色性也。”陈月知抬眸看了桃枝一眼,“他生得好看,我便因着他这张好看的脸也连带着喜欢他几分,有什么稀罕的?”
桃枝一愣,细想之下好似也确实是这道理。
虽说男子娶妻娶贤,可却是能三妻四妾的,娶回家的那些个小妾,谁人又能说不是贪图好容色呢?
寻常男子尚且能如此,殿下身份贵重千万倍,便是贪图那人容色,又能如何。
于是认真点头道:“殿下此言不错,原本奴婢便觉得奇怪,这徐大人除却样貌好些,却也并无其余可取之处,官职低微,甚至在您面前还甚为不识趣,如今看来,却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了。”
陈月知见她这副认真模样,倒觉得有些好笑,“你年纪尚小,竟也懂得这些。”
“奴婢不懂。”桃枝上前给陈月知添了温热的茶水,“奴婢只知道谁人能让殿下欢喜便是好的,谁人惹得殿下不高兴便是坏的,这便足够了。”
陈月知抿了口茶水,轻笑着点了点头。
***
入夜。
酉时一刻,徐朝便出现在了重景楼。
他到楼下与小二打了声招呼,便由小二引着去了素日陈月知喜欢的雅间。
期间还有数个在此处饮酒作乐的世家公子瞧见这般景象,神色都不由有些古怪,甚至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而徐朝岁觉察到这些人的目光,却恍若未觉一般径自上了楼。
进了里间,徐朝才坐定,便有一人身手极快地从半开的窗中翻了进来。
徐朝定神瞧去,那人年岁不算大,可面上却纵横交错地布满刀疤,一眼看去,不免有些吓人。
对上徐朝打量的目光,那人却神态自如,甚至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下,“徐大人实在是有些本事,就连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也能为你所用。”
这人久扎根于上京,在此处自然是有些势力的,加之他提早约了徐朝在此处见面,便也不难猜出其中用意了。
徐朝却并未接话,只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忘了向徐大人自我介绍了。”那人道:“我姓袁,单名一个槐字,徐大人唤我袁槐就好。”
徐朝点头,道:“袁兄既知晓此番见面来之不易,便也知我算给了诚意,如今喻元青对我依旧存有疑虑,怕是不能耽误了时辰。”
“好。”袁槐听他如此说,便也直言,“徐大人那日虽明面上是为那姓喻的挡了刀子,可实际上却是拦下他,给了我底下人一条生路,此事,我当向徐大人道谢。”
说罢,他当真起身恭敬地向徐朝行了一礼。
徐朝连忙搀扶他起来,“我救你的人并非是没有私心,袁兄,你蛰伏上京多年,应当也知晓刺杀这条路是行不通的。”
“况且此次刺杀动静颇大,喻元青大约已经注意到你们了,往后莫说是刺杀他,若是不小心谨慎些,恐怕还要被他抓了把柄,实在并非明智之举。”
袁槐沉默良久,道:“我明白徐大人的意思,与大人合作,我与底下弟兄自然都是愿意的。”
不论如何,徐朝确实实实在在地救了他底下人的性命,况且他也早已查清徐朝的底细,确定此人可信,与他合作,显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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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迟疑着开口道:“徐大人应当也知我们这些人的来历罢?”
他能看出徐朝是谨慎的性子,若是不曾对他们有过了解,定不会找上他们的。
可若是知晓他们的来历,难道当真能做到全然不在意?
“自然。”徐朝并未否认。
袁槐眼底闪过疑虑,“那徐大人真能毫无芥蒂地与我们合作?”
“当年喻元青手下的匪徒其中虽有无恶不作之徒,可我知晓,里边也有不少被逼无奈落草为寇的。”提及过往之事,徐朝神色却并未有太大波动,他接着道:“即便你们当中确有一些做过错事的,却也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若我不曾猜错,他们的家人怕都无一幸免罢?”
袁槐五指握成拳状,神色隐忍而痛苦,“是,当初喻元青决意归顺朝廷,山寨中有以我们二当家为首的半数人都不愿意为朝廷所驱使,这半数人中包括二当家大多都是被逼无奈落草为寇的,他们对朝廷存有怨怼之心,自是不愿归顺,但喻元青向来说一不二,他如何能容许山寨中有人忤逆他的意思,于是威逼利诱,又令其中数人转变了心思。”
“余下的那些人是打定主意不愿妥协,归顺之事不能耽搁,喻元青无法,只能先带着那些个愿意追随他的人离去,彼时,留下的那些人以为此事了了,都商量着各自归家……”
说到此处,袁槐眼神中恨意愈深,“可是谁人能想到,姓喻的行事如此狠辣,即便是对我们,他也是存了赶尽杀绝的心思,不过半月,昔日山寨中的那些兄弟死的死伤的伤,能活下的除了我,只余下三人,我的脸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余下三个兄弟,也都吃尽了苦头,而我们的家人,更是无一存活。”
“喻元青与我们的仇,早已是不死不休,徐大人之事我们已经明了,若大人愿意与我等合作,为我等指一条明路。”
他跪拜于地,“我等,便是为大人当牛做马,也是万死不辞!”
“袁兄何必如此。”徐朝再度将他搀扶起身,“过去你们山寨确实曾做过错事,可到底不曾害人性命,喻元青方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既然我们有同一个敌人,就应当合作才是。”
当初喻元青为那山匪的大当家,山寨中却还有一个二当家,喻元青行事狠辣,若有动作,总是主张不留人性命,这位二当家却行事和缓,即便劫掠钱财,却也不肯伤人性命。
从前也正是因着有这位二当家在,所以他们曾多次来静水村抢夺钱财,却从不曾害人性命。
只是后来喻元青归顺朝廷,为了掩埋过去所做过的肮脏之事,他先令人将静水村村民尽数残杀,复又将此事推脱到余下山匪身上,而后率兵亲自将余下山匪尽数剿灭。
如此,此事被百姓提及,甚至还成了他的一桩功绩!
只是如同徐朝以及袁槐等侥幸存活下来的人,却知这是一场如何可怖的谋算。
徐朝的话说到这份上,袁槐自然不会再推拒,于是点头道:“好,我等愿意听从徐大人差遣。”
徐朝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得屋外隐约传来脚步声响,他的目光移向窗外,街边停着的那辆马车有些眼熟,正是素日陈月知惯用的。
他猛然看向袁槐,袁槐会意,在房门被推开的前一瞬从窗户处翻了出去。
15. 第十五章
徐朝不动神色地将桌上的茶杯归于原位,而后起身看向房门的方向。
柳枝推开门,片刻后,陈月知踏入了里间。
徐朝先行了礼,而后垂首道:“前几日灯会之事,是臣失约,实在抱歉。”
他自然记得他是以何种名目将陈月知约来此处,一见了陈月知,便先道了歉。
陈月知缓步踏入里间,她目光落在徐朝眉眼处微微一顿,而后状似无意问道:“徐大人身上的伤势可好些了?”
她虽知今日之事确有古怪之处,但却无心拆穿。
左右她在意的不过一张脸罢了,徐朝的心机谋算,只要不曾伤了她的利益,她便也不在意。
徐朝其实心下明白今日以约陈月知的名义来与袁槐见面虽应当能瞒过喻元青,但陈月知却未必毫无觉察。
毕竟从前,即便陈月知主动示好,他也多是态度冷淡,今日却破天荒地邀了她一回。
他想着,陈月知大约是会问些什么的。
若是问起,他也一早准备好了说辞,虽不似他往日里能说出来的话,可却也能勉强解释过去。
但不想陈月知一开口,问的却是他的伤势。
他猛然一怔,心头那阵异样之感又涌上了心间,片刻后,他才勉强道:“多谢殿下关怀,臣已无恙。”
“我瞧着也是已经好了许多。”陈月知的目光从他的眉眼处移开,那处的伤痕确实已经几乎瞧不出来了。
这样,方才像那个人。
她忽地来了兴致,“徐大人既说是因着前几日灯会未能赴约而心存歉疚,却只邀我来重景楼用晚膳未免有些缺了诚意。”
“不若……陪我去放一盏花灯吧?”
徐朝垂下眼眸,应道:“是。”
元宵灯节过去已有几日,街边只有零星几个小贩还在售卖着元宵那日不曾卖完的花灯,徐朝与陈月知从街头走到街尾才算挑拣出两只合心意的花灯来。
城西有一道蜿蜒的河流从城中一路穿过,流向上京的边界处。
前几日元宵灯会,这河边便站满了要放河灯的人,河面上更是拥簇漂浮着数不清的河灯,远远望去,竟是比天边的月亮还要明亮几分。
此时却尽数黯淡了下来。
四下寂静无光,陈月知与徐朝的河灯随着河流缓缓远去。
河边,陈月知的目光在徐朝面容上定了一瞬,而后在心底用极轻的声音道:倘若这心愿真能灵验,那便让我再见他一面吧。
徐朝亦是转眸看向陈月知,他在心里道:若是这心愿能灵验,我希望殿下能过得好些,至于我的仇恨,就由我亲自来报吧。
河灯渐行渐远,带着星星点点的光亮沉没于天边无际的黑暗中。
***
一连数日过去,宫中伴读择选之事也已然定下。
未曾通过择选的世家公子小姐中有暗自庆幸的,也有满是不甘的,可到底无法再改变什么。
刘太后看过择选定下的名册,霍思敏的名字正是名册的第一个,显然极受重视。
她点点头,将名册合上,而后向身侧兰琴道:“眼下伴读之事已然定下,你去将思敏唤来,哀家还没同这孩子好好说说话呢。”
兰琴应下,快步出了殿门。
一旁兰盈笑着道:“看来您对这霍家小姐是颇为满意的。”
刘太后微微挑眉,“家世样貌都是一等一的,考核那日见了规矩礼仪学识也都挑不出错处来,今日再见一见她,看看她性子如何,若当真是个端庄大方的,那她便是能做这个皇后的。”
“却是不知陛下如何作想?”兰盈迟疑着提了一句。
“哀家问过他好几回,也拿了不少贵女的画像给他挑选,他却总是敷衍。”刘太后叹了口气,“他的心思是不在这些事上边的,不过这选的是皇后,不是寻常嫔妃,他的喜好还是往后放一放,要紧的是家世,是品性。”
兰盈担忧道:“奴婢只怕陛下不会答应……”
刘太后此时已几乎选定这霍家小姐为未来皇后了,可这事儿陛下却还是全然不知的。
陛下也并非是任由太后安排的性子,只怕到时候万事定下,却过不了陛下那一关。
兰盈这话,刘太后也并非未曾想过,所以她道:“这事定然还是要与皇帝商量的,先见一见思敏吧,若当真是个好的,晚间皇帝过来的时候,哀家再与他好好说说。”
“皇后之位空悬太久,也总不是好事。”
兰盈道:“太后考虑周全,想来陛下不会不答应的。”
正说着,兰琴从外间匆匆进来,说是霍思敏到了。
刘太后摆手道:“让她进来吧。”
兰琴应下,不多时,霍思敏进了殿内。
她缓步行至刘太后身前,而后便以宫规行了一礼,很是落落大方,便是久居于宫中的兰盈,对于她这礼仪,也挑剔不出任何错处来。
刘太后亦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显然是对于眼前人很是满意。
她道:“起身罢。”
霍思敏这才盈盈起身,却依旧垂首而立,并未有任何僭越之举。
其实这霍思敏母亲刘氏与刘太后母家同根同源,霍思敏若是有心攀附,此时亦可唤刘太后一声表姑母,若是脸皮再厚些的,将那“表”字去了,只唤一声姑母也未尝不可。
可这霍思敏却并未如此做,只恭敬唤她“太后娘娘”。
刘太后心底不由对她又多了几分好感,温声道:“你过来,让哀家好好瞧瞧你。”
霍思敏这才上前几步。
刘太后拉着她的手坐下,又细瞧了她的眉眼,点了点头道:“你母亲生得好看,你也承了她的样貌,是个美人坯子。”
霍思敏脸色微红,“太后谬赞。”
刘太后笑了笑,又问起她家中父母,问了不少家常之事,霍思敏皆一一规矩地答了,言语间有条有理,除却因着第一回见着刘太后,好似有些胆怯之外,并无旁的问题。
况且二人只多聊了几句,霍思敏便已是熟络起来,但却又不曾乱了规矩,确实是挑不出错处的。
刘太后心下越发满意,便令兰盈去库房取了一对玉镯来,亲自给霍思敏带在了手腕上,又左右看了看,点头道:“你肤色白,带着这对镯子更是好看。”
霍思敏连忙行礼谢过赏赐。
刘太后颔首,“时辰不早了,明日便是开日讲的第一日,想来你还有颇多需得准备之处,就先回去罢。”
霍思敏又是应下,行礼告退后便离了殿。
“看来您对这霍小姐是极为满意的了。”等霍思敏出了殿门,兰盈便笑着问了一句。
“是不错。”刘太后浅抿了口茶水,“这些个世家小姐各有各的毛病,也就她算是妥当些的,你遣人去一趟钦文殿,问问皇帝今夜还过不过来用膳。”
兰盈道:“是”
而后快步出殿做了安排。
而此时刚刚出了宫门的霍思敏却将下巴微微抬了起来,不见方才那副谦逊的规矩模样,反而多了几分凌厉气质。
她坐上马车,又抬手细瞧了瞧手腕上那一对成色上好的镯子。
一旁贴身婢女荷香很是有眼力见,连忙道:“看来太后娘娘当真是极为重视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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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见面便赐了这一对玉镯。”
霍思敏眸色中闪过一丝不屑,“不过是一对玉镯而已,倒也不算是什么稀罕物件,只是太后此番独独召见了我,又给了赏赐,足以见得她是属意于我的。”
说到此处,又想起什么,轻笑道:“母亲说得果真不错,太后表面上虽然与母家向来是划清关系的,可心底却总不免因着我身上流着刘氏血脉而高看我几分,在加之我是霍家的人,身份又是够得上后位的。”
“如此算来,我是最合适这位子的了。”
荷香又恭维道:“大约用不了太久,宫中便会有封后的旨意了。”
霍思敏听着,神色愈发得意,“在旁人面前低眉顺眼我是最做不来的,等成了皇后,便是宫中那两位所谓的公主殿下,在我面前也得守着规矩,到了那时才算能扬眉吐气!”
霍思敏这些时日在宫中确实憋屈,明明身份高贵,可却不得不在一些身份甚至不如她的人面前做出谦卑模样来。
连宫中的嬷嬷都敢对她说三道四,甚至管束于她,若非是她母亲刘氏在她入宫前对她多番叮咛嘱托,令她无论如何都需得压下性子,她定是做不来这番姿态的。
好在看来刘太后确实也对她颇为满意,如此,她也不算白白煎熬这一遭。
一旁荷香挺她如此说,自然少不了又是一番恭维。
***
入夜。
陈临批完折子便到了重华宫陪刘太后用膳。
他向来是孝顺的,即便手上事务再多,一月中也总会抽出几日陪着刘太后用膳。
今日他听着底下人禀报说是太后召见了霍家小姐霍思敏,心里便大概知晓今夜太后免不了又要提及立后之事。
他心底是不想来的,但此事避得开初一,避不过十五,总还是躲不过的。
所以索性来了。
刘太后提前令人备好了一桌子陈临素日偏好的菜式,母子二人先用了膳,等膳毕,刘太后才提了霍思敏,“霍家这个孩子是不错的,沉稳大气,样貌也是一等一的。”
陈临没应声,等着她继续将话说下去。
刘太后便接着道:“宫中后位空悬已久,哀家瞧着她就很好,身份够,规矩礼仪学识样样都是拔尖的,皇帝觉得如何?”
纵然早有了心理准备,可一听刘太后提及此事,陈临心里还是没由来得有些烦闷,“儿臣只远远见过这位霍家小姐一回,对她全然不了解,哪里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刘太后听出他语气不好,顺势便问了一句,“那皇帝想择选什么样的人来坐这后位?若是皇帝心中已有想法,哀家也正好省了花心思。”
刘太后知晓,他对于这事向来是没有想法的。
可不想陈临听了这话,神色却微微顿住,片刻之后方才摇头道:“儿臣的心思向来不在这些事情上,只是此事也并不着急,到底是皇后,更是儿臣的妻子,若儿臣实在不喜,成婚之后冷落了她也是不好。”
陈临的话说得并无错处,可刘太后却从他的神色中觉察出不对来。
不过却也并未拆穿,只道:“哀家也是这个意思,就算不是选个你真心喜欢的,至少也要看着顺眼,不然往后数十载光阴,岂非太过煎熬?”
又道:“明日文宣宫便要开日讲了,之后思敏这孩子来往宫中的机会颇多,你们二人也有见面的机会,到时候也可瞧一瞧她可能合了你的心意。”
陈临闻言敷衍应着,而后再问候几句便借着批折子的由头离了重华宫。
只是陈临刚走,刘太后便冷下脸来,“去查一查,皇帝近来身边可接触过什么女子?”
16. 第十六章
兰盈心头一惊,“太后的意思是说……”
“皇帝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对男女之事向来淡漠。”刘太后皱眉,“可方才哀家问他可有心仪女子,他虽说并无,但那言语神色显然不对。”
“可若是陛下当真有了心仪之人何须诸多顾忌?便是身份不足以为后,纳入后宫也不过全凭陛下心意罢了。”兰盈觉得有些奇怪。
刘太后叹了口气,“这就是哀家最担心的事儿了,怕是那女子或是身份,或是旁的有些古怪。”
“罢了,先去查一查,总要先弄明白那女子到底是谁才成。”
兰盈应下,“是。”
***
翌日。
那些个通过考核的世家贵女一早便到了文宣宫。
她们久居上京,素日便有不少往来,此时见了彼此熟稔之人,都上前攀谈起来。
陈雪知对于此次日讲也颇有兴致,去重华宫请安用膳之后便匆匆赶到了文宣宫。
随着宫人一句,“安乐公主驾到!”
殿内众人安静下来,目光皆落在了殿门的方向。
不多时,陈雪知从外间缓步进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青绿织锦流云裙,裙身以金银丝线织成了繁复的云纹,外间披着一件雪白的兔毛斗篷,一进里间,身侧婢子便上前替她摘了下来。
对于这位安乐公主的来路,这些上京的贵女或多或少都有过听说,自然知晓她虽有这公主尊位,可其实与皇室却并无血脉关系,说到底,不过是个虚位罢了。
所以虽皆行了礼,可都只是粗略拂了拂身,对于这些通了宫中规矩礼仪考核的世家贵女而言,眼前之人显然不值得她们当真多么恭敬地行上这一礼。
陈雪知在宫中已有七年,虽得刘太后照拂,便是说将她当作亲女儿一般也不为过。
只是她到底不是亲生的女儿。
甚至还是乞儿的出身。
从前的身份可谓是低到了泥地里。
所以莫说是这些原本就身份贵重的世家贵女,初来时便是宫中的一些宫人,私下都免不了嚼舌根。
大约都觉得她只是运气好,竟是生了一副与从前昭华公主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还偏偏在这当口被送到了刘太后跟前,可不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又不免埋怨,为何偏偏自己不曾生得那副样貌,若是那张脸长到了自己身上,哪里还需得在这为奴作婢?
更不说陈雪知原本是那样的身份,甚至比她们这些宫中的宫人还不如。
如今只凭着一张脸便越过了她们去,自是令人心中更生不甘。
这种话语陈雪知素日其实听了不少,只是她向来性子软,再加之这些话竟是不曾说错,她也未曾管束过。
大多由着那些人去说道。
好在宫中那些人知晓刘太后颇为看重她,向来是知道收敛的。
再如何不至于在她面前说道什么。
如此,陈雪知便只当作不知道了。
可这些世家贵女却不同,她们身份贵重些,再加之听了不少传闻,都知这位公主性子怯懦,便免不了又轻看她几分。
所以这边陈雪知才一坐定,一旁便有人开始压低声音议论起来。
目光还时不时落在她的身上。
因着此时殿内还算安静,所以即便那两人说话声音并不算大也依旧清晰地传到了陈雪知耳中。
其中一人是永宁侯府的嫡女燕姝,永宁侯府虽说从先帝起就已是没落,可到底是有爵位承袭的,加之燕姝是家中嫡长女,也算是有些身份的。
她端着身子与一侧礼部侍郎嫡女侯卿云道:“从前只听说,今日却是头一回见着,这安乐公主与昭华殿下当真有几分相似,连这穿着打扮竟也与往日的昭华殿下一般无二。”
侯卿云虽为家中嫡女,但其实母亲却是继室,甚至原本是其父养在外头的,是家中正头夫人过世了才接回家中,而后才扶正。
而她头上还有一位姐姐,却是正头夫人所生,身份便又无形中压了侯卿云一头。
因着这番缘故,上京诸多世家贵女中,愿意与侯卿云交好的其实寥寥无几。
燕姝愿意与侯卿云多说两句话也并无其他缘由,唯一便是这侯卿云将姿态放得足够低。
在燕姝身边,她向来是卑躬屈膝,便是将她比作婢女也不遑多让。
永宁侯府原本便已是没落,燕姝在旁的世家小姐面前可是万万享受不到如此待遇,她享受着这种被高高捧着的感觉,所以便与侯卿云亲近了些。
而侯卿云如此在燕姝身边伏低做小自然也有自己的缘故。
燕姝的兄长燕景澄尚未娶妻,她偶然见过一回,见他身姿端方,气度不凡,虽未有官职在身,可却已经在为来年科举备考。
永宁侯府唯有这一独子,往后自然是要承袭爵位的。
若这燕景澄并非是个有些上进心思的人,大可与上京大多世家公子一般,日日吃喝玩乐即可,如此也可富贵一生,何必生出科考的心思来呢?
他用心备考,亦是存了振兴永宁侯府往日荣光的念头。
侯卿云心想,如此心性之人方能值得托付。
可奈何她母亲之事偏偏在上京闹得人尽皆知,家中有些头脸的都会稍稍顾着脸面,更别说永宁侯府这样的门第了。
侯卿云向来又是个心气高的,身份低些,资质差些的,她自个都是瞧不上的,莫说还要来挑拣她了。
如此,她也是没了法子,便生出这个与燕姝多多亲近的念头。
燕景澄向来疼爱这个妹妹,借着与燕姝见面的机会,她如今已是与燕景澄打过几回照面,燕景澄大约对她印象还算不错,有一回偶然在宴会中遇上,他甚至主动上前来与侯卿云搭了话。
虽然言谈之间提及的都是与燕姝相关之事,可这已是令侯卿云欢喜得不行。
这会儿听得燕姝如此说,侯卿云也忙接了话,“既是从前昭华公主的替身,那自然是要仿照了正主的模样,否则岂非不像了?”
侯卿云所言显然合了燕姝的心意,她用帕子捂着嘴“咯咯”地笑了好一会才点头道:“你这话说得不错,只是如今正主早已回来,她却还仿照人家从前的装扮在人家面前晃悠却也不嫌丢了脸面。”
“当真是稀罕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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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来是被惯坏了的性子,这回若不是家中提早花了大价钱请了宫中旧日的嬷嬷,又压着她苦学了一番,才算勉强过了宫中的考核。
而如今已是过了考核,她便也不再压着自个的性子,想到什么便都随意说了出来。
总归这陈雪知是个那样软弱的性子,宫中那位正头的昭华公主对她也是再厌恶不过。
见她受了欺负,莫说上前帮衬了,不拍手称快都算是好的了。
如此想着,燕姝越发无所顾忌。
一旁侯卿云听着这话,心下却明白这话说得有些过了。
陈雪知再如何也是刘太后亲封的公主殿下,不论原本是如何身份,至少如今这身份是足以压她们一头的。
燕姝像方才一般压低声音与她议论两句是非也就罢了,这会儿却拔高了声音,言语也越发过分起来。
今日是宫中开日讲的第一日,若是此事闹大,太后怪罪下来,她们怕是承担不起。
想到此处,侯卿云轻轻拉了拉燕姝的衣袖,压低声音劝道:“算了罢,燕姐姐,今日是开日讲的第一日,咱们还是莫要再说这些……”
侯卿云此举原本是想让燕姝不再说那些难听话,此时止住话头也不至于牵连了自己,哪里想到燕姝一听侯卿云如此说却眉头一皱,颇有几分不满道:“我这话难道还说错了不成?我向来是最看不惯这般做派的人,分明是个替代之物,竟还当真将自己当作那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摆起主子的谱来了!”
说罢,她眉梢一挑,冷笑道:“其实骨子里还不是那低贱的乞丐?”
侯卿云额间已是沁出了涔涔冷汗,她此时是左右为难,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实在有些手足无措。
虽然素日燕姝也都是如此性子,可彼时是在永宁侯府,在她自个家中,自然是无需有什么顾忌。
可眼下却在宫中,如何能想说什么便就当真说出了口?
燕姝初时说话还刻意压低了声音,此时说得起了劲,非但不曾压低声音,甚至还刻意拔高了些。
周遭几个世家贵女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落在了她们二人身上,只是燕姝还浑然未觉,只顾着自个说得痛快了。
燕姝站得离陈雪知不远,她起初说的那些话便一字不落地落入陈雪知耳中,这会儿声音愈高,她自是听得越发分明了。
她才入了殿,便铺纸提笔开始练字,这会儿听得那些污糟话语,脸色其实早已有些发白,一双偏圆的眼眸中更是氤氲着雾气,若非强忍着,恐怕泪珠早已是落了下来。
一旁磨墨的文芳原本听了陈雪知的叮嘱,说是前些时日已经与昭华殿下闹出诸多不快来,如今又是日讲的第一日,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即便燕姝的话说再如何难听她也都竭力忍耐了下来。
可此时却再也忍不住,她将手中的墨条搁下,愤愤道:“她这话说得实在过分了些,您能忍得下去,奴婢都忍不了!”
说罢,她当真要上前去与燕姝争论。
陈雪知正要将文芳拦下,就听得燕姝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燕小姐对我与妹妹的事儿,似乎很是了解?”
17. 第十七章
燕姝下意识转过身来,见来人一身绛紫色罗裙,周身不见什么纹样装饰,唯有裙底与袖边以金银丝线收拢,唯有细瞧之下才能瞧出其中华贵纹理,她身量纤细却高挑,样貌与陈雪知虽有几分相似,但却并无半分怯懦气质,反而添了几分清冷,亦是更有几分皇室公主的气场。
她还未回过神来,周遭有见过陈月知的世家贵女已是辨认出她的身份来,慌忙拂身行了礼,“见过昭华殿下。”
其余人也都反应过来,一个个都行了礼。
就连侯卿云也行了礼。
燕姝这才意识到什么,规规矩矩行了礼。
陈月知进来时并未刻意令人通传,加之殿内世家贵女一个个穿着打扮亦是华贵异常,都一心与身侧人攀谈,一时未曾注意到陈月知进来也就不奇怪了。
其实这倒不算什么要紧事,只是方才陈月知的那句话可是众人皆听得分明。
她竟是将陈雪知称之为“妹妹”。
这些世家贵女也不是寻常出身,对于宫中的事自然或多或少都有过了解。
更何况陈月知厌恶陈雪知早已是人尽皆知之事。
前些时日甚至还逼着陈雪知离宫去,怎会突然就认下她这个所谓的妹妹?
燕姝神色有些茫然,一旁侯卿云的心里也直打鼓。
若是当真如同传闻所言,这位昭华公主定是不可能为安乐公主出头的,可是眼下,却好似并非如此。
可陈月知却并未在意她们二人心中如何作想,只向前一步走到燕姝面前,轻笑道:“燕小姐人虽不在宫中,可对于宫中诸事,倒是了解颇多。”
“可见心思并不在正道上,却对本不该窥探之事极为用心,存了这般心思的人留于宫中,岂非祸患?”
这话说得重了些,吓得燕姝脸色惨白,慌忙跪了下去。
饶是一早便听说过这位昭华公主的跋扈名声,此时见她三言两语便要将已通过宫中考核的世家贵女赶出宫去也是心中一惊。
毕竟已经被选入宫却又再度赶出宫去与落选是截然不同的两桩事。
这择选伴读原本便极为严苛,若是才学差些,礼仪差些都是选不上的。
上京贵女中三四十余人中留下的唯有十数人,可见落选其实也不过寻常之事。
但这被选入宫中却又赶出宫的,到这会儿可唯有这燕姝一人。
此番事迹传闻出去,或许有人会说是因着昭华公主性子骄纵,可流言似刀,只要被牵扯进这事端中的人,谁又能落得着好处呢?
更别提燕姝是实打实地失了宫中伴读这一身份?
陈雪知没料想到陈月知会为她说话,更没料想到的是此事竟严重到了这般地步。
一时也慌了神,连忙上前到陈月知身侧,想开口劝一句,却又不知如何说,酝酿几分最终到了嘴边却只余下一句,“姐姐,不然还是算了罢……”
她忍不住又唤了陈月知姐姐。
陈月知看也不曾看她一眼,只垂眸看着眼前跪着的燕姝道:“这次择选伴读原本就是为我与安乐,换句话说,若是惹得我不痛快了,想让你们离开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她实在嚣张极了,可细想之下,却又会发觉她这话似乎也并不曾说错什么。
不说别的,择选伴读之初,写着上京那些贵女的名册就已经送到了陈月知的常宁宫中,若她有喜欢或是不喜的,第一轮筛选中动些手脚也并非难事。
燕姝此时当真是后悔极了,她抓准了陈雪知那怯懦怕事的性子,却不想陈月知会为这个所谓的“替身”如此出头。
而陈月知却不是那样好性子的。
招惹了她,怕是这事便没有那样容易了了。
于是她只得一遍遍告罪,“臣女口不择言说错话了,还请殿下饶恕,千万不要将臣女赶出宫去。”
即便令她在宫中受些责罚都好,千万不要将她赶出宫去。
燕姝素日性子是个骄纵的,不过在上京却也并非没有关系交好的,但此时包括侯卿云在内,却是无人敢站出来为她稍稍求情。
毕竟此番能入宫来的,都是被家中寄予厚望之人,也都并非全然没有脑子的。
在这境况下若是为燕姝开口,恐怕只会无端将事情惹到自个身上来。
那可就是实在太蠢。
而被刘太后看中的霍思敏自然也在殿内。
她看着这般景象,心中却想法却与殿内其余世家贵女有些不同,她先是觉得燕姝实在蠢笨了些,背后并无依仗之人却也敢如此议论是非,后边见陈月知向其发难,又觉得这位公主殿下到底是个难缠的主,若是往后自己入主中宫,少不得要多多管教一番。
纵然这昭华公主从前对楚国是有过功绩的,但也不能就这般由着她仗着这功绩胡来。
那桩事早已过去数年,她也该有所收敛才是。
霍思敏如此思忖着,心思早不在殿内所发生之事上边。
文宣宫内热闹非凡,众人连已是到了开课的时辰都忽略了。
等徐朝进来时便恰恰好听得陈月知那句“若是惹的我不痛快了,想让你们离开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他眉头微皱,快步走上前来,瞧见的便是一众贵女中围了一人,那人跪拜于地,正哀求着陈月知饶恕。
可显然陈月知并未因着这些求饶话语也变了主意,她唇边噙着冷笑,分毫未留情面道:“方才我已经将话说得很是明白了,燕小姐若不自行离去,难道竟要我令底下人将你拖走不曾?”
“如此,燕小姐恐怕是半分体面也留不住了!”
燕姝闻言身子颤抖地厉害,却依旧求着陈月知饶恕,不愿就这般起身离去。
就在陈月知的耐心已经消耗干净,索性要令人将燕姝拖出去之时,徐朝开口道:“殿下,这会儿已是到了上课的时辰。”
陈月知抬起眼眸,目光恰好落在徐朝身上。
他立于燕姝身侧,态度恭敬,语气平和,好似只是在叙述事实。
实际上也确实只是在叙述事实。
可陈月知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听他恰逢其时地开口提醒,又不动神色地替燕姝解了围,她心底忽地觉得有些发闷。
似乎从一开始便觉得任凭出了什么事,徐朝也好,那人也罢,都该是站在她身边的。
可眼下……
陈月知弯了弯唇,眼底却是清冷一片,她道:“徐大人稍等片刻罢。”
而后抬手当真唤来两个宫人,吩咐道:“这位燕小姐不愿离开,你们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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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出宫去吧。”
话音方才落下,徐朝便已出言阻拦,“殿下,燕小姐既已入宫,如何能轻易令她出宫去,即便燕小姐当真做错了事,也应当先禀明陛下或是太后方能定论。”
他果真开口为燕姝说了话。
他向来是公私分明的性子,日讲之事,陈临交给了他,他便当作自己的政务来看,与平素的事务并无任何不同之处。
况且此时正是他上课的时辰,又是宫中开日讲的第一日,若是出了岔子,他总不免是要担责的。
而且这位燕小姐既是已被选为伴读,便也算是他的学生,怎能这般不明不白地被赶出宫去?
更不说陈月知今日若当真将人这般赶走,外间流言免不了又要指责她的不是了。
所以他如此做,并不觉得自己有何错处。
可陈月知的脸色却越发冷了下来,“若本宫今日偏要将燕小姐赶出宫去,徐大人又当如何?”
她在徐朝面前任性骄纵向来是会收敛几分,此时却并未管顾,竟是半分不让地与他争执起来。
自然,陈月知也可以与他好生解释一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尽数说个清楚,让徐朝知晓她也并非无端向这位燕小姐发作。
可她为何要解释?因何要解释?
她本就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难道要因着面前人是徐朝,身份便低了几分么?
陈月知看着那张与那人相似极了的脸,她向来是喜欢徐朝这张脸的,特别是他的眉眼,实在是与那人如出一辙。
可今日,依旧是相同的一张脸,她定定地看着,却头一回瞧出了分别来。
那人,向来只会站在她身后的。
徐朝没有让步,他依旧立在那儿,礼节分明地拱手道:“还请殿下三思!”
气氛僵持了下来。
陈月知凝眸看着眼前人,没有说话。
徐朝也始终维持着行礼的动作,并未有让步的意思。
陈雪知站在陈月知身边,虽一直是沉默着不曾言语的,可实际上早已将劝说的话在心底酝酿了好几番,却始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到了这会儿,她才终于脸色微红道:“姐姐,我不要紧的。”
她头越发低了下去,似乎因为眼前的情况感到很是不安,她抿唇道:“她们要说什么就由着她们去吧,我只当作没听到便是了。”
陈月知心里原本便如同塞了一团湿乎乎的棉花似的,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会儿又听陈雪知怯怯地说出这般话语来,心头那阵郁气更是猛然窜了上来。
她这算是什么?
帮人还帮错了?
她在这帮衬着陈雪知要发落了燕姝,陈雪知却是大度,一开口却是让自己不再计较?
好,她是个大度的,倒是越发衬得自己计较。
如此她还有何必要继续管这事?
左右这燕姝说的又不是她的是非,说到底与她又有何关系?
想到此处,她冷笑一声,“罢了,既然你都不计较了,本宫倒是多管闲事了!”
说罢,她索性转身出了殿门。
殿内,徐朝目光不由追随着那道身影定了片刻,而后很快回过神来,道:“诸位回到位置上罢,该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