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太子举案齐眉》
3. 抗拒
第三章
“殿下……殿下?”
裴彧猛然睁眼,对上了那双清澈的杏眸。
入眼是淡青色绣竹纹的帐幔。分明方才,这里还是如火一样红、绣着并蒂莲的……不,那是梦。
“殿下?”
明蕴之侧坐起身,一头长发柔顺地垂落在肩头,有几根发丝尚且乱着,显然也是仓促起身未曾收拾:“可是近日劳累,做了噩梦?”
裴彧难得迟缓地反应了会儿,二十几年人生中第一次怀疑起了现实与虚妄,半晌才抬手揉了揉眼眶,“不曾。”
自然不是噩梦。与妻成婚大喜之日,如何能算作噩梦?只不过……
他沉默地放下手。许是少见地梦回,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倒真让他忆起了那日,甚至回忆起了不少当初不曾在意的细节。
想到这里,裴彧眉心不由得跳了跳。他那日说的话,当真如此冷淡?
不然,为何在听到他的话时,那样明亮的眼神,像是烛火般一点点熄灭了?
男人的喉头滚了滚,移开视线:“是孤吵醒你了?”
明蕴之摇摇头,“妾身觉浅,平日里这个时辰也该醒了。”
觉浅吗?
裴彧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似乎记得……
来不及等他说些什么,明蕴之便道:“殿下,早膳想用些什么?今日五弟与弟妹入宫谢恩,不好误了时辰。”
“如常吧。”
裴彧淡声回答,起身披了衣裳。
明蕴之咬了咬唇,看他前去更衣,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才松了下来。
不知裴彧梦到了什么,醒来瞧她的眼神……好像多了什么似的,让她极不舒服,甚至有股想要逃离的冲动。
思念、克制、又夹杂着浓稠的占有——那不该是他的眼神。他素日里冷淡惯了,碰见什么都是那副心如止水的样子,她也习惯了这样的裴彧。
可那一眼,如有隔了千山万水,也不会减少半分的炽热。
明蕴之起身梳妆,与裴彧一道用过早膳。看得出过了一会儿,眼前的人已经恢复了她从前所熟悉的模样,那股让她无可遁逃的视线消失,她也终于放下心来。
临出发的时候,小宫女捧着几只香囊问道:“娘娘,今日想佩哪一只?”
东宫上下,都知晓太子妃殿下爱香,素日香囊不离身,袖中香也从未少过。
明蕴之的目光落在胡桃木色的托盘上,抚了抚手腕。
青芜知晓她心结,当即道:“瞧瞧这几只都旧了,如何能给娘娘用这样的东西,快收下去,今儿个便不用了。”
小宫女后退半步,还未离开,便听裴彧道:“旧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极重的威压。身侧的太监自然将香囊奉上,与他过目。
瞧见那颜色确实不如往日鲜艳,香气也略显单薄,裴彧冷哼一声:“尚衣局的人是怎么做事的,太子妃要用的东西,也敢这样敷衍?”
不必他再多话,随侍太监躬了躬身,往尚衣局去了。方才那宫女战战兢兢,只怕牵连到自身,却听太子妃柔声道:
“刚入秋,尚服局将将赶制出新衣,又逢六弟大婚,忙乱得很,有疏漏也是正常。这等微末小事,女使随手做几个便罢了,不必兴师动众。”
她摆了摆手,放那小宫女下去,“殿下,六弟他们应该快入宫了。”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裴彧默了默,道:“既如此,走吧。”
东宫距离皇后的长秋宫有些距离,明蕴之垂眸,走在裴彧身后半步的位置,不远不近。
或许是因为未曾佩戴香料,她更真切地嗅到了裴彧身上疏淡的沉香气息。那股玉髓香奇异诱人的味道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昨夜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幻觉。
明蕴之的脚步沉了沉。是真而非假,她应该明白这一点。待过几日姚玉珠回门后,她便要挑个空闲的日子,与皇后开口,着手侧妃之事了。
“皇兄,皇嫂!”
明蕴之抬头,见齐王带着齐王妃从西角门过来,二人臂膀相携,好不亲密地唤她二人。
“成了婚的人了,还是如此不稳重。”
齐王行至裴彧身前,先得了句训,脸红了红:“皇兄!玉珠还在呢,给弟弟留点面子啊。”
姚玉珠掐他一把,“你是什么德行我又不是头一天知道,就该让皇兄好生教训教训你。”
“大喜的日子,训他做什么,”明蕴之浅笑:“要摆兄长的架子也不必急在一时,日后便好了。”
齐王嘿嘿一笑:“还是皇嫂好,只有皇嫂为我说话。”
既然路上碰见了,几人一道前去长秋宫。齐王拉着姚玉珠走在皇兄皇嫂身后,明蕴之听着小夫妻俩一路上窃窃私语,仿佛没个尽头似的说着,忍不住笑道:“真是年少情深。”
裴彧回首,瞥见二人站没站相地歪在一起,下意识蹙眉。这还是在宫中,如此没规矩,果真是……
明蕴之瞧见他的脸色,怕他又多话破坏气氛,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靠近的瞬间,幽兰般的香气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分明未佩香包,那股清雅的气息却萦绕在鼻尖,顺着漆黑的发丝涌了上来。
“殿下,”她轻声道:“少年人,莫要太过苛责。”
裴彧垂眸,看着指尖虚虚牵过的墨色袖摆。
距离近了,才发觉方才竟隔得如此远。
他低低应声,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罢了,随他们去。”
明蕴之闻言松了口气,放开手的瞬间,被那只大掌握住了腕骨。
干燥而炙热的掌心贴近脉搏,指腹落下之时,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殿下——”
她忽地抬首,脚步都顿了一顿,错愕地看着裴彧。
“……手上的伤,好了?”
裴彧的目光扫过她的指尖,随口问道。
“本就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劳殿下费心。”
明蕴之呼吸一滞,抽回手,缩进袖中。除了榻上,她不习惯这样的亲密,也不习惯这样近的距离。
离那股沉香越近,越让她想到昨夜那玉髓香的奇异香气,让她顾不得分辨裴彧方才究竟是真的关心,还是一时兴起。
她的心不该再乱了。
裴彧忍不住皱眉。
如若此刻再不发觉,未免也太过迟钝——他的太子妃待自己,好像洪水猛兽一般,避之若浼。
-
长秋宫中言笑晏晏,一派和气。裴彧饮了盏茶,没甚滋味地放在手边。
皇后宫中的茶自是珍品,可不知为何,脑海中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昨晚未曾入口的茶水。那莹澈的茶汤,如碧的青瓷,还有那只柔软的、将茶盏轻轻递来的手。
是因为……那盏茶?
她用心熬煮,甚至因此烫伤,自己却未曾入口?
只是因此,就对自己产生了那样大的意见?
裴彧头一回觉得有些棘手。成婚三年,他似乎还是初次这样强烈地感受到妻子的情绪,尤其是其中的抗拒,几乎要从她低垂的眼眸中溢出来。
他抿了抿唇,目光再一次扫过妻子的脸颊。与从前别无二致的侧脸,眸中含着些浅浅笑意,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几位王妃闲话,看不出有半点不悦在其中。
裴彧略坐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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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了没甚滋味的茶水,待到第二盏茶饮尽,他浅舒口气,起身道:“母后,儿臣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去吧,留你媳妇在这儿陪陪我就好。”
陈皇后许是对齐王的婚事极为满意,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他一起身,几位王爷也跟着相继告辞。长秋宫中一阵行礼告退的声音,姚玉珠拉着齐王低声嘱咐了什么,隐约能听着几句“早些回府”之类的话,身侧几位王妃当即笑着打趣,她红了脸,却也没否认。
裴彧看了看明蕴之的方向,她仍旧在与身侧的姚玉珠说着什么,像是半点没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直到众王爷告退的时候,才略抬了抬眼,回礼问安。
从始至终,都不曾多分给他半个眼神。
更不用提那些亲昵的嘱咐。
一阵秋风,吹得树影缭乱。天色阴沉沉的,将要下雨。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裴彧脚步顿了顿,又极快地辨认出那声音源自于谁,随即又迈步向前。倒是身后的人先一步急了,小跑几步跟上。
“皇兄,可还记得先前答应我的事?”
齐王寻了一无人处,凑近道。
他已到了该历练历练的年纪,早有心一展鸿图,教父皇母后看看他的本事。奈何父皇总斥他没个正形不堪大用,迟迟不肯让他入朝历练。他没了法子,只能求到皇兄跟前来。
“我知晓工部近日缺人手,就让我去做些杂务也好啊!我都能做的,”齐王瞧他脸色,有些发怵,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壮着胆子接着道:“若是能当个管事什么的就更好了,也好为皇兄分忧嘛……嘿嘿……”
“想得倒是简单。”
裴彧斜睨他一眼:“单靠一张嘴皮子,能让大水不发洪涝,还是能让工民吃饱粮食?”
前朝立国不足百年,便有数十次洪涝灾害,大水年年冲垮大坝,良田被毁,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凉州、雍州、并州等地区却连年干旱,常年颗粒无收。
先帝夺位以后,不少能臣呼吁着重修堤坝,兴修水利。奈何前朝多年积弊太深,国库空虚,难以实施。
直至去年初,工部尚书綦自珍上了奏疏,交了个洋洋洒洒长达数十万字的治水方针,自此兴建运河,缓解旱灾洪涝,如今已近两年,正是忙碌的时候。
齐王不满:“嘴皮子怎么了,能说会道也是本事一桩,能哄得人高兴,多少人还羡慕不来呢。”
“若不将人惹恼,又何需花言巧语哄人开心?”
裴彧:“听闻便在成婚前不久,你还将人气得差点要撕了婚书。”
“皇兄!”
齐王最怕人揭短,赶紧止住太子的嘴,道:“我发誓,皇兄若能让我进工部历练历练,无论是做些采办还是真去做苦力,我都绝无二话!”
裴彧没接他的话,只是道:“既然气成了那样,如何哄好的?”
“当然是……”
齐王下意识回答,忽地一停。这会儿有求于人,自是将多年对姚玉珠察言观色的本事用在了太子身上。眼睛一转,瞬间明白了什么,压低了声音:“可是皇嫂……?”
“勿要揣测。”
齐王赶紧改口:“是,是!我不揣测……若是我要哄玉珠啊,先送些她喜爱的东西,投其所好嘛!譬如胭脂水粉,又譬如珠钗发簪。寻常闹闹脾气,送些喜欢的小玩意儿便罢了。”
“皇兄觉得如何?”
裴彧手上的扳指转了转。
喜爱的东西……
他默然良久,忽然发觉成婚三年,他竟不知妻子究竟喜爱什么。
他似乎并不似想象中那般,了解她。
4.青梅
第四章
齐王等了半晌,不曾等到兄长的答复,咬咬牙一拍胸脯:“罢了,皇兄,此事便交给我!”
裴彧抬眸看他一眼:“交给你?你知晓如何去办?”
“若办不好,皇兄拿我是问。若办的好嘛……也叫皇兄看看我的本事。”
齐王眨了眨眼,眼巴巴瞧着裴彧。
术业有专攻。哄人这一套,裴彧自认比不过齐王半分。
他沉吟片刻:“一切开销,自孤账上出。”
齐王接过他的腰牌,目光立马坚毅起来:“皇兄放心!”
-
午膳刚过,明蕴之正准备歇下,只听侍女禀报:
“娘娘,夫人与三娘子递了牌子请见。”
昨日在齐王的婚宴上与母亲匆匆见过一面,当时她便脸色不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明蕴之叹了一声,只好起身:“请母亲和妹妹稍坐片刻,我先去更衣。”
新妇敬茶,她作为皇嫂不得失了礼数,又在长秋宫伴着陈皇后和几位王妃说了一上午的话,早有倦意。
但想到母亲,明蕴之揉了揉眼眶,此刻倒是明白了为何裴彧总是愁眉不展。这样多的事落在肩头,到底是没有松快的时候。
待到她收拾齐整,明家夫人柏氏与三娘子含之已在正殿坐着吃茶。
见她来,柏氏忙起身行礼,明蕴之上前几步,拦了拦:“母亲。”
三娘子跟着见礼:“姐姐。”
她嗓音沉,鼻音有些重,一听便知是哭过了的。作为明家的小女儿,她自也继承了一张清水芙蓉的好样貌,虽然年龄不大,但也能从那俏丽的眉眼中看出她的好颜色。
奈何眉眼沉沉,总含着她这般年龄不该有的愁。
母女三人各自入座,柏氏先与明蕴之寒暄了几句,直到侍从再次添了茶,才一脸为难地开口:“娘娘……”
明蕴之放下茶盏,吩咐道:“都先下去吧。”
临华殿的侍从都退了下去,柏氏起身拉着她的手,方才竭力维持着的优雅体面消失殆尽,面上显出几分苍老来:“那亭安侯世子,怕是,怕是要不好。”
“不是说只是染了风寒,怎就要不好了?”
明蕴之惊了惊,看向妹妹。
三娘子含之前几年便与亭安侯韩家定了亲,两家早已开始筹备亲事,上月含之及笄,母亲还入宫让她寻钦天监的大人测算婚期。
柏氏长长一叹:“他这一病,韩家对亲事忽地热衷起来,明里暗里想让三娘早些过门。还是含之细心,发觉有异,私下里托了人打探,这才知……他那哪儿是风寒,分明是贪那一口鲜食了野味。起初府中庸医只当风寒去治,直到实在不好请了太医去看,才晓得是毒入肺腑。”
明蕴之皱起眉头:“太医也治不了?”
“……怕是熬不过今年冬了。”
柏氏拿起手帕,在眼角按了按:“这回来,也是想请娘娘说动太子,请护国寺静山大师出山,为他瞧一瞧。若真是药石无医,你妹妹也好早些……”
静山大师扬名大周,医术超绝,这些年却甚少出山闭关清修,若要请他出山,只怕还要废些功夫。
单单以明家或是亭安侯韩家的面子,怕是请不动他。
事关妹妹的婚事,明蕴之自是应下:“我会与殿下讲明此事,但静山大师避世多年,不是寻常能见的高人。”
“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柏氏定了定神,看了垂眸不语的含之一眼,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事。”
明蕴之让青芜带着含之去用些小食,临华殿内只余她们二人,柏氏犹豫开口:“还是没动静么?”
反应过来母亲在说什么,明蕴之沉默下来,摇了摇头。
“上回来见你,你说已经在服药了,怎的还是没动静?”
柏氏一脸忧愁,“殿下正值壮年,你也一贯康健,怎会子嗣艰难?难不成是有什么未曾查出的隐疾?”
明蕴之:“母亲怎又开始多想,宫中太医医术高超,怎会查不出隐疾。”
柏氏自顾自道:“若真能请动静山大师,娘娘也一道去瞧瞧。最好能让殿下也去看一眼。”
明蕴之低了眼眸,目光落在母亲鬓边的几根银丝上。为了她与三娘的事,母亲日夜忧心,自来保养良好的眼角也生出了细纹,原本想要拒绝的话只好咽了下去。
“不是母亲不顾惜你,实则是皇家妇难做。肃王妃只比你早成婚两年,如今第三个孩子都要会走路了,那康王妃与你同年进门,也育有一女,冰雪可爱机灵得很。如今齐王婚事已成,想来过不了多久也会有喜讯……日后宫宴各家孩子围坐一旁,独独东宫不见欢声,叫他人如何想?”
“殿下是太子,多少人盯着东宫,若东宫长久无后,只怕陛下也要不悦。殿下如今是无侧妃姬妾,日后呢?”
柏氏见她闷声坐着不答话,心头一阵堵。
明蕴之自小未曾养在她跟前,与她和明家人都不算亲,平日有些什么也只知坐着埋头听训。从前分明最满意她这副模样,如今却觉得养成了个闷葫芦,许多事自己不知道着急,怕是也不懂如何笼络夫君。
“此事就这么定了,”柏氏直接拍板:“最好是能说动殿下也一同去。静山大师的医术乃是天下闻名,你可见过那綦家娘子?”
明蕴之忽地抬眼:“綦家?”声音一出,又后知后觉地沉了沉嗓音:“……不曾见过。”
柏氏并未发觉异样,继续说着:
“就是工部尚书,綦自珍綦大人的独女,那位綦小娘子。”
柏氏饮了口茶:“那小娘子早些年我曾见过一眼,不知得了什么病,弱得跟猫儿似的,眼看是活不长了。谁知太子殿下出面,亲自请了静山大师为她诊治。”
“昨儿个齐王婚宴上,我又见着她,当真是变了样,面色红润,瞧不出一点病过的样子,怕是早已大好了。一打听,才知是綦家的娘子,前几月才从外家回京。”
柏氏想了想:“算算年岁,也该是议亲的年纪了,若非早年重病耽搁,怕是早有好人家求着定亲。”
綦家本就是公爵之家,世代富贵。如今的工部尚书綦自珍本就有爵位在身,这两年忙得如火如荼的永昌运河也是由他提出修建,位高又权重。他的独女,又有那样一副沉鱼落雁的容颜,自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柏氏只道綦小娘子当年病成那样都能被静山救回,想来医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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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了得,却未发觉女儿手中的茶水许久未动,已经渐凉。
明蕴之静静地看着小小茶盏中自己的倒影。
綦娘子,也去了齐王婚宴。
昨夜裴彧身上那股浅淡的玉髓香,果真来源于她。
綦自珍治水有功,流水般的赏赐送入綦府,其中那满大周都难寻的玉髓香,也是她亲自将其添进礼单中的。
除此之外,她还知晓,裴彧与这位綦娘子乃是自幼相识。綦娘子生了疾,也是裴彧亲自请了静山问诊,不可谓不重视。当初她也曾有耳闻,若非綦娘子少年重病,这太子妃的位置,怕也轮不到旁人。
既有前缘,如今病愈,该要再续才是。
……
“我与你说话,你可听着了?”
柏氏自顾自说了半晌,见她又一如既往地做个闷葫芦不答话,气不打一处来,该不会在与太子相处的时候,她也是这般默不作声吧?
明蕴之疲惫地撑了撑后腰:“母亲,可还有旁的事?”
柏氏听懂了她的逐客令,脸色不算好地站起身:“我这样劳心劳力,也是为了你们姐妹俩,你兄长与父亲远在益州,山高水远如何能帮上你们?你妹妹的婚事已然要作废,你若再出什么……”
“娘娘,夫人!”
青芜走了进来,一惯沉稳的她语气里染上了少有的欢快:“殿下命人送了礼,说要送给娘娘解闷。”
裴彧给她送礼物?
明蕴之意外地看向殿外:“送了些什么?”
柏氏皱起的眉头舒展开几分。太子能有这份心,想来对她还是看重的:“送什么都好,重要的是心意。”
青芜命人送了上来,送礼的小太监有些眼生,先磕头说了几句吉祥话,紧接着道:
“太子殿下千挑万选,特意指了这筐雪桃赠予娘娘。这雪桃产自南疆,距京足有千里,这么一筐便价值千金,滋味鲜美……”
“好了。”
明蕴之没听完便命人给了赏,让那太监退下。她半扯唇角看向柏氏:“这雪桃难得,母亲带回去用一些,剩下的做些桃干或是用蜜糖腌着,能存很久呢。待父亲与阿兄过些时日回京,也可一品。”
柏氏不解:“不必了,你妹妹吃不得桃。何况这是太子殿下予你的,你自个儿享用便是,为何要都给了我们?”
“母亲……不知为何?”
明蕴之站住脚步,静静地看着她。
柏氏第一次看到自来不声不响的女儿这样的眼神。总是带着柔柔笑意的杏眸散去了亲和,莹润的眸光里分明满是平静,却看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来气。
她忽然意识到,她的女儿已经做了三年的太子妃,掌管宫务,上下敬服。是这大周除了太后、皇后之外,最尊贵的女人。
“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柏氏抚着胸脯,反问道。
“夫人,”青芜忍不住开口:“我们娘娘与三娘子一样,也吃不得桃,只要碰到一点,便会满身起疹。夫人不知……”
“青芜。”
明蕴之淡声制止,轻声道:“母亲带走吧。三娘的事,我会与殿下说的,我累了。”
“青芜,送客。”
5.潮热
第五章
是夜,月牙从层云中探出个尖角,又被乌云掩蔽,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青芜取了外衣给明蕴之披上:“殿下遣人来说今夜歇在广明殿,叫娘娘莫要久候。”
明蕴之颔首。这是裴彧的常态,他勤于公务,十日里有八日都歇在广明殿。
她看了看时辰,唤人去备膳。青芜撑着把油纸伞,与她一道前去广明殿。
一路上,青芜都在为自家娘娘不值。
从前还在明家的时候,就知晓夫人更偏疼三娘子,却不想夫人竟然生生忘了二娘子也吃不得桃。便是如此,娘娘也没忘了夫人所托,为着三娘子的婚事冒雨也要去寻殿下。
还有殿下,娘娘平日里对殿下无微不至,衣食住行事事过问,可殿下竟也……
“瞧瞧这小嘴,都能挂油瓶啰,”明蕴之转头瞧见她的脸色,轻言道:“那雪桃是好东西,只是我吃不得罢了。我留了一碟,你回去与青竹她们分一分,莫要糟蹋了。”
青芜看着不远处内殿透出的灯火,瘪了瘪嘴:“娘娘就是太好性儿了。”
明蕴之笑笑:“许多事情都强求不得。太过计较,伤的是自个儿。”
更何况亭安侯世子病重,人命关天的事。
广明殿的宫人老远瞧见太子妃,赶忙前去通传,待她走近,宫人已然毕恭毕敬地迎着她进门:
“娘娘,殿下请您入内。”
此处是历代太子处理政务的宫室,虽与临华殿相隔不远,明蕴之却也甚少来此。便是为裴彧送些吃食衣物,也是命人送去就走,不许扰了殿下清静。
细细想来,这竟是她头一次踏足内室。
殿中灯火通明,听得脚步声响,书案后的男人从堆叠的公文中抬起头来,黑沉的眼在看到那一袭妃色身影时减去了几分冷厉,眉头稍有舒展。
不辨喜怒的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语气却不似那般沉冷:“怎么来了?”
明蕴之抬了抬眉,容色舒缓:“落了秋雨,忧心殿下未用晚膳腹中寒凉,特意来请殿下用膳。”
耳畔落下倏忽一声笑。
裴彧起身,眸中起了兴味:“太子妃如何知晓孤未曾用膳?”
他忙于公务,大多时候与临华殿各自传膳。广明殿的宫人伺候他多年,口风甚紧,若无他的吩咐,不会将他的近况透露给任何人。
包括他的太子妃。
明蕴之弯了弯唇:“猜的。”
裴彧靠坐在软垫上,抬手。
明蕴之犹豫不过一瞬,将指尖落在男人掌中。大掌包裹住柔荑,稍一用力,人便也被牵连着靠近几步。宽大的袖摆扫过高挺的鼻骨,裴彧却不恼,只抬眼看她:“怎么猜的?”
心头有些酥麻的痒,明蕴之刻意忽略这股痒意,解释道:
“五弟眼巴巴地跟在殿下身后离开长秋宫,照着五弟的性子,定会缠着殿下一道用午膳。”
“泰丰楼新来了个凉州的厨子,烤得一手好肉。昨儿个婚宴上,五弟便赞了那厨子的手艺,却因着成婚只浅尝了几口,想来今日要去解解馋。再者,五弟出宫前被五弟妹寻着说了好一会儿话,耽搁了时辰,午膳用得晚,晚膳自然不饿。”
“殿下不是贪多贪足之人。”
明蕴之继续道:“妾身还听闻,殿下近来喜得良才,那良才与殿下议事到酉时末方散,哪有空闲分给口腹?”
“太子妃心细如发,”裴彧喟叹一声:“传膳罢。”
菜肴不多,却都是清爽可口的小菜,连那一盅汤都格外鲜美。裴彧原本不饿,都被那鲜香勾得开了胃:“这汤不错。”
“殿下可要再用一碗?”
轻柔的话音与腕间叮当的玉镯一道响起,明蕴之将碧玉小碗放在桌前,侧头问他。
裴彧“嗯”了声,轻啜一口:“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
明蕴之微怔,桌下的手不自然地捏紧,轻声道:“喜欢。”
裴彧用过膳,见她神色如常,也不似晨间那般带着些似有若无的疏离,想必是齐王那礼送得不错。
不然,他也不是头回不用晚膳,偏生今日得尝佳肴。
“岳母今日进宫了?”
似乎是用得舒心,裴彧主动问道。
明蕴之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将柏夫人所托说与裴彧。
“亭安侯世子……”
裴彧:“此事不难,只是静山这几年云游四海,踪迹难寻。若要寻他,需得一番功夫。”
说完,他解了令牌,吩咐了下去。
明蕴之朝他福了福身:“殿下肯出手相帮,便是小妹的福分。妾身代小妹谢过殿下。”
泠泠玉泉似的嗓音落入耳中,清冷得过了头。
裴彧蹙了蹙眉,那股熟悉的不适又涌上心头。
桌上的菜肴尚未撤下,他默然一瞬,眸光稍沉。
与他而言,明家三娘是他的妻妹,出手相帮是情理之中。她惯来是温婉大方,礼数周全的,可今日她的周全,却莫名令人如鲠在喉。
裴彧垂着眉眼,本就冷寂的面色掩上了几分霜,手上的扳指缓慢转动着。
明蕴之不过唤人来撤了菜,回首便发现殿中已然变了气氛,奇怪地看向裴彧。
……方才还好好的,谁惹他了?
外头雨声大了几分,噼里啪啦打在窗檐上。角落里未关好的半扇窗透了些凉风,将殿中烛光吹得摇摇晃晃,伶仃可怜。
明蕴之抿抿唇,自去关了窗,而后温声道:“时辰不早,殿下若还有公务,妾身就先……”
话音未落,她的手便再次被一只宽厚的大掌包裹住。
下一刻,一片天旋地转,不容抗拒的掌心按住她的腰肢,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幽淡的沉香将她全然包围,明蕴之茫然地眨了眨眼,抬眸,对上一道幽深的视线。
不知何时,她几乎是跨坐在了男人身上,掌心仓皇地按在对方的胸腹。她无所适从地想要收回手,却又无处借力坐起。
“这么大的雨,冒雨归去,恐会湿了鞋袜。”
明蕴之只能看到他垂眼时鸦色的睫毛,这样近,她甚至能感受到说话时男人胸腔的震颤。
脸颊爬上了绯色,她心底有些恼:“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瞧瞧太子妃的烫伤,”裴彧语气平静:“如何了?”
那眸色虽深,却看不出情|欲的样子,似乎只是想看看她的指尖,好像所有的紧张与羞怯,都是她一人的想法。
“早已好了……”
明蕴之想要挣开,男人的力道却大得惊人,带着一股毋庸置疑的强硬,将她留在他的怀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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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前也有许多次,被他这般强硬地按入怀中,可那都是……此处是广明殿,一旁是成堆的公文与奏章,笔墨香气沉郁,显然不是能放肆的地方。
不知碰到了何处,耳边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她惊诧抬头,呼吸微颤:“殿下,可看够了?”
裴彧答非所问:“方才你那一番猜测,大体都对,只有一句错了。”
“太子妃如何以为,孤不是贪多、贪足之人?”
裴彧垂首,气息落在她指尖,带来丝丝缕缕的潮热:“看不够。”
雨声连绵不绝,没个尽头似的持续至天明。
明蕴之第一次歇在广明殿,这个裴彧大部分时日独居的住所。入目皆是简单却又不失华贵的家具,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只有众多泛着陈旧的书卷与墨迹。
冰冷,又陌生。
她恍恍惚惚地想到那筐价值千金的雪桃,眼眶一酸,鼻尖似乎都有些堵。浮沉之间,像是划到了什么,意识清明了一瞬,却只有一瞬。
因为下一刻,挠人的指尖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轻微的刺痛反倒引人沉入更深的欲|海。
“……该罚。”
……
嘭、嘭。
难以言喻的心悸爬上脊骨,心跳变得缓慢又沉重。裴彧睁开眼,怀中依旧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不。
无比熟悉的面容变得有些稚气,甚至有些可爱的圆钝,面色红润,呼吸沉沉,似是累极了,睡得很沉。
单调古朴的广明殿不在,周遭挂着层层叠叠的火红帐幔,并蒂莲绣于其上,缠缠绕绕。
这分明是刚成婚不久。
额角一阵尖锐的刺痛,再睁眼,临华殿喜庆的摆设已撤了部分,少女梳着看似端庄的妇人髻,眼中却流转着晶莹的光。
她坐在桌边,数道菜肴盛放于眼前,看着用了半晌,实则并未动过几下。
一边的嬷嬷忧心忡忡:“娘娘怎的半点不急?才成婚几日,殿下便要与娘娘分房睡,这可怎么是好?”
她没甚滋味地放下碗筷,看得出并未吃饱,声音也低了许多:“……殿下不来才好呢。”
连着几日,她……不舒服得很。这话没法儿和身边人说,只能自顾自嘟嘟囔囔,暗自庆幸。
裴彧忆起了这是何时。
他抿了抿唇,掌心稍紧。
自幼便知何为克制,何为节制的他,一连数日都歇在临华殿,眼看着如花一般娇艳的人儿眼下泛了青乌,这才意识到连日的沉湎。
不该如此的。
自那日后,除却初一、十五,他甚少回临华殿,哪怕那处本是他的寝宫。
“娘娘多留一留殿下啊,”赵嬷嬷连连叹息:“殿下一说要走娘娘就笑脸相送,岂不是白白将人推走?”
“嬷嬷。”
小娘子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唤她,脸颊一点点爬上了不自然的红:“……夫妻之间,一定要做那些事么?”
赵嬷嬷大惊失色,赶忙捂住主子的唇,确认殿中无人后,才道:“都是如此的。”
“那样难受,一点趣儿也没有,”小娘子黯然道:“怎会有人喜欢呢?”
赵嬷嬷似是明白了什么,哑了声音。
……
裴彧凝重的眸色彻底沉了下来。
6.严查
第六章
明蕴之醒来时,裴彧已经去上朝了。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或许也是连着两日被折腾到深夜,累得不轻。
广明殿空荡,空气中只有淡淡的纸墨香气,混杂着些许雨后的潮湿,丝丝缕缕钻入她的肺腑。
裴彧不是个纵情声色的人。印象中,除了刚成婚那阵子,几乎从未连日索取过。
昨夜让她留下,或许是因为落了雨,也有可能是因着晚膳可口,她又伺候得舒心……明蕴之刚醒,头脑乱糟糟,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直到回到熟悉的宫室,那离了魂儿的七窍才缓缓归位,不再胡思乱想。
还是临华殿好。
用过午膳,青芜领着几个宫中管事来回话。临近中秋,明蕴之也忙了起来。
中秋宫宴皇室宗亲都要出席,不得怠慢。再过阵子又是皇家秋猎,满京的勋贵都要一同参加。
她掌管宫务三年,宫宴操办过多次,这样大阵仗的秋猎却是头一回。
她看着名册,手中勾选着什么,耳边是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一一回禀着份内的事务,明蕴之听罢,将名册递了下去。
“尚服局的方姑姑去岁告老出宫,如今尚服的位置还空缺着……”
明蕴之语气柔和,泠泠的音色像是山间涓涓淌过的溪流,玉瓷似的指骨还轻轻捻着支玳瑁管紫毫笔,叫人瞧了便心生亲近。
她沉吟一声:“今年宫人们的秋装,是哪位姑姑经手的?”
尚服局的女官被问了话,为首的那个当即扫过一眼底下人,越过众人上前曲了曲身:“回娘娘,是奴婢。”
“原来是秦司衣,”明蕴之放下笔,唇畔轻扬:“如果本宫没记错的话,秦司衣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吧?”
“是。”
秦司衣双手交叠,长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得意:“奴婢从前伺候过丽妃娘娘,得了娘娘恩典,入尚服局掌事。康王殿下成婚时,一应穿用皆出自奴婢之手。”
后宫佳丽三千,独丽妃娘娘最受陛下宠爱,又育有皇三子康王殿下,聪慧机敏,很得陛下重用。
有丽妃娘娘做靠山,她在尚服局本就横着走。方姑姑告老之后,论资排辈也该她填了缺。
谁知宫务由太子妃掌管,这任命迟迟不下,背地里早就将太子妃唾了八百回,今儿个终于叫她等到了。
“既然是宫中的老人了,应该也知晓宫中的规矩。”
明蕴之饮了口茶,指尖把玩着茶盖,茶盖碰撞在茶碗的边沿,轻轻作响:
“以次充好、监守自盗……依照宫规,该如何处置?”
青芜:“回娘娘,以次充好,应当笞五十,逐出宫去。监守自盗贪墨超百两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娘娘!”
秦司衣正等着升任,谁知听得这么一句,腿一软便直直地跪了下来:“娘娘何以如此说啊,奴婢一直尽职尽责,本本分分,从未做过什么监守自盗之事!”
青芜哼了一声,“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她拍拍手,小太监托着几件秋装上前,青芜正色道:“我们娘娘从不会作出空口白牙污人清白之事,诸位且看看,这些衣裳可对?”
只听同在尚服局的女官惊道:“样式花色都对,只是这缎子……”
“秦司衣好生聪敏,只将三等以下,和无品阶宫女的细麻布换作葛布,又用稻草杆换作夹袄中的棉絮,阖宫上下三等宫女数千人,秦司衣从中牟的利又何止百两?”
青芜抬了抬脸,“去岁放了不少适龄宫女出宫,新做的春装不曾发放,诸位瞧瞧这成色,有多少是新做,又有多少是旧衣?”
“秦司衣,你还有何话好说?”
秦司衣在瞧见那几件秋装的时候脸色就变了,跪在地上两手发颤。
这么会儿过去,她也回过味来了,今日唤她出来,压根不是来审她的!太子妃早知晓此事,却不显山不露水,半点风声没透出来,在暗里查了个清楚,只等此刻。
她在尚服局十余年,这样的事又岂是今年才有?宫中论资排辈何等严峻,末等宫女的吃穿嚼用被克扣也是惯年来的常态,许多事在宫中自有一番准则。
历来执掌宫务的娘娘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们捞些油水……
“娘娘,奴婢冤枉,奴婢当真不知!”
秦司衣挣扎起来:“奴婢,奴婢要见丽妃娘娘!”
“丽妃娘娘若是知晓秦司衣做了这些事,怕是会更恼吧?”
尚服局是肥差,宫中女官挤破了脑袋都想进去,能在尚服局待上数年,有资格在太子妃面前回话的,谁背后没有个靠山。
见秦司衣将倒,同在尚服局的张司衣当即道:“难不成这件事,丽妃娘娘也知晓?”
“你——”
秦司衣面如死灰,这事若是攀扯出丽妃,主子倒是不会有什么损失,但她和家人的性命……
她长啸一声,涕泗流了满面,哀哀认罪。
秦司衣被带了下去,方才开口的张司衣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只道自己将要走马上任,升为五品尚服了。
“既然如此……”明蕴之看了看名册,“刘司饰多年来兢兢业业,不曾出过差错,尚服一职,便交予刘司饰吧。”
刘司饰?!
六局众人惊了又惊,不知太子妃殿下这是什么路数。
同在尚服局,谁人如何不知晓秦氏背后是丽妃,刘司饰更是!这刚处置一个又提拔上来一个,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意思?
张司衣咬了咬牙,第一个道了恭喜。待到众人听了训,从东宫离开后,张司衣看着刚升至尚服的刘司饰,冷嗤一声,转道去了长秋宫。
青竹亲眼瞧着人转了方向,哼了一身钻进临华殿,与明蕴之回话。
明蕴之颔首,蘸了蘸朱砂墨,将六局女官的名字划去几个。
刚成婚的时候,陈皇后便称病,大方地将宫务移交给她。
明面上是大度好心,得了个放权的贤名,实则给她惹了不少祸端。
她是晚辈,皇后身子再不好,也有贵妃丽妃几个高位嫔妃接手协理,怎么也轮不到她这个刚成婚的小辈全权接管。
奈何皇后娘娘下了懿旨,明蕴之再不情愿,也只能顶着多方压力和众人的眼红,将宫务接了下来。
正因此,刚接手宫务那阵时日,她明里暗里不知吃了多少亏。
青芜一度劝她交还宫务,多与太子殿下亲近,赵嬷嬷却拦着:“小妮子短视,莫要误了娘娘!”
“若是寻常人家倒也罢了,但这深宫之中,没有任何事情能比手上的权柄更重要。你以为那些娘娘王妃的争来抢去,是为了上赶着去算账、当管家婆的?”
赵嬷嬷罚了青芜,又对她道:
“与太子殿下亲近的确要紧,老奴也盼着娘娘与殿下恩爱。可娘娘,恩爱一时,抵不了一世。”
明蕴之那时听是听了,想的却没赵嬷嬷那么多。
她只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要败下阵来,强撑着摇摇欲坠的体面。
许多次咬牙硬撑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要和裴彧开口。但每当她生出这样的想法,就会不可控地想起成婚那晚,裴彧的所说的话。
在他淡漠的眼神里,那股本就不强烈的勇气就这么熄灭下去。
三年过去,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会因为一点小事,偷偷流眼泪的小娘子了。
她捻了捻指尖染上的一点赤色墨痕,用帕子轻轻拭去。眸光静如止水,温婉的弧度中带着些不留情面的锋芒。
有些事不计较,是因为旁人对她的感情本就不是她可以操控的。父母之爱尚且不能强求,更何况是夫妻之情。
但还有些事,只是尚未到计较的时候。
宫宴过后便是围猎,她还有得忙。且给那些闲来闲去的娘娘们找些事做,以免生事,惹她烦心。
-
“还是不肯开口么?”
龙骧府地下暗牢中走出一道颀长身影,在听到声音的时候漫不经心抬眼,露出一张冰冷似寒玉的面容。
“是个硬骨头。怎么,殿下急了?”
镇国公世子陆珣,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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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陛下嫡亲的小妹庆德长公主,如今执掌皇家亲卫龙骧府,年纪轻轻便已身居高位,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真正该急的,恐怕另有其人。”
裴彧抬手,按在陆珣的肩头:“我那三弟昨日宴请,滋味如何?”
“好酒,好肉,”陆珣将他的手拉下来:“寻常宴饮,无甚滋味。”
不久前,龙骧使在青州的据点截获了一批来路不明的火器。顺藤摸瓜一路查下去,竟查到了青州司马身上。此人是平宣二年进士,曾拜入兵部尚书邱彤门下,而这邱彤,乃是康王生母,丽妃娘娘的表亲。
此事查得隐秘,不曾惊动京中,但显然也走漏了些风声。龙骧府还未查探出什么,便有人坐不住了。
“青州沿海,又与兖州、扬州临近,早有倭寇侵扰。”
裴彧点了点沙盘上的小旗帜:“你看这批火器被截获的地点,还有年初接连几次山匪劫掠过的方位。”
陆珣:“你是说……”
这几个地点,恰好都在现今正在修建的永昌运河的第三段,永安渠上。
“倘若抓不出幕后主使,不如从目的上下手,究其根本。”
裴彧垂眸,收回指尖:“问问他,目的究竟在永安渠,在工部,还是……东宫。”
“有区别吗?”
陆珣轻笑一声:“知晓了。”
他领命而去。
“嘭——”
屋外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紧接着便是连声的埋怨:“这么多书都被你摔散了,哎!看司簿怎么罚你!”
“还不是这些东西,又多又沉!”
“发生何事?”
裴彧敲了敲窗,随侍秋朔快步从门外进来,回禀道:“龙骧府有监察之权,查封了几个书肆,其中有些……”
“如何?”裴彧蹙眉:“莫要吞吞吐吐。”
“有些危害大周安宁的书册。”
秋朔跟着裴彧的时间长,但其实年岁不大,说完,那张让人难以记忆深刻的脸上也红了红。
危害大周安宁?严重至此?
难不成有什么反贼写了些煽动民心的东西——
裴彧:“取来。”
“殿下,这……”
“殿下吩咐,你听令就是。”
另一个侍从夏松不满道:“属下去取。”
不过片刻,方才散落在院外的书籍便被取来,放在了裴彧面前。
裴彧大致扫过一眼,瞧不出有什么出奇,随手从其中抽出一本,翻开。
“好人,饶了人家罢!好歹扶一扶腰身,莫叫人遭风吹雨打……”
风吹雨打,与腰有什么相关?
“……哥哥哟,奴家好生欢喜,昨夜磨至深更,今儿你又来,可不叫奴家心痒难耐……”
裴彧面色一僵。
“话说这郑二郎一介白丁,因何让堂堂龙虎帮大当家何娘子魂牵梦萦?且看他手口并用,连连探入,直叫那曲径生香,好不——”
……
“啪”地一声,手中的书册被用力合上。
捏住书脊的指骨隐隐发白,带有薄茧的指尖按压在书面上,像是要将其凿穿。
凿穿……他又想到方才一闪而过的某些词汇和场景,裴彧的唇瓣紧紧抿住,目光定定地落在眼前着一大桌书籍上。
大胆粗俗的句子后,甚至还画着简单粗略的小人,两人交叠,姿势,姿势……
夏松见状,怒道:“殿下,可是这其中有什么反贼之言!属下这就去抓住贼人,将这些腌臜东西一把火烧了干净!”
他跟在殿下身边十余年,从未见过殿下这番神色,想来书中定然有些骇人之物,他咬紧了牙根,当即便要出发。
“站住。”
“殿下?”夏松不解。
屋中一时静了片刻,茶烟游丝忽散,消失在半空中。
裴彧:“将这些大逆不道的书,都收起来。”
“送入广明殿,不准叫任何人知晓。”
他背过手,紧了紧:“……孤要严查。”
7.荒唐
第七章
广明殿内。
裴彧面无表情地放下书册,抬手按了按眉心。
现今在民间最畅销的这本,讲述的是龙虎帮大当家何娘子是如何从一介杀猪女跃升为震慑一方的山匪的。
其中她的爱恨情仇占了极大篇幅,光是有详细描写的情夫便有七个,全然展示了何为男子如衣服。最终能留在她身边,最受宠爱的郑二郎,全靠着一身好技术留得何大当家倾心,夜夜流连。
……荒唐。
俊美无俦的男人深吸口气,他大抵是疯了,竟将虚妄梦境中的话当真,鬼使神差地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带入东宫。
但他一闭眼,脑海中就仿佛浮现出那日,颊边还带着些少女稚气的小娘子疑惑又迷茫的眼神。
不过是梦,当不得真。
“殿下。”
夏松从外进来,毕恭毕敬道:“殿下命属下查的事,已查清了。”
“说。”
“太子妃娘娘嫁入东宫时,确如殿下所说,有一圆脸嬷嬷相伴。那嬷嬷姓赵,祖籍益州,乃是明家大夫人的乳母,伴着娘娘长成。”
夏松回忆:“殿下与娘娘成婚第二月,赵嬷嬷便告老回乡,不曾再入过京。”
他从袖中掏出几张薄纸,交予殿下查阅。
裴彧扫过几眼。如若消息属实,那他应当没见过几次这位姓赵的嬷嬷,更不提对其留下印象。
所以此人,又怎会平白无故出现在他的梦中?
“殿下,恕属下多嘴。”
他不知因何殿下要他去查一个早已告老的嬷嬷,却能看出裴彧眉间烦绪。
夏松:“殿下自今年夏汛以来,常常为此事烦忧,镇日里埋首案间,少有歇息……实在是劳损过重。还望殿下顾惜身子,减少忧思才是。”
见裴彧并未斥他无礼,夏松壮了胆子,说:“既然是太子妃身边的人,殿下若想知晓什么,直接去问娘娘不就好了么……属下多言,请殿下责罚!”
殿下与娘娘虽算不得齐王与齐王妃那般浓情蜜意,却也称得上是和睦佳偶。夏松与娘娘接触不多,但也知晓娘娘是满宫上下最为和气的主子了,说到底,他们也盼着殿下能与娘娘一切顺遂,不生龃龉。
夏松垂着脑袋,看不到殿下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主子的视线并未停留在自己身上。广明殿中静得吓人,过了许久,一直到夏松额角都渐渐冒出冷汗的时候,才听到裴彧开口。
“下去吧。”
夏松如释重负,拱手退了下去。
裴彧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徐泉。”
一直在殿外候着的徐公公快步走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妃今日在忙些什么?”
“娘娘今儿个先去了太后处请安,午后又和六局的女官议了些事,这会儿应当在歇息。”
徐公公机灵得很,见此情景,马上道:“娘娘还未传膳,殿下可要去临华殿与娘娘一同用膳?奴才这便去与娘娘知会一声。”
裴彧默了默,应了。徐公公还未走出几步,便听他道:“慢着。”
“孤记得,云香楼里有几个益州的厨子。”
他名下有些产业,云香楼便是其中之一,聘了各地的厨子集百家之长,生意一直不错。
徐公公被问得愣了愣:“是有这么号人……”
他看了看主子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拿不准素来口味清淡的殿下怎会突然提起益州的厨子。
“您瞧奴才这记性!”徐公公一拍脑袋,反应过来,笑得谄媚:“奴才这就去。”
他怎么忘了,自家太子妃可就是益州人呐!
裴彧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册子。
大周民风还算开放,女子改嫁、自立门户之事常有,也不拘着民间通俗创作。书中所写一女七男之事虽惊世骇俗,却因着情感真挚,描写动人而备受喜爱。被查封,归根结底是因为其中有着太多辱骂、讥讽朝廷的话语,江湖气太重。
倒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书,他随手将其丢入匣中,去了临华殿。
-
昨日刚下过雨,今日天还阴着,密云沉沉,空气中都泛着丝丝潮意。
明蕴之没什么胃口,便没传膳,只叫人取了一碟山楂,靠在贵妃榻上翻着账册。
“晚膳就用这些?”
明蕴之正沉浸在一列列的数字中,忽然听得一道沉缓的声音,惊了一下,手中刚拿起的山楂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男人的皂靴边。
男人像是刚议事而返,一袭玄色阔袖蟒袍并一件鸦青色暗纹云锦披风,衬得人气度轩然。一截劲腰被白玉腰带原原本本地勾勒出来,愈发显得身姿修长挺拔。
屋外天色暗沉,他逆着少有的光线,低眸看向足边,那颗圆滚滚的山楂。
“殿下怎么回来了?”
明蕴之终于反应过来,起身为他解开披风,声音里很是意外。
“太子妃不想让孤回来?”
裴彧垂眼,看那十指灵巧地解开披风的系带,音色疏浅:“没如果记错的话,此处是孤的寝宫。”
“……”
明蕴之看他一眼,不知是谁惹了他不快,好脾气地解释道:“往常殿下勤于公务,夙兴夜寐。今日回来得早,妾身欢喜还来不及。”
裴彧极淡地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目光扫过那碟子山楂,没说话。
殿中一时静了下来,明蕴之拿不准他此刻究竟是喜是怒,看了看时辰,斟酌着道:“殿下可用过膳了?”
裴彧捏起一颗山楂,鲜红的颜色在冷白的指尖提了提又被放下,面容半隐半现在晦暗光线中,看不出情绪。
“那,妾身叫人传膳?”
明蕴之试探开口。
“嗯,”裴彧应声:“劳烦太子妃了。”
……合着是要她主动开口。
明蕴之抿唇,唤人传了膳。
见裴彧靠坐在凭几上,她也落座一旁,垂眸摩挲着账册。
相顾无言。
裴彧惯来是少话的,她若不开口,这人便绝不会主动与她说些什么。
换作从前,裴彧来此,为了避免这样尴尬的寂静,她总会温声絮语想尽办法与他说说话,也算是解解乏,聊聊天。
特别是刚成婚那会儿,那时自幼伴她长大的赵嬷嬷刚走,身边没了最亲近的人,心中难免孤寂。她见了裴彧,总想方设法地说着话,可他大多数时候反应淡淡,最终变成她的自说自话。
到后来,明蕴之也学会了缄默,只在裴彧需要的时候开口。
她慢慢明白,是她摆错了姿态。成婚那夜她就知道了,裴彧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体面、识大体的太子妃,而不是一个聒噪,吵闹的妻子。
更何况,有那位綦小娘子珠玉在前,她又如何比得过青梅竹马的情缘。
强求不来的东西,索性不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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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蕴之翻过几页,一抬眼,正好对上了男人沉静的目光。
不知看了她多久。
“殿下?”
明蕴之疑问地看向他。
裴彧的目光从她面上移开,淡淡挪向门外:“用膳吧。”
黄花梨圆木桌上已经摆了数道菜肴,不必细嗅,也能闻到那股椒麻香。
明蕴之一瞧,讶道:“这是……”
切得细细的肉丝被泡椒大火炒过,油泼过的香气笼罩在摆盘精致的肉片上,便是素日里见多了、再寻常不过的蒸蛋,上头也淋了一层肉沫红油。
“云香楼新聘的厨子,恰好是益州人。”
裴彧:“太子妃尝尝,可算正宗。”
二人落座,明蕴之捏着筷子的手动了动,扶着小碗的指尖滑动着,“这些对殿下来说,会不会太……火气太重,伤身。”
宫中饮食讲究一个康健中庸,多为蒸菜与煮菜。御膳房的御厨手艺自不必说,只是怕各位金贵的主子们吃坏了身子,或是偶尔想要些稀缺的食材却吃不到,发落人。到了最后,反而只敢做一些口味清淡的汤汤水水。
明蕴之自幼养在益州,口味本就与京城不同。嫁入东宫的第一月,她就瘦了一大圈,看得赵嬷嬷心疼不已。
“偶尔浅尝,不妨事。”
裴彧示意她先用。
许是多年未曾吃过这样的滋味,明蕴之第一口便被呛着了。她连声咳嗽起来,小脸呛得通红,青芜青竹一个递来茶水,一个拍背,围绕着她。
裴彧刚抬起的手又放下,放在桌上。
“若是吃不惯便撤……”
“殿下!”
明蕴之帕子捂着唇,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吃的惯。”
“……”
裴彧不置可否,看她眸中跃动着的光彩,勾了勾唇。
倒是个口味重的。
“若是觉得不错,就留下。”
明蕴之面上的红还未褪净,双颊透出渐渐的粉,因为膳食偏辣,唇瓣也嫣红了起来。
“留下?”
裴彧喝了口桌上唯一不辣的汤,淡声道:“设个小厨房便是。”
明蕴之眨了眨眼,有些呆。
“陛下说要缩减各宫开支……”皇宫上下,也只有太后、皇后与贵妃三人有小厨房,就连极为受宠的丽妃娘娘也得从御膳房传膳。
裴彧睨她一眼,“东宫连设个小厨房的自由都没了么?”
他堂堂太子,难道还能饿着她不成?
从前日日相对,难以发觉眼前人的变化。也就是那日梦中一见,这才发觉她如今这般清瘦。
于他而言,口腹之欲不过充饥,无论是何滋味都咽得下去,无甚分别。偏生她养得娇,不是爱吃的,翻来覆去也动不了几筷。
明蕴之咬着筷尖,忽然明悟。
从前是她处处谨慎,作为新妇,不得不小心为上。但现在可不同了,好歹执掌宫务三年,再如何,她也是名正言顺,上了皇家玉牒的太子妃。
何必在吃食这样的小事上委屈自己。
就算日后裴彧纳了侧妃良娣,便是纳上百八十个,也总不能拦着她吃饭穿衣吧?
“多谢殿下,”明蕴之正色道:“妾身明白了。”
明灭的烛光里,女子姣好的侧脸被映照出莹莹光彩,杏眼轻扬。
裴彧目光微沉。
……她明白什么了?
8.笙箫
第八章
澡间,氤氲雾气中漂浮着兰花香露的芬芳,镜面上凝结了细密的水珠,沿着镜面蜿蜒留下一道道痕迹。
哗啦一阵水声轻响,湿透了的墨发纠缠在脖颈肩头,那截羊脂玉似的手臂将青瓷茶具放入托盘中。刚饮过水的唇瓣饱满湿润,脸颊被水汽熏出了淡淡的胭脂色。
明蕴之靠在浴桶边,闭上双目,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娘娘心情不错?”
青竹取走茶具时,笑着搭话。
明蕴之眉目舒展,睁眼瞧她:“很明显么?”
“许久未见娘娘这么高兴了,”青竹脆生生道:“娘娘笑起来比明珠还耀眼,就该让太子殿下也多瞧瞧嘛。”
“油嘴滑舌。”
明蕴之弹出几滴水珠,青竹抱着茶具躲开,连声求饶。
很久没有尝到家乡的味道,她这一顿用得满足,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舒畅了起来。
厨子是裴彧送来的,于情于理,她都该留下裴彧才是。
只是一连两日……明蕴之心头有些怵,裴彧自幼习武体力了得,这会儿腰还酸着呢。今日若还留下,她明儿个怕是别想起身了。
再者……她从来没有开口留过人。
话到嘴边,又觉得生疏,最终还是以她最熟悉的方式,垂眼恭送男人离开。
称不上后悔,但的确有点懊恼。
好在饭食可口,汤泉舒适……
明蕴之缩了身子,将脑袋都埋进水里,紧紧闭着眼,咕噜噜的小气泡从水中冒出头,黏在身上的发丝也飘散开来。
罢了。裴彧不留下,自在的是她。
她今日开心,才不是单单为着一口家乡菜。而是想通了些事,平添几分开阔。
从小到大,她所听过最多的话,就是那句“日后便好了”。
自三岁那年被送去外祖家,她就日日盼着能回到父母身边。
回家以后又盼着成婚,好歹寻一个归处。
她曾以为成婚后会有所不同——太子殿下是个丰神俊朗的人物,满足了所有少女的憧憬与期望。
只是世事常常不遂人愿。
除了在榻上的时候,他们连面都少见,偶尔在席面上与太子对坐,她甚至会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眼前这个眉目疏冷的冰块,当真是她的夫君么?她竟察觉不到一丝温情,寒得让她心颤。
不由自主的日子过多了,就觉得自己像个被提着线的木偶,总在傻乎乎地等一个日后。
明蕴之老老实实地等了很久,等到如今,也不知这个日后究竟在何时。
她才不要等了!
明蕴之从水里钻出来,手掌拍拍泛红的脸颊,眸中润泽。
今时不同往日,从前的她处处顾忌,是因着在宫中举目无亲,不敢有半步行差踏错。也正是因为这些年的经营,倒叫她现今地位稳固,寻常动不得她。
……真笨,她竟一直不懂得对自己好一点。
明蕴之擦过身子,对青芜道:“可还记得库房里那几匹浮光锦?”
青芜当即答:“自然记得。那样的珍品,颜色鲜亮,望之和落霞似的,好看得紧!”
依她看,也就这样的缎子才能堪堪配得上她们娘娘的天姿国色。
奈何这批浮光锦归库的时候,娘娘就说过是要分给几位王妃与公主做秋装的。
青芜极为惋惜道:“娘娘每每将料子送出去,奴婢都好心痛的。”
“那日后叫你不心痛,可好?”
明蕴之擦了擦发,斜斜抬眼瞧她。
湿润的发丝铺满在绢帕中,眼中朦胧着细碎柔光,因着心情不错,眼角眉梢微微上扬起弧度,带着些别样的惑人。
青芜先叹一句自己太不争气,哪怕日日相对,也常常为娘娘的容光所倾倒。直到反应过来,眼睛一亮:
“明儿个一早,奴婢就叫尚服局的人来给娘娘裁衣裳,就裁现今最时兴的那种样式,可好?”
“成。”
铜镜中巧笑嫣然的女子应得轻快,泛着玉光的面容含着月色的朦胧,她歪了歪头,道:“明日再叫小厨房做个酸汤锅子来。”
她要痛痛快快地烫肉吃!
-
中秋那日是个天气明媚的日子,宫苑中天朗气清,依旧是姹紫嫣红,不见半点秋日的萧条。
凉亭中的女子挽着高髻,发间的金簪上缀着几颗浑圆明珠,颗颗都是鲜见的珍品。红玛瑙耳坠将玉白的肤色衬得似月色般,令人无法忽视那明艳华光。
“娘娘,肃王妃与康王妃都入宫了。齐王殿下与齐王妃去了长秋宫。”
青竹缓步而来,轻声禀报。
明蕴之洒下手中剩余的鱼食,池中的鱼儿们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她拍拍手站起身,看向不远处。
花草茂盛的小径尽头出现了几道小身影,笑闹着往凉亭来。
为首的那个锦衣小娘子扎着两个小髻,急匆匆地跑在小路上。
“阿琦慢些,”明蕴之忍不住开口,上前迎了几步:“路上可有鹅卵石呢,摔着了可不好。”
“二伯母!”
名唤阿琦的小娘子飞快地窜过来,亲热地抱住她的腿,话都没说完,眼睛就看直了。
“二伯母的衣裳真好看!”
不到三岁的小姑娘说话已经很伶俐了,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抱着不肯撒手。
“裴琦,好生无礼,还不快撒手。”
一道声调极高的女声传来,裴琦缩着脑袋一动不动,“不!”
康王妃快步走来,同行的肃王妃被她甩在了身后,她恨铁不成钢地拉住裴琦:“像什么样子,规矩呢?”
裴琦不撒手,康王妃也不能真的上手去拽,还是明蕴之抬手,叫青芜端了桌上的糕点来:
“阿琦不撒手,怎么吃糕点呐?”
裴琦扬起脑袋,想了一会儿,松开手拿起一块水晶山楂糕。
康王妃被女儿这模样气得快要吐血。
就因为前几日带着裴琦进宫请安,吃了一口明蕴之给她的点心,连着好几日康王府都不得安生,这小丫头哭着闹着一定要吃相同的味道。
康王府的人跑遍了整个京城,都没找到那日东宫的糕点,她又不愿意向东宫低这个头……为了一盘糕点,要她去低声下气地讨好明蕴之,做梦!
她不信明蕴之不知晓康王府的鸡飞狗跳。原以为以她那副惺惺作态的体面,肯定会主动将厨子送出来的。
谁知过去了好几日,一点动静都没有,反倒让裴琦日思夜想,今儿个一进宫就抱着明蕴之不撒手,真真是让她脸上臊得慌。
明蕴之才不管康王妃这会儿怎么看她,笑眯眯地摸了摸裴琦的脑袋。小丫头有了好吃的便格外乖巧,坐在长椅上摇晃着腿看鱼。
明蕴之又取了一块,递给一旁那个更安静些的小郎君。
“世子也尝尝?”
“多谢婶母。”
裴钧是肃王长子,已经五岁了,去年被父请封世子,已经有模有样地当起了小大人。
相比年纪尚小的裴琦,他就更懂事规矩一些,双手接过,与堂妹坐在一处,并排吃糕点。
肃王妃这会儿才姗姗来迟,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气喘吁吁。
侍女为她倒上凉茶,她赶忙饮了一口,回过神来时,目光定定落在明蕴之脸颊,细声道:“呀,二弟妹气色真好。”
明蕴之笑着答:“大嫂谬赞。”
她也觉着自己状态不错。
那日之后,一连好些天她都没见着裴彧。
他忙碌,她也没闲着。除了筹备宫宴和围猎,还要试新衣裳、新首饰,养花弄草。
小厨房每日变着法儿地送上些新菜式,吃得好穿得好,连带着夜里入睡也好上许多,不似从前觉浅。
不过十余日,明蕴之面色明显可见地红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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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气神也好了不少。
正说着话,裴琦吃完了手中那块不大的糕点,忍不住站起身,凑到明蕴之身边:“二伯母……”
“阿琦!”
康王妃厉声喝道,又因着众目睽睽,只好耐着性子哄道:
“过会儿还要与皇祖父一块儿用膳,糕点吃多了不好。”
裴琦嘴巴一瘪,眼看着又要闹起来,康王妃恼她大庭广众之下几次三番失了体统,将要发作。
明蕴之拦道:“这一小块还没巴掌大,山楂又开胃,再吃一块也没什么。过会儿让御膳房煮些消食的汤便好。”
康王妃晃了晃帕子,控制着视线,不让其落在那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浮光锦上。
素日里穿惯了素色的人一改往日作风,换上了流光似的华服,再耀眼的琳琅珠翠与她而言也不过只是点缀,不能夺去她的半点光华。
都是世家贵女,没有谁真是眼皮子浅,为着几匹绸缎料子的撕破脸皮。
真正让她介意的,是明蕴之不声不响,一点儿风声没露地将尚服局搅了个天翻地覆。
从前的秦司衣是她婆母丽妃娘娘手下的老人,尚服局有大半听她的令行事,丰厚的油水也有不少进了丽妃与她的口袋。
新提拔上来的刘司饰也伺候过丽妃,做事却没秦司衣那么听话。
康王妃背地里琢磨:只怕是那刘司饰早已反水投靠了明蕴之,秦司衣就是她告发的。
刘司饰即使还稳当地在尚服局,她们也不敢再用她了。
一下少了两员大将,口袋又空空没了油水,任谁能不心烦?丽妃斥了她几回,叫她谨慎行事,竟还是被明蕴之翻了出来,她这阵子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不敢再生事。
看着明蕴之那张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越来越滋润的脸,康王妃赌气道:
“二嫂不曾生养过,哪里知晓养孩子的艰难。一两块糕点说得轻巧,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懂我等当娘的心。二嫂若是喜欢孩子,不若自己给阿琦生个弟弟妹妹!”
此话一出,肃王妃便皱了眉。
几人同为皇家儿媳,各有各的艰难,太子妃无子之事私下里说说也就罢了,怎能就这样搬到台面上来,让人难堪?
她有心开口,却听从来没有争辩,不曾与人红过脸的明蕴之平静道:
“三弟妹说得是,我确实不懂做娘的心。只是弟弟妹妹,阿琦难道还少了么?”
明蕴之盈盈抬眼,浅笑柔和:“早便听闻王府中又有喜讯。待到生产之后,我这个做嫂嫂的定会帮忙请封,多给些赏赐才是。”
话音方落,康王妃怔了怔,面色忽地涨红。
她没想过明蕴之这样性子的人竟会让她下不来台。
明蕴之分明是最会假惺惺、虚伪地打圆场,装出一副贤惠大度姿态的。
今日竟变了一副模样,偏偏她还反驳不得!
满京城都知晓,康王是几位王爷中最风流的那一个。
在她进门前,康王房中就已经有了几个通房和一个庶长子。
康王妃性子直,又有着武将家女儿的泼辣,面对着康王府里那群莺莺燕燕,镇日里闹翻了天。
她是不喜明蕴之,却又不得不承认,她有时候也羡慕极了东宫后宅安宁,只有她一人。
眼看身旁的裴琦还一个劲儿地想往明蕴之身边凑,那肃王妃还端坐一旁看她笑话,康王妃羞怒上头,沉着嗓子道:
“……二嫂莫要笑话我。当心风水轮流转,指不定哪一日,连最后的体面都保不住。”
康王妃看着那双沉静的眼,忽然很想知道,她勉力维持着的锦绣也不过是废墟一片的时候,究竟会是什么表情。
“二嫂可知,太子殿下这几日,究竟宿在何处?”
就在昨日,去为阿琦买糕点的小厮亲眼瞧见,有着东宫徽记的马车中,走出了一个容貌妍丽的女子。
舞乐笙箫,直至夜深方散。
9.秋寒
第九章
风声由远及近。
昏暗的内室,澡桶中的女子背对着屏风,肩头轻颤。泣声断断续续,却被她含在唇齿间,控制着不溢出来。
侍女轻轻递上绢帕:“娘娘……”
女子半抬起头,略有圆钝的脸颊哭得通红,湿发掩了大半的耳垂也红得刺眼,所露出的肌肤上都泛起了粉。
是委屈得狠了,才会有的模样。
她胡乱擦了脸,可紧接着又有几串泪珠不听话地掉了出来,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滴连着一滴掉入水中。
……
嗡地一声铮鸣。裴彧略掀眼睫,从记忆中回神,看向屋中一角。
装饰古朴的内室中,琴音终散。
“如何?”
歪坐在案后的女子袅袅娜娜地站起身,手臂上的细纱飘落在琴弦上,露出细瘦腕子上一串突兀的佛珠。
那张白皙到过了头的脸颊容色寡淡,眸子却黑得如夜色,眉眼上挑,透露出几分慵懒与随性来,眼下一颗独特的小痣,叫人见之难忘。
屋中香料熏得重,她尤嫌不够,转过去亲手又加了一勺,深深地吸了口气。
“难听。”
裴彧蹙眉,看向窗外。
“不懂欣赏,”女子嗔道:“陆大人觉得呢?”
“要听实话么?”
陆珣轻轻抬眼,认真问。
“闭嘴吧。”
女子没了兴趣,抱着琴,长长打了个呵欠:“我累了。送我回去。”
“綦莫会来接你。”
陆珣道。
綦舒猛然睁开眼,冷了神色:“谁准他来的?让他滚。”
她狠狠瞪了房中二人一眼,绣鞋踢开房门,门外已经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不知站了多久。
綦舒看也不看他,用琴隔开二人之间的距离,生生从他身边挤过去,蹬蹬下了楼。
綦莫沉默地看了一眼室内二人,彼此交换过视线后,跟在綦舒身后离去。
陆珣皱眉召人换了那浓郁的香,好一会儿,才道:“殿下今日还不回东宫?”
裴彧的目光落在窗檐上,窗外是平康坊繁华喧闹的夜景。大周鼓励商贸,经济繁荣,夜里也并不宵禁,是以这个时辰外头也还热闹得很。
他已经有好几日不曾回去了。
此处是云香楼顶层的一间包房,独为他所用,一应陈设简洁大方,有着不少器具置物,可作歇脚之处用。
“明日宫宴,殿下会去么?”
“嗯。”
裴彧按了按眉心。
自齐王成婚始,接连两日梦到从前之事。
醒来时头痛欲裂,心脏也仿佛被什么狠狠攥住,阵阵发紧,连呼吸都能感受到一种似火灼烧之感。
他本不是多梦之人,也知晓大多梦境会在醒来后便被淡忘。
可那两日的梦境,不仅深深地被刻印在脑海中,还仿佛原模原样地重现了当初的情景,甚至有些曾经不知的细节。
种种画面,都与他的妻子有关。
或许真的只是太累了。
永安渠的事尚未查清,青州那批军火来源未明,他无暇将精力分于没来由的梦境上。
好在自那回后,他没再做过类似的梦。只是偶尔在榻上睁开眼,会有种恍惚之感,分不清何年何月,今夕何夕。
直到昨夜,梦境再起。
……应当是受了极大的冤屈,他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宛若被生生折断的细竹,竹叶零落飘散一地。
梦境终究是梦境,从侍女乱糟糟的话语中,只能勉强拼凑出部分前情——约莫是有人背后使计,冤了她中饱私囊,收受贿赂。
若是旁人,看在太子新妇的面上,怕是不会太过追究,就算追究,起码会给她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奈何那计用在了太后身上。
太后病重多年,性子在榻上越躺越古怪,避居慈安宫,轻易不插手宫务。
可太后的药膳出了岔子,桩桩件件直指东宫。太后发了怒,连辩白也不听,责令她在慈安宫前跪着听训。
整整一日。
日落,陈皇后才一副刚被惊动的模样,特地前来求情。
说是求情,实则是三言两语将罪定在了这个刚过门不懂事的新妇身上,再没了辩驳的余地。
曲起的膝盖浮出水面,露出一片可怖的青紫。
“他们就是看殿下此刻不在京中,这才肆无忌惮地折辱娘娘。简直是欺人太甚!”
侍女愤懑的话语间,少女侧坐在榻上,虚虚地抚摸着掌中的那块玉佩。
这块玉,肉眼可见地用料极好,做工上称。乃是当初成婚时,自同一块玉石雕琢成的比翼同心佩。
“等殿下回京,一定会为娘娘主持公道的!”
“……是吗?”
……
窗门紧闭,屋内的纱帐却无端扬起,飘飘荡荡。屋内被纱帐打落的光影切割成了数个明暗的波浪,涟漪渐渐。
不过几个瞬息,侍女攥着书信匆匆打了帘进屋,欢欢喜喜道:“娘娘,幽州的信到了!这才几日,眼见殿下是记挂着娘娘的!”
被罚着抄写佛经的女子微抬螓首,杏眸点染上了几分明亮:“是殿下的信?”
心脏又无端刺痛起来,不知怎的,裴彧竟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拦住她。
那股强烈的冲动几乎将他撕裂开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极速下坠,他挣扎着伸出手——
不要看。
不要看。
然而薄薄的信纸已被展开。
光影瞬间寥落,女子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不清。
“卿当自省,恪守内则……”
那双明丽的眼一点点垂落下去,一字一顿:“望卿……善自持重,不得行徇私之事。”
纸片轻轻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勉力振翅的蝶翼。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书信中抬起眼,笑得牵强:
“青芜你看,你看……”
“……我在他心里,原来也是这般模样。”
须臾。
浮动的香雾中,信纸无力地从指缝中飘落,掉落在地的同时,却听到了一声震耳的脆响。
香雾凝聚成烟,而后又升至半空,笼罩着那道倩丽的身影。
裴彧勉力维持着脑海的清醒,眼前碎裂的不是纸片,而是那枚时常被她放在手心把玩的玉佩。
“啪——”
四周开阔,楼台林立,昼夜顷刻倒转。
被摔碎的半块玉佩掉落进湍急的流水中,了无痕迹。
耳边遥遥传来了沉重的梆子声,随着呼吸的起伏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近。
震耳欲聋,催促着他睁开眼,睁开眼。
“殿下,殿下!”
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只余脑海中的嗡鸣。
回过神来的时候,掌心一痛。他展开双手,那半块碎裂的同心佩已被鲜血染得模糊。淋漓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青砖阶上,溅脏了石阶旁那株蕴秀的兰花。
裴彧定定地看着佛前。
那盏长明灯,是因谁而明?
钟声,又是为谁作响?
他猛然回过头,不顾一切朝来路奔去。空无一人的御街疾速倒退,灯火如昼的宫殿里,只有香炉还浮动着袅袅青烟。
“瞧,这是妾身亲手所植的香兰。殿下您说,它能不能开花?嗯……等到花开的时节,妾身将它送与殿下做生辰礼,可好?”
植得这样歪扭,但愿它当真能活到那时候。
少女明亮的眼神望向他:“殿下能不能再奏一曲?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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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好!”
他笑着应下,可她背过身去,走入了纱帐之后。
“妾身想与殿下一同看花灯,”她音色泠泠:“殿下若忙……”
“——走水了,走水了!”
眼前之景再度变化,纱帐燃起了熊熊烈火,那人立于层层叠叠的帘帐之后,手中的烛台倏然而落。
暗红噬咬着繁复的裙摆。
不过是人生烛上花,光灭巧妍尽。
……
裴彧睁眼,屋中的香已经尽散了。陆珣不知何时离去,屋中空荡,只余他一人。
窗外已然天光大亮。
中秋佳节,人团圆。
-
御花园的凉亭中隐约能嗅到清新的桂香。
然而亭内无人赏景,连一贯闹腾的裴琦都觉察到了几分异样,不知所措地安静下来。
康王妃一挑眉梢:“是我忘了,二嫂出身益州,不了解京中事也属正常。你就从不好奇,太子殿下在与你成婚之前,有没有……”
“好了!”
肃王妃:“到此为止吧,孩子们都在呢。”
“你也惯会装模作样,若是真想拦,就该在我开口前阻止我。而不是等到现在。”
康王妃生了一双凌厉的眼,直直看人的时候还很有几分压迫感:“二嫂你说,是不是?”
话已出口,便没了再收回的余地。她已然破罐子破摔,期待着明蕴之所作出的反应。
“我知晓。”
明蕴之平静地说。她语气无波无澜,仿佛清风拂过柳叶,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什么?”
她忽地开口,倒叫康王妃一腔积怨无处发泄,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明蕴之那双清灵的眼未曾有过半分慌乱、羞恼,亦或是别的什么情绪,陈述道:“我都知晓。”
康王妃怔怔地看着她,原本要说出口的话都忘在了脑后。
“那又如何呢,”明蕴之开口:“殿下与我的婚约乃陛下亲赐,亦是遵了祖宗之法,拜过天地的。”
“无论殿下心系何人,也断没有罔顾祖宗礼法的道理。侧妃之位空悬已久,若有佳人,我必扫榻相迎。”
她轻声道:
“倒是三弟妹,私下窥探太子行踪,说与你我便罢了。若传出去为外人知晓,只怕无端引些猜测……”
“我没有!”
康王妃脱口而出,正对上眼前人似笑非笑的视线。
她猛地回过味儿来,明蕴之这般淡然,难不成是真的半点不在乎?
一道稚嫩童声打断了这团如湿透棉絮般的氛围。
“二叔父。”
安静坐在一旁的小世子裴钧跳下长椅,拉着裴琦,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几人回身,只见不远草木掩映,满眼翠绿处,一道月白身影长身玉立,无可忽视那近乎凛冽的眉眼,似月色下的粼粼浮霜。
康王妃面色一白。
男人迈步而来,日光笼络在他宽阔的肩头,脖颈处那道狰狞的疤痕都显得极淡。他并未着甲带刀,周身却散发出一股沉郁的威压,叫人不敢直视。
凉亭中,肃王妃与康王妃都先带着儿女避让了去。
裴彧凝眸注视片刻,直到胸腔那股难言的心悸渐渐平息,终于开口:“方才,在聊什么?”
相隔甚远,听不清言语,却能看出某一瞬的剑拔弩张。
只是与梦中的青涩娘子不同,他已然看不清楚她的情绪了。
“一些女儿家的琐事,殿下不会爱听。”
明蕴之温声开口:“殿下既到了,便随妾身一道赴宴吧。”
秋日寒风拂过二人之间,柔软宽大的袖摆略略扫过了他的手背,她微不可察地退开方寸,并未与他并肩。
不曾多看他一眼。
10.月夜
第十章
明蕴之敏锐地察觉到身旁的人似乎有几分不一样了。
眉眼如初,却覆了一身烬冷星沉的风霜。
从前的他虽然同样冷寂,却不曾有过这样的萧索,如朽木,似沉舟,仿佛千帆尽过。
她无意追寻这份变化的来源,总归与她没什么相干,微微侧首:“殿下?”
视线相及的一瞬,那双深如古井的眸缓缓下移,落在她腰间。
“那块玉佩,怎么不戴着了?”
那嗓音沉哑,隔了许久,他才开口。
明蕴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腰间。今日衣裳鲜亮,她便没喧宾夺主地佩戴那些精巧的配饰,选了只绣着兰草的香囊戴上。
裴彧不是个注重身外之物的人,只怕连她今日换了衣裳都发觉不了,怎会突然询问一只玉佩?
她思忖一瞬,蓦地想起些什么,迟疑道:“殿下是说那块同心佩?”
刚成婚时她的确喜欢得很,日日佩了一阵子。不过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她将那块玉佩收了起来。
似乎已有许久不曾佩戴过了。
“嗯。”
裴彧垂眸,眉眼间打下一片暗色:“为何不戴?不喜欢?”
“……没有不喜,只是此物贵重,若有磕碰未免不美。殿下若想要,妾身回去便叫人找出来。”
明蕴之觉得他的问题颇有些没头没尾,“殿下问这个做……”
“今日的衣裳,很好看。”
裴彧淡声道:“很衬你。”
“……?”
明蕴之低了低头。
原来还是会发现的啊。
她还以为她穿什么,甚至是穿与不穿,在裴彧眼里都没有分别呢。
-
大周以孝治国,陛下也重亲情,每逢佳节定要办宴。皇室宗亲齐聚宴饮,一派和乐。
方才在凉亭那一遭,倒是叫康王妃安静了一整个晚宴。前儿刚被换了人手,她本也不想招惹明蕴之,若非真是气恼上头,她才不会……
裴琦从她身边溜过去,摸到了明蕴之身旁。
明蕴之正盛了一碗酸梅汤喝着,忽然被拽了拽衣袖。
一转头,葡萄似的眼睛扑闪扑闪,满是渴望。
明蕴之失笑,“来人,去给小郡主温一碗。”
“这酸梅汤瞧着颜色真不错,”肃王妃坐在一旁,见状笑道:“东宫的小厨房真是名不虚传。”
满宫上下现在谁不知道东宫设了个小厨房,里头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尤擅酸辣。
方才不就是因着一份糕点,惹出些事端么?
明蕴之侧首:“大嫂可要来上一碗?”
“罢了罢了,这样酸,也就你和小阿琦这样的孩子喜欢。”
肃王妃摆手,拒了。
“酸的?”
某个郡王妃听得此言,忽地捂唇一笑:“太子妃莫不是有了喜讯吧?这样的好事,莫要瞒着咱们呀。”
“诶?”
肃王妃也想了想:“是不是真有了?”
几人说话不曾遮掩,声音传至上首,丽妃柔声道:“是听说太子妃近日爱吃酸的。遥想当初本宫怀着康王的时候,也是嗜酸得很呢。”
此话一出,所有的目光几乎都汇聚到了太子妃这一处。众人都瞧见了她面前独有的一盅酸梅汤,联想起这几日的听闻,顿时热闹起来。
就连陛下也往此处瞧了瞧。
陈皇后笑得仁善:
“这么说,好像的确如此。来人,去请太医来给太子妃瞧瞧”
“多谢母后关怀。”
明蕴之起身请罪,笑意浅柔:“哪有什么好消息,不过是儿臣嘴馋,闹了笑话。太医日日请平安脉,若有消息,还能不告诉母后与诸位姐妹们么。”
陈皇后笑叹一声:“你这孩子太过懂事,何必请罪,罢了。”
明蕴之坐了回去。触及身侧之人看向她的目光,抿唇移开视线。
“还以为东宫特意设个小厨房,便是为了看顾太子妃呢,”丽妃高坐其上,语气算不上好:“如今看来……”
“丽母妃此话,仿佛是对小厨房一事有异议?”
齐王心直口快,嘴一顺就说了出来。且不说他有求于二哥,就说二嫂平日对他和姚玉珠的关怀,他就不可能任丽妃在宴席上阴阳怪气。
陈皇后扫了他一眼,齐王瘪了瘪嘴,不说话了。
丽妃被这么一顶,脸色不大好看。
她扬手,召来裴琦坐在她身侧:“自然不是。本宫只是想着太子与太子妃都是标致的人,不知生下来的孩子会有多可爱。若能像阿琦一样,宫中也能热闹些。”
陛下看向冰雪可爱的小孙女,沉吟一声:“东宫子嗣是稀薄了些。”
众人看向明蕴之的目光瞬间复杂了起来。
明蕴之对此倒习以为常,这些目光比起从前那些,给她带来的伤害简直算不上什么。她淡淡笑着,垂首轻轻啜着茶水。
“禀父皇。”
裴彧放下酒杯,站起身:“儿女福分安能强求。儿臣十五上战场,从军数年,折于儿臣刀下亡魂不知凡几,罪孽深重。”
“……静山大师曾道,儿臣子孙缘浅,只待罪业消尽,方能求得圆满。”
男人声调平稳,如雪落松枝,清清冷冷。
明蕴之从他站起那刻,目光就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身上。
她不去瞧他的脸,怔怔地看向他脖颈处那道伤痕。
那是他当初从军时留下的,深入骨髓,那一刀几乎夺了他的性命。
那时他们已有婚约,她远在益州听闻此消息时,吓得三天三夜不曾睡好。
饶是过了数年,她每每看到那道疤痕的时候,也不难想起当初的惊骇,耳后连接着脖颈那一处,若是再重上些许,只怕能当场殒命。
明蕴之垂下视线。
提及战功,陛下闻言亦有动容:“你上阵杀敌乃是为国为民,保卫边疆,谈何罪孽。”
他一叹,微拊掌心,道:
“朕记得,西域去年进贡了座玉佛,便将其赐与太子。”
陈皇后笑开:“陛下真是慈父之心,但愿太子殿下能因此早日渡得善果,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
宫中人惯会见风使舵,当场便改了口风,称颂太子功德,感念陛下爱子,宴席又热闹起来。
丽妃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手。
大周崇佛法,那尊玉佛足有一人高,珍贵万分,竟就这么眼也不眨地给了东宫!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儿子康王面色不好地皱着眉,埋头饮酒。
忍了忍心头思绪,闭口不言。
-
临华殿。
“好大一尊佛……”青芜啧啧称奇:“娘娘,要将其供在小佛堂么?”
明蕴之有些头疼:“放过去吧。”
青竹乐道:“娘娘,今儿个太子殿下在宴上,可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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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护娘娘呢!”
青芜也跟着点头:“奴婢也觉得是。咱们殿下平日里从不爱显摆什么功名什么成就,今日这般,定是为了娘娘。”
“为了谁我不知,但你俩真是看够了热闹,是不是?”
明蕴之斜眼瞧着二人,笑了笑。
若是为了她,从前也不是不曾有过这般场景,他可从未说过什么,偶尔开口,也只是一句“缘分天定”。
上天定来定去,如今綦娘子回来了,便成了罪孽深重,要待日后洗清——日后。
恐怕是綦娘子何时入宫,这罪孽何时便能清吧。
与她干系不大。
明蕴之也不觉伤心,只是自嘲般揉了揉心口。
也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裴彧开口是为着她的。但不过一瞬,她就清醒了过来。
“娘娘。”
青芜指挥着人将赏赐搬了去,回来时压低声音:“殿下回来了。”
明蕴之回首,正瞧见裴彧掀帘进殿。
目光相对的瞬间,她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清晨,裴彧不知梦到了什么,醒来瞧着她的视线……与现在有些像。
深深沉沉地,好像蕴含了许多许多。她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索性垂下眼避开视线:“殿下怎的回来了?”
宴散,二人都不曾同路。裴彧分明回了广明殿,怎么此时又回来?
裴彧宴上饮了些酒,在外头吹了会儿凉风,头有些隐痛。此番听到她这样生冷的语气,那股痛意愈发明显。
夜色稍沉,秋风微寒。
裴彧沉声道:“今日中秋。”
团圆佳节。
“啊……是。”
八月十五呢。
明蕴之懊恼,松快了几日,全然忘了初一十五是一早定下的同房日。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去沐浴。
直到里间传来水声,裴彧才缓缓坐下,看向案几上那个打开的匣子。
精致秀气的匣子中,放着那块成婚时两人一人一只的比翼同心佩。
他坐在案前,将其拿出。
玉质温润,水色剔透,比翼同心的样式寓意也极好。他方才从广明殿取出了自己的那一只,将其放在了一处。
如今这对玉佩安安稳稳躺在手心,无有裂痕。
不过是梦。
裴彧静坐片刻。待到里间水声渐停,才将玉佩放了回去。
明蕴之擦了发,换上寝衣,在铜镜前磨蹭许久。
平心而论,她不大喜欢做那些事,又累,偶尔也会疼,更多的时候介于舒适和不舒适之间,叫她多次费解此事究竟有何乐趣。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屏风后出来。带着一身馥郁兰香,行至裴彧身边。
“殿下……”
裴彧一转眼,瞧见的便是一张明丽娇艳的脸。
刚从澡间出来白里透红的脸颊,看得出气色不错,表情却勉强作出一副温柔小意的样子,瞧着不大情愿。
人靠得近,腿和肩头却不自觉地往远了拉开。
身上只穿着件入睡时才会穿的单薄寝衣,腰带也不曾用心系好,显然是做好了某些准备。
仿佛是见他半晌没有动作,那秀气的鼻尖不耐地皱了皱,自以为掩饰很好地开口:“殿下,不安歇吗?”
裴彧顿然想起方才,明蕴之问他为何来此的时候,那眉间一闪而过的轻皱。
那张冷厉的面容一黑,气笑了。
好得很。
11.意外
第十一章
储秀宫。
丽妃霍然一拍桌木,站起身来:
“暴毙?怎么会暴毙了呢!”
康王一脸厌倦,坐在母亲对侧,沉默不语。
她拧着帕子在殿中转来转去,抓着儿子的手:“你当真没听错?是不是意外?”
“谁知道!”
康王一身酒气,嗓门很粗:“莫名其妙死在家中,说是在家一跤跌死了——谁信!”
兵部尚书邱彤晚间传了信,他也是刚才知晓,又因着宫宴无法及时再得到更多消息。
丽妃焦急道:“你说……是不是被查出来了?前阵子不是说丢了……”
“母妃!这是在宫中,慎言!”
康王吃醉了酒,倒也没太丧失理智:“陆珣那边不曾透出什么风声,儿臣瞧着,龙骧府不像是知情的模样。”
“陆珣可信么?”丽妃忧心忡忡:“我瞧他那母亲便不是好相与的。”
“堂堂长公主没点架子像话么。”
康王不觉得有什么:“他是镇国公独子,又受父皇信重……我看他没必要这么早地投诚东宫。”
——毕竟东宫没有母族,势单力薄。早年又有些……便是有了妻族,也远在益州,于京城并无太多助益。
丽妃想想也是。
以陆珣的家世地位以及才学,绝对是诸位皇子争相讨好笼络的对象。
如今几位皇子中,肃王惯来不得宠,自己的儿子和太子算是平分秋色,齐王成婚后只怕也要入朝,局势未定。他没必要这样早地择主。
说到底,陆珣统领龙骧府,唯一的主子就是陛下。日后无论谁上位,他都是板上钉钉的重臣。
没有龙骧府,东宫的爪牙一时半会儿也伸不到青州去。不足为俱。
“那你说,那批……”丽妃谨慎地环顾四周,“究竟是被谁截下了?难不成真是山匪?”
“说不准。”
康王靠在红木椅上,那张不输几位弟兄俊美的脸露出几分阴狠来。
“若真是山匪,那青州的匪都别想活了。”
青州靠海,又多山,匪寇不绝。一批查不到来源的火器,无异于饿狼瞧见了肥美的羔羊。
“不论如何,接下来都要谨慎行事了。”
丽妃再三道:“你表舅说过了没有,手底下的人一定要看严实了,若是不牢靠……”
“知道!”
康王不大耐烦地听母亲叮嘱。丽妃也恼:“果真是儿子大了不由娘,你那媳妇也不安生些!为着一丁点儿油水,叫那东宫给人连根拔了,丢不丢人!”
宫门将要落钥,康王大步流星离开,徒留丽妃在身后窝气。
一个两个,都不叫她省心!
-
香炉中的白雾打个转儿,消失在半空中。
与外头那些惹人烦腻的香不同,裴彧好像从未觉得临华殿的香多余过。
同样的熏香,同样的茶水,临华殿的就是与旁人做出来的不同。
更漏声轻轻响过。徐公公迈着小碎步,躬着身子埋头近来,与裴彧耳语了什么。
男人抬眸,往妻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孤有些事……”
“妾身恭送殿下。”
明蕴之紧跟着开口。说完,才意识到语气中的松快太过明显,干巴巴地补上一句:
“殿下处理完要事早些歇息,身子要紧。”
她垂着脑袋,地面上男人的身影顿了一顿,转向她。
“孤说过不回来吗?”
裴彧猝然开口。
“嗯……?”
低垂的脑袋猛地抬起,乌黑的眼瞳睁大些许,满是意外。
还有些湿润的碎发垂落在耳畔,软软地扫过脸颊。因为惊讶,樱唇微张,露出了洁白的细齿。
“等孤回来,”裴彧扫她一眼,薄唇不留情面地吐出几个字:“不准睡。”
……
明蕴之怔愣一瞬,亲眼看着男人那双从来少有情绪的眸中浮现出几分浅淡的笑意,似被月色映照得明亮的雪影。
一闪而过,像是她的错觉。
什么意思?
人都走了,还不准她歇息了么?
她一甩帕子,转身躺在榻上,“青竹,将烛火灭了。”
青竹:“啊?殿下不是说还要回来的吗……”
“你这丫头,咱们当然是听娘娘的!”
青芜挥了挥帕子:“快去灭了烛火,不能扰了娘娘安寝。”
明蕴之轻哼了一声,扯过锦被压在身上,抱着个软枕缩成一团。
临华殿一点点暗了下来。
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些暖色的光亮逐次灭去,夜色也渐次笼罩着空荡的宫室。华美的器具只余冰冷的温度,不见人气。
明明从前有事离开,都没有回来过。
明蕴之将脑袋埋在软枕上。或许是长久放在榻上,竟也染了些细细淡淡的香气。那股子沉香味儿簇在她鼻尖,一丝一缕打着转地往她胸腔里钻去。
周遭越来越暗,隐约还能听到青芜青竹渐远的脚步声。
青竹细声说着:“外头月色亮得很,要不要给窗户也关上?”
青芜:“毕竟是中秋嘛,月亮圆得跟月饼似的。”
青竹小声笑起来:“青芜姐姐馋了是不是?”
中秋。
捕捉到这两个字,明蕴之抱着软枕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等等!”
她撑坐起来,看向那最后一盏盏可怜的、差一点便被熄灭的烛火。
目光轻抬,瞧了瞧月色透过窗棂铺进来的方向。
今日是中秋啊。
她已经很久没有抬头看过月亮了。
……且先为了赏月,留一盏灯罢。
-
广明殿中,陆珣扔下一个拇指大的竹筒,面色隐淡。
“能给的情报,龙骧府都给了,”他音色清越,却万分漠然:“只是时日长了,殿下别真将我龙骧卫视作东宫臣属。”
裴彧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道:“自然。”
竹筒在长桌上滚了一圈,被一根冷玉似的指骨截停住。略有些粗砺的指腹按住细巧的机关,将里面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取了出来。
里头卷着的纸条上画着些细小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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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七八糟,无甚章法。
裴彧放下纸条,朝后仰靠在椅背上:“又是密语。”
“是,”陆珣颔首:“本月以来,截停的第三条了。”
他的母亲庆德长公主是太后娘娘的爱女,与平宣帝乃一母同胞。今日家宴,太后并未出席,庆德长公主在宴后便留在了慈安宫,他也随母留宿宫中。
睡前,收到龙骧卫截下的密函。
裴彧召来秋朔:“原样拓印下来,送去云香楼。”
秋朔接过密函,临行前,裴彧叫住他:“去知会一声,明日午时,照旧。”
秋朔:“殿下也去么?”
裴彧沉默一瞬:“去。”
青州司马“暴毙”,那边必定生乱。如今这密函,乃是重要的消息来源,出不得半点差错。
“殿下对她倒真是用心,再忙都要亲自去。”
陆珣抱臂,语气微讽:“不如与我说说,那韩家世子如何招惹她了?如今眼见着要咽气。”
裴彧站起身,“时辰不早了,陆统领。”
陆珣听出他的避而不答,也不再自讨没趣,转身离开。
裴彧看着原先装着密函的竹筒,指尖轻轻摆弄着那精巧的机关。
片刻后,他垂首,在纸上画了些什么。依照着之前的模样将纸条塞了进去。
-
回到广明殿的时候,明蕴之正靠在榻上摆弄针线,眼都不抬。
裴彧从外进来,带着一身初秋的凉,像是将月色披在了身上。
他一见明蕴之那模样,想起离开前的那副表情,心头轻笑。
一看就是有些气。
他解开外袍,先去沐浴。等他沐浴完的时候,明蕴之已经放下了针线,躺在榻上了。
她闭着眼,一副不欲动弹的样子。
裴彧也不扰她,自个儿上了榻,掀开锦被,贴近了那副温热的身躯。
掌心抚上肩头的同时,他又感受到了一阵僵硬。
似乎每每他触碰她,她都会先紧张一瞬,而后才慢慢平复。
裴彧低眸,见她仍旧双眼紧闭,只是眼睫微微有些颤,不知是否在期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勾了勾唇。
“睡吧。”
裴彧吹熄了榻边的那支烛,躺在了女子身侧。
整个宫殿全然黑了下来。
四周俱寂。
明蕴之睁开眼,双眼直瞪瞪地瞧着拔步床上的雕花纹案。
几经周折,就为了与她……睡觉?
……什么毛病!
她原以为裴彧这样的人从不会做无用之事——让她等着,要么是要与她共赴巫山,要么就是有什么话要说。无论是哪一件,她都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偏偏他什么都没选。
明蕴之咬了咬牙。方才装睡的人是她,此时便绝不可能主动开口说些什么,好像求|欢似的。
不做便不做。
她心一横,真就闭眼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睡意迷蒙之间,仿佛是在梦中。
微凉的膝盖被覆上了几分温热。
暖意透过肌肤,深入骨骼。
12.孺人
第十二章
这一觉睡得极安稳。
明蕴之身子一直康健,只是轻微有些湿寒,夜里睡着容易发冷。
昨夜却丝毫不觉寒凉。迷迷糊糊中,像是回到了童年外祖母的怀抱,也是这样带着干净好闻的气息,将她护在怀中,不用害怕风吹雨打。
她好久没梦到过外祖母了,昨夜却与外祖母说了好一会儿话,连带着今日醒来,心情都不错。
裴彧自然发觉了这一点。
妻子为他系上腰封的时候,唇畔都还噙着浅柔的笑意。
看来昨夜睡得不错。
不过是回来陪陪她,就让她这么欢喜?
裴彧看着她系好,取来玉坠的时候,开口道:“佩那只吧。”
他目光示意,徐公公捧上那只比翼同心佩来,递给明蕴之。
明蕴之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没说什么,指尖灵活地为他系上。
裴彧:“今夜,孤会回来。”
明蕴之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沉默片刻,她斟酌道:“……那妾身,等着殿下?”
仿佛是得到了满意的回答,裴彧颔首,应了。
明蕴之送走裴彧,坐在桌前,瞧着自己的那块玉佩。
从昨日到今日……
裴彧这犯的是哪门子病?
怪哉。
午膳用罢,慈安宫来了人。
昨日中秋,庆德长公主进宫陪了太后一夜,太后今日精神不错,叫了人去宫中说话。
明蕴之前去的时候,肃王妃和康王妃都已经到了,还有几位公主与郡主,正看着裴琦一摇一晃地给老祖宗请安。
满堂笑语在她进来的时候停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热闹起来。
“孙媳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凤体安康。”
太后慈爱地摸了摸裴琦的小脸,眼也不扫下首正在请安的女子,“若人人都像阿琦这么懂事,哀家就放心了。”
裴琦有些怕这个看起来不太好接近的老太太,也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小身子绷得紧紧的,求助似的看向明蕴之:“二伯母……”
紧挨着太后的庆德长公主拉过裴琦,又数落太后身边的几个宫女:
“母后许久未见小郡主,一时欢喜,忘了叫太子妃起来,你们几个也不警醒着些,快给太子妃看座。”
庆德长公主拍拍裴琦的小手,让她回到了康王妃身边,又含笑半无奈地看了看明蕴之。
她是极喜欢这个侄媳妇的,只是母后这人……有些事,的确难以改变。
明蕴之也无有愠色。她早知晓太后不喜欢她,也不知是为着什么,总归从头一回去慈安宫请安的时候,就感受到了那股来自上位者不必言说的厌恶。
好在太后病弱,不问宫务,平日里也少有机会折腾她。遇到这种场合,她只需要低眉顺眼装鹌鹑,躲过去就成。
果不其然,这位深居简出的太后娘娘并没怎么搭理她,只对自己心疼的小女儿和几个伶俐的孩子露了露笑颜。
毕竟是病人,没说会儿话,便显出了些疲态。
庆德:“母后若是累了,便改日再叫孩子们来说话。”
太后点头,几位王妃和公主纷纷行礼告退。明蕴之跟在其中,还未行完礼,便听那苍老、带着一丝寒气的声音唤她:“老二媳妇留下。”
冷不丁被点,明蕴之抿了抿唇:“是。”
众人退散,神情各异。明蕴之坐在下首,偌大的慈安宫只剩下太后、陈皇后与庆德长公主。
太后抬了抬手,身旁的宫女立刻会意,去偏殿引了个小娘子出来。
那娘子脚步翩跹,容色清雅,虽不是一眼夺目的绝色,但也能瞧出她的俊秀。
甫一停步,陈皇后便笑吟吟道:“这位是幽州通判周家的小女儿,刚十六。快见过太子妃。”
周娘子规矩行礼,怯怯唤了声“太子妃”。
明蕴之看她一眼,她便仓皇低下头去,一副紧张的模样。
“是个水灵的姑娘,”明蕴之抬眸:“母后这是……”
“周娘子初次进京,人生地不熟。本宫瞧她是个规矩懂事的,思来想去,不如让她跟在你身边,也好说说话解解闷。”
陈皇后话说得婉转,在场人却都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明蕴之垂下眼帘,音色清直:“既是初次进京,该在宫外多走走、多看看才是。跟在儿臣身边,整日对着账本管事的,周娘子年轻,怕是会觉得无趣。”
陈皇后还想说些什么,便听一声冷哼,带着些积年的病气。
“你这是连皇后的话也不听了?”
太后冷冷看向她:“那哀家的话呢?若哀家一定要她留在东宫,你当如何?”
“母后。”
庆德皱皱眉,轻轻推推母亲。
太后不悦,明蕴之深吸口气,跪下请罪:“太后娘娘息怒,莫要因这般小事损伤凤体。”
见她态度恭敬,太后稍稍满意了些,目光在周娘子身上打了个转儿,道:
“你也是懂事的,哀家知晓你这些年辛苦,为你寻了个帮手分担,莫要不知好歹。”
明蕴之闭了闭眼,“是,多谢太后娘娘体恤。”
“既如此,传哀家的旨意,先封个……孺人吧,”太后眯起眼,向后靠了靠:“待日后怀上子嗣,生下皇孙,再封侧妃也不迟。”
周娘子诚惶诚恐地跪下谢恩:“多谢太后娘娘。”
陈皇后笑道:“两个都是好孩子。这往后啊,相互扶持着,自会感念母后良苦用心的。”
太后如了意,面容舒展:
“但愿老二也能明白。”
“彧儿这孩子是个至仁至善的,自然明白,只是嘴上不说罢了,母后放心。”庆德安抚道。
“是啊。”
陈皇后认可道:“遥记得当初选妃时,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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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适的娘子,偏选了个年岁最小的。说是将要出征,万般凶险,也不知归期几何。若是折在战场上,不至于误了人家小娘子终身,年岁小的,还有机会再另觅良婿。”
明蕴之静静听完,指尖轻颤了颤。
庆德:“竟是这般?如此看来,彧儿是个有慈心的。”
陈皇后笑而不语,悠悠饮了盏茶。
“好了,话也说够了,便散了吧。”
太后起身,庆德扶着她往后殿去。
陈皇后此刻才道:“太子妃,可觉得委屈?”
明蕴之摇头:“太后娘娘封赏,是恩德,儿臣不委屈。”
“明白就好,”陈皇后展颜:“去吧。”
-
周娘子跟在明蕴之身后,低头屏息,大气不敢出。
明蕴之的步伐停了停,回首道:“敢问周娘子芳名?”
“觅、觅柔,”周娘子匆忙回应,而后才觉察出失礼:“……回娘娘,臣女名觅柔。”
“很好听。”
明蕴之抬了抬手,让她别太紧张:“往后同为姐妹,不必太过拘谨。若缺了什么,想要什么,张口便是。”
年岁不大,也是头一回入京,父母家人远在千里之外,无依无靠。第一次入宫,便被指给了太子。
和当初的她何其相似。
周觅柔悄悄打量这个太子妃。
怕是秋日里的木芙蓉也无法与她的容色比肩,周身气度淡然,便是方才被太后那样冷冷盯着,也不见怯色。
她想了又想,鼓足了勇气,唤道:“娘娘!”
明蕴之回首,“嗯?”
“娘娘当真不介意臣女吗?”
她捏紧了衣袖:“臣女知晓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举案齐眉,三年来空置后宫,从无姬妾。臣女自知鄙陋,愿避居不见殿下……”
明蕴之心里微哂。
原来外面都是这样传的啊。
伉俪情深这四个字,有哪个与她和裴彧相关了?
“不必。”
明蕴之道:“既然已经得封孺人,便是殿下的妃嫔,你我只管做好份内之事。”
百姓不会信任一个没有后代的皇储,朝臣们也不会死心塌地跟随一个孤家寡人。
她一日无子,便一日会有人借此攻讦东宫,或是想方设法将各方女子送进来。
便是没有周觅柔,也会有旁人。
方才下意识的拒绝,是她一时掂量不清,是她的错。
况且。
她曾以为这婚事是裴彧亲自选定,多多少少,对她也是满意的。
她起码是最为合适的那一个。
现在才知,原来连最合适都算不上,她不过是一群家世性情都合适的娘子里,年岁最小的那个罢了。
她笑了笑,漫天霞光在她的笑意里黯然失色。
“回宫吧。殿下说了今日回来用晚膳,你也好见一见殿下。”
13.轻揉
第十三章
明蕴之给周觅柔安排在离广明殿不远的若竹轩,那是个清幽雅致的地方,与她气质相合。
又为她指了几个宫人,照料她饮食起居。
处理完一切,她又想了想:“可用得惯京中饮食?青竹,去叫小厨房备几份幽州的小食。”
她问完,却没听到周觅柔回话,一转头,只见那双眼泛起了红,微微湿润。
“娘娘见笑。娘娘这样与妾身说话,”周觅柔想起了家人,声音哽咽:“叫妾身……想到了家中长姐。”
明蕴之笑着:“我也有个与你差不多大的妹妹。”
这也是她一直对周觅柔生不出厌恶的原因之一。
她又问了几句,心下有了估量。
怕是家中珍爱的幼女,父疼母爱,家中兄弟姐妹也和睦,随口道:“你家中,舍得送你入宫?”
周觅柔吸了吸鼻子:“妾身入宫前,不知……是要做……”
明蕴之愣了愣。她若所言非虚,并非家中经营寻了关系送她入宫,那便是皇后,或者太后看中了她。
以太后方才的一定要她留下的强硬,她还以为这周娘子有多不同。
然而一番观察下来,此女容貌尚佳,可宫中处处是美人,算不得拔尖,性情也稍显稚嫩,全然不算能为人所用之人。
要为裴彧寻身份容貌合适的妾室,京中自有不少,何必要择一位幽州女?她自己便不是京城人,自然知晓京中贵女们大多自视甚高,瞧不起外来者的。
她心有疑惑,却见周觅柔懵懵懂懂,似乎还沉浸在莫名其妙便封了孺人的事上,到底没忍心继续问下去,只道:“殿下过会儿便归了,去洗洗脸上上妆,莫要哭丧着脸了。”
周觅柔乖顺地去了,等到回来的时候,桌上已摆满了精致的晚膳。
明蕴之召来个小太监:“去瞧瞧殿下回来没有?”
小太监一溜烟跑下去,过了片刻,回禀道:“奴才问了一圈,都说还没见着。”
日头将落,时辰不早了。明蕴之默了默,先让人给周觅柔盛了一碗甜汤垫垫肚子,“再等等吧。”
他说过,会回来的。
香燃过两柱,桌上的菜也热了一回,外头的天彻底黑了下来。
一碗甜汤顶不了饿,明蕴之见周觅柔还饿着,与她拿了糕点。
这次径直唤来青竹:“去广明殿瞧瞧,问问殿下今日是去了何处。若是在工部,就叫人回来装上些,送去给诸位大人们用。”
工部工程本就繁重,治水又是个艰难的活儿,成日里绘图测量便能耗费掉大半功夫,因为意见相左几位大人们争吵起来也是有的,想来是被绊住了脚。
青竹哎了一声,快步去了。
这回等的时间稍长,又过了半刻钟,青竹才回来,面色愠怒,瞧着不太好看。
“怎么了?”
青竹忍了又忍,鼓着脸往周觅柔的方向看了看,明蕴之:“你且直说,殿下去了何处?”
青竹:“殿下过午便套车,去了平康坊,至今未归。”
周觅柔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见太子妃维持了一日的笑颜终于落下,极疲惫似的,叹了口气。
“娘娘……”
青竹担忧地看向她。
明蕴之释然地笑了笑,招呼道:“用膳吧。”
院中的梧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秋风萧瑟。
“……不等了。”
这样等不到的人,她再也不等了。
-
裴彧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徐公公亲眼瞧着殿下行至了广明殿,却在殿外停住了脚步,转向临华殿。
“娘娘可还醒着?”
徐公公头上冷汗都要下来了:“今儿个……”
裴彧极不喜旁人犹犹豫豫的样子,“罢了,孤亲自去看。”
他怕明蕴之又和从前一样候着他。
时辰这么晚了,应当……
裴彧的面色一顿。
临华殿黑黑沉沉,没有一丝光亮。明亮的月色充当着指引映入庭院,显得格外单薄。
他步入殿中,守夜的宫人瞧见他,闪过一丝错愕,赶忙爬起来轻声行礼。
“娘娘睡了?”
“是,殿下……”
她平日里也不曾闲着,近来事多,累了也正常。裴彧一摆手,道:“孤去沐浴。”
“殿下,”那侍从支支吾吾,“娘娘今日没让奴婢备热水……殿下稍候片刻,奴婢这就去!”
她说完,像是害怕裴彧责罚似的,一溜烟赶去了偏殿。
裴彧有些头疼,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冰凉的茶水透着股可怜的凄冷。
裴彧看了看屏风之后。
这是连口水也不给他喝了?
他动作很快,洗漱过后,带着一身芝兰香气,躺在了妻子身侧。
与以往的装睡不同,她是真睡着了,连他回来也不曾察觉。侧着身子蹙起眉头,唇瓣也不自觉地抿着,像是在睡梦中也不得放松的样子。
裴彧的目光在她眉心停留一瞬,心头软了几分,拥着她躺下。
明蕴之终于还是迷迷糊糊地觉察到了什么。睡着睡着,身后仿佛有一堵铜墙铁壁,热乎乎冒着烧心的热气,她动了动身子,想要挣开,不过扭动几下,便听得了一声低低的闷哼。
“乱动什么?”
“……”
清醒了。
明蕴之一动不敢动,连呼吸也放轻了。
她躲着,却拦不住身后的人收紧了锢住她的怀抱。
冰冷的玉戒顺着腰线划过饱|满的柔软,仿佛触及了某处精巧的机关,逐渐寻到了关窍,轻而易举地将其掌控在其中。
握惯了刀枪剑戟的手触碰到了温热的,细腻的肌肤,那与坚|硬器具截然不同的感觉像是某种更易让人兴奋的药剂,男人的呼吸沉了许多,垂下头,轻轻含住她的耳垂。
明蕴之的眼神都迷蒙起来。
腰身软得一塌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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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几乎整个人化成了水流淌在他怀中。
“殿下……”
“嗯?”低低哑哑的嗓音像是某种预示。
明蕴之忽地清醒过来——
他从何处学的这些?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温存的时候,只是似这般温软的前|戏,缠绵的动作,带着挑|逗意味,却不急于长驱直入——这不是他的作风。
脑海中顿时闪过了种种猜测,无一不是他与旁人恩爱缠|绵。
既然刚从平康坊回来,刚与綦娘子温情完,这时候来找她,是什么意思!
明蕴之当即如鲠在喉。她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用手抵住他的攻势。
“妾身小日子来了。”
她说得有些艰难,黑沉夜色里,哪怕看不清对方的眼眸,也不愿抬头直视他:“今日怕是……不太方便。”
她还想说:殿下的祖母分外贴心,送来了一个清丽的美人,殿下不若去亲近亲近,莫要来折腾她。
可不知因何,心口总是堵得慌。那阴阳怪气的话语若说出来,像是她拈酸吃醋似的小家子气。
周娘子是有身份,有封赏的孺人,应有正式引见才是。
明蕴之垂下眼睫,又轻轻推了推他。
裴彧从她开口的那一刻开始,便知晓她的抗拒。
什么小日子,不过是不愿与他亲近的借口。
妻子心中有气。
只怕是因为他晚归。
他动了动唇:“今日……”
明蕴之:“妾身难受得紧,难以侍奉殿下,殿下恕罪。”
罢了。
裴彧垂眼瞧她,一副不愿与他搭话的样子,认命地起了身,带着满身火气进了浴桶。
明蕴之竖起耳朵听他的动静,恨不得他被气得回广明殿歇才好。谁知过了小半个时辰,她又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男人偏又回来了。
靠在她身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明蕴之闭上双眼,却再次感受到了男人滚烫的掌心。
这一次,落在她的小腹。
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揉着。
……
天色将明之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而来,又站定在床榻前。
昨晚不是青芜值夜,她压根不知殿下竟回来了,此刻看到榻前的那双皂靴才迟迟反应过来,一时进退两难。
明蕴之睡得不沉,听见脚步声的时候便醒了。知晓青芜为难,抬手轻轻拨开床帘:“何事?”
她侧眼瞧着裴彧,男人此刻还睡着,不知梦到了什么,呼吸极重,不大安稳的样子。
青芜面露难色:“是宫外的消息,娘娘……”
这个时辰,能往宫中递消息的,只怕不是小事。
明蕴之定了定神:“不急。”
她坐起身要起来,谁知还未动作,有力的掌心钳制住她的腕骨,猛地将她往身前一拽。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睫猝然睁开。
“——别走。”
14.凝固
第十四章
这样意外地一拽,明蕴之重心不稳,几乎整个人都趴在了裴彧身上。
原本掀开了一角的床帐再次散落下来,层层叠叠地遮掩住了榻中的一切。
这样熟悉的眼神又出现了,炙热的,仿佛能吞噬她的眼神,定定地捕捉着她,让她几近沉溺在黑沉的深海里。
“殿下又做噩梦了?”
明蕴之动了动腕骨,从他身上撑坐起来,拉开距离。
裴彧近来做梦的频率也太高了些。
每每醒来,眸中还都翻滚着什么浓烈的情绪,让她无所适从。
眼前人闭了闭眼,似是平复着那股莫名的情愫。
好半晌,才哑声道:“要去何处?”
“哪也不去,”明蕴之低眸,看向男人至今不曾松开的指骨:“殿下,能松开了吗?”
裴彧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略愣了愣,松开了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要去很远的地方,离开他,再也不会回来似的。
真是无稽之谈。
“什么时辰了?”
外头侍候着,不敢有半分懈怠的青芜立刻回道:“快到辰时了。”
平日里最迟卯时二刻裴彧便醒,他多睡了将近一个时辰。
裴彧翻身坐起,听得里头起身的声音,外头候着的侍从端着铜盆与衣衫鱼贯而入,静谧无声中透露着规矩有序。
明蕴之转去侧间,示意青芜开口。
青芜这才道:“夫人递来消息,说亭安侯世子昨夜……亡故了。”
-
“今日不好上妆,便素净些吧。”
明蕴之推开青竹递来的饰品,取了几支素色的木簪,插于乌发之间。
前几日,派去寻静山大师的人才回了信,说已寻到静山大师踪迹,再等上十余日便能回京。
谁知韩世子没能等到这时候。
青芜扫了一下妆奁,道:“这些都不大好,素得太过了。”
再怎么说也是东宫太子妃,太过素净也不像话。
她挑了挑,眼睛一亮:“娘娘戴这只玉佩吧,前几日取出来,还不曾佩过呢。”
明蕴之一瞧,是那只比翼同心佩。
下意识想要拒绝的话被她吞入腹中。
不过是一块死物罢了,承载不了什么,也不一定就代表着什么意义。
“也好。”
这块玉不算张扬,也足够贵重:“就这只吧。”
她站起身,收拾妥当后,在宫门处等了等。
不多时,另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娇艳的脸,有些羞赧:“二嫂,我来迟了。”
明蕴之笑了笑:“不迟,正好。”
齐王妃姚玉珠昨日相邀与她同行。她是新妇,偌大一个齐王府还没打理明白,便碰上丧事,总怕失了礼数。思来想去,便邀了她一道。
两辆马车前后经过长街,小半个时辰后,抵达亭安侯府。
见太子妃与齐王妃车架,亭安侯夫人胡夫人亲自出来迎接。明蕴之知晓她丧子痛苦,特意宽慰几句,姚玉珠跟在她身后,不时附和。
胡夫人再悲痛,也强撑着身子迎来送往,听得明蕴之温言几句,不由得悲从中来,“多谢,多谢娘娘体恤。”
侍从引二人入内院休息。
柏夫人正候着她,老远看见她的身影,那张紧绷的脸终于松了松。
明蕴之见她面色不大好,知晓她近来定然心烦,与姚玉珠叮嘱几句便借口更衣,先一步出了去。
柏夫人跟在她身后,寻了个偏僻的小院,低声道:“我本想递牌子进宫见你的,可又不放心含之一人在府中……”
“此事想来对含之打击也不小,母亲是该多陪陪她。”
明蕴之明白含之此人含蓄内敛,自小是被母亲宠大的,不曾经过什么波折,此番变故非她所想,她伤心难过也是应该的。
“不止如此呐。”
柏夫人一脸忧烦:“人家胡夫人都没说什么,倒是有些长舌妇嚼舌根,说咱们含之命硬克死了……碍着情面背地说,还当我不知道。”
“无稽之谈。”
明蕴之从不信这些克夫之说,皱了皱眉:“世子是自己贪食野味中了毒,与我们含之有什么相干?”
她与含之虽然不是一同长大,但到底一母同胞,有着旁人比不得的感情,容不得旁人诋毁。
“若是还有人乱讲,且让他来东宫与我分说。”
柏夫人放了些心。
她抚着胸口,低声道:“我本想让含之择个好人家,谁知会有这一遭。若是……若是日后含之再想定亲,可怎么好?”
“能信那些流言的人家想来也不会是个好归宿,母亲何必在意。”
明蕴之不觉得这是个问题。益州牧的女儿,太子妃的妹妹,自然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没有屈就的道理。
不过她也理解柏夫人忧心之处。
含之已经及笄,若世子无事,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大周士族大多一早定下婚约,此时再想寻适龄男儿,确实棘手。
若匆匆忙忙定下,恐再生变故。
明蕴之安抚道:“世子刚刚过身,婚事的事不必太急。我会帮着含之留心的。”
“怎么不急?”
柏夫人说完,才发觉自己语气有些急切,软了声音:
“阿娘三个孩子,只有你妹妹还没个着落,如何不让人着急。”
明蕴之知晓她的母亲是个什么性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母亲可记得益州沈氏?”
“沈氏……”
柏夫人点头,“也算是益州豪族了。”
“今年春闱,有一沈氏子极为出众,现今在工部任职,很得殿下重用。”
明蕴之思量着:“母亲若当真因此烦心,不若我回头去问问殿下,他可有婚配。”
此人她知晓,幼时在外祖家,那沈氏子便跟着外祖求学,极为上进。家族在益州,也算是知根知底,如今在京城任职,是个不错的选择。
柏夫人不置可否,她紧拉住女儿的手:“你觉得,那镇国公世子如何?”
“陆世子的确是个龙章凤姿的好郎君,但……有太后娘娘在,只怕不成。”
太后娘娘一子一女,极为疼爱庆德长公主。庆德又只有这一个独子,自是心疼得跟眼珠子般。
含之若只是益州牧的女儿,这亲事也不是毫无可能,然而有她在,太后便不会答应。
就算成婚,只怕含之要受的委屈不会比她少。
柏夫人隐约知晓太后性情,但仍旧不死心:“蕴之,你且去探探口风,若太后娘娘当真不允,咱们再议。”
“太后娘娘她……”
明蕴之实在不想再与慈安宫打交道:“母亲,京中好儿郎多得是。”
“你这性子,便不会说几句乖巧话,哄哄太后娘娘欢心?”
柏夫人指点道:“今日你回去便抄些经书,多抄几卷,送去给太后娘娘,让她瞧见你的诚心。”
“没用的。”明蕴之耐着性子:“旁人做,太后娘娘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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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欢喜,我去做,便只会得个谄媚的名头。”
这样的事,她做得还少了么。
“那庆德长公主你可有接触?听闻长公主性子要随和上许多……”
“母亲。”
明蕴之唤住她:“含之的婚事不急于一时,且等日后再议吧。”
此处还是韩家的院落,韩世子刚走,在这里商议含之的婚事,总让她觉得有些……太过冷漠了。
接连几次的推拒,叫柏夫人沉了脸色。
“为何一提及含之的亲事,你便这般推三阻四?”
柏夫人松开拉住她的手。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当母亲的偏心,对你妹妹心怀嫉恨,不盼着她好?”
明蕴之指尖冰凉,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住了一般。
“……母亲,你说什么?”
柏夫人脱口而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失言,然而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没有收回的道理。
“方才是我一时心急,说错了话,你莫与阿娘计较……阿娘也是关心则乱。”
有那么一瞬,明蕴之仿佛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所有的声响像是从极远处传来,又撞入她的脑海。
“啊!!”
一声尖叫,紧接着是托盘瓷瓶掉落在地上的碎裂声,院外骤然混乱起来,侍女小厮跑来跑去,尖叫不已、
“蛇!怎么会有蛇!”
“快去禀告夫人!”
柏夫人大惊失色:“何处有蛇?”
明蕴之也被这惊叫唤回了神,匆忙环视,确认身旁并无蛇的踪迹之后,赶忙将柏夫人交给了赶来查看的侍从。
“蕴之,阿娘不是有意……”
“母亲先去休息吧,我……”
她深吸口气,屏退众人:“我再独自待一会儿。”
她知晓母亲心里最疼爱的女儿从来都不是她。
却从没想过,阿娘不曾心疼过她。
柏夫人自知理亏,张了张口,什么话也没说,留她一个人静一静。
明蕴之靠在廊柱上,无力地闭了闭眼。
直到耳边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被惊动,一低头,一条极细的青蛇顺着她的绣鞋蜿蜒而上,即将环绕住她的小腿。
“——!!”
“嘘……”
一道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明蕴之僵硬回头,只见连接着院落的游廊处,不知何时坐着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娘子。
“别乱动。”
她声音轻轻:“伤着你,可就不好了。”
“见过偏心的,没见过这么偏心的,”女子半倚在游廊下的座椅上,嗔怪地看向她:“看得我都心疼了。”
那双极黑得眼眸轻眨了眨,眼下的一颗小痣颜色不深,却似神来之笔般点缀在那容色稍淡的面颊上。
她穿着淡青色的衣裳,发髻没怎么好好绾住,散落了大半下来,一根银蛇簪充当摆设般插在发间,格外慵懒。
“过来。”
她勾了勾指尖。那盘踞在明蕴之足边的小青蛇听话地松了开,环绕着花草缓缓朝她而去。
那蛇缠绕上女子的指尖,明蕴之倒吸口气,定定地看着那条小蛇乖巧地钻入她的衣袖,还探出头来,朝她吐了吐蛇信。
“这是……”
“可爱吗?”
那女子坐起身,往她的方向递了递:“可爱的话,就给你了。往后谁要是欺负你,你就往他身上丢吧。”
说着,那蛇好像真能听懂似的,耀武扬威地抬了抬头。
15.青蛇
第十五章
明蕴之没有接她话茬,谨慎地看着她。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落下,落在那条小青蛇上。
“……方才的骚乱,是你引起的?”
明蕴之已经回过神来。眼前的人瞧着不像是要伤害她的意思,她能感受到那娘子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并无恶意,说话也大胆了些。
“我若不把小青放出来,你打算还要委屈多久?”
那娘子拨弄着小蛇:“要我说啊,就该让小青再吓吓她,给你出气呀。”
见她没回话,那娘子撇了撇嘴,意兴阑珊。
“没趣,开玩笑罢了,又不会真做。我是最懂你们这种人的,总将一丁点小事看得比天还大,好像稍微做些什么,天就会塌下来似的。”
明蕴之垂了垂眼:“从前不曾见过娘子,敢问娘子是……”
“你猜?”
她眼眸亮晶晶的,像是来了兴趣:“猜对了,把小青送给你当礼物如何?我瞧小青挺喜欢你的。”
小青蛇又滋滋吐了吐蛇信,像是附和。
“……多谢,但还是不必了,”明蕴之努力将婉拒两个字表现在脸上:“娘子在此处,坐了很久么?”
方才谈话虽不曾涉及到什么不能为外人道也的密辛,但传出去也绝对好听不了。这女子瞧着无害,面容清秀,可只看那条似乎很通人性的蛇,便知晓她不简单。
像是看出她的担忧,那女子又一歪,很没坐相地趴在扶手上:
“那么紧张做什么,放心,我嘴严着呢。瞧你这副紧张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说了什么伤天害理的话。”
明蕴之有些接不住她的话。从小规矩到大的她,做过最顽劣的事也就是幼年在外祖家的院子里爬树戏水。
便是活泼爽朗的姚玉珠,也不曾这样惊世骇俗过。
她处处透露出一种不为世俗所拘束之感,仿佛天地间的一切规则都能被她所无视,格外地自在与逍遥。
“那……多谢娘子了。”
“嗯嗯,”她不死心:“真的不想要小青?你别看她这么小这么弱,毒性很强的。我对你一见如故,好心相赠,日后你若再受了委屈,只管……”
“又在吓唬谁。”
一道高大的黑影落了下来,声音沉沉。
明蕴之甚至不知他是何时出现,如这位娘子一样,来无影般隐匿。
只一个错眼,那青衣布衫的男人便站在了小娘子身后,提溜起她手中的蛇,放入袖中。
“你做什么!”
那娘子抬头作势要抢,抬手便露出了腕中那条突兀的佛珠。佛珠颗颗浑圆,沉黑,是与她那随性气质截然不同的沉寂。
“抱歉,”男人抬眼,看向明蕴之:“无意惊扰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无妨。”
明蕴之定定地看着他的脸。
此人身形挺括,衣饰简朴,却仍掩盖不住周身那股危险的气质。眉眼格外深邃,鼻骨挺拔,只是那面容苍白得过了头,于是俊朗中平添了几分冷气。
“二嫂!”
姚玉珠站在院外,瞧见院内几人,忙快步赶进来,拉住明蕴之的衣袖。
“二嫂,我们走吧。”
明蕴之被她拉走,回头看到女子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似浑然不介意这样失礼的行为。身旁站着的高大郎君也同样沉默,只是用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多看了她一眼。
明蕴之与他对视一瞬,紧接着便被姚玉珠拽开了。
一直到上了马车,姚玉珠才道:“二嫂怎么与她在一处!”
“我甚至不知她是谁,”明蕴之苦笑:“恰巧碰到了而已。”
其实她有所猜测。
瞧她姿态,绝非小门小户出身。而京中贵女稍有些身份的,应当都入宫拜见过,像她这样随性自在的娘子,她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没见过,那要么如周觅柔一般不是京城人,要么便是……
姚玉珠:“二嫂不知道她,但二嫂一定知道她的父亲——工部尚书綦大人。”
心中的猜测得到印证,明蕴之低垂着眼眸,掩盖住眸中思绪。
这便是裴彧一直喜欢的人么?
綦舒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人。
行事有些不拘,却是个有趣的,让人生不出厌烦来。
“她……哎呀,她比我要大上几岁,二嫂别笑话我,我小时候有一阵子可害怕她了。”
姚玉珠想起当初,打了个哆嗦:
“最初的时候还好,我们都很羡慕她的。不用被逼着读书女工,可以随着父母游山玩水,领略天下风光。”
明蕴之也大致知晓一些。
现今的綦大人早二十年,还是个任侠豪放的性子,无意接家中的爵位,带着爱妻爱女行走天下。
“就是不记得什么时候了,她娘似乎因病去世,她也病了一场。后来再见她,她病着,躺在床上看我,那双眼睛……就好像……蛇一样。”
姚玉珠摸了摸手臂,好像还能摸到一阵鸡皮疙瘩:
“别看她现在正常了,我总觉得……反正少和她接触比较好。”
“二嫂?你有在听吗?”姚玉珠说完,见她走了神,摇了摇她的手臂:“方才听到院中有蛇,我吓了一跳,赶忙来找二嫂,没想到她也在。”
“哎?说不定这其中……”
见她推测起来,明蕴之赶紧道:“没有的事。你不也瞧见了吗,她好端端坐着,我也没瞧见蛇的影子,别想了。”
“我就说嘛,城中哪有那么多蛇,许是下人看走了眼,闹腾起来。”
姚玉珠性子爽朗,靠在马车上,吃着瓜果。
明蕴之回忆了下:“那旁边那个郎君,你可知晓是谁?”
给她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从看到的第一眼起,目光就很难再从他身上移开。
“好像是綦大人的义子,不清楚叫什么。”
姚玉珠也不是什么都知晓:“綦大人只有一个女儿,和族中关系也不亲近,说不定是认养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呢。”
说得也有道理。
“既然是义子,瞧着年岁也不小,为何没入朝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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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蕴之问。
“这我便不知道了,二嫂你明白我的,一听那些朝堂上的东西就犯困。”
姚玉珠撒起娇来,两人的距离近了许多。也有可能是多说了会儿话,相处之中,无端多了几分亲近。
明蕴之看着她,想到含之,又想到母亲。
她勾了勾唇角,眼中却泛酸,连带着指尖都有些发麻。
她尝试过许多次,让自己不要想,不要怨。
母亲和她一样,童年不曾生活在父母身边。时局未定,一个幼小的孩童便显得分外累赘。
那时的母亲也如她一般,被留在离父母很远的地方,独自长大。
母亲有一个比她大上几岁的阿姐。无人明说,但她能察觉到,母亲对在父母身边长成的姨母怀着一种格外复杂的感情。或许是羡慕,或许是嫉妒,又夹杂着无法剪断的亲情,让她的心绪在其中反复拉扯,痛苦不已。
明蕴之知晓母亲的心结,所以一直不曾生过怨怼。
关照妹妹,或许就是关照那个当时无人在意的自己。
可现在她长大了,已经到了当年母亲生下她的年岁。这样的理由,已经不能像小时候一样让她一次又一次原谅了。
她不想再承担这些是非,那些不公平的情感,本就不该落在她的身上。
就再为母亲伤心一次吧。
最后一次了。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要因为父母伤心了。
车轮滚滚向前行驶,压在石板路上,沿途的叫卖声与浓浓的烟火气终于让发皱的心头安定些许。飘飘忽忽的心,终于在一阵阵喧闹中,缓缓落在实处。
姚玉珠拽着明蕴之出来的时候,时辰尚早,又一心想着赶紧离开,便一道上了那辆东宫的马车。
车中有些糕点,却不填肚子。姚玉珠看了看天色,突发奇想道:“二嫂,咱们去云香楼用午膳如何?”
“好啊。”
明蕴之自然是什么都好,她也许久没出宫了,这会儿看着窗外的热闹的街景,心情也好上许多。
是要散散心。
“想吃什么尽管说,二嫂请客。”
“哇!二嫂真好!”
姚玉珠是个爽朗的性子,本就对明蕴之颇有好感,今日一同出行,原本还怕这个温温柔柔的二嫂会嫌她想一出是一出,谁知答应得这么爽快!
她数起来:“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我要吃香酥鸭、银丝卷……”
明蕴之歪头笑着听她说,正要回应,便听车外一阵嘈杂。
“何事……”
马车忽然剧烈颠簸了起来,像是有谁将马儿绊倒,车中两人毫无防备,几乎要从座椅上跌下来。
“护驾!护驾!有刺客!”
“何人胆敢阻拦东宫车驾!速速让行!”
东宫与齐王府的护卫环护四周,长剑出鞘。
明蕴之恍惚听见了利刃紧擦着铁甲,发出的刺耳声响。
“拦的,就是你东宫的车。”
话音方落,无数箭矢铺天盖地落下,带着破空的冷气,与毫不掩饰的杀意。
16.花焰
第十六章
箭矢插透车厢,露出了透着寒光的箭尖。
姚玉珠仓皇躲避着那不知会从何处来的锋利,插着的珠花甩到脸上,打出了一片红印,惊恐道:“怎么回事!”
东宫与齐王府的护卫也不是吃素的,那些箭矢被打落大半,面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箭雨,倒也没落下风。
“哈,那狗太子还真是大方,竟舍得分出这么多精锐。”
为首那人嗤笑一声,下令停了箭势。
她原以为那些护卫都是草包,这一阵子打探来的消息都是如此。不曾想今日行动,竟让她大开了眼界。
是她轻敌。
锐利的目光投向印有东宫印记的马车,那人冷冷一笑,拔出长刀。
马车的摇晃终于停息下来,明蕴之强撑着镇定,将姚玉珠拉起来坐稳,悄悄掀开车帘一角。
车窗外已是剑拔弩张。
东宫与齐王府的护卫纷纷拔出了剑,护在马车周围。
以她的视角,看不到太多的所谓刺客,只能瞧见那些原本该是叫卖的摊贩,忽地拿起了尖刀,满脸煞气地环绕着车驾。
她迅速扫了一眼箭矢射来的方向,心中略有估量,这些歹人不止眼前这些,怕是两侧高楼中都有着他们的人。
定是早有预谋。
“来者何人,既知此乃东宫车驾,尔敢在天子脚下动用兵械?”
明蕴之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但她身旁有着一个惊魂未定的姚玉珠,她也只能强撑着镇定,坐在马车中扬声开口。
“若此时收手,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废话真多……”
那首领极不耐烦:“动手!”
车外立时打斗起来。敌方人手众多,又个个五大三粗,拿着砍刀不要命似的向前砍。这样狠命的刀法格外凶悍,守卫躲避不得,鲜血喷洒在马车,浸得车帘鲜红一片。
“啊!!”
姚玉珠颤抖着嗓子:“二嫂,怎么办……”
明蕴之紧紧拉着车帘,不让她看到外面激烈的打斗。然而就算什么也看不见,也能听出护卫逐渐展露出的颓势,包围圈不断缩小。
今日本就是寻常出行,东宫与齐王府的护卫加起来不过十余人,还有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车夫和侍女随从。
他们寡不敌众。
“如今只能拼死一博,”护卫长靠近车驾,压着嗓音:“娘娘,前面只有那个女人,咱们冲过去!”
明蕴之胡乱点着头:“小心为上!”
“娘娘,坐稳!”
坐在车前的青竹努力镇定下来,她催着车夫,一鞭子抽在马背上。马儿吃痛,横冲直撞地朝前冲去。
车中瓜果糕点掉落一地,明蕴之一手抓着窗沿,一手拉着姚玉珠不让她滑出去。
“呵……找死。”
马儿嘶鸣哀嚎,因为痛苦高高翘起前腿来,马车被带着几乎仰了起来,又撼然落地。
明蕴之睁大了双眼。
那女人看着容貌平平,一副极不起眼的长相,身板也并不高大,却骤然暴起,一刀扎进了马的脖颈。
四周骤然寂静下来。
那女人拔出匕首,随意在衣摆上擦了擦。
下一刻。
寒芒乍现,守车的车夫被她劈倒在地,生死不知。
姚玉珠吓得尖叫起来,被她斥道:“闭嘴!吵死了。”
青竹原本坐在车前,此刻也被她逼得缩了进来,战战兢兢地护在明蕴之前,“你,你究竟要做什么!”
车外的护卫大多被打倒,如今车上几人,已是无路可退。
明蕴之只能祈求着此处乱局尽早被发现,方才护卫长发送了信号,也不知是否有人注意到此处。
“别害怕,我不伤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
那女子用刀柄拍拍青竹的脸,不大的双眼扫视着三人:
“你们三个,谁是綦舒?”
“綦舒?”姚玉珠挣开手:“綦舒可不在这儿,我是齐王妃,你们抓错人了!”
“是吗?”
那女子猛地抬手,还滴着血的匕首将将落在姚玉珠的眼前:“我得到的情报可不是如此。”
“这位娘子,怕是寻错人了。”
明蕴之双手发颤,拨开已然瘫软的青竹,平视着她。
她要尽量拖延时间:“这其中兴许有些误会……”
“放屁!”
那女人一刀扎进车上的小案,浑身杀气乍泄:
“老娘看得清清楚楚,连着十几天姓綦的那女人都坐着这车去吃香喝辣,跟那狗太子都不知道欢好多少次了,别把我当傻子。”
“我们娘娘是东宫太子妃,尔敢无礼!”
青竹被她一吓,反倒激起了胆气:“你要找綦舒是吧,我就是綦舒!我跟你走!”
“小女娘有些胆识,”那女人冷哼一声:“可惜是个傻的,不然凭着这股忠心的劲儿,我还能留着你跟我上山。”
她目光一转,拎起青竹的衣领便将她扔下车去。
“青竹!”
明蕴之想要拉住她,却被匕首隔断了衣袖,姚玉珠双手并用拽着她,生怕她和那女人硬碰硬。
青竹被扔到地上,不知撞到何处,混了过去。那女人侧目瞧了一眼:“是个有侠胆的,留她一命。”
车外那彪形大汉一拱手,将她提去了一边。
“你们要找綦舒做什么?”
明蕴之收回手,姣好的面容隐隐发颤,唇瓣都苍白了起来。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信号已经发出去了,京城的巡卫赶来只是时间问题。还有龙骧府的龙骧卫,那可是百里挑一的精兵,这些莽夫定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她这么想着,手指掐住大腿的肉,竭力让自己不去看那滴血的匕首。
“老大,跟她们废话做什么,是不是的带回去一审不就知道了。”
“就是,那綦舒奸诈得很,说不定就是想搅混水拖延时间。”
那女人显然烦躁起来:“闭嘴。”
她看向明蕴之:“你若是綦舒,便一定知道我为何找你。”
“你……知道吗?”
她缓缓凑近,死死盯着明蕴之眼睛。
明蕴之缓慢地眨了眨眼,眼波未动。
“我不知。”
“我和弟兄们蹲守数日,綦舒日日乘着这漂亮的小车去云香楼,你若真是太子妃,应该知道,云香楼是你那好夫君的吧?”
明蕴之点头:“……我知。”
“哈,”女人忽然拉远距离,笑开,扫了一眼她身后:“那你现在护着綦舒,是想要搏一个妻妾和睦的美名?”
姚玉珠挣扎起来:“我不是,我不是綦舒!綦舒还在亭安侯府呢,你不要是非不……”
“带走。”
那女人一把抓住明蕴之的手腕,将她拖下马车。明蕴之匆忙站定,另一个守在车外的大汉进去抓住了姚玉珠。
“放开我,你放开我!别碰我!”
姚玉珠不欲让那人碰到自己,一巴掌扇了过去。明蕴之阻拦不及,只见那大汉显然被激怒,一抬手便要还回去。
“住手。”
女人冷声道:“这儿没你逞威风的时候。”
明蕴之惊魂未定,只见她们已然到了广宁桥处。
广宁桥修建在贯穿整个京城的护城河上,跨过这座桥,便是整个京城最繁华的享乐之地平康坊。
再不远处,便是云香楼。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拖延时间,想让狗太子来救你们。”
女人笑道:“如果你是綦舒,他一定会来,我还可以得个谈判的筹码。但你若是太子妃,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要不要等等看?”
“你也敢这么拖延时间么?”
明蕴之心中寒凉,知她说的不假,面上却不敢有任何变化:“按、按理讲,你抓了人,不该早些逃窜,或是……”
“你知道他在哪么?他就在云香楼,距离此处半刻钟的脚程。你猜你我相遇,过去多久了?”
那女人玩味道:“一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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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刻钟。他没来,我便知你不是綦舒。”
“綦舒,我要活的。”
“至于你……太子妃,”她上下打量着明蕴之:“可惜了,既然连太子也引不来,那便没了活着的价值。”
“杀了你,好歹能让狗太子丢脸不是?”
她转了转手中的刀,抓着姚玉珠的大汉也笑着,拔出了背后的斧头。
姚玉珠被他松开,跌坐在地上,一点点朝后挪。
“不要,不要……”
她勉力爬起来,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腰抵住了桥的栏杆,退无可退。
泪水滴落,掉落在护城河中。
明蕴之心念一动。
“……玉珠,跳!”
那大汉反应不及,姚玉珠看了她一眼,咬唇不过一瞬,闭眼仰了下去。
砰然一声水花溅起的声音。
“我去——你!”
明蕴之狠下心来握住那匕首,趁着那女人错愕的瞬间拼死抵开了方寸。
她一个反身,跃入了护城河中。
动作太剧烈,腰身狠狠撞到石制的栏杆上,好像有什么掉了下来,她已无暇去想。
广宁桥很高。
高到让她坠落之前,还能看到一道骑着马赶来的身影。
她惊讶于自己对他的熟悉,哪怕只是遥远的一个剪影,她仍能认出他究竟是谁。
他是来救綦舒,还是来救她的?
到了他们每日相约的时辰了吧。已经发现綦娘子不在了吗?
冰冷的河水淹没了她的头顶,她依稀听到那女人喊着放箭,又有无数箭矢射入河中。入了水的箭矢没了那么大的威力,有些许擦过她的身体,也只是留下了血色的花痕。
明蕴之忍住疼,在不算清澈的河水中睁开眼,去寻找姚玉珠的身影。
两人坠落的距离很近,她很快便触碰到了一片冰冷的衣角。
明蕴之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她,推着她,甚至是用自己的身体抵住她。
头脑充血,方才跳下去时憋的那一口气已经不太够了。
她眼前阵阵眩晕,好在援兵赶来,那些人似乎已经撤离,没了箭矢,她也大胆了许多。
“嗬——”
双腿用力朝上蹬着,她将姚玉珠一把推上河岸。还没来得及再喘口气,便身子一滑,又栽了下去。
……
“……够了。”
足够了。
姚玉珠要活着。姚玉珠应该活着。
她刚刚成婚,有两情相悦、青梅竹马的夫君,有一对疼她疼到能任她撒娇打滚的爹娘。
就连不苟言笑的太后和皇后,也都对她慈祥温和。
如果她死了,会有很多人伤心的。更不提她是无辜被牵连进来,姚玉珠不该死。
明蕴之眨了眨眼,口鼻中溢出了几串气泡。
她没力气了。
或许拼尽全力,还能再向上挣扎。
但拼死挣扎之后……之后呢。
她什么也没有。
午时阳光正好,将水面照得暖融融的。明亮的光线里,她能看见自己飘起的衣袖。
翩跹的衣袖浮动着,显出了缠绕着的一抹碧绿。
水声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她亲眼看着自己一点点下沉,却累得连动弹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或许是临死前的走马灯,她好像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呼唤。
像是在呼唤她的名字。
“蕴之,蕴——”
“扑通”一声,又有什么砸入水中,那道让她生起些眷恋的声音消失不见。
好久没有人唤过她的名字了。她是太子妃,是二娘,是所有人的娘娘。
时日长了,她都快要忘记原本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
恍惚中,她想起落水前,远远凝望着的那个身影。
就当他是来救她的吧。
似花焰的血液晕开在水中,明蕴之闭上双眼。
原来被人视作性命般的在意,是这种感觉。
真幸福。
17.坠落
第十七章
云香楼上,正对着护城河的那扇窗户大开着,日光肆无忌惮地照射进来,格外刺目。
快到正午,裴彧闭目靠在软榻上,手上的扳指轻轻转动着,身旁的茶杯已凉,却没动过一口。
夏松屏声进门,将所得情报放在桌上。
“如何?”
“一应部署完毕,巡卫已调走,龙骧府处有陆大人在,能确保她们顺利带着青娘逃走。”
夏松禀报:“只等午时,青娘从亭安侯府出发。”
“嗯。”
一群匪徒,无需太过费心。
裴彧睁开双眼,刺眼的日光照射在黑曜石般的眼睛上,他垂了垂视线,看着不远处的广宁桥:“前几日让你查的事呢?”
“也已查清了。”
夏松:“三年前太后娘娘确实惩处过太子妃。当时殿下去了幽州整顿军务……”
“理由。”
裴彧音色寒凉:“什么理由?”
“太后娘娘的药膳……”
“谁做的。”
夏松垂首:“后宫妃嫔、几位王妃……绝大多数都有参与。”
能在太子妃刚着手宫务之际,借她的口换了太后在尚食局多年的人手,又层层上报,处处拱火,惹得太后发怒。
显然不止一人所为。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祸害太子妃的元凶。
“属下知罪,请殿下责罚!”
三年前殿下带着秋朔几人去了幽州,留他守在东宫处理事务。事情发生时,他并不知其中内情。只是根据自己所知,太后处罚的经过,原原本本地送信去了幽州。
此事于他而言,不过是殿下不在京中时,太子妃犯的一个小错罢了。
没过多久,便抛之脑后,直到殿下提起。
找到当时的宫人细细查来,才知当初他写的信造就了多大的谬误。
夏松汗颜:“是属下失职,未能护好太子妃!”
“此事结束后,自去领罚。”
裴彧闭上双眼:“至于那些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
夏松心怀愧疚,只恨不能立刻让殿下与太子妃重修旧好:
“殿下已经四五日不曾回宫了,若是因为此事,属下愿亲自向娘娘请罪。”
裴彧端起茶杯,将冷尽了的茶饮入口中。
“不是因为你。”
“下去吧。”
这茶,比不得临华殿半点醇香。
他是有四五日不曾回去了。
不只临华殿,他甚至连广明殿都没有踏入。一应事务,几乎都被搬来了此处。
闭上双眼,脑海中还能浮现出前几日的情景。
她穿着桃红色的新衫,耳垂上挂着从未见过的玉坠子,整个人像个蜜桃般透着粉意。他进临华殿时,她正在描眉。
一个人和几个侍女自娱自乐,好不快活。
得知他的来意,明蕴之皱起眉头,那双杏眼充满了不解。
“……殿下何故要因孺人无心之失而生气?她刚入宫,年纪又轻,并非故意惹殿下烦心。”
所谓周孺人,那个他连面容都没看清的女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那人在广明殿周围鬼鬼祟祟,提着食盒,不知打探了多久。是秋朔先一步发现了她,将她押送至跟前。
裴彧这才知晓,他的好妻子早已认下了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给他做妾。
“这是太后娘娘送来的人,妾身自是要有礼相待。”
她不卑不亢,语气平静:“殿下后宫空虚,是该进些新人了。周孺人容貌靓丽,性情柔顺,妾身盼着她早日为殿下开枝散叶。”
……
一股莫名的情绪填充在胸腔,他甚至不知这情绪究竟从何而来,又名为何物。
他只知,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极为不喜,如同那些没有因果的梦境一般,都是让人迷了心智的毒药。
极其危险,且不可控。
裴彧倒掉茶水,背对着日光,静静地看着厢房中的那鼎香炉。
说来也怪,她喜欢的香气与他截然不同,却总能将其融合得很好,没有半分刺鼻之感。时日长了,他竟真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裴彧抬了抬指尖,轻嗅。
味道已经很淡很淡了,淡得像是……从未拥有过。
——从未有一味香,被人精心调配,带着满腔期待与欢喜,将那清新的兰花香气融入沉香之中。
房门被再次被叩响,裴彧熄了香,上前几步:“进。”
“殿下,”秋朔行至身前:“他们提前行动了。”
裴彧看了眼更漏:“为何?”
“混入其中的探子还未回来,尚且不知。”
秋朔猜测道:“那匪头是个莽的,兴许热血上头,等不到计划的时辰便行动也是有的。”
不远处的空中,出现了约定好的信号。
那是东宫独有的信号烟雾。
想到东宫,裴彧随口问了句:“太子妃回宫了么?”
“听闻是与齐王妃一道回去的,齐王府的马车已经归府了。”
姚玉珠的性子他有所耳闻,只怕粘糊起来,明蕴之也甩不掉。
“还有一事……”
秋朔靠近几步,“綦娘子接近娘娘了。”
裴彧皱起眉心:“她可说了什么?”
“盯着綦娘子的暗卫隔得远,怕被綦莫发现,没听到什么。”
“就是,”秋朔犹豫道:“綦娘子好像拿蛇吓娘娘,娘娘脸都白了,像是……哭了。”
“便该给她那蛇统统烧了了事。”
裴彧重重放下茶杯,闭目抿唇。
半晌,问道:“当真哭了?”
“……殿下。”
秋朔:“是真是假,殿下回宫一问便知。说不定娘娘正等着殿下安慰……”
“轮得到你打趣。”
夏松从外进来,他吃了教训,不敢再有半点吊儿郎当,正色道:
“回禀殿下,青娘已经伪装成綦娘子上车,刚刚从亭安侯府出发,他们快行动了。”
“什么?”
秋朔抓住他:“什么叫刚出发,那方才他们提前行动是……”
裴彧猝然抬首。
木椅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茶杯被衣角带倒掀翻,冷掉的茶水洒在地上,瓷杯滚落,碎得像是从菱形窗格中折射而进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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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色的日光骤然变得发冷起来。
提前被清理过的广宁桥前后无人,街道上也没了百姓的身影,只远远地能瞧见一辆不大张扬的马车七零八落地歪倒在地,高大的骏马也变得只有小小一点,模糊不清。
“殿下,殿下……”
秋朔看见那攥紧窗格的五指,用力到发青泛白,一根细小的木刺扎入掌中。
“……备马。”
“我说备马!”
裴彧砰地甩上窗,拇指与食指放在唇前,一声哨鸣,养与云香楼后院的骏马挣脱了绳索,跃过人群闯了出来。
“殿下!”
夏松阻拦不及,生生看着那道身影自窗中一跃而下。
他飞速趴到窗前,只见太子殿下已然坐在了黑色的骏马上,手握缰绳,似闪电般朝广宁桥而去。
马蹄声在耳畔密集响起。
手中的缰绳紧到掌心发麻,他抽出袖中的匕首,不顾千两黄金一匹的北凉大马究竟有多难得,狠狠插进马的后臀。
马发了狂似的朝前奔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不知她为何会轻易改了往日习惯,折道来了此处。
偏偏在今日,暗卫、死士,大半都被调离。
她等了多久?
那些巡卫,护卫,甚至还有他……她一个也没有等到。
所有的想法凝在脑海中不过一瞬,裴彧喉头都泛起了血腥味。
强烈的日光照射在他的身上,裴彧却一阵阵发冷,冷到发颤。
直到他看见了一道素色的身影。
她目光决然,双手毫不畏惧地握住了锋利的刀刃,殷红的血液顺着掌心流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下一瞬,腰肢重重撞在了栏杆处,腰间那块挂着的玉佩终于再也无法承受着滔天的疲倦,坠落在地。
水声溅起在耳畔。微小,又巨大,似轰然的雷鸣。
霎时间,梦中的场景在眼前重现,那块玉佩,那块碎裂的……
半块玉佩轻轻弹起,坠入了湍急的水流之中。
裴彧齿关泛起了铁锈味,那冷玉似的容颜沉郁着浓浓的杀意。他自马上跃起,一点马背,借力掠至广宁桥上。
“你竟敢一人来此——”
那女人面色忽然一顿,分明只是一把匕首,却让她几乎接不住这杀气凛冽的一招。长刀堪堪挡住,她起了火,大开大合地挥舞起刀来。
“老大!”
女人被唤回了神,愕然垂首,那匕首不知何时,竟已深深插在了她的胸口。
她连退几步,挥退众人:“走!”
裴彧无心恋战,一招击退。只见一双手奋力推起了一个昏迷的身躯,尚未来得及开口,那双手便又沉了下去。
“蕴之——!”
他纵身一跃,沉入水中。
冰冷的河水充斥着鼻腔,仿佛坠入了另一个梦境。
……
“——殿下,你说这盆兰花,能活到殿下的生辰吗?”
“……能的。”
“——当真?那妾身将它送给殿下,做生辰礼如何?”
“未免太过偷懒。”
“躲什么?”
“……没说不要。”
18.醒来
第十八章
“脉象浮缓,肺中积水已消……”
静山松开手,青芜红着眼将主子的手放回帐中。
“娘娘这是风寒侵体,好在得救及时,性命无忧。”
临华殿中,一应陈设如往昔,然而却因主人的昏迷,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沉寂。
“性命无忧,为何昏迷了三日还未醒来?”
裴彧音色沉沉,带着几分哑。
藕荷色纱帐中躺着的女子神色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可那副身躯之中,胸膛呼吸的起伏都极为微弱,眼睫紧闭,没有半分将要醒来的征兆。
已经整整三日了。
阖宫太医都束手无策,三日来灌了药扎了针,却都不见分毫成效。
静山叹气道:“心志若不自振,则神思无归。”
“……神思无归,是为何意?”
“娘娘身子康健,底子不错,只是略有湿寒。至今未醒,则是……”静山摇头:“心中郁结,或是遭受了什么打击,不愿醒来罢了。”
裴彧攥紧指尖,因连日操劳而泛起了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道模糊的人影。
什么叫不愿醒来?
像是觉察到他的所思,静山站起身来,缓声道:“殿下,心病难除啊。”
青芜垂着含泪的眼将静山送出去。回来的时候,正撞见了端着药送来的青竹。
青竹那日被人从马车上摔下,身上只有些擦伤,当时晕了过去,醒来便好了。躺着修养两日,心中实在担忧,“娘娘如何了?”
青芜大致将方才静山所说转述给她。
“二位姐姐。”
青芜转头,是周觅柔。
她让青竹先端着药进去,福了福身:“孺人安好。”
周觅柔:“娘娘今日醒了么?我心中实在是担忧不过……还请青芜娘子代为说情,让我见上娘娘一面。”
太子妃昏迷,不少人都来请见,太子一应拒了,就连醒来的姚玉珠也没能见着娘娘。
青芜原想拒绝,却想起了静山大师方才所说的话。
娘娘心中郁结。成因为谁,她心中清楚。
殿下在娘娘身边,怕是难以让娘娘安心。
她点了点头:“孺人请进来吧。”
周觅柔怯怯跟在青芜身后。
临华殿中空荡,随侍的宫人都被清了大半,寂静无声。
榻前,纱帐被掀开一角。男人沉着眉眼,笨拙地抬手,将汤匙中的药送入女子唇中。
然而那唇齿紧闭,苦涩的药汁从唇边流下,男人放下汤匙,又拿起绢帕沾拭着。
“喝。”
男人擦净了药汁,又端起汤匙,僵硬道:“……蕴之,喝药。”
听得脚步声,他眸光一顿,略侧过首回望一眼。瞧见周觅柔,本就不好的面色更加黑沉。
“谁准她进来的?”
他本就容貌冷峻,稍一沉脸,便有股不怒自威之感,叫人看了心颤。
周觅柔先青芜一步跪下来,“是妾身哀求青芜娘子带妾身进来的,殿下莫要怪她。妾身知晓娘娘未醒,日夜忧思,只恨不能代娘娘受罪。”
裴彧不置可否,语气淡漠:“你倒是个有心的。”
“妾身愿照顾娘娘,哪怕做个女使,只要能留在娘娘身边便好。”
她深深叩首,语气恳切。
便是青芜,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表态。
她以为周觅柔不过是来瞧瞧娘娘,无论是真心还是做做样子,都尽个心意便好,谁知她竟想要留下。
裴彧放下药碗:“为何?”
周觅柔有些怕他,但此时仍旧壮着胆子,道:“妾身家乡远在幽州,只身一人来到京城,人生地不熟,不敢称孤苦,却也当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只有娘娘待妾身好。妾身也是后来才知晓,娘娘也非京城人,想来当初也与妾身一般,却无另一个娘娘待她……”
周觅柔越紧张,话反而多了起来,说到这儿,才磕磕巴巴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
“望殿下恕罪,妾身不该妄自揣摩娘娘……更无影射殿下之心!”
青芜听了直叹气。
越描越黑。
裴彧抿了抿唇,看向榻上的人。
她总是对谁都好。
他站起身,“起来吧。你有这份心,她会高兴的。”
周觅柔“哎”了一声,小步站起挪到榻边。她小心翼翼看了殿下一眼,道:“妾身来侍候娘娘用药。”
裴彧:“她喝不进,待会儿叫太医来施针张口……”
“……”
青竹这几日养伤,没来侍候,方才亲眼见娘娘喝不进药,这会儿惊喜道:
“娘娘喝了,多谢周孺人!”
裴彧背过手,亲眼看着方才怎么也不肯张口的人,此刻被青竹扶着,周觅柔的汤匙送入唇前,细细喂下。
就这么喝了?
如果不是知晓她还昏迷着,他几乎要以为她是故意气他的了。
青芜上前去,给溅出的几滴药汁擦了擦,提醒青竹道:“莫要一惊一乍,娘娘这几日都喝的下去药的,只是……”
她刻意压着声音,不想让裴彧听见。可裴彧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将她的意思明白个一清二楚。
好。
很好。
青芜可以,连这什么周孺人也可以。
只是不喝他喂的药,是不是?
裴彧冷嗤一声,转身便走。
秋朔守在临华殿前,见殿下出来,意外道:“殿下怎么……”
“孤不受人待见,还不能走了么?”
裴彧顿了顿脚步,回首瞧了一眼。
耳边是秋朔的絮叨:“殿下也几日没合眼了,想来娘娘也不想看见殿下这般模样。”
太子妃与齐王妃两位皇妃遇刺,还是在京城繁华之处堂而皇之地行事,陛下震怒,下令彻查。
龙骧府统领陆珣亲自去查,查出了几封未销毁干净的信件,那彻查的消息便又没了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不尽的赏赐和流水般的补品,包括殿下在朝堂上撤了数个康王爷的心腹,陛下也只作不觉,默认了下来。
夏松领了罚,这几日不在,他奉命日日守着临华殿,比谁都清楚。
殿下白日里去忙政务,陛下、工部、龙骧府几处的事,哪一个不是棘手的。
夜里便守在临华殿,他以为殿下好歹会休息片刻,可他昨夜才惊觉,殿下只是默默坐在榻前,抚摸着那块碎掉的玉佩。
那半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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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是前几日撞碎的。半块孤零零地留在广宁桥上,半块随着太子妃,一起掉入水中。
殿下将太子妃救上来的时候,那半块玉佩被娘娘握在手心,紧紧地,谁也拿不出。
还是殿下低声,在娘娘耳边说了什么,那半块玉佩才被松开。
秋朔问,殿下,是否要寻工匠来修补?
殿下什么也没说,将那两块玉佩拼在一处。
然而怎么也拼不回最初了。
秋朔好像觉得,殿下和娘娘,就好似这块玉佩一般。
他端详着殿下的面色。殿下静静地看着殿内,屏风将内室的几人全然遮挡住,什么也看不见,可殿下还是站了许久。
久到他以为殿下不会再离开的时候,裴彧道:“走了。”
秋朔应了一声,继续留在临华殿,当门神。
-
明蕴之很久没有做过这么长的梦了。
明月芦花般的梦境里,她像是回到了童年。
外祖柏丰益从朝中退下后,一手创办了个山中书院,天下学子不少都慕名而来。
书院后山有一条河,外祖与外祖母二人坐在河边垂钓,她便蹦下水中,欢欢喜喜地戏水。
外祖母起初还拦,怕她学野了性子,日后为世道所不容。但外祖道:“女儿家天生便吃亏,松快的日子也就这么几年,拘着她做什么。”
直到明蕴之淘气地将外祖钓上来的鱼丢进水中。
柏丰益粗声粗气发了火:“让她滚回去!去打板子,好好学学规矩!”
明蕴之躲在外祖母身后,咯咯笑。
她才不怕。
梦境的最后,外祖母摇摇她的手,说蕴娘长大了,还要去爬树吗?
她说:“蕴娘,醒醒,去捉鱼了。”
“蕴娘,小蕴娘,别睡懒觉,睁睁眼……”
……
明蕴之睁开双眼,唇边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直到目光定格在那熟悉的床帐上。
笑意缓缓褪去。
喉咙干到火辣辣地痛,她勉力抬了抬手,青芜时时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娘娘,娘娘醒了!”
“快去唤太医,娘娘醒了!”
临华殿忙乱了一阵,很快又安静下来。
青竹端来水杯,喂着她喝了水。明蕴之这才有了力气,哑着嗓子道:“我睡了多久?”
“第四天了,”青芜红着眼:“太医说再不醒,娘娘就……呜,吓死奴婢了……”
“我这不是醒了吗。”
明蕴之还虚弱着,语速缓慢。
青竹倒豆子似的将这几日的情况说了一通。然后才跳起,道:“还未告知殿下,奴婢这就去!”
明蕴之按了按她的手。
浅色的唇边露出一抹笑意。
“……不必。”
她缓缓道:“日后,我的事……都不必告诉他。”
即将踏入殿中的人身影一顿,脚步停驻在屏风之后。
“若殿下问起,便说……”
明蕴之咳了几声,笑着道:“也不一定会问起,日后再说吧。”
临华殿外,夜色沉沉。殿中熏着的暖香掩盖不住浓重的药气,飘荡出来。
唯觉秋风凉瑟。
19.不喜
第十九章
“玉珠,哎玉珠慢些!”
姚玉珠不理会齐王在身后的叫唤,一踏进临华殿,便冲了进去,扑到榻上:“嫂嫂!!”
那叫声不可谓不凄厉,含哀带怨,一脑袋珠花张牙舞爪地拥进锦衾。
“嫂嫂,你终于醒了!”
她扑上去的动作太快,青芜青竹压根没反应过来,榻前正说着话的周觅柔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闪进来,差点躲避不及。
姚玉珠可算见着人了,激动地像要哭出来。
她当日便醒了,得知太子妃是为了救她才失力落水昏迷,哭着闹着要来见她。齐王和姚父姚母拦了又拦,这才勉强劝动。
这几日她天天催齐王去与太子殿下说情,让太子松口,放她进宫见人。
可齐王平日还好,一到太子面前就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见了太子那张冷脸便没了主意。
直到太子妃醒来,情况稳定之后,太子才允了她见面。
姚玉珠一个眼神,齐王噗通一声跪下,正色道:
“多谢嫂嫂救玉珠性命,自今日起,嫂嫂便是我和玉珠的救命恩人。”
“日后我必定结草衔环,当牛做马,报答嫂嫂的恩情!”
那忠心,恨不得磕上几个头来。
“快起来快起来,”明蕴之帕子捂着唇,笑得咳了出来:“再不起,可就要折我寿了。”
齐王站起来,指天发誓:
“天地可鉴,我对嫂嫂的感激一片赤诚。玉珠说了,嫂嫂救了她的性命,便是她的亲姐,往后我与玉珠管您叫阿姐,管二哥叫姐夫!”
姚玉珠也被他说得脸红,侧过身拧了他一把:“我、我才不是这么说的,我说的是我叫嫂嫂阿姐,与你有什么相干。咱们各论各的。”
“你我是一家人,我自然是要随着你叫的。”
齐王一本正经,把妻子的手挪开,避过脸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认真道。
明蕴之被他俩闹得笑了半晌,原本苍白的面色都笑出了几分红润。
“阿姐,好阿姐,愿不愿意认我这个妹妹嘛。”
姚玉珠自小练就一身撒娇的好功夫,没几个人能抵挡住,明蕴之自然也被轻松拿下——她哪里接触过这么粘人缠人闹人的小娘子,乌油油的头发一个劲儿地往她怀里蹭,大有一股她不答应,便要四肢并用缠上她的架势。
明蕴之无奈举起手:“好好好,我应了,快快松开。”
姚玉珠:“咱们义结金兰……歃血为盟!”
齐王:“话本子真是看多了,你呀你。”他看了嫂嫂的双手一眼,声音低了几分:“那日我不在,听人转述,都觉得惊险。多谢嫂嫂救了玉珠。”
他声音恳切,不似那般不知轻重的少年。
明蕴之道:“是玉珠机敏,反应及时,我一开口她便跳了下去。若非她这举动让那几个歹人意外,我也没有逃生之机。”
玉珠捧着脸:“就当阿姐夸我了。我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阿姐说跳,我就真的心一横跳下去了,什么也没想。跳下去之后才想起来,我不会凫水……”
几人说了会儿话,明蕴之目光划过周觅柔不大自在的脸,让青竹先将她送回去。
姚玉珠皱了皱鼻尖:“这便是那位周孺人?”
她现在对明蕴之的感情到达巅峰,自然瞧不惯东宫中其他的女子。
“为何要允她来侍奉,就不怕她有歹心,做坏事?”
姚玉珠可喜欢看一些话本,听唱戏的咿咿呀呀闹腾个没完,这会儿看到不声不响的周觅柔,满脑子都是她可怜的阿姐被城府深沉的女子暗害。
“无妨的。”
明蕴之失笑。她也不是全然不谨慎的人,周觅柔入宫没多久,她便着人查了她的底细。只是还未查清,便出了意外。
青芜那日让周觅柔进来以后,隐隐也有些顾忌,偷偷请了守在临华殿的秋朔帮忙查一查。
谁知秋朔道,殿下一早便将此人查了个清楚,若非如此,也不会准她留在东宫。
明蕴之心里转了几转。
家世清白,性情柔顺,甚至知恩图报,还有些怯与软。难不成太后真是看中了她的容貌与性情,觉得可为良配,想让她诞下小皇孙?
似乎太不像太后作风了。
明蕴之为她辩解几句,姚玉珠也道:“要我说……”
她看了眼齐王,也没避着他,撇撇嘴不大高兴地说:
“母后和皇祖母待我阿姐如何,我也看在眼里,说不定便有什么阴谋诡计呢。阿姐放心,有我在,绝不让任何人伤了你。”
齐王有心为亲娘辩解几句,但似乎也觉得妻子说的是实话,不太好意思地嗫嚅着唇,抱歉地看向明蕴之。
“嫂嫂……”
“此话在我这里说说尚可,莫要去旁的地方说了,可知晓?”
明蕴之伸出指尖,点了点姚玉珠的额头。
姚玉珠嬉笑着,抓住她的指尖:“阿姐,我为你染甲如何?过几日秋猎,可要漂漂亮亮的。”
提到秋猎,明蕴之犹豫了一瞬:“我便不去了。”
她身子虽恢复得很快,却总觉得有心无力。
她明白自己,生死攸关的时候,脑中闪过了太多事,浮浮沉沉,有的想了个清楚,有的却也没太明白。或许她本就不是个通透之人,旁人道迈过这道生死的线,往后便会看开了,可她却还是总觉得累。
或许是心里太累了。
既然醒了过来,她便不想就这么去了,却也没想好该怎么继续活。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养养身子,吃得好、睡得好,便好了。
至于别的,她不想掺和,也不想关心。
“阿姐,就当陪陪玉珠,秋猎去嘛去嘛……”
“去吧。”
一道澈冷的声音传来,三人回头,那个似剑锋般冽冽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
明蕴之侧过头,略微抬眼看向他:“殿下怎么这个时辰便回来了?”
“事情忙完了,来瞧瞧你。”
男人抬抬手,冷玉般修长的指骨提着个花里胡哨的小布袋,和他一身玄黑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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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不入,突兀至极。
明蕴之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提着的东西。
还是姚玉珠先反应过来,“呀”了一声:“二哥,这不是京郊那家铺子的糕点嘛!”
明蕴之很少出宫,更少吃宫外的吃食,不大了解。
姚玉珠解释道:“这家铺子开在京郊,一来一回便要大半个时辰了,老板可会做生意了,不接预定,不让小二外送,任你是多大的官儿,也得老老实实排着队买。哎!偏生咱们京城人就吃这一套。我都没吃过几回呢。”
明蕴之掀了掀眼皮,看了裴彧一眼。男人仍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沉沉的,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辛苦殿下了。”
明蕴之抿唇,话虽这么说,但想来这种事也不会是裴彧亲自去做,要么是秋朔要么是夏松。裴彧这种成日里见不到人影的大忙人,怎会有闲心排队去等一家糕点。
“从军营中回来,顺路。”
裴彧垂下眉眼,示意她接过。
姚玉珠闻到香味,有点意动。明蕴之打开,先递给了她一块:“玉珠尝一口?”
姚玉珠连连摆手。
她道:“我说那家老板会做生意,就是因着他还宣称了什么……这糕点就得有情人亲自去买,要排了长队耐得住寂寞,亲手将糕点送入爱人口中,说是什么一定能甜甜蜜蜜长长久久……”
“谁不知晓这是噱头嘛,但就有人爱凑这个热闹。时日长了,还真出了几对有名的恩爱夫妻,于是名气越打越响,成日里不少人去排队呢。”
姚玉珠:“所以这糕点,只能阿姐吃。”
齐王也点头:“反正我和玉珠成亲前就吃了,不差这一口。”
明蕴之抱着糕点,笑了笑。
“甜歪歪的,”她将手中拿出的那一块放了进去:“近来胃口不好,吃了,怕是喝不下药了。”
她自来是不信这些话的。
也不愿在她喜欢的玉珠和齐王面前做戏,装出一副与裴彧极为恩爱的样子。
在真正的眷侣面前,所有的伪装都极为拙劣,她不想当个笑话。
齐王看着她放下糕点,张了张口,小心地看了一眼二哥的神色,拉着姚玉珠起身。
“时辰不早了,二哥二嫂,我和玉珠便先回去了。”
姚玉珠还有心再留一留,却见齐王朝她挤眉弄眼,显然是有话要说,也只好应下。
两个闹腾的人一走,临华殿又安静了下来。
“殿下。”
明蕴之率先开口:“近日喝了太多苦药,胃口实在不佳,殿下……”
“嗯。”
裴彧移开稍沉的目光,打断道:“给你了,该如何处置,都随你。”
只是从军营回来的途中,恰好听到了此事。
鬼使神差,鬼迷心窍,总归是一瞬间的念头,生平头一遭抛下繁杂的公务,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拎着热腾腾的糕点了。
不吃便不吃,一份糕点而已,代表不了什么。
什么也代表不了。
20.疑心
第二十章
御驾到达西山行宫的时,刚过正午。
行了两日的路,众人皆疲乏不堪,满身倦意地去往营帐修整歇息。
侍女小厮来来往往,略显出几分忙乱。
“你是哪家的,也不长眼睛瞧瞧我们娘娘是谁?这营地里可都是贵人,当心冲撞了谁,有你脑袋掉的!”
一女官打扮的女子高声训斥,引来几分瞩目。
齐王扶着姚玉珠下车,姚玉珠一下来,反身回去拉明蕴之。
听到那边动静,不屑地撇撇嘴,脸颊鼓起。
明蕴之下了车,抚抚裙摆,转头瞧见她那副气鼓鼓的模样,顿觉好笑:“方才还欢欢喜喜的,这会儿怎么生起气来啦?”
“我就是看不惯她们趁着阿姐养病,着急忙慌地开始争起权来,”姚玉珠轻哼一声:“一个两个,谁不知道她们心思似的,好大的威风。”
“不过嘛……瞧这模样,应当是我那三嫂更胜一筹。”
那日出事后,康王妃与肃王妃接连入宫,没能成功探望上病人,却从皇后处得了协理六宫之权。
比起家世平平,性子也不甚张扬的肃王妃,显然是更为泼辣的康王妃能服得了众一些。话虽如此,但肉眼可见地有些仓促混乱,这才没多久,就已经有好几家女眷心有怨而不敢言了。
明蕴之笑了笑。
都眼馋她手上的权,但她若真撒手放开了,只瞧几人能接得住。
几人朝帐中走去,姚玉珠劝道:“阿姐,随我住罢!我的帐子可大了,还要来了好些奶皮子,咱们边看话本边吃呀。”
日光正好,晴朗的天色里,明蕴之未施粉黛,因着赶路,头上只簪了一只宝蓝色的珠钗,因着寒气而苍白的脸颊被太阳晒出了几分红润,笑意盈于眼眸。
“不了,”她推推姚玉珠:“一路上只顾着与我说话,五弟可被你冷落了好一会儿呢。”
姚玉珠回头瞥了一眼委委屈屈的齐王,不情不愿:“好吧,那我让人送些奶皮子去。”
明蕴之点头应了。
来时,便是玉珠盛情难却,她乘了齐王府的车驾,此时到了营帐,自不好再多叨扰。
回了营帐,青竹打来水,几人洗漱过后,明蕴之换上了柔软的绸衣,烘着头发。
一身疲乏在接触到身下那床软毯的时候尽数消弭,她满足地喟叹一声,长长伸了个懒腰。
“看来这皮子真是拿对了!”青竹道:“这还是娘娘和殿下成婚那年,殿下亲自为娘娘猎下的一头熊呢。娘娘可记得?那熊油光水滑,毛色好到引得好几个夫人都眼馋,咱们殿下功夫好,半点没伤到皮子,连夜就让人剥了皮来制成了毯子。”
明蕴之摸了摸身下的皮子,点头:“他功夫的确好。”
她见过男人英姿飒爽的模样。
黑熊难寻,这样大、又没有一根杂毛的黑熊更是万里挑一。她还记得那日,她无意中瞧见了一只黑兔,裴彧原本要射下,她又忽然反悔。
虽说是出来围猎,但她不会挽弓射箭,也没真的见过血,箭在弦上的时候忽然心生悔意。
又怕裴彧因着什么妇人之仁看轻了自己,明蕴之硬着头皮道:
“这样小的兔子打了也没意思,妾身昨日瞧见镇国公世子为长公主猎了头好大的熊,说要给长公主做成毯子呢。”
她嘴硬着说完,一转头,对上裴彧那双曜玉般的眼眸,也不知是不是看穿了她拙劣的借口,少见地爽朗一笑,扬起马鞭。
“看来孤的太子妃还是个有雄心的,”裴彧一夹马腹,身上银鳞般的铠甲在日头下反射出耀目的冷光:“太子妃的心愿,孤自要满足。”
明蕴之还没反应过来,他便点了几人,道:“你们几个,随孤入林。秋朔,护送太子妃回营。”
“是。”
几人策马入了深林,明蕴之脸红了红,有些发烫。
那日他很晚都没有回来,她忧心到深夜,几次派人去询问情况,仍不见人影。
脑袋里想了许多许多,只怕因着自己一时的意气之言,让他遭到什么危险。
她记得自己当时的可笑情态,自顾自在哪儿伤心到快要流泪,却没注意到男人回营时的动静。
裴彧一掀帐,便又笑了。
“眼睛这么红,难怪不让孤打兔子,原是同类相惜。”
明蕴之头脑一热,忘了什么礼数规矩,怔愣瞬息终于回过神,扑着拥了上去。
此刻回忆,她仍记得男人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后来……后来的事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这块皮子送来以后,他将她压在其上,掐着她的腰身,滚烫的气息惹得她心头发麻,直到这块皮子被染得不像样。
明蕴之翻了个身,将滚烫的脸颊埋在枕上。
被自己的东西染脏以后,她羞得再也不想见这块皮子,在库房放了两三年,竟又被拿了出来。
“娘娘怎么脸红了?可是又发热了?”
青芜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担心道。
“……无事。”
明蕴之坐起身,拍了拍脸。这都是好几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她也年轻不懂事,总觉得与裴彧是夫妻,他再冷淡,她也是一门心思地想要贴近他。
现在的她没了这个意气。犹豫一瞬是否要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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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皮子放回去,却又改了主意。
裴彧打给她的,便是她的了。好东西,凭什么要堆在库房里?
用了才不亏。
明蕴之烘好了头发,点了点妆奁:“便戴这几支吧。”
青芜刚为她簪上,来不及欣赏欣赏,便听青竹低声道:
“娘娘,肃王妃来了。”
明蕴之看了看天色,转头:“怎么这个时辰来了?……请她进来吧。”
时辰尚早,寻常收拾行装都还需要功夫,更不提肃王妃还要统管协理,怎会有空来寻她?
青竹将人请了进来,倒上奶茶,各自落了座。
肃王妃比她年纪稍长,入座先寒暄几句,问了问她身子。
明蕴之浅笑道:“有静山大师调理着,好了许多,多谢大嫂关心。”
肃王资质平平,在朝中也不声不响,贵妃娘娘也是个深居简出的,肃王妃平日与她并无交恶,关系尚可。
只是明蕴之心里也明白,肃王妃能以那样的家世坐稳皇长子正妻的位置,让任何人都寻不出她的错处,这样的人,也绝非毫无心计之人。
“大嫂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明蕴之更情愿她开门见山,莫要耽误功夫:“不是弟妹不愿与大嫂叙话,实在是身子还亏虚着,坐不了太久。”
她看了一眼肃王妃脸色,挥退宫人,只留了青芜在身侧,道:“大嫂有什么话可直说,若能帮的,便是看在钧儿的面子上,我也会尽力相帮。”
“哪有什么话,只是关心弟妹身子,想来瞧一瞧。”
肃王妃低头,饮了口奶茶。
明蕴之心中有自己的计量。她当了三年的太子妃,管了三年的宫务,其中倾注心血自不必说,她是好性儿,却也没大方到将自己的成果拱手相让。
许多东西给出去容易,要回来难。康王妃与肃王妃相争,是她乐得看到的。
肃王妃此刻求到她头上来,便是被欺压得没了法子,她不介意卖几分好。
她转头,对青芜道:“去将那奶皮子取来,待会儿让大嫂带回去,予世子用。”
肃王妃开口道:“二弟妹待我,待钧儿如何,我都看在眼里。”
“钧儿懂事,我这个做婶母的,尽几分心意罢了。”
明蕴之的确喜欢裴钧,甚至连康王家的裴琦也很喜欢。稚子总是天真无邪,比之心中太多弯弯绕绕的大人,要好相处许多。
“我知晓弟妹心中所想,正是因此,便更见不得弟妹遭人蒙骗,白白受了委屈。”
肃王妃抬起头,压低声音道:“我有一件疑心的事,弟妹可愿听我细说?”
21.真相
第二十一章
营帐外天色晴好,不少欢声笑语。
帐中却气氛沉沉,肃王妃放下茶杯,口气很轻:“或许做皇家妇,身份太高……也并不是好事。”
“弟妹,可明白我的意思?”
她那双总是平平淡淡,好像没有过多情绪的眼睛看向明蕴之。
肃王妃不止一次在心中感叹这个弟妹的美貌,京城不缺美人,勋贵家的女儿更是一个赛一个的标致。可偏偏这个不是京城人的太子妃,反倒将那娇艳与明丽结合得正正好,艳丽中不失清秀端方,似那芙蓉牡丹,又更有一股如兰如竹的君子气。
打心底里,她是认可这个二弟妹的能力的。
瞧见那双杏眸微光闪动,肃王妃便知道,她这句话,明蕴之听懂了。
“……大嫂,可是知道了什么?”
明蕴之的声音有点艰涩。
肃王妃转了话茬,轻轻笑了笑:“入了秋,我那幼子染了风寒迟迟不好。我这个当娘的日夜忧心,恨不得能代他受罪。”
明蕴之没接话,脑海中闪过方才说过的种种,指尖微蜷。
“这话说出来要遭人骂的,我却也顾不得了……若非弟妹落水,殿下快马加鞭送着静山大师回来,只怕我那小儿还不得好,也算是托了娘娘的福。”
肃王妃道,那日她抱着幼子上山,请静山大师诊脉。
她去的时候,静山大师正在调一味药。
瞧见她来,静山便止了动作,交予一小沙弥。那沙弥年纪小,抱着陶罐摇摇晃晃,肃王妃是有孩子的人,心生怜悯,便让嬷嬷送他一程。
谁知嬷嬷还未靠近,那小沙弥便机灵躲开,道:“不能给你碰!这是要送去给太子爷的!”
“弟妹,并非我一门心思要窥探东宫的用药,实在是小儿风寒难愈,我忧心到昏了头,恰巧弟妹也是落水风寒……我心中起了主意,便叫人偷偷取了一点。”
肃王妃说完,从袖中取出一瓷瓶来,递给她。
明蕴之从来柔和着的面容再也撑不起笑意来,眸色稍沉地接过,将其倒出来瞧了瞧。
“这药究竟如何,我并非医者,自然不敢胡乱开口。但其中有一味药材难得,还有股异香,虽然很淡……”
“听闻弟妹擅调香,能辨出许多复杂的香料,想来也能嗅出这味道的不寻常,”肃王妃语气缓缓:“弟妹,可在殿下身上,嗅到过这种香气?”
瓷瓶中那颗不大的药丸躺在手心。
从她拿到这颗药丸开始,她就知道了肃王妃所言非虚。
先前,那样淡的玉髓香也没能逃过她的鼻子,更何况是这股混杂着草药浓烈香意的气息。
她是在裴彧身上,嗅到过不止一次的。
明蕴之静静看着这丸药,道:“所以,这是什么药?”
“弟妹心里跟明镜似的,何必要我再将那话说出来,伤人心?”
肃王妃低低开口,嗓音中尽是对同为女人的悲哀:“皇家媳妇,身份低了,会被人耻笑上不得台面,惶惶不可终日,唯有拼命生下子嗣方能站稳脚跟。可身份高了,手上的权柄重了,这儿女的福气,反而会淡。”
“弟妹与三弟妹多有不和,可待小郡主仍旧宽厚温柔,我便知晓弟妹是个喜欢孩子的。这些年,饶是我没什么本事,也听说弟妹喝了不少苦药,皇后娘娘更是因此,送了周孺人入宫。”
“……如今想来,真是不值得。”
肃王妃说完,只听身侧的人极轻地笑了一声。
“若非大嫂,真不知我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明蕴之收起药丸,像是丧失了全身力气似的,抬眼的幅度都极小,微微看向她:“大嫂想要什么?”
她能不能有孕,与肃王妃毫不相干,并且她无子一日,有子的肃王便能多一日得皇帝的眼。于肃王府来说,东宫长久无后才好。
她这么大费周章地告知此事,所求定然不小。
肃王妃这才慢慢饮尽了奶茶,道:“世人所求,无非那几分利。三弟妹太过势大,日后霸占着宫务不肯交还,于二弟妹而言也是桩糟心事。前阵子我被孩子的病绊住了脚,如今再想插手,恐有些难了。”
“不难。”
明蕴之撑着额角,双眸微闭:“大嫂且放心去做,万事有我撑着。”
指尖在小案上轻轻点了点,继续道:“钧儿已经开蒙,快进学了吧。听闻大哥近日在为他寻先生?”
肃王妃手微微颤抖起来。
这可是意外之喜!谁不知太子妃的外祖父是柏丰益,天下学子泰半都梦寐以求听他传经授道,他的书院扬名天下,多少人才都是他的学生。
却也正是因此,有个益州牧做父亲,又有个令天下人敬仰的外祖,所以才格外被人忌惮,害怕她诞下子嗣么?
“钧儿的事,我这个做婶母的必会放在心上。”
明蕴之抬眼,音色泠泠:“只是方才之事……”
“弟妹放心,”肃王妃站起身来,“此事你知我知,就连王爷我也不告诉!”
……
送走了肃王妃,明蕴之叫人请了信得过的太医,将那药交给他。
王太医验完,捧着那药好似烫手山芋,颤巍巍开口:“娘娘……是从何处得来这味药?”
“你且直说,这药有何异处,不必忌讳。”
哪怕听了肃王妃这一遭,她也仍旧抱着几分侥幸。
“此药……微臣也只是多年前,在一卷快失传了的经书上看到过。其中有一味名无痕,取自‘雪落无痕’之意,极为难寻,且配比需得极高的精准度,唯老手不可得。”
王太医回禀道:“此物用了,会……不利子嗣。换言之便是,只要用了此药,短则三月内,长则半年,无子嗣之忧。”
无子嗣之忧。
无子于裴彧而言,是喜还是忧?还是只有她的子嗣,才需要被这样千防万防。
明蕴之闭了闭眼。
刚成婚时嗅到这股药味,裴彧称其为寻常补药。她还怕他何处受了伤,不肯告诉她,紧张兮兮地要瞧遍他的全身,确认无误才放心。
如今想来,是她作了乐子,作了痴儿。
“下去吧。”
王太医伺候她许久,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听太子妃没有发怒的意思,赶忙退了下去。
青芜:“娘娘……”
明蕴之侧躺在榻上,双眼涩到发干,指尖一阵发麻。
好像连哭都有些哭不出来了,万千思绪凝结在心,只化作长长一叹。
她的渴求,原是旁人的避之不及。
或许在裴彧眼里,盼求子嗣,无非是她费尽心力钻营,想要靠子嗣站稳脚跟,甚至培养自己的势力。
他厌恶她,亦或是提防她,忌惮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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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的权势——也可能是二者兼有,也不足为奇。
这不是她的错。
她应当庆幸,这世上,总算又少了一个不被期待的生命。
明蕴之蜷着身子,她努力地用额尖抵住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好像这样,她就回到了童年外祖母的怀抱。
帐外天色沉沉,不远处已经燃起了篝火,晚宴开始。
她听到了热闹的舞乐声,遥遥传来,像是远在天边,没有实感。
因为大病未愈,她早便与人知会了今夜不去。
不会有人发现她的狼狈,便也无人能嘲笑她的脆弱。起码在今夜。
借着那震天的锣鼓,她终于不用再咬牙捂着唇,那满心的委屈,终于随着轻轻颤动的身子传了出来。
-
“殿下。”
宴会散了,歌舞方歇,入夜后的营地颇有几分静,有种热闹喧嚣过后的空落。
裴彧对宴会本就兴致缺缺,忙了一夜,听得外头声音歇了,方知时辰已晚。
行至帐前,被青芜拦住了脚步。
青芜低低垂着脑袋,“连日赶路,娘娘今日早早睡了,难得安寝。”
这便是不让他进去的意思了。
裴彧掀眸看了紧闭的帐中一眼,里头昏暗无光,分外安静。
“听闻晚间传太医了,可有何事?”
青芜顿了一瞬,声音闷沉:“舟车劳顿,娘娘风寒未愈,请太医来瞧瞧,无甚大事。”
裴彧“嗯”了一声,还欲问些什么,便听青芜道:“娘娘不欲给殿下过了病气,便不留殿下了。”
她略一蹲身,挑帘进了去。
裴彧被拦在帐外,看了看夜色。
她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不会强求。原路折返回帐中,只见一个侍女端着个小方盒进来,放在了小桌上。
“这是何物?”
“奴婢不知……这,这是给娘娘的东西,奴婢不敢擅自打开。”
侍女年轻,有些不经事,听到那冷冷带着些威严的声音,着急忙慌地解释。
裴彧本也无甚质问的意思,意兴阑珊地转过视线,随口道:“齐王妃送来的么?”
这阵子齐王妃经常送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来,倒是能哄得她欢心。
“……不是。”
那侍女老实开口:“回禀殿下,这是一位大人送来的。”
“什么大人?”徐公公瞅着殿下的脸色,率先发问。
“奴婢不知,瞧着有些眼生,从前并未见过。”
那侍女头更低了,被徐公公一追问,一五一十道:“奴婢当真不知那人是谁……那人自称与娘娘乃是故人,只要娘娘一看其中之物,便知晓是谁,不必言说。”
徐公公一睨主子的神色,暗道不好,手中浮尘一甩,提着那小侍女就要拎出去:
“怎么学的规矩,什么阿猫阿狗的东西都能送到主子跟前?叫人查验过没有?要是些腌臜东西损了主子清眼,还嫌板子吃得不够多?丢出去!”
那侍女知晓徐公公把自个儿拎出去是在保她性命,连滚带爬地抱着盒子,“奴婢知罪,奴婢这就丢出去……”
“慢着。”
半明半暗的烛火间,裴彧的侧脸显出了几分寒霜。
那双冷峻的眼轻落到不大的方盒上。
故人?
从何处冒出来的故人?
22.消失
第二十二章
明蕴之封好信件,盖上漆印。
“娘娘,不给老夫人也写一封么?”
青竹捧着信,犹豫道。
她去信益州,与外祖父商议肃王世子的先生一事。此外,她还多问了几句,自己幼年的小院尚在否。
她有些想念了。
听到问话,明蕴之摇头。
从前写信都是两位老人一人一封,她对两位都有说不完的话,可外祖母那么了解她,她只怕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情绪惹老人家伤心。
送了信,她转头看向青芜:“你说,若是我想……”
“娘娘想什么?”
“和离”二字在唇齿边打转,终究未能说出口。
她敛眸掩下思绪,低声道:
“没什么。”
明蕴之放下笔墨,听着远处传来的声响。
“祭典快结束了吧。”
“是,”青芜道:“娘娘可要出去走走?”
仍旧是以伤病为借口,她躲了懒,第一次不出席如此盛大的庆典。
皇后的人来过,语气严厉,颇有几分想要责她不敬之过。还是徐公公及时赶来,说了几句漂亮话,将场面圆了过去。
徐公公送走了人,又一副笑脸,毕恭毕敬道:“娘娘的意思便是殿下的意思,娘娘想要歇息,那便不必强迫着出席受累。”
就连明蕴之都有些意外。
她以为,裴彧那样恭肃的性子,是会觉得她无礼的。
她甚至已然做好了要与裴彧抗争的准备,却听得那样好声好气的软语,一身竖起的尖刺没了用武之地,心中反倒有些悻悻。
想来裴彧也无意于她的去留。
明蕴之安了心在帐中待着,直到过午,远处祭典的声音停了,众人四散前去围猎。
一些不愿骑马打猎的女眷陆续回了营帐歇息玩乐,周遭又喧闹起来。
明蕴之被吵得头疼,披了衣裳,带着青芜往后山去。
晨起敷过脸颊,勉强消了肿,可眼眶的红仍旧明显。她不欲见人,一路寻着僻静之处而去。
西山围场周遭都密布守卫,更有龙骧府万里挑一的精锐护着贵人们的安全。青芜侧耳听了会儿,道:“娘娘,奴婢听见不远处有水声,可要去溪边走走?”
水声潺潺,听得出相隔不远。明蕴之点了点头,应了。
眼前的路越行越开阔,已是秋日,翠绿的山林变得渐黄,倒映在水面中,颇有几分意趣。
溪边有几块不小的石头,青芜上去拭净了尘土,与明蕴之相携坐下。
“这几日天气都好,娘娘明日来垂钓如何?”
“许久未钓,怕是生疏了,罢了。”
明蕴之瞧着水影,耳畔轻响着流水之声,半晌才回应道。
她蹲在溪边,清凉的溪水经流过修长细白的手,指尖涤荡着清澈的水流,缓缓道:
“旁人是水中捞月,瞧我,捞捞这日头。”
她一抬手,水花溅起,水面上倒映着的日光被她搅乱,像是碎了一地的金光。
不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自娱自乐,没什么不好。
“娘娘掌心的伤还没好,莫要沾水吧?”
白皙的指尖泡在水中,凉沁沁的,青芜也怕她又染了寒气,明蕴之摇头道:“哪儿就这么脆弱了,一点水也碰不得。”
以前外祖母就说她看起来娇气,其实皮实得很,外表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惹人怜爱,其实不知何时便要淘气一回。
挨了手板,遭了骂,记吃不记打,下回还来。
也全靠着这股皮实劲儿,她才能撑到现在。
说到底,她并无什么君子宁折不屈的气节,这么些年的经验让她总能自我开解,无论旁人怎么待她,她总有一个自处的方法。
爹娘不偏爱她,她便嫁得远远的,少与他们往来。裴彧与她貌合神离,她也乐得作出一副举案齐眉的模样,他们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已经比寻常夫妻要相敬如宾得多。
她不是清澈的水,她是水下被淤泥包裹的顽石,任水冲刷得圆滑,一点点深埋下去。
可只要还有透气的机会,她就总能喘息。
或许为旁人所不齿的心态,却是她在近二十年的人生里,摸索出来唯一能让自己心安的路。
“我没事,青芜。”
明蕴之轻轻开口:“我已经算是死过一遭的人,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擦了擦指尖,将手上的水珠拭净。
“回去吧。”
明蕴之站起身,似乎是因为蹲了太久,腿脚有些发麻,眼前一花,差一点便要向后滑去。
“娘娘!”
青芜反应不及,忙拽住她的衣袖。惊慌之中,一只宽厚的手掌抓住了她的手腕,朝着岸边拉了一把。
“啊……好险。”
清润的声音带着些如释重负,“怎么还是如此冒失?”
明蕴之刚站稳脚步,腕骨还被握在那人手心之中,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微微睁大双眼。
“……怀璋兄?”
她语气带着几分疑惑,片刻后,目光定定地落在那张恣意的脸上,怀疑的语气变作了笃定:“怀璋兄!”
“不叫我泥猴兄了?”
沈怀璋松开手,上下瞥她一眼,“啧”了一声:
“堂堂太子妃,也太寒酸了些。我还以为你入了繁华京城,会和戏台子上那些角儿一样,花红柳绿。”
“……你是何人?这般无礼,对我们娘娘说话!”
青芜一听他肆无忌惮地将自家娘娘与戏子相比,气得嚷道:“辱没娘娘名声可是大罪!”
此人粗略一瞧,约莫有八尺高,比之太子殿下也不差了。容貌英俊,眉梢轻扬,自有一股潇洒之气。
他腰间别着把折扇,只怕是那些附庸风雅之辈。
青芜冷了脸色,想起方才他还碰了娘娘手腕,一个大步挡在明蕴之身前:
“你若知罪,便速速离去,看在你方才救了我们娘娘的份上,饶你性命。”
那人无奈地挑了挑眉,拱手一本正经地行礼。
“微臣沈怀璋,出自益州沈氏,平宣二十二年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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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任工部员外郎,得太子殿下之幸随行围猎。”
他作势要拜:“微臣,见过太子妃娘娘,娘娘万安。”
“……装模作样。”
明蕴之抿起的唇轻轻吐出几个字,她淡笑一声,答:“免礼。”
“谢娘娘。”
沈怀璋站起身来,拍拍膝前不存在的泥土,轻笑道:“娘娘怎生一人在此?”
“营地喧闹,出来走走。”
明蕴之乍见故人,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寒暄:“倒是你,怎么也在此处?”
她是知晓沈怀璋来了西山围场的。工部这几年治水颇有进展,龙颜大悦,大手一挥,特许工部六品以上的官员都能来此游猎。这可是少有的殊荣。
沈怀璋中进士不久,便凭着本事扶摇直上,一跃成了工部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她便罢了,他怎么也一人来此?
沈怀璋:“同娘娘一样,躲个清闲。”
“你在这儿待了多久?”
明蕴之想起方才她差一点又跌了下去,这溪水虽不深,却有不少石子,不论是脏了衣衫还是摔了身子,都不好过。
“没多久,”沈怀璋叹了声,看了看天色:“也不知是谁,瞧见个背影便能将人认出来。又是谁,盯着脸足足瞧了两刻钟才勉强辨出。太子妃请赐教,此般是否太伤人心?”
“哪有两刻钟啊!”
明蕴之长久没听到这样无赖的话,顿了顿才驳斥道:“……你无礼!”
“果然京城不比益州乡下,斥人的话也只会一句无礼了。”
沈怀璋后退一步,“当年娘娘可是一口一个泥猴,还说微臣该生在林子里,会握笔写字便是祖宗显灵了。”
青芜:“……啊?”
她的娘娘,会说这样的话?
明蕴之恼了:“别听他的!——你跑什么?”
“沈怀璋!”
……
不远处的林中,徐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殿下担忧娘娘风寒未愈,谁知营中无人,一路顺着踪迹而来。
谁知瞧见的竟是这一幕。
徐公公看了看那张如覆霜雪的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夕阳的余晖落在水面,为二人镀上了一层遥远的金色。
略有粗砺的指腹沉沉按压着玉扳指,像要将其碾碎。
流水之畔,身形窈窕的女子出了些薄汗,脸颊微红,远远能瞧见一些恼意,又极快消散,低头化作一抹浅笑。
二人相对而视,仿佛有许多说不尽的话。
不知过去多久,她笑意嫣然,似是提议道一同返程。
许久未曾在他面前展露过片刻晶莹的眼眸,在不知听说了什么的时候侧头一笑,似春风拂面,淡化了冬日里的雾气。
裴彧凝视着她的眉眼。
那是如今的他,在梦中才会见到的模样。
秋风卷落了几片落叶,簌簌的落叶声里,明艳娇俏的女子似有所感,远远看向此处。
那轻柔翩然的笑意,在瞥见他的一霎,消失得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