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3. 美人
说起“阎王收”,就不得不谈它的成名之地:西宁。
西宁是大胤属国,地处西北,曾趁大胤羸弱之际,杀钦差、斩来使、屠边境不降之城,割据边岭十三州,裂土称皇。
数十年来,朝野内外以之为辱,却不得奈何。
直至三年前,谢清晏执掌镇北军帅印,屯草积粮,厉兵秣马,连下边岭数州,长驱直入西宁腹地。
后又亲率玄铠军,以五千强弩铁骑,破“天堑”云禺关,灭十万大军,擒西宁皇帝,并兵临皇城外——
代天子之师,谢清晏纳西宁帝都举城之降,绶靖边岭十三州,终雪大胤百年之耻。
自此,玄铠军一战成名。
又因其铁骑以一撄百、杀伐披靡、睥睨天下之势,得号:“阎王收”。
其后三年,玄铠军作为谢清晏亲兵,跟随他南征北战,而“阎王收”之名,亦响彻大胤内外,成了叫北鄢等地闻风丧胆、望旗而逃的存在。
——
而这些,对于生活在大胤境内,尤其是远离边境战火之地的百姓们来说,都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神话罢了。
戚白商也没想过,自己竟有一日能亲眼目睹“阎王收”的风采。
“姑娘!他们可伤着你了?”
紫苏的急声唤回了戚白商思绪。
一众甲士早已不见了踪影,连带着追杀者都消失了,仿佛方才的恶斗只是个梦境。
戚白商倒真想当这只是场噩梦。
——若非马车正前,踏着月色走来的那两道身影。
为首者提着长弓,护甲半遮下,指骨冷白如玉,另侧似信手搭着腰侧悬剑,在月下透出几分不吝于剑锋凌冽的清冷。
与其他玄铠军相同,他覆恶鬼面,辨不出半分真容。
那人身后还跟着位摇扇的公子。
这公子倒是没戴面甲,一身文士袍,不知打哪扯了块布,拦在了鼻梁下,包得不伦不类,敷衍至极。
见两人皆覆面,戚白商立刻垂下眼。
忍着气血损耗的眩晕感,她靠在马车外壁,慢慢滑坐下来。
戚白商正要开口道谢。
夜风徐徐,送来了那摇扇公子不当人子的风凉话声——
“完了完了,被瞧见了,要不要干脆灭口?”
“……”
戚白商一口气哽住,一点都不晕了。
灵台前所未有地清明。
这会儿再不清明,明年就有人要给她过清明了。
“民女一介布衣,以游医为生,今夜只是路过……”
摇扇公子停在了马车近处,惊异声压过了她话音:“好一个倾城美人。”
戚白商僵了下。
此刻她才想起被方才的刀风掀掉了的覆面雪纱。
她低身拎起垂落锁骨的那角,便要戴起——
“铮!”
长剑出鞘,月下一声清唳。
轻若无物的薄纱一分为二,如块雪飘落。
泻下的剑光盈着清冷月色,抵在了女子纤细柔弱的颈侧。
冰冷,寒彻人心。
而月下,握着剑柄的根根指骨如玉分明。
“交人。”
极近处的恶鬼面甲下,那人声清胜丝竹,却又冷漠至极。
空气凝固。
同样愣住的云侵月回过神,忙收起折扇:“哎,你这不是为难美人吗?人家从医,哪能随便把伤者交给你——”
话声未落。
戚白商动作缓慢但毫不犹豫地让开身,露出身后车帘:
“公子请。”
云侵月:“……”
“?”
为首之人似乎都停了一息。
恶鬼面下,那人低覆的长睫终于徐撩起,像刮骨薄刃般缓缓扫过面前女子。
薄唇在沉郁翳影里浅勾了下。
戚白商僵绷着。
直到那道叫她通体冰凉的眼神缓慢抽离。
“噌。”
长剑随手入鞘,为首之人左腕一撩,在空中虚握了下。
官道两旁立刻响起簌簌声,暗影再次钻出,扑向马车。
然而就在此刻,变故陡生。
戚白商听得身后恶风骤起,连翘刚惊呼了声“姑娘”,她整个人便被身后浓重的血腥气裹住——
少年横臂,匕首抵在她颈前,厉声嘶哑:
“退后!否则我杀了她!”
月下流云一凝,风声都止歇。
马车四周,几名甲士投鼠忌器地停住了身,胁而未发。
短短一刻钟就面临了三次死亡威胁,戚白商连叹气的劲儿都快没了。
她轻缓着声:“我们无冤无仇……”
少年压着心虚冷哼:“你见死不救。”
生死攸关,戚白商耐着性子多言:“你倒在路上,我给你施针,这叫救人。你被他们掠走,我去抢,那叫送死。”
“贪生怕死,就是无德庸医。”
戚白商谆谆善诱:“若好游医都死光了,剩下的人谁来救?”
“……”
无法辩驳的少年恼羞成怒,匕首往她颈前一压:“再说一句就杀了你!”
眼见匕首随时见血,云侵月顿时变了脸色,出声劝阻:“你别冲动,我们不是蕲州刺史府的——嗷!”
惨厉嚎叫取代了未尽话音。
摇扇公子像只煮熟了的海虾,捂着被重击过的肚子,佝偻着身蜷下去。
倔强的手指犹抽搐着指向一旁:“你……好……狠……”
始作俑者视若无睹,淡然提起了身侧那柄“凶器”长弓。
恶鬼面甲微微仰起。
那人冷掀起眸,指骨不疾不徐地拎起一支羽箭,张弓,搭箭。
泛着森戾寒芒的箭尖缓缓压下,直指戚白商。
“十息之内。”
面具下,声线质冷如冰,甚至透着股懒于敷衍的冷淡。
“你不杀她,我替你杀。”
马车前,戚白商与身后少年俱是一僵。
少年有点不能置信:“你当真不顾无辜者性命?”
“我怎知她与你不是同谋。”
恶鬼面下,那人淡声垂眸,“七息。”
少年握着的匕首一颤,下意识松了些,眼底迸出恨意:“你们这些草菅人命的狗官——”
话音未落。
戚白商眼皮一颤,倏地抬起。
而视线正前,不知是如她所料还是一眼恍惚的错觉,那副恶鬼面下,漆黑如晦的眸底里掠过一丝冷戾笑色。
“我改主意了。”
话落,那人修长指骨松了箭羽。
一点森芒破风而来。
“!”
仓皇间,身后少年拽着她向旁一滚,狼狈地跌下马车。
“…对不住。”
耳边少年一声压得极低的闷哑低声后,戚白商就被向前一推,踉跄摔下。
少年扑入道旁的密林中。
“追。”
随着一声令下,甲士身影纷纷没入,带起一片劲草靡伏。
“姑娘!”
紫苏和连翘慌忙跑过来,将地上的戚白商扶起:“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哪里?”
青丝凌乱的女子轻摆了下手,慢慢抬眸,望向了凌乱风声渐渐远去的密林中。
月白如水。
身遭一切归于阒然。
“回马车,”戚白商轻咬牙,起身,“在他们回来之前,离开此地。”
“……”
老马追着风声,在月色下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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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奔。
车内,温暖的烛火驱散昏暗,戚白商半脱力地靠在案几旁。
想起今夜那长剑冷芒,戚白商不由慢吞吞抬手,轻覆上颈侧。
“嘶。”
案旁,戚白商蹙眉:“连翘,镜子。”
接来铜镜,戚白商看了眼颈下——
雪白如凝脂的颈侧,显起一道分明而刺目的红痕。
这是林中救她的第一箭。
而那要她命的第二箭,若是没躲开,恐怕就不是小小一处擦伤的结果了。
连翘一边给戚白商上药,一边咬牙切齿:“那人简直是个疯子!怎能如此不管不顾!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紫苏凝眉:“我看林中甲士提着的长刀,有些像陌刀……”
“够了。”
戚白商轻哑着声,打断。
一两息后,烛火下,苍白羸弱的美人轻撩起眸,语气倦懒懈怠:“哪有遇见什么人。”
连翘欲言。
“不想被灭口的话,就记住了。”戚白商慢慢吞吞合上眼:
“今夜,我们谁也没见过。懂么。”
-
翌日。
骊山,栖霞谷,玉良山庄。
此地是骊山北峰内的一处闲庄,远在京郊,又难耕作,荒废已久。
近十数年,山庄地契在不少缙绅富商手中转过,不知往复了多少次,终于在两年前被人购置下来,重新修缮。
一大笔山似的金银砸下去,这才有了如今这番灵幽雅致之貌。
“天都没亮……”
山庄正堂内。
云侵月没生骨头似的,斜斜倚在侧座的靠凳上,困得哈欠不停。
“昨日追了半座骊山,又连夜给那半死不活的少年送入京中吊命,结果今晨未到卯时就起,还要拉我陪同——你家侯爷莫不是脑子有疾?”
“……”
旁边的立柱后,站着个随从打扮的男子,此刻对云侵月的话充耳不闻,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柱子,一动不动。
云侵月晃了晃脑袋:“不对,昨夜我睡梦中,总听着后山像有森森鬼叫似的动静——定是你家侯爷亲自提审了蕲州那俩倒霉蛋,他不会一夜没合眼吧?”
“……”
立柱后影子依然毫无反应。
“…木头。”
云侵月摇了摇扇子,也不恼,自顾扭过头去,借着满室烛火,打量这座山庄正堂内的陈设。
“败家,太败家了,就他砸在玉良山庄的银子,够在上京买多少座府邸宅院了?他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花魁赎身,动辄千金。”
便在云侵月又要开口前,正堂那道玉石屏风后,响起了一道舒缓懒散的声线。
清凌温润,如珠玉相叩。
“——论败家,我何及云三公子?”
话音罢。
屏风后的那道身影也终于来到了堂前。
云侵月表情微妙,直了直腰,扭过头看去。
入目是束发冠玉,缓带轻裘。霁月君子,如玉如竹。
那人身后玉石屏风上刻着高山流水,旭日东升,本出自上京大家之手,如今却叫它之前那道身影将风采悉数遮了。
连满厅堂晖晖烛火,都在那副神清骨秀的容貌前,被压得黯淡了不知几许。
即便有所准备,云侵月还是定了数息,才清醒过来,幽幽收扇:“怎么,一要入京,就把你这副‘画皮’给穿上了?”
画皮是给鬼穿的——
这话骂的委实是脏。
只是那位琨玉秋霜似的公子连乌羽长睫都不曾多眨一下,淡然下了堂阶。
“马车已在院外,云三公子,随我入京吧。”
4.入京
云侵月叹气起身:“我时常怀疑,当年长公主是不是生了双胞,你其实还有个性格迥异的孪生兄弟、假装是同一人吧?”
没人理他胡话。
只是刚走到谢清晏身旁,云侵月忽地一顿,耸了耸鼻翼:“你身上这血腥气……”
停在近处,云侵月望见了谢清晏冠起的长发,隐约可辨湿意。
显然是刚沐过身。
沐浴过后,身遭竟然还有挥之不散的血腥气,可想而知在那人沐身前……
不知想到什么,云侵月表情变了。
谢清晏侧了侧眸,凌眉微皱,似是歉意:“未洗净么。”
他掠回视线,“其伤,在车中燃上一炉十里香。”
“是,侯爷。”立柱后的董其伤转身向外。
“……我还当你买回来了个哑巴随从,”云侵月一顿,嘴角抽了下,“你是把昨夜那两人用热油活烹了吗?”
“怎会。”
谢清晏向外走去,声清无澜,“我好言相劝,他们据实以告。”
云侵月跟上去:“全交代了?签字画押了吗?”
下了堂外石阶,谢清晏扶起袍尾,逐级踏上马车一侧的脚凳。
若不知他战功赫赫,该当他是个御不得马的文弱书生了。
“尚未。”
云侵月不解:“为何?”
“……”
踏上最后一级软凳,谢清晏侧眸望回。
天际将明未明,清冷昧色罩拓他眉梢,如霜落雪覆,漆眸比浓夜更近墨。
只是那人温润如玉的声线轻振,听上去却是遗憾至极的——
“他们还要养上几日,才得清醒。”
云侵月:“……”
“?”
这是往阎罗殿里劝的啊。
望着那道背影淡然自若地进了马车,云侵月神情复杂,转向一旁的董其伤:“你说你家侯爷这样可怕的恶鬼阎罗,将来若是遇上他心爱之人,也披得住这副画皮么?”
“……”
董其伤低头耷眼,充耳不闻。
直到自讨没趣的云侵月也进了马车,董其伤驾车向山庄外行去。
谢清晏背靠在马车内,千年松香萦绕身周。
他想起什么,掀眸淡声:“昨夜那三人可有异动?”
董其伤在马车外回禀:“并无,确是一主二仆,药箱随身,进了驿站休息一夜后,今晨驾马车向上京去了。”
谢清晏阖目:“那便撤了吧。”
“是。”
提起昨夜,云侵月表情更一言难尽了:“那么一大美人,差点在你手里香消玉殒,你竟还不信她,让人去跟了一夜?”
谢清晏眼睫未掀:“美么。”
忍住了那句“你瞎吗”,云侵月正色道:“我拿我这几年看遍江南百楼花魁的名号作保,若是来日上京要选个第一美人,非她莫属!”
“我不及云三公子怜香惜玉,并未注意。”
云侵月一顿,审度地盯住谢清晏:“昨夜你眼见她救了人,却按兵不动,故意拿她当饵,诱出了追杀者才动手——当时那一箭,不会就已经想杀她灭口了吧?”
“忘了。”
云侵月很是难以置信:“美人如斯,你真没半点恻隐之心?”
数日赶路,又连夜审人,谢清晏已有些耐心告罄,声线也微微沉了。
“红粉骷髅。”
谢清晏睁开眸。
连他天生薄而微翘的唇角,都跟着染上几分霜冷:“再美,死后也不过一抔黄土。三公子既取字鉴机,不该悟不透。”
“好好好,”云侵月慨叹,“那你后来怎么不一剑杀了她、以绝后患?”
“素衣,朴车,老马。女子从医谋生,必是小户人家,识不得玄铠军,”谢清晏转回,“不足为虑。”
云侵月轻吸气:“那她若是高门贵胄,昨夜命就没啦?”
谢清晏神容清和地回眸。
眼底烛火灼灼,却叫墨色染得冷若玄冰。
他一字未予,但云侵月已经知道答案了。
“啧,禽兽啊。”
“……”
谢清晏懒得分辩。
他朝向马车内的昏暗处,避开了车内那副御赐的华丽宫灯。
即便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依然尤厌烛火。
沉浸在周遭的昏昧与松香间,谢清晏的意识随着车辙沉沉浮浮,终于还是彻底落入了黑暗中。
大约是故地重游的缘故,人也踏入了旧梦。
往事如尘烟。只是那些叫他年少时惊魂寒栗的梦,如今再也不能动摇他分毫了。
于是谢清晏魂在梦中,清冷而又麻木地望着——
火光燃着他的衣袍,长发,他走过的每一寸路。粘稠的血液鲜红地流淌着,汇作他脚边的长河。
一颗颗人头从血泊里滚落,怒目圆睁。
他好像认识,又一个都记不得。
数不清的人头在嘶哑地喊着什么,像燎原的火里,无数的恶鬼低声咆哮着。
脚边的血河开始翻涌,层层叠起,没过他的长靴、衣袍、佩带、胸膛……
在浓稠的血液灌入他口鼻,黑暗将他淹没前,他终于听清了。
那血色长河里,恶鬼们嘶哑泣血的声音汇作同一句——
[该死的是你……是你!]
血河彻底淹没了他。
黑暗中,无数次,那一张张最熟悉又狰狞的脸交替。
在最窒息时,谢清晏忽然屏住了气息,像怕惊扰到什么。
他在黑暗里微微仰首,如若干涸的淤泥里那一尾濒死的鱼。
他等到了——
黑暗中天光骤开。
往昔数年午夜梦回,能将他从这溺于黑水般的噩梦里捞出来的,唯有那一只纤细羸弱的,少女的手。
在她虎口处,缀着一点血似的小痣。
即便明知无望,谢清晏还是在黑暗里伸出手去,想要够及那一线天光——
“吁!”
马车猛地一晃。
谢清晏倏然睁开了眼。
面前光线刺目,晃得他眼前炽白猩红交织着。
晨光透过梨木质地的窗柩,光栅斑驳明灭。马车外,天不知何时已经亮了。
董其伤低声:“侯爷,上京城内传来了线报。”
“……”
与梦中少女指尖再次错失,叫冰冷的怒意腾起,如火舌般舔|舐着谢清晏的理智。
他深吸气,又缓缓吐息。
“何事。”
董其伤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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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禀:“二皇子今早入了长公主府,上门拜访,至今尚未离开。三皇子则请出其外王父安太傅,向长公主府内递了帖,要在下朝后,于湛清楼为您接风洗尘。”
“……”
马车内死寂须臾。
云侵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完了完了,两位皇子这是都在京中候着,只等见你这个表兄呢?兄友弟恭,实乃我辈楷模。只是,不论先见哪一个,都不太好吧?”
谢清晏无声望他。
“想来盯着你的也不止他们,”
云侵月一展折扇,扇起自己笑眯眯的风凉话,“东宫之争到底花落谁家,上京中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要跟在谢侯你身后押注呢。”
谢清晏垂眸,睫羽长密,将翳影压在眼底,近乎冷淡。
只是再开口时,声线依旧温润如玉。
“征阳公主何在。”
云侵月笑容一顿。
董其伤声音不改:“自军报入京后,征阳公主日日要去宫城城楼上,远眺西北。听闻三日前日光甚烈,还在城楼上晕了过去。”
“公主殿下用情至深,可谓感天动地呐。”云侵月摇着扇子,斜向谢清晏。
可惜令他失望了。
在那张神清骨秀的画皮眉眼间,寻不到一丝温情,甚至不见分毫波澜。
感天动地,也感化不了一点某人那颗铁石似的心。
“先回军中,”谢清晏道,“待我入宫后,将消息传于公主。”
“是,侯爷。”
“……”
马车径直朝镇北军与御赐仪辇的驻地驾去。
车驾内。
云侵月摇扇叹道:“征阳公主拳拳情深,你却利用她来化解两位皇子对弈之局,也不担心会给她惹去多大麻烦——谢琰之,这天底下,还有你不舍得利用的人吗?”
“……”
云侵月问这话,本来也没打算听见答案。
却没想到,车驾中静寂数息后——
“有。”
“?!”
云侵月眼睛顿时睁大了,捏着扇子就激动地往前凑:“谁啊?我吗?”
谢清晏未作理会。
默然过后,他袍袖撩起,指节勾起领口内那枚悬玉:“你久居京中,可知上京哪家贵胄之女,左手虎口有一点红色小痣?”
云侵月:“啥?”
“……罢了。”
悬玉攥于掌心,冰冷坚硬的棱角像要嵌入血肉。
那人阖眸后仰。
“当我没问。”
“?”
——
晴天白日里。
一只素净的纤手探出了青布帘子。
指根处,一点血色小痣曝在日光下,将雪肤衬得更如凝脂。
帘子叫素手掀开。
藕色长裙的女子面遮雪纱,低弯着腰出了马车。
随她直回身,密合宽袖垂下,将那枚小痣遮了过去。
“姑娘,小心些。”连翘将戚白商扶下了车辕。
戚白商驻足,抬眸。
望着眼前偌大气派的府邸,还有那金字高悬的匾额,神容慵懒的女子眼底终于浮起些斑驳难明的情绪。
——
上京,庆国公府。
她回来了。
5.刁难
隔着半掩起的帷帽皂纱,庆国公府那庄严巍峨的门牌匾额清晰可见。
烈日之下,金字像浸了血色,灼得人眼疼。
戚白商不再去看,低回了眸。
帷帽帽纱层叠垂下,将她视线遮去大半——这就是她不习惯戴帷帽的原因,比之雪色云纱,皂纱厚重不便,又难视物毫厘。
只可惜一两云纱一两金,而她仅有的那块,昨夜不幸被人一剑两断,替她先赴黄泉去了。
这般想着,戚白商抬手,指尖轻点过帷帽遮掩住了的颈侧——
虽上了药,但红痕尚在。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让旁人瞧见了,难免闲话。
只能靠这帷帽遮掩了。
“哎…”
听得身侧姑娘幽幽一叹,连翘刚抬起要扶上来的手就顿了下。
“姑娘,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诊金,还折了块云纱……赔大了呀。”
习惯了自家姑娘时不时劈叉到天边的思绪,连翘权当刚刚自己没问:“姑娘稍候,我这就去叫门。”
戚白商手指徐抬:“你……”不等她嘱出半句,连翘已经风风火火地冲上石阶了。
去得快,回来得更快。
戚白商听着那府门开了不过须臾,连翘刚说了来处,就听晒得长街阒寂的日头底下,撂下了一句尖酸刻薄的冷笑。
“什么乡野村姑也肖想踏国公府的正门了,去偏门入府!”
说完咣当一声,大门又合上了。
“姑娘!这门房欺人太甚!”连翘拍门半天,无功而返,气得火冒三丈。
“紫苏。”
“是。”紫苏应声,将停马的缰绳递给连翘,便陪同戚白商走上踏跺。
到了府门前,戚白商徐勾在身前的指尖撩起,不紧不慢地一起三落。
紫苏会意,握住门上的铺首衔环。
叩门声一长三短,说急不急,说缓不缓。尤其是摆足了长阵的势头,像是扰人的铜钟,响起来便没个尽头。
这样持续了几十息,莫说门内不堪其扰,便是身后长街上,亦有好奇的过路行客纷纷停下脚步,望着这景象生奇,凑首议论起来。
难免有胆大的,见连翘在阶下看马,上前询问缘由。
于是就听小丫鬟恼火地对那路人道:“我家姑娘是国公府中的长房大姑娘,久未归家,如今受召跋涉入京,却被这门房拦着不让进,岂不是恶仆欺主?”
“竟有这等事?”
“大姑娘?只听说庆国公府有个享上京第一才女之名的戚婉儿,还有个貌美如花的妹妹,叫戚妍容,怎么没听说府里还有什么大姑娘呢?”
“没听那丫鬟的话吗,多半是被送到乡下庄子去了。”
“我想起了!莫非这大姑娘归府,是为前些日子坊间传闻里,平阳王府代嫡次子上门求亲之事?”
院墙隔不断长街议论。没一会儿,府门就再次打开了。
方才的门房面色难看,恶声恶气道:“大姑娘久居乡野,我等不识,自然做不了主,还是请到偏门入府后再行查验——”
话音未落,紫苏已经揪住了他领子,把人薅出府门:“你想死吗。”
“你!”
“紫苏。”
帷帽皂纱下抬起只纤白的手,托着半块阴阳玉,声缓而清,“我有信物可证。你做不得主,便叫做得主的人来。”
门房被松开领口,脸色铁青地整理衣襟,看都未看那阴阳玉一眼:“公爷今日入宫,尚未还府。”
“婉儿呢?”
“两房女眷今日随老夫人去护国寺上香了,管家嬷嬷们随行伺候,都不在。”
“那戚世…长兄可在?”
门房鄙夷地一瞥那黢黑的帷帽皂纱:“长公子今任大理寺正,受圣上赏识,主理蕲州旧案,已是几日不曾归府,哪有时间搭理这等私事?”
“……”
戚白商垂手,收起了阴阳玉。
她哪里还看不出,这门房分明是有人指使有备而来,要借着府中贵人皆不在的时候,给她个下马威尝尝。
走正门还是偏门这种事,戚白商并不在乎。
可若入府第一日,就在个作恶门房面前退让,那怕是之后府里随便什么人都能踩到她头上作威作福了。
今日敲打恶仆麻烦,来日桩桩件件上门更麻烦……
左右都躲不掉,想想就烦。
戚白商还在不紧不慢地权衡度量时,身后长街上,聚堆的路人都已翻了两倍还多了。
“这大姑娘也奇怪,干嘛戴个皂纱帷帽,遮得连男女都看不出来?”
“自然是丑,只怕还是貌似无盐、能止小儿夜啼那种!”
“莫非是为这个才被送去乡下?”
“难怪啊。”
“她嫡妹可是上京第一才女,怎么到她就……”
“戚二姑娘今年十七,大姑娘少说也有十八九了,拖到这般年纪还未定人家——可见,若不是丑极,国公府的贵女怎会许给凌永安那等纨绔!”
“一个风流一个丑,凌永安往日眠花宿柳欺男霸女,如今这是要遭报应了啊哈哈……”
听着那些议论愈发不堪入耳,紫苏面沉如水,手已摸上腰间短匕。
“大姑娘,”门房压低了声音,皮笑肉不笑道,“再这样拖延下去,对你闺誉可不妙。”
“是么。”
帷帽下,女声清缓如初外,竟还多了一两分愉意,“我为何不觉着。”
紫苏皱眉:“姑娘。”
戚白商手腕一抬,压住了紫苏的话,不疾不徐地转向门房:“你方才说,长兄如今在大理寺任职,是吗?”
“是又怎样?”
“既如此,我便不辞辛劳,陪你去大理寺走一趟,见一见长兄,如何。”
门房脸色微变,色厉内荏道:“长公子公事繁忙,哪有空闲被这等小事烦扰!何况大姑娘你久居乡野,长公子又如何识得?!”
“那便是你无知了。”
“你——”
“我幼年归府,便是长兄领我踏过此门,这些年长居乡下,他还曾去看过我,”戚白商微微前倾,皂纱叫风拂起,低声压着三两分药草清香,“你猜,到了大理寺,他帮你、还是帮我?”
门房脸色白了下来。
戚白商直身,把玩着指间软玉,缓缓压下最后一句:“世隐长兄最不喜蝇苟之事,又疼爱婉儿,若知你今日所为,污了公府姑娘名声,那他可会轻饶你?”
“……!”
帷帽下,戚白商看得分明:这恶仆腿脚都哆嗦了下,显然是吓得不轻。
也不知道她那位与她多年不见的长兄如今是长成了什么脾性,搬出来竟有如此效果。
不过,好用就行——
“这等小事,怎敢叨扰长公子。既是如此了解府内,定是大姑娘无疑,还有您身边这二位,”门房捏着鼻子忍了,“请入府吧。”
“……”
直等到那主仆三人入了府门,背影绕过了影壁,往垂花门去,门房才恶狠狠地收回了视线。
“看什么看!还不都散了!?”
挥退门口那些看热闹的,门房抬手,召来了个小厮:“你找人去护国寺告知大夫人,就说今日之事未能成,这大姑娘气焰嚣张…………”
压低声音后,门房表情不善地吩咐了几句,这才直起身。
小厮刚要走。
“等等,”门房又招人回来,“凌家二公子今日在何处?”
小厮道:“论时辰,定是在那西市的销金窟,招月楼里喝花酒呢。”
“那你再找人去招月楼递话,就说今日戚家大姑娘回府了,就说她帷帽遮脸,丑到极处,貌似无盐,骇人至极!”
“这……大夫人知道了会不会怪罪?”
“哼,大姑娘不知天高地厚,刚入京就在府门前闹这样一出,传到凌永安耳中也是迟早的事。”
门房表情扭曲地看了眼早已无人的影壁前。
“我们不过是帮她一把,怕什么!”
——
“怕什么。”戚白商隔着皂纱,慢吞吞打了个哈欠。
“我哪能不怕啊,姑娘您扯谎都不眨眼的,”连翘惊魂甫定地跟在戚白商身侧,“长公子何曾来庄子里看过您?我连他一面都未曾见的!”
“嗯……”
见戚白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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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淡然自若口吻,连翘有些起疑:“莫非是在我还未到姑娘身边伺候时——”
“他确实不曾来过。”
“……”
连翘只觉胸口一梗,险些背过气去。
戚白商施施然走着,语句慢吞吞地往外拖:“幼时他领我回府,也就,见过那一面吧。如今便是当面,我也认不出他了。”
连翘吸气:“那您还敢说得那般亲密?”
“我听婉儿提起,世隐长兄性子冷酷,严苛,刚正不阿。想来,他们不敢为这点小事去向他求证。”
“万、一、呢!”
“他是国公府嫡系养子,严格意义上,与我非亲非故,八竿子打不着,”戚白商不在意地摆摆手,“以后在府中也未必能见几面,不怕哦。”
“……”
被自家姑娘摸小狗似的撸了两把,小丫鬟只能鼓着嘴巴,避过不提。
“哦,对,”怕连翘继续念叨,叫她头晕,戚白商假意才想起什么,“马车里医典良多,你亲自搬来,顺便监督他们,别遗落了什么。”
“是,姑娘。”
等连翘离开,戚白商与紫苏跟着那领她们去住处院里的府内嬷嬷又走了一段路,终于到了府内西跨院,临近角门的一处破败小院里。
绕进了门廊下,站在能积灰已久的廊柱旁,那位冷面冷心的嬷嬷转回身来:“大夫人说了,姑娘用不了多久就会嫁入平阳王府,不必费力腾新院子,便在此处凑合住些时日吧。”
戚白商不意外,也懒得计较:“谢过嬷嬷。”
见帷帽下从始至终竟是没半点过激反应,那嬷嬷眼底掠过点异色,最后还是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没了外人,戚白商终于不必再忍受这帷帽遮挡,将它摘了下来。
紫苏接过去,抬眼便见戚白商懒眯着眸,唇角清浅若勾。
有所察觉,但紫苏还是意外:“姑娘心情不错?”
“是啊。”
戚白商绕过这小院,走到不知何人留下的那处秋千上,拍去上面的浮灰,也连带着拂走了望见秋千时勾回的幼时记忆。
她坐上去,轻缓荡起。
紫苏百思未解,神色肃问:“门房刁难,府中维艰,为何愉悦。”
“在府外,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何事?”
“流连花楼者,自然喜欢美人,”戚白商依在秋千藤蔓上,“你说,凌永安若听了今日府门前的流言,会作何反应?”
紫苏皱眉,片刻后摇头:“不知。”
戚白商莞尔。
虽然不解戚白商话意,但紫苏望着自家姑娘少有地眼角微弯,足够叫方才长街上说她丑的大多数人看丢了魂儿的如画眉目,便知晓一事——
有人要倒大霉了。
-
滟滟斜阳融于天际,向下流淌,如薄纱飘荡在上京城内。东西千楼红日映入眼底,又一笔迤逦,点作招月楼檐下,那一盏迎风拂动的铜铃。
铜铃轻响,摇碎了扶光,拓在雪白华服、玉冠束发的公子身上。
此地便是上京西市最有名的销金窟——招月楼。
二楼雅阁内,有人临窗而跪坐,长影如玉山。指骨鹤衔着温润黑子,暮光泻身,眉眼峻雅,渊懿端方。
直至门扉叩开,屋内沉香摇曳。
董其伤入内,隔着屏风低声恭禀:“公子,人到了。”
窗畔,长指如玉,轻声落子后,华服公子方抬眸,朝屋内回身而起。
一身青衣的戚世隐,此刻冷眉踏入房内,绕过屏风:“公子随从自称有蕲州旧案线索,何不呈到大理寺,还要邀我来此——”
在他转过屏风时,话声戛然而止。
“戚大人。”
华服公子掠起广袖,声色清润。
灯火烫过他含笑眉眼,如春山落拓,却化不开眸底霜寒。
“请坐。”
“……”
戚世隐僵在这满屋烛火里,默然良久,他冷然一哂。
“谢侯爷尊驾归京,自有百官相迎。难能拨冗离宫,不去见两位对您翘首以盼的皇子殿下,却来见我一个小小的大理寺正——所为何事?”
6.退婚
招月楼内乐音靡靡,歌舞升平,雅阁却与之不同,称得上清静。
每一间的四脚香炉内都燃着清神湿香,香气袅袅,沁人心脾。
连楼内聒噪也似掩在了香雾外。
和戚世隐半个时辰前进去后再没出来的那间对着,二楼西首的这一间内,云侵月正十分不雅地敞着腿,箕坐于案后。他一手拿折扇支着脑袋,另一只手翻着面前长案上散乱堆叠的纸张文书。
午后易困,一边翻,云侵月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只是这个哈欠还没收住,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隔着屏风,如清玉击竹的声线低低响起。
“守住戚世隐。在他出来前,不许任何人进去。”
“是,公子。”
房门关上,有人进了屋。
望见屏风后那一角雪白衣袍掠出,云侵月收住哈欠,一展折扇,靠进坐榻里。
“竟能和戚家长公子那样的金石疙瘩谈上半个时辰,谢琰之啊谢琰之,我看你离得道成仙不远了。”
“无他,精诚所至。”白衣公子行止从容,落座也端方渊懿。
一番嘲弄硬生生被拧成了夸赞,云侵月嫌弃地拿折扇掩住了鼻子:“完了完了,如今连戚家金石也成了镇国公府门下走狗,大胤还有你搬不动的山么?”
“不必套我的话。路见不平,略移木石,何来搬山?”谢清晏斟茶自饮,“至于戚世隐,他为国为民,独不会为王公贵胄。”
“为谁有区别吗,不一样要做你手里的刀?”云侵月撇嘴,“所以这蕲州之事,就算是与他谈定了?”
“人证、口供与物证皆已交由他处定,此刻他正在东阁比对。待核查无误后,他自会整理条陈,以大理寺之名上呈,奏请将赈灾银案与蕲州旧案并案处置。”
云侵月摸着下巴:“大胤朝中人才济济,你怎么就挑中戚世隐了?”
“适逢他查蕲州旧案,牵扯出蕲州一丘之貉的贪墨案,再合理不过。”
“嗤,少糊弄我,”云侵月道,“若没有你的人在朝中运作,大理寺那么多官员,蕲州旧案又怎么会轮到他头上?”
谢清晏犹若未闻:“茶不错。”
云侵月也不在意,吊儿郎当地拿折扇敲着手心:“虽说戚世隐的清正名号在上京是有口皆碑,但大理寺这地儿也不缺愣种啊。所以我猜,你多半还是看中他庆国公府的家世背景?”
“……”
“戚世隐过继在庆国公府大夫人宋氏的名下,是嫡长子不说,论亲缘,当今皇后是他姨母,二皇子是他表弟——这般了得背景,便是那蕲州刺史背后真有厉害人物,也不敢妄动他,对吧?”
谢清晏放下茶盏,终于开口:“有宋氏皇后撑腰,确是了得。”
那人声轻似温柔耳语,眼眸却掩藏在低覆长睫之下,看不分明。
“是啊。如今大胤外戚里,宋家若称第二,何人敢道第一?安家也比不得。”
云侵月摇着扇子,冷笑:“可怜安太傅一把年纪,还要为三皇子这个外孙奔走东西,不就是想保安家——”
话声戛然而止。
须臾后,云侵月神情微妙地看向对面的谢清晏:“之前我就觉着,你似乎对赈灾银案的幕后主使是谁十分了解,如今甚至要用二皇子身边的人作刃……莫非,此案与安家甚至三皇子有关?”
话间,云侵月不自觉坐正了身,死死盯着谢清晏的反应,试图看出些什么。
可惜令他失望了——
那人眉眼间如轻羽投渊,不见波澜。
“案子既已交出,便与我无关,云三公子有什么想知道的,去问戚世隐便是。”
“……”云侵月气笑了,一拍桌案上成沓的纸张文书,“你要真不管,这些从蕲州来的追杀者身上扣下的往来书信算什么?那个被你藏在山庄养伤的蕲州少年又为何不一起交给戚世隐?”
谢清晏被拆穿也懒得再遮掩:“兵行两路,自是以正合,以奇胜。”
“我不爱听你行军打仗那一套,”云侵月摆手,“说人话。”
“戚世隐为人过于清正,难辟蹊径,”谢清晏回眸,似笑非笑地望云侵月,“有些歪门邪道,只有云三公子这般人物才能思虑周全、万无一失。”
云侵月:“……”
云侵月:“?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啊!”
谢清晏望向云侵月面前桌案:“可有收获?”
即便不太情愿,云侵月还是捏着鼻子认了:“虽然书信里没有明提,但我推测,他们追杀那少年的目的除了灭口,还要取走他身上什么东西。”
“证物?”
桌上有盏香烛,火苗盈盈,谢清晏思索间,像是无意识地拿指腹蹭过。
云侵月也点头:“还是能随身的厉害证物。”
烛火燎过指尖,灼痛之意瞬间荡遍周身。
然而谢清晏却像无觉,抬眼:“既被追杀,他为何朝上京来?”
“不是走投无路的话,那就只能是来上京告御状……”
云侵月眼神忽惊——
“那少年带着账本!”
“账本。”
两道声音同时落地。
房内阒寂。
“难怪,难怪他们要对这少年如此不计成本,千里追杀……”
就在云侵月兴奋难抑时,房门外传来的热闹动静盖过了他的话音。
“既是云三公子包的二楼雅阁,我有何上不得的?我和他可是拜把子的交情!……什么外人,你懂个屁!云三那是我义弟!”
一个明显带着醉意的男子嗓音响彻楼内,犹如公鸭凄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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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三!云三!你在里面吗云三?”
“……”
房内,云侵月嘴角抽了抽。
谢清晏略微挑眉:“你义兄?”
“你义兄!”云侵月下意识骂回去,跟着苦瓜脸,“怎么忘了,这倒霉玩意儿天天泡在花街柳巷里,我今儿就不该进招月楼。”
谢清晏:“上京子弟?”
云侵月叹着气,起身往门口走:“平阳王府嫡次子,上京第一纨绔,凌永安。”
话声未落,又一嗓子传入房内:
“……恭喜个头!谁要娶戚家那个丑八怪!老子要退婚,退婚!!”
——
“退婚?”
庆国公府,西跨院一角破败小院里。
紫苏听见冲进院里的连翘的话,面无表情地直起身:“谁传的。”
连翘刚放下怀里摞起来的医书典籍,上气不接下气地:“有本书掉、掉在了马车坐榻下,我去捡时听,听到杂役议论。”
“当真是凌永安?”
“……”
连翘虚靠在廊柱前,好半天才顺过气来。
她脸色仍通红,不知是跑得还是气得:“全上京都知道了,哪还有假?那凌永安在招月楼喝醉了酒,当众败坏姑娘名声!外面都在传,说姑娘貌似无盐、丑陋至极,他还、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闹着要退婚!”
“他想死吗?”紫苏捏紧了拳。
“这不是好事么。”
“哪里好——”紫苏蓦地停身,皱眉,“姑娘,您何时醒了。”
“院里动静,我想不醒也难。”
戚白商慢吞吞迈出房门,见两个丫鬟面色俱是惊怒,不由莞尔:“来京路上,不喜这桩婚事是你们,怎么现在…又反悔了?”
“那当然不一样呀姑娘!”连翘急了,“若是被退了婚,还是被凌永安那样声名狼藉的狗东西这般闹着退了婚,以后姑娘还如何议亲?上京哪家还敢迎姑娘入门啊!?”
“那便不议,做个游医。”
“姑娘!这可不是玩笑的时候!”连翘恼得跺脚。
紫苏却看出什么:“姑娘不意外?”
“嗯……还是有些意外的,”戚白商轻顿,“退婚来得如此之快,我没准备好呢。”
连翘一懵:“姑娘早就料到了?”
戚白商未答,紫苏则想起了白日入府时,自家姑娘那句若有深意的话——
【你说,凌永安若听了今日府门前的流言,会作何反应?】
紫苏若有所悟。
“事不宜迟,”戚白商道,“带上药箱,出府,去招月楼。”
连翘大惊失色:“那可是花楼,姑娘去那儿做什么??”
“自然是去……”
戚白商轻眨眼,翩然似笑,“求他怜我,不要退婚的。”
7.好戏
“平阳王府,凌永安?”
那人低声清缓,将那几字念过一遍,像是要从一棹月色湖光里掇起旧时影。
“看他声量这么足,还得晾,”云侵月嫌弃地掏掏耳朵,“你本就极少归京,对这个纨绔子弟没印象也正常。仗着平阳王府的军功和名声,他在京中为非作歹无人敢管,全上京都知晓他的恶名。”
“记起了。”谢清晏敛眸,“我祖母与他祖父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太后和…老平阳王?”云侵月拿折扇一敲掌心,“我怎么忘了,长公主与平阳王是姑表,那你才该和凌永安称兄道弟啊?”
他立刻腆着笑脸过去:“你弟弟,你去管。”
谢清晏举盏饮茶,清容玉章,如在山水间。
等虑定,他才抬起漆黑乌润的眼眸:“凌家何时定的亲。”
“就前几日,平阳王夫人与庆国公府戚家大夫人定下的。不过只是口头商定,尚未下聘,”云侵月顿了下,促狭笑道,“算起来,你和他有做连襟的缘分呢。”
“戚家…”
谢清晏眺向东阁,似越过层墙叠堰,窥见那边比对供词证物的戚世隐。
眼底隐有霜寒,却又藏入云山雾影里。
“年初我在春日宴上见过,那位婉儿姑娘琴画双绝,无愧上京第一才女之名。虽然人无趣了些,但也算清丽脱俗,配你……”
云侵月展扇,移目:“总好过你那个阴阳两面、整日见了你就哭哭啼啼闹着要嫁给你做正妻的征阳表妹。”
像是不曾听见,谢清晏不在意地收回了目光:“许给凌永安的,在戚家是何名位。”
“你说呢?”云侵月唇角勾起讥笑,“大夫人只有戚婉儿一个嫡女,二房虽是庶出,但也只有一双儿女,这种‘好事’不会轮到她们。”
谢清晏淡声温润,如春山流水:“再卖关子,便请旨叫征阳嫁你。”
“?你好狠毒的心。”
云侵月凛眉,语速却自觉快了一倍:“我去打听过,叫戚白商,庆国公早年的外室所出,身份低微,养在偏远的乡下庄子里多年,不曾入京。”
谢清晏饮尽清茶,略颔首,像是下罢了一盘棋后,从容起身。
“去哪儿啊?”云侵月不解。
“东阁。”
“虽然那群纨绔都没见过你,但你就这么走出去也太……”
“砰!”
话声未落,房门竟被人轰然撞开。
“云三!你这兄弟当得也太不厚道了!让我白白喊了这么多声都没反应,你是不是又赎了哪个花魁在这里独——”
凌永安带着一身酒气,和几个随行纨绔豪横地冲进来,结果迎面就撞见了位衣冠胜雪的华服公子。
他呆愣地望着那人清绝隽永的神容,骇然一丝丝爬上他瞳孔。
“谢…谢清……”
“花魁?”谢清晏似笑,声线温润平和,“你看我像么。”
凌永安:“……”
“扑通。”
他冲进来得有多豪横,跪得就有多果断。
“兄长!”
云侵月:“?”
昂首挺胸的一众纨绔:“??”
凌永安向前一扑,拽住了谢清晏的袍尾:
“我错了琰之兄长!看在长公主与我爹是姑表兄妹的面子上,你可要救救我啊兄长!如今只有你能救我逃脱苦海了!”
“不是,凌二,你怎么认出他的?”云侵月一拎袍尾,好奇地蹲到凌永安身旁。
他又歪起脑袋看谢清晏:“你们见过啊?”
谢清晏不语,散淡疏慵地低瞥了眼脚前。
凌永安立刻自觉接话:“不不不,没见过,琰之兄长怎么会见过我这种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你对自己的名声倒是清楚,”云侵月笑,“那你怎么认出来的?”
“上京城中各家花魁娘子的闺房里,十有七八私藏着琰之兄长的画像,都是她们重金买来的,”凌永安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谢清晏,辨不出喜怒,“见多了,自然也就识得了。”
“花魁私藏……”
云侵月憋住笑,扭头看谢清晏,“谢琰之,艳福不浅呐?”
“呜呜呜先不说这个,兄长救我啊!”
从始至终,谢清晏神色间一丝波澜未起,此刻也只是含笑低眸:“若未记错,戍守苦寒边地的是平阳王与世子,而凌二公子安居京城繁华红尘里,何危之有?”
话里隐有锋芒,可惜凌二是个傻的,早被酒色糊了耳目脑子,半点没听出来。
“还不是我娘非要向戚家提亲!”
“庆国公府?”
“对!就是那个戚家!”凌永安一骨碌坐起,“婉儿姑娘我不敢与琰之兄长抢,但我以为定亲的是二房的妍容姑娘——没想到,戚家长房拿个丑八怪村姑来糊弄我!”
说到这儿,他气得蹦起身:“戚家好歹毒的心思,这个又老又丑的大姑娘嫁不出去,藏着瞒着塞给我!要我娶个丑八怪村姑回家日日对着,还不如死了呢!”
云侵月笑吟吟地展扇:“不对吧凌二,戚家怎敢换人欺瞒,你确定平阳王夫人原先说的是戚妍容?”
“我……”凌永安语塞,跟着横声,“那我不管!那种貌似无盐、丑陋至极的女人,我是死也不会娶的!”
云侵月好奇问:“大姑娘又不在上京,你怎知她貌丑?”
“她今日已入京了!”
凌永安咬牙切齿:“这般迫不及待,定是一心要嫁入我平阳王府!”
“今日入京,你就知她貌丑了?何况貌似无盐这词也不像你说得出的,是谁告知与你了?”
凌永安一愣:“那你别管!”
他扭头朝向谢清晏,觍着脸笑:“琰之兄长,我娘说你不久就要受册宝国典、晋镇国公,届时多半要蒙圣上赐婚戚家了!到了那会,戚家上下不都得听你的吗?而且如果有兄长开口,我娘也是不敢说什么的!”
“……”
云侵月听得直皱眉,下意识扭头去看谢清晏。
听完了如此一番荒唐言,那人神色间却不见半点愠怒,他低望着凌永安的眉眼隽永温润,清微淡远。
“既是平阳王府所望,我当玉成此事。”
凌永安一懵,有些怀疑自己耳朵:“啥?玉成?”
“退亲之事不必再言。若是改日下聘,世子不在京中,我可代你父兄,为平阳王府前去戚家完聘。”
“?!”
凌永安如遭雷劈,傻在了原地。
云侵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等回神连忙咳嗽了下,摇着折扇跟在那位身后,出门去了。
等出了门,云侵月压追上去低声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东阁,”谢清晏神容散淡,“戚世隐若在此露面,将凌永安一脚踹出招月楼,岂不坏了一盘暗棋。”
“也对,且得拉住他。”
只是两人刚走出几丈,还未转过折廊,就听身后西阁众人涌出,脚步凌乱地纷纷跑向楼下。
尤其是凌永安带头,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怎么回事?”云侵月招来愁眉苦脸的楼中小厮。
“回公子,戚家那位大姑娘也到楼外了!多半是听说了今日午后在上京中传遍的侮辱退婚之言,也不怕损了闺名……”
“——今日!我定要叫这丑八怪认清自己!就凭她也想高攀我平阳王府的门楣?”
凌永安穿行楼间的高声荡回。
云侵月一耸肩,看向谢清晏:“平阳王和世子殿下也都算人物,可惜咯。”
谢清晏神容含笑而眉眼清漠地一瞥,便回身,朝东阁走去:
“金玉之柱,犹生蠹虫。”
——
招月楼,南楼外。
“哎呦我的姑娘啊!你当真是好惨的命哦,年纪轻轻就没了娘亲,无人照顾,孤苦伶仃……如今好不容易要定亲了,竟然被未来夫家这样指摘,以后还怎么见人哟……”
楼门前,一位嬷嬷打扮的老妇斜坐在地,涕泪纵横,捶胸顿足。
场面十分惹人注目动容。
眼见围观的过路者渐渐多了,议论声杂乱起来。
那老妇从手指缝里斜眼一瞧,顿时又加大了嗓门:“哎呦我苦命的姑娘哎!!你怎么这么惨啊!你未来夫君他不是个东西!怎么能这样糟践你的名声啊!!”
“……”
“姑娘,这,这样真的行吗?”
被围观人群圈起的空地中央,拿面巾遮脸的丫鬟面带不安,朝旁边戴着皂纱帷帽、一身青布衣衫的姑娘侧了侧身,忧心地问。
这两人自然便是连翘与戚白商。
只不过这会儿她们都做了乔装。
连翘提前用了药,面显红肿,拿块布巾蒙了半边,露出的鼻子旁粘了三颗又大又黑的痦子,远看活像个绿林好汉。
“莫怕。”
戚白商瞥过藏在人群里见机行事的紫苏,疏懒问:“雇来的婆婆什么出身,效果出色。”
连翘红着脸,不好意思道:“哭丧的。”
“……”戚白商隔着皂纱缓缓回头:“?”
“这不是时间紧,来不及找戏班嘛,”连翘挠了下用药后微微发痒的脸,“而且哭丧的,便宜。”
这顿时拿捏了戚白商。
她点头:“不错。”
两人低声讨论间,招月楼外围观已是里三层外三层了。
就在老妇一声哭嚎的间隙,楼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尖锐的公鸭嗓:“还不叫那死老婆子闭嘴!”
隔着皂纱,戚白商就望见楼内跑出来一伙公子哥儿,为首的声厉内荏,脚步虚浮,中气不足——一看便是肾虚阳弱的模样。
这副张牙舞爪的架势,自然也是那个败家子凌永安无疑了。
哭丧婆子见势不好,也完成了雇主交代的任务,趁着人多,爬起身来就跑了。
“我还当什么忠仆呢,就这点胆,”凌永安停住脚,上下一打量戴着帷帽的戚白商,嫌恶道,“你就是戚家那个乡下来的,貌丑无盐的大姑娘?”
连翘一听就火冒三丈,演都不必了,撸着袖子就要上去理论:“你怎么说话的!谁许你编排我家姑娘!”
“…我靠!”
冷不丁三个大红底的黑痦子杵到眼前,见惯美娇娘的凌永安吓了一跳,像活见了鬼,往后急退,踩着自己衣袍还险些跌了一跤。
等被身后玩伴随从扶住,他面黑如锅底:“还真是贱仆随主,丑得非人!”
“你才是癞蛤——”
戚白商从方才那句就抬起的手,恰在此时,轻缓拉住了连翘。
主仆停住,对视了眼。
跟着,帷帽下便拂荡出女子啜然欲泣的清音:“凌永安,我尚未过门,你怎可如此对我?”
“……”
女子清音如妙曲拂耳,拨得凌永安心弦一荡。
只是一看丫鬟那红肿脸盘和三颗黑痦子,再一望帷帽女子袖下同样泛红肿胀的手,他顿时清醒了:“过门?想进平阳王府的门,下辈子吧!我绝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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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你这等丑妇的!”
两厢话锋一交,楼外堆着的数不清的围观人群里顿时起了热闹。
“凌永安?平阳王府那个纨绔子?”
“正是,招月楼可是他的第二个家,回得比王府都殷切……不过这个来寻他的又是何人啊?”
“你竟不知?这是庆国公府的大姑娘,凌家已经上门说了亲,今日刚入京呢!”
“这大姑娘生得很丑吗?”
“可不是,兄台今日刚来吧,凌永安为了此事,自晌午就开始耍酒疯大闹招月楼了。”
“听说这姑娘还是养在乡下田庄的,如今看,确是没教养得很!也难怪还未出阁就来花楼里寻未来夫婿了。”
“这得是多恨嫁啊?”
“可惜了庆国公府的婉儿姑娘名动京城,三姑娘戚妍容也是出水芙蓉,怎有这样一个长姊……莫要被她坠了戚府姑娘的名声才好。”
“可即便这大姑娘再丑,凌永安也不该如此辱骂啊!”
“闹这般大,怕是明日前就要传遍京城了。”
“可不是嘛……”
“都闭嘴!嚷嚷什么!”
凌永安身后,恶仆凶声将围观众人向旁边驱赶威吓。
四周稍静了些,凌永安这才一理凌乱衣襟,嫌恶哼声:“你要是识相,就早点滚回乡下,免得不慎落了帷帽,望之令人,令人……啥来着?”
得了身后玩伴提醒,凌永安狠声:“对,令人作呕!!”
“公子当真不娶?”
“自然当真!我乃平阳王府二公子,一言既出八马难追!”
凌永安冷哼了声。
见场面足够大,声势也铺开了,戚白商轻拽了下连翘衣袖。
连翘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我家姑娘为了嫁给二公子,不远千里来到上京,怎能轻易回去?”
凌永安瞪大了眼:“你还想赖上我不成?!”
隔着帷帽,戚白商忍着没笑,仍是哀戚道:“虽只是口头约定,但毕竟上京内对你我二人亲事已有传言,二公子若不对天发誓、再写下绝契书,我是不会死心的。公子可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拿纸拿笔来!”
凌永安冷笑:“凌某今日在此立誓,在场诸位皆可当个见证——就算终生不娶、我凌永安也断不会娶你这个无盐无才又无德的村姑!”
话间,招月楼里匆忙拿来了纸笔。
凌家随从还想劝,被凌永安踹了一脚,只能弯腰作椅,给凌永安垫纸。
戚白商就在那片议论与嘲弄声里平静站着,等她亲自编排出演的这场戏收场。
而那数不清的视线中,正有一道,来自招月楼二楼。
招月楼东阁内。
谢清晏此刻凭窗而立,漆眸临睨着楼外闹景,衣袍凌风胜雪,神姿高彻。
云侵月就在房中,拿折扇拦住了要近窗去看的戚世隐:“小不忍则乱大谋啊戚大人,你放心,有我们谢大人在,即便是看在令妹婉儿的份上,他也一定会……”
云侵月感受到了来自窗前那道凉过霜雪的眼神。
他咳了声,终于给戚世隐劝到隔壁去,这才走回谢清晏身旁,刚要解释。
就见那人垂着眸,合上了指骨间托着的茶盏盖碗,散澹轻慢地道了句:“她的声音,有些耳熟。”
云侵月一愣:“谁?”
“戚家大姑娘,戚白商。”
“……?”
云侵月刚想追问,却见谢清晏眼神向后一撩。想起了戚世隐还在屏风后,云侵月只得暂且按下不问了。
楼外。
那笔狗爬字收尾在落款处,凌永安直身,迫不及待四顾:“红泥呢?红泥呢!”
戚白商拈起一针,正要上前,忽听身后招月楼二楼传来破风之音。
熟悉得叫她后背一凛。
“砰!”
“哗啦——”
和夜色林中杀机环伺时相同而又不同,这次凌空落来的,是一只茶盏。
杯盖砸落在凌永安的后脑勺上,茶水劈头盖脸洒了凌永安一身——
连带着他手中那张洇开了墨迹的绝婚契书,也一并湿耷下来,显然是作废了。
“……谁!”凌永安被砸得一个匍匐,将家仆压在了身下,等他在身遭笑声里爬起来,已是头晕脑胀气急败坏,“谁砸的?!想死吗?!信不信我带人抄了你全族——”
在他望见了二楼临窗那道身影时,话音戛然而止。
顺着僵住的凌永安,戚白商回身,朝二楼望去。
隔着皂纱,那如清挺玉山的身影也模糊,叫她看不分明,只听得一道温润清和的嗓音盖过满街惊议:“此婚不可废,不然,必损及平阳王府与庆国公府百年门楣。”
戚白商眉心蹙起,等着凌永安反驳,可她没想到,凌永安竟像是哑巴了似的,方才的嚣张气焰半分也无了。
她心觉不妙,正要开口。
“戚姑娘放心,此事由我为你做主。”
楼上那人清声如玉,更胜丝竹之音——
“月内,我定代平阳王府亲去戚家下聘。以长公主府之名,贺凌、戚两家结亲之喜。”
“…………”
戚白商默然数息,仰首望向二楼。
隔着皂纱,帷帽下女子清音带颤,听不出是感动还是旁的:
“敢问…阁下何人?”
而那片阒然里,熙攘长街上终于有人回过神,难以置信地叫出那个响彻大胤的名讳——
“是定北侯,谢清晏!”
8.旧案
“定北侯实在是好心办坏事,怎能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给姑娘你定下亲事了呢!”
归府的马车里,连翘撕扯着布巾泄愤:“好不容易叫凌永安发了誓立了书,就差一步,全白费了!嘶……疼疼疼……”
戚白商给她上药的指尖放得更轻:“是呀。”
连翘愁眉,刚绞尽脑汁想安慰下自家姑娘。
就听身旁慢慢吞吞叹了声:“请哭丧婆,花了我三五日的诊金。白费了。”
“…?”连翘恼火又无力,“姑娘,这是问题吗?问题是借凌永安寻衅退婚的计划都落了空,您怎么看着一点都不忧心呢?”
“本也是回京后,顺手为之,”戚白商撩起眼,往连翘额头也点了些药膏,“日子尚远,何须太劳神?”
“不远了!您没听谢清晏说,一个月内他就要来戚家下聘了!”
“……”
连翘一点就着,戚白商只得暂且停手,等她闹腾完。
“谢清晏是圣上的亲外甥,本就一言九鼎,如今还搬出来长公主的名号,这一发话,您的亲事简直是固若金汤了!”
连翘嘟囔着,忽地眼睛一亮:“姑娘,您说定北侯是不是为了戚家和婉儿姑娘的名声,这才出言做主促成此事?”
戚白商敷衍地嗯了声:“可能吧。”
“那就简单了!”连翘挪到戚白商身侧,“等过两日,婉儿姑娘她们从护国寺祈福回来了,让她寻个由头去见定北侯一面,替您说上一说!”
“不可。”
戚白商眸色清泠:“婉儿尚未出阁,私会外男,一旦落人口实,叫她如何自处?”
连翘急道:“姑娘您为了退婚都不顾惜自身,直接与凌永安当街对峙了,就只是让婉儿姑娘私下去见……”
“此事不许再提,”戚白商难得凉了语气,“婉儿与我不同,她清誉未损,名动京城,该有自己心悦的夫婿和最好的来日风光。我护她声名都来不及,怎能拉她同入泥淖?”
见戚白商真动了火,连翘只能应下,瘪着嘴默然任她上药。
戚白商给连翘上完药后,才侧倚进坐榻靠枕上,拉起袖子,拿药膏涂过自己泛红的手。
雪白药膏点过红痣,如落梅一朵。
凉意渗入肌理,叫戚白商想起那只茶盏凌空而来的破风之音。
熟悉得让她背后微寒。
那夜的恶鬼面下,会是他么……
修罗恶煞与温润如玉,当真能是同一人?
女子眼底浮掠起迟疑与不确定,最后都凝作一声疏懒叹息:
“但愿不是吧。”
否则,她就真是后患无穷了。
——
同一时刻,招月楼二楼,东阁。
料理完楼外诸事,云侵月回来雅阁时,戚世隐已经不在房内了。
“账本的事,你与戚世隐提过了?”望着在千楼晚色前临窗而立的背影,云侵月拈起颗葡萄,随口问道。
“不曾。”
“为何,”剥葡萄皮的手指一停,云侵月似是玩笑,“你并不全然信任他?”
“账本只是猜测,尚未验证。即便存在也下落不明,告诉他,对案情并无益处。”
谢清晏回身,转向房内。
灯火间,那双漆眸乌润,透出温和而叫人心安的光泽。
若非见过他以滚油烹刑敌间而目不瞬,云侵月就真信了。
不过云侵月还是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从蕲州到上京千里之远,你的亲兵动起来阵仗太大,让绯衣楼的暗探来查吧。”
“莫漏风声。”谢清晏默许。
“懂。”
剥好的葡萄被云侵月扔进嘴巴里,谈完了正事儿,他吊儿郎当地靠上房柱:“你一向不理闲事,今日为何主动帮戚家大姑娘,总不能是为了卖好给戚世隐吧?”
谢清晏停在落地铜灯旁,半侧着身,闻言似笑:“帮?”
他抬手,温柔地拢住了其中一盏风中摇曳的残烛。
“你真认为,她是来挽回的?”
“你的意思是她演了一出戏?”云侵月轻嘶声,“不能吧?闺阁女子最重名声与清誉,她这样一闹,恨嫁丑名遍京城,若还不肯入平阳王府,以后也没人敢要了。”
“怎么不能,”谢清晏声线散淡,犹笑又冷,“她连蒙骗玄铠军的胆子都有。”
云侵月一愣。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之前谢清晏那句古怪的“耳熟”,不由地站直了身:“你是说、戚家大姑娘就是那个救人后入了京的医女?!”
谢清晏不语,像是望着烛火出了神,唯有灼灼两点烛火映透他眼底墨黑,却不暖,只叫人觉着清冷而遥远。
“嗤。”
一声火焰灼烫过皮肤的轻声后,谢清晏神情温润平和地直身,垂回了雪白广袖。
而原本拢在他掌心的那支烛却已灭了。
“你改日寻个事由,钓她离府。查明长相,便知结果。”谢清晏温声道。
从震惊里回神的云侵月难得拧了眉:“如若真是她,那这位戚家大姑娘不简单啊,她认出玄铠军的可能性,也就极大了。”
“…是生是死,”
那人回身,烛火从身侧映过,将他眉眼神容自挺鼻分作明暗两处。
谢清晏低垂了眸,抬袖,随意碾去指腹间灰烬。
眉眼淡然出尘。
“就看她造化了。”
-
上京繁华千里,最是人言是非地。
庆国公府大姑娘与平阳王府嫡次子在招月楼外的一番热闹,果然不出两日,就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人人都赞定北侯谢清晏清正无私,圣人心肠,即便对平阳王府亦毫不偏袒。
至于余下两位,眠花宿柳的浪子与貌似无盐粗鄙失礼的乡野村姑,自然便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谈了。
连带着在护国寺作焚香祈福礼的庆国公府女眷都听闻了此事,于是只有老夫人留居寺中禅院清修,大夫人带着两房女眷匆匆赶回。
看声势,是要狠狠给“不识礼数”的戚白商一番教训的。
可惜了,没成——
戚白商病了。
且还是大病一场。
这次倒真不是她装。大夫人宋氏起初不信,派大夫过来看了两日,日日都是高热,最后一位大夫更声称戚白商大约被拒婚才伤心过度,是失魂之下被魇着了,得招魂——最后这位“神医”是被府里嬷嬷拿笤帚打出去的。
“神医”都无法,大夫人也只能暂时忍了。
由此,戚白商多得了几日清静。虽然这几日清静里,她都没清醒过几时。
等病过第五日,戚白商终于精神些了。
过正午后,刚用完她自己给自己调的药膳,婉儿就同前几日一样,例来造访。
“阿姐,你怎么起来了?”戚婉儿进到院内,把手中带来的物件递给连翘,就快步走到院子南角的戚白商身旁。
她不放心地打量戚白商:“当真好了?”
“嗯,我的医术,你还不放心么。”戚白商慢慢吞吞地推着养气太极,收势。
戚婉儿责道:“那是哪位神医,刚入京就累得自己大病五日?”
“先天不足嘛,慢慢调理。”
戚白商也不觉被拆台,接过布巾,擦了擦额角薄汗。
递布巾的连翘在旁边小声咕哝:“分明是姑娘离乡前连续为流民义诊数日,又舟车劳顿,路上还被刀箭胁身,受了险些殒命的惊吓,回京头日就排演大戏,能不累垮了吗……”
戚白商轻瞥她。
好在戚婉儿今日心思不属,也并未听见这点动静。
两人回明间落座,戚白商叫连翘与紫苏出去了,这才开口问:“怎么了?”
戚婉儿回神:“嗯?”
“心不在焉,定有事,”不等戚婉儿否认,戚白商轻飘飘叹,“思虑不通,最伤神,你若不说,可怜我今夜大抵难入眠了。”
戚婉儿无奈失笑:“我看天理殊为不公,阿姐国色是天生,拿捏人心难道也是天生?”
戚白商轻眨眼,斟出药茶来饮。
“其实也并无大事,只是我心坎难过,”戚婉儿一顿,笑意微苦,“自从离了护国寺归京之后,母亲便日日要我陪表兄二皇子殿下,去长公主府递帖拜见。我屡次拒绝,她已有怨言了。”
长公主府?
戚白商拿起药茶的指尖轻敲盏边,意有所指地轻声:“为谢清晏?”
“是。准确些说,是为了我的表兄,二皇子殿下。”
提及此事,戚婉儿不由地皱眉:“如今圣上年事已高,仍未立储,且已有多年少勤朝政,一心谋长生之道……上京皇城内风起云涌,争储夺嫡之事,我实在不想置身其中。更不希望自己的婚事,被当做争储的筹码。”
戚白商微微一怔:“争储与你有何关系?”
“瞧我都忘了,姐姐未在京中,不了解这些事,”戚婉儿苦笑叹道,“大胤朝堂中,二皇子与三皇子早已争储多年。二皇子乃皇后所生,背靠宋家,三皇子乃贵妃所出,有安家助势。”
“……”
“安家”两字一出,戚白商拈着的茶盏像是不慎一颤,晃出来滴药茶。
苦褐色浸入桌布。
而无意识捏紧了茶盏的戚白商抬眸,望向戚婉儿。
可惜戚婉儿并未发觉:“朝中文官士族也多以宋、安两家为首,分庭抗礼,但在兵权上……”
戚白商回神,了然:“谢清晏冠绝大胤。”
“是。所谓军功累累,天下归心,并非妄言。两位殿下忌惮他,更忌惮他在镇北军乃至天下臣民心中的盛望。”
说到这儿,戚婉儿有些嘲弄道:“然而昔年裴家虎将尽诛后,大胤苦边境已久,如今西宁虽灭,北鄢未除。国战不休,便没人动得了他。何况他本就是长公主独子,圣上的亲外甥,还有什么人比他更适合作为夺嫡倚仗?如今朝野公认——两位皇子中,谁能争取到谢清晏的支持,谁便能成为东宫之主。”
“……”
戚白商想起了那日在招月楼下,隔皂纱望见的身影。
还有那人要为她下聘赐婚的清声。
刚好些了的头疼好像又回来了。
戚白商轻叹,扶额:“我记得,大夫人是当今皇后的胞妹。”
“是,皇后是我的亲姨母啊,”戚婉儿嘴角勾起一抹笑,却有些凉,“若宋家有适龄女子,我还能逃过此劫,偏偏并无。”
戚白商蹙眉:“一定要通过姻亲来拉拢?”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姻亲与血缘更能稳固权力的纽带了,”戚婉儿黯然地落回眼,“三皇子亦然。但他有一母所出的胞妹,征阳公主。”
若说谢清晏在上京城中有爱慕者无数,那征阳公主就是其中地位最高的。
即便戚白商远居乡野,也早有耳闻——这位殿下对谢清晏有多痴心不改,纠缠不休。
“之前关于你们三人的流言,”戚白商有所通悟,“便是两相抗衡的结果?”
戚婉儿道:“没错,表兄、姨母、我母亲甚至整个宋家,都属意以我为筹码,与征阳公主相抗。即便定北侯娶了征阳公主作正妻,二皇子也定会令我做谢清晏的侧室。”
“…他敢。”戚白商冷淡了眉眼。
戚婉儿一怔,回神,对上戚白商温吞含凉的眼眸,不由笑了:“也只有阿姐疼我了。”
她虽这样说,但显然不信阿姐能做什么。
戚白商并未解释:“若我是谢清晏,定两不相帮。”
“两不相帮?”戚婉儿顿了下,无奈摇头,“将上京比作一片广袤之海,皇宫便是最无底的漩涡。临近权力中心,没有一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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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身事外。即便是来日的镇国公,亦不能。”
“那,圣上就没有其他皇子了?”
“还有一位四皇子,可惜他年纪尚小,母妃又只是个宫女出身,毫无外戚帮扶,朝中更无人脉,不可能出头。”
戚白商问:“既有二三四,便该有一,大皇子呢?”
“…!”
戚婉儿听完却像是惊了一下,几乎要抬手上前来捂戚白商的口。
等回过神,她惊悸未定,压低了声:“阿姐,答应我,只要你在上京一日,就绝不能在任何外人面前提什么…大皇子。”
戚白商听得出,婉儿在说“大皇子”三字时,声音都是放轻且微颤的。
她不由好奇了。
“为何?”
戚婉儿踌躇片刻,才拉近间距:“阿姐可听说过,昔日外戚第一世家裴家,因贪赃谋逆、获罪灭门之事?”
戚白商迟疑:“似有耳闻。”
“你所说的大皇子,便是前皇后裴氏所出。”
提起这位,戚婉儿眼神里下意识流露出几分心向往之的赞誉,
“大皇子是今上还未继位时,在惠王府中由裴氏诞下的第一位嫡子,也是惠王世子。听闻他天慧至极,三岁便显博闻强识之能,虽通文理,擅百书,却尤喜弓马,五岁便学驭良驹,尤得其祖父也即先皇喜爱。更有传闻,先皇便是因疼爱极了这个嫡孙,才将皇位传给了是嫡非长的当今圣上。”
戚白商支起下颌,听得眼帘半跌:“在民间,这般说书的下一句,多是‘无奈,天妒良才’。”
戚婉儿轻笑出声,也被戚白商从那点同情的伤悲里拽出来:“无奈,天妒良才……圣上登基未满两年,裴家便因谋逆获罪,满门处斩。”
戚白商刚要接一句果然如此,却忽然反应过来,不解抬眸:“即便诛九族,也不至于牵扯到皇室子弟。”
“具体发生了什么,外人无从知晓,”戚婉儿不知为谁叹了声,“只知裴家覆灭当日,今上与诸后妃皇子在行宫秋猎,当时,裴皇后囚大皇子,于行宫启云殿纵火自焚。母子同殒。”
“——”
戚白商愣在了原地:“被他亲生母亲活活烧死……”
戚婉儿轻嘘了声。
戚白商了然,住口。
如婉儿所说,当日种种真相,除了亡魂以外,世上大约已经无人知晓了。
而不论真相是什么,这便是给世人的唯一答案。
不过……
“我记得裴家满门,尽是戍边虎将,”戚白商问,“全死了?”
“裴氏全族获罪尽覆,连嫁出去的裴氏女都未能幸免。”
戚婉儿一顿:“只是,市井中有过传闻,嫁入董家的裴氏次女与其子董翊,在裴氏覆灭当日恰归家省亲,然而查遍裴氏全族尸身,并未寻及二人。此后这母子二人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也就是说,他们还活着?”戚白商起了兴趣。
“确是逃过一劫,”戚婉儿叹,“未过两年,兵部侍郎也即董翊之父,便被如今的安太傅查贪降罪,全家流放,死伤殆尽了。”
“……”
戚白商神色微变:“他不怕世人指摘安家斩草除根?”
“怕?”戚婉儿却嘲,“同是为了争储,他们何惧牺牲与杀戮。朝中旧臣有几位不知,若非十五年前裴家灭门,大皇子不幸罹难,那年年末他便该入主东宫?”
戚白商却是蓦地一栗,脸色骤然如雪。
十五年前。
那亦是她与母亲被安家驱离、搬去骊山山庄的时间。
这是巧合,还是……
“阿姐!你怎么了!”
戚婉儿冲上来时,戚白商才发觉手中药茶杯盏倾倒,滚烫的药茶淋了满手。
在这般酷暑里,几乎是须臾,她左手便起了一片烫伤的红痕。
“没事…”
戚白商扶着桌沿起身,身影摇晃了下,才勉强站住了。
戚婉儿再顾不得,扭头向外:“连翘,快拿药箱来!”
“……”
连翘本就是个急性子的,一时屋里兵荒马乱,戚白商的头晕更厉害了。
等到戚白商左手拇指食指与虎口的烫伤,被戚婉儿小心翼翼地敷上烫伤药膏时,半倚在榻上的戚白商才徐徐定回了心神。
左手烫伤灼热难忍,但那双归于清和的眼眸里,却透出了冰似的凉。
十五年前,宋、安两家图谋裴氏,同年,母亲无故被安家驱离上京,自此被人投毒数年、终沉疴难愈害病身亡——
这其中必有关联。
只要查清当年安家所谋所为,兴许她便能接近母亲被人毒害身亡的真相。
“咳咳……”
许是思虑过及,戚白商一时气火攻心,难抑地咳了起来。
戚婉儿本就内疚,这会更是一边给她的左手上药包扎,一边眼圈泛红:“都怪我,明知阿姐身子不适,忧愁更甚,就不该和阿姐说起什么定北侯,惹得你分神烫伤。”
“是我自己不小心,和你无关。”
戚白商接过连翘着急递来的温水,抿了口。
等咳嗽过去,她出言安抚:“至于定北侯,你也不必太忧虑。”
戚婉儿巴望向她。
戚白商轻声慢语:“他归京至今,既并未亲近你,应当是无意与戚家结亲……”
话声未落。
戚婉儿身边的丫鬟云雀一路跑进了院子,叽叽喳喳的兴奋声音传进来。
“姑娘,来帖子了!”
“轻声。”戚婉儿抹去眼泪,有些恼地回头,“什么帖子。”
“是赏荷宴的请帖!”
云雀压抑不住,红着脸道:“谢侯爷下帖,邀您和其他戚家女眷,三日后同去琅园赏荷呢!”
戚白商:“……”
“?”
9.鱼儿
琅园是在谢清晏及冠那年,圣上赏赐给他的私宅,毗邻宫城,园林广茂,四季各具其美,风荷之景更是冠绝京畿。
谢清晏多在边境领军,极少归京,不曾正式开过府。
自封赏后,谢清晏还未踏入琅园一步。
倒是长公主每年七月都会去琅园避暑,期间还会置办一场赏荷宴,邀上京各府。今年的赏荷宴原本就定在三日后,不算什么奇事。
只是由谢清晏的名义下请帖,确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
这消息没两日就传开了,在上京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京中茶馆里处处可闻议论,说圣上独女的征阳公主,与上京第一才女戚婉儿的这场相争,竟是后者先占尽了上风。
而身处风波中心的戚家内,戚白商也没能落个清静——
在她大病见愈的第二日晨初,两个丫鬟便来院中传唤,叫她去大夫人院里定省拜见。
连翘想跟着去,可惜她们姑娘不许。
“从庄子里带出来的医典,陈了好些日子,不曾翻过。你将它们取出来,放在院里,晒一晒。”
戚白商慢吞吞地说话,却没留置喙的余地。
连翘只得应声:“哦。…那我就在院里等姑娘回来啊。”
见连翘一副眼巴巴怕她一去不复返的模样,戚白商唇角轻翘,正要启唇。
“大姑娘,您收拾好了吗?”
明间门外,两个丫鬟站在廊下,其中一个扎着红绦的面露不耐。
隔着紧闭的房门,她阴阳怪气地催促:“我们多等会儿是没什么,但去晚了,只怕大夫人那儿姑娘不好交代。”
另一个丫鬟迟疑地拽了下开口那个,压低声:“紫藤,里面毕竟是府里大姑娘……”
“什么大姑娘,当不了几日就得嫁进平阳王府守活寡了。谁不知夫人肯许她回来,就是替府里挡灾的?夫人护着婉儿姑娘,老夫人护着二房,只有她一个在家里毫无倚仗,病了几日了,国公爷连看都不曾来看一眼,你怕她做什么?”
窗牖拦不住红绦丫鬟的嘀咕,碎声漏进屋内,暑热里听得人心凉。
连翘气得撸袖子要出去理论,被早有预料的戚白商一个眼神按住了。
“医典。”
“……哦。”
戚白商挂上了紫苏买回来的新云纱巾,不紧不慢地走到明间门后,扣住门扉,拉开。
“她怎么还没——”
叫紫藤的红绦丫鬟猛停,不耐烦的表情僵在了她的脸上。
门后。
黛眉清眸如春山空雨,琼鼻细而挺翘,即便尚隔着薄纱,也已是美得朦胧出尘。
若是摘了,那当是如何冠绝上京的风华?
紫藤看傻了眼。
另一个丫鬟回神更快些,有些慌乱地拉着紫藤退了半步,躬下膝去:“婢子芍药,给大姑娘见礼。”
紫藤面上掠过慌乱、难以置信、质疑,但瞥见站在屋里,见了她呆头鹅模样后笑得趾高气昂的连翘,便也明白了——
府外关于戚家大姑娘貌似无盐的流言,全是谬传。
……岂止是谬,简直谬以千里!
“怎么,”戚白商似不解,走出门后,慢悠悠地回眸,“又不急了?”
“…婢子失言了,请大姑娘莫怪罪。”紫藤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咬着牙赤红着脸,低头给戚白商赔罪。
天本就热,等下还要走好一段路,戚白商这会儿正是连气儿都懒得喘的时候。
她轻叹,回过身:“带路。”
“……”
今年酷暑难捱,南方的蕲州、岷州等地甚至遭了严重的旱灾,不少百姓流离四散。上京居北,比灾地稍好些,却依然从晨初就能叫人觉出几分炎热来。
等到大夫人院里时,戚白商已觉得左手烫伤处隐隐生痛。
她微蹙眉,垂眸去看。
轻薄透气的特制白纱被剪成长条,从她左手拇指、食指一直包裹到手腕。如此收束下,本就纤细的手腕更显得不堪一握,盈盈可怜。
天气这般热,这烫伤怕是要拖上好一段时间了……
戚白商幽幽想着,跟着紫藤与芍药绕过抄手游廊,转入主母院里的明堂。
一道苍老里略显尖锐的女声正在说话:
“……夫人放心。定北侯是早就对婉儿十分属意,否则上京城中这么多名门贵女,怎么不见他下帖旁家?”
“若真如此,往年为何不见他下帖?”
“那,那往年定北侯也不在京中啊。且国公爷也说过,圣上有意今年就给定北侯赐婚,还说要等到那时,再连进爵国公的封号册宝一同赐下——定北侯也该知圣意难违,显然是借此机会,向婉儿表露心意呢!”
“我是担心征阳公主……”
话音随着戚白商身影出现而停住。
紫藤与芍药停在前面:“夫人,大姑娘来给您请安了。”
“见过夫人。”戚白商执了礼,自觉停在明堂外。
按礼,她该喊大夫人宋氏为母亲,不过早在九岁她被认回府那年,宋氏就厌恶至极地警告过她,不许她用此称呼,只准和旁的下人奴婢一样,管她叫夫人。
“你们两个下去吧。”
“是,孔嬷嬷。”
等芍药和紫藤退出院子,明堂里,那道苍老尖锐的女声也再次响起:“大姑娘还真是一面难见,在庄里那会就称病不愿离榻露面,如今到了府中,还要大夫人亲自吩咐,才能将大姑娘‘请’来?”
戚白商依然低垂着首,气浅声缓:“白商体弱多病,怠慢之处,望夫人与孔嬷嬷见谅。”
“体弱?我看你是牙尖嘴利,不识礼数!”管家嬷嬷冷笑,声音更显得尖锐。
大夫人揉着头,厌烦道:“小些声,府里出了如此粗鄙的姑娘是什么光彩事情吗?”
“是,夫人明见,”管家嬷嬷腔调一转,腰杆也跟着直了,“大姑娘还不进来拜见?”
“……”
戚白商缓步迈入明间,站定。
大夫人的审视目光落上来,停了两息:“抬头。”
戚白商依言抬眸。
方才她站在日光炽烈处,屋内主仆二人未能看清。
此刻一见着那截云纱,管家嬷嬷就寻着由头,尖声道:“见主母还敢覆面,你知不知礼数?摘下来!”
戚白商微蹙眉:“病愈不久,怕病气——”
“你还敢顶嘴?”
“……”
戚白商也懒得再分辩,抬手摘了一侧挂耳。
面纱下,那张美得近妖的脸就再无遮掩地露出来。
还要训斥的管家嬷嬷话声梗住。
大夫人拿起茶盏的手也停下,皱眉,愣过后她有些惊疑而厌恶地盯着戚白商:“与你那个狐媚母亲,还真是相像。”
“——”
戚白商缠着白纱垂下的手一停,蓦地抬眸。
眸色清泠透冷,如冰泉涤荡,一瞬就将那张脸近妖的美感濯得出尘。
“夫人见过我母亲?”
大夫人脸色一变,似乎察觉自己的失言,语气更冷:“…大胆!庆国公府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问话了!”
戚白商轻咬牙关,止住心绪。
她垂眸,回声:“白商失礼,请夫人恕罪。”
宋氏望着那张似是故人的脸,只觉恨妒之意时隔多年卷土重来。
多年不见,没想到她竟和她母亲一样,显露出冠绝京华之姿。
纵使是天独垂怜,只怕也是个福薄命浅的主儿!
宋氏心中咒着,厌恶地跌下眼帘:“戴回去。”
“……”
戚白商依言,将面纱挂回耳后。
“你身位国公府长女,却擅自出府,置闺阁清誉不顾,更是为凌永安拒婚而当街闹事,丢尽了庆国公府的脸面!此事你可知错?”
“夫人误会了,”戚白商轻声慢语,“凌永安败坏戚家名声,我是去拦他的。”
“你倒是伶牙俐齿!”管家嬷嬷恶声恶气,“你去拦他,那怎么还越闹越大了?!如今上京中人尽皆知,戚家大姑娘丑得——”
对上隔着面纱那张脸,管家嬷嬷又硬生生噎住。
偏那姑娘还轻眨了下眼,茫然问她:“知什么。”
“砰!”
大夫人一拍桌案:“你还敢狡辩,若非当日谢侯爷拦下,就让你铸成大错,更是坏了我两府交情!你父亲宽仁,不与你计较,我这个做主母的却不能放任你这等无礼少教的行径!”
宋氏冷声说着,却再未去看戚白商一眼:“罚你今日不许用膳,给我去祠堂,跪抄《女诫》十遍。”
堂下无声。
宋氏等了几息,不耐拍桌:“为何不答?!”
戚白商此刻才抬眸,声音轻弱:“白商不知,《女诫》,何物?”
宋氏一哽。
戚白商楚楚可怜地垂眸:“夫人知道的,白商自小流离在外,归府亦少教,不曾识过一字。”
“你……你意指我教化有失了?!”
“白商不懂,”女声栗然轻颤,“夫人息怒。”
“好…好!”
宋氏气得手抖,颤着抬起来指向院外:“那就去祠堂跪上一日!不到天黑不许出来!”
“……”
戚白商淡淡低了眸,徐徐屈了膝,又缓缓应了声:“多谢夫人。”
堂下女子言罢,转身,柔弱怯懦之色于那一刻尽褪,归于疏慵漠然。
在撇清戚家与母亲之死的干系前,她还不能离府,来一桩忍一桩便是。
等查明了当年真相,她自会一并奉还。
戚白商踏出明堂,转入廊下。
隔着门墙,管家嬷嬷压低却尖锐难藏的声音溜到她耳边:“夫人,这等狐媚子生得妖孽,惯会勾搭男人,决不能叫她在琅园一众贵人面前露脸,更不能让定北侯见到她啊!”
“闭嘴!”宋氏冷乜了嬷嬷一眼,“我自有打算。你去叫人看着她,不到天黑不许她离开祠堂!”
“是。”
“……”
宋氏将视线投向了院内。
廊下那道叫朝阳照得斜垂的清影,不见半分停顿,就已翩然远去。
那道影子再看不见了。
宋氏终于松了牙关,也松开了从看清戚白商如今长相后,便死死攥着的指尖。
房内沉寂许久,终于听得一声快意又恨意的哑笑——
“安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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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贵为安家嫡女、昔日大胤朝第一美人又如何?如今你的女儿,还不是个一字不识的蠢物!”
嫉恨刻骨,叫宋氏保养得体的面容都扭曲起来。
“等着吧。用不了多久,我便会把你女儿嫁入凌家做妾,叫她给那不成器的纨绔当个玩物!她会像你一样——这辈子不得翻身,死后都入不了安家与戚家的祠堂!”
-
祠堂跪了一日,折腾得戚白商头晕眼花,烫伤还没好,旧病就差点卷土重来。
休养过两天,转眼便到了赏荷宴当日。
一早醒来,戚白商就开始靠在榻上,三不五时地幽幽叹上一口气。
紫苏是个话少的,但听了一早也忍不住了。
“姑娘为何叹气?”
“还能为何,”戚白商慢慢吞吞地,在太阳底下把自己翻了个面儿,“谢清晏啊。”
紫苏略作思索:“姑娘是忧心近两日上京内流言纷扰,不想婉儿嫁给定北侯?”
戚白商欲言又止,懒怠地跌回眸。
——关于那夜骊山所遇杀人不眨眼的恶煞修罗,很可能就是世人皆知温润如玉君子无双的谢清晏这件事,她只是直觉,毫无实据。
况且即便说给紫苏听,也只是多一个人跟她担惊受怕罢了。
戚白商懒慢地把自己又翻回去,对着太阳轻眯起眼。
也说不准,谢清晏早将她和那夜之事都忘了,此次下帖,就是对婉儿起了意,想要借与戚家结亲之事,党附二皇子?
……那好像也算不得好事。
“嘶。”
一不注意,压到了左手烫伤处,戚白商抽了口凉气,忙哆哆嗦嗦地将包着白纱的左手抬起,细细打量。
就在她研究白纱下的伤况时,连翘飞奔进了院子——
“姑娘!”
戚白商幽幽抬眸:“?”
“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姑娘要先听哪一个?”连翘面色严肃。
戚白商不想说话,懒望着她。
连翘也放弃等她开口了,将脸一垮:“大夫人说您前几日丢了国公府的脸面,竟让您闭门思过!不许您去今日的赏荷宴!”
“……”
戚白商蔫耷的眼睫一点点拎起,眼神也亮起来:“哦,那坏消息呢?”
“好消息是——?”
连翘卡壳,跟着跺脚:“姑娘!”
戚白商期盼看她。
连翘沉默几息,无奈道:“大夫人说,今后不用您晨昏定省了,她不想看见您。”
“——”
双份的好消息下,颓懒一扫而空,戚白商觉着自己一下子就活过来了。
“连翘,拿两本医典来,我这几日闭门温书。”
连翘恼道:“姑娘,大夫人这分明是忌惮您颜冠京华,故意不给您一丝在上京贵人面前露脸的机会,您怎么还高兴呢?”
“这一点,”戚白商莞尔,“我巴不得。”
听着自家姑娘那快要飘起来的小尾音儿,连翘长长地叹了口气,跟紫苏对视了眼,认命地进到屋里,去架子上翻书去了。
片刻后,房内。
“……四八,四九,五十。”
连翘对着成摞的医典,疑惑地清点完第二遍。
“奇怪。离乡时明明是四十九本医书,如今怎么还多出了一本?”
——
“账本消失了?”
上京西市,绯衣楼秘点。
云侵月望着面前的暗探首领,气笑了:“那少年从蕲州一路向上京,落脚之处都查过,却找不见账本?难不成,它长翅膀飞走了?”
其貌平平的中年男子低头,连声音都泯然众人:“副楼主,此事的确蹊跷。楼里暗探那几日一路追随两拨人,直到进入骊山才失去踪迹。期间所经,不会有一处遗漏,但楼里人手遍及,确是未能寻得。”
云侵月摇着扇,凝眉不语。
绯衣楼暗探的能力他很清楚,也知道对方所言非假。
可多方查验下,账本确有其事。既然不在那重伤未醒的少年身上,就一定是被少年藏到了某处才对。
为何会遍寻来路仍找不见?
“也就是说,进入骊山前,账本都在,进入骊山之后,账本才消失了?”
“是。”
云侵月隐约察觉了什么。
扇子越摇越慢,就在将要停住时,忽有人拨动暗室铃铛。
云侵月抬眸,使了个眼色。
没一会儿,离开的中年人去而复返。
云侵月:“什么事?”
“戚家暗探来报,”中年人道,“今日离府赴宴的女眷中,未见到戚家大姑娘戚白商。似乎是被禁足府中。”
“戚白商?……骊山、医女、账本。”
云侵月缓慢念过,眼睛忽地一亮,像是重雾散去,寻得方向。
他拿纸提笔,快速写下了两行字,随即卷成纸卷,藏入折扇扇柄中空内,递给了中年男人。
“立即送去联络司。”
等密室门关,铜铃静止。
云侵月靠入椅中,玩味地笑起来。
“戚家人可真是蠢,要钓的鱼儿若跑了,叫谢清晏的满池风荷为谁举?”
10.何恨
谢清晏今晨踏入长公主府,本是要往佛堂去给长公主问安的。
只是刚过湘云堂,眼前便扑出一道五大三粗的雄浑身影,跟着便是惊雷似的粗粝嗓门砸在了院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子看招!”
那熊瞎子似的身影扑向谢清晏时,在侧护卫的董其伤已经把刀拔出来了。
不过玉冠华服的青年比他更快些——
谢清晏波澜不惊地侧身,后仰,广袖随意一拂,便将董其伤出鞘的刀柄拨回了鞘中。同时他借退身之势,避开了“熊瞎子”推向身前的一掌,翩然后落。
向后两步,卸去了余势,谢清晏停住,声线雅润温和地俯身却礼:
“父亲。”
至此,雪色袍袖垂荡,终归平静。
“好啊小兔崽子!阔别三年,长进不小!!”
“……?”
严阵以待的董其伤神色一震,握着刀僵在了原地。
直到回神,他难以置信地扭过头,看向哈哈大笑着将谢清晏抱到怀里大力拍了拍的“熊瞎子”——
虬髯大汉,身长八尺,膀大腰圆,皮肤黝黑,豹头环眼,右脸还横贯着一条狰狞疤痕,为这张不甚美观的脸更添几分凶神恶煞。
而被揽入“熊掌”中——
他家公子面如冠玉,容姿高彻,峻雅清绝,一派渊渟岳峙、君子皎皎之神貌。
…………这哪里有一点像父子了?!
“昨夜巡防交接,老子今儿刚回来,就逮着你小子回府了!”
元铁揽着谢清晏往明堂走,路过董其伤时一停,他上下打量了眼,略有嫌弃:“这是你新收的护卫?怎么跟个呆头鹅一样?”
“初见父亲威仪,他心神震荡,也是自然。”谢清晏答得平和。
“哈哈哈哈哈有理!不愧是我儿子,随我了,就是聪明!”
元铁满意地仰天大笑,熊掌拍着谢清晏,愣是把人带进了湘云堂明间。
“你回来得正好!你娘生辰就快到了——你快来帮爹瞅瞅,看我给她准备的这份礼,是不是很有那个什么什么慧眼!”
“母亲生辰在年末,尚余四月。”
“啧,一年都过一半了,那不就是快到了!”雄浑声音从湘云堂内传出,震荡绕梁。
“……”
院内,风中凌乱的董其伤慢慢抹了把脸,抱着刀走到檐下,面无表情地继续护卫。
而湘云堂里,元铁一通折腾,终于从那些大箱小箱里搬出来个长条盒子。
盒身是金丝檀木的质地,看着古朴又华贵。
元铁拍着盒子,一边打开一边自豪吹嘘:“这乃是前朝山水大家,云英奕的大作,《空山秋雨图》!礼部尚书前些日子送来的,你娘不是最喜欢云大师的画了吗?这玩意可花了我好大一笔银子、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了一幅!”
谢清晏接过,展开了装裱精致的画轴,垂眸淡扫。
“怎么样?不错吧?”元铁搓着熊掌,兴奋道,“依我看画得可太好了!你娘一定会满意的,说不准就会原谅我上月把她珍藏的竹玉笛插进了土里当花杆的——”
谢清晏合上:“赝迹。”
“——啥?”
谢清晏换了个父亲听得懂的说辞:“假的。”
“……”豹脸上刚咧出来的大笑僵住,“为啥?”
“皴法不对。云英奕用笔细腻,柔和,以中锋着纸,最擅披麻皴。而这一幅是斧劈皴,且是折笔斧劈,刚劲,笔法重变而不重柔。”
“村法…春法?”元铁豹脸上露出迷茫,“不是画的秋吗,怎么成春了?”
“……”
谢清晏难能语塞。
一炷香后,公主府正门。
元铁麾下的两名巡捕卫亲兵跟着回来,在外站岗,一左一右地靠在狮形门当前。
东侧那个正感慨:“上回谢侯爷回京,将军在京畿巡防未归,我也没能见上一面。今日见了才知,谢侯爷确是如传闻所说,谪仙之姿,惊为天人啊。”
西侧那个咂了咂嘴:“难怪京里都传,说谢侯爷不是将军亲生的,这一只山猪…咳,山精野怪,一只神庭仙鹤,怎么看也不像父子。”
“嘶,无稽流言你也信,不要脑袋了?”
东侧那个扭头压声:“再说,怎么不像了?我看将军近日文雅许多,不但不骂脏,还都会研究字画了!”
话声未落,府门大开。
一只“熊瞎子”提着长刀冲了出来,黑脸怒目地咆哮着冲出去:
“敢拿假的诓我!老子这就去城西砍了礼部尚书那个老小子的脑袋!当尿壶!!”
亲兵:“……”
——
谢清晏跨入佛堂时,元铁那惊天动地的嗓音也越过了半座府邸,同他身影一起,落入满堂的檀香烛火里。
捻着珠串诵经的长公主指尖停顿,又复捻动,并未睁眼。
谢清晏也未出一丝声响,停在了垂地的幔帐间。
烛火漫漫,围拱着供奉在上的神像。
对着宝相威严的金身佛,谢清晏却不拜不礼,只是沉静平和地望着。
没有虔诚,也不见嘲弄。
仿佛在他眼里的佛像只是死物,是摆件,和这满屋陈设的桌椅烛台没什么两样。
他本便不信神佛,亦不信人。
长公主诵经结束,回身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刻的谢清晏——
过堂的风将幔帐拂起,薄纱涌动,他孑然一身站在其中。如云雾缭绕,身临万丈。
一步踏空,便是粉身碎骨。
“……”
长公主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了起来,她下意识攥紧珠串,声音微颤:
“晏儿。”
细微声响唤回了谢清晏的神思,他低垂了眼:“母亲,我在。”
“…你等久了吧?”长公主压下那些不安,走近去。
“佛堂清心,等多久都无事。”谢清晏抬手,扶住长公主,低眸淡声问,“母亲是在为何人诵经祈福?”
“听说蕲州、岷州等地起了旱灾,民不聊生。陛下拨了赈灾银下去,反惹出流民作乱,匪患肆掠。”
长公主轻叹,由谢清晏扶着,去佛堂侧间的椅里坐下。
“今日诵经,一愿天灾早日结束,我大胤百姓莫受流离之苦;再愿佛祖保佑,我们晏儿刚归京几日,莫再去做什么剿匪之事。”
谢清晏给长公主奉上茶:“母亲不许,我便不去。”
“当真?”长公主忧愁的眉眼间便见了喜色,她顺势问,“我还听说,你前几日给庆国公府嫡女戚婉儿送了赏荷宴的请帖?”
谢清晏不语,算作默认。
那帖子是云侵月下的。而他是第二日从京畿驻地回来,才“听说”了自己对戚家二姑娘的青睐。
云侵月解释,说这样做才能钓出戚家一府女眷里最神秘的那位大姑娘。至于借戚婉儿的名号,只是名正言顺便宜行事。
谢清晏知晓此话不假,云侵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更真。
见谢清晏默然,长公主似乎抱起了某种希冀,轻问:“今年的琅园赏荷宴,你终于肯去了吗?”
“是。”
长公主端着茶盏的指尖一颤,面露喜色却又迟疑:“你,你不恨他了?”
佛堂的幔帐轻纱像是错觉似的一滞。
谢清晏眼神沉停。
只是瞬息后,他抬眸,眉眼清隽峻雅,神色温润,含笑也如沐春风:“母亲说笑了。我何恨之有?”
“——”
长公主僵在了椅里。
那一瞬她望谢清晏的眼神里不忍,失望,愧疚,又近乎悲戚。
檀香燃得寂静,佛堂外,忽响起几声扑棱入院的鸟翅扇动声。
跟着便是门环轻叩。
“公子,”董其伤低声传入,“联络司送来了给您的密信。”
谢清晏行礼:“母亲,军中有事,我且先告退了。”
“……”
佛堂的门在身后合上。
谢清晏从董其伤手中接过密信纸卷,展开。
两行蝇头小字入目——
【账本归处,骊山医女。】
【戚家长女今日禁足府中。其在戚家无亲无怙,唯近戚婉儿。】
“……”
谢清晏阅毕,垂眸,侧颜清绝,神色似比平日冷冽了几分。他接过了董其伤递上的火折子,点着了密信一角,却未松手。
火舌窜起,舔上他修长如玉的指骨。
“公子!”董其伤皱眉提醒。
谢清晏垂眸,直至墨黑眼底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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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燃尽,他才松开了手,飞灰四散。
指腹薄茧灼得血红,他却像不察,漠然垂袖。
“离府。”
谢清晏踏出檐下,步入灼灼的日光里。
董其伤愣了下,跟上:“琅园赏荷宴午后便至,公子今日不留在府中、与长公主同行吗?”
“嗯。”
董其伤:“为何,长公主府不好吗?”
谢清晏身影停了一停。
“好啊。”
那声喟叹如片雪飘零山野,阒寂无声。
“……就是太好了,好到会叫我忘了,我是踩着多少人的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
长公主府侧门外。
谢清晏踩着脚凳,躬身进了马车:“去琅园。”
坐上驾马位的董其伤一愣,回过头:“公子要见的人,不是见不到了吗?”
“无碍。她不来……”
谢清晏阖眸,身影倚入昏昧里。
“便请她来。”
-
午后。
庆国公府,角院。
戚白商拆了自己左手的白纱,换上今日的新药后,又将新纱绕过虎口与拇指一层层缠了上去。
一边缠着,她一边在心底盘算。
宋氏如今忙着将婉儿与谢清晏结亲,无暇顾及她,接近安府的事,在这会儿安排最宜。
和戚家不同,安太傅府中称得上人丁兴旺。膝下儿子就有五六房,孙辈更是数不胜数。女儿倒是不多,一嫡一庶——
宫里那位贵妃是后者。
不过从她生下了三皇子与圣上独女的征阳公主,就被改到了太傅正室的名下,如今出身已少有人知。
而那位曾名动京城的嫡女,早被人忘尽了。
“……连翘。”
戚白商虑定,轻声旁唤。
“姑娘,您喊我啊?”须臾后,廊下的窗牖后探出颗脑袋来。
“入京之前,你打探的许多消息,从何而来。”
“绯衣楼呀,”连翘面露神秘,“它们对外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至,只是消息贵重,我问那些已经是他们楼里最便宜最低等的消息了。”
戚白商思忖望她:“这等秘处,不该是广为人知。”
“……哎呀!我怎么给忘了呢!”连翘连忙跑去侧间,翻箱倒柜地折腾了好一会儿。
等她乱着发髻回来时,把一块铁制令牌捧到戚白商面前:“这是姑娘您老师给的,说是游医时,京中贵人相赠。我之前也是拿着这牌子,才进得去绯衣楼的。”
“老师?”
戚白商怔然接过,“他并不知我此行入京,怎么会……”
“是他上回离开前,说姑娘如果不入京,那就让我忘了这牌子的存在,可若定要回来,便把它交给您。”
连翘挠着头艰难思索:“好像还说过什么,一入上京,便是入局,让姑娘一定三思而行之类的话。”
戚白商望着铁牌所刻“绯衣”二字,心里微微震动。
“老师。”
十年间往事恍惚过眼,戚白商默然许久,才攥紧了铁牌。
她稍清声,转向连翘,刚要开口细问绯衣楼之事——
“大姑娘,出事了!”
院外,一个青衣小厮疾步跑了进来,只是还没到院中,便被紫苏拦了下来。
“何事擅闯!”
小厮慌忙停住,叩礼:“大姑娘,我是替二姑娘房中丫鬟云雀来传信的——您快去琅园救救婉儿姑娘吧!她茶饮里叫征阳公主的人动了手脚,如今正昏迷不醒呢!”
“啪。”
铁制令牌从手中惊落。
回过神,戚白商拿起令牌,脸色苍白地起身:“紫苏,随我去琅园。”
连翘醒神:“不行呀姑娘,大夫人下令让您在府中禁足!他们是不会让您出去的!”
“——”
戚白商莲步骤停,眼眸沁出近煞的凉意。
只是须臾后她轻吸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同时转身问那小厮:“此刻父亲与叔父可在府中?”
小厮愣了下:“两位都不在。不过,长公子正在书房。”
“紫苏,带上药箱,备车。”
戚白商望向小厮,“你带路,我要去求见兄长。”
11.医女
去见戚世隐的路上,戚白商听小厮说起了今日琅园赏荷宴上的经过。
原是午膳时,琅园中请来了一支胡人舞姬团起舞助兴。舞中有为前排贵宾伴舞斟酒的环节,用的都是各自桌上的茶壶酒壶,列席第一排的众人饮下时毫无防备。
然而舞曲尚未结束,戚婉儿就忽然痛苦倒地,很快便昏迷不醒。
给她斟酒的舞姬被带出来,逼问之下,对方招认了是征阳公主迫她所为,然后趁众人不备、服毒自尽了。
“死了?”戚白商眼神微凉地追问。
“当时场面乱得很,琅园守卫将她拖下去后,贵人们都忙着照看婉儿姑娘,无人注意那舞姬的死活了。”
“征阳公主么。”
戚白商蹙眉,她犹记得那日她去大夫人房中听训时在门外无意撞到的那句。
【我是担心征阳公主会……】
如今看来,大夫人像是对征阳公主会针对婉儿之事早有预料。
连翘在旁帮声:“是也不奇怪。征阳公主在上京中出了名的善妒,看着柔弱,但凡是与谢清晏有关的,她一丝一毫都容不下旁人。对吧?”
最后一句是问那小厮的。
小厮迟疑了下,一边匆匆走着一边低声:“三年前,谢侯爷的及冠礼在宫中设宴。只因他酒意微醺后拉住了一个舞姬的左手,不知端详什么而翻看了许久,惹得征阳公主宴后大发雷霆。”
这桩密事未曾听闻,连翘好奇追问:“她做什么了?”
小厮低声:“她命人将舞姬的左手涂满蜜涎,塞入养满毒虫的盒中,供其啄食三日。疼得舞姬数次昏死,最后痛苦到咬舌自尽。彼时,那具尸身上的左手已只余血肉白骨,找不出一根完整的手指了。”
“…!”
连翘一抖,脸色煞白地噤了声。
小厮道:“圣上膝下只此一位公主,难免宠冠宫城,打杀几个下人便也罢了,没想到她连对婉儿姑娘都……”
“同是人,同是母亲怀胎十月冒死分娩才生下来的一条性命——何来罢了、怎能罢了?”
一直未曾开口的戚白商忽然出声。
那语气决凉,叫小厮愣了下,下意识回头望了她一眼。
只是他很快又低下头去:“到了,大姑娘。前面这座就是观澜苑,长公子住在东厢。”
戚白商知晓府里对下人规矩严厉,她点了点头:“你若不便入内,可以离开。余下之事交给我。”
“多谢姑娘体谅。”
琅园那边的情况尚且不明,戚白商不敢耽搁,立刻迈入院中。
连翘紧随其后。
国公府内阶级分明,别说下人,即便戚白商也是第一次来正院。
府中皆知,戚世隐虽非亲生,但庆国公对他最是爱重,还特许他自幼长居观澜苑东厅,与自己同院而住。
隔着山石与园林小桥,隐约能望见偌大观澜苑里那座坐北朝南的五开间硬山正房,正是庆国公的居所。
戚白商没去望一眼,绕过小径与抄手游廊,径直到了东厢。
两人过来时,正赶上一个书童打扮的男子从房中跨出,背着身作势要关门。他听见动静,扭头瞥见了面覆轻纱的戚白商,不由地一怔:“你是……”
“这是我们大姑娘,”连翘忙接话,“长公子可在房中?”
“大姑娘?怎么可能??”书童愕然望着,“传闻里大姑娘明明……”
“答话。”
戚白商难得冷颜。
着浅黄襦裙的女子明明是一副柔弱无害的清丽婉容,此刻的眼眸里却透出一种慑人的气势来,叫人不敢直窥。
书童下意识地指向门内:“在,在书房。”
“抱歉。”
话落,戚白商拨开书童,推门而入。
“哎等等,你怎么能擅闯——”
书童被连翘拦在外面,戚白商进了明间向北一转,迎面书盈四壁,浩如烟海。
而正对她的书架下,一道颀长身影端立案后,正提着墨笔,在一方黄绫面的黄纸上落字。
黄纸刺眼,叫戚白商心里一惊,暗道自己进来的不是时候。
——老师游医四方见多识广,给她讲过不少奇闻轶事,其中就包括如今各类纸张中,这类黄绫黄纸只能用来公文上奏。
也就是说,戚世隐多半正在给圣上写奏折,最是忌讳旁人叨扰时。
果然。
听得闯入动静,戚世隐写完那一行才屏息收笔,厉眉横来:“何事?”
那一眼凌冽至极,颇有几分大理寺审案断狱的酷烈。
戚白商心恼,戚世隐本就性子冷漠严苛,众所周知,他是庆国公府里包括老夫人与国公爷在内最难说话的一位——如今被她这样打断公事,怕是更难允准她所求之事了。
但箭在弦上,她只能开口:“白商见过兄长,今日有一事,不得不来求兄长通融…………”
站在房门口,连翘紧张又羡慕地听着房里话声。
她还是第一次听她家姑娘这般语速焦急。也不知若是她出了事,姑娘是不是也会这样……
房内,戚白商刚说明来意,还未求情,就听一声清冷单字掷地:“好。”
连翘愣住了。
就连书房里,难能快语而有些气不匀的戚白商也怔然抬眸:“…兄长?”
这就答应了?
说好的戚世隐严苛冷酷,最难说话呢?
戚世隐却已歇笔,折起黄纸:“衔墨,即刻备车,前往琅园。记得带上这些公文与笔墨,我在路上须用。”
“是,公子。”
戚白商来路上准备的满腔腹稿,除了开头,一个字没用上,这会眼神茫茫然地望着那道朝她走来的身影。
某个恍惚里,她忽然忆起了。
九岁那年,岁末冬寒,她衣着单薄羸弱地站在孤冷的落雪长街上,望着国公府那座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门楣。
彼时寒风中,也是那样一道松形鹤骨的清癯少年身影,从马车上亲手将她抱下。他温暖宽阔的手把她纤细幼小的手包在掌心。
然后少年牵着她,一同迈过了庆国公府那道很高很高的门槛。
【白商。】
【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兄长了。】
只是后来时移世易,戚白商看惯太多世态炎凉,那番话,她早已忘了。
她以为他也忘了。
——
穿过了昔年雪里的少年身影,早已及冠的戚世隐如今朝她走来,然后停在了她面前。
望着呆怔的戚白商,他不由地轻叹了声:“为何意外,不是唤我兄长么?护你去琅园这点小事,兄长还是能做到的。”
记忆里少年兄长的轮廓忽然清晰起来,他好像一直是这副不苟言笑、眉微皱着的模样。
原来他不曾变过,也不曾忘。
“好,”戚白商郑重而声轻,“白商谢过兄长。”
——
“清晏哥哥,你要信我,当真不是我指使她下毒的……是那个贱婢无中生有,一定是她故意污蔑我…!”
琅园,风荷雅榭。
征阳公主攥着谢清晏的袍袖,半身委在坐榻外侧。只见她发髻微乱,眼圈泛红,泪涟点缀着她白皙的下颌尖,楚楚可怜。
而与她对坐的西侧,原属于戚家女眷的坐席里,此刻正处于一片慌乱中。
临时搭起的屏风围着几张坐榻与长案,绕过一圈,隐约可见里面幢幢身影,声音杂乱。
琅园虽地处京中,但事发突然,当即能请过来的医者并不多,长公主已下令调集了临近的所有医馆大夫——
然而此刻有一个算一个,进去的医者,用不了多久就束手无策地出来。
“废物!全都是一群废物!”戚家大夫人恼怒至极的声音从屏风里传出。
就连北席的男宾客们听说了此间事,也纷纷离席到雅榭中间的分席屏风后,翘首望着这边情况,低声议论。
谢清晏作为琅园主人,出了投毒之事,他临席在情理之中。
女眷们本该退避,但此时借着无人暇顾,加上投毒之事未明,也就都各自留在坐席间,悄然打量着临席的谢清晏。
一时堂中四方各有颜色,皆不相同。
“砰!”
又一个医者出了屏风,却是被戚家大夫人抬脚踹出来的。
“什么叫不治之毒!庸医!把他给我扔出去!”
庸医被踹得撞翻了席,杯盘满地狼藉。
谢清晏侧身一瞥。
两个训练有素的侍女便上前,合力将那医者扶起,带离了席。
“……”征阳公主似是吓得一栗,眼睫颤着仰头去看谢清晏,苦苦哀求地望他:“清宴哥哥,你信我的,对吗?”
她身侧的贵女帮腔:“谢侯爷,您千万莫和旁人一样冤枉了殿下,她自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听了这话,斜对坐席,一个着浅粉襦裙的姑娘忽然起身离席到了正中,朝谢清晏伏下:
“谢侯爷,请您给我阿姊做主!我今日亲眼所见,午宴前,公主殿下就与那个胡人舞姬在荷花池边会面!今日投毒之事,分明是她妒忌谢侯爷向我戚府下帖,怕婉儿阿姊抢走了她心仪之人,这才指使舞姬下毒害她——”
“你胡说!!”
尖锐的厉声撕破了楚楚可怜的哀戚。
征阳公主一改柔弱,望着堂中跪地的戚妍容,眼神几近怨毒:“戚婉儿什么身份!不过区区国公之女!我君她臣、我尊她卑!她也配和我相提并论?!我若要真心取她贱命,求父皇下令便是,何须——”
“征阳。”
一道散淡清冽的声线,截住了征阳公主的话音。
那声音来自她头顶。
征阳公主脸色一白,想起谢清晏还在身畔,她忙扭过脸,声音立刻轻了不知多少分:“清宴哥哥,我,我是被她气急了,口不择言。你知道的,我平日里连鸟都不敢杀……”
谢清晏轻叹:“我自然信,只是。”
儒雅随和的声线不疾不徐收住,像是在等什么,那人偏首,眺向雅榭外。
征阳公主不解,正要跟着回头。
“二皇子殿下驾到——”
太监的尖声从风荷雅榭的阑槛外荡入,如湖面涟漪四散。
雅榭中一寂,众人纷纷席地跪拜。
二皇子谢聪在随从的拥趸下,阔步入内。
他一眼扫去,列席者皆叩首呼拜。除了征阳公主脸色难看地起身执了拜礼之外,唯有一道身影,如玉竹清挺,岿然屹立于一众跪者中——
谢清晏执手在前,银冠清冷,只行了拜礼。
——得圣旨封赐,祀天之外,立而不跪,大胤独一人得此殊荣。见了圣上亦然,更不必说他一个皇子了。
二皇子面上焦急之色里掠过去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
又转瞬即空。
“琰之兄长,何须多礼?”
只见二皇子谢聪快步上前,弯下腰,连忙将谢清晏扶起:“此间事本宫已经听说了。婉儿与征阳都是吾妹,今日争风吃醋,却闹得琅园不宁,望琰之兄长万莫责怪。回去以后我定好好规训,不叫她们再为兄长生扰。”
端是一番情真意切、亲和无拘的肺腑之言。
“琅园无碍,劳殿下挂心。”谢清晏却似不察,应得波澜不惊,只意有所指地望向西侧,“婉儿尚在昏迷,殿下勿太过忧虑。”
“……”
谢聪顺着望去,对上了屏风围栏前——他亲姨母宋氏冷冰冰的脸色。
二皇子皱了下眉,只是很快不着痕迹地换回了焦急神态:“多谢兄长提醒,瞧我,急得神志不清了。”
他直身过去:“姨母。”
“二皇子殿下。”宋氏冷声冷气地再作拜礼。
——方才二皇子进来后左右不顾,连中毒的婉儿都未过问就直奔谢清晏而去,她从屏风出来便尽收眼底。
这会唯一的亲生女儿性命攸关,她自然摆不出平日里对谢聪的好脸色。
“婉儿可还好?”二皇子关切问。
宋氏冷怒道:“今日来的尽是庸医!竟无一人看得出婉儿中的是什么毒,更妄谈用药了!”
“姨母莫忧。”
二皇子弯下的腰身终于支起,他回顾身后跟来的那群随从:“柳太医。”
“臣在。”
“速入屏中,看看婉儿中的是何毒?”
“是,殿下。”
谢聪转回,冷色抹去,他轻和着声:“姨母放心,柳太医虽年岁不高,但已是太医司中最医术了得的一位,有他在,定能保婉儿无恙。”
宋氏这才面色稍霁:“谢过殿下。只是,今日之事,万望殿下给吾儿做主,不能叫她平白受此劫难!”
“自然,自然。”
二皇子叹声:“都怪本宫,对征阳妹妹管教失职,竟纵她犯下这等大错。姨母放心,今日回宫之后,我便将此事禀告父皇,请他……”
“二皇兄!”后席,征阳公主急切直身。
只是一对上谢聪背身扫下的眼神,她又忙改口:“皇兄,我,我没有让舞姬下毒,是戚家人污蔑我!这一定是戚婉儿自己的苦肉计——”
“放肆。”
谢聪不悦,“婉儿今日因你受难,你竟然还要反咬一口?”
“我……”
“殿下,请您一定为婉儿阿姊做主啊!”一旁的戚妍容声量盖过了征阳,仿佛一时情急失态,她竟是直接扑去了二皇子身前。
二皇子蓦然向后避开,眼神沉冷地瞪了戚妍容一眼。
那一眼里暗含警告,又似更有深意。
戚妍容伸出去的手就此僵住,一两息后她哀戚伏地,哭诉道:“妍容可对天发誓,征阳公主与舞姬湖边相会,当真是我亲眼所见,若有一字作假,天打雷劈!”
“征阳,”谢聪皱眉回顾,“你还有何话说?”
征阳公主望着地上跪着的戚妍容与她身侧的二皇子,自知糊弄不过去了,咬牙道:“我是吩咐了那个舞姬一些事,但我只是要吓戚婉儿、让她当众出丑,从没有交代过投毒!”
谢聪摇头叹气:“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三弟就是太纵容你了,才叫你连琰之兄长的面子都不顾,惹出这等大祸来。”
一听这话,征阳气怒至极,再顾不得礼仪:“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二皇兄你便是皇子也不能乱定我的罪!我定要向父皇告状——你偏心外人、只知道护着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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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派胡言!”谢聪沉声,“你若再如此失礼,我可真要替父皇和贵妃管教你了。”
征阳见求谢聪无望,哀声转向谢清晏:“清宴哥哥,你知道我呀……我怎么可能在你的琅园投毒呢?你替我作证好不好,你告诉他们不是我——”
“……”
见征阳舍他而求谢清晏,谢聪眼底阴鹜沉底,他望向身后:“来人,将公主带去别院看管。本宫带她回宫前,任何人不得进出。”
“是,殿下。”
“二皇——谢聪!你敢!我乃征阳公主!你们这些贱奴谁敢动我,我要告诉父皇——叫他将你们都砍了!!”
征阳公主发起疯来连摔带砸,逼得皇子随从都无法近身。
而一旁。
谢清晏在一派乱景里,踏雪践玉似的施然走到了檐柱旁。
藏于柱后,董其伤正低声回禀:“戚家大姑娘已经到了园中。三皇子闻讯后匆忙出宫,如今也在路上。”
堂内吵闹愈甚。
征阳发疯,谢聪假慈,宋氏怨毒,戚妍容哭诉……
谢清晏眉眼疏慵地望着这番场面,几息后,他薄唇微勾,似笑似嘲:“其伤,你看天家贵胄唱起戏来,是不是别开生面。”
“公子,戚婉儿随时有性命之忧,”董其伤无奈,“要把那位戚家大姑娘直接带到这儿吗?”
谢清晏失了意趣,淡瞥过他。
用不着再多言,董其伤会意,转身出了雅榭。
眼见女席这边的场面比谢聪的脸色还要难看,两席议声也越来越大。
谢清晏终于被吵得有些躁烦,舍步上前。
“够了,征阳。”
“谁敢——”
征阳公主的声音戛然停住。
回过神,她忙扶着歪了的发髻,哀哀戚戚地含泪看向谢清晏:“清宴哥哥,我当真要委屈死了,他们都来害我……”
“听话。”
谢清晏抬手,似要抚过她额顶,只是隔着寸余,修长如玉的指骨便虚虚停住。
那人半俯低了身,眉眼清绝,入耳的声线雅润温柔:“今日之事,待查明后,我自会为你做主。如何?”
“好……那我听清宴哥哥的,”征阳擦了擦泪,破涕为笑,“只要清宴哥哥信我便好,那些贱民说什么,我才不在意呢。”
“……”
望着征阳公主一步三回头地被二皇子近侍带出去的背影,谢清晏敛去眼底温柔意,神容散澹地徐直起身。
漆眸淡漠地燎过二皇子。
谢聪大约没想到他会忽然看自己,眼底嫉厉之色收得仓促。
不过还没等补救。
屏风后,刚进去的柳太医神色慌张地擦着汗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二皇子面前。
“殿下!戚姑娘这毒……这毒……臣阅遍典籍,未曾见过!”
说罢,他先叩拜下去。
刚松快的宋氏如遭雷劈,僵在原地。
而谢聪更是从进到雅榭以来,第一次露出惊骇神色:“怎么可能?”
他一把揪起跪地的太医:“你掌太医司,若是连这点毒都治不好,还要你项上人头做什么!?”
二皇子素来以礼贤下士闻名朝野,柳太医还是头回见他如此狰狞噬人的可怖神色,不由地惊住了。
“殿下,”身畔,有人波澜不惊起声,“京中贵胄今日皆列席琅园,莫失了皇家威仪。”
“用你教我什么叫皇——”
二皇子阴鹜起身,怒火发作前,就触及了谢清晏凉淡如霜雪的眼。
而谢清晏身后。
屏风旁,男宾客席的京中勋贵子弟此刻都望着他这儿,面露惊色。
“……琰之兄长教训的是,”谢聪改换脸色,“只是若连柳太医都无法解毒,恐怕京中再无人能救婉儿了!”
谢聪额头见汗,心念急转。
若婉儿死了,那谁来替他结谢清晏这桩亲——
“未必。”谢清晏声轻,渺然如雾。
“什么?”谢聪正要追问,身后响起声陌生而清泠的女声。
“容我一试。”
“——”
满堂众人回身,望向雅榭入处。
浅色襦裙的女子戴着帷帽,裹着白纱的左手提了只药箱,她缓步踏上雅榭外木阶,身影一点点清晰显现在众人眼底。
低议声里,谢聪皱眉,眯眼打量来人:“何人藏头露尾?”
“一介医女,不敢污殿下尊目。”
进到堂中的戚白商匆匆行了拜礼,隔着白纱,她担忧地望向屏风后,“民女得奉良师,对解毒之事有所涉猎,恳请殿下容我救治婉儿。”
“荒唐!”
跪地的柳太医丢了颜面,正无处发泄,闻言冷嫌睨来,“女子懂什么行医治病?我通读医书亦不得法,你一个女医还敢妄言!殿下,绝不可容她胡作非为,再害了戚姑娘性命!”
谢聪隔着白纱审度:“附近医者都寻来了,多试一次也无妨。只是姑娘藏头露尾,确难叫人取信……”
二皇子停顿,回身看向谢清晏:“琰之兄长,她是入你府院,莫非,你认识?”
“……”
众人目光围拱上来。
谢清晏处之淡然。闻言,他漆眸瞥过戚白商帷帽下的雪白围纱。
停了数息,“不识。”
“——”
缠着白纱的左手蓦地握紧,死死捏住了药箱。
戚白商咬唇睖向了谢清晏。
明明对方看不见她眼神,却是瞬息后,那人便像有所察觉般侧眸望来。
隔着轻纱相持下。
两人间空气犹如凝滞。
终还是几息后,谢清晏温声垂眸,似是轻言自语:“柳太医,婉儿之毒,拖下去可伤性命?”
“……!”
戚白商眼眸一颤。
今日控局之人明了。
请她入瓮者,就在眼前。
她死死盯着谢清晏:“只要我摘下帷帽,你就容我救治?”
谢清晏蓦地抬眸,眼底隐澜。
他辨不清听她颤声作问那一刻,心绪为何如此不宁。
谢聪自以为戚白商是问他的,皱眉答:“本宫一言九鼎,请医者自明。婉儿身畔,不能容身份不明之人入内。”
戚白商却未语,隔着围纱一动不动地睖着谢清晏。
刹那后。
谢清晏眼底终于掠起点兴意:“听殿下的。”
“…好。”
戚白商放下药箱,裹着白纱的左手抬起,绕指一勾,拉开了脖颈下的帷帽系绳。
而此刻,宋氏疑惑不定的神色,终于在望见帷帽女子左手上裹着的白纱时,骇然惊醒。
是戚白商!
“不行!”
宋氏慌忙起身,不慎踩着裙裾而狠狠向前扑倒,手却犹然伸向堂间女子。
她愤怒又惊恐地阻拦:“不许摘——!”
刷。
雪白帷帽脱下,掀起青丝如瀑。
那张冠绝上京的容颜这一次终于再无遮掩,曝露在了上京所有勋贵子弟眼中——
姝妍绝艳,出尘若仙。
满堂一瞬死寂无言。
12.画皮
满堂死寂。
屏风后,男宾客席响起了上京公子们讷然吞涎之声。就连站在最前的二皇子谢聪,都情不自禁朝女子迈出了一步去。
而伏地的宋氏面容叫嫉恨与畏惧之意扭曲,她下意识地望向另一旁——
唯有谢清晏自始岿然,若静水流深。
在一众尽露惊艳垂涎的目光中,那人愈显清濯,连度量戚白商的眼神都是温润儒雅的,不带一丝冒犯之意。
只是这样端方渊懿的神情,却比整座雅榭内所有觊觎与欲念加起来,都更叫戚白商有一种如刃在喉、寒栗难已的警惕。
——
叫她自知在他眼底不过红粉骷髅,生死只他转念间。
不能惹他多半分注意。
一息虑定,帷帽脱手落地的同时,叫满堂鸦雀无声的医女已伏身行礼:
“民女见过殿下,谢侯爷。”
“……”
谢清晏心底喟然一叹。
听过两遍的清音再入耳,仍是那种微妙的,叫他神魂都似熨帖的愉意。
果然是她——
骊山医女,戚家大姑娘。
若非招月楼再会之缘,连他与云侵月都险些叫她瞒了过去。
只是……
谢清晏轻扬了下眉尾。
方才隔着薄纱与他对峙的眼神,仿佛只是他的错觉。在摘下帷帽的转瞬之后,医女便垂了颈低了眸,一眼望去只见着颈子莹白,眼尾沁红,如一抹羸弱花色。
“如此,可否容民女为婉儿姑娘医治了?”医女声轻,急,又颤栗孱弱。
像疾风里盈盈一盏绝色雪荷。
“……”
谢清晏眼底墨意慢慢洇开了。
摘了面具,便披画皮。
这般姿态于他还当真是再熟悉不过。
“可,自然可。”
二皇子谢聪终于从失态里回神,他连忙咳嗽了声,盖去哑音,亲切无拘地弯腰亲自去扶地上的医女,“医者请起。”
先谢聪一步,戚白商叩首谢恩,恰错过了他来握的手:“谢殿下。”
语毕,她提起药箱,起身便走向屏风。
“不——不行!”狼狈匍匐的宋氏在婢女回神后手忙脚乱的搀扶里,又惊又怒地起身,“殿下,万万不可让她救治婉儿啊!”
谢聪终于想起了被他遗忘的姨母,皱眉回身:“方才姨母便阻拦医女脱帽,如今又是为何,难道您与这位医女认识?”
宋氏一僵,下意识地回头,对上了与她侧对而立的戚白商。
柔弱医女抬眸,眼底清泠如冰。
宋氏心头猛地一颤:“她是我……”
话声未出,她就望见了谢聪的眼神。
他正望着医女薄而匀停的细腰背影,眼底贪婪的欲念快叫他亲切慈和的假象碎裂,下一息察觉她目光后,又忙转回。
“姨母?”催促的语气近乎威势的迫切。
宋氏狠狠咬了下舌尖,硬生生停住了自己的话音——
不、不行。
在戚白商嫁入平阳王府给凌永安那个纨绔子当妾之前,决不能让她攀上二皇子这根高枝!
真到了那时,国公府还能奈她何!
“国公夫人许是忧我位卑身轻,怕我医术不精,贻误了婉儿姑娘。”
戚白商一眼便看透宋氏想法,顺势而下。
“还请夫人放心,我定尽力而为,不辜负您的厚望。”
“…!”
那近乎威胁的语气叫宋氏心里一哆嗦,她扭头就要去拽住戚白商:“你敢——”
“戚夫人。”
身侧不远处,一道清竹叩玉似的声线将她拦停:“婉儿姑娘所中之毒,众医者束手无策,姑且容她一试。能多半分成算也是好的。”
走到屏风前的戚白商有些意外。
谢清晏竟替她说话。
莫非他忧心婉儿,今日脱帽之事是为防范歹人不轨,并非验她?
是她误会他了?
宋氏急声:“那万一她心怀不轨,故意将婉儿治出个三长两短——”
“大胤律法,杀人者诛。”
谢清晏温声侧眸,望着屏风前翩然身影,“想来她不会拿自己性命玩笑的。”
戚白商:“……”
要命的威逼说得如沐春风。
误会个头。
谢清晏上心婉儿或许不假,只怕要她命的心更真。
但此刻危急,戚白商顾不得耽搁,只当没听到,转过屏风便入内。
临时当床的坐榻旁,戚婉儿的贴身丫鬟云雀正垂泪擦眼,听见脚步急切回头。
一见戚白商,她惊愕:“大——”
“嘘。”
先她一息,戚白商摇头,压住了她的话声。
云雀跟在婉儿身边有些年头了,时常听婉儿提起戚白商随师父游医之事,此事想通什么,大喜过望:“都让让,快请大——请姑娘上前。”
跟在戚白商身后进来的戚妍容眼神微妙,在两人之间流转。
将束手无策的医者赶出了屏风后,云雀忙接过药箱,急声哭诉:“您快看看吧,我家姑娘方才在席间说头晕得厉害,我本来要扶她出去透口气,结果刚起来,姑娘就说腿脚不听使唤,一下子便摔在那儿,人事不省了!”
戚白商迅速跪到榻旁:“应是四肢发麻,昏厥前可有吐字不清?”
云雀白着脸儿回忆:“有……有!”
“伴有舌麻之症,四肢俱冷,见大汗,”戚白商一边查验着这些熟悉症状,眼皮轻跳了下,“可有呕吐?”
“姑娘只说头晕,恶心不适,还未及呕吐。”
“……”戚白商颔首,阖眸,给戚婉儿搭脉,她深吸气,轻声自语:“关尺脉虚,几近不见,寸脉有力,但——”
戚白商薄轻声量戛然而止。
再次睁眼时,她脸色苍白喃喃:“寸脉来去,捉摸不定,如豆旋之状。”
“转丸脉?!”
屏风后刚进来的白须老者惊叫了声,拉上身侧学徒,转身便走:“治不了治不了!这等怪脉,又是无名之毒,非人力能救——走!”
“钱神医!您不能走啊钱老!”
屏风外急声追呼,很快便掺上了宋氏的惊哭、二皇子的怒喝。
而屏风内。
杂乱声里,云雀脸色惨白,泪如雨下:“救、救不了吗大姑娘?”
“……”
戚白商双眸失焦,如险梦魇。
老师说过,此毒之秘,世所罕见。
为此她游医义诊数年、遍寻而不得见,唯一一次亲所历会……
便是母亲之死。
怎会——它怎会时隔十数年忽然出现在上京、出现在婉儿身上?!
“大姑娘?”一旁的戚妍容却警觉,望向了榻旁女子那张叫她妒极的侧颜,不可置信道,“你是,戚白商?”
这一声终于唤回戚白商心智。
她惊醒,一把拉起还在哭的云雀:“此毒我见过,有救,但绝不可再拖延了。”
云雀一听,眼泪都顾不得擦:“姑娘您吩咐!”
“先须催吐,再行服药。”戚白商定息平气,从药箱中取出一包,又提笔,“这包是催吐汤剂,就在此煮用。需煎服之药尚缺几味,你叫人去取甘草、广角黄连……”
写就方子中所缺药材,戚白商递给云雀。
“是,姑娘。”云雀顾不得许多,拿起方子转身便向外跑去。
一个时辰后。
催吐后又服了数次煎好的汤药,戚婉儿原本大汗淋漓而面如金纸的脸色,终于恢复了点血色,连气息也平稳了许多。
最后一次搭脉后,戚白商松缓了吊在胸口的那口气,起身。
“无碍…了。”
宋氏和柳太医等人涌上,她向后,退出了屏风格挡。
柳太医惊呼传出:“脉象竟当真稳住了!”
心神骤松,戚白商有些力不支地晃了晃。
恰有人将她从后一扶:“姑娘小心。”
“…!”
戚白商只觉颈后寒毛竖起,从那人臂弯间滑出,躬身退避:
“殿下,民女失礼。”
“是我不好,吓着姑娘了。”二皇子谢聪轻声道:“今日你为婉儿如此费心竭力,叫本宫十分感念。不知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
话声愈说气息愈近,不知为何叫戚白商想起毒蛇湿滑黏腻的触感来。
她忍下恶寒,假作孱弱轻栗,向后退却:“殿下盛赞,民女不敢愧受。”
“哎,”谢聪却是一把攥住了她纤细手肘,“姑娘小心,身后有——”
“殿下!”
一道妒火中烧的女声忽然出现。
谢聪猛松了手,戚白商如蒙大赦,连忙退后,跟着谢聪回头的视线望去。
那张被妒忌扭曲了的脸庞,竟是戚妍容。
戚白商心念微动。
只是不等她想出其中关联,就瞥见了戚妍容身后几丈开外——
风荷雅榭外晚色苍苍,杳霭流玉,而月明风袅间,谢清晏凭栏而立,宽袍广袖,眸目疏朗清隽,就那样淡然望着此处。
不知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烟水茫茫模糊了那人眉眼,看不清情绪。
但任谁来瞧,方才她与二皇子那番推缠拉扯,大概都是欲拒还迎的轻浮之相。
这样会叫谢清晏对她放松警惕吗?
戚妍容已经走到了两人身边:“殿下,戚…医女今日劳累,您还是放她回去休息吧。”
“我自有此意,”谢聪不悦地瞥过戚妍容,“只是婉儿尚未醒来,兴许还有什么地方须得劳驾姑娘。”
“……”
戚白商垂眸:“此处杂乱,夜间又凉,民女身弱不堪,还望殿下允准我另寻修养之所。”
“自然,自然。”谢聪叫这三两句百转千回的柔腔漫调勾得心思不属,连声应了。
他回头四顾,刚想召那侍卫,想了想又改唤了随行太监:“全福,你带这位姑娘去寻一间厢房休息,好生照顾,不得怠慢。”
戚白商作礼起身,眼尾余光扫过,方才凭栏处已空无一人。
临出雅榭时,恰有一人着明蓝色广袖常服,大步迈入雅榭,与她擦肩而过:
“二皇兄——”
声音戛然而止。
那人面露惊艳与疑惑之色,停身回头,看向那道已经走去榭外的背影。
“三弟,何事顾盼?”
“没什么,”谢明转回,“只是觉着方才过的那位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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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谢聪目露阴沉。
谢明回神,洒脱慷慨地笑了:“弟弟只是觉着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如此美人,上京怕是不得一见。”
“不是真人,是……”
画像?
谢明脑海里隐隐浮现起一幅装裱精致的美人图,图中女子要比这一位华贵得多,年纪也高上一旬,只是无论他再怎么想,都记不起是何地、何时见过的画了。
触及谢聪不善目光,谢明慨然一笑,懒得与他在这事上角逐:“皇兄勿怪,是我记错了。”
“无碍,坐吧。”
“谢皇兄。”
今日之事明面只是贵女们争风吃醋,根系上却事关谢清晏所偏向、更关乎储位。两位皇子心思各异,一同在雅榭内落了座。
只是这兄友弟恭的场面没能维系多久。
“殿下,不好了,”方才离开的太监全福连滚带爬地进来,叩首便拜,“医女,医女不见了!”
“什么?!”
本就三心二意惦念着美人的谢聪眼角一抽,阴鹜之色险些未能压住:“怎么会不见了?”
全福吓得哆哆嗦嗦:“就在湖畔西南那个游廊转角,奴一回身,那医女就不知所踪了……”
“今日带来的所有人手布进琅园,”谢聪咬牙,“给我搜出来。”
“是,是……”
“皇兄,”谢明看戏似的眼神在谢聪那阴晦的一眼后,自觉收敛了些,“这里可是琰之兄长的私宅,你这般行事,若是传到了父皇耳中,怕是不能轻易原宥你啊。”
“多谢三弟,提醒的是。”谢聪回身,“待寻得那女子,本宫一定向琰之兄长致歉。”
谢明都好奇了:“当真生得仙子似的美人,叫皇兄连琰之兄长的面子都不顾了?”
“三弟玩笑。”谢聪咬牙,微笑,“只是那位医术了得,连柳太医都惊叹不已。这等贤良,我自当纳入麾下。”
谢明戏谑大笑:“是纳入麾下,还是帐中啊?”
——
“帐中有人!在那儿!”
“快追!”
“…!”
躲在水榭幔帐之后,匆匆挂上面纱的戚白商暗骂了句,伏身低腰,快步沿着层叠的幔帐绕入回廊。
“这琅园,建得跟鬼打墙一样,城府深沉之人连府邸都比旁人……”
腹诽未尽,拐过角廊的戚白商才走出去几步,就听身前的拐角后传来散乱杂声。
她脸色一变,扭头要退回。
身后刚经过的游廊也跟着传来了追兵脚步。
前后夹击。
戚白商:“……”要完。
她咬了咬牙,扭头看向在月色下显得黑黢黢的湖面。
凉风拂得她面纱轻动。
“谢清晏,你最好没有养鼍龙的喜好,否则做了鬼我先来找你偿命。”
戚白商将眼一闭,就要跳入湖中。
只是没来得及——
身后门扉无声而开,疾风拂过,她腰间骤然一紧,整个人便被向后拖进了房内。
门扉无声合上。
“砰。”昏暗室内,戚白商被一只修长指掌隔着面纱捂住了口舌,压在门上。
门外两队侍卫会首:“找到人了吗?”
“没有!你们呢?”
“方才看她往这个方向来了,一定就在附近,找!”
“……”
一门之隔内。
戚白商屏息,杏眼都睁圆了,吓得沁上潮湿雾气的眸子紧紧盯着面前。
恶鬼面近在咫尺,狰狞森寒。
她几乎都感觉得到,冰凉面甲下,那人匀长清冷的气息从容透出,撩拨得她面纱轻拂。
似乎是察觉了她眼神,那人微微支身,面甲下漆眸垂睨。
“哑了?”
恶鬼面低声冷谑。
他扣着她唇舌的指骨一根根松开,向下,冰凉的指腹轻拂过她颈侧。
到某个位置时,他指骨忽停住,勾起她覆面云纱。
戚白商惊:“别……”
晚了。
轻轻一扯。
云纱从那人指缝间滑落——
如羊脂玉柔腻白皙的颈侧,露出了一道细长暧昧的红痕。
骊山那夜,一箭凌空而来时,他所留下的。
“命真大啊……医女?”
那道凌冽清沉的声线叫夜色如弦振,似笑而凉意煞人,
戚白商心口一缩,侧身欲逃。
可惜薄肩刚离开门板寸许,就已被那人料到,恶鬼面从容攥住了她覆着白纱的左手,压在了她身侧门上。
缠着白纱的左手伤处,被那人用力捏住。
“呜……”
痛意一瞬涌起,叫她眼底落了雨似的湿潮。
“果真是你。”
恶鬼面下低低一声轻嘲,“为何要自投罗网呢,医女。”
戚白商欲挣扎:“我不是……”
那人指腹轻慢擦过她颈侧红痕。
触感分不清是冰凉抑或滚烫,叫她在他掌心下一颤。
恶鬼面下匀长气息停了一瞬。
蓦地,他反手握住她的颈,狠狠抵在了门上:
“或者我该叫你,戚白商?”
13.夭夭
唤她名字的声音清沉,冷冽,听得戚白商心口一抖。
“身为庆国公府长女,却自称游医为生,当日骗我时,你可想过今日之死局?”恶鬼面下闲散低声,扣握在她颈前的指骨缓缓收紧。
杀意凌人。
再动听也跟阎王点卯似的。
戚白商甚至能清晰感知到,那人如修竹凌厉漂亮的指节下藏着挽弓提刀数年才有的薄茧,正刮磨着她颈侧细嫩的皮肉,隐隐生疼。
戚白商不敢挣扎——
扼在她颈前的是一只杀惯了人的手。
三十万镇北军统帅,麾下八千“阎王收”,能叫大胤北境内外闻风丧胆的定北侯,怎可能只是她白日在雅榭里见到的儒雅书生?
“你……要杀我?”
“…嗤。”
恶鬼面下,俯身那人笑了,低声胜丝竹悦耳,吐出的话却叫她从心口凉到指尖:“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戚白商眼睫轻颤了颤。
她乌漆瞳底染上湿漉漉的雾气,长睫浸潮,将细白眼尾沁出嫣粉,顷刻便是一副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模样。
“我那日不是故意骗你…”
换了旁人在此,大概抵不住一眼。
偏偏恶鬼面下不为所动。
“你当我是谢聪么。”
他扼在她颈前的指骨一压,迫得她仰脸,眼底泪意都真切了几分:“论勾引人的本事,你还不及戚妍容。”
戚白商气息微紊,有些屈辱地垂低了睫:“谢侯…饶命。”
流淌的月色凝停。
几息后,那人漫不经心:“谁与你说,我是谢清晏?”
戚白商气息急得轻促:“谢侯爷彪炳日月,流芳千古,自非凡夫……”
“再废话。”他毫不温柔地提着她颈向后一扣——
后半句‘杀了你’不言自明。
戚白商一哽:“…猜的。”
“猜错了。”那人冷漠,“继续。”
戚白商抿唇,停了两息,她颤盈盈地掀睫:“若是侯爷有意储位之争,我可为内应……”
捏着戚白商缠纱左手的指骨蓦地收紧。
她吃痛咬唇,微微屈低了颈,而将她左手压在门上的那人折腰向前,低声沉冽。
“戚白商。不要试探我。”
“我知…错…了。”戚白商忍着疼颤声。
恶鬼面甲下,谢清晏眉峰没来由地一动。那点杀意跟着撕破一条缝隙,泄了出来。
他像下意识松开了指骨。
戚白商本能向旁一躲,倚上檐柱,她将缠着白纱的左手颤着垂在身侧。
“……”
方才那一瞬心绪紊乱得毫无缘由,叫谢清晏眉峰紧皱。
隔着面甲,他瞥过女子被缠裹的左手。
白纱下隐隐透出艳红血色,像雪里开出靡丽的花。
谢清晏挪开了眼。
“那夜在骊山,你救下那少年之后,他是否交给你一本书册。”
“书册?”戚白商蹙眉,“不曾。”
“想好再答。”
戚白商慢慢吐出颤栗气息:“便是杀了我,也是没见过。”
“好啊。”
恶鬼面下却是低声笑了,“再叫我发现你骗了我,这条命我便取走。”
“……”
戚白商心口一栗,但还是勉力开口:“侯爷今日不杀我了?”
“在那之前,且先寄着。”那人疏懒应了。
这一次他并未否认。
戚白商微微咬唇,几息后,她带着某种决然眼神轻声开口:“凡物寄于当柜,便有归利。我命亦然,侯爷可需?”
那人侧眸,似笑而非:“你能给我什么。”
“我居戚家内,愿为侯爷耳目。”
“所图呢?”
“真相。”
恶鬼面回过身来,眼眸昏昧不明:“什么真相。”
“今日琅园之事,待侯爷查明,”戚白商轻吸气,“我想知道,下毒之人是谁、所投之毒何来。”
隔着冰冷狰狞的面甲,那人轻狭起长眸,自上而下地俯睨着她。
“只为了戚婉儿?”
戚白商眼神轻晃,终究说了谎:“是。”
那人疏慵散淡地笑了声:“戚姑娘自身难保,倒是姐妹情深。”
虽声线冷淡如冰玉,但嘲弄也分明。
戚白商垂眸:“长公主独有一子,侯爷再无兄弟姐妹,自然不懂。”
“……”
空气中无形之弦骤然绷紧,如弓劲弩张,煞气迫人。
戚白商本能警惕地抬眸。
却听恶鬼面下,那人哑声笑了:“我说,我不是谢清晏。你不信?”
戚白商迟疑。
“兄弟姊妹……谢清晏是没有,但我有,”恶鬼面低声,渺然若雾,“有人为杀我而生,有人为救我而死。有又如何?”
那话声虽轻,却叫人心神恍惚,像是有什么极悲伤或怒竭难抑之事要从中迸出。
可惜不等戚白商从中醒神。
“这你也信。”
恶鬼面下一声轻哂,嘲弄回眸:“阎王收从未有过你这般轻信于人的暗间,你确定自己活得到按本归利的时候?”
戚白商:“……”
不愧是阎王收。
鬼话连篇的本事都一流。
-
有谢清晏作安排,这趟琅园之行终究是结束得有惊无险。
戚世隐的车马提前得了告知,就停在侧门外。
而站在马车前的那道身影卓然,挺拔如松,与在朝堂上激辩权贵时如出一辙,望上一眼便能认出。
“是戚世隐送你来的?”
谢清晏停在最后一段曲廊下,身遭叫廊旁竹影覆得隐约,藏在恶鬼面下的眼神也意味不明。
“长兄宽仁,今日若非他在,我出不得禁足的府邸。”戚白商自觉绷起给人做“奸细”应有的恭谨态度,答得也乖巧。
“原是我错辨良才,”谢清晏长眸轻狭,“入京不过数日便将人拿下了,戚姑娘好手段。”
“?”
戚白商抬眸。
也恰是此刻,那人俯身近前,恶鬼面未曾拦下的一缕长发染着清冷松雪香垂下来。
他低声凉冽,似笑似冰。
“忘了提醒你。”
戚白商绷紧心神:“什么。”
“不要妄图攀附二皇子。”那人低声耳语,温柔却又冷漠至极,“我要凌永安娶你,你便逃不过。即便谢聪与戚世隐加在一起,亦阻拦不得。”
“……”
戚白商僵停。
几息后,对着那道已经转身离去的廊下清影,她垂眸,攥紧了指尖微微伏身:“是,侯爷。”
戚白商踏出琅园时,戚世隐就站在马车旁。
见她出来,他上前一步:“我听说今夜琅园生乱,你……”
“白商无事,谢过兄长。”戚白商作礼。
“方才送你出来的,是琅园中人?”戚世隐望了眼早已无人的曲廊。
不知为何,那道身影明明只是站在昏昧里,未曾现身露面,却已叫他觉出了几分似曾相识的危险。
“…是,”戚白商截住话头,“此地不宜久留,兄长,我们先回府吧。”
“好。”
沿着小路远行的马车内,戚白商望着铜灯下叠起的黄绫折子,收回目光:“今日之事是白商叨扰兄长,还耽搁了你的公务。”
“无碍,折子已写好,我明日递上去也一样。”
“…嗯。”
来路上紧张婉儿中毒之事,只着急赶路,戚白商还不觉得什么。此刻归程,两人相顾无言,她才忽然觉得此路有些漫漫了。
最后还是戚世隐先开了口:“这些年你在衢州庄子里,生活得可好?”
戚白商迟疑:“还好。”
“你可是怪我,不曾前去看过你?”
“白商怎敢。”
戚白商发誓,自己这话出自肺腑,然而抬眸望向戚世隐,不知怎么她就觉着他一副“我就知你怪我”的神情。
“我并非不愿,五年前外务行经衢州,传话人说你不在庄子里。我以为,你应是不愿见我。”
“额,并非如此,那时我……”
戚白商卡了壳。
她要直说她那时跟着老师游医在外吗?可老师不让她对外人提起他的存在啊。
“无碍,”戚世隐见她结舌,难得显出几分幼时呆怔模样,眼底不由泛起笑意,“你如今不怪我了就好。这些年来,我知你与婉儿常有信件往来,却从不愿写信给我,我本以为你是不愿见戚府之人、更不想提及当年之事。得知你归京,我才想自己大约猜错了。”
戚白商有些心虚:“白商绝无此意。只是不敢妄自攀附兄长……”
戚世隐却皱了眉:“你是我亲手领入戚府正门的妹妹,何来攀附之言?”
“……”
多说多错,戚白商闭上了嘴巴。
“如今既说开,我便也放心了。今后有兄长在,任何事你都可以来寻我。”戚世隐安抚道,“与凌家结亲之事,你若不愿,父亲那儿我来为你周旋。”
戚白商眼神微动,跟着想起了某人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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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前笑里藏刀的凉冽嗓声。
她轻叹:“此事,谢清晏不会善罢甘休。”
“定北侯……”
戚世隐皱眉,眼锋凛然:“此人所图,我看不透。日后你离他远些,免得被他卷入京中纷乱旧事里。”
旧事?
戚白商若有所察地望了眼桌上的黄绫折子。
“只是戚家恐难避此劫。”
戚世隐皱眉,“婉儿与征阳公主之间,不论他选谁,或都将成为上京前后二十年里最大的变数。”
“……”
戚白商托着下颌,在心底轻叹。
若是入京之前,她还能说一句,只要别选婉儿就好。
可今日之事叫她已然明白——戚家早就作为二皇子的一颗棋子,落入局中。若婉儿嫁成了,未必能得安宁,若婉儿嫁不成……
那怕是偌大戚府,不论婉儿还是她,都得不了什么善果了。
“……”
车窗边,眉眼漂亮惊艳却又沮丧的戚白商难得流露几分小姑娘的惆怅模样,时不时往外叹口气,还一气三停,慢慢吞吞的。
戚世隐回神后望见了,不由笑着抬手,去摸了摸她头顶:“莫怕,兄长护着你。”
手落上去,两人俱是一顿。
跟着,戚世隐垂手,戚白商转眸。
憋了半晌,小姑娘轻咳了声,把憋得脸颊微红的那口气从马车小木窗吐去天边了。
孤月清寒,正半隐半现地悬在云际。
——
同一片静谧的夜空下。
琅园一角小院,入夜已深。
云侵月踏着夜色转过游廊,步入敞着窗的昏昧房中。
“这事我实在想不通,长公主府从前是烧不起蜡吗?你怎么就这么不爱点灯呢?乌漆嘛黑的,你也不怕摔着。”
云侵月一边嘟囔,一边娴熟地掏出火折子,掌上了灯。
“那云府是否从前便无门,”谢清晏神颜疏慵地靠在窗边,漆眸两点,淡淡瞥来,“才养成了云三公子从不敲门的习性?”
云侵月刚要笑,却忽察觉什么,在空气里嗅了嗅。
他脸色微妙:“你饮酒了?”
话问出去,他眼神已经习惯地落向那人掌中——
果然。
谢清晏斜倚窗畔,左手半撩,掌心中挂着块温润的玉佩。
他进来前,那人应是对着月色,正在……
“赏”玉佩。
——这是某人酒后若醉,唯一不改的表征。
那枚玉佩样式简单,是质地极好的和田玉,云侵月早几年有幸见过,上面也没什么花纹图案,只雕刻着“夭夭”二字。
为了抢来这玉佩一观,云侵月那次还有幸差点把自己小命搭上去。
不过也是因此,他才得知了某人画皮之下的可怖。
自那之后,即便他与谢清晏关系愈近,对拿着这块玉的谢清晏,也一向是敬而远之。
不过……
“今日既非重阳,便是还没到这玉佩主人的生辰,”云侵月谨慎地停在了门口,“你又何故在此饮酒?”
谢清晏已将玉佩戴回颈下,叫它收入衣内,贴在心口。
玉质温润,浸着夜色凉意。
“错梦故人罢了。”
“这样说来,”云侵月放心地走进来,“这位‘夭夭’,就是你想找的那个左手虎口有红色小痣的女子吧?”
谢清晏垂回广袖,清正了衣冠,又恢复到平素里那个白玉无瑕般的定北侯。
他眉眼温润,声线也平静:“我以为你那日不曾听到。”
“怎么会,我耳朵多尖?”
云侵月自觉到旁边梨木椅子落了座,折扇一展,“回京那日我就让楼里给你查过了,可惜找遍了,京中各家贵女里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
谢清晏展整袍袖的指骨一停。
长睫覆下,衬着烛火轻影,竟像是难以自已地颤了一下。
“咳。”
偷眼瞧他的云侵月惊了一下,把茶水吐回盏中,拎着袖口毫无形象地擦嘴:“我素来知道这位在你心里分量重,但没想到,能重得叫你都披不住画皮了。”
谢清晏回神,掀起长睫,唇畔仍勾笑,眼底却生幽:“再提一句画皮?”
云侵月撇嘴:“这么看重,她救过你的命?”
“岂止。”
云侵月愕然回头:“什么意思?”
“不过是我曾与她勾指画押,”
像是玩笑般,谢清晏轻描淡写地抬了漆眸:
“将我这条命,卖给她了。”
14.账本
戚白商不曾想过,在马车里见过的那道黄绫折子,不过几日后,就在上京城中掀起了一场震惊朝野的轩然大波。
“告赈灾银贪墨案的折子搞得朝中人心惶惶,咱们庆国公府,如今快要成了大半个上京城贵胄们的眼中钉啦。”
戚家角院里,连翘叹气:“不愧是兄妹,长公子这惹事的本领当真与姑娘一般了得。”
“…?”
戚白商慢吞吞放下手中医典:“与我何干?”
“您?您就更厉害了,”连翘竖起拇指,“坊间比长公子那道奏折更惹议论的,就是二皇子和他的神医仙子了。”
戚白商眼皮一跳,暗道晦气,忙又垂回睫去翻医典。
“二皇子为寻这位神医,恨不得把城墙根的土都犁两遍——传闻中神医面覆云纱,妙手如仙,姝妍绝艳,冠绝京城……本来还有人说是二皇子得美人入梦,结果连凌永安那群上京纨绔也跟着帮腔,都说在琅园赏荷宴上亲眼见了一位叫满池风荷尽失颜色的医仙。”
连翘说着,将药茶斟好,放在戚白商医典旁的案几上:“贺喜姑娘,您现在可是上京人人求见一眼的仙子了。就连凌永安那个纨绔,近几日都茶不思饭不想地在京城中四处找您呢。”
“京中不缺热闹。”戚白商慢悠悠地拿碗盖轻拨药茶,“天大的事,用不上几日,他们也会忘干净了。”
连翘嘟囔:“就怕再过几日,平阳王府的聘礼都要被谢清晏送来府上了……”
手里最后一页翻完,戚白商合上医典,轻揉肩颈,像没听见似的:“最后几本医典,一同拿来吧。”
连翘无奈应是。
见连翘背影入屋,戚白商这才轻叹了声,有些头疼地拿手扶额。
不是要她的命,就是要她嫁人。
这谢清晏当真可恨……
偏偏如今她还有求于他。
那日投毒的胡姬落入琅园侍卫手里,即便两位皇子也不敢从谢清晏那儿要人,她一个闺阁女子,更是只能等着听信儿。
或许,兄长作为大理寺正……
“连翘,”见丫鬟抱着几本医典回到院子,戚白商问,“那件赈灾银案,还在兄长手里主理吗?”
“听说尚未决议,朝中正闹着呢。”
“…那兄长也无暇他顾了。”
戚白商轻叹,接过连翘手中的医典,垂眼大略一扫,她微微蹙眉:“嗯?”
纤白的素手顺着五本书一一点上去:“为何多了一本?”
连翘哭丧着脸:“姑娘,我也不晓得,兴许是我从庄子里多搬了一本医典……”
“不是医典。”
“啊?”
连翘一懵,仰头去看。
而戚白商已将最下面那本抽出来,摊在掌心。
“账册”二字清晰入目。
戚白商顿住,瞳孔猛地一缩。
【那夜在骊山,你救下那少年之后,他是否交给你一本书册。】
不久前,恶鬼面俯在她身侧,冰冷面甲下挟裹着煞气的话声再次回溯耳边。
这就是阎王收在找的东西?
那夜三方势力枉顾性命的搏杀,难道也是因这本账册而起?
“……”
戚白商指尖微颤,掀起不知几页。
那页入目便是一片名姓与数字,她匆匆定睛去看其中一列。
【侍御史关知吟】
【纹银:壹仟贰佰两】
【粟米:叁仟捌佰贰拾石】
【……】
“啪。”
账本被戚白商猛地合上。
她纤长五指死死压在那薄薄的一册上,像是里面藏着什么骇人听闻的祸世妖鬼、一不小心就会放将出来。
“姑娘?”连翘被吓了一跳,“您怎了,脸色如此难看?”
戚白商惊醒。
她记得那夜被少年挟持时,玄铠军中领头的另一位公子还一时情急脱口过:
【你别冲动,我们不是蕲州刺史府的——】
戚白商回神,声音微颤:“连翘,你方才说的赈灾银案,最初事发何地?”
“蕲州啊。”
“……”
戚白商只觉掌中薄薄的一本册子,顷刻重逾千钧。
原来谢清晏找的便是蕲州赈灾银案贪墨账本。
此案在朝中牵连甚广,如今朝野为之惶惶,这账本不只是烫手山芋、更是一道催命符。
该交出去?交给谁?
谢清晏?
若是交给他,账册是不见天日还是天下昭然?若是前者,那远在蕲州的万千流民便是枉死也难瞑目了……
戚白商一时心乱如麻。
半晌,她才攥着账册起身:“连翘,将它藏去我枕…不,藏进医典中。”
连翘显然察觉不对了:“姑娘,这本是什么?”
“不要问,”戚白商轻吸气,定下心神,“你记住,你从未见过这本书册。我们从衢州庄子带回来京的,只有四十九本医典。”
“…是,姑娘。”连翘也知轻重,接过账册,快步回了屋中。
等连翘回来,就见戚白商已经系上了覆面云纱:“姑娘去哪?”
“见长兄。我有一事,必须面禀于他。”
“那我也陪姑娘同去。”
“不,你去绯衣楼。”
“哎?”
戚白商放下盛着药茶的白釉刻花碗,回过身:“按约数,前两日遣你去绯衣楼中所问之事,今日也该有答案了。”
——
“她在查安家?”
骊山,玉良山庄。
谢清晏端起桌上的缠枝莲花纹天青釉盏,指骨抵着纹口一停,缓抬起眼。
“是啊,我也奇怪呢,”坐在梨木桌另侧,云侵月打着折扇,“安家与戚家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在朝中也从无往来。最多便是两家各有一女——征阳和戚婉儿,都与你有些渊源。”
隔着扇沿,云侵月将不怀好意的眼神撇过来:“她总不能是在为戚婉儿打探敌情吧?”
谢清晏半垂着眸,眉眼温润,指腹沿着釉盏轻慢划过:“有无针对。”
“并没有,我最初以为她是想查征阳与其母安贵妃,但细看过楼里呈禀上来的记录,堪称宽泛笼统。”
云侵月稍正经些,收扇支额。
“要不是戚家探子提前回禀了那个丫鬟去绯衣楼的事,这一问还真会混进楼里隐匿无形。戚家这位大姑娘心思缜密,可半点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闺阁女子啊。”
“那便去查她的来处,一身医术师从何人。”
“完了,又是个大海捞针的活儿。”云侵月摇头叹气,“不过,关于她为何要查安家,我倒有个猜测。”
谢清晏回眸望他。
云侵月摸着扇子,略有迟疑:“赈灾银案与安家,关系甚密。”
谢清晏长眸轻狭:“你仍疑账本在她那里。”
“是是是,我知你当日审问过她账本的事,世上也不该有人能骗得过你,但若是……”云侵月掐着折扇,拇指食指合拢在眼前比量,“万中之一呢?”
谢清晏低眸,眼前若有似无地浮现起那夜女子泪眸、缠着白纱的左手。
以及白纱下殷殷血迹。
云侵月道:“万一真是她骗过了你,账本就在她手中,那她顺着账本里的名录查到安家,可就是顺理成章了。”
天青茶盏叫那只修长如玉骨的手松开,谢清晏仰入椅内,长睫浅阖。
“若当真如此。”
云侵月在旁探头:“你要如何?”
“我已提醒过她,”谢清晏似遗憾,语气温柔清和,“她若再骗我,我亦救她不得。”
“……”
云侵月表情复杂地盯着他,靠回椅中:“怎么说呢,既不出本公子所料,又有一种你属实禽兽得令我高山仰止望尘莫及之感。”
谢清晏不作反应。
“算了,反正也只是猜测,一时半会儿查不到。”
云侵月摇了摇扇子,“说起来,你又带我来这个鸟不拉屎的骊山做什么?有出城这闲工夫,我还不如去招月楼找琴儿姑娘赏赏花呢。”
“查得到。”
“啊?查得到什么?”云侵月回头。
谢清晏袍袖一抬。
前方,堂外,董其伤正快步入了廊下,向正堂内走来。
“蕲州来的少年,今日辰时醒了。”
谢清晏疏慵散淡地垂眸,轻抚盏边,“账本在不在她那儿,一问便知。”
-
自从琅园投毒案后,戚白商归府,为了避人耳目,便再没离开过她那方小院了。
今日头回出来,去的又是戚世隐在的正院。
戚白商自己都觉着她和长兄之间似乎有几分惹祸的孽缘。
进到观澜苑,戚白商不自觉在东侧的曲折游廊多停了几息,她顺着前面的东北穿堂,望向了后院——
那是老夫人与婉儿、戚妍容的住处。
婉儿由宋氏陪着,如今还在谢清晏的琅园里休养。
也不知此刻如何了。
戚白商想着,视线里,两道女子身影正行经穿堂,从后院进了观澜苑。
“这两日府里私议,都说戚府倚仗着戚婉儿,定能攀上谢清晏这根高枝……连老夫人院里那几个丫鬟,都敢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出声的是个丫鬟,亦步亦趋地跟在戚妍容身后。
戚白商懒得敷衍她们,将身体一侧,藏进了曲折游廊的背阴处。
“戚婉儿?凭她妄想留住谢清晏?让她们做梦去吧。”戚妍容冷哼了声。
“可谢侯爷对您毫无回应,戚婉儿又确实在琅园住了好几日,按这个势头下去,她当真要比姑娘先得手了!到时候,二殿下更要看重她了……”
“嘘。”
戚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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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不满地训斥了声,左右看看,这才低声道:“凭戚婉儿的身段和手段,如何斗得过我……便是谢清晏真看中她什么才女之名,要娶她为妻,那又如何?我可是要做太子良娣的人!”
“但戚婉儿毕竟是府中嫡女嘛,若是她议亲在前,”丫鬟诺诺,“您的亲事就只能排在她这个嫡女之后再举,风光都被她抢去了……”
“哼,当日怎么就没毒死她!”戚妍容嫉恨道,“还有那个戚白商,天生一副狐媚相!二皇子见了她腿都挪不动了!要不是她坏我好事,何至于此……明日便借探望戚婉儿的由头再去琅园一趟,我就不信了,谢清晏……”
听着那主仆二人嘀咕着远去,戚白商才从游廊折墙后走了出来。
“戚妍容与二皇子确有往来,再加一个有三皇子与安家撑腰的征阳公主……婉儿这桩婚,算得上内忧外患,狼环虎饲啊。”
戚白商轻叹,转进东厅的折廊,并下结论:
“谢清晏果真是个祸害。”
有账本这道催命符在手里,戚白商暂时也顾不上旁的,一心解决了此事,再提其他。
只是到了戚世隐房外,又遇到了前几日见的那个书童。
不过如今他们已经算是相识了。
“衔墨?”
“大姑娘,您怎么来了?”衔墨一见戚白商,面上愁容略淡,捧起笑容来,“是来寻我家公子的吗?”
“嗯,”戚白商望向书房,“长兄有事?”
衔墨将脸一拉,无奈:“是公爷过来了,正与公子训话呢。”
“……”
戚白商眼神凉淡下来。
她转身:“既如此,等他走了,我过些时候再来。”
“别呀大姑娘,”衔墨忙拦,“公子交代我了,以后万万不能拦您的,若是让他知道您过来又走了,定是要责我一番。”
说着,衔墨便引她入侧间:“姑娘,我去给您沏茶,请您坐在此间稍候。公爷与公子不会相商太久,一会儿就该出来了。”
“好。”
戚白商确实不想让那烫手的账册多在她院里躺一刻,便顺势坐下等着了。
只是衔墨还未归,原本还算安静的书房内,就忽然传来了叫戚白商陌生的男子震怒声音:
“……蕲州、岷州等灾地尽数归辖于兆南节度使陈恒,陈恒乃安太傅门生,这在朝野人尽皆知!你这一表若追溯到底,与参安家何异?”
戚白商缠着白纱的左手一颤,惊愕抬眸,望向了书房方向。
蕲州,兆南,安家?
这赈灾银案背后矛头所指,竟是安家?
难怪震惊朝野,满城风雨……
不知书房里戚世隐说了什么,庆国公戚嘉学的震怒声再提一节:“安家门生党羽遍布大胤,纵使你不怕,你可考虑过戚家?今日朝上安惟演之所以再三隐忍,是忌惮你嫡妹婉儿与定北侯谢清晏的干系!谢清晏一旦选了征阳而非婉儿,届时二皇子自顾尚且不暇,又如何救得了我戚家!?”
“……”
“你还要深查?再查下去,触及安家逆鳞,便是逼他们刀戈相向、鱼死网破!”
“……”
那账册竟是安家命脉所在。
戚白商再坐不住,起身向外。
然而很不凑巧,她这一出侧间,正遇上书房里的戚嘉学摔门而出,怒容满面:“早知养出你这般执拗脾性,悔不该叫你读什么圣贤书!你今日便在书房好生想想,究竟是要你一世清名还是我戚家满府性命!”
话说落地,庆国公拔步向外,迎面便撞见了退避不及的戚白商。
他脚步猛地一停,眼神错落在戚白商脸上。
那一眼里惊悸而动容:“望舒……”
戚白商回神,捏紧了指尖,几乎是硬逼着自己弯下膝去。
“父…亲。”
“…!”
戚嘉学眼神震骇,像一瞬大梦初醒。
几息后,他望向戚白商的脸色就变得复杂,厌恶而冰冷:“竟是你……谁准你入观澜苑的?”
在其身后,戚世隐阔步踏出:“父亲,白商是来寻我的。”
戚嘉学怒容回眸:“我不是早年便说过,不许你再与她有来往吗?”
“我与白商兄妹之谊,孝悌为先,何错之有?”
“你……”
戚嘉学正瞪着戚白商要发怒。
“公爷!婉儿、婉儿姑娘回府了!”
折廊内,一个小厮快步跑来,气喘吁吁地停在廊下。
戚嘉学稍缓和了神色:“她身子弱,耽搁不得,送她回后院里,我晚些去看看她便是,在此咋呼什么。”
“不,不止……”
小厮指着府门方向,满面盛喜之色。
“还有定、定北侯——谢侯爷亲自送婉儿姑娘回来的,已入府了!”
“……”
两人身后,戚白商面色陡变。
15.竹子
谢清晏入府,对其他人是天大的好事,对戚白商来说,却像阎王收命——
催命符就躺在她书房里。
换了旁物直接给他便也罢了,但账册既与安家息息相关,拿住它近乎拿住了安家命脉,戚白商就绝不会轻易将它交出去。
这或将是她对付安家最重要的筹码。
那么当下,最好一眼都不要见到谢清晏。
——她还没狂妄到认为自己可以骗过谢清晏。
“无尘,你肃正衣冠,随我去见定北侯。”
戚嘉学一听谢清晏亲自来了,顿时半点应付这边的心思都不存,吩咐过戚世隐一句后,他皱眉看向戚白商:“你……”
“父亲、兄长慢走。”戚白商垂眸作礼。
“既是冠着戚姓,就莫要轻佻行事,再污了你妹妹们的名声、坠了府中门楣!”
戚嘉学冷声警告了句,转身拂袖而去。
戚世隐与戚白商对视了眼,安抚后也跟在戚嘉学身后离开了。
戚白商抬眸,望着两人沿着曲廊前后远去的背影。
“……”
荷花袖下,缠着白纱的左手慢慢掐紧,直到那痛意盖过她心中的恨意,才终于松开。
戚白商转身,往反方向走。
身后,旁观全程的两个丫鬟小厮的低议声,缀上了她的裙角。
“大姑娘如此芳华妍丽,公爷为何对她这般不喜啊?”
“你没听说吗?她可是一个外室在府外所出。”
“那又如何?”
“她在外面长到九岁,才凭着块玉佩厚着脸皮回来的,府里都说她压根不是公爷的种,公爷能对她有好脸色嘛……”
余下的话声叫风吹散了。
戚白商面色不改,犹如未曾听到,步伐轻缓地回了院中。
连翘也回来时,正瞧见她们姑娘束着裙袖,挥着小药锄,在院外的东墙根下给她的药草们松着土。
“姑娘!你手上的烫伤还没好呢,这样会磨起泡的!”连翘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阻止。
可惜没抢到小药锄,被戚白商轻抬手腕,躲过去了,连翘小心回头去看戚白商的神色:“谁惹姑娘不悦啦?”
“没有。”
戚白商语气淡淡的,听着和平日一样疏懒,她慢慢吞吞拍去裙角的浮土,杵着小药锄,问:“绯衣楼给答案了?”
“哪啊,府里说是谢侯爷来了,各门都有甲士值守,那架势……嘶,我都没敢出府。”
“那为何才回。”
“当然是有热闹可看了!”
“?”
见戚白商不解回眸,连翘眨了眨眼,嬉笑道:“正好,我讲好玩的事情给姑娘听,姑娘心情还能好些。”
戚白商尚疑惑。
蹲在她身旁的连翘已经拽着裙角,往她身边挪近了些,附耳道:“二房的戚妍容,姑娘知道吗?”
戚白商停顿了下,略微颔首。
岂止知道,从今日听到的谈话来看,不过是琅园一面之缘,她就被她这位三妹记恨上了。日后遇见,怕是也难能消停。
“她今日竟趁长公子带着谢侯爷在府里参观游园的时候,到他们必经之路的曲先亭,假装偶遇,搔首弄姿地来了一曲《采薇》舞!”
连翘捂住眼睛,又羞又笑:“我当时正巧被府里其他人拉去同看,您没见,三姑娘那轻歌曼舞后衣衫凌乱、香肩半露的模样……噫!”
“美么。”
“哎?”
连翘茫然地放下手,对上她们姑娘单纯好奇的眼神。她顿了下,脸颊微红地回忆:“的确美的。”
戚白商点了点头:“我也觉得。”
尤其是含泪蹙颦时。
谢清晏说得对,论勾引人装可怜,她比戚妍容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然后您猜怎么着,”连翘憋不住笑,“谢侯爷竟让随从甲士脱了披帔,说什么‘国公府清廉,裁衣见短,近日天凉,莫让三姑娘感了风寒’,叫甲士把披帔给她送过去了!哈哈哈您没见三姑娘当时那脸色,哈哈哈哈哈……”
连翘得意忘形,笑得后仰坐进了泥地里,哎呦一声。
那个狼狈又逗趣的模样,终于叫戚白商眼底泛起点笑意:“寻谷草都被你坐歪了。”
她扶起连翘,将歪倒的药草扶起。
连翘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见一身衣裳脏了,索性半跪到土里,帮戚白商重新拢固药草根底的泥土。
主仆二人这般猫在墙根,无人注意。
几个过路的丫鬟从这东墙外的折廊下快步经过,一个催着一个:
“快,听说谢侯爷快到观澜苑了。”
“京中的说书铺子里都说定北侯清风霁月,端方渊懿,一派儒雅君子之风,也不知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京中百姓都如此说。”
“风翠,那日镇北军入京你不是远远见过的,谢侯当真那般好看么?”
“嗯……我觉着,定北侯就跟诗里说的一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嘻嘻,我看你是思春了!”
“胡、胡说!就连安太傅都说,定北侯当得起明月清竹,风尘外物!”
“……”
一群丫鬟叽叽喳喳,跟群鸟雀似的,沿着曲折游廊跑远了。
连翘啧啧着起身:“老夫人在护国寺祈福,大夫人去长公主府答谢未归,这群丫头,可算是放了山了。”
戚白商垂眸理着药草叶茎:“安太傅对谢清晏当真那般盛赞么。”
“那自然,就跟咱们国公爷似的,对旁人不苟言笑,一见着定北侯,褶子都要笑出满脸了。”连翘拍了拍手上泥土,“他们呐,都巴不得谢侯爷立刻娶了他们家中姑娘,做府里的乘龙快婿!”
戚白商轻淡一嗤:“明月清竹,风尘外物。”
“姑娘觉着他不像吗?”连翘好奇问,“那日姑娘不是去了琅园、见过谢侯,莫非他真人不是如此?”
“怎会,太像了。”
戚白商秉持着蹲势,侧了侧身,手里的小药锄抬起来,她指向折廊尽头,国公府北墙前的那片竹子:“看到了么。”
“嗯?姑娘是说竹子?”
“是啊。”
戚白商懒懒垂下缠着白纱的手,小药锄抵住地,她轻声如曼歌:“世人皆以竹子喻君子,风清月朗,但他们并不知晓——竹子是这世上掠夺性最为可怖的草植之一。”
“我随老师游医时,曾在岷州南地见过一种翠竹,雨后三日便能拔高一丈有余。而地底竹鞭更胜之。两月成林,茂茂如海,谁能想到那片竹林其实只是同一根竹树?”
“凡是竹林生长之地,几乎不会有其他药植生存。根系藏于地底错综盘踞,极尽掠夺,蔓延无际。竹体向上遮蔽日光雨露,竹根向下独占大地滋养。凡它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者常有。”
“——这,便是竹。”
戚白商拄着小药锄,懒慢垂着眼:“你问我谢清晏像不像?”
“姑娘…”
连翘忽然颤了声,僵着起身。
可惜专注扶正面前药草的戚白商并未察觉,幽幽叹声:“依我看,这世上,就没有比他更像竹子的人……”
话声忽顿。
头顶洒下的阳光被一道投在她身上的长影遮蔽,燥热叫凉意取而代之。
戚白商的心口莫名惊跳了下。
她忽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
静寂数息。
戚白商眼皮轻撩起一点点。
扩大的视野内,一截山河暗纹掐丝雪青缎袍,随廊下清风微拂,在她身前丈余外轻荡。
袍尾掐丝,这般奢靡,绝非戚世隐。
那只可能是一人了……
戚白商正思考要不要干脆装晕的工夫,就听到那道疏朗清沉的嗓音在廊下清风间清沉振响。
“莫非,也是我遮了日光雨露,才阻了此地芳华盛放?”
那人语气儒雅清和,听不出半点戏谑作弄,偏偏叫戚白商面颊绯红如染——
有什么比这更绝望。
戚白商带着赴死般的心起身,向着身前温柔峻雅衣冠楚楚的定北侯,以及他身后面色微滞的戚世隐,缓缓作礼。
“…白商出言无状,冲撞了贵客。”
她轻咬牙,努力低着颈,“请谢侯恕罪。”
戚世隐也回过神,快步上前:“白商久居乡野,言行无拘,绝非刻意折辱。”
话间,戚世隐回身将戚白商护在了身后。
谢清晏微微挑眉,视线在两人间转圜过,他似是有些无奈:“戚大人,我怎会与初见的闺阁姑娘计较?”
“……”
戚世隐一顿,自觉是有些莫名地反应过度,歉意退开了步:“是我失言。”
“白商姑娘,是么。”
谢清晏轻侧身,流畅有力的肩腰线藏于那身冠袍下,叫日光釉过的眉眼也清隽熠熠,当真君子如玉世无双。
他眼尾微垂,抬手还礼,玉簪束冠下一笑如沐春风。
“琰之今日,受教了。”
言罢,那人直身,再未多看戚白商一眼。
他随着戚世隐抬袖而回过身去,跟着对方向游廊另一侧的引领,竟再无一字一言的计较之意,便缓带轻裘,衣冠楚楚地涉长廊而去。
戚白商:“……”
见鬼了?
这个是谢清晏的话,那之前戴着恶鬼面的又是哪一尊?
带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戚白商回身,却见连翘正捧着脸,对着早就没人了的长廊红着脸喃喃:“谢侯果然如传闻里一般,儒雅端方,光风霁月呀…”
戚白商:“……”
——
风拂过院墙竹林,日光落下的影子渐渐藏进了阒寂下去的夜色里。
戚白商今日提心吊胆了一整日,却是虚惊一场。
直到谢清晏离府,她这方小院里都没来半点动静。
被遗忘得很是彻底。
以至于戚白商甚至自我怀疑,莫非在骊山与琅园见到的戴着恶鬼面的那位,当真不是谢清晏?
抱着这样的疑问,戚白商在烛火下翻着医典,竟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直至一声细响,将她从短梦里惊醒。
戚白商蓦地直起身,眼前昏昧——桌上烛火不知何时熄灭了。
而声响传来的方向正是侧间的书房。
戚白商脸色微变,拿起烛台,重燃烛火,快步朝侧间的小书房走去。
书房里未曾掌灯,一片昏黑,辨物不清。
戚白商攥着烛台,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刚要挑起进书房的幔帐——
刷。
黑暗里陡然伸出了一只手。
“…!”
戚白商扔了烛台便将手摸向后腰,要取防身药尘,可惜没来得及挪开寸许,就被那人预料似的攥住了手腕,拖入幔帐中。
烛火摇晃,光影缠扯。
几息后。
“别——!”
灯火停住,映出戚白商青丝散乱,被身前人压抵在了书架前,她左手握着烛台,又被那人指骨攥着手腕。
戚白商却顾不得情势,她瞳孔缩紧,侧望向手腕,眸心里映起一点灼烫的光——
颤盈盈的烛火,险险停在了摞起来的医典前。
……差一点就烧没了。
惊魂甫定,戚白商又气又恼地回过眸,睖向身前比她高了许多的青年。
恶鬼面森然,狰狞,冰冷。
融融烛火的光落上去,都不能叫它温暖分毫,透着一股子不近人性的冷漠。
“怕什么。”
恶鬼面下,那人低声清哑,漆眸散淡地睨向烛火后,“怎么,这里藏着你的宝贝?”
“……”
戚白商心口一紧,语气竭力舒缓:“只是些老师传给我的医典,于旁人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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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于我自是至宝。”
“是么。”
那人回眸,于烛下轻淡又漠然地临睨她,似是审视。
戚白商只觉自己呼吸都要停了。
她眼睫轻颤,看着覆恶鬼面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抬手,伸向那摞医典。
修长如玉的指骨落了上去,拨起第一本。
“……”戚白商屏息,眼都不敢眨地盯着。
倒数第三本便是账册。
离他指腹不足寸余。
眼见着恶鬼面的指骨便要拂上那本账册——
“笃笃。”
叩门声忽然响起。
“白商,你睡下了吗?”戚世隐的声音迟疑响起。
书房内,两人俱是一停。
戚白商刚要启唇。
身前,恶鬼面冷然俯下,低笑沉谑:“深夜相会,你们便是这样做兄妹?”
“…!”
左手被反掐在腰后抵着,右手握着烛台被压在书架前,她被迫仰起脸看他——
戚白商一动都动不了,恼得直想咬他。
可惜不但没成,反而被那人扣着右手的烛台,徐徐挪向两人之间。
灯火及近,叫女子眉眼愈发清晰,连眼睫上不知是惊是怕而颤成珠子的一颗泪都饱满而盈盈。
谢清晏微一挑眉。
原来有些人不必刻意勾引,只消去了矫造伪饰,便是妩媚天成。
而门外,戚世隐对里面的暗流涌动浑然不觉:“衔墨说你白日里来的时候神色很急,定有要事,若不方便,你我隔门相谈便是。”
“……很急啊?”
灯火昏昧的书架前,那人哑笑低声,指骨轻慢扣住女子缠着白纱的左手。
他指腹顺着她腕心滑上,一根根抵开她紧攥的五指,而雪后青松混着檀香垂坠,冰冷的恶鬼面甲俯在她耳畔。
气息匀停而清长,像一场折磨人的酷刑。
“你急着寻他做什么,戚白商?”
“……”
戚白商深吸气,咬牙,发力——
拿肩骨狠狠撞开了身前将她压在书架上的清沉身影。
“砰!”
那人被她撞得向后,靠抵在了一侧墙上。却毫无意外似的,从恶鬼面具下缓撩起点墨似的漆眸,他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玩味,审视着她。
戚白商心口微颤,避过眼,回头吹灭了烛火:“兄长,我已睡下了。有什么事,不妨明日再谈吧。”
“…好罢。那你好好休息。”
戚世隐在房外停了几息,脚步声便在寂静的夜色里远去了。
惊魂初定。
等人走远了,戚白商重新找回呼吸,摸索着点上烛火——
书房里空无一人。
就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戚白商顾不得许多,放下烛台便快步走到书架前,抽出其中一本。
账册还在,安然无恙。
“……”
她长松了口气,可回过神,又有些奇怪地望向窗外的夜色。
那人今夜,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
庆国公府北墙外。
停了许久的马车,在一道身影无声遁入车内时徐徐起步。
马车无声而安静地行驶在宵禁的长街上。
竟是畅通无阻。
巡防的军士一队队从他们马车旁走过,像是对鬼魅般视而不见。
唯有个别资历尚浅的小兵,会忍不住在拐角后回头,敬畏又渴望地看一眼那马车前矗立着的一面军旗。
这般行出几个坊市远,马车终于在一家花楼后街转入某个巷子,又进到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居后院里,停了下来。
院内,车帘挑起。
驾车的“马夫”回过头,很是不爽地拽下了脸上的面巾:“如此良宵美景,竟然让本军师给你驾马,还跟做贼似的,专盯着人家后院。”
话声未落,一个崭新的带着墨香的本子落入他怀里。
云侵月眼睛一亮:“全誊上了?”
“嗯。”摘下了恶鬼面,谢清晏弯腰从马车中走出。
“才进去了那么一会儿就全背下来了?你这记性,不去做账房先生,实在是户部失了大才,”云侵月随意翻了两页,面上笑容沉了些,“尽是些国之栋梁啊。”
“栋梁最知何处虫蛀,不买通他们,如何撑得住上京华盖?”
谢清晏轻正冠带,侧眸,“留一半。”
云侵月意外抬头:“不一网打尽?”
“一同做尽了恶事,有人幸免于难,有人万劫不复……”
谢清晏声线清和,低缓,眉眼峻雅,不沾一点烟火气。
恍若谪仙,出口却是恶煞修罗似的判言。
“这样才能让他们狗咬狗。”
“好歹毒的计策,”云侵月轻嘶了声,笑却已经入了眼,“我喜欢。”
谢清晏未在意,提着袍尾下了马车,他缓带轻裘地向那座屋舍走去。
只是几步后,他停顿住,回身。
“账册中并无安家嫡系。”
云侵月道:“安惟演那个老狐狸,怎么可能让安家在这种事上犯险?不过即便没有安家的人,他门生党羽大半在内,足够了。”
“不够。”
谢清晏回眸,望向头顶那片清月,“还是给他们一个饵吧。”
“嗯?什么饵?”
“真正的账册,依然在戚白商手里。”谢清晏漫不经心地压平视线,向房内走去。
“放她为饵,引人扑食。”
“暗中究竟藏着多少豺狼虎豹,待他们撕碎了饵食血肉,去查那些嘴角沾着血的,岂不是一目了然?”
云侵月站在他身后,哽了半晌:“你到底还是要她死啊?”
“我给过她最后一次机会。”
月下,房门合上,余声温柔又冷漠。
“是她自寻死路。”
16.杀机
谢清晏亲至戚府之事,不出一日,便在上京传得沸沸扬扬。
不过这一次的传闻却分作两拨:除了断言谢清晏在戚婉儿与征阳公主之间选了前者之外,还有不少人想起了前些日子,定北侯曾在招月楼雅阁当街允诺,代平阳王府向戚家大姑娘提亲之事。
一时间,戚家究竟与长公主府还是平阳王府好事将近,也成了上京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话题。
值此,庆国公府,主母房中。
“那日将你禁足府中,便是不想你惹是生非,没想到,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竟胆敢到琅园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
宋氏按着梨木桌沿向前,厌恶至极地瞪着堂下被嬷嬷押着跪地的戚白商:
“万幸我替你遮掩了身份——否则此事传扬出去,你将庆国公府清誉门楣置于何地?叫婉儿在京中贵女间如何自处?”
“……”
堂下被押着的女子垂首无声,那副弱柳扶风似的模样,更惹得宋氏厌恶。
她横了嬷嬷一眼。
嬷嬷手中顿时发狠用力:“夫人问话,你为何不答?!”
她掌下薄肩一沉——
肩上被恶毒婆子一爪要捏碎了似的痛。
戚白商唇色咬得微白,闷哼几乎要溢出唇角,却又被她生生咽下。
……这一下,定是要淤青几日了。
戚白商想着,直等到对方松了手,她才颤着微微直起腰身。
“回夫人,”雪白额上薄汗微湿,女子颜色浓而神色淡,徐徐伏身,“我是为了救婉儿。”
“你还敢狡辩!”宋氏恨声,“婉儿后来在琅园躺了几日未起,定是你——”
“若不是我,京中无人能治此秘毒。”
戚白商轻声打断,在宋氏惊愕眼神里直身回来,“若那日,我未曾赶到,夫人可还有旁人能请去相救?”
宋氏一哽,眼神微乱。
她想起了那日二皇子与柳太医的惊慌,原本想出口的反驳也哽在了喉头。
“好狂的口气!”嬷嬷却是不知宋氏所想,冷笑一声,“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夫人,不如将她——”
“住口。”
宋氏沉声打断,“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那恶毒婆子对上宋氏,登时就成了无力绵羊,诺诺地低回头去。
宋氏冷眼看向戚白商:“你想吓我?”
“这几日夫人在琅园照料婉儿,对秘毒之凶狠,我想您心中已然有数。”
戚白商语气轻缓。
“我若是夫人,当务之急,该是去查何人向婉儿下如此重手,才好做万全防范,免再生祸端。”
宋氏冷哼了声,用力攥紧了桌首:“除了那个狠毒跋扈的征阳……”
到底是顾忌戚白商在场,她没有说完。
戚白商并未多言。
从当日之事与今日反应来看,宋氏确实对那秘毒毫无了解,也半点不见心虚愧疚,既如此,那当年母亲害毒之死,便与她无关了。
而征阳公主……她作为安氏贵妃所出,若是那毒当真是她指使胡姬下的,便有极大可能出自安家了……
当年之事,真是安家所为么。
戚白商眼神愈凉地正思索着。
“…公爷!”
嬷嬷忽然惊呼了声,朝她身后院内方向伏身作礼。
宋氏也意外起身:“官人,你怎么来了。”
“自是为婉儿之事,你昨日不是去长公主府了么,长公主可曾有什么话——”
疾步进来的戚嘉学一停,拧眉望着躺下跪地女子,“她为何在此?”
戚嘉学语气中的冰冷与厌烦,叫宋氏眼梢飞快地掠过得色。
只是转瞬就压下去,她叹声道:“怪我教导无方,前几日竟叫她私自跑去琅园,险些冲撞了二殿下与谢侯,惹出乱子。若是日后嫁入平阳王府,这般行事怕是会为戚家招来祸端——为此,我正教导她呢。”
戚嘉学冷眼一甩袍袖,拔步向内间去:“自幼便粗鄙失教,与你何干。叫她先在此跪着思过,你同我去里间话事。”
“是,官人。”
宋氏作礼后直起身,冷笑着回眸,瞥过了跪地不语的戚白商,向侧间去了。
层层幔帐垂掩下来。
末夏近秋,暑气仍绵延不绝,门窗皆敞着,里屋的话声也零碎入耳。
“……官人可知,长公主听闻婉儿生辰将至,特赐了她一只镯子,我看她对婉儿属意得很,此桩姻亲,定非我戚家莫属。”
“镯子?征阳公主那儿怕是更多。”
“这支可不一样,水色通透,还着一只金丝凤鸟穿芙蓉。长公主定是属意婉儿才情绝佳,非上京其他那些个以色侍人的艳俗女子可比……”
明间。
跪地的戚白商眼睫微颤,撩了起来——
她并不在意宋氏明显意有所指的“以色侍人的艳俗女子”,而是因着那支镯子。
她记得小时候,她在母亲手腕上见过同样的镯子,也是母亲最喜欢的一支。
只是后来失了安家庇佑,日子愈发不顺,母亲去世前的最后半年里,卧床难起,更是叫山庄中的恶奴偷出去变卖了许多,连着那支也不见了。
难道,婉儿那支便是母亲的遗物……
“妇人之见,目光短浅!”
戚嘉学冷声打断了宋氏喜不自禁的念叨,不虞道:“这些个俗物说明得了什么?若无什么实质信言,便都做不得数!”
“还,还有一事,”宋氏有些急了,“九月重阳大祭之前,护国寺封寺十日,唯准皇室子弟入寺祭拜。”
“这我自然知晓!那又如何?”
“长公主听闻我有意带婉儿在生辰前到寺中祈福,特准我等入护国寺!”
“——当真?”
戚嘉学的惊喜语气难以掩饰,连声量都提足了几分。
而就在此时。
戚白商身后再次传来了轻碎焦急的脚步声:“阿姊!”
戚白商一惊,回身:“婉儿?你身体未愈,怎么还出来了?”
“我听云雀说你又被娘罚跪……”
戚婉儿咬了咬唇,恼然抬头,正对上了听见她来而出来的庆国公夫妇。
她膝盖一弯,便在戚白商身旁跪了下去:“当日之事明明是阿姊为救我才赶去琅园——若是这般父亲都要责怪,那便罚婉儿吧!”
庆国公眉峰一沉,扭头看向宋氏。
宋氏脸色微变:“这……这分明是两码事。婉儿怎可混作一谈?”说着,她连忙上前扶起婉儿,又皱眉给嬷嬷使了个眼色,也叫跪得腿都软了的戚白商被搀扶起来。
庆国公负手站了几息,终究只轻飘飘将此事揭过:“她行事不端,累及你名声也非一日,你母亲严厉些也是为她好。倒是你。”
他一顿,低了声责怪:“身子未愈,便留在房中休息。受长公主恩赐,过两日你还要入寺祈福,怎可轻慢?”
戚婉儿屏了屏气,咬牙提声:“阿姊生日就在重阳,尚在我之前。后日去护国寺上香祈福,她应当同我一起!”
“你——”
“好了,”戚嘉学打断宋氏,“此事便顺了婉儿心意,她喜欢就好。”
“…是,官人。”
戚婉儿心口一松,忍不住含笑去牵戚白商的手。
戚白商任由她牵起,却落眸,望向她手腕。
那一抹翠绿之意,胜过柳色,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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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玉凤鸟的制式,每一根翎羽纹路都熟悉得叫她心栗。
“……”
像是被灼痛了眼,戚白商合了合酸涩的眼皮。
两日后,清晨。
庆国公府正门外,排成一列的数辆马车压着青石板路。
最前一辆的马车旁,管家嬷嬷得意昂首:
“启程,护国寺!”
——
“启程了?”
上京最有名的戏楼,仙乐亭。
戏楼二楼的垂帘雅座里,云侵月摇着折扇的手一停,意外回眸:“这么快?”
半跪在他身旁的人低下头:“是,今日尚是闭寺首日,戚家车队,一个时辰前便启程了。”
“哧,”云侵月遮扇笑了,“宋夫人是生怕上京城中有哪位不知道,长公主府赐了戚家如此殊荣啊?”
他一顿,略轻了声,“尾巴缀上了?”
“目前只见两三只小鼠,沿途一直跟着。查过前路,未有设伏。倒是护国寺外的山林间,似乎有些动静。”
云侵月轻狭眸:“看来是不打算在途中动手了啊?”
“公子高见。”
“少拍马屁。”
“……”
云侵月低了眼,漫不经心喝了口茶:“消息传去骊山了?”
“玄铠军已至护国寺外,”这人顿了下,语气古怪,“谢侯爷亲自率队。”
“哦?”
云侵月意外抬眼,“辣手摧花,还要亲眼看着,这人属实禽兽。”
探子装没听见。
“既如此,那边就没我们事了,看戏吧。”
云侵月笑眯眯地拎起扇子,将身前幔帐一挑——
一楼戏台上的说书人将醒木一拍:“……正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醒木砸落。
砰然之声后,云侵月身侧的幔帐叫人挑起。
戚世隐皱眉踏入:“云公子,何必约在此地?”
“隐蔽。”
云侵月笑吟吟地拿扇子遮脸,将一旁桌上的账册往前一推。
“戚大人,我说的名录就在此了。”
戚世隐一顿,将手中拿着的东西小心搁下,皱着眉拿起账册,翻看起来。
云侵月则好奇地望向被戚世隐放下的东西:“这是何物?看着甚是精巧啊?”
“瓷人而已,云公子见多识广,谬赞了,”戚世隐这般说着,眉眼却稍柔软下来,“重阳将至,这是我为人准备的生辰礼。”
“重阳?”
本都要收走目光的云侵月懒懒散散地回过头,多看了那个女子像的小瓷人一眼。
“怎么戚大人的心上人,生辰也如此……”
话音戛然消失。
云侵月死死盯着那瓷白小人像的左手——
在女子小像的拇指指根,点着一颗刺眼的红色小痣。
【你久居京中,可知上京哪家贵胄之女,左手虎口有一点红色小痣?】
云侵月不自觉颤了声:“这,这是原像?你心上人的??”
“自然是原像,”戚世隐未察,“并非心上人,这是舍妹小像。”
“……谁?”
云侵月瞳孔一缩,猛地抬头。
那神色几乎要惊着戚世隐了,他皱眉:“舍妹,戚家大姑娘,戚白商。”
“…………!!”
云侵月目眦欲裂地跳下椅子,毫不顾世家公子形象,转身便冲向外。
在戚世隐震撼的眼神里,云侵月没两息又冲回来,到他面前,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瓷人——
“借来一用!!”
云三公子土匪似的抢了就跑。
“……”戚世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