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宿敌(重生)》
1. 第一章
入冬后,长安一直在下雪,仿佛是老天爷也为摇摇欲坠的大楚王朝悲恸哀哭。
寒风敲打的牖窗啪啪作响,夜枭在凄厉呜咽,整座宫城被阴沉可怖的气息所笼罩,宫婢寺人趁着夜色奔逃。
伏嫽向窗缝里张望,一层一层巍峨耸立的高墙,昭台宫在其中犹如困兽。
看不见皇帝居住的未央宫,也看不见昔日她住过的椒房殿。
昭台宫坐落在上林苑内,她被皇帝梁献卓幽禁在此处,眼不见为净,她也跑不出去,上林苑内各处都有屯兵驻军。
梁献卓为了她这个人质废后属实煞费苦心。
即便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这里依然沉寂的如一潭死水,往常伺候她起居的两名宫婢也早都悄悄收拾包袱跑了,这昭台宫现今只剩她一人。
她也曾想过逃,但梁献卓敢把她扔在这里,就不可能任她逃出去,一年前她刚进来时,试着逃过几次,都被抓了回来,梁献卓的爪牙盯着四周,除非死,她根本逃不了。
屋里仅剩的一盆炭火快熄灭了,伏嫽撕下熊席上的帛锦扔到盆里,任其焚烧。
不一会儿窜起黑烟,呛的伏嫽直咳嗽。
房门吱呀被推开,进来两个中官,伏嫽一眼认出当先的是梁献卓身边近侍徐节,后面跟着的叫苏让。
梁献卓还是齐王时,这两人就一直跟在梁献卓身边,他们是梁献卓最倚重的内臣,当初她孤身嫁入齐国,身边没有可用之人,梁献卓也舍不得将他们给她,可等他纳了他的表妹薄曼女入后宫,苏让就被他调遣到薄曼女身边,任其差遣。
“陛下今晚起驾去洛阳,临行前想到了伏充依,特命奴婢等人来接你。”
徐节端量着伏嫽,两年前伏嫽还是皇后,伏家刚因谋逆罪被皇帝夷了三族,她与皇帝从此夫妻离心,在她面前皇帝也不是没有低过头,可伏氏女天生娇矜,不仅没有原谅皇帝,还瞒着皇帝将腹中已有两个月的胎儿打掉了,皇帝一怒之下,才废了她。
现如今的伏嫽已骨瘦嶙峋,那憔悴的面容上依稀能窥见旧日的美貌,她曾经也是艳名当世的长安美人,可惜如今音容难复了。
伏嫽愣了愣,又咳一声,置若罔闻。
徐节焦急道,“现在那魏贼已经兵临长安城下,气焰极其嚣张,你不要再犹豫了,快点随陛下走吧!”
他口中所说的魏贼就是前年在凉州拥兵自立的魏琨,魏琨原本是孤儿,被伏嫽父亲寄养在麾下,伏家被诛灭时,他人在凉州躲过一劫,之后便趁势揭竿而起,一路势不可挡。
魏琨率军南下,直破左冯翊、右扶风两道军防,停在长安城外,派人递话给梁献卓,只要梁献卓将伏嫽放出长安,他可以退兵至阴山,与梁献卓划界而治,从此绝不进犯。
伏嫽想笑,从记事起她自以为跟魏琨不对付,她觉得魏琨是养不熟的野狼,可到最后,却是魏琨真心实意想救她。
到了这个境地,梁献卓依然不肯放走伏嫽,她还记着梁献卓难掩嫉恨的质问她是不是与魏琨有旧情。
像梁献卓这样刻薄寡恩的人,即便对她没有情,也不能忍受她与别人有染。
若是以前,伏嫽还能倨傲的仰着头嗤笑他令人作呕,而今她已难见着他,他带她去洛阳,不过是图日后东山再起时能借她除去魏琨。
伏嫽轻嘲,“陛下还能想到我,我是不是该感恩戴德了?”
苏让道,“陛下与伏充依固然有旧时情分,但薄婕妤也替你说了好话。”
他见伏嫽沉默,便接着说,“陛下要伏充依扮作宫婢,随行薄婕妤左右。”
苏让将带来的宫婢服放到离她不远的卷耳素几上,便欲退到门外,等她换好衣服带人离开。
“我只穿蚕衣,让陛下来上林苑接我,否则我不走,”伏嫽平静道。
徐节还没出声,苏让先扑哧讥笑,“你还当你是皇后呢?你能活着,那是陛下宽宏大量,薄婕妤心善多次在陛下面前为你求情,你才能在这昭台宫安稳度日,如今长安城眼看着就要被贼寇打进来,陛下大可以把你丢在这儿。”
伏嫽发觉他比在齐地时尖酸刻薄了许多,“有你这等狗奴,你的主人又怎会心善?我怕你的主人杀我,与其做她的宫女,不如让我死在这里。”
纵使落魄至此,她也没低人半分,苏让再想反驳她,已被徐节眼神压下,徐节好声好气的答应下来,留苏让在这里等待,自出昭台宫去禀报皇帝。
蚕衣很快送来了,伏嫽换好以后坐在铜镜前打量着自己,她的脸不再鲜活美丽,头发里也有几缕斑白,已经憔悴的快认不出这是她了,天知道她以前是个多么爱美的女娘。
伏嫽收拾一新出来,门外只有苏让满脸不耐烦的等着她,催促着她赶紧走。
昭台宫是上林苑内最冷清的宫殿,除了那些巡视的禁卫军,这一带没什么人,上林苑太大了,她初入这里时,夜里常常听到可怕的野兽叫声,后来才知道,毗邻此地豢养着熊羆虎豹。
踏出昭台宫时,伏嫽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朝不远处的摘星楼看去,那是整个长安城最高的地方,楼上悬坠的随珠散发着温和光芒,如此般沉寂的雪夜里,异常夺目。
她曾和梁献卓一起登上摘星楼,在梁献卓的指引下,辨认着伏家的方向,梁献卓告诉她,伏家太远了,她早已是天家人,应该学会割舍。
要出上林苑,就必须走经过摘星楼的宫道,伏嫽走的很慢,苏让跟在后面不停的催,前面两个提灯引路的宫婢都被催的步子大了许多,伏嫽还是走的悠闲。
伏嫽兀自哼唱起了齐地小调,那小调是梁献卓教她的,梁献卓说,他们是同病相怜之人,所以他见她第一眼就想娶她为妻。
他们的亲事是梁献卓跪在戾帝面前求来的。
那时伏家为戾帝不喜,她阿翁也因此被贬职,一时没人敢结交伏家。
赐婚圣旨下来后,家中喜忧参半,梁献卓与戾帝同是先帝的儿子,虽为手足,但戾帝却做出了强纳梁献卓生母薄朱的恶事,虽然明面上没人敢说什么,但背地里对梁献卓多有同情鄙薄。
伏嫽忐忑不安的嫁去了齐国,与梁献卓成婚后才得知,梁献卓为了娶她,答应戾帝不再入长安,老死封国。
十七岁的小女娘感动坏了,将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只愿与他长长久久。
薄朱死在他们成婚的第三个月,梁献卓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十日,出来时人瘦了一圈。
只因他一句要为母亲报仇,伏嫽便成为他手中刀,从此长袖善舞,结交京兆贵妇,伏家也尽心尽力为他筹谋周转。
伏嫽二十岁时,戾帝的恶行罄竹难书,使得群臣激愤,朝中重臣一同承天命将其废黜,在伏家的拼死拱卫下,梁献卓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皇帝,伏嫽也成了他的皇后。
他们本应是帝后伉俪,但骗子不愿再配合傻子,骗局就破了。
梁献卓登基以后依规广开后宫,宫里多了很多女人,伏嫽有过怨言,可终归只能体谅。
直到她发觉薄朱没死,只是换了个身份成太后。
直到薄曼女进宫,她得知他们是自小的青梅竹马。
她与梁献卓开始争吵,梁献卓从温柔耐心到厌烦不快,最后他们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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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岁时,伏嫽怀孕了,她与梁献卓成婚多年无子,薄曼女还抢先诞下皇长子,这是她的一块心病,有孕后,她慢慢放下了心中的那些芥蒂,设下了宫宴,请梁献卓来赴宴,想与他冰融。
梁献卓没来,来的是徐节,顺便也带来了伏家谋反,梁献卓已下诏灭了她满门。
伏家是如何谋反的?
她阿翁做了一辈子的将军,在梁献卓登基后就辞官回家养老了,她没有兄长弟弟,只有三个姊姊,年近花甲却没儿子养老送终。
几位姊姊担心他的身后事,提前偷买了两百甲胄放入陵墓中,以做随葬,就凭这两百甲胄,梁献卓料定伏家谋反,迫不及待的诛戮伏氏。
八年,她终于看清了这场骗局。
娶她是权宜之计,早在她之前梁献卓与薄曼女就已私定终身,需要伏家这枚棋子谋夺帝位,于是她就成了梁献卓的妻子。
伏家没用了,就斩草除根。
梁献卓与她诉说着自己的不得已,帝王之路,谁的手上都会沾满鲜血。
可他手上沾着的血,是她的至亲骨肉啊!
伏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只留了她一条命,也要拿来对付魏琨。
她怎么会如他愿呢?
伏嫽停在摘星楼前,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蚕衣,问提灯的宫婢她这件衣裳显不显眼。
她素喜艳色,这件蚕衣是依着她的喜好挑的,明艳的胭脂色。
苏让忍不住讥诮道,“宫中美人众多,蚕衣再显眼,陛下也看不过来,等去了洛阳,还会有年轻貌美的家人子充盈后宫,伏充依就别再拖沓了,再耽搁下去,要等那魏贼杀进来我们都跑不了。”
伏嫽冷笑道,“胜者为王败者寇,我看四处逃窜的人更像是贼。”
苏让当即被噎的还不出话,想骂她大逆不道,她却话锋一转道,“你去看看陛下有没有来?”
苏让气归气,知道她要亲眼见到皇帝才走,眼下她身边有宫婢相伴,量她也跑不了。
苏让快步朝上林苑外跑去。
约有片刻,宫道的尽头有辂车停下,梁献卓走了下来,他仅着一身深衣,玉面长身,与他一同下来的是薄曼女,他们并肩站立在宫道上,不再朝她走。
伏嫽太了解梁献卓的脾气,她说出那番话,他必定会来。
梁献卓示意徐节带她过来,脸色阴沉冷漠。
他大概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刚即位时,曾温柔诚挚的向她承诺,绝不辜负她,绝不会亏欠伏家。
伏嫽微微扯起唇角,她不做魏琨的绊脚石,她要他们血债血偿。
她提起蚕衣的裙裾,在所有人以为她要朝着梁献卓走去时,转身上了摘星楼,摘星楼共有四十九层石阶,她踏上石阶后,快步朝上走,底下人都傻眼了。
梁献卓眼见她跑的越来越快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忽然想到她要做什么。
“把她拦下!把她拦下!”
离得近的宫婢们慌张朝楼上追去,可伏嫽跑的太快了,她们哪里能追上。
不多时伏嫽已上高台,她在高悬随珠的光晕里,闭眼决绝的从万丈高空跃下。
恍惚间有谁害怕的尖叫着,“魏贼攻进长安了!”
雪下大了,遮不住地上的鲜血。
梁献卓失魂落魄的僵立在原地,刹那间衣襟沾湿,转身上了辂车。
四方马踏剑戟杀伐。
长安满城幽戾,瞬息灯火斑驳。
刚刚大胜的反王将一串铃铛悬挂在伏家故居前的枯树枝头,寒风响起清脆的铃声,仿佛是小女娘在咯咯笑。
2. 第二章
建昭初年。
夏至这天下起了雨,又热又潮湿,出行很不方便。
但街头跑马不减反增,多是豪族士绅出行,往皇家陵园去参加祭祀。
伏家的马车夹在其中算不得显眼。
伏嫽在马车的摇晃中恹恹睁开眼,才惊觉自己靠在母亲梁光君的怀里。
梁光君一手攥着帕子为她擦额角沁出的细汗,一手执便面①为她扇风,怕她再受不了暑气晕过去,倒了些水喂她喝下去,又轻声责怪她。
“非闹着要来甘陵,又不是能玩的地方,呆在家里也不用受这热毒了。”
伏嫽没想到死后还能见着阿母,阿母还像记忆里一般疼她。
她也活腻了,从摘星楼跳下绝无生还的可能,摘星楼之高足以让魏琨注意到她,她死了,魏琨果然攻进了长安。
梁献卓带着她的尸体趁乱逃出长安,魏琨乘胜追击,不等到洛阳,梁献卓就被逼的走投无路,在颍川郡与魏琨殊死一战,致使全军覆没。
梁献卓死前还想恶心她一把,要与她合葬在一起,还好魏琨及时找到地方,把她的尸体从梁献卓的陵墓里救了出来,又另寻一块风水宝地将她下葬。
她那口恶气得亏魏琨替她出了,又不知浑浑噩噩多久,到现在再见阿母,方才意识清醒,怕是已到了阴曹地府,终于与阿母团聚,只是不见姊姊们和阿翁,一家人终究聚不成了。
她小心翼翼去抓梁光君的衣袖,却发现这次竟然真真切切把衣袖抓在了手里,她曾经在梦里无数次想触到这截衣袖,没想到竟真如愿了,一时恍惚到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真实。
梁光君见她这般依赖自己,不由心软的怪不下去,摸了摸自家孩子浓黑如墨的长发,细心交代她。
“绥绥,等进了陵园,你跟在姊姊们身边不要调皮,等阿母办完事来接你。”
伏嫽回过神,愣道,“阿母,我们不是在地府吗?”
梁光君原本忧心忡忡,一听这话煞时哭笑不得,“热傻了?好端端的进什么地府,又看了什么邪书,等回去就把你藏得那些书都烧了,你阿翁也是,小女娘家的本来身子就弱,还要你学相术,这揣测天地鬼神之术,哪是你个孩子能堪破的?”
伏嫽微张大一些眼眸,阿母实在太鲜活,就好像……就好像她们都还活着。
梁光君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咱们伏家如今比不得从前,你既出来玩,有姊姊们照拂,不要与人生是非。”
伏嫽定定看着自己的手,白嫩纤秀,指尖还掐着点点粉,她死前瘦骨嶙峋,手已经好看不到哪儿去了。
伏嫽心中渐渐起了一个猜测,一下坐起身。
梁光君忙扶住,怕她起的太猛头晕,她掀起车帘朝外看去,水汽扑面而来,街头行人往来不绝,商贾当街呦呵做生意,倒显繁荣,这绝不是战乱时的京兆。
随行的婢女阿雉见伏嫽探头出来,将手中伞遮到她头顶,“女公子快进去,你不能淋雨。”
阿雉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面容稚嫩,还没有以后身为女尚书的果决沉稳。
不论是在齐国,还是后来入主中宫,阿雉都默默的陪伴在伏嫽左右,替伏嫽料理棘手的事务,伏家被诛后,她试图救出伏嫽,不慎被梁献卓发现,梁献卓把她丢进了上林苑中的虎观。
伏嫽在阿雉圆嘟嘟的颊边肉上捏了捏,惹来阿雉不满的哼唧声,她才听不进,伸手就找阿雉要铜镜,还顺口问她,“阿雉今年多大了?”
“奴婢都十三了,女公子连奴婢多大也记不住,奴婢白伺候了!”
阿雉嘟囔几句,还是从衣服里摸出一面小小的铜镜递给她。
伏嫽冲她吐吐舌头。拿到铜镜又缩回马车,吸了吸气,才敢照镜子。
镜子里的少女细眉若黛,斜入鬓中,眸含秋水,容色异常皎白姝艳,藻发浓密乌长,犹似肌肤生香,十几岁女郎独有的明媚在她身上尽显。
她真的还魂了,还还魂到了十六岁。
前世这时,伏家很不好过,阿翁刚遭贬官,祸端要说起来还得追溯到先帝在位。
彼时先太子梁伯籍被人诬陷施厌胜诅咒先帝,致使先帝勃然大怒,不顾群臣劝诫杀了太子,之后再立太子,朝中大臣多请立鲁王,唯独阿翁劝阻,认为鲁王骄奢淫逸,不是太子的合适人选,可最后先帝还是立了鲁王,等先帝驾崩,鲁王即位,便是后来的戾帝,戾帝因从前记恨阿翁,随意寻个借口就将他给贬了。
阿母担忧戾帝还要对伏家发难,便想趁着这次前往陵园祭祀,与戾帝私下陈情,表明伏家对戾帝忠心不二,她依仗的便是自己长乐翁主的身份,伏嫽的外祖是淮南王,与先帝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若说起来,戾帝也该叫阿母一声堂姊。
可……谁会料到,戾帝如此禽兽不如,竟连阿母也想染指,阿母回家以后难忍心中愤懑,不久便自缢在家中。
梁献卓曾说他们同病相怜,他们都恨戾帝,他们不仅是夫妻,更是并肩的盟友,可前世梁献卓最终背信弃义,她数度悔恨。
所幸她能重回当年,这一世纵有万般险阻,她也不要再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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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夏至祭祀是常礼,今年因是新帝第一年,需得祭拜宗庙才算登基仪式完成,遂这场祭祀典礼格外隆重,各地诸侯王、地方太守都要来京兆参拜祭祀先代帝王陵墓,梁献卓现是齐王,也得来参拜。
伏嫽便是在这次祭礼后的皇帝赐宴上与梁献卓初会面。
伏嫽再度趴到梁光君的怀中,跟她撒娇道,“姊姊们都有姊夫们相伴,我凑过去不是扫他们的兴么?阿母你有什么事比我还重要,我现下头晕目眩,暑热难当,就快要晕了,不然咱们不去陵园了,我想回家……”
梁光君生伏嫽已过而立,她自小身子骨弱,又比姊姊们小太多,家中大人免不得宠惯,养的性子娇懒刁钻,以前伏家在京兆有声望,一众小女娘都爱簇拥着她,现今都知道伏家为帝不喜,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也没小姊妹跟她亲近,前阵子一直闷在家里,梁光君怕她闷坏了,这次她要来陵园,才没想拘着她。
梁光君心里有事,断不能回家,道,“就快要到陵园了,这会回家,外面有人看着,要说你不规矩,等进了陵园,你不想跟着姊姊们,我叫你阿翁送你去钟室歇一歇。”
撒娇这招没用,伏嫽想了想,佯作天真的问道,“阿母不肯陪我,是要去见陛下吗?”
梁光君不料她猜到自己想什么,便寻借口道,“非是见陛下,你舅父来了京兆,趁此机会,阿母想与他说几句话。”
戾帝即位后,对各地的诸侯王都极为忌惮,尽管这些诸侯王已不及先几代势大,但终归是皇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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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裔,诸侯王中凡与京兆内豪族官员有往来的,都会被他怀疑有异心,年初常山王只不过想念外家,去了一封信来京兆问候,就被戾帝以莫须有的图谋不轨给治罪了。
“阿母不去见陛下就好,陛下鸱目豺声,非善人相——”
梁光君一把捂住她的嘴,后背吓出冷汗,颤声道,“你这孩子又胡说什么?学了几天相术,就真以为自己能相准面了?这话若是被外面的禁卫军听到,岂不成了无妄之灾?”
伏嫽扒开她的手,面上乖巧,心底却还在想什么主意能打住梁光君要去见戾帝的想法。
这时马车停了,马车外的仆婢提醒她们已到陵园。
梁光君理了理自己和伏嫽的衣裳,确保仪容不乱,才想起一件小事,对伏嫽说,“斑奴②现做了陛下的郎官,在外也有几分体面,你不要总跟他横眉竖眼。”
说罢便开车门先下去。
魏琨小名就叫斑奴,据阿翁所说,魏琨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阿翁看他可怜,才收留他在军中,由军中校尉魏平抚养。
阿翁有意磨练他,在外行军都要带着他,他在军营里长大,十几岁就敢上战场杀敌,阿翁说他勇猛似虎,才给他取了斑奴的小名。
伏嫽一心阻拦梁光君去见戾帝,追出来想再劝,打眼就看到坐在马上的魏琨。
前世她与魏琨最后一面,是魏琨送她去齐地与梁献卓成婚。
魏琨走前曾问她嫁给梁献卓是不是心甘情愿,以魏琨凶野的性格,只要她说出不情愿,他定会将她带回京兆,奈何她当时昏了头,他大抵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离开。
魏琨只比她大三岁,身体挺拔魁伟,身长八尺有余,肤色苍白,眉眼冷戾瑰秀,在这一众车马中,他比那些豪族纨绔更出挑惹眼。
伏嫽收回视线,还记得她与魏琨不对付,还是她单方面的不对付。
说起缘由,还是因阿翁待他如亲子,幼小的伏嫽觉得阿翁疼他胜过自己,自然心里不平,便时常与他作对。
魏琨能做戾帝的郎官,一是有军功在身,二是伏家没男儿,阿翁保举了他任这郎官。
魏琨成了戾帝的走狗,阿翁反倒被贬职,伏嫽才更气他。
今日来陵园,禁卫军开道,戾帝准所有郎官归家同行,魏琨这才骑着马跟随在伏家马车左右。
伏嫽收回视线,正欲下马车,却见他翻身下马,三两步到马车前,躬身蹲下。
伏嫽一时摸不着头脑。
“今早出门,女公子闹着要魏郎君给你当马凳,谁劝也不行,”阿雉在她耳边悄悄提醒道。
伏嫽呆滞片刻,略显尴尬的望向梁光君和伏叔牙,夫妇俩一脸没好气。
前世还当魏琨是对头,就算给他苦头吃,伏嫽也得意。
现在知晓他偷偷倾慕自己,还替伏家报了大仇,伏嫽哪儿还能踩下去,正想着要他起来,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办法,只要她装作踩魏琨时踩空,崴脚再装晕,阿母必定担心,便无暇再私见戾帝,她也正好见不着梁献卓。
也只能魏琨当这冤大头,等避开这场祸端,她躲过梁献卓的算计,她定敬重他如亲兄。
伏嫽伸着小巧足尖抵在魏琨肩头,假做脚下一滑,正要顺势栽下去。
魏琨已伸手握住她细细的脚踝,让那只小足牢牢踩在肩背上。
3. 第三章
“请女公子踩稳了。”
魏琨很快松手,但那低冷的嗓音也叫伏嫽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伏嫽暗暗瞥他一眼,他倒是低眉顺眼,凭他前世对自己的一腔深情,现下也不过是个怀春少男,脚踝间被他握过的地方似有灼热。
像是被他占了天大的便宜,明明也没什么。
伏嫽微撇唇,刚刚的一时起意估计被他看穿了,她若再有动作,他定也防着。
魏琨也算半个伏家人,能有今日之造化,脱不开阿翁的栽培,他现是戾帝的鹰犬,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戾帝,阿母有难,他总不能袖手旁观。
伏嫽脚踩着他的肩头落地,低声负气道,“阿母执意私见陛下,我劝不动!”
话是说给魏琨听的,他缄默着起身,果然径直走到两位大人面前,冲梁光君行敬礼,“女君,请借一步说话。”
梁光君面色冷淡,倒没拒绝,两人避到偏僻处,隔着灰蒙蒙的雨幕,他们的身形都模糊不清。
伏嫽心中五味陈杂,她原本有一个兄长,兄长比她大四岁,聪颖灵秀,被寄予厚望,可是兄长七岁那年不幸夭折,阿母因此大病了一场。
三岁那年,魏琨被阿翁带回家,阿翁想收养魏琨,但阿母怎么都不同意,之后无法,才将魏琨托付给了魏平寄养。
那时还有谣传,说魏琨是阿翁的私生子,京兆豪族遍地,豢养姬妾、私通他妇的风流事从不少见,有个私生子根本算不得稀奇,她幼年也以为是真的,直到阿母斩钉截铁的告诉她,魏琨是孤儿,父母亲族全部死了,不过是阿翁心善,才会待他亲厚。
所以阿母身为伏氏主母,待魏琨的态度与寻常家兵无疑,甚至更冷漠。
没一会,梁光君与魏琨归来,也不知魏琨同她说了什么,进陵园一路都脸色凝重。
小黄门引着诸位大臣及家眷到祭台,逐次为他们分列站位,伏叔牙被贬为武骑都尉,说是掌监羽林骑,但武骑都尉不止他一人,上面还有光禄勋,他想调遣羽林骑也没那么容易。
昔日太尉,亦是叱咤疆场的舞阳侯,如今窝囊的带着家眷站在众臣后位,谁看了也得唏嘘几声。
人太多,几位姊姊都与姊夫并道,伏嫽还来不及打招呼,御驾就来了。
百官跪迎,三声万岁后,没听见皇帝喊平身,却是御驾前扶皇帝落地的宫婢被戾帝狠揣了一脚,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才颤巍巍求饶一声,就被禁卫军拖走了。
一时百官噤声,诸般压寂。
死过一次后,伏嫽现在格外惜命,她连喘气声都刻意小了,戾帝最是喜怒无常,谁也不知他会因什么发疯。
戾帝登基半年,后宫相比较先代帝王已扩充一倍,先时有大臣上柬缩减后宫开支,戾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手鞭笞其三十下,那位大臣受不了折辱,回家以后便绝食自尽了。
这次夏至祭祀不仅是祭祀祖宗,还得祭拜天地,为徐州祈雨,开春至今,徐州已有两个月没降雨,祈雨才是这次的目的。
戾帝登上祭台,循规蹈矩的依照太常指示完成祭拜仪式,底下的大臣们也都松了口气。
随后该是巡拜先帝陵墓,但戾帝嫌累,要歇上一个时辰才愿意去,众臣只能依从。
上一世,就是这个空隙,梁光君去见的戾帝,之后惊魂不定,便推脱身体不适带着伏嫽先归家中。
伏嫽手里捏着把汗,但愿魏琨能把阿母劝住。
她跟着大人一起进了钟室,没一会几位姊姊和姊夫都过来。
翁婿几人另去别的净室,留她们母女在这里歇息。
伏嫽与几位姊姊的年纪差了不少,所以姊姊们格外怜爱她,纷纷围过来。
大姊姊伏姜吩咐自己的婢女把食盒摆上桌,道,“我听阿雉说绥绥路上热的差点中暑了,还好我给她做了冰镇清汤鲍脯带来,可得吃些。”
清汤鲍脯不是伏嫽爱吃的东西,但里面有碎冰可以清火降暑,冰是好东西,但也不是等闲人能用的起得,以前伏叔牙得先帝器重,每至夏,宫里会赏冰给伏家,伏嫽从小到大用习惯了冰,今年宫里却不送冰了,这个夏季就显得格外难熬。
大姊夫是如今当朝丞相家的二公子窦豹,窦豹现任未央宫卫尉,大姊姊嫁的最好,即便伏家现在势颓,窦家也没苛待过大姊姊。
二姊姊伏缇也忙吩咐婢女把自己从并州带过来几样五原郡小食摆上桌,“我同你姊夫昼夜兼程才及时赶到长安,知道你喜欢吃这些东西,我特意叫当地的庖厨做的,眼下正是草长时,牛羊膘肥体壮,匈奴近来常南下掳劫,五原郡离不得我和你姊夫,等祭礼过后,我们还得加紧赶回去。”
二姊姊嫁给了五原太守张元固,五原郡在司隶的最北端,是匈奴想入侵长安的第一道防线,张元固的祖父是大楚开国功臣,张家子嗣世代擅长骑射,张元固跟随父兄与匈奴打过几场仗,是最擅长对付匈奴的将军,其父兄为大楚马革裹尸,而他也为大楚镇守五原。
“难得咱们母女团聚,可惜三妹身子笨重,来不了,”伏缇道。
几人静了静,伏昭嫁的是大司农的大公子原婴,有了孕事,是来不了,但其中更深的原因,是原家不希望伏昭与伏家人来往,戾帝能坐上皇位,现任大司农也是支持的,现在伏家被戾帝记恨,原家不趁机踩一脚,都算是全了两家姻亲的情分,断不会再让嫁进原家的伏昭与娘家人亲近。
伏嫽示意坐下一起吃点,都是饿着肚子来祭拜的,再陪着戾帝等一个时辰,不得饿坏了。
似这般融洽团聚的时光甚少,前世阿母走后不久,她也被赐婚,远嫁齐地与亲人分别,那时候很想家,却不能归家。
为了梁献卓,她奔波于京兆与齐地,也无暇回家看看,几位姊姊自己过的不好,也竭尽所能的助她成事。
到最后,一家人落得那般下场,她连他们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伏嫽看着她们平安康健,不由眼眶濡湿,主动为她们布菜,殷勤的很。
惹得两位姊姊都夸她懂事,是真长大了。
梁光君那一脸凝重早在坐下时就散了,有女儿们陪在身边,她也便放下心里纠结,安心与她们享用了美食。
伏嫽在一旁暗中观察梁光君的脸色,见她露出悦色,便才安心,只是也好奇魏琨同她说了什么,才能让她打消去找戾帝的想法。
母女间愉快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伏叔牙派了儿客①过来请她们出去。
大家便都整理好仪容,出来以后,小黄门引路,戾帝巡拜帝陵。
帝陵位于整个陵园最高的地方,陪伴在左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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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当时先帝在位时的几位故去股肱大臣的墓地,那些死去的嫔妃被安葬在西侧陵园,地方狭小,有些妃嫔的名字都没有。
伏嫽不免唏嘘,上一世她从皇后到废后,死了连安葬地都身不由己,梁献卓的那些妃子,活到最后的只剩薄曼女,梁献卓死前还是杀了她,可见帝王无情。
伏嫽侧眸看了看魏琨,前世伏家没了、她也死了,他有情有义,那如果整个伏家好好的,他当了皇帝以后,还能保持情义?还是也会变的像梁献卓那样刻薄冷血。
伏嫽暗自摇头,阿母对他冷淡,遇着危险,他也会施救;她跟他作对,上一世她为梁献卓所囚,他亦能为救她退兵阴山。
魏琨终究与梁献卓这等卑劣之人不同,他称帝后,为伏家平反,将死去的伏叔牙拜为亚父,也为她证了清名,足见他孤野赤诚。
“朕的母妃陵寝为何这么小!”
伏嫽被这一声拉回意识,赶忙低下头,听戾帝暴怒不止。
“为什么母妃要和这些贱婢挤在如此小的地方!谁给母妃修的陵墓,朕要醢②了他!”
负责宗庙祭祀的太常战战兢兢道,“帝陵乃是先帝在世时修建的,一切听从先帝旨意……”
戾帝的母妃在先帝时只是个美人,先帝立戾帝为太子前,为防外戚干政,将其赐死,并下密旨召其舅家入宫,将一干人等都杀了。
戾帝瞪着他,“现在朕是皇帝,朕说母妃的陵寝不合规格!朕现在下旨,给母妃依照皇太后的礼制修建陵墓!”
太常跪地磕头不答。
戾帝又看向众臣,众臣无一人应他。
戾帝茫然一扫,骤然伏地嚎啕大哭,有大臣上前想劝的,他便不顾体统对着那大臣一阵拳打脚踢,连丞相窦信都不能幸免。
伏嫽神色复杂,戾帝的母妃过世早,以至于戾帝性格极为扭曲,易怒易喜,最钟爱生育过的妇人,而且其人贪婪成性,他在位的三年,属实朝野动荡、民不聊生。
戾帝打完大臣还没消停,拔下身边禁卫军的腰间佩刀,两眼愤恨,口中直呼道,“父皇最听舞阳侯的话,定是舞阳侯出的主意!朕要杀了你这老匹夫!为母妃报仇!”
他手持利剑朝伏叔牙冲去,伏叔牙跪在地上一脸的视死如归。
伏嫽大惊失色,正想不管不顾挡在伏叔牙前面受这一剑,突变就在这时发生了。
人堆中突有一中官持匕首,自后刺中戾帝的肩膀,戾帝当即疼的松开刀,只顾着逃跑,却忘了喊救驾,他不出声,四周禁卫军和大臣们都不敢动,一时戾帝被刺客追的抱头鼠窜,甚是滑稽。
伏嫽憋着笑,巴不得这中官杀了戾帝。
但她注意到跪在伏叔牙身侧的魏琨手握在腰间的环首刀把上,身姿挺立紧绷,整个人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箭羽,不多时便拔出环首刀,似一阵风飞掠至戾帝跟前,手起刀落,迅速斩下了中官头颅。
戾帝龟缩在魏琨脚下,两腿发软,惊魂未定。
分明是一君一臣,却君跪臣站。
伏嫽微眯起眼,没有君令却敢上前杀刺客,不愧是造反成功的反贼,如此会审时度势,待到他获得戾帝的信赖,便可远赴凉州韬光养晦,伺机而动。
既然伏家一定要站队,为什么不站在他这一队呢?
4. 第四章
魏琨扶起戾帝,拱手道,“微臣救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
戾帝这时已勉强恢复了精神,想到方才自己遇刺,除了他竟无一人上前救命,不由悲从中来,紧紧抓着魏琨的手连声说好,“……你、你救了朕,朕要赏赐你。”
接下来的巡拜,戾帝命魏琨伴在身旁,才终于将整座帝陵都拜过,便匆匆离场。
伏家是最后走的,伏叔牙给先帝上香时,终究掩面悲泣。
梁光君也两眼通红。
伏嫽心知他们哭的是什么,是这大楚没有交托到英主手里,将来必会灾祸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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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家四人入陵园,三人归途,魏琨直接护送皇帝回宫,他是郎官①侍郎,本就有守卫宫廷门户、出充车骑之责。
伏嫽三人至家中不久,宫中戾帝便赐下了晚宴,百官皆须参宴。
伏嫽就是在这场宴席上见着了梁献卓,彼时梁献卓刚及冠,被一众年老大臣、纨绔诸侯王衬的分外长身玉立,宴中不乏有女娘偷偷看他,伏嫽注意他却不是因他的长相,而是他在那场宴上,遭戾帝当众斥责了。
梁献卓的封国齐国远在青州,这次来长安朝谒祭拜帝陵未及时赶到,所以伏嫽才没在陵园里看见他。
现今的诸侯王经过先几代楚皇的削弱,已经不能掀起风浪了,不说封国缩小了一圈,就是手头的兵马也没多少,根本无力与朝廷抗衡。
梁献卓与戾帝非一母所生,犯下这等错处,戾帝借题发挥想削了梁献卓的王爵,但在戾帝下诏之前,齐国王太后薄朱携子入宫请罪。
薄朱被留在宫中。
戾帝也不再要削梁献卓的王爵。
戾帝做下这样的荒唐事很快使得朝野震惊,大臣们纷纷上书求戾帝放薄朱归齐国。
戾帝对外宣称薄朱身染重病,要在宫里医治身体,康复即可离开长安,君臣一直为此事僵持。
独自离长安前,梁献卓与戾帝达成了交易,他娶伏嫽,从此不踏入长安,可是有了伏嫽,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入长安。
这步棋梁献卓下的很妙,他说他们同病相怜,看见她第一眼就想娶她。
重生后,伏嫽已不在意这话的真假,凡有任何可能和他发生瓜葛的苗头,她都会竭尽全力掐断。
伏嫽没有跟着大人参宴,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天快黑的时候,三姊姊伏昭身边的婢女悄悄送了一些冰块回伏家。
伏嫽知晓伏昭安康,便安心,冰块却没收,让那婢女带回去了。
上一世伏昭也送了冰块回来,伏嫽本以为这只是件小事,不想被原家发现了,伏嫽不知道伏昭受了什么委屈,后来知晓的消息是她小产了,阿翁自知理亏,亲自上门赔了礼数,可自此后,伏昭与丈夫原婴彻底离心,没多久,伏昭的君姑就替原婴纳了门妾室,两人一度闹得要绝婚,可原婴还是不愿放伏昭归家。
伏昭和原婴之间是有感情的,只要没送冰,后面的那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伏嫽不愿三姊姊再遭受悲苦,既然能重活一回,那就把遗憾都填补干净。
用过晡食,伏嫽就已无所事事,梳洗后上床歇息,睡的是苇席,夏夜里极纳凉,阿雉爬上来给她打扇。
伏嫽叹息一声,真是太舒服了。
给梁献卓做王后的那几年,她甚少有这样安稳睡觉的日子,每晚要花大量时间摸索朝堂局势,要分析京兆各个大小豪族,要知晓朝中大人的夫人有何爱好,再绞尽脑汁投其所好。
费劲心力,却是下场凄惨。
伏嫽还记得薄曼女入宫,她与梁献卓争吵,梁献卓讥讽她,她想要的后位,她已经得到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其实在那时她就该心死了。
可她看不透,一个起初就在诓骗她的人又怎会真心待她,他岂会不知她想要的是什么。
他只是不屑给罢了。
伏嫽没躺片刻,阿雉就坐起来,从旁边的书架上搬来一册竹简,说道,“女公子莫偷懒了,你答应梅夫子,每日要研习这《五官杂论》。”
她口中所称的梅夫子是不世出的相学大家梅致,当年先帝尚是不受宠的诸侯王,她断言其“隆准丰下③,有龙气。”
后来先帝果真登基为帝。
阿翁为请她来家里教学,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让她点头收了伏嫽做徒弟。
一般儒法世家的女儿也不过是学学针绣,请夫子来家中教导,念一些书能识得字,等到十四五岁,便嫁了人,在家相夫教子。
伏家与那等豪族又不同,伏家的先祖是田间农夫,跟着大楚开国皇帝立下赫赫战功,才能封侯拜官,家族底蕴就比不得那些以前是贵族的人家,为教导几个女儿伏叔牙也操碎了心,梁光君又是好强的性子,非得把几个女儿培养的不比其他贵女差,别家女儿有的,她的女儿也断不能少。
两人一合计,便文的武的时兴的通通学,再观察孩子们擅长哪样,择其着重培养。
大姊姊伏姜随了梁光君要强的脾气,能学的也都学了一遍,最后对医术有兴趣,拜了宫中女医圣手为师。
二姊姊伏缇是豪爽性格,那些文邹邹的她都不喜欢,后来就跟着阿翁学了一身武艺兵法。
三姊姊伏昭则跟伏缇相反,偏喜舞文弄墨,京兆内也颇有她的才名。
伏嫽是最小的女儿,家里人宠的厉害,待到入学的年纪,什么也不爱学,大人们软硬兼施才让她读进了不少书,她八岁那年,莫名其妙就想学相学,伏叔牙和梁光君也遂了她的喜好。
时下相学兴盛,相人的、相马的、相宅的、相狗的比比皆是,但市面上这些相术师鱼龙混杂,没几个有真本事。
伏叔牙与梁光君也是斟酌多时,才决定请梅致出山教导伏嫽。
梅致也只教了伏嫽七年,伏嫽及笄那年,便云游四方了,只丢下这本《五官杂论》让她参读,这书是梅致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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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世的先生编写的,梅致曾说,她想教的都在书里,有一日她全学会了,便可出师。
伏嫽接过那册书简,趴到了书案上。
阿雉点好灯,悄悄退到屋外头。
书简里面的内容伏嫽多已烂熟于心,上辈子凭着半吊子相面能耐外加坑蒙拐骗,在京兆贵妇中如鱼得水,给梁献卓传送了许多紧要的情报,她相了那么多人的面,也没相出梁献卓狠毒薄幸。
显然没学到家。
伏嫽将书简慢慢铺展开,停在书简右下角,那极不起眼的地方刻了一段小字。
“天道暗,莫负谁?相人者,具慧眼。群雄起,天下乱。慎相之,助君贤④。”
这句话是梅夫子留给她的,梅夫子早就算到戾帝将失人心,所以才离开了京兆,她只当梁献卓可以力挽狂澜,可上一世梁献卓当了皇帝,也没有让大楚变得更好。
真正的天命是魏琨。
伏嫽沉长的呼出一口气,这一世和上一世不同,阿母没事,她也避开了宴席,不需要伏家相助,魏琨自己也能造反成功,她只要保护好家人,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伏嫽卷好书简,爬回苇席上呼呼大睡。
隔天晨起,阿雉絮叨她偷懒,又说了伏叔牙和梁光君昨天半夜才归,戾帝赏五百金给魏琨,都如伏嫽预见一般,魏琨护驾有功,戾帝再恨伏叔牙,看在他栽培魏琨的情分上,暂时也不会对伏叔牙起杀心。
过了有六七日,梁光君收到一封请柬,颍阴长公主梁萦于二十五日在府中设芳菲宴,邀她携家中孩子入府做客,尤其提了魏琨。
梁萦是戾帝的姑母,正值新寡,为人颇风流,府中收了不少门客,多是裙下臣。
这封请柬怕是意在魏琨了。
上辈子梁光君病倒,伏嫽衣不解带照顾,伏家闭门谢客,也没什么人登门拜访。
眼下这请柬还不好推拒,梁萦打的是府中设芳菲宴的名头,不止请了他们,还请了不少贵女公子。
伏嫽已经十六了,到了说亲的年纪,梁光君也想借着机会相看人,遂欣然赴宴。
二十五这日,伏嫽仔细打扮了一番,诚然伏家不及以往,但也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梁光君带着她出门时,魏琨等在门外,今日换下了官服,着一身霜青色襜褕,腰间的佩剑也换成了玉佩,衬的他那张冷脸都显得随和不少。
魏琨冲她和梁光君行过礼,便上了马。
伏嫽随后跟着梁光君坐上马车,驶向长公主府。
至长公主府,他们先被府中奴婢请去后院的一间宽敞房屋里,瞧陈设应是主卧,魏琨是男子,正要退出去。
随即一个年逾四十的美妇从内室出来。正是梁萦,梁萦那双带钩子的眼睛在魏琨的脸上、身上走了一圈,才坐到上首,示意都坐下,等奴婢奉茶来,她才知会梁光君。
“齐王有意求娶你家绥绥,若绥绥肯嫁,齐王必宠之爱之。”
5. 第五章
伏嫽的脊背覆上一层刺骨寒凉,梁献卓就像一条毒蛇,无论如何也要缠上她,什么同病相怜、什么见她第一面就想娶她,那都是哄她的鬼话,娶她是情势所逼,他从全京兆的豪族里挑中了她,只为让她做那块称帝的垫脚石。
梁光君怔了一怔,正要笑着拒绝。
梁萦打断她,道,“让他们孩子出去玩吧,咱们说说话。”
伏嫽与魏琨遂起身告退。
待出房门,依着伏嫽以前的娇性,早就看也不看他扬长而去。
可眼下怪异的很,魏琨停在屋前,她也停在屋前,她迟迟不走,魏琨便兀自转身朝西面的云石山方向走。
长公主府占地极广,梁萦素会享受,在府中修建了偌大的园子,屋舍绵延,雕梁画栋、金玉珠玑,飞梁水道四处可见,往东有茂林修竹,尽显园林风光,往西则是怪石堆山,颇有雄浑之态。
伏嫽见魏琨朝西面走,赶紧不远不近的跟了上去,她十分清楚魏琨的臭脾气,他在营地里混惯了,与贵族子弟话不投机半句多,现下只不过是寻个清净地避一避。
梁萦把话说的那么直白,没准梁献卓也来了长公主府,她不会见梁献卓,她与梁献卓结下的仇怨并不因前世身死而消散,她恨梁献卓,恨不得亲自手刃他。
魏琨微斜过眼眸,她还跟在身后,今日来长公主府,她显然精心打扮过,身上穿着海棠红袿衣,乌发梳成椎髻垂在纤薄背上,檀口染朱脂,肤白发黑唇红,行走间身姿聘婷窈窕,步履轻盈若仙。
只要不说话,真当是淑女中的淑女。
只是脸上涂的胭脂也遮不住苍白,方才颍阴长公主的话应是吓到她了,毕竟齐地远在千里,长在京兆的女娘谁会傻到跋涉千里嫁去陌生的地方呢?
魏琨余光敛回,快步绕道出长公主府。
伏嫽自顾磨牙,还假装看不见她,眼瞅他绕过了砌石山,走水道是有离府的意思,忙唤住他道,“等等,你别走。”
魏琨停下脚步,微弯腰,是一副极恭敬的姿态。
伏嫽执着便面,走到他身侧,便面掩了半张芙蓉面,低声道,“阿母还没走,你走了岂不是说我们伏家不知礼数,这里太热了,你找一处僻静清凉的高地,我要纳凉。”
伏家有四女,唯小女宠溺无度,虽不至于跋扈刁蛮,但也娇纵,习惯于差使人,伏家风光时,她在京兆贵女里恰如众星拱月,不需要她开口,就有人上赶着溜须拍马,现今风光不再,她也只能差使差使魏琨了。
魏琨应诺,引她从水道折回,上了石蹬往砌石山上修葺的清凉室去。
走了十多阶,伏嫽朝下看,他可真会找,这假山又高又陡,俯瞰几乎把大半个长公主府都纳入眼帘,只是或许因前世她跳过摘星楼,站在高处头有些眩晕,便也顾不是步姿优美,提起裙裾追上魏琨,匆匆入清凉室。
这间清凉室相当大,里面陈设多是金银玉器,梁萦能这般阔绰,说起来还得是戾帝对她这个姑母敬重。
戾帝能做太子,能登上皇位,梁萦在当中都出了极大的力,她与先帝、淮南王是一母同胞,身为最小的妹妹,先帝也是极尽宠爱,便是在最后太子抉择上,也采纳了她的建议。
戾帝当政期间,梁萦权势无两,戾帝多次益封其爵邑,府上门客众多,甚至渐成势,凡是梁萦的人,出门在外嚣张放肆,也无人敢非议。
伏嫽与梁萦没有直接打过交道,对她不是很了解,只知建昭二年,梁萦意图联络朝臣废掉戾帝,改立广陵王为帝,最后被设计死于宫中,杀梁萦的正是魏琨。
伏嫽压了压太阳穴,清凉室内的婢女倒好凉茶,便被她挥手退下。
伏嫽喝了凉茶,头晕稍微好些,支着下颌抬头看向魏琨,“你能劝住阿母,你同阿母说了什么?”
魏琨眼都没抬,“女君交代,不能告知女公子。”
伏嫽冷笑一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她还不稀罕知道了。
伏嫽把一杯凉茶喝光,起身就坐到了包金丝缕琉璃枰上,背靠着玉几,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手中的户扇,她的目光还盯在魏琨身上,半晌冲他招手。
魏琨上前一步,她又招手,魏琨再上前一步,她不耐烦了,“你近前来!”
魏琨便走到离她两步远的位置定住,躬身静等着她吩咐。
这会儿离近了,少年的身高压迫,让伏嫽又浑身不自在,知晓他对自己有那种意思,但伏嫽从没想过以身相报,她是淑女,她只喜欢芝兰玉树的谦谦君子,像魏琨这种只知卖弄刀剑的武夫,根本不在她择婿的考量中。
可现在梁献卓都已经托颍阴长公主来通气了,要想让他死心,自己只能伸头一刀,只要让外人误会她和魏琨有私情,即便名声受损,也好过被迫嫁梁献卓。
她多活了二十七年,拿捏魏琨不是轻轻松松。
伏嫽调整好心态,显出慵懒妩媚神情,眉眼也露一点笑意,伸手捏起魏琨的下巴,少年郎的下巴已经开始长胡子了,只是他剃的干净,唯有那微微扎手的痒感在提醒着她,这是个将要长成的男人。
果然魏琨一僵,伏嫽不免有几分得意和内窘,她还没怎么,他怕不是要小鹿乱撞,神魂颠倒了。
然而魏琨朝后退了,不给那只作弄的纤手第二次机会。
伏嫽见他面无表情,心想倒是会装,可叫她再伸手碰他,她也不想再便宜他,就轻声笑他,“你面对我都这般拘谨,到时候怎么面对长公主呢?”
魏琨眉头微不可见的皱起又平,“请女公子慎言。”
伏嫽道,“长公主可是在请柬内专门提了你,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
魏琨一时缄默,抬眼和她对视,道,“女公子这番话敢说给君侯和女君听吗?”
伏嫽一噎,做平静状,“有何不敢?你又不是我兄长,我说什么做什么你管不着,别拿长辈那套教训我,你不愿意跟颍阴长公主,我帮你摆脱她,只要你以后听我的话……”
她借着户扇点他胸口,心内感慨,长得这么结实,难怪颍阴长公主会惦记。
恰时隐约听到人声,伏嫽撩起竹帘往窗外看,正见假山旁聚了人,多是昔日与她交好,后来又疏远她的女娘。
其中有个女娘叫鹿明姬,她父亲在掖庭做狱丞,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以前最会在伏嫽面前溜须吹马,伏家失势后,也是她跑的最快。
此刻那群人正在说笑。
“听说齐王也来长公主府了,上回在宫中宴席上偶然得见,属实是气宇非凡,齐王尚未娶妻,不知谁有这等好福气嫁给他。”
伏嫽霎时沉下脸,扭头看魏琨,他隐是哂笑,伏嫽即使怒火中烧,也不能表露,忍着听那些女娘的墙角。
也有其他的女娘唏嘘,倒不是为嫁不成齐王难过,而是都清楚齐王非良婿,嫁给他不仅要远离娘家,还要整日担惊受怕,但凡清楚其中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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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都会退避三舍。
女娘们随即又说到伏家。
“长乐翁主不是也携伏嫽和魏琨来长公主府了?怎么没见着他们?”
“伏家又不是以前的伏家了,她伏嫽惯来倨傲骄矜,哪里受得了被人冷待,别是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不敢见人。”
伏嫽放下竹帘,起身出了清凉室。
魏琨不用想,也知她是下去找那几个小女娘,小女娘们就是再争吵,也闹不出篓子,他懒得理,打算就此出府。
鹿明姬这时讥笑道,“上回陛下在陵园遇刺,廷尉府查出来那也不是什么刺客,那中官原与陛下跟前伺候的宫女私下做了对食,是见那宫女被陛下赐死了,才暗藏利器想刺杀陛下,偏让伏嫽那便宜兄长走了狗屎运,捡了这护驾的大功,伏家指望他能得到陛下的重用,可真是做梦,若是先帝,兴许这魏琨还真能混到床榻上,伏家就真能鸡犬升天了!”
先帝晚年时,有了龙阳癖好,为后人诟病。
女娘们都咯咯笑起来,伏嫽下了石蹬,她们瞧见了,才勉强收起笑。
伏嫽朝她们走近,啧啧了几声,“瞧我听到什么?好大的胆子,敢在这里妄议陛下。”
哪朝哪代,妄议皇帝都是死罪。
鹿明姬结巴道,“你别胡说,我们可没妄议陛下。”
“我说你们了吗?”伏嫽将户扇指向她,“我说你啊。”
鹿明姬一脸震愕,往左往右看,没有一位女娘出来为她说话,她只是狱丞的女儿,谁也不想引火烧身。
伏嫽道,“不管魏琨是不是我兄长,救驾都是他身为郎官的分内之事,你却说他走了狗屎运,仿佛是巴不得陛下遇刺,而你能揽下这救驾之功。”
“我没有!你这是歪曲我的话!”鹿明姬焦急道。
伏嫽笑盈盈,“你不仅妄议了陛下,还妄议故去的文安陛下,你说过什么,我替你复述给长公主,看看长公主觉不觉得我是歪曲。”
她转身就要往颍阴长公主的住处去。
“你站住!”
鹿明姬惊慌之下,想要拽住她不让她走,未料手劲太大,竟将伏嫽拽的一趔趄,伏嫽顺势滑出水道径直落入水中。
当下就有女娘尖叫一声,“伏嫽落水了!”
魏琨本已出清凉室,正有婢女要请他去见长公主,忽听伏嫽落水,朝那水池中看,伏嫽不会水,他若不救人,她即刻便会溺死在池中,这样也就没人会成日的找他麻烦。
念头也只那一瞬,魏琨便立刻推拒了婢女,迅速赶到水池边,纵身跃进水中救人。
婢女远看着那水池边围了一圈女郎,魏琨将伏嫽救上岸,伏嫽身上的衣裳湿透,玲珑曲线毕现,这般湿漉漉躺在一个男子的怀里,即便时下风气再开化,这名声也难保了。
婢女摇摇头,兀自离去。
片刻梁光君赶来,匆匆带着落水的伏嫽和魏琨离开了长公主府,然而伏嫽湿身被魏琨从水里救起的消息也迅速传遍了整个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博望苑内,婢女也传回消息,梁萦与梁献卓下完一局六博,有些气笑,“看来伏家不想要你这个女婿。”
梁献卓将棋面铺整好,神态淡然道,“伏家小女公子只是不小心落水,孤并非狭隘之人。”
“若伏家不想嫁女儿呢?”梁萦问道。
梁献卓自嘲一笑,“孤已失母亲,陛下定不忍心看孤痛失心爱之人。”
6. 第六章
拜别颍阴长公主后,梁献卓坐车回了暂时下榻的驿馆,近侍徐节和苏让迎他入房中。
沐浴过后,梁献卓瞧天色尚早,沉思片刻,嘱咐苏让备一份礼送到伏家以示对伏嫽落水的关切,未免唐突,他并未亲自去。
梁献卓酒量不算好,宴上陪梁萦多饮了几杯酒,酒劲有点上来,躺倒在蒲席上昏昏欲睡,夏夜蝉鸣不止,一恍好似什么也听不见了,铺天盖地都是雪,他站在高楼下,看着一缕轻薄的红影坠落,然后满目皆是猩红,有人在惨叫,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梁献卓猛地从梦中惊醒,扶着额才察觉汗水,他急促的喘息着,第二次做这个梦了,来长安路上做过一次,他没当回事,现下同样的梦又重现。
嘈杂纷乱,分辨不清。
卧室的房门被敲了敲。
梁献卓让进来。
屋门打开,薄曼女走了进来,见他盘腿坐在席间,脸上薄汗不止,便捏着帕子为他拭汗,再道,“姑母在宫里一切安好,陛下对她很宠爱,表哥不用担心姑母。”
梁献卓拂去她的帕子,道,“你来为何事?”
“姑母让表哥另择其他贵女成婚,”薄曼女自香囊中取出一块锦帛,递给梁献卓。
锦帛上写着两个其他贵女的闺名,梁献卓只看一眼,便将锦帛悬于灯火上烧尽。
“你回宫告诉母亲,她们都不合适。”
薄曼女不满道,“再不合适,也比落水失了名声的伏家女娘好,她根本配不上表哥。”
梁献卓道,“孤与母亲所受屈辱,只有伏家能助孤讨回来,她名声有损,孤为人耻笑,不是正好天作之合。”
薄曼女咬紧牙关,原本她才是与他最相配之人,如果不来长安,姑母就不会被陛下强行纳入宫中,他也不用娶一个毁了名声的女人。
梁献卓并非多喜爱伏嫽,只是看中她身后的伏氏,伏叔牙固然年老,可伏家那三个女婿却不容小觑,若能得这三人鼎力相助,便能离那个位置更近一步。
只可惜薄家太弱小,不能给他助力。
薄曼女强忍着心酸离开了。
梁献卓压着太阳穴,从梦里醒来以后,心口就一直有阵阵锥疼,便招来擅长经术的徐节解梦。
徐节分析道,“所谓瑞雪兆丰年,所见猩血,亦为富贵财气,皆为吉兆,大王必能心想事成。”
梁献卓顿时心情见好,待要再细问。
苏让回了驿馆,垂头丧气的告知他,“伏家不收大王送去的礼,奴婢都没能进去探望伏家小女公子。”
徐节一哆嗦,登时跪地求饶。
梁献卓面容发沉,伏家既然油盐不进,那只能再另想办法了。
--
伏家,棠梨苑。
伏嫽已经清醒了,梁光君和伏叔牙在床前守了很久,眼眶皆通红。
伏嫽心下有愧,她落水这事也算她有意为之,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除了魏琨,实在找不到其他人配合她做戏,魏琨固然嘴硬,但她只要遇险,魏琨势必会相救。
伏叔牙素来疼伏嫽,这回见着女儿遭罪,哪里能忍,气汹汹的就出了棠梨苑找鹿家算账去了。
伏嫽喝了两口梁光君喂的白羹,问道,“阿翁是不是替我报仇去了?”
梁光君好气又好笑,“又被你知道了。”
伏嫽咧了咧唇笑,接过梁光君手里的碗,自己吃起来。
梁光君坐在床侧看着她吃,十六岁的女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自己这么大时,已嫁给了伏嫽阿翁,连她大姊姊都生了。
若非伏叔牙被贬官,伏嫽也能像几位姊姊般有桩好的亲事,现在那些大的豪族都不愿与伏家有牵扯,他们做父母的,也不愿女儿嫁去稍低的门户去受苦,这才将伏嫽拖到十六岁。
伏嫽喝完白羹,阿雉又献上了甜瓜供她解渴。
梁光君眼神知会阿雉,阿雉立刻出去,顺道带上了门。
“绥绥,你想不想嫁给齐王?”梁光君斟酌良晌才问道。
伏嫽细细品尝着甜瓜,她被关在昭台宫的那一年,服侍她的宫婢只管她温饱,不管她想吃什么,这口甜瓜做梦也吃不到。
“我落水被阿琨兄兄救上来的,那些女娘都看在眼里,我的名声坏了,齐王还会娶我?”
梁光君道,“齐王遣了人来问候,应是并不介意这件事。”
名声毁了,原来也不能摆脱梁献卓的纠缠,梁献卓不娶到她不罢休,迟早会求到戾帝面前让他下旨赐婚,那时她再想挣扎也无济于事了。
她爱的翩翩公子照拂不了她和伏家,她得在赐婚之前,尽快与魏琨成婚。
伏嫽发笑,“阿母想我嫁给他?”
梁光君有一丝纠结,颍阴长公主有句话说的不错,京兆内所有适婚的贵公子中,最与伏嫽相配的其实是齐王,齐王的封地虽然远离京兆,可于伏嫽来说是好事,假若有一日,今上要对付伏家,伏嫽也可逃过一劫。
即便魏琨与她赌誓做保,她也无法完全安然信服他能护住伏家。
伏嫽的精神头不算好,倾身依偎进梁光君的怀抱中,脑中的回忆迭现,她软声说道,“他见都没见过我,便对我如此殷切备至,阿母不害怕吗?”
梁献卓年长她五岁,她出生前,梁献卓已被先帝封为齐王,薄朱在先帝时只是个美人,并不得宠,梁献卓五岁便随薄朱远赴齐地,两人确实没见过面。
梁光君何尝没想过,可伏家现在被圣上不喜,梁献卓还能图伏家什么呢?况且伏氏女貌美满京兆皆知,兴许梁献卓见过伏嫽的画像,从而喜欢上了伏嫽。
“我听闻齐国王太后被陛下留在宫里,齐王不着急自己的母亲,反而着急娶我,阿母不觉得奇怪吗?”伏嫽又接着问道。
梁光君顿住,这十几年,薄朱母子可谓是相依为命,眼下薄朱被扣在宫里,齐王既然能寻到颍阴长公主的门路,该是想办法借颍阴长公主的手救薄朱,可他表现的对薄朱漠不关心,好像娶妻比救母更急切。
即便不知缘由,也感到很蹊跷。
“我不想嫁他,像他这般连母亲安危都不顾的人,我又怎敢将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他身上,便是死,我也只想死在阿翁阿母的身边,”伏嫽说着便哽咽了。
梁光君一下心疼起来,忙搂着她哄,“阿母早把齐王派来的人打发走了,绥绥不想嫁就不嫁,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阿母也绝不让你受委屈。”
伏嫽破涕为笑,“我就知道阿母最疼我,我也不想离家,可我已经这般大了,阿母有没有想过为我招赘?”
伏家本来就没儿子,伏嫽又是最小的女儿,招赘也不是不行,但招赘就只能招到门第极低的女婿,正经豪族家的公子谁会愿意做上门女婿呢。
梁光君道,“即便招赘,所择人品相貌也须得万里挑一,实在不好找。”
“阿母觉得阿琨兄兄如何?”伏嫽试探道。
梁光君立时摆手道,“他不行!”
“他怎么就不行了?他救我上岸,只要他给我做了赘婿,那我也不算名声有差,我与阿琨兄兄也算是青梅竹马……”
“你与斑奴从来不对付,你们只能算冤家,扯不上青梅竹马,还有别兄兄的叫,一听就又没安好心。”
梁光君板着脸放她回席,不欲与她再多话,直接走出去了。
伏嫽唉了声,翻几回身,阿母自然是不愿的,魏琨没高贵身份没优渥背景,在阿母看来,他只是个家兵,如何能做伏家的女婿,还得探探阿翁的口风,阿翁都把魏琨当儿子了,若阿翁也有这意思,自然阿翁能劝服阿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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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俩夫妇躺下歇息时,梁光君说起了齐王求娶伏嫽。
伏叔牙神色凝重道,“齐王这次没赶上夏祭,虽说情有可原,但若细究,也是藐视君上,绥绥不想嫁也许是好事。”
梁光君失落又无奈道,“那真像绥绥说的,只能招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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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竟然说出要斑奴做赘婿的话,岂不是更大逆不道,斑奴那时都已记事,若知晓绥绥的想法,真要怪咱们挟恩图报。”
昏暗的室内有两声叹气,便一夜无梦。
隔日伏叔牙休沐,伏嫽趁着梁光君在厨下忙活他们爷俩的朝食,偷偷跟伏叔牙再提了要魏琨上门做女婿的想法。
顺便夸一夸魏琨面相生得好,“阿琨兄兄燕颔虎颈,将来必万里封侯。”
伏叔牙一阵长于短叹外加惊恐,“阿翁自然信你,但他不能做赘婿,不过你要是想嫁给他,阿翁保管能劝动你阿母。”
凭伏家的门第,魏琨来做赘婿都算是高攀了,可阿翁却想她嫁给魏琨,想想魏琨日后的反贼事迹。
伏嫽决定再去拿捏拿捏魏琨,他要是意乱情迷之下自愿入赘,那就不怪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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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身体养好,伏嫽也没见魏琨来过伏家一趟,她叫阿雉去打听,才得知魏琨护送戾帝去甘泉宫了。
甘泉宫自来是皇帝的避暑行宫,坐落在长安西北面的甘泉山下,虽离长安不远,但戾帝遇刺后,走哪儿都要魏琨护卫,还不知他何时能归。
伏嫽也只能耐心等候,这几日都不敢外出,就怕再给梁献卓逮着机会。
所幸没过几天,魏琨回了京兆,伏嫽便卯上了他归家的时刻,好生梳妆一番,再叫阿雉备一些点心,便坐上轺车去往他家中。
魏琨住的地方十分偏僻,比不得伏家院落大,只是间小宅,也是魏平用自己半生的积蓄买下的,在长安这种金贵地方,多的是人买不起住宅。
魏平前几年去世了,现在只有魏琨一人住在这里。
伏嫽下了轺车,到那宅前发觉门是开着的,遂也没敲门就带着阿雉进去,恰巧见那屋里走出来一个女娘,打眼看竟是颍阴长公主府的婢女。
那婢女冲伏嫽行了礼数便走。
伏嫽登时不悦,原以为梁萦不再盯着魏琨,不想她还不死心。
魏琨也在这时出了屋,一身官服,腰间配带着环首刀,一副要出门的架势,见到她,才让出房门,微拧着眉心不语。
伏嫽缓步踏进他的房间,往四周打量,太简陋了,甚至可以说是破旧,她总说阿翁对他像儿子,但好像他也没得伏家财物上的好处。
阿雉将点心拿出来,笑嘻嘻道,“魏郎君救了女公子,女公子是特意来给你道谢的。”
要不说阿雉嘴甜,伏嫽带阿雉过来,就是有些拉关系的话自己不好开口,但阿雉能代为转达。
阿雉说完话,就很识趣的退到院子外面了。
伏嫽还没出声。
魏琨先道,“女公子若无事请回罢,恕我无空招待。”
“你有空招待长公主府的人,便没空招待我?”
伏嫽轻哼着,“我来找你算账,你就打算干杵在门口?”
魏琨默了默,还是踱进门。
伏嫽抬了抬下颌,示意他关门。
魏琨照做了。
伏嫽酝酿片刻,十分认真的对他说,“我被你从水里捞上来,在场的女娘们全看见了,现在我名声尽毁,你有什么想说的?”
魏琨自然无话可说,“我给女公子赔罪。”
他说赔罪,便卸下腰间佩刀,递到伏嫽的手边,意思不言而喻,是以命相赔。
伏嫽仰头注视着他,他刚沐浴过,周身能嗅见澡豆的香气,他戴着武冠,鬓边碎发上还有未干的水汽,他衣着整齐,谁见了都要称赞这是个看起来正经极了的少年郎官。
可她来不是要他正经的。
伏嫽伸指帮他抚着那碎发上的水滴,细指若有似无的触碰那阴丽面庞,“我杀你做什么,我要你负责呢,阿琨兄兄。”
她没等来魏琨神魂颠倒,反被魏琨死死扣住了手腕,魏琨那双眸不再平静无波,竟是狠戾森冷。
“若我现在杀了女公子,抛尸荒野,女公子觉得君侯他们会怀疑我么?”
7. 第七章
京兆淫雨霏霏,连下了四五日雨才天晴。
伏嫽安分的呆在家里,也不外出游玩,闲来无事,便教阿雉学写字。
这日伏嫽才教完阿雉,听傅母报说伏叔牙下朝了,还不是一人归家,跟着他进门的还有家中门客贺都。
贵族门庭几乎都会豢养门客,早年间,伏叔牙受先帝器重,也有许多门客来投奔,而今这些门客怕受牵连,大半都走了,也只有贺都不离不弃。
伏叔牙奉先帝旨意去蜀地征伐西南夷时,贺都便亲身拜在了他的门下,那时贺都才十七岁。
一个敢拜,一个敢收。
伏叔牙曾举荐过贺都做了先帝的郎官,奈何一直得不到重用,先帝去后,他便辞了官,又回到伏家。
贺都结识过不少人,他做过郎中令女儿翟妙的夫子,也在市井与儒生清谈,虽是伏家的门客,但门客来去自由,京兆中不乏有豪族私下邀贺都来自家门下,皆遭其委婉相拒,贺都从不轻易得罪人。
傅母说两人神情沉重,转去了堂屋。
伏嫽让阿雉知会庖厨做一道韭王炒蛋,配上糯小米叉烧烘饭,是贺都最喜食的饭菜,伏嫽还特意交代,送去时,一定要说是她吩咐的。
前世阿母走后,戾帝对伏家接连报复,伏叔牙在贺都的建议下,主动上缴了家中积蓄,才保的一命,后来他也早早看出梁献卓忌惮伏家,劝伏叔牙辞官隐退,可这样也没躲过全族被诛灭。
伏家被灭后,贺都也从京兆消失了,待到魏琨起兵,才知他早已去到魏琨身边辅佐。
伏嫽摸到堂屋前,房门是虚掩的,能听得见里边说话声。
“陛下的意思是先不下拨粮款给徐州,我真担心徐州……”
“仆以为,陛下势必要建先太后陵园,如今陛下暂且按捺对君侯的怒怨,君侯断不能做这出头鸟,否则雷霆震怒君侯承担不起。”
伏嫽怔住,徐州连日不下雨已致灾,朝廷本该要拨赈灾粮款竟到现在还没拨。
戾帝虽住入甘泉宫,朝会依然是在未央宫举行的,戾帝登基以来,早朝频繁迟到,但近日上朝却勤快,可称得上风雨无阻。
原来是在逼迫当轴①给他逝去的母妃重建一座堪比帝王的陵园。
戾帝又喜好奢靡,处处要用钱,钱却处处不够用。
上一世也是为修建陵园,没有及时下发粮款导致徐州民反,去镇压的人就是阿翁,阿翁打了一辈子的胜仗,这次却输了。
回京兆以后,阿翁意志消沉,有一回他喝醉了酒,伏嫽听他伏在案上痛哭,口中念叨着,“那些不是反贼……那些都是吃不饱饭的百姓啊……”
她阿翁杀过入侵大楚的蛮夷,也杀过蓄谋造反的诸侯王,却杀不了被逼反的无辜百姓。
“徐州不能再等了,徐州牧数次上表,支撑不了多久。”
“仆想,若陛下不愿朝廷出这笔钱,倒是能让徐州附近的郡国支援徐州,这也算个办法,只是不能您来提。”
伏叔牙当即拍手叫好,也顾不得用晡食,提步出书房,发觉伏嫽偷听也来不及数落,匆匆去了原家。
伏嫽心内嗟叹,贺都想的是个好主意,可他们低估了戾帝的贪婪,大司农原昂提出这个建议后,戾帝甚是不悦,觉得既然朝廷连修陵园的钱都掏不出,怎么能浪费给徐州,两厢拉扯了许久,戾帝见朝中大臣多是站在原昂那边,遂直接遣身边的郎官去各州郡传诏令,地方积存的余粮皆要押送来长安。
魏琨身为郎官,也被派遣去了常山郡,常山郡本就不是富饶大郡,魏琨是空手而归,戾帝对此也没多生气,毕竟这些小地方,本来就没多少油水。
但其余州郡却遭受了一顿盘剥,徐州民怨沸腾,才彻底反了,带头的就是徐州牧,伏叔牙兵败后,朝廷又连调了几次兵才成功镇压,至此各地起义不断,朝廷能用的武将都用了,匈奴也趁机南下,冲入凉州杀了酒泉太守,到处肆虐,魏琨便被委以酒泉太守,从此蛰伏。
伏叔牙人走了,贺都还没走,伏嫽进屋一看,贺都坐在食案前敞开了肚皮大快朵颐。
“承蒙女公子款待,女公子是要仆给你办什么事?”
伏嫽坐到伏叔牙的座上,慢吞吞道,“徐州离京隶很远,贺先生所提救灾建议正好解决了远水救不了近火的问题,我不懂朝廷大事,但我想,陛下缺钱粮缺的连给徐州的赈灾粮款都不发,他是愿意地方郡国去接济徐州,还是希望地方郡国的存余能运送来长安做修建陵园用?”
贺都手一抖,木箸掉落到食案上,又连忙拿起来,道,“女公子提醒了我,我竟愚蠢如斯。”
起身朝伏嫽举袖行了一个大礼,十分爽朗的说,“女公子为仆指点迷津,仆也愿为女公子分忧。”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徐州会怎么样,这不是伏嫽该担心的,她能说的已经说了,他总能有补救的办法。
伏嫽也起身回了一个大礼给他,开门见山道,“我之前在长公主府见过郎中令家的女公子,目赤而锐,面色发白,应有红痭之症,贺先生与郎中令相熟,请代为传达。”
贺都笑道,“这是件小事,只不过女公子想清楚了,朝局不是女娘们的闺阁玩闹,一旦涉足,再想抽身就难了。”
那日与魏琨对峙,伏嫽在魏琨的眼神里看见了明晃晃的杀气,是忍无可忍以后才迸发的。
重生回来她也许想错了一件事,魏琨并不钟情她,相反的,这么多年彼此的不对付,他是念在伏家的恩情上,才对她一忍再忍,若是真忍不了,杀了她也不是不可以,他都能造反,为什么不能杀她。
离开魏琨的屋宅,伏嫽就想清楚了,为了摆脱梁献卓而和魏琨成婚,这不是步好棋。
所以她决定要做戾帝和颍阴长公主眼里看得见的有用人,只要她有用,戾帝再蠢也不会将她赐婚给一个潜在威胁的诸侯王。
而郎中令翟骁的女儿翟妙便是她计划里最合适的人选,戾帝还是鲁王时,翟骁是鲁国的郎中令,且翟骁的夫人与颍阴长公主是闺中密友。
建昭二年,颍阴长公主联络朝臣企图废掉戾帝,这朝臣中便有翟骁。
--
两日后,翟府递了请柬,邀伏嫽上门做客。
伏嫽欣然接下请柬,到了翟家,翟妙便向她表达了万分感激之情。
“我这病看了无数大夫,都看不出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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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说是妇人之症,有说是肠瘅,也不知吃了多少药,也总不见好,未料女公子只见了我一面,竟就诊出我得的是红痭,还托贺夫子告知我,昨日我阿翁请了大夫来为我看脉,原本不确定是红痭,只能将信将疑开了红痭的药方,我才喝下一副药,果然就起了效果,这份恩情可大了。”
“女公子谬赞了,其实我非大夫,只是白读了一些书,恰好看到过红痭面症。”
伏嫽脸不红心不跳,要不是重生过,她也不知道翟妙得了红痭,这翟妙常年身体虚弱,药不离身,戾帝还没立后,颍阴长公主便劝戾帝娶了翟妙为后,可戾帝这时整颗心都挂在薄朱身上,翟妙入宫后,侍医②诊出她有红痭之症,调养时突然就死了,其中缘由伏嫽也不清楚。
翟妙自是好奇,问她读的是什么书。
伏嫽只笑说是相术相关的。
阿雉送上早备好的滋养补品,笑嘻嘻道,“我家女公子读的书绝非市面所有,是家中夫子传下来的,听夫子说相术精妙,女公子得了她的精髓,不仅会相人、还会相宅、相犬马等。”
然后再透露出梅致的名头,翟妙煞时肃然起敬,央求着伏嫽看一看自家宅地以及身边人面相。
伏嫽有模有样的看了一圈屋宅,夸赞是旺宅,并似无意间说道,“上回随陛下参拜先帝陵园,先太后的陵寝亦是风水宝地。”
她点到为止,再瞧她屋里的几名婢女,指着其中一人道,“纵理入口,是饿死之相。”
戾帝登基以来,翟家是当前京兆中最显赫的新贵,翟家的奴婢再不济,也不可能会饿死。
翟妙登时怀疑她胡说八道,敷衍了几句就送客。
伏嫽坐上轺车慢悠悠回家。
阿雉欲言又止,伏嫽让她说,她道,“女公子,你真不是胡言乱语吗?翟家的奴婢要是饿死了,那些百姓岂不是日子更难过。”
伏嫽弯了弯眼眸,递给她一串葡萄,“过几日就知道了。”
七日后,阿雉从外面打探到了消息,伏嫽说的那个婢女竟然真的饿死了,原因竟是那婢女与人私通,偷偷倒卖翟妙的首饰被抓了个正着,随后就被赶出翟家,真给饿死在街头,这不光彩的事也被议论过一阵。
阿雉连说着伏嫽相术厉害,她的相术比不得梅致,不过是半吊子,也只能靠着前世的记忆糊弄人了。
--
这般是在六月初,如伏嫽所想,长公主府又来人请伏嫽去玩儿,梁光君本不放心她去,怕她又出什么幺蛾子,她给梁光君再三保证了,一定不会再闹事,梁光君才勉强同意。
彼时天朗气清,伏嫽难得换一身素雅襦裙,妆容也素净,整个人如清水出芙蓉,曼妙矜贵。
刚到长公主府竟冤家路窄,在这里还能遇到魏琨,他见着伏嫽还如以前般恭敬行礼。
伏嫽以便面掩半面,暗中打量他,他这会儿头发是干的,也没像上次那般出行匆忙,收敛了恶性,还真有忠诚像。
四周有人在,伏嫽也不怕他,微弯腰扶他直起身,偏侧了脸与他靠近,细里细气讽刺他道,“阿琨兄兄上赶着来长公主府,难怪不愿对我负责,原来是瞧不上我,攀上了长公主。”
8. 第八章
伏嫽撂了话,自觉得出了一口之前被恐吓的邪气,与他侧身过去,先行进长公主府。
魏琨眼尾睨在那纤细的背影上,直到她转进了后院,确定她是去见颍阴长公主才收回眼,跟在府中婢女的身后出去。
婢女引他出府,笑问他,“上次长公主让奴婢转达的话,魏郎君考虑的如何了?”
魏琨道,“蒙颍阴长公主慧眼,陛下于臣有栽培之恩,臣此生只愿为陛下效劳,无心另择他主。”
一番话可谓是对当今天子忠心耿耿,婢女脸上的笑都快维持不下去,“魏郎君忠烈之心可表,不过长公主是陛下的姑母,为长公主鞠躬尽瘁便是为陛下鞠躬尽瘁,长公主又怎么能算他主呢?”
魏琨神色凝肃,“天下共主乃是陛下,而非颍阴长公主,妄言则乱,若传出去,只会招致祸端,还请为颍阴长公主着想,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婢女再笑不下去,脸上忽青忽白,冷哼一声,旋身回了长公主府。
魏琨也骑上马,直奔伏家去。
--
伏嫽随着长公主府的下人原路去往修葺在假山上的清凉室,登高时她有意瞄过四下,今日长公主府没有宴客,是打着请她来玩的幌子。
一进清凉室,就见颍阴长公主梁萦坐在上首,左手边坐着翟妙,右座空置,梁萦招手让她坐到自己的右手边,形容亲昵的寒暄道,“绥绥是真长大了,出落的亭亭玉立,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那时候你阿母总说你淘气,可我怎么看怎么乖巧。”
若论辈分,梁萦是梁光君的姑母,伏嫽还得称呼梁萦一声姑外祖母,当然伏嫽是不敢跟她攀亲戚的,且不说伏家落势,梁萦其实也只比梁光君大五岁,素日又会保养,看起来像是梁光君的同辈人。
伏嫽只做羞涩状,小声回了句长公主谬赞。
梁萦咂了口茶,才不咸不淡的说,“妙儿说你会看相,我也记得你师从梅致,只是不见你相过人,还未料你能看出妙儿得了红痭。”
翟妙适时道,“女公子不止看出了我有红痭症,还与我说我那婢女会饿死,我原当女公子是在胡说,可就这般稀奇,还没几日,我那婢女犯了事,被我赶出府,竟真的饿死在街头了,那日女公子还说过,先太后的陵寝也是风水宝地,可见也是真的了。”
梁萦故作诧异状,“真是风水宝地?”
两人一唱一和,伏嫽岂会看不出来,顺坡下驴道,“自然是真的,我绝不敢信口开河。”
梁萦便听她分析道,“那座陵寝圈居于西南方向,所坐落之地高于四周,彰显先太后的身份尊贵无匹,陵寝虽小,却是极金贵之地,宜兴子嗣,且蕴养国祚,但有一丝外扩,都会转吉为凶。”
梁萦听的半懂半信,授意婢女拿来一块方帛,上面是京兆的布局图,西北的渭城被圈了出来,伏嫽分辨出不是当下先太后的陵寝,瞧之占地宽大,也不像是普通屋宅。
学相术的,多多少少也会看布局图,伏嫽连蒙带猜,也猜出大约是给先太后打造的新陵寝。
“你瞧瞧,这地方好不好?”梁萦问道。
她不说是陵寝建造图,伏嫽也就装作不知,先仔细端看一遍,道,“盖西北之寓,则亡长子①,京兆的西北边不适合建造屋舍。”
梁萦脸色为之一变。
伏嫽当即站起来,手足无措道,“我学艺不精,也、也不能保证自己相看的是否准确,长公主不妨再叫精于此道的人看看。”
梁萦微有不豫,倒没责怪她。
伏嫽很有眼力见的告退离去。
人一走,梁萦才冲翟妙发作,“给先太后新建陵寝的地方是陛下亲自定下的,太卜占卜过卦象,是一块福地,她一个小丫头学了些皮毛,你不懂被她糊弄住,还把她招来我这里胡扯,所幸我留了个心眼,这要是真上告给了陛下,我岂不是会被陛下指责?”
翟妙见识过伏嫽的相术,虽有动摇,但想想朝里太卜的能耐总比伏嫽大,大约真像颍阴长公主说的,只是卖弄了皮毛,并非什么大家,遂也愧疚。
梁萦看她羞愧,心软不少,说道,“我与你阿母是异姓姊妹,你就如同我的亲女,这点小事也没什么,只是你终归要入宫,千万不能再与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免得祸害了你自己。”
梁萦与驸马这么多年也没孩子,她说这话至少有一半真心,翟妙自来也将她当成半个阿母崇敬,她说什么便是什么,绝不违逆。
所以她一定会遵从梁萦的意思嫁给皇帝。
她的脑海里短暂闪现出一人身着儒生衣饰,再消失不见。
梁萦再交代了几句就放她家去,外面等着的婢女入内,把魏琨的话复述了一遍。
梁萦瞬时拿起桌上的茶杯猛地照着地上一砸,婢女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自那次在皇家陵园见过魏琨护驾,梁萦便一直对其念念不忘。
皇帝搬入甘泉宫后,邀了梁萦入行宫暂住,颍阴长公主便携着从梁献卓那里新得来的两个门客住进了行宫,出入都有那两个门客相伴,快活是自然的,但也腻味。
挺拔瑰玮如魏琨,不过是一介小小郎官,放以前她定看不上,但魏琨与她见过的那些男子却不同,以前只要她看中谁,或以利或以官位,必能诱到,魏琨倒像是真忠肝义胆,根本不为所动。
梁萦让女婢拿来镜子,镜里的妇人皮肤白皙,丰腴风情,可终究岁月催人老,那眼周的细纹即便是擦了厚厚的粉也遮盖不住。
梁萦想到方才看见的伏嫽,十六岁的小女娘青葱明媚,别说少年了,就是她见了,也要自叹不服老不行。
魏琨之所以不愿来长公主府,定也是还抱有娶伏嫽的幻想罢。
梁萦又发出轻笑声,“你去告诉齐王,让他静待些时日,我定让他抱的美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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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长公主府,伏嫽坐上车才兀自心安,一切都按照她想象的轨迹在发展,依着前世,戾帝一定会修建陵寝,戾帝眼光独一份的差劲,渭城是个巨大的低洼地,这连日来的雨水,早将那地方淹了,被征调去建陵的百姓们苦不堪言,才挖好排水渠,突然在一天夜里,天上砸下石头,直接将挖好的排水渠都堵塞了。
彼时朝中有见地的大臣都说这是上天示警,不能再修建陵墓了。
戾帝发怒将那大臣打入了大牢,命继续修建,再之后徐州反了,各地动荡,朝堂内外人心惶惶,戾帝才不得不停止继续修建陵园,举朝廷之力镇压叛乱,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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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短短三年,也将这大楚拖垮了。
梁献卓即位后实行了诸多惠民举措,也没将大楚救回来,若不然,魏琨这反也没那么容易成的。
伏嫽都要羡慕戾帝好命了,她重生回来提前得知后事,若这次事能成,颍阴长公主劝动戾帝不再修陵园,好歹也能为大楚延续一些时间罢,戾帝在皇位上又能坐久点,魏琨想造反,还得再潜伏个几年,可大楚终归会被灭。
伏嫽轻轻的呼了口气,虽然自己和魏琨有私怨,但魏琨念在大人们的恩情上,也不会对她怎么样,大楚与其交给梁献卓,不如由魏琨重塑新生。
伏嫽心情尚好,绕着路去市廛转了转,买一些新上市的胭脂水粉,还给阿雉买了一套衣裳,才悠哉游哉的回了家。
梁光君焦急的等在门前,见她回来,立时沉着脸道,“你随我进房,我有话问你。”
伏嫽进屋还高兴的给她看自己给她买的饰物。
梁光君肃穆着神情道,“你何时与颍阴长公主有了来往?今日她府上并没有宴席,她叫你去做什么?”
伏嫽方才的喜色一瞬没了,“阿母是不是听魏琨说了什么?”
梁光君道,“你别打岔,今日你若不说清楚,往后都别想再出门了。”
伏嫽手心里尽是汗,那些事她不能告诉阿母,阿母会担心会不信她,她道,“没想到魏琨还会搬弄是非,阿母与其说我,不如问问他,他现在是长公主府的常客呢!”
她是家中小女,梁光君宠的连气都舍不得对她发,这回是气狠了,“你趁早跟长公主府断了!再叫我发现你跑去,我就送你回舞阳。”
伏叔牙是舞阳侯,舞阳县是他的封地,大凡朝中列侯都有封地,但基本没人愿意回封地,那些封地巴掌大,有些还贫瘠,不及在京兆住的舒坦。
伏嫽出生在京兆,要她回舞阳,等于是让她去受苦,当即眼眶濡湿,一时间恨透了魏琨。
梁光君见她哭,又是一阵犹疑心软,正想说两句软话,她转身就跑出屋,梁光君跟着出来,见她跑向前面的堂舍,魏琨还留在堂舍内,她这是去找魏琨算账了。
这样娇气的性格,往后出嫁,梁光君怎么也不可能放心。
伏嫽原是小跑,到堂舍前放慢了步子,魏琨已经从堂舍出来了,那样子是要走,伏嫽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拽着人进到自己的棠梨苑内。
伏叔牙连哎了几声,两人也不得空应他,伏叔牙失笑几声,总不能真落了一次水,他家绥绥就黏上魏琨了。
棠梨苑这里。
伏嫽红着眼睛质问魏琨是不是跟梁光君告状了,魏琨抿着唇不答。
伏嫽堵在胸口的气再忍不了,道,“我叫你一声阿琨兄兄,你真把自己当我兄长了?你知道做我的兄长要怎么样?你若真是我的兄长,又怎么忍心坏我的事?”
魏琨原想扯唇回嘴,但看她好似崩溃的哭脸,还是忍住不与她一般见识。
伏嫽颤着声,“先时我想过要你负责,但我得罪不起你,咱们就不能彼此视而不见?你坏我好事,你知道我要遭受什么样的折磨!”
他怎么会在意她要被逼着嫁给梁献卓,重复一遍前世煎熬。
他巴不得她死吧!
9. 第九章
闹过那么一场,伏嫽就被关在家里了,这回梁光君是真动了气,连阿雉也跟着禁足,算是堵了伏嫽所有外出的路。
虽不能外出,在家里还是能走动。
东院是伏叔牙和梁光君住的院子,伏嫽时不时叫阿雉过去盯梢,魏琨后面又来过一次,还带了一个大夫来给伏叔牙看身体。
常年的军旅生涯,伏叔牙的身上早留下不少伤,阴雨天那些隐在身体里的伤都会窜出来折磨着他,今年多雨,伏叔牙格外难熬,好在现在贬了官,他也少操心朝堂政务,才能多些空余休养。
听阿雉说,魏琨带来的大夫可不是一般人,而是来自西域的铃医,跟随西域的商队来大楚游历,走过了不少地方,这回途径长安,还被戾帝请进宫,给薄朱瞧病。
伏嫽可不记得薄朱有什么病,梁献卓成功登基后,她坐上太后的宝座,手伸的很长,伏嫽管束后宫也要指手画脚,还企图左右新朝,与梁献卓明里暗里争过好几回,最后梁献卓和她各退一步,梁献卓提拔薄家人入朝,她退居东宫①不再过问朝政,终日逍遥,可不像有病的样子。
依伏嫽看,薄朱应是无病呻吟,以此来博得戾帝怜惜宠爱,这样的招数,她前世在薄曼女身上见惯了,眼睁睁看着梁献卓一点点偏向薄曼女。
梁献卓总说薄曼女和她不同,薄曼女不知道权谋斗争,薄曼女只是被家中娇宠长大的女娘,进宫后只能依靠他,不像她,游刃有余的周旋在权贵间,根本不用依靠任何人。
她难道出生下来就会与权贵周旋吗?
她是家中老幺,自幼体弱多病,她也是受千娇百宠长大的。
梁献卓不是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她没用了,是时候该废弃了。
梁献卓杀伏家人是怕外戚干政,可他一手提拔了薄家,薄家照样是外戚,薄朱是不再插手朝政,薄家的那些为官者却权势渐大,封侯拜相,照样能让他的政令施展不开,大楚亡国的时候,她猜他一定后悔诛灭了伏氏。
听阿雉说,魏琨足足花了一百金才将铃医请来,一百金够普通百姓生活半年,魏琨算是下血本了。
伏嫽五味陈杂之余,又觉欣慰,她跟魏琨斗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魏琨倒没怪及长辈,那日她也说的明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他们只当是陌路人,这其中自然有她负气的成分在,但她也没说错,她既然打定主意以后的路,便不想再像这次般,被魏琨搅和一通,最好只作陌路人,谁也别碍着谁。
伏嫽叫阿雉去东院盯梢,当然不是为了盯魏琨,要盯的人是贺都,只要看到贺都来东院,伏嫽就常往东院凑,铃医开了几副药,伏嫽自告奋勇给伏叔牙送药,她老实的呆在家里,伏叔牙和梁光君也就随她了。
监督伏叔牙喝药的空隙,伏嫽偷摸听听他们说朝局新事,譬如果然如她所料,大司农原昂所提建议戾帝不仅不采纳,还想要搜刮郡国的粮款充盈国库,君臣吵得不可开交,原昂气的病倒在榻上,伏叔牙很是内疚,毕竟这事是他提起的。
贺都倒没在这事上多言,与伏叔牙闲话市井奇闻,凑巧说到了渭城,戾帝下定决心要在渭城建陵,已经征调了百姓先去开渠,不想那渠将修好,骤然天降乱石,又将渠道给堵了回去,朝堂上下都在议论纷纷。
伏叔牙喝完了药,伏嫽就老老实实出来,再老老实实回棠梨苑待着,等待翟妙或者颍阴长公主下次找她。
将过三日,没等来她想等的人,却是三姊姊伏昭突然回来,姊夫原婴陪同在侧。
伏昭这时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天又热,出行很不方便。
梁光君数落她不爱惜身体,但女儿女婿回来也掩不住高兴,嘱咐厨下赶紧去市廛买上好酒好菜来招待。
伏叔牙也高兴,他近来吃药喝不了酒,正好是休沐日,便把魏琨叫来作陪,一家子坐满堂,实在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翁婿间也都彼此推心置腹一阵。
原婴道,“若非外舅②,阿翁也下不了这个决心,眼下徐州事了,阿翁也无愧于民,昨日阿翁多吃了一碗饭,乐的开怀大笑,身上的病症也轻了。”
伏叔牙愣住,与他大眼瞪小眼,“徐州怎么事了的?”
“阿翁瞒着陛下,抽调了家中部曲③,快马加鞭前往临近徐州的郡国,逐个递送了支援徐州的文书,”原婴道。
在座的除原婴夫妇和魏琨外,都惊了一跳,这可不是小事,欺君之罪,戾帝若追究起来,祸及整个原家。
戾帝要是真疯起来,说杀谁就杀谁,纵然大司农原昂是支持他登上帝位的人,说不准他就不念旧情了,上一世他可是连颍阴长公主都敢杀。
伏嫽也是佩服原昂,原昂与阿翁虽政见不合,但也是铁骨铮铮的老臣,支持戾帝做大楚天子,实是先太子被杀后,戾帝是先帝最大的儿子,原昂只是依照了祖宗礼法。
阿翁常说原昂是个不开化的老酸儒。
不过三姊夫话里的意思,好像是阿翁出的主意,叫她阿翁打仗能行,出主意真的是难为他了。
“是我让亲家公下这个决心的?”伏叔牙问道,那语气里甚为惊讶。
原婴道,“前日,魏小郎同贺先生替您来家中探望阿翁,贺先生见阿翁为徐州心中苦闷,便为阿翁献下此计。”
伏叔牙咬着牙根笑得难看。
梁光君也微黑了脸。
两人凉飕飕的瞥向魏琨,魏琨放下木箸,看向他们目光诚恳,“贺先生说自己要替君侯去探望原公,但他人微言轻,担心进不了原公门,便叫我随他一道,也好做个见证。”
那他真是个好人,可谁家好人把锅都推给贺都一个人头上了,伏嫽可不信这说辞,兴许劝说原昂也有他的份,他一个反贼,欺瞒皇帝是他的拿手绝活。
原婴侧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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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望伏昭,又露出惭愧的表情。
“先前我目光狭隘,总觉得因为外舅的缘故,才使得阿翁与陛下生了分歧,还为此与阿昭争吵,害的阿昭差点动胎气,就像阿翁说的,外舅戎马一生,也未妄杀一人,又岂会坑害阿翁,左不过是为臣的忠义,陛下对外舅有颇多误解,自不会听从外舅的建议,外舅是万般无奈才让阿翁出面……”
一番肺腑之言说的伏昭和大人们都热泪盈眶。
伏嫽看着他们泪眼汪汪,当下发觉自己可能想错了一件事,前世三姊姊与三姊夫离心,大约不是因为三姊姊偷偷送了冰来娘家,原家有这等气度,就不可能因这点小事苛待儿媳,十之八九是他们误会阿翁给原昂下套,害的原昂不仅与戾帝君臣相悖,还间接导致徐州反叛,各地纷争。
所以现下阴差阳错,两家竟然冰融了。
伏叔牙很是感动,直言若戾帝降罪,伏家愿与原家同进退。
翁婿只差抱头痛哭。
家宴结束后,目送着伏昭和原婴离去,伏叔牙回来又是一番愁眉苦脸,家里人包括魏琨在内,都提点了消息千万不能透露出去,这事非同小可,既然原昂舍得下生死也要救徐州,他伏家也不能拖这后腿。
伏叔牙这时又想,出了这样的事情,伏家要是真的受了牵连,怎么也得先把伏嫽给撇出去,眼看着伏嫽和魏琨两小无猜,感情甚笃,也是时候了。
正是黄昏,魏琨也要告辞,凑巧就见贺都进门来。
这厮手里持着便面摇了摇,直走到伏嫽身侧,声如蚊蚋的促狭道,“长公主府和翟家女公子遣人来寻过女公子几回,结果不巧的很,府中都说女公子感染风寒,不便外出了。”
伏嫽早料到了,现在阿母不许她外出,谁找她都会挡回去,这也不是坏事,她要是上赶着,才会被他们怀疑有所图,像这样多来两回,等颍阴长公主急了,自然会亲自上门的。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是急事,伏嫽暗中手指魏琨,略带着幸灾乐祸的悄声提醒他,“他把事都推给你了。”
贺都一脸懵,拿眼看魏琨,魏琨一脸事不关己。
伏嫽给他使眼色,示意他赶紧跑。
贺都尚来不及体味,伏叔牙已发了脾气,“你这竖子还敢来!”
伏嫽瞧伏叔牙是要动真格,也急了,直跺脚道,“傻的!快跑啊!”
贺都唬了一跳,冲伏嫽抱拳,“女公子仗义。”
拔腿就跑出了门。
伏叔牙将手中棍棒一丢,招呼魏琨去自己院子,再哼了伏嫽一声,告诫她不许跟去。
伏嫽嘀咕着这爷俩背着她神神道道,定没有好事,遂果断偷偷跟去,轻车熟路的到窗户边,隔着窗纱听里头说话。
“绥绥上回吵着闹着要跟你成婚,我和翁主自然是一万个情愿的,就是小门小户,绥绥又宠的娇气,实在委屈了你……”
10. 第十章
小门小户,宠的娇气,还委屈他了。
阿翁这都快把伏家和她贬到泥土里了。
这语气,她反倒是那个高攀的人了。
伏嫽在外恼火,他魏琨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做了戾帝的郎官,得戾帝两份信赖,阿翁也不至于如此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伏家再不堪,也比他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强!
而且,她几时就吵着闹着要跟他成婚了?她是要他入赘,入赘不成,她也不纠缠,阿翁这些话着实让她没脸。
伏嫽气不过,一把推开窗户,“阿翁你休要冤枉我!我吵着闹着要嫁他,他是什么金龟婿不成?”
伏叔牙一改笑脸,“你何时染上偷听话的毛病,我同斑奴有要事相商,你回你院子找阿雉玩去。”
“阿翁的要事,就是背地里污蔑我,还想要我下嫁给他,我不干!现在就是他愿意入赘,我也不同意,京兆儿郎遍地,又不是非他不可。”
伏嫽挑剔的打量着魏琨,他确实长得有鼻子有眼,个高肩宽的,可他们也是真的合不来,之前他还有杀她的意思,她除非活腻了,才会刚出狼窝又入虎口,梁献卓尚且还能装个八年,嫁给他这个狗贼,她怕将来在去凉州的半路上,就被他给杀了。
“他救我上岸,我感激不尽,阿翁也不必担心我名声受损嫁不出去,若真有人因我落水而指责我德行有亏,那也不是我要找的良人,况且我瞧贺先生也眉清目秀、风韵犹存,岂不比一些舞刀弄枪的莽夫强?”
伏叔牙吹胡子瞪眼,“这叫什么话?这叫什么话?贺都那厮倒是好本事,给原昂那个酸儒出馊主意,还勾引到你头上,他比你大了近十岁!我和你阿母头一个不同意!难怪近来跑的勤,原来是想老牛吃嫩草啊!”
他火冒三丈的吩咐下去,今后只要看到贺都上门,直接打出去。
伏嫽也只是一时嘴快,不想害的贺都来不了伏家了,正想着是不是要劝两句,却见魏琨一脸似笑非笑,竟是站在一旁看起了好戏,实在觉得自讨没趣,伏嫽闷头回了自己院子。
这边伏叔牙跟下人们交代过后,又折回了房里,想到刚才闹的那一出,伏叔牙甚是窘迫,原打算好的说辞,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好在魏琨给他台阶下,“君侯放心,我方才什么也没听见。”
伏叔牙手揣进衣袖里,试探道,“那我前面说的话……”
“诚如女公子所言,卑贱之身不足以高攀女公子,我知君侯有所顾虑,女公子的名声为我连累,若将来女公子真择选不出良人,我愿付其责,”魏琨道。
伏叔牙脸上直冒汗,他哪是卑贱之身,他这身份也就是时机不对不能透出去,若时机对了,自己要他娶绥绥,妥妥是攀高枝,可眼下的情形,说不得哪天伏家就遭了难,他也是逼不得已。
“如今原昂做出欺君之事,迟早会被陛下知晓,我不能让原昂代为受过,自要替他担下罪责,我和翁主都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绥绥只能……托你照顾。”
魏琨顿了顿,宽慰他不用太担忧,这事怎么也得过个把月才会被戾帝知晓,那时又是什么情形也未可知,当轴对戾帝敛财的想法多是反对,即便真被戾帝知道了,戾帝想治罪,当轴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这宽慰不顶用,伏叔牙淌眼抹泪的,根本听不进去,直到魏琨承诺,若真到了绝境,定会照拂伏嫽一生。
伏叔牙才算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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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六月初,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颍阴长公主梁萦打着看望伏嫽的借口登上了伏家的门。
梁光君对外宣称伏嫽风寒未好,也没料到梁萦会来,只能委屈伏嫽装病了。
梁萦进到院子,就见屋内伏嫽躺在苇席上,身上盖着薄衾,脸颊晕红唇色苍白,时不时的咳两声。
看起来是病了,风寒容易传染人,梁萦听到咳嗽,自然不想到屋子里,杵在廊下不动。
梁光君见势便请她去东院饮茶。
梁萦养尊处优惯了,这么热的天根本离不开冰,伏家没冰招待不说,茶也不算极好,抬眼再看看这房中简陋的摆设,梁萦也知梁光君日子过的不好,梁光君是长乐翁主,没嫁给伏叔牙之前,是淮南王的爱女,可惜伏叔牙为今上不喜,梁光君也跟着遭罪。
梁萦拿起茶杯半带嫌弃的抿了口茶,就放下不碰了,说道,“前两次我遣人来府上,她们说绥绥得了风寒,我还不信热天会有人得这病,谁知道是真的。”
“也是绥绥贪凉,夜里不喜欢盖被,我又没看着她,才染上了风寒,”梁光君道,只盼喝了茶,她人会走。
梁萦似笑似叹,“绥绥这个年纪早该嫁人了,你还把她当几岁的孩童照看。”
梁萦难免有几分说不清的感触,她自己没孩子,见到别人家的母子、母女,终究是羡慕的,都是她那个死鬼驸马害的。
当年嫁给驸马时,两人也是恩爱不已,但一直没孩子,让宫中侍医来看,才知驸马没有生育能力,梁萦那时太爱驸马了,便想没孩子也没什么,只要夫妻和睦就好,随着年纪见长,驸马与她的爱意退却,甚至瞒着她在外与人私通,心灰意冷之下,她也养起了门客,本想着或许能生个一儿半女,可她这个年纪再想有孩子简直痴人说梦。
驸马死了以后,她便彻底想开了,想要孩子别人也能生,只要孩子能听她的话就成,她是长公主,当然要享尽长公主该享的荣华富贵。
梁光君客气的笑了笑,倒不知要回她什么,只能在心底揣测她这回来,别又是替齐王来做说客的。
“绥绥病的这么重,不如我叫宫中侍医来看看吧,”梁萦道。
梁光君两手交握发紧,面上自然状,“有劳长公主记挂,这不合规矩,我们也请了大夫给绥绥看过,开了药,过几日就能见好。”
梁萦直笑,“怪不得都说做母亲的紧张孩子,你未免也太小心谨慎了,论理绥绥还得叫我一声姑外祖母,我岂会害她,我也是想她早点病好。”
梁光君只得讪笑,感激了几句,但还是那套说法,不愿侍医来家里。
梁萦便收了笑,“我这次来除了看绥绥,还有件事想请绥绥帮我。”
梁光君略显忐忑的听她说真正目的。
“陛下执意要在渭城给先太后修建陵园,那地方太卜算过卦,说是块好地方,可现在天降石头堵了渠道,朝里都在议论这是上天示警。”
梁萦看着她道,“我没想到绥绥那么厉害,一眼就看出渭城风水不好,绥绥有这样的本事,我想带她进宫去见陛下,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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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定会相信渭城不宜修建陵园,便也省的劳民伤财了。”
她说的冠冕堂皇,好像是为国为民,可她心底真正的想法是,戾帝对她敬重,但不怎么听她的话,她想让他娶翟妙为后,戾帝却一直推三阻四,她很清楚戾帝此时的心都扑在薄朱身上,薄朱这个老女人,蛊惑君上有一套,她不能硬碰硬,只能另想办法,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只要她成功劝阻戾帝修建陵园,徐州有救,满朝大臣一定会向着她,那时由大臣上奏立翟妙为后,必有人附和,戾帝刚登基半年,根基不稳,纵然不愿意,多奏几次,也能成了。
“绥绥只是好卖弄,她没真才实学,长公主切莫被她的话骗了,”梁光君惊道,联想到前阵子伏嫽往长公主府上跑,竟是去做这事的,一时心乱如麻,她最怕伏嫽卷入朝堂,可还是没防住。
梁萦神情变冷淡,“有我带着绥绥,进宫也不怕,但要是陛下亲自传召绥绥,那就生死难料了,你可得想清楚。”
她施施然起身,伏嫽虽然微不足道,但想要皇帝信服,她不可或缺,等到她无用了,自己再请皇帝把伏嫽赐婚给梁献卓,一举两得。
至于魏琨,她自有办法让他乖乖顺从。
梁光君送她离去,再回来已是心下难安,才走到棠梨苑,正见伏嫽立在门口,眨巴着眼甚为乖巧可怜。
梁光君心中一酸,原本对她的气就化为灰烬,只觉是自己没用,没把女儿护好。
梁萦来干什么的,伏嫽都能猜的出,眼下已瞒不住梁光君了,她跟在梁光君身后进了东院,入内以后,见梁光君红着一双眼呆呆坐在桌前。
“阿母,你和阿翁不是怕欺君之罪难赎吗?现在好办了,只要渭城的陵园不再修建,陛下就不会再克扣徐州的粮款,送去地方郡国的文书也才两日,原家和我们家也不算欺君,”伏嫽小声道。
“阿母,你让我去吧。”
梁光君看了她一眼,侧过头,直掉眼泪。
伏嫽靠进她臂弯里,抬手为她擦眼泪,软着嗓音道,“阿母,我是大人了,你不要小瞧我,我很厉害,我不仅能为你和阿翁遮风挡雨,我也能为自己负责,你放心,我绝不在外给你们丢人。”
梁光君转泣为笑,数落她贫嘴,但要不要她去,还得跟伏叔牙商议商议。
伏嫽便也本本分分的等着他们商量好,其实她去是必定的,只是大人们总会担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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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时,伏嫽“病”好了,长公主府来接人,伏嫽跟着梁萦一路入了甘泉宫,梁萦在路上交代了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都一一答应。
入宫后,伏嫽等在偏殿。
片刻魏琨和一个中年宦官过来,那宦官要求给伏嫽搜身。
伏嫽连拒绝都不敢,宦官即便是阉人,那也是去了势的男人,前世伏嫽做皇后时,也不喜欢宦官近身伺候,此时也更不想被宦官碰触,她能屈能伸,果断看向魏琨,眼含求助。
依照宦官身上服饰,伏嫽判断这仅是个中黄门,这样的中黄门在宫中很常见,只比专侍洒扫的宫婢宦者高品阶高,可以在殿内伺候,但还不如小黄门、黄门令等。
可魏琨没看她一眼,正在她以为求助无门了,魏琨对宦官道,“你出去,我给她搜身。”
11. 第十一章
宦官便退出殿外。
伏嫽一口气还没松,见魏琨垮着脸和她对视,煞时又紧张起来,他不会真要给她搜身吧?
进了宫伏嫽就是只蔫鹧鸪,很识时务的收敛好脾性,宫里和宫外是两个世界,宫里处处危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伏嫽很知道搜身是戾帝的指令,戾帝在陵园吓破了胆,所以搜身不足为奇。
但御前有那么多郎官,来的却是魏琨,这摆明了戾帝只信他,可想想魏琨救驾有功,戾帝也只赏了五百金,都没升他的官位。
一面让他当鹰犬,却不愿给他该有的权势,极尽利用,打的怕也是利用过后可以随意处置掉,而不担心他会威胁到自己。
梁氏溶在骨血里的刻薄寡恩,戾帝有,梁献卓也有。
魏琨比她聪明,一早就看穿了,大抵现在他就有了不臣之心,不然也不会一步步计划的那般周全,料谁也想不到,几年以后,亡大楚的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忠诚仁义的少年郎官。
“我没有带利器,”伏嫽如实道。
魏琨冷冷的收回视线,一屁股坐到长案前,桌上摆了些脯肉和果品,他毫不客气的拣着吃,狼吞虎咽,像饿死鬼投胎。
伏嫽悄悄撇嘴,这间偏殿应是专门招待进宫的大臣吧,她进来以后,宫婢就端来了好吃好喝的,像是怕她等久了会饿,现在倒好,全进他肚子里了。
伏嫽与他坐的近,还能闻见他身上的臭汗味,这才两三天没见,他身上那件官服又皱又脏,脚下的靴子也沾满了泥,落魄成这样。
伏嫽便想到那日她跑去他家里,他分明是刚沐浴,就急着回甘泉宫,她还借此奚落他攀了颍阴长公主的高枝,原来是自己冤枉了他,他哪有那等福气,约莫是昼夜不停受着戾帝差遣,澡没得洗,衣服没得换,好不容易能回家洗个澡,还撞上她来闹事。
难怪那天他忍不了一点,换作她,也得说一声晦气。
伏嫽倒茶递送到魏琨手边,魏琨端起茶一饮而尽,继续闷头吃。
伏嫽坐到另一个离他远的方枰上,等到他风卷残云,吃的差不多了,才小心问道,“你是不是去了渭城?”
甘泉宫离渭城非常近,骑马一来一回最多半个时辰。
魏琨根本不答话,只道,“我会告诉陛下,女公子风寒未好,你不用去见他。”
伏嫽忙说不行,“我之前说过,我的事不需你管,你以为我是来惹事的?我要做的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魏琨问道,“女公子想死吗?”
伏嫽怔一下,原来他是怕她惹戾帝不高兴,小命丢在宫里,她略感宽慰,怎么说也是这么多年的对头,他还能关心她的安危。
“我不想死,我就是不想死,不想伏家有事,才会进宫,阿翁阿母都同意让我进宫,你怕什么?还是怕我死前拉你垫背?”
魏琨没再多言,转身朝外走。
伏嫽跟在他身后出了偏殿,沿着宫道七拐八拐,拐到起紫殿,雕梁画栋,玉石相饰,上一世她是皇后,夏日避暑也来过甘泉宫,梁献卓崇尚节俭,甘泉宫中尚不及这般奢华,戾帝会享受的多,这其中都是民脂民膏堆垒起来的。
伏嫽跟着魏琨进到起紫殿内,入内就十分知礼数的下拜。
戾帝先前听了梁萦的上奏,很是烦躁,见到她人,又想到她父亲是伏叔牙,恼怒的一手拍在桌案上。
“就是你说的,渭城那块地不是好地方?”
伏嫽面露诚惶诚恐,惧怕的看了看梁萦,梁萦眼神示意她开口。
伏嫽把先前在长公主府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戾帝听到她那句“亡长子”,勃然大怒,正要发作伏嫽。
梁萦适时道,“陛下先别生气,赵王是不是这半年来一直身体不适?”
戾帝年近而立,当鲁王的时候就已娶妻生子,登基以后没急着晋封原配为后,倒是长子被封为赵王,戾帝对这个儿子算不得多疼爱,可这么多年只得了赵王一个儿子,赵王也是最有可能当太子的,奈何赵王自住入长安以来,一直小病不断,宫中侍医的意思是说赵王刚来长安,水土不服所致,这都半年了,还药不离身。
戾帝一时间熄了怒气,他在渭城给母妃修建陵园,又遭上天降下石头堵塞,种种征兆都为不祥,要真被这小丫头说中了,继续修建陵园,赵王被克死,他就没儿子了。
戾帝一阵长吁短叹。
伏嫽都看得出他动摇了,对不起先太后事小,没儿子事大,皇帝没儿子等同于没有嫡系血脉继承皇位,江山白送给旁支,哪个皇帝也不愿意。
戾帝问魏琨,“你去渭城看过,那边现在怎么样?”
魏琨回道,“沟渠里的石头搬走了,但水沼遍地,微臣问过监工,他们排了一遍水,第二日又会有水积聚。”
这是肯定的,渭城是全京兆的低势,到了雨天必会被水浸淹,那地方都没什么百姓居住,翩翩戾帝眼光独特,相中了这么个没人要的地盘。
戾帝也觉面上挂不住,可这是他自己挑的,他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这也是连日来大臣们上柬他都不听的缘故。
梁萦给他找了台阶,“这事要怪就怪太卜,若非他说渭城是宝地,陛下又怎会在那等荒无人烟的地方给先太后修建陵园,陛下也只是想为先太后敬一敬孝心,若知道先帝为先太后挑的地方是贵吉之地,断不会再有建陵园的想法。”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太卜得给戾帝背黑锅了,伏嫽都有些同情太卜,戾帝非要在渭城修陵园,他身微言轻,又怎敢忤逆戾帝,只能逢迎说好话,到头来竟是这几句好话,害苦了他自己,甚至都没地方说理去。
戾帝当即借坡下驴,大骂一顿太卜,罢了太卜官职,将其贬回老家。
梁萦又说起徐州灾情严重,以长公主之身求戾帝下诏赈灾,戾帝想来想去,还是不愿朝廷出这粮款,要出血也得地方出。
他便连下两道诏令,一道是令渭城陵园停工,一道是下发到地方,命地方郡国拨粮款支援徐州。
一切如同伏嫽设想,徐州危机解除,她阿翁也不用担心戾帝会追究欺君的罪过,而她自己也面见了戾帝,只要让戾帝亲眼见识到她这半吊子相术的厉害,她就是戾帝眼中有用的人。
在两个生性凉薄得梁家人眼中有用,就意味着,不然为他们所用,不然不能让她落到有威胁的人手里。
梁献卓之于梁萦或许没什么威胁,可等翟妙进宫为后,薄太后与翟妙势必要争宠。
伏嫽耳听着梁萦将这些功劳都归结到翟妙头上,对翟妙百般夸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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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戾帝对翟妙没一点兴趣,他问伏嫽,“既然你看相这么准,你看看朕的面相如何?”
伏嫽赶紧跪到地上,“陛下是天子,万金之躯,臣女不敢直面圣颜。”
戾帝难得大气,“朕准你相看。”
伏嫽便颤巍巍的抬起头,看他一眼又急忙低头,说道,“陛下隆准丰下,贵不可言。”
戾帝听了开怀大笑。
梁萦眼藏讥诮,梅致相看先帝时,说的便是隆准丰下,今上脸长无肉,怎么也看不出下巴丰满,这丫头倒会阿谀奉承一套。
魏琨脸上神情莫名,之前去皇家陵园的途中,他骑着马跟随在马车旁,分明听伏嫽在里面对今上品头论足,说其鸱目豺声,非善人相,她这人嘴里没一句真话,所谓的相术,约莫也是糊弄人的把戏。
不信的人借此搬弄权势,信的人则甘愿受其蒙蔽。
趁着龙颜大悦,梁萦想过求戾帝给梁献卓和伏嫽赐婚,但戾帝这里又有了新念头,他听梁萦说了伏嫽能一眼看出翟妙得了红痭,便想叫伏嫽去看看薄朱得的什么病。
自薄朱入宫以来,常头疼脑热,缠绵病榻,宫中侍医都看不出她得的是什么病,戾帝为此愁了不少日子。
薄朱住在甘泉宫的迎风馆处,伏嫽入内时深吸了一口气,她终归躲不过要跟前世的恶妇见面,多活了一世,她没什么可怕的。
戾帝先进到屋内,伏嫽等人都候在屋廊下,片刻,里面出来薄曼女,请伏嫽进去。
前世的薄曼女二十岁入宫,在此之前,伏嫽与她没有任何交集,甚至不知道梁献卓的身边一直有个两情相悦的表妹,他们一起做局骗了她。
伏嫽温顺的垂着眼眸,由她引自己进屋。
薄曼女也在暗中打量她,见过画像和见到真人是不一样的感觉,画像画不出伏嫽的神韵,薄曼女自己貌美,并未觉得伏嫽有多出众,可真人在眼前,她的皮肤白皙细腻,眉目精致浓艳,乌发垂长,体态纤纤袅袅,一举一动都带着世家贵女独有的气韵,那是薄曼女一个普通女子所不具备的,容貌可以变老,风韵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醇美诱人。
她难以自控的畏惧着,梁献卓若娶了她,真的能对这样的美人把持住吗?
伏嫽进到房中,头一直不敢抬,离的越近就越听见戾帝与薄朱的说话声,薄朱一个劲的娇泣,戾帝则是情意绵绵的哄劝。
薄朱已近五旬,哭起来这副小女娘的情态,也只有戾帝吃这套,伏嫽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被她给哭出来了。
薄朱本来睡在缫席上,戾帝想扶她起来,只恨不能搂在怀里,伏嫽在这里,对外薄朱是他的庶母,做的不能太明显,便吩咐婢女扶起她。
戾帝催着伏嫽赶紧看看薄朱。
薄朱装病归装病,这脸上妆容委实精致,寻常人生这么长的病都要面黄肌瘦,独她脸白嘴红,眼神楚楚,无时无刻不再勾起戾帝的怜惜。
侍医们估计不是看不出她的病证,应是没人敢说实话。
伏嫽道,“陛下恕罪,臣女才疏学浅。”
戾帝不耐烦道,“朕恕你无罪,你说。”
伏嫽一本正经道,“臣女观王太后脸色红润、容光焕发,不仅没病,而且身体很是健朗,平日膳食应能用不少。”
12. 第十二章
薄朱先还哭的梨花带雨,听完这话,更是哭泣不止,她虽没开口辩驳,但哭声里尽是委屈,意思很明了,伏嫽就是个不懂医术的丫头,胡乱面诊,她怎么会没病呢。
薄朱才进宫不到一个月,戾帝对她正上心,他对伏嫽所言有那么一两分信服,可薄朱伤心,他便什么也不顾了,朝外招呼人,要把伏嫽拖出去。
梁萦也随他们一道过来的,一直在旁观,薄朱有病没病她不清楚,但薄朱仗着自己得病把戾帝勾的五迷三道,她时常进出宫中,戾帝已有大半月没招其他宫妃侍寝了。
只要有薄朱这个老妖妇在,翟妙进宫,也得不到戾帝宠幸,能借伏嫽的话让薄朱失宠,梁萦又怎会错失良机。
“陛下,绥绥未必是妄言,从您进这迎风馆,王太后就一直在哭,我曾听侍医们提及,真正患病之人切忌悲伤过度,尤其哭泣最伤身,王太后哭这么久,哭声不见虚弱,精神头也足,确实不像是生病之人,绥绥不是说王太后用食不少吗?不如问问太官①,”梁萦道。
太官掌宫中膳食,各宫的妃嫔每日吃多少饭都会登记在册。
梁萦话说的公道,看起来挑不出错,若太官拿来的册子上薄朱用食很少,那也是伏嫽的过错,与她不沾边,若册子上用食很多,能吃得下饭的人又能有什么病,直接就能拆穿薄朱装病,戾帝就算再喜爱这老妇,也不可能容忍她犯欺君之罪。
她自以为利用了伏嫽,殊不知,伏嫽也在利用她,薄朱擅使手段,未必会栽跟头,但梁萦趁机落井下石,薄朱一定会记仇。
目前在薄朱眼里,她们就是一伙的,薄朱断无可能让梁献卓娶一个对自己居心叵测的女娘当齐王后。
“陛下!姑母晕了!”薄曼女适时叫道。
几人看去,薄朱已经闭上嘴不哭了,两眼一闭,像是昏死过去。
戾帝传唤太官的想法立时被打断,又急又气的赶她们出去,伏嫽老老实实退走,梁萦满腹憋火,这老妇伎俩下作,必要弄死她,否则长久既成祸害!
伏嫽随着梁萦出宫,在回去的路上,梁萦和蔼可亲。
“其实这回来宫里,除了是为渭城那事,我本也想为你和齐王求赐婚。”
伏嫽神态羞怯。
梁萦笑道,“原先我瞧齐王诚心求娶你,才想求陛下给你们赐婚,但现在我倒庆幸没说这事,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子,我又如何忍心叫你嫁去齐地受苦。”
梁萦敢说梁献卓母子的不是,伏嫽却不敢言,说错一句话,就成了把柄,伏嫽可不想被梁萦牵着鼻子走,这一世谁也别想掌控她。
伏嫽显得唯唯诺诺。
梁萦顿觉她这副软弱姿态难登大雅之堂,从前也听人说过伏嫽很娇蛮,那是在伏家盛极,京兆贵女里,就属她最矜贵,多的是女娘公子捧着她,现今伏家大不如前,树倒猢狲散,她也娇贵不起来了。
像伏嫽这样的年轻女娘,梁萦见过不少,仗着家里的权势耀武扬威,一旦家中失势,就会被人随意践踏。
梁萦出身比伏嫽高贵太多,她瞧不起所有地位比她低下的女娘,伏嫽根本不够格坐在她面前,她之所以注意到伏嫽,仅仅只是因魏琨拒绝成为她的裙下臣。
梁萦忽然就觉得没意思,伏嫽年轻貌美,魏琨将来就算娶到了伏嫽又如何?伏家不讨圣上喜爱,魏琨娶她,就是自绝前程,圣上的心眼比胡麻②还小,或早或迟都会料理伏家,等到那时候,魏琨自会来求她。
她的门客里也不乏有娶妻生子的,他们不还是像条狗一样的侍奉着她,她等着魏琨求上门的那天。
伏嫽知晓她很轻视自己,要的就是她的轻视,轻视了,便不会再针对她。
入城内,伏嫽就下了长公主的轺车,兀自回家了。
梁萦回长公主府以后,梁献卓的人上门来求问,梁萦敷衍了过去。
--
迎风馆这里,院子里乱成一锅粥,戾帝在里面鬼吼鬼叫,侍医背着药箱满头大汗的赶来。
魏琨犹如木桩守在院外,再乱,他也不会好奇的进去看一眼,他只是个郎官,进进出出的人也不会注意到他,他脸色煞白,眼神放空,意识还在一个时辰前。
一个时辰前,戾帝命他去渭城探勘,他赶到了地方,那里已成一片汪泽,石头确实被搬开了,水里浸泡着许多具尸体,在尸体的旁边还有许多百姓艰难排水。
魏琨上过战场,见识过尸首满地的场景,但那是两军对阵,死伤在所难免,而且战后也会有人清理战场,不会任尸体腐烂发臭,再疾病蜿蜒。
魏琨提醒监工,要将尸体处理干净。
但监工说,这些都是贱民,死不足惜。
再过不久,那片地,会死更多的人,瘟疫会蔓延。
魏琨迟钝了很久,眼见戾帝身边的中常侍出来,他还是想把这件事报给戾帝,遂叫住中常侍,说想见戾帝,他有事启奏。
他也算是戾帝眼前红人,若真耽搁了事情,中常侍免不得又得遭戾帝谩骂,遂领着魏琨到屋舍檐下,又嫌魏琨身上脏,叫他在外面等着。
不一会儿,戾帝出来问有什么事。
魏琨把渭城惨状上禀。
戾帝顷刻煞起脸,“死了几个贱民也要向朕禀报,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人,难道朕还要为他们披麻戴孝不成,能为母妃修建陵园而死,他们也算死得其所。”
说罢又一顿,压低声道,“你去少府一趟,让太官带着册子到起紫殿等着朕。”
说罢便折回房。
魏琨立在门口听得见他在哄薄朱喝药,一副情意绵绵的语腔,可是背地里也不信薄朱,要查她的饮食。
人命在戾帝心里,可能还不如那本册子重要。
魏琨转身出了迎风馆。
馆内,薄朱喝完了药,四下人都退走,她咳嗽两声,哽咽道,“那位女公子也没说错,妾这本也算不上病,不过是思乡所致,宫中锦衣玉食,自然比在齐地过的好,妾以前胃口不好,来了长安,有陛下体贴照应,反倒能多吃一些,可是妾终究心中难安。”
戾帝心底那点疑虑没了,忙道,“你舍不得齐王,朕答应你留齐王在长安多待些时日,朕为了你被大臣们上书痛斥,你可怜可怜朕。”
他扑通跪倒在席上,头埋进薄朱的臂弯内,呜咽着哭,好似失去了母亲的幼童。
薄朱强忍着厌恶,抱紧他,手在他背上轻抚,“妾可怜陛下,可是谁可怜妾的儿子,他也失去了母亲,陛下应该感同身受,妾想求陛下为他指一门亲事,好让他成家,这是妾唯一的心愿……”
戾帝哭声立时停住,抬起头看着她,眼神不善。
薄朱后背直出冷汗,道,“妾不求是矜贵之家的女娘,只要他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妻子,妾就顺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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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请求不算太过分,诸侯王毕竟是皇族,几代诸侯王,大多娶得是列侯家的女儿,再不济,也得是地方大豪族,列侯多在京兆为官,梁献卓与他是兄弟,又同是先帝亲子,更与其他旁支诸侯王不同,若梁献卓娶了列侯的女儿,无疑是助长他的权势,可要他娶地方豪族家的女娘,未免又是自降身份。
戾帝对梁献卓的亲事很头疼,他不想让梁献卓留在长安,更别说娶京兆的女娘。
“容朕再想想。”
戾帝起身离去。
薄朱也卸下了柔弱的面具,召薄曼女来,命她再出宫带话给梁献卓。
薄曼女担忧道,“若表哥还是想娶伏嫽,怎么办?”
薄朱冷笑道,“你表哥看不清,我怎会看不清,那伏嫽一看就不是善茬,岂能让她做齐王后,我自会想办法对付她。”
薄曼女便悄悄出宫,去了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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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在宫里,那伏嫽与颍阴长公主合谋算计姑母,姑母急智才躲过一劫。”
薄曼女在书案上铺开锦帛,仰头痴痴望着面前的男人,“表哥,你看看姑母给你挑的妻子,她们可能门第不及伏氏女高贵,可是她们父兄也在朝任要职,而且她们性格温顺,将来表哥大业成了,也不用受其纠缠,表哥若娶的是伏氏女,若掌控不住她,恐会反噬。”
锦帛上的人名梁献卓已经看过一回,梁献卓淡淡道,“不早了,你回宫吧,不要总来驿馆找孤,陛下或许盯着这里。”
薄曼女一脸失落,“难道表哥还不死心?”
梁献卓道,“伏家与孤太契合了,陛下不喜,伏叔牙被贬职,伏家不会被任何人忌惮,孤只是个闲散诸侯王,孤娶伏嫽,是陛下最想看到的结果,伏嫽不可能是颍阴长公主的人。”
薄曼女诧异道,“表哥什么意思?”
梁献卓一笑,“颍阴长公主看上了她的义兄,被拒绝了。”
薄曼女欲言又止,最终没说出来,收起锦帛告退了。
梁献卓喝掉手中茶,从袖里取出一根竹简,上面只刻了一句话。
“颍阴长公主意在魏琨,然魏琨与伏家小女情投意合。”
梁献卓想到今日苏让去长公主府探消息,梁萦的态度敷衍,显然是不打算再替他绸缪这桩婚事了。
他在长安逗留了快一个月,求人不如求己,他也是时候进宫把这件事定下来,以免节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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戾帝出了迎风馆后,起驾回起紫殿,殿外候着太官,戾帝没再要看册子,让太官退下。
魏琨挨到轮班的郎官来,才下值回家。
夏日天黑的迟,魏琨到家太阳才终于落山,他住的小院很偏僻,屋里昏暗的很,他熟门熟路的摸到桌子前,就手端起桌上的茶壶灌了几口,冷茶喝下肚,口渴也解了不少,他迷迷糊糊倒上了床,昏睡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好像有人在摸他的额头,小声在他耳边嘀咕着“好烫,发烧了。”
魏琨勉强半睁一点眼,视野里看不清来人的脸,她捏着帕子很温柔的为他拭汗,他哑着嗓音,“母……”
旋即耳朵被拧了一下。
危机骤起,魏琨猛然抬起胳膊,一把扣住她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想要拧断她。
“魏琨!阿琨兄兄……你、你杀我,我阿翁阿母不会饶了你的……”
13. 第十三章
魏琨手一松放开人。
伏嫽连咳了好几声,才稍微缓过气,他掐人下了死手,方才的窒息让伏嫽一阵后怕,他都发烧了,还这般警觉,她不过偷偷拧了他的耳朵,想出出气,还差点命丧他手。
这屋里闷热的很,进来时阿雉才点上灯,发觉他倒在草席上,伏嫽还以为他死了,上手触碰,才发觉他发热,生病还一身牛劲。
魏琨勉强从草席上坐起来,“女公子有何事?”
伏嫽也大大方方,“我来是向你道谢。”
魏琨缄默着。
“先前我疑心你与颍阴长公主不清不楚,出言讥讽过你,是我的不是,但你跟我阿母告状,害我被阿母关在家里,差点耽误了我的事,咱们彼此就算扯平了。”
伏嫽挑起眼眸瞥他,他除了脸色苍白,身体发烫,看不出任何生病的迹象。
“这次进宫,我很感激你替我做了掩护。”
她娇纵惯了,这么坦诚的致谢还是头一回,保不准又想出了什么作弄人的花招。
魏琨不接话,眼神阴冷提防。
伏嫽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实意的,阿母总叫我与你和睦相处,这话别说我,就是你也不愿意,反正我们从小就关系不好,兄友妹恭是不可能了,你帮我一次,我欠你一回人情,以后但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也不是小气的人。”
她把话一说清,魏琨那身戒备才撤了,伏嫽腹诽这人戒心重,可跟在戾帝身边,若戒心不重,终日对人没防备,大概早死一万遍了吧。
桌上摆放着食盒,阿雉从食盒里端菜出来。
伏嫽道,“你应该还没用晡食,还好我们带了饭菜,你先吃饭吧。”
她迟疑片刻,又略带嫌弃的目光扫了扫他周身,“或者你先把你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
魏琨默不作声的下了地,蹒跚着步子坐到桌前,拿起饭碗开始扒饭,仿佛吃了这顿就没下顿。
伏家虽不是礼仪之家,但贵族该有的用膳礼仪也没落下,伏叔牙放魏琨在军营里磨砺,行军布阵都教了一遍,就没教过他怎么当个贵族公子,说他是泥腿子,可也知道人前保持衣冠整洁。
这副粗鲁无礼的模样,他只在伏嫽面前不加掩饰。
这不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吗?
伏嫽恼归恼,但她都已经跟他道谢了,没必要再闹翻脸,那不是功亏一篑,他毕竟在宫里,找他问点事也方便。
她忖度片刻,问道,“王太后没甚事吧?”
她见魏琨不应声,又道,“我不是想跟你打听什么机密,王太后晕倒也有我的责任,我就是怕陛下追究……”
魏琨把木箸一放,声音有些许低哑,“女公子若真怕陛下追究,就不会淌这趟浑水了,我要是女公子,现在立刻回舞阳。”
伏嫽听出他的阴阳怪气,冷哼道,“我回舞阳干什么?我敢作敢当。”
在戾帝面前她都敢说出亡长子的话,还敢直言薄朱没病,一般小女娘可没她的胆子大,若不是颍阴长公主在场,她这条小命今日就得交代在宫里。
魏琨抿唇不言。
“我得罪了王太后,就不用嫁她儿子了,有得必有失,她要真报复我,你帮一次也是帮,帮两次三次也是帮,总不会见死不救吧,”伏嫽她套近乎道,丝毫不觉得自己得寸进尺。
魏琨已习惯她对着自己趾高气扬,眼下她好似亲近的姿态,魏琨莫名心中烦躁。
“女公子以为我是什么人,我不过是一小小郎官,最多女公子死后,我给女公子收尸,别的我帮不了一点。”
话不投机半句多,伏嫽听不得他的威胁,起身往出走。
“你发烧了,等我归家和阿翁阿母知会一声,阿翁会替你告假,阿母也会请铃医来为你医治。”
魏琨叫住她,“不能让君侯他们知晓。”
伏嫽皱眉道,“你难道还想瞒着阿翁阿母不成?”
再怎么说,阿翁也当他是半个儿子,况且不告诉阿翁,他还想带病上值吗?
魏琨抿唇看着她,不语。
伏嫽都想扶额了,他还真想瞒着家中两个大人,带病上值,要是传染给戾帝,他还能活命吗?
伏嫽实在怕他造反未成人先死,可想想他敢这么做,一定有不能说的缘由,就算追问,大约也不会告诉她,不如趁着这机会缓和关系,她道,“我叫阿雉给你送药来。”
魏琨脸色稍霁,叮嘱她,“请女公子回家后多备雄黄香艾,伏日莫随众游乐。”
疫病多发于水旱灾情之后,徐州大旱都没发生瘟疫,京兆风调雨顺竟然会疫病横行。
这样稀松平常的话,换做以往,伏嫽只当耳旁风过了,可她忽地想起前世京兆发生过疫病,这时伏嫽已经离开京兆远嫁齐地,是几个月以后才得知了消息,这场疫病死了很多人,多是普通百姓,没多久疫病就止住了,所以伏嫽也不清楚这病是怎么爆发的。
前世魏琨送伏嫽去的齐地,两人都没经历过这场疫病,现下与前世不同,魏琨这句话应是提醒,雄黄香艾都是驱蛇虫瘟疫的良药,现时他就已经知晓京兆会有疫病爆发。
伏嫽定定的注视着他。
魏琨并不避讳这目光,因起热,他的脸颊烧出诡异红色,他卷起衣袖,胳膊上已经冒出了几个不起眼的红疹。
伏嫽心头陡然一跳,他就去了一趟渭城,回来成这样,必然是在渭城染上的,渭城只怕已是人间炼狱,戾帝已下诏不再修建陵园,那些染病的百姓再被放回家中,一家子都要遭殃,继而整个京兆沦陷。
眼下伏嫽想到的是,她刚刚碰过他,她是不是也有染上疫病的风险?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伏嫽问道,“我现在回去,阿翁阿母不是也跟着遭殃?”
魏琨一默,竟也想不出好办法,他身上还不确定是不是疫病,若是疫病,伏嫽肯定跑不掉,她此刻再回家,家中人都会被染上。
可她要是不回去,伏叔牙和梁光君一定会杀过来,到时又瞒不住人,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被他们大人得知,伏叔牙定又按捺不住,想上奏给戾帝防疫,戾帝指定不听,到时降罪下来,自找苦头吃。
伏嫽突然又问他,“你先前请来为阿翁看病的西域铃医是不是还在京兆?”
魏琨立时起身,头晕目眩,伏嫽赶紧将人扶住,高烧下,他的呼吸都很热,“请女公子稍等,他不见钱不开诊。”
伏嫽扶着他,自然能感触到他肌肤上的热度,见他没有要自己帮取的意思,便飞快松了手。
他往角落里的破橱柜走去,这间屋子里像样的家具也只有它了,那橱内衣裳不多,底下摆着一只陶匮,魏琨蹲下打开陶匮,里头除开剩下的四百金,还有一只类虎形的金刻物,她只看了一眼,那玩意就被他用布盖住。
伏嫽暗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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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那物看起来太像虎符了,上一世她只在梁献卓手里见过一回虎符,她听梁献卓说过,虎符原本是两半合二为一,传到先帝手里时,先帝手中留一半,另一半若有边关战事,会赐给统帅统领三军,她阿翁就曾手持虎符出征过,凯旋后还得交付给皇帝,后来先帝日渐懒理政事,先太子临朝监政,先帝又把这半只虎符赐给了太子,随着先帝诛戮先太子,半只虎符也不见了踪迹。
伏嫽疑心自己是看错了,等他取完金,看他步履摇晃,还想扶着他,结果被他避让开。
伏嫽直咬牙,当她高兴伺候他,要不是嫌他太慢,耽误事,他死在原地她都不会看一眼。
魏琨把取来的金交给了伏嫽,又告知那西域铃医的住处,便再抵抗不住高热,倒在席上晕厥了过去。
外面已经黑透了,星辰斑点,这下回府定要挨骂,也顾不得许多,伏嫽来时坐的轺车,御奴催她归家,被她呵斥了一顿,便老老实实驾车去寻西域铃医,那铃医果然见钱眼开,伏嫽没费口舌就把人给带回了小宅。
铃医进门前先服下一枚避毒丸,伏嫽也想要,铃医张手道,“一枚避毒丸要一金来换。”
伏嫽爽快的用一百金换了一百枚避毒丸,与阿雉各自服下避毒丸,剩下的再小心装好,带回去以备不时之需。
西域铃医上前扒拉着魏琨的眼皮、嘴巴、鼻孔,连他的咯吱窝都没放过,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伏嫽听不懂的话语,这里也没个译官给她翻译,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
这铃医自说自话了一阵,还好自药箱中拿出了一副药方,那药方也不是大楚的文字,伏嫽看不懂,铃医会说楚语,找她要三百金才愿意给她解释用药,她知晓这药方宝贵,可手头只有两百金,想来想去,一狠心,便解下腰间的组玉佩充做药费,这副组玉佩是她及笄时,大姊姊送她的,一副组玉佩打造下来,足足用了白玉、红玛瑙、绿松石等各色玉石,组玉佩她有好几副,但这副是她最喜欢的。
阿雉拿来竹简和刻刀,听着铃医翻译,一个字一个字的刻了下来,随后伏嫽把这药方贴身保管好,阿雉送铃医回去,顺便拿药。
一来一回,又耗费了不少时间。
阿雉煎好药端进来,和伏嫽一起扶着魏琨坐起身,魏琨人高马大,伏嫽和阿雉两个小女娘光扶他就扶的吃力,终于把人扶靠在墙上,伏嫽就赶紧喂药,那药是有些苦,魏琨薄唇紧闭,喂不进去。
伏嫽这时的耐心已经要没了,叫阿雉把他嘴掰开,阿雉胆怯的很,不敢碰他。
伏嫽叫阿雉帮她再把魏琨给扶回席上,直挺挺的躺好了,伏嫽撩起裙摆抬腿跨坐到他身上,用那一双细白若青葱的柔荑使劲掰魏琨的嘴唇。
阿雉想不到自家女公子这么虎,一时看傻眼。
伏嫽边掰边骂,“我活到如今,竟要受你这狗贼的委屈!真以为我要与你做骨肉之盟,你鄙薄我,我就不嫌弃你了吗?似你这等虎狼之辈,你和梁献卓也不遑多让。”
她想到前世遭受的苦楚,气到了极点,恨不得把他当做梁献卓狠狠抽两大耳光。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女公子,魏郎君醒了,”阿雉小声提醒她。
伏嫽才恢复一些理智,目光与魏琨幽沉沉的视线交织,她绷着一张薄粉生气的脸道,“给他喂药!”
然后一气呵成的从他身上下来,急匆匆出了房门,砰的把门关上。
14. 第十四章
后半夜,伏嫽和阿雉才归家,两人偷偷摸摸回了棠梨苑,东院那边没动静,便都悄悄放下心。
洗漱过后,主仆两个坐在小案前,惬意的喝着杨梅汁解暑气,又把今日从西域铃医那里买来的避毒丸分了一分。
伏家上上下下连奴仆一起统共有十六口人,得留十六颗避毒丸防身,旁支多不在京兆,倒省了些。
其余的避毒丸要匀给大姊姊和三姊姊,二姊姊一家不在京兆,但大姊姊和三姊姊家中人丁兴盛,这剩余避毒丸没准还不够。
伏嫽很是懊悔没跟西域铃医买下避毒丸的药方,就算不够,有药方也能配成,她叮嘱阿雉,明早再跑一趟西域铃医的住处,务必让其留下药方。
阿雉答应下来,瞧夜已经深了,催促着伏嫽快歇下。
伏嫽还有事要做,让阿雉搬来几册没用过的竹简,主仆两人连夜将那治病的药方刻写了三份。
忙碌到三更天,才疲倦的躺倒,伏嫽临睡前想着这一天的事情,魏琨要带病上值,他在御前伴驾,极容易将疫病传给戾帝,到时长安的疫病还没兴起,戾帝先遭一顿折磨。
戾帝当魏琨是卑贱走狗,随意轻贱,却不知魏琨是头蛰伏的恶狼,随时会张开獠牙撕扯吞噬掉他的血肉。
伏嫽在心底叹息着,他这条狗命是她救的,就凭这救命之恩他也不能杀她。
--
翌日,伏嫽破天荒起的很早,和阿雉分头行动,阿雉去寻西域铃医,伏嫽则带着避毒丸和药方先去丞相府拜见大姊姊伏姜。
伏嫽进府时,窦豹已经上值去了,伏姜才把孩子们送去上家塾,见她上门,自然高兴,茶水点心皆合她的口味,又将人拉到跟前看了一圈,说她又抽条了,约莫不久身上的衣服就不能穿了,正好孩子们也要做衣裳,索性也给她做几件新的襜褕、袿衣,叫婢女拿来尺子,给她量好尺寸。
这般闲话几句,伏嫽从她这里也得了一些消息,这几日朝里已有大臣上奏戾帝请立皇后。
立翟妙的呼声最高,少不了颍阴长公主的推波助澜,渭城停修陵园一事上,翟妙出了力气,朝里几位当轴也隐隐偏向她,她父亲是戾帝在鲁国就倚重的中郎将,戾帝有心提拔自己人,趁此立后的档口,翟家真要鸡犬升天了。
与前世没什么差别,等翟妙入宫,后宫才算真正拉开了争斗。
伏姜屏退左右,问伏嫽,“你怎么和颍阴长公主搅合到一处?往后莫再与她来往了,再叫我知晓你跟着她胡闹,阿母不揍你,我来揍。”
伏姜的先生是宫中女医圣手,伏嫽跑宫里做过什么事,哪里能瞒过伏姜,伏姜是长姊,都说长姊如母,虽疼伏嫽,但伏嫽犯错,也绝不手软。
伏嫽此刻乖巧的很,如数交代了,只隐去魏琨得病,听的伏姜冷汗淋淋。
伏嫽把带来的避毒丸和药方拿出来交给她,道,“药方给了大姊姊就是大姊姊的,与伏家无任何瓜葛。”
她不是不明白药方的重要性,但伏家如今只能自保,不敢再强出头,京兆疫病爆发,能出面救人的豪族,绝不是伏家。
前世窦相国染病身故,疫病过后,窦豹被戾帝打入大狱,窦家一夕间从鼎盛豪族坠落,大姊姊携儿女仓皇归家避难。
那时伏嫽人在齐地,几个月之后才闻得消息,根本无力施救。
这份功劳,只有到窦家手里,伏嫽才会安心。
伏嫽正事说完,就与伏姜告辞,又去了趟原家,同伏昭也复述一遍话,才安心离开。
等出了原家,她前往市廛买了上百斤的雄黄、香艾,这些东西她不敢带回家,转道去了魏琨的破宅子,原本还以为要等几个时辰,魏琨才回家,凑巧的是,魏琨竟然骑着马回来了。
魏琨开了门,帮御奴把雄黄、香艾都搬进院子,伏嫽暗中观察他片刻,感慨人年轻真好,一晚上过去,只是面色差点,能当值能卖力气,谁会看得出他得病了。
魏琨转身进房里。
伏嫽嘱咐御奴去接阿雉,随即也走到屋前,凑里面看,魏琨四仰八叉的倒在草席上,面如金箔,伏嫽凑近看,他已经昏死过去。
刚刚不是挺能耐,原来是强撑啊。
她撩起他的衣袖,瞧那胳膊上的红疹还没消下去,这个时辰他回来应该是吃药的,眼下撅过去了,靠他自己吃药是不能了。
阿雉也没回来,只能伏嫽自己动手煎药,这破院子小归小,五脏俱全,伏嫽在厨下煎好药端进房,正愁怎么喂药,却见魏琨直板板坐了起来。
伏嫽把药递给他,他一口喝尽,又闭上眼睡过去,一句话也没同她说。
伏嫽心想自己不能跟个病人计较,便打算等阿雉来了,就回家。
约有一盏茶,院门被人敲响。
伏嫽当时阿雉他们回来了,忙去开门,结果一开门,门外来的是颍阴长公主的婢女。
那婢女显然来找魏琨,没料到她在这里,两只眼滴溜溜想看进去。
伏嫽挡在门口,噙着软笑,问她来意。
婢女道,“魏郎君好像身体不适,长公主命奴婢来看一眼。”
伏嫽回她,“劳长公主挂念,阿琨兄兄没有不适的地方,他此刻在更衣,不便出来。”
她俏生生的立在门里,雪肤乌发眸光盈盈,分外明媚动人。
伏氏尚荣耀时,人人皆知伏氏女貌美,伏家上几代是草莽出身,真正有美名开始,是梁光君嫁进伏家,梁光君的母亲是邯郸人,邯郸乃是美人故地,古有赵女艳名,大楚开国以来,也不知出了多少美人,达官显贵纷纷向往,梁光君的母亲便因美名嫁给了淮南王,梁光君承袭了母亲的美貌,并将这美貌传给了自己的女儿们。
那婢女在颍阴长公主跟前当差,见过不少世面,伏家的几个女娘,伏家长女端庄矜然,二女英姿飒爽,三女清丽娴雅,各有风采,独独这伏家幼女,生的异常美艳,就连颍阴长公主都曾感叹过,伏嫽不肖母,更像她的外祖母,一颦一笑间皆是美人风情。
婢女心中狐疑一阵,没进门,兀自离去。
伏嫽合上门,不免幸灾乐祸,瞧颍阴长公主这架势,魏琨一时半会难摆脱掉,说不定还得牺牲色相,难怪上一世颍阴长公主死在他手里,这可算得上是奇耻大辱了。
伏嫽走到屋前见门关上了,没推动,竟是从里面拴上了,那定是魏琨醒了,她敲了敲门。
“请女公子稍等片刻,我在更衣,”魏琨在门里道。
伏嫽听他嗓音还有几分虚弱,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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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说你更衣只是应付人的说辞。”
他还当起真来,那婢女人都走了,总不可能还回来吧。
屋里没声,伏嫽耐着性子等在门口。
须臾屋门开了,魏琨再走出来,身上已经不是官服,着褐红直裾袍服,腰间带玉钩配环首刀,发髻梳的整齐,脚上也换成岐头履,这派头倒像是哪家豪族公子,但豪族公子不可能住在这么破落的地方。
伏嫽讥诮道,“从前怎不见你如此讲究?现在生起病……”
院门忽又有人敲门。
魏琨眼神示意她噤声,她立刻不说话了,但心里想的却是,应该是阿雉他们。
魏琨去开门,门口站着的还是先前那个婢女。
伏嫽眉头微皱,婢女真的回来了,那魏琨换衣裳,莫不是还要去长公主府?
“陛下召魏郎君前去长公主府伴驾,听说女公子也在这里,便也请女公子一道过去,”那婢女道。
戾帝召见,伏嫽哪敢拒绝,这下是听懂了,戾帝闲的没事,去长公主府找乐子。
伏嫽才刚答应大姊姊不跟颍阴长公主来往,只能被迫再违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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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嫽和魏琨进到长公主府的修竹园,园内丝竹之声靡靡,身段柔美的舞婢与体格健壮的男子贴身跳着折腰舞。
戾帝坐在上首,怀中揽着薄朱,兴致勃勃的观舞,下首是梁萦,身边坐着一个少年伺候,目下神情阴晴不定。
场中跳舞的男男女女扭来扭去,伏嫽简直不忍直视,一路都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魏琨。
婢女引着他们到右下角的长案,魏琨向戾帝和梁萦行礼,伏嫽也跟着行了礼。
戾帝随意摆手,意思再明显不过,他们别打搅他看歌舞。
魏琨便撩摆坐下。
伏嫽见他这般熟练,猜是习惯了这种场面,大抵戾帝时常来颍阴长公主府玩乐,对他来说,这只是小场面,凭戾帝的荒唐,一定还有比这更不堪入目的,这就不是伏嫽想再见识的了。
伏嫽也淡定的坐到他身旁,四周仆婢环绕,伏嫽想与魏琨说小话也不敢,只能盯着不远处的鎏金银竹节铜熏炉发呆,熏炉里散发出来的香雾,伏嫽闻着便觉头昏脑胀。
那歌舞好似没有尽头,跳过一遍又一遍。
伏嫽余光里薄朱和戾帝靠在一起说着什么,不一会儿,戾帝授意身旁的中常侍赐下酒水,几张案上的酒盏都满了酒。
梁萦神情越发阴翳。
戾帝对伏嫽道,“王太后感激你上次一语道破她心中郁结,这酒是朕给你的恩赏。”
魏琨喉结滚动,出声制止,“陛下——”
戾帝面有不悦。
伏嫽暗中揪住他的衣摆,不让他多言。
魏琨欲再言,她立刻举杯谢恩,将那杯酒喝了下去,那酒入口便是扑鼻的血腥气味。
伏嫽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坐下以后没多久便周身燥热不止,她伏在案上难以自控的发抖,耳听着戾帝在跟魏琨说话。
“近日你辛苦了,你是朕的人,朕岂会亏待了你,朕听说你和她两情相悦,只是伏叔牙那个老匹夫瞧不上你的出身,才一直不肯将女儿嫁给你,现在朕赐她喝了鹿血酒,她是你的了。”
15. 第十五章
方才跳舞的人皆散开,戾帝身旁的中常侍递了眼神给小黄门,两边小黄门搬来一扇绢素围屏架在当中,绢纱薄透,遮不住什么。
戾帝的意思不言而喻,要魏琨和伏嫽当众表演活春宫给他看。
薄朱看向已近迷离的伏嫽身上,一杯鹿血酒就能轻而易举的毁掉这个丫头,断了儿子娶她的念头。
还能借此狠狠打在颍阴长公主的脸上,颍阴长公主看上这姓魏的郎官,那就让她亲眼看着他和别人颠鸾倒凤。
薄朱略感得意,报了先前的仇,皇帝还越加宠爱她,皇帝不需要敬重的姑母,皇帝只需要听她的话,有一日乖乖把皇位让给她的儿子就行了。
这时有婢女匆匆自外进来,说伏叔牙携梁光君找上门,求见戾帝。
戾帝极讨厌伏叔牙,兴奋的催着魏琨赶紧抱伏嫽进围屏,再命人传召伏叔牙。
梁萦借机道,“陛下千万不可鲁莽行事,那舞阳侯不足为惧,可长乐翁主陛下总要给几分薄面,她的父亲是淮南王,若知晓外孙女有事,必会生怨,陛下岂不是在给自己树敌。”
淮南王远离京兆,因与先帝是同胞兄弟,封国比其他诸侯王都大,也唯有淮南王在自己的封国内蓄养了规模可观的地方兵力。
戾帝虽放纵,但登基以来,他最忌惮的就是各地诸侯王,虽说相比朝廷所掌军队,这些地方兵力不足为惧,但戾帝目前的皇位还没坐稳,疑心生暗鬼,总担心朝里有大臣与地方诸侯王勾结,梁萦的话,让他也有一番心惊。
这么好的机会能够羞辱伏叔牙,戾帝却又舍不得放掉,一时犹豫不决。
魏琨的身侧伏嫽颤栗着轻喘,那杯鹿血酒对她而言酒性太烈,她根本经受不住,要不真遂了戾帝的意思入那围屏,要不冷眼旁观,不管她死活。
不管她死活,伏叔牙夫妇会伤心欲绝。
魏琨原是席地而坐,此刻猝然起来道,“陛下对微臣如此厚爱,微臣感激不尽,既然陛下说女公子是微臣的,还请陛下为微臣和女公子赐婚,君侯必不会违抗圣令。”
戾帝当下拍手叫绝,赐婚好啊,他听其他郎官说过,魏琨极有可能是伏叔牙的私生子,儿子女儿结成夫妻,让伏叔牙打碎牙齿和血吞,他想看春宫戏有的是人表演,等他坐稳帝位,杀淮南王不是手到擒来。
戾帝当即命中常侍颁下赐婚诏书,挥手让魏琨退下。
魏琨俯身将伏嫽抱起来,她已然浑浑噩噩,柔弱无骨的伏在他胸膛上,红唇发出微弱呓语,乌发蝉鬓,脑后垂髻尽数挂落进他的臂弯,妩媚之态毕现。
戾帝又不免惋惜,郎官高大威猛,与这样艳丽娇美的小女娘在床榻上定让人看了血脉偾张,戾帝喝了不少鹿血酒,立时劲头上来,小女娘有个什么意思,他的王太后才是风情万种,无人能及。
戾帝往薄朱的怀里钻,嘴里叫着母妃、母妃。
魏琨面无表情的旋身退走。
薄朱脸都青了,却不能将他推开,想将他安抚住,可他不管不顾的撕扯着衣裾,薄朱惊慌道,“还请陛下顾及体统,长公主还在这里……”
梁萦忍了许久,这等回报的好时机哪里肯放过,“王太后不必拘泥,陛下在长公主府就像在宫里一样,只要陛下高兴,我无有不可。”
跪在她身边的少年极识趣,扶起她离座,将这空荡的修竹园留给了戾帝和薄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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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琨一路抱伏嫽出了修竹园,径自朝长公主府外快步走,将从羊肠小道出去,伏嫽颤巍巍吐出了一口血,人已神志不清,气若游丝的叫嚣着。
“你骗我八年、杀我满门……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魏琨脚步稳健,不曾低头看她一眼,直出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外,梁光君和伏叔牙已经接到了赐婚诏书,伏叔牙心里乐呵呵的却不表露,梁光君倒是一脸不高兴,两人见魏琨抱着伏嫽出来,伏嫽不仅昏迷还唇角沾血,便是心里慌神,也不敢站在长公主府门口问,匆忙招呼魏琨上轺车。
魏琨停在轺车前没动,车旁的阿雉小声道,“来长公主府前,奴婢骗君侯和女君吃下了避毒丸,魏郎君不必担心。”
魏琨便上了轺车,告诉夫妇俩伏嫽误喝了鹿血酒,其余的事一概不提。
伏叔牙登时内疚,都怪自己当年说了戾帝的不是,才叫他记仇到今日,害的绥绥吃苦头。
梁光君心更细些,听出魏琨有隐瞒,鹿血酒岂是能误喝的,这酒本就是男女间助兴的东西,大抵是皇帝故意羞辱,才叫伏嫽喝下去,鹿血酒酒性猛烈,伏嫽打小体弱,一直养的娇贵,陡然喝了这酒,身体才会受不住吐出血来,若他们再来迟些,伏嫽还不知道要遭受些什么难堪的折磨。
梁光君抹掉泪,与伏叔牙商议过后,伏叔牙叫跟随的儿客快马赶去丞相府请伏姜回府救治伏嫽。
伏叔牙又假做对赐婚一事愤怒,斥责魏琨几句,随后赶魏琨下轺车,轺车丢下他迅速离去。
没走远的中常侍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回去禀报给了戾帝,戾帝更是愉悦,又拉着薄朱一阵狂欢。
直到深夜才回宫。
没几日,戾帝听从朝臣谏议,立翟妙为后。
帝后大婚不久,又有当轴上奏,齐王已留滞长安满一个月,戾帝该放薄朱出宫,让其母子回齐地。
戾帝哪里肯放人,将那上奏的大臣贬斥出朝堂还不够,连夜赐毒酒,对外宣称其在家中自尽。
举朝哗然,以大司农原昂为首的大臣轮番为其喊冤。
戾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把原昂也给贬出朝堂,正好提翟妙父亲翟骁到大司农的位置上。
只是不等他贬人,他就突发恶疾病倒,朝里便想趁着戾帝得病,求皇后翟妙做主,放薄朱出宫。
但薄朱何等机智,她早在戾帝生病时,就衣不解带的贴身侍奉,戾帝的眼里一刻也离不得她,翟妙纵使想送她离宫,也找不到机会。
戾帝这病古怪,宫中侍医诊下来,迟迟不敢定论,直到薄朱也病倒了,浑身起红疹,高热不退,他们才断定这是疠疾。
疠疾乃是瘟症,往年民间水旱灾害若救治不及时,就会伴随着这样的瘟症蜿蜒,这病传染性极强,能造成成片成片的死亡。
侍医们也想不明白戾帝怎么会得了瘟症,宫中妃嫔众多,便赶紧隔离了戾帝住的甘泉殿和薄朱的迎风馆。
伏家还在商议着伏嫽和魏琨的婚事。
伏嫽从长公主府回来以后,伏姜来的及时,用药浴平复了她体内承受不住的燥欲,只是身子也虚了不少,将养几日才下床,情绪明显低落了许多。
这亲事是皇帝下旨定的,伏叔牙对魏琨这个女婿满意的不得了,梁光君纵然颇有微词,也不得不从。
伏家上下,最伤心的大概就是伏嫽,她想让魏琨入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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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魏琨要杀她,等到她不想要这个赘夫了,魏琨求来了戾帝的赐婚诏书,诚然那是权宜之计,可她和魏琨硬生生绑在一起,她怎么敢确信他哪天忍耐不了,就会真像他说的那样,杀她灭口再毁尸灭迹,阿翁阿母那么信他,她就算死了,他也是他们的好女婿。
这时京兆一夜之间突然多出了许多身患疠疾的病人,当街就有病死的人,各个民间医馆都被挤满了,宫中侍医们没日没夜的研究着治病良策,没有救命良药,这样的状况只会越来越严重。
朝廷对于处理疠疾没有好办法,只能暂时将这些病人集中隔离,禁止他们与正常人接触,但这病还在快速蜿蜒。
一时间人心惶惶,昔日繁华的京兆,权贵当街走马的景象一扫而尽,皆闭门不出。
魏琨一直在宫里当差,无暇回伏家,亲事只能暂时不办,有伏嫽提前备下的避毒丸和药方,倒不担心家中会有事。
伏嫽耐心的等待着,果然在宫里传出戾帝和薄朱快要不行时,丞相府对外宣称,伏姜会治疠疾,这病有救了。
伏嫽也适时的拿出避毒丸让家中人服用,只说是大姊姊伏姜给的。
只是可惜那西域铃医溜的早,阿雉去他住处才发现他连夜跑出了京兆,怕是早就预料到京兆会爆发大瘟疫。
伏嫽这里也没闲着,她偷偷递了信给伏姜,想要给她进宫打下手。
伏姜对这病不熟悉,医治戾帝和薄朱确实也没什么把握,可也不愿伏嫽再和宫里人打交道,再三纠结下,她让伏嫽扮作她的婢女,不许离她半步,才答应带她进宫。
伏嫽又废了一番口舌让家中大人答应,便跟着伏姜再次进了甘泉宫。
这回她穿着婢女的衣服,因疫病缘由,所有人都必须戴上面纱,有伏姜在,她轻而易举的来到了甘泉殿。
甘泉殿这里只留了魏琨在内的几个郎官守卫,太监宫婢们皆远远站在殿外,里面不传唤,没人愿意靠近。
上次长公主府后,伏嫽就没再见到魏琨,这回见着,他脸上也围着面罩,瞧不清脸色,只是身姿挺拔,眉目冷冽,瞧着病好了。
戾帝也是倒大霉,凭他怎么想,兴许都想不到身边有这么个歹毒反贼,不声不响就把病过给他了。
几个郎官你瞥我我瞥你,都不愿领她们进殿。
魏琨踱步到殿前,推开殿门,引她们进去。
郎官们各自愤懑,他们都是贵族儿郎,惜命的很,不像魏琨这种草莽出身,为了博得戾帝宠幸,命都能豁出去,实在令他们不齿。
殿内戾帝和薄朱一人躺在一张簟席上,皆是昏迷状,露在外的肌肤上红疹已化出脓水。
伏姜想上前给他们看诊。
伏嫽拦住她,小声道,“大姊姊,这疠疾太凶险,我知道怎么治,你先退一边。”
伏姜将信将疑的退到一旁。
伏嫽也不怕魏琨知道她是谁,跟魏琨道,“劳烦郎君取来锦帛。”
魏琨微觑着眸看她,半晌照她话取来了两匹锦帛,伏嫽拉开锦帛,叫魏琨帮自己搭把手,然后把戾帝和薄朱从头到脚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鼻孔供他们呼吸。
随后伏嫽便撸起衣袖,抡圆了手,对准他们的脸,啪啪就是两耳光,再抬脚朝着两人的胳膊、肩膀、大腿上踩,要多用劲就有多用劲。
敢逼她喝鹿血酒,当她是好欺负的,今日他们不死也得脱层皮!
16. 第十六章
伏姜目瞪口呆,一时分不清她是在治病,还是借治病在伺机报复。
簟席上躺着的毕竟是大梁天子,若不小心被给作弄死了,当真不好收场,可想想那杯鹿血酒,分明是天子蓄意羞辱,丝毫不顾及伏嫽的死活,她是家中小妹,自小被宠到大,谁舍得给她罪受,偏偏对方是天子,便只能忍下这委屈。
伏姜揣在衣袖中的手心里尽是冷汗,却不能上前拉开伏嫽,伏嫽现充作她的婢女,魏琨又在殿内盯着,他是皇帝的郎官,得皇帝器重,即便是阿翁培养起来的,也怕他不偏私。
殴打皇帝是死罪。
不论是不是报复,都得说是治病。
伏嫽手脚并用,很是出了一口窝囊气,打完人后把袖子捋平,又恢复淑女的姿态,小步小步的回到伏姜身旁,温柔道,“奴婢已替陛下和王太后驱除瘟气,请女君用药吧。”
她说话间隔睨了魏琨,魏琨像根木桩立在错金铜博山炉前,虽然遮着面罩,但伏嫽莫名就看出他此刻定是在作壁上观,戾帝那日羞辱的不止是她,还有他这个“忠心耿耿”的郎官,她暴打这两人,也给他出了气,他此刻心里定在窃喜。
伏姜便将带来的药方递交给魏琨,让他送去少府,由侍医们据药方开药,照料服侍戾帝和薄朱的活计自有这些侍医来做,就用不着她们了。
魏琨送两人到殿外,那几个郎官见他们出来,自发站远,极怕染上殿内的瘟症。
宫里这样的是非地,伏姜急着带伏嫽走,然而伏嫽不急不缓,仰起头细里细气的交代给魏琨。
“烦请记住,要用奴婢那法子,为陛下与王太后驱个三五日的瘟气,才能药到病除。”
她打了戾帝,魏琨岂能置身事外,也得替她卖卖力气,这锅不能她一人背,他一个反贼,定有办法让戾帝被打了,还对他们感激涕零。
伏姜越听越觉得伏嫽这是存心报复,打一次也就罢了,再打上三五次,戾帝和薄朱怕是没个人样了。
伏姜横了伏嫽一眼,让她提好空的药箱,赶紧出甘泉殿。
伏嫽乖乖的跟在后头,小女娘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梳的整整齐齐的头发挽成椎髻垂在不盈一握的细腰上,纵使她脸上有面纱,从那修长秀颈和纤纤玉指也能看出,这是个绝妙的小美人。
那几个郎官都是豪族的纨绔子弟,素日好寻花问柳,盯着伏嫽的背影都能品头论足。
“那小婢女也是个美人胚子,日日遭家中女君嫌弃,还不如脱了丞相府,出来自谋生路,凭她的样貌,便是贱籍,也能入得好倡家,伺候男人总比伺候女君好。”
他们说着污言秽语,得亏伏嫽走了,不然以她的禀性,必会睚眦必报。
魏琨听着不免冷笑,他攥着药方去找侍医。
“可惜进了甘泉殿,回去就要得瘟症。”
几个郎官说完风凉话,眼看魏琨走开,不禁露出嫉恨的神色。
选拔郎官的条件极为严苛,郎官不仅要体貌健伟,还得是豪族出身,由家中为官的父兄保举为郎官,郎官一直是最坦荡的出仕途径,若得皇帝器重,往后定能平步青云。
魏琨没出头以前,这几个郎官最为戾帝信任,他们亦是顶级豪族子弟,戾帝挑选出他们,素有栽培之意。
皇家陵园刺杀案后,戾帝便更亲近魏琨了,戾帝厌恶舞阳侯,这魏琨民间传言是舞阳侯的私生子,他们也曾偷偷跟戾帝告密,戾帝不仅没有疏远魏琨,反倒更抬举他,他们只当戾帝不在意,可转头戾帝就颁下赐婚诏书,让魏琨娶舞阳侯的小女儿。
戾帝这要不是存心的,说出去谁也不信。
郎官们都想看魏琨的笑话,毕竟谁都不愿被一个杂种压一头,可伏家接了赐婚诏书以后,欢天喜地的筹划着亲事,给关系要好的豪族都递了请柬,伏叔牙私下与人说起魏琨这个女婿,也是赞不绝口,不瞎的都看出来,魏琨显然不是他的私生子。
魏琨不过是普通庶身,攀上了伏家,从此一跃成了仕族,有伏家在背后撑腰,对他们更有威胁,这些日子,家中大人们也都提点他们,陛下虽然病危,但也是除掉魏琨的好机会,他魏琨不是最爱在陛下面前表现吗?那就各自站好各自的岗,至于甘泉殿,该是他魏琨进的,谁也不会傻的往里钻。
薄朱只是在甘泉殿服侍戾帝两日,就迅速被染上疠疾。
可魏琨进出甘泉殿,一点事都没有,连侍医都震惊于他体魄强健,怎不叫他们妒恨交加。
片刻后,魏琨又折回甘泉殿喂戾帝和薄朱喝药,根据那西域铃医的嘱咐,这药一天要喝三次,魏琨喂过三次药,戾帝和薄朱于第二日清晨醒转。
两人身上的锦帛被解开,两张脸打的鼻青脸肿,动一下就腰酸背疼。
魏琨给以解释,“陛下性命垂危,丞相家的伏女君研制出了药方,并配以体疗法为陛下和王太后逼出瘟气,陛下和王太后这才转危为安。”
魏琨解释了一番体疗法,并代为转达伏嫽的意思。
戾帝和薄朱还得挨三五天的打,按理说打皇帝是犯上作乱,可现在是治病,戾帝要想病好,也得乖乖挨打。
戾帝对此将信将疑,又环顾四周不见宫婢中官,十分恼怒,怪叫着要人伺候。
魏琨缄默片刻,起身出去,不一会儿带进来几个侍医,侍医们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谁都不敢靠近戾帝。
侍医也把魏琨的话复述了一遍,皆战战兢兢的表示,戾帝和薄朱不被打是好不了的,且他们的病容易传染人,只能关在甘泉殿内静养,顺道支吾,敢近身他们的,都被他们给传染了瘟症,现下只有魏琨能够健健康康的近身照料他们。
这更让戾帝生气,骂了一通后,倒在席子上面哎呦着,浑身高热不止,还哪儿都疼的厉害,一旁的薄朱也是遭不住这浑身疼,只能一动不动的强忍着,唯恐招致戾帝厌弃。
当中有侍医见戾帝好像病发了,直言该上体疗法出一出戾帝身上的瘟气,这样戾帝也好的快。
魏琨便在这时求请戾帝另挑其他郎官施体疗法,“陛下于微臣恩重如山,微臣实在不忍对陛下下重手。”
戾帝听过不少奉承之言,魏琨的言辞放在平日并不能打动他,但现下重病中,其他人都不敢凑近,只有魏琨不畏瘟病,便使得戾帝想到这些时日,凡他嘱托,魏琨皆尽心尽力办好,假使魏琨所言尽是真心,为什么不能将其纳为心腹。
伏氏已是危若累卵。
凭魏琨对自己的忠心,纵使让魏琨杀伏叔牙,也不是做不到。
让伏叔牙死在自己的私生子手里,戾帝光想想就觉得舒爽。
戾帝命侍医们都滚,随后对魏琨语气温和道,“你有此赤诚之心,朕甚感动,等朕病好了,必有重赏。”
他随即让魏琨出去传话,把那几个他先前看重的郎官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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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叫进来,让他们来施体疗法。
魏琨便出殿传达戾帝的口谕,几个原先说风凉话的郎官霎时惊恐万分,互相推来推去,魏琨提醒他们都得进去,他们才畏畏缩缩进了殿,不多时就听殿内戾帝的惨叫伴随着咒骂,都是在骂这些郎官,一声高过一声。
魏琨掩在面罩下的唇轻扯了扯,伏嫽这招甚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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戾帝和薄朱一日好过一日,只是日日挨打,两人脸肿的像猪头,这等丢丑之事,戾帝断忍不得,把怨气全撒在了那几个郎官身上,身体刚好,就把那几个郎官撤职发落回家,郎官们在宫里吓破胆,这连日亲近戾帝,自然也病倒了,豪族再有能耐,也怕这瘟病,只得求到丞相府,求伏姜诊治,伏姜不能拆穿伏嫽的谎话,给了药方以后,也叫各自归家一定要每日施以体疗法。
那些郎官病痛之下又日日挨打,即便病情稳住,身体也都垮了,他们都是家中着重培养的嗣子,他们不行了,家族里马不停蹄就会抛弃他们,栽培下一个嗣子,免不得一场内斗。
伏嫽自然不关注这些,她只看到伏叔牙近来愈发春风满面,听他说魏琨加官了,除做戾帝的郎官外,还加官侍中。
侍中随意出入宫廷,侍奉皇帝左右,亦可参政,是皇帝最亲信任重之职位。
伏嫽都要感慨魏琨的能耐,她设了个难关给他,结果不仅没难倒他,他还加了官,顺道清除了对他有威胁的郎官,他倒混成戾帝的心腹,前世他一直做戾帝的狗腿子,也没见戾帝为他加官,这一世更风光了。
有几回伏嫽撞见他来家里商议亲事,身上的衣服料子也用起贵的了,看得出如今俸禄殷实,不似以往节俭了。
每回他来,伏叔牙有意要他们相处,如今疫病爆发,也不能出门,只得叫他们在家里坐一处说说话。
伏嫽是不耐与魏琨搭话的,伏叔牙前脚走,后脚她就跟着跑,伏叔牙觉得稀奇,之前两孩子背着他们感情甚好,现在赐了婚,反倒没话了。
这日魏琨休沐,上门来,伏叔牙领着他们两个不尴不尬的坐一处,闲谈中免不得说起这疫病。
魏琨在御前当差,他最知道戾帝的想法,戾帝自从得过疠疾,虽然治好了病,但脸上身上终究留下许多斑麻,他恨极这病,想下令把那些患病的百姓全部处死。
伏叔牙长于短叹下,哽咽着说造孽,却无能为力。
伏嫽这时恍然大悟,上一世京兆的疫病能那么快治好,大抵也是戾帝下令,处死所有患病的百姓,才会那么快遏制了疫病。
她小时候喜欢听傅母说民间趣事,傅母的娘家是养鸡大户,鸡若得了鸡瘟,只能把那些得病的鸡都宰了,才能止住病,戾帝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不把百姓当人了。
三人相对无言。
待到晌午,下人来报,说伏姜接伏嫽去丞相府玩耍,听闻魏琨也在,便叫了一起。
伏嫽重换一套素净些的襦裙,戴上面纱,和魏琨一起出门,坐上窦家的马车,前往凤栖原。
马车行到长安驿馆附近,陡然被人给拦了下来。
伏嫽隔着门帘听见外面尖细稚嫩的中官嗓音,要求见伏姜。
那声音伏嫽再熟悉不过,外面的寺人是梁献卓身边的苏让,他快要急哭了。
“奴婢冒昧求女君救救大王,大王他也染上了疠疾,如今人在驿馆无人搭救,只有女君能救他……”
17. 第十七章
伏嫽有些出神。
魏琨要出马车。
“慢着,你等一下!”她急促道。
魏琨眉心皱了皱,又坐回去。
隔着一层面纱,他看不清伏嫽的表情,伏嫽指使他道,“你跟他说,大姊姊不在车里,让他不要挡道,耽误我们救治百姓。”
魏琨盯着她的眸光若有所思,她的心提到嗓子眼,还好他没问什么,起身出马车外复述她的话。
苏让这时候才十四岁,一听伏姜不在马车里,当场嚎啕大哭,马车绕过他继续往凤栖原上走,没过片刻,御奴在车门外道,“女公子,那孩子在马车后面追,我们要不要停下?”
“不要停,让马跑快点,”伏嫽冷声道。
前世的伏嫽或许会心软,但是重活的她不会,梁献卓最会的招数,就是装可怜,他装了八年,她也真的可怜了他八年。
为给他登临帝位铺路,她周旋在贵妇中探听消息、拉拢人脉,他在齐地和薄曼女花前月下。
为他能坐稳帝位,她强撑大度接纳后宫妃嫔,委屈求全,他在背后给薄曼女撑腰,放任薄曼女挑衅她这个皇后。
他装的可怜,最后都变成一把把利剑,将她的血肉剁进泥泞里。
“你们要救百姓,大王也是百姓!为什么不能救救他!”苏让追在马车后面大哭道。
伏嫽猛地捶到车门上,喝御奴道,“快点!”
御奴被她这声喝唬了一跳,伏嫽脾性虽娇蛮,但甚少真的当众发脾气,此刻她显然是动怒了。
御奴忙应诺,甩着马鞭,让马车跑的飞快,后面苏让再难追上,没一会就被甩远。
伏嫽背靠在车壁上,一刹那好像周身的气劲都被抽走,她耷拉着眼,察觉魏琨的目光,她轻声道,“齐王几次三番纠缠于我,谁知道这是不是他哄人的招数,他身为诸侯王,就算得病了,宫里也会派侍医给他看病,没必要当街拦大姊姊的马车,我猜他早知道马车里是我。”
“女公子不用与我说这些,我并不想知道女公子与齐王如何。”
马车到了地方,魏琨下马车前丢下这句话。
伏嫽噌的坐直,揣摩着他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她别太自以为是。
自从戾帝赐婚又给他加了官,这厮日渐目中无人,等和他成婚,她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凭他一身反骨,定会让她吃尽苦头。
伏嫽便是咬牙切齿,也暂时无法,随后下马车,和他一起往凤栖原上走。
凤栖原上有许多临时搭建的帐篷,朝廷把疫民圈禁在这里,不许他们走动,任他们在这里等死。
戾帝想把疫民全杀了,窦相国一把年纪,几次进宫为百姓求情,戾帝给了他几分情面,才没立刻杀疫民,但别指望他的侍医给这些疫民治病。
这几日朝廷出钱出药,戾帝明显嫌疫民耗费太多,大有不愿再发拨的意思,碍于朝堂上当轴反对,才不情不愿的任窦相国统筹。
疫民委实太多,太常和少府将能用的药材都抽调出来给疫民治病,依然有缺,戾帝说什么也不肯让朝廷再出钱购置药材,只能丞相府自掏腰包,遣人将周边郡县的药材收购回长安。
那些药材平日便宜,也没什么人买,眼下京兆爆发瘟疫,许多豪族私底下都悄悄购置药材,是以这些药材都涨了价。
伏嫽听伏姜说起这个,才想起她在魏琨家里藏了几百斤的雄黄和香艾,这些都是除瘟的好药材,正好能用上,丞相府好歹能省些钱,也不至于因救治百姓而府中亏空。
伏姜自然高兴,便与伏嫽一同进到魏琨家里搬药材,伏姜是家中最年长的姊姊,魏琨虽不是亲弟弟,但这些年过来,也没亏待了他,过去时,还特地给魏琨带了两身新衣新靴,说是给伏嫽做衣裳时,顺便也给他做了两身。
这么一通收买人心,魏琨便也被拉来做苦工。
伏嫽与魏琨经过一个个帐篷,里面有病人渐好,却不敢凑近,远远的冲着他们笑,皆是感激之色,这原上疫民原有近千人,泰半都被他们救了下来,也有没熬过去的,那时戾帝怎么都不松口救人,他们等不到救治便去了,是以这些活下来的人都很清楚,他们是自己的恩人。
他们寻到伏姜在的帐篷,喝了一碗伏姜熬制的防瘟汤,便帮衬着伏姜做事,分药煮药再送药。
这一忙就忙了一下午,剩余的几个帐篷里疫民也都喝上药,等再过一两日,第一批病好的疫民能下地,就不用这么辛苦,可以指派他们做一些杂活,便能喘口气。
只要这凤栖原上的疫民能病好,疫病可以止住,戾帝就不会再动杀疫民的念头。
伏嫽几人日落时要走,有疫民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伏嫽百感交集。
伏嫽朝左右看,看得出伏姜脸上欣慰,但魏琨还像平时一般没表情,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伏嫽也不在意他想什么,此刻夕阳余晖下,她想他们几人一定在疫民眼里有如神将,这种滋味说不上好或者不好。
在算定疫病爆发的时候,伏嫽只想过让丞相府揽下治疠疾的功劳,她其实并不知道,百姓得了疠疾,会有多痛苦,这几日她跟着伏姜来这里医治,看多了疫民们的哀叫凄惨,也看过疫民间互相扶持,即便是被逼到绝境,他们也在竭力求生。
伏嫽前世是皇后,皇后被称为国母,百姓是皇后的子民,皇后应该庇佑他们,前世她感触不到何谓子民,从齐王后到皇后的十年,她全都围着梁献卓转,做人她活得失败,做皇后她更失败。
伏姜带着两人下凤栖原。
伏嫽想到来时遇见的苏让,顿了顿,对伏姜道,“大姊姊,我还想去市廛买一些金浆和菜食,回去阿翁若知晓我们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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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人,一定会高兴的要喝酒。”
伏姜欣然答应,转头知会魏琨,“这么晚了,斑奴自己回去也吃不上晡食,不如去家里对付一顿,也正好和阿翁说说在凤栖原上的见闻,阿翁就爱听这些。”
魏琨迟疑了一下,还是应好。
伏嫽兀自撇唇,不吱声了。
伏姜笑他们,都要成亲的人了,还闹别扭。
几人刚下凤栖原,将要上马车,只见御奴拦在马车前面,那地上跪着个半大的小寺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见伏嫽一行人下来,一阵哀嚎。
“求女君救救大王!大王他高烧不止,奴婢寻不到宫里的侍医,女君若不相救,大王他真的要没命了……”
伏姜一听便答应下来,齐王毕竟是诸侯王,若死在长安,终归会招来其他诸侯王猜忌。
伏嫽十指紧攥,不满的悄声道,“大姊姊答应陪我去市廛的。”
伏姜道,“救人要紧,你别任性,你若非去市廛,斑奴也可陪你。”
伏嫽便又不吭声,上马车的时候禁不住剜了苏让一眼。
苏让打着哭嗝还当自己看花眼,不然他也没得罪这女公子啊。
马车上来时两人,归时三人,伏嫽坐在左侧,无精打采的听着伏姜交代魏琨上市廛该买哪些下酒菜,不叫伏嫽贪嘴买太多白灼猪肝,她脾胃弱,夏日里多吃些清汤鲍脯好。
马车摇摇晃晃,她不禁打起盹,在这昏红的傍晚,她好似又回到了前生被梁献卓囚禁在合欢殿的日子。
合欢合欢,本该是极美好的寓意,但却成了囚禁她的牢笼。
那时伏家被夷灭,她亲手打掉了两个月的孩子,梁献卓盛怒之下废了她,依照规矩,她搬离椒房殿,但却被梁献卓强行关进了合欢殿。
她成了废后以后,梁献卓故意羞辱她,不给她宫妃的封号,不让她出现在人前,合欢殿内的宫婢中官都是梁献卓挑选进去的,遵从梁献卓的吩咐,合欢殿前种着羊喜食的紫云英,在傍晚时,梁献卓会坐着羊车①停在合欢殿门前。
合欢殿的前半年,梁献卓在她面前又恢复成了温文尔雅,他像是有足够的耐心陪着她。
她从发疯哭闹到沉寂静默,他常常温柔的问她,他们能不能再要一个孩子,好像孩子成了他的执念,只有她最清楚,他要孩子不过是想将她牢牢的困死在宫里。
变故发生是在落过寒霜的一个秋夜,梁献卓一身酒气冲进了合欢殿,质问她和魏琨是什么关系。
伏嫽已经筋疲力尽,听他说魏琨秘密送信来长安,信是给她的,那封信简砸在地上,她捡起来看,上面只有一句话。
“你愿不愿意来凉州?”
她抱着那信简先是笑,再是哭,听梁献卓崩溃的骂他们是奸夫淫/妇。
她在那一刻终于尝到了报复的甜头。
18. 第十八章
马车行到岔口停下,伏姜也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下了马车坐上轺车去驿馆救齐王。
伏嫽在瞌睡里睁开一点眸,神色发蔫,对魏琨道,“大姊姊独自去驿馆我不放心,我们送一送。”
魏琨回她,“女公子看起来很疲惫,不如不去市廛,顺道回家吧。”
伏嫽哪有不清楚他的,无非是懒得陪她逛市廛,只要家中无人在场,他装都不愿装。
“当然要去市廛,我再困,也得给阿翁买金浆,”伏嫽抬出伏叔牙道。
这话半真半假了,她不管以后魏琨如何称王称霸,现在他就是伏家家兵,就得听她差遣,如若现在她都压制不住他,等完婚,该被差遣的就是她了。
再者伏叔牙听从西域铃医的嘱咐,吃药不能喝酒,已有大半月没尝酒味,近来刚停了药,总嚷嚷着想喝酒,但梁光君一直不许他碰酒水,这次难得高兴,也叫他杀一回馋。
魏琨果然不再多言,听从她的指示,让外面御奴驾车不远不近跟着伏姜的轺车。
轺车停在驿馆门口,他们的马车也停在不远处的甬道里。
透过车窗往外看,驿馆的大门洞开,门里昏黄的篝火摇曳,巫医围着篝火在跳傩舞,凄婉哀怨的悲嚎响彻驿馆,那是齐人的语调,京兆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哭什么。
若没有前世,伏嫽也听不懂,眼下她听的清明。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②
他们在哭梁献卓为戾帝不容。
前生这个时候,梁献卓早已回了齐地,可如今梁献卓还留在长安,从大楚建朝至今,鲜有诸侯王停留京兆超过一个月,即使是她的外祖淮南王,身为先帝的亲兄弟,颇受先帝喜爱,每年来长安也不得停驻太长时间。
况且梁献卓与戾帝并非同母所生,他能留在长安这么久,显然是薄朱的本事,薄朱再有本事,一个诸侯王停驻长安太久,也会让戾帝猜忌。
伏嫽心中一动,梁献卓得了疠疾,宫里没有侍医来给他看病就很蹊跷,驿馆守卫森严,出入都有人监查,梁献卓怎么得的疠疾,也很蹊跷。
没准真是戾帝想趁此时机除掉梁献卓,薄朱大概还蒙在鼓里。
她目送着伏姜进去,心思沉重,这么好的机会竟就错失了,她也没办法劝动伏姜不救人,现在的梁献卓危在旦夕,莫说伏姜,就是伏叔牙得知了,也会竭尽所能救他。
诸侯王死在长安非同小可,兔死狐悲,其他诸侯王也会因畏惧戾帝而寻机起势。
纵使伏家不受戾帝待见,也不会坐视大楚内乱。
马车没在驿馆附近停太久,便往市廛的方向去。
夏日天黑的晚,这时太阳已下山,夜幕降临,马车上挂起了照明灯笼,在归途中摇摇晃晃,分外悠闲。
微弱的灯火映照进马车里,魏琨的脸一半在明,白皙瑰美,一半在暗,略显阴鸷,路过的树影重叠在他脸上,莫名有狰狞之色。
伏嫽只觉后背阴风阵阵,从未有过的胆寒,被戾帝赐婚以后,她和魏琨彼此默契的从没坐下来谈过这件事,赐婚是迫不得已,她和魏琨是多年的对头,之前被他救上岸,要他负责入赘,都能让他对自己动杀心,现下指定也是存着杀她的心思。
月黑风高夜,杀了她抛尸荒野谁也不知道。
伏嫽面上镇定的问他,“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面相带煞?”
魏琨眸光幽幽,这招摇撞骗的招数往他身上使,他想看看她又打什么主意。
“你我的婚事,是你求陛下求来的,那时情况危急,我也知你想救我才出此下策,其实你不想娶我。”
伏嫽停了停,看他神色,也看不出什么,又道,“我当然也不想嫁给你,但事已至此,我们也不能违抗圣令,这亲事虽躲不掉,但我们可以做一对假夫妻,我不碍着你和别的女娘你侬我侬,你也别碍着我追寻自在,等时候到了,咱们一拍两散。”
她说话间,魏琨的眼底浮现出讥诮之色,一闪消逝,道,“女公子的相术高超,还请赐教。”
“面相带煞,事事不遂,你想要逢凶化吉,等我们成婚,我自然能帮你化解,”伏嫽道,她的相术唬住不少人,唬他一个莽夫不是轻轻松松,知道她能解煞,不得好生敬重,断不会再起杀心。
可她这话刚说完,就见对面魏琨骤然伸手过来,十分粗鲁的将她按倒在木凳上,她又惧又气,却不敢再激怒他,正想说两句软话,让他放过自己。
忽听“咻”的一声,一支箭穿过车窗飞进来,若不是魏琨将她按低身,那箭射的就是她。
伏嫽胆战心惊,随即又有十数支箭飞进马车,魏琨快速的将伏嫽拉起来,避开了那些飞箭,打开车门,驾车的御奴早不见踪影,马儿受了惊,拉着车乱跑,马车的后方被数十人围追,距离越来越近,几乎快将他们堵在包围圈里。
魏琨骑到马上,手臂伸长,牢牢勾住伏嫽的腰肢,将她抱坐到身前,一手拔出腰间的环首刀,斩断左右系绳,马儿摆脱了沉重的马车,当下飞快跑起来。
耳边呼啸着风,刺客们骑着马追在他们左右,手持兵器不断砍杀。
伏嫽此时动都不敢动,听见刀剑不断碰撞,鼻尖血腥味道浓郁,她吓得连眼都不敢睁,瑟缩进了魏琨的胸膛里,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他僵了一下,但她顾不了许多,太可怕了,就算是前世,她也没被人刺杀过,亲身遇到这种围杀,已是惊慌失措,这比跳摘星楼刺激太多。
魏琨解决了几个追上来的刺客,勒紧缰绳让马跑快,花了些时间才甩掉那些刺客,他骑马直接朝市廛走。
眼下已无刺客,马跑的慢,伏嫽还依偎在他怀里不敢睁眼,馨香馥软的身体靠着他,没有一点重力,他只要稍微一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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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就能将她随意扔开。
“到市廛了,”魏琨道。
伏嫽微微张开眸,入目就是那把带血的环首刀,市廛门口挂着两盏灯,在灯下看这杀过人的刀,极瘆人。
魏琨将环首刀插回刀鞘,先下了马,见她脸色发白,全无平素的娇矜,甚至离了他在马上有些坐不稳。
贵女也有擅马术的,骑马射猎也是女娘们的乐趣,但这不是伏嫽的乐趣,梁光君生她时已是而立的年纪,生下来就比前几位姊姊体弱,这些年家中养的精细,也没逼着她舞刀弄枪学骑马,倒比那些儒门里的女娘更柔弱一些,但她禀性娇矜,也没几个人觉得她弱,凡见识过她折腾人的,都知道她是个最刁钻的女娘。
魏琨立在马前,并不想先出声。
伏嫽心口扑腾跳了一路,这会慢慢平复好,她坐在马上有点眩晕,自己没胆下去,指使他道,“你扶我下马。”
那马没有踩脚的地方①,扶她下来,她得踩空,她自己也清楚,但说扶总比说抱要有气势,不然更被他看不起。
魏琨也没揭穿她,抬起胳膊,任那两只雪嫩粉细的手搭到他胳膊上,试探着下脚,她试了好几次,离地太高,她根本不敢跳下来,她在马上动来动去,马儿也乱动起来,她控制不住歪了歪身,就很丢脸的被魏琨拦腰夹下了马。
亏得有夜色遮掩,她再失态也能装做没事,落地以后仍旧端起贵女的架子,先检查衣裳一番,好在没乱,就是她装钱的香囊掉了,这下好,没钱还买什么东西。
伏嫽抬起眼往魏琨身上转悠,他腰上别着香囊,一定带着钱,她踌躇道,“你借我一些钱,回头我加倍还你。”
魏琨要笑不笑道,“我不赊账,女公子找错人了。”
伏嫽脸上忽青忽白,一想到将要嫁给这么个吝啬的人,更是委屈不已,倏然道,“谁稀罕。”
她拉起缰绳,要把马给卖了,那马也像得了魏琨气人的真传,任她怎么拉都不走,还用鼻子冲她哼气。
伏嫽甩开缰绳,扭过头不理这一人一马,气的直掉眼泪。
这里不像在家里,她哭有人哄着,魏琨绕过她进了市廛,半晌再出来,已将该买的东西都买了,还租用了一辆马车。
回去路上,二人没说一句话,至家中都心照不宣的隐瞒下路上遭刺杀一事,伏家难得热闹,酒过三巡,伏叔牙喝高了,又拉着魏琨絮叨,说要等他和伏嫽成婚,要把城东空置的宅子收捡出来,给他们小夫妻住,被魏琨婉拒了。
伏嫽憋着气没吃下几口饭菜,想着以后要跟魏琨住他的小破宅子,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梁光君见不得伏叔牙喝太多酒,数落了几句,就把人撵回房了。
长辈一走,伏嫽等几个小辈也都散去。
夜间伏嫽刚洗漱完要歇下,阿雉匆匆推门进来道,“女公子!君侯遇刺了!”
19. 第十九章
伏嫽陡然心悸不已,忙赶去东院。
伏嫽到场看见的就是俩刺客倒地身亡的情形,刺客没有遮脸,装束像街边的游侠,与她在半路上遇到的刺客衣着相似。
伏叔牙受了点皮外伤,耷拉着脸坐在廊下,梁光君正给他处理伤口,瞧她一脸担忧,夫妇俩直宽慰她是小事情,让她回房睡觉。
伏嫽犹豫再三,还是告诉他们自己在回来路上也遇刺了,应是同一批刺客。
两位大人登时心惊肉跳,梁光君把她拉到跟前,好一番查看,确定没受伤才稍微安心,叮嘱她不可向外透露今日发生的事。
伏嫽小声问道,“阿翁阿母这般惊恐,那些刺客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派来的吗?”
伏叔牙蒲扇似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头,爽朗笑道,“莫乱想,这些游侠皆是亡命之徒,到处打家劫舍,寻常人家无力对抗,咱们家是将门武侯,若被人知晓游侠轻易闯入家中,多添笑柄,给你大父①他们丢脸。”
伏嫽唔一声,不再追问,乖乖出了东院,阿雉打着灯陪她走路。
两人走了一会儿,伏嫽回过头看,远远见贺都行色匆匆进了东院,她心中疑窦丛生。
那些游侠穷追不舍,明显不是夺财,更像是杀人灭口。
京兆是天子脚下,治法严明,等闲人都不敢在这里杀人,更何况杀的还是他们伏氏,她阿翁虽被贬为武骑都尉,可依然侯爵在身,于军中将士有威信,阿母更是长乐翁主,就算戾帝不喜,也不能在明面上欺辱打杀。
不能明面上除掉伏家,所以就暗中收买游侠来灭门?
正好还挑在大姊姊去驿馆救治梁献卓的时候。
伏嫽踌躇须臾,转步回屋。
将入秋的时节,夜晚虽不如三伏天热,却也有些燥闷。
阿雉坐在蒲席上给伏嫽打扇,眼瞅着她翻来覆去睡不好觉,咯咯笑道,“女公子与魏郎君的婚期将近,竟然这般辗转反侧,以前女公子和魏郎君三天两头的不对付,可真要嫁人,女公子连齐王也瞧不上,却愿意嫁给魏郎君,其实奴婢知道,女公子早对魏郎君钟意。”
伏嫽脑中灵光一闪,阿雉提醒了她,她想偏了,光记着戾帝恨伏家,戾帝巴不得梁献卓死,大姊姊出手救梁献卓,便以为是戾帝派的那些游侠。
她忘了梁献卓阴险狠毒,那些游侠看似是冲着伏家,深想下来,分明也可能是冲着魏琨去的,她跟魏琨被赐婚,如果这时候杀了魏琨,赐婚诏书也就不作数了。
游侠们来伏家刺杀阿翁,应是幌子,目的就是让他们误会这场刺杀是戾帝所为。
他梁献卓身染重病,清清白白,以后也能清清白白的娶她,阿翁和戾帝离心,从此一心一意的向着他。
一石三鸟,如果她没有重生,估计没人会猜到他头上,戾帝大概也想不到,自己在宫里逍遥快活,锅已经背上了。
伏嫽轻笑,这也没什么不好,阿翁经此一事早早看透戾帝,也就不会再对戾帝抱有君臣忠义的幻想,往后魏琨若起势,阿翁也不会纠结痛苦。
阿雉见她笑,逗她道,“奴婢是不是说到女公子的心坎上了?女公子总不服气君侯对魏郎君太好,好像魏郎君抢了女公子的阿翁,现在好了,女公子和魏郎君将结成夫妇,还分什么你我呢?”
对于嫁魏琨,伏嫽已老老实实接受,她在阿雉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极为严肃的警告她,“我是我,魏琨是魏琨,就算我们成婚了,他也管不着我。”
阿雉惊愕的张着小嘴,呐呐道,“女公子是不是也想学颍阴长公主那样?”
“学什么学?我和魏琨是各取所需罢了。”
伏嫽在她肉嘟嘟的脸颊上捏了捏,吓唬她,“不许往外说,你要是敢告诉阿翁阿母他们,以后都不给你吃腊羊肉。”
腊羊肉是阿雉最喜欢的一道菜,伏嫽一拿捏一个准,阿雉不情不愿的答应下来。
伏嫽寻思她得提醒魏琨,梁献卓一次不成,就怕还来第二次。
--
驿馆内。
“仆等有负大王所托,那姓魏的身手敏捷,逃得飞快,仆等追他不上,”跪在地上的游侠道。
梁献卓披衣靠在菱花纹石榻上,手里捏着一只香囊,香囊十分小巧,里面装了一些散钱并一只很小的粉盒,淡淡兰草的香气盈鼻。
梁献卓端视着香囊上面的桂花纹,闷咳一声,道,“他不逃,你们还有命去刺杀舞阳侯?”
游侠一讪,辩驳不得,他们是齐地的游侠,居无定所四处游荡,曾是牢狱中的常客,梁献卓来长安时,放他们出狱,令他们一路护佑,这次梁献卓发派了两个任务给他们。
先杀掉魏琨。
再佯装刺杀舞阳侯。
他们第一个任务没成,第二个任务倒是成了,可瞧齐王脸色不像有多高兴,一时忐忑不安。
梁献卓忽然笑道,“孤是不是说过先杀魏琨?”
游侠恐慌道,“仆等失利,求大王再给仆等一次机会,定提姓魏的头来见大王!”
“机会只有一次,再来一次就是打草惊蛇,”梁献卓极轻声道。
房门大开,进来两名巫医模样的人,那游侠大叫着饶命,便被两巫医押了下去,片刻院里响起游侠的惨叫,随即被诡异的齐地小调淹没。
片晌,徐节与苏让一前一后入内,徐节将刚煎好的药放到小案上,眼看着梁献卓露在外的胳膊,上面才刚起了点点红疹,“大王料事如神,这些游侠太无能,坏了大王的好事,大王的身体反倒白遭了罪。”
感染疫病在梁献卓的计划中,可没想到那些游侠竟是废物,连一个郎官都杀不了,梁献卓的谋划都因此付之一炬。
梁献卓端起来喝了,问道,“剩下的几个都处理了么?”
徐节回说处理了,既然办不成事,这些游侠也就不能再活着。
梁献卓低声道,“母亲在宫里如何了?”
“王太后病愈后,容颜有损,近些日子有意疏远陛下,正在寻法恢复容色,”徐节道。
说是这么说,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疫病留下来的疤痕难有机会再痊愈,薄朱失了容貌,也离失宠不远了,说不定戾帝很快就会放薄朱出宫,到时他们母子定遭其他诸侯王和豪族蔑视。
梁献卓沉默了片刻,说道,“孤生了病,宫中都无侍医前来,陛下已对孤动杀心,如今丞相府出手相救,陛下势必会以为丞相附益②于孤,孤在长安势单力薄,不宜久留,该回封国了。”
徐节迟疑道,“王太后的意思,还是想大王能娶一位王后回封国,大王不如从王太后挑的贵女里选出一位王后,她们或许不如伏氏女家底深厚,但也未必就比伏氏女差。”
苏让也道,“大王就听王太后的吧,伏家那位小女公子刁蛮的很,今日仆求其姊救大王,她不仅不相救,还多般阻挠,甚至剜了仆一眼,可见这女公子不好相与,况且仆听游侠说,她与魏琨逃跑时共乘一骑,举止也亲密异常。”
梁献卓眉头皱起,将攥在手里的香囊扔给他,“烧了。”
苏让见他有不悦之色,不敢再多言,下去销毁香囊。
梁献卓闭上眼,心中的愤恨之气不断上涌,他与那伏氏女连面都没见过,竟然也能生出这样浓烈的妒意,这不过是他设想中,他成了她的丈夫,才会忍不了的嫉恨。
他缓缓躺下,鼻息好似还能嗅到香囊上的兰香,头脑昏昏沉沉,他呢喃道,“除了伏氏女,孤不会娶别人,传话给母亲,让她做好随孤回齐国的打算,今日之耻,三年内,孤定会讨回。”
徐节悄声退出房。
--
隔日魏琨早早上值,伏嫽去他的破宅子没寻到人,便想等他休息时再来找他。
不想过了两日是赵王六岁生辰,戾帝就这一个儿子,再不喜欢,也要给他办生辰礼,顺便借着赵王生辰向地方索要朝贡,朝臣也得晋送贺礼,还勒令所有朝官带着家眷必须参加这场生辰宴,缺席者,扣掉一整年的俸禄。
伏叔牙备了一份厚礼,携家中女眷进宫参宴。
戾帝收到大臣们献上来的贺礼,高兴的脸上麻子印都撑开了,难得的当了一回慈父,将赵王抱在怀里逗乐。
赵王一直被养在生母宫里,戾帝不喜他们母子,他被生母教导的对戾帝又敬又惧,更何况戾帝满脸麻子,笑起来甚是狰狞,赵王吓得啼哭不止。
戾帝当场暴怒,要鞭打赵王,群臣都跪地求情。
皇后翟妙也趁机将赵王护在身后,小心哄劝。
伏嫽暗自叹气,这样不会让戾帝熄火,只会更让他愤怒。
果然戾帝扬手狠狠扇了皇后两个耳光,大骂道,“你这贱人竟也当朕是妖魔恶煞!你们怕朕的脸,朕要把你们的脸都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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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着就要人拿来银针,命令他们往皇后的脸上扎。
四座一惊,颍阴长公主上前劝拦,戾帝再生气,也得给颍阴长公主几分薄面,没再对翟妙动手,但也厌极她和赵王,带着怒火离座。
戾帝一离开,这宴席也开不下去,大臣们皆自觉退场。
将出石渠阁,伏叔牙夫妇与亲家们走一起,伏嫽则随着几家女娘一处,都不敢多言。
今日赵王生辰宴,戾帝放了郎官们归家参宴,魏琨没有侍从戾帝,原是入座列席,可戾帝发了一通火离去,魏琨也不便在座,先行跟随戾帝离开。
伏嫽随众人绕过水道,这会儿已上夜,引路的宫婢都提着灯,伏嫽走在后面,就被一个宫婢追上,说是皇后要见她。
伏嫽便随那宫婢进了附近的沧池,那边有凉亭,翟妙坐在亭子里纳凉,脸上还有未消的巴掌印,赵王唯唯诺诺的站在她身边。
“女公子难得来宫中,我请你来,是想请你给赵王相一相面。”
伏嫽略有诧异,没想到她和颍阴长公主不同,竟真信自己会相面。
前世一直到戾帝被废,除了赵王宫里也没再生出其他孩子,当时有传言,戾帝这些年放纵过度,已经坏了根子,再难有子嗣,赵王是戾帝原配所生,这原配不得宠,连带着赵王也不受戾帝喜爱,恐怕翟妙想将赵王养在膝下,伏嫽不清楚前世戾帝后宫发生过什么,只记得后来赵王发热烧成了傻子。
“皇后殿下勿怪,臣女相术不精,不敢胡言乱语。”
翟妙挥退左右,让她直言。
伏嫽跟她没有仇,也不想卷进宫廷是非中,说道,“赵王面壮肥佼,是福寿之相。”
翟妙苦笑一声,不再追问,道,“贺先生好酒,我也算他半个弟子,宫中新酿制的葡萄酒味道醇美,贺先生应当喜欢,我不便出宫,劳女公子替我送酒给他。”
宫婢递上一壶酒。
伏嫽拿好告退。
宫婢领着她走原路,经过附近的果园,那儿是清凉殿所在。
伏天已过,戾帝自甘泉行宫回来以后,便一直住在清凉殿内,远远就见薄朱戴着面纱过去,她问宫婢,“我想找魏郎君,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伏嫽与魏琨是未婚夫妻,宫里谁不知道,那宫婢也乐的卖这个人情,毕竟魏琨是戾帝面前的红人。
她们刚上了甬道,宫婢领她到清凉殿,送她进去才离开。
顶着魏琨未婚妻的名头,伏嫽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被带去魏琨的公廨,这里和主殿只有一墙之隔,她进去后,就能听得见戾帝的痛哭谩骂声。
“他们不是怕朕的脸,哭什么?躲什么?”
随即是薄朱的宽慰,“陛下不要生皇后和赵王的气,他们只是一时不适应,待以后看久了,便不会再惧怕陛下。”
戾帝没有被安慰到,反而哭的更大声。
伏嫽强忍着笑继续听,随后是薄朱哀婉的嗓音,“陛下不要伤心,你看看,妾的脸也毁了。”
显然是薄朱取下了面纱,戾帝的哭声戛然而止。
“齐地有一种花草,名叫解忧草,能解毒祛湿,开出来的花犹似满天星,陛下脸上的印迹就像这解忧花,让妾觉得可怜可爱,”薄朱柔声道。
伏嫽都要佩服薄朱的嘴皮子,麻子都被她说成解忧花,怪说戾帝对她如痴如狂,也不全是戾帝喜爱妇人的缘故,她这般会蛊惑人心,就算毁容了,戾帝也只会和她惺惺相惜。
隔着墙,她虽看不着人,但也猜戾帝此刻一定扑在薄朱的怀里,嚎啕哭声响天。
“朕是母妃的解忧花,母妃也是朕的解忧花……”
伏嫽听的耳朵疼,不免反胃,出公廨去找魏琨,远远见他跟着什么人往果园去,果园此刻黑灯瞎火,最适合埋尸,她心里忐忑不安,匆匆追上去。
直到茂林深处,伏嫽才看清与魏琨说话的是颍阴长公主的门客,那门客虽是京兆儒生衣着,却穿了一双齐地人惯穿的青丝履。
这大概也是梁献卓派来杀魏琨的刺客,伏嫽匆促出声道,“他是——”
魏琨已拔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了那门客的脖子,扯下那门客腰间的香囊揣袖里,再摸出把匕首塞门客手里。
一气呵成。
敢情不是门客刺杀他,而是他给门客下套,再顺手薅了人家的钱袋子。
20. 第二十章
伏嫽一时乍舌,看他薅钱袋的手法颇娴熟,这勾当怕是干过不止一回。
魏琨淡定的踱到她身边,嘴角扯出点笑,“女公子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那人想要持刀行凶,被阿琨兄兄及时发现料理了。”
伏嫽毫不怀疑,只要她敢说出一句不叫他满意的话,今晚她的小命就得交代在这里。
魏琨的眉头极轻微挑了挑,“我送女公子回去。”
要不说他是狗贼,胁迫起人来毫不手软,亏她还担心梁献卓还会派人再次来暗杀,真是多余,前世魏琨不靠伏家也成事了,反而她跟伏家成了魏琨的软肋。
想想前世,伏嫽心底那股闷气消散,连看他的目光都柔和不少。
“前几日你有没有受伤?”她犹豫再三,还是问道。
魏琨眼神怪异起来,冷淡道,“我没事。”
他越过伏嫽回清凉殿。
他这副懒得搭理人的态度让伏嫽看的生恼气,心底那点小小感激又没了,想着他杀的还是颍阴长公主的门客,那门客能穿齐靴,必定是齐人。
上辈子听梁献卓说过,她不是孤军奋战,他在京兆安插了细作,但却没有告诉她细作是谁,现在细想,这门客敢着齐靴,颍阴长公主定也知晓他是齐人,颍阴长公主与薄朱水火不容,又怎会为梁献卓向伏家说亲,大抵是梁献卓给了她好处。
这好处应是送了个好用的门客给颍阴长公主,今日赵王生辰礼,颍阴长公主能带这门客入宫,可见其会服侍,能让颍阴长公主出入宫闱都带着他,便也方便传递宫中消息给梁献卓吧。
魏琨应该已经猜到前几日的刺客是冲着他去的,他挑这个时辰杀这门客,是要震慑梁献卓,今日他杀的仅仅是一个细作,若梁献卓再有动作,死的就不止一个细作那么简单了,他现是戾帝的郎官加官侍中,戾帝明显想重用他,把他逼急了,在戾帝面前进进谗言,都够梁献卓喝一壶的。
也许他还存着挑拨戾帝和颍阴长公主的关系,毕竟那门客明面上是颍阴长公主的人。
伏嫽都不得不佩服他有胆有谋,小小年纪,就会了这摆布人的手段,跟他作对,或迟或早也得被他算计回去。
两人到清凉殿前,殿前守着中常侍,魏琨与他汇报了果园情况,伏嫽也在一旁帮腔。
那果园离这清凉殿有段距离,这才过伏天,就是做洒扫的低贱宫婢内侍也不爱往那蚊虫多的地方凑,但像魏琨和伏嫽这样的未婚夫妇,一时情难自已,在果园却是极好遮掩的地方。
中常侍是宫里的老宦官,近身服侍戾帝,很是信他们的说辞,赶紧遣了小黄门去果园查看,小黄门回来报说果园里真像魏琨他们说的那样,中常侍便入内禀报给戾帝,不一会戾帝招魏琨进去回话。
伏嫽候在殿外,片刻后竟是薄朱先出了殿,薄朱还像来时般面纱遮脸,伏嫽给她行礼,她冷哼一声,匆匆走了。
伏嫽翘起唇角,看来魏琨这招隔山打虎效果不错,薄朱吓得不清呢。
魏琨出殿以后就送了伏嫽回家,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路上谁也不搭理谁。
归家之后,伏叔牙和梁光君自然有一番拷问,伏嫽也没有隐瞒他们,如实说了皇后要她给赵王看相,大人们听着各自叹气。
庖厨做好宵夜送来东院,大人们留魏琨吃好宵夜再走,宫里的生辰宴都没吃饱,总不能回去饿肚子睡觉,就食间便又说起婚期,离两人成婚已经不到十天,大人们觉得该筹备的也该筹备起来。
再有还得携家去给养育魏琨这么多年的魏平扫墓祭拜。
隔天伏嫽还记挂着要送酒给贺都,让阿雉跑了一趟,阿雉回来告诉伏嫽,贺都拿到酒也没多欢喜,又愁又笑的,还自嘲说从此戒酒了。
伏嫽方才悟出皇后用意,贺都身患消渴疾①,不宜饮酒,但贺都于吃喝上甚少忌口,皇后用赐酒来劝诫贺都,真可谓是良苦用心。
贺都只不过算是皇后半师,皇后竟这般尊师重道,戾帝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样的小事,伏嫽唏嘘了一阵转头便抛之脑后。
三日后,梁献卓突然动身回齐国,据闻戾帝也终于听了群臣的劝诫,送薄朱出宫,但留下了薄朱的外甥女,对外宣称对其钟意,晋封为美人,这下群臣再无异议。
伏嫽是只字不信,戾帝怎么可能放薄朱走,就是戾帝真有可能放她,她也会想尽办法留在宫里,只怕那宫里的薄美人还是薄朱,薄朱是先帝的美人,到了戾帝的后宫,还是美人,争到如今,戾帝连夫人的位份都不愿给她,多可笑。
梁献卓冷血薄情,利用尽一切可利用的,这辈子没有她了,轮到薄曼女遭罪,薄朱顶替她留在长安,即使将来梁献卓登上帝位,她也不能以薄曼女的身份入后宫,从梁献卓利用她的那一刻起,她就是弃子。
恶人自有恶人磨。
得知这消息时,伏嫽长舒了一口气,她从此彻底摆脱了梁献卓,从今往后她只做一件事。
前世的仇这世报,她要和魏琨绑成一条绳上的蚂蚱,搅混这滩发烂发臭的污水,掀翻他梁献卓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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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去祭拜魏平的这日是阴天,天际阴沉沉的,却不下雨。
魏平的坟墓在北城郊外,那地方以前很荒芜,后来长安定都,百姓迁徙过来,把坟茔也迁徙到北城,这里渐渐多了许多墓地,有名的无名的。
伏嫽也得跟着大人给魏平磕头,换做上一世十六岁时,她定会不满,魏平是伏叔牙的部下,怎么能主君给部下磕头呢?
这世她磕的很干脆,心里带着虔诚,感念故人。
魏平的坟墓不像其他坟墓长满了野草,墓碑上连灰尘都不沾,碑前还摆放着新鲜的祭品。
魏琨大概会时常过来打扫。
魏平的出身不好,原是舞阳县当地豪族家中的马奴,后来那豪族犯了事,家中财产充公,魏平身为马奴也成了公家的财物,后被伏叔牙看中,帮他消了贱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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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直跟随伏叔牙南征北战,甘做其马前卒,是对伏叔牙最忠心耿耿的部将。
魏平上战场常打先锋,身上早已留下累累伤痕,前些年魏平身体越发的不好,伏叔牙也是求了许多大夫给他医治,还是没保住,伏叔牙想将其葬在伏家陵园内。
豪族们有自己的陵园,不屑于挤这片坟地。
但魏平死前遗嘱是,只想像普通百姓那般葬入北城郊外。
以前伏嫽不懂,豪族陵园墓地宽大,不比这郊外舒坦,重活一世,伏嫽便理解了魏平。
前半生是马奴,后半生追随阿翁,他这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的。
所以死后,他想作为魏平作为一个普通人入土为安。
伏嫽立在墓边,放眼远眺,一眼望不到头的坟场,荒凉凄厉。
她又看了眼魏琨,魏琨跪在墓前烧纸敬酒,做好儿子应该做的,再起身退到她身旁,与她并肩站立。
清晨这里没什么人,寂静极了,伏叔牙哽咽着絮叨那些属于他和魏平的年少往事。
伏嫽的思绪慢慢飞远,想起了上辈子,这里也是埋葬伏家的地方。
那是伏嫽第一次出逃,她很清楚被抓回去的后果,可她要出去,她的阿翁、她的族叔族伯们暴尸荒野,没有人为他们收尸,她已是不孝女,即便是死也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那日梁献卓被薄曼女留在宫里,她趁机逃出宫,直奔北郊。
北郊已不是早几年百姓的坟地,戾帝当政的那几年,百姓死的越来越多,这儿已成乱葬岗。
也是阴沉沉的天,夜枭盘旋在空中,发出凄惨的叫声,北郊有一块坡地,坡地不远的地方有棵枯树,枯树旁停了一匹孤马,以及树下魏琨在挖坑。
伏嫽一步一步走近,一切言语在这时都显得苍白,她向魏琨要了一把铁锹,学着他刨土,他们刨了十三个浅坑,然后她跟在魏琨的身后,找到了尸首。
尸首有些腐化,已经快辨不出谁是谁,但她还是在当中辨认出了阿翁,阿翁身上穿着战时盔甲,他没能马革裹尸,他死在了帝王的猜忌下。
伏嫽眼睛已经干涩的哭不出眼泪,魏琨背起阿翁放到坑里,她来填埋。
鸡鸣的第一声,他们终于安葬了所有族人。
伏嫽眺望着城楼上窜动的火光,宫里应是发现她跑了,她拒绝了魏琨向她伸来的手,她刚小产,他带着她只会累赘。
她仰视着马背上的男人,有许多年她没有正眼看过他,黎明前很昏暗,她却看清了他的样子,他很疲惫,应是日夜兼程赶来的京兆,他脸上甚至长了胡子,显得邋遢不堪,他果然总能让她讨厌。
“你知道我讨厌你么?明明我才是阿翁的女儿,阿翁却偏爱你,现在阿翁没了,你我最好永不相见,我厌恶你,我恨不得死的是你!你滚啊!”
她如愿看着魏琨收回手,头也不回的骑着马远去,漫天下起了雨,她在雨中哈哈的笑,他得活着,他要替她替伏家报这血海深仇!
21. 第二十一章
入秋后雨水反而少了,晚风拂面甚是凉爽。
阿雉在房里给伏嫽挑明日要穿的衣裳,明日是纳采礼,魏琨要带官媒上门来提亲,轻易不能慢待。
阿雉挑好一套桃粉右衽袿衣兼一双鸳鸯履。
“魏郎君会不会提着鸳鸯来呢?”阿雉兴致勃勃的探头出来,托着鸳鸯履给伏嫽看,又欢喜道,“或者提羊来也不错。”
古来的纳采礼要不是大雁,取之忠贞;要不是鹿羊,取之祝颂;再不然是鸳鸯,意为夫妇恩爱。
上一世,梁献卓来伏家提亲,用的信物就是鸳鸯,伏嫽年少无知的年纪,只当鸳鸯真是恩爱一生一世,等到后来见识广了,才知鸳鸯这种鸟最是薄情寡义,雄鸟常在外寻觅其他雌鸟。
至于羊,想到宫里的羊车,伏嫽更反胃,她没好气道,“你怎么就不盼着我点好的?”
她虽说跟魏琨要做对假夫妻,但也不想大喜的日子他提这些晦气玩意上门,她琢磨着得去东院找伏叔牙要礼单看看。
她看也不看阿雉手里的鞋履,趿着木屐哒哒的出了院子。
阿雉唉一声,把鸳鸯履收起来,换了双漆画履作罢。
伏嫽信步来到东院,这会儿是入睡的时辰,院里的仆从都下去歇息了,只留了几个青衣①守夜,伏嫽过来他们原要通报,伏嫽示意他们别惊动里面的大人,自顾蹑手蹑脚的上了屋廊,眼瞅开着窗,两位大人在说话,她难得调皮一次,想要凑过去吓唬人。
“有那层关系,绥绥嫁给他,也不知是福是祸,将来若不慎被揭穿……”梁光君不安道。
伏叔牙安慰她,“这么多年都没事,只要你我不说,以后斑奴就是普通人,他老成可靠,绥绥嫁给他我放心的很。”
伏嫽停住身,从他们的话里,好像魏琨不止是孤儿那么简单,她再往下听,两人已经转话说到别的事上,她回想前世那么多年下来,她也没发现魏琨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
她忽灵光一闪,她能从前世重生回来,莫不是阿翁阿母也是重生的?所以才会知晓魏琨以后是做反贼的。
伏嫽窜到窗前,冲着两人嗷呜一声,没吓到人,反把他们给逗笑了。
伏嫽惦记着礼单,先问他们要了礼单。
礼单长长一串,分别罗列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事项所要备的礼,全是魏琨要提前备好的,伏嫽还记着他顺人钱袋有多娴熟,以前阿翁常带他上战场历练,约莫顺了敌方不少财物,这回全用在成婚得花销上,至少没敷衍她。
伏嫽瞅到纳采,上面记得清楚,明日卯时,魏琨提大雁携官媒上门提亲。
还挺会挑,挑了大雁,谁要同他忠贞不二?
伏叔牙和梁光君看她对着礼单又笑又哼的,彼此互视,他们绥绥这小鹿乱撞的别扭情态,他们过来人都看在眼里,这下是真栽魏琨身上了。
伏嫽卷好礼单递归给梁光君,趁着梁光君转去放礼单,故意问伏叔牙。
“阿翁,你信不信人有前世今生?”
伏叔牙愣了愣。
伏嫽道,“梅夫子曾说过,取人状、取人言、取人色以观之成相,我观阿翁天庭方正饱满,必得天佑,阿翁上辈子说不定也是大将军。”
伏叔牙哈哈大笑,待要夸她,梁光君已黑着脸转过身道,“瞧瞧都是你非要她学相术,纵得没边了,成日胡说八道,传出去又得招人笑话。”
伏嫽很是不服气,“我看相准的很,连陛下都信我。”
梁光君好笑道,“那你说说,你看出你自己上辈子是个什么?”
伏嫽得意道,“相者不自相,不过梅夫子给我看过,说我有光景之祥,说不得上一世做皇后了。”
“你做皇后,那我岂不是西王母?你阿翁得是天王老子。”
伏叔牙开怀大笑,伏嫽就被梁光君给赶出了东院,一番试探下也明白,阿翁和阿母绝非重生,魏琨那可疑的身份只能她自己去摸索了,反正来日方长。
东院屋里,梁光君一阵发愁,直说学了这相术害人,什么话都敢胡说。
伏叔牙笑过后又叹声,“梅致相术精师,若绥绥没骗我们,也未必不成真。”
梁光君摇摇头,“她现在这样无忧无虑最好,天家人不是那么好做的,况且陛下刚登基不到一年,除非天崩地裂,谈何易位?”
伏叔牙往香炉里放了些安神香,沉静片刻道,“他们想做什么便随他们去吧,等两个孩子完婚,就听贺都的,我辞了官,咱们回舞阳,也不给孩子们添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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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行纳采礼,魏琨果真提了只大雁上门,规规矩矩的依照官媒指示送上求亲礼,两家定下了八月初十的婚期。
婚前格外忙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哪样都要做的周全。
再有魏琨无父无母,还得日日兼顾宫中事务,伏叔牙自然体谅,这婚事说到底也是自己家关起门来办,只要场面上过得去,便也就过去了,最主要的还是小夫妻俩合意。
月初又撞上了皇家校猎,这场校猎设在上林苑,主要是戾帝带着妃嫔狗马弋猎,朝官们若无暇分身,也不是非要参与,但魏琨是郎官,便脱不开身了。
魏琨那破宅子里家具陈设都缺,这事伏嫽想一把揽下来,说到底是伏嫽以后长久要住的地方,与其让魏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男人挑买,不如她来。
但梁光君嫌她太小,不会操办,干脆替他们做主了。
天不亮,伏嫽就被梁光君拉去了市廛,梁光君操心的很,她不久就要和伏叔牙回舞阳,有些掌家的本事,也得教教伏嫽。
梁光君做事利落,跑了几家铺子定好家具。
只要是付钱,身后跟来的一个家僮都抢着付,那家僮是魏琨提前两天来市廛买下的奴隶,魏琨已早早交代过他,能出钱的地方绝不可让伏嫽母女垫付。
梁光君见着家僮这么勤快付钱,心里仅剩的那点不如意也变得服帖,又带着伏嫽往成衣铺子去,要给她和魏琨都置办几身婚后要穿的行头。
进成衣铺子后,梁光君在里头挑衣裳,主家奉上茶水果品招待,伏嫽坐着品茶。
片刻听墙另一边有人嬉笑,“我听说她那义兄也不想娶她,实在是她嫁不出去,她义兄才不得不娶。”
还真是冤家路窄,在这里都能碰见鹿明姬。
伏嫽放下茶盏,抬手朝那墙上敲了敲,“几日不见,鹿明姬你这造谣生事的能耐又见长了,我阿翁给你们的教训看来没吃够么?”
墙那头一时噤声。
片晌鹿明姬又不怕死的和其他女伴道,“理她做甚,堂堂豪族女公子下嫁,她那义兄靠着巴结奉承陛下才有了官身,哪日惹得陛下不快,连带着她娘家一起落魄!有什么了不起?”
伏嫽起身,顺手端起一盘犬牒绕到墙后面,冷不丁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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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得意洋洋的鹿明姬兜头一盖,汁水浇了她全脸。
登时在场女娘都吓住了。
魏琨正骑马停在铺子前,瞧她扬起秀气明媚的脸庞,趾高气扬道,“你敢再毁谤一次试试?我再叫你尝尝大蒜的滋味!”
大蒜是真有,就挂在墙头,是店家驱邪用的,她举手就能拿到。
鹿明姬丢尽脸面,气急败坏之下已顾不得淑女姿态,跳起来想跟她打架。
伏嫽便看向门口的魏琨,叫了声阿琨兄兄,女娘们全转头看门口,就见那外面的郎官身长得有九尺,穿一身官服分外衬得肩宽腰细,又长了副极俊艳的皮囊,京兆中的那些豪族公子哥在他面前未必够看。
魏琨从马上下来,那匹马还载着从上林苑中猎到的一头鹿,血迹斑斑。
鹿明姬气势退了半截,眼看着伏嫽袅袅婷婷的走到魏琨身旁,先前的泼妇像转瞬成最软柔的美人娇态,拉着魏琨的手,转头朝鹿明姬指去,“她欺负我!”
非常的张扬跋扈,这才是她伏嫽的本色。
魏琨很配合,回握着那只香软的手,两眼微微觑起,望着鹿明姬眼冒杀气。
鹿明姬哪还有较劲的底气,这可是最受皇帝信赖的郎官,她阿翁只是个狱丞,她若是在这里被杀了,她阿翁也不敢报仇,遂顶着一脸汁水上前不情不愿的向伏嫽行谦礼,“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今日得了女公子的教训,往后断不敢再多言。”
伏嫽轻笑道,“这才对呢,少饶舌,没得惹人烦,到时候真嫁不出去了。”
鹿明姬敢怒不敢言,灰溜溜离去,其他女娘看够了笑话,也三三两两散了。
待人都走空,伏嫽和魏琨各自敛了神色,两手松开,仿佛彼此很不熟,面无表情各退一步,一前一后进铺子,待梁光君挑好衣裳,便一起归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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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初十,婚期已至。
黄昏时魏琨来迎亲,梁光君红着眼将伏嫽送出门,该交代的也交代了,她还将压箱底的避火图也传给了伏嫽,只盼望她和魏琨能夫妻和睦。
伏嫽身为新妇,随魏琨入室以后,先行了同牢合卺②、解缨结发③等礼数,随后魏琨这个新郎官还要亲自去宴待宾客,留伏嫽一人在婚房中。
伏嫽还没用晡食,腹中委实饥饿,好在阿雉送来蒸饼充饥,吃饭之余,她叫阿雉把自己的嫁妆单子和客人送来的礼单都拿来,她得好生盘一盘。
阿翁阿母还是如上一世般,良田好宅都给她做了陪嫁,上一世她为助梁献卓成就大业,这些嫁妆最后都消耗殆尽,如今她没那么傻了,这些嫁妆是阿翁阿母给她安身立命的,谁也动不得。
阿雉还太小,伏嫽让傅母看顾好嫁妆,随后吩咐洗漱,之后就该呼呼大睡。
两人看她睡下欲言又止,这大喜日子,等魏琨回来就该洞房了,梁光君出门前,叮嘱傅母一定要伏嫽看避火图。
傅母臊着脸道,“小女君还有件事忘了。”
伏嫽翘起身,直言对,叫她们都出去,傅母当她会意,便和阿雉退出了新房。
伏嫽爬起来,往屋中周遭环视一圈,眼定在角落的旧橱柜上,这橱柜还没扔出去。
她踩着香训履挪到柜前,将柜门打开,那里面放着魏琨的衣物,以及底下摆着一只很不起眼的陶匮,她探进陶匮内,摸索到一块布包硬物,拿上来掀开。
一倏然大惊失色,果真是虎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