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帐》 1、第 1 章 黄昏,暮霭沉沉。 斟得盈满的夏风,几欲从檐下浓稠如碎金般的浮光中,溢进窗来。 姜令檀伏在枕上,一截玉似的脖颈微微绷直后仰,细软指尖无意识攥着身下的香衾,早已吸饱薄汗的青丝缠在她极白的肩骨上,没入衣襟往下半分,春色若隐。 男人侵略感极强的气息从她耳廓擦过。 姜令檀清晰感受到后颈落下一抹薄凉的唇。 空气安静。 仿佛能听到血液在脉搏里汩汩流动的声音,而后肌肤被野兽很轻地撕开一道口子,慢慢品尝—— 如悬在命脉的锋刃,下一刻,就会被撕碎皮肉。 “呜……” 床榻上的少女,身姿羸弱,下意识仰头挣扎着发出似有一声软颤颤的碎音。 谁知刚想挣脱,忽而,一只冰冷有力的手掌轻而易举地将她纤细皓腕按回枕边,泼墨的长发顷刻间四散开来,不经意间男人染着血色的唇,碰到那薄如蝉翼纱衣下线条饱满的雪胸。 那白,犹如浸在月色中的冬雪,血染了无垢之色,随着少女克制的呼吸上下起伏,显得含蓄又放浪。 床榻上,姜令檀不知自己招惹了什么,乌眸在无光的昏暗里,缓慢睁开—— 烛光穿过帐幔,像隔着一层朦胧不清的云雾。 那只苍白修长的指骨缓慢掠过少女柔嫩的手臂,而后缓慢用力,钳住了她的下巴。 逼迫她抬眸。 姜令檀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张惊怖骇人的獠牙鬼面,面具下男人唇角微勾,透着一抹极致妖邪的鲜红。 她惊了瞬,瞳孔蓦地收缩,忍着溢出喉咙的啜泣,只觉得空气中那股熟悉又陌生的甜香,愈发靡丽浓烈,其中还隐约能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她娇软的唇无助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男人却像知道她要问什么一样,越发逼近:“自然是……” 触手可及的獠牙鬼面如地狱深渊爬上来的幽冥恶鬼,恐惧带着犹如溺水般压迫扑向她,姜令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恶鬼对着自己雪胸一侧沾染的那抹血迹,狠狠咬下。 伴随着他低哑又诡谲的声线,“要你。” “不。” 姜令檀睁眼,终于从窒息的恐惧中,挣脱梦魇。 她坐起身来,第一件事,就是看向自己的胸口。 雪白肌肤缠绕着几圈纱布。 痛感若隐若现。 是梦。 又不是梦。 此时屋外的天早已透黑,四下静悄悄的,汤药的苦味混着室内闷热暑气一股脑灌进她鼻腔,姜令檀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原来她又梦到了那晚的情景。 她也不知自己昏睡多久,正想摇铃唤丫鬟近前伺候,就听见屏风那头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来。 “冬夏姐姐,如今可如何是好?” “姑娘都昏昏沉沉烧了三日了,汤药如流水般灌下去,偏偏就不见起色,都说咱们长宁侯府大夫人宠爱姑娘视若嫡出,可如今姑娘病得这般厉害,她却是连瞧都不愿瞧一眼。” “那日姑娘就不该随大夫人一同出门上香……” 春杏嘴唇翕动想再说什么,却被冬夏冷冷瞪了一眼:“春杏,你若敢在外头再说这番嚼舌根的话,小心常妈妈知道了撕烂你的嘴。” 春杏小脸一白,双手紧紧搅着帕子,却不敢出言反驳。 她见冬夏眉头皱得厉害,又想到常妈妈去大夫人院里求人,可都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也不见动静,必定是遭了为难。 眼下乱糟糟的,春杏正想寻个煎药的借口退出去,就听见帐子里传来悦耳清脆的摇铃声。 “姑娘醒了?”春杏喜意一闪而过,伸手就要撩开帐子上前嘘寒问暖。 不料却被冬夏不动声色伸手挡了回去:“你去小厨房瞧瞧汤药,若煎好了便端来,莫误了姑娘喝药的时辰。” 春杏咬着唇有些愤愤不平,可对上冬夏极沉的目光,她只能悻悻离开。 帐子外,丫鬟之间的对话姜令檀听得清楚。 等到春杏走远,冬夏才赶忙撩开帐子上前。 她见姜令檀身上才换不久的衣裙,不过半刻钟就已经湿得如同被水洗过,微张的唇苍白不见半丝血色,整个人就如同没了生命的骨瓷娃娃,轻轻一碰就碎了。 “姑娘。” 冬夏声音一颤,颓然跪在她的榻前,声音自责:“是奴婢伺候不周,让你受了屈辱。” 姜令檀闻言,轻轻咬了一下唇,努力伸手朝她比划:“不是你的错。” 冬夏看向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忍着发鼻头的酸涩赶忙扶姜令檀坐起来。 蜜水润嗓,等重新换了干爽的衣裙,姜令檀往帐子外看了眼,细软指尖在空气中慢慢比划问:“常妈妈呢?” “我睡了多久?” 冬夏忍着喉间涩意,压低声音朝姜令檀道:“姑娘自那日上香回来后,高热昏迷足足三日。” “常妈妈见你迟迟不醒,方才又去主院,想求大夫人给您换个医术好些的郎中。” 听到“上香”二字,姜令檀肩膀微微一颤,半张的檀口内呼吸渐重。 三日前。 她那位素来注重贤名的嫡母,以她即将及笄为由,带她出府上香。 可马车绕着玉京皇城兜兜转转小半日,姜令檀也没见着那所谓上香的寺庙究竟藏在何处。 等后来,她饮下一旁刘妈妈递上前的润喉清茶,再次醒来,她已经被人蒙了双眼,束缚在床榻上挣扎不得。 如同梦里的情形一般,那神秘人头戴獠牙鬼面,惊怖骇人,冰冷如蛇骨般指尖,抚过她脆弱的细颈,只要稍稍用力…… 姜令檀本以为自己会死,可最终那个暴虐如魔的男人,只是残忍咬破她细白的肌肤,饮了她的鲜血。 至于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姜令檀全然没了任何印象。 冬夏见她神色不对,赶忙止住了声音。 至于那日出门上香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 毕竟姜令檀被大夫人身旁伺候的婆子抱回瑶镜台时,刘妈妈只说姑娘在寺庙中受惊昏迷,屋中点些安神香便可。 但夜里她和常妈妈伺候昏迷不醒的姜令檀擦身换衣,才发现她本该雪白无瑕的背脊上是整片青紫不一的指印,最为触目惊心是锁骨往下三寸,那般私密的地方竟有个鲜血淋漓的咬痕。 那一刻,冬夏双腿一软,颓然跌在地上。 她掌心抖得厉害,惊恐抬头望向同样面如死灰的常妈妈。 闺阁里的姑娘,如果在婚前失了清白,绞断头发送入家庙都已经算是最轻的惩罚,若是遇上规矩森严的世家大族,就算私下偷偷处死也是常有的事。 这也是为什么,方才冬夏要刻意支开想要上前伺候的丫鬟春杏。 自家姑娘许是失了清白这事,她和常妈妈两人瞒得死死的,就连大夫人那边也不敢露出半分试探的心思。 想到此,冬夏手脚冰冷,只觉这暑气躁人的三伏天竟叫她如坠冰窟。 “姑娘,奴婢……”冬夏嗓音透着哭腔,她想问什么,声音却像是被堵住一般,泪珠子争先恐后往外涌。 这时候,屋外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 姜令檀朝冬夏使了个眼色,冬夏连忙起身,擦净脸上泪痕。 刘妈妈人还没进屋,声音倒是先从外头传来。 “大夫人听闻姑娘醒了,这不连晚膳都未用,就一叠声吩咐老奴过来看看姑娘可是退了高热。” “方才院子里头常妈妈说姑娘病得严重,老奴这会子瞧着,姑娘除了气色差些,倒也尚可。” 随着刘妈妈有些尖锐的声音逼近,不多时垂在地上的帐幔就被一只肥胖大手从外头掀起。 姜令檀靠在床榻上,身后垫着厚厚的大迎枕子,纤长眼睫更衬得她一双水灵灵的黑瞳,像会说话似的讨人喜爱。 她闻言,朝刘妈妈软软的笑了下,伸手在空气中慢慢比划了几下。 烛光下,只见她指尖莹白如玉,那张脸更是生得绝美无瑕。 只可惜…… 刘妈妈心底暗暗叹了声晦气,生得再貌美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生了场怪病,患了连话都说不出的失语症。 “既然姑娘瞧着已大好了,老奴也不打扰姑娘休息,就长话短说。” 刘妈妈搓了搓胖乎乎的掌心,侧身指着一旁小丫鬟手中托着的那些贵重礼盒朝姜令檀道:“这些都是大夫人吩咐,特意赏下来给姑娘补身子用的药材,府里头也就十一姑娘你有这独一份的宠爱。” 她面上虽笑吟吟的,可落在姜令檀身上的目光带着些难以察觉的胁迫之色。 来之前,刘妈妈不是没有设想过姜令檀醒来后的种种反应,唯独没料到的是,她竟会这般平静。 也不知是因生母早亡,不懂男女之事,还是失语症的缘由,反应相比正常人而言慢了许多,总之眼下姜令檀如此乖顺模样,倒是令刘妈妈暗中松了一大口气。 毕竟人是长宁侯府送出去的,日后那边再有需求,她们府中往后也该有个交代,倘若每回都要用药强迫,只怕坏了那神秘贵人的兴致。 虽然姜令檀眼下并未哭闹寻死,但暗中敲打还是有必要的。 等丫鬟小心翼翼放下礼盒,刘妈妈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姑娘虽是庶出,可平日吃穿用度早就与府中嫡出的主子无异,大夫人如此费心思把姑娘娇养大,姑娘自然得念着家中的恩情。” 刘妈妈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姜令檀:“这是大夫人特意嘱咐老奴,要单独交给姑娘掌眼的东西。” 姜令檀视线落在刘妈妈手中那再寻常不过的荷包上,藏在浓睫下的冰冷,满得都快溢出来。 但她什么都没做,仰着头静静听刘妈妈有些尖锐的声音继续说。 “姑娘病重,身子骨素来比府上其他姑娘更娇贵些,大夫人体贴姑娘那日出府‘上香’不易,吩咐姑娘这几日就在瑶镜台好好休养。” “等日后姑娘痊愈了,大夫人还等着姑娘下次一同出府,庙里的香油钱时常添些,总能保佑心想事成。” “时辰也不早了,老奴告退。” 刘妈妈走后,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所谓‘上香’,在经历过一次噩梦后,姜令檀如何不知其深意,但想到大夫人这些年的手段,她指尖霎时一颤,手里握着的荷包直直坠在地上,里头装得满满的“女贞子”滴溜溜地滚得满地都是。 如此大费周章让贴身妈妈给她送一包女贞子,不就是在警告关乎她贞洁么。 姜令檀闭着眼睛,带着病气的小脸不见半丝表情,失了血色的粉唇抿出一抹清浅的嘲弄。 虽然早就料到那日的事肯定同大夫人脱不了干系,可她从未想过那个女人的心竟能狠毒到这种程度,连她这样还未及笄少女的贞洁,都成了长宁侯府不能见光的筹码。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2、第 2 章 不过是六月的天,就已经闷得快令人喘不上气。 檐下低低垂着几盏灯笼,引得荷池旁生出的涨水蛾绕着那点微光四下窜飞。 寝屋内,姜令檀已经重新换了件绢丝的素色襦衣,雪白纤薄的脊背清瘦伶仃,此时她闭着眼,白软的掌心紧紧拢着双膝,微蜷的身体向后仰靠陷在榻中的大迎枕子上。 昏暗光线,她如玉似的小脸大半都隐没在灯影下,纤长浓翘的眼睫低垂挡去所有神采,安安静静令人心疼。 冬夏蹲在地上,咬着下唇,把滚落满地的女贞子一颗颗捡起装回荷包里。 更深夜静,直到常妈妈匆匆推门而入,打破一室静谧。 从大夫人的正院回瑶镜台这一路,常妈妈只恨不能再跑快些,方才若不是去瑶镜台送东西回来的刘妈妈对她嘲热讽伺候不周,常妈妈根本就不知姜令檀已经醒了,还跪在正房的院子门前,就等大夫人能发发善心。 “菩萨保佑。” “姑娘总算醒了。” 常妈妈说话时声音抖得厉害,慌慌忙忙几步走上前,直直跪在姜令檀榻前。 她眼中带着悔意,声音恨恨道:“那日若不是老奴被人刻意支走,周钰淑那毒妇也不至于寻得机会谋害姑娘。” “老奴疏忽,当真死不足惜。” ‘钰淑’是大夫人周氏的闺名,周家也算是汝南大族,行事手段本不该这般阴毒下作,但周氏出嫁前只是族中旁支家并不得宠的庶女,后来靠着手段给自己谋了个长宁侯府正妻的位置,自然是有一套比寻常妇人更为狠毒的后宅生存方式。 姜令檀拢着双膝的指尖攥得一紧,缓缓抬眸,视线落在跪在地上的常妈妈身上。 常妈妈比她想象中还狼狈些,头上的簪子歪了,脸颊跑得涨红,衣领被热汗上浸湿一大圈,膝上、鞋上也沾了污泥。 “妈妈先起来。” 姜令檀薄唇微抿,纤细白皙的指尖在空气中慢慢比划。 她脸上虽还透着几分病气,但并没有像常妈妈担心的那样,无助绝望偷偷哭泣,反倒是平静地从袖中掏出干净丝帕递了过去。 “莫哭。”姜令檀做了个擦泪的动作,朝常妈妈摇头。 “我苦命的姑娘……”常妈妈悲嗟一声,死死咬着后牙槽忍下哭声,喉咙干涩厉害,她本想问什么,可目光忽然落在地板还剩几颗没有收拾干净的女贞子上,瞳孔骤然紧缩,几乎到了嘴边的话,却再也问不出口。 姜令檀看着常妈妈空洞失神的一双眼睛,知道她想问什么。 有些事虽不是她们想的那般,但姜令檀不打算继续解释,而是伸手指了指屏风侧边堆放那些滋补药材,正要让冬夏暂寻个空置的箱笼收拾好,就见丫鬟春杏端着一碗汤药从外头进屋。 春杏连汤药都还未放下,就笑眯眯朝姜令檀开口夸赞:“大夫人真真是把姑娘放在心尖上疼爱。” “咱们府中恐怕能得大夫人这般关心的,除了嫡出的十姑娘外,也只剩姑娘你了。” 姜令檀闻言,眼帘微掀,淡淡扫了春杏一眼,如往日一般轻轻柔柔的目光,在灯影下露出漂亮的卧蚕,看似在笑,瞧不出丝毫凌厉。 春杏却无由背脊一凉,有些讪讪地止了声音。 “你下去休息,今儿夜里我同冬夏一起给姑娘守夜。”常妈妈用帕子擦干眼角的泪渍,轻吁一口气,恢复往日气势冷冷朝春杏吩咐。 春杏虽不满常妈妈的态度,但一听不用守夜自然不会再说什么,手脚麻利退了下去。 夜里。 姜令檀睡得并不安稳。 脑海中反反复复出现那个嗜血神秘男人的模样,每一下呼吸,鼻尖总觉萦绕着些许洗不净的血腥气,雪胸上被咬破的肌肤,一到入梦就泛起灼灼的炽痛。 就这样,她迷迷糊糊撑到后半夜,忽然听到廊外落雨的声音,窗子好像被夜风撞开。 梦里诞妄不经…… 有人站在她榻前,幽暗眸光沉冷,透着无情的打量。 十日后。 姜令檀病愈,早起去荣庆堂请安。 夏日闷热,她抬眼望去花厅四下窗子都开着,覆着一层薄如云烟的鲛纱,鲛纱清凉透风还能防蚊虫。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鲛纱金贵,全府上下除了太夫人童氏的荣庆堂能用,剩余也就大夫人周氏和府中几个考学上进的哥儿院子里有些。 长宁侯府到了姜令檀这一辈,除了庶出的姑娘多些,其实算不上人丁兴旺。 毕竟太夫人只生了嫡出的两子两女,再加上一个姨娘所生养在名下的庶三子。 嫡长子姜恒道娶了汝阳周氏旁支家庶出的女儿为正妻,生下三女两子,但次女因为和长女是双生胎的关系,才出生就没了气息。 有了嫡长子后,姜恒道开始不思进取,整日流连花楼妓馆总想着往府里头纳姨娘通房,在大夫人周氏进门的第二年开始,府中姨娘陆陆续续生了六个庶女儿,不过说来也奇怪,庶子倒是没见着一个。 二房嫡次子姜恒德和二夫人宋氏,他们两口子在大房周氏强势的手段下一向低调,加上没有妾室通房,只有嫡出的二女一子。 唯一遗憾的就是三年前长女不幸落水病亡,如今只剩眼珠子似的一子一女。 至于远避雍州边郡的庶三子姜恒戬和夫人苏氏,他们膝下只有两子,已经数年未见。 所以长宁侯府姑娘虽多,但尚未婚配的也只余三人,姜令檀作为府中年岁最小的十一姑娘,及笄前她也许想过能安稳度日,可眼下的境地却是想把她往绝路上逼的。 心里存着事,姜令檀有些走神,直到冬夏扶着她跨进荣庆堂,她被一个十分慈祥和善的声音拉回思绪。 “善善来了。” “前几日听你母亲说,得了风寒要在闺阁里好好将养几日,这会子瞧着是清瘦了许多。” ‘善善’是姜令檀的小字,是她生母齐姨娘在病重离世前给她取的,不过在这长宁侯府除了常妈妈外,也只有太夫人这般喊她。 姜令檀眼尾微弯,露出几分亮晶晶的神彩来,乖巧走上前行礼。 她因口不能言语,只是伸出细白的指尖,慢慢地比划。 太夫人在心里默默叹了声可怜,转而又笑吟吟指着周氏身旁空出来的位置:“去吧。” “去你母亲身旁坐着,大病初愈得养得仔细些,莫要一直站着。” 姜令檀轻轻点了下头,乖乖走到周氏身旁空着的位置坐下来。 周氏对她倒是亲热。 先是细细问了近来可有好好吃药,又拉过她的手轻声说着体己话:“好孩子,前些日委屈你了。” 周氏的声音听着虽温柔,可藏了几分凌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总带着些许探究的意味。 姜令檀乌眸低垂似染惧色,被周氏紧紧捏着的指尖微微轻颤,不一会儿就渗出一层冷涔涔的薄汗来。 她这副模样落在周氏眼中,有种病弱美人的娇态,但凡见者心生怜惜,反倒是讨得周氏几分愉悦。 “我知道你自小就乖巧恭顺,是个好的。” 周氏捏着她指尖不放,慢悠悠透着些许快意的声音,就如阴沟下毒蛇吐出的信子,缠上她的脊骨,遍体生寒。 从记事起,姜令檀在生母齐氏的告诫中明白,她一个庶女偏偏生了人间绝色的容貌,性子若不乖顺低调,只会引得嫡母不喜,姐妹嫉妒。 在这之前,她不过是想安安分分活着,不受人摆布,可眼下境地,恐怕连活着都成了奢望。 姜令檀目光落在自己被周氏捏得发红的指尖上,如同小动物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用帕子捂着唇低低咳了几声。 咳嗽的声音虽轻,到底还是惊动了主位上的太夫人。 果不其然,太夫人与旁边二房宋氏说话的声音一顿,关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话却是朝周氏说的。 “善善这风寒,怎么还未好全?” “这孩子身子骨自小就比旁人弱些,你是贤母,要多费心思。” 霎时,荣庆堂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和周氏的身上。 以姜令檀这些年对周氏的了解,周氏阴私手段虽多,但身为汝南周氏出来的女儿,最看重的就是贤惠名声。 不出所料,太夫人话中虽没有责备的意思,周氏却不动声色松开手,声音温和又不失得体:“母亲说的,儿媳自然放在心里。” “恰巧今日晡时,昭容长公主府办赏花宴,我想着云舒要去,就一起把十一姑娘也带上。” “方才正问她,愿不愿意与我同去呢。” 随周氏出府? 姜令檀瞳孔一颤,红肿的指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霍然捏紧绣帕,单薄背脊本能绷直。 她掌心汗津津的,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不能去,就算是这次得罪了周氏,被暗中惩戒也不能去。 这样想着,姜令檀就要起身朝主位上的太夫人摇头拒绝,可她还来不及抬手比划,就听见太夫人声音有些犹疑道。 “善善这病还未好全,等回出府见了风如何是好,我瞧着这赏花宴日后不是没有机会,也不在这一时半会的。” 姜令檀起身的动作一顿,配合着虚弱垂下眼帘,绣帕捂着唇,溢出的咳嗽声越发无力。 她小脸苍白,楚盈盈目光却看向周氏右手边,正一脸不满的十姑娘姜云舒。 姜云舒是她的十姐姐,周氏最小的女儿,性子自小高傲,最不喜欢的就是同她坐在一处。 如她所料,姜云舒立马扯着周氏衣袖撒娇:“母亲。” “十一妹妹身子虚,不如下回等妹妹病好后,下回再带着一起。” 这话落在姜令檀耳中简直犹如天籁,但周氏这回像是铁了心,要带她参加昭容长公主府的赏花宴。 “母亲放心,这次媳妇多带几个仆妇跟着,若是怕见风那就戴上帷帽,也无需见谁,就是出府透透气也是好的。” “再说了,十一姐儿等年底过了冬至也要及笄了,她和云舒的日后的亲事,儿媳作为母亲自然是要比旁人更上心些。” 瞧瞧,周氏这话说得多冠冕堂皇,太夫人不过是提了句“贤母”,她就得动大阵仗让阖府上下都知道她的贤良。 姜令檀心底冷笑一声,她知道无论怎么样昭容长公主府的赏花宴她是避不过去的,毕竟她这嫡母周氏最听不得,外人说她不够贤良。 荣庆堂里气氛一派祥和。 姜令檀清澈如山涧清溪般的视线,缓缓从每个人脸上扫过。 二夫人宋氏,事不关己,平日与她同进同出的九姑娘,据说是病了,今日没来请安。 而十姑娘姜云舒虽然不满,但一听到她会带好帷帽出府,也立马止住了声音。 姜令檀心里清楚,姜云舒的骄傲,必定不会把她这个庶妹放在心里。 这些年周氏费尽心思手段培养姜云舒,早早给她博了个太学先生口中书字有状元之才的好名声,就是因为姜云舒容貌生得实在普通了些,哪怕用锦衣珠宝装点,平日里也只能勉强称得上一句清秀。 而姜云舒日后要嫁得好,自然要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昭容长公主府赏花宴,只要她戴着帷帽,周氏也不怕她碍了自己女儿的才貌。 想着这些,姜令檀暗暗揉了揉依旧肿胀刺痛的指尖,她皮肤生得嫩,不过是稍稍用力,就能落下十分醒目的红痕。 …… 赏花宴定在晌午后。 姜令檀从荣庆堂回碧瑶台,才用了午膳换了身干净衣裳,就被大夫人派小丫鬟给叫到了正房的玉笙居。 玉笙居幽静,旁边隔着一个精致的小花园,穿过连廊就是十姑娘姜云舒住的曲浮阁,两处都是府中顶顶好的院子。 “十一来了姑娘来了。” 姜令檀顺着声音,视线落在廊庑下方笑眯眯等候她的刘妈妈身上。 曲浮阁闺阁内,四五个箱笼开着,放眼望去里头足足有数十套簇新的夏衣。 姜云舒蹙起的眉心落在姜令檀眼中,应该是对那些新衣裳都不满意的,正一叠声把屋子里伺候的丫鬟指挥得团团转,直到大夫人周氏从外间进屋。 “我的乖乖儿。” “时辰尚早,你慢慢挑。” “莫要着急。”周氏亲自拿了团扇给姜云舒扇风,声音宠溺。 单单衣裳这一项,姜云舒就选了半个时辰,等到上妆又折腾小一个时辰。 姜令檀在一旁瞧着觉得有些稀奇,也不知这屋里上妆的娘子是从何处请来的,那一双手像是会仙法一样。 虽然不能把姜云舒变成天仙,三明明三分的容貌,硬是被她整成了七分。 姜云舒从头到脚都打了层薄粉,连指尖都没放过。 姜令檀看呆了。 刘妈妈夸赞声此起彼伏。 周氏十分满意,又让丫鬟加了赏钱。 等距离昭容长公主赏花宴只剩一个时辰,姜云舒终于穿戴妥当,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十姐姐真美。”姜令檀毫不吝啬比划赞美。 “真的吗?” 姜令檀非常真诚点头,她那双眼睛清澈得像是从来不会说谎。 就在这时,周氏十分夸张的自责声在外间响起:“瞧我这记性,倒是把十一给忘了。” “十一竟还未梳妆打扮。” 刘妈妈在一旁适时出声劝着:“夫人。” “现在再不出府,等会子昭容长公主的赏花宴误了时辰可不好。” “再说十一姑娘年岁还小,参加赏花宴哪需要盛装打扮。” 主仆两一唱一和,看得姜令檀暗暗无语。 …… 出府,上了马车,姜令檀冷眼看着刘妈妈以迅雷不及的速度从一旁暗格里拿出帷帽给她戴上,帷帽宽大,霎时把她半个身体都挡得严严实实。 昭容长公主作为今日赏花宴主家,以她的身份自然不必出来亲自迎接,但也派了公主府中得脸的丫鬟婆子站在府门前相迎。 长宁侯府马车停下,有丫鬟上前打帘子,然后由相熟的婆子迎进长公主府内。 姜令檀戴着帷帽视线朦胧,只得安安静静跟在周氏身后。 这一路上,周氏也不刻意介绍她,若是有人问起,就用她身子骨虚弱不能吹风为由搪塞过去。 周氏这般模样,姜令檀倒是暗暗松了口气,倘若周氏真的拉着她四处介绍,她反而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天气热得昏沉,暑气冲天,姜令檀又戴着厚厚的帷帽。 不过是一走神的功夫,她就和周氏一行人走散了,身旁也没跟着伺候的丫鬟,最后直接在昭容长公主后院的超级大花园里迷了路。 一刻钟后。 绕得晕乎乎的姜令檀往前走的动作一顿,她隐隐听得树丛后方,有极浅的说话声传来。 “主子,那些人,已经全部处理干净。” “嗯。” 处理干净? 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秘密。 姜令檀眼瞳微缩,第一反应便是转身走人。 谁知帷帽尾端不小心刮到了树枝,发出轻微细响。 姜令檀心脏颤了下。 四周死寂。 “出来。” 简短两个字,声色既轻又淡,潺潺清润,就像极巅上将融未融的冰川白雪,承载着戛玉敲冰般的凛冽,偏偏又问得如此漫不经心。 姜令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抬眸—— 风卷着沙沙树影,男人身姿如玉,正淡而从容地侧眸看来,淡金色的光线穿透茂密枝叶,落在他那张沉金冷玉的面容之上。 眉眼间墨色清隽,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冷漠。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3、第 3 章 闷热的空气里,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死寂。 虽然不知他是何人。 但见他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透着浑然天成的矜贵,宛若炎夏飘朦的凉雨,清冽无垢,便知绝非普通。 说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 毕竟这里是备受天子宠爱的长公主府邸,但凡一丁点儿秘密落在外人耳中,便已经不是单单‘生死’二字能随意决定,而她只是长宁侯府随时能舍弃的小小庶女。 前所未有的危机笼罩在姜令檀身上,她眼中惊惧满得快要溢出来,垂在袖中的指尖不受控制,轻轻颤抖。 即使脑中早已一片空白,但越是危险的时候,她反而越能逼自己冷静下来。许是得益于这些年在周氏手底下讨生活的艰难,她早已磨炼出宛若幼兽一般,小心翼翼地求生的本能。 姜令檀脑子里迅速闪过无数种可能,然后一咬牙,眨巴眨巴分外无辜的乌眸,若无其事从枝叶茂密的花丛深处走了出去。 她这番举动,连男人身旁的侍卫看得都不禁一愣。 不过没关系! 等会子就把人给杀了,然后悄无声息处理干净,管它正常不正常,毕竟自家主子的秘密若是透出去,那才叫要人命。 侍卫忍不住低头腹诽,掌心已经握紧腰间的刀柄。 姜令檀闭了闭眼睛,在黑衣侍卫拔刀前,一咬牙把头上戴着的帷帽给扯了下来,她努力压下心底的惧色,清澈明眸迅速浮现一丝无助,仰头看向侍卫身旁清雅蕴藉的男人。 白皙的指尖在空气中一下一下,慢慢比划,又指了指身后。 竟然是个小哑巴? 好像还迷路了? 侍卫一怔,悬到嗓子眼里的心,往下松了一半。 不等侍卫开口,姜令檀就听到男人犹似珠玉的清润嗓音,透着戏谑不疾不徐。 “迷路了。” “是吗?” 姜令檀刚想点头承认,又立马止住了接下来的动作,小鹿一样清澈无邪的眼睛眨了眨,眼尾泛起令人怜惜的泪花,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轻轻摇头示意,听不见。 “听不见?” “莫非是个小傻子,连最基本的唇语也看不懂了?”他的声线依旧很轻,又隐约酝着疏离的漫不经心。 姜令檀一时间有些呆呆回不过神,细白的指尖僵在半空中,垂下不妥,继续比划又稍显刻意了。 侍卫握着刀柄的大掌悄悄松开,有些不确定问。 “既然是个小傻子,那要不……” 放了? 最后两字还未问出口,就听得男人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轻描淡写:“那就杀了。” 杀了? 姜令檀心里咯噔一声柔弱背脊颤了颤,本能往后退了半步,不想却被地上藤蔓一绊,身体后仰眼看就要跌倒在地上。 就这么一晃神,她纤细秀气的手腕,已经被男人霜修长冷白指尖隔着衣料,轻轻握住。 “逗你的。” “我……从不杀生。” 他嗓音温柔,动作并不刻意,举手投足都是端方君子所为,只不过低垂的视线,似不经意般从那双熟悉又惊恐的泠泠兔眼滑过。 微勾的唇角,有那么一瞬变得莫测难猜。 ??? 姜令檀眼中惊色还未散去,就被他略有些揶揄的声调打了个措手不及。 眼前的人身量极高,是要努力仰头才能对视的程度,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似草药混着书墨的伽楠香。 姜令檀仰着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犹染几分期待,仿佛在说:我可以走了吗? 她生得漂亮,灵气十足的眉眼这一刻像是活过来一般,透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娇色。 “京墨。” “送她回去。”他音色淡淡,朝侍卫吩咐。 “是。” …… 姜令檀重新戴上帷帽,黑衣侍卫在前边引路。 这侍卫应该是个话痨,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姑娘好运,冲撞的是我家主子。” “若是换作旁人,姑娘撞着这种私密事儿,可不见得能这样轻而易举脱险。” “我家主子生得万中无一的好看就算了,更是世间少有的仁慈贤善,当真是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 “月白风清,含霜履雪,世间无二。” 姜令檀听得认真,每当侍卫夸赞他家主子的时候,她配合着用力点一下头,看着是有十足的诚意。 两刻钟后,已经能隐约看到众人相聚赏花的水榭。 姜令檀伸手指了指水榭的方向,乖巧懂礼朝黑衣侍卫道谢。 “姑娘慢走。” 黑衣侍卫走远,姜令檀迈出去的步子却忽然一僵,突然反应过来。 方才这一路上,她从头到尾都戴着帷帽,可是那侍卫和她说了那么多话,她也十分认真点头认同。 所以—— 姜令檀想到,男人唇角扯出的那种不置可否的淡笑。 他恐怕,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装聋。 此刻,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只觉那贵人,也许真如他身旁的侍卫所言,是月白风清,含霜履雪,世间无二的好人。 …… 宴会早已过半,周围热闹,丫鬟仆妇成群,姜令檀虽戴着帷帽但也不会特别打眼。 她深吸口气,抬步往水榭旁的树荫凉亭下走去。 等走进了,唯一让她感到些许诧异的是,出府前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的十姐姐,竟然只是默默坐在周氏身旁,垂着脑袋,瞧着兴致不高的模样。 按理以姜云舒的才华和名气,还有今日满分成功的妆容,就算不能坐在昭容长公主身旁的位置讨贵人欢喜,但也不至于孤零零一人,如此落寞。 姜令檀才一站定,就看见周氏眼神透着一万分的不善,狠狠扫向她,声音极冷问:“你去哪了?” 周氏那眼神分明像要吃了她一般,怒色翻涌。 姜令檀呼吸微顿,目光透过朦胧的帷帽,鼓起勇气第一次这样大胆的打量周氏。 周氏的眼距有些过宽,漆黑的瞳仁偏小,虽然鼻梁高挺,可配上刻意描摹得细长眉毛,落在人眼中,哪怕穿着再端庄贤良,依旧给人一副十分刻薄的模样。 最为致命的是,周氏的皮肤并不白皙。 而她十姐姐姜云舒,虽然从小培养,身上有股子书香才女的傲气,可她的容貌却像极了周氏,唯一庆幸的是,姜云舒年岁尚小,加上自小娇养皮肉饱满,并不会刻薄冷厉,只是生得普通。 周氏问她的话,她自然不敢不答。 垂着眼眸,指尖轻轻比划:“迷路了。” 周氏冷哼了声,应该也是顾忌这里是昭容长公主府,不敢惹出动静,只能压着声音:“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坐下” 姜令檀走到姜云舒身后的位置,正要默默坐下,她眸光不经意一扫,看见刘妈妈和长宁侯府里的几个丫鬟都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候着,瞧那模样像是已经闲暇许久。 若是如此。 姜令檀轻轻咬着下唇,当即她就明白了,周氏若真的着急她,定会派人去寻她。 恐怕一开始她会跟不上周氏一行人的脚步,最后在昭容长公主后花园里迷路,就是刻意为之,因为只有这样,周氏才能心无旁骛介绍自己的嫡女。 眼下周氏的怒斥,根本就不是许久寻不到她而积压的怨念,更像因为她十姐姐姜云舒未能得昭容长公主的喜爱,心有不甘莫名其妙生出的迁怒。 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让她生出必须要反抗逃离长宁侯府掌控的决心。 隔着帷帽轻纱,姜令檀闭了闭眼,努力压下心底翻涌生出的情绪。 “长宁侯夫人。” “你身旁的女娃娃是谁家的孩子?” “叫到身前来,给本宫瞧瞧。” 姜令檀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却不知说的是她,直到被人狠狠推了一下,周氏咬牙切除的声音几乎贴着她耳朵。 “愣着做什么。” “还不快过去。” 姜令檀被推得一晃,还没回过神就被一旁的丫鬟领着,往水榭最中心的位置走去。 等她站定,有婆子拿了软垫放在她膝下,姜令檀恭顺乖巧朝主位上满身贵气的昭容长公主,行了大礼。 昭容长公主温和的声音,染了些许笑意:“起来吧。” “拿了帷帽给本宫瞧瞧。” 姜令檀眼眸半垂,伸手小心翼翼摘了脑袋上戴着的帷帽。 她穿的素净,也未刻意打扮,偏偏有一股如玉似珠的娇色,加上小脸被暑气蒸得红润润的,含着一层氤氲的水汽乌瞳干净透澈不见半分杂质。 四周皆是一静。 有人愣住,也有热闹失手打碎了杯盏。 耳旁瓷器落地的声音,惊得姜令檀眸光一颤,更显灵气逼人。 “这孩子。” “生得可真是标志,难怪要用帷帽遮着。” 一道温和的声音,透着几分欢喜,姜令檀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已经被主位上尊贵无比的贵人拉到身前,细细打量。 “几岁了?” “可曾及笄。” “瞧着是个可人疼的好孩子。” 一连串的话,问得姜令檀不知先要答哪个才好,没等她回答,昭容长公主又顺手丢了颗惊雷给她。 还是用一种刻意压低了的,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语调问。 “方才本宫瞧见。” “是太子的贴身侍卫,程京墨那小子送你过来的。” 姜令檀看看长公主,又看看避到一旁的宫人。 她浓密的眼睫眨了眨,贝齿下意识咬住红唇,心底却有个声音不可思议呢喃自语。 “他!” “居然是太子殿下。”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4、第 4 章 姜令檀记得黑衣侍卫是叫京墨,但她并不知道那个如清霜皎月般的郎君,竟是南燕的储君,传说中璞玉浑金的太子谢珩。 她长睫一颤,朝昭容长公主摇了摇头,细软指尖在半空中慢慢比划几下。 水榭四周,窃窃私语声渐停。 姜令檀能感觉到,众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都透着几分不可置信。 或好或坏,汇聚在一起,沉得如同有了重量一般,落在她身上。 直到一声长的叹息,打破那些暗中的打量。 “崔嬷嬷,你去拿了纸笔过来。” 姜令檀见昭容长公主朝她伸出手,保养得宜的指尖,温柔又轻缓点了点她眉心位置,眼眸深处原本盛着三分的温柔,一下子变成满满的十分。 崔嬷嬷的速度很快,不过片刻就拿了纸笔上前。 方才的问题,昭容长公主不知为何没再问她,只是随口挑了些亲近长辈才会问的内容。 例如平日读了什么书,书画如何,喜欢吃什么小点心,偏好什么模样的衣裳和首饰。 姜令檀虽觉得奇怪,但到底是贵人问话,她不敢有半点走神,接过崔嬷嬷递上前的笔墨,也认认真真回答。 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好看,乌墨落在白宣上,字迹有女子的秀气,同时也不失少年的风骨,显而易见儿时是下过功夫的。 “你这字写得好,平日是谁教你习字的?”昭容长公主压低了声音问。 姜令檀握着玉笔的指尖一顿,又慢慢在白宣上落下一行小字。 她这一手好字,自然不可能是周氏给她名师授课,而是从记事起,她的生母齐氏夜里一笔一画盯着,用戒尺生生打出来的规矩。 后来就算齐氏病逝,瑶镜台只留她孤零零一人没了管束,可每日练字的习惯已经养成,刻在姜令檀骨子里。 想到生母,她神色难免有些哀伤,好在昭容长公主也没留她多久。 只是退下前,昭容长公主借着衣袖的遮挡,往她手心塞了一枚白玉簪子,悄声道:“收好,莫要让人瞧见。” “本宫独独赏赐你一人的。” 那玉簪入手升温,贴着她的掌心,触得她冰冷的指尖一颤。 姜令檀长睫轻眨,还未回神,就听见昭容长公主,用若无其事的声音继续道:“下回得空,本宫带你去游湖可好。” 长公主声音不大,但又能让离得近的贵夫人们听得一清二楚,她们就算不确定长公主说的究竟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还是真心喜欢眼前安静乖顺的小姑娘。 总之姜令檀退下去时,收到不少夫人贵女们朝她露出的善意笑容。 可她一颗高高悬起的心,并不敢放松半分,眼下她真正要面临的,恐怕是大夫人周氏的勃然大怒。 不出姜令檀所料,她才走近,就被周氏不动声色剜了一眼,但碍于周围夫人姑娘的目光,周氏就算极恨,也只得装出贤惠的模样,若无其事的微笑闲聊。 赏花宴一直持续到暮色四合,各家马车才陆陆续续离开长昭容长宫主府邸。 姜令檀安安静静跟在周氏身后,她并不知道,不远处的阁楼里,昭容长公主扶着崔嬷嬷的手,眼角泛红:“今日赏花宴上那孩子你也瞧见了,生得好看,又懂礼貌。” “在嫡母手下讨生活恐怕不易,身上衣裳瞧着半旧不新,首饰也都素净为主,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谁不喜欢鲜艳的东西。” “本宫瞧在眼里,难得生出了几分怜惜。” 崔嬷嬷抬眼,小心翼翼看了昭容长公主一眼。 虽然昭容长公主没有明说,崔嬷嬷心里却明白,恐怕是今日长宁侯府姜家小姑娘不能言语的模样,令长公主触景生情。 因为昭容长公主曾经也有个出生起就口不能言的女儿,生得貌美,性子如开在艳阳下最浓烈的凤凰花,眉心生来就有一点朱砂红,更是独一无二。 可惜小郡主在及笄那年,从马背上摔下,突然就那样去了。 如今想想,小郡主离世也近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长公主经历了与驸马和离,去道观清修后入道成为女冠,现今又还俗搬回公主府长住。 可是,她依旧没能从那件伤心事里走出。 …… 公主府门外。 姜令檀才由丫鬟扶着上了马车,下一瞬,就见周氏蓦地沉下来脸来。 周氏不等姜令檀解释什么,冷冷吩咐:“回了长宁侯府,你给我去祠堂里好好跪着反省。” “今日就算是太夫人给你求情,你也休想躲过去。” “莫要以为得了昭容长公主不过片刻的喜爱,你就能一朝登天了,就算你祖母问起,那也是你顽劣放肆,竟私下摆脱丫鬟婆子不知去了何处躲懒。” “差点连累了你十姐姐的名声。” 姜令檀被周氏晦暗阴冷的目光盯着,只觉四周空气都被榨干了一样,不能呼吸,十指冰凉。 她最怕的就是家族阴暗无光的祠堂,每回被关进去,没有十天半个月,周氏绝对不会放她出来。 而且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夜里的祠堂总能隐约听见那种悲悲戚戚的哭声,逼得人寒毛直竖。 马车一路摇晃,每离长宁侯府近一些,姜令檀脸色就渐白一分。 长宁侯府前,马车还未停稳。 姜令檀就被刘妈妈带着丫鬟给拖了下去,无论她眼中怎么挣扎祈求,周氏牵着姜云舒的手,只是冷冷站在马车旁嘲讽看着她。 渐渐地,姜令檀眼中的挣扎变成了嘲讽,她的嫡姐可以被长辈纵容着,可以使尽办法,就为了讨得贵人喜爱。 但当贵人那份不轻不重的喜爱,落在身为庶女的她身上时,就变成了要遭受惩戒的罪责。 无数念头从姜令檀心中闪过,渐渐变成了想要冲破枷锁的挣扎。 虽已是七月,盛夏时节。 但祠堂内的阴冷依旧如同附骨毒虫,不要命地从潮湿地底翻出来,透过衣裳,钻入皮肤。 姜令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祠堂内,已经跪了近一个时辰。 等入夜后刘妈妈离开,她终于坚持不住背脊一软跌坐在蒲团上,身上冷得厉害,又渴又饿,也不知天亮后太夫人若知道了,会不会悄悄派人给她送些吃的。 就在姜令檀浑浑噩噩走神的时候,那个令她惧怕的,简直犹如噩梦般的哭声隐隐约约传到祠堂里。 由远及近,是朝她这个方向来的。 姜令檀霎时呼吸一窒,感觉从头到脚像是被凉水泼过一般,攥紧的指尖没有半点温度。 她努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幻觉,毕竟现在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还不到书里写的地府大开,厉鬼出来的时辰,也不知是不是这样的自我安慰,起了作用。 那悲悲戚戚的声音,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一下子就停了。 可姜令檀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她身后的大门被什么东西“吱呀”一声,推开。 空气仿佛静止,紧接着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往她这边走。 简直是! 要死了! 姜令檀清澈漂亮的大眼睛里泛起的惊恐再也压不下去,阴冷从骨髓渗出,即将把她淹没。 可那个鬼一般的脚步声,却在她身后一顿,朝她这个方向跪了下来。 “七姑娘,那年我是不该活活淹死你,可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何必对我纠缠不清。” “你要怪,就怪大夫人周氏心狠手辣、怪时运不济、怪你投身在姨娘肚子里……而且你走时又不是一人,五姑娘不是一起下去陪你。” 这清晰的呢喃声,虽然嘶哑不堪,听不出男女,可每一个字都叫人清清楚楚。 姜令檀猛地咬住舌尖,心底犹如惊涛骇浪,不可思议瞪大眼睛。 这事她记得。 三年前。 长宁侯府七姑娘不慎失足溺亡,是侯府长辈们这些年闭口不谈的禁忌。 当时她年纪小,只知一夜醒来七姐姐没了。 没过多久,二房婶娘院里又传来噩耗,说是因为七姑娘失足落水,五姑娘瞧见了去救,结果连着一起沉进了荷花池底。 当时她七姐姐捞上来时候,脸色惨白早就没了半点气息,可五姐姐因为是识水性的,多少还有一丝微弱呼吸。 偏偏本以为能救回来的人,熬了整整三日也没能熬过去,她那五姐姐最终还是撒手人寰。 府里两位姑娘相继离世,加上那时都还是未出阁,最后竟是连长宁侯府姜家祖坟都进不了,草草找了一处风水尚可的山林,就那么下葬了。 七姐姐是庶女,当时大夫人周氏装模作样病了几日,府里的七姐姐的生母刘姨娘也闹过,能有什么用,七姐姐的死也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可五姐姐不一样,五姐姐是二房婶娘的嫡长女,是被如珠似宝般疼爱的。 那时她婶娘和二叔疯了一样质问周氏,足足闹了近一年,周氏给出的理由依旧是七姑娘失足落水,五姑娘舍身去救,才遭了无妄之灾。 至于七姑娘为何好端端会落水,至今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可刚刚,姜令檀听的。 那个似人似鬼的声音,在祠堂里的忏悔。 原来她的七姐姐是被周氏命人摁在池塘里活活淹死的,至于五姐姐可能是目睹了全过程……遭受的灭口之灾。 姜令檀只觉天旋地转,双耳轰鸣,身体微微一斜差点从蒲团上跌落地上。 她伸手,死死地捂着颤抖不止的唇,不敢呼吸,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可天不遂人愿,事常逆己心,姜令檀饿了整整一晚上的肚子,万分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在漆黑一团的祠堂里,直接对方也吓得半死。 那个絮絮叨叨状若疯子的声音,猛地一顿,急喘着声音朝姜令檀的方向,凄厉道。 “谁!” “是人是鬼!” “谁在那里。” “……”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5、第 5 章 “谁……” 祠堂内,那道破哑如同掺了沙子的声音,仿佛凝滞住一般,四周死寂。 长夜被黑暗吞噬,没有尽头。 姜令檀死死咬着下唇,后颈沁出的冷汗混着森冷潮气,是那种渗进皮肤犹无处不在的恐惧,几欲将她淹没。 忽然! 一阵令她毛骨悚然的磨牙声响起,那东西似乎往前挪了几步,身上的衣饰摩擦在祠堂青石砖地板上,发出磔磔的拽拖声。 黑暗中,姜令檀听见那个鬼一样的声音忽然笑了起来,尖锐急促。 “你是人对吧?” “还是个满身甜香的小娇娘……” “让奴婢猜猜,是咱们长宁侯府几姑娘,毕竟祠堂这种地方,府中寻常下人也不能轻易进来。” “九姑娘今日高热不退已经请了郎中,是全府都知晓的事儿,至于十姑娘是大夫人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怎么舍得罚跪祠堂这般阴气重的地方。” “那么……” 黑暗中说话的声音突然就这么停了,似乎有东西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朝姜令檀越走越近。 “十一姑娘。” “你说奴婢猜得对吗?” 姜令檀呼吸一窒,忽然大口大口地呼吸,心肺因为长久的憋气火辣辣地痛,她再也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再加上两人隔着的距离本就不算远,以姜令檀现在的状态,她连走路都困难,何况是从那个声音似鬼的人眼皮底下逃出去。 紧接着,那个声音又继续道。 “十一姑娘,既然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儿,奴婢今日就不能让你活着离开了。” “你要怪,就怪自己如七姑娘那般,运气不好。” 祠堂外,不知哪处的草丛里,响起一声格外凄厉的猫叫。 风吹树枝簌簌的声音落在耳边,姜令檀却像感受不到一样,一双微微泛红的乌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夜里眨了眨,胸腔内心跳声越发急促。 那人方才自称的是‘奴婢’,而且听她的语气应该是之前伺候过周氏的下人,对府中的姑娘也十分熟悉。 而当年她七姐姐出事,除了两个贴身伺候的丫鬟被发卖出去府外,唯一行踪存疑突然消失的,只有院子里主事的黄妈妈。 若那人真的是黄妈妈,姜令檀狠狠咬了一下舌尖,逼自己冷静下来。 她记得七姐姐说过,黄妈妈一到冬日就会有腿疾的毛病,眼下虽是盛夏,但祠堂内这般阴冷湿寒,她也许还是有一搏的机会。 想到这里,姜令檀呼吸稍稍重了几分,知道不能再坐以待毙耗下去。 于是她按照记忆中放置香炉的那个方向,慢慢往前挪了几步,而后动作极轻地探身,在黑暗中她把想要的东西悄悄藏在手心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那断断续续脚步声扑向她前的电光石火瞬间,姜令檀抢先一步闭紧双眼、屏住呼吸,抓握成拳的双掌用力往半空中一扬。 香灰粉末散在空气里,细如浩渺烟云,若落飘人的口鼻眼中,那效果不亚于劈头盖脸一碗磨得细碎的辣椒面。 “啊啊啊……” 如同鬼一样的尖利惨叫声,划破祠堂内的死寂。 姜令檀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毫不犹豫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可她终究还是太虚弱了,平日在闺中身子骨本就娇气,加上十日前还大病一场,哪里拼得过在府中做了一辈子粗活累活的婆子。 下一瞬,姜令檀往前跑的步伐一僵,身体急剧发颤。 因为此刻,她荏弱雪白的脚踝,被地上哀嚎挣扎的婆子死死地掐住。 “十一姑娘。” “有勇有谋,好厉害的手段。” 那婆子毒虫一样的声音,尖锐刺耳。 接着姜令檀只感觉到脚踝被人毫不留情地往后一扯,她身体晃了晃,霎时失去平衡猛地往前摔去。 柔弱双膝没有丝毫缓冲,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青砖石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剧痛声。 “呜……”姜令檀痛到身体不受控制蜷缩成一圈,喉咙里勉强挤出一丝极淡的低咽声。 “十一姑娘,你跑不掉的。” “只要你死了,大夫人的秘密就不会被发现,奴婢也能残喘苟延。” 婆子那双冰冷粗粝的手,像是阴沟里没有温度的爬虫,缓缓掐住了她雪白纤细的脖子。 夜黑沉沉,笼住皎月的厚重乌层不知什么时候,被风给吹散。 倾斜的月光,无声从窗外落进祠堂深处,照亮她们这片角落。 姜令檀有些涣散的瞳孔,忽地狠狠瑟缩一下,她终于看清眼前婆子的模样。 如她所猜,是之前贴身伺候七姐姐的黄妈妈没错。 可是这人大半张脸早已被火烧得如同烂布,五官都错了位,勉强一只眼睛有些熟悉,而那怪异嘶哑的声音就是从她瘢痕恐怖的脖子里发出来的。 黄妈妈朝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疯笑:“奴婢的模样,吓到姑娘了吧。” “姑娘生得愈发美貌。” 姜令檀那双不会骗人的眼睛,静静看着黄妈妈。 忽然,她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一只手沾染香灰的掌心,努力比了个‘五’字。 黄妈妈似乎也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先是愣住,然后十分狰狞地疯笑:“你想知道五姑娘?” “想知道五姑娘什么?” “她怎么死的吗?” 姜令檀惨白着一张小脸,轻轻点了点头,她目光清澈无一丝杂质,至纯至善,最能勾人怜惜和放松警惕。 黄妈妈果然是一愣,然后似笑非笑道:“你同她关系倒是好,就算告诉你也无妨。” “要怪就怪五姑娘多管闲事要去救人。” “就算后来她被救上来还有一丝气息,大夫人自然容不得她活,就逼着奴婢想法子把五姑娘救命汤药里的附子,换成了没有炮制过的生附子。” “本是回阳救逆,散寒止衰的神方,被悄无声息换了点东西,你说那汤药灌下去,人还能活得成?” 原来是这样。 这就是为什么当年五姐姐眼看都要好了,结果人突然没了。 姜令檀知道真相后浑身都在抖,脸颊惨白没有半丝血色,而掐在她脖子上的一双手,正毫不留情的收拢收紧,随时能把她脆弱的颈骨折断。 窒息夹着疼痛犹如潮水一般,让她眼中晴明渐渐消散。 不能就这样死了,她什么都没有做。 阿娘的仇没有报,阿娘的齐家三百六七口无一幸免的冤屈。 还有常妈妈和冬夏,她们还等着她…… 姜令檀那种出于生命本能的求生欲望,她开始疯狂的挣扎起来,就像是出于某种冥冥中的天意,这一刻她冰冷失温的指尖,突然在袖中摸到一温润狭长的物件。 那是…… 赏花宴昭容长公主悄悄赐给她的白玉簪子,簪子触手生温,末端有金属包裹雕刻暗纹,极为尖锐。 在这生死之间,姜令檀握住白玉簪子的纤细手腕,没有丝毫犹豫,朝着前方狠狠一捅。 “刺啦~” 一声极轻微的钝响,就像是平日练字时,手中笔尖戳破宣纸的声音。 有几滴血,溅在她指雪白的指尖上,像是能把她娇嫩无比的肌肤,生生烫出一个窟窿来。 “啊……”黄妈妈口中的痛苦的嘶叫声,眼下已经不能用恐怖来形容。 渐渐的,姜令檀感觉到脖子上能捏碎她骨头的力道似乎松了一下,她不敢犹豫,抓住机会双手往地上一撑,用尽全身力气从黄妈妈手中挣脱出来。 一刻也不敢回头,拼了命地往外跑。 耳旁的呼呼风声,高悬的冷月若隐若无,眼看就要被层层黑云遮挡。 不知跑了多久,姜令檀头重脚轻,眼看就要踉跄跌摔祠堂外的石阶上时,她瘦弱单薄的肩膀突然被一双手温柔地扶住。 “十一。” “你这是怎么了。” 这个声音温柔又透着些许熟悉,姜令檀长睫一颤,眼底神色逐渐变得清明。 霜白月色下,扶着她的人是平日少言寡语的二夫人宋氏。 这个时辰,宋氏身后竟跟着两个丫鬟、两个婆子,婆子中篮子里应该是装着香烛黄纸,丫鬟手里的则是食盒。 一片死寂中,在姜令檀略微不安的目光下,二夫人宋氏什么也没多问,微微讶异过后,她声音格外平静朝一旁的婆子吩咐。 “龚妈妈。” “把十一姑娘送到太夫人的院子,就说病得厉害,得喊了郎中来瞧瞧。” …… 夜已三更,荣庆堂却乱成了一团。 姜令檀被龚妈妈送到荣庆堂时,人已经是处于半昏迷状态。 她身上烫得厉害,烧得艳红的唇微微张着,只能勉强发出几声极其微弱的痛苦呜咽声。 “这是怎么回事?” “周氏呢,让她过来!” “晚间怎么没人告诉我十一姑娘被罚跪祠堂一事。” 太夫人看着姜令檀的模样眼睛红了半圈,先是唤丫鬟把一旁的碧纱橱收拾出来,又叫婆子立马去府外请了郎中。 迷迷糊糊中,姜令檀隐约听到太夫人带着怒意的声音:“就算是个庶女,也不该这样折腾。” “外头说她周氏倒是贤惠,平日在府里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私下是如何对那几个孩子的,若不是我那长子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我当初就不该...” 那说话声断断续续,没过多久应该是周氏过来了,跟着周氏一起过来的还有她的十姐姐姜云舒。 姜云舒应该是在哭,那哭声一阵阵的,吵得姜令檀耳朵疼,恨不得让姜云舒赶紧闭嘴,然后滚出去。 从祠堂逃脱,路上遇到二婶娘。 姜令檀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心下落空空的,但这时候脑子实在沉得厉害,乱糟糟成了一团,她想得头痛欲裂,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忘了什么东西。 …… 这一夜,格外漫长。 在离长宁侯府快马不到一刻钟距离,一处清幽又僻静的深宅里,隐约有说话声响起。 “主子。” “只余三日,便是十五月圆。” “可要属下提前准备——鹿血。” 说话的侍卫声音很沉,语调是那种一丝不苟的严谨。 廊庑外,枝叶簌簌而响。 许久,一道淡淡的,尾音透着几分意味深长的声音缓缓道。 “无需。” 太子谢珩如玉一般的身影,抚膝坐在靠窗的乌檀榻前。 竹帘低垂,窗外一轮冷月,银辉三三两两,落在他霜白色勾着佛莲宝相花纹的宽袍上。 他生得本就极白,此时月光一浸。 整个人就像神台上。 菩萨低眉,下化众生。 千年万岁。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6、第 6 章 寅时刚过,夜如泼墨。 周氏由刘妈妈扶着在玉笙居门前和姜云舒分开,等见姜云舒进了曲浮阁后,周氏脸上神色霎时由温和从容换成了咬牙切齿的肃冷。 她冷冷瞥了眼刘妈妈,压着火气问:“本该在祠堂里跪着的人,怎么好端端地跑去了太夫人的院子。” 刘妈妈心底当即咯噔一声,有些蹑蹑道:“入夜后,原是派了小丫鬟去祠堂旁盯着的,谁知那小丫鬟胆子小,倒是偷偷溜去躲懒了。” “方才奴婢派人去打听了。” “据说是十一姑娘在祠堂受了寒气,私自跑出祠堂想找夫人求情,谁知烧得迷迷瞪瞪地走错了院子,被二夫人身旁伺候的龚妈妈给遇到了。” 说到这里刘妈妈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眼周氏,见她眉头依旧拧着,脸上满是不快神色。 刘妈妈又赶忙补了一句:“夫人您也明白的,二夫人自从三年前没了嫡长女后就整日疑神疑鬼,这些年明里暗里处处跟咱们大房作对。” “十一姑娘既然走错了院子,又恰好被二房的婆子遇到了,二夫人怎么会放过这种能在太夫人面前给大房泼脏水的机会。” 周氏闻言当即冷哼了声,细长的眉尾微挑:“宋氏如今也只剩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太夫人就算知道我罚了庶女又如何,眼下这长宁侯府里里外外哪样不是我撑着,只要明面上过得去,不触了太夫人的底线,她多半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妈妈闻言赶紧点头称是,心底一口气还没松完,又听到周氏冷冷吩咐:“今日看守祠堂的小丫鬟,明日让人拖出去发卖了。” “是,奴婢马上就吩咐人去办。”刘妈妈不敢有丝毫犹豫应下,对于周氏的为人和手段她简直再清楚不过。 当年七姑娘贴身妈妈黄婆子就是因为办事不力,最后被周氏捏着身家性命,一场大火烧得毁了容貌,嗓子也因为吸入太多烟尘烧坏了,因为毁了声音又不识字才留了一命,后来被打发去祠堂后面的破院住着,模样简直是人不人鬼不鬼。 偏偏周氏还用这事,给自己博了个心善的好名声。 想到这里刘妈妈背上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她肥厚的唇压了压还想再继续奉承什么,就看到有丫鬟匆匆跑过来。 “夫人。” “成王府那边,方才派人悄悄送了消息。” 周氏伸手接过一看,字条上赫然写着——“三日后,观音禅寺。” 当即,周氏蹙起的眉心稍稍松了半分,心底压了许久的事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虽然成王府那边缄口不提究竟把人送给了谁,但只是眼下也算搭上成王府这条船,日后多少能沾点成王府的光,给她的子女谋取更好的前程。 想到这里,周氏当即朝刘妈妈吩咐:“你现在出府去,无论花多少银子都行,想办法把玉京城里最好的郎中请到荣庆堂给十一姑娘诊脉。” “务必在三日内,把她的身体给养好了,可不能因为她耽误了贵人的大事。” …… 天蒙蒙亮时,姜令檀是被口里苦入心肺的汤药给苦醒的。 她晕晕乎乎地从梦中惊醒,还未彻底清明过来的脑子里霎时浮出“白玉簪”三字。 这一刻,她终于记起自己忘了什么东西。 昨夜她刺伤黄妈妈逃跑,那一枚白玉簪子还刺在黄妈妈身上,后来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簪子也不知是被黄妈妈拔了出来,还是落在祠堂里。 不光是那枚簪子,她更不确定黄妈妈会不会把这事告诉嫡母周氏,若周氏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姜令檀纤长眼睫一颤,刹那脑子迅速清醒几分,她眼睛都还未睁开就急忙忙掀开薄衾要起身下榻。 “善善。” “这是怎么了,身上的高热才退,要什么吩咐声让丫鬟婆子给你拿去,你腿上的伤,这两日可别轻易下地走路。” 姜令檀听到太夫人有些疲惫的声音,几乎的贴着她耳旁响起,她要撑着坐起来的动作先是一顿,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碧纱橱里点着灯烛,外头瞧着天色依旧漆黑一片,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太夫人童氏坐在她床边守着,苍老的脸上的皱纹瞧着比平日更深,眉目间疲惫神色如何也藏不住。 姜令檀眸光一颤,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丝声音,但喉咙内泛着丝丝甜腥的血味儿,昨夜没注意,现在想来是伤到了嗓子。 她伸手想要比划什么,却被太夫人一把摁住了手,冬夏绞干热帕子正要上前,太夫人却伸手拿了过来,亲自给她擦脸:“你好好躺着,莫要起来。” “祖母我知道的,知道善善定是受委屈了。” “可善善。” “眼下长宁侯府都靠你嫡母一人打理,我就算是有心立威寻了周氏的错处,她就算是个旁支庶出,身后靠着的也是汝阳周氏一族。” 姜令檀垂眼静静听着,她知道祖母想要告诉她什么,可有些委屈受多了,就如同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若是不知道七姐姐和五姐姐的事,她也许觉得等熬过及笄,等出府嫁人后就好了。 可是如今的周氏,就像悬在她头上的利刃,总有落下的那一天。 “善善……” 姜令檀见太夫人嘴唇翕动,还想说什么,她眼中极淡的失落一闪而过,抿着唇轻轻点了下头,算是应了。 碧纱橱里,静得静悄悄的。 李妈妈带着几个小丫鬟候在一旁,她忧心看向一宿没睡,早就疲得厉害的太夫人开口劝道:“十一姑娘眼看好了,您也不能病了。” “奴婢伺候你下去休息。” “也免得十一姑娘担心您。” 太夫人一走,四周候着的丫鬟婆子也轻手轻脚退到了碧纱橱外边,姜令檀心里想着事,脖颈和双腿都痛得厉害,倒是没了睡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能感觉到外头渐渐亮起来时,能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刻意压着的脚步声。 不多时,碧纱橱内的纱帐被一双保养得宜的手给轻轻挑开。 姜令檀见宋氏先是一愣,然后若无其事笑了笑在床榻旁坐下,透着暖意的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既然退热,我也就放心了。” “善善。” 姜令檀讶然,不解抬眸往上看,这是她二婶娘第一次这样,喊她的小字。 “你安心养病。” 宋氏也只是笑了笑,垂眸从袖中拿出一物,轻轻往她手心里一放,唇角勾起些许意味深长。 入手生温,是她掉在祠堂里的白玉簪。 直到宋氏走了许久,姜令檀才像是突然回过神,心脏轻轻一颤,望向静静躺在软嫩手心里的玉簪。 她有些不确定地想。 二婶娘这是什么意思? 她方才话中的深意,难道是……在帮她? 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姜令檀身上的高热已经全退了。 今日太夫人的荣庆堂似乎格外的热闹。 加上下午太学休沐,府中的哥哥们也都不用去读书,又听说姜令檀病了,便也都陆续带来礼物来瞧她。 等挨着到了傍晚,姜令檀陪着太夫人用了晚餐,她也不好意思一直在荣庆堂的碧纱橱里住着,在太夫人的千叮咛万嘱咐中,由常妈妈和冬夏带着几个小丫鬟一起收拾好东西,回了她这些住着的那处偏僻小院儿瑶镜台。 直到回来,姜令檀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高高悬着的一颗放松下来。 只是她的好心情在第二日深夜,直接被大夫人院子里来的不速之客,彻底打碎。 “瞧着姑娘大好,大夫人也就放心了。” “就有劳姑娘准备妥当,明日出府去观音禅寺替大夫人在佛前添一炷香,也算是给长辈尽孝。” 此刻刘妈妈的笑落进姜令檀眼中,只觉她那张肥胖肿胀的脸颊哪怕是笑,都透着满满的恶意,越发尖锐的声音落在闺阁里,熏得连空气里都带上了一丝令人作呕的油腻气息。 姜令檀抿了抿唇,指甲掐入掌心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 静静看了刘妈妈许久,姜令檀垂下眼帘,掩去乌眸内含着的冷色,缓缓伸手比划:“知道了。” “奴婢就知道,十一姑娘是个乖顺听话的孩子。” 等刘妈妈离开后,屋内静得仿若凝住一般。 直到常妈妈颤抖着握住姜令檀的手,声音透着浓浓的绝望:“姑娘。” “这...这如何是好。” “不如姑娘去找太夫人,有太夫人护着,周氏就算再厉害,可在辈分上她也低了一头。” 姜令檀闻言,唇角勾起一丝苦笑,轻轻朝常妈妈摇头。 她伸手指了指荣庆堂的方向,指尖比划着。 “没有用的。” “祖母疼惜我没错。” “但是若真的到了牺牲我一人,能保全长宁侯府的那一日。”姜令檀指尖在空气中微顿,没有再继续往下解释什么,只是眼中的嘲弄之色满得渐渐溢了出来。 若长辈真的在乎,家中出嫁的姐姐们虽是庶出,但也是长宁侯府正儿八经养出来的姑娘,也不至于一个个都嫁不得良人,被生生毁了一辈子。 翌日清晨。 刘妈妈天不亮就带着小丫鬟,早早在瑶镜台的小院外守着,那副架势就像是生怕姜令檀跑了一般。 姜令檀瞥了一眼站在院子外的刘妈妈,无声冷笑,只当没见着外头等着有几分上火的刘妈妈,她坐在桌前慢悠悠吃着早膳。 她性子一向不急不缓,早膳不算丰盛,她吃得也不多,无论好坏都十分克制。 直到刘妈妈派人来催了六七回,姜令檀才接过冬夏递给她的温帕仔细擦净手,在冬夏和常妈妈还有角落里春杏好奇的目光下,她跟着刘妈妈一起出了瑶镜台。 天色还早,出了垂花门右拐,再穿过一条幽静的小道,姜令檀被刘妈妈带到一处僻静的偏门。 门外,早有马车在外边候着了。 车夫一身短打,只是寻常打扮,车马前站着一个年岁不大的丫鬟。 丫鬟当即上前行礼:“姑娘安好,奴婢鼓瑟。” 姜令檀暗暗瞥了眼刘妈妈的反应,恐怕外头这些人,刘妈妈也是没见过的。 马车离了长宁侯府,没作任何停留,前往观音禅寺。 观音禅寺占地极广,香火更是鼎盛,加之今日十五庙中香客繁多,等马车绕到观音禅寺后方一座十分幽静的禅院前停下。 姜令檀丫鬟扶着下了马车,不动声色抬眸扫了眼周围,四下除了零星几个扫撒的小沙弥外,只剩着守在暗中的侍卫戒备森严。 “姑娘,请跟奴婢往这边走。”鼓瑟指着其中一个禅院,朝姜令檀道。 姜令檀下意识捏了捏冰凉失温的指尖,深吸一口气后,抬步跟着鼓瑟往幽静的禅院里走。 禅院素净,中间立了一块极大的太湖石,石头的孔洞中种了兰花一类名贵的花植,只是她走得不快,双脚像是灌铅一般沉重,但她又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狼狈了。 好在等进了禅房后,并不是那个让姜令檀害怕的那个梦中反反复复出现的地方,眼下四周的窗子大开,琉璃一样的光透过菱花格窗落得满地都是,镏金鹤擎博山炉燃着味道淡淡的甘松香。 “请姑娘在此等候,家中主人因有贵客要待,需要晚些时候。”鼓瑟恭敬上前道。 姜令檀怔了怔,然后袖中蜷紧的掌心慢慢松了半分,她心底不住祈祷,那神秘人最好一直有事,这样她只要熬到夜里,也许就能顺利回去了。 鼓瑟见她没反应,然后试探道:“姑娘若是觉得禅院里无趣,不妨四下走走。” “观音禅寺后方算是清净之所,除了在这儿有固定禅院的贵客外,今日无人,不会扰了这佛法之地。” 鼓瑟的话令姜令檀有些意动,这处四下有人守着,寻常人进不来也不怕她私自跑了出去,而且要让她在这禅房里一直等着那人,无异于是种折磨和煎熬。 她垂下眼眸,冷漠朝鼓瑟轻轻点了下头,便自个儿出了禅院,往外边更为幽静的郁郁葱葱竹林后方走去。 姜令檀没注意到自己走了多远,她心里装了事,越不安就越觉得焦虑。 直到她闻到一阵清新的竹香,姜令檀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这处陌生的僻静之地,周围都是林子,基本从未出过门的她,一时间忘了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林子周围隐蔽着数条曲径,实在混乱。 她手心都是冷汗,脑中阵阵眩晕,并没注意到身后漂亮得犹如翡翠的竹节上,一条盘旋已久的翠青蛇正在悄悄靠近,翠青蛇吐着信子,发出如枝叶震荡的沙沙声,蛇鳞在光阳下反射着潋潋绮靡之色,危险又迷人。 没等姜令檀有所反应,只见碧光一闪,蛇影蓦地朝她扑了过去,快若闪电的碧绿色影子,直惊得她连连后退。 姜令檀本就受了重伤的双膝,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惊吓,她脚下一滑,膝盖发软,整个人踉跄跌坐在地上。 一双泛红的兔眼瞪得圆圆的,红唇无意识微微半张,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软的惊呼声,是那种惊恐到极致,声带震颤逼出来的吸气音。 对于蛇的惧怕,不亚于姜令檀觉得自己作为娴静淑女,也可以骂脏话的程度。 好在下一刻,冷白掌心从她身后探出,男人修长如玉的指骨不偏不倚,捏住了翠青蛇的七寸命门。 而这翠青蛇像是被摁了机关一样,蛇尾原地僵直,蛇信从口中垂落,直接僵死,连肚皮都努力向上翻了翻。 是谁? 姜令檀不由仰头,视线望向看去。 男人逆着光站在她不远处,身量实在生得高,一时间竟看不清他的容貌,只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如同书墨混了草药的迦楠香。 此时谢珩不露痕迹丢了那蛇,朝姜令檀伸手,却见她单薄的肩膀轻轻瑟缩避开。 这好像……有些嫌弃他摸过蛇的手? 竹林,顿时陷入了死寂中。 趺坐地上的少女,瞧着乖顺胆小,实则有着幼兽般那种涉世未深的倔强。 谢珩忽然觉得有趣,他垂眸从袖中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擦净指尖后。 再次俯身,朝她伸手。 “不怕。”他声音很轻,透着宛若珠华般的清冽。 这分外熟悉嗓音? 姜令檀错愕,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轻飘飘拉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竹林幽深,簌簌风声。 谢珩见她站稳,十分守礼往后方退了一步,音色不觉含了几分淡笑。 “好巧。” “姑娘今日也来寺中上香。” 姜令檀却像被那话语烫到一般,下垂的指尖猛地一缩,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观音禅寺,再次与传言中十分神秘的太子殿下相遇。 “臣女,给殿下请安。”她纤长眼睫低低垂着,不敢抬眸,指尖微颤在半空中慢慢比划。 “免了。”谢珩颔首,尾音漫不经心。 姜令檀抿了抿唇,却感觉到太子目光落在她霜白荏弱的侧颈上,更是透着一缕意味不明深意,莫名令她感到紧张。 “姑娘侧颈受伤了。” “那蛇瞧着青翠欲滴,倒像是剧毒之物。” 随着太子话音落下瞬间,姜令檀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雪颈侧边皮肤痛得如被火灼烧了,浑身力气似乎也逐渐被抽离。 她惊惶抬眸,想要问些什么。 却撞进眼前男人那双深邃得瞧不出半丝情绪的凤眸,清隽俊雅,黑沉无垢,像是被水墨浸透了。 山风如林,云穿雨畔。 浮光落在太子殿下红衣玉带的侧影上,跃出细碎的金辉,贵若美玉。 唯有宝相花纹的绛红宽袖下,骨节秀致匀称的手掌,经脉微浮,握着一柄牙雕小扇犹那白玉映沙,挑不出半丝瑕疵。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7、第 7 章 “姑娘可否觉得……” 姜令檀一双又乖又软的眼睛,盛着满满的无措。 她愣愣看着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朝她弯下了腰,漂亮的唇角牵出一抹戏谑深笑,语调极尽轻柔问。 “头晕乏力、四肢绵软、肌肤刺痛?” “或是出现幻觉?” 男人说一个,她身上就立马出现一种对应症状。 姜令檀得头晕得厉害,手脚软绵绵的如同踩在云端上,雪颈处的肌肤滚烫。 她不禁想,也许是真的中毒至深,而且还导致出现幻觉了。 不然谪仙般不染凡尘太子为何要对她这般笑,就像画本写得那样,是僻静山林中出现的漂亮男狐狸精,专挑她这种又香又软的小白兔一口吃掉。 不能晕倒,毒发身亡是很丢脸的。 这是姜令檀失去意识前,脑海中能最后想到的一句话,然后她彻底陷入昏暗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竹影沙沙,赤日炎炎。 红衣玉带的少年储君,他掌心下是少女不盈一握的纤腰,指尖覆着那柔软,似乎只要轻轻用力便能折断,深不可测的眸光,漫不经心落在少女霜白无瑕不见半点伤痕的雪颈上。 …… 禅房里静悄悄的,丫鬟拿来热水巾帕后就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姜令檀闭着眼睛,漂亮的眉心轻蹙起一丝折痕,檀唇无意识微张粉润的舌尖抵在贝齿上,像是浸透了朝雾的荷花瓣儿,娇得可人。 谢珩缓缓伸手,微凉指尖在半空浅浅一顿,继而缓缓落下,从少女薄而软的脸颊轻轻摩挲过,最后停留在衣襟处雪白的肌肤上。 灯烛从侧旁落下光影,穿过帐幔,落在他冷白微突的喉结上,那漂亮得惊人的弧度上下滚了滚,春色涟漪,凉薄的唇蓦地生出一抹绝色。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姜令檀轻轻呜咽了一声,就像是无意识地啜泣。 谢珩动作微凛,缓缓起身往身后退了半步,但鼻尖上依旧萦绕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诱人甜香。 他目光落在床榻深睡的少女身上,只见她柔软掌心蜷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衣袖上翻下方手腕上的肌肤不慎露出几道刺目的青紫。 谢珩拧眉一看,发现青紫之上是数道血痕极宽的擦伤,只是那血早已结痂,像是多日前留下的。 刹时,那深邃暗沉的凤眸,逼出一道冷意。 他唇抿着,低垂的视线把人从下往上看了一遍,然后探过身去,修长指骨下压慢慢挑开少女单薄的夏裳。 本该羊脂美玉一样白皙无垢的肌肤,却像被人刻意打翻墨盘染了颜色。 她身上有好几处极深的瘀青,都像是跌在硬物上撞出来的伤痕,倒是脖颈下方除去衣物遮挡,能看到一道极淡的即将消散的掐痕。 其中最为严重是一双膝盖,红肿青紫也不知被罚着跪了多少个时辰才能落下这样的伤痛。 谢珩眉头皱了皱,侧脸线条冷得像是被风霜刮过,寒声朝禅房外吩咐:“告诉程京墨,去查长宁侯府。” “唤吉喜过来,给姑娘上药。” “再寻了全部干净衣裳一起送来。” 不多时,叫做吉喜的女暗卫从外边敲门进来。 谢珩眸色半敛,嗓音冷峻异常:“好好伺候。” “是。” 屋中威压冷凝得宛若有实质一般,谢珩从出生起就被当今天子封为南燕国太子,他少有这般情绪外泄的时候。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吉喜换药时发出些许衣料摩擦的声音。 谢珩身为储君每日分身乏术,他本该离去,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一直在屋中等到暮色在地平线上砸出浅浅的余晖,他不得不走时,才带着侍卫往东宫赶。 姜令檀这一觉睡得极沉,她是被禅院外的暮鼓声给吵醒的。 “呜……” 她人还未清醒,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只觉得那里的肌肤比她晕倒前还刺痛得厉害,不想指尖摸到了一些极凉的膏药。 是太子殿下寻了郎中帮她解毒了吗? 还是她已经死了? 四下暗蒙蒙的,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姑娘可是醒了。”恰巧这时门外响起一声浅浅的敲门声。 姜令檀张了张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在长宁侯府瑶镜台小院闺房里,是在榻旁放了个巴掌大小的银铃,她有事摇铃即可,丫鬟自然会上前问话。 好在没多久,禅房外守着的丫鬟推门走进屋中。 丫鬟手里举着灯笼,穿着身淡绿色的夏衣服,一张小脸生得圆圆的很是讨喜。 “姑娘安好。” “奴婢名唤吉喜,是殿下吩咐伺候姑娘。” “姑娘身子可还有不适的地方,奴婢会医,姑娘若有不适尽管告诉奴婢。” 姜令檀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竟然里里外外都换了一身,就连她最贴身私密的小衣都没有放过。 当即双颊泛出一抹淡淡的桃花红,有些紧张看着丫鬟,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裳。 吉喜笑眼弯弯道:“姑娘放心,是奴婢给姑娘上药时一同换的。” 上药? 姜令檀愣了愣,垂眸小心翼翼掀开单薄的夏裳一角,她发现不光是膝盖上极为严重的磕伤,就连手腕、掌心、锁骨上方暗藏的青紫都没放过。 不过幸好是有丫鬟吉喜,不知为何,她心底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毕竟像太子这样端方的贵人,绝对不会乘人之危,做那些有悖礼法的非君子之道。 吉喜端来蜜水伺候她喝了些,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青瓷瓶,双手恭敬递上前。 “姑娘膝上伤得厉害,寻常伤药就算用了大抵也会落下病根。” “这是殿下回宫前留给姑娘的秘药,请姑娘一定收好。” 精致漂亮的青瓷瓶上贴着‘莹玉’二字,被丫鬟双手小小托着,一看就不像寻常侯府勋贵家中能有的东西。 姜令檀纤长睫毛颤了颤,伸手接过握紧在掌心里。 这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姜令檀没想到她竟然因为中毒,在太子殿下的禅院里睡了快一整日,估计也只有像太子这般心善之人,才会怜她中毒,收留昏迷后的她妥善照顾,还不忘赠药。 只是她这一整日消失,也不知那嗜血的神秘贵人是否有派人寻她,若是一直寻不到,等她回府也不知会面临周氏怎样的惩罚。 含着这样的不安,姜令檀抬手朝吉喜比划问:“你可知观音禅寺后山,像殿下这般隐蔽的禅院可还有别处?” 当即吉喜眸光微闪不动声色落下,然后双眼弯弯笑道:“姑娘恕罪。” “奴婢并不知别府上的禅院。” “这处是每年七月皇后娘娘忌日时,殿下才会到这观音禅寺小住三日,给娘娘祈福。” 原来是这样么。 姜令檀不知何种原因,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在她还想问什么时候,屋外传来一个侍卫的声音,有些不确定禀告:“吉喜姑娘。” “禅院外寻来一个名唤鼓瑟的小丫鬟。” “她说她家主子丢了,问我们禅院可否遇到一个年岁不大的姑娘,生得十分好看。” 听到‘鼓瑟’二字,姜令檀单薄的背脊下意识一颤,脑中划过的是男人一张惊怖骇人的獠牙鬼面,面具下唇角微勾,透着一抹极致妖邪的鲜红。 那是她的噩梦。 是那恐怖嗜血的男人终于得空,所以派丫鬟来寻她了吗? 姜令檀脸色霎时白了一分,袖中双手无意握紧,掌心泛出潮潮的冷汗。 “姑娘。” “鼓瑟可是您的丫鬟。” “奴婢送您出去,也免得姑娘家中长辈焦急。” 姜令檀想摇头否认,但她想到周氏,想到还在府里的冬夏和常妈妈,太子殿下就算心善,她又如何拿得出证据,就算有证据,她如何开得了口。 姜令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朝吉喜抿出一抹笑,慢慢点了点头。 “那奴婢送姑娘出去。” 姜令檀跟吉喜走到禅院门前,果然不出所料,浓黑如墨的夜色中,鼓瑟提着一盏宫灯安安静静候在前方。 “十一姑娘。”鼓瑟朝她恭敬行礼。 姜令檀目光淡淡的看了鼓瑟一眼,她慢慢转身朝吉喜比划:“今日叨扰殿下,实在麻烦,劳烦姑娘替我谢谢太子殿下。” “十一姑娘客气了,我们殿下一向心善。”吉喜扶着姜令檀往前走,声音恭敬,目光却落在鼓瑟身上,不着痕迹闪了闪。 “姑娘请随奴婢来。”鼓瑟往前走了一步,恭敬在一旁道。 姜令檀这时候才骤然发现,两座禅院竟然一左一右,隔得极近。 走到那处有漂亮太湖石假山的禅院前,鼓瑟步伐一顿,轻声道:“请姑娘稍等。” 姜令檀不明所以,然后她就看见一辆马车从黑暗中缓缓驶出,然后无声无息停了下来。 马车是送她来时的那一辆,车檐上挂着一盏小巧的琉璃风灯,灯影昏黄,轻轻摇曳。 姜令檀指尖攥紧了衣袖里的青瓷药瓶,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低垂的车帘就像封住了恶魔的屏障,她只要伸手就会跌进深渊。 直到鼓瑟伸手撩开车帘,华贵的车厢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姜令檀眼眶里的泪都要逼出来了,又在下一刻生生止住,她抬眸不解看向丫鬟鼓瑟。 鼓瑟倒是俏皮笑了笑:“主子今日一直不得空。” “方才吩咐奴婢,先送姑娘回府。” “姑娘请吧。” 姜令檀生怕神秘嗜血贵人会反悔一样,不敢有一星半点的犹豫,扶着鼓瑟的手用最快的速度上了马车。 等马车摇晃,冲破夜色,离开观音禅寺,姜令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这才彻底落回肚子里。 一个时辰之后。 马车在长宁侯府一个不起眼的角门前停下。 姜令檀伸手敲了敲,里头果然候着一个守夜的婆子探出头来。 婆子赶忙收了手里的瓜子,似笑非笑看了姜令檀一眼,意有所指:“姑娘辛苦了。” “一早大夫人就吩咐了,姑娘回府后,让奴婢带姑娘立刻去玉笙居请安。” “大夫人有话问姑娘呢。”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8、第 8 章 天穹上方,悬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 浮云起伏,眼看要将那斑斓的月晕撞碎,云却不知被哪里的来风,一刮就散了。 姜令檀垂眸穿过廊庑,遥遥往周氏玉笙居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僵在了原地。 不过是片刻走神而已,她就听见身后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催促道。 “十一姑娘还不快些。” “眼下这个时辰,就算姑娘不急,但也不能让大夫人一直候着,姑娘不能仗着大夫人对你的……” 姜令檀闻言,微微侧身看向身后的婆子,她一双清澈澄净的乌瞳映着皎洁的月辉,明明瞧着乖顺无比,偏偏给人一种冷冽似刀的错觉。 霎时,婆子心口莫名一跳,口中催促说教的话音戛然而止。 “妈妈想说什么?” 姜令檀纤长眼睫眨了眨,伸手慢慢比划,看着不远处的婆子问。 那婆子却像受了惊吓一般,狠狠摇了一下头:“奴婢蠢笨,姑娘这手语奴婢却是看不懂的。” 姜令檀似笑非笑看了那婆子一眼,旋即转身朝玉笙居方向走去。 方才她不过是突然想到,三日前祠堂里发生的那件事。 虽然二婶娘已经把她丢失的白玉簪子给寻回来了,但她并不确定,被刺伤的黄妈妈会不会把事情捅到周氏那里去,拼一个鱼死网破。 想到这里,姜令檀掌心下意识蜷紧,紧抿的红唇透着几分冷意。 此时夜已深,月光落在地上,把四周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透着一种生硬的冷寂。 两刻钟后。 姜令檀站在玉笙居正门,她暗暗吸了口气,抬步跨了进去。 才穿过抄手游廊,老远就听到刘妈妈有些尖锐夸张的声音朝她道:“十一姑娘可算是来了。” “大夫人心里念着姑娘,都快子时了也不肯歇下,非得等姑娘回府不可。” 刘妈妈笑着走上前,伸手要扶,却被姜令檀不动声色地避开。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房。 姜令檀上前行礼,周氏端坐在梨花木交椅上,伸手接过丫鬟递上前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那透着凌厉与打量的目光,毫不掩饰看向她。 “你可知自己伺候的贵人,是玉京哪家府邸的大人?”周氏把茶盏随手往一旁黄花梨木桌上一放,青瓷烧的盏子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姜令檀蜷紧的指尖跟着一颤,脸色不由白了半分,她垂下长睫掩去眸底一闪而逝的情绪,在周氏逼迫的凝视下,轻轻摇了摇头。 不想她这举动,惹得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周氏生了几分火气。 “不知道?” 周氏冷笑了声:“你是假不知道,还是真不愿说?” “贵人寻你,是你的福气。” “日后你若能入了贵人的眼,被收入房中,那也是我赏你的福分。” 说到这里,周氏声音一顿,凌厉眉眼又慢慢温柔下来,她往前探身,伸手握住姜令檀凉得没有半分温度的掌心,微微用力。 “小十一。” “你要知道,我身为你的母亲自然是不会害你的,你若知晓那贵人身份,告诉我又何妨。” 有那么一瞬间,姜令檀那只被周氏握住的掌心,就如同被蛇爬过一样,她硬着头皮对上周氏略透着几丝贪婪的目光,没有半丝犹豫,再次摇头。 她瞧着害怕,偏偏那双看着就不会骗人的漂亮兔眸,透着惊颤和惧色的同时不躲不闪,迎向周氏的视线。 周氏前面所有的铺垫,感觉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不上不下,偏偏眼前这人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周氏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正要斥责骂出口的时候。 刘妈妈赶忙走上前劝道:“大夫人。” “十一姑娘也累了。” “夫人不妨让姑娘先回瑶镜台休息好了,再喊了姑娘来问话也不迟。” 周氏虽不甘,但也知道姜令檀既然已经入了那神秘贵人的眼,日后她还得靠着庶女和贵人之间的秘密,来维系自己与成王府那点不可言说的关系,她不能把人逼急了。 “算了。” “你退下。” “这些日,你先不必去荣庆堂请安,权当是养身子。” 姜令檀见周氏疲惫揉着眉心,冷冷朝她挥手,她刚要松口气,还未转身就看见满眼疲色的周氏忽然抬眸,那视线又冷又毒死死盯着她一双眼睛,一字一句问:“三日前,在祠堂里。” “你可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周氏声音不大,那话就像是不经意间想到就问的。 可这一刻,姜令檀背脊微僵,心如擂鼓。 她努力控制着呼吸,慢慢抬起眼眸,冷得发颤的指尖蜷了蜷朝周氏不解比划问:“母亲问的是什么?” “是祠堂旁寻食的那几只夜猫吗?” 周氏一双透着精明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 许久。 她冷哼一声:“没什么,你回去吧。” 姜令檀只当什么都不知,乖顺退了出去。 等她走远,当即周氏就摔了手旁的茶盏,气得胸口起伏:“不过是个庶女,简直是反了天。” “今夜我若不是因为等她,侯爷本都来我房里坐了片刻,结果又让偏院那些小妖精的琴声给勾走了。” 刘妈妈也知道这事怨不得十一姑娘,可偏偏十一姑娘被贵人叫出府去,大夫人周氏又着急和成王府那边牢牢搭上关系,当然是一刻钟也等不得,哪还有心思应付侯爷。 周氏越想越气,偏偏是这种节骨眼的时候姜恒道来寻她,她两难抉择拖拖拉拉姜恒道当场就没了耐心,直接被外头姨娘的乐曲给勾走了。 刘妈妈赶忙斟了一盏温茶递上前,又站在周氏身后替她捏肩:“夫人你也莫气。” “方才老奴瞧着十一姑娘那性子,夫人也知道她必是翻不出风浪来,若真知晓她伺候的贵人身份,夫人问了她能不说吗?” 周氏听了刘妈妈的话,喝茶的动作一顿,不确定道:“难不成,她并没入贵人的眼?” “得不了宠爱?” 刘妈妈拧眉思索一番,然后摇头道:“若说是没得贵人的宠爱,奴婢觉得却是不像的。” “十一姑娘过来时,老奴细细打量过。” “她身上的衣物并不是白日出府穿的那套,衣裳合身,料子配饰全都是玉京顶顶好的东西,显然是贵人早早就替她备下的。” 说到这,刘妈妈声音一缓,悄悄瞥了周氏一眼才小心翼翼道:“方才在灯下,老奴还注意到十一姑娘的脖颈虽然做了遮掩,但明显有一道被疼爱过的痕迹。” “那痕迹……看着……看着倒像是,男子欣喜之下咬出来的。” 听到刘妈妈这样话,周氏脸色当即又沉了一分:“都这样了,那你觉得她还不知那贵人身份?” 刘妈妈抿了下干涩的唇,颇有深意道:“夫人也知道玉京皇城这等地界,贵人玩的花样总是多些的。” “那闺房里的玩意更是数不胜数,上回十一姑娘不会被迷晕了才送过去的吗。” “谁知道这次是不是也如上回那般,贵人喜好就是这样。” 周氏强忍着心口那股郁气,一双眼睛看向窗外冷冷哼了声:“若是真如你说的这般,想必那位贵人应该是满意的,成王府那边我也有个交代。” “贵人接了成王从我这送出去的人,我也算与成王那边搭上了门路。” “我十多日前就听说,赵贵妃娘娘打算给二皇子选妃。” “原是想着云舒姐儿若是入了昭容长公主的眼,长公主为我们在赵贵妃面前美言几句,这天底下寻常勋贵府上的正室夫人,哪比得皇子妃来得尊贵。” “眼下……还不如寻了成王府这条出路,为我儿谋划。” 刘妈妈闻言一惊,没想到周氏竟还抱着这样算计的心思,当即脸上表情没控制住,露出了一丝诧异。 周氏冷冷瞟了刘妈妈一眼:“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是觉得我这般大费周章,只是为了世子姜怀彰能在成王面前露脸博得赏识?” “呵。” “我儿怀彰再优秀又如何,出生门第便是局限。” “还不如我给他的妹妹们挣个好前程,以后成为他的助力。” 刘妈妈一深想,只觉周氏的心思沉得可怕,太子生来高不可攀,二皇子却是个食人间烟火的,而且按照赵贵妃娘娘的受宠的程度,二皇子日后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十姑娘能嫁给二皇子,二皇子又是个能成事的,那府中世子就根本不用愁前程和身份。 这样想着,刘妈妈冷冷打了个寒战,接着听到周氏冷声说:“过些日子,我们府上用十姑娘的才名办个诗会。” “再把各府的夫人贵女和少年郎君都请来。” “有长辈一旁看着,不过是个诗会也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到时候借着诗会的名头,让成王府把云舒的名气传到赵贵妃娘娘那里。” 周氏深深一笑,十分满意当下的布局,她就不信自己费尽心思教养出来的女儿,会让一心给二皇子挣个好名声的贵人娘娘不动心。 更何况,姜云舒有名声,更有才气,就连生得平凡些的容貌,可能都会成为那位娘娘眼里的优点。 …… 姜令檀回到瑶镜台已是子时三刻。 常妈妈睁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声音微哽:“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冬夏连忙端了盏热茶递上前:“姑娘,是奴婢无用。” “自从姑娘离府,大夫人就派了婆子堵了瑶镜台的院门,吃喝都由人送来,奴婢和常妈妈本想在二门处等姑娘回来的,可是大夫人不许。” 姜令檀接过茶水,饮了小半杯,又拿起常妈妈递上前的热帕,慢条斯理擦着雪白玉嫩的指尖。 她红唇微弯,精致漂亮的眉眼隐约可见几分倦色,伸手朝冬夏和常妈妈轻轻比划:“我无碍,只是有些累。” 常妈妈和冬夏对视一眼,两人都闭口不问府外发生的事。 一个去准备洗漱沐浴的热水,一个去箱笼里寻了干净衣裳出来。 …… 姜令檀闭眼靠坐在热气氤氲浴桶边,身体缘微微后仰,秀美的下颌连着的纤细的脖颈,弯一道漂亮得惊人的弧度。 纤白薄瘦的肩背下,是被水汽浸出的娇艳欲滴的粉色,无声无息,偏偏透着极其诱人的旖旎。 今日,她从未想过能这样顺利从嗜血贵人那儿离开,本已经做好了会像上回那般,夜里噩梦连连的准备。 姜令檀静静想着事,忽然听见常妈妈在一旁有些不确定的声音问:“姑娘可还记得,之前伺候过七姑娘的黄妈妈?” 黄妈妈? 本是在走神的她,眸光颤了颤,慢慢睁开眼里。 她眸底虽有惊色,但依旧沉静看向常妈妈,轻轻点了一下头。 常妈妈叹了声,继续道:“想必姑娘是记得的。” “当初七姑娘和五姑娘都是极好的人。” “据晚间来送饭的婆子说,黄妈妈之前一直住在侯府祠堂后面的破屋里,她在七姑娘出事后受过重伤,手脚不便做不得活,就得了大夫人恩惠每月领着府里的月例养老。” “可今儿午间,黄妈妈竟然因为吃醉酒打翻了烛台。” “那破院失火,黄妈妈活生生被烧死了。” 姜令檀闻言,泡在热水里的指尖像是被风霜刮过,寒得没有半点温度,一双泛着朦胧水雾的兔眼睁得圆圆的。 她看着常妈妈,伸手极慢比划问:“被烧死了?” 常妈妈点头:“可不是么。” “当年七姑娘溺亡后的头七那日,黄妈妈在府外住的地儿就失了一次火。” “那时候外头都传是二夫人做的,她恨极了黄妈妈,可那时候二夫人病得整日昏迷连床都下不来。” “所以这回黄妈妈葬身火海,仆妇们都在传,黄妈妈恐怕是遭了天谴。”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9、第 9 章 黄妈妈为何好端端的,会大中午吃醉酒而被火活生生烧死,姜令檀心底多少已经猜到七八分,二婶娘宋氏去过祠堂,还捡回了她的玉簪子,自然也就遇到了被她刺伤的黄妈妈。 黄妈妈当时疯疯癫癫,加上又黑灯瞎火…… 姜令檀闭着眼睛,细细想着这十多日发生的事情,玉白指尖搁在浴桶边缘,沾了水就润出几分诱人的粉来,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她指尖滑落在地上,霎时浸湿了一大片。 …… 三日后,清晨。 姜令檀正在用膳,桌上放着一碟玫瑰莲蓉糕、一碟翠玉豆饼,以及一碗火腿虾仁粥,加上三份小菜和一杯热牛乳。 玫瑰莲蓉糕是用糯米加了玫瑰酱蒸成的,出锅后又铺了层厚厚的蜂蜜,瞧着可口,但一口咬下去腻得姜令檀小脸一皱,慌忙喝了一大口热牛乳解腻。 常妈妈在一旁伺候,见她小脸都快皱成一团了,赶忙笑着上前把那碟玫瑰莲蓉糕给端远些,免得闹得她连余下的几样都没了胃口。 姜令檀看着那碟被端远的碟玫瑰莲蓉糕无声叹了口气,她性子虽然瞧着乖顺好欺负,但是实际却有一股韧劲。 就像好吃的东西她从来不会多贪,那些难吃讨厌的,她也能忍着难受吃上些许,但若是可以不吃,她绝对是一点都不会沾的。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大夫人周氏为了体现自己作为嫡母的贤名,从府外请了女先生给家里的庶女们授课,无非是琴棋书画能识会写即可。 但是她每日下学去荣庆堂请安后,就要立刻回到瑶镜台小院单独跟着阿娘读书写字,就算手腕肿了指尖生了薄茧,阿娘若不满意,她就能练到深夜,只为写好一个字。 阿娘常说对她说——“行有所止,欲有所制。” 姜令檀这些年的确做得很好,她就算再不喜欢那甜得发腻的糕点,但吃进嘴里的那一口,还是一丝不苟咽下去。 常妈妈见她腻得厉害,满脸心疼端了茶水上前:“奴婢听大厨房的人说,这几日是十姑娘点名要吃这玫瑰莲蓉糕。” “若是姑娘实在不喜,老奴想法子让大厨房的婆子通融通融,给姑娘换了别的?” 姜令檀饮了小半盏清茶,总算把那种腻翻五脏六腑的甜味给压了下去,她闻言朝常妈妈轻轻摇了一下头。 她那十姐姐姜云舒是什么性子,她最清楚不过。 争强好胜,又爱名声,偏偏性格却是个十分矛盾的,既要彰显她高高在上的身份,又要体现她对府中姐妹的照顾。 而嫡母周氏,为了贤名要求府里头姑娘无论嫡庶,平日的吃食得一模一样。 于是就有了姜云舒想吃什么,喜欢吃什么,府中大厨房每日就按照姜云舒递上的单子,准备姑娘们的三餐。 至于那些精贵少见的东西,周氏则会私下补贴,让小厨房单独做。 姜令檀垂眸吃了半碗火腿虾仁粥,小半块翠玉豆饼,再加上一杯热牛乳,便搁了筷子不用了。 今日不用请安,她接过冬夏递过来的温帕净手,本准备按着这些年的习惯,先去书案前练一个时辰的字,再寻本闲书打发剩下的时间。 可她连墨都还未研磨好,就听到刘妈妈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姑娘怎么还在院子里待着。” “今日十姑娘在府中办诗会,外头宾客都快来齐了,大夫人见姑娘迟迟未到,便换了老奴来寻姑娘去荣庆堂花厅请安呢。” 姜令檀握着笔的指尖一顿,隔着窗子抬眸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刘妈妈。 刘妈妈笑得十分刻意:“姑娘快些吧,也无需装扮了,今日是贵女和郎君间的诗会,等会子姑娘乖乖陪在长辈身旁就好。” 姜令檀面色神情不变,心底冷冷笑了声。 诗会的时间估计早定下的,只是这几日周氏以她养病为由,让她不必去荣庆堂请安,加上瑶镜台偏僻,若没人告知她根本就得不到外头半点消息。 姜令檀随手把毛笔搁在砚台上,朝刘妈妈比了个稍等的手势,就由常妈妈和冬夏扶着去里间换衣裳。 她衣裳不多,大多数以素雅浅淡为主,最为打眼的是箱笼角落放置的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鹅黄色衣裙,她伸手指了指。 冬夏一抖,声音有些不确定问:“姑娘确定穿这身?” 姜令檀抿唇笑了,慢慢点了一下头。 等她换了衣裳出来,候在门边的刘妈妈也是一愣:“姑娘今日怎么穿的这一身。” “鹅黄太艳,不合姑娘的性子。” “姑娘不如换了吧?” 姜令檀侧身,含笑的兔眸里似带着疑问看向刘妈妈,伸手比划问:“妈妈方才不是催我快些。” “为何要换?” 刘妈妈被梗得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才好,总不能说姜令檀衣裳是三日前上香时从神秘贵人那穿回来的,过于华贵,等会儿子会压了十姑娘的风头吧。 姜令檀见刘妈妈吃瘪,她唇角微微一翘,带着冬夏和常妈妈直接出了瑶镜台。 今日荣庆堂格外热闹,隔着老远,姜令檀就听到里面传来太夫人和众人说笑的声音。 “善善来了。”她才行完礼,就看到太夫人朝她招手。 姜令檀乖巧走到太夫人身前,老太太亲昵拍了拍她柔软的手背,温声道:“各府的姑娘们这会子都在花园里对诗,你十姐姐前头还念着你呢。” “好孩子,过去玩吧。” 姜令檀余光一扫,见周氏正同几位夫人在低声说着什么,四下丫鬟婆子也只剩下近身伺候的在一旁伺候着,她转念一想,许是在谈论府中哥哥们或是她十姐姐姜云舒的亲事。 那她的确不好久留。 当即姜令檀乖巧朝众人一笑,屈膝行礼退了出去。 离开荣庆堂,她并不想去花园里凑那样的热闹,就脚下一拐换了一条更为安静的小道,往瑶镜台小院的方向走,却在半路上差点和一位一袭黑衣的少年郎君撞在了一处。 那人行色匆匆,见姜令檀被丫鬟扶稳并没有伤到,连连道歉后就赶忙火急火燎地离开。 不想才过了一刻钟,那少年又再次追了上前。 “姑娘。” “姑娘稍等。” “在下有事相求。” 常妈妈和冬夏一脸戒备拦在姜令檀面前,大有一副少年若敢冒犯,她们拼死也要把这登徒子打走的决心。 姜令檀回眸,远远望了过去。 是个玉树临风,气宇不凡的少年,他应该还未到束冠的年纪,一袭玄色衣袍衬得身量高挑,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今日府中宴请,多了外人也能理解,何况瞧他打扮就是家世极好的郎君。 果不其然,姜令檀看那少年遥遥对她抱拳行了一礼:“方才得罪姑娘了。” “我姓施名故渊,家中是玉京淮阳侯府。” 说着,少年扯下腰间的玉佩,双手递给常妈妈,常妈妈伸手接过细细看了许久后,朝姜令檀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身份没错,她作为主人家自然不能薄待。 姜令檀垂下眼帘,指尖朝常妈妈慢慢比划。 常妈妈转而问那少年郎君:“我家姑娘问世子,不知有何事相求?” 施故渊骤然愣住,他没想到眼前的小姑娘,竟然不会说话。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结结巴巴道:“姑娘的手语我能看得懂。” “就是不知能不能麻烦姑娘,帮我把这东西递出府去,这会子祖母有事急寻,我又怕耽误时辰被家师责怪。” 姜令檀第一反应,只觉这施家世子好生奇怪,竟然让一个姑娘家帮他出府递东西? 施故渊见她沉默以为她不愿,连忙解释道:“家师除了对我这种顽固不化的学生严厉些,平日对小姑娘最为和善,我若还不送过去,明日就死定了。” 施故渊这也属于是病急乱投医了,生怕对方不信似的,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叠,足足有一块青砖那么厚的书册。 纸张最上方,龙飞凤舞十分醒目写着“反省”二字。 姜令檀??? 这难不成,是检讨书? 只是这位施家世子他是犯了天条么,写那么厚的检讨书。 施故渊唉声叹气:“说来倒霉,没忍住性子,犯了错事被老师责罚。” “老师人很好的,但我不敢去送,我身旁的小厮也不敢,所以想求求姑娘你。” 他话说的时候,一双眼睛又黑又圆,让人顿时软心,但姜令檀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依旧有些踌躇。 施故渊急得在原地转了一圈:“姑娘我真没骗你。” “家师严既清,他算个好人。” 严既清? 姜令檀乌眸闪了闪,眼中闪诧色,若她没猜错,施家世子口中的老师严既清,恐怕就是传说中那位学识如浩瀚星海的内阁首辅严大人。 他是永安三年的进士,出生清贫,却在入朝后第二年升任东阁大学士,之后又迁任吏部尚书,次年调入户部。 在永安十三年,他以内阁次辅的身份,力排众议补上了南燕朝堂整整空置了三年的首辅之位,在这之后,他被天子命为太子太傅,顺便指导宫中所有皇子的学业。 如今已是永安二十六年,姜令檀记得阿娘曾提到过严既清师承齐家,是她早已冤亡的外祖齐居正的学生,而当年齐家的冤屈,是她阿娘到死都放不下的心头刺。 若能见到那位传说中的那位严大人,姜令檀红唇抿了抿,朝常妈妈点头。 常妈妈赶忙上前接过,那一册厚得不可思议的检讨书。 …… 她带人走的是三日前深夜回府时那处偏门,守门的婆子识得她,这会子估计是偷吃了酒,人有些醉醺醺的,只当她是去给周氏办事,拦都没拦就放她出去了。 人多显眼,姜令檀让常妈妈和冬夏暂且留在府内,等走到施家世子形容的那辆等候的马车前,她指尖微曲,雪白的指节在车辕上方轻轻敲了敲。 接着就听到马车里一个极冷的声音,漫不经心道:“犯了什么错,说吧。” 姜令檀一愣,只觉这声音分外地熟悉。 下一刻。 华贵的车帘,被一柄雪白无瑕的玉尺给挑了起来。 男人闭目抚膝坐在纤尘不染的马车里,白衣无垢,墨发披散,只露出袖摆下那一截修长清隽,握着薄薄玉尺的大掌,云淡风轻的嗓音透着几分漠然。 “外头跪着。” “念。” 姜令檀惊得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红唇微张,怀里一叠反省书册被她指尖下意识攥紧,抓皱了。 她本能往后退了一步。 不想动静过大,惹得马车里的人幽幽睁开那双沉黑如浓墨,暗含薄霜的漆眸。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10、第 10 章 怎么会是…… 太子殿下? 四目相对,被那双深得能把人陷进去的眼睛望着,姜令檀呼吸不禁急促了几分。 最先回过神来的人是谢珩,他眼中诧色不过是稍纵即逝,快得让人丝毫查不出半丝端倪。 “十一姑娘。” “好巧。”他嗓音含笑,语调一如既往地温柔,就像春日渐融的冰雪,潺潺清润。 “殿下万安。”姜令檀红唇抿了抿,伸出指尖在半空比划一瞬,屈膝朝马车里的人恭敬行礼。 她纤长弄浓密眼睫垂着,瞧不清眸底的神色,纤细指尖因为用力过度微微泛白,怀里紧紧抱着一叠好似书册的东西。 不过是一眼,谢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毕竟眼前少女怀中抱着那一叠足有青砖厚的东西,最上方龙飞凤舞十分醒目写着“自省”二字。 无非是施故渊怕呈了东西,依旧被老师惩戒,于是找了个瞧着软和好说话的姑娘帮他走这一趟,摸准了老师的性子,对女子向来大度和善。 谢珩好似笑了一下,清隽面容透着漫不经心的深意,掌心捏着冷白玉尺朝车辕上方点了点,哑声道:“上来。” 姜令檀微惊抬眸,只觉得他浅淡视线落在她身上,一寸一寸像是有重量般,竟莫名让她觉得危险。 她想摇头拒绝,只当把施家世子的东西送到便可。 可男人像是早就瞧出了她的心思一般,声线既轻又淡朝她缓缓说:“施家世子那反省书,孤是替老师收的。” “自然要检阅一番。” 太子给出了合情合理的理由。 而且这里是长宁侯府偏门外,不排除会有人经过,若她一直站在马车前,难免引起注意。 姜令檀掌心用力,纤薄的背脊僵直往前迈了一步。 车辕有些高,下方又没有放踩脚的矮凳,她就算出府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往往都有丫鬟婆子跟着伺候。 一时间,只能踌躇站在原地。 下一瞬,男人修长冷玉似的掌心伸到她眼前,微拢的指腹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茧,掌纹干净清晰,这是一双常年执笔握刀的手。 姜令檀一怔,指尖颤了颤,慢慢抬手将自己柔软的掌心,轻轻放到男人宽大干燥的手掌心里。 只觉一股力道从手腕上传来,她被他轻而易举拉进马车里。 不过是片刻的触碰,她肌肤烫得厉害,就好像是沾染了他掌心的热意,一时半会不见消下去。 姜令檀努力装作镇定模样,双手把那一叠被她攥出折痕的纸张往前递了递。 她想着他快些看完,她能尽快告辞离开。 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接过那叠青砖一样厚的反省书后,随手往桌案上一搁,深潭一样的目光却落在她身上轻轻一扫,挪开了。 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掌心随意撑在青玉案几上,端的是清贵儒雅,守礼克制。 但姜令檀莫名脸就红了。 因为她今日穿的恰好是三日前,在观音禅寺被救她,丫鬟替她换上的那身衣裳。 鹅黄的绣缠枝棣棠百褶裙衫,配着同色的掐花对襟外裳,腰上系着玉色宫绦,末端巧坠两颗圆润饱满的珍珠,明艳娇俏。 姜令檀再抬眸时,发现男人的目光已经落在那一叠龙飞凤舞的自省书上,她暗暗吸了口气,指尖微蜷无意识捏着腰间宫绦上坠着的圆润珍珠,有些走神。 “十一姑娘。” 谢珩指尖叩了叩书案,似乎抿唇朝她笑了一下,掌心从施家世子那叠反省书的最上方掠过,而后慢条斯理斟了一盏茶水,推至她面前。 “今年开春产自洞庭的君山银针。” “味道尚可。” “尝尝。” 茶芽在水里化开,两头尖尖,形似月牙,浮在淡色的茶水中,瞧着十分的好看。 姜令檀视线落在那玉做的,透着薄光的盏上,指尖蜷了蜷小心端起玉盏,垂眸慢慢饮了一小口。 入口生香,是她喜欢的味道。 “你可知,施故渊他为何要写这自省书。” 姜令檀闻言一愣,很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她只知施家世子犯了错,被老师惩罚,至于是什么原因,她不会问,也一概不知。 谢珩挑了一下眉,声音低低。 “嗯。” “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是把孤那十分蠢笨的二弟给打进了太医署,差点打折了一条腿而已” ??? “咳咳咳……” 他这话说得实在是突兀,姜令檀惊得指尖一颤,满满一盏才抿了一小口的茶水,一下子全都泼在了身上,胸前位置眨眼睛就湿了一大片。 夏日衣裳穿得单薄,加上这种鹅黄的颜色,一湿就透,隐隐约约似能看清内里小衣的模样。 这般情况,倒像是她不知所谓而明晃晃地勾引。 这样一想,姜令檀无措抬眸,却对上了男人似笑非笑的一双乌眸。 她伸手想要解释并不是这样的,刚刚只是被他的话吓到才失手打翻茶水,可手一伸又露出了她胸前起伏处,那一大片湿得十分明显的水痕。 姜令檀般模样落在谢珩眼中,就如丝细雨下即将被浸透的娇花,长睫微颤,粉润的唇沾了茶水,颜色娇得可人,单薄夏裳似透非透,有几滴水珠顺着她指尖润入单薄的料子内里,曼妙似无声诱引。 但他作为端方君子,不过扫了眼,便克制挪开目光。 “擦擦。” 谢珩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微侧了身体避开视线递给她。 姜令檀根本不敢抬眼去看,慌乱伸手接过,可这时候茶水早就浸透了衣裳,还渗湿了贴身的小衣,自然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的。 她今日在府外耽误了许久的时间,也不知冬夏和常妈妈会不会等急了,等会儿在府中宴会散场前,她还要去一趟作诗的那处园子,毕竟不能全程都不出现的。 这样想着,姜令檀捏着帕子的掌心不由沁出一层薄薄的湿汗,秀气的鼻尖一皱,眼眶因为焦急红了一大圈。 “柏仁。” “三日前,观音禅寺那衣裳,你让吉喜速去东阁速取一套送来。” “是。” 衣裳??? 姜令檀闻言,懵懵抬眸不解看向对面的太子。 谢珩轻咳了声,嗓音有些偏低:“孤让人去寻了。” 姜令檀依旧有些呆呆地回不过神,她抿着唇指尖不确定指了指自己的外衣,又指了指马车外面。 男人颔首,瞧不出丝毫的情绪的眼瞳往车帘外淡淡瞥了眼:“不必惊慌。” 不过是等了两刻钟,马车车厢外响起一阵极快的脚步声:“主子。” “寻来了。” 车帘被人从外挑开一角,一双手恭敬把整套衣裳递上前,等谢珩接过后,外头的人一刻也不敢耽搁行礼退了下去。 姜令檀看着谢珩掌心托着那一身叠得整整齐齐与她身上一般无二衣裳,她虽有疑惑,但也只当做太子的下属们能力出众,手段通天。 “十一姑娘” “你自便。”谢珩垂眸把衣裳放下,声音轻缓道。 就在他正准备下车离开,姜令檀也即将跟着微松一口气的时候,马车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听着就十分吊儿郎当的声音。 “我大哥呢。” “我太子大哥在马车里是不是?”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想硬闯,却被守在马车外的侍卫给拦住了。 “三殿下。” “太子殿下不在,三殿下请回吧。”这是侍卫的声音。 接着马车外那个嚣张的声音,用鼻音冷冷地哼了一声:“柏仁和吉喜都在马车外候着。” “你们这一群土狗,当本殿下是我二哥那种傻狗吗?” “哈,对了。” “本殿下刚回玉京,就听说我二哥被施故渊那傻子给揍进了太医署。” “伤得重不重?” 侍卫的声音有些犹豫:“二皇子殿下只是轻微的擦伤。” “什么?” “原来伤得不重啊,他怎么就没有被施故渊那傻子给打死了呢……” 外头的声音还在继续,姜令檀指尖紧紧握着衣裳,水盈盈的乌眸内含着她努力下压的不安。 她现在和太子独处一处,最重要的是她还这样“衣衫不整”,若这副模样被外边的人瞧见,便是她染了太子殿下端方君子的名声。 在这种进退两难的时候,谢珩抬手不疾不徐斟了杯新茶,氤氲热气散了密闭的车厢里,茶香萦绕,他指尖沾了茶水,缓缓写了四个字。 “非礼勿视。” 姜令檀视线落在沾了水痕颜色就变得极深的青玉桌案上,眼睫轻轻颤了下,顷刻间明白他的意思。 想来也是,像太子这样把规矩刻在骨子里的年轻储君,是最重礼教的端方君子,又如何会沾染她的清白,若非事出紧急,眼下不得不等她换了外裳。 “是臣女冒犯殿下。”姜令檀目光不敢看他,指尖却慢慢比划。 谢珩微点一下头侧过身去,也不知从何处扯出一条有掌心那么宽的白绸,缠在指尖上的白绸被他用来蒙住了眼睛。 一言一行,都是君子坦荡荡的光明磊落。 姜令檀深吸了口气,她知道不能再耽误下去,若三皇子真的强行上了马车,她衣裳整洁至少能说事出有因。 现在她只要把外头罩着的那件沾了茶渍对襟外裳换掉便可,有外裳遮挡,里头就算湿透了,也不打眼。 想到这里,姜令檀指尖伸到衣襟前,慢慢解开雪白脖颈下方第一颗暗扣。 在静得连呼吸都清晰可闻的车厢内部,衣料摩挲产生令人心颤的簌簌声,如树影枝叶相缠。 特别是双眼被蒙时,那声音落在耳中就是成倍放大,成了一种无声的,却比明晃晃的勾引更为诱人的心旌摇曳,浮想联翩。 车厢内,两人都下意识屏息凝神,只觉时间漫长得宛若没有尽头,度日如年。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11、第 11 章 这片刻的时辰,对于两人来说似乎都格外难熬。 姜令檀指尖颤得厉害,前襟的一颗珍珠纽扣,那珍珠生得圆润光滑她扣了许久,却无论如何都扣不上,大片雪肌露在衣襟外,莫名热气蒸得她双颊连着下颌的柔美,像是染上了好看的云霞,粉得旖旎。 她急得白皙的额心沁了一层薄汗,马车外的声音离得愈发的近,若仔细倾听,周围的侍卫许是快拦不住那位听声音就知道是十分嚣张跋扈的三皇子殿下。 “你们这群土狗。” “我大哥以前三天没见都能想疯我,何况已经整整有一年没见着本皇子了。” “都给我让开,别挡着本皇子这张玉树临风的漂亮脸蛋,得让太子大哥仔细看看。” “……” 姜令檀被那声音扰得手心发软,香汗从指尖浸在珍珠上,导致更加湿滑难扣,车厢密闭的空间里,她身上的甜香被一旁玉盏中的清茶一衬,浓得愈发明显。 时间紧迫,姜令檀闭了闭眼,顾不得指尖的疼痛,就在珍珠扣即将被她用力摁进去的瞬间。 一道略显低沉的清润嗓音,带着薄热气息好似她耳廓擦过。 “十一姑娘。” “好了吗?” 他声音问得突然,姜令檀又过于紧张,吓得一抖,珍珠再次从扣眼中滑了出去。 “……” 许是半晌没有听到动静,谢珩伸手缓缓扯落蒙在眼睛上的白绸,目光却是十分得体有礼,并没有立刻转过身。 姜令檀指尖紧紧捏着那粒珍珠,另一只手借着衣袖的遮掩挡住前襟的位置,若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半点异常。 外面的动静依旧在吵闹不休,三皇子应该是仗着身份尊贵,知道侍卫不敢真伤了他,大有一副他今日见不着太子,他就誓不罢休的模样,已经准备硬闯了。 马车忽然一震,姜令檀控制不往后缩了下身子,眼睑下方有一大圈都急红了,好在表情还算淡定。 车厢里却静悄悄的,有种突兀的诡异。 “十一姑娘。” “过来。” 谢珩转过身,漆眸落在低垂的车帘上,他声音很淡,听不出喜怒,只是高大的身体微往前倾了倾,朝姜令檀的方向伸出玉一般的大掌。 姜令檀有些不明所以,落在他掌心上的眸光却一颤,不太理解地眨了眨眼睛。 去太子殿下的身后? 这……太过亲密了,不像君子所为。 姜令檀袖中的掌心悄悄捏紧,心脏跳得有些快,就像要从胸腔里震出来一样。 “姑娘在想什么?”谢珩唇角翘了翘,好似在笑。 他声线轻缓,乌眸深邃望向她,难得开口解释:“孤不过是觉得。” “孤的身量,足够把你完全挡在身后。” 姜令檀霎时就红了脸,有些羞愧垂下脑袋,方才是她多想了。 如此也好,等太子殿下见了外面吵闹不休的三皇子,她就能回府了。 姜令檀深吸一口气,柔软的掌心慢慢撑着身体站起来,另一只手悄悄笼着前襟那处不显眼的地方,小心谨慎准备往谢珩身后走去。 也不知是她走得急,还是因紧张而恍神,纤细的脚踝不慎被她换下来悄悄堆叠在角落的外裳绊了下,身体一晃,直接失去平衡跌入金尊玉贵太子殿下的怀中。 “……”她这行为简直是,大逆不道! 空气宛若凝住一般,死寂一片。 姜令檀身体当即僵住,透着惊色的兔眸,对上了一双沉静如水漆似深潭的眼睛。 她顾不得多想,手忙脚乱想要立刻马上站起来,离开太子殿下的怀抱,然后向他认真解释是个误会。 可姜令檀却忘了衣襟前还有一粒珍珠扣没有扣实,大片雪白玉肌随着她后仰的姿势,没有半点遮挡。 这一刻,要是有后悔药可以选择,姜令檀绝对不会出于心善和对严既清严大人的好奇,接下“自省书”这块烫手的山芋。 姜令檀徒劳无功地闭紧眼睛,恨不得自己能原地消失才好。 若之前不小心打翻茶水她能解释只是意外,现在这种衣襟半露投怀送抱的举动,就算有人能解释不是明晃晃地勾引,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信。 谢珩垂眸,目光只是不经意一瞥,就挪开了。 他身上是男子特有的滚烫温度,隔着衣料能清晰感受到他结实有力的胸膛臂膀,身上那股淡淡的迦楠香,虽冷冽却能灼人。 “不怕的。” “你不必紧张。” 姜令檀手脚发软,被谢珩温和扶着坐了起来,她三魂六魄都不知惊到了何处。 直到男人霜白的指腹,慢条斯理捏住她衣襟前的珍珠扣,用力一摁,珍珠镶入扣眼中。 “事出有因,孤不会怪罪。” 姜令檀顺着谢珩的视线,才发现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她扣扣子,已经因用力过度微微有些红肿的指尖上。 一颗高悬都提到嗓子眼里的心脏,像是被他安抚到一般,发麻的指尖渐渐有了知觉,因为冒犯殿下而发软的手脚也缓了过来 君子克己复礼,说的就是像殿下这般品行高洁的人吧,就算无意冒犯他多次,他作为高高在上的贵人,却没有责怪她一字不妥。 姜令檀这般想着,软软的身子跪坐在男人高大的背脊后方,被他挡得严严实实。 …… “伯仁,退下。”随着谢珩声音落下。 马车四周拦着三皇的侍卫动作同时一顿,伯仁朝他们打了个手势,众人全部退远。 三皇子声音极度嚣张:“看见没有!” “本殿下的太子大哥心里永远放第一的,就是本殿下。” 姜令檀缩在谢珩身后,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努力把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余光却看到男人拿起桌案上的白玉戒尺,漫不经心挑开车帘。 “谢三。” “闭嘴。” 他声音看似依旧温和,目光却凛冽如同极巅上的冰雪。 不过是一瞥,就让前一刻还呱呱呱嚣张不停的三皇子谢清野,下一刻直接被点了哑穴,瞬间没了声音。 三皇子往前走了几步,伸手就想往马车上跳。 当即被谢珩用玉尺给轻而易举地打下去了,那声音听着更像是实打实落在骨肉上“啪”的一声。 姜令檀缩在后边,身体也跟着抖了抖,原来温和的太子殿下也有这样严厉的时候。 “大哥当真无情,枉弟弟我一回京便来寻你。”谢清野揉着被打红的指骨,笑嘻嘻往马车里望去。 “我在外头瞧着太子大哥的侍卫护得严实,还以为哥哥在外边金屋藏娇呢。” “可惜了。” “是么?”谢珩闻言冷笑一声,微勾的唇角抿出一丝凉薄,“你若觉得可惜,孤不妨让父皇派你去漠北贺兰氏多待两年,日后也不必回京了。” “毕竟若两国联姻,不一定是南燕的公主,皇子入赘也一样。” 三皇子就像听到了恐怖故事,吊儿郎当的声音都立马变得正紧了不少:“不不不。” “弟弟只是纯粹想太子大哥了。” “急着找大哥叙叙旧,有些唐突,大哥无需对我这般歹毒,让二哥去吧,二哥最适合不过。” 谢清野说着下意识往后方退了一步,偏偏他又觉得输人不能输气势,依旧杵着不走。 谢珩指腹捏着玉尺不急不缓在车辕上敲了敲,发出轻微的声响。 声音虽然不大,可是落在谢清野耳朵里,他垂下的手掌心开始生理性疼了起来,平日没少挨打。 那柄漂亮得不像话的白玉戒尺,当初拿在严既清手里最多只是惩戒的工具,后来落到了太子谢珩手中,却是能要他谢三小命的玩意。 谢清野目光一缩,再次往后退了一大步,就在这时,他视线忽然落在青玉案上那一叠有青砖厚的自省书上,龙飞凤舞不是施故渊的字,还能是谁的字。 施故渊打了他二哥,他方才还气焰嚣张问怎么没打死,现在那叠自省书就像一道惊雷,他大哥能罚施故渊怎么不能一起罚他。 谢清野感觉今儿出门没算日子,此地不宜久留,明明是准备回来惹是生非的,但可能他自己要变成事故。 那种十分不祥的预感,让他感觉太子大哥今日能打死他。 这样想着,三皇子悄悄往后又挪了挪,正准备告辞走人。 谢珩唇角的笑容愈发和煦,玉尺点了点那叠自省书,嗓音不急不缓:“若是想和施故渊一样。” “孤同老师说一声而已。” 谢清野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指了指那叠东西,又指了指自己,声音都尖锐了:“本皇子没犯天条,不用写那玩意。” “只有施故渊那个傻狗,才会想不开去揍我二哥。” “弟弟今日既然见着大哥平安健康,没有死透,弟弟也就放心回宫了。” 谢清野说完,直接翻身上马,用了比被追杀还快的速度,跑得像一道风,眨眼就没了。 …… 车帘被人重新放下。 姜令檀从两人的对话,也是惊得半天回不过神。 她慢慢从谢珩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有些不敢看他,指尖轻轻比划:“臣女谢谢殿下。” “多有麻烦,希望殿下勿怪。” “无需。”谢珩声音温和平静,少了方才他作为兄长同三皇子说话时特有的威压。 姜令檀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渐渐放松,她柔软掌心握着换下来的外裳正准备行礼告退,就看见男人视线落在她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掌上,嗓音有些低哑:“外裳留下,孤会让吉喜替你处理干净。” “你这般拿在手里,难免引起怀疑。” 姜令檀有些犹豫,但一想到她要在诗会散场前立马赶过去,也就放下心来,眼中透着满满的感激点了下头。 “臣女告退。”她指尖比划,十分认真朝谢珩再次行了礼,才伸手撩开车帘,被一直等候在外边的吉喜扶下去。 四周很静。 马车外,之前那些侍卫不知藏去了何处。 姜令檀回眸看了一眼,压下凌乱的情绪,薄红小脸被风一吹终于散了几分热意。 她不禁想到殿下高洁,贴心又善良,更是救她多次。 日后若有机会报答,她定会毫不犹豫。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12、第 12 章 长宁侯府西侧这处角门,是连平日仆妇出府采买都少有人走的,位置实在有些偏僻。 姜令檀轻轻推门进府,往前走两步就看见那守门的婆子,醉得躺在一张宽椅上呼呼大睡,没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 四周幽静,夹道旁随意栽了些低矮的青竹,因为平时疏于管理,枝叶生得随意凌乱。 姜令檀往青竹丛中望了眼,恰好看见常妈妈拉着冬夏满目焦急从翠绿枝丛中轻手轻脚走出来。 “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常妈妈压低的声音透着焦急,她赶忙迎上去拉着姜令檀上上下下打量,就怕自家姑娘是在外边遇着危险,才耽搁得这样久。 姜令檀拍了拍常妈妈的手,又朝冬夏安抚一笑,轻轻摇头表示无事。 眼下时间十分紧迫,谁也不敢过多耽搁。 姜令檀必须在府中诗会散场前赶到小花园,然后十分低调地露个脸,既表示她有心捧场,也暗示她乖顺听话没有要抢嫡姐风头的意思。 长宁侯府这次诗会,是用十姑娘玉京第一才女的名声向各府下的请柬,以姜令檀对姜云舒脾性的了解。 她若全程不出现,姜云舒只会觉得她拂了众人面子,若她在诗会上停留的时间过长,姜云舒又会觉得她是有意要用美貌艳压。 所以姜令檀最好把时间把控在一刻钟以内,既能让姜云舒觉得满意,又不会让她觉得自己过于刻意。 时值七月中下旬,接近晌午,天气热得厉害。 长宁侯府诗会选在巳时到午时之间,避开了暑气最盛的时辰,又选了一处背靠水榭的园子。 这样郎君和姑娘们既能三三两两玩在一处,也同样不会耽搁陪着一同过来的长辈聚在花厅里聊天。 到时等诗会散场,众人去纳凉的花厅用午膳,申时可以小憩或者相聚一起游园,若是客人夜里还有其他活动,也可以提前告辞。 这样的安排也算费尽心思,宾主尽欢。 …… 姜令檀带着常妈妈和冬夏走得有些急,等穿过抄手游廊快到水榭时,她白皙肌肤上已经浮出一抹烟云似的薄红。 好在这时已有丝丝凉风从水榭旁吹来,周围暑气渐缓,她也算舒了一大口气。 这次诗会请得人多,不光是各个府上的适龄少年少女,就连太学里的学生也都请了不少,姜云舒又是早有准备,园子里吟诗作对的声音倒是没有一刻停过。 姜令檀不想突兀出现过于惹眼,她就带着常妈妈和冬夏,主仆三人绕着水榭走了小半圈,悄无声息绕到了园子后方,找了块不起眼的树荫悄悄坐下。 前方众人在行飞花令,以带“花”字的诗词为对,“花”字依次推后往下。 有人跃跃欲试,也有人垂眸观战。 姜令檀借着树荫遮挡,抬眸望去,见嫡姐姜云舒一袭十分醒目的红衣,被众多贵女和少年郎君众星捧月围着,眉宇间傲气十足。 这时也不知是谁对了句:“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姜云舒立马接了句:“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但凡姜云舒开口,场间捧她的太学学生们叫好声一片。 姜令檀坐了一刻钟左右,快到晌午用膳的时辰,园子里热闹渐渐散了,那位求她帮忙送自省书的施家世子,一直不见人影。 这时候,姜云舒终于得了片刻的空闲,避开众人带着丫鬟慢慢地走到她面前。 “十姐姐。”姜令檀站起身,指尖轻轻比划。 今日的姜云舒也不知是心情愉悦,还是因为姜令檀的回避令她满意,她唇角露出一抹笑,语调十分亲昵道:“十一妹妹真是令我好找,母亲让我带着妹妹一同玩耍,妹妹怎么一个人悄悄在这儿躲懒。” 姜令檀抿了抿唇,目光轻轻从姜云舒兴奋得红扑扑的脸颊上滑过,然后指了指那群已经走远了的贵女们,垂眸比划道:“恭喜十姐姐今日诗会得了头筹。” 说到诗会头筹,姜云舒自然高兴,高兴到她自动忽略了姜令檀身上那一套她从未见过的精致衣裳,亲亲热热拉住姜令檀的手温和道:“诗会热闹,妹妹喜欢就行。” “但我也知晓妹妹一向喜静,热闹多了妹妹会觉得烦闷,午膳休息后府中会有个游湖小聚,到时永平郡主、英国公府的赵姐姐、宣平侯府的妹妹,还有华安郡主我都请了……” 说到这里,姜云舒声音微顿,笑吟吟望向姜令檀。 作为相处十多年的姐妹,姜令檀又怎么会不明白她这位十姐姐话中的深意,无非就是让她午膳过后寻了不喜热闹的借口避开罢了。 好在姜令檀是真的不喜欢这样的热闹,也同样觉得人多话就多,一定会吵得厉害。 她闻言漂亮的兔眼眨了眨,乖顺温柔,就像传说中初到人间不韵世事的月宫仙子,翘起的唇角连弧度都是令人怜惜的好看。 “姐姐去玩,无需顾我。” “人多,我要回瑶镜台写佛经。”姜令檀比了个写字的手势,朝姜云舒指了指瑶镜台的方向。 姜云舒当即笑逐颜开,只觉眼前这个十一妹妹真是合她心意,那双漂亮从不骗人的眼睛,干净得像雨水洗过的琉璃,日后她若是心情好,自然也愿意多护着些。 好不容易打发走姜云舒,姜令檀仰头望向高高悬在天穹顶的烈日,她不禁腹诽想到,这样晒的天气相约去游湖,难怪姜云舒瞧了比前几日又黑了不少。 她那嫡母挖空心思,都不知道往姜云舒身上擦了多少斤珍珠粉,也不见她能白上一星半点,果然是有原因的。 南燕国这些年虽然不是特别讲究男女大防,但因有长辈在场,午膳时还是加了几扇薄薄的屏风隔了男女不同的席位出来。 姜令檀坐在太夫人身旁,安安静静,但她天生一双清透无比的含笑眼,无论谁瞧见都会下意识心软几分。 等午膳过后,年长的夫人由丫鬟扶着去客房小憩,精神好的则是约在一起打叶子牌,姜云舒正命人准备游湖的东西。 姜令檀适时提出要回瑶镜台抄写佛经,周氏想也不想就十分温和地点头答应了,毕竟她可不想庶女的美貌,压了嫡女的才情。 回到瑶镜台。 姜令檀悬着的一颗心才算真的落回了肚子里,她第一时间吩咐冬夏和常妈妈去准备沐浴的热水。 当她脱下身上鹅黄色掐花对襟外裳,露出内里衣裳已经被浸透的浅棕色茶渍时,一旁伺候的常妈妈和冬夏同时吓了一大跳。 “姑娘。” “你在府外遇着危险了?” 姜令檀垂眸摇了摇头,只用指尖比划:“不小心打翻了一盏茶,洒到身上所以耽误了时间。” “不必担心。” 常妈妈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忍了下去,她伺候姜令檀沐浴,许久叹了声:“姑娘,奴婢知道姑娘瞧着性子软和,却是极其有远见的。” “姑娘的事,姑娘自己做主,奴婢只求姑娘平安。” 姜令檀亲昵用指尖拍了拍常妈妈的手掌,轻轻点了点头。 沐浴后,换了干净衣裳,半日下来她也累得厉害,不多时就在靠窗的软榻上浅浅地睡了过去了。 一个时辰不到,她是被冬夏和常妈妈从梦中强行叫醒的。 这时候就连一向喜欢躲懒的春杏,也满脸着急站在一旁:“姑娘,太夫人那边李妈妈来了,说让姑娘现在立刻去荣庆堂一趟。” 姜令檀睡眼迷蒙朝窗外一看,发现外头依旧艳阳高照,只是这个时辰太夫人应该还在荣庆堂午休才对,怎么好端端的叫她过去。 “姑娘。” “奴婢听说是今日游湖出事了,太夫人和大夫人都在气头上,正叫人问话呢。”春杏一向会观言察色,见姜令檀眼中有疑惑,她赶忙上前压低声音道。 出事了? 对于春杏能打听出来的事,姜令檀是信的,虽然春杏不见得忠心,但她一向会投机钻营,手里的消息十分灵通。 只是,游湖能出什么事? 难不成是……有人落水了? 姜令檀心底忽然涌出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她指尖一颤,皮肤泛起阵阵寒意。 荣庆堂花厅,客人早就散尽了,气氛凝得像是有实质的冷意,丫鬟婆子屏息凝神退至角落候着。 姜令檀走进去。 一眼就看到几个浑身湿透了的婆子,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主位上,一向和善的太夫人难得沉下了脸。 大夫人周氏面色铁青,那眼神恨不得把地上跪着的人生吞活剥才好,二婶娘宋氏也在,只不过目光微敛,含着不易察觉的冷意。 姜令檀视线扫过,还未来得及疑惑,接着就听到周氏尖锐的质问声。 “给我说清楚!” “午后游湖,你们几个人到底是怎么伺候主子的。” “为什么九姑娘和十姑娘,还有成王府的永平郡主好端端地都落水了?” 还未等周氏大发雷霆,其中一个婆子声音颤得不成样子回答:“奴婢……” “奴婢亲眼瞧见,永平郡主是被华安郡主给拎着脖子丢下湖的。” “十姑娘想救……” “却不小心把九姑娘也一起拉下去了。” “……” 霎时,周氏的脸色忽青忽白,一肚子的脏话全堵在心口,只恨不得把那说话的婆子先毒哑才好。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13、第 13 章 荣庆堂短暂的死寂后,是一声比方才更为愤怒的呵斥声。 “万婆子!” “你难不成也被水淹了脑子堵了七窍,说出这样失心疯的话来。” “十姑娘平日是什么菩萨性子,她如何会把府里至亲的姐姐拉下水去,莫不是九姑娘自己看热闹没站稳,失足掉下去的。” 周氏声音尖锐,一双眼睛盯着那姓万的婆子,里头是明晃晃威胁。 姜令檀抬眸看了周氏一眼,见她气得心口起伏,细长眉毛拧成的皱褶里全是冷意,而地上跪着的万婆子被这么一骂,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一样,面无人色手脚都在发抖。 刘妈妈适时往前走了一步,出声和稀泥道:“大夫人也莫气。” “许是万婆子年纪大了,看岔了眼。” “十姑娘和九姑娘都是长宁侯府嫡出的姑娘,年岁相当身量也相似,平日姐妹间玩在一起就算一下子没瞧清是谁来,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好家伙! 不愧是刘妈妈,名不虚传的大夫人贴身第一管事婆子,生了张特别能见风使舵胡言乱语的嘴。 花厅气氛本就沉得厉害,刘妈妈见无人反驳,竟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往二夫人宋氏那边瞥了眼。 二房这几年沉默惯了,加上宋氏生了张圆脸瞧着十分和善,平日待人处事都是客客气气。 姜令檀见二婶娘宋氏听着这般荒谬无比的话,也就笑了一下,声音平和朝刘妈妈问:“方才说的什么,我隔得远没听清,劳烦刘妈妈上前再说一遍。” 刘妈妈见周氏垂眸默许,便有些得意忘形往前走了几步,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想宋氏突然站起来,抬手一耳光朝刘妈妈那张胖脸上招呼过去。 这会别说刘妈妈了,花厅里所有人都没想到,瞧着和和气气的二夫人会亲自出手打人。 “啪。” 一声清脆无比的巴掌声落进姜令檀耳朵里,是那种重到让人牙酸的声音,刘妈妈在不远处被打得差点原地转了一圈,臃肿的身体僵硬着,满脸惊愕摔在地上。 “放肆东西。” “你这贱奴什么身份,我嫡出的九姑娘又是什么身份,容得你这般信口雌黄。” 荣庆堂众人被这出乎意料的一幕,震得皆是一愣,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姜令檀看见宋氏慢悠悠往前走了两步,直接走到大夫人周氏面前,平静声音透着冷意:“我家云婉今儿穿得可是粉衣裳,哪比得一身大红衣裙的十姑娘显眼。” “这都能瞧混,莫不是府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全都瞎了眼不成?” 周氏坐在太夫人身旁,面色铁青恨不得生剜了方才那个多嘴的万婆子,可宋氏的话都问到她脸上了,她自然不能装死,只得强忍着火气咬牙道:“有什么看不看错的,你是误会了。” “方才也都听见了,是我家云舒心善,见永平郡主落水想去拉她。” “云舒和她九姐姐云婉关系最好,两人站在一起哪有谁推谁下去的,不都是为了一起救人。” 听到“救人”二字。 姜令檀发现二婶娘神色微变,垂在袖中红肿轻颤的指尖狠狠一握,声音说不出的嘲讽:“十姑娘这样心善,当年七姑娘落水时就该她去救才对。” “也省得我苦命的嫡长女姜云雪才定下婚事不久,就因救人溺水病亡了。” 随着宋氏话音落下,花厅里骤然一静,连一直未开口的太夫人童氏都变了脸色。 当年二房嫡女姜云雪到底是怎么死的,周氏心底比谁都清楚,二夫人这话落在她耳朵里无异于恶毒的诅咒,她气得浑身都在抖,又要维持她平日贤惠端庄的名声。 咬着后牙槽死死盯着宋氏:“你说什么胡话。” “你疯了不成!姜云雪溺水病亡和我家云舒有什么关系。” “今儿这事就算是云舒为了救永平郡主心急,一不小心把九姑娘也一起绊入水中,那也是自家侯府姐妹间的误会。” “永平郡主作为成王嫡女,成王妃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若是出事,我们长宁侯府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宋氏似笑非笑瞥了大夫人一眼,慢慢走到太夫人面前跪了下去:“母亲。” “儿媳求母亲替九姐儿做主!” “当年五姐儿云雪落水惨死,不了了之,都说是七姑娘不甘心一个人走,才带走了媳妇苦命的长女。” “但今日云婉落水一事,媳妇绝不善罢甘休,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想害死我的女儿,才整出了这样的借口。” 太夫人看见二媳妇宋氏直挺挺跪在身前,想到五姑娘云雪也是心口一悸,痛得差点喘不上气来。 她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我记得前些日子是云雪的忌日,也吩咐了府里的婆子去烧了许多冥纸,那孩子我同样也舍不得。” “可今日不过是姑娘间的矛盾,怎么好端端又想到云雪了。” 宋氏膝行往前挪了几步,颤抖的指尖死死抓住太夫人的手双目通红:“母亲,因为前几日黄婆子在破屋醉酒打翻了烛台,活生生被火给烧死了。” “当初就是她叫人不及时又贪生怕死,害了我的女儿,这都是报应!” 太夫人听了这消息,当即唬了一大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姜令檀在一旁听着,冷不伶仃听二婶娘提到黄妈妈,她心里也是蓦地漏了一拍。 余光看到周氏一张脸白得像纸,嘴唇抖个不停,声音发虚勉强道:“母亲。” “那个黄婆子上不得台面,不过是她自己嗜酒作践得了这么个下场,加上这几日府里要办诗宴儿媳忙得脚不沾地,自然就把黄婆子这事给忘在脑后了。” 周氏本还想解释什么…… 恰在这时候,在里间睡着的十姑娘和九姑娘用了汤药都醒了。 姜云舒一醒来,就张口咬定她为了救永平郡主,没注意周围不小心被人给绊下去的,丫鬟婆子想要多问,她就装作溺水头痛模样,一问三不知。 姜云舒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在姜令檀看来是十分聪明的,她既没指名道姓是谁推的,又特别强调了她是为了救人。 若是姜云婉醒来,就直接指责是姜云舒推她落水,反而会显得牵强不够体面。 周氏听了丫鬟婆子的汇报,难看的脸色终于缓和几分,现在只要等姜云婉醒来看是怎么回答的,她就不信这侯府还能让二房反了天去。 “善善过来。” 姜令檀听见有人喊她,抬眸一看发现是面色虚白的太夫人正朝她招手。 她乖巧走上前,轻轻握住太夫人颤抖不止的掌心,那双苍老的手凉得似冰水里浸过,没有一点温度。 她接着听见太夫人声音疲惫朝她道:“你姐姐们落水,本是叫你去里间陪着的,却把你忘在这儿了。” “好孩子,去看看你九姐姐和十姐姐,都是一府的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太夫人这话听着像是说给姜令檀听的,让她去劝劝姐姐们,实际上却是说给周氏和宋氏听的,无非是以大义为先。 周氏眼中不甘一闪而过,跪在地上的宋氏隐含恨意冷冷一笑。 姜令檀纤长眼睫一颤,知道太夫人恐怕有话要说,她作为晚辈得避嫌,正打算乖巧点头应下,就听见荣庆堂外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 谁也没料到,竟然是华安郡主陆听澜亲自带人过来了。 荣庆堂花厅的垂帘,被一只雪白的小手由外向内挑开,露出帘子后方一张艳若桃李的美人脸。 她未语先笑,身上穿着绛红色缠枝牡丹裙裳,宽袖特地改成了窄袖,腰上束着一串挂满各色宝石的五彩宫绦,如云乌发簪着明艳精致的牡丹点翠头面。 “太夫人。” “晚辈今日在府中多有冒犯,惊着九姑娘,特来向九姑娘赔礼道歉。” 九姑娘? 姜令檀只觉得太夫人握着她掌心的手无由一紧,周氏的脸色也在顷刻间变得十分难看。 然而这位个性十足的华安郡主却像是没发现一样,语调温柔不疾不徐道:“晚辈方才从成王府回来,也没做什么,就是向成王妃告了一状。” “永平郡主才退高热,此刻正在成王府书房跪着。” 她说得轻巧,落针可闻的花厅却没人敢问,明明永平郡主是被她扯着后脖颈丢到湖里去的,为什么还要被惩罚。 至于向九姑娘赔礼道歉,那就更没人敢问了。 好在陆听澜只是让身后的丫鬟把礼物放下,语调慢悠悠道:“这事本就与九姑娘无关,算是本郡主莽撞,连累她被府中十姑娘扯落水。” “希望九姑娘好好休养,晚辈就不打扰了。” 直到华安郡主离开许久。 花厅里只有周氏粗重的呼吸声,太夫人像是被人抽了力气一样,身体一软倒在了姜令檀身上。 她闭了闭眼,朝周氏沙哑着声音道:“方才华安郡主的话你也一字不落地听了,谢柔柔作为成王嫡女陛下亲封的永平郡主,她都得被罚着在书房跪着。” “十姐儿作为你嫡亲的次女,你若为了她的名声再护着她,这事若再传到华安郡主耳朵了,你觉得以陆听澜那种连陛下都敢顶撞拒婚的性子,她能闹出什么事来。” 周氏恨得差点咬碎了牙,但她为了姜云舒的名声,还有这次诗会的目的,愣是硬生生忍下了这口气。 姜云舒退热后,就由婆子押着去侯府祠堂罚跪,给外头的交代是永平郡主跪多久姜云舒就翻一倍,但绝口不提姜云舒倒打一耙的事,只说她救人时不小心将府中的姐姐给推落水,因为莽撞才得了惩罚。 …… 虽然长宁侯府诗宴闹出了有人落水的意外,但姜云舒的才名还是顺着成王妃之口,传到了宫中赵贵妃娘娘的耳朵里。 夜幕沉沉,银月似块扁圆的杏饼。 长秋宫寝殿内,灯火通明。 魏嬷嬷小心把掌心里的香膏化开,细细敷在赵贵妃莹白细嫩的手臂上,她动作轻柔不敢有半丝走神。 直到两只手臂的香膏涂抹完,赵贵妃懒洋洋侧了个身,好似无意问道:“今儿成王妃说的那番话,嬷嬷怎么看?” 魏嬷嬷闻言,忍不住偷偷打量一瞬赵贵妃的脸色,谨慎道:“长宁侯府十姑娘的才名,老奴也曾耳闻,只不过……” 魏嬷嬷声音顿了顿,有些不确定说:“听说是个聪慧识大体的,只是相貌略有些普通,只怕二皇子不喜。” 提到二皇子,赵贵妃就生了几分恼意:“他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过是选个侧妃,能逼着他上进些才最好。” “也省得他堂堂南燕皇子,竟被淮阳侯那个据说体弱多病的世子施故渊给揍到了太医署,他不嫌丢人,本宫都觉得丢人。” 一想到二皇子被打得鼻青脸肿那几日,魏嬷嬷现在还有些心惊胆战,她出声附和道:“施家世子有淮阳侯和嘉兰郡主宠着,加上又和太子殿下师出同门都是严大人的学生,自然嚣张了些。” 赵贵妃满脸不快冷嘲了声:“宫里的皇子,哪个不是他严既清的学生。” “罢了。” “既然都说长宁侯府十姑娘文采斐然,明日宣进宫来见见也无伤大雅,如今正妃未娶,侧妃生得普通些未尝不是好事。” 魏嬷嬷心下一咯噔,有些犹豫道:“娘娘。” “恐怕得过些日子。” “今日长宁侯府办诗宴,几个姑娘游湖永平郡主被华安郡主给丢湖里去了,连带着十姑娘一同落水,听说眼下是病了。” 赵贵妃一愣,半晌回不过神:“谢柔柔做了什么?” 魏嬷嬷也有些无语道:“据说是永平郡主嘲讽华安郡主若不是父母战死殉国,她那样的出生哪能得陛下怜惜,封了郡主的身份……” “蠢货!”赵贵妃暗骂了声,“她好端端去惹陆听澜做什么。” “当初本宫向陛下提出想选她为二皇子侧妃,她宁愿拼着几年不嫁,也要抗旨拒绝,那就是一个疯子。” 赵贵妃心底不甘又怨恨,偏偏陆听澜就是有那样的底气。 忽然,她心下一动,似笑非笑开口道:“近来听闻各府都办宴会。” “不如趁着入秋前,本宫办个赏荷宴,这样也能光明正大地把人都宣进宫来。” “本宫倒是要看看,这天下女子谁能配得上吾的皇儿。”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14、第 14 章 入夜后。 瑶镜台廊前零星几盏昏暗灯笼随风摇曳,荷池旁虫鸣声咝咝。 姜令檀从荣庆堂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平时练字的小书房里,直到烛花微爆,细碎的声音把她惊得一颤,才渐渐抽回思绪。 昏黄烛光似云纱洒在她皎皎如明月的侧颜上,长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一道画扇似的落影,只是微微蹙起的眉心凝着心事。 她一直在想,前几日黄妈妈的死到底是不是意外,还有三年前七姐姐被害溺水,究竟是撞破了周氏什么秘密,才逼得周氏宁可担着杀人的风险,也要把连同救人的五姐姐一起除掉。 那日祠堂出逃,她遇到了二婶娘,后来二婶娘帮她捡回了落在祠堂里的白玉簪,但姜令檀明明记得她松手时,簪子还刺在黄妈妈的身上。 若是,二婶娘已经知道。 或者一开始就…… 姜令檀呼吸一窒,顿感心惊肉跳,撑在书桌上的掌心霎时冷汗涔涔。 …… 长秋宫赵贵妃娘娘的赏荷宴定在七月廿八,也就是长宁侯府诗会的十日后。 诗会那日,永平郡主被成王妃罚在书房里跪了三日,姜云舒就在祠堂跪了六日。 六日下来,周氏暗地里就算是再护着姜云舒,她一双膝盖也算是跪得半废,好在距离赏荷宴还有四日时间,勉强够她养伤。 收到宫里送来的赏荷请柬时,周氏喜不自胜,可送请柬的嬷嬷无意提了句,据说长宁侯府姑娘各个生得出彩。 周氏的喜悦顿时凉了一半,她也摸不清贵妃娘娘是什么意思,只能咬牙把还未及笄的姜令檀也一起带上。 清晨,天不亮。 姜令檀就被常妈妈和冬夏拉着从床榻上醒来,早膳才吃了一半,周氏那边就已经派人来催。 宫里规矩复杂,能带的人都有定数,姜令檀不能把冬夏和常妈妈带在身边,好在她并不紧张,或许是先入为主,觉得宫里的贵人都如太子殿下那般和善。 宫门前,下了马车,有等候的内侍上前引路。 今日雾大,天色朦胧。 一丈开外的东西就隐约瞧得有些模糊,姜令檀跟在姜云舒身后,悄悄抬眼望去,远处除了巍峨高耸的宫墙能勉强看到轮廓外,也只剩脚下光滑平整的青砖算是清晰可见。 不知走了多久,等到太阳出来雾气散了,隐隐闻到清冽的荷香。 赵贵妃的赏荷宴设在钟粹殿旁的荷园,是宫里头荷花开得最好的地方。 七月末。 荷池里的花已接近尾声,锦鲤甩着大红的尾巴从饱满的莲蓬下摇曳而过,别有一番盛夏之美。 今日来的人多,但以赵贵妃宠冠后宫的身份,并不是谁都能上前请安见她一面的,姜令檀跟在周氏身后,被宫人引着跪在极远的玉阶下磕头行礼,然后就被请到荷池旁干坐着。 说是赏荷,其实贵妃娘娘怕晒,连面都没露,只有成王妃带着几个嘴甜讨喜的妇人,有资格在钟翠殿里小心翼翼陪着聊天。 周氏等得满头生汗,渐渐没了赏荷的耐心,姜令檀也瞧出今日赏荷恐怕另有目的。 她正想寻了借口离周氏和姜云舒远些,就看见玉阶上方匆匆走来一位衣着打扮讲究得体的嬷嬷。 “周大夫人,怎么还在这坐着。” “贵妃娘娘正寻你呢。” “快随奴婢去给娘娘请安。” 那嬷嬷虽是朝周氏话说,视线却在姜令檀和姜云舒身上来回转悠。 钟翠殿内。 姜令檀忽然感觉一道视线,毫不掩饰落在她身上。 主位上,赵贵妃慵懒的声音悠悠道:“听闻长宁侯府十姑娘名满玉京,走上前来,给本宫瞧瞧。” 随着贵妃娘娘声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贵妃的视线,落在了姜令檀身上。 这简直是如芒刺背! 姜令檀愕然,不可思议瞪大了眼睛,她努力忽略周遭的异样,把头垂得更低了。 大殿死寂,直到贵妃没了耐心,用细长的指甲敲了敲瓷盏。 姜令檀才听到周氏无奈又涩然的声音颤着道:“娘娘。” “妾左手边的是府中十一姑娘,右手边才是十姑娘姜云舒。” “……”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了。 姜令檀低垂的眸光无意看到周氏袖中指尖,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都快抖成了筛子,她那十姐姐一张脸僵得好似快哭出来。 殿中没人敢轻易开口,就连成王妃也只是悄悄拿帕子摁了摁抽搐的眼角,往周氏身上瞟一眼又极快挪开目光。 赵贵妃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姜家十姑娘。” “上前给本宫瞧瞧。” 其实姜云舒生得并不算丑,只是普通了些,加上赵贵妃本就是个美人儿,美人见美人,她才会情不自禁把视线落在姜令檀身上,好在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误会。 姜令檀莫名松了一口气,尽量压着呼吸,只希望赵贵妃不要再注意到她才好。 只是她这口气还没有松完,就听到一个轻佻得有些熟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母妃。” “儿子听说母妃今日在钟粹殿办宴,是为了给我二哥选妃?” 接着,姜令檀看到一个身形高挑,俊美近乎妖异的少年皇子,迈着慵懒散漫的步伐走向赵贵妃。 正拉着姜云舒聊天的赵贵妃先是一愣,下意识揉了下眉心,缓声道:“皇儿来了。” “什么皇儿?” “叫得这般生疏” “不过是一年没见,母妃连乖崽都不叫本皇子了么?” 这声音。 这语气。 死去的记忆终于在姜令檀脑子里复苏,这不是上回在马车外嚣张跋扈,最后被太子殿下用白玉戒尺给抽走的三皇子殿下么? 果不其然,开口就能逼死人的三皇子殿下只要开口说话,每一个字都是能戳人脊梁骨的程度。 “这丑逼是谁?” “别挡本皇子同母妃叙旧!” “滚开。” “……” 姜令檀眼睁睁看着姜云舒被三皇子狠狠一推,原地退了三步,若不是宫婢扶得及时铁定是要摔倒的。 赵贵妃唇角抽搐,连连深吸好几口气,才勉强握住三皇子的手艰难道:“乖、乖崽。” 三皇子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儿子知道。” “儿子才是母妃喜爱的皇子。” 这种尴尬到令人窒息的氛围里,也只有三皇子一人能轻松笑得出来。 姜令檀不敢抬眸,但能清楚的感觉到三皇子目光落在她身上。 接着那视线好似顿了下,就听到三皇子声音嘚瑟道:“哟,二皇兄来做什么?” “来嫉妒本皇子和母妃的母子情么?” 赵贵妃只觉眼底阵阵发黑,声音都尖锐了:“皇儿,你怎么也来了。” “听说母妃今日赏荷,儿子下朝恰巧路过,自然要给母妃请安。” 二皇子还算稳重,朝赵贵妃行礼后,目光不动声色扫了一眼殿中众人。 这瞬间,出于小动物对于危险的灵敏,姜令檀背脊突然发凉,二皇子的视线瞧着平常,却给她一种像是被毒蛇暗中盯上的错觉。 两位皇子都在,赵贵妃太明白三皇子是什么狗德行,她朝成王妃等人摆了摆手:“都退下吧。” “本宫有些乏了。” 众人不敢耽搁,上前行礼退出钟粹殿。 姜令檀安安静静走在最后,周氏回头狠狠剜了她一眼。 她那嫡姐姜云舒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悄悄哭过,但一直忍着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出钟粹殿,姜令檀知道周氏这会子在气头她,她得避远才对,当即脚下一拐,顺着人群悄无声息同周氏母女分开,入了荷园另一侧。 荷园很大,今日来的人又多,周围有内侍宫婢,姜令檀倒是不怕落单或是周氏寻不到她。 正当姜令檀百无聊赖寻了一处太湖石假山旁的阴凉处坐下,她余光看到钟粹殿极远的玉阶上走下一人,那人正是贵妃长子二皇子,三皇子不知去了何处。 突然间,姜令檀心底无由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不出所料,二皇子原地站了片刻,然后目标明确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在这七月末盛夏里,姜令檀有瞬间手脚冰凉,她慌忙站起来,只当不知身后有人刻意寻她,借着荷池郁郁葱葱草木的遮挡,她只想快些走到人多的地方,或是离开皇宫。 因为二皇子的眼神,让她想到了那日祠堂里黄妈妈要杀她时的模样,一样的贪婪充满阴暗算计,脏得厉害。 姜令檀走得急,也没注意周围,她只知顺着有人声的地方走,等走近了,才发现喧闹的人声竟来自荷池对岸一群在扑蝶的贵女。 不远处枝叶簌簌声越来越近,姜令檀捂着胸口心如擂鼓,她感觉二皇子随时都会出现,是一种被毒蛇盯着的阴森感,一直在身后萦绕不散。 “姑娘。” 直到一个如清晨霜雾的浅笑声,不疾不徐落入姜令檀耳中。 日光盛大。 荷池内粉云一样的莲花,零星散落在碧翠的荷叶间,层峦起伏的荷叶下方停着一艘精美漂亮的乌篷船,半圆形的船篷前,挂着一束饱满圆润的莲蓬。 凉风拂面,荷色如碧,船篷内半挑的纱帘下,男人白衣玉带纤尘不染,修长指尖捏着一朵含苞粉荷,抚膝倚坐。 君子端方中,又透着一点肆无忌惮随意。 他一双深眸微微眯起,似笑非笑落在姜令檀身上,尾音含笑。 “许久不见。” “十一姑娘。”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15、第 15 章 风刮散了男人含笑的嗓音,带来淡淡的荷香。 姜令檀能听见胸腔里,是心脏跳动的噗通声,身后草木飒飒,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像是要在下一刻,把她淹没。 乌篷船内,男人薄唇微勾,含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烈日下荷池深处浮出的水汽,轻薄冷冽,但叫人难以忽视。 她不敢抬眸去看那一双深如寒潭般眼睛,长睫轻颤垂下眼帘悄悄避开那目光,可驻足在荷池边的双腿却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太子殿下。” 姜令檀屈膝行礼,在半空中比划的白皙指尖微微蜷了一瞬,然后鼓起勇气往乌篷船狭小的船舱内指了指。 “能否……” “让臣女上船,避一避。” 她一双惴惴不安的兔眸,映着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夏荷,流光溢彩清如山溪,看似无辜可怜,实则眼瞳深处掠过一丝明亮。 可这时候,乌篷船内慵懒抚膝而倚的男人,他连唇角噙着的笑都不曾改变半分,薄唇微抿,似墨染的瞳眸不轻不重往后方的花木深处扫了眼,却仍不作声。 姜令檀长睫微颤,眼底渐渐逼出几分无措的绯红,垂落的指尖似是不安攥紧了袖缘。 一颗心高高悬着,他不出声,她自然不敢冒犯。 终于。 在这焦灼的氛围里,姜令檀红唇轻抿,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 荷池旁泥土松软,潮润上浮的水汽霎时浸湿了她绣鞋鞋尖。 “殿下。” “能否……” 姜令檀抬眸,指尖再次比划道,她目光不再躲闪终归落在男人颀长的身影上,盈盈带水。 “孤允了。” 随着男人清冷好听,酝着些许漫不经心的嗓音。 一只秀致冷白,腕骨修长有力的大掌,缓缓伸至她眼前,似玉雕的指尖拢出好看的弧度,清晰可见的掌纹一路变浅,最终隐入青筋微浮的肌理下方。 哪怕是第二次见,姜令檀依旧觉得这双手,无疑是她见过生得最清隽无瑕,就如同它主人那般品行高洁,世无其二。 眼下随着身后幽深花丛里越来越近的动静,姜令檀深吸一口气,慢慢将自己柔软的掌心,小心翼翼放到男人宽大的手掌里。 顷刻间,她纤细手腕被人一握一扯,身体轻似雁羽跌进了隐在岸旁的乌篷船深处。 船顺着水的力道向后退去,眨眼间隐在层层碧翠后方不见踪迹。 安静的船舱内,只剩水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里头空间并不大,加之放了矮桌、书卷还有笔墨纸砚等物,容纳一人尚且有余,突然多了她就显得有些狭窄逼仄。 姜令檀闭着眼睛,柔软的身体蜷成了小小的一团,沉寂的空气里全都是男人身上那股好闻清冽,若有若无的迦楠香。 方才他握住她时,虽隔着衣袖,可掌心上炽热的温度,依旧清晰可辨落在她手腕娇嫩的肌肤上,烫得灼人。 姜令檀掌心发软,指尖往身侧撑了撑尽量挪出一点空间,不让衣裙碰到眼前尊贵无比的男人。 “臣女谢殿下今日相救。”她跪坐在船舱内,身体前倾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指尖慢慢比划道。 好半晌,男人轻描淡写的声音,看似无意般问道:“在躲什么?” 这瞬间,姜令檀紧攥袖缘的掌心一抖,眼波流转,下意识看向乌篷船外,似是外面有什么凶神恶煞的东西在追她。 船并未行远,她迟疑不定的目光,透过层层荷叶能清晰瞧见岸边此时已经站了不少人,若仔细听去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声音。 寻她的人是二皇子,二皇子和太子殿下虽不是一母所生,但也勉强也算连着血脉的兄弟,她若如实相告,还是在没有一点证据的情况下,仁慈贤善的殿下会相信她的话吗? 姜令檀脑中迅速设想出无数种可能,她轻轻抿了一下干涩唇瓣,心口怦怦直跳,也许是源于侯府如履薄冰生活的这十多年,除了冬夏和常妈妈外,她不敢完全信任于任何人。 她垂眸不答,安静船舱内,四周空气也仿若凝固了般,气氛急转直下。 就在这时候,荷池岸边传来二皇子气急败坏,透着咬牙切齿的不甘声音。 “找不到?” “瞧着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你们这群废物竟然告诉本皇子寻不到踪迹,凭空消失了?” “都是放屁!” “给本殿下去找,若是找不到就统统卖出宫去,一群废物。” 这清晰可闻的声音,落进她耳朵里,身旁男人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姜令檀垂眸,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挺翘的鼻尖像嗅到危险般轻轻一皱,再次往后方缩了缩。 某一瞬间,她好似听到一道戏谑的低笑,落在她耳畔。 “十一姑娘。” “孤可是什么洪水猛兽?” 姜令檀瞪大眼眸,仰头朝上看去。 霎时间对上了太子一双隐含笑意的乌眸,似明月清冷又如凉夜深邃,撞进去便能让人沦陷。 可她还来不及伸手解释什么,接着又听到乌篷船外二皇子的声音透着厌烦道:“你来做什么?” 接着一个娇媚的女声轻轻道:“殿下。” “三皇子殿下已经被贵妃娘娘打发走了,娘娘见殿下您迟迟不回,加之殿下脚伤未愈娘娘心里惦记着,就派了奴婢来寻。” “只是不知……殿下派内侍在这偏僻的荷池一角可是找什么人?” 宫婢试探的声音倏地戛然而止,接着就是二皇子怒不可遏的声音骂道:“你这贱婢,你算什么东西。” “这些年不过是入了我母妃的眼,成了她贴身伺候的大宫女,谁给你的胆子过问本殿下的私事。” “既然寻不到那小东西,本殿下拿你暂时先解决也是一样的。” 姜令檀浓密眼睫不受控制,惊得一颤,只见那个大宫女打扮的女人,竟然被二皇子给掐着脖子给摁在了粗壮的榕树枝干上,布料撕裂的声音连着宫女闷在喉咙里的惊呼惨叫声。 再然后,她有些愣愣回不过神的小脑袋,忽然被人捏着下颌一转,眼前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十一姑娘。” “非礼勿视。” 男人清润的嗓音几乎贴在她耳畔,既轻又淡,听不出丝毫波澜。 可姜令檀的呼吸,却不受控制地乱了。 她一双眼睛,被他干燥宽大的掌心蒙住,微颤卷曲的睫毛划过他掌心,好闻的迦楠香混着一缕淡淡的药香的气息,强烈得要渗透她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她从未在清醒的情况下,和旁人贴得如此之近,何况这人还是金尊玉贵不可轻慢的太子殿下。 加上眼睛被蒙住,乌篷船外鱼儿从水下摇曳而过、鸟雀在空中振翅,还有树叶落下的簌簌声全都成倍地放大,清晰可闻。 自然也包括了岸边,二皇子压着宫女,宫女压抑的哭喊声,和二皇子口中孟浪令人作呕的声音。 乌篷船舱内,姜令檀指尖本能地攥紧了落在膝头的袖摆,骨节因为用力过度而稍稍泛白,她掌心里是黏腻腻的冷汗,坐立难安。 更何况只要一想到和她同在乌篷船里的男人,是这世间最高洁如皎月的太子殿下,她就觉得这是一种明晃晃对神明的亵渎。 船在荷池里悄无声息行远,落在耳边令人尴尬窒息的声音也渐渐淡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姜令檀呼吸憋得都要两眼一黑喘不过气时,男人落在她脸颊上的掌心终于慢条斯理挪开。 姜令檀这才发现,她紧张之下攥在掌心里的衣袖,竟然是太子殿下遮住她眼睛时,落在她膝上的袖摆。 霜白色勾着佛莲宝相花纹的华贵衣袖,已经被她沁了薄汗的掌心揉皱浸湿,就像玉莲沾染上凡尘,有了□□反倒叫人不安。 “对不起。” “臣女会想办法赔殿下一身衣裳。” 姜令檀见男人似笑非笑的目光望过来,她赶在他开口降罪前,急忙伸手比划道。 那样贵的衣裳她定是赔不起的,本以为她这样说,善良的太子殿下就不会跟她一个小小的庶女计较。 可她没料到,男人却颔首默许了。 姜令檀贝齿轻轻咬住下唇,鼓起勇气伸手,柔软的掌心小心把他衣袖抚平,然后又解下系在腰间的荷包,倒出里头所有的碎银。 这些银钱在寻常人家恐怕够上小半月饭食,但买太子殿下袖摆那点霜白的布料恐怕都不够一半。 “孤收下了。” “不怪你。” 男人唇角轻牵,冷白指尖点了点姜令檀掌心里那些碎银,随意拿走了其中一颗后,嗓音低低,漫不经心朝她道。 姜令檀见他收下,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 乌篷船无声无息绕着整个荷池行驶半圈,然后在一处隐蔽的岸口石阶前停下,从石阶走上去就能回到荷池另一侧贵女们相聚扑蝶的地方。 “十一姑娘。” 姜令檀抬步踏上石阶前,忽然听到身后男人在喊她。 他独有的声线,像是雪中琼花,自有一股琳琅珠玉的贵气。 她下意识侧身回眸,却骤然跌进了对方深不见底,不见半丝情绪的眼眸中。 “后会有期。” 他声音很轻,指尖慢条斯理把玩着一颗碎银,眼底极快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然。 对于太子殿下这句“后会有期。” 姜令檀并没有深想,眼下赏荷宴将散,她得快些回到周氏身边,加上之前荷花池岸边二皇子那样尴尬叫人荒谬的事情。 她只要想到,心底就泛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后怕。 好在这些年,她一直谨慎小心,心底生出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16、第 16 章 夏夜。 月上枝头,暑气渐消,长秋宫寝殿内华灯璀璨。 赵贵妃刚沐浴过,慵懒倚在窗前的美人榻上,衣带半松,乌发垂地。 她身后跪着两个宫婢,手里拿着干净巾帕,小心翼翼帮她绞干发丝上残存的水珠。 “你们先下去。” 魏嬷嬷面色凝重从外边走进殿中,抬手朝周围的宫婢挥了挥。 贵妃眼帘轻掀,侧眸看了过去,声音淡淡问:“这是怎么了?” 魏嬷嬷气息微喘,声音也不如平时稳重,她站在赵贵妃身旁略显忐忑道:“娘娘。” “今日赏荷宴,二皇子殿下强行要了湘兰的身子,伤得厉害,连床都下不了。” “什么?” 赵贵妃一愣,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沉着一张脸,语气极不满道:“好端端的,皇儿怎么会要了湘兰,可是湘兰自己不检点,去勾引他?” 魏嬷嬷摇了一下头:“湘兰只说,是得了娘娘的吩咐,去寻二皇子回长秋宫给腿上的伤换药,结果二殿下突然发难。” 赵贵妃微眯的目光看不出喜怒,她望着天上银钩一样的月牙,长长叹了口气:“算了。” “你亲自去库房拿点东西,赏赐给湘兰。” “再找个信得过的婆子,把避子药加到她的饭食里,告诉湘兰,今日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是。” “老奴这就去,请娘娘放心。” …… 魏嬷嬷安抚完湘兰回来,发现赵贵妃依旧靠在美人榻上,也不知看向何处怔怔出神,瞧着比方才疲惫不少。 她见状轻手轻脚上前,压低了声音问:“娘娘还在为二殿下的事烦心?” 好半晌,赵贵妃长叹了口气:“本宫思来想去,长宁侯府十姑娘是个不错的孩子。” 魏嬷嬷心里咯噔一声,已经多少猜到,恐怕是因为二皇子强要了湘兰这事,成了贵妃娘娘心里对侧妃人选犹豫不决的,最后一根稻草。 果不其然,她就听到赵贵妃忍着气说:“你也知道,二皇子年岁小人还没个定性,若侧妃过于美貌,他日后难免沉迷美色,耽误了正事。” “姜十姑娘这样的,最好不过。” “本宫心意已定,也免得夜长梦多,你立刻让人把二皇子唤来。” “本宫有话问他。” 二皇子今夜来得倒是很快。 他英俊的眉眼透着几分浮躁,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把湘兰折辱后的虚心,行了礼就上前道:“不知母妃深夜唤儿子前来,是为了何事。” 赵贵妃冷冷瞥了他一眼:“谢承燕!你强要湘兰,是连我的面子都不顾了?” 二皇子眼神有瞬间的阴鸷,转而脸上又露出笑来:“儿臣知道湘兰是母妃心疼的婢子。” “但湘兰那小东西先勾引了儿臣,儿臣年少,哪经得起她那样引诱。” 赵贵妃虽然生气,但也不会因为一个婢女把自己的儿子如何,她当即话锋一转道:“今儿赏荷宴,我瞧中了长宁侯府姜家十姑娘。” “姜家?”二皇子霎时笑了。 他想到了今日钟粹殿里,那个雪白发光,娇如幼兽的少女,更让人血脉偾张的是,这样的尤物竟然还不会说话,若是束缚在床榻上,可比他私下悄悄养在宫外的那些小倌、瘦马有趣多了。 二皇子不禁舔了舔嘴角,笑道:“巧了。” “儿子也看中了长宁侯府姜家的姑娘,是个无足轻重的庶女,不会说话,儿子瞧着喜欢,想纳进宫中当个宠妾玩玩。” 今日赏荷宴见的贵女太多,赵贵妃一开始并没有把二皇子的话放在心上,等听到“不会说话”几字时,她脸色顿时就变了,想也未想直接拒绝:“不行!” 若是寻常庶女,赵贵妃兴许也就答应了,可长宁侯府那个庶出姑娘却是不行的。 因为那孩子和周氏嫡女站在一块时,硬生生把才情气质都不差的十姑娘,衬成了婢女。 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干净透彻,似笼了清晨的珠露,令人心软又貌美非常,眼下身段虽还未长开,但出不了几年,定是个名动玉京的人间绝色。 若把这样的美人放在二皇子身旁当个妾室,以赵贵妃对自己孩子的了解,争什么皇位,不用争了,可以直接躺平算了。 母子俩因为这事,一时僵持不下。 最后还是经过魏嬷嬷的劝说,两人各退了一步。 二皇子同意娶姜家十姑娘为侧妃,但赵贵妃必须答应在侧妃进宫前,把十一姑娘送到他在宫外的庄子,小住几日。 等二皇子一走,赵贵妃眼中堆满了失望。 她看向魏嬷嬷,无奈问:“你说本宫是不是太过于宠他。” “加上三位皇子中,陛下对他最是纵容,才养成这样无所忌讳的性子。” 魏嬷嬷也知二皇子过于骄横跋扈,但只能轻声劝道:“二殿下年岁小,有娘娘和陛下宠着,难免肆无忌惮些。” “长宁侯府生了攀附娘娘的心思,那牺牲一个庶女也算不得什么难事,二殿下也说了,小住几日就会把人给送回去的,娘娘不必因为这点不值当的小事,伤了和二殿下母子间的情分。” 翌日清晨。 周氏在刘妈妈的伺候下用完早膳,就接到了宫里递来的密信。 信件用火漆封住,周氏打开后,僵在原地看了很久。 直到刘妈妈进屋喊她,周氏才眼皮一抖,猛地拉住刘妈妈的手问:“你说,我若把十一送给二皇子,换云舒入宫如何?” 刘妈妈大吃一惊,莫名不安道:“可夫人不是通过成王府,把十一姑娘献给了神秘贵人?” “万一惹得成王府那边的贵人不满,该如何交代?” 周氏阴沉着一张脸,声音前所未有的冷静刻薄:“成王府搭线的神秘贵人,身份再显赫能比得上二皇子尊贵?” “而且每月除了十五那日,神秘人从不找十一伺候。” “贵妃娘娘在密函中允诺,只是让十一出府小住几日。” “现在距离十五还半月有余,时间充盈又怎么会耽误神成王府秘贵人那边的事。” 刘妈妈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只觉周氏口中的每一字都如同寒冬腊月的冰凌,戳在她身上手脚僵冷,背脊寒毛直竖。 …… 晨曦微露,瑶镜台内静悄悄的。 只因近几日,太夫人都在小佛堂茹素礼佛,府中晚辈不必早起去荣庆堂请安。 姜令檀难得睡到巳时才起,她巴掌大的小脸缩在薄薄的夏衾下,满头青丝,像是堆叠的云絮,松松散散落在一侧玉颈上。 秀眸惺忪,长睫卷翘似轻颤的蝶翼,眼尾薄薄的皮肤下,透着一抹如胭脂的娇色。 她拥着夏衾坐起,纤细白皙的指尖摸索着,从纱帐后方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银铃,轻轻摇了两下。 不过片刻,就听到外头常妈妈的声音在外边轻轻问:“姑娘醒了,老奴伺候姑娘起身。” 姜令檀伸手勾开帐幔一角,轻轻点了一下头。 早晨风轻,常妈妈把屋里的窗子都开了透气。 冬夏提着食盒进屋摆膳,她小心翼翼把还烫人的百合粳米粥往八仙桌里面推了推,嘱咐道:“姑娘先用些翠玉豆糕垫垫肚,今儿厨房里熬出来的百合粳米粥还烫得厉害。” 兴许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姜令檀虽起得晚,可不知怎么的,总觉有股莫名的心绪不宁。 她伸手接过常妈妈递上前的热帕,雪白指尖握着湿热帕子,稍稍用力便攥出水痕,沾在柔软的掌心上像无端生出的湿汗,黏腻腻的令人烦闷。 净手后,她下意识去端黄花梨木八仙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百合粳米粥。 冬夏和常妈妈根本来不及阻止,她指尖就被粥碗烫得一缩,眨眼间就红了。 “姑娘今日是怎么了,晨起后频频走神”常妈妈怕她肌肤娇嫩,留下伤痕,赶忙从匣子里翻出膏药,就要替姜令檀敷上。 膏药才打开,常妈妈目光却一颤,落在姜令檀冒着血珠子的指尖,顿时慌了神。 “菩萨保佑,怎么好端端还见血了?” “没事。” 姜令檀轻轻摇头,垂眼看向粥碗边缘那道极细的裂痕,微微一顿,收回视线。 窗外穿堂而过的微风,落在她身上,犹似春寒凉得透骨,指尖的伤口很小,涂抹上膏药不过片刻,就止住血结痂了。 可屋里的气氛,依旧很是紧绷。 姜令檀指尖捏着汤匙,若有所思搅着粉彩过枝瓷碗里盛着的百合粳米粥,有光落在她线条柔和白净的侧脸上,明明未施粉黛,却如朝霞映雪。 窗外太阳升高,荷池里的水汽蒸腾,渐渐起了闷热,心底那股不安的心绪变得越发明显,姜令檀搁下碗筷,正准备去小书房写一卷佛经静心。 就在这时,瑶镜台外闯进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 刘妈妈站在院子门前,声音尖锐朝她喊:“十一姑娘。” “夫人今日正巧要出府礼佛,吩咐奴婢过来,亲自接姑娘一同去上香。” 常妈妈和冬夏,听闻“上香”二字,勃然变色。 姜令檀也同样心口一跳,不露声色抬眸打量刘妈妈。 她应该走得急,说话的间隙喘得厉害,身后跟着那几个婆子也都是面生的,就好像从一开始笃定,她一定不愿意出府。 若真只是“上香”,她前几次也不曾反抗,除非这次出府另有目的,而不是去见神秘嗜血贵人,周氏才会先入为主让刘妈妈带多些人,以防横生枝节。 姜令檀冷冷盯着刘妈妈,指尖比划:“今日并不是十五。” 刘妈妈脸上表情有瞬间的僵硬,拉耸的嘴角抿着,有些心虚避开姜令檀的视线。 “十一姑娘。” “请吧。” 她往前迈了一大步,身后那几个四肢粗犷的婆子,堵在瑶镜台前,几人这架势,若是姜令檀不愿,定是绑都要把她绑去的。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17、第 17 章 姜令檀眸色微敛,指甲掐入掌心。 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冷白的指尖指了指大房玉笙居的方向,轻轻比划:“刘妈妈。” “既然是陪母亲出府,容我先换一身衣裳。” 刘妈妈想了想没有拒绝,肥胖肿胀的脸透着深意:“那就请十一姑娘快些,夫人还等着呢。” 姜令檀起身走进内室,出于这些年对于危险近乎本能的敏锐,她伸手从妆奁深处拿出昭容长公主赐给她的白玉簪,动作隐晦藏进衣袖中。 …… 马车离开长宁侯府,一路往西,越行越偏。 姜令檀端坐着在车厢里,低垂的目光落在两个一言不发看守她的婆子身上。 两人神色严肃,眉间隐隐有些傲气,身上的衣饰大同小异并瞧不出端倪。 唯一让姜令檀感到奇怪的是,两人的鞋底明明磨得半旧,可偏偏不见半点泥垢,根本不像寻常府邸中伺候走路的。 倒像是…… 姜令檀心中一沉,随着马车晃动,她掌心蓦地攥着袖缘,只觉得胃里翻滚绞得难受。 因为她想到了,唯一的可能。 这两个婆子恐怕是在玉京皇宫贵人身旁伺候的,只有宽阔华贵的殿宇,干净无尘的青砖玉阶,才会导致时常走路,鞋底磨损得厉害却又不沾上泥垢。 再加上那日赏荷宴时,赵贵妃对姜云舒的态度,还有二皇子派宫人寻她是那副色令智昏的模样。 若她没猜错,这次根本就不是去见什么神秘嗜血贵人,而是那次意外遇见,二皇子贪恋美色,惦记上她了。 想到二皇子在荷花池畔的所作所为,姜令檀脑中闪过无数念头,红唇抿出冷凝的弧度,就像是被逼到了绝路,除了生死之外,她别无选择。 与此同时,距离皇家西郊某处别院并不算远的观音禅寺内。 佛殿前,烛火瑰丽璀璨。 烈日灼人的光芒,被菱花格窗悄无声息割成了片片碎金,落在男人霜白色宽袍上。 “宫里出来的马车,去了姜家?”谢珩垂眸,声音不徐不疾。 他修长指尖捏着玉壶,手腕微抬,往长明灯里添了些鲛鱼油,秀白的皮肤映在烛光下,风流旖旎令人不敢直视。 暗卫伯仁上前小声道:“回殿下,二殿下的马车已经入了西郊。” “华安郡主借了昭容长公主位于西郊的别庄,今日办赏酒宴,玉京大半少年郎君,都接了华安郡主的请柬,到别庄作陪。” “酒宴?” 谢珩好似笑了声,语调透着几分戏谑:“亏她能想出酒宴。” “茶宴不妥?” 伯仁的声音难得透出几分无奈:“华安郡主说了,只有吃醉了才好揍人。” “施家小侯爷也去了西郊的庄子,殿下可有什么要特别吩咐的,属下也好向华安郡主透个底。” 谢珩眼帘微抬,眸底闪烁着凛冽寒意,声音却愈发地温和:“告诉施故渊。” “折了他一条腿。” “若是办不到。” “明日就去宫门前,跪着赎罪。” “是。” “属下这就去。”伯仁瞳仁颤了颤,垂眸应道。 他熟知太子生性冷淡,自从中了蛊毒需要养性平心,更是少有多余的情绪。 兴许这回,是真的生了些许戾气。 …… 马车进了庄子后,姜令檀就被那两个婆子带到了一间布置华美的屋子里,房门关上的瞬间,她听到了外头落锁的声音。 屋子很大,四周垂满了红绸,到处都是红艳艳的颜色,显然是花费心思意图不轨。 只是除她外,屋里暂不见其他的人。 姜令檀闭了闭眼,一双澄澈透明的乌眸渐渐冷静,她视线慢慢从门窗扫到房梁,最后在鸳鸯桌面一对燃着的红烛上,轻轻一顿。 这一路上,可能是因为她口不能言,那两婆子并不拘着她打量车窗外。 她注意到,这庄子虽然偏僻,可周围有好几处相隔不远不近的别庄,其中一处今日极为热闹,门前停着十多辆华贵马车。 若从这里逃出去,她总能往人多的地方去试一试。 周氏想把她送给二皇子,这事却只能在私下去做,毕竟关乎皇子和宫里贵妃的名声,她若把事情闹大,最坏打算不过是鱼死网破。 这也总比被人玩弄于股掌,朝不保夕来得强。 但只要有一丝能平安活下去的机会,她必须去试,这些仇怨,定会有了结的一天。 天色接近晌午,窗外雷声阵阵。 姜令檀心跳得有些急促,她早膳没吃多少,从晨间被关到这间屋子后,出于谨慎考虑,连水都不敢喝一口。 不过片刻工夫,屋外的雨像翻了的江海,倾泻而下,落在地上啪啪作响。 听着雨声,姜令檀眼睫一抖,她发现一阵十分急切的脚步声正在走近。 有人来了! 姜令檀眸色一冷,快步走到床榻前,冰凉的指尖捏着衾被掀开一角,把靠枕摆件等东西一股脑塞了进去,再小心整理出人躺在里面的模样。 做好一切,姜令檀小心退到摆放红烛的鸳鸯桌后方,借着垂下桌布的遮挡,蹲下身体悄悄藏好。 不多时,是开锁的声音,有人推门而入,伴着婆子的劝诫声。 “二殿下。” “老奴依照贵妃娘娘的吩咐,已经把人给殿下送来了。” “娘娘让殿下克制……” 那婆子话还未说完,就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滚出去!” “母妃说了什么本皇子会不知道,需要你这老东西在这里聒噪。” 重物撞在地上碎裂声的声音很响,伴着轰隆不停的雷声,姜令檀心口猛跳,顿时冷汗顺着背脊滚了下来。 婆子跌跌撞撞退出去后,那人连房门都没心思关,就朝床榻的方向大步走去,然后急不可耐喊了声“小美人儿~”,猛地往床榻上一扑。 接着“哐嘡”一声。 像是骨头亲密磕在硬物上,令人牙酸的声音。 姜令檀不禁想到,方才她好像随手塞了两个极沉的金属摆件,在薄薄的夏衾里,果然没多久,她听到二皇子骂骂咧咧的声音。 屋外雷声很大,庄子里闹哄哄的,好似还混了别的声音有些杂乱,姜令檀无暇顾及其它,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掌心紧紧握着那枚末端有金属包裹尖锐无比的白玉簪子。 眼前机会只有一次,她不能错失。 如她想的那样,二皇子在屋里找了一圈都没找着她的身影,渐渐没了耐心。 他应该是想唤婆子进来寻人的,却发现人都被他远远地打发走了,加上雨势又大,喊了半天也没人回应。 姜令檀小心从荷包内掏出几颗碎银子,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门口丢去。 碎银砸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落在雷雨声里也格外地明显。 二皇子听见门口的动静,加上屋里又没寻到人,他理所当然认为姜令檀已经跑出去了。 只听见他冷森森笑了声,咬牙切齿:“小东西。” “等本殿下逮到你,非要把你手脚捆了……。” 声音逐渐走远。 姜令檀火速从鸳鸯桌下方钻出来,伸手把桌面上的红烛推倒,见火光燃起后,轻手轻脚从屋里跑了出去。 但她并未跑远,而是借着宽阔廊柱和草木的遮挡躲在一处角落里。 火越烧越大,引得并未走远的二皇子,去而复返。 他站在门前,眼神阴鸷,正在犹豫是否要进去把心心念的小美人救出来。 加之雨声极大,他又心神烦躁,哪听得清身后渐渐接近的脚步声。 猝不及防之下,他被人从后方狠狠踹了一脚。 这一脚姜令檀可谓是竭尽全力,而且二皇子腿上本就有伤未痊愈,身体又是毫无防备前倾朝屋里观察的姿态。 他霎时重心不稳,直接跌跌撞撞以狗啃泥的姿势摔了进去。 姜令檀眼疾手快就要关门,却见二皇子已经双手撑在地上,龇牙咧嘴准备咬牙起身。 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想也未想,就握紧玉簪,朝二皇子受伤的那条腿狠狠戳了下去。 只听见男人低吼一声,手掌反手就要去掐她的脚踝。 姜令檀拔出簪子,双手快如闪电往后一拉,重重把门关上,还不忘把挂在门头上的铜锁用力一扣,立马锁死。 “放肆。” “是谁!” “竟感谋害本皇子!本皇子若出去,非得弄死……” 身后是二皇子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和屋子里冒出来的滚滚浓烟。 屋内有水,门窗为了防止她逃脱已经全部从外边钉死,姜令檀一点都不担心二皇子真的会烧死。 别庄有侍卫,周围有仆妇,她想出这个法子,也只是暂时转移众人视线。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姜令檀小小的身体缩在树丛后方,冷眼看着侍卫、丫鬟、婆子、一群人乱作一团往屋里冲。 等守在外边的下人,都进屋救人,姜令檀才手脚发软从花丛深处猫腰走出来,然后趁乱跑了。 她才跑到庄子门口,就和一群衣着华贵的少年男女们撞到了一处。 说来也巧,那为首的少女,正是在长宁侯府诗会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华安郡主陆听澜。 姜令檀唇色有些白,垂在衣袖里的手凉得没有半丝温度,她抿了抿唇,正在犹豫要不要向陆听澜求救,忽然听见人群里有个声音,透着些许惊讶在喊她 “十一姑娘?” “你怎么在这里?” 姜令檀抬眸,循声望了过去。 玉树临风,气宇不凡的少年,一袭玄色锦袍意气风发,此人正是淮阳侯府人人宠爱的施家小侯爷——施故渊。 一群少年吵吵闹闹的声音,莫名一静,陆听澜也有些意外看向姜令檀。 她接了太子暗卫伯仁交给她的密信,信中也只吩咐让她带人去二皇子的别庄闹事,密信中除了着重吩咐施故渊打人外,并没有多余的闲话。 自始至终,陆听澜真是把今日的赏酒宴,当做一个胡乱吃醉酒失心疯的借口,一心一意要去暴打二皇子的。 但她没料到长宁侯府这位见之倾心,不可方物的十一姑娘,竟然独自一人,踉踉跄跄从二皇子的庄子里头逃出来。 若是这样,以陆听澜对那位太子殿下的了解。 她清浅的眸色微闪,抬手主动解了身上防水的披风,二话不说套在姜令檀的身上。 姜令檀肩膀在陆听澜靠近的瞬间,似是轻轻瑟缩一下。 她抬起冷白指尖,指了指二皇子庄子的方向,轻轻朝陆听澜摇头。 一双如墨点繁星的眼睛,沾了雨水,含着雾蒙蒙的水色,任谁见了都得心软。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18、第 18 章 庄子外头瞧着浓烟滚滚,其实火势不大。 加上失火前下过一场暴雨,空气中水汽也重,姜令檀推翻烛台时,还特别避开了那些易燃的红绸,毕竟她又不是真的要烧死二皇子。 仆妇、侍卫一拥而上,前后不过一刻钟,二皇子谢承燕就灰头土脸,被人从屋子搀扶出来。 他衣袖被烧了半边,本就受伤的一条腿上血迹斑斑,表情阴郁似要杀人,但凡这种时候谁要不知死活往他身前凑,定是逃不了一顿毒打。 所以见惯这些场面的仆妇侍卫,一个个战战兢兢,就连眼神都不敢落在二皇子身上,一窝蜂挤在屋子里,只管闷头打水、递水,想着这火还是得迟点灭掉才好。 这时候,谁也没注意到,防守松懈的庄子外边,悄无声息摸进来一群人。 为首的少女手里捏着一个特大号麻袋,身后跟着的那一群少年,有人拿麻绳、有人拿棒槌,再不济,手里至少也握着一个酒壶。 谢承燕瘸着腿站在院子外头,什么都没看清,就直接眼前一黑,被人用麻袋给兜头罩了个彻底。 “我……”他满肚子脏话,只来得及憋出一个字,就被人一棒槌直接给干翻了。 “……” “怎么办?”有人看向为首的华安郡主。 陆听澜朝施故渊使了个眼色,玉手一挥:“先弄出去再说。” 庄子外边的小树林内,谢承燕堵了嘴,捆着手脚套在麻袋里,被一群人拳打脚踢整整半个时辰,最后还是施家小侯爷一脚踹折他一条腿,作为此次行动的收尾。 “撤退?” 施故渊揉着发酸的拳头,朝陆听澜用口型问。 陆听澜却似笑非笑,抬手朝林子外指了指。 不远的山道上,三皇子殿下那辆恨不得车轮子包金,车壁上镶满各种名贵珠宝玉石,土到极致就成了显眼拉风的马车,正慢悠悠地驶近。 这一刻。 所有人不约而同对望一眼。 然后在三皇子马车经过的瞬间,众人七手八脚扛起麻袋里痛到昏厥的二皇子殿下,往林子外远远一丢。 马车被逼停。 三皇子谢清野睡眼惺忪探出头来,薄薄的唇一抿,正准备开骂。 就看见路边的麻袋一阵蠕动,然后探出一个鼻青脸肿的脑袋。 嗯,那张脸,还隐隐有些熟悉。 谢承燕目露凶光,死死地盯着马车的方向:“谢三!” “你搞我?” “我非杀了你不可。” 谢清野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微微一皱,眼中似有迷茫闪过。 他见四周无人,当即坏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风轻云淡朝侍卫挥了挥手:“不用管那么多。” “先打断一条腿再说。” “……” 镇北侯府客房。 姜令檀换下身上被雨水浸得半湿的衣裳,雪白掌心捧着一盏热茶,垂眸小口小口喝着。 从二皇子的庄子里逃出来后,她被陆听澜的人送到了镇北侯府。 据姜令檀所知,镇北侯府没有长辈。 华安郡主的父母,在十年前与漠北鞑靼对战中,为保全城百姓战死殉国,只留下当时年仅七岁的陆听澜,和不到三岁儿子陆景辞。 正因如此,陆听澜才被天子破例封为华安郡主,在宫中受宠程度,不次于天子唯一的女儿谢含烟。 这也是姜令檀避开更为相熟的施故渊,转而向陆听澜求救原因。 只要陆听澜起了怜惜之心,就定能做主暂时护下她。 而且侯府诗会那次,陆听澜那种直来直往,肆意张扬的行事手段,也是姜令檀下定决心的原因之一。 一个连天子赐婚都敢顶撞拒绝的郡主,更别说什么赵贵妃的脸面。 压下脑中纷乱的思绪,姜令檀长睫轻轻一颤,起身朝陆听澜福了一礼。 陆听澜好似抿唇笑了一下,视线落在姜令檀身上:“怎么会困在谢承燕那个废物的庄子里?” “难不成是周氏?” 姜令檀握着茶盏的指尖终于有了几分暖意,她轻轻点了点头,放下茶盏朝陆听澜比划。 周氏的性格一直都是无利不起早,她如今最看重的事情,无非是十姑娘姜云舒的婚事。 钟粹殿荷园赏花那回,明着是赏荷,暗中却是赵贵妃为二皇子选妃,周氏把她送给二皇子,恐怕最直接的受益者,就是她的嫡女姜云舒能入赵贵人的眼,成为皇子妃。 手语并不方便,姜令檀也怕陆听澜看不懂,她大致比划了几个人名。 陆听澜静静看了许久,接着点点头。 今日在别庄见到姜令檀,她就已经大致猜到,这事恐怕和周氏还有赵贵妃脱不了关系,毕竟谢承燕那废物可做不来如此心思缜密的事。 加上这次救人,太子殿下虽然未曾明言,但显然已是暗中默许的。 不然哪有那么巧,他们一堆人折了二皇子一条腿,三皇子那个棒槌好巧不巧也出现在庄子附近。 太子殿下这是明摆着要把水搅浑了,悄然无息把长宁侯府十一姑娘给摘干净。 “十一姑娘。”陆听澜嗓音含笑。 姜令檀抬眸,净透如初雪的瞳仁透着疑惑。 她见陆听澜朝她伸出手,不同于玉京贵女那样滑嫩的指腹,陆听澜的掌心覆着一层极薄的茧,有些粗粝。 姜令檀雪白如脂玉的下巴,被少女透着暖意的指尖轻轻抬起,红唇如焰,覆着她耳畔笑吟吟道:“往后你在镇国公府住下,想住多久,那就住多久。” “毕竟……” 陆听澜声音一顿,笑眯眯道:“本郡主和赵氏,有宿仇。” 姜令檀从那日开始,就在镇国公府住下。 二皇子被歹人暴打,折了一条腿这事在玉京闹得沸沸扬扬。 至于始作俑者“三皇子”,虽然满口喊着冤枉,但依旧被天子罚在宫门前跪了整整三日。 而周氏那里,陆听澜直接往长宁侯府递了请柬。 简单粗暴告诉长宁侯府的长辈们,说姜令檀在宴会上得了她的喜爱,要在镇国公府小住,至于住多久,无可奉告。 等到后来,大夫人周氏被赵贵妃宣进宫时,免得贵妃娘娘的质问,周氏只能满口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因为无论是赵贵妃,还是周氏,包括被姜令檀锁在屋子里差点烧傻的二皇子本人,都理所应当认为,这次坏事的是三皇子无疑,三皇子不光是帮凶,恐怕还是主谋。 至于白白净净,乖顺柔弱的长宁侯府姜家十一姑娘,兴许就是运气比较好碰上了三皇子这个惹祸精,被她顺便出逃成功。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这日。 姜令檀白日提心吊胆一整天,好不容易熬到晚上。 她入睡前不忘把门窗全部锁死,还寻了借口,让今日伺候她的丫鬟陪着她睡在一张床榻上。 …… 夜已深。 盈满的夏风,带着还未曾消散的暑气,一点点从菱花格窗的缝隙,吹入客房。 姜令檀在睡梦中,忽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帐子外有人,她还未看清什么,只觉侧颈一疼,意识就彻底陷入昏暗。 不知过了多久,姜令檀眼睫一抖,挣扎着醒来。 昏暗室内,只有一盏银烛泛着幽幽冷光。 空气中浓稠的血腥味凝得像是有实质,血锈混着甜香堵在口鼻中,闷得难受。 放眼望去,殿宇华美门窗紧闭,若侧耳倾听,能隐约听到,好似锁链撞击在硬物上发出的清脆声。 姜令檀伸手按了按眉心,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绣鞋不知掉在何处,她白生生的玉足悄无声息落在青砖上,地底涌而出的冷意,沁得她羊脂玉似的足尖微微紧绷,一双朦胧含了水雾的乌瞳轻颤,神情更显清冷沉静。 帐幔低垂,堆堆叠叠缠在地上,是极鲜浓的绛红色。 空寂到令人不寒而栗的空气里,只有那一声声锁链撞击的声音,仿若蛊惑,诱着她遵循本能朝着唯一的声响处走去。 在一道色泽昳丽纱帐前,姜令檀陡然驻足。 她粉润的唇紧紧抿着,皓腕轻抬,微蜷的指尖颤了颤,挑开帐子一角。 在这瞬间,姜令檀脸颊肤色几近雪白,像是黑夜里绽出的昙花,稍纵即逝。 时间像是静止。 纱帐后方的男人,红衣玉带,乌发披散,脸上带着恐怖的獠牙鬼面。 面具之下,男人隐现的下颌微绷,俊美的轮廓线条顺着霜白色脖颈延伸往下,没入松散的衣袍内,像是冬日寒潭水面上的白雪,有多诱人,就有多危险。 挑着纱帐的指尖,蓦地一颤,姜令檀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男人这张獠牙鬼面,早就刻进了她这数月来的梦魇。 未能避开的目光,猝不及防,撞上那男人双漆深晦暗,窥探不出任何情绪,微有些涣散的墨瞳。 就是这样的视线,偏偏重得像是能让她顷刻间坠进去。 短暂的死寂中。 男人好似勾唇笑了一下,手腕上禁锢着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骤然撞响。 他缓缓抬眸,透血的唇角半抿,又轻又哑:“过来。” 短短两字,从他喉咙里透出,空气中泛着的血腥味,好似比之前更浓烈了。 姜令檀不懂他为什么会被禁锢在这里,但是她心里明白,既然能在深夜把她从镇国公府掠到此处,那么这个神秘的男人必定是像之前那样,需要她的血的。 他的模样看着像是……发病了。 眼前情况无论主动还是被迫,她若反抗,在男人通天的手段面前,所有的一切,只能算无足轻重的隔靴搔痒,也许只会激怒他。 姜令檀目光复杂难辨,足尖像是被冻住一般,僵在原地。 离他越近,就越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那股令她极度不适的血腥,浓烈得像翻涌的海浪,从四面八方涌向她,淹没她。 而她。 往上挣扎,成了蝼蚁,往下,是没有退路深渊。 “过来。” “或者死!”男人又唤了一声,嗓音嘶哑。 透过面具,依稀能看到他几乎没有半点温度的眼瞳,妖邪赤红,就像蓄势待发的恶鬼,随时能把她一点点揉碎,吃入腹中。 那种凌驾于漆夜之上,肃杀砭骨的凉,慢慢穿透她薄而白的肌肤,渗入骨血。 就如同她今夜所有的价值,除了鲜活的血外,剩余皆是没有生命之物。 若是把他所剩不多的理智和耐心耗尽。 他口中的“死”,并不是玩笑。 姜令檀移开视线,强忍着令她心颤的恐惧,小步朝男人走近。 下意识屏住呼吸,缓慢抬手,将自己白生生的玉腕朝前伸去。 她没料到,男人滚烫掌心在握住她雪白荏弱的手腕瞬间,不管不顾把她柔软娇嫩的身体,狠狠摁在粗粝锁链间。 他胸膛宛若桎梏,是密不透风的牢笼。 姜令檀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被他毫不怜香惜玉禁锢着,不过片刻,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像是春日含苞的花骨朵,被狂风暴雨摧折,摇摇欲坠。 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像是要被那双大掌,硬生生折断。 “痛……”她声音很轻,每个音调都透着生涩,像是从未开口说过话的人,第一次小心翼翼试探发出的气音。 无尽昏暗里。 少女朱唇榴齿,容颜如玉,粉润舌尖抵着上颚。 睁着一双盈盈带水的乌眸,望向男人赤色眼瞳。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19、第 19 章 夜色迷离。 殿中随着那道转瞬即逝,轻得仿若是幻觉的痛呼声。 再次,陷入令人不安的死寂。 姜令檀压着内心的颤栗,一双似藏了碎星的兔眸,裹挟着氤氲的水汽,猛地睁大。 她不确定刚才的声音,他是否有听见。 唇色逐渐苍白,清凌凌的视线悄悄朝上方望去,竭力忍在喉咙里的声音,不敢再轻易泄出半丝。 男人恍若未觉,满是血丝的眼瞳颤了颤,涣散视线蓦地一凝,落在她荏弱白皙的玉颈上。 刺红的瞳仁深处,眸色涣散,像是晕染在清水里的浓墨,随着水波荡漾逐渐浅淡,如同覆着一层轻烟似的薄纱。 他掌心有汗,喘息很是急促,面具下染了血色的唇,紧抿成线条凌厉的弧度,压抑着侵略感极强的气息,从她莹白似珍珠的耳垂上擦过。 这瞬间。 姜令檀清晰地感受到,男人滚烫的身体有片刻僵硬,然后就像再也控制不住般,忽然垂首,尖牙碾碎她莹如珠玉的肌肤,一寸寸深咬。 衣裙碎裂,空气中熟悉又陌生的甜香,愈发靡丽浓烈。 “呜……” 姜令檀疯狂挣扎,松开不过片刻的手心,霎时又汗涔涔的冷汗填满,她整颗心高高悬了起来,觉得自己随时会死在他身下。 薄似冬冰的肌肤,大片贴在刺骨冰冷泛着血绣的锁链上,咽喉被残忍扼住,挣扎无果。 男人居高临下,毫不怜香惜玉。 掌心箍在她娇嫩雪白的皮肤上,力气大得惊人,身下的少女宛如纤薄脆弱的白玉宣纸,稍稍撕扯,便支离破碎。 姜令檀无处躲藏,就连想要蜷紧身体都做不到,她背脊薄嫩肌肤全是夹在男人与锁链之间,搓磨留下的大片血痕迹。 黑夜漫长,像是没有尽头。 姜令檀眼中全是痛苦之色,细软指尖,用力抠入男人背脊紧实的皮肤,鸦青色的发丝凌乱缠在两人身上,无力下垂的眼睫,像是被人活生生折断的蝶翼。 此刻,男人已然失控。 身体上齿痕,加上纤弱背脊被锁链磨出的伤口,极致的疼痛,使她脑中思绪变得迟钝。 姜令檀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体温正在渐渐消散,泪珠滚落,浸红了她眼尾薄薄的皮肤。 在陷入昏暗的瞬间,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布满红痕的指尖颤着往上一扯,本想扯落男人脸上覆着的獠牙鬼面,却因为力气不足,指腹从他纤长的眼睫上滑过。 刹那间,空气宛若静止。 谢珩掌心一颤,骤然从沉溺于暴虐嗜血的渴望里,回过神。 他鼻息微促,瞳仁隐隐发颤。 昏暗室内,一盏银烛泛着冷光,犹似轻纱笼在少女的肌肤上。 目之所及,那霜白似雪的肤色,因被大片大片蔓延到血肉里的红痕沾染,从薄薄的背脊一路延伸至纤细的手腕内侧。 素淡与浓烈勾缠,是难以言喻的视觉冲击,既含蓄又放浪。 谢珩抬手,修长指骨漫不经心扯落面具,冷峻侧脸轮廓凉薄凛冽,他眼中有种不容置喙矜贵。 “鼓瑟。” 他既轻又淡的声线,还透着一丝细微不可查的晦暗。 冷白的眉心皱了皱,唇角紧抿的弧度,淡得像风霜刮过:“进来伺候。” “是。” 殿外,早已天色大亮。 鼓瑟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一行人轻手轻脚上前,掌心的托盘上放着早早就准备好的衣物、伤药还有熏香。 谢珩眸色半敛,转身瞬间视线莫名一顿,落在少女紧紧蜷着的指尖上。 她柔软的手心,握着一颗玉珠,是挣扎时不小心从他腰上玉带生生扯下来的。 谢珩迈出一步,在转身离开的瞬间,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脑中闪过少女一双娇俏灵动的眼眸。 她应该格外的爱美,乖顺时像是随便欺负一下就会偷偷哭上许久。 若是醒来瞧见身上的模样,眼下又是寄住在陆家,以她那样幼兽一般小心翼翼试探的性子,身上的伤也不知要藏到什么时候。 谢珩修长指尖在檀木窗沿点了点,发出细微的叩叩声。 鼓瑟和身后的小丫鬟手中动作同时一僵,人还没回过神来,就见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步伐一转,又走了回来。 “去把‘莹玉’拿来。” 他清润嗓音,除了疏离外听不出旁的情绪。 鼓瑟却莫名心口一跳,忙不迭地垂眸从暗格里拿出青玉色的瓷瓶,恭敬上前,双手奉上。 “莹玉”珍贵,千金难求,传言中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加上药方早已失传,这药就算是宫中也所剩无几,是用之则少的东西。 膏药在谢珩冷白的掌心中化开,他眸色淡得像三九寒冬里的雪,指腹动却是作少有的轻柔克制。 昏迷中,姜令檀没有意识地蜷紧身体,她玉颈下的肌肤,根本找不出一块完好的地方,到处都伤得严重。 谢珩掌心涂药时不敢用力,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少女绸缎一样光洁的雪肌,到底有多娇嫩金贵。 四下无声。 鼓瑟带人退远,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 转眼翌日。 姜令檀从昏昏沉沉中睁眼,她盯着帐定承尘的视线,凝滞一瞬,细软指尖紧紧攥住身下的香衾,掌心捂着心口,跳得极快。 她回来了,在睡梦中,再次被人悄无声息送回了镇北侯府客房。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小丫鬟提着食盒推门而入,一双圆圆的杏眼十分讨喜,她声音很是活泼:“姑娘方才说想吃牛乳羹,奴婢给姑娘端来了。” “去年冬日桂花开得好,奴婢做主给姑娘在牛乳羹里添了些桂花蜜。” “姑娘趁热吃。” 姜令檀闻言,霎时愣住,手脚僵冷坐在床榻上。 她身体上,掩于衣裳下的伤口,不过是轻微动作,就如虫蚁啃噬,无时无刻不在疯狂提醒她,昨天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 可眼前丫鬟,笑眼弯弯同她说话的模样,荒诞如同白日梦魇。 “牛乳羹?” “我多久前吩咐的?”姜令檀红唇轻抿,压下心底涌出异色,朝丫鬟指了指桌上的牛乳羹,指尖轻轻比划问。 “多久前?” 小丫鬟眨了眨眼,有些不解道:“姑娘是两刻钟前吩咐奴婢的,可是牛乳羹加了桂花蜜,不合胃口?” 姜令檀一颗心沉得厉害,到底是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这样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硬生生变出一个,已经消失整整一天一夜的“她”出来。 然后再用短短半个时辰不到,又把她悄无声息换回镇北侯府。 姜令檀越想越觉得胆寒,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就算她能彻底摆脱长宁侯府的控制,但只要那个神秘人愿意,依旧可以随心所欲把她掠走。 就算哪一日,她被吸干血悄无声息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这世间也不会有人察觉。 她就像是被那人衔在口中,永远逃脱不了的猎物。 姜令檀顿时手脚冰凉,勉强克制住脸上的情绪,指尖捏住汤匙,食之无味搅着瓷碗里的牛乳羹。 她究竟该如何摆脱,黑暗中无形的囚笼。 这一夜。 她睁着眼睛几乎熬到天色朦胧,才起了几分睡意。 睡着不到一个时辰,还迷迷糊糊时,她又被伺候的小丫鬟叫醒。 “姑娘。” “今儿得早起。” 姜令檀不解看向小丫鬟,以及她手里捧着的一套早早准备好的胡服。 小丫鬟献宝似的往前举了举:“今日是入秋前最后一场夏猎。” “若是起晚了,到时人多堵在官道上,就耽误了进山的时辰。” 夏猎? 小丫鬟见姜令檀眼中迷茫依旧未消,自顾自道:“姑娘同郡主一同用膳时,点头应下的。” “姑娘忘了?” 姜令檀眼底有淡淡的血丝,背脊紧绷,微翘的唇角含着嘲弄。 她消失在镇北侯府的一整日,那个神秘的“她”,倒是胆大。 夏末,阳光极好。 姜令檀坐在镇北侯府准备的马车里,她穿着一身与华安郡主样式相同,只是颜色不同的胡服。 开襟的翻领长袍,衣窄贴身,领口和袖口用银丝绣着精致的芙蕖花纹。 长裤、革靴,腰间为了应景,还挂了一把精致小巧但并不锋利的匕首。 她本就生得白,远山紫色明艳,更是把她衬得娇柔旖旎,无论浓淡,一颦一笑皆是流风余韵,令人为之倾倒,惊心动魄貌美非常。 “十一姑娘。” 姜令檀听见有人喊她,还未反应过来,车帘就被人从外头掀开。 本在跑马的华安郡主,身上带着潮潮的晨雾,不管不顾躲进马车里。 她估计是渴得厉害,连喝了两盏茶水,抿了抿透着水色的唇瓣,抬手指着马车车厢外:“我方才遇见三皇子那个棒槌。” “一路跟在太子殿下的马车后方,喊大哥。” “容我先躲躲。” 姜令檀听闻陆听澜提起三皇子,也不由跟着弯唇笑一下。 她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她从二皇子府逃出来被陆听澜救回镇北侯府。 这位胆大妄为的华安郡主,竟然直接带人把二皇子的腿给打断了,最后还无缝衔接嫁祸给了出门遛弯的三皇子。 三皇子满口喊着冤枉,但是全玉京包括天子在内,都没人信他的鬼话。 越想越不甘心的三皇子,只能四处打听,终于查到出事那日,陆听澜和施故渊一群人就在别庄附近,昭容长公主的庄子里办赏酒宴。 三皇子又不是真蠢,加上施故渊还是有案底的。 从那以后,三皇子一心认定自己是被嫁祸栽赃了,现在只要遇到陆听澜这一帮人,他就要无差别攻击,发一次疯。 今年最后一场夏猎,有三皇子在,也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姜令檀暗暗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捏着挂在细腰上的匕首,渐渐走神。 朝野皆知,太子最仁慈贤善不过。 等会若是遇到太子殿下。 她是否该……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20、第 20 章 还没等姜令檀下定决心。 官道上平稳行驶的马车,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身体当即不受控制朝前跌去。 若不是一旁的华安郡主陆听澜眼疾手快,把她扶稳了。 她这一摔,衣裳下藏着的那些才结痂不久的伤痕,估计得再次破裂渗出血来。 就算这样,姜令檀依旧痛得眉心不由蹙起,唇色也在瞬间变得浅淡,她小心地往下扯了扯紧窄的胡服袖缘,就怕雪白手腕上斑斑红痕被人看见。 “怎么回事?”陆听澜一双明艳动人的眼睛,微微眯起,掀开车帘朝外问。 马车外,侍卫表情少见地僵硬,伸手朝侧边指了指,声音艰涩道:“回主子。” “是三殿下的马车。” “三殿下”这几个字就宛如某种魔咒。 姜令檀眼睁睁看着陆听澜脸上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咬牙切齿,然后果断卷起衣袖,抽出腰上挂着的鞭子,一副要找三皇子谢清野干架的模样。 陆听澜还没跳下马车,外头就一个贱兮兮的声音在旁啧啧称奇。 “哟。” “车轮撞坏了?” “没事。” “本皇子有钱,下次一定赔。” “这次算了,忍忍就过去的。” 顺着撩起的车帘,姜令檀看到三皇子身后站着近二十名禁军打扮的护卫,这架势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两人若真打起来。 不用想,根本就打不过。 马车一时半会肯定修不好,姜令檀正准备让着急参加夏猎的陆听澜骑马先走,她等马车修好,再由侍卫护送过去。 只是还未提出,侧旁又停下一辆马车,顿时把还算宽阔的官道堵得严严实实。 车帘挑开,露出了二皇子谢承燕那张透着轻佻的侧脸,声音愤愤:“谢三。” “你还有脸参加夏猎。” “你这个……” 谢承燕还准备骂什么,忽然声音一顿,瞪大眼睛看向姜令檀。 姜令檀被那视线盯着,不由心如擂鼓。 然后她就看到二皇子舔了下唇角,用自认为十分温和的声音道:“想必姜十一姑娘不会骑马。” “不如暂且与本殿下同乘一车?” 姜令檀一时竟无言以对,僵硬转过脸,朝陆听澜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陆听澜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同她耳语:“谢承燕这棒槌,好像不知道是你把他锁在屋子,差点烧死。” 姜令檀:“……” 陆听澜:“他断腿后,一度认为你被三皇子骗走了,还是我给长宁侯府送帖子,说你在镇北侯府小住,他从贵妃那得了消息,才算消停。” 姜令檀:“……” 好吧。 当初她那一脚踹得用力,二皇子摔进去后,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瞧见她的模样。 后来更是被麻袋一罩,打晕脑袋,又折断了腿。 新仇加旧怨,一股脑都全都算在三皇子身上,好像也合情合理。 没等二皇子再说出什么,陆听澜已经抽出鞭子跳下马车,三皇子揉着拳头朝身后的禁军招手。 两人难得同仇敌忾,一副要痛揍二皇子的模样。 “诸君。” “请让让。” 官道后方传来一道礼貌温和的声音,男人声线既轻又淡,透着些许漫不经心,好似清晨落在芽尖的朝露,顺着风落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自成一股琳琅珠玉的贵气。 姜令檀心脏颤了一下,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她眸光微闪,往外看去。 只能勉强看到一个端方清润侧影,抚膝坐在华贵精致的马车里。 二皇子谢承燕最先反应过来,他把车帘一放,忙不迭朝侍卫吩咐。 “走走走,快走。” “别堵了路。” 三皇子谢清野朝谢承燕背影,冷冷啧了声,咕哝道:“屁大点胆子。” 他话音才落,后方马车里轻描淡写的视线,不轻不重瞥向他。 这刹那,谢清野猛朝自己二十多个禁军护卫挥手:“快!” “把地上的灰尘都给本殿下吹干净了。” “别挡了我太子大哥的路。” “大哥。” “你请。” 华贵马车内,男人并未答话,指节轻叩在木质桌案上,发出极轻的响声。 谢清野背脊寒毛直竖,只觉一股无形的威压,镇得他快喘不上气。 官道短暂的死寂后,是二皇子火急火燎逃窜的背影。 这一群人里,若论胆大还得是陆听澜,只是她尚未开口。 姜令檀已经鼓起勇气,朝车窗外指了指坏掉的车轮,又指了一下三皇子离开的方向,软白的手心向上一摊,向太子殿下表示她们走不了。 未等陆听澜帮着开口解释。 男人犹似珠玉的清润嗓音,不疾不徐。 “孤,知道了。” “送你一程。” 下一刻,车帘被一只霜白的大掌挑开。 男人身姿如玉,墨染似的瞳仁里,敛着一抹不露声色的浅笑。 “臣女,谢过殿下。” “殿下万福金安。” 姜令檀垂眸,动作恭敬朝男人行礼,指尖轻轻比划。 她心底本就藏了许多事,又不好贸然提出,显得莽撞。 陆听澜带人骑马先行,她上了太子殿下的马车,安安静静寻了个角落位置乖乖坐好,只是总控制不住走神,想着像太子这样的端方君子,该如何才会答应她。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猎场外围,一处背靠山林的潺潺溪流旁停下。 姜令檀跟在谢珩身后下了马车,天色尚早,隐隐能听到不远处林子里狩猎的马蹄声,此处却是僻静不见人影,马车周围的侍卫也不过寥寥数人。 有过一面之缘的太子近卫程京墨,见姜令檀眼中犹带疑惑,当即笑着解释:“今日只是恰巧经过猎场,等会子属下送十一姑娘去寻华安郡主。” “夏猎是陛下每年对各府少年郎君的考核,关系到来年春日,宫里对各府的封赏。” “华安郡主胞弟尚且年幼,夏猎只能由她代行。” 说到这里,程京墨声音轻轻一顿:“太子殿下今日另有要事,自是不必参加。” 姜令檀点了点头,朝侍卫程京墨比划道谢。 只是她“话”还来不及说完,马车旁的溪水下忽然水花炸起。 一群黑衣刺客也不知在水下闭气埋伏了多久,他们像是不要命一样,握着手里泛着寒光的长刃和箭矢,目标明确刺向谢珩。 “殿下快走。” “属下带人拦下。” 程京墨声音传来的同时,姜令檀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拉紧手腕朝密林深处跑去。 刺客除了埋伏在溪水下的,还有不少是从官道涌出来的黑衣人,恐怕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刺杀。 也不知跑了多久,就在姜令檀肺部空气将被榨干的时候,谢珩慢慢停了下来。 他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伸手指向密林相反的方向。 “他们要杀的目标,只有孤一人。” “你从那走。” 姜令檀这才发现,男人的唇色是一种不健康的惨白,就连眸色都比平时淡上几分,身上霜白的衣袍,不知什么时候,被鲜血浸透大片。 难怪方才侍卫程京墨欲言又止,太子殿下不参加今年的夏猎活动,恐怕他身上早有重伤。 姜令檀冷冷打了个寒颤,掌心蜷紧。 她若现在一走了之,且不说能不能逃出密林,就算逃出去之后,那又该如何。 自从被周氏献给神秘的嗜血贵人,她已深陷囚笼,死亡于她而言就是等着身体里鲜血被吸干的那一日,迟早而已。 可眼下这场刺杀,或许是她放手一搏,唯一的机会。 太子若能平安活下来,她就算不是救命之恩,那至少也是患难与共。 倘若太子遇刺不测,她被牵连一同没了性命,大不了就当做上天不公,她命已定,这也好过被人活生生吸干血来得好受。 更何况,姜令檀无比清楚。 太子殿下已经是她除了华安郡主外,能遇到身份最尊贵的人。 作为南燕国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若等刺杀尘埃落定,他愿意出手相助,她定能摆脱隐在暗中那夺她自由,夺她生命的囚笼。 姜令檀暗暗吸口气,清澈眉眼好似藏了斑驳碎星,漂亮沉静的眼瞳微抬,仰头朝上望去,她柔软的手掌心没有半点犹豫,用力扶住男人结实有力的臂膀。 谢珩在少女坚定不移走向他的瞬间,眸底极快闪过一抹难以察觉讶异。 猎场外围密林遍布,草木幽深。 沉闷空气中,传来阵阵雷声。 要下雨了。 在下雨前,暗卫若没有赶到,谢珩冷冷望后方看了眼,神色冷厉。 他身上的伤,是三日前留下的刀伤。 因为重伤流血,耽误了压制蛊毒的时辰,他才会在十五月圆夜里毒发那次,几乎丧失所有的心智。 “走这边。” 谢珩落在姜令檀肩膀上的手掌用力,带她转了个方向往密林侧边的坡下跑去。 而他们身后,是接连不断枝叶被人用利器砍断的声音,还有箭矢声。 姜令檀已经到了极限,她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被谢珩带着跌在泥地上。 追击声越来越近。 混乱中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先别管那么多。” “再耽误下去,人就跑出林子了。” “不用活捉。” “放箭。” “杀了他。” 落下的雨珠飘在她脸颊上,顺着雪白的脖颈渗入衣襟下,划过皮肤上咬痕时,泛出阵阵刺痛。 那种危险逼近的寒意,凉得姜令檀长睫蓦地一颤,眼角余光看到一支闪着寒意的冷箭,直直射向谢珩的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她心里掠过无数种可能。 身体却更快一步,朝前一档。 血光迸溅,箭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刺穿了她的身体。 在彻底陷入昏暗前,姜令檀如同解脱,唇角泛出一丝苦笑。 她才不要什么患难与共,她博的是对太子一命之恩。 命既已定,那她便以命换运! …… 漆夜。 烛光穿过帐幔,落在少女美如烟霞的侧脸上。 忽然,她纤长眼睫轻轻一颤,幽幽睁开一双清透不见任何杂质的眼瞳。 伴随着意识的苏醒,姜令檀只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痛的,下意识抬眸,朝纱帐外看去。 这一眼,却颠得她平和的眸内波澜渐起,连呼吸都变得轻缓。 目之所及,男人一身明黄的太子朝服,身形颀长,眉目清隽,也不知站了多久。 不笑时,更显得一种说一不二威严,居高临下。 “你替孤挡一箭。” “孤许你一愿。” “想要什么赏赐。” 他开口,唇角勾着漂亮的弧度,嗓音低低,似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而姜令檀却浑身一颤,顾不得身上的伤,咬牙从床榻起身。 额心冷汗,顺着她漂亮精致的眉骨滚落,滑进唇角,透着咸涩。 指尖蜷了蜷,慎重又缓慢比划。 “殿下。” “臣女不求其他。” “只求殿下庇护。”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20-30 第21章 第 21 章 “孤允了。” 漆夜, 满室沉寂。 银烛被风吹得轻晃,光影交错,那修长冷峻的身影, 似漫不经心朝前迈了一步。 高大挺拔,被烛火拉得长长的影子,完完全全笼罩在她身上, 宛若有实质般, 透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姜令檀掩在袖中的指甲掐住掌心, 嗓子涩得厉害。 这一刻,积压在她心底的所有勇气, 在开口的同时, 像是被凛冽的夜风给冻裂了, 顷刻间变得不堪一击,忽而心底迷茫须臾掠过。 “姑娘。” “想要何种庇护?” 他声音轻而慢,每一个字落在耳朵中,都给人一种少有的认真。 姜令檀怔怔僵跪在地上, 似是有些慌乱垂下眼帘,不敢看他,眼角余光却不经意瞥过那抹,象征着南燕至高无上权利的明黄色衣角。 世人皆知太子仁慈贤善,亦是这世间最温润不过的郎君。 而这次遇刺,她之所以孤注一掷,舍命替他挡箭,无非是因为千方百计, 有求于他。 姜令檀想到这里,凛然一颤,也说不出心底究竟是什么滋味。 夜风夹着男人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莫名有些刺骨,左肩上那道几欲捅穿她薄瘦肩胛骨的箭伤,不知涂了什么膏药,连着肩膀的半边身体冰冷麻木,没有半点知觉。 而另外半边身体就像是被虫蚁啃咬,遇刺时在林子奔跑枝叶刮出的血痕,还有那日夜里,嗜血神秘贵人在她身上犯下的斑斑暴行,无不在提醒,她从未有过任何退路。 姜令檀痛得惨白的脸上,冷汗涔涔。 一双乌眸,平日就算不笑也含着三分乖巧,特别是抬眸看人时,那一圈总因情绪浮动而通红的眼眶,此刻落在谢珩眼中,更是显得可怜又倔强。 白生生的脖颈,随着她仰头的动作,数道衣领也藏不住的殷红痕迹,像是某种隐晦的,只有他才知道的标记。 一种从骨血深处涌出的,不为人知的渴求,使他薄冷的唇,下意识抿成一道略显凌厉的弧度。 谢珩俯下身,靠得极近。 男人幽暗的眼瞳近在咫尺,被他这么看着,姜令檀掌心微颤着抬起,在半空中缓缓比划。 “太子殿下。” “臣女想要……” “十二时辰,跟随殿下身旁。” “受殿下侍卫保护。” 她这番要求,实属胆大妄为。 四周空气蓦地一凝,谢珩朝身后挥了挥手,屋里伺候的婢女当即退远。 “原因。” 简短两个字,从他口中问出。 却让姜令檀心里一沉,指尖颤抖下意识握紧纤细的手腕。 背脊上那些不属于树林里刮擦的痕迹,藏于衣袖下方可怖的咬痕,就像是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最后体面。 双手就如同僵住一样,不知该如何解释。 长久的沉默,就在姜令檀以为慎独自律,重规矩礼教的太子殿下,会驳回她这个极其无礼的要求时。 “孤允了。” 他俯身,声音轻如叹息,如同贴着她耳廓响起。 目光淡淡落在她受伤的左肩,眉头轻轻一皱,不露声色移开。 姜令檀对于他过于突然的应承,错愕抬眸望去。 眼前触手可及的男人,衣不染尘,居高临下。 恰似清霜皎月的圣洁,令人敬畏。 “臣女,谢殿下庇护。” 她指尖轻轻比划,一直紧绷的精神霎时放松,那种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倦怠,使得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晃了晃,朝 前倾倒。 并不是预想中冷硬的青砖,姜令檀迷糊中撞进了一个温暖宽阔的怀里,她冷得厉害,下意识朝里缩了缩,明黄色太子朝服擦过她秀气的鼻尖,好闻的迦楠香混着浅淡药香,是她这些年从未有过的安心。 “睡吧。” 姜令檀如同被蛊惑,跌入极沉的梦乡。 …… 书房内,烛光明亮。 谢珩端坐在金丝楠木的书桌后方,骨节分明的掌心握着一盏清茶,水雾氤氲,一双眼睛更显深邃。 他疏离目光瞥向窗外的同时,廊庑外传来鼓瑟恭敬的声音。 “主子。” “令檀姑娘身上取出的箭,已经验出来了。” “青盐说这箭上的铸铁,是来自西靖国的十方山矿。” “呈上来。”谢珩将茶盏一放,淡淡开口。 “是。” 鼓瑟垂眸上前,她手中托盘里放着一支折成两段的箭矢。 箭杆是北边最常见的桦木所制,精致轻巧,而最锋利的箭尖则是上等玄铁所铸,在灯烛下转动时,隐隐泛着一抹像是血迹未清理干净的暗红色。 玄铁一般以漆黑为主,若有颜色经过火铸后,基本烧没了。 暗卫青盐会猜测这箭矢来自西靖,是因为西靖的十方山矿,除了盛产玄铁外,少有人知道这矿最开始发现时,是因为那里大片大片从地底透出来的丹砂。 丹砂经过千万年堆积早就渗透到玄铁矿内部,根据目前的情报所知,就算是西靖国的十方山矿炼出来的玄铁,也只有极其稀少的部分,能带上这种极其罕见的暗红血色。 谢珩抬手,冰冷的指腹从箭矢尖锐处划过,语调很是漠然。 “告诉青盐,让他去查贺兰歧。” 鼓瑟屏住呼吸,只觉那轻飘飘的语气给她一种极重的压迫感,不敢耽搁,正要恭敬行礼退下。 谢珩指节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随意吩咐。 “让青盐先回来,你代他去西靖。” “孤记得在观音禅寺,她见过你。” 鼓瑟一愣,轻轻点头:“观音禅寺那次,是属下去长宁侯府接的令檀姑娘。” 谢珩颔首,指尖转着那支断了的箭矢,闭眼没再说什么。 这场刺杀,是他一开始就知道的。 受伤只是顺势而为,他需要一个合情合理处理某些事情的借口,只是唯一超出他预料的,是那个胆大妄为给他挡箭的小东西。 起初,他并未想过要把她拖进这混乱的局面中,那时她只要顺着他指着那个反方向走,后方有接替的暗卫,她定能顺利离开。 只是她倒是不知好歹,竟巧借刺杀,连他都一同算计上了。 不过还好是生得软软的一只,多少算是有趣。 日后养在“东阁”里,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也比放在长宁侯府方便些,更何况是她自己撞上来的,他作为君子,哪有不接反而避退道理。 身体里的蛊毒,她虽不是唯一能压制的“解药”,但也算少有的,不会让他排斥的东西。 谢珩一向平静寡情的眼眸,浅浅划过一道笑痕。 掌心把玩着一颗碎银,那碎银倒像是时常被他捏在手里,时间久了,那些尖锐的边边角角都被磨得光滑圆润。 …… 睡梦中。 姜令檀是被左肩上的箭伤给疼醒的,她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身上像是水里泡过一样,浸了汗水的发丝全笼在她右边肩膀上,很是难受。 “姑娘醒了。” “奴婢伺候姑娘先饮了汤药,发了汗后,换了身上湿透的衣裳,就会好些。” 姜令檀迷迷瞪瞪被人小心翼翼扶着坐了起来,腰后还不忘贴心放了大迎枕子,额头上降温的帕巾,也立马拧了一条新的换上。 她想抬手问,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之前都不疼的。 可整半个左边身体像是泡在沸水里,不光是皮肤滚烫,连每一根骨头都像生生拧断后,又重新拼凑在一起的疼。 “姑娘再忍忍。” “止疼的草乌散药效散了,奴婢已经帮姑娘敷了新的,再等上一刻钟就好。” 姜令檀苍白,盯着在一旁忙忙碌碌,隐隐有些面熟的丫鬟。 许久她才认出来,这是吉喜,之前在观音禅寺遇蛇中毒那次,她昏迷时也是吉喜一直在照顾她。 看到吉喜,她不由想到还在长宁侯府的冬夏和常妈妈,也不知她们现在如何。 幸好常妈妈和冬夏的身契都在她们自己身上藏着,周氏就算再气,也不能真的把两人发卖了,府里还有太夫人在,周氏也不敢过于放肆。 等身上的伤好了,她得想法子把冬夏和常妈妈一同带出来,悄悄安顿好。 昏昏沉沉想着这些,姜令檀喝了汤药,眼皮渐沉。 隐约她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问:“可止痛了?” 吉喜小心回答:“姑娘用了药后,已经睡下,之前瞧她疼得厉害。” “殿下可要……” 耳旁的声音渐远,姜令檀渐渐没了意识。 却不知在她睡着后。 空寂的屋子中,周围伺候的人早已退远。 男人眼睫半垂,霜白的掌心把伤药“莹玉”化开,动作轻柔,至极小心,药涂遍她身体的每一处地方,而后又亲自给她换了干爽舒适的衣裳。 他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对待一个极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但也只是一件难得而精贵“礼物”。 翌日。 姜令檀挣扎着从沉沉梦魇中醒来。 屋里静悄悄的,有风从侧旁的窗子吹来,摇曳的树影顺着斜斜的夕阳,落在一旁的屏风上。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一觉睡到夕阳余晖都要落尽的傍晚,唯一让她松口气的,是肩上伤口的疼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转好。 “姑娘可要用点好克化的食物?” “身子可还有不适?” 吉喜听见声音,立马从外间走进来,眉眼弯弯,十分讨喜。 姜令檀轻轻朝吉喜比了个“谢谢”的手势。 她如今得了太子的允诺,但也清楚自己身份的云泥之别,日后要久待在太子身旁,自然不可心安理得,要太子府里这些丫鬟伺候。 正当姜令檀走出神思索时,有人走近,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善善。” “你若再不醒,我得怀疑太子殿下的这处院子里,是不是没有好郎中。” 华安郡主陆听澜不知何时到的,她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点心盒子,献宝一样打开。 姜令檀视线看过去,里面装的都是她之前十多日在镇北侯府吃过的,特别爱吃的几样点心,没想到她每一样都记下了。 陆听澜笑了一下:“这几样点心是北边请来的厨子做的,玉京少见,他原先是跟着我阿爹阿娘的厨子,后来跟我一同回了玉京。” “我见你喜欢,就给你带了些。” 姜令檀左肩受伤,还不方便下床。 陆听澜用帕子包了一颗点心,亲自喂到她唇边。 倒是惹得姜令檀白生生的小脸,当场就红了一大片。 “听澜。”姜令檀咬了一大口点心,撑得脸颊鼓鼓的。 陆听澜却在她开口前,轻轻点了一下她的唇瓣:“我知晓你要说什么。” “殿下遇刺一事,陛下震怒,已经交由武陵侯应淮序负责探查。” “你挡箭受伤,除了太子殿下身旁亲近的几个人,外界并不知道。” “我也是因为你不见了,寻了程京墨那小子,他才支支吾吾告诉我。” 姜令檀见陆听澜眼睑下方,落了一抹极浓的青影,想必她昨夜整晚都没睡好。 眼底愧色闪过,当初借住镇北侯府本是她为了逃离长宁侯府,有意为之,她承了陆听澜的恩,却利用了她。 陆听澜见姜令檀吃了两块糕点就开始走神,她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我听说你家中十姐姐姜云舒和二皇子的婚事。” “嗯,彻底黄了。” 姜令檀一愣,回过神。 陆听澜眼中闪过嘲弄:“方才我出府时遇到了施故渊,他正被家里的长辈捆了去相看,这回看的就是你家那姐姐。” “据说是贵妃娘娘找人算了一卦,卜卦的人说八 字不合,若强行议亲会有血光之灾。” “赵氏那老妖妇,一听有血光之灾,立马断了念想,她这几日又暗戳戳把主意打到本郡主身上了。” “哪天本郡主狗急跳墙,折了她儿子第三条腿。” 姜令檀终于理解,为什么玉京传言华安郡主和三皇子一直不对付,因为这两人,都是属于是急起来,连自己都骂的那一类。 不过姜云舒和二皇子婚事黄了,这是她没料到的。 这婚事之前都板上钉钉子了,周氏就差没到处造谣,自己女儿八字好,天生有凤命,二皇子娶了必有大福气。 陆听澜捏了捏姜令檀的手:“长宁侯府那边,我帮你掩护。” “赵贵妃死了娶姜云舒的心,估计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你这一茬。” “你安心养伤,我得空再来看你。” “殿下人好,你别觉得有负担,毕竟是你救了他。” …… 夕阳落山前,谢珩回东阁,去了姜令檀暂住的小院。 “可还疼?” 他说话一向简洁明了,声音温和。 姜令檀摇了摇头,表示已经无碍,又单手比划:“近来劳烦殿下费心。” 谢珩没有走进室内,他在她面前一向守礼自持。 只隔着一扇朦胧的屏风,虽瞧不清脸上的神情,但声线清贵,闻声知人。 “遇刺之事已有了眉目,孤过些时日,要暂离玉京。” “姑娘是暂且在东阁养伤,还是随孤前往。” 姜令檀想也未想,赶紧比划:“跟殿下前往。” 她那模样,生怕是晚了一步就要被人追杀。 谢珩侧身,霜白的宽袖落在屏风外,姜令檀抬眼能看见,上好的料子用银线绣了荷莲宝相花纹,和他极配。 屋中安静,一个话少,一个不会说话。 谢珩站了一会,淡声吩咐丫鬟摆膳。 已经到了掌灯的时辰,吉喜把食盒里的吃食,一样样拿出来摆好。 姜令檀这才明白,原来太子殿下今日过来,是要大发慈悲,同她一起用膳。 可是之前华安郡主来时,她吃糕点吃了半饱,现在哪里还有胃口吃下别的东西。 靠窗的黄花梨木八仙桌上,摆的是太子殿下的晚膳。 而她的晚膳,丫鬟十分贴心拿了张矮桌出来,直接摆在床榻旁。 隔着屏风,抬眼就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身影。 姜令檀这顿晚膳,多少吃得有点欲哭无泪。 两人规矩礼仪都学得好,用膳时除了玉筷落下时细微的声音外,偶尔只剩姜令檀装死不吃时,屏风那头卡点传来男人淡淡的,听不出情绪的疑问。 “不合胃口?” “怎么不吃?” “吉喜去伺候。” “给姑娘盛碗汤。” 姜令檀一度怀疑太子殿下有点在莫名其妙为难她,可又觉得像殿下这样清风朗月的人,绝对不会做这样幼稚的举动。 这顿饭,姜令檀足足撑到后半夜,最终还是吉喜给她寻了消食的山楂糕丸吃了,才迷迷糊糊睡下。 第二日清晨醒来,吉喜就问她:“今日殿下入宫。” “请问姑娘是否要一同前往。” 姜令檀果断摇头。 她从一开始的打算只是避开每月十五月圆夜,太子殿下若离开玉京,她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可平时进宫,她就不必像小尾巴一样时时跟着,宫里可能还不如宫外这座东阁小院安全。 吉喜见她摇头,就笑眯眯提议:“那奴婢等会儿扶姑娘下榻走走。” “今日西靖联姻使团,抵达玉京,外头街巷各处都热闹,就是不知陛下会让哪家的贵女和那位贺兰小王联姻。” “至于咱们南燕国唯一的寿安公主殿下,宫里定是舍不得的。” 姜令檀闻言,心口莫名跳了跳。 天子舍不得唯一的女儿,而整个南燕贵女,身份宠爱等同于公主的,也只有镇北侯府的华安郡主陆听澜。 她亏欠陆听澜的恩情得还,眼下虽因一箭之恩,受太子庇护。 她若因联姻之事去求他,以他作为储君的立场,又是少有的正人君子,绝对不会轻易允诺。 姜令檀心口闷得慌,自从受伤后,夜里更是时常梦魇。 好在梦中那神秘嗜血的贵人,并没有再对她做什么更过分的事,只是每回醒来,她身上的小衣像是被水浸过,湿得厉害。 第22章 第 22 章 她的愧疚。 早膳后, 时辰接近巳时。 烈日滚烫,闷得四周热气一阵阵的往屋里涌。 不过是换个药的工夫,姜令檀就出了一身热汗。 她左肩上的箭伤严重, 加上高热刚退不久,屋里不能放冰盆,丫鬟吉喜就拿了个团扇, 在一旁轻轻扇一点凉风。 “这都夏末了, 没想到还是这样热。” “早晨时奴婢说扶着姑娘在廊庑外走走, 可瞧着日头,暑气伤人。” “姑娘不如等太阳落山后, 再去园子里透透气?” 姜令檀在长宁侯府时, 除了白日和晚间向长辈定时请安外, 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瑶镜台小院中习字看书,她安静惯了,并不会觉得一直待在屋子里有什么烦闷的。 何况这里是太子在宫外的府邸,能收留她已算大恩, 她当然有自知之明,不会擅自走动影响了贵人的清净。 肩上的伤,敷了新药后,泛起的疼痛再次被一点点压下去。 姜令檀接过吉喜递给她的帕子,擦了手,拿起一旁的书册打发时辰。 吉喜坐在一旁摇扇,她是个嘴上闲不住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 姜令檀轻轻点头或者摇头,实在不行眨眨眼也妥。 等到傍晚太阳落山前,吉喜见小丫鬟进屋掌灯, 她抬起肉乎乎的小手算了一下时辰:“姑娘。” “奴婢得伺候你换药了。” “草乌散止痛最多六个时辰,加上太子殿下在伤药中添了别的东西,不能耽搁了。” 姜令檀闻言,眼中露出疑惑来。 吉喜伸手从暗格里翻出一个青瓷瓶,解释道:“太子殿下在草乌散中添了些‘莹玉’。” “姑娘可记得之前在观音禅寺,殿下给过姑娘的。” “奴婢听司家姐姐说过,这‘莹玉’十分珍贵,据说是十年前,永明道长离开玉京云游四海时,特地留给太子殿下的东西,那方子里好几味药材,早几年就已经绝迹了。” 姜令檀轻轻点了下头,抬眸就看见吉喜没有半点手下留情,直接挖了一大块乳白的‘莹玉’,揉化了抹在她受伤的肩膀上。 “……” 吉喜见她神色震惊,理所当然道:“殿下说了不用省,奴婢得听殿下的。” 换了伤药,外头天色也彻底黑了。 风卷着些许凉意,姜令檀本打算用了晚膳,继续在屋里看书。 吉喜性子活泼,在屋里闷了一整日早就闷坏了,就眨巴眨巴眼睛朝姜令檀问:“姑娘。” “奴婢听人提起过,‘莹玉’里有一味很常见的药,东阁的园子里正巧种了,晚膳后是观赏的极佳时间。” “姑娘想不想去看看?” 吉喜话都说到这了,姜令檀又不是那种不知趣的人。 当即抿唇笑了笑,轻轻点头应下。 入夜。 吉喜小心扶着姜令檀,两人沿着廊庑慢慢走着。 不到一刻钟,就出了廊庑,走到一处特别大的荷池旁。 “姑娘你瞧,就在那儿。” 姜令檀顺着吉喜指的方向望过去,夜色昏沉,浓烈的香在灯影下晃出一簇簇星星点点的白。 只见荷花池畔周围,一簇簇的白花隐在枝叶中,单朵看去,生得像星星一样。 吉喜献宝一样介绍:“这花名唤‘月下香’,只在夜里开花。” “是东阁管理花木的嬷嬷特地种在荷池旁的,说有驱虫的功效。” 姜令檀第一次见夜里开花的植物,觉得有趣,就走上前伸出指尖戳了一下,那像星星一样的花瓣,随着她的触碰,轻轻一颤,花蕊里溢出来的香味更浓了。 她正要小心俯下身去闻一闻,却突然被一只微有些粗粝的掌心握住了手腕。 男人滚热气息从她耳廓擦过,声线清冷,有些严厉:“不可。” 姜令檀潜意识挣扎,又是一愣,这是太子殿下的声音。 身体不由自主往后方转过去,她却忘了 手腕被人捏住,动作一大就不慎扯到伤口。 姜令檀痛得半边身体都麻了,脚下不由踉跄往前跌去,结果整个人扑进了谢珩怀里。 色泽明黄的太子朝服从她眼中掠过,那股极淡的迦楠香,今日沾了冷烈的酒香,鼻尖弥漫着都是他身上的气息,她惊得差点失了魂魄。 姜令檀呛了声,又连忙死死抿住红润诱人的唇,把差点溢出的惊呼声咽回喉咙里。 这一撞,她简直快吓疯了。 东阁来来往往伺候的下人不少,旁人若是从廊庑方向看过来,就像是她在主动投怀送抱。 “这香,微毒。” “沾染在身上,对人不好。” 应该是饮了酒的缘故,谢珩的嗓音有些沉,漆黑的眼瞳看向她时,晦暗深邃,像是能把人吞进去。 姜令檀有些不安,想要挣扎,可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力道大得惊人,虽隔着衣袖,但依旧滚烫,迟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她受伤的那只手动不了,另一只手又被握着,那双清澈无垢的眼睛,此刻因为情绪波动,犹似风掠过水面溢出的春漪。 “池边湿滑。” “别掉下去了。” 谢珩眸色浅浅睨向她,握着雪白皓腕的掌心,拉着她稍稍往后扯了扯。 姜令檀这才注意到,她方才站的那块地方有些湿滑,这里靠近荷池,他的动作并无不妥。 顺着他掌心的力道,姜令檀乖乖往前走了几步。 两人一前一后,直到走回廊庑,隔着衣袖握着她手腕的大手,才不动声色松开。 “殿下。” 姜令檀伸手指向她暂住的方向,正要恭敬福礼告退。 谢珩唇角一压,声音不急不缓提了句:“西靖使团抵京,太后宣华安郡主入宫小住。” “陆听澜让孤与你说声。” 姜令檀眼皮微跳,乌瞳里的神色震了震,攥紧的手心抑制不住,往前一勾,轻轻扯住谢珩的衣袖。 当初周氏设计她送给二皇子那次,她承了陆听澜的恩。 镇北侯府如今的处境极为尴尬,当年陆氏夫妇殉国,帝王一诺,封了陆听澜为华安郡主,而陆家手里的兵符暂且由陆听澜收着不动,只等世子陆景辞长大。 明白人都知道,眼下谁能娶陆听澜为妻,谁就有资格暂统镇北侯府一手训练出来的西北铁骑。 若是陆听澜去西靖国联姻,陆家的兵权,在陆景辞能独当一面前,就成了无主之物,必引得各方争夺。 她就算不能做什么,若提前知道些消息,也好提醒陆听澜多做准备。 “嗯?” 谢珩的视线,落在被姜令檀雪白指尖攥紧的衣袖上,面容平静看不出什么,只不过身上的酒香被风一拂,略显浓烈。 姜令檀掩去眼底的心思,指尖慢慢比划:“联姻一事。” “可有心仪人选?” 她话问得小心,雪白的指尖在昏黄灯火下,轻轻晃动着,嫩似脂玉。 谢珩不禁想到那夜,给她涂药时,她身体无意识蜷缩,被汗水浸透的乌发堆叠在背脊上,肌肤薄得,轻轻一触就会留下痕迹。 这样的指尖,若轻轻一捏,恐怕就碎了。 方才握她手腕时,他未能收住用了力气,衣袖下的肌肤,恐怕是要红上一大片的。 谢珩眸光敛,唇角的笑却不变半分,嗓音含了戏谑之意:“好奇?” 姜令檀明知这样不好,他已帮她多回,她是寄居在东阁,本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有些东西她若问了就成了僭越。 可那些话从他薄薄的唇里说出来,尾音轻勾,就像是带了某种说不明道不清的诱惑子,总引着她愈发胆大地去试探。 姜令檀避开他望过来的目光,精致小巧的下巴点了点。 荏弱纤瘦的身体隐在昏暗里,一双兔子似的瞳眸,流光溢彩像藏了无数斑驳的星辰。 谢珩看着那双漂亮至极的含情眼,不由想到初次见时,哭得又红又肿,明明害怕到了极致,可若逮着机会,她却想反抗咬他。 那一夜,她眼睛里的“星星”,落得他满身都是。 “同孤去书房。” “再议。” 谢珩说完也没等她,步伐走得却比平时慢些。 姜令檀小步跟在他身后,一路上遇着不少伺候的下人,众人皆都远远退开,连打量的神色都不敢落在两人身上。 书房位于东阁南边僻静的院子里。 说是书房,不如说是一栋足有三层高的藏书楼更为贴切。 姜令檀微仰着脖颈,抬眸自下而上看着那些满目琳琅的书籍,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她因为自小生活的环境原因,物欲很低,少有对什么东西喜爱的,这些年看书成了她拘束在府里,唯一的乐趣,时常爱不释手。 “喜欢这里?”谢珩垂眸看她,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 这次姜令檀没有犹豫,十分认真点了点头。 她喜欢这里,是非常喜欢。 但她也明白,书房乃是机密的重地,无论太子同意与否,这里都不是她的身份,能苛求半分的地方。 可她却没想到,男人慢条斯理从腰间扯了一块令牌递给她,嗓音温润如玉,狭长的凤眸里含着她看不懂的淡笑。 “这是入书楼的令牌。” “孤平日议事在书楼后方。” “算作禁地,不可去。” “其余自便。” 姜令檀彻底愣住。 视线落在男人宽大掌心,那块纯净无瑕的白玉令牌上,纤长眼睫微颤,落在眼睑下方的影子似画扇轻摇。 “殿下。” “不可。” 她望向他,摇头拒绝。 怯生生娇滴滴的动作,落在谢珩眼中,她那双生得漂亮好似会说话的眼睛,这会子瞪圆轻颤的模样,清透如山林里突然闯入的幼兽,令他生出一种要把她,狠狠蹂躏的冲动。 “不愿?” 谢珩本是随口提出的。 只因眼前的少女,于他而言就像养了个乖巧灵动的宠物,总要有一套奖罚分明的规矩。 听话时,当然要给一些奖励。 她住的东阁。 每一个院子,每一处夹道游廊,都有暗哨,别说是每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就算他想知道一天内有几只鸟雀落在她院子前,对他而言,都不是难事。 所以谢珩根本就不担心,她得了书楼令牌,能做出什么事来。 这里的一草一木,包括能落进她耳朵里的每一个字,全都是由他默许后的。 谢珩见她不愿,反而认真几分,循循善诱:“书房凌乱,孤的侍卫各司其职。” “缺了能帮着整理书册的人。” 他声音一顿,语调轻得仿若风一吹就能散了。 可每一个字落进姜令檀的耳朵里,就成了能拂起涟漪的风,乱了她心底的犹豫,使得她漂亮的眉心,因为少有的纠结蹙起一道浅浅的折痕。 她日后常年要受他庇护,若是能帮着做些事,也算是报答他的恩情。 姜令檀想到这里,冰凉掌心探出,小心翼翼接过令牌。 上好的白玉,入手生温,令牌上沾了他身上的温度,被她握紧瞬间,不由烫得她手心一颤,赶忙垂下眼睫。 “随孤上去看看?” 谢珩站在二楼的木质楼梯上,居高临下问她。 姜令檀点头,赶忙压下心底的情绪,跟在谢珩身后往上走。 脚下的楼梯略显陡峭,姜令檀肩上的伤虽然用了秘药,好得快,但也是伤到骨头里连着筋的,就算每隔数个时辰换一次草乌散止痛,爬楼梯对她而言依旧有些艰难。 谢珩走得不快,她有些心不在焉。 结果当谢珩脚步忽然停下时,她不可避免撞了上去。 两人一上一下,他身形高大。 她这一撞,秀气的鼻尖直接撞到了男人的后腰上。 姜令檀脑袋嗡嗡,身体后仰,只来得及去捂撞得通红的鼻尖,身体却一晃往楼梯后方倒。 她若是摔实了,估计会比左边肩膀上的箭伤更严重,没在床榻上躺个十天半个月,别想下来。 还好站在上面的谢珩,眼疾手快,拉住她那一只没受伤的手腕,往怀里一扯。 …… 因为身高差,加上 楼梯差的原因。 姜令檀跌进去时,刚好撞在位于小腹往上一点点的位置。 而她藏在衣襟下,玲珑有致的柔软,不偏不倚撞在了,谢珩身上某个极为敏感的地方。 很软。 并不痛。 那瞬间,一种柔软酥麻的触觉,成了某种压抑的悸动。 他生性冷淡,这些年少有多余的情绪。 也只有蛊毒复发时,才会生出那些暴虐以及某种渴望的情绪。 可这一刻,谢珩瞳孔反射性一缩,明显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涌向小腹某处。 “殿下。” “对不起。” 姜令檀一双干净纯情的眼睛湿漉漉望向他,她记得太子身上有伤,见他脸上神情不对,她的第一反应是撞到他受伤的地方了,指尖焦急地比划。 “无碍。”谢珩不露痕迹,往后退了半步。 他声音有点哑,目光落在她身上,沉得有些重。 姜令檀未及笄,虽然被神秘嗜血贵人要了几次血,身上也落了许多痕迹,但她从未接触过男女那些事,依旧很是懵懵懂懂。 所以她并不知刚才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竟亵渎了高高在上的“神明”。 “殿下。” “流血了。”姜令檀眼睫一颤,小脸没了血色,冷白指尖落在谢珩侧腰的位置。 那里不知何时渗出鲜红的血来,已经湿透霜白色宽袍,像是雪中开出的海棠,尤为刺目艳丽。 谢珩若无其事往前走了两步,示意姜令檀上前。 “旧伤而已。” “无需惊慌。” 他回过头,唇角抿着,神色淡得像是感觉不到疼痛。 姜令檀就算再冷静,这时候也难免有些慌神,她指尖指向书房外,比划问:“可要去寻侍卫来?” 谢珩狭长的凤眸,眼尾不轻不重微微一眯,瞥向她:“不必惊动外边。” “孤自己换药即可。” 姜令檀才经历箭伤不久,自然明白有多痛,加上这伤八成还是她刚才撞出来的,眼中一下子被浓浓的愧疚填满,不敢与之对视。 谢珩好似笑了一下,被她通红的眼眶给取悦到了,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你若是不介意。” “可否帮孤,去右侧第三排和第五列书架的暗格内。” “取了伤药和巾布,还有匕首。” 姜令檀没多想,赶忙转身去寻。 等她拿到东西回来了,就发现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宽袍解开大半。 紧窄劲瘦的腰,不见半点赘肉。 白如美玉的肌肤,微绷背脊上沁着一层薄汗,在摇曳的烛火下,似是拢了薄纱,尤为诱人。 只是他侧过身时,右边侧腰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周围还有结痂,伤口应该是裂开不久。 姜令檀莫名心头一紧,握着巾帕的掌心发紧,双腿如同生了根,怔怔站在原地。 “过来。” 男人俊逸的眉峰一拧,透着压不住的冷厉,宽厚背脊上,劲实的肌肉紧紧绷起,伤口周围被血渗透的皮肤下,是腹部漂亮又结实的肌肉线条。 “莫要孤。” “重复第二遍。” 他眼眸漆黑,侧眸望她,嗓音依旧清冽,语气却少有地严厉。 姜令檀悬着的心一抖,呼吸跟着急促几分,人却因着那莫名的威压,有些失神往前走。 伤口周围皮肤有红肿,血肉模糊的地方瞧着有要溃烂的迹象,这该有多痛。 她看在眼里,连呼吸都下意识轻了。 “匕首。”谢珩薄唇吐出几个字。 姜令檀回神,慌忙拿了匕首递上前。 他伸手取过,锋利的匕刃没有半点犹豫,一点点刮去伤口周围的腐肉,又伸手从侧旁格子里取了不知何时放在那里的烈酒,直接倒上去。 “药。” “巾帕。” 谢珩除了唇色有些白外,从头到尾他连呼吸都没变一下,吩咐的声音更是冷静沉稳。 姜令檀就站在侧旁,他吩咐一句,她就递一个东西,脑子里只有反复一个问题,他难道不痛? 谢珩包扎完。 姜令檀没忍住轻轻比划问。 “殿下不痛吗?” 性如白玉,不染凡尘的太子殿下,笑了一下,眸色一寸寸从姜令檀受伤的肩膀上扫过。 他语调极淡:“草乌散虽止痛。” “但同样也会令人丧失警惕。” “孤不需要。” 薄湿的汗水,顺着他苍白的侧脸滴落。 书楼的夜,寂得连风声都宛若凝固了。 姜令檀瞳仁一颤,心底各种情绪纷乱,最终被无端的愧疚所取代。 菩萨低眉,温柔十分,八分皆为——神爱世人。 第23章 第 23 章 “绿毛鹦鹉” 谢珩背手站在窗前, 书楼下是大片连绵的翠竹,再远眺还能隐约看到荷池水榭。 她暂住的那处小院,离荷花池步行只要一刻钟不到, 模模糊糊隐在夜色中,一片森冷。 “主子。” 暗卫伯仁从一片暗影中,悄无声息走出, 声音极低恭敬道:“东西属下已经准备好了。” 他手里端着铜盆, 盆中水温正好, 一旁的矮桌上放了制好的褐色药丸,雪白的巾帕整整齐齐叠着。 谢珩转身, 看向伯仁。 他身上血腥味浓重, 薄唇压着冷厉弧度, 嗓音淡淡:“今日贺兰歧怎么说?” 伯仁心下微凛,放下铜盆,双手递上已经拧干的巾帕:“贺兰太子说,携使团前来, 是为了给西靖小王贺兰呈选妃。” “贺兰呈?”谢珩似笑非笑弯了唇,接过伯仁递上前的巾帕,慢条斯理擦净染了血渍的掌心,矜贵端方。 他眉间嘲讽极重:“贺兰歧,不愧是谢三的八拜之交。” 窗外有风袭来,落在伯仁身上。 他不敢去看太子殿下的目光,只是想到三皇子这几年愈发不着调的行事,无端生出几分惊悸。 贺兰歧虽是西靖国太子, 可实际上身份还不如其皇叔贺兰公瑾的嫡子,也就是百姓口中的西靖小王,贺兰呈尊贵。 当年西靖天子暴毙, 唯一的皇子贺兰歧年幼,其皇叔瑄王摄政后把控朝堂十余年,直到去年祭天大典时贺兰歧才被封为太子,算是有了正儿八经的身份。 根据暗探从西靖传来的密报,太子贺兰歧不学无术,身子骨据说还不太行,恐是活不了多久的。 只管等他一死,皇位顺其自然落回瑄王父子手中。 所以此次联姻,来的虽是贺兰歧,娶妻的却是瑄王世子,那位西靖说一不二的小王贺兰呈。 只是伯仁也没料到,贺兰歧堂堂一国太子,竟能忍下这样的屈辱,甘愿为贺兰呈作嫁衣。 至于三殿下谢清野,说来也有些荒谬。 没人知道谢三殿下究竟犯了什么事,在一年前两国恶交,战乱一触即发时。 他被谢珩绑了丢到西靖国自生自灭,结果私下不知怎么勾搭上西靖太子贺兰歧,两个纨绔一见如故,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 “近日可要属下派人盯着三殿下?”伯仁想了想,不由请示道。 谢珩随手把染了血的巾帕丢回铜盆里,面上表情极淡,口中无关紧要的语气,说出的话三皇子若是听见了估计得当场发疯。 “无需盯着。” “派人告诉谢三,他如果愿意,入赘贺兰皇室也好。” “西靖大公主贺兰宜,是不错的选择。” 伯仁不敢抬头,心底却想到,前些年西靖大公主贺兰宜提出联姻,谋的可是南燕储君,可惜谢珩无意,以修禅守戒给拒了。 若真把三殿下送去入赘,估计以那位大公主的脾性,谢三殿下要被她杀了祭天。 伯仁冷冷打了个寒战,伸手恭敬递上早就准备好的药丸:“这 止血解毒的伤药,殿下还是得用。” “今日使团宴席上,若不是贺兰歧吃醉酒疯闹,撞了殿下。” “殿下腰侧那处伤,也不至于伤得这般厉害。” 他话音才落,当即又反应过来多说失言。在谢珩清冷的视线扫过的瞬间,背脊发凉,额心渗了冷汗。 “主子属下……”伯仁声音略显忐忑。 “退下。” 谢珩挥手,冷冷打断他的话。 满室沉寂,只有烛影摇曳。 谢珩眉目温润,背脊笔挺,他腰侧那伤,她不过是轻轻撞了一下,哪能伤口裂得几乎见了骨,带她来书楼不过是顺势而为之。 他早就料到,联姻一事只要涉及陆听澜,她总要上心些。 一个人在暗无天际里太久,忍不住想要一了百了时,但凡有人能将她拖住,无疑是唯一的救赎。 而她茕茕孑立,退无可退时,只有陆听澜把她捡回家中。 谢珩修长冷白的指节轻轻叩在窗沿,落在烛光下的侧脸线条,俊逸清隽,他好似在笑,眼底却寒似冬冰。 这些年,他孑然一身算无遗策,还从未有过败绩。 …… 夜里安静。 姜令檀回到暂住的小院时,已近子时。 吉喜远远看到她回来,赶忙小跑着上前,有些心虚地迎了上去:“姑娘。” 她声音带着几分慌乱,眼眶红红的。 姜令檀倒是没有生吉喜的气,殿下是金尊玉贵的郎君,吉喜退远,也只是作为下人的本分。 而且当时事出突然,若是吉喜在场,恐怕更为尴尬。 姜令檀伸手轻轻点了一下吉喜的眉心,这事算是作罢,她弯眸一笑,缓缓摇头指尖比划道:“没怪你。” 吉喜这才松了一大口气,不知又想到什么,小脸忽地一白,磕磕绊绊道:“姑娘,荷池周围种的那些月下香,奴婢并不知含有微毒。” “请姑娘恕罪。” 月下香毒性不重,种在池子周围是极好的防蚊植物,只要不特意去闻,或是身上染了浓香,一般不会有特别严重的影响。 姜令檀听完吉喜的解释,点了点头后,没放在心上。 她此时有些走神,因为吉喜提到“月下香”,她忽然想到之前同太子殿下去书房,要问的可是宫中联姻一事,结果一连串的意外,她倒把这个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清晨,姜令檀还在睡,她是被院子里一阵咋咋呼呼的乱叫声给闹醒的。 她睁眼,发现自己一觉睡得极沉,竟然已过了巳时三刻,再耽搁下去,别说是用早膳了,估计午膳都要迟了。 就算在长宁侯府,太夫人礼佛茹素不用请安的时候,她也从未这样荒唐赖床的时候。 “怎么不叫醒我?”姜令檀扯着吉喜的衣袖,瞪她。 吉喜忙说:“姑娘。” “外头廊庑下挂了一只红领绿鹦鹉,是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给姑娘解闷用的。” “说从蜀地梁州,千里迢迢过来的新奇玩意。” “姑娘瞧了一定会喜欢。” 姜令檀伸手揉了揉眉心,外头的声音乱糟糟的一片,不像是鸟叫,更像是丫鬟婆子没有规矩,在碎嘴大声聊天。 等她换好衣裳坐在桌旁用膳时,吉喜笑眯眯拎着鸟笼进来。 “姑娘你看,这鸟能言善道。” “模样还比之前奴婢有幸一见的,三殿下那只会说话的宝贝八哥漂亮多了。” “不过这鹦鹉幸好是藏在咱们东阁,而不是放在东宫里,不然依着三殿下的性子,估计闻着味儿就来抢了。” 姜令檀抬眸,看向吉喜手里提着的金丝鸟笼。 里面关着一只蓝色长尾,喙部艳红,头羽是竹青绿色,颈部半包着一圈玄黑短羽,后颈渐淡成了粉色,是一只油光水亮胖乎乎的大鸟。 “姑娘好。” “姑娘好。” 那鹦鹉一看见姜令檀,立刻鸟躯一震,一个劲地朝她点头问好。 姜令檀瞪大了眼眸看着鹦鹉,又转头望向吉喜,指尖比了比:“这玩意?” “它真的会说话?” 吉喜用力点头:“是啊。” “方才伯仁大人亲自把鹦鹉送来时,奴婢也是半天没反应过来。” “……” “太子殿下说了,姑娘觉得有趣就留下,若是不喜欢,明儿就让人送回去。” 吉喜话音刚落,鹦鹉就立刻在金丝鸟笼里一阵乱飞,哇哇乱叫:“不回去、不回去。” “姑娘好。” “姑娘貌美。” “吉喜是个坏丫头。” 鹦鹉叫着,还不忘扑腾想要去啄吉喜的手,吉喜吓得手忙脚乱,把那笼子远远放到了窗台上。 姜令檀抿了下唇,眼底亮晶晶的,瞧着应该很是喜欢的,她指尖比划朝吉喜点头。 吉喜见她收下,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而笑眯眯上前伺候用膳。 昨夜下过雨,所以白日就不算热。 姜令檀早上睡迟了,就连着午膳一起吃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屋里多了一只聒噪的红领绿鹦鹉的原因,姜令檀比平时多吃了半块点心。 吉喜心里默默记下,然后垂眸从攒盒里装了些花生瓜子递给姜令檀:“姑娘可以随意喂它吃一些。” “平日挂在廊下,会有小丫鬟照顾。” “姑娘只管心情好了用来解闷。” 傍晚的阳光透过重重树影,落在廊庑周围的檐下。 姜令檀掌心握了一把瓜子,时不时剥一颗喂进那只红领绿鹦鹉嘴里。 她发现这鸟看似乖巧上道,实际上满身糊了心眼子。 但凡要哄它说话,非得说一句话吃一粒瓜子,若是没了耐心去喂,他就开始胡说八道,吵个不停。 吉喜在一旁看不下去,正准备伸手把金丝鸟笼提走。 鹦鹉尖叫一声:“坏丫头。” 然后就在笼子里上蹿下跳,狂扇翅膀。 姜令檀在一旁看得一阵无语,觉得自己用膳时,定是鬼迷心窍,才点头留下这个八百个心眼的东西。 她并未发现小院垂花门外,年轻的储君一袭银霜色长袍,狭长凤眸深邃,俊逸的眉眼透着几分笑痕。 而她踮着脚尖,拿掌心里的瓜子仁逗弄鹦鹉的模样,落在男人眼中。 脖颈纤长雪白,身上缠枝海棠花纹的石榴红衣裙,映着残阳余晖,光线落在她细腻的侧脸肌肤上,眸底绚丽明亮。 笑起时,是那种让人想要深藏、想要图谋不轨的楚楚动人。 “太子殿下。”吉喜行礼退远。 周遭一众伺候的下人,当即退得干干净净。 姜令檀听到声音,下意识抬眼看过去。 谢珩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站在离她极近的地方,眼神温和,唇角含笑。 “殿下。” 姜令檀一愣,目光往他侧腰,昨日被她撞伤的地方看了眼,指尖蜷了蜷欲言又止。 谢珩知道她想问什么,往前迈了一步,声音很轻:“无碍。” 他没看她,视线落在金丝笼里的红领绿鹦鹉身上,前一刻还在金丝笼子里扑腾怪叫的鹦鹉,见谢珩走进的瞬间,如同被投了哑药,病恹恹抖着翅膀,缩在金丝鸟笼子一角,绿豆大小的眼睛躲躲闪闪。 嗯? 姜令檀一懵,她没有养过动物,一点经验也没有,指尖戳了戳鹦鹉的小脑袋,向谢珩有些焦急地比划:“方才还好好的。” “不知怎么就病了。” 谢珩近距离看着她,漆黑眸底似有笑意堆积,犹似珠玉的清润嗓音不疾不徐。 “无碍。” “若是病了,就换一只新的。” “鸟雀罢了,不算金贵的玩意。” 姜令檀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谢珩修长指尖从她掌心捏了一粒瓜子仁,递到金丝笼子前。 “不吃吗?” “看样子是真的病得不轻。” 他的声线依旧很轻,隐约酝着疏离,像是自言自语。 前一刻,还一副病得快死的鹦鹉,小心翼翼转过头,慢慢叼了他指腹捏着的瓜子仁吃了,努力装作感恩戴德的模样,在金丝笼里转了一 圈,悄悄朝姜令檀那边靠了靠。 姜令檀指了指鹦鹉,正想问什么。 男人透着暖意的指尖,方才从她掌心擦过时有些痒,这会却忽然点了点她雪白喉咙的位置。 力道不重,可她那里的皮肤实在娇气,稍稍触碰就洇出一团薄红。 姜令檀霎时脖颈一僵,微往后仰,一双眼睛却是湿得厉害,长长眼睫溢着一层透了水色的莹润。 “孤,认识一位杏林圣手。” “可有想过。” “把嗓子治好?” 谢珩目光落在她脸上,不重,却莫名压得她呼吸发紧,背脊僵冷顿时被薄汗浸透。 姜令檀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透如凝脂的小脸微微发白。 她从懂事起,就藏了许多的秘密,只要不说话,秘密就永远不会见光。 像她阿娘隐姓埋名,是背负叛国罪的齐氏嫡女。 十六年前齐氏蒙冤,全族三百六十七口除了阿娘一人外,无一幸免。 唯一算在三百六七口人名册之外的,只有那位因为身子骨虚,一直养在家庙里,直到两岁还从未露过面的齐氏嫡孙,至今生死不知。 而她的嗓子,其实并没有彻底坏掉。 只是早就习惯,不能发出半点声音的生活,多年不说话,成了一种不能发声的心疾和郁症。 在她记忆里,是因为意外落水,高热足足烧了三天,她烧哑了嗓子,阿娘干脆对外称她得了失语症。 那时她小,时常克制不住,阿娘就拿着戒尺,和平时教她读书、写漂亮的簪花小楷一样,是硬生生抽手掌心,打出来的。 在阿娘重病前,她已经完全发不出半点声音。 后来阿娘含恨病亡,她因有了不能治愈的病症,就像美玉有了裂痕,长宁侯府无论是长辈还是各位姐姐们,对她除了怜惜外,并不会对因她的貌美无瑕,生出不该有的嫉妒心。 …… 廊庑点了灯,夕阳已完全落山。 长久的沉寂中。 姜令檀抿唇一笑,朝太子轻轻摇头,指尖比划:“前些年府中陆陆续续寻了郎中给我看过。” “我……” 姜令檀想说什么既能冠冕堂皇,又不让人怀疑的理由。 冗长的夜里,忽然传来一个十分吊儿郎当的声音:“太子大哥。” “弟弟听说大哥得了一只会说话的绿毛鹦鹉,这玩意新奇,也莫要偷偷藏着,给我瞧瞧。” 那声音,随着一道溜溜达达的身影愈发离得近了。 姜令檀出于本能,她第一反应是要转身,去屋子里藏好。 可她还没动,纤细的手腕就被人,隔着衣袖不轻不重握住。 男人手掌宽大滚烫,端方温和的眉峰,有凌厉神色极快闪过。 姜令檀手脚僵着,呼吸都放轻了不少,硬着头皮眼睁睁看着那位传言中最混不吝的三殿下,越走越近。 拧眉上上下下打量她许久后,憋了半天问了一句:“这是司家妹妹么?” “一年多没见。” “瞧着比之前好看不少。” 姜令檀:“……” 她知道辅国公府司家,应该是太子殿下生母,已经去世皇后娘娘的娘家。 而三皇子谢清野口中那位司家妹妹,她若没猜错,应该是司家嫡女司馥嫣。 据说她的才情和名声,一点都不输有玉京才女之首的姜云舒,只是两人一直都不怎么对付,姜云舒在家中多次提过司馥嫣,姜令檀才会对那位从未见过的司家嫡女,有些印象。 “司家妹妹看着本殿下做什么?” “别以为你有太子哥哥撑腰,本殿下就会怕了你。” “本殿下知道,你肯定也是闻着味来的,要同本殿下抢那只绿毛鹦鹉。” 姜令檀方才生出的那点紧张,被谢清野一张胡说八道的嘴,碎得乱七八糟。 身形高挑,长相俊美几乎妖艳的三皇子,又狠狠瞪了姜令檀一眼:“怎么?” “哑巴不成?” “不会说话了?” 姜令檀难以置信地瞪向谢三皇子,新仇旧恨,她冷白指尖蜷着,两只手掌贴了贴,轻轻比划。 一双清澈好似三九寒冬里,结出薄冰的清透眼眸,又黑又亮。 那双看着就让人觉得从来不会撒谎的兔眸,微微一皱,天真无邪,可配着她指尖指出的手语。 给人一种,在瞬间骂得很脏的错觉。 可惜谢三殿下不会手语,还是个只对女子脸盲的蠢玩意。 他能分美丑,但分不出谁是谁。 在谢三眼中,除了像陆听澜这种,能把他摁在地上狠狠胖揍的仇家能记住外,就算是宫里的那位养母,赵贵妃娘娘也被他时常认错。 这就是为什么,谢珩根本就不怕姜令檀被谢三看到的原因。 “太子大哥。” “那绿毛鹦鹉……”谢三目光落在缩在笼子里装死很久的,红领绿鹦鹉身上,搓了搓掌心狗腿道,“作为太子大哥天底下第一喜欢的好皇弟。” “大哥不如把这鹦鹉赏我吧?” “想要?”谢珩笑了声,语调轻慢,尾音勾着。 透着戏谑的眸光,却漫不经心瞥向姜令檀,唇角勾着漂亮的弧度:“下回不许。” 不许什么? 谢清野莫名其妙,伸手就想去抢挂在廊庑下的金丝鸟笼。 红领绿鹦鹉尖叫一声,在鸟笼里扑腾乱飞:“救命!” “别过来!” “美人救救鸟命。” 下一瞬,谢清野手腕被一只修长的手掌紧紧扣住,往后一扭,朝黑暗中冷冷吩咐:“捆了。” “丢出去。” 至于不许什么。 姜令檀眼眸颤了颤,他恐怕是看出来了,不许她悄悄骂脏话。 第24章 第 24 章 朱唇榴齿白玉蝉 “……” 咚的一声巨响后。 伴着巷子里几声乱糟糟的犬吠, 和红领绿鹦鹉拿鸟命扑腾落了一地的羽毛外,谢三皇子什么都没留下,就被东阁的暗卫捆了手脚, 顺便堵住嘴,丢了出去。 姜令檀怔怔看着瞬间陷入死寂的廊庑周围,半晌回不过神。 直到谢珩冰冷的指尖, 从她沾了一小片羽绒的秀气鼻尖上, 一拂而过。 “方才。” “吓到你了?” 他声音很轻, 唇角微扯,并不像生气的模样。 姜令檀眨了眨眼睛, 发现那些从黑暗中涌出的黑衣侍卫, 一个个退远, 噤若寒蝉。 “没有” 她轻轻摇头,指尖比划,视线却不敢去看男人的眼睛。 之前那句‘下回不许’,暗含警告意味, 给她一种认真严厉的错觉。 夜深,露重。 挂在廊庑下的金丝鸟笼,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地打着旋。 姜令檀在灯下站着,低着头,雪白的后颈浸在光影下,犹似黑夜里绽出的花,娇得像是揉一把,就能沁出香甜的汁水来。 谢珩收回目光, 唇角的笑意却隐约上挑:“早些休息。” “谢三自小脸盲,记不得你的模样。” 姜令檀闻言愕然抬眸,抿了抿唇指尖紧蜷, 她还想说什么,却只看到男人高挑孤拔的背影,隐在银纱一样的月辉下,渐渐走远。 回去后,姜令檀脱了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冷汗浸湿的衣裳,吉喜带着几个小丫鬟,小心避开她左肩上略显狰狞的伤口,动作轻柔伺候她沐浴。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等从梦中醒来已经清清爽爽躺在床榻上。 屋里点着灯,金丝鸟笼放在她抬眼就能看到的春凳上方,白日嘴碎说了一整天话的红领绿鹦鹉,这会子焉哒哒的缩在笼子里,绿豆大的小眼睛滴溜溜的转着,一副想睡不敢睡的模样。 也不知是之前被三皇子吓到了,还是环境陌生,总之给她一种,这鸟有点精神失常的错觉。 “姑娘可要用些点心?” “小厨房里牛乳羹刚炖好不久,这会子温度正好。” 姜令檀从床榻上坐起来,下意识伸手往纱帐后方摸去,摸了一个空,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太子的私宅东阁,并不是瑶镜台的闺房,那个巴掌大小,她睡觉习惯放在枕旁的银色摇铃自然不在。 吉喜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慢慢挑开纱帐,笑眯眯问她。 姜令檀在长宁侯府时,每天的吃食都是由府里的大厨房统一安排,她夜里就算是饿了,也只能忍下,并没有 用点心的习惯。 可这几日,因为肩膀受伤的原因,她时常半夜疼醒,每次吉喜帮她重新敷药时,总会顺带拿些点心或是零嘴给她。 吉喜嘴甜,还是那种次次都能哄着她,稍微吃上几口。 姜令檀略微一犹豫,这回坚定朝吉喜摇头拒绝。 肩上的伤已经结痂生肉,好了许多,她一直谨记自己是寄居太子府受他庇护的身份,夜里还要时常劳烦小厨房,实在不妥。 “点心?” “饿了、饿了……” “鸟鸟饿了~” 安静屋子里,前一刻还病恹恹要死的鹦鹉,在金丝鸟笼里上蹿下跳喊着。 姜令檀脸上表情简直空白,正想比划告诉吉喜别理它发疯,不想吉喜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不多时就端回四五样还冒着热气,一看就是刚蒸好不久的点心,问她吃不吃。 半夜也不知是点心吃太多,还是那鹦鹉过于闹腾,总之等姜令檀翌日醒来,别说巳时了,都已经到了午时一刻。 若是再起晚点,可以连午膳都不吃了。 越睡越晚的心虚,恼得姜令檀心不在焉,比前日少用了半块点心,差点没急死一旁的吉喜。 …… “芜菁姑姑,您怎么来了?” 姜令檀用膳后坐在窗旁看书,就听到吉喜忽然有些欢喜的朝屋外喊了一声。 她眨了眨眼睛,顺着吉喜的视线望过去,就看到一位神色温和,女冠打扮的夫人,由东阁伺候的婆子带着从外间进来。 “令檀姑娘安好。”婆子行礼后,侧身介绍说,“这位芜菁娘子,是太子殿下给姑娘请来治疗喉疾的郎中。” “姑娘身上有任何不适,都可以同芜菁娘子说。” 姜令檀见那婆子说完,也不等她反应,就放下手里提着的药箱,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昨日太子同她提了治疗嗓子这事,她当时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突然出现的三皇子给打断了。 本以为这事,下回再见他时,拒绝就好了。 她却没料到太子的速度竟这般快,才过不到一日,就把郎中请来给她诊病了。 眼下这种情况,她若再拒绝,那就变成不知好歹了。 姜令檀抿了下唇,心里思绪万千,指尖轻轻比划。 “劳烦您了。” “令檀姑娘客气。” 芜菁娘子笑了笑,接过吉喜递给她的热帕子,认真细致擦净手,垂眸给姜令檀诊脉。 她动作细致温和,吉喜在一旁端茶倒水,时不时还会问上几句,芜菁娘子虽然没说话,但也都认真听着,偶尔点个头。 姜令檀乖巧垂着眼睫,听着两人的对话,这才知道。 原来芜菁娘子这些年一直在边郡行医救人,极少回玉京,而吉喜之所以会换药治伤,是因为吉喜在来玉京前,一直都生活在雍州边郡,她算这位芜菁娘子教出来的半个徒弟。 “令檀姑娘。” “容我先施个针。” 芜菁娘子抬眸,视线看向坐在窗恍神的少女身上。 入眼是细碎的光斑,无声无息落在她浓黑的羽睫周围,在眼睑下方映下一道漂亮的影子,就像蝴蝶翅膀轻轻摇曳,干净不见半点杂质。 任谁瞧见了,都得七分倾心,三分怜惜。 芜菁娘子不自觉放松了手腕的力道,就怕针灸扎痛了她的指尖。 “姑娘不怕。” “芜菁姑姑很厉害的。” 吉喜怕姜令檀会害怕,在一旁小声说话,引她分神:“奴婢听芜菁姑姑提起过,之前昭容长公主有一女儿,生得貌美明艳,可惜生来就不能开口说话,二十年前也请芜菁姑姑出面诊断过。” “后来那位小郡主好像能发声了,结果在及笄那年,从马背上摔下来,突然就去了。” 姜令檀一愣,搁在脉枕上的手像是有寒气掠过,只觉一股僵冷从指尖窜起。 这事她从未听说过,但上回在昭容长公主府赏花宴时,那位金尊玉贵的长公主的确待她与常人不同,暗中还赏了她一枚白玉簪子,簪子在这数月中,已经救过她两回。 原来是这样,姜令檀终于弄清楚,为何昭容长公主那日瞧着她,满目喜爱和怜惜。 数根银针扎在她手腕周围的穴位上,一直在神游天外的姜令檀,终于被细微的刺痛拉思绪。 她抬眸就看见芜菁娘子从药箱掏出一个,不到两指节宽,四角圆润,薄如树叶的玉片,小心托在掌心里。 玉片透光,有点像之前太子殿下那把白玉戒尺的缩小版。 “令檀姑娘,等会儿多有冒犯。” “劳请姑娘张唇,我需看看姑娘的嗓子内部,是否有暗伤未愈。” 玉片搁进吉喜端来的滚水里,芜菁娘子站起身,指尖轻轻摁了摁姜令檀雪白的喉咙位置,接着动作小心抬起她的下巴,声音格外的温和。 脂玉般的雪颈微仰,那白色一路延伸隐没在衣襟下方,朱唇榴齿,玉片慢慢探进口腔时,姜令檀微有不适蹙了一下眉心,因着生理上口腔内对于异物的反应,她本能闭上了眼睛。 喉咙深处,像是被什么东西,极为小心的碰了碰,有些深。 “呜。”姜令檀不受控制,发出一声极细碎的气音,嗓子霎时干涩发颤。 她没忍住,泪眼蒙眬,轻轻咳了起来。 这时候有人走进,冰凉粗粝的指腹稍稍捏住她的下颌,装着温水的瓷盏递到她唇边,姜令檀情不自禁抿唇喝了几口。 沾着水的唇,就像是荷花含苞待放时,沾了露珠的花尖儿,透着惊心动魄的绯色。 许是张口太久的原因,她唇角比平日稍稍红上几分,如同口脂被指腹揉碎了,沾在上头,瞥上一眼就能痒到人心里去。 “可有好些?”这声音极轻,落在她耳畔响起。 姜令檀却忽然心如擂鼓,长睫一颤,睁开了眼睛。 吉喜早就带着周围伺候的下人退远,屋子里只有芜菁娘子在专心收拾东西。 太子长身玉立,居高临下,举手投足都透着浑然天成的贵气,也不知来了多久。 他指尖端着雨过天青色瓷盏,眉眼间墨色清隽,待人有礼,端方温和。 “今日有劳你。” “嗓子可否能完全治愈。” 芜菁娘子收拾东西的掌心顿了顿,垂眸上前福礼:“太子殿下放心。” “令檀姑娘嗓子,儿时受暗伤,但好在没落下病根。” “失语的病症,恐是心病所致的郁症。” “只要按着妾身写下的方子,对症下药,姑娘的失语症一定能够治愈。” “这是已经拟好的方子,请殿下过目。” 姜令檀僵坐着,面上瞧着沉静,可细长手指倏地攥紧袖缘,漂亮的唇也不如之前红润,她并不想发声说话。 谢珩唇角微勾,不动声色收回落在窗旁那抹倩影身上的视线,冷白指尖接过芜菁娘子递上前的纸张,垂眸扫了一眼后,眉心似不经意拧了一下。 许久,他微微颔首,音色淡淡:“孤知道了。” “会派人准备。” 姜令檀并不知道芜菁娘子药方里写了什么,晚膳时吉喜也没有特地给她端了治疗嗓子的汤药。 直到三日后的清晨。 吉喜从外头抱了个漂亮的锦盒进来,她路上跑得急,被太阳嗮得小脸红扑扑的。 “姑娘。” “治嗓子的东西太子殿下已经派人制好送来。” “殿下说,姑娘得记得,必须每日至少用一回才有效果。” 姜令檀接过吉喜双手递上的锦盒,打开一看。 锦盒里放了三枚雕刻精致,寻不出半点瑕疵的白玉蝉。 玉蝉比她拇指粗些,约莫一寸长,尾部有孔洞,内部透光瞧着像是中空的,入手光滑圆润,离得近了孔洞里还散着一股药香,闻着就觉得十分苦涩。 这玉蝉,姜令檀并不知是怎么用的,直到锦盒里 掉出一张手写的方子,上头的字是少有的好看。 “这……???” 认真看完后,姜令檀瞪大了那双好似会说话的清澈兔眸,指尖朝吉喜比划:“为……为什么要含在嘴里?” 吉喜作为芜菁娘子的学生,也算半个郎中,她认真点头解释:“姑娘失语的病症。” “芜菁姑姑说,嗓子的暗疾并没有落下病根,姑娘不能言语最大的问题,应是心病所致的郁症。” “心郁所致,平日汤药施针只能算是次要,主要还是用这玉蝉含进口中,用它需要重新练习发音。” 姜令檀有些排斥地把锦盒往外推了推,指尖敷衍比划:“嗯。” “我知道了。” “会用的。” “那就暂时收起来吧。” 她并不想开口说话,是从心理到生理上的抵触。 玉蝉往锦盒里一丢,直接放到了屏风后头博古架的最上层,一点都没有要用的意思。 在这期间,吉喜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劝她,每次开口,姜令檀都会乖乖点头应下,然后态度上继续不为所动的敷衍。 持续到九月初某日清晨。 侍卫伯仁过来,站在屋外一板一眼道:“令檀姑娘。” “太子殿下的书楼,已经好些日未曾整理。” “不知姑娘何时有空?” 书楼? 姜令檀这才记起,那日她接了太子给她的白玉令牌,她可以自由出入书楼看书,但是要帮着整理书册。 只是书楼属于禁地,她只当那时太子是随口一提,并未放在心上。 现在太子的侍卫都来催了,她自然不能再耽搁下去。 姜令檀轻轻点头,手指比划:“我这就去。” 书楼内,支摘窗向外推开。 从窗前眺望,可以看见后山大片青竹连绵。 谢珩坐在金丝楠木的书桌后方,桌上的茶水早就没了热气,掌心叩在桌面上,手边放着一个精致好看的锦盒。 今日风大,树影飒飒。 不多时,楼下传来小心翼翼踩在木质楼梯上的声音,那脚步声细听下,好似每一步都透着犹豫。 “上来。” 他薄唇微往下一压,声音清冷,侧脸线条落在光里却是凌厉的。 姜令檀进了书楼,她也不知在怕什么,总觉得有什么事使她心底惴惴不安。 直到藏书阁二楼传来太子殿下稍显寡淡的声音时,她呼吸猛地一窒,垂在袖中的掌心抖了一下,越发不安。 “殿下。” 姜令檀动作恭敬上前福礼。 谢珩漆深眼眸瞥向她,指尖在砚台侧方轻轻敲了,声音浅淡戏谑:“孤不吃人。” 姜令檀有些无措眨了眨眼睛,然后指尖指着后方那一片凌乱的书架:“臣女这就去整理。” “不急。” 谢珩伸手端起茶盏,抿了口已经冷掉的水。 他似笑了一下,往后靠在椅背上,嗓音慢条斯理问:“玉蝉,可有依着医嘱,日日好好用?” 姜令檀只觉得这个问题实在令她有些措手不及,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因为那玉蝉在她对吉喜的软磨硬泡下,早就在博古架上堆灰了好几日,她都忘了有这东西了。 姜令檀刚想摇头否认,但又立马止住了摇头的动作。 漂亮干净的眼睛,无辜眨了眨,眼尾泛着一抹浅浅的淡红,然后认真又乖巧地朝谢珩点头,指尖比划:“用了。” “是么?”谢珩的声线依旧很轻,尾音拉长,听起来温和又清润,并不像是生气的模样。 就在姜令檀以为要敷衍过去时,男人抬手,骨节分明的掌心撑在桌面上,长腿劲腰,背脊瘦削冷厉,朝她的方向前倾。 “既然是用了。” “不妨再用一次。” “孤看看你是如何用的。” 姜令檀无声张了张嘴,巴掌大的小脸上神情微绷,一时间有些呆呆回不过神,指尖僵在半空中,想要解释什么,发现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那日吉喜把玉蝉拿给她,她看了一眼,就果断收起来了。 字迹十分漂亮的那张用法说明,她是有看的。 只知道把玉蝉含在嘴里,至于后面要怎么样,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太子殿下已经朝她走近,宽大的掌心上,托着一个让她隐隐觉得有些熟悉的华贵锦盒。 姜令檀心里咯噔一声,本能往后退了半步,伸手比划。 “太子殿下,我……” 锦盒被修长的玉指挑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三枚玉蝉,淡淡的药香散在空气里,透着甘苦并不难闻。 “嗯?” “难道你从未用过玉蝉。” “刚刚在骗孤。” 谢珩的嗓音愈发地温和,轻描淡写,听不出喜怒。 姜令檀颤着视线往那锦盒看了眼,纤细的手腕抬了抬,食指和拇指用力,小心翼翼捏着其中一枚。 玉蝉入手生温,她稍作犹豫,轻轻放进口中含住。 药香弥漫加上略显不适的异物感,姜令檀漂亮的眉心不禁蹙了蹙,勉强能忍受。 只是? 这样含在口中,就能治好嗓子? 书楼二层,空气中的药香越显浓郁。 谢珩俯身,狭长的凤眸好似墨点。 他指腹隔着自持礼貌的距离,朝她唇瓣的位置隔空一点,似笑非笑问:“莫非这几日,你就是这样含玉蝉的?” “可真是个小傻子。” 姜令檀紧攥袖缘的掌心一抖,眼底渐渐生出几分无措的绯红。 口中因为含着异物,时间久了,津液不受控制分泌许多。 她下意识卷了下舌尖,喉咙微仰,想要咽一咽口水,就是这样的动作,却不小心碰到了玉蝉中空的小孔,里面像是有东西渗出来,苦得她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 “难受?”谢珩挑眉问。 姜令檀可怜兮兮点头,她恨不得把这玩意扔远了,再也不用。 谢珩伸手,长指捏起锦盒里的玉蝉,声线平和,又隐约透着生杀予夺的冷色。 “孤教你用。” “可好?” 第25章 第 25 章 润尔细无声 不好, 不要,不想用—— 姜令檀从未这样无助过,她被清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垂眸盯着, 明明心底在无声拒绝,身体却不争气地点头。 那种感觉,微妙得像是被他蛊惑、操控。 近在咫尺, 连他身上浅淡的迦楠香都清晰可闻, 每一次呼吸, 都透着令她恍惚的薄热。 姜令檀攥着袖缘的指尖,越收越紧, 白嫩掌心下掐出了月牙形的印子, 唇抿着, 含在口中的玉蝉,因为津液泛滥,浓烈的苦味几欲把她舌尖浸麻,头晕目眩。 “那还不吐出来?” 谢珩唇扯出漂亮的弧度, 嗓音温和,似笑非笑问。 他冷白的指尖,不知何时把金丝楠木书桌上那盏已经凉透的茶水端了起来,递到她唇边。 姜令檀苦得脑中一片淆乱,也顾不得尊卑身份,如蒙大赦似的把口中那枚白玉蝉,用舌尖抵出,小心放到他手中的青瓷盏里。 “伯仁。” “吩咐吉喜, 去准备药炉。” 什么药炉? 姜令檀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等侍卫伯仁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双手恭敬接过放置玉蝉的锦盒, 她忽而后知后觉,一脸震惊往后退了半步。 明白过来这玉蝉若是要用,估计得事先准备,而不是像她这样,像个小傻子一样直接把东西给含在嘴里。 难怪前几日每次吉喜劝她用时,都会提前一个时辰问她,只等她点头,说要去准备。 她每次敷衍拒绝吉喜的时候,并没有把“准备”两个字,放在心上。 书楼内,气氛微凝。 姜令檀一张漂亮的小脸,顿时没了血色,欺君是死罪,那欺骗太子殿下是什么罪? 她根本不敢往下想。 下一瞬,她雪嫩的下巴被有些粗粝的指腹捏着,慢慢将她的脸抬起来。 男人声音淡的,听不出 半点情绪。 “看着孤。” 姜令檀忍不住颤了下,眸色微闪,根本就不敢看他。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姜令檀自认已经摸清了他的品性,自持端方、守礼律己,更是温和贤善,但这样的人,恐是眼中容不得沙子瑕疵的。 一想到自己方才竟那般胆大妄为骗他,她只觉后心发凉,一股子寒意混着书楼里还未散尽的药香,铺天盖地涌向她。 谢珩微俯下身,如同欣赏绝世珍品那样,视线落在她急得通红的眼尾,含着水色的乌眸因不安轻颤,害怕又无助的模样,显得是那样的可怜,偏偏黑瞳深处倔强难掩。 “你不该骗孤。” 谢珩声线温和,没有要生气的意思。 他甚至还勾着唇角,朝姜令檀笑了下,音色既轻又淡。 “孤不问缘由将你藏在东阁,请名医给你治嗓子,也允你入书楼看书。” “更何况,孤也从未限制你的自由。” 姜令檀小脸由白转红,男人每说一个字,她心底便生出一丝愧疚。 直到谢珩声音一顿,薄唇缓缓问出几个字:“以后会乖乖用玉蝉。” “把嗓子治好。” “对么?” 姜令檀被那双深邃得能让人跌进去的眼眸看着,自责和惭愧几乎将她淹没,长睫微颤,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得到想要的答案,谢珩满意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指尖,往后退了一步。 他掌心靠后,随意撑在金丝楠木桌面上,宽阔的肩膀稍稍绷紧,背脊笔挺冷厉,唇角的笑痕愈发和煦。 “嗯。” “那你与孤谈谈……” 姜令檀一口气都没松完,她就看到谢珩掌心伸出,从书桌旁放书画的卷缸里,抽出一柄通体无瑕的白玉戒尺,漫不经心往掌心拍了拍。 “欺瞒之罪。” “该如何惩罚你呢。” 姜令檀目光落在戒尺上,背脊猛然一僵,她想摇头,告诉他不要惩罚,可四肢这一刻仿若是被冻住,浑身冒着冷汗,心底乱成一团。 这柄白玉戒尺,她可谓极有印象。 当初长宁侯府诗宴那次,她给淮阳侯府世子施故渊送他那份像是犯天条一样厚的“反省书”,当时谢三皇子在马车外头叫嚣闹腾,就是被太子殿下一戒尺给抽没了声音。 实打实落在骨肉上那种令人牙酸的声音,姜令檀简直是记忆犹新。 连三皇子那样的纨绔,瞧见了都要胆惧三分的戒尺,若是太子用来罚她。 姜令檀一脸惊恐,觉得自己受不住三下,估计小命都要被他抽没。 她当即顾不了那么多,仰起脑袋,楚楚可怜看着谢珩,眼角的泪珠子要落不落,我见犹怜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会下意识心软三分。 风拂枝叶,飒飒声轻轻。 谢珩垂眸,慢条斯理把玩着手心里的白玉戒尺,极长的眼睫掩去他眼底深处危险凌厉的锋芒。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姜令檀就已经被那戒尺,震得一颗心七上八下,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她眼尾那颗摇摇欲坠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子,似珍珠轻轻一颤,落在地上。 谢珩才好整以暇把手心里握着的戒尺,往桌面上随意一放,朝她招手:“过来。” 姜令檀第一反应,是毫不犹豫摇头拒绝。 可当她小心翼翼抬眸看向他,对上那双微冷的狭长凤眸。 她指尖抖得厉害,脚下似生根一般,对那种若有似无的危险格外敏锐,却不得不鼓起勇气慢慢朝他走去。 “我……”姜令檀指尖比划,红唇紧紧抿着。 刚好这时,木质楼梯传来小声走动的脚步声。 “太子殿下。” “玉蝉已经用药汁泡好了。”听声音,楼下是吉喜。 “呈上来。”谢珩冷冷吩咐。 “是。” 不多时,吉喜谨慎从楼梯走道探出脑袋。 她胖乎乎的小手端着檀木托盘,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轻手轻脚把东西放好后,不敢有片刻耽搁退了下去。 “可记得,方才答应孤的。”谢珩俯身拿起玉蝉,犹似墨点的星眸深不见底。 姜令檀浑身一紧,冷不伶仃打了个寒颤。 “张嘴。” 他往前迈了一步,冷白掌心撑在她身侧的桌沿上,语调徐徐不容拒绝。 姜令檀心思全在那一柄白玉戒尺上,他命令她张嘴,她反倒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红润的唇沾着水色,珍珠一样透白的牙齿整齐秀气,娇粉舌尖藏在齿后若隐若现。 在玉蝉含入口中的一刹,入手生温的脂玉在药汁里泡久了,虽不是很烫,但也灼得姜令檀红唇本能抿了一下。 这不经意的动作,唇瓣从谢珩指腹擦过,柔软水润,能把人沉溺在里面的触觉。 姜令檀全身心都在口中的玉蝉上,她并没有发觉,对面男人忽然变得极深晦暗的眸色。 许久。 谢珩声音缓缓说:“吸一吸,试试发音。” 吸?发音? 姜令檀不明所以,用舌尖抵着玉蝉,她猜测应该是拿了药汁和蜂蜜汁一起泡过的,甘苦中带着一丝甜香,含在嘴里比起之前的苦涩,倒是像含着一颗稍大点的糖丸。 至于发音? 她张嘴,尝试发声,气流微涌,忽然感觉玉蝉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震了震。 姜令檀舌尖霎时一麻,喉咙发出些许微不可察的气音,眼底的水色更重了。 “内部中空。” “放了药粉和镂空的银珠机关,再用秘药浸泡。” 谢珩语调淡淡解释,指尖点在她雪白的喉咙上,稍稍用了些力气:“再试试。” 姜令檀口中全是玉蝉轻震时,溢出的湿甜津液。 她咬着唇,后颈微仰,想要咽下去。 白皙喉咙动了动,忍不住呛了声,双颊透出粉润,含在口中的玉蝉也跟着轻轻颤动,舌根连着整个口腔都在发麻。 喉咙内部发痒,唇舌轻卷,不受控制溢出细碎的颤音。 “呜……” 姜令檀指尖紧紧蜷着,连肩膀一阵瑟缩,满眼不可置信看向谢珩,明明是治失语症的东西,却不禁令她生出朦胧的羞耻感。 那声音,实在有些过于软颤了。 谢珩俊逸的眉峰挑了挑,慢条斯理侧过身,又重新拿起那一柄之前被他搁在金丝楠木书桌上的白玉戒尺。 下颌冷厉微绷,紧抿的唇线透着漂亮的笑弧。 “这白玉蝉。” “孤原是想着你每日含着吸一刻钟即可,就算不适,也总会慢慢习惯。” “可是之前……”谢珩声音停了停,抬眸瞥向满眼都是拒绝的姜令檀。 “欺瞒之罪。” “还未惩戒。” “……” 姜令檀觉得自己从头到脚像是被凉水泼过,口里含着的玉蝉反而灼得她舌尖发颤,连呼吸都得格外小心,否则就会被震得喉咙内部发痒,不自觉溢出声音。 被戒尺“打死”,和乖乖含着玉蝉。 这两个选择。 不用纠结,姜令檀当然选择玉蝉。 但是她心底难免有不甘心作祟,想要稍微挣扎一下。 那东西泡过秘药放入口中,练习发声时要含紧,去把里面裹着蜂蜜的药汁,慢慢吮出,实在令她难以启齿。 然而她小脸上苦恼的小情绪才闪过,就听见太子殿下声音平和道:“你既不愿,孤自然不会勉强你。” ??? 他今日绝对没有这样好说话。 姜令檀小脑袋瓜子瞬间警钟大作,差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软软的小手悄悄往身后藏了藏。 “含白玉蝉。” “每日两刻钟可有意见?”谢珩手中戒尺点在桌面上,发出令她心虚的重音。 从一刻钟,直接变成了两刻钟! 姜令 檀有苦难言,秀气的眉头拧着,正要勉强同意。 就见谢珩瞥了她一眼,又慢慢道:“你瞧着,像是不满意的。” “若是不愿……” 姜令檀急得恨不得冲上去捂他的嘴,慌忙抬眸看向他,点头表示愿意,唇中溢出的鼻音跟着玉蝉一起颤抖。 指尖努力比划:“愿意的。” 谢珩唇角愉悦翘了翘,慢慢松了手里的白玉戒尺,语调轻缓,温文有礼。 “既然如此。” “每日来书楼两刻钟,当着孤的面用。” “不许偷懒。” 第26章 第 26 章 吾见花香 “可是……” 姜令檀鼓起勇气, 指尖比划,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当谢珩那双隐含笑意的狭长凤眸,不轻不重瞥向她时, 她没忍住眼睫一颤,所有想要反抗的心思,顿时化成了烟云。 这事从一开始, 她就理亏在先。 口中精雕细琢的白玉蝉, 苦涩药汁混了蜜的甜香, 含上两刻钟,于她而言并不算难熬。 唯一令姜令檀羞于启齿的是, 白玉蝉内部中空, 她含在口中练习发声时, 必须用唇舌裹紧,把浸透玉蝉内部的药汁,慢慢吮出。 若是用力了,那玉蝉颤得厉害, 她受不住。 可若是轻了,药汁用蜂蜜浸泡久了,格外黏稠,吮不出就没有效果。 这个过程实在磨人,四下无人时还好,可日日这般,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在书楼里做这种事。 姜令檀不禁红唇一抿,含在口中的白玉蝉随着她略重的吸气音, 震得舌尖发麻,娇润的嗓子深处无法克制,有细碎声音溢出。 她慌忙伸手紧紧捂住嘴, 湿甜的津液在唇舌间泛滥,小脸不受控制,通红一片。 等努力仰起白皙透粉的脖颈,把口腔里的东西咽下去,姜令檀悄悄用舌尖把玉蝉往前抵了抵,她发现只要不含得太深,玉蝉随着她吮吸药汁流出时,就不会颤得过于厉害。 可她才有所动作,太子殿下那如墨般漆深的视线,当即不紧不慢落在她身上。 唇角微微往下一压,似轻轻哼了声:“嗯?”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侧过身,重新拿起之前被他搁在金丝楠木书桌上的白玉戒尺,握在掌心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呜……”姜令檀被他的动作吓得,倒吸一大口凉气。 随着她惊慌下吸气的动作,含在口中的玉蝉震得像是要展翅高飞。 她朱唇在抖,手脚发软,满口津液几欲从唇角流出。 时下别说是含两刻钟,就算是半刻钟,她都觉得异常难捱。 但凡她胆敢有任何一点想要偷懒的小心思,太子殿下手里的白玉戒尺,就会轻轻敲在金丝楠木书桌上。 声音不重,可落进她心里,却是那种说一不二的端方威严。 书楼内,万籁俱寂。 只余她含着玉蝉练习发音时,鼻腔里呼吸声像是变了调,时轻时重,碎得厉害,软颤颤溢出的音色,像是春三月里绽出枝头的娇花,花蕊内部水雾氤氲,看一眼都是甜滋滋的暗香。 姜令檀眼尾红似染了胭脂,瞧着模样像是快急哭了。 她抬眸眼神求助似的,朝倚在书案前身长玉立的太子殿下看去,侧旁洞开的支摘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紧,昏暗光线落在男人俊逸的眉眼上,目光深邃晦暗,更显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内敛。 就在姜令檀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书楼外忽然传来暗卫极小心的禀告声。 “主子。” “辅国公府司姑娘和寿安公主殿下来了,正在书楼外候着。” 这声对姜令檀来说,简直犹如天籁。 现在不管是谁来,只要太子殿下有事离开,那她就是逃过一劫。 然而暗卫的禀报声,谢珩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连唇角微勾的弧度都没有变上半分,捏着白玉戒尺的指尖,百无聊赖卷着戒尺尾端坠着的穗子。 直到姜令檀忍不住抬手,白皙指尖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试探般比划道:“殿下。” “楼下来人了。” “嗯。”谢珩鼻音轻哼。 “只是孤不在,若有人偷懒了该如何处置?” 霎时姜令檀心如擂鼓,只觉得他那双眼睛深得厉害,把她想要偷懒的小心思瞧得一清二楚,这一刻连反驳的底气都没有。 她只得颤着指尖,一脸真诚比划:“若是偷懒。” “殿下罚我再吸一次。” “准了。”谢珩把戒尺丢回收纳书画的卷缸里,他没第一时间下去,而是站在书楼一层连着二层的木制楼梯前,居高临下望下去。 姜令檀含着口里的白玉蝉都不敢松懈半分,颤音很轻,倒不如之前站在他身前那般羞人。 书楼下,断断续续的声传来。 应该是那位传言中很是尊贵的公主殿下,拉着司家嫡女朝谢珩行礼。 公主的声音听着娇得厉害:“妹妹瞧着,太子哥哥今日心情甚好。” “可是近日有什么喜事。” 作为南燕帝王唯一的寿安公主,谢含烟往前走了两步,仰头望向谢珩。 她知这处东阁禁地,今日仗着宠爱擅闯已是僭越,而眼前这座通体玄色的木质三层小楼,那就是禁地中的必死之地。 太子兄长的忌讳甚多,无论是谁,哪怕触了他身上一片衣角都是亵渎。 所以她并不敢再上前,隔着极远的距离,脸上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太子哥哥,求哥哥帮我。” 谢珩垂眸理下衣袖,抬步缓缓走出书楼。 他声音清冷问:“可因何事。” 谢含烟见谢珩态度依旧冷淡,霎时红了眼眶,那泪珠子当场就要落下来。 她是帝王唯一的女儿,也是年岁最小的孩子。 在她出生前的一个月,皇后司鸾月突然薨逝。 葬礼后,她那父皇一改之在慈元殿留宿时,夜夜都得叫水的状态,问道、炼丹、求长生,直接歇了宠幸后宫的心思。 所以宫中,自从母妃司榛月生下她后,就再也没有孩子出生。 而她的母妃司榛月算是司家为了给皇后娘娘固宠,送进宫中与皇后娘娘生得有七分相似的庶女。 也不知是不是因她像极了生母,同那位早早就去世的皇后娘娘也同样相像,她成了一向俯视众生的太子哥哥跟前,为数不多,能得几分体面和纵容之人。 可眼下,谢珩却像是没看到一样,墨黑视线扫向一直安安静静站在谢含烟身后半步,司家嫡女司馥嫣身上。 “太子表哥。”司馥嫣动作挑不出一丝错处朝谢珩行礼。 转而从袖中掏出绣了精致白兰花的帕子,替谢含烟擦净眼尾要落不落的泪珠,等把人哄得不哭了,才声音温柔解释:“含烟妹妹今日在宫中偶遇了西靖太子贺兰歧和三皇子殿下。” “三殿下说,宫中已经定下和亲人选,贺兰氏放言非真公主不娶。” “含烟妹妹被三殿下的话吓到了,宫中寻不到太子表哥。” “馥嫣无法,只得斗胆带含烟妹妹出宫,擅闯这处东阁。” 司馥嫣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就像定亲这事,真的已经板上钉钉子一样。 “是么?”谢珩瞥了眼哭得双目通红的谢含烟,慢悠悠转着掌心里一颗碎银,声音极轻,却透着令人心慌的寡情。 “和亲,为的是两国交好。” “寿安为何不愿?” “难不成是忘了这些年父皇和严既清太傅的教诲。” “身为南燕公主,享受万中无一的尊贵宠爱,但肩上同样承担相应的责任。” 谢珩话音才落,谢含烟就彻底控制不住情绪哭出来:“太子哥哥。” “寿安自小与武陵侯应淮序青梅竹马,心悦他已久,寿安不想嫁贺兰氏。” 说到这里,她声音一哑:“若说享受万中无一的宠爱,那陆听澜呢。” “陆听澜并非谢氏皇族,她凭什么被封为郡主,凭什么与本公主同等待遇。” “若说联姻,难道陆听澜不该去?” “难不成太子哥哥……”谢含烟还想说什么,忽然被一旁的司馥嫣伸手紧紧捂住了嘴。 司馥嫣小脸发白,她愿意偷偷带谢含烟出宫,是清楚谢含烟这些年被宠得无法无天的骄纵性子。 和亲人选,玉京各府都向宫中递了名字,但凡才名不错的世家贵女皆在名册内,她本意是想通过谢含烟这一闹,推波助澜,把陆听澜送去西靖。 谁让陆听澜这些年在玉京行事愈发狂妄,前些日还肆无忌惮出入太子东阁,私下在东阁呆了整小半日。 当时司馥嫣得知这个消息,是忍着火气,绞烂了手里的绣帕。 陆听澜就是她日后的心腹大患,不除不行。 想到这里,司馥嫣用极温柔的声音说:“太子表哥,含烟妹妹也是同你我一同长大的。” “西靖山遥路远,想必表哥也是舍不得含烟妹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 “华安郡主自小在西边长大,与西靖国风土人情相似。” “陆家姐姐嫁过去也能适应,而寿安与武陵侯情投意合,这算两全其美。” 司馥嫣话音落下瞬间,书阁二楼的支摘窗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异响。 谢含烟没有注意到,司馥嫣却蓦地抬眸,往上看了眼。 姜令檀听到外头声音提到陆听澜时,她不由自主往支摘窗靠近,大着胆子,把紧闭的窗子推开一道缝隙。 她觉得自己做得隐晦小心,却不知这样的动静,惹得谢珩眉梢微一挑,唇角的弧度不经意深了几分。 书阁周围,竹林声飒飒。 二楼的窗子紧闭,从外瞧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司馥嫣压下心中疑惑,垂首时,一截玉颈落在光影里,刚好朝着谢珩那个方向,露出了最漂亮的弧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司馥嫣觉得地上的碎石,都快要刺破她精致的绣鞋鞋底时。 谢珩音色浅淡,唇角轻抿,颇有深意道:“两姓之好,你情我愿。” “孤不会阻止。” “只是孤倒是不知,联姻一事因孤遇刺,已然暂缓。” “寿安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 这瞬间,一股无形的威压落下。 司馥嫣只觉背脊冷汗横生,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已经转身步入书楼。 书楼是禁区。 这个地方,除了太子殿下本人外,平时也只有几个伺候的暗卫和死侍能够自由进出。 但也只限于一楼,一楼往上,非传唤擅闯,必死无疑。 …… 姜令檀听见木质的楼梯隐约有脚步声往上,她趴在支摘窗前,正要后退,装作乖乖站好的模样。 不想直接退到了男人炽热的怀中。 她荏弱纤瘦的背脊,没有任何阻碍撞在他坚硬的胸膛上。 “好听吗。” 迦楠香笼罩,极冷的气息擦着她耳廓想起。 这一刻,姜令檀觉得自己恐怕又要完蛋了。 第27章 第 27 章 含苞欲放 听墙角这么刺激的事, 当然好听。 但是若被当场抓包,那就一点也不好听了。 姜令檀心底无语腹诽,暗暗叫苦, 她忍不住将脸侧向一旁,僵着背脊往前挪了几步。 虽然避得及时,但方才他胸膛上的热意, 这会子沾在她纤瘦的背上, 哪怕隔着衣裳, 可那灼人的温度随着她不受控制泛红的脸颊,愈发有燎原的趋势。 姜令檀小脸微绷, 本想否认。 但一想到书楼下, 寿安公主谢含烟和司馥嫣那一番话, 她只能硬着头皮点头承认:“殿下,对不起。” “我不该偷听。” 明明比划时,指尖已经颤得厉害,偏偏她小脸神情还不忘佯作镇定。 谢珩极深的眼眸内生出些许笑意, 像是无形间被取悦,没有再逗弄吓唬她。 “两刻钟已过。” “今日倒是乖巧。” 嗯? 姜令檀眼中茫然闪过,直到谢珩晦暗的眸光落在她嫣红的小嘴上,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之前她听墙角听得太入神,白玉蝉含在口中被她直接给忘得一干二净。 “呜。”姜令檀有些窘迫退了一步,赶忙伸手用帕子捂了嘴,发麻的舌尖, 小心翼翼把口中东西往外抵。 “原来你是喜欢的。”谢珩俯身,语调是很轻的调侃,面上的情绪更叫人捉摸不透。 姜令檀被他那目光看着, 难免惴惴不安。 偏偏之前楼下几人的对话,就像一个挂满饵食的诱人钩子,诱得她心痒难耐,又惧于他的威严,不敢放肆。 谢珩见她眼中明明都快被好奇填满了,偏偏就是忐忑不敢上钩。 他无声笑了一下,心里明白像是驯养幼兽,往往教训惩戒后,就要适当的宠爱纵容。 免得小东西物极必反,心生防备,失了对他的信任。 “想知道什么?”谢珩低了音色,眉眼温润。 书楼的支摘窗已经往外推开,后山竹林间吹来的风,透着几丝入秋前浮躁的热意。 姜令檀小心抬眸,望向眼前沉金冷玉的年轻储君,她似是被鼓动,冷白的指尖试探性在半空中极慢比划。 “殿下觉得,两国联姻。” “华安郡主她……会是贵女中,独一无二的人选么?” 谢珩眉眼带笑,冷白掌心好整以暇撑在沉黑的金丝楠木桌面上:“为什么会这么问?” 姜令檀暗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依旧鼓起勇气比划解释。 “殿下。” “我觉得玉京贵女中,除了华安郡主外,谁都比她合适,唯独陆听澜不行。” “说来听听。”谢珩挑眉,目光少有的认真。 姜令檀呼吸小小顿了一下,指尖比划:“在西北铁骑未有新的统帅前,陆听澜虽是女子,但她无疑就是西北铁骑一众将领的定心针。” “若陆听澜嫁往西靖,兵权迭代,陆家世子年幼,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西北若是乱了,漠北部族虎视眈眈。” “她绝对不是最优人选。” 谢珩眼中意外一闪而过,指腹不轻不重在桌面上点了点。 他知她性情表面上看着柔顺乖巧,人也貌美秀静,实则却是少有的冷静聪慧,却没想到通方才寥寥数语,她能联想到西北铁骑和兵权交接,这小脑瓜子,倒是比他预料中更有意思些。 “陆听澜的确不是联姻最优人选。”谢珩没有否认。 但这并不是认可姜令檀的言论,而是缓了声音反问:“西北兵权已空置十余年。” “你又如何笃定,当年那些听命于陆氏的将领不会变心?” “陆家世子年少,陆听澜被困玉京,人心最为难测。” 姜令檀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一颤,背上起了薄汗,她之前常年生活在长宁侯府深闺,少有露面,对朝中格局知道的不多。 但入东阁前,在镇北侯府陆家生活了大半月,陆听澜平日说话并不避着她,时间久了,她多少猜到其中的关键点。 但若是贸然说出…… 姜令檀心头思绪万千,没来得及细想,在近在咫尺男人极重的目光下,指尖比划。 “因为陛下重情。” “若真想夺了陆氏兵权,就该在十年前就给陆听澜指腹为婚,无论是嫁给宫中皇子,还是嫁入勋贵府邸,都是失了自由,而不是一道圣旨册封为与公主同享宠爱的华安郡主,为她保驾护航。” 她指尖比划出的内容,看似只是狂妄胆大的猜测。 实则上,姜令檀猜得没错,华安郡主尊贵,又受宫中宠爱,就算婚事也能自己做主说拒就拒,丝毫不用顾及贵人情面。 西北铁骑是块肥肉,若贸然动了陆家,只会引得各方势力争夺,成为一盘散沙。 把陆听澜宠着留在玉京,是天子的宠爱,也是天子对镇北侯府的防备。 与其大刀阔斧自伤元气,还不如一点点地慢慢蚕食。 天子并不是重情,而是世间悠悠之口,镇北侯夫妇毅然殉国,孤女稚子,宫中若不做出表态,那才是真正伤了人心。 两难抉择下,还不如依旧宠幸陆家这个法子最稳妥。 谢珩漆眸含笑,声音淡淡:“你倒是知之甚多。” “平日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都是从 哪里看来的。” 姜令檀稍稍松了一口气,指尖比划。 “我……我是,靠着感觉瞎猜的。” “每个知其不可为之,而为之的事,总归有它不可取代的理由。” “殿下你觉得我说的,对么?” 这个问题谢珩无法回答,因为在他眼中,只有棋子和废子之分,谋事成败,不过是他一念之间。 许久的沉默,他侧身从书桌旁的博古架上,拿起一个托盘,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问:“有印象吗?” 托盘上是一根折成了两段的箭矢,锋利箭尖周围暗红萦绕,如同风干许久的血迹。 姜令檀点头。 左边受伤还未好全的肩膀,霎时隐隐作痛。 这东西,恐怕就是十多日前,射穿了她肩膀的那支箭矢。 “那知道南燕尚公主的规矩吗?”谢珩眼眸十分隐晦沉了沉,眉峰凛冽,声音轻如呓语。 姜令檀揉了揉僵冷的手腕,再次比划:“我在书中看过。” 南燕当年为防外戚干政,立下明确的法规。 无论是谁,无论出生,若尚公主为妻,一律不得入朝为官,每月定时领取俸禄。 有人求之不得,也有人避之不及。 但为何会好端端问她,尚公主? 姜令檀愣了愣,继而拧眉沉思。 她忽然想到陆听澜之前提过,太子殿下被刺杀,是由武陵侯应淮序全权负责。 这期间,她虽没见过那位武陵侯,但此人必定是有能力,有手段,还深得南燕储君的信赖,就算他与寿安公主的青梅竹马长大,恐是不太可能,被所谓的儿女之情冲昏头脑。 姜令檀指尖蜷了蜷,想说什么。 但最终她什么都没有问,因为谢珩那双墨黑的眼瞳中,淡淡勾着的嘲弄已经明明白白告诉她。 寿安公主不可能嫁给武陵侯应淮序,不是他作为兄长不允,而是武陵侯这样有能力的男子,怎会甘心尚公主。 “想通了?”谢珩唇角抿出一道漂亮的弧度,淡淡问。 姜令檀心口霎时一跳,垂眸点了下头。 虽然已经知道武陵侯不会娶寿安公主为妻,陆听澜大抵也不会前往西靖联姻。 可西靖使团来都来了,怎么可能空手而归,联姻势在必行,就不知会落到南燕那家贵女头上。 至于上回遇刺,姜令檀不敢多问。 她压下心底纷乱思绪,朝谢珩行礼,就默默走到书架前,垂眸整理周围略显得有些凌乱的书籍。 书楼整整三层,里面藏书多如星辰。 姜令檀一头栽进去,就被各种五花八门的书籍迷了眼,不过多时,就忘了外头那位金尊玉贵太子殿下的存在。 等她把书楼整理好,回过神。 发现时辰都快过午膳了,四周静悄悄的,空气中书墨香混着甘涩的药香,窗旁微风拂过,迦楠香好似还未散尽。 …… “姑娘可算回来了。” 吉喜早早就站在小院前的垂花门下候着,她笑眯眯迎上去。 “可觉得饿了?” “今日奴婢特地吩咐小厨房,准备了姑娘喜欢的炒三鲜还有加了百合一起蒸煮的粳米饭,点心是用早晨刚从荷池里采摘的莲子,做的莲蓉酥。” 姜令檀一直绷紧的情绪,终于在吉喜絮絮叨叨的声音中渐渐放松,她抿了抿红润的唇,指尖比划:“麻烦你了。” 吉喜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麻烦、不麻烦。” 等到用午膳,姜令檀才咬一小口莲蓉酥,漂亮的眉头顿时轻轻一皱,唇都白了一分。 吓得在一旁伺候的吉喜面色骤变,声音都是抖的:“姑娘怎么了?” “可是不合胃口?” 姜令檀艰难把口腔里的东西咽下去,慢慢比划解释:“好像是玉蝉含久了。” “喉咙口腔被磨破了,吃东西,有些痛。” 吉喜大惊:“姑娘。” “奴婢这就去请郎中。” 吉喜还未转身,衣袖就被姜令檀细白的小手紧紧抓住,她冷静摇头,另一只手比划:“不碍事。” “莫要惊动外头。” 她口腔内壁其实伤得不重,精雕细琢的玉蝉,就算再润也是硬的东西,她含久了,加上是第一次,口腔被磨得红肿,不可避免。 只可惜,吉喜给她准备的午膳,她最后只勉强吃了小半碗加了莲蓉的牛乳羹,就没了胃口。 累及了,昏昏沉沉睡下。 姜令檀感觉唇角似有温热擦过,湿润口腔内像是被什么粗粝的东西,小心又温和抚过。 不多久。 梦中火辣辣的口腔,顿时被清凉所取代,她本能抿唇,含住了…… 第28章 第 28 章 贵人逢雨 浅浅吸吮, 软绵的舌从覆着薄茧的指尖,无意识擦过。 她喉间,似因那股突然而至的草药清凉感到不适, 荡出些许细碎娇吟。 绵软,湿滑,似是无意识地磨蹭, 乱了一池春水。 …… 未时两刻, 太阳已经偏西。 谢珩接过热帕, 若无其事擦了擦手,他白皙指尖上, 能清晰地看到一道, 月牙形颜色极淡的咬痕。 吉喜站在侧旁, 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直到太子声音随意吩咐:“让人准备。” “令檀姑娘随孤,一同出府。” “是。”吉喜连忙点头,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夏末。 碧蓝如洗的天穹,明媚日辉忽然被乌云捣得稀碎, 珍珠似的雨滴,从高处落下,坠在华贵马车车壁上,溅出无数波光潋滟的水雾。 姜令檀软软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身上盖着一张羊绒薄毯,纤长的浓睫微微一颤,似有要醒来的迹象。 “醒了?”男人特有的温和嗓音,随着手指翻过书页的声淡淡传来。 姜令檀眨了眨眼睛, 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以为可能是自己没睡醒,又非常果断重新闭上了眼睛。 直到脸颊, 被人轻柔盖下一张透着凉意的湿帕子,那含笑声音依旧温和:“醒了就擦擦脸。” “这会子睡久了,夜里该闹觉,睡不着。” 姜令檀脸颊上的冷意冰得一颤,迷迷糊糊点了点头,伸手扯下凉帕,再睁眼时,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原来梦中那些淅淅沥沥的雨声,竟是真的。 马车宽敞,贵若美玉的太子抚膝坐在檀木矮脚书案后方,骨节分明的长指握着书册,眸色淡淡。 姜令檀往上扯了扯身上的羊绒薄毯,暗暗松口气。 幸好她睡觉老实,缩在绒毯下的身体,也只占了马车车厢极小一部分地方。 雨并不算大,撩开车帘往外看去,远处官道旁的山景朦胧似云烟。 姜令檀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只当太子带她出东阁,是因她之前提的庇护要求——“跟随身旁,受他侍卫保护。” “知道,孤要带你去何处?”谢珩把手里的书卷搁在桌案上,忽然抬眸淡淡问。 姜令檀呼吸一窒,感觉到他目光看向她时,透着一缕意味不明深意,莫名令她感到紧张。 小心放下被她指尖攥出皱褶的车帘,侧身坐好后才轻轻摇头表示不知。 谢珩修长的手指落在桌面上敲了敲,声音清冽:“不妨猜猜?” 猜猜? 什么提示都没有,要怎么猜? 姜令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霎时泛起难色,漂亮眼尾微微眯起,瞧着像是可怜兮兮的模样,内心却是在吐槽腹诽。 谢珩勾唇淡笑,总觉得近在咫尺的少女,那双纯净无瑕的兔眼,配上她纤白指尖紧攥袖缘的动作,反而像是在偷偷“骂”他。 他垂眸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似笑非笑低声问:“你倒是信任孤。” “不怕在半路上。” “把你卖了。” 姜令檀明知他说的无非是玩笑话,但依旧紧张得眼睫一颤,然后指尖比划:“殿下端方,是正人君子,定不会做这样的坏事。” “不好说。”谢珩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嗓音低低说了句,语调含笑如似带着蛊惑人心的钩子。 倾斜的日光透过车帘,落在他秀白的下颌前,显出些许冷然的侧脸线条,墨黑眼瞳,深得瞧一眼就能让人陷进去,偏偏那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姜令檀身上。 姜令檀一时语塞,只能装作在欣赏外 边的山景,这样也能顺理成章避开他的视线。 可她白皙指尖挑开车帘的瞬间,红润诱人的唇因为惊愕,无声微张,接着就用更快的速度,面无表情放下那薄薄的帘子。 圆润的兔眸,这一刻水雾汪汪的,眼尾都跟着红了一圈。 “这是怎么了?” “外头见鬼不成?”谢珩见她模样忽然慌张。 姜令檀差点没忍下在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面前,翻白眼的冲动。 就算见鬼,都没有外头的打马而来的少年令她感到可怕,就不知道她刚才速度够不够快,那位华安郡主口中的“棒槌”有没有看到马车里的太子殿下的身影。 简直是,想什么来什么。 下一瞬,马车被一只漂亮修长的手从外边撩开,三皇子那张生得俊美近乎妖异的脸,从车窗外探了进来。 他未语先笑三分:“太子大哥。” “我就知道大哥是惦记我的。” “弟弟回玉京后,难得出趟远门,大哥竟然也要悄悄地亲自相送,弟弟简直是受宠若惊。” “本皇子不愧是玉京长辈眼中,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乖崽。” “……” 姜令檀不免觉得,这种时候她是个小哑巴也挺好的。 至少能在忍不住想骂脏话的时候,因为发不出声音,可以很好地闭嘴。 谢珩抬眼,漆沉视线慢慢落在谢清野面上。 片刻后,他把掌心里端着的茶盏一放,冷冷出声:“是么,需要孤亲自相送?” “若不介意,孤把你用红绸捆好,系上蝶形结,直接送去西靖公主府?” 这瞬间。 谢清野如同被人投了哑药,背脊上汗毛直立,正偷偷摸摸想把脑袋缩回去。 正当他畏畏缩缩往后退的时候,目光一顿,落在了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姜令檀身上:“这位是……?” “嗯?” “瞧着像是司家大姑娘。” 姜令檀心底一凛,然后就听到谢清野咬牙切齿的声音。 “怎么?” “昨日本殿下才说要父皇把你送到西靖联姻,今日你就跑到太子哥哥身前告状来了?” “你这个告状精!” 姜令檀一时无言以对,就连偷偷用脏话骂他都不想了,毕竟这个“棒槌”看不懂手语。 “……” 谢珩伸手不知从哪处暗格下,抽出一柄通体雪白的戒尺。 三皇子谢清野一看到那戒尺,声音都抖了,语速极快就怕少说了一个字:“我就说!我就说嘛!” “一定是你司馥嫣这个告状精在私底下抹黑本殿下,不然最喜欢本殿下的太子大哥,怎么舍得把本殿下送去西靖联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整天换着法子勾搭我太子大哥。” “对了!那只绿毛鹦鹉呢?你把它藏在辅国公府哪个角落了?” 姜令檀被再次认错人的谢三皇子恶狠狠盯着,动都不敢动一下。 直到谢珩伸手,滚烫掌心扯过她的手腕,拉着她往怀里一带。 另一只手上的白玉戒尺,毫不犹豫朝三皇子殿下扒拉在马车窗沿上的手背抽去。 谢清野被打得声音一紧,漂亮妖异的俊脸没有半点犹豫地往后一缩,扯着手里的缰绳,还不忘在马车旁嚷嚷给自己挽尊:“本殿下今日不与你司馥嫣计较。” “本殿下约了贺兰太子一起去山里跑马,忙得很的。” 直到马蹄声走远,姜令檀才捂着唇轻轻地吸气。 方才谢珩拉她时,下巴撞到他坚硬的胸膛,牙齿不慎咬在了舌尖上,现在满口都是腥甜的血味儿,再加上白日含玉蝉过久,口腔内壁肿厉害,更是雪上加霜。 “张嘴。” “给孤瞧瞧。” 姜令檀还没从尖锐的疼痛中回过神,白皙下颌就被修长的指尖轻轻托起。 她红唇紧闭,满口血水,有些抗拒地朝谢珩摇头。 “十一姑娘。”他声音含了冷色,第一次这样严厉的喊她。 姜令檀唇瓣不禁一抖,像是被他的呵斥声吓到,慢慢张开了嘴。 朱唇榴齿,粉润的口腔清晰可见,那条娇软的小舌,舌尖位置血肉模糊。 这伤口瞧着有些严重,若是不处理妥当,定是要溃烂的。 谢珩狭长凤眸一眯,视线从她水润的唇扫过,低头去拿藏在马车暗格里的药箱,音色平静:“口腔内的红肿,是含玉蝉伤的?” “孤既已允诺庇护你,你就该知道若是受伤不与孤说,反而倒像是孤背信弃义伤了你。” 姜令檀闻言,心虚垂眸不敢看他。 “玉蝉这几日先不含了。” “先用药把舌头治好。” 姜令檀心底一口气还未松完,就看见打开琳琅满目的药箱,从一个精致漂亮的缂丝长袋里抽出一片,不到两指节宽,四角圆润,薄如树叶的玉片。 “张嘴。” 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姜令檀雪白的下巴,被他指腹捏住,稍稍抬高。 纤细脖颈微仰,长睫颤如蝶翼,可唇却紧紧抿着,说什么也不肯张开,让他把玉片探入口中,涂药。 姜令檀颤抖着指尖,努力比划:“殿下。” “伤口不痛了。” “无需上药。” 两人离得近,气息缠着。 谢珩身上迦楠香的在狭窄的空间内更显侵略性,两人力道悬殊,他若不愿姜令檀根本挣脱不了。 但太子是温润南燕储君,极重规矩,他自然不会当面逼她。 谢珩松手,指腹沾了她身上的甜香。 “孤给过你机会。” “等夜里痛起来,莫要来求孤。” 姜令檀眨着被水雾浸湿的眼瞳,可怜兮兮点头。 她知道太子殿下是担心她口腔内的伤,但是做这种事,有违他金尊玉贵的身份,大不了等回东阁后,再让吉喜帮她上药。 毕竟喉咙伤得深,他是男子,她就算知他心善坦荡,也不该僭越亵渎他不染凡尘的名声。 姜令檀一截脂玉般的雪颈,藏在羊绒薄毯下,若隐若现是令人心生涟漪的白,许是因为疼痛难耐,或者方才他胸膛温度实在灼人。 此刻她心口起伏,是不受控制地喘息。 她还不知,这一趟远门,要足足在路上走近一个月。 等到时口腔疼得连茶水都饮不下时,她现在拒绝他有多硬气,之后软颤颤含着哭腔求他时,就有多可怜。 第29章 第 29 章 未琢之玉 临近秋初, 昼短夜长。 马车驶到接近梁州的驿站停下,外头天色已然黑尽了。 加上才下过雨不久,周遭潮得厉害, 温度也比白日凉上许多。 姜令檀从未出过远门,白日在马里看车外的山景,看官道旁的花木, 她还觉得新鲜有趣。 等后来被谢三皇子一吓, 又不慎咬伤了舌尖, 她就没了赏景的心思,整个人蔫耷耷地缩在马车里, 车窗旁那些连绵起伏的漂亮群山, 落在眼里都成了千篇一律的东西。 强撑着有些虚弱的身体走下马车, 人都还未站稳,就被夹着潮气的冷风一吹,似隆冬三九天被人泼了盆带着碎冰碴的水,不受控制打了个寒颤。 谢珩眉头皱了皱, 吩咐侍卫伯仁将马车里的大氅取下来,伸手递给她:“披上。” 姜令檀冻得连脚尖都是蜷着的,也不顾上这过于宽大的月白羽纱面鹤氅是从马车内取出的,应是太子殿下的衣物。 进了驿站,里面虽然生了火放了炭盆,依旧冷得厉害。 姜令檀攥着鹤氅的掌心紧了紧,她身量不算矮,但太子殿下实在高挑, 鹤氅披在她肩上已经拖地,怕把东西弄脏了,她正要解下来递给伯仁收好。 然而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明明连头都未回, 声调很是沉冷,是命令的语气:“披好了,不许脱。” 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她一时紧张,扯着鹤氅的指尖紧紧蜷着,不敢再有脱下的心思。 这里是临近玉京,又是最靠近梁州的驿站,里面迎来送往都是各州各郡的官差,无非就是食宿、马匹、草料,干粮置换。 今日人少,加 上雨潮夜寒。 几人进去后,身上衣裳也都是寻常打扮,除了姜令檀貌美的女子身份被人暗中打量几眼外,倒是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 太子一袭白衣,衣襟、衣袖周围十分低调用霜色丝线绣着精致的佛莲宝相花纹,腰系绯色宫绦,手握一柄象牙小扇。 这打扮,更像是侯府勋贵家中带着侍卫游山玩水的贵公子,瞧不出身份。 几人寻了一处角落位置。 谢珩坐下,伸手点了点旁边,抿着唇角却不说话。 明明太子什么都没有说,姜令檀却知道他的意思,往前迈了一步,扯着身上过于宽大的鹤氅小心翼翼在他身旁坐下。 侍卫伯仁见两人都坐下,他伸手拿招人上前,细细吩咐了几样吃食,又从袖子里掏出碎银递过去。 驿站的吃食是有一定制度的,想要吃得好些,那就得自掏腰包吩咐人去准备。 不多时,去驿站马厩给马匹喂食换水的程京墨,也搓着手从外边进来了。 他见伯仁还站着,自己倒是没半点顾忌,长腿一迈刚好就在太子殿下另一边的位置坐下,一抬头成了和姜令檀面对面了。 侍卫伯仁沉默寡言姜令檀不熟,但这个话多的黑衣小侍姜令檀却是熟悉的,当即抿唇朝他笑了一下。 程京墨本就是个话痨,白日和话少的伯仁一同驾车,他憋了一整天,就差憋出毛病来。 姜令檀朝他一笑,就如同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立马像献宝一样,从腰间挂着的荷包里掏出山楂丸:“姑娘吃吗?” “这山楂丸是我特地从玉京最有名的甜点铺子买的,我还有榛子、松子、枣圈、杏仁、山核桃和腰果。” “姑娘可有想吃的?” 姜令檀发疼的舌尖轻轻从口腔周围的嫩肉擦过,苦着脸摇了摇头。 程京墨不明所以,咔嚓咔嚓咬碎几颗杏仁,又把那鼓囊囊的荷包往伯仁面前推了推,伯仁没说话,但十分自然的伸手接过,垂眼默默吃了几颗山核桃。 姜令檀瞧着有意思,没忍住抬起指尖朝谢珩比划:“殿下不吃吗?” 谢珩还未答话,一旁的程京墨就道:“零嘴懈怠,主子自小就不沾这些……唔……” 伯仁在桌子下暗暗踹了程京墨一脚,他赶紧闭嘴。 姜令檀很是惊讶,看向端坐在桌前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 谢珩却像是没听见几人的对话一样,慢慢饮了口茶水,面上神情不变半分。 驿站的菜色很简单,新鲜采摘的山野菌子,一条清蒸桂花鱼撒了葱花,熬的浓浓的羊肉汤飘着几颗枸杞,还有一盘常见的烩时蔬,饭是粳米饭,与府里大厨用心蒸出来的软糯不同,大锅饭很硬上,难以下咽。 谢珩用得不多,只吃了山野菌子和烩时蔬,但也只略微尝了几口,就搁筷不用了。 京墨和伯仁两位侍卫,宛若饿死鬼投胎。 三菜一汤,都是极大的份量,除了姜令檀用的半碗羊肉汤和一小块桂鱼肉外,剩下的东西基本被他们两人一扫而光。 天冷,房间是驿站内顶顶好的,伯仁已经安排好了。 几人就坐在角落里饮茶,四人中,太子寡言,伯仁少话,加上一个不会说话的姜令檀,只有程京墨闲不住,从玉京风土人情说到梁州遍地的山矿。 姜令檀捧着小半碗已经快要凉透的羊汤,小口小口慢慢抿着,她舌尖疼得厉害,口腔包括喉咙连带着都有些肿痛,肩上的伤已经结痂,许是天冷的原因,也有些酸痛。 听到程京墨提到梁州的山矿,她心下一动,放了汤碗正要比划询问。 就听见驿站外传来一阵惊雷似的马蹄声。 不多时从外头进来三名衙役打扮的男子。 几人生得高大,腰间别着长刀,身上风尘仆仆外衣已经湿透了,是连夜赶路的模样。 为首的一人,寻了个靠门的桌子坐下,把腰上的长刀往桌面一拍,声音洪亮:“快把热茶端上来,冷死了。” “该死的天气,都入秋了,也不知是惹了哪座龙王庙,一开矿就落雨淹水,好端端的也不知从哪里渗出那么多红了吧唧的丹砂。” “老子婆娘的被窝都还没捂热呢,天都黑了……” 这处驿站的官员,与这群人瞧着像是相熟的,也不用递银子,立马就准备了热乎乎的大碗肉食,温好了酒水送过去。 “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可是新开的矿里出了问题?” “别说了,能出什么问题,不过是工部那群胆小怕事的东西,非得让我上玉京递折子。” “凉州的山矿,上边罩着的人,你又不是不知是谁?” 为首的壮汉往上头指了指,给那送饭食的管事悄悄比了个“六”的手势,能在玉京官场中称六,还是往上指的,恐怕也只有当今陛下的胞弟,曾经在兄弟中行六的成王了。 “主子,可需要属下。”伯仁眼眸闪了闪,低声请示。 谢珩轻轻合上手里的象牙小扇,扇柄在桌面上点了点:“无需。” 姜令檀听着那几人的对话,再加上他们官役的打扮,方才程京墨又恰巧提到了梁州遍地的山矿。 她不由联想到白日在书楼里,太子殿下从博古架上取下的那一支断成了两截的箭矢。 所以这次出行,可是和夏猎时那场“刺杀”有关? 姜令檀神色微动,小心翼翼抬眸看向太子,不想被他抓了个正着。 “猜到孤要带你去何处了?”谢珩看着她,语调缓缓问了白天在马车上,问过的同样问题。 不能说是猜到,只是这一路走的都是官道,程惊墨又恰好提了梁州。 梁州靠山植被丰富,又与雍州、荆州相邻,是南燕国国土的最西面,与漠北山脉相连的地方也有部分接壤。 她房中养了好些日的红令绿鹦鹉,之前听吉喜提过,也是从蜀地梁州千里迢迢送来的新奇玩意。 若太子没有派人去梁州探查什么事,怎么又会好端端送了只鸟到东阁。 这半月中,唯一发生的大事,也就只有那场刺杀了。 “可是梁州山矿,与刺杀时那根箭矢有关?”姜令檀压下心思,小心翼翼比划问。 她比划的是手语,动作借着衣袖遮挡,很是隐晦也不怕被人瞧见了。 谢珩没有否认,冷白的指尖沾了盏中茶水,慢慢写了两个字:“丹砂。” 丹砂她在书上看过,但想不明白丹砂和那箭矢有何种关联。 姜令檀想不到这不能怪她,毕竟她这些年能通过看书学到的内容有限,也并不知西靖国的十方山矿盛产一种玄铁矿。 只是那玄铁不是全黑,而是混了丹砂的血红色,天然形成的东西,难以模仿。 谢珩见姜令檀眉眼纠结,巴掌大的小脸也快皱成一团了,那俏生生的模样实在灵动有趣,就是有些坏心思地用“丹砂”二字吊着她,偏偏又不告诉她十方山矿这个最为重要的线索。 …… 姜令檀临近入睡,都没有想明白“丹砂”和刺杀有何种关联。 却突然想到白日三皇子错把她认作是司家嫡姑娘,恶狠狠说的那一番话。 三皇子虽然脸盲,但话却不会说错。 三皇子当时说的是:“本殿下才说要父皇把你送到西靖联姻,今日你就跑到太子哥哥身前告状来了?” 他话中意思,明明是恐吓司馥嫣,要把她送去西靖联姻。 可白日在书楼外,哭着求太子殿下的却是被吓惨了的寿安公主,寿安公主告状时,说的可是三皇子威胁要把她送去西靖联姻。 姜令檀百思不得其解,临近三更天,她嘴巴忽然疼的厉害,等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快睡过去时,又因为午膳和晚膳都用得少,被饿醒了。 睁眼望着黑漆漆的夜,身上盖的是太子那件宽大暖和的鹤氅,极淡的迦楠香 若有似无。 屋外。 伯仁从药箱里掏出吉喜早早就已经用瓷瓶分装好的膏药,压低了声音问:“殿下。” “这是吉喜准备的药,令檀姑娘还未用。” “可要叫姑娘起来?” 谢珩闻言抬眸,玉白的掌心握着瓷瓶缓缓收拢,语调却是极淡:“疼一下也好。” “学会教训。” “下回再闹小性子不服管教,会先好好想想,忤逆孤的后果。” 伯仁还想劝什么。 谢珩眼眸幽深,似冷冷哼了声。 “宠儿是不能惯的。” “犯了错,若不好好惩罚,就不长记性。” 第30章 第 30 章 嗔痴诸邪 外边下了一夜的雨, 那声音轻似垂柳拂面,枝条簌簌。 天色渐渐变明时,姜令檀蜷缩在鹤氅下的身子一颤, 浓睫缓缓睁开。 驿站条件简陋,又突逢连夜的雨,她能独自占天字号单间已属奢侈, 昨夜入睡前, 用铜盆装了水勉强洗漱一番。 这会醒来, 她喉咙肿胀干涩,身上里外的衣裳都被夜里渗出的冷汗濡湿, 四肢软绵没有半点力气。 早膳她只喝了几口伯仁特地去驿站后厨寻来的米汤, 那篮筐内放着的拳头大的包子和馒头, 她是一口也没碰的。 程京墨不如伯仁心细,他只当是姑娘家娇气,适应不了外边的风餐露宿,至于太子出行为什么好端端要带个姑娘随行。 用伯仁的话形容, 那就是程京墨出生时只长了一半的脑子,能记住玉京哪家点心铺子好吃,已经是他最大的功德,作为一个武功高强眼神清澈的傻子,也别指望那些弯弯绕绕的问题他能深想。 就像当初在暗卫营,太子殿下挑选贴身近卫时,在一众武功高强的少年中,唯独程京墨满目纯真向年轻的储君问道:“太子殿下, 玉京的点心好吃吗?” 太子沉默许久:“孤也没吃过。” 程京墨:“有机会,我替殿下多吃些。” “好。”太子笑了,把手里唯一一块代表明卫的令牌, 递给程京墨。 程京墨作为暗卫营年岁最小的孩子,也算是被各位哥哥们宠着长大的,他不出意外,又很是意外地成了太子殿下的侍卫。 …… 经过一夜休整,马车继续往梁州方向出发。 姜令檀上把鹤氅脱下,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一旁,伸手小心扯过车厢角落里放着的羊绒薄毯裹在身上,只露出一截脂玉似的雪白脖颈,湿答答的兔眸如陷了一泓春水,眼尾泛红,偷偷朝谢珩那边望去。 太子抚膝而坐,少有的随意姿态。 他手里握着一卷佛经,身前的矮桌上摆了盏清茶,侧旁还放着几个淡青色的瓷瓶,瓶子上贴着字条,是用比米粒还细蝇头小楷写的。 马车摇晃,低垂的车帘不时被山风卷起。 越往西走,天气越凉。 偶尔有细碎的光影,从外头树梢枝叶间隙落在他高挺峻拔鼻梁上,连带着整个侧脸轮廓像是镀了层银辉,冷白俊秀,贵不可言。 姜令檀有些坐不住,口中痛得厉害,她鼓起勇气往前挪了挪,想伸手偷偷去拿矮桌上的淡青瓷瓶。 谢珩终于抬头,搁下手里已经翻了一半的佛经看向她,声音温和:“愿意上药了是吗?” 姜令檀扯着肩上羊绒薄毯的指尖紧了紧,却沉默不答,视线落在青瓷药瓶上看了许久,然后很是坚定地摇头,她觉得也许再熬一熬,就不痛了。 谢珩看着她,觉得近在咫尺的少女眸色倔强十足,偏偏眼睑周围娇嫩的肌肤总是不受控制泛红,可怜惨了的模样,就像是被主人抛弃了的幼兽一般。 姜令檀忍着痛,等到午膳时辰马车停下休整时,她唇已经白得没了血色。 因为在野外,几人为了不浪费时间用的都是干粮,就算伯仁给她带了驿站里单独用油纸包好的白面馒头,她只咬了一小口含在嘴里,馒头干涩,贴在她喉咙内壁,结果连咽都咽不下去。 “呜……”痛到极致,喉咙不受控制发出一声呜咽声。 姜令檀浑身发冷,抬眸求助看向太子殿下。 这个男人生了一颗玲珑心,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像是没发现一样,沉默握着手里的书卷,垂眸居高临下回望她,唇角抿着凌厉的弧度,就是什么都不问。 姜令檀觉得自己的喉咙深处,一阵阵地发堵发涩,如同暴风骤雨般的疼痛,折磨得她连呼吸都变得微弱,攥着袖缘的指尖不受控制松开,所有的骄傲忌惮在顷刻间溃不成堤。 指尖攀上他宽大的袖摆,不敢用力,只能轻轻扯了扯。 那双犹似会说话似的眼睛,隐含清凌凌的水色,剔透易碎。 “太子殿下。” “求你……”她指尖轻颤比划。 “嗯?”谢珩视线落在她扯住他袖摆的指尖上,稍稍一顿,抬手搁下书籍。 按照他最开始的想法,就算她疼得受不住了,软着声音求他,他也应狠狠地冷上她几日,让她好好长点教训才对。 怎能任由她恃宠生娇,愈发没个规矩。 可她那双难受时隐含泪花的兔眸,黑如藤蔓上沾了水雾的葡萄,可怜兮兮瞧着他,隔着空气都觉得甜丝丝的,他难免动了恻隐之心,不再为难她。 “过来。”谢珩招手,声音压着,显得格外严肃。 姜令檀小心往前挪了几步,走到他身前,他坐着,她自然不敢站着,只能柔顺又乖巧地蹲下身体。 青瓷瓶里的膏药是出发前,吉喜分类准备好的,也不用刻意去配,小楼含蝉那次,她午睡时,他就亲自给她用过。 谢珩用滚热的帕子擦净手,再从一个精致漂亮的缂丝长袋里抽出不到两指节宽,四角圆润,薄如树叶的玉片。 玉片透光,放在他修长冷白的掌心里,像是入冬时节刚从天穹坠落的雪花,干净得令人不敢亵渎。 可就是这样的东西,要被他捏着探入她的口舌中,姜令檀根本不敢想到那画面。 “张嘴。”他声调一如既往地清淡,就像抹药这种事不过是医者仁心,哪怕他身份尊贵也正常不过。 姜令檀侧眸不敢看他,唇下意识还是抿着。 眸底纠结许久,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指尖有些慌乱询问:“殿下。” “能不能我自己上药。” “伤得不严重,就算看不到,应该也是可以的。” 谢珩闻言勾唇低低笑了,只不过那声音有些清冷:“孤从不勉强。” 沾了膏药,被他指尖焐热的玉片,塞到她手心里。 姜令檀指尖不由一颤,这才想到车厢里就这般大的空间,她要当着他的面,仰头把玉片伸进喉咙深处上药,这比起他亲手帮她,有什么区别? 不都是一样,令她觉得羞怯难言么。 姜令檀进退两难,车厢内又没有铜镜,但话已经说出口了,她又不能收回。 只好稍稍侧过身,避开他的视线。 玉片轻巧,抬手时她连手腕都是颤抖的,沾着膏药的玉探入口中,舌尖和内壁柔软的地方虽然涂抹不均匀,也勉强算容易,最难的是喉咙深处。 她仰着头,根本不敢用力。 就算是这样,当玉片往深她就不受控制,发出一声极细碎的气音,那声音娇得比那日在书楼含蝉,更令她难以启齿。 可无论如何试探,玉片上的膏药就是涂不到喉咙深处红肿的伤口。 约莫一刻钟后。 姜令檀眼睫还垂着珍珠一样的泪花,眸底的水色似是被山林的风吹得荡漾,她疼得浑身无力,像陷在云絮里。 就算这种事,再羞耻难堪,她依旧不得不求他。 谁让她,生来就怕疼,哪怕那样苦难生活在长宁侯府。 “殿下。” “帮我……”扯着他袖摆的指尖,已经力竭到泛白。 她明明不是哭,喉咙因为疼痛溢出的声音,却软颤颤含着哭腔的可怜,舌尖还残存着清凉的药味。 “嘘。” 谢珩伸手,霜白修长 的指尖抵在唇上。 他瞧不出任何情绪的漆眸,深邃似夜里无边无际的天穹,伸手,拿过她掌心握着的玉片。 重新沾了药,粗粝指腹抬起她白皙的下巴。 姜令檀红唇抿了抿,乖巧朝他张开。 脂玉般的雪颈微绷,仰出漂亮的弧度,犹如融在艳阳下的冰凌,有冰化水,软绵绵地呜咽,也不知是谁的眼底吸饱了诱惑。 玉片带着清凉的草药香,慢慢探入红润微肿的口腔内。 姜令檀略有不适,微蹙了一下眉心。 发热肿胀的口腔内壁,包括舌尖,霎时被一抹温柔的清凉所笼罩。 当玉片探入最深处时,因着生理上口腔内对于异物的反应,姜令檀掌心蜷紧,有些难耐,特别玉片贴着她喉咙深入,再慢慢滑出时。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羞涩感,灼的她忍不住做出吞咽的动作。 “呜……” 凉意,顺着口腔里忽然漫涌而出的津液,刹那间连整个胸腔心肺都是冷飕飕的,双颊不受控制泛红灼热。 他动作很慢,少有地认真。 因为离得近,薄热的呼吸落在她颈间,泛麻酥痒。 “殿……”姜令檀蜷着汗津津的指尖,勉强从喉咙内生涩地滚出一个字。 那单字音节,轻淡似落在风里,一拂就散了,偏偏落在谢珩耳中,似是这世间最灵动的呓语。 他知道她估计是受不住了,她这般腼腆,容易忐忑,一紧张就乌眸泛水。 又如何受得住,这样令她羞耻的举动。 不过是一个字,像是用了姜令檀所有的力气,背脊的衣服已经湿透,跪坐在地上的身体,不是有车厢壁撑着,估计得向后倒去。 终于…… “好了。” 太子殿下把沾了膏药的玉片,往矮桌上一搁。 长指从袖中扯出帕子,慢条斯理一根根手指擦过。 姜令檀捂着心口,如同溺水之人大口大口地呼吸,嫣红的双颊,像是沾染了天边霞雾,白中透粉。 美玉一样的脖颈上,沁着一层薄汗,沾在她毫无瑕疵的雪白肌肤上,似轻轻一掐就能溢出香甜的汁液来。 “谢谢殿下。”姜令檀抬眸,望向那双沉甸甸的深邃凤眸。 他不笑时,更显端方严厉。 可这一刻,她却从无欲无求的太子眼中看到了,不属于他该有的嗔痴诸邪。 这双眼瞳恍然间像极了,夜夜梦魇中那神秘的……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丹砂隐现 太子端坐在案前, 身姿笔挺,眉目清隽,素白的帕子搁在掌心里, 很是矜贵的模样。 “看着孤,作何?” 他修长指尖轻点案几,似笑非笑。 深邃眼眸暗含温润, 似透白的月光, 勾出清雅的弧度, 笼在那双含情似的瞳仁深处,是令人沉溺的淑人君子。 这双眼睛, 像么? 怎么会像呢。 完全不一样的。 姜令檀摇了摇头, 默默垂下眼睫, 神色看上去好似有点恍惚,搁在里头那点寥寥无几的疑惑,如萤火遇水,顷刻间消失殆尽。 …… 他们一行四人, 八月末时从玉京出发,九月初就已到达梁州地界。 虽路上只是走了六七日的功夫,可梁州的气温却要比都城玉京低上许多。 姜令檀从入了梁州地界开始,她身上裹着的宽大保暖鹤氅就没有脱下来过。 在这期间,谢珩亲自帮她上了几次药,看在口腔内壁肿胀的伤口以肉眼可见速度好转的份上,她只能压下别的情绪,没有再拒绝太子殿下的亲力亲为。 明明都已经入秋了, 却没几日晴天,雨也下得不大,就是断断续续没个要停歇的意思, 扰得人心绪不宁。 申时刚过,马车入城。 外头逐渐热闹,不时有各种吆喝叫卖声。 姜令檀跪坐在马车里,双手捧着一盏子热茶,小口小口渴着。 她有些好奇想撩开帘子去看,可上回被三皇子那么一吓,她对帘子就好似有了阴影,怕挑开后又看到三皇子那张神出鬼没的脸,估计能当场把她送走。 谢珩虽在看书,但也分了心思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瞧她小脸纠结的模样,大致也猜到上回是被谢三吓惨了。 他掌心摩挲着书脊,玉白指尖往前慢慢挑起帘子一角,外头天色阴沉,灰蒙蒙的,还有潮潮的水汽往里扑。 姜令檀紧了紧身上的鹤氅,虽有些犹豫,还是忍不住好奇抬眸往外看去。 天色未黑,周遭大多数铺子已早早就点上灯笼,因为靠近漠北,与西靖也只隔着雍州,宽阔的街道上人车熙来攘往,能看见各式打扮的行人和形形色色的商贩,热闹程度并不输玉京。 人多,谢珩和姜令檀待在马车里。 程京墨驾车,伯仁脚程快,他已经寻了城里最大的客栈,就算这个时节人来人往,但只要出手阔绰,依旧订到了天字号的雅间。 店伙计是个勤快的人,马车才在客栈门前停下,就已经十分热情迎了上来。 “贵客瞧着像是南边过来做生意的,近来梁州草药丰收,南边来的人多。” “这几日又接连下雨,唯恐雨水打湿了贵客的雅兴,若不嫌弃,驾车再往前走几步,客栈侧旁搭了棚子,棚子下头能停马车,也方便入店。” “主子?”程京墨拉着马车缰绳请示。 谢珩单手撑在桌案上,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算是应允。 小二也不怕雨淋,跑在前边引路,马车转了个弯,果然看到一个搭好的棚子,里面已经停了四五辆华贵马车,一旁还放着供马匹吃的干草和清水,后方陆陆续续又有车进来。 几人进了客栈,并不是很饿。 因为午间休整时,程惊墨也不知去山里如何翻找,竟然抓了两只山鸡,连带着端了一窝刚下的鸡蛋。 伯仁野外做饭的手艺堪称一绝,姜令檀吃了半碗鸡蛋羹,另加几口从鸡腿上削下来的嫩肉,她本来还想再吃一些,却被谢珩阻止了。 因为口腔发肿上药的原因,她近来吃得少,还以清淡软烂为主,那山鸡是伯仁用火熏烤出来的,就怕她一下子吃多了,胃里适应不过来,夜里就该积食难受。 姜令檀少有贪嘴的时候,许是前几日饿狠了,太子既然说了,食多伤身。 她很能克制,就没有再要。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为了赶路节约时间,多数时候夜里都是在官道旁的驿站休息。 马车虽然舒适,里面也垫了云絮一般柔软的褥子,姜令檀是闺阁女子从未出过远门,又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颠簸,等松懈下来,就感到很是疲惫。 谢珩应是看出来的,不疾不徐抬手指着最里间,语调淡淡:“好好洗个热水澡,再睡一觉。” “夜里若是不怕,也可独自在客栈休息。” “孤要和伯仁他们去渠郡。” 她如何敢一个人在客栈休息,眼下都九月初六了,离那神秘的嗜血贵人寻她,连十日都不到,加上又在外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 姜令檀摇头,指尖比划:“殿下若不嫌麻烦。” “带上我一同,可以吗?” 他身量高,她每次同他说话,特别是暗藏心思求他时,总会不自觉仰着脂玉一样的脖颈,那朦胧似琼花般的白,从她小巧的下颌一路蜿蜒往下,止于规矩扣好的衣襟前,落在眼中,反而成了一种道不明说不透,只有他知晓的诱惑。 “可能不太方便。”谢珩声音有些低。 不方便么? 有什么不方便的。 姜令檀听他这么说,以为他会拒绝。 没想到太子温和的声音顿了顿,继续道:“你若不介意,孤可以带你一同。” 此次梁州之行,她已经大抵猜到估计与矿有关,或更大胆些的猜测,应该是与上次“刺杀”的箭矢来源有关。 箭杆是北边常见的桦木所制,之前在长宁侯府时,她瑶镜台闺阁里有些衣箱就是桦木制成的,她不会认错。 唯一存疑的,也只有箭尖部位。 姜令檀一时也想不到,太子殿下所谓的“不方便”指的是什么。 她略微一犹豫,轻轻点头,指尖比划:“我不介意。” “好。”谢珩沉默须臾,颔首应予。 客栈的条件,自然比驿站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姜令檀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等头发半干,又美美睡了一觉。 迷迷糊糊时,听到外头敲门的声音。 她眼睛都没睁开,就被沾染了迦楠香的鹤氅一裹,连带着打横抱起,往外边去。 姜令檀吓死了,张嘴想要尖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嘘。”湿软的唇被覆着薄茧的指腹抵着,炽热的温度,耳边是她熟悉的声音。 “是孤。” 姜令檀顿时停止挣扎,两眼一抹黑地被太子殿下抱着,从客栈的窗子里翻了出去。 眼前宽敞华贵的马车,变成了狭窄简陋的青帷马车。 程京墨和伯仁都换成了粗布衣的书童打扮,太子殿下身上霜白色用丝线绣了层层叠叠宝相花纹的宽袍,变成了一身极素的棉麻直裰,像是孤高的儒生。 最令她心颤的是,他眉心多了颗极妖异的小红痣,以假乱真,就像生来就有的东西。 勾魂夺魄世无其二的仙人貌,犹似被血色浸染,藏了风月之情,显得含蓄又放浪。 这是? 姜令檀压下异样的情绪,那双好似会说话的眸子瞪得圆圆的。 好半晌,她抬手朝太子殿下比划问:“为什么你们都换了?” “我不用乔装打扮?” 她问得很认真,漂亮的乌眸清澈无垢,呆呆的模样让人瞧着就心情愉悦。 简陋的青帷马车帘子还未放下,话痨程京墨见她满目疑惑,当即热情洋溢解释:“姑娘不用。” “因为姑娘扮的是太子殿下的宠妾。” “嗷不……已经不是太子殿下了,是云中君先生的宠妾。” 宠?宠妾? 这是微服出巡?一开始就这么刺激的? “……”姜令檀眸色一颤,不可思议抬眸望向太子。 “你若不愿。” “孤不会勉强。” 谢珩唇角微抿,眉峰俊逸,比起平日华贵端方的模样,反而多了几分她从未见过的风流旖旎。 姜令檀一时有些犹豫,毕竟这可比听墙角有意思多了。 “想好了吗?”谢珩伸手解下腰间挂着的荷包,从里面摸了三枚铜钱,他两手合扣,把铜钱掷到马车内的松木桌上。 “孤方才卜了一卦。” “今夜恐有血光之灾。” 程京墨适时插嘴:“悄悄告诉你个秘密,太子殿下可是整个南燕国卜卦最厉害的人。” “殿下师承永明道长。” “殿下说有血光之灾,那必有血光之灾。” “血”字,对姜令檀而已就像是某种不能提的禁忌,她缩在鹤氅里软软的身子倏地一抖,之前那点犹豫顿时化作烟云。 “不会勉强的。” “殿下收留我,我能给殿下提供帮助,那最好不过。” 姜令檀在绝对的危险面前,她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屈能伸,指尖极快比划,就怕他下一刻会无情拒绝。 青帷马车破开黑沉如鸦羽般的秋夜,从那些隐秘无人知晓的暗巷穿过,约莫一个时辰已经到达渠郡,马车在某处华贵的府门前停下。 隔着老远,姜令檀都能听见里面的热闹,她抬手挑开车帘,正要自己下来,不想眼前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 她不由掌心一蜷,悄悄吸了口气,才抬手把自己秀白的小手放入他宽大的手掌心里。 “云中君先生来了。” 才下了马车,热闹的宅院里就有人迎了上来。 来人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美妇,寒风料峭细雨绵绵中,她手里还握着一把团扇,未语先笑三分:“奴家就说怎么近来梁州日日下雨呢。” “贵人逢雨,原来是先生您亲自来了。” “蓬荜生辉,这可是及时雨呐。” 谢珩颔首,算是应了,也不看那徐娘半老的妇人,而是侧身牵过姜令檀垂在衣袖下的小手。 “夜深露重。” “我这新寻的宠儿,淋了雨,夜里可要闹人的。” “莫要耽搁了。” 他语调含笑,尾音听着冷淡,却又如同带着钩子般长长拖着。 美艳的妇人赶忙把团扇往手心里拍了几下,脆生生道:“您瞧瞧奴家,恐怕生来就是个蠢玩意。” “见着您来了,就忘了其他的事情。” “您都亲自开口了,奴家怎么敢让雨淋了我们娇娇人儿的身子,若着了风寒那就是奴家的罪过。” 说着那美艳妇人声音一转,眼角余光暗暗打量姜令檀,试探问:“奴家往日想着退思园里各式各样的漂亮姑娘,您为何一个都瞧不上。” “原来是藏了难得一见的尤物。” “这美貌、身段、我见犹怜的模样,奴家这处地儿全部的姑娘加起来,恐怕都攀不上先生宠儿的十分之一,难怪您瞧不上花娘这儿的人呢。” 谢珩似笑非笑瞥了姜令檀一眼,握着她手腕的掌心稍稍用力。 她被他牵着,耳旁落得那些羞人的话,就算表情再镇静,耳廓也不受控制滚烫,好在这园子流光溢彩,恰好掩了她面上的红润。 姜令檀咬着唇,静静听着,太子殿下和那美艳妇人花娘,应是早就认识的,但打量花娘的神色,她应是不知道“云中君”的身份,不然也不敢这样调侃。 退思园亭台楼榭,她发现里面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梁上挂着各式各样精巧的灯笼,草木景色是别出心裁的奇特,穿过游廊花池如同镜子倒扣的水面,忽疑天上落,不似人间有。 这园子,不光是景,人也一样。 来往的小厮、仆妇,一个个都是规规矩矩,就算一路上看见的那些朝花娘行礼的姑娘,也全部都进退有度,模样气度一点都不输勋贵侯府家中,严苛规矩教养出来的世家贵女。 这一路姜令檀走马观花,直到她和太子殿下被那个自称花娘的妇人,领到一扇隐秘的花鸟玉雕屏风后头。 外边坐着人,像是在谈秘事,只是声音都压着,很是小心。 其中一人问:“那银矿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怎么就挖出了丹砂?” “还被雨冲得到处都是?” 另一人回道:“天要下雨我难不成能拦得住?” “依照六爷的吩咐,这些年从不敢放松半分,有那么多矿打掩护就连天子那边都瞒得死死的。” “谁知大水冲了哪家龙王庙,接连倒霉,还冲出那么多红了吧唧的丹砂出来。” “我都说先压着,不要报上去,你非派人去工部通报。” “既然都通报了,你又来怪我?” “晦气。” 姜令檀眨了眨眼睛,听得云里雾里的,但是“丹砂”二字,这几日已经是数次出现,恐怕也是其中的关键。 她不禁往前迈了一小步,还想听得仔细些。 却忽然听见太子殿下压着声音,极低了笑了下:“若是好奇?” “孤带你出去打个招呼?” 姜令檀登时就震惊了。 疯了么? 他们这是在偷听好不好,打什么招呼? 是打完招呼,拿她祭天么? 第32章 第 32 章 “不可以哦,再看要长针…… 姜令檀果然吓得纤瘦肩膀一抖, 也没来得及深想,本能躲到太子身后。 谢珩像是被她小举动取悦到,看着她因情绪起伏泛红的眼眶, 有些坏心思抿唇笑了下,用呓语般的声调缓缓道:“果然是个小傻子。” “逗你罢了。” 姜令檀眼尾刚泛出的些许泪花,霎时收了回去, 她以为太子殿下是要拿她去“祭天”, 结果他轻描淡写告诉她, 是在逗她? 心里腹诽,柔弱背脊却可怜兮兮颤了颤, 清凌凌好似会说话的大眼睛, 暗暗中骂得可凶了, 她觉得 自己背对着太子殿下,他总不会发现。 却不知,太子垂眸居高临下,把她脸上细微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瞧着怯弱胆小, 实际上敏感得很,若是把她那惊惶又可怜的小模样剥开,也不知内里藏着怎样一只张牙咧嘴的小东西,她总以为自己在他面前掩饰得很好。 “走吧。”谢珩唇角隐着一丝来不及收回的笑意,伸手隔着衣袖,握紧她纤细的玉腕,两人悄无声息从侧边一扇隐得极深的暗门走出去。 花娘就候在外面,见两人出来, 当扭着腰肢上前。 她也不问别的,就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手里的团扇都快被她摇出花来。 “说吧。” 刚才那些消息, 谢珩是满意的,他牵着姜令檀往前走,连头都没回,一眼就瞧出花娘欲言又止的心思。 花娘摇着团扇的手腕一顿,试探性问:“之前求先生您帮寻的那个孩子。” “可有消息。” “寻到了。” “你想见他?”谢珩唇角勾了勾,姿态优雅侧身回眸。 他瞳色很深,把花娘来不及掩饰的惶恐软弱,尽收眼底。 “我……”花娘张了张嘴,握着团扇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泛白,她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命门一样,双颊没了血色,眼中神采也渐渐淡去,像是触及了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算了。” “不如不见,今日是花娘唐突,请先生赎罪。” “下不为例。” 谢珩侧脸十分清俊,声音很平淡,沉黑的视线一闪,慢慢收回。 那股落在身上,宛若有实质的威压霎时一空,不过瞬息而已,花娘整个背脊已经被冷汗打湿,前方那道清冷孤傲打扮素净的身影,令她望而生畏。 就连心底那点隐秘的好奇,花娘都得藏得严严实实,不可探查,查之必死。 退思园很大,一路走来形形色色打扮的小娘子多不胜数,但总给人一种此处只是吟诗作对清雅之地。 姜令檀落后谢珩一步,穿过层层叠叠花木,绕过各色水榭,到了一栋宛若能登高摘星的小楼前。 她仰头看去,金丝楠木的牌匾上,龙飞凤舞书写“暖楼”二字。 花娘此刻已经恢复了那副美艳慵懒的模样,轻飘飘摇着小扇,笑颜如花道:“今儿千金宴,能入得了退思园内苑身份的客人,基本来了。” “楼里重新翻修,奴家费尽心思整了新奇玩意,正巧带您过去瞧一瞧。” 她说着,抬手撩起层层叠叠的纱帐,露出暖楼内别有洞天的景象。 姜令檀一点没有准备,差点就被里面至极奢华装饰,晃了眼。 “暖楼”其实是一座极大的圆形八角戏楼,但不同的是暖楼设计巧夺天工,内部自上而下掏空,用粗壮的金丝楠木做梁做柱,整栋楼是一个八卦阵的形状,内部有八个面,每一面都设有栏杆,精雕细琢令人叹为观止。 目之所及玉碗、金杯、象牙筷,就连垂下的丝幔都用金线银线穿着五彩的玉石玛瑙珍珠,没有一处不是极致奢华的。 这样的地方 姜令檀只是匆匆打量一眼,心底莫名便生出了一丝胆怯。 她回首,想要找伯仁和程京墨的时候,却发现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侍卫,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不见了。 抬眸往前看,除了太子殿下隔着衣袖握紧她雪白皓腕的那只大掌,他走在前边的身影也被浮云一样的轻纱挡着,若隐若现。 一路上由花娘引着,往上走了一层木质楼梯,再走到暖楼最正南面的雅间。 雅间精巧,倚着栏杆的那一面是正向戏台,垂着缥缈轻纱,若不刻意探出身子往外打量,那就是只听人声,不见人影。 栏杆很高,姜令檀往下看,她惊奇发现“暖楼”竟是下陷的。 她方才明明是从一楼进去,上了二楼,可现在却是三楼位置,纸醉金迷、酒肉池林,不知有多少活色生香。 “有趣吗?” 谢珩抬手,冷白指腹像是要从她微颤的眼睫上擦过,在半空中一顿,不疾不徐移开,掌心拨开垂在她身旁的薄纱。 这地方,恐怕比她书里见的那些青楼酒肆还要过分许多,她是女子,本应不该来这种地方才对。 自小养成的教养和规矩,让姜令檀想要摇头否认,但心底又不得不承认,这里有太多她没见过的东西,是有趣的。 谢珩得不到她的回答,也不恼,对待能取悦到他的物儿,他要比旁的多些耐心。 姜令檀被他看久了,不得不迎上他的目光。 清俊眉眼,眉心一颗极妖异的小红痣,明明她知道那红痣是假的东西,可依旧觉得凛然,以假乱真,就像是他皮肉里生长出来。 仙人美貌,沾染血色,唯独藏了无边风月。 这声音? 姜令檀凌乱的思绪,忽然被下方空灵的鼓点声打断,她不由踮起脚尖,垂眸往下看去。 花娘见她好奇,就在一旁笑吟吟解释:“暖楼重建后,奴家命人把下方戏台掏空了,用数十口大瓷缸填在里头” “这缸是试了千百种法子,用青瓷烧制的,每个瓷缸里,装了不均等的水,瓷缸上面再铺上一层极薄的金丝楠木做的板子,每一块板子又镶嵌阴阳鱼的形状的金银,金银内部中空,灌了好几层水银。” 说到这里,花娘献宝一样指着楼下:“奴家让退思园舞馆训练出来的姑娘,脱了鞋袜,光着白生生的小脚,手脚上再挂以金玲,翩翩起舞时,瓷缸连带着里面的水,还有阴阳相对的金银鱼,一起震动。” “那声音,是只有人间才能听上一回的仙乐。” 趁着说话的间隙,楼下陆陆续续有银铃声传出,层层叠叠的轻纱后面人影晃动,看得并不清晰。 花娘介绍完暖阁,很有眼色行礼,退了下去。 她能凭借一己之力,加上又是弱女子的身份,让退思园在梁州立足多年,若没有一颗剔透玲珑心观言察色,自然是不行的。 姜令檀面色还算镇定,但她微蜷的掌心已经快被汗水湿透了。 一路走来,直到进了“暖楼”她才算是瞧明白了,能进退思园的,恐怕都是极有身份的男子,而跟在每个男子身旁的那些姑娘,要么是楼里的姐儿,要么是外面带进来的。 所以在出发前,太子殿下会再三询问她愿不愿意。 所以? 姜令檀心口一悸,她现在的身份是他新寻的“宠儿”吗? “想明白了?” “怕吗?”璀璨如鎏金似的灯火,映在太子殿下眉心那颗刻意点上去,以假乱真的小红痣上,他漂亮得惊人的眼尾上挑,瞧不出情绪的墨瞳深邃异常。 怕。 怎么会不怕,对于那些未知的一切,才是最怕的。 姜令檀唇色白了一分,她还没来得及深思该如何是好,楼下的鼓点声越来越急,薄薄的金丝楠木板,震得下面的青瓷缸发出清脆的乐律,落在耳中,心跳不禁加快。 就在这时,暖楼周围下垂的纱幔,被细到近乎透明的丝线勾着,慢慢往上升,朦胧的薄纱拉开,露出三楼和二楼雅间内形形色色的人。 三楼清幽,每一面只设一个雅间,一共八面。 二楼拥挤,只有屏风隔出小小的空间,那空间最多只能容纳两人。 姜令檀悄悄看过去,她发现八卦阵作为外围,圆形作为内围的暖楼已经坐满了人。 三楼雅间宽敞,但里面只有一张金丝楠木透雕嵌螺钿靠背圈椅,而她们这些所谓的“宠儿”,要么倚在男人怀中,要么跪在男人脚边的软垫上。 “你若觉得勉强。” “孤唤伯仁送你出去。”谢珩语调很轻,落在她耳畔的声音,恢复了平日温和清润的模样。 他帮了她,那么多次。 她得念着恩情,就是她之前给他挡过箭,都到了这种程度,已经不是她能不能选择的问题了。 姜令檀唇角 抿了抿,幸好梁州已入秋,天气冷得厉害,她穿得也厚实。 垂眸压下心底各种纷乱的情绪,她在金丝楠木透雕嵌螺钿靠背圈椅下方的软垫,慢慢跪坐下,是乖顺柔美的模样。 雅间朝着下方的戏台子,姜令檀发现坐下后,她小小的身体反而藏在雕了花鸟竹松的栏杆后头,除了太子殿下外,谁也看不到她。 对于这个发现,姜令檀提着的一口气倒是松了,指尖慢慢比划着:“这样子,藏起来也是极好的。” “那你知道为何要这样吗?”谢珩似笑非笑看着她。 姜令檀就算是再聪明,她也想不到,为什么西楼的栏杆要做得这般高,又刚好雕刻了各种琳琅满目的纹样,能把里面的人,挡得严严实实。 太子殿下不解释,她也不敢问,毕竟作为感觉敏锐的小动物,对于某种看不见却存在的危险,她还是非常谨慎的。 楼下的鼓声渐渐停了,那些跳舞的姑娘也陆陆续续退了下去。 姜令檀仰头看向太子,指尖比划要说什么,就在这刹那间,她长睫骤然一颤,感觉到正对面一道十分凌厉的视线,正盯着她这处雅间。 下意识抬眼望过去,就看到正对面的雅间里,一身玄衣的男人怀抱只着轻纱的美人,美人用唇衔了一颗葡萄,正要喂进男人口中。 男人勾唇笑得妖异,玉一样的指尖捏住美人的双颊,葡萄破了,紫色的汁水流得他满手都是,他突然俯身吻向自己的手背。 如同隔着掌心,与怀中的美人接吻。 说不出的变|态扭曲。 姜令檀看呆了,还想再看。 下一瞬,视线被一只霜白的掌心挡住,太子殿下戏谑的声音似笑非笑:“不可以哦,再看要长针眼的。” “” 只是,那人是谁? 看向她这个方向,眼中带着明晃晃的杀意,不是对她。 姜令檀一个激灵,呼吸不自觉重了,耳畔是太子殿下柔和的嗓音缓缓道:“西靖贺兰歧。” 贺兰歧? 西靖那位据说被架空了权力的太子贺兰歧,那日三皇子不是说,要和贺兰歧去玉京的山里跑马吗? 他怎么在梁州渠郡? 第33章 第 33 章 千金一卦 “是不是很好奇?” “本该在玉京和谢清野跑马的西靖太子, 怎么会出现在梁州渠郡。” 谢珩俯下身,以极度暧昧的姿态,薄唇离她雪白柔软的耳廓很近, 嗓音低低问。 两人一坐一跪,他身下那金丝楠木透雕嵌螺钿靠背圈椅,像是特意做高的, 她就算极力仰着头, 估计也只能勉强把下颌靠在他膝盖上。 他们离得实在是太近了, 姜令檀忽然觉得这样有些不好,而且她明明什么都没问, 太子殿下如同拥有读心术一般, 把她脑子里的东西猜得一字不差。 平稳的呼吸不受控制乱了, 视线被他挡着,冷白手心上简洁的掌纹清晰可见。 下一刻,忽然天旋地转。 等姜令檀反应过来,不盈一握的纤腰被男人宽大有力的手掌箍紧, 柔软的身体,落入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怀中。 圈椅很大,她想挣扎,但他力气太大了。 她整个人压在他胸膛上,下半身没有一点支撑,亲密无间坐在他的腿间。 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姜令檀依旧懵着还未回神,雪白的后颈就被他有力的手掌心不容拒绝摁在他胸膛的位置, 她以侧着半躺的姿势靠在他怀里。 沉寂的空气中全都是太子身上那股好闻清冽,若有若无的迦楠香。 “不动。” “来人了。” “你若是被发现身份,会被贺兰歧杀掉的。”他的声线莫名沉哑, 不疾不徐,就像是在开什么无足轻重的玩笑。 姜令檀身体不受控制一抖,这样的混乱中她闭着眼什么都没看清,就听到雅间的门,被人由外朝内骤然推开。 太子抱着她,身子往前微倾,让她整个人都陷在他怀里,就好像是因为宠爱所以把她搂得更紧些。 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脖颈上,烫得灼人。 外边进来的人,姜令檀能清晰感觉到那视线在她背脊上一顿,又不动声色挪开,然后含笑的声音慢悠悠地说。 “知天地,晓万物,一卦值千金的云中君。” “久闻不如一见。” 这声音虽然是笑,落在耳朵里,让她感觉有股说不出的阴冷,就像是隐藏在阴冷洞穴里的毒蛇,但凡被他逮住机会,就要咬断人的脖颈。 “本君,之前卜了一卦。”是太子的声音。 他声线少了温润,多了一丝沉哑,有些玩味的语调,一点都不像他平日说话时的端方。 姜令檀秀气的鼻尖压他小腹上,都快呼吸不畅了,她受不住,就有些难受动了动。 却没想到,在这瞬间。 她的后背竟然被太子殿下不轻不重打了一下,隐含无奈的声音:“怎么不乖呢。” 他声音落下瞬间,掌心又摁着她脑袋往怀里压了压。 姜令檀羞得双颊不受控制泛红,脖颈烧得厉害,她明明知道,他并没有惩罚她的意思,只是怕她挣扎,不慎露出真容。 可这样的太子殿下,真的让她心慌。 …… 贺兰歧站在一旁,忽然就笑了。 他阴郁的视线落在谢珩眉心那颗漂亮的小红痣上,毫不掩饰地打量。 “孤这些年听闻先生好美人,当初以为是世人妄言,今日倒是令孤耳目一新了。” “先生作为修道之人,竟是荤素不忌的。” 贺兰歧隔着一小段距离停下来,漂亮的眉梢微挑,柔美的桃花眼眯了眯:“只可惜先生这模样,倒是与孤的一位熟人,生得实在相像。” “然而那人可恶,加之寡薄无趣,既不沾荤腥,又不好美色。” “孤每每惦记起他。” “都想杀了才妙。” 贺兰歧说完,那双比正常人浅淡一些的灰褐色眼仁闪了闪,若有所思,打量着眼前这位传言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云中君”。 暖楼下热闹喧天,雅间内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死寂。 “所以呢?” “既然想杀。” “那就杀了。” 谢珩轻轻一笑,伸手拿过搁在玉盘上的湿帕,慢条斯理擦净每一根手指。 白皙指尖捏了颗玉盘上的颗葡萄,不再说话,而是垂眸,把晶莹剔透的葡萄塞进了怀中少女嫣红的唇内。 姜令檀不敢抬眸,更不敢挣动,只能硬着头皮张唇咬住了男人指尖的葡萄。 可她没想到,葡萄被她含住了,太子的指尖没有要收回的意思,有些粗粝的指腹以极慢的速度,很是色\情地从她唇角滑过。 她长睫一颤,浑身紧绷,直接吓得愣住,口中含着的葡萄被她牙齿咬破了,顷刻间,来不及咽下去的淡紫色汁水,沿着她玉一样的天鹅颈落下,蜿蜒渗进薄薄的小衣里。 “贺兰太子。” “本君之前卜了一卦。” “太子今夜,恐是有血光之灾。” 谢珩长腿微屈,抱着姜令檀往怀里巅了巅,再抬眸时,墨瞳透着邪气:“夜深困倦。” “本君这新寻的宠儿,生来娇气又胆小。” “贺兰太子,难不成有听墙角的特殊癖好?” 贺兰歧冷哼了声,他今日想方设法也要来退思园参加暖楼的“千金宴”,就是因为之前有风声说云中君会现身。 云中君此人极为神秘,传言中,只要投掷千金,定能求他卜上一卦。 对于卦象之说,贺兰歧一向是嗤之以鼻的,他想见云中云无非是想确定这人到底可不可用。 等真的见了后,贺兰歧反而生出了几分踌躇。 南燕太子谢珩他不光见过,更是暗中杀过。 他没想到,两人除了气度不同,以及眉心那颗艳红小痣不同外,五官、骨相都极为相似。 反倒因为太像了,那种毫不掩饰的相似容貌,让生性多疑的他不确定了起来。 一阵风吹来,暖楼里光怪陆离的灯影落在贺兰歧侧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灰褐色瞳仁沉了沉。 他没再打算试 探什么,转身离去。 就在贺兰歧快走到门边的时候,他骤然回眸,极其锋利的视线像是要把人看透一样。 然后贺兰歧看到了传言中极爱美色的云中君,把怀中那个瞧不清面容的“小宠”抱了起来。 宽大袖摆遮了小宠的面容,脂玉似的脖颈绷直后仰,沾着淡紫色葡萄汁水。 冷白的指尖沿着那汁水,一路往下…… “呜……”姜令檀终于忍不住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呜咽。 她能感受到贺兰歧应该是走出去了,结果那凌厉阴冷的视线又扫了回来。 而把她藏在怀里的太子殿下,像是早就预料到贺兰歧的举动,指尖滑过她脖颈,带着一阵酥麻的痒意。 姜令檀忽然瞪大眼睛,因为他滚烫的唇,竟然擦着她微仰雪白的脖颈,舌尖刮过,舔净了上面的葡萄汁水。 直到——关门声响起。 意识仿佛飘散了,长睫被水浸湿,周遭朦胧不清,红润的唇,无意识张着。 她不敢去看谢珩,也不敢要求他放她下来,因为她身上力气像是在瞬间被抽干了一样,只能勉强靠在他怀里撑着身体。 空气中浮着凉意,他身上反而像火炉一样滚烫。 姜令檀想要逃离,但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她能明显的感觉到,暖楼对面,贺兰歧回去后,那冷厉的视线就算隔着极远的距离,依旧一瞬不瞬落在她的背脊上。 她心里只盼着,这场“千金宴”能快点结束,所有的事情已经超出她的设想。 “吓到你了?” 谢珩的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清润。 姜令檀很累,她闭着眼睛不想说话,小小的身体蜷着。 许久,她才轻轻点了点头,他吓到他了,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 “若累了。” “就睡吧。”谢珩看着她,眉头轻轻一皱,淡淡开口道。 他没想到姜令檀摇头,眼中还带着一点倔强,像是已经被惹得炸毛的小兽。 “嗯?”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勾唇笑了,鼻音轻哼。 姜令檀动了动,努力伸出指尖极为隐晦地比划:“殿下方才说。” “贺兰太子会有血光之灾?” “想要看?”谢珩挑眉,语调戏谑。 姜令檀诚实点头,难得一次没有掩饰自己的坏心思,她是把这一次的窘迫全算到了贺兰歧头上。 “好。”谢珩允诺。 不多时,千金宴的重头戏终于开始了。 姜令檀这才弄清,这极尽奢华的宴会,为何要叫“千金宴”。 琴乐声已停,楼下传来花娘的声音,像是在介绍今夜进行竞价拍卖的物品。 姜令檀皱眉听了许久,原来拍的都是奇珍异宝,还有大量的舶来品,以及从未见过的深海里的东西。 千金宴不光拍卖,也能典当, 只不过提供物品的卖家身份是保密的,而买家身份却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这也是退思园最刺激的规定,但凡进“千金宴”者,不能遮面,不能弄虚作假,所以来这里的人,大抵都是真实的身份。 往往这种时候,就不是因为想不想要,而是因为大家伙基本上都认识,要是抢不过就丢大脸了。 他们往往会因为争夺一件物品,一掷千金万金。 …… 今夜的重头戏,是西靖国十方山矿一块罕见的丹砂玄铁,别说是千金,就算是万金也难求。 毕竟这东西是制造削铁如泥兵器的上好材料,一直被西靖皇室的贺兰家族牢牢把控,就算有钱也难以搞到的东西。 听到“丹砂”二字,姜令檀蓦地睁大了眼睛。 她抬眸看向太子。 谢珩微不可察颔首,用极低的声音道:“孤有些好奇。” “今夜谁会买下它?” 姜令檀本以为太子殿下是为了丹砂玄铁来的,就算出千万金也值得,结果出乎意料,自始至终太子只是冷眼旁观众人争夺,他竟连出价的想法都没有。 两刻钟后。 那块稀少难求的丹砂玄铁,匪夷所思竟然被西靖太子贺兰歧用十万两黄金的价格拍走。 只是…… 姜令檀小脑袋瓜有些转不过弯来,这东西恐怕就是贺兰太子自己拿出来卖的,怎么又自己买回去了? 他这是吃饱撑着犯贱? 她走神时漂亮的眉心蹙着,清澈无垢的大眼睛里骂起贺兰歧,恐怕已经不止五百字。 就在姜令檀还想再继续的时候,上方一个冷冷的声音带着命令的语气:“孤不是说过。” “不许悄悄骂人。” 姜令檀再次被抓包,她被他有些视线严厉地盯着,不知所措。 千金宴一直持续到三更天结束,姜令檀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她醒来,就发现已经回到那辆有些简陋的马车上,依旧不见程京墨和伯仁。 她还有些迷糊,就一只修长的手捏着下颌一转,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 “孤允他的。” “血光之灾。”太子声音隐含笑意。 姜令檀看到拍下丹砂玄铁的贺兰歧,才骑马出了退思园,就被一群山匪打扮的人带刀追上。 嗯。 是一副要砍死他的模样。 果然是千金一卦,玉口断言。 第34章 第 34 章 一碗银丝面 空气透着雨后泥土与草木的清香, 在风里晃荡,秋夜成了蜿蜒流淌没有尽头的暗河。 马车内是凝固般的死寂,姜令檀脸上表情有瞬间的空白。 她之前想的还是太善良了, 只当西靖太子贺兰歧的血光之灾,最多是被掉下的花瓶砸成脑袋开瓢。 “他会死掉么?”她揉了揉僵冷的指尖比划问。 谢珩愣了一下,唇角勾起漂亮的弧度, 笑得有些耐人寻味:“不会。” “孤可不能砸了千金一卦的招牌。” 姜令檀点头, 眼底依旧不掩好奇, 她还想问什么,但谨记自己身份不能过分僭越, 只是蜷着双膝往马车角落挪了挪。 白腻纤细的掌心抠着车窗, 抬眸看向马车外边沉黑的夜色。 西靖太子贺兰歧早就跑得没影了, 后面跟着乌压压一大群山匪打扮准备砍死他的人,也跟着一起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里。 姜令檀在千金宴上小睡过一会儿,现在反倒精神十足。 她有些走神想着,太子殿下的侍卫伯仁和程京墨怎么还不出现, 她和殿下又该如何回去时,马车竟然动了。 不敢置信侧眸看过去,就看到如墨般清隽的太子,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车辕位置上,玉白掌心握着缰绳。 马车快速行驶在夜色里,只有车檐上一盏小巧的琉璃风灯,晃着昏黄的光晕。 夜风吹来,车帘飘动。 姜令檀坐直身体抬眸往前看去, 太子殿下清瘦孤拔的背影,似同清冽的山风融在一起,素白的棉麻直裰掩不去他沉金冷玉的矜贵气质。 之前在退思园千金宴, 他对她做的那些大胆又放肆的事,就像是她做了场荒诞离奇的梦。 “梦里”太子跌入凡尘,成了颠倒众生引诱她的男狐狸精,而她是他怀里不敢轻举妄动,且娇弱不能自理的小宠。 姜令檀抬手,冰冷的指尖按在雪白细嫩的脖颈上,那里被他触碰过的皮肤现在还是红的,虽然已经没了之前那种烫人的灼意,但那薄而冷厉的唇贴上她时。 不能再想了! 姜令檀狠狠晃了晃脑袋,眼底的水色像是要溢出来,恨不得赶紧把刚刚那些臊红的记忆甩出去才好。 可能是她摇头的动静太大,引得专心驾车的太子殿下回头:“怎么了?” 姜令檀莫名觉得紧张,蜷紧的指尖松开,只能胡乱比划寻了个问题:“伯仁和京墨他们怎么不见了?” 她这话引得谢珩低低笑了声,唇角抿着漂亮的弧度。 他们这一趟出玉京,什么事都做得隐秘,可从头到尾都没有刻意瞒着她。 “没认出来么?”谢珩问。 认出什么来? 姜令檀不解皱了皱眉。 直到太子殿下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黑沉沉能把人吞进去的夜色:“方才砍人的土匪头子。” ??? 所以? 姜令檀这才后知 后觉反应过来,带着一群山匪,挥刀要砍死贺兰歧的土匪头子,竟然是伯仁和程京墨乔装打扮的。 难怪自从进了退思园,这两人就悄无声息没了踪影,原来是去乔装打扮,换个身份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姜令檀一颗心跳得厉害,喉咙有些干,指尖比划没有停止:“殿下不拍‘丹砂玄铁’,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对吗?” “嗯。”太子笑了笑没有否认。 夜里风大他声音又轻,像是要把那极轻的声音吹散。 谢珩伸手,顺势放下了青帷马车前的竹帘,俊美无俦的身影,在竹帘垂下的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姜令檀坐在马车里,手心都是潮潮的冷汗。 她猜不到太子殿下的计划,是在客栈里就有的,还是从玉京出发前就已经算计了西靖太子贺兰歧的行踪。 或者是更早的时候。 所有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全都紧锣密鼓凑成了一堆。 姜令檀根本不敢细问,因为她想到夏猎遇刺时,她替他挡箭,总以为自己的心思天衣无缝。 如果太子殿下有心去查她这些年的处境,或是更隐秘的那些东西,总能查出线索。 他若知道那些事,还会再这样无条件庇护她吗? 姜令檀清冷娇俏的小脸,不由露出一丝紧张情绪,一颗心七上八下悬着,近来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的神经,也一下子绷得紧紧的。 马车回到梁州客栈,天都快亮了。 谢珩抬手掀起车帘,不出意外,里头的小姑娘已经睡着了。 小小的身体没有一点安全感蜷缩成一团,双颊红润,纤长浓黑的睫毛垂着,没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好在马车铺得厚实,褥子也都是换成上好的蚕丝锦缎。 晨雾潮湿,风也冷得厉害。 谢珩垂眸,那些被他藏得极好的危险从眼底泛出来,落在姜令檀身上的视线,就在欣赏一件无瑕还未雕琢的璞玉,往后如何皆由他随心所欲。 …… 姜令檀睡醒,已是未时一刻。 她神色迷茫四处看了一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客栈的屋子里。 匆忙起身洗漱,换了一身衣服,她才把发髻绾好,门外一个清润的嗓音适时传来。 “醒了,就过来用膳。” 姜令檀站在窗前,望着穿过菱花格窗落进屋子里的明亮的光线,她暗暗吸了口气,才出去推开侧边的房门。 太子靠在窗旁看书,修长的指尖刚好翻过一页纸,他连头都没抬,只是伸手指了指一旁的黄花梨木桌:“算着时辰让人送来的。” “再不吃就凉了。” 姜令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圆桌上放着一碗漂亮的银丝细面,面上铺翠绿的青菜,还有豆仁,以及切得像纸一样薄的卤肉片。 一旁放了三个小碟,分别的酸萝卜条、炸得金黄的花生粒和一碟子陈醋。 殿下怎么知道她若是没胃口,就喜欢吃这些。 之前在东阁,肩膀上伤还严重时,她吃不下东西,就会让吉喜特意给她弄碗银丝细面,加些青菜和切得薄薄的卤肉。 她吃面喜欢加醋,边吃边加,再配上酸萝卜条和金黄的花生粒,小小一碗,就能把她喂得心满意足。 姜令檀愣住,站在门口半天都忘了要往里面走。 谢珩挑眉:“不喜欢吗?” 他从小过目不忘,只要见过、听过的东西,就算是想忘也永远忘不掉。 姜令檀在东阁住着,每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吉喜会做详细的记录如实汇报,他每天临睡前扫一眼,虽然没有刻意去记,但全都印在脑子里。 他以为她该喜欢的,可看她霎时变得有些犹疑的神色,并不像是很喜欢的样子。 谢珩记得小时候,父皇若是去慈元殿看望母后,母后能给父皇准备一道爱吃的菜,父皇能欣喜上好几日,哪怕在他的记忆中,母后从来没有给过父皇好脸色。 难道不是这样吗? 就像他四岁前,在慈元殿玉兰花树下偷偷养的那些蚂蚁,他若心情愉悦,就会藏些粳米饭喂给它们,蚂蚁不会说话,就像她一样,他也从来不管蚂蚁会不会吃那些粳米饭。 谢珩眉心微蹙,却是没放在心上。 姜令檀垂下的指尖抠住掌心,匆匆垂下眼眸,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坐在桌前,慢慢吃着太子殿下准备的那碗银丝细面。 面有些多,她明明吃撑了,但还是想多吃些。 她不知道是不是碰巧,之前想吃会吩咐吉喜帮忙准备,但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就像小时候阿娘还在的那几年,她若在府中受了委屈,或字写得不好,阿娘罚了她,晚膳时总会给她准备一碗银丝细面算是安抚,也是她那些年中唯一的慰藉。 有时候府中苛待她们,送到瑶镜台的食物都不好,阿娘就悄悄给她做面,配着酸萝卜和炸的花生米吃,因为这是能保存很久的东西。 “不是不喜欢吗?” 姜令檀下巴被一只修长冷白的指尖轻轻挑了起来,她唇还沾着面汤显得格外莹润,一碗面都已经被她吃了一半,再吃下去夜里非得积食不可。 那双眼睛,比他想象中红得更厉害,漆黑的瞳仁像是被水浸饱了,长睫微颤,眼底渐渐逼出几分无措。 “喜欢的。” 姜令檀放下手中的筷子,伸手慢慢比划。 谢珩收手没再说什么,只当她不喜欢。 因为昨夜的千金宴,姜令檀本就有意避着他,眼下气氛更是糟糕。 正当她要寻个理由回自己房间时,门外传来程京墨的声音。 “主子。” “进来。”谢珩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拿起被他搁在一旁的书册。 程京墨大包小包走在前面,伯仁冷着一张脸落后一步。 姜令檀吸了吸鼻子,在伯仁经过她身旁的瞬间,她闻到了极重的草药味,好像是受伤了。 两人恭敬上前行礼,伯仁声音很低在汇报昨夜的行动。 程京墨则是把手里的大包小包往黄花梨木小圆桌上一放,压着声音小声说:“方才我敲了姑娘屋子的门,姑娘迟迟没有开门,我想着姑娘定是在殿下屋里。” “姑娘要尝尝吗?” “今早回来,我让伯仁哥哥陪着我,把附近糕点铺子都搜刮了一遍,这些据说都是顶顶好吃的。” 程京墨又叹了声:“不过梁州的糕点可真贵,铺子也少得可怜。” “我听糕点铺子的老板说,梁州糯米稀缺,别的州一斗才二十文钱不到的糯米,在梁州竟然卖到了五六十文,所以许多糕点铺子生意都做不下去。” 程京墨晚上赶路,又饿了一早上,他也不管什么糕点了,一边唧唧咕咕和姜令檀说话,一边挨个往嘴里塞点心。 等伯仁叫他过去回话的时候,他双颊塞得像松鼠一样鼓鼓的,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看看殿下又看看伯仁,一脸不明所以。 以前没有这个流程的,他的脑子不用回话的。 “殿……殿……” “咽下去,再说话。”伯仁暗中狠狠踹了程京墨一脚。 程京墨咽下点心,摸了摸莫名有些凉飕飕的脖子:“殿下。” 太子殿下的声音有些冷:“点心好吃吗?” 程京墨只觉背心一阵毛发,有些心虚想要摇头否认,对上太子温和得有些反常的视线只能诚实道:“好吃。” 然后他又不经大脑问了一句:“殿下想吃吗?” “属下让令檀姑娘分殿下一些?” 这话说完,他又被伯仁暗中狠狠踹了一脚。 程京墨觉得自己好无辜、好可怜,以及真的好蠢啊,为什么要问殿下吃不吃点心,殿下从小就不碰这些“玩物丧志”东西的。 “令檀姑娘?”谢珩似笑非笑,薄唇溢出的声音像是呓语,只有伯仁和程京墨听见了。 程京墨吓得脸一白,浑身僵硬,他依旧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依照伯仁踹他的次数,他知道自己铁定完蛋了。 漫长的安静后。 一只白软软的掌心伸向前,干净丝帕上包着一块点心。 姜令檀另一只手比划:“殿下吃吗?” “程侍卫买了许多,我吃不完的。” 谢珩看着丝帕里包着,做成海棠花形状的绿豆糕。 他沉默许久,然后拒绝:“孤不吃。” 姜令檀听程京墨无意中提过,太子殿下自小不沾零嘴,没 想到他竟然连点心都不吃。 这几天大家一起用膳,她也发现他吃得不多,基本上连荤腥都少沾,像是一种刻意养成的习惯,吃饭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每个人都会有不可触碰的禁忌,姜令檀也没勉强,用帕子把糕点重新包好,指尖比划提了个小小的要求:“我今日能不能去外面的街巷逛一逛,两个时辰就回来。” “逛一逛?”谢珩似笑非笑。 姜令檀认真点头:“是的,就想看看梁州的物价。” 谢珩没有立刻回答。 姜令檀以为他怕她一人遇着意外,就伸出细软雪白的小手指了指程京墨,慢慢比划:“殿下若是方便就派程侍卫跟着就好。” 程侍卫从来都是记吃不记打的,伯仁暗中抬脚都来不及踹,他立马开开心心点头:“殿下,左右无事,属下护着令檀姑娘,她也能安心逛一逛。” “……”伯仁内心哀嚎,算了让他死吧,没救了。 太子殿下果然没说话,清俊的面容上也瞧不出来任何不满的情绪。 唯有姜令檀一脸期待,程惊墨像个快乐的傻子,再次觉得自己是太子殿下最贴心不过的小侍卫。 直到半个时辰后,姜令檀戴上帷帽从她的房间出来时,发现站在外边等她的人不是程京墨,而是太子殿下本人。 她半晌回不过神,伸手比划问:“殿下,程侍卫呢?” 谢珩垂眸,指腹从袖摆上繁复的花纹划过,淡声道:“程侍卫伤了腿。” “左右无事。” “孤陪你去。” 嗯? 今日回来,身上有伤的不是侍卫伯仁? 姜令檀一时想不明白,加上心里惦记着糯米价高的事,也就没有细问。 梁州很大,好在他们住的客栈就在最热闹的地方,出了客栈往前走一段路就是当地最大的点心铺子,再往前走是酒楼,酒楼隔壁是售卖粮油米面还有成衣首饰的铺子。 人多热闹,姜令檀走走停停,真如她所言只是简单的逛逛,大多时候会问一问各类铺子里东西的价格。 她不能言语,幸好有太子殿下跟着,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懂手语。 约莫两个时辰不到,天色渐黑。 姜令檀和谢珩回到客栈,她路走多了并不是觉得冷,窗外穿堂而过的秋风吹起她脑袋上还未摘下的帷帽,露出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小脸。 眼睛又大又圆,不笑时也透着三分乖巧,若弯弯的笑起来,整个人都给人一种香甜软糯的错觉。 谢珩见她行礼准备退下,伸手在桌面上敲了敲,声音淡淡:“说说,你的想法。” 姜令檀往外走的步伐一僵,她的确发现许多不对劲的地方,而且有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想。 梁州位于南燕最西边,靠近漠北与雍州相邻,矿多富饶物价并不比玉京,粮食价格正常的情况下,只有糯米的价格贵得离谱。 那定然,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她并不是打算同太子殿下说,因为这事过于荒谬,她也是在书楼整理书籍时,从一本古籍中无意看到的东西。 姜令檀垂眸,神色也有些忐忑,就听到太子的声音既轻又淡说。 “孤瞧着,你不像是单纯好奇物价。” “这是梁州,南燕矿地。” “说吧,猜到了什么。” 姜令檀指尖比划:“能不说吗?” 谢珩挑了一下眉,墨黑的视线深得犹如寒潭一般。 “嗯。” “不行。” 姜令檀:“……” 被太子殿下看久了,那股无形的压力,姜令檀屏住呼吸沉默许久才比划问:“殿下可听说过糯米炼银的秘法?” 谢珩狭长的凤眸微眯:“有过记载。” “但据孤所知,梁州有金矿、铜矿、方铅矿。” “唯独不曾汇报有银矿。” 姜令檀提了个极其放肆的说辞,她比划道:“若是瞒而不报?” 谢珩闻言忽然就笑了,墨瞳内有赞赏一闪而过,低头与她对视:“你倒是大胆。” “根据南燕律法,私自采矿是重罪。” “你可知晓梁州的矿,是谁负责打理?” 姜令檀想了一下,然后诚实摇头,她不知道,因为书上没写。 谢珩往前迈了一步,居高临下,平静的声音却让她心惊。 “是成王。” “孤的六叔。” 成王妃同周氏关系极好,姜令檀之前被送给神秘贵人,她不是没想过是不是成王府的手段,所以冷不伶仃听太子殿下提起成王,她顿时吓了一跳。 但话都说到这里了,姜令檀只能硬着头皮指尖比划道:“臣女只是猜测,这些东西并不作数的,许是猜错了,方才的事殿下就忘了吧。” 谢珩笑了笑,别有深意说:“为何要忘了?” “伯仁。” “让人去查。” “除了丹砂外,连同银矿的事也一同查了。” “是,主子。” 姜令檀一下子就急了。 谢珩瞧着她有些慌张的模样,眼眸深处透着笑意,却也不点破,而是坏心思道:“今日你也累了。” “快些去休息吧。” “……”姜令檀一脸生无可恋。 她如何能睡得着,查的可是成王啊,天子一母同胞的弟弟,若一个不好,她不就成了挑拨兄弟关系的罪人了。 也不知道冤枉了成王,她被帝王查到,燕北的律法要判几年,还出不出得来。 姜令檀忧心忡忡,洗漱后躺在床上,彻底失眠。 …… “殿下。”程京墨一瘸一拐,双手捧着一个檀木盒子恭敬递上前。 “这是从贺兰歧那夺来的。” 盒子打开,里面的一块完整的丹砂玄铁。 玄铁沉黑,灯光下闪着血一样的暗红色,谢珩冷白指尖捏起盒子里的东西,托在掌心垂眸打量。 程京墨站在一旁满脑子疑问,可是他今天被打怕了,想问不敢问,憋得慌。 “说。”太子殿下终于大发慈悲发话了。 程京墨深吸一大口气:“殿下,伯仁今天踹了属下五脚。” 谢珩不想听他这个鬼话,冷冷道:“无关紧要的问题,你再问,那就去外边跪着清醒。” “孤瞧着你。” “眼睛痛。” “……”程京墨当场石化,他作为殿下的贴身侍卫,知道殿下一向话少,没想到殿下今日难得多说几个字,结果全部都是羞辱他的话。 程京墨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问:“还有一事,属下不知。” “这丹砂玄铁瞧着也就比两个拳头大一点,估计也就炼一把匕首,然后剩下一点边角料。” “属下实在想不通,殿下有何用。” 谢珩指尖漫不经心从玄铁上掠过,冷冷一笑:“孤用来通敌叛国。” “你觉得如何?” 程京墨脸都白了,结结巴巴道:“殿下?” “通……通?通敌叛国,这可不兴这样玩啊,属下还想跟着殿下长命百岁呢。”他吓得当场就想跪了。 谢珩伸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淡声吩咐:“伯仁。” “把他丢出去。” “越远越好。” 伯仁面无表情从黑暗中走出来,伸手扯过程京墨的后脖颈,直接把人给扯了出去,就怕程家的狗崽子,哪天把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气病了。 丢完程京墨,伯仁回来:“属下把人丢远了。” 谢珩点头,视线扫过伯仁受伤的左臂:“伤得严重?” 伯仁一板一眼回答:“小伤不碍事。” “贺兰歧伤得严重,他这次是偷偷出来,带的人少,已经连夜退回玉京。” 谢珩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声线愈发地冷漠:“三皇子这几日都在山里跑马?” 伯仁道:“暗探传回的消息。” “说是三皇子和贺兰太子去山里跑马,贺兰歧不慎掉下悬崖。” “这几日三皇子都派人在山里晃荡,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又瞒着消息不敢告诉宫里。” 伯仁猜想,估计这就是贺兰歧脱身的理由,就算一身伤回去,忽悠三皇子说悬崖下摔的,三皇子估计只会长叹一声,幸好没有摔死。 谢珩唇角微翘,朝伯仁挥手:“准备一 下。” “明日一早回玉京。” “让人把成王银矿的事捅出来。” “孤这皇叔,胆小怕死,唯利是图,孤等这个机会,实在太久,多年布置也该收网了。” 伯仁心下一凛,不敢有任何耽搁。 “是,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谢珩伸手,指尖敲了敲桌面,沉吟道:“明日路上多准备些糯米团子。” “告诉十一姑娘,银矿是她的功劳。” “是。”伯仁暗暗心惊太子的决定,不敢多言。 他和程京墨还有青盐三人,都是太子殿下的近身侍卫,京墨是明卫,他是暗卫,几乎从不出现的青盐是死士。 入秋前的那场秋猎刺杀,从一开始,除了意料之外的令檀姑娘,全部事情都在太子殿下的算计之内。 无论是漠北部族,还是南燕世族内部矛盾,以及西靖太子同小王派系之争,就算是两国这场不被看好的利益联姻,全都是棋盘上的黑白棋子。 太子殿下料定西靖贺兰歧一定会浑水摸鱼,果不其然闹出了丹砂玄铁做的暗杀箭矢,这种不打自招的举动反而让西靖排除嫌疑。 然后就是梁州玄铁矿冲出丹砂,谣传成挖出了西靖至宝——丹砂玄铁。 梁州入局,成了最重要的一环。 只有这样,太子殿下才能顺理成章,把这些年成王私下贪墨银矿的事放到明面上。 每一件事,环环相扣,但凡走错一步,必定暴露。 能够做到这样,恐怕也只有太子殿下这样深不可测的心思和城府。 想到这里,伯仁不由冷冷打了个寒颤,莫名有些同情被殿下藏入东阁的姜令檀姑娘。 第35章 第 35 章 十五月圆夜 卯时刚过一刻, 天色还是昏暗。 姜令檀忽然从梦中惊醒,带着疲色的视线,透过帐幔愣愣盯着屋子里那两盏睡前刻意留的灯烛。 刚才她又梦魇了, 半睡半醒睡得并不好,好不容易睡着,再醒来, 就彻底失眠。 已经九月初八, 距离十五月圆只剩不到七日, 就算这样日日跟在太子殿下身旁,她依旧不确定那神秘嗜血的人, 会不会趁着夜色把睡梦中的她悄无声息掠走, 就像上回在镇北侯府时那样。 每夜入睡前, 她总习惯性想让屋子明亮一些,似乎这样才能令她安心。 想到这里,姜令檀暗暗叹了口气。 一直等到天色大亮外头有了动静,她才慢吞吞起床洗漱。 …… 马车里, 姜令檀人还迷糊着,早膳也未用。 太子殿下斟了盏碧螺春,将那青瓷茶盏往她面前推了推,语调隐隐含笑:“昨夜没睡好?” 姜令檀有些羞恼,轻轻地抿了一下唇,大着胆子没有理他。 她明明起得早,等洗漱过后无所事事,竟莫名其妙靠在床榻上睡着了, 后来伯仁在门外喊她,她睡得太死听不见,程惊墨也喊了一回, 她依旧没有反应。 等到最后,外头破门而入,她是被那惊天动地的响声给吓醒的。 生平头一回睡得这样死,还被太子殿下撞见了,实在丢人。 “早晨新蒸的糯米团子。” “尝尝。” 谢珩伸手从食盒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把掌心里握着的东西往前递了递。 和煦的晨光透过车帘,在她和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暖晕,脂玉般的肌肤在阳光下是惊心动魄的莹润细腻。 姜令檀指尖蜷了蜷,伸出双手接过。 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做成葡萄大小的糯米丸子,还带着热气,一口一个咬在嘴里透着芝麻和花生的香气,甜丝丝的好吃。 吃到一半,姜令檀动作不由一顿,看看糯米丸子又看看太子殿下,半天才指尖比划问:“是银矿的事有了眉目是吗?” 谢珩笑了,视线不露声色从她沾了蜜汁润得厉害的红唇划过:“嗯。” “昨夜伯仁派人去查,已经得了证据。” 姜令檀握着油纸包的手心渐渐生了冷汗,她长睫一颤,指尖谨慎比划问:“殿下会如何处置成王?” 碧螺春的清香透过沸水散在马车里,太子殿下修长的指尖握着一柄象牙小扇,扇面在金丝楠木桌上敲了敲,发出细微的轻响。 “成王是孤的长辈。” “这一切,得看陛下该如何处置成王。” 姜令檀呼吸一窒,避开太子殿下的视线,她总隐隐觉得银矿一事,恐怕并不会这样简单。 但她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想其它,每过一日,她就紧张一分,眼看离满月十五越来越近,那股无时无刻笼罩在她周身的恐惧,每当黑夜来临时,像是要把她一口吞没。 转眼到了九月十四这日。 天气不好,连绵阴雨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 姜令檀醒来,冷眼看着窗外屋檐垂落的雨水,细软的指尖绞着袖缘。 她站在驿站最里间天字号雅间门外,数次想要鼓起勇气敲开隔间那扇门,水润眸底深藏的不安,如同要随着水光溢出来一样,清冷中犹带无助。 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明白就算自己就算求得太子殿下的庇护,但作为女子,她无法开口提出让太子同她睡在一个房间的荒唐要求。 就算伯仁和程京墨都是厉害的侍卫,可她并不想去赌那些万分之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而眼下唯一的万全之策,就是…… 屏风后头,姜令檀垂着眼眸,冷白指尖慢慢解开身上的衣带,墨黑如云般浓密的青丝用一根玉簪子绾着,一件件衣物褪下,直到薄薄的小衣被她攥在掌心里揉成了一团。 浴桶内有水,水是冰冷的。 加上入秋后,一场秋雨一场寒,潮湿翻涌的寒凉像是能把人冻住。 姜令檀深深吸口气,纤白指尖沾了沾那水,不过是细微的触碰,就冻得她玲珑有致的胸口微微起伏。 若是把整个身体浸入浴桶内,她不敢想象会有怎么样的后果,但她确定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生病。 姜令檀咬着唇,绷紧的足尖往前迈了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屏风后头忽有水声响起,伴着透骨寒凉,冻得她不受控制溢出的呜咽声。 一刻钟后。 姜令檀小脸白得如同浸在月色下的宣纸,没有半点人气,冰得发紫的指尖,紧紧抠着浴桶边缘勉强站起。 她眼前阵阵发黑,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泛着不正常的粉色,麻木没有半点知觉,全凭着一股狠劲重新把衣服穿上,然后昏昏沉沉倒在床榻上。 遍体生寒的冷后,姜令檀五感被火一样的滚烫取代。 外头有敲门声,是伯仁和程京墨的声音,她指尖攥着身下的被褥想要起来,可是使不出半点力气。 她身上像是被无形的枷锁扯着,随时能把她拖入没有尽头的深渊。 迷迷糊糊中,破门声响起。 “殿下。”是伯仁的声音。 姜令檀眨了眨眼,有些模糊的视线努力朝前望去。 太子殿下身姿如玉,一袭白月色宽袍,腰间系着绯色宫绦,阴雨天昏暗的光线落在他俊美的侧脸线条上,无端透着凌厉。 他一向克制,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 姜令檀浑浑噩噩中,觉得他一向温和的眸底,好像压着很重的怒色。 恐怕是她病糊涂了吧,姜令檀浑浑噩噩想着,烧得滚烫的指尖朝他伸出,苍白无力想要比划什么,可她才抬到半空中,又软软垂下。 屋内的气氛,凝得死寂。 伯仁和程京墨大气不敢喘站在屋外。 “把药箱拿来。” “京墨快马加鞭回玉京,让吉喜来。” 太子殿下的声音很沉,下颌紧绷着,冷厉视线扫过屏风后方,地上未干的水渍和没来得及收拾干净的浴桶, 他擅长审讯,城府更深得可怕,屏风后方留 下的那些东西,她手段还是太嫩了些。 昨夜让人送的水,放到今日清晨用来沐浴,入秋的天气,真是好大的胆子。 谢珩冷笑一笑,她真的不会以为,他看不出来她做了什么? 是怕过了今夜就是十五满月,怕嗜血的那个“他”有通天手段再次把她掠走,所以用了这样极端的法子把自己弄病,这样就有充足的理由能让身为太子的他顺理成章留下。 她就这样笃定,他正人君子的品行? 谢珩凉薄的唇抿着,嘴角含了一丝冷意。 瞧见她病成这般模样,他觉得自己不该愤怒的,毕竟无论是什么,做错了事情,就要受到惩罚。 生病也是对她的一种惩罚。 可情绪里,却又生出一种他这些年从未有过的愤怒。 有时候她太聪明了也不好,因为总能想出许多惹他生气的事。 “主子。” 伯仁拿来药箱,十分自觉退到外间。 谢珩面无表情从药箱内拿出一个精巧的白玉瓶,玉瓶中倒出一颗暗红的药丸。 药丸遇水化开,然后用瓷勺一点点贴着她微张的唇喂进去,有些来不及吞咽的,从她苍白的唇边流下,然后被霜白的指尖缓缓抹去。 半梦半醒间,姜令檀不忘伸手,紧紧扯着太子殿下的衣袖,那绣着银丝佛莲宝相花纹的袖摆,就像是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救赎。 吃了那粒药丸,姜令檀身上的高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退,就在谢珩暗暗松一口气的时候,高热不过一刻钟,又汹涌地席卷而来,反而烧得更厉害了。 冰冷的掌心从她光洁无瑕的额心摩挲过,落在她烧得通红滚烫的脸颊上,明明烧得都没有意识了,攥着他袖摆的指尖却是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不放就不放吧,谢珩坐在榻旁不由想到,这样子被人攥着也挺好的。 他养着她,她吃得少,性子又讨喜,放在东阁里藏着,每日见一见总能在无意间逗他愉悦。 只不过,下回得多派些人暗中盯着她,以防她再自作主张弄伤自己。 凉夜,雨停。 皎洁的月辉,透过枝丫树丛洒入屋中,是一种苍凉的银灰色。 子时一过,就是十五。 谢珩深邃的凤眸深处,似有暗红色的冷光闪过。 锦被慢慢扯开,姜令檀软软的身体,被有力的手臂抱起,缓缓搂进怀中。 她已经退热,只是人来未醒,烧了一整日,像是把身上所有的温度都烧没了,这会子手脚冰凉。 修长冷白的指尖,从她荏弱白皙的玉颈抚过,接着是秀致小巧的下颌,漂亮无一丝瑕疵的眉眼,最后停留在她手腕上薄似冬冰的皮肤。 下方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流动的血液,对于今日蛊毒复发的他而言,无疑是一种诱惑。 烛光泛着冷色,犹似轻纱笼在少女薄如蝉翼的肌肤上。 谢珩唇色很白,俊逸清隽的眉心微蹙,覆着薄茧的指腹最后在她手腕肌肤上点了点,落下一个淡粉色的印记,他像是在努力克制着身体内即将爆发的欲望。 秋夜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而身体深处那些被压制上的疯狂与贪婪,随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蔓延滋生,随时能把人的理智吞噬。 …… 翌日清晨。 姜令檀从昏迷中醒过来,她浑身没有一处不痛的,身体的每一寸血肉像是被马车撵过,连动一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 “姑娘醒了?” 还未看清站在床榻旁的人,就被她脆生生的声音惊着。 是吉喜。 她怎么会在驿站里? 姜令檀纤长的眼睫眨了眨,不是幻觉,她依旧在驿站的客房里。 吉喜肉乎乎的小脸上是她熟悉的表情,她眼底都是血丝,瞧着像一夜未睡,快乐的模样也掩不去脸上的疲色。 “你怎么来了?”姜令檀指尖比划。 吉喜端了温热的蜜水上前,语调有些哑像是凉风吹多了,风尘仆仆头发丝上还泛着潮潮的寒气。 “姑娘病着。”吉喜避开姜令檀的视线,轻声解释。 “殿下和伯仁、京墨都是男子,自然不好亲力亲为照顾姑娘。” “幸好这座驿站离玉京已经很近,殿下就派京墨快马疾行,连夜把奴婢接来伺候姑娘。” 一场高热,让姜令檀有些恍惚,她记得高热不退时太子殿下是在的,后来记忆很是凌乱,只记得身上时冷时热,最后被人搂紧在温暖的怀里。 窗外空气透着秋雨后泥土的芬芳,姜令檀习惯性用脸颊在被窝里蹭了蹭,这时候她才骤然发觉,身下锦被已经换过新的,身上**竟连小衣都没穿,苍白的脸颊生出些许薄红。 吉喜来了,应该是吉喜帮她换的衣裳吧。 姜令檀掌心扯着锦被,看向吉喜。 吉喜喂她喝了几口蜜水,撒了个谎,小声说:“姑娘高热不退,身上衣裳全都湿透了,奴婢怕湿衣穿在身上加重病情,就做主把姑娘身上的衣裳都换了。” 姜令檀朝吉喜笑了笑,她怕拖得太久耽误了太子殿下的要事,指尖正要比划。 忽然她眸光一顿,食指上有一处破了的伤口。 吉喜扫了一眼,知道那是咬痕,但她却不能明说,只能犹豫问:“姑娘昨日沐浴,可是摔了?” “这伤口夜里奴婢已经给姑娘涂了药,看着像是在哪里蹭伤的。” 虽然指尖出现了莫名其妙流血的伤口,让姜令檀心底生出隐隐的不安,可经过吉喜提醒,她想到自己用冷水沐浴后整个人昏昏沉沉,也许是在哪里蹭伤也不一定。 只要身上没有痕迹,就应该不是那嗜血的神秘人,若是他出现,定是会让她身上青紫好久,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喝完小半杯蜜水,吉喜拿了干净衣裳伺候她穿上。 用过早膳,姜令檀都不见太子殿下的身影,她终于没忍住指尖比划问:“殿下是先回玉京了吗?” 吉喜摇头小声道:“昨日殿下照顾姑娘许久,今儿听伯仁说,殿下今日好像是病了。” “不过应该是没有大碍的,只不过是怕病气传染,不许人探望。” 病了? 姜令檀一愣,急急比划问:“可是因为昨日被我这传染了?” 吉喜当然不能告诉姜令檀,太子殿下因为昨日她高热不退,只能一直克制着身体里的蛊毒,虽然最后不慎咬破了她的指尖,用了鲜血压制。 但十五月圆这日,蛊毒发作他饮血后并不能离‘血主’过近,否则这样会控制不住欲念,想要再次咬破她的肌肤,直到饮到鲜血为止。 太子只能寻了生病的借口,把自己关在屋内。 吉喜轻声劝道:“姑娘莫要多想。” “殿下只是车途劳顿受了寒气。” 姜令檀伸手掀开锦被就要下床,指尖比划:“我想去看看殿下。” “姑娘。”吉喜神色一变,慌忙阻止。 她握住姜令檀雪白手腕的掌心都没有用力,就被她红了的眼眶一烫,指尖霎时失了力气,吉喜心脏跳得厉害,慌忙追了上去。 好在伯仁就守在门外:“令檀姑娘,殿下病着。” “交代属下,若姑娘来就请姑娘回去,殿下只是小病,但千万不能把姑娘传染了。” 姜令檀心底全都是自责,她好似要哭出来,眼尾红得犹似染了胭脂,可惜她不会说话,门又关着,就连想问问他好不好都好似天方夜谭。 就在她心底纠结要不要贸然敲门的时候,屋内传来太子殿下清润中夹着些许嘶哑的声音:“令檀姑娘。” 姜令檀呼吸一顿,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喊她。 他嗓音淡淡的:“孤没事。” “不必担心。” 谢珩靠在门边,鼻息急促,瞳仁隐隐发颤。 那种对于嗜血的暴虐和渴望一直控制着他的情绪,苍白的脸颊上浮着冷汗,骨节分明的掌心撑在膝上。 深不见底的墨黑瞳仁里,有几股情不明绪纠葛交缠,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微微发抖,脖颈周围青筋浮现,也不知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嗯。”姜令檀站在门前,她双手交握成拳头,尽全部的力 气,喉咙十分艰难,说了一个声音。 生涩破碎,低得像是梦中无意识的呓语,就连站在门边的吉喜都没注意到这样的声音。 屋内,谢珩听到了,他凉薄的唇抿出了笑意。 之前想好的,等回了东阁后他得寻了借口,好好打她一次手掌心,让她记得不能拿自己身体作为筹码的教训。 可随着姜令檀这声若不可闻的“嗯”,他像是被安抚到,心底暴虐的情绪得到安抚。 也许自己不该同她置气,她怕嗜血的“他”,拿身体健康去赌只是被逼无奈。 “姑娘。” 吉喜低呼,伸手扶住姜令檀快要站不稳的身子。 “奴婢扶你回去,你病着未好。” 姜令檀捂着生痛如吞了刀子一样的喉咙,虚弱点头。 到了晚间,吉喜给她把脉,脉象已经基本趋于平稳。 她这病主要是用冷水澡折腾出来的,身体着了寒气,加上心里压着事又一路疲劳,自然来势凶猛反反复复。 好在当时太子殿下用药及时,又照顾得细致入微。 高热退下不久,吉喜也赶到了驿站,姜令檀醒来发现神秘嗜血贵人不在,她逃过一劫,高悬许久的心终于落地,她这病自然好得快。 等到第二日清晨,姜令檀已经基本恢复正常。 她有些惊喜看着突然出现的太子殿下,指尖比划:“殿下今日可是好了?” 谢珩颔首,朝她温和一笑时,清隽的眉眼像化开的水墨,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透着浑然天成的矜贵。 马车重新上路,姜令檀身上裹着鹤氅蜷缩在马车内,手里捧着一盏热茶。 这回她倒是乖顺懂事,太子殿下抬手她会主动给他递书,太子殿下若是渴了,视线只要不经意从茶盏扫过,她立马倒了茶水双手递给他。 若不是男女身份有别,估计姜令檀恨不得给他捶捶肩,捏捏背才好,因为她觉得太子殿下“病”了,八成是她传染的。 伯仁驾车,程惊墨先行回了玉京,吉喜骑马跟在马车后方。 入秋后,玉京的天气也开始转凉,姜令檀好几次伸手挑开窗帘,指尖朝吉喜比划:“吉喜你真的不上马车吗?” “太子殿下同意的。” “殿下仁慈贤善,不会计较的。” 吉喜小脸都给寒风吹白了,别说上马车避风了,她恨不得现在就跑马回玉京东阁,离这辆华贵无比的马车越远越好。 在吉喜的认知里,整个东阁的侍卫婢女,包括最天真无邪好骗的侍卫程京墨在内,没有人会觉得殿下慈悲为怀,更没有人会觉得殿下待人谦逊。 若论心思缜密,手段狠戾,这个世间就没人比得过殿下万分之一。 吉喜驱马,越跑越快。 她可不想当太子殿下眼中十分碍眼的小丫鬟,不然殿下一怒之下把她丢去西靖荒野求生,那才叫大事不妙。 …… 马车趁着夜幕,悄无声息回到玉京东阁。 有丫鬟早早候着,簇拥着姜令檀回去洗漱用膳。 如同乌墨笼罩,散不尽的浓夜,暗卫悄无声息退去。 书阁二楼。 谢珩背手站在窗前,远处荷池映着月辉波光粼粼,模糊中泛着森冷。 “主子。” “武陵侯到访。”伯仁站在书楼门外请示。 “嗯。” 武陵侯应淮序生得高大,单看身形就知道,他恐怕是带兵打仗的厉害将军,意气风发,眉眼间透着谁也不服的孤傲。 “藏在梁州半个月,我以为你在那里寻了宝贝,不打算回来了。” “程京墨已经把消息送到,殿下可有什么打算?” 应淮序比起程京墨和伯仁,他和太子殿下相处更多了几分熟稔,自己伸手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后才似笑非笑问。 谢珩头都不回道:“梁州退思园宝贝无数,不如孤派你去梁州见一见那些宝贝?” 应淮序笑了笑,似早就料到:“非去不可?” 谢珩眼睛微眯,声音清冽:“非去不可。” 应淮序点了点头:“什么时候出发?” “今夜。” “若迟了,寿安该闹着向陛下请求赐婚。” “你若拒绝,她可要哭的。” 谢珩就像是无意提了寿安公主,又提了赐婚。 应淮序闻言,端着茶盏的掌心一抖,滚烫茶水洒在他手背上,眨眼间就红了一片。 两人站着,谁都没说话。 最终是应淮序打破沉默:“我知道。” 谢珩视线落在应淮序顷刻间变得有些落寞的背影,顿了顿:“早去早回。” “好。” 月上枝头,夜深露重。 玉京皇宫长秋宫寝殿,华灯璀璨。 赵贵妃闭着眼睛趴在美人榻上,魏嬷嬷拿起一旁香膏化在掌心里,动作轻柔细细涂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秋日凉爽干燥,她莫名生出烦躁,只香膏涂在身上,一时半会难干透,就得黏腻腻地沾在肌肤上,湿冷得令她喘不上气。 “算了,今日不涂。”赵贵妃微蹙,有些烦闷朝赵嬷嬷摆手道。 魏嬷嬷沾满黏腻香膏的掌心一抖,赶忙温声劝道:“娘娘可还因二殿下的事烦心?” 赵贵妃抿了下红艳艳的唇,眸色更冷了。 “倒不是因为本宫那不争气的皇儿。” “只是近几日,总觉得惴惴不安。” 魏嬷嬷笑了笑正要出言安慰,一个内侍打扮的小太监慌张跑进殿中进:“娘娘。” 赵贵妃眼神陡然一沉:“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小太监抖着身体,小声道:“宫外传来消息,武陵侯应淮序连夜疾驰往梁州去了。” “梁州?”贵妃一震,声音不由尖锐起来。 “好端端去梁州作何?” 小太监紧张道:“奴才听说陛下身前伺候的福公公说,前些日梁州连下了许多日的雨,淹了一些山矿,矿里冲出许多红色的丹砂。” “梁州的官员往玉京递了奏折,说是挖出了西靖国宝——丹砂玄铁。” “武陵侯去梁州,会不会因为这个事,太子也想分一杯羹?” 梁州山矿有什么,赵贵妃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几年她与成王妃走得近,矿里的事她也插手不少,怎么可能挖出丹砂玄铁,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丹砂哪里都有,但丹砂玄铁只有西靖十方山矿有,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忽地,站在一旁捶腿的魏嬷嬷变了脸色:“娘娘。” “娘娘莫要忘了,武陵侯负责探查夏猎时太子遇刺一事,据说当时太子中的箭,就是西靖国丹砂玄铁制成的。” “若有人要陷害娘娘,把武陵侯引去梁州。” 赵贵妃闻言心底咯噔一声。 梁州若不细查,暗中那些银矿总能瞒天过海,若因太子遇刺掘地三尺! 赵贵妃根本不敢深想,背脊的衣裳转瞬间被冷汗浸湿,她声音干涩:“快。” “想办法。” “让成王妃进宫一趟!” 第36章 第 36 章 当断则断 夜已深, 长秋宫殿内灯火通明。 贵妃赵聆风有些烦躁倚在美人榻上,细长上挑的柳叶眼半眯着,眸底阴霾重重。 成王妃童氏亥时一刻入的宫, 下了马车,她被引路的小太监一路催着走。 宫道风大,夹着湿凉的寒气扑在脸上, 这样冷的天, 才走到半道背后衣裳就全被冷汗浸透了, 沾在皮肤上像是三九天里的冰凌,凉飕飕的直往血肉里钻。 “贵妃娘娘。”成王妃捂着心口粗喘, 朝主位上的赵贵妃行礼。 若是以往, 赵贵妃哪里会冷眼看着成王妃真的跪拜下去, 多数时候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立马会有宫婢上前扶她入座。 空荡荡的大殿灯光如昼,成王妃面色苍白,双膝结结实实跪在青砖上。 好半晌, 她才听得赵贵妃的声音冷冷道:“先起吧。” “赐座。” 魏嬷嬷端了绣凳放在成王妃身后,成王妃好似被赵贵妃之前的态度吓到,堪堪挨着绣凳边儿坐下去,神色越发恭敬:“臣妇不知,娘娘深夜召唤是为了何事。” 赵贵妃细细打量成王妃脸上的表情,许久她才压了声音问:“太子遇刺,那箭上用的是西靖丹砂玄铁所制的箭尖,你可听说过。” 成王妃心脏猛跳, 用帕子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颤着声音说:“臣妇听王爷提过。” “因为夏猎时闹出刺杀的祸事,丹砂玄铁是西靖十方山矿独有的东西, 南燕与西靖的联姻为此耽搁了,人选陛下至今还未定下。” 说到这里,成王妃忽然面色一白,连坐都不敢坐了,慌忙跪倒在赵贵妃身前:“娘娘,您你该不会是想让永 平去西靖联姻吧?” 赵贵妃见成王妃脸上的害怕不像是假的,她伸手挥了挥:“你先起来,此事与你女儿永平郡主无关。” “前些日梁州连着大雨,矿里冲了许多鲜红的丹砂出来,结果不知是哪个蠢货私下煽动,竟说可能是丹砂玄铁。” “丹砂和丹砂玄铁是一样的东西吗!竟然还真猪油蒙了心,暗中写了折子送去工部,现在折子已经被工部的人呈到陛下御前。” “陛下今日连夜派武陵侯前往梁州,就是为了探出矿里冲出来的那些东西,可是太子遇刺的丹砂玄铁。” 梁州矿藏了什么秘密,成王妃作为成王的枕边人,又是成王和赵贵妃之间传话的耳报神,她多多少少是知道的。 若冲出的丹砂玄铁是真那还算好,若是假的,以武陵侯应淮序的手段恐怕是要掘地三尺的找证据。 到时候把银矿的事情牵扯出来被陛下知晓,那恐怕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想到这里,成王妃的脸色比之前还白:“娘娘这这、这明摆着,就是有人要拿太子遇刺一事来陷害娘娘。” 死气沉沉的宫殿内,赵贵妃看不出喜怒的目光,一寸寸从成王妃脸上划过,再落到她有些干瘪瘦长的身体上。 成王好色,极度偏好体态丰腴的妇人。 成王妃模样并不得成王喜欢,但她足够聪明,依着成王的喜好给他纳了无数的美妾,就算夜里留不住成王,但只要是在人前,成王都会因为她识大体又懂进退,给她足够的体面。 赵贵妃长指掐着掌心,声音再次恢复平静:“你先回去,告诉成王莫要乱了阵脚。” “还没到寻死觅活的时候,梁州的银矿若真到了保不住,大不了自断一臂,把东西拱手让出去。” “但这栽赃嫁祸的事,你想办法去探一探辅国公府司家的口风,让成王也在暗中好好查清楚了。” 赵贵妃既然主动提到司家,成王妃也不傻。 她立马就想到了寿安公主谢含烟的生母司榛月,被陛下视作白月光替身的司妃娘娘。 这位司妃娘娘虽然只有一个女儿,但她是已逝皇后娘娘同父所出的庶妹,太子殿下血缘上的姨母。 从情理来说,司家不太可能刺杀太子,但往往越不可能的事,就越出乎意料。 长信宫寝殿。 司榛月用手里的金簪,拨着烛芯,声音慵懒含了笑意:“所以成王妃在长秋宫一直留到近三更天,才回去?” “是,国公爷派人传来消息,武陵侯应淮序奉陛下旨意,今日连夜去了梁州。” “太子殿下遇刺受伤后,除了陛下宣召,剩余时间都留在东阁养伤,寿安公主和司大姑娘之前去见过一回,据司大姑娘说,殿下身上药味浓烈,重伤不像作假。” 司榛月丢了手里的金簪,接过江嬷嬷递上前的帕子擦手:“贺兰歧呢?” “贺兰歧可有依照本宫与他的约定前往梁州。” 江嬷嬷赶忙道:“贺兰太子借口和三皇子去玉京山里跑马,假装摔下山崖,脱身去的梁州,想必他从西靖带来的那块丹砂玄铁,已经悄悄安置到梁州的矿里,只等武陵侯去查。” 司榛月挑眉,红唇微翘满意道:“如此最好,有银矿作为把柄,赵贵妃就算再不甘心,也得咬牙忍下这口恶气。” “你派人出宫告诉本宫的父亲。” “贺兰歧已经答应会向陛下提出,西靖国指定要与镇北侯嫡女陆听澜联姻。” “太子遇刺,我们南燕因为丹砂玄铁怀疑西靖,已然算是理亏,陛下定不会拒了贺兰氏提出要求。” “更何况陛下这几年不是一直烦心陆氏夫妇一手训练出来的西北铁骑么,本宫也算是给了陛下足够的借口。” 江嬷嬷点头,但依旧有些不安:“娘娘,老奴只是担心刺杀一事,若太子殿下知晓,可会与司家生了间隙……” 司妃闻言眉心一蹙,冷了声音:“本宫与太子能生什么间隙?” “本宫同皇后流着相同的血脉,这些年把太子视为亲子,刺客是贺兰歧的人,丹砂玄铁是贺兰皇室的东西,梁州银矿与本宫也没有任何关系。” “一桩桩一件件与本宫从未沾手,太子殿下又能怀疑本宫什么。” 江嬷嬷浑身一抖,慌忙跪着地上:“是老奴糊涂。” …… 三日后。 成王妃给嫡女永平郡主庆生,在府中办宴。 陆听澜与永平郡主谢柔柔关系并不好,但镇北侯府没有长辈,她作为府里的主事人,既然接了成王府送的请柬,就算再不想去,也得露个脸。 马车里,陆听澜拉着姜令檀的手无语道:“你肩上的伤才痊愈不久,我本不想带你一起的。” “可成王府送来的请柬红纸黑墨提了你的名字,我若不带着你一同,你又许久未露面,难免让人怀疑你是否在镇北侯府。” 姜令檀笑着点头,指尖比划:“我无碍的。” “成王妃与我那嫡母周氏交好,请柬特意提到我,多半是周氏的意思。” 提到周氏,姜令檀握着帕子的掌心稍稍发紧,这次去成王府参加庆生宴,正好可以想办法试一试周氏的态度,看看能不能从她那里得到关于神秘嗜血贵人的只言片语。 她求得太子殿下庇护,这也只是暂时无奈之举。 日后太子要娶妃,也要继承皇位,她总不能一直劳烦太子。 最好想办法查清楚神秘贵人的身份,然后借太子之手,让那神秘人永不出现。 而且她一直没有找到适合的机会,把常妈妈和冬夏接出府,这事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九月末。 秋阳给枝叶平添几许金灿灿的暖色,金桂落在地上,空气中浮着雅香,成王府正是热闹的时候。 永平郡主谢柔柔的生辰,实际上是在年末,腊月前。 成王妃为了试探辅国公府司家的口风,她对外宣称找道长卜了一卦,说永平郡主今年的生辰和生肖冲撞,需要提前两月办生辰宴。 冠冕堂皇的理由,生辰宴比寻常赏花宴热闹多了,谁也不会拂了成王府的脸面。 姜令檀跟着陆听澜,一起上前去给成王妃请安。 “善善。” 才走进花厅,就听到一道苍老但透着浓浓惊喜的声音。 姜令檀一愣,蓦地抬眸看去。 她祖母童氏坐在成王妃左手靠下方的位置,一月不见,她脸颊上的皱纹忽然深了许多,握着帕子的手在轻轻发抖,眉目间疲惫神色如何也藏不住。 姜令檀背脊微僵,周围那么多双眼睛暗中打量,她只能先恭敬向成王妃行礼。 “抬起头来。” “让我看看长宁侯府悄悄藏在深闺的十一姑娘,究竟有多漂亮。” 姜令檀长睫一颤,慢慢抬起头,看向主位上打扮华贵的妇人。 成王妃生了张瓜子脸,高瘦单薄的身形,笑起来眉眼温和,并没有姜令檀想象中严肃的模样。 “今日一瞧。” “果然是个美人。” 成王妃笑了,她有些刻意伸手拉过姜令檀,上上下下打量,像是故意忽略一旁陆听澜的存在。 姜令檀指尖被成王妃冰凉的手掌心握着,只觉一股寒气顺着两人接触的皮肤,渗入她身体里。 她想要抽手,可成王妃看着瘦弱,手腕力气大得可怕。 “十一姑娘。”成王妃忽然俯身,看似亲昵贴在姜令檀耳旁,用只有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小声说。 “你倒是能躲,但能躲在镇北侯府一辈子?” 姜令檀浑身一震,微睁的乌眸似染了惧色,软白指尖轻轻一颤。 她似是害怕的模样,应该是取悦到了成王妃,只见她满意勾唇笑了,松开手掌,声音说不出的和蔼慈祥。 “好孩子。” “你家祖母唤你。” “嫡母也日日在我这念叨着你,过去陪着说说话。” 陆听澜冷冷瞥了成王妃一眼,她虽然听不到成王妃悄悄说了什么,但能确 定八成不是什么好话。 成王妃这人看着和善,事实上是个手段厉害的女人。 毕竟成王好色成性,王府后院莺莺燕燕无数,却没有一个妾室能给成王生下一男半女,单看这点就知道,成王妃绝对没有表面上那样和善。 “她威胁你了?”陆听澜碰了碰姜令檀像是被冷水泡过的指尖,压低声音问。 姜令檀轻轻摇了下头,指尖比划:“我觉得她有些可怕。” 陆听澜十分认同点头,非常小声嘀咕:“你小心她一些,她算计起人来就像吃了永平郡主和谢三皇子的脑子。” “那两人的智商全长她身上了。” 姜令檀内心:“……”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吃了脑子实在有点离谱。 经过长宁侯府众人坐的位置时,姜令檀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祖母。” 她恭敬朝太夫人童氏行礼,指尖比划。 下一瞬,她被太夫人伸手扯进怀中,老人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哽咽:“你这孩子。” “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交代,就住在府外连家都不回了。” “你心底藏了什么委屈,至少派人与我说一声。” “等会儿跟祖母回府好不好?我私下说过你嫡母了,日后受了委屈你也不必怕她,直接派人找我告状。” “我给你做主。” 太夫人松开姜令檀,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她眼眶是红的,泪水也是真情实感。 姜令檀垂眼静静听着,开始她心底还泛着酸涩和难过,可当太夫人说了半天,最后提出让她回府时,她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祖母的确疼爱她,爱她的乖巧和姑娘里出众的美貌。 然而这一切所有的前提是以长宁侯府的利益为先,就像府中已经出嫁的庶出姐姐们,她们最后嫁人不是填房就是妾室,到头来就是家族带来利益。 姐姐们定下亲事后,哪一个没有去祖母面前哭过。 最后就算是再不愿意,也会被绑着,用一顶小轿送出去。 就像当年七姐姐和五姐姐的死。 姜令檀心口痛得一抽,二婶娘都能查到不对劲的对方,她不信太夫人会没有一点发现。 把心底翻涌的情绪压下,姜令檀笑着朝太夫人比划:“祖母。” “容孙女在镇北侯府再住几日,今日暂且就不回去了。” 她才“说”完,太夫人苍老的眸光一深,抿着唇没再说话。 一旁周氏的目光毫不掩饰,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 在姜令檀转身瞬间,太夫人握着她手腕的掌心一重,声音和善又无奈:“好孩子,等玩开心了就记得要早些回府。” “常妈妈和冬夏都日日念着你呢。” “瑶镜台有她们照拂,入秋的褥子帐子我都吩咐给你换了新的。” 姜令檀皱眉,沉默许久。 她在太夫人慈爱的目光下慢慢屈膝,行了个晚辈礼,指尖比划:“那就有劳祖母费心,孙女会好好考虑清楚。” 太夫人这才满意点头:“我知道你是个乖顺的孩子,如今常妈妈和冬夏都好。” “但别忘了,时间久了我也有照拂不到的地方,等到时出了意外,你难免要心痛。” 出了花厅,陆听澜暗暗吐了口浊气:“气死我了。” “本郡主之前觉得长宁侯府太夫人童氏,应该是个明事理的长辈,方才她好端端提丫鬟婆子作何?” “威胁你回去?” 姜令檀点头:“常妈妈是我生母齐氏的奶娘,冬夏比我年长几岁,算是一同长大。” “许是我在府外太久,妨碍到侯府名声,触了她的底线。” 姜令檀指尖一顿,稍微犹豫后比划问:“听澜,你在成王府可有见过我四姐姐姜宜婉?” “姜宜婉?成王妾室?”陆听澜问。 姜令檀点头:“她及笄那年就被周氏送入成王府当妾室,已经四年了,从未听过她的消息。” 陆听澜皱眉想了想:“成王好色,成王府后院的美妾比陛下宫里的妃子都多上好些。” “基本半年就会失宠一批,也没人能诞下一子半女。” “入了成王府后院,和被困在深宫中没有任何区别,你若真想见你四姐姐,不如去问一问谢柔柔。” “永平郡主谢柔柔这人虽然骄纵,但本性不坏,最大的缺点就是不长脑子,随便刺激就能抖出一堆的秘密,她还特别八卦。” 姜令檀有些心动,之前成王妃拉着她悄悄说的那话,就像是一根刺扎在她心底。 她想到被周氏强行送给成王当妾室的四姐姐姜宜婉,本想着能见四姐姐一面,再向她打听一下成王府的情况。 眼下这种局面,估计是不太可能。 “哟。” “我当是谁来给本郡主贺寿。” “陆听澜你上回把本郡主丢到湖里,还害本郡主被罚跪书房,你好意思来。” 姜令檀和陆听澜才走到花园,远远地就听到谢柔柔阴阳怪气的声音。 “你当我愿意来?”陆听澜冷哼一声。 “十一妹妹,原来真的是你。”长宁侯府嫡女姜云舒站在谢柔柔身旁,她声音透着惊色。 谢柔柔瞥了姜令檀一眼,看着姜云舒问:“她就是你刚刚说的被陆听澜拐骗,大胆妄为离家出走的长宁侯府庶女?” 姜云舒点头,声音无奈:“我这十一妹妹性子向来乖顺听话,不知被华安郡主灌了什么迷魂汤,连着一个月在镇北侯府小住,连家都不回。” “我母亲和祖母日日担心她的安危,连饭都吃……” 姜令檀从不骗人的清澈眼眸,不含一点杂质微笑着看姜云舒。 她趁着众人不注意,指尖朝姜云舒比划:“十姐姐你真丑。” “……”姜云舒瞬间失声,表情犹如被雷劈过。 因为她和姜令檀相处的十多年里,姜令檀认真夸过她书读得好,字写得秀气,梳妆打扮后很是漂亮,还夸过她做的点心好吃。 唯独从来没有这样认真骂过她——长得丑。 但这么多年的习惯,她已经刻入骨子里觉得,姜令檀那算干净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姜云舒的世界骤然间崩塌,半晌才找回声音问:“你说什么?” “你刚刚说我长得丑?” 姜令檀学着她之前的模样,超级无辜眨了眨眼睛,双手一摊,比划问:“十姐姐耳朵是出现幻觉了吗?” “你知道妹妹我一直可怜无助,连话都不会说。” “又如何夸赞姐姐长得丑?” 姜云舒慌了! 第一次被人这样阴阳怪气,还是她觉得最和善好欺负的十一妹妹。 她看着花园水榭周围围着说话的贵女,伸手指了指姜令檀,又指着自己:“你们没注意到吗?” “刚刚她骂我长得丑?” 水榭一下子陷入死寂,因为谁也没有注意到不会说话的姜家十一姑娘比划了什么,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懂手语。 陆听澜没有半点犹豫添油加醋:“什么?” “你们没注意到吗?姜家十姑娘好大一个屎盆子,原来十姑娘的教养,就是这样欺负口不能言的妹妹。” 姜云舒气炸了,但她自认为教养优越,不会能同陆听澜计较。 她走上前,伸手要去拉姜令檀的手腕:“姜令檀去找母亲和祖母,你解释清楚,你刚刚是不是骂我了?” 姜令檀在姜云舒伸手的刹那,身体一晃,装作被她推了一下差点要摔倒的模样,又十分恰好被陆听澜扶住。 “你们都看到了吧。” “姜家十 姑娘好没有教养,推了柔弱不能言的十一姑娘。“陆听澜声音更肆无忌惮了。 “你……你们……”姜云舒不敢对陆听澜撒脾气,她就指着姜令檀威胁。 “你等着。” “我要告诉祖母,你协同外人一起欺负我。” 姜令檀漂亮的唇角弯出俏皮的弧度,指尖比划:“我没有哦,大家都看着呢。” 姜云舒当场被气哭了,带着丫鬟婆子走远。 “陆家姐姐还是这样一如既往地喜欢捉弄人。”姜云舒才跑远,水榭深处传来一道柔柔的声音。 姜令檀闻声抬眸看去。 只见司家嫡女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姿态端庄贤淑,当着所有人的面挑不出任何错处朝陆听澜行礼。 “馥嫣与姐姐许久不见,没想到姐姐却认了新的妹妹,不理馥嫣了。” 陆听澜冷冷瞥向司馥嫣,声音透着疏离:“司大姑娘这自来熟的毛病,这么多年过去怎么还未改掉。” “本郡主可没那个福气当你姐姐。” 司馥嫣除了握着绣帕的指尖突然收紧外,她脸上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陆姐姐又在说笑。” “姐姐刚回玉京的那几年,妹妹可是陪了姐姐许多。” 司馥嫣生了一双凤眼,但上眼皮褶皱偏深,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瞧着温婉,实际上看人眼睛里的情绪是没有半点变化的。 “这位想必就是长宁侯府十一姑娘吧?”司馥嫣见陆听澜不理她,转而看向姜令檀,眸底透着打量。 姜令檀出于礼貌,轻轻点头。 在东阁书楼二层,她偷听过太子殿下、司馥嫣还有寿安公主谢含烟的对话。 后来出发去梁州路上,谢三皇子突然出现吓得她咬了舌尖的那一回。 三皇子有无意透露出他当时用联姻吓了司馥嫣,并不是寿安公主。 可司馥嫣悄悄带寿安公主出宫来东阁求太子殿下,分明是寿安公主吓得不轻。 当时姜令檀就觉得这位传言中为人和善谦虚的司家大姑娘,恐怕是心思不简单,如今一瞧,果然如她想的那样,并不是那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闺阁女子。 司馥嫣虽然藏得好,但看人时总会不经意间露出一点轻视和不屑,就像现在,她虽然温和含笑,可那笑意并没有到达眼底。 “姜十一姑娘。” “上回夏猎,听说你也去了。” “怎么没见到你?”司馥嫣伸手,指尖勾着鬓角的碎发,声音轻轻地问,并不会显得刻意。 但她视线紧紧盯着姜令檀,就怕错过她脸上任何表情。 姜令檀垂在袖中的指尖蜷了蜷,眼底有恼怒的情绪恰到好处闪过,像是极力掩饰,又忍不住想说出来。 漂亮的小脸略微纠结比划:“那日马车被三殿下撞坏了,耽搁在路上。” 司馥嫣笑容不变:“原来是这样。” “倒是可惜了。” “你们这群人,悄悄聚在一起,难道又在讨论本殿下的美貌?”三皇子谢清野根本就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 他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闻着味就来了,在场所有人脸上表情在刹间变得一言难尽。 谢三皇子就像是某种神秘的魔咒,不能轻易提到,不然他有可能瞬间出现,然后语言上无差别功绩,荼毒死所有人。 水榭四周的贵女在谢三皇子出现的瞬息间,顿作鸟兽散远。 而围着陆听澜的这群人自然不好退远,包括今日的寿星永平郡主谢柔柔。 谢清野走近,盯着陆听澜许久,然后抬手指着谢柔柔道:“司馥嫣?” “几日不见,你怎么又变丑了?” “见到你,真是倒了血霉了。” 所有人:“……” 司馥嫣脸上终于克制不住闪过恼怒,她冷冷盯着谢清野,半晌才温和说道:“三殿下,你又认错人了。” “她是永平郡主柔柔,我才是司馥嫣。” 谢清野皱着眉头看向司馥嫣,尖锐了声音:“那绿毛鹦鹉呢?” “太子哥哥送你的,你藏哪去了?” “不要脸的传话精,本殿下不过是说了你要去西靖联姻这个事实,你竟胆敢去找太子哥哥告状。” 司馥嫣听到‘西靖联姻’四个字,脸都白了,她正想解释。 但三皇子根本就没有给她插话的机会:“怎么?” “不满啊?” “因为你这个告状精,皇兄那日拿戒尺抽了本皇子的手掌心?” “呸。” 姜令檀看着三皇子飞扬跋扈,又看向满脸不可思议的司馥嫣,顿时有些无语。 而司馥嫣的脸色则是由白转红,眼底羞涩一闪而过,因为她从来没听说过太子表哥竟然在私底下这样护着的。 至于三皇子口中那只绿毛鹦鹉,难道这也是太子偷偷藏起来,要给她准备的惊喜。 司馥嫣压着情绪,根本不敢深想。 但也打定主意,一定要找机会单独去一趟东阁,见见太子表哥。 上回应该是碍于有寿安公主在,太子表哥才对她疏离冷淡。 想到这里,司馥嫣看三皇子和陆听澜都顺眼起来了,当即柔声道:“殿下误会。” “太子表哥是重规矩礼教的端方君子,馥嫣作为女子怎么会私下告状,定是三殿下弄错了。” 三皇子冷笑,声音尖锐:“什么弄错?你在怀疑本皇子的脑子?” “御书房里的东西本皇子都瞧见了,明儿本皇子就求父皇下旨,让你去联姻。” 然后他十分斩钉截铁幸灾乐祸道:“以本殿下和贺兰太子,拜过把子,作为没有血缘的亲兄弟关系。” “贺兰歧偷偷告诉我,他最想让你嫁给贺兰小王当小王妃。” “不可能!” 司馥嫣微惊,声音十分笃定反驳。 第37章 第 37 章 请君上钩 姜令檀把司馥嫣的反应看在眼里, 若有所思。 轻垂眼帘下,漆黑瞳仁流光溢彩。 司馥嫣恐怕是有问题。 因为联姻人选,连太子殿下都不确定陛下到底属意谁, 为什么司馥嫣能这样斩钉截铁的反驳谢三殿下的话,除非她能确定,贺兰皇室会强硬指定谁去西靖国联姻。 想到这里, 姜令檀心口一跳。 那日在书阁小楼外, 司馥嫣有隐晦提了一句:“华安郡主自小在西边长大, 与西靖风土人情相似,嫁去西靖也能适应。” 恐怕从一开始, 司馥嫣就打定主意要把陆听澜算计去西靖联姻。 联姻不是小事, 这是司馥嫣自作主张的想法, 还是辅国公府司家的主意? 姜令檀指尖蜷紧,她想了想,鼓足勇气抬手,轻轻扯了一下谢三皇子的衣袖。 “嗯?” “你……?我……?” 怼天怼地的谢清野忽然僵住, 盯着轻轻扯住他袖摆的细长指尖,不可思议瞪大了眼睛。 声音尖锐,原地碰瓷:“你碰了本皇子的衣袖,你还我清白!” 姜令檀倒吸一口凉气,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和傻子计较,再抬眼时已经换了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指尖比划:“联姻之事还没有定论,三殿下不能乱说哦。” “这样会坏了姑娘家的清白名声。” 可惜谢三皇子看不懂手语, 望向他唯一能认出的脸:“陆听澜。” “你身旁这个小哑巴在说什么?” 陆听澜抬脚就踹,还不忘出声解释:“本郡主的令檀妹妹告诉你,不要大嘴巴胡说, 坏了司家小白莲的名声。” 谢清野大声嚷嚷:“本皇子什么时候败坏她的名声了。” “司家小白莲就是个告状精。” 然后他抬手,指的是成王嫡女谢柔柔。 谢柔柔气死了,只能狠狠瞪着谢清野:“谢三,你疯了吗!” “我都说了,我是谢柔柔。” 谢清野伸手疯狂挠了挠头发:“人太多了,本殿下记不住。” “司馥嫣呢?” 谢柔柔撇了撇嘴,有点无语:“你和陆听澜旁若无 人说她是小白莲的时候,人家已经红着眼眶委委屈屈让丫鬟婆子扶下去了。” 接着谢柔柔满眼都是八卦往前凑了凑,连对陆听澜的敌意都减轻不少:“谢三你说说,就悄悄地说。” “你怎么就笃定司馥嫣要去西靖联姻?” “哪里看来的一手消息。” 谢清野伸手,五根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晃了晃,那张生得十分妖孽的脸霎时笑得风情万种:“五十两银子,外加不许告诉太子哥哥。” 谢柔柔没有半点犹豫点头:“成交。” 然后三个脑袋暂时尽释前嫌凑在一堆,站在一旁犹豫着要不要加入的姜令檀被谢柔柔扯了进去:“你也出五两银子,你算帮凶。” 姜令檀:“……” 谢清野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很得意压了声音说:“本皇子上个月刚回玉京,在父皇书房里悄悄看到的,圣旨写了司馥嫣的名字,就差盖玉玺了。” 谢柔柔“哇”一声:“司馥嫣知道不得哭死,她可是一心想嫁给太子堂哥。” 谢清野嫌弃:“想嫁给太子大哥,她做梦,本皇子第一个不同意。” “诸位。” “给钱吧。” 姜令檀听完八卦,正打算老老实实掏五两银子,然后她就看见谢三皇子抬起食指不紧不慢摇了摇。 “不是哦。” “本皇子的价格是,一人五十两银子,见者有份。” 不出意外,谢三皇子又被陆听澜打得抱头鼠窜,因为他今日出门没带侍卫。 …… 成王嫡女永平郡主生辰宴,比起女眷内院的热闹非凡,位于王府外院的书房,就显得格外冷清压抑。 太子白衣玉带,纤尘不染,站在成王府外院书房前。 他冷白指尖点了点金丝楠木桌面,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孤听闻皇叔负责打理的梁州山矿,挖出了丹砂玄铁?” 成王谢文宇当场变了脸色,他扭着高大肥胖的身体往前走,声音是抖的:“好端端的提梁州的矿做什么?” “皇叔这些年按照陛下的吩咐战战兢兢治理梁州矿,那地方可不会有丹砂玄铁。” “太子侄儿可莫要瞎信了外边的传言。” 成王粗粝的声音底气全无,他慌忙用衣袖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冷汗,被肥肉挤着,显得格外拥挤的小眼睛眨了眨:“这些年,皇叔的胆子有多大,太子侄儿是瞧在眼里的。” “皇叔我自问学习不好,带兵打仗更是不行,若说有什么大毛病,也就好色了些,但王府里那些妾室都是她们自愿嫁进来的。” “王府中妾室没有子嗣,我与王妃也就得了柔柔一个宝贝疙瘩。” “呜呜呜呜呜……本王连儿子都生不出,还能做什么让太子侄儿烦心。” “是吗?”谢珩把手里的清茶往桌面一搁,水雾氤氲,霎时朦胧了他的眉眼,显得愈发深邃不可探究。 他缓缓转身,似笑非笑盯着成王,也不出言催促。 偏偏就是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吓得成王背脊发寒,恨不得当场给自己谪仙一样的太子侄儿跪下,磕三个响头。 成王目光复杂,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反抗,可他至今都没有想明白,也不知从哪天开始,他怕极了太子侄儿不说话的模样。 太子不笑,他心里多少还能承受得住,若似笑非笑瞥他一眼,成王都感觉自己被凌迟一样,下一刻就能去死。 也许是无意中撞破,太子侄儿六岁那年一刀刀慢慢捅死了想虐待他的老太监,或者是太子十岁那年,他猪油蒙了心,听赵贵妃唆使,带侄儿出宫逛青楼,然后差点被他的大侄儿一刀送去见太太太祖父。 总之成王现在只要一想到太子,他浑身上下的骨头,就没有一块是能争气的。 “我我、”成王声音结结巴巴说,“除了好色,还还胆小爱财。” “梁州的确没有丹砂玄铁,也不知哪个杀千刀的乱传,就算给本王一百条命,本王也不敢吃了熊心豹子胆派人暗杀您呐。” 成王一咬牙:“本王爱财,胆子又小,金矿不敢贪墨,只能悄悄贪了些银子。” 太子侧脸轮廓甚是冷峻,漆眸藏着凉薄,语调却是慢悠悠问:“梁州有银矿?” “孤竟然第一次听说。” “今日孤过来,是给永平庆祝生辰,顺带问一问皇叔可知晓梁州误传一事。” 成王脸颊涨红:“……” 他恨不得立刻、马上、当场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才好。 为什么太子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他就急慌慌地全部抖出来! 成王一时没控制住,露出一个想死的表情,慌乱下又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干巴巴说:“太子侄儿能亲自来给柔柔庆生,那是柔柔的福气。” 谢珩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轻飘飘的视线从成王脸上掠过,语调又轻又慢:“之前长宁侯府……” 成王立马站直了,伸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原地起誓:“什么长宁侯府,本王没有这段记忆。” “侄儿不让本王说的,不让本王做的,本王绝对不敢说,也不敢做。” “太子侄儿您请。” 成王恨不得跪下,用衣袖把地板上的灰尘扫干净。 茶水已经凉了,搁在书桌上。 直到太子走远,成王才敢伸手狠狠揉了揉脸颊,泄气一样坐在地上。 胆小怕死唯利是图,是他的本性。 但成王比谁都清楚,这一切的前提是有命活着,不然他什么都没有。 “王妃呢?” “回王爷。” “王妃在内院待客,王爷可有吩咐?”门外小厮小心上前。 成王吃力站起来:“告诉王妃,今日寻空进宫一趟,让她告诉赵贵妃娘娘本王已经拿命尽力了,银矿保不住。” “过些日子会对外宣称新挖出来的,然后上交给陛下。” 门外守着小厮呆了呆,小声提醒:“王爷,好歹也拖上两三日。” “武陵侯才去梁州探查,就算是八百里加急,这时候折子都没送回玉京呢,你这边就立马说守不住,是不是太假了?” 成王一愣,抬腿轻轻踢了小厮一脚:“你说得对!” “本王好歹也要装病几日做做样子,不然跪得太快了,在贵妃娘娘那显得本王不够真诚。” “既然如此,若是贵妃娘娘问起银矿的事是谁陷害的,那也别管什么屎盆子,就全都往司家头上扣。” “本王虽然怕了太子侄儿,但可不怕司家,总得找地方出气。” 成王说着走出书房,长长吐了口气,有种逃出生天的错觉。 …… 永平郡主生辰宴结束,太阳已经西斜。 姜令檀离开成王府前,又被太夫人堵在王府门前说了好一通话,就连大夫人周氏为了名声,也在众人面前装模作样掉了几滴鳄鱼眼泪。 若不是陆听澜在玉京连三皇子见着都得避让三分的跋扈名声,恐怕长宁侯府是要硬绑,也要把姜令檀绑回去的。 姜令檀坐在马车里,她忧心忡忡拉着陆听澜交代。 “你近来小心些,别离司家大姑娘太近。” “我总觉得她要暗中对付你。” “若陛下真想把司家大姑娘送去西靖联姻,辅国公府不愿,恐怕首当其冲就是你。” 陆听澜唇角翘了翘,握住姜令檀不停比划的手掌。 “司馥嫣若敢打本郡主的主意,我就去辅国公府划花她那张漂亮的小脸蛋。” “南燕贵女无数,有英国公府嫡女赵淑容,成王府谢柔柔,还有寿安公主,宣平侯府嫡女程令仪都不错,就算再不济,把长宁侯府姜云舒送过去联姻也行。” “基本不太可能轮到本郡主身上,陛下知晓我的性子,若不愿意的事,宁可死都绝不可能委曲求全半分。” 姜令檀依旧不放心,她想拉着陆听澜再交代点什么。 马车却忽然停下,车帘被一只修长雪白的掌心挑起。 两车交汇,太子一袭白月色绣吉祥云纹宽 袍,清雅脱俗坐在对面马车内,朝姜令檀伸手。 “今日顺道。” “一起回吧。”他嗓音温和清润,隐含笑意。 姜令檀似好半晌都没回神。 陆听澜眸色微闪,伸手推了推她:“善善,还不快去。” 糊里糊涂地就被太子牵过手腕上了他华贵无比的马车,姜令檀纤指尖扯着衣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太子伸手扶她时,她是不是过于理所当然伸手。 行为僭越,这样并不好。 “遇到麻烦了?”谢珩看着姜令檀脸上略微纠结的表情。 姜令檀一愣,伸手摸了摸脸颊,她心底藏了事,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被太子殿下平和的目光看着,她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比划问:“殿下。” “有一事,是否能问一问您?” 谢珩视线悄然从她因为紧张攥得有些泛白的指尖扫过,声线温和:“嗯。” 姜令檀深吸一口气比划:“关于夏猎刺杀。” “是不是和宫里赵贵妃娘娘有关?” 谢珩从随手从车厢暗格里抽了本书出来,他握在手里也不翻,勾了勾唇,声音有些低:“为什么是赵贵妃?” 姜令檀沉默,然后认真比划:“因为玉京所有贵女和夫人都知道,成王妃是赵贵妃娘娘的手帕交。” “梁州银矿一直是成王替陛下管理。” “若是真的出事挖出丹砂玄铁,暗中制作兵器刺杀殿下,自然与宫里的赵贵妃娘娘脱不了关系。” 谢珩把书往膝上一按,朝前俯下身,离姜令檀极近。 这样亲密的距离,她每一下呼吸都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迦楠香,有淡淡的药味,又混杂了书墨清香。 她想退远,可纤薄的背脊已经靠在车壁上,退无可退。 “那你是怎么想的?”谢珩狭长凤眸深邃,认真看着她。 姜令檀莫名被他唇角勾着的淡笑鼓动,抿了抿红润的唇,指尖比划:“我觉得应该不是宫里的赵贵妃娘娘。” “梁州挖出丹砂玄铁从一开始就是有意为之的谣言,成王和赵家不至于蠢到自己留下充足证据,还往京城递折子。” “成王既然敢私藏银矿,必定不希望朝中所有人都盯着梁州那块地方。” “虽然宫中赵贵妃娘娘所出的二皇子极得陛下宠爱,二皇子殿下与您也是竞争关系。” “可眼下陛下正是鼎盛壮年……” 姜令檀指尖颤了颤,不敢再放肆描述更多的东西。 她试图避开太子殿下的视线,慢慢解释:“今日寿宴,我无意中听司家嫡女反驳三皇子殿下胡言乱语的一番话,她十分笃定自己肯定不会去西靖联姻。” “后来三皇子殿下……” 姜令檀犹豫一下,还是决定拿谢三皇子祭天:“三殿下说在陛下书房看到了还没有盖章的圣旨。” “圣旨上是司馥嫣的名字。” “所以呢?” 谢珩笑了,指尖微微用力挑起姜令檀雪白的下巴,那细腻触感,就像是莹润的珍珠。 她避无可避,四目相对。 “嗯?” 谢珩垂首看她,笑着问:“所以你猜测,行刺一事可能是司家做的?” “对不对。” 姜令檀觉得他的目光很重,落在她身上沉得厉害,她因为紧张双手交握,用力到指尖泛白,含着氤氲水雾的兔眸,周围一圈都红了,眼尾似花汁晕染,潮潮的水汽满得快溢出来。 许久,谢珩叹了一声:“为什么不敢说?” “你在怕孤对吗?” “因为司家是孤母后的娘家。” 姜令檀心脏跳得很快,微不可察轻轻点头,没再否认。 虽然她从各种细枝末节的线索中大胆猜测,可能是司家和贺兰歧联手。 这所有的一切,只建立在她如同天方夜谭的设想下。 现实中,司家作为太子殿下的母族,宫里那位司妃娘娘只有一位公主。 只要太子殿下登基,司妃娘娘在宫中地位等同于太后,怎么可能会做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 但千万种不可能里,姜令檀的直觉告诉她,恐怕夏猎的刺杀,是和司家脱不了关系。 贺兰太子去梁州时间太巧,他手里还有丹砂玄铁,司家嫡女不经意流露出的信誓旦旦,像是提前知道答案,所有的一切太过理所当然了。 凉夜露重,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全黑了,车帘被风卷起,吹得姜令檀鬓角的碎发有些不听使唤,沾在她红润的唇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黑暗中犹如藏了星辰。 隔着夜色,谢珩依旧能把她小心翼翼如同幼兽试探的小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她实在过于聪慧敏锐,只要一点点线索,就能把毫不相干的东西连起来,在一堆都有作案动机的人里,精准猜到最不可能的司家。 谢珩笑了笑,忽然问:“谢清野收了你们多少银子?” ?? 话题跳转太快,姜令檀人都是懵的。 好半天才伸手比了个“五”。 “五十两?”谢珩问。 姜令檀摇头,比划解释:“永平郡主给二十五两,华安郡主给二十两,我给了五两。” 谢珩伸手捏了捏眉心:“下回谢三若再散布八卦。” “你来问孤。” “孤不收银子。” “父皇赐婚西靖的圣旨写了二十几份,基本玉京全部能联姻的贵女,父皇都让人写了。” 姜令檀震惊仰头,伸手比划:“所以?” 谢珩语重心长说:“父皇想让谁看到什么名字,谁就能看到哪家贵女的名字。” 姜令檀像是听到什么恐怖故事,乌眸睁圆有些不解比划问:“为什么?” 谢珩扯唇笑了:“父皇作为君王,想试一试臣子的忠心而已。” 姜令檀根本不信。 狗屁看大家的忠心,分明就是放饵钓鱼,看谁上钩。 第38章 第 38 章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华贵马车内, 姜令檀沉默了好一会儿,思忖半晌她指尖略带犹豫比划问:“以殿下之见。” “南燕谁前往西靖国联姻最为合适。” 谢珩还未回答,马车突然剧烈震了一下。 姜令檀本就着仰头交谈略往前倾的身体, 顿时猝不及防,撞进太子殿下怀中。 他长腿微曲,大手撑在膝上, 薄唇轻抿, 是端方律己正人君子的模样。 而她半个身体都埋在他宽阔胸膛前, 柔软的胸脯隔着衣料贴着,传来他身上属于男子的滚烫体温。 姜令檀微惊, 伸手撑起身体想要退远, 不料慌乱之下她手心也不知按在了何处, 接触瞬间,竟是比他胸膛温度还要烫人,硬得可怕 他身上藏了什么东西? 可无论是腰间的佩剑,还是他时常把玩的白玉小扇都不是这样的, 那东西手感长而圆润,能够握住。 姜令檀外表给人一种貌美乖顺的假象,实际上有些时候她反而很是胆大。 因为好奇,她细软纤长的指尖是悄悄用了力气,捏了一下。 “唔。”隐忍又克制地闷哼声。 谢珩慢慢抬起头看向她,目光幽深,温热的鼻息落在她白皙的侧颈上,透着莫名令她羞怯的麻痒。 姜令檀脑中有片刻的混乱, 下意识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站稳。 马车停下来,外头是伯仁请罪的声音:“主子。” “属下该死。” “为躲冲入车道的孩童, 惊扰了殿下和姑娘。” 谢珩垂眸,伸手拿过之前被他搁在一旁的书册,从中间翻开,好似随意搁在腿间。 他开口,清冽的声线莫名变得沙哑:“无碍。” “殿下可是哪里受伤了?”姜令檀指尖比划,有些心虚不敢看他。 谢珩忽然伸手,根本就没给她反应 的机会,大掌握住她白皙的手腕,掌心用力,一下子就把人扯进怀中,坐在他腿上。 他知道自己这样,也许会吓到她,可再这样纵容下去,她还不知能做出什么事来。 姜令檀瞪大了眼睛,脸颊连着脖颈往下,白腻肌肤泛出莹润的粉嫩,透着一股无端的暧昧。 谢珩抬手,有些粗粝的指尖沿着她线条柔软的侧脸,轻轻抚过,她终于大着胆子挣扎起来,可惜力气太小,如同收了爪子的猫儿挠痒。 寒潭似的眼底神色晦暗不明,他掐着她柔软的下巴微微抬起,脑中有种想狠狠欺负她,直到眼前这双漂亮清澈眼睛,哭红哭肿的躁动。 “太子殿下。” “我错了。” 姜令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指尖比划道歉。 她急得眼眶红了一圈,乌瞳溢满水色,明明没哭,但给人一种软懦好欺负的错觉。 “大逆不道。” 他凑近她,声调既轻又淡,尾音勾着,给人一种温柔中暗含逼迫的矛盾感。 姜令檀虽然没搞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她心脏跳得厉害,呼吸也是重的。因为她清楚的感觉到他情绪上的变化,不像真的生气,但绝对在克制着情绪。 “下不为例。”谢珩颔首,似叹息一声,指尖松了力道。 在他松手的瞬间,姜令檀手脚都是软的。 但这回她学乖了,不敢再随意触碰他的身体,哪怕坐在他腿上一时间没有力气站起来,她也抿着唇,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绣鞋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连雪白足尖都是绷紧的。 就在姜令檀手脚恢复一点力气,慢慢挪到离太子殿下最远的位置,谨慎又小心地坐好。 谢珩眼尾余光扫过她,耳垂是红的,唇也是红的,眼眸一圈像沾了胭脂,软腻雪白的双手因为紧张交握在一起。 她的美,是像盛大的春,像天穹云彩,也像斑斓的星空。 当她笑时,是那种美到惊心动魄的绚烂夺目,若是紧张,就会变成乖顺怜惜的柔美。 遇上紧张害羞,双颊泛红,雪肤透粉,便是风情万种人间尤物。 谢珩微突的喉结滚了滚,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淡淡吩咐:“从明天开始,每日去书楼见孤。” “让吉喜把玉蝉提前泡好。” 玉蝉? 姜令檀背脊微僵,指尖绞着想要反驳。 但他刚刚训斥过她,有些严厉,心底就算再不愿含玉蝉,也得强作镇定点头应下。 …… 等到第二日清晨。 自从醒来后,姜令檀就开始频频走神。 “姑娘可是有什么忧虑?”吉喜站在身后帮她梳头,声音带着好奇问。 姜令檀咬了咬唇,视线落在就放在一旁博古架二层的锦盒上。 许久,她垂眸摇头,不知要如何开口。 这事拖拖拉拉,直到用午膳时,绿毛鹦鹉在笼子里蹦跶聒噪。 “姑娘好。” “姑娘零嘴。” “鸟鸟饿了,鸟鸟今日的零嘴。” 姜令檀就算再故作镇静,想避开那羞人的事,可她知道若再拖下去,太子殿下恐怕又要严厉责罚她。 指尖从盘子里捡了几颗瓜子仁,递给金丝鸟笼里的鹦鹉,然后装作不经意朝吉喜比划吩咐。 “博古架上的玉蝉,等会你泡好了告诉我。” 吉喜当即开开心心地点头:“奴婢这就去给姑娘泡玉蝉。” “姑娘若是无聊,就拿零嘴逗一逗鸭蛋,它嘴碎又馋,昨儿还新学了一首诗。” “鸭蛋”是红领绿鹦鹉的名字,一个时辰前姜令檀取的。 因为它浑身上下以绿色为主,颜色浅淡的地方像极了水墨的鸭卵青色。 以色取名,就得了“鸭蛋”这个俗名。 绿毛鹦鹉“鸭蛋”极度不满,在金丝鸟笼里扑腾翅膀,声音尖锐反驳。 “吉喜是个坏丫头。” “卖掉吉喜。” 姜令檀伸手从花瓶里抽了根孔雀尾翎逗鸭蛋,鸭蛋前一刻还在炸毛,后一刻绿豆大的小眼睛就被漂亮的孔雀尾翎吸引了,小脑袋上上下下跟着姜令檀指尖捏着的孔雀尾翎转悠。 “姑娘。” “姑娘好。” 姜令檀用了三颗花生,换鸭蛋背了一首诗,又抓一把瓜子放到鸟笼的瓷碗里,鸭蛋忙得根本没空再聒噪。 等午觉睡醒,吉喜已经把玉蝉泡好了。 “姑娘。” “殿下说了,玉蝉日后就放在书楼后院的药炉里泡着。” “等要用时再取,毕竟那东西不能过凉,也不能过烫。” “你是现在去书楼,还是用了晚膳再去?” 姜令檀伸手轻轻揉了下眼睛,已经未时三刻,她再耽搁下去白日都要过去了。 她扶着吉喜的手站起来,指尖比划:“我现在过去。” “等含完玉蝉我抽空把殿下的书楼整理一番,许久未去,里头必定是乱的。” 吉喜点头,声音雀跃的同时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毕竟殿下在书楼里已经坐了大半天了,令檀姑娘若是再不去,伯仁和程京墨侍卫恐怕要被低沉的气压逼疯。 方才送玉蝉时,她悄悄偷看了一眼。 程京墨因为今日多吃一块点心,结果被殿下罚了抄写经书。 伯仁一贯没有表情的脸,看到她送来锦盒时,都像看到救世主。 吉喜连声道:“外头风大,奴婢取来披风,陪姑娘一起过去。” 姜令檀也没多想,表情柔软点了点头。 主仆二人才出了院子,立马就有暗卫现身书楼禀报。 等姜令檀入书阁上了二楼,发现太子殿下长身玉立,就站在窗前一瞬不瞬看着她。 雪白的玉蝉用青瓷盘装着,静静放在金丝楠木书桌上。 “过来。”太子收回视线,清冽的声线有些沉。 姜令檀细指攥紧袖缘,一股难以启齿的羞涩,从心底蔓延生出。 他看似温润如玉,好说话的郎君,可经过这一个月的相处,她多少明白,他是太子身份尊贵,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不会容许她拒绝。 更何况就算再羞窘,他逼她做这样的事,也都是为了她早些能治好嗓子。 姜令檀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目光落在桌面青瓷盘上,本下定决心自己主动些,也不用他这样逼迫。 可他动作比她更快,修长指尖捏起白玉蝉,宽大袖摆从桌上掠过,衣袖堆叠是不染尘埃的高贵,他霜白的手背用力时能看到明显的淡青色经络浮出,骨节分明很是好看。 “张嘴。”谢珩看着她,唇角笑意温和。 他生得高,同她说话总会把身体更往前倾一些,迦楠木趋于冷调的香很是好闻。 姜令檀唇微微颤抖张开,秀气雪白的贝齿后方,粉润的舌尖因为紧张悄悄往里缩了缩,柔软如同漂亮的海棠花瓣,沾了露珠,透出几分艳色。 “张大些。”谢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那双眼睛却深得像是能把人沉进去。 姜令檀身体绷得像弦一样,也没多想,依言尽量把头仰高些,唇齿也稍微往上抬了抬。 朱唇榴齿,像是柔嫩的花蕊,浸满了露珠,只想让人捧在手心,细细地把玩品尝。 …… 白玉蝉入口瞬间,还是烫的。 温度比口腔热上些许,姜令檀舌尖被灼得一缩,喉咙深处顿时不受控制发出呜咽般的颤音。 书阁安静无声,除了她喉咙里时不时溢出细碎的软音。 姜令檀掌心撑着金丝楠木桌面,药汁苦涩混了蜂蜜在嘴里化开,她舌尖已经麻了,但太子就坐在窗前的圈椅上,玉白的掌心里拿了本地方志在看,她若没了声音,他便抬眸轻飘飘瞥她一眼。 斯文儒雅,却叫她生不出半点偷懒的心思。 书阁洞开的支摘窗关了,昏黄灯影空茫茫地落在两人身上,他身影高大哪怕坐着,斜斜落在地上的影子也像是能把她吞进去一样。 两刻钟,看只是短暂的一瞬,但对口中含了东西的姜令檀而言,就属于格外难熬。 时间才过半,她就有些失力,掌心渗了热汗,喉咙里声音轻得像是要消散。 谢珩手中书册翻了一页,抬眼看向她,嗓音漫不经心道。 “今日暂时到此为止。” “循序渐进,日后总能适应。” 他搁下书册,站起身,伸手端起放在书桌上的玉盏,亲自斟了茶水递上前:“润润喉。” 姜令檀如释重负松口气,发麻的舌尖把玉蝉小心翼翼抵出来,用绣帕包好,这才伸手接过太子 递给她的茶水,小口小口喝下去。 清茶入口,多了一缕荷香,很是清冽。 他帮了她许多,她自然也得投桃报李,过几天找机会求他,看看能不能把她留在长宁侯府的丫鬟偷偷带出来。 姜令檀指着后方已经乱了的书架,伸手比划问:“殿下若不觉得惊扰,我留下整理?” “请便。”太子好似笑了一下,清润的凤眸有光闪过。 这时,书楼外传来伯仁谨慎的声音:“主子。” “贺兰太子两刻钟前,带人候在东阁外,说是一定要请殿下您去繁花楼喝酒。” “属下不敢擅自决定,暂且派京墨带人拦在东阁外。” “请主子定夺。” 谢珩端坐在窗前头也不抬,只冷声问:“除了贺兰歧还有谁?” 伯仁回禀:“贺兰太子出宫时,身旁跟着二皇子和三皇子殿下作陪。” “不过三殿下一听是去繁花楼喝酒,就半路上寻了个他府上养的宝贝八哥,近几日要下蛋,他得回去守着的借口溜了。” 繁花楼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玉京皇城天子脚下最大的花楼,但三皇子唯独对女子脸盲这个毛病,他进繁花楼就跟摸瞎没区别。 姜令檀一旁听着,难以置信瞪圆了眼睛,谢三殿下养的那只八哥,不是一只比鸭蛋还碎嘴的公鸟吗? 怎么会下蛋? 她自从有了绿毛鹦鹉,可没少听吉喜吐槽三皇子那只漂亮的宝贝八哥。 谢珩指节轻敲桌面,俊美的侧脸线条清冷锐利,眸光却不经意从姜令檀薄瘦的肩脊上扫过。 他抬眼看向伯仁:“备车。” 伯仁忽觉后背发冷:“是。” 姜令檀目送太子殿下带人离开,直到他沉金冷玉的身影消失在荷池水榭旁高大树荫下,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书楼安静,他不在,她反而更自在此。 姜令檀还未把书架上的东西归类整好,书楼外传来吉喜的通禀声。 “姑娘,华安郡主派了丫鬟来寻,似有要事。” 太子不在,吉喜没有通传她擅自进不得书楼。 姜令檀听见声音,当即小跑到窗前,探出半个身体,朝吉喜比了个稍等的手势。 回到暂住的小院,陆听澜的丫鬟福意已经等得心急如焚。 她见到姜令檀,连行礼都忘了:“姑娘。” “今日在辅国公府司家的赏菊宴上,长宁侯府姜十姑娘带了两个丫鬟,一个叫春杏,另一个是冬夏。” “春杏说冬夏偷了府中贵人的簪子,姜十姑娘在众目睽睽下丢了脸面,原本是要把冬夏捆了送回府中活活打死的。” “因为司家大姑娘见不得血腥,那簪子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出言劝了姜十姑娘,还把丢失的簪子赏给了冬夏。” “冬夏咬死不认她偷了司大姑娘的东西,气得姜十姑娘脸色铁青,说要把她发卖到窑子里去。” 姜令檀听完脸色就变了。 她自认为了解周氏和太夫人的行事作风,在她还存留价值的情况下,常妈妈和冬夏在府中不至于被过分为难。 毕竟她对外宣称留在镇北侯府陆家小住,她不回去,长宁侯府拿她无可奈何,可她改变不了是长宁侯府的姑娘,若家族长辈用婚事拿捏她,依旧有办法把她逼到狼狈境地。 这样双方都还未撕破脸面的情况,谁都不会去轻易触碰对方的底线。 周氏作为无利不起早的内宅妇人,她比谁都清楚,不该现在对冬夏动手,除非能有更大的利益勾得周氏心动,或是姜云舒蠢笨,被人暗中利用,周氏并不知情。 姜令檀深吸一口气,指尖朝陆听澜的丫鬟比划:“郡主在何处?” 福意赶忙道:“郡主的马车已经候在东阁外,她知姑娘定十分看重冬夏。” 姜令檀伸手揉了揉冰凉的指尖,转身看着吉喜问:“太子殿下不在东阁,我能不能私自出东阁一回?” 吉喜想了想:“太子殿下并未限制姑娘出行自由,姑娘无须担心,奴婢会陪姑娘一同。” 已申时过半,吉喜怕秋日寒凉,去屋内取了斗篷给姜令檀披上。 斗篷兜帽宽大,往脑袋上一罩倒是把她一张貌美倾城的小脸也遮得严严实实。 东阁门前,华贵马车车帘被人伸手撩开,露出女子瑰姿艳逸的明艳芳容。 “令檀,这儿,我带你过去。”陆听澜朝姜令檀挥手,纤细秀美的手腕带着一串珍珠链,摇起来像是有星星在晃动。 姜令檀伸手拢紧身上的披风,吉喜在身后扶着她上登上马车。 车帘放下前,陆听澜嗓音缓缓朝马车外的福意吩咐:“你回府,让嬷嬷先把郎中请好,再告诉小世子不必等我用膳。” “是。” 小丫鬟福意点头:“奴婢知晓的,主子不必担心。” 马车里,姜令檀看着陆听澜,眼底带着歉意:“本不该三番两次麻烦你。” “我原是想,过几日求了殿下,想法子把常妈妈和冬夏接出来。” “可我没想到长宁侯府突然发难。” 陆听澜握着她软嫩的掌心,安抚似地拍了拍:“你我之间何须说得这般生分。” “消息是长宁侯府的婆子送来的,那婆子面生我没见过。” 姜令檀点了点头,指尖比划:“总归是我欠你良多。” 陆听澜扬了扬眉,伸手弹了一下姜令檀的眉心。 “你倒是客气。” “也许以后,我求你的地方多了去了,你可得好好帮我。” 姜令檀只当她在说笑,并未把这话放在心上。 小半时辰左右,马车在长宁侯府门前停下。 守门的婆子一见来人,竟是能与三皇子殿下恶名媲美的华安郡主,慌忙进去通报。 太夫人童氏吓了一跳:“好端端的,郡主过来做什么?” “难不成是十一想通,愿意回来了?” 婆子脑门上都是冷汗:“太夫人,可奴婢瞧着华安郡主怒气冲冲的模样,不像是送十一姑娘回来的,更像是上门找茬的。” 太夫人握着佛珠的掌心一抖,一叠声吩咐:“你快去大房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婆子不敢耽搁一路跑到玉笙居,她才磕磕绊绊把事情经过说完。 周氏听完眉心一拧:“华安郡主?” 婆子忙不迭点头:“郡主瞧着怒气冲冲,比之前府中诗宴时把永平郡主丢下湖的样子更可怕。” 周氏心口一跳,陆听澜这位在宫中得宠的“祖宗奶奶”长宁侯府可招惹不得。 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脸上一变,声音尖锐问:“十姑娘呢?” 院子里扫洒的丫鬟小脸通白,伸手指了指外边:“十姑娘方才在外边听了婆子的通报,就带着丫鬟往外院去了。” 周氏心底一咯噔:“你们这些没眼力见的,也不知道把十姑娘给拦下!” 长宁侯府外。 姜令檀和陆听澜坐在马车里。 姜云舒被丫鬟婆子簇拥着,趾高气扬地走出来。 “十一妹妹,短短一日不见,你看着怎么憔悴不少。” “难不成是担心冬夏和常妈妈?” “冬夏呢?”姜令檀沉着脸,眸色冷厉。 姜云舒心中压着火气,短短一月不见,她脸上神情竟变得像周氏那刻薄。 “我还没来得及向十一妹妹道喜呢。” “冬夏本该叫牙婆卖出去或者乱棍打死的,可谁叫她命好,在辅国公府偷司大姑娘的簪子,害我在长辈眼中颜面尽失。” “她既然是十一妹妹的丫鬟,我作为嫡姐,总要狠狠地教训一番。” “可惜最后竟然因为貌美被永昌侯嫡子刘在德看上,要纳回家中做妾。” “这样说来,十一妹妹该是要好好感谢我才对。” 姜云舒表情兴奋,用帕子捂着唇,笑得快直不起腰。 姜令檀气得发颤,想也不想,直接抬手一耳光朝姜云舒脸上掴去。 清脆的耳光声,惊得所有人一愣。 姜云舒在长宁侯府嚣张跋扈欺软怕硬惯了,根本没料到姜令檀胆敢打她,身体踉跄,要不是身后丫鬟婆子扶着,恐怕要跌在地上。 “你算什么 东西!” “你竟然打我?”姜云舒睁圆眼睛,捂着脸不敢置信。 姜令檀揉着泛麻发红的掌心,冷冷盯着姜云舒,居高临下比划:“冬夏若是出事,我便让你死。” 陆听澜坐在一旁,轻轻笑了声,修长秀致的手掌漫不经心把玩着镶嵌无数宝石的长剑,一副只要姜令檀吩咐,她就能一剑捅死姜云舒的架势。 “你、你们”姜云舒被彻底吓到,嘴唇不停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姜令檀抿唇冷笑,伸手接过陆听澜递给她的长剑,这剑对身形单薄的她来说有些重了,握在手心里,手腕硬是不曾颤上半分。 陆听澜指尖勾着剑穗,另一只手托住姜令檀纤细的手腕。 她嘴角微翘,声音慢悠悠问。 “冬夏在哪里。” “不说,就把你杀掉。” 第39章 第 39 章 刺杀 陆听澜的威胁, 听着不像是在开玩笑。 姜云舒脸色青白交错,被身后丫鬟婆子搀扶着,手脚哆嗦个不停, 连嘴唇都是惨白没有半点血色。 姜令檀冰冷的眼底泛出嘲弄,虽然未说话,但她握着剑的柔软掌心没有任何要手下留情的意思, 剑尖往前, 只隔着微乎其微的距离, 像是随时能刺穿姜云舒的脖子。 太阳还未下山,姜云舒感觉地底漫出寒气, 顺着单薄的绣鞋鞋底, 穿过双腿皮肤渗入她身体四肢百骸。 她明明想要尖叫, 想要反抗逃跑,可手脚像是失了魂魄,只能僵硬站在原地任由人欺辱。 “我说。”姜云舒双手紧握成拳头,喉咙里发出细弱颤抖的声音。 她想不明白, 为什么自己会莫名惧怕一贯好欺负的姜令檀,对上她眼底凛然的怒意,竟生不出半点想要反抗的心思。 “冬夏在半个时辰前被永昌侯嫡子派人捆走。” “我听了那婆子的对话,好好像是、是要把人送到玉京北郊的庄子里。” 姜云舒说完,身体颤抖不停,她心虚避垂下目光不敢看姜令檀冷冽的视线。 然后姜云舒忽然想到什么,恶狠狠瞪着身后丫鬟春杏:“十一妹妹,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 “都是春杏的主意, 说冬夏偷司家大姑娘簪子的也是春杏,我一开始真的只是想带出去使唤冬夏,都是春杏在挑拨离间……” 姜云舒是府里娇宠的长房嫡次女, 长姐早嫁,她自然而然成了府里最受宠爱的姑娘,何时受过这样的惊吓。 眼下她像是被吓破了胆子,什么都不顾上,一股脑儿只想跟姜令檀解释清楚,她没有要为难冬夏的意思。 姜令檀勾着粉嫩如花瓣一样的唇,漆黑瞳仁下是毫不掩饰的不屑,她连浪费时间嘲讽姜云舒的心思都没有,软白指尖轻轻扯了一下陆听澜的衣袖:“我们走。” 陆听澜把长剑插回剑鞘,冷哼一声。 等马车走远,姜云舒终于控制不住情绪,站在侯府门前被丫鬟婆子簇拥着放声大哭,她又气又恨,只觉得自己今日丢了天大的脸面。 大夫人周氏带着人才出了长宁侯府门口,就看见自己的宝贝嫡女容色惨白,眼神恐惧,见到她后,只来得及弱弱喊了一声母亲,就两眼一翻晕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 周氏脸上陡然一沉,视线落在姜云舒高高肿起的脸颊处,上面赫然一个血红的巴掌印,也不知是使了多大力气。 “你们难道死了不成,华安郡主伸手要打大姑娘,你们一个个也不知道拦着。” 婆子们不敢答话,只得怂恿一个小丫鬟出来,结结巴巴解释道:“夫、夫人。” “大姑娘脸上的伤,不、不是华安郡主打的。” 周氏愣住,声音尖锐:“不是她还能有谁?” 丫鬟战战兢兢说:“是、是是十一姑娘打的。” 周氏受不住刺激,眼前一黑,差点一口气没能喘得上来。 强撑着精神弄清楚来龙去脉,周氏恨得咬牙。 她心里清楚姜令檀眼下有华安郡主这个倚仗,她轻易动不得,怒气无处宣泄,就把视线落在惹事的丫鬟春杏身上。 春杏原是姜令檀身边伺候的丫鬟,是周氏安插在瑶镜台监视主仆三人一举一动用的。 后来姜令檀出府不归,春杏自然不愿意跟着冬夏还有常妈妈在瑶镜台受苦,就想方设法哄了姜云舒开心,去曲浮阁伺候,成了姜云舒的丫鬟。 周氏把一切看在眼里,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 一个丫鬟而已,周氏根本就没把春杏的小动作放在眼里,可没想到居然惹出事端来了。 “来人。” “先把春杏捆了,丢到柴房里。” “等十姑娘醒了,再好好问清楚,到底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东西在背后使坏。” 周氏咬牙切齿朝身后的婆子吩咐。 春杏吓得脸色发青,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夫人。” “不关春杏的事。” “求夫人饶过奴婢,奴婢是被、” 她话还没说完,就有力气大的婆子上前拿袜子堵了她的嘴,捆住手脚,动作粗鲁把她拖下去。 * 夕阳金灿灿的余晖撒落在地上,马车在官道上拖出长而倾斜的暗影。 陆听澜伸手挑开车帘,对外边驾车的侍卫吩咐:“尽量快些,在太阳落山前能否赶到庄子?” 侍卫握着缰绳的手发紧,点头道:“郡主,属下尽力。” 姜令檀坐在马车里,面色瞧着还算沉静,只是袖中掌心紧紧握着,虽然掩饰得好,但能看出她的愤怒与紧张。 永昌侯嫡子刘在德今年二十有五,据说原配妻子在六年前就病亡了,五年前娶了第一任续弦,半年都没到人就没了,然后在三前年又娶了第二任继室,也就在上个月,莫名其妙得了场风寒病逝。 除了正妻外,他后院还养了许多美妾,只是府里的姬妾不算多,但新人来旧人去,陆陆续续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各种原因没了不少。 这样的人家,就算外面看着光鲜亮丽书香世家,可内里早就烂透了,姜令檀在长宁侯府生活了这么多年,深宅大院的手段她又不是没有见识过。 冬夏落到永昌侯嫡子这样的人手里,若真让他毁了清白,恐怕是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姜令檀暗暗叹了口气,只求马车能再快些,能在出事前把冬夏救走。 在夕阳余晖落尽的那一刻,姜令檀一行人终于赶到了永昌侯府位于玉京东郊的庄子。 庄子位置偏僻,从外面看也不算大。 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看那模样倒像是刚到不久,因为婆子还在手忙脚乱地把马车里的东西搬下来。 姜令檀指尖挑开车帘一角,朝陆听澜指了指:“能打得过吗?” 陆听澜当即笑了,她这次出门本就是准备去长宁侯府找茬的,带了足足十个身强力壮的侍卫。 这些侍卫多数是上过战场的,对付这些人,一个打十个都绰绰有余。 玉京皇城若论打架,她陆听澜就基本没输过。 “善善妹妹,你且看着本郡主是如何揍人的。”陆听澜艳若桃李的脸蛋溢出一丝坏笑,特意做窄的袖口被她随意往上扯了扯。 庄子瞧着人多,可里面来来去去也就是小厮婆子和几个丫鬟。 姜令檀冷眼扫过去,缓了口气,还好一个个都长得不经打的模样。 陆听澜跳下马车前,不露声色瞥了眼安安静静坐在姜令檀身边的吉喜:“好好护着你家主子。” 吉喜乖巧点头,手里早就悄悄握了把锋利无比的匕首。 她并不担心华安郡主的安危,华安郡主在边城长大,连谢三皇子都能当街暴揍,今日带了侍卫,区区永昌侯庄子里几个看家护院能算得了什么。 吉喜更担心的是,万一华安郡主揍起 人来刹不住手,搞得满屋子血腥,吓到胆小的令檀姑娘怎么办。 侍卫打头冲进庄子里,陆听澜慢悠悠跟在后头,不多时里面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姜令檀算着时间,一刻钟一到,她立马让吉喜扶着她下了马车。 庄子里乱糟糟的,婆子护卫的手脚用粗绳捆着,嘴也严严实实堵住。 永昌侯嫡子刘在德就躺在庄子最中间的空地上,他身上衣裳凌乱,脸颊高高肿着,脑袋上还破了一个窟窿,血流得满身都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陆听澜,如同见了鬼的模样。 他呜呜两声,应该是想说什么。 陆听澜上去就是一脚,踹得刘在德两眼一黑,痛得在地上扭成蚯蚓。 “冬夏就在屋里。” “你去看看她。” 在姜令檀进屋前,陆听澜又指着刘在德脑门上的血窟窿:“这可不是我打的。” “进去的时候这厮就这个模样的。” “若是再晚一点,这人渣估计得被你那性子刚烈的小丫鬟捅死,直接送去见他太奶。” 陆听澜笑眯眯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呜呜呜……” 地上阴暗扭曲着的永昌侯嫡子,虽然表情狰狞,姜令檀莫名觉得他眼神,多少有些感恩戴德的意思。 “姑娘。”冬夏抬手擦了擦泛红的眼睛。 小脸惨白,脖子肌肤上有血痕,以及青紫的掐痕,衣襟袖口上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她怕姜令檀担心,赶忙轻声解释:“这血不是奴婢的,是永昌侯嫡子那个畜生。” “他想虐死奴婢。” “奴婢想着横竖都是死,还不如鱼死网破,省得被他辱了清白。” “是奴婢不好,给姑娘惹上麻烦。” 姜令檀眼圈发红,细嫩的掌心紧紧握住冬夏的手腕,指尖比划:“怎么会,是我连累了你们。” 雪白的帕子被她指尖攥紧,伸手给冬夏擦净脸上的血污。 “我带你回去。” “然后想办法把常妈妈救出来。” “我们再也不回长宁侯府。” 冬夏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捂着眼睛无声哭了许久。 姜令檀站着没动,心底的情绪在见到冬夏无碍后,已经渐渐平静,澄澈无垢的眸底,坚强而冷静。 她隐隐有不安的感觉,今日之事恐怕并不会这样简单。 姜云舒心高气傲,最好面子不过,冬夏偷司家大姑娘的簪子,让姜云舒在众目睽睽下丢了脸面,这是导火线。 可是冬夏作为她一起长大的丫鬟,姜令檀知道冬夏绝不可能去偷司馥嫣簪子。 这样的陷害,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姜云舒能出口恶气? 不对! 姜令檀抿了下唇,这样显得太过刻意,又大动干戈。 而且真要让她难受有的是法子,为何要兜兜转转恰巧又让冬夏被永昌侯嫡子刘在德遇见。 除非这一切,本就是早有预谋。 姜令檀忽然心口跳了跳。 眼前这处庄子,位置偏僻隐蔽,周围都是连绵群山,加上秋夜,凉风簌簌,怎么看都像是杀人越货的好去处。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姜令檀抬步走出去,朝陆听澜指了指地上躺着的那些人。 玉京纨绔子弟陆听澜见多,也揍多了,她无所谓摊摊手:“我们回玉京,这些人就先捆着吧。” “庄子选得这样偏僻,他这事估计没少做,加上府里死了那么多人,永昌后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嫡子是个什么德行。” “等过几日找不到人,定会派人来庄子里寻的,他自己龌龊事做多了,又要掩人耳目,不过幸好你这丫鬟有几分血性,我们赶到时也不算晚。” 安静马车里,陆听澜忽然出声问:“善善,今日你同我回镇北侯府,还是去东阁?” 姜令檀想了想,又看了眼规矩坐在一旁的吉喜,离十五月圆夜还有半个多月,她想大胆赌一次,不是十五月圆夜的时候,那神秘嗜血的人会不会出现。 虽然有一定的风险,但是眼下的处境容不得她再犹豫胆怯。 姜令檀伸手比划:“我今日跟你回镇北侯府。” “就是要麻烦你派人去东阁同殿下说……” 她话还没全部说完,在黑夜里行驶的马车骤然停下。 官道不远的前方,传来一道冷漠的声音。 “请问。” “能否请华安郡主行个方便。” 姜令檀心脏猛跳,脸色顷刻间变白,就算坐在马车里,她也清楚地感受到周遭浓烈的杀意。 陆听澜猛地握住腰间长剑,声音极冷:“你们都别下车。” 她话音才落。 “全都杀了!” 漆黑暗无边际,马蹄声混着刀剑相交的清脆碰撞声。 蒙面黑衣,隐在夜色中的杀手,足足有二三十人之多。 姜令檀心底发寒,她之前设想的没错。 今日一切,恐怕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 看似是在针对她的丫鬟。 实际上,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最终目的是要杀掉华安郡主陆听澜。 第40章 第 40 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华美精致的马车内, 车盖下挂着一盏琉璃风灯,晃得厉害。 灯烛昏茫茫的光落下,空气凝重犹如死寂。 “誓死保护郡主。” 黑夜中, 也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嘶哑的嗓音透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噗”尖刀捅穿骨肉,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紧接着滚热的鲜血泼洒在车帘上, 血腥气夹杂着秋夜潮湿的水汽, 扑面而来。 “姑娘, 不怕。” 吉喜左手紧紧抱住姜令檀微微颤抖的肩膀,右手握着匕首, 因为用力过度, 指尖泛出一种淡青色的惨白。 厮杀声越来越近, 那些黑暗中的刺客,就像地狱逃出的恶鬼一样,阴魂不散。 恐怕是拦不住的。 姜令檀闭了闭眼,忽然伸手扯过陆听澜丢在一旁大红色的狐裘披风, 面无表情往自己身上穿。 “善善。” 陆听澜眼皮一跳,伸手就要去扯姜令檀已经穿到身上的狐裘披风:“你这是做什么!” 姜令檀抿唇无声笑了,那双漂亮的兔眸在灯下秀静平和,干净没有半点杂质。 她指尖极快比划:“他们的目标是杀你。” “而且他们恐怕是不知道马车里究竟有几人。” “我装成你留在马车里,你想办法逃出去,山里黑,你往林子深处跑,外面已经厮杀成一团, 乘乱没有人会注意到。” “他们想要杀掉我们所有人,但是怎么能让对方如愿。” “总要活下去一个。” 惊雷炸响。 天幕有雨水砸落,顺着风, 卷起裹了鲜血的车帘,雾蒙蒙地落在姜令檀脸颊上,安静无声中,黑暗像是庞然大物,危机四伏密如织网,随时能把人吞没。 陆听澜听闻,瞳微微发颤,握着剑柄的手掌心死死握紧。 “善善。” “这些人的目标恐怕从一开始,只是我一人。” “无论是你,还是被算计的冬夏,千方百计,最终目的是要把我引出玉京。” 陆听澜微哑的嗓音,含着淡淡的笑意,冷白指尖勾着姜令檀身上披风的蝶形结,忽然往前一扯。 披风散落,把少女柔软透着甜香的身体撞进她怀中,紧紧禁锢。 “吉喜。” “敲晕她。” “是。”吉喜目光淡漠,抬手往那纤白的后颈用力一捏。 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姜令檀只觉得脑袋忽然一重,她就浑身失了力气软软倒下,转眼间没了意识。 陆听澜看着姜令檀,唇角的笑容越发明艳:“吉喜,护你主子出去。” “我若死了。” “劳烦你告诉殿下,他欠我一命。” “南燕与漠北交界,雁荡山脚下葬的不光是我阿爹阿娘的尸骨,还有无数陆氏儿郎的生命。” “太子殿下必须记得。” 吉 喜蹲身把姜令檀打横抱起,她看着娇小瘦弱,双臂力气却大得可怕:“奴婢会一字不漏转告太子殿下。” “也请郡主努力活下去。” 陆听澜笑了笑,抽出腰间的长剑,眸光漠然回头看向吉喜:“准备好了吗?” 吉喜点头。 锋利剑尖用力捅入马匹后臀,马儿吃痛受惊,在冷冽的刀光剑影中,猛然扬蹄没了章法朝前奔跑。 陆听澜冷冷吩咐:“就是现在,跳。”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下,没人注意到,在马车横冲直撞冲出官道时,有一团小小的暗影,轻巧如同猫儿滚出车厢,悄无声息落在官道旁半人高的草丛里。 陆听澜一手握剑,一手扶着车辕,风扬起她鸦羽般浓黑的长发,冰冷如霜的脸颊上沾了鲜血。 她早已无来处,余生只剩归途,又何曾惧过死亡。 …… 繁花楼顶层雅间。 一对孪生姐妹花,一站一坐,一弹一唱,一颦一笑就像深闺贵女的规矩礼教。 琵琶声如珠似玉,瞧着文雅至极,唱的却是|淫|词艳曲。 整块羊脂玉雕刻而成的花鸟缠枝镂空屏风,挡住后方金丝楠木八仙桌前,男人修长如玉的清影。 西靖太子贺兰歧身残志坚倚在美人靠上。 他断了一条腿,手也骨折吊在脖子上,另一只勉强还能动的手,端着一杯烈酒,慢条斯理地喝着。 举起酒盏朝谢珩示意:“太子殿下果真是戒酒戒色,清心寡欲呐。” “这样尤物似的孪生姐妹花,殿下竟然都不愿瞧上一眼。” 贺兰歧笑得欠抽,视线不露声色扫过谢珩眉心的位置,锋利的眉心微微一蹙,在美人榻上翻了个身,龇牙咧嘴坐了起来,又转头看向另一边:“二殿下。” “赶紧收一收你的口水,要流到桌面上了。” 二皇子谢承燕一双眼睛就差粘在屏风后方的歌姬身上,他闻言吓得一惊,下意识用衣袖擦嘴。 等擦了一个空,才反应过来贺兰歧又是在忽悠他。 谢承燕心惊胆颤往太子谢珩那边看了一眼,见他那位说一不二的太子大哥,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要是知道贺兰歧这脑子有病的玩意,会半路拐去东阁,闹死闹活也要叫上太子,他真是脑子有病,才跟着一起。 正在这个时候,雅间外响起伯仁的声音:“殿下,属下有事要禀。” 谢珩把玩着青瓷酒盏的指尖一顿,手腕上淡青色的经络隐隐浮现,他宽大袖摆从桌面上掠过,漫不经心站起来。 “太子殿下,这是要去哪里?”贺兰歧斜着眼睛,玩世不恭地问。 谢珩抬眸,漆黑瞳仁压着冷色:“你闲来无事,约孤至此。” “想做什么?” 贺兰歧大笑:“我能做什么?” “我可是西靖出了名的纨绔废物,眼下身残志坚连路都走不利索,难不成还能杀人越货?” 谢珩伸手,冷白的指尖在桌面敲了敲,唇角的笑痕加深:“孤听闻贺兰太子前些日去玉京山里跑马,不慎从山崖跌落。” “说来是孤的不是。” “没有约束好下边不懂事的弟弟。” 贺兰歧略微扬起眉:“听闻太子殿下不沾酒色?” “真的假的?” 雅间内,弹唱的歌姬不知何时退下去,伯仁领着黑衣暗卫破门而入,透着锋芒的长刀上犹似沾染了血迹。 周遭陷入死寂。 “啧啧啧。” “不愧是太子殿下,杀人的速度可真是快。” “就这么不愿留下,陪我喝酒?” 贺兰歧一双眼睛微微上挑,灰褐色的瞳仁透着阴郁之色,那张脸明明生得十分好看,却给人一种像是死了太久,而透出的灰白色,唇色红艳,好似涂了女子的口脂。 谢珩修长指节端起桌上的青瓷酒盏,盏内酒水微漾。 下一瞬,酒盏反扣桌面,不漏半滴。 “妄言而已。”男人凉薄的唇染了水色,习惯性微抿,眸光冷若冬冰。 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贺兰歧用极轻的声音笑问:“太子殿下连一个时辰也多留不得,难不成是去给人收尸?” “啧啧啧,传言中薄情寡欲,不沾荤腥的太子殿下。” “没想到也有一天,会为女人动心。” “镇北侯府陆家真是好命,不愧是死在雁荡山下的忠魂。” “殿下铁树开花,陆家坟地也要冒青烟。” 谢珩漆深的眼底,看不出半点情绪波澜,他居高临下看向倚在美人榻上的贺兰歧,薄唇抿着冷笑:“下回你再跌下山崖,孤不介意亲自给你收尸。” 贺兰歧往后一躺,闭着眼睛说:“太子殿下放心。” “本人命贱,一时半会死不了。” 秋雨淅淅沥沥下着,清寒入骨。 繁花楼外,伯仁翻身上马,面色微绷。 “主子。” “令檀姑娘和华安郡主在玉京东郊永昌侯府的庄子附近遇到刺杀。” “属下得到吉喜传回的消息,已经派暗卫前往。” 伯仁背脊被冷汗浸透,他根本不敢抬眸看太子殿下的眼睛。 “多久前遇刺。”谢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握着缰绳的掌心下意识绷紧。 伯仁心下一凛,垂眸道:“半时辰前。” 吉喜明面上是婢女的身份,她实际上是属于暗卫营精心训练出来的死士。 死士刻在血肉里的条训,主人在她在,主人亡她亡。 吉喜能给伯仁递消息,至少说明姜令檀目前生命无碍。 谢珩深邃凤眸泛着寒光,声音冷冽:“吩咐程京墨带暗卫营,围困永昌侯府。” “让青盐带人,彻查今日发生的,所有与姑娘有关的所有事情。” 秋雨越下越大,骏马疾驰泥水飞溅,深黑色大氅被风扬起,猎猎风声撕破雨夜官道上的沉寂。 “主子。”暗卫纵马从林间窜出,一边引路,一边小心禀报。 谢珩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把他声音浇得透凉:“说。” “回禀主子,吉喜护着姑娘跌下马车时,姑娘肩上受了擦伤。” “华安郡主重伤命悬一线,好在后来遇到连夜从梁州回玉京的武陵侯,郡主被武陵侯所救,已经安置在武陵侯位于东郊的别庄内救治。” “派人连夜去雍州,把芜菁娘子请来救人。”谢珩冷声吩咐。 “是。” “来了。”武陵侯应淮序高大的身影立在别庄门外,他朝疾驰而来的男人招手。 谢珩翻身下马,他从夜色中走出。 大氅被雨水淋透,昏昏灯影落在他清雅蕴藉的侧脸上,深眸压着冷色,透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少有见你动怒的时候?”应淮序扯唇一笑,抬手指向其中一间屋子。 “因为陆听澜?” “还是另一只昏迷不醒的小白兔。” 谢珩没理应淮序,却也没有掩饰的意思,他脚步不停直接走到其中一间屋子前。 吉喜跪在门前,脸色苍白,身上衣裳染了血:“主子。” “属下该死,没护好姑娘。” “请主子责罚。” 谢珩没看吉喜一眼,声音极淡道:“姑娘醒后,自己去找青盐领罚。” 吉喜肩膀一颤,犹如死里逃生般松口气,恭恭敬敬磕头:“是。” 姜令檀依旧陷在梦中,她睡得很不安稳,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感觉身下空荡荡的,像随时能坠下去一样。 “陆听澜快跑、快、” “听澜” 梦魇中,她喉咙发出极为生涩的声音,卷翘的眼睫上泪珠子如珍珠滚落,晶莹剔透。 谢珩站在床榻前,俯身去听。 姜令檀身体轻轻抖了抖,她像是闻到什么熟悉的味道,本能往谢珩的方向靠了靠。 她闭着眼睛,柔嫩掌心带着擦伤,软软朝他伸出,就像受了伤的幼宠,寻求主人的温暖的怀抱。 谢珩俯身,把姜令檀抱了起来,指尖从她鬓角被汗水浸湿的发梢抚过,堪称温柔把她往怀里颠了颠。 他勾唇深深一笑,低语声清 冽性感,如同呢喃自语:“孤小时候,偷偷养过许多宠物。” “大黑狗被母后叫人打死。” “后来偷偷养的小雀,藏在被窝里,活活闷死了。” “秋猎的狐崽,父皇命人杀了,给孤做了一副皮手套。” “树下那些蚂蚁,冬天一到也全都死了。” “所以。” “你不可死哦。” 谢珩双臂收紧,霜白的指尖反反复复摩挲姜令檀身上擦伤的肌肤,直到怀里的少女,因为喘不过气身体颤栗,微微挣扎。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自能生云翼,何必仰云梯…… 雨夜, 乌云蔽月。 墨一样浓黑的天幕,向下沉落,好像被秋露浸透, 空气中寒意弥漫。 姜令檀柔软的身体蜷缩在衾被下,只留一截玉似的脖颈弯出诱人的弧度,手掌无意识握成拳头, 秀白额头上沁着薄汗。 她陷于梦魇, 无论怎样都挣扎不出来。 直到男人粗粝指腹从她小巧精致的耳廓上擦过, 清冽中透着些许暗沉的语调,像渗进她梦里。 “所以。” “看到, 就要死哦。”模糊的声音和梦中那人重合, 面具下男人似染了鲜血的薄唇, 轻轻一勾,朝她戏谑笑出声来。 修长有力的五指张开,掌心下压,惊怖骇人的獠牙鬼面骤然从他指尖掉落。 不! 看到她会死的! 姜令檀呼吸一滞, 瞳孔骤缩,蓦地从梦魇中惊醒。 烛光穿过帐幔,像隔着一层朦胧不清的白雾,触目所及,男人玉色后颈落在碎金般光影的里,轮廓清隽的下颌仿佛带着诱人的钩子。 那身影如夜风,好似能带走她噩梦中所有的恐惧。 “醒了?” 谢珩的声音很淡,就像沾在嫩芽尖儿上的夜露, 虽没有温度,却莫名让她安心。 姜令檀抬眸,眼瞳中恐惧渐渐消散, 微颤的目光毫无预兆撞进他深邃不见半丝情绪的眼睛里,黑沉无垢,令人心惊。 谢珩走上前,长指挑开帐幔,视线落在床榻上少女荏弱单薄的身体上。 “没事了,不怕。” 他音色淡淡,语气比方才更温和些。 “殿、”姜令檀红唇微张,喉咙里溢出一道软糯破碎的声音,不成语调。 她刚醒,脑子思绪混乱,忘了自己喉咙还未治好不能言语。 谢珩声音不觉一低,伸手端了茶水,递到她唇边:“梦里见到了什么?” 姜令檀下意识放缓呼吸,只觉嗓子干涩,一阵阵堵得厉害。 梦里那些事,她不知如何开口,许久轻轻摇头指尖比划:“我忘了。” “是吗?” 谢珩笑了一下,还好没有要深究的意思。 姜令檀侧过脸,视线落到近旁雕花六角檀木桌上的银灯,摇曳晃荡的灯影,映在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上,光影浮动,犹似浸在月色中细腻无瑕的珍珠,随着她略显克制的呼吸,上下起伏。 这种纤白荏弱,让人想要搂进怀中狠狠揉碎的美。 谢珩目光无声无息落在那抹白上,良久他闭了闭眼,嗓音轻淡像是温柔的缠绵。 “令檀。” “看着孤。” 姜令檀眼睫一颤,随着太子殿下那双含情似的笑眼望过来,屋里的寒凉莫名变成了无声的缱绻。 他视线又沉又重,落在她身上宛若有实质般,压得她根本不敢与之对视,只想垂眸避开。 “看我!”谢珩伸手,勾住那细腻柔软的下巴,是命令的语气。 她抱着锦衾蜷在榻上,本能想躲。 可他指腹力气极大,轻松把她钳住,逼迫她不得不仰头,一字一顿问。 “你在怕什么?” “是不甘绝望?” “还是进退两难,无从选择。” 谢珩每说一个字,他就逼近一分,呼吸扑在她脸颊上,烫得她眼眶都红了。 起初姜令檀还能保持冷静,可当对上他暗藏冷厉的眸色,她心底的酸楚像这秋夜倾盆而落的雨,铺天盖地,像是要把她仅剩不多的理智浇灭。 她怔了许久。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昨夜马车上,她们被黑衣刺客围堵绞杀的画面。 当时她能果断穿上陆听澜的披风,没有一点犹豫选择自己去引开刺客,那是因为如果四个人都必死的情况下,武功了得的陆听澜可能还有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既然是场无关输赢的豪赌,为何不让最有活下去希望的人离开,这样至少在她死后,陆听澜一定会给她报仇。 只是! 她就该被玩弄、被算计,成为阴谋的牺牲品。 长宁侯府十多年,她委曲求全低调乖顺是为了活下去,可现在她千方百计逃离家族的掌控,一步步得到金尊玉贵太子殿下的庇护,凭什么还要受人胁迫。 她看似软弱柔顺,其实骨子里是个十分骄傲的人,这些年她几乎没有哭过。 可是现在鼻头酸得厉害,眼泪一旦有了宣泄口,就再也收不住,姜令檀红唇抿着,满身疲惫。 最开始,只是捂着眼睛无声呜咽,渐渐地她喉咙里低泣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无所顾忌的痛哭,像是要把这十多年的委屈和不甘还有恐惧,通通释放出来一样。 除了生命,她早就一无所有,那还怕什么。 去争。 去报仇。 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姜令檀眼中慢慢生了冰寒。 谢珩眯了眯眼,唇角勾起寡薄的笑容。 他忽然想到年幼时,藏在博古架画缸里偷偷养的兔子,后来那兔子长大藏不住了,被宫人发现禀告给父皇。 父皇逼他亲手把养大的兔子掐死。 他当时不愿,春寒料峭的冬日里,被父皇用铁链套着脖子拴在御书房内,不许吃饭也不许喝水,什么时候他愿意了,就放他回去。 一连五日,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那雪白的兔儿,就缩在他脚旁,宫人日日添水,给它吃最新鲜的草料,睡最温暖的窝。 他后来饿得实在受不,觉得自己要死了。 兔子被人放进他怀里,温暖柔软,极信任他往怀里钻,然而他手却不受控制慢慢掐住白兔的脖子,一点点收紧。 白兔从最开始的挣扎,到后来冰冷僵硬躺在他掌心里。 那晚,父皇允许他吃的唯一东西,是一盘宫里御厨用心烹制的蜜汁烧兔儿。 自那日以后,他再也沾不得任何红肉。 谢珩瞳色渐深,视线下移落在少女近在咫尺白皙的玉颈上,他不由想到这样好看的天鹅颈,若是掐住,掌心一寸寸收拢会怎么样。 她是不是也会像那只兔子一样,疯狂挣扎,然后一点一点失去力气,最后瘫软在他的怀里,变成冰冷的尸体? 想到那画面,他毫无情绪波动的心,竟觉得舍不得。 谢珩笑了笑,声音淡淡问:“想要什么?” “孤允你。” 太子清润平和的声音,落在她耳中如同蛊惑,引诱她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就像东阁书楼后山成片的青竹,但凡生根抽芽,只要稍不注意就会连接成片,破土而出渴望攀高。 姜令檀浑身颤抖,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该生出那样的野心,可冰冷失了温度指尖,已经主动扯住太子霜白华贵的衣袖。 那双柔软清澈,看人时犹似会说话的眼睛,被泪水浸得透亮,像藏了斑驳的碎星。 “告诉孤。”谢珩蹲下身,秀致的眉眼,透着势在必得的漠然。 姜令檀蜷紧的掌心缓缓松开,指尖勾了勾,慢慢比划:“要随心所欲的自由。” 谢珩微愣。 他以为她会求他做主,会让他惩戒幕后真凶,或者是要他治罪长宁侯府。 可她要的自由,他如何能给。 在谢珩的认知里,人一旦有了野心和贪婪,也就有了利用的价值。 只要她所求渐多,他就能悄悄在她漂亮的脖颈上挂一条华丽的金链子,然后牢牢拴住,他给不了她自由,也给不了她随心所欲。 他只想亲手,一点点地把她雕琢成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然后用漂亮的匣子藏起来,只供他一人观赏 把玩,是任何人都不能染指的宝物。 一切才刚刚开始,他并不着急。 “还有呢?” “孤替你报仇好不好?”谢珩凝视着姜令檀的眼睛很久,微抿的唇隐含淡笑。 姜令檀扯着他衣袖的指尖渐松,情绪平复,抬手擦净脸颊上的眼泪,轻轻摇头比划:“那凶手,我要自己亲自动手惩戒。” “令檀只求殿下庇护,若有贵人治罪,您能护我生命无虞。” “好。” 谢珩嘴角露出一点笑,覆着薄茧的指尖抚过她湿润的脸庞。 在起身时,他俯下身,指尖点了点她眉心的位置,语气温柔:“孤允你羽翼,自己去争云梯上的自由。” “好好休息。” 直到太子离开许久,眉心上的位置依旧残留着他身体的温度。 姜令檀绷紧的背脊,瞬间垮了下来,贝齿咬着粉润的下唇,还是想哭,可眼睫干涩流不出一滴眼泪,她想知道陆听澜和冬夏的安危。 “姑娘。”吉喜白着脸从外面进来。 她拧干帕子,小心翼翼帮姜令檀擦净脸颊上的泪痕,湿帕滑过她眉心时,她怔怔出神的长睫一颤,双手紧紧握住吉喜。 好半天才鼓起勇气比划问:“华安郡主她?” “姑娘,郡主没事,冬夏也没事。” “殿下已经八百里加急,连夜派人去雍州,把芜菁娘子请来救人。” 姜令檀神情一松,浑身发软,散在黑夜里的三魂六魄像是找回来了一样,干涩的眼睛水雾弥漫。 她之前根本不敢问太子殿下,就怕他冰冷冷的声音告诉她,陆听澜没了。 眼下他不在,她再也顾不得别的,蜷缩着双腿跪在床上,双臂搂住吉喜的脖子,哭得不受控制连连打嗝。 “姑娘,不哭了。”吉喜的声音是颤的。 在姜令檀扑进她怀中的瞬间,她背脊被冷汗湿透。 因为太子殿下根本就没有走远,里面传出的东西他估计能听得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吉喜就感受到男人沉冷无情的视线落在她僵冷的背脊上,像是凌迟。 她平日伺候姑娘,就算是沐浴也是小心翼翼,不该看不该碰的,她绝对不敢看,不敢碰。 可姑娘这样黏在她身上,以太子殿下容不得人沾染姑娘半点的占有欲,她恐怕又是要被好好记上一笔账。 姜令檀哭够了,松开搂着吉喜脖颈的手,她有些不意思避开视线,伸手比划:“我能去看看郡主和冬夏吗?” 吉喜忍不住朝门口看去。 姜令檀顺着吉喜的目光,看到屏风另一头,男人霜白冷厉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太子殿下,他还没走吗? 谢珩立在门外好一会儿,才出声吩咐:“送你主子过去。” “是。” 吉喜不敢耽搁,伸手从衣架上拿了披风,仔仔细细给姜令檀穿戴后,又端了盏热茶喂她喝了大半盏,这才扶她起身:“奴婢扶您过去。” “华安郡主失血过多还在昏迷。” “冬夏已经醒了,伤势比安华郡主轻一些,但折了一条手臂,恐怕是要养上一段时日。” 穿过一个短短的游廊,就到了陆听澜暂住的屋子。 门外守着几个神情严肃的婆子,看见姜令檀赶忙行礼:“郡主正在换药。” “怕血腥气冲撞了姑娘,不如先委屈姑娘在外间等等?” 吉喜熟知自家主子的脾性,瞧着温和好说话,实际上倔得厉害。 她伸手朝婆子摆手:“无碍,你们先退下。” 婆子赶忙垂眼,退到一旁。 周围丫鬟进进出出,热水、伤药、干净的帕子,还有铜盆里鲜红的血水。 姜令檀心口发冷,呼吸像是被堵住,逐渐沉重。 “姑娘。”吉喜扶住她的手。 姜令檀抿唇,想朝吉喜笑一下,可她笑容有些苦涩,心底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室内,低垂的帐子用金钩挂起,陆听澜闭眼躺在榻上。 她巴掌大的脸惨白一片,临近心脏的位置被利器捅穿出一个极大的窟窿,身上还有数不清的擦伤,血看样子是止住了,只是她一点都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芜菁姑姑。”吉喜朝芜菁娘子行礼。 芜菁娘子重新给陆听澜包扎好,又亲自用竹管给她喂了一点汤药下去。 “姑娘来了。” “姑娘身上的伤也要记得让吉喜给你换药。” “华安郡主的命已经留住,她这一回伤得凶险,刺客的剑几乎是擦着她心脏位置刺过去的,好在躲闪及时,又遇到武陵侯归京,才捡回一命。” 芜菁娘子接过丫鬟递上前的湿帕擦手,她眼底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八百里疾行,就算她骑术好,身体素质也过人,但毕竟上了年纪的人了,要是再多几回她可吃不消。 “谢谢您。”姜令檀忍下眼中的泪意,认真朝芜菁娘子福了一礼。 芜菁娘子笑着侧身避开:“姑娘别谢我,殿下有召,我必当回京,这是我对殿下的允诺。” “更何况这次受伤的是华安郡主,就算殿下不说,我也必当回来。” “郡主替雁荡山脚下的忠魂守着西北铁骑的荣耀,西北铁骑替郡主镇守雍州防线,我就算能与阎王抢命,那也不值一提。” 芜菁娘子伸手,透着淡淡药香的掌心点了点姜令檀喉咙的位置,她颇有深意一笑:“姑娘也要早些痊愈。” “你是有福之人,冬至出生,命格比常人更为贵气。” “郡主有你,也是她的福气。” 姜令檀不知怎么的,眼眶霎时又红了。 她有些狼狈避开芜菁娘子的视线,掌心握着的帕子都快被她绞烂了,才把泛起的泪意压下去。 芜菁娘子叹了声,她神色不自觉柔软下来:“我去外间守着,你有什么事,只管让吉喜唤我。” 姜令檀点头,等芜菁娘子离开后她在陆听澜床榻边坐了半个时辰,又起身去侧间看用了安神汤再次昏睡过去的冬夏。 等从冬夏的屋子回来,就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陌生男子站在陆听澜榻前。 他听到声音,回过头,极其锋利的视线从她身上迅速掠过,又不露声色移开。 姜令檀眸光闪了闪,垂下眼帘朝他行礼,伸手比划:“今日多谢侯爷相救。” 应淮序笑了声,声音带着秋夜的冷意:“恰好遇到。” “姑娘无需多礼。” “华安郡主的至亲为南燕一方安定殉国而亡,应某救她,理所应当。” 应淮序说完,正准备转身离开,不想昏迷中的陆听澜忽然伸手,握住他垂在身侧的大掌。 “别走。” “阿爹、阿娘。” 陆听澜在哭,她双眉紧皱,滚落的泪珠子湿了她鬓角的秀发,握住应淮序的那只手,像是握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因为用力过度,手背青筋浮动,指节泛白。 应淮序下颌紧绷,冷厉的嘴角抿出一道生硬的线条。 他目光落在陆听澜手背上,顿了顿,没有要强行挣脱的意思。 今日夜里,他是孤身一人回京。 遇上刺客围杀,他本是想秉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理念,打算见死不救。 就在他即将策马离开时,心口中了一剑的女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往前一扑,沾了血的手紧紧握着他的缰绳。 嘶哑的声音透着傲气:“应淮序。” “救我。” 应淮序没想到对方竟然认识他,还十分可恶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这些刺客,恐怕是不杀不行了。 等把人全部解决干净,应淮序伸手撇开她脸上染了血的发丝,这才认出来她竟是玉京骄横跋扈的华安郡主陆听澜。 这瞬间,他想到了当年从高墙上一跃而下的女人,镇北侯府陆氏满门英烈,陆听澜不能死。 应淮序移开不知什么时候落在陆听澜脸上的目光,握着他手掌的小手,和他印象中女子的手不同。 他牵过谢含烟的手,记忆中母亲的手和谢含烟一样,是温暖柔嫩不见半点瑕疵的。 可是陆听澜的手,并不是。 她手背雪白细嫩,可仔细看能看到许多细小的疤痕,掌心有薄茧,虽然指尖纤细修长,但骨节比闺阁女子大些,一看就是下了苦功夫用心习武练剑。 难怪她能在这次刺杀里活下来,不是偶然和幸运,是她自己够厉害。 应淮序犹豫一下,屈膝在榻旁随意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 “麻烦您了。”姜令檀端了杯温水放在榻旁的小 桌上,指尖比划,“若是她渴了,劳烦您喂她喝上一些。” 应淮序没有拒绝,毕竟他被睡梦中的陆听澜拉着,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他身形高大,往床榻前一坐,就挡住了丫鬟近前伺候的位置。 她若渴了,他喂她喝点水不算什么,虽然他不曾伺候过人,但依样画葫芦也是会的。 姜令檀由吉喜扶着退至外间,脑子里乱糟糟的。 吉喜劝她回去,她摇头拒绝了。 陆听澜没醒她心下难安,只想亲眼见到她醒来,才能安心。 庄子外边,天色渐白,雨已经停了。 姜令檀靠在美人榻上,眼睛半闭着,迷迷糊糊中她听到吉喜起身的声音,以为陆听澜醒了,便挣扎着要醒来。 可下一瞬,空气似有迦楠香浮动,温热的掌心,从她鼻尖拂过。 “睡吧。” “睡醒就都过去了。” 姜令檀眼帘蓦然如压着铅般沉重,根本睁不开。 她柔软失力的身体,被男人结实有力的手臂抱起,小小的一团缩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天色大亮,应淮序揉着酸麻的手腕,绕过屏风走出来。 他瞳孔一缩似愣了一下,然后深深一下:“啧。” “殿下藏得可真深。” “玉京贵女谁不羡慕华安郡主能自由出入东阁,恐怕是没想到,殿下真的宝贝,早就悄悄藏在东阁深闺。” 谢珩抿着唇没有反驳,也没有点头承认,往外走的步子微顿,声调难得含带嘲弄:“侯爷这样着急忙慌赶回玉京。” “是怕错过寿安前往西靖和亲。” “还是准备亲自相送?” 应淮序背脊霎时僵住,脸色也不如之前轻松,他声音艰涩:“你不是答应过我,不把她送去西靖?” 谢珩笑了:“孤说过的话,自然会应允。” “若朝中有人强行要寿安去。” “寿安自愿。” “孤不会阻止。” 应淮序眸光颤了颤:“谢珩。” “你疯了。” “寿安就算再跋扈,但也是你容忍着长大的妹妹,你别忘了司妃若未进宫,你得喊她一声姨母。” 谢珩回眸看着应淮序发红的眼睛,他似笑非笑:“那又如何。” “孤早就说过。” “司家这些年过于明目张胆,做了不该做的事情,那就要受到应有的惩罚。” 应淮序看着他,眼神发狠,后知后觉想起一事,他声音干涩:“难不成这次针对陆听澜的刺杀。” “和辅国公府司家有关?” 谢珩笑了,静静看向应淮序,声音透着恶意:“你说若二选一。” “司妃会选寿安,还是选司大姑娘?” “你呢。” “你到时会救寿安吗?” 随着太子殿下话音落下,应淮序心底突然冒出一股寒气。 他抿着唇想说什么,可喉咙却像堵住一样,他其实和太子是一样的人,冰冷无情,一颗心就算丢到沸水里也捂不热。 他不会救。 …… 夜里下过一场雨的清晨,秋风一卷,空气中寒气四溢。 天色朦胧,司馥嫣坐在花厅里,她一夜未睡,精神瞧着尚可。 丫鬟端来热茶,不敢有一点耽搁,恭敬退下。 “你究竟做了什么?”辅国公世子司良毅,也就是司馥嫣的父亲,男人沉着一张脸迈进花厅。 司馥嫣不紧不慢抿了口热茶,才声音冷冷问:“爹爹想要问什么?” 司良毅面色发紧,有些无奈盯着嫡女:“昨夜那些刺客的怎么回事?” “外头小厮来报,华安郡主被刺杀是怎么回事?” 司馥嫣面无表情看着生父,声音透着鄙夷:“女儿听不懂爹爹的意思。” “女儿不过是闺阁女子,怎么知道府外的血雨腥风。” “爹爹来质问女儿,不如去言德堂问问祖父。” 司良毅气得脸色涨红,抬手指着司馥嫣。 “嫣儿你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 “你娘在世时,你多乖巧贴心的一个孩子。” “怎么如今”他说到后面,声音竟然有几分哽咽。 司馥嫣像是没有看到生父泛红的眼眶,面色难看道:“父亲胆小无能,阿兄早亡。” “家中二哥性子如父亲一般怯懦,终是扶不上台面。” “父亲这般质问女儿,可为什么不想一想,下边叔父们虎视眈眈盯着父亲的世子之位,女儿若是不争,日后祖父百年,您在这个位置还坐得安稳。” “可惜女儿是女子,若是男儿,倒也不必这般拘于闺阁,只能用些妇人内宅的手段。” 司良毅笔挺的背脊颓然落下,他慢慢摇了摇头,语调是浓浓的失望。 “嫣儿。” “欲速则不达,骤进祗取亡。” “你这般贪功冒进,迟早害了自己,害了司家。” 茶盏碎裂的声音在花厅里响起,热水溅在地上,转瞬间就凉了。 司馥嫣心口起伏,双手紧握成拳,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有错,若不是她父亲次次阻止,她不会忍到现在才动陆听澜。 事情她做得隐秘,又层层遮掩,就算陆听澜猜到是她,可那又如何。 谁让她是辅国公府司家最优秀的姑娘,是祖父心里能嫁入东宫的希望,就算被发现,家中长辈也会想方设法替她遮掩过去。 只要陆听澜死了,玉京再也没人是她的对手。 “大姑娘。”丫鬟轻手轻脚走上前,手里托着一封密信。 司馥嫣扯开封蜡的信纸,垂眸快速扫过,眉心一拧:“消息是谁送来的?” 丫鬟小声说:“是贺兰太子的人。” 司馥嫣问:“那人还说了什么?” 丫鬟赶紧道:“那人说,陆听澜靠近心脏位置中了一刀,准备砍下她的脑袋时,与武陵侯在官道相遇。” “武陵侯杀了大部分刺客。” “派去的人都是死士,若是任务失败又逃不走,都会服药自尽的,不用担心消息泄露出去。” 司馥嫣气得说不出话。 密信中交代,陆听澜不光被应淮序所救,太子还不惜派遣快骑八百里加急,把雍州城能从阎王手中夺命的芜菁娘子请来。 而且最让司馥嫣嫉妒得浑身发抖的,是陆听澜身边竟然跟着吉喜。 吉喜看着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其实她是死士。 南燕谢氏皇族,每一位皇子皇孙身旁都会跟着一个负责饮食试药太监或是婢女,这个人轻易不会离开太子身边。 除非主死,奴亡。 第42章 第 42 章 怎么不妥? 天色已经大亮。 才歇一小会儿的雨, 不知什么时候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檐下雨帘像是穿了透明丝线的珠子,落下时虽然好看,滴水声却扰得人心烦意乱。 屋内气氛冷凝, 司馥嫣脸上的表情几乎控制不住。 丫鬟跪在地上,收拾茶盏摔碎溅落在四处的瓷片,屏气凝神不敢发出半丝声响。 雨势渐大, 回廊外传来一阵着急忙慌的脚步声, 等走近了, 声音突然止在外面。 “大姑娘,少夫人想要见您。”不多时, 门外传来婆子略显忐忑的声音。 司馥嫣掐住掌心的手慢慢松开, 视线落在自己秀白净透的指尖上, 她忽然冷冷笑了声:“让她进来。” 少夫人刘氏茫然失措由门外的婆子引着,走进花厅。 她眼圈通红,头发被夹雨的风吹得半湿,穿了一身蓝灰色宽袖长衫, 衣料淋了雨,颜色变深,就显出大团大团不规则的印子,衬得她整个人很是狼狈。 刘敏淑束手束脚的胆小模样,她根本不顾地上还未收拾干净的瓷碎,整个人踉踉跄跄都还未走到司馥嫣身前,就膝下一软‘扑通’一下跌跪在地上。 “大姑娘。” “方才家中传来消息,爹爹说太子殿下派了五城兵马司 , 把永昌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是不是昨日宴会,家中兄长犯了什么错事。” 刘敏淑来的路上就已经哭过一回,可当着司馥嫣的面, 她依旧怕得厉害。 她是日渐式微的永昌侯府嫡长女,按理说这个身份,无论如何都攀不上辅国公府这样的世家大族,更何况她嫁的还是国公府世孙,会成为司家的长孙媳妇。 当年司家那位惊才绝艳的世孙,在雍州与越境的漠北瓦剌部族相遇,遭到伏击,重伤垂危。 就算有杏林圣手芜菁娘子救治续命,也只能维持不到半年的生命。 司家长房倾尽所有,才培养出来文武双全的优秀接班人,落得这般境地,无计可施之下,司家想到了给世孙冲喜的法子,然后选中了八字最为合适的永昌侯嫡女刘敏淑。 刘敏淑就这样顶着命格的八字,稀里糊涂嫁入辅国公府,可半年不到,世孙还是死了。 两人没有孩子,刘敏淑本就是这场联姻的牺牲品,她顶着世孙媳妇的名头,一个人孤零零守着丈夫生前住过的院子,平日也就几个丫鬟婆子伺候起居,基本不再露面。 但昨日府中办宴,一贯清冷孤傲的大姑娘竟然派丫鬟给她传话,说府中请了她娘家哥哥来府上参加宴会,问她要不要见上一面。 刘敏淑从嫁入辅国公府,就再也没踏出过国公府大门,她想也未想就欣然点头应下。 可是她没想到,昨日隔着屏风,让兄长在女眷喝茶聊天的地方她见了一面,今日清晨家中就出了乱子。 “嫂嫂这是做什么,若是让外人瞧着了,不知道还以为我在家中是如何苛待您。”司馥嫣声音清冷,却没有让丫鬟把人扶起来的意思。 刘敏淑肩膀一抖,想要自己站起来,可司馥嫣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种冷意让她手脚发软,没有半点力气。 “我,我听说兄长昨日宴会散场后,强行带走一个婢女,可是我阿兄在外头惹出是非。” “能不能求求大姑娘,给出个主意,救救他。”刘敏淑声音干涩,低垂的视线,只敢落在司馥嫣精致漂亮缀满五彩宝石的鞋尖上。 “怎么救呢?” 司馥嫣声音悦耳,细白的手掌心撑着下颌,讽刺之意十足:“我是闺阁女子,如何能帮嫂嫂出主意。” “嫂嫂请回吧。” 刘敏淑终于没忍住哭出声来,声音断断续续质问:“大姑娘,这事若与您无关,那昨日为何要请我娘家兄长入府。” “昨儿宴会,长宁侯府丫鬟袖中莫名出现的簪子,我分明瞧见是你” “闭嘴!”司馥嫣蓦地站起来,俯身掐住刘敏淑的喉咙。 她声音有些尖锐,没了之前温和的模样,冷冷朝门外吩咐:“少夫人得了癔症,瞧着像是病得不轻。” “把少夫人送回去,再去请相熟的郎中来府中诊治。” “让婆子把人给看好了,日后不许少夫人在府中随意走动,省得胡言乱语,坏了国公府的名声。” 刘敏淑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她都来不及挣扎,就被花厅外冲进来的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捂了嘴,轻而易举拖了出去。 司馥嫣目光阴沉沉地,落在花厅角落里某个面色惨白的丫鬟身上。 许久,她好似笑了一下,声音不紧不慢问:“昨日不是说那簪子放得隐秘,没有人瞧见吗?” “你是如何做事的?” 丫鬟‘咚’地一声跪了下来,不敢辩解,一个劲地磕头。 她额头磕在地上,也不知是使了多大力气,不一会儿地砖上都是鲜红的血迹,丫鬟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身体抖得像是狂风暴雨中飘摇的枝叶。 这样窒息的气压下,司馥嫣声音莫名变得温柔,轻飘飘门外吩咐:“既然办不好事情,那就让院里的管事妈妈把牙婆请来。” “发卖出去。” 丫鬟磕头的身子一僵,软软瘫在地上,吓得连哭都忘了。 阴濛濛的天,像是要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窗外雨势渐大,落雨声像珍珠砸落玉盘,很是清脆。 姜令檀睡得沉,加之屋里又点了安神香,她这一觉睡足了三个时辰,直到那香灭了,她才颤着眼睫缓缓睁开眼睛。 “醒了?”谢珩拿了本书在看,长指翻过书页,听到帐子后方传来动静,笑了笑。 “嗯。”姜令檀还有些迷糊,喉咙细声细气应了声。 她现在能发出浅浅的单音,虽然不算熟练,可那声音却软糯异常,落在耳朵里,心都会跟着变得柔软。 玉白的指尖挑开帐子,朦胧天光透过隔扇落进屋中,淅沥雨声带着潮潮的湿气,坐在窗旁气度不凡的男人,清冷俊逸,就像雨中氤氲白雾,不染纤尘。 姜令檀轻手轻脚坐起来,正准备穿鞋下榻。 太子坐在一旁,声音温和:“外边雨大风冷,穿好披风,再让吉喜送你过去。” “午膳记得回来。” “陪孤一同用膳。” 他语调稀松平常,说得自然,就像是成婚多年的夫妻那般。 姜令檀一时怔怔,半天回不过神。 直到有些躲闪的目光,落在太子骨节分明,修长好看的手指上。他手握书册,如银似雪的指节弯出冷厉弧度,看那模样像是坐在窗旁,守了她整大半日。 可他是南燕储君,每日政务安排得极满,不该为她浪费心神。 姜令檀觉得有些不安,唇紧紧抿着,伸手比划试探问:“殿下不回去吗?” 太子明明在看书,却又像是一心两用,把她一举一动都认真瞧在眼中。 他淡淡笑了声,不紧不慢搁下手里的书册:“雨大。” “不急一时半会。” “嗯。”姜令檀点头,稍稍移开视线,装作要伸手去够衣架上披风的样子。 可那披风挂在衣架子最上方,也不知是谁挂的,她踮起脚尖去够,只勉强扯得衣架微微一晃,披风倒是纹丝不动扣在铜钩上。 “明知拿不到。” “又不愿说。” 太子身形高大,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姜令檀身后。 白月色圆领宽袍用银线绣了精美的团鹤纹,腰束玉带,俊美无俦,宽大袖摆擦过她柔嫩脸颊,迦楠香清冽好闻。 伸手取下披风,动作自然替她披上。 他速度实在太快,姜令檀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还亲手给她系了一个十分漂亮的蝶形结。 “吉喜。” “送姑娘去郡主那。” 谢珩看了一眼外间,声音极淡吩咐。 姜令檀眨了眨眼睛,她还什么都还没问,太子就已经猜到。 他平静深邃眼神下究竟藏了什么,她根本就没有勇气深究,只得匆匆朝他恭敬福了一礼,有些匆忙走出屋子。 吉喜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乌发夹着湿气,笑着朝姜令檀行礼。 “姑娘,华安郡主已经醒了。” “芜菁娘子冬至前都会留在玉京,给郡主仔细调理身子,姑娘不必担心。” 雨依旧很大,风裹着水汽,吹在脸上冷得厉害。 幸好这处庄子不算大,穿过短短的回廊,只要一刻钟就能走到陆听澜休息的屋子。 姜令檀站在外间,捏着微凉的手心,许久才深吸一口气抬步走进去。 她心事重重没有注意到里面的动静,进去时差点和怒气冲冲走出来的武陵侯,撞在一起。 幸好吉喜提着心神,慌忙往前一挡:“侯爷。” 应淮序愣了一下,往侧边让开一些距离。 他看清楚来人是姜令檀,眉眼温和了些,朝她点了点头,就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吉喜站在一旁小声说:“侯爷今日瞧着,像是和郡主闹了脾 气。” “嗯。”姜令檀点头,不由加快脚步。 她人还未走近,帐子里忽然丢出一个大迎枕子,陆听澜声音清脆透亮:“既然滚了,还回来作什么?” “本郡主可不用你可怜。” “见死不救的王八蛋。” “滚出去。” 姜令檀看了看滚在地上的大迎枕子,又抬眸看向躺在帐子里的少女。 她进来前,心底积压的那些伤心酸涩,被这么一打断,霎时松了许多。 吉喜适时出声提醒:“郡主,令檀姑娘来了。” 帐子内顿时变得异常安静。 陆听澜慢慢伸手,挑开帐幔,露出那张生得艳若桃李的美人脸,纤细雪白的脖颈,浓黑青丝散在肩头,脸颊没有血色,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外头雨大。” “你也不注意些,这种天气过来。” “我已经没事了。” 陆听澜靠坐在床上,笑着朝姜令檀招手,一点也看不出来昨日她还是奄奄一息,差点没能挺过去。 “你好好躺下。”姜令檀神色温和又无奈,看着陆听澜伸手比划。 吉喜捡起地上的大迎枕子,小心塞到陆听澜身后,轻声说:“郡主还是乖些。” “若是芜菁姑姑瞧见你又不听她的话,下回要在你的汤药里加上许多黄连、苦参、苦楝皮。” 陆听澜笑着瞪了一眼吉喜,转而朝姜令檀撒娇:“善善,你可得看好吉喜,不许她去芜菁娘子那里告状。” “她开的方子又苦又涩,非得逼着我三个时辰喝一回,舌头都苦得没了知觉。” 她虽然说笑,但鬓角有冷汗,唇色青白,呼吸也很重,若不仔细观察,一点都看不出她身上有重伤。 姜令檀心脏一抽抽地疼,伸出手轻轻揉了揉陆听澜略有些凌乱的乌发,就像小时候生病阿娘把她抱在怀里轻哄那样。 她大致猜到陆听澜自小要强惯了,就算伤口崩裂流血溃烂,痛得再厉害,她只要有一口气能撑着,就绝不会表现出来半点软弱。 姜令檀装作没看出她的勉强,视线看向金丝楠木桌上放着的茶水,茶水若有似无透着极淡香气,像是草乌散的药香。 她装作若无其事端起,另一只手慢慢比划:“我喂你喝些。” 陆听澜垂眸,凝视着茶水,呼吸微微发颤,唇角的笑容愈发明艳动人。 “好。” 她喝了水,姜令檀顺势扶她躺下。 陆听澜眯着眼睛,掌心握着姜令檀的手腕,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你别走。” “陪我说一会儿话。” “昨日刺杀,你是不是已经猜到是谁做的了?” 姜令檀叹了口气,伸手比划:“若我没猜错,辅国公府司家的可能性最大。” “除司家和长宁侯府外,我唯一得罪过了人,也只有宫里的赵贵妃娘娘,这事没有赵家的影子,二皇子近来也没有寻我麻烦。” “反而是司家宴会开始,兜兜转转绕着这么一大圈,瞧着是因为司馥嫣丢失簪子,无意中惩戒了我的丫鬟。” “可哪里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司馥嫣应该是料到,你与我关系必然亲密,若是我的丫鬟出事,以你护短的性子必会出手相助。” 陆听澜冷哼一声:“司馥嫣自小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当年她阿兄还在时,我时常应她的邀约去辅国公府做客,记得有一回小丫鬟不慎弄脏了她新制的衣裳,没多久就守夜滑了一跤,摔破相貌。” “后来她阿兄病逝,她沉静了一段时间,说是被司妃娘娘接到宫中小住,之后因为一些事情,我渐渐与她疏远。” “这些年只知她一直暗中针对我,却没想过她想杀我,还用的是这样下作的手段。” 陆听澜嗓音微哑,捂着胸口闷声咳起来,她咳了许久,眼尾泪花都咳出来了。 “她恨我。” “觉得她阿兄在雍州重伤,是陆氏统领的西北铁骑没有护好她兄长的安危。” “她更恨陛下这些年对我的照拂,觉得我日后必会挡了她的康庄路。” “善善。” “司家大哥哥死的时候,我悄悄难过许久,可我并不觉得是雍州将领保护不力。” “当时五百铁骑,为了保护他一人的安危,最后活下来的不足二十人,还全部重伤。” “雁荡山下的土壤,铁骑被鲜血染红,那年春日结了一整个寒冬的白雪融化时,茫茫天际,只有雁荡山的融雪,是红艳艳的朱红色。” 姜令檀觉得一股寒气,顺着陆听澜掌心渗进她手腕肌肤,完全想象不到近五百人的血,是何等惨烈模样。 她柔软的掌心被陆听澜覆着细茧的指尖握着,她感觉她像是在哭,纤长的睫毛划过她手心的纹路。 陆听澜哭得浑身发抖,温热的泪水滚落,不烫,却灼得她呼吸一滞。 “若说恨。” “我该恨他才对。”陆听澜抱着姜令檀声音哽咽。 吉喜不知什么时候退远。 “不、哭。”姜令檀贝齿咬着红唇,极为艰难吐出两字,音调生涩并不清晰。 陆听澜一愣,淡淡的哭声霎时止住了,她闷声道:“我没有哭。” “你别瞎说。” “应淮序那条狗,在官道上对本郡主见死不救,方才还有脸说本郡主昨日晕过去前,拉着他手里的缰绳像个哭包。” 陆听澜话还未说完,猛地打了个哭嗝:“” 姜令檀又喂她喝了一点温水,指尖比划:“你好好养伤。” “等你好了,我们总要与司家好好算这一笔账。” “好。”陆听澜紧紧握住姜令檀的手,没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芜菁娘子绕过屏风,走到床榻前无奈叹了口气:“郡主从雍州回玉京以后,性子变了许多。” “她用的茶水,我偷偷加了草乌散,她估计是猜到了,丫鬟婆子无论怎么劝,她就是不愿喝。” “你性子软和,她反而愿意听。” 草乌散姜令檀夏猎中箭时用过,她因为口不能言的原因,五感灵敏,草乌散的香味虽然很淡,但她只要闻过一次就能记得,才一直劝陆听澜喝水。 “郡主为何不愿服用草乌散?”姜令檀沉默,有些不解。 芜菁娘子看着睡熟的陆听澜,冰冷指尖像是想要抚平她眉心的皱痕,声音透着苦涩:“十年前南燕与漠北部族交战,雍州差点失守,漠北大军直指玉京。” “是因为军营的饭食,全部被下了少量草乌散,这东西虽不致命,却能让人反应迟缓。” “上了战场,就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姜令檀瞳仁一颤,她想到了书楼里太子受伤时说的话。 “草乌散虽止痛。” “但同样也会令人丧失警惕。” “孤不需要。”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一阵阵令她喘不上气的刺痛。 姜令檀闭着眼睛,暗暗吸了口气,才睁开眼睛重新看向芜菁娘子,指尖比划:“当年太子殿下也在雍州?” 芜菁娘子一愣,眼中有不可思议。 姜令檀当年才几岁,怎么会知道太子当年在雍州的事。 “你”芜菁娘子嘴唇翕动想要问什么。 姜令檀摇头,唇角勾出一抹淡笑,伸手比划:“当年的事我并不知情,一切都是猜测。” * 转眼三日后。 从未办过宴会的镇北侯府,突然给玉京各家下请柬,说是要在府中办赏。 前几日华安郡主在东郊遇刺,重伤濒死,然后又是太子殿下派五城兵马司围困永昌侯府,还有辅国公府那位世孙媳妇据说是忽然得了癔症,突然变得疯疯癫癫。 一日内,连着几桩事,顿时闹得玉京满城风雨,茶楼里说书先生,都快说干了嘴皮子。 所以玉京各府在接到镇北侯府送出的请柬,第一反应就是华安郡主恐怕是活不久了,估计是想要办个热闹宴会,冲冲喜。 到了宴请当日,丫鬟婆子手里不是提着百年人参,就是抱着千年灵芝,恨不得把家中那些救命良药给搬空。 巳时一刻, 秋阳正好,金桂飘香。 镇北侯府门外,慢悠悠停下一辆恨不得车轮子包金,车壁上镶满各种名贵珠宝玉石的马车。 三皇子谢清野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跳下马车。 他一身喜庆红衣,满脸笑容,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今日是要娶谁家的姑娘为妻。 “听说陆听澜要死了?” “本殿下必须来看看。” 谢三殿下左手提着人参、鹿茸、灵芝、燕窝,右手提着黄纸、香烛,还有一瓶祭祀用的黄酒。 镇北侯府守门的婆子,一副被雷劈裂的表情盯着谢三皇子,声音抖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三、三殿下。” “这样不妥。” 谢清野仰着脑袋,用鼻子看人:“怎么不妥,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活着送人参。” “死了烧香烛。” “两全其美。” 第43章 第 43 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这, 这”守门的婆子无语凝噎,她想拦又不敢拦,最后干脆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啧。”谢清野蹙着眉, 露出一副牙疼的表情。 他慢悠悠转身,把右手提着的黄纸、香烛,还有那瓶祭祀用的黄酒丢到身后的内侍怀里, 平日里贱兮兮的语调, 难得正常一回。 “送去辅国公府。” “是。”内侍心中一凛, 只觉背脊发寒。 镇北侯府难得这样热闹。 玉京勋贵世家,但凡接到请柬的人都来了, 就算不在玉京的, 也派了家中小厮婆子送来贵礼。 宫里太后娘娘特意遣了嬷嬷送来她亲手抄写的平安经, 帝王吩咐内侍送了一幅仙鹤图,寓意健康长寿。 陆听澜身上的伤比前几日好了很多,加上芜菁娘子留在府中悉心照料,她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 水榭旁搭了台子, 请戏班子入府唱戏,咿咿呀呀只唱《鸿门宴》这一出戏曲。 花园里种的金桂落得满地嫩黄色,府中婆子又从花房移了插枝的木芙蓉,和开得正盛的秋菊摆在周围,花团锦簇,独占秋日风流。 谢清野伸手就掐了一朵木芙蓉簪在耳旁,微微上挑透着几分邪气的桃花眼,漫不经心看向周遭步履匆匆的丫鬟婆子。 他还没走几步, 就和来了已经有一会儿的施故渊遇到。 谢清野挑眉:“哟,施小侯爷。” 施故渊暗骂一声晦气,脸上笑容不变半点:“三殿下怎么来了?” “就看看陆听澜死不死, 没死本殿下送她最后一程。”谢清野荤素不忌,张口就来。 施故渊沉默许久,信誓旦旦保证:“一天之内,华安郡主必定打爆你的狗头。” 谢清野霎时叉腰卷袖子:“那你别拦着我,我现在就去弄死她。” 施故渊摊手。 “我没拦你。” “三殿下,您请。” “然后明天大家入宫吃席。” 谢清野趾高气扬,就像一只斗胜的公鸡,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施故渊无奈摇了摇头,目光一扫,就看到了和寿安公主相邀而来的辅国公府嫡女司馥嫣。 永平郡主谢柔柔跟在两人身后,一张小脸十分不满地皱着。 “施小侯爷也来了。”司馥嫣语调温婉含笑。 施故渊却莫名对那笑容感到不喜,神情淡漠点了下头,换了一个方向离开。 谢含烟看着施故渊离开的背影,漂亮的小脸霎时沉了下来,十分不愿意抬手扯住司馥嫣的衣袖,嘟着嘴抱怨道:“你总是这样。” “见了谁都态度温和。” “施故渊若不是太子哥哥伴读的身份,他不过是淮阳侯府世子,如何能在东宫自由行走。” “如今倒好,你堂堂辅国公府金枝玉叶养大的姑娘,同他打招呼,这厮竟然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 “我最恨玉京这些成天跟在陆听澜身后转悠的少年,也不知她到底有什么好的,就连太子哥哥对陆听澜的态度,也与别的贵女不同。” 司馥嫣侧眸,目光落在谢含烟身上,她唇角微微勾着好似在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寿安若是不愿,今日不来便是。” “何必与我抱怨这些。” “若让外人听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是来探病,而且嫉妒得看看她什么时候病死呢。” “寿安不在乎名声,辅国公府上百年的清誉,可不能有半点瑕疵。” 谢含烟愣了一下,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因为司馥嫣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的重话,便是她抱怨多了,也只是声音浅浅淡淡出言安慰。更何况她与陆听澜一直不对付,本不想来的,是司馥嫣让人去宫里把她请来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谢含烟扯着司馥嫣的指尖用力,想要解释,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司馥嫣依旧在笑,声音愈发温和,伸手用帕子擦了擦谢含烟泛红的眼尾:“你呀你,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你几句,你这性子又委屈上了。” “若姑母知晓,还以为我欺负你。” “好了,我们去看陆听澜,她瞧见你能来,估计会开心的。” “遇刺那日,我听人说是武陵侯救了她,她昏迷不醒被武陵侯抱在怀里送回庄子,连夜请人救治。” 司馥嫣不提应淮序还好,一提应淮序谢含烟顿时就炸了。 她不可思议瞪圆了眼睛,声音干涩:“淮序哥哥救的她?还亲自抱她去的庄子?” “为什么我不知道。” 前一刻还不慎委屈的谢含烟顿时尖锐了声音:“陆听澜果然就是个狐狸精,玉京少年郎君都被她灌了迷魂汤。” 司馥嫣唇角抿了下,微微一笑:“听澜她病得厉害,你别与她置气。” 谢含烟此刻心底酸得要死,根本就听不进去,只恨不得能走快些,当众好好羞辱陆听澜一回。 永平郡主谢柔柔默默站在两人身后,她看看司馥嫣又看看谢含烟,皱眉想了想,忽然装作腹痛的模样,哎哟一声蹲在地上。 “怎么了?”谢含烟回头。 谢柔柔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疼得泪花子直流:“我好像来癸水了。” “你们先走,我得回家去。” 镇北侯府东跨院闺阁,里间放了一扇白玉屏风,屏风后方是一张垂了纱幔的软榻。 陆听澜倚在软榻上喝药,姜令檀坐在一旁,得盯着她一口不剩喝完。 白玉屏风前头外间,已经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昭容长公主坐在主位,神色平静招待前来看望陆听澜的女眷们。 她是长辈,加上身份尊贵,能这样亲自招待,没人会觉得镇北侯府怠慢。 屋中有淡淡的药香,加上屏风挡着,又有昭容长公主坐镇,谁也没有胆子进去打扰,有些胆子小的姑娘,已经悄悄红了眼睛用帕子擦拭眼角。 所以当怒气冲冲的谢含烟拉着司馥嫣进来时,她看到主位上的昭容长公主一愣:“皇姑母怎么来了?” “难道” 谢含烟以为陆听澜快死了,差没忍住,眼底全是笑意。 昭容长公主似笑非笑瞥了谢含烟一眼,声音不紧不慢说:“华安病了,家中没个长辈照拂,本宫总要给她撑撑腰。” 谢含烟脸上笑容不由僵住,她想去屏风那头看一看,人死没死,可是太子哥哥的丫鬟吉喜竟然也在,她脸上表情一滞,不敢再放肆。 “臣女给长公主殿下请安。”司馥嫣声音温温柔柔,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朝昭容长公主请安。 “嗯。” “起来吧,你这孩子,总是这样多礼。” “国公爷的身子骨可还好?前几日听说你长嫂得了癔症,可要让宫中太医署的院判过去瞧瞧。”昭容长公主端起茶盏,垂眸饮了口茶水。 司馥嫣眼神微闪,声音柔和回道:“家中琐事让您操心了。” “父亲和祖父已经给嫂嫂请了郎中,不是什么大事,只说嫂嫂因思念哥哥过度,加上膝下无一儿半女,不免愁绪郁结,难于排遣。” “这也怪我,前几日府中办宴,因忙昏了头,都没注意到嫂嫂状态不好。” 屏风另一头。 陆听澜听见司馥嫣的声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压低声线说:“我打赌。” “八成她把人给逼疯了。” “司家这位世孙媳妇不就是永昌侯府刘家嫡女么,她兄长刘有德这个人渣,前几日让五城兵马司的人给抓了。” “估计能审出不少东西来。” 姜令檀一双眼眸明亮清澈,她朝陆听澜眨了眨。 陆听澜点头会意。 不多时,屏风后方传来陆听澜虚弱极致的咳嗽声,那声音虽不大,但断断续续的,给人一种只剩一口气吊着的错觉。 “姑娘,可要奴婢把芜菁娘子请来?”吉喜慌忙上前问。 “不必。” “既然都来了,我同大家说说话也好。” “这几年在玉京,我揍了不少人,不知那些被我揍过的少年郎君可有来?” 偌大外间,顿时死寂。 那些差点哭出声来的女眷们,脸上表情精彩万分。 “我来了。”也不知是谁答了声。 施故渊带头,身后跟着一群少年郎君,一眼扫过去,个个都是玉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都来让我见见吧。”陆听澜声音幽幽,如同回光返照。 因为人多,挡风的白玉屏风,就让婆子暂时撤了。 陆听澜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 如云似雾的帐幔用鎏金钩子勾起,身形高大的少年郎君围着她,就算谢含烟拉着司馥嫣想看,也看不清里头情景。 一堆人凑在一起,不知道陆听澜在小声交代什么,直到谢三皇子不知从哪个旮旯角落闻着味过来,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 “诸位,让一让。” “本殿下还没见过死人呢。” “等会吃席,几个菜?” 吉喜僵硬站在一旁,有些于心不忍闭了闭眼。 果不其然,施故渊面无表情侧身,给谢清野让了个位置。 谢三皇子好不容易探出半个脑袋,就被一个粉嫩的拳头,一拳打在眼眶上,直接懵了。 “我” 谢清野张口想骂,霎时对上陆听澜一双波光潋滟漂亮眼睛,他宛如见了鬼。 “三殿下也来了。” “等会吃席,想吃什么菜尽管挑。” 陆听澜一身绛红色缠枝牡丹裙裳,雪白的脖颈上戴着五彩宝石项链,如云乌发簪着明艳精致的牡丹点翠头面,桃腮杏脸,红唇压着淡淡微笑。 偏偏她说话,是细若游丝的声音。 施故渊憋笑憋得辛苦,用口型无声朝谢三道:“都说了,陆听澜一天之内要打爆你的狗头。” 一身反骨的谢三皇子卷起衣袖就想干架,他武功不差,可陆听澜榻前围着一群少年郎君,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拖住。 姜令檀歪头看着谢三皇子被捂住嘴,瞪圆眼睛的模样,她想笑又怕被发现,就赶紧垂下眼帘,憋得辛苦。 谢清野正准备发疯,门外传来伯仁刻板规矩的声音。 “属下伯仁。” “太子殿下听闻镇北侯府今日办宴,特地让属下过来给姑娘送些东西。” 伯仁说的是“姑娘”,并不是郡主,但在场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两字的细微差别。 司馥嫣嘴角边含着的淡笑顿时僵住,她垂在袖中的双手死死绞着帕子,不过是场宴会,她那太子表哥难不成还要亲自给陆听澜撑面子,越想越不甘心,她差点控制不住脸上嫉妒的表情。 伯仁是男子,自然不会随意踏入闺阁,他双手托着攒金丝海兽葡萄纹锦盒,朝主位上待客的昭容长公主恭敬行礼。 吉喜见姜令檀点头,这才小步走上前,双手接过。 所有人都好奇,太子殿下特地心腹送来的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姜令檀目光,落在司馥嫣身上。 有些事,她一但做了,就不后悔。 司家在外人眼中最端庄得体不过的司大姑娘,看似在笑,可眉头拧着,藏得极深的心思,隐隐显露出几分嫉妒。 吉喜按照事先和姜令檀商量好的,把锦盒里的东西呈陆听澜看时,特地放慢脚步从三皇子谢清野面前走过。 玉京人人喊打的三殿下,果然经不住诱惑,伸手就抢了吉喜手里的托着的锦盒:“容本殿下瞧瞧,太子大哥偷偷给了你什么宝贝好东西。” 锦盒打开,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看见,盒子里放着一串最常见不过的小叶紫檀佛珠,佛珠通体浑圆,佛头的绳结上绑着一枚平安符,像是特地去寺庙求来的东西。 谢清野咕哝:“本殿下当是什么宝贝,原来是一串普普通通的佛珠。” 小叶紫檀佛珠被谢清野随手搁在金丝楠木八仙桌上,他应该是觉得无趣,但又想嘴贱,就离陆听澜远远地问:“说吧。” “你这口气要吊到什么时候?” 谢含烟小声问谢清野:“真的会死吗?” 谢清野恶劣一笑,一脸迷茫眨眼睛:“司馥嫣你好歹毒,竟然盼着华安郡主死。” 真正的司馥嫣终于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眉头微皱,声音清冷道:“三殿下认错人了,方才说话的是寿安公主。” 谢清野盯着司馥嫣许久,一拍脑袋:“噢,原来认错了呀。” “那你是谁?” “哪家府上的庶女,穿得这样素净,知道的以为你是来给华安郡主送终,不知道的还以为家中嫡母苛待你。” 司馥嫣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眼前一阵阵发黑,想要发作什么,可对方是三皇子殿下,外间人又多,两人一说话,所有人视线都落在她们身上。 这时候,恰巧有丫鬟端了新的茶水过来替换,司馥嫣借着端茶的动作,避开谢清野,走到了谢含烟身后的位置坐下。 她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锦盒里那串小叶紫檀佛珠的模样。 在这之前,她最多只是听说太子允许陆听澜出入东阁,夏猎那回陆听澜站在太子马车旁说了什么,还有就是刺杀那晚,吉喜也在陆听澜身旁。 都是零星写在纸上的消息,可她从未亲眼见过什么。 今日,这串普普通通的佛珠,像是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她的脸上。 至少在司馥嫣这么多年的认知里,她那位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太子表哥,别说是特地给女子送东西,就算让他多说一个字都是求而不得的奢侈。 她恨不得能扯烂,锦盒里那串小叶紫檀佛珠。 内间,陆听澜依旧是一副病重不治的模样,那口气,吊得所有人不上不下。 但昭容长公主还坐在上首喝茶,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长公主不走,所有人都得陪着。 直到半个时辰后,陆听澜嘤咛一声,声音十分虚弱说:“我瞧着像是快好了,诸位也无需这样陪着,想必是伯仁送来的佛珠有用的。” 施故渊满身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也就姜令檀能面带微笑坐在一旁听着。 谢清野第一个起身要走:“晚上吃席吗?” “不吃,本殿下就回宫了。” “你滚吧。”陆听澜虚弱道。 眼见这场“探病宴”即将结束,各府的夫人带着一同过来的姑娘,陆陆续续起身,准备相伴离开。 忽然。 陆听澜中气十足尖叫一声,姜令檀在一旁帮她顺气。 吉喜抖着声音问:“郡主。” “郡主你这是怎么了?” 陆听澜声音透着哭腔:“佛珠,方才太子殿下派伯仁送来的佛珠不见了。” 佛珠不见了是小事,但是太子殿下亲自派人送来的佛珠不见了,那就是一等一的大事。 吉喜伸手往前一拦,肉乎乎的包子脸笑眯眯看着所有人,恭谦的声音压着强势:“奴婢莽撞。” “斗胆劳烦各位贵人姑娘,暂且留一留。” “看看是不是有谁,不小心拿错了东西,佛珠是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若是不见了,殿下定要怪罪的。” 谢含烟一脸莫名其妙,撇了撇嘴小声道:“不过是一串佛珠,怎么紧张成这样。” “过来参加宴会的,都是要脸面的人家,谁会偷拿那么一串珠子。” 司馥嫣心底冷笑,她觉得佛珠不见了最好,这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陆听澜凭什么能有。 只要想到太子近来对她不同于旁人的宽容,司馥嫣觉得自己快要嫉妒得面目全非。 “司大姑娘。” “奴婢僭越。” “能否给奴婢看看姑娘荷包里装的东西?” 吉喜走上前,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司馥嫣不明所以顺着吉喜的视线往下看,就看见自己挂在腰间绣九畹花的荷包,好像鼓囊囊塞了个东西,外头露了一小段绳结,绳结上绑了一枚平安符。 “这是、这是太子哥哥送的佛珠 “谢含烟不敢相信惊呼。 司馥嫣心口一跳,脸上端庄的笑容顿时凝固,她手心握拳指甲掐入嫩肉,紧张到连呼吸都忘了。 周围所有人视线落在她身上,犹如凌迟,她从未遭受过的屈辱。 “真的假的,真的有人不要脸偷东西啊?”不嫌事大的三皇子推开众人,速度快如闪电,伸手一扯,挂在腰间的荷包,掉在地上。 系带松开,里面掉出一串小叶紫檀佛珠,佛珠通体浑圆,佛头的绳结上绑着一枚平安符。 屋里,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 司馥嫣错愕不已指着地上的佛珠,身体不受控制发抖,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声音颤抖。 “我没有。” “不是我。” 姜令檀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陆听澜前一刻还柔弱要死不能自理,下一刻就一骨碌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眼中震惊不敢相信,指尖指着司馥嫣,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偷东西。” “你不要脸。” 第44章 第 44 章 必须是你偷。 姜令檀看着委屈得双眼通红的司馥嫣, 唇角笑容没有要掩饰的意思,不紧不慢往陆听澜身前一挡,看着谢三皇子比划。 谢清野懵着邪气的桃花眼, 一副看不懂手语的模样。 吉喜适时出声帮着解释:“三皇子殿下。” “令檀姑娘说,殿下是最公允不过的郎君,司大姑娘既然否认偷了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佛珠, 那不如由三殿下来定夺判断。” “查清事情的真相。” 三皇子殿下是什么德行, 人嫌狗弃, 和“公允”二字根本沾不上半点关系。 但他活了这么些年,就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妙夸赞他的语言, 当即大马金刀往昭容长公主身旁一坐:“令檀姑娘说得没错, 本殿下是世间最公允不过的郎君。” 司馥嫣抬起头, 目光冰冷看向姜令檀。 事情发展到这般境地,她已经反应过来,恐怕从一开始陆听澜所谓的病重命悬一线,就是一场针对她的阴谋。 是为了把她引到镇北侯府, 在所有玉京世家勋贵面前,落她面子,污她名声,就像辅国公府办宴那回,她设计让姜云舒把姜令檀的丫鬟冬夏带上,然后顺理成章用偷盗簪子一事污蔑冬夏。 想通事情的来龙去脉,司馥嫣气得拧紧手心绣帕,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像是荆棘上的刺,皮肤火辣辣烧痛。 冬夏那贱婢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 折辱她的名声,只为给一个丫鬟出气。 司馥嫣只恨不能扑上去,一刀捅死陆听澜才算解气。 可她是辅国公府高高在上,名声容不得半点瑕疵的嫡女,就算要辩解回击,她也得保持着端庄贤淑,通情达理的模样。 “长公主殿下。” 司馥嫣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睛朝昭容长公主跪了下去,小脸泛白,眼泪在眼眶内打转,红润的唇因受了委屈,紧紧抿起来。 “嫣儿请长公主殿下做主,证明清白。” “偷盗一事,嫣儿断然不会做的,更何况嫣儿与太子表兄自小一同长大,儿时在姑母宫中,有时就连吃住都是一同。” “太子殿下心善,怜惜华安从小无父无母,不过是一串寻常的小叶紫檀佛珠,若嫣儿真的想要,问太子殿下讨要便可,又何须用如此下作不耻的手段。” 司馥嫣眼中含着楚楚怜色,鼻尖微红,每说一个字,泪珠子都往外滚一颗,晶莹剔透落在脸颊上,说不出委屈的模样。 昭容长公主看着背脊笔直跪在地上的司馥嫣,垂眸端起桌上的茶水,她却没喝。 因为长公主想到在三日前的深夜,太子亲自上门同她说了一番话。 大致就是太子近来养了一只活泼可人玉雪聪明的小白兔,白兔性格柔软,若是过几日被人欺负,得让长公主顺手帮衬一些。 当时昭容长公主有些好奇,太子口中的“小白兔”究竟是何人。 可偏偏心思如海的太子殿下不愿言明,只笑着说,等她见到了,自然能一眼认出来。 昭容长公主因为好奇,心里日日惦记着这事,今日一大早就到了镇北侯府。 当时宾客还未至,华安郡主眯着眼睛躺在床榻上,身旁坐了一只玉雪粉嫩的“白兔”,正亲自拿了银签,一口一口喂陆听澜吃切成小块的秋梨。 昭容长公主顿时笑了,保养得宜的眼角泛出几道细纹。 只觉太子殿下这样温文儒雅的郎君,竟也有如此有趣的一面,姜家十一姑娘,的确是讨人喜欢的“白兔”。 昭容长公主搁下已经凉透了的茶水,声音慈祥听不出半点勉强:“你这孩子,这样跪着作何,还不快些起来。” “就像你说的,不过是一串寻常的小叶紫檀佛珠,华安郡主也不是那等小心眼计较的人。” “你若因为这点小事闹大,华安身上重伤未愈,可受不得半点刺激,万一气到心肺伤了性命,更得不偿失。” “既然是误会,你把佛珠留下还给华安就是。” 司馥嫣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震惊抬眼看向昭容长公主,声音不受控制发抖:“长公主殿下,我……” “地上伤寒。” “莫要跪坏了膝盖。” 昭容长公主一副慈祥和蔼却油盐不进的模样,反而显地上跪着的女子是在无理取闹。 这样的场合,周围那么多人盯着,这事要是洗不清白,不管真假,只要传出去,司馥嫣辛苦维持了这么多年的好名声,算是有了瑕疵。 姜令檀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她朝吉喜使了一个眼色。 吉喜立马出声劝道:“司家大姑娘。” “既然佛珠已找到,想必太子殿下不会怪你,而何况玉京城中谁不知道三殿下和华安郡主有仇,以三殿下的性子,定不会偏颇谁的。” “难道您不信三殿下的为人?” 吉喜不说话还好,她一提三殿下。 好不容易闭嘴的谢清野,霎时间如同打了鸡血,一脸跃跃欲试:“这事,谁也别拦着本殿下。” “本殿下今日管定了。” “必须公正严明。” 一刻钟后,人人喊打的三皇子殿下,看看病得“奄奄一息”的陆听澜,又看了看跪着的司馥嫣,然后指着地板上绣九畹花的荷包,一锤定音:“东西就是你偷的,别想抵赖。” “今日所有玉京优秀少年郎君,全都瞧见了你不要脸的做派。” “你还妄想嫁给我太子大哥。” “你在做梦。” “就算是施故渊那条蠢狗,他都看不上你。” “哼。” “司馥嫣你脏了。” “” 司馥嫣是白着脸被丫鬟婆子扶走的,她没有直接气到两眼一黑晕过去,已经是属于定性极好的了。 毕竟三皇子那张嘴,胡搅蛮缠是能把人活活气死。 戏曲落幕,镇北侯府的宾客也散了。 姜令檀笑吟吟看着陆听澜,指尖比划:“你可觉得解气?” 陆听澜捂着心口大笑:“你这个促狭鬼,你是什么时候让人把佛珠塞到司馥嫣荷包里的?” 姜令檀伸手指了指吉喜。 吉喜像是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掏出了两串一模一样的小叶紫檀佛珠:“姑娘一早就吩咐奴婢准备好的。” “司家大姑娘进屋后,端茶送水的小丫鬟会趁人不注意把她腰间挂着的荷包偷了,等伯仁侍卫送了另一串佛珠过来。” “小丫鬟又趁着换水的空隙,把装了佛珠的荷包挂回司大姑娘腰间。” “令檀姑娘算准了司大姑娘心思都在郡主身上,又特意让程京墨给三皇子殿下送了请柬,以三皇子 喜爱凑热闹的性子,必定会早早就来。” 说到后面吉喜扑哧一笑:“奴婢觉得姑娘神算。” “料定了只要有谢三殿下在,就算没有乱子,他都能生生惹出一些乱子来。” “司家大姑娘这回可真的被气哭,她生了一张巧嘴,偏偏遇上蛮横无理的三殿下,偷了佛珠不管真假。” “世间人言可畏,她堵不住悠悠众口。” 陆听澜笑得倒在床榻上,不小心扯到伤口,痛得直抽气。 姜令檀眼中也有笑意,伸手比划:“只可惜司馥嫣让人刺杀你,我们没有证据。” 陆听澜伸手摸了摸受伤的位置,嘴角轻勾语调平静:“她已经对我起了杀心,这事当然不能这样不痛不痒翻篇。” “只是她为人一直谨慎,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肯定不会再轻易出玉京,给我教训她的机会。” “报仇嘛。” “欲速则不达,我不急。” 午间,姜令檀用过午膳,正准备靠在美人榻上小憩片刻,屋外传来婆子禀报的声音。 “姑娘伯仁侍卫来了。” 姜令檀瞬间清醒了,她眨了眨眼睛,起身走到外间。 伯仁站在廊庑下,恭敬朝她行礼:“令檀姑娘。” “殿下派人以镇北侯府的名义,把常妈妈接出来了。” 姜令檀往伯仁身后看了看,她不解伸手比划:“常妈妈呢?” 伯仁回答:“已经安置在东阁。” “姑娘可要回去看看?” 姜令檀有些踌躇,自从陆听澜重伤,她就跟着一起回了镇北侯府,以要照顾人为借口,已经留了好几。 加上有吉喜跟着,除了第一日夜里提心吊胆外,姜令檀已经笃定,恐怕嗜血的神秘贵人,除了十五月圆夜,其余时间大致是不会出现的。 如果是这样,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在东阁一直打扰太子殿下,所以就拖拖拉拉想留在镇北侯府,等十五月圆夜的前一夜再回去。 眼下离十月还有九日,她并不着急。 本都已经和陆听澜说好,明日就去长宁侯府把常妈妈强行接出来,没想到太子殿下派人快她一步。 姜令檀咬了咬唇,轻轻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 秋日阳光正好,马车停在镇北侯府门前,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斜影。 吉喜拿了披风给她穿上,又拉起披风上的兜帽挡住她的容貌。 “姑娘当心脚下。” “嗯。”姜令檀有些心不在焉。 吉喜伸手挑开车帘请她上车时,她还在微微走神,并没有注意到马车里端坐着,沉金冷玉的身影。 直到男人宽大温热的大掌,握住她小巧软嫩的掌心,炽热温度,烫在她肌肤上。 姜令檀惊诧抬眸。 四目相对,太子殿下幽沉视线,深得像是要把她陷进去。 “今日开心吗?”谢珩嗓音含笑,就像秋日暖融融的阳光,温柔如絮。 姜令檀一时间有不过神,纤长弄浓密眼睫浅浅一颤,被他看着就分外的紧张。 红润的唇张了张,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第45章 第 45 章 进退之间 “令檀。” “看着我。” 谢珩陡然俯身, 指腹勾着她白皙的下巴轻轻抬了起来。 他目光很重,带着一种令她不敢对视的深邃复杂。 姜令檀心头一颤,胸口随着下意识放轻的呼吸轻轻起伏, 莫名生出一股想要逃开的冲动,可目光却难以控制抬起,看向他。 “殿、” “下”她雪白的喉咙紧了紧, 努力发出轻软生涩的气音, 下巴贴着他指尖那一块肌肤, 隐隐发烫。 : “今日开心吗?”太子语调轻缓,眸色清冷, 一瞬不瞬盯着那双清澈如秋水般的眼睛, 极有耐心重复了一遍。 “嗯。”姜令檀不敢不答, 哪怕觉得他问这话,似是暗藏了某种深意。 微微摇晃的马车,她无处可躲,加上太子离她不过咫尺, 舒展撑在她身侧的手臂紧实有力,那姿势更像是要把她圈在怀里,明明他言谈举止都是正人君子的姿态,可无端透着暧昧。 得到想要的答案,谢珩满意一笑,指尖收回换了个闲适坐姿,随手拿起搁在一旁的书册握在手心里,他也没有要看的意思, 反而声音低低问。 “既然开心。” “令檀可有想过,该如何报答孤?” 姜令檀一愣,抬眸看向他。 华贵的车帘半撩, 年轻俊逸的储君一身霜白色圆领宽袍不染纤尘,墨发只用一根青翠竹枝形状的玉簪扎紧,袖摆下握着书册的手掌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无疑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 秋日裹挟着桂香的凉风,拂入车厢,好似吹淡了他身上的迦楠香。 太子殿下身姿如玉,正淡而从容地回望她:“想好了吗?” 姜令檀被他看得恍神,细软的指尖因为紧张蜷着,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一次镇北侯府宴会,之所以能这么顺利诬陷司馥嫣,除了她与陆听澜联手,谋定而后动算计了大部分人的心思外,伯仁、吉喜、程京墨,还有那些端茶送水偷换荷包的小丫鬟,全都是太子的人。 想到这里,姜令檀将头垂得更低了,露在衣领外一截雪白的后颈皮肤,因为不能忽视的目光,忽然一烫,浮起细小的颤栗。 她身无长物,如何报答他。 马车行驶在热闹街道上,淡金色的光线穿过薄薄车帘落在她身上,秀白的脸颊泛着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红晕,柔软的唇抿着,纤长眼睫颤如蝶翼。 却不知这般模样,叫人恨不得把她摁进怀里,用力揉碎才好。 “不急。” “等想好了再告诉孤。” 谢珩笑了笑,漆眸隐含深色,像是披着谦谦君子外衣的狼王,盯着早早就看上的猎物,伺机而动。 姜令檀愣怔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有些慌乱的情绪,强作镇定轻轻点了点头。 太子对她有恩,她自从遇见太子,屡次三番得太子暗中庇护,困于长宁侯府本已岌岌可危的命运,也被她百谋千计强行扭转。 自当心怀感恩,若是能回报,定要竭尽全力。 姜令檀想到这数月中发生的事,就难免有些走神,等她回过神时,马车已入东阁在她暂住的铜雀春深阁停下。 谢珩先下了马车,动作再自然不过朝车厢内伸手,他掌心很烫,不同于女子的柔软,手心皮肤覆着一层细茧干燥宽大。 姜令檀深吸一口气,只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直接从高高的车辕上跳了下来。 她胆子大,但是忘了自己身子受惊刚好不久,足尖落地瞬间差点没站稳,整个人踉跄了一下,适得其反撞到了男人怀中。 谢珩挑眉,掌心顺势箍紧她柔软纤细的腰肢,呼吸略略重了些。 姜令檀大惊不由得想要挣扎,没想到太子清冽的嗓音,轻声了一句。 “今夜来书房。” “孤带你去看一出好戏。” 他语调平和,侵略感极强的气息从她耳廓擦过,看似无意可过分亲昵的举动,实在令她心惊。 空气有片刻的安静,直到谢珩松手,漫不经心往后退了一步。 吉喜适时走上前,伸手扶住她:“姑娘,秋日风大别吹伤了身子,想必常妈妈在里边等得也着急。” 姜令檀呼吸一滞,心底那点紧张和慌乱顿时被吉喜的提醒给岔开,她顾不得深想,垂眸朝太子福了一礼,匆匆走了进去。 直至那纤细柔美的背脊消失在花丛深处,谢珩唇角抿着的笑意才慢慢变淡,语调平静寡薄问:“孤要的东西,可制作好?” “回主子。”青盐往前迈了一步。 “那块在梁州从贺兰太子手里夺来的丹砂玄铁,工匠已经按照图纸,做成和夏猎遇刺一模一样的箭尖。” “一共十枚,恐怕就算是贺兰太子本人,也分辨不出任何差别。” 谢珩点头,声音听不出喜怒。 “取两枚做成箭矢。” “一支放到长信宫,另一支放到辅国公书房。” “再告诉谢三。” “东郊香山的红叶正是漂亮的时候, 不如约了他那异父异母的兄长贺兰歧去香山跑马。” 伯仁和青盐霎时一凛,神色凝重:“是,属下这就去。” 姜令檀一路小跑,才穿过抄手游廊就看到身后跟着小丫鬟,坐在亭子里等得着急的常妈妈。 “姑娘。”常妈妈老远就看到她了,碍于身份,又在太子府邸,不敢贸然上前。 直到姜令檀走进,常妈妈红着眼眶打量许久,一时间控制不住情绪,又哭又笑:“姑娘瞧着长高了,气色也比之前好。” “能再见姑娘一面,老奴就算是死,也能安心了。” 姜令檀眼眶同样泛红,她怕常妈妈发觉异样,垂下眼帘没有吭声,反而伸手从袖中掏出帕子,给常妈妈擦去脸上的泪痕。 吉喜领着屋内伺候的丫鬟婆子早就远远推开,姜令檀拉着常妈妈坐在里间的圈椅上,轻声解释了为何她不在镇北侯府陆家,而是暂住在太子殿下的东阁。 常妈妈心底藏着疑问不少,可当她一想到这里是太子殿下在宫外府宅,话都到了嘴边了,还是被她压了下去。 太子那样的身份,为何会收留庇护姑娘,常妈妈一往深想,胸腔内的心脏就不受控制猛跳。 她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什么样的事没见过,当初齐家鼎盛时,她是齐太夫人身旁得力的丫鬟,后来又被派到齐家嫡出姑娘身边伺候。 若不是齐家被蒙上莫无须有的罪名,齐家姑娘隐姓埋名被长宁侯强行纳入府中为妾,齐家嫡姑娘生下的女儿,别说是辅国公府司家,就算是比起宫里的公主也不差。 一想起齐家的事,常妈妈苍老的眉眼不禁染上悲伤, 她慈祥的目光落在姜令檀那张出挑貌美的小脸上,这般楚楚动人,但凡正常男子见了都会心软怜惜,她不信太子收留姑娘,除了一箭之恩外,没有别的恻隐之心。 但是这话,常妈妈只会永远放在心里,不会当着姜令檀的面问出来的。 太子那样的贵人,心思深不可测,是未来万人之上的天子,她如何舍得因为几句不该说的话,给姜令檀徒添烦恼。 眼下境况,已经比留在长宁侯府日日担惊受怕好过太多,常妈妈不是没有想过,只要活着一日,就在姜令檀身旁守着一日,可她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上多久。 若是这世间能有一个人接替她,帮她好好护着姑娘的平安,她就算拿命去换也值得。 “妈妈在想什么?”姜令檀冲常妈妈笑了笑,指尖比划。 “老奴老了,姑娘长大了。” “今日姑娘也能独当一面了,老奴就算是日后不在,姑娘也要像这样好好的……” 姜令檀伸手捂住常妈妈的嘴,掌心轻轻比划:“妈妈又在胡说,你还年轻怎么就老了呢。” “我都想好了。” “等玉京的事情解决,若能给齐家平反最好,等我不再有危险就带着你和冬夏,我们悄悄离开玉京。” “然后用阿娘私下给我存的那些银钱,去雍州买一块地,再建一栋宅子,就在那里生活。” 泪水在常妈妈眼中打转,苍老的唇抖了抖,才借着喝茶的动作擦了眼泪轻声道:“姑娘说得都好。” 姜令檀这才开心地笑起来,伸手比划解释:“妈妈不用担心,太子殿下心善,从不为难人。” “我会求了殿下,让你和冬夏留在东阁与我同住。” “好。”常妈妈压下心中涩意,笑着点头。 姜令檀陪常妈妈说了一会话,人就有些累了,吉喜悄无声息走进屋中,带着丫鬟轻手轻脚上前伺候。 常妈妈站在一旁想要帮忙,她忽然发现东阁里的丫鬟来来往往,根本就没有她插手的余地。 等姜令檀睡熟了,吉喜才转身朝常妈妈笑了笑,声音温和:“劳烦常妈妈跟奴婢走一趟,太子殿等妈妈过去问话。” 常妈妈闻言心口突突一跳,忽然有种死里逃生的错觉。 以东阁丫鬟们的手段,恐怕她方才与自家姑娘说了什么体己话,都会逐字逐句呈到太子殿下书案前,幸好之前压在心底的那些疑惑,她一个字也没问。 这一路上,常妈妈走得心惊胆颤,直到穿过一整个抄手游廊,在一处凉亭前停下。 秋风飒飒,天朗气清。 太子红衣玉带,清隽俊雅,就像世间最洁净无瑕的美玉,居高临下令人不敢生出任何妄念。 常妈妈惊惶抬眸,身体不受控制一抖,朝着不远处矜贵的身影跪了下去:“老奴给殿下请安。” “起吧。” 谢珩转身,视线沉黑如墨,冷冽的语调直接开门见山:“想必你是个聪明人。”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清楚。” “若说了不该说的,惹得你家姑娘生气。” “孤不愿看到。” 第46章 第 46 章 城府、算计 常妈妈吓得身体微微一抖, 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颤着声音连头都不敢抬:“太子殿下,奴婢不敢。” “奴婢只求姑娘一生平安无忧。” 谢珩唇角抿着冷笑, 漆黑不见半点光亮的视线重重压下。 “你的确不敢。” “但孤要的是,连半点心思都不能有。” “你可清楚?” 常妈妈闻言,忽觉一阵夹杂阴冷水汽的风从池子边吹来, 寒气逼人。 她身体跪伏在地上, 手脚都是软的, 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 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只能不停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谢珩终于满意笑了, 嗓音冷冽不疾不徐:“常妈妈不愧是从柱国公府齐家出来的奴婢。” “为人处世、言行举止,都不输宫中的教养嬷嬷。” “善善身旁,能有常妈妈照料。” “孤也放心。” 明明是夸赞的一番话,却让常妈妈如同被一盆凉水兜头泼下, 从脖子凉到整个背心,感觉自己在太子殿下眼中,之前但凡同姑娘说错一个字,现在她恐怕已经是死人了。 柱国公府齐家十三年前因为谋逆通敌的罪名,被天子赐了死罪,她是当年唯一护着齐家嫡姑娘逃出来的婆子,隐姓埋名至今,以为自己藏得极好, 却没想到在太子眼中同跳梁小丑无异。 常妈妈又惊又悲瘫软在地上,苍老的声音嘶哑麻木:“殿下,老奴罪该万死, 但姑娘并不知情。” “殿下要让老奴以死谢罪,老奴绝无怨言。” “只求殿下看在严大人是您老师的份上,能否饶姑娘一命。”常妈妈身体还在抖,背脊绷得紧紧的,看样子像是吓得不轻。 谢珩微笑着,掌心把玩着一颗已经摩挲得锃亮的碎银,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他一贯善于玩弄人心,像常妈妈这样对原主忠贞不二的仆妇,用什么威胁,都不如用她家主子的生命安危作为筹码更有效果。 他看中并玩弄于掌心的猎物,又岂容他人觊觎。 “吉喜。” “扶常妈妈下去休息。”谢珩仍在笑,一双狭长的凤眸冷若冰霜。 “是。”吉喜走上前,恭敬应下。 常妈妈死死咬着唇,吓得三魂七魄都犹如丢了半数,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一路上神思恍惚,等睁眼醒来屋外的天都已经快黑了,五脏六腑像是被苦涩塞满,她也不知自家姑娘入了太子东阁,究竟是福是祸。 屋子外边坐了个小丫鬟正在绣花,见常妈妈醒来笑着放下手里的绣绷上前:“妈妈醒了,可要用膳?” 小丫鬟见常妈妈还有些呆愣愣的,沉默不语,她立马机灵道:“令檀姑娘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午睡醒了,方才亲自来看过妈妈,见妈妈还在睡就没有让奴婢叫 起来。” “这会子,姑娘应该是带着吉喜姐姐去太子殿下的书楼。” “书楼是禁地,寻常人去不得。” 常妈妈盯着站在门边乖巧回话的小丫鬟,半晌摇了摇头。 她老了,如果真到了那一日,大不了豁出性命去,眼下能平安护着姑娘一日,便知足一日。 * 书楼。 隐在暗中的侍卫早就退远。 吉喜眼观鼻,鼻观心,站在檐下,恨不得自己是个透明人。 二楼的支摘窗已经放下,周遭静悄悄的,只余竹林簌簌风声。 姜令檀站在书楼二层楼梯上,脑袋微仰湿润润的目光对上男人深如寒潭的眼眸,她正犹豫要不要上去。 “还不过来。”谢珩翻了一页书册,清冽的嗓音不容置疑。 昏茫茫的烛光落在他身上,侧脸轮廓越发棱角分明,透着属于男子特有的凌厉。 姜令檀掌心不由抓紧袖摆,足尖轻顿,压下心底异样的情绪想要上前,可视线落在他置于金丝楠木桌面上,已经用药泡好的玉蝉,顿时生了怯意。 “嗯?”谢珩终于搁下手心里握着的书册,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一下,发出极沉的钝声。 这不轻不重的声音落入姜令檀耳中,惊得她一抖,想到之前不听话时,被他惩戒多含的那一刻钟,舌尖连着舌根霎时涌出一股酸麻,令她生不出反抗的心思。 在他幽深的目光下,掌心扶着木质的扶梯,一步一步走上前。 “含一刻钟。” “乖乖听话,孤不为难你。” 谢珩语调轻缓,雪白的玉蝉被他两指捏着,透着难以言说的意味。 姜令檀红润的唇抿了抿,故作镇定稍稍张开。 温热玉蝉入口,烫得她舌尖不由一蜷,柔嫩湿滑的舌尖不经意舔过他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指尖。 “唔。”因为惊慌,姜令檀不由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恰好又被他拦腰扶住。 慌乱中,她急于伸手比划解释,却发现太子殿下像是没察觉到一样,自然而然伸手拿起桌案上看了一半的书籍,慢慢翻过一页。 姜令檀掌心冷汗涔涔,口腔内部炽热,玉蝉因为她小心翼翼的吸吮不时发出羞人的颤音,连带柔软的口腔一起,叫她发慌。 软颤颤的声音断断续续,落在静谧无声的书楼内,一股难以启齿的羞耻,从四面八方涌来要把她淹没。 难熬的一刻钟过后。 姜令檀咬着唇,秀白的脖颈微仰。 她双颊浮出云霞似的粉润,含在口中的玉蝉依轻轻颤动,唇齿间都是玉蝉震颤时生出的津液,想要咽下,又因为口腔里的东西实在太多,舌根发麻没了知觉。 导致最基本的吞咽,变得格外困难。 “殿、下”姜令檀掌心紧紧蜷着,喉咙勉强发出细碎的气音,鼓起勇气去扯谢珩的衣袖。 可玉蝉还在她嘴里,只要一点声音就会颤得厉害,更别说是喊他了。 她瘦薄的肩膀狠狠一颤,唇角似有晶莹滑落,一双清澈乌眸蓦地生了一圈胭脂般的红晕,波光潋滟,眼底泛出的湿意止都止不住,好似随时能化成泪珠子落下来,惹人怜爱。 “吐出来。”谢珩从袖中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声音莫名有些沉哑。 姜令檀已经忍到极致,她已然顾不得礼数和规矩,赶忙抿紧唇用舌尖把口中玉蝉抵了出来。 玉沾了她口腔的津液,晶莹剔透,被一方白帕托着,似蕴着无声的诱引。 书楼安静,谢珩视线落在玉蝉上,透过帕子,他能清晰感受到她口腔的温度,就像她舌尖不经意舔过指腹时,那种柔软叫人不受控制,生出贪婪和渴望。 他制止力向来极好,可每每与她独处一屋时,脑中总不受控制生出想要把她狠狠弄哭的欲念。 “天色不早,孤带你入宫去看一出好戏。” 谢珩垂眸,掩去漆眸底含着的深意,语调一如既往清润平和。 “好。”姜令檀略微犹豫,继而轻轻点头,她已经多少猜到,宫里这一出戏,恐怕与辅国公府司家有关。 “吉喜。” “伺候姑娘换衣。”谢珩转身下楼。 姜令檀还有些呆呆地没回过神,吉喜已经捧着一叠衣服走上前:“姑娘,奴婢伺候您去书楼里间换上。” “这是?”姜令檀不解比划问。 吉喜笑了:“这一身是宫中内侍的衣裳,依着姑娘的身形做的,绣娘在肩头和胸腹的位置稍作改动,能掩去姑娘女子的身形。” “太子殿下带姑娘入宫看戏,自然得乔装打扮一番,别让人认出姑娘的身份才好。” 姜令檀因为含了玉蝉,脸颊还是红的,换了内侍的衣裳后,吉喜又用眉黛把她美貌画得粗黑一些,白得如玉一般无瑕光洁的皮肤,也不知涂了一层什么东西,虽然不黑,但脸颊上的光泽被很好地遮掩去。 远远瞧去,倒像是个唇红齿白入宫不久的小太监。 “好了。” “姑娘瞧瞧如何?”吉喜显然对自己的手艺很是满意。 姜令檀抬眸朝铜镜看去,还好并不是那种能偷梁换柱的易容术,只稍稍改变了她脸部的轮廓,看起来不会一眼就认出是女子,皮肤依旧白皙,只是少了女子的娇嫩。 暗暗松了一口气,拉着吉喜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 黄昏,火烧云映着低垂的天穹,华贵精致的马车畅通无阻进了玉京皇宫,缓缓行驶在红墙耸立的宫道上。 直到东宫门前,马车停下。 谢珩伸手挑开车帘,率先起身出去,姜令檀跟在他身后,由吉喜扶着走下马车。 伯仁、青盐、程京墨等侍卫都在,东宫门前迎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公:“奴才恭迎殿下回宫。” 小公公嘴上说着话,眼眶顿时红得厉害,若不是程京墨眼疾手快上前,面无表情捂住他的嘴,这位小公公估计得凄凄惨惨哭上许久。 程京墨一手捂着人,一手胡乱挥舞向姜令檀解释:“这是汝成玉公公,平日负责太子殿下在东宫的衣食住行。” “人不太行。” “爱哭鼻子的毛病改不掉。” “侍卫中,只有他最会争宠。” 汝成玉短时张牙舞爪,撩起袖子想要找程京墨干架,直到被太子殿下冷冷瞥了一眼,两人同时如被掐着脖子的鹌鹑,缩着脑袋,不敢再放肆。 “时辰不早。” “随孤去长信宫。”谢珩语调冷然,指尖握着一柄象牙小扇,轻轻落在秀白的掌心上。 “是。”汝成玉立马恭敬应了声在前头带路。 姜令檀一身内侍服,低眉顺眼跟在太子身后,身旁是提着琉璃宫灯的吉喜,后方还有伯仁、程京墨等人,虽然夜幕降临,四周是入夜前的昏暗,好在人多她并不怕。 傍晚的宫殿,夕阳余晖已淡得接近消失。 昏茫茫的烛火,一团雾似的落在每一个人身上,姜令檀抬眸看去,身前男人的背影高大挺拔如山,莫名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长信宫离东宫是后妃宫殿中最近的一处,还未走进,就能看到里头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汝成玉公公打头,趾高气扬推开慌忙上前迎接的嬷嬷,嚣张至极往前一站,尖锐了声音质问:“既见殿下,为何不跪。” 谢珩并没有走上前,冰冷的视线落在殿中正在用晚膳的司妃身上。 司妃娘娘不明所以,眼中刚泛起淡笑,目光一惊,看向谢珩指尖把玩着的一支略有些熟悉的箭矢上。 她指尖抖了抖,脸上神情有略微的不自然:“殿下这是找到凶手了?” 谢珩深深审视司妃一眼:“孤也不算找到凶手。” “只是觉得今日夕阳尚好。” “寿安年岁不小,该是成婚的时候。” “姨母可有下定决心?” 司妃大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干涩:“太子这是何意?” “寿安可是你看着长大的妹妹,殿下真舍得逼她去西靖联姻?” 谢珩似笑非笑,深邃的凤眸沉沉压着冷意。 “不是孤逼寿安去西靖。” “是姨母自己的选择啊。” 第47章 第 47 章 逼迫、二选一 什么叫她自己的选择。 司妃明显慌了神, 视线落在太子霁月风光的身影上,他眉间的冷戾随着灯芒摇曳,像一潭幽深不见底的湖水, 隐含锋芒,格外凌厉。 “本宫何时做了选择。”司妃怒极反笑,眼底的慌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威压, 一点点逼出来, 声音不由尖锐。 谢珩唇角微勾, 清隽眉眼浮出一抹毫不留情的冷诮:“父皇御书房和亲的圣旨,姨母不是看了。” 司妃浑身紧绷, 保养得宜, 涂了嫣红蔻丹的指甲猛地掐住掌心, 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表情:“太子说的什么话。” “本宫从未擅自去过陛下的御书房,又怎么知道御书房的圣旨。” 谢 珩极轻笑了一下,指尖把玩着丹砂玄铁铸成的箭矢,侧眸看了眼身后, 语调淡淡。 “汝成玉。” “你来解释。” 太子殿下身边的第一红人汝成玉公公,生了一张看似无害的娃娃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唇红齿白格外讨喜。 但在玉京皇宫,谁不知道太子身旁伺候的一众侍从里,就属汝成玉公公最为阴毒狠辣,简直是坏事做尽的缺德玩意,也就太子心善, 才会这般纵容他留在东宫。 汝成玉笑眯眯往前迈了一步,恭恭敬敬朝司妃娘娘行礼:“娘娘恐是年纪大了健忘,怎么连自己去没去过陛下的御书房都不记得呢?” “今儿夏末, 夏猎刺杀发生的前十日,娘娘不是从陛下御书房伺候笔墨的赵四宝公公那里,得了咱们南燕与西靖联姻的消息。” “奴才记得,那份写了司大姑娘名字的圣旨,就放在御书房博古架第三层第四列的暗格里,娘娘虽然没有印象,但很不巧,奴才倒是帮娘娘记得清清楚楚。” 司妃瞳仁猛缩,袖中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仍然控制不住在发抖,她勉强稳住声音反驳。 “汝成玉公公是在与本宫说笑?无凭无据的事情,怎能任凭公公一张嘴胡说。” 汝成玉撇了撇嘴,声音带了点仗势欺人的味道:“娘娘想要什么证据。” “是明日从辅国公书房里搜出来的箭矢?” “还是今日从娘娘寝殿搜出来卖国通敌的罪证?” “或者是寿安公主闺阁里寻出来的东西?” 司妃脸上的表情再维持不住,骤缩微颤的视线,落在太子手中的箭矢上,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白得如纸一样。 “珩儿!” “你究竟想做什么?” “辅国公府不光是本宫的娘家,也是你母后的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珩儿难道不知?” 谢珩抬眸,漆深视线重得宛若有实质一般,眼底透着并不打算掩饰的阴寒。 “刺杀孤时,你和舅舅有想过孤已逝的母后?” “这丹砂玄铁铸成的箭矢是好东西,也不知刺破皮肉,扎碎骨头,是何种痛觉。” “姨母想知道吗?” 谢珩长身玉立,手里箭矢看似轻飘飘往前一抛。 破空声响起。 猩红如同沾了血的锋利箭矢,宛若一道拖尾而过的流星,狠狠扎落在司妃脚边,离她精致的软底绣鞋,不过半寸距离。 惊得她再也没了一开始的淡然,尖叫一声,急急往后退,若不是身后嬷嬷眼疾手快扶了一下,估计得狼狈跌在地上。 司妃难以置信盯着谢珩,声音艰涩问:“太子究竟想要什么?” 她虽然吓得花容失色,但依旧努力扬起那张和已逝皇后极为相似的漂亮脸蛋。 三十出头的年纪,养尊处优,入宫这些年她容貌基本没有任何改变,不过是想用这张脸换得太子的心软。 “殿下若想要本宫的命,尽管命人夺去。” “只求你看在寿安那孩子年岁小不懂事,又是你看着长大的份上,别让她去西靖联姻。” “西靖风大沙多,那等苦寒之地,寿安金尊玉贵养大的,如何受得住。” 谢珩看着司妃那张像极了他已逝母后的脸,像是忽然觉得无趣。 他脸上神色淡得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背在身后修长的指尖勾了勾,一下子捏住姜令檀腰间垂落的细带,卷在掌心里把玩。 没人发现,姜令檀却是被他出乎意料的动作,惊得心口一悸,只怕他手掌心忽然用力,松了她内侍服上的系带,被司妃殿中的人发现真实身份。 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只能由着他指尖胡乱作为。 系带绷紧的瞬间,姜令檀慢慢呼出一口气,悄悄往前挪一点距离。 不想她才朝前挪了一小步,太子殿下勾着腰间系带的指尖竟然加过分卷了一圈,按照这种距离,她非得贴上他后背不可。 正当姜令檀吓得冷汗都要落下来的时候,男人冷白的指尖慢慢松开,清冽的嗓音压着嘲弄是对司妃说的。 “孤何时说过,要让寿安去西靖联姻。” 司妃震惊,脸上的表情像是雷劈过一般青白交加,她嘴唇动了动:“难道不是?” 按照所有人的理解,华安郡主陆听澜重伤,镇北侯府陆家的“冲喜宴”太子还派了昭容长公主坐镇,联姻迫在眉睫,以陆听澜的伤势,已经不可能前往西靖。 而且方才辅国公府也派人往宫里递了消息,司馥嫣在“冲喜宴”上被人算计,还让不长脑子只凑热闹的三皇子,当众羞辱,强行给她扣了手脚不干净的罪行。 这一茬接着一茬的事,若不是有太子暗中默许,谁敢这样明目张胆与辅国公府司家为敌。 而且夏猎刺杀,太子就算没有证据,估计也怀疑到司家头上,必定要秋后算账的。 司妃暗暗咬牙,刺杀的事就算不是她做的,她恐怕也要忍气吞声认下,总要平了太子心里积压的怒意。 她是宫妃,最坏的下场不过是失了陛下宠爱,可娘家辅国公府不能出事,只有家族在,她在宫中的地位就没人能够撼动,皇后那个位置,迟早会是她的。 “太子。” “饶过寿安。” “本宫愿意替” 司妃话还没说完,被一声短促的冷笑打断。 谢珩平静看着那张略有些相似的脸,居高临下。 “孤觉得司大姑娘教养有方,正是和亲不二人选。” “明日朝会,孤会禀明父皇。” 太子清冽的嗓音,冷得像是秋深夜里凝结而成的露水。 司妃眼中骇然闪过,只觉得生了炭盆的大殿,没有半丝温度,有风从洞开的殿门外刮进,吹得她脸颊生疼。 僵麻没有知觉的掌心一抖,她骤然回过神,声音透着惊恐。 “太子。” “嫣儿是你嫡亲的表妹,把她留在玉京能殿下带来的利益,远比联姻。” 谢珩指尖往后一勾,又勾住了姜令檀腰间的系带,身姿如玉,语调冷然。 “孤想要的。” “从不假以他人之手。” “不如姨母好好想想,玉京有谁能替代司大姑娘,前往西靖。” 司妃只觉要被殿中冷凝的空气,逼得喘不上气,她眼中恐惧逐渐放大,脑中唯一想到的人选,只有她的女儿寿安公主。 太子这是在逼她,逼她在女儿和侄女之间做选择,无论选谁,都得活生生剜掉她心头一块肉。 寿安是她的命,侄女是家族的前程。 “为何如何狠心,寿安她是你妹妹。”司妃又气又怒,瞪圆了眼睛。 谢珩俯身,用只有他和司妃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怎么过了这么多年,姨母还没想明白。” “你们总觉得生了一张与孤母后相似的脸,想要用这张脸成为孤软肋。” “这样” “只会让孤觉得恶心。” 司妃骇得面无人色,她从太子眼中看到了浓浓的厌恶。 这张与她那好姐姐相似的脸,这些年一直都是她的依仗和底气,从没想过有一天,竟会成为她在宫中的阻碍。 谢珩玄色皂靴从地上那一支丹砂的箭矢上撵过,转身瞬间,掌心隔着衣袖握紧姜令檀手腕。 一行人正巧在长信宫宫门前,遇上从外边匆匆回来的寿安公主。 “太子哥哥。” “是来陪母妃用膳?” 寿安脸上带着喜色。 谢珩垂眸,语调温和含笑:“是一桩喜事。” “寿安会满意的。” “真的?”谢含烟脸上神情没有半点防备,连后方随行的嬷嬷都快跟不上,小跑着去找司妃问话。 姜令檀被谢珩明目张胆拉着,走了一路。 她数次想要开口提醒他,这是在宫里,可一想到作为高高在上最谦和不过的南燕储君,却被至亲这样算计,难免心软,对他今日的举动下意识想要纵容。 一行人回到东宫,谢珩没有半点要松开的意思。 汝成玉公公和吉喜十分有眼色去准备晚膳,青盐寻了个借口退了出去,伯仁面无表情守门,只有 程京墨一脸天真站在一旁。 谢珩的视线,宛若凌迟的刀子落在程京墨身上。 半晌,像是憋足了冷意。 “滚出去。” 一屋子里,终于接二连三闲杂人等退得一干二净。 姜令檀这才后知后觉,只剩她和太子独处。 除了书楼里含蝉时,那点不能言说的羞恼,她实际上从未和太子殿下这般亲密,手腕微微用力,挣了挣。 可谢珩像是感觉不到,冷白指尖落在紫檀木书桌上,随意敲了敲。 “孤之前问过,该如何报答。” “可有想好?” 姜令檀眨了眨眼睛,湿漉漉的兔眸清澈不见半点杂质。 她很诚实地摇头,指尖比划:“臣女身无长物,并不知该如何报答殿下。” “但殿下的恩情,不敢忘。” 谢珩笑了,墨一样的眼瞳孔愈发幽深:“孤替你决定可好?” 第48章 第 48 章 血债 东宫, 过分安静,反而显得莫名的压抑。 姜令檀有些心虚,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平日她遇着事儿就算再沉稳, 那也是因为能控制事态的发展,可像太子这样看似温和进退有度,实则有些强势的郎君, 反而令她不安。 她敬他是谦谦君子, 自律端方, 同样又有些惧他深沉内敛。 没有任何理由,就是时常觉得危险。 “能容臣女再想想吗?”姜令檀眸光微暗, 然后又很快恢复镇定, 比划的指尖轻轻颤抖。 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波光潋滟, 眼底的水色映着烛光莹润干净,就像皎月落入潭水,风一吹,涟漪阵阵, 唇红齿白杏面桃腮,只叫人瞧着心软。 “当真要想想?”谢珩捏住她纤纤玉碗的掌心松了松,像是在默许她的挣扎。 这月余相处,在他有意的引导下,她已极少自称“臣女”,除非是紧张或者惧怕他时。 墨黑窥探不清情绪的目光,落在少女秀白优美的后颈,银烛冷光薄薄如碎金洒落, 把她单薄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夜色中开出纯净无瑕的花。 是他盯上的,娇俏又有趣的猎物。 若是可以, 他想用金银玉石,各种世间罕见的珠宝,在东宫建一个高高大大华贵无比的鸟笼。 从今夜开始,就把她藏在里面,谁也别想觊觎沾染。 但不急,因为他对她,还有足够的耐心。 “殿下,晚膳已经备好。”吉喜站在殿外,壮着胆子出声提醒,只恨汝成玉公公老奸巨猾,每回遇到这种让太子殿下觉得碍眼的事,他总能不见人影。 “摆到东边膳厅。”谢珩也不逼她,从容起身。 他身形高挑修长,往前一站,就挡住了空茫的灯影,风光霁月,淡雅如水墨俊逸的眉眼,微笑时透着一抹让人不由想要亲近的温和。 “那先用膳?” 姜令檀小心翼翼揉着被他牵了一路,隐隐有些泛红的手腕肌肤,指尖从皓腕跳动的脉搏上摩挲划过。 她不敢看他,红唇习惯性抿了抿:“好。” 她嗓音不大,但含蝉的效果已经日渐明显,虽然目前还不能连贯发音,可单字的轻音她大抵都能很好地说清楚了。 声音比柔而细,浅浅的尾音透着勾着,像极了她这个人,柔软到让人不禁想,若哭起来时,那该是何等美妙的滋味。 姜令檀跟在太子身后,走向膳厅,男人朗月清风的背影,颀长高挑。 明明是该惧怕他的,可一想到他帮她的那些事情和恩情,她自始至终都觉得太子就算身居高位,也是个极好的人。 两人一同用膳,依旧是分餐而食,四菜一汤,不同的食物。 姜令檀面前摆了一小碗熬得软烂的鸭子肉粥,撇掉油花撒了枸杞的野菌乳鸽汤,热腾腾的火腿鲜笋,厨房里刚蒸出来的糯米排骨,还有一道吉祥如意春卷,春卷里放了豆芽、豆腐丝、鸡丝。 她还格外多了份翠玉豆糕,算作饭后甜点。 谢珩那边桌面摆着杏仁豆腐、素烩三鲜丸、素什锦,加上一碟子时蔬和鲜香十足的野菌汤。 吉喜带人摆好膳食,立马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膳厅安静,二人自小礼仪学得好,食不言,默契得只有碗筷不慎碰撞时,发出极轻的声音。 姜令檀吃得少,一碗鸭肉粥她只吃了小半碗,乳鸽汤也没喝几口,翠玉豆糕像是合了她的胃口,倒是吃了整整一块。 谢珩皱了皱眉,轻轻将碗筷搁下:“不合胃口?” “不、是。”姜令檀摇头,喉咙声音极轻回答,东宫的御厨手艺并不差,只是过了饭点她就吃得比平时少。 怕太子误会,指尖比划:“好吃的,只是臣女用得不多。” 谢珩闻言,眉心皱得更深,他不满她这般疏离的态度,更不满他但凡暗中过分些,她连着几日都会躲得远远的,“臣女”二字更是刺耳。 明明在他有意地纵容下,她就该更肆无忌惮些,才有趣。 两人一时无话,加上这里是东宫,姜令檀觉得紧张,就更显拘束。 直到夜深,她熬不住,眼皮沉得厉害,这才鼓起勇气看向太子,欲言又止。 可男人坐在窗旁的金丝楠木桌前,眉目在灯影下略显淡漠,执着书册的掌心微抬,随意翻了一页,他看得认真,像是没有注意到她。 姜令檀等了等,终于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动静。 但书案前端着的男人,像是看入迷了,愣是不给半点反应。 一刻钟后。 姜令檀实在是太困了,又看了眼外头,吉喜和汝成玉公公都不在。 只能自己鼓起勇气走到太子身前,软白指尖轻轻扯住他袖摆,一双因为瞌睡已经湿得厉害的兔眸努力眨了眨:“殿、下。” “嗯?”谢珩抬眸,漆眸看向她,透着不解。 姜令檀有些羞恼,漂亮的眉心轻蹙,指尖比划:“能否唤吉喜带我去休息,回东阁也行,我找不到她。” 谢珩放了手中书册,下颌微绷,唇角勾了勾,显出几分温和的淡笑。 他冷白掌心,往后寝殿方向指了指:“去榻上躺着,孤不会打扰你。” 这瞬间,姜令檀差点控制不住脾气,觉得太子殿下有时对她过于谦和也不好。 毕竟那是他的卧榻,就算他不介意,那也不合规矩。 “那是殿下的睡榻,臣女若去睡,便是僭越。”姜令檀难得反驳他。 谢珩神色不见半点波澜,语调依旧淡淡地:“东宫平日除了伺候的内侍、婢女,并没有女眷,若再收拾一间宫殿出来必定要引人怀疑的。” “今夜不如委屈你一下。” “可愿意。” 姜令檀愣住,被他轻飘飘几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薄纱一样的冷月透过菱花格窗落进屋中,男人眉目在月辉的衬托下,清冷得像漾进浓墨中的月茫,深邃异常,他是言而有信的君子,但她依旧觉得这样不好。 “孤在外间榻上休息。” “你不必担心。” 姜令檀还想反驳,她宁可自己在外间小榻上将就一晚,但实在困得厉害,脑子里已经一片混沌。 有些懵然朝他摇头,张嘴想叫吉喜在小榻上铺上褥子,然而发现喉咙软得连发音的力气都没有。 迷迷糊糊的时候,人已经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拦腰抱起,柔软的身体落入衾被的瞬间,鼻间充斥着迦楠香分外浓烈。 * 夜色正浓,湿凉透骨的风,刮得宫道上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谢含烟在长信宫门前遇到太子后,一路兴高采烈跑进殿中。 “母妃,今日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女儿听太子哥哥说,宫中有一桩喜事。” 谢含烟跑得脸颊通红,眼角眉梢都带 着喜色,并没有注意到长信宫气氛冷凝,宫婢嬷嬷战战兢兢,每个人脸上都透着苍白的恐惧。 她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中,拉着司妃的袖摆一个劲儿地撒娇。 “我的儿。” “母妃舍不得啊。” 司妃肩膀一颤,红唇血色褪尽,她慌乱的视线骤然落在谢含烟身上,终于从惶恐中抽回思绪。 谢含烟茫然:“母妃,你怎么了?” 司妃狠狠掐了一下掌心,勉强稳住情绪,双手箍着谢含烟双肩,声音干涩:“母妃明日一早就求你父皇赐婚好不好?” 谢含烟第一反应是想到了太子说的“一桩喜事”,她以为赐婚的对象是武陵侯。 可她眉眼间的笑意还没露出来,就听到司妃声音继续道:“施家小侯爷本宫瞧着是个好的。” “家中除了一个嫡妹外,阖府上下就他一个独苗苗,没有姬妾,后院也干净,品行也打听过了,是个好的。” “你若能嫁给他,婚后无论是住在淮阳侯府,还是住你自己的公主府,都是生活无忧。” 谢含烟眼中难掩惊诧,看着最为宠爱自己的母亲,眼眶都气红了:“您难道不知道女儿喜欢的人是谁吗?” “女儿从未掩饰过自己对武陵侯应淮序的喜爱,母妃为何能说出要把女儿赐婚给施小侯爷这样的话。” 谢含烟白着脸,不敢相信往后退了一步:“女儿早就说过,这一生除了武陵侯谁都不嫁。” “寿安。”司妃沉了脸。 “你就这么笃定,武陵侯这种为了权势不顾一切的男子,会娶你?” “南燕建国至今,朝中有哪个驸马娶了公主后,能入仕途,你让应淮序那般的人娶你,简直是痴心妄想。” 谢含烟心有不甘,声音尖锐反驳:“太子哥哥说了,只要应淮序不反对,他就不会阻止武陵侯娶女儿。” “女儿与武陵侯青梅竹马,只要女儿不嫁,终有一日,他定会娶女儿为妻。” “这一辈子,女儿等得起。” 司妃看着自己宠爱长大的女儿,声音透着嘲讽:“寿安,没时间了。” “你不嫁施小侯爷,那就要去西靖联姻。” “你若点头,母妃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求你父皇赐婚。” 谢含烟脸上表情陡然一冷:“不可能,父皇不会舍得女儿去西靖。” “就算陆听澜重伤,可我们泱泱南燕国,难道都没有别的贵女可选。” 母女二人正闹得有些僵的时候,江嬷嬷白着脸,捧着一支箭矢出来。 “娘娘,不好了。” “这是方才宫婢收拾屋子时,在您妆奁发现的东西。” 江嬷嬷颤抖的手心里,锋利箭尖在烛光谢透着如同洗不净的血色。 东西落在司妃眼中,惊得她浑身颤抖,不由想到夜里汝成玉公公的威胁。 “娘娘想要什么证据,是明日从辅国公书房里搜出来的箭矢?还是今日从娘娘寝殿搜出来卖国通敌的罪证?或者是寿安公主闺阁里寻出来的东西?” 太子果真是说到做到,丹砂玄铁作为西靖至宝,用它铸炼出来的箭矢,无疑是掐住辅国公府司家的命脉。 这一刻,连骨缝都透着冷意。 但东宫那位高高在上的储君,并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步步紧逼。 江嬷嬷还没有退下去,殿外又慌慌忙忙跑进来一名内侍:“娘娘,司大姑娘递了牌子,说是要给娘娘请安。” 司妃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气得直抖:“她来做什么?” 内侍小心从怀中掏出一物:“请娘娘过目,这是夜里在辅国公书房发现的。” 司妃抬眼看去,和妆奁发现的东西一模一样,箭尖是丹砂玄铁特有的血红,透着冷光。 这是警告,也是逼迫,司家必须在今夜做出选择。 “母妃,这是什么?”谢含烟终于发现殿中气氛不对,她有些害怕,双唇颤抖问。 司妃笑了,深深看了眼被她宠得实在过于天真烂漫的女儿。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夏猎时,你外祖家与人合谋刺杀太子。” “用的就是这种箭矢。” “寿安。” “去西靖吧。” 第49章 第 49 章 以血还血 “去西靖?” 谢含烟脸色发白, 红唇在顷刻间血色褪尽。 她张了张嘴,声音极度涩然:“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女儿不懂。” “为为什么要刺杀太子哥哥?” “是因为女儿吗?” 她巴掌大的小脸,微微仰起, 一双眼睛通红溢满了泪水,透着朦胧的希冀:“母妃是舍不得女儿去西靖联姻,所以才暗中刺杀太子哥哥, 嫁祸给西靖, 只为了顺势取消联姻。” “对吗?” 谢含烟声音颤抖, 牙齿磕在嘴唇上,唇瓣破了溢出血来, 她也毫无所觉。 司妃闭了闭眼, 面对女儿的质问, 她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苦涩慢慢泛上。 “寿安。” “不是的。” “本宫之前得了御书房赵四宝公公递来的消息,陛下定下你司家大姐姐前往西靖联姻,刺杀太子只是为了转移朝臣注意力, 毁了两国联姻。” 谢含烟眼里泪含着泪,硬生生忍住哭腔。 以她平时骄纵的性格,这种时候是该大吵大闹的,然而此刻她所有的脾气,就像是被人硬生生掐住,生来就花团锦簇的世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受控制坍塌。 “女儿在母妃心里,究竟算什么?母妃这些年对于女儿的宠爱, 又算什么?” “既然已经认定要留下司家大姐姐,那为什么一开始要告诉女儿,父皇属意联姻的人是我, 是那时就决定了要把女儿毫不留情推去西靖。” “对吗?” 谢含烟失魂落魄跪在地上,五脏六腑一抽一抽地痛,就像是无所依归的浮萍,在风雨中飘摇。 司妃忽然冷冷打了个寒战,闭着眼睛神态极尽苦涩,宫里明明烧了地龙,可这一刻,周身寒凉的空气像尖刀一样灌进她身体里,唇色是口脂也挡不住的惨白。 半晌,她声音慌乱解释:“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说过陛下属意联姻的人是你。” “明明从一开始,陛下属意的人是你司、” “姑母” 司妃翕动的唇僵了僵,还未说出口的话,被殿外轻细的嗓音倏地打断。 司馥嫣踉踉跄跄跑进殿中:“嫣儿求您莫要为难寿安妹妹,寿安身子骨弱,自小又是宫里金尊玉贵娇养出来的公主,哪受得了西靖的苦楚。” “嫣儿,嫣儿愿意替寿安去西靖联姻。” 司妃对上她温和不失端庄的视线,只觉得头皮像是要炸开,一片发麻。 长信宫殿死寂,司馟嫣慢慢走近,声音轻轻说:“祖父和父亲被歹人借了名义,才惹出刺杀的乱子。” “嫣儿作为家中嫡女,自当替家族承受后果,只要能消除太子表哥对司家的怒意,就算粉身碎骨,也是值得。” 说罢,她朝司妃跪了下去,以额触地:“请姑母成全,姑母不必为难,就当是嫣儿孝顺您这十多年的宠爱。” 谢含烟满腔怒意和嫉妒,就这样被堵在胸腔里不上不下地,她愣愣看向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司馟嫣,声音不可置信:“姐姐当真愿意?” 司馟嫣笑了,那双生得温婉,但因为眼皮皱褶偏深,仔细打量时并不温和的凤眼,微微弯了弯:“我何时骗过妹妹。” “妹妹有娘娘宠爱,是家中祖父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又怎么舍得让你去西靖联姻。” “所以莫哭,让嬷 嬷带你去洗脸,再换一身干净衣裳,姑母爱你至深,刚才那些话不过是气话,寿安妹妹莫要放在心上。” 司馟嫣声音柔柔的,不过是三两句话就把谢含烟哄好了。 司妃出神望着女儿转身离去的背影,掌心发抖,声音干涩喊道:“寿安,你听我解释。” 谢含烟回眸,那双与司妃如出一辙的眼睛,透着冰冷的情绪,她冷冷笑了:“司家姐姐都知道要护着女儿,不舍女儿受半点委屈。” “可不像母妃这样狠心,为了荣华富贵是要把女儿推出去做筹码的。” “我”司妃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身体摇晃往前迈了一步,应该是想把人拦住,可下一瞬,僵在半空中的手腕被人紧紧握住,力气大得惊人。 “事已至此,早没了回旋的可能,姑母务必应以大局为重。”司馟嫣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箭矢,慢悠悠托在手掌心上。 她浑然不在意,干净的指尖一点一点抚平膝上压出来的皱褶,施施然站起身。 司妃眯了下眼睛,气得浑身哆嗦:“嫣儿!你好歹毒的心肠。” “本宫为了家族千方百计保下你,为平息太子的怒火,同意你祖父提出自请让寿安前往西靖联姻。” “你为何还要如此挑拨我们母女的关系。” 司馟嫣笑了,语气格外嘲弄:“姑母不会就这么天真地认为夏猎刺杀败露,太子表哥会这样轻而易举原谅司家所有的罪行。” “我虽是司家长房嫡女,但家族又不止我一个女儿,真到了要断尾求生的时候,照样能舍了我。” “我比不得寿安尊贵无可替代的身份,但总要给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用价值。” “姑母要怨,就怨世道不公,我们女子穷尽一生只能困于内宅。” 殿中明亮的烛光将司馥嫣周身照得通明,一双俏似先皇后的眼睛,锦衣华服,高高在上的姿态:“说起来,我有时候真是羡慕寿安。” “有姑母宠爱,得陛下怜惜,就算是太子表哥对她的蠢笨也格外宽容些。” “姑母若想要后宫最高的那个位置,就不该与太子表哥离心才对。” 司馟嫣望向先皇后曾住过的慈元殿方向,她唇角微翘,冷然的目光闪了闪:“寿安蠢笨无救,舍了便舍了吧,姑母不该伤心的。” “我若能嫁给太子表哥,日后一样是您的女儿。” “闭嘴。”司妃因为这话,再也控制不住怒意,抬手一耳光狠狠朝司馟嫣漂亮的脸上抽去,厉声呵斥,“她就算再蠢,那也是本宫的女儿,谢氏皇族的血脉,金枝玉叶,哪是你能取代的。” 司馟嫣被打得脑袋一偏,姣美的脸颊瞬间充血肿了起来。 她依旧在笑,唇角翘起的弧度没有改变半分,声音不疾不徐:“十三年前,皇后娘娘把自己吊死在慈元殿时,是不是也像今日这样恨?” “姑母当初想着取代娘娘的位置,娘娘不也成全了姑母。” “如今风水轮转,姑母得了娘娘的恩惠,为了南燕四姓以司家为首的百年利益,成全我又如何。” 司妃脸色难看,觉得周遭冷得可怕,她像是被人摁在水里,想要挣扎,无数藤蔓缠绕要把她拖下深渊。 她身体紧绷,死死咬着后牙槽,从嗓子里逼出几个字:“你究竟想做什么?” 司馟嫣垂眸,意味深长道:“没什么,只是提醒姑母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您的生母当年不就是姨娘扶正。” “如今宫中后位空悬,也正是您的机会。” “侄女告退。” 司馟嫣走了,带走了之前太子掷于长信宫地上的长箭,留下了另一支从辅国公府书房发现的丹砂箭矢,静静搁在桌上。 司妃颤抖的指尖从箭矢划过,锋利箭尖瞬间刺破她的指腹,赤红的血珠子一下子冒了出来,她却像感觉不到疼痛,眼中的迷茫渐渐被杀意所取代。 “娘娘。”江嬷嬷轻手轻脚走上前,欲言又止。 司妃眼睛都没抬一下,声音干涩问:“寿安如何了?” 江嬷嬷喉咙发紧,小心翼翼回答:“公主殿下今夜恐是吓到,用了小半碗燕窝粥,喂了些安神汤,已经在侧殿睡下。” 司妃笑着,慢慢把指腹的鲜血随意擦拭在衣袖上:“吩咐下去。” “本宫之前给寿安准备的嫁妆,还有四季的衣裳,她喜欢的各种小玩意都可以装箱整理。” “等明日赐婚圣旨下来,她恐怕得在南燕入冬前赶到西靖,耽搁不得。” 江嬷嬷听了大惊失色:“娘娘何出此言,司大姑娘方才不是说愿意替寿安殿下前往西靖联姻。” 司妃嘴角压出几分冷意,目光盯着箭矢恨意翻涌:“能让本宫为难的只有太子的态度,司馟嫣真以为自己能仗着辅国公府嫡女的身份肆无忌惮。” “她既然想成全本宫,还不如本宫成全她来得痛快。” 秋夜,岑寂无声。 隐在暗色中的东宫,尤其显得安静。 “主子。” 伯仁压低声音行礼:“司妃娘娘出手了。” 谢珩闻言,目光没有半点变化,似早就料到。 伯仁单膝跪地,正色道:“不出主子所料,辅国公在书房发现丹砂箭矢,就怕您用这东西给治他卖国通敌的罪名,就像十六年前的柱国公府齐家,于是连夜派司大姑娘进宫给司妃娘娘请安。” “辅国公在司大姑娘出府后,提前部署。” “只等司大姑娘从宫中出来,再遇到一场不轻不重的刺杀,想借着受伤的由头,到时不管司妃娘娘愿不愿意,寿安公主都必须去西靖联姻。” “嗯”谢珩端起桌上的茶水,慢慢喝一口,垂下的眼睫挡住眼底意味深长的神色。 伯仁声音继续说:“可辅国公没想到司妃娘娘竟然破罐子破摔,派人趁着刺杀的档口,假戏真做,朝司大姑娘心**了一箭。” “用的还是司大姑娘带到长信宫的丹砂箭矢,” “眼下司大姑娘重伤濒死,辅国公命人前往东阁,想问殿下借芜菁娘子入府救司大姑娘的命。” 谢珩起身走到外间,嗓音微低:“不必理会。” 伯仁点头:“那司妃娘娘那里可要派人盯着。” “无需。” “她不算蠢。”谢珩语气平淡。 这一夜,姜令檀睡得格外安稳,浓密而卷翘的羽睫铺在眼下,腮晕潮红,羞娥凝绿。 但对于辅国公府来说,注定是个不眠夜。 司馟嫣双眼紧闭躺在榻上,郎中们对这离近心脏的一箭,束手无措。 “父亲,嫣儿身上这伤,竟是狠心要她命去的,娘娘这次做得实在太过。” “为了保下嫣儿,逼她选择寿安联姻是我们不对,可娘娘就算再恨,嫣儿也是她嫡亲的侄女,何至于此。” 司良毅盯着昏迷不醒的女儿,痛心疾首。 辅国公皱着眉,想到宫里女儿狗急跳墙的手段,只是冷笑:“吩咐郎中拔箭,是死是活,也都是她自己的造化。” “父亲。”司良毅声音急切,“您为何不再等等,儿子已经派人以父亲的名义去东阁求太子殿下,请芜菁娘子入府。” 辅国公面无表情瞥向司良毅,眼中露出嘲讽之色:“你当真以为太子猜不出夏猎刺杀是谁做的?” “真就高枕无忧觉得用了贺兰歧的死士,再乔装成漠北人的身份,刺杀这事就能死无对证?” “太子既然已经发现端倪,他今夜没插手让暗卫一箭射死嫣儿,恐怕已是对司家最后的容忍。” “还妄想太子救人?” “简直愚不可及。” 第50章 第 50 章 十月,近中旬。 十月, 近中旬。 晨曦微露,月桂迎风在枝头颤颤巍巍。 姜令檀睁眼醒来,泛着水雾的眼瞳里透着茫然, 她犹在恍神。 目之所及眼前是熟悉的黄花梨木床榻,雕了漂亮大气的螭龙纹和吉祥云纹,藕荷色暗织榴花带子纱帐堆堆叠叠落在地上。 她记得昨夜入睡前明明是在太子殿下的东宫, 后面眼皮逐渐沉重, 最终没了记忆, 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东阁的小院。 守在外头的常妈妈听到动静,打了热水进屋。 “姑娘醒了?” “奴婢伺候您洗漱。” 姜令檀依旧有些懵, 加上天冷她下意识往衾被下缩了缩, 伸手朝常 妈妈比划问:“我怎么回来了?” 常妈妈一愣, 脸上表情很是微妙,正要答话,外边传来吉喜的声音:“姑娘昨夜睡得沉,想必是睡得极好的。” “殿下朝会后见姑娘还在睡着, 不忍心叫醒,就直接从东宫把您带回东阁。” 吉喜走上前,接过常妈妈手里的帕子,拧干了伺候姜令檀净脸穿衣,她语调脆生生的,面上神色再自然不过,复又蹲下身整理姜令檀腰上宫绦末端的穗子。 “姑娘今儿这身好看。” “奴婢等会儿再给您梳个朝云近香髻,配上与衣裳同花色的簪子。” 阳光透过隔扇落进屋内, 一缕缕细碎的光斑落在姜令檀身上,她今日穿着桃花云雾对襟宽袖长褙,配以烟纱散花裙, 白皙面颊上琼鼻秀挺,乌黑卷翘的浓睫轻轻一眨,下方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眉目似远山青黛,绛唇映日,美不可方物。 常妈妈立在一旁心惊胆颤看着,端着铜盆的掌心发麻。 她今日早晨亲眼目睹,太子殿下用大氅把她家姑娘裹在怀里,根本就不避着四周伺候的仆妇,一路把人抱回屋中。 当时她守在屋外,太子经过时,只是轻飘飘从她身上扫过,黑沉似深潭的视线,尖锐得如同有实质,重重砸在她背脊上,膝盖一软,不受控制跪了下去。 常妈妈只要一想到那画面,只觉胸腔里心脏不受控制跳如擂鼓,嘴唇也渐渐失了血色,她什么都不敢说,只能硬生生把那些恐惧咽回肚子里。 姜令檀梳好发髻,抬眼时一愣,伸手比划:“妈妈可是身体不适?” 这是太子殿下的东阁,常妈妈可不敢让姜令檀看出半点端倪,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让姑娘担心了,许是近来忧思过重没休息好。” 姜令檀看着常妈妈憔悴的模样,很是心疼,伸手比划:“妈妈先养好身子,不必担心我。” “冬夏手伤未好,妈妈不如陪冬夏多说说话,寻常我这也没事,平日也就是看书练字罢了。” 吉喜在一旁笑眯眯道:“姑娘说得在理。” “您年岁大了,晨起伺候和晚间守夜的差事费神,就交给我们这些年岁小的丫鬟,您就白日陪姑娘在园子里散散心,说说体己话。” 常妈妈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可目光不经意间从铜镜上扫过,银丝已占据大半,眼角的皱眉和疲惫堆积,若柱国公府齐家还在,她这个年岁,也该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庄子颐养天年。 “姑娘说得在理。”常妈妈眉目慈祥看向姜令檀,伸手亲昵理顺她鬓角的秀发。 姜令檀伸手握住常妈妈苍老的掌心,另一只手慢慢比划:“妈妈身子骨养好,我才安心。” “阿娘不在了,你和冬夏不能有再事。” 常妈妈掌心一抖,怔愣许久,然后重重点头:“老奴知道的。” 等常妈妈走远,姜令檀暗暗叹了口气,她如何不知道常妈妈在担心什么,只是有些话她不能说出口,也不能问出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装作不知。 她深信太子是君子,有些事,绝不会越界。 “昨夜,司妃娘娘宫中可有事发生。”姜令檀抿了一口燕窝红枣粥,朝吉喜比划。 吉喜笑眯眯夹了一筷子鸡汤煨出来,青绿的豆苗尖儿,放在姜令檀面前的碟子里,语调含笑:“奴婢从昨夜到今晨,藏了一肚子话,就等着姑娘问呢。” “姑娘再不问,奴婢都等得着急了。” “昨夜我们离开不久,辅国公府司大姑娘入宫拜见司妃娘娘,司大姑娘离宫回府时,据说被歹人暗算,离近心脏的部位中了一箭。” “至今都生死未卜。” 初秋,凉风卷入屋内,沁骨寒凉。 姜令檀搅着手里的汤匙,垂眸沉思许久后,她朝吉喜比划:“我猜司妃娘娘选了寿安公主去西靖联姻,对么?” 吉喜点头:“是,姑娘没猜错。” “今儿早朝事,司妃娘娘跪在太和殿前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字字句句都是为陛下分忧,她求陛下下旨,赐婚联姻。” “陛下已经允了。” 姜令檀不紧不慢喝了一口粥,唇角边的笑意渐深。 “用完早膳,我想去镇北侯府一趟。” “今日可方便?” 吉喜目光落在姜令檀白如洁玉的指尖上,她捂唇笑了一下:“姑娘安心,马车早早就准备好了,程京墨侍卫也在外院候着了,就等着您的吩咐。” 姜令檀有些哭笑不得:“你恐怕是住我心里的,什么都猜得一清二楚。” 吉喜将目光移开些,轻声道:“奴婢愚钝,是太子殿下吩咐。” 姜令檀捏着汤匙的指尖发紧,垂下眼帘,掩饰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愕。 巳时一刻,马车悄无声息停在镇北侯府门前。 姜令檀掀开车帘,人还未走下去,就听到对门的府邸传来颇为嘈杂的声音,乱糟糟的有些熟悉,像是在哭闹。 “这是?”姜令檀疑惑不解,看向早早就在侯府门前等候的窦妈妈。 窦妈妈压了声音:“姑娘可能还不知道,对门的府邸正是武陵侯府应家,今儿一早,陛下从宫中宣旨后,寿安公主就带人过来了,据说是哭闹着求武陵侯娶她为妻。” 姜令檀扶着窦妈妈的手下车,抬眸朝武陵侯府方向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门前跪了一堆的人,哪怕隔着墙院也能隐约听见里头的喧嚷声。 姜令檀不禁想着昨夜宫里发生的事情,下车时就耽搁了片刻。 窦妈妈和吉喜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一行人还没走进去,就听见陆听澜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声音透过影壁传出来。 “早就得了消息说你要过来,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影,让我好生担心。” 陆听澜走得不快,福喜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再往后簇拥着一大群丫鬟婆子,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就怕她重伤未愈,坏了还未养好的身子。 姜令檀清凌凌的视线不赞同看向陆听澜,指尖比划:“你伤还未好全,出来作何?” 陆听澜毫不在意朝身后挥手:“不妨事。” “我听小丫鬟说府外有热闹好瞧,这不是借着来接你的借口,正好能出来溜达一圈,否认窦妈妈又要念叨我,要寻芜菁娘子告状。” “屋里躺下去,我身上骨头非生锈不可。” “昨夜宫里的事,你可听说了?” 陆听澜朝姜令檀眨了眨眼,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你说应淮序怎么就是个铁石心肠的玩意呢?” “寿安公主多好的一个人啊,有司妃娘娘宠着,又得太子殿下宽容,应淮序别说是尚公主,就算是上门赘婿那也要连夜上赶着去啊。” 姜令檀见陆听澜脸上表情似笑非笑,说话的声音还刻意提高几分,不用猜也知道她是故意的。 不出所料,陆听澜话音落下瞬间,武陵侯府的大门就被人由里朝外推开。 秋凉风大,府门前的月桂细细碎碎从枝丫掉落满地,姜令檀看到应淮序大步从府内走出,他身上穿着一件玄色绣如意暗纹家常袍子,腰上束着麒麟纹革带,如高山沉稳内敛。 谢含烟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双眼肿如核桃,从未有过的狼狈。 “应淮序你站住。” “你今日必须说清楚,为何不愿娶我?” 应淮序长眉微蹙,沉沉视线从对门的陆听澜身上扫过,顿了顿,不露声色移开。 他与公主是青梅竹马,年少时不知事时曾想过娶她为妻,可随着年岁渐长,家族荣辱成了他肩上越不过的大山,反而渐渐淡了男女之情。 谢含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声质问:“你不娶我,父皇和母妃就要我去西靖联姻,你当真舍得眼睁睁看着我遭受这样的苦难。” 应淮序依旧沉默看着谢含烟,一双漆眸,无半点波澜,就像他这个人,可能生来就是铁石心肠。 谢含烟倔强站在武陵侯府,无论丫鬟婆子怎么跪求,都不为所动。 她今日之后,就无退路可言,应淮序成了唯一的希望,众目睽睽,一波接着一波的羞辱,快要将她淹没,脸面和尊荣被鲜血淋漓的现实撞得支离破碎。 谢含烟透着恨意的视线一颤,看向陆听澜:“都怪你,若是你去西靖联姻,我又何须遭受这样的苦难。” “陆听澜你为何处处与我作对,就算你不愿去西靖,昨夜为何要派人刺杀司馥嫣。” “她已经答应替我前往西靖,你却重伤她。” 陆听澜眼中尽是嘲讽,冷冷丢出两个字:“ 蠢货。” 谢含烟快气疯了,脸上的妆花得厉害,她恨所有人,包括应淮序在内,在丢尽脸面的这日,她恨不得所有见过她狼狈模样的人,通通去死。 “陆听澜。” “事已至此,你该回去的。”应淮序自来骄傲,少有求人的时候。 两府对门,隔着短短数步距离,他薄唇紧抿,那张如刀凿斧刻般冷厉的英俊面容,傲然荡然无存。 陆听澜也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这几年谢含烟被司馥烟暗中指使,陷害过她多次,她做过最过分的事情,不过是把人丢到荷花池里淹过一回。 陆听澜朝应淮序颔首,伸手牵过姜令檀柔软掌心,似笑非笑:“看在你救我一回的份上,本郡主今日赏你一次面子。”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底线、试探 应淮序脸色有些发僵, 深深看了陆听澜一眼后收回视线。 两人这一刻,仿佛形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各自转身回府。 谢含烟却不甘于此, 她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陆听澜,语调泛冷:“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死了父母, 仗着父皇垂怜才能在玉京作威作福的可怜虫, 本公主何时需要你这样的人怜悯退让。” “你陆听澜若是知趣, 就该在十年前年雍州兵败时,自刎殉国, 而不是被人救回玉京苟活, 抢了我作为燕北唯一公主的宠爱。” 秋阳落在谢含烟脸上, 将她惨白面容染成有些诡异的淡金色,反而显得阴气森森,格外狰狞。 陆听澜慢条斯理抚平有些凌乱的袖摆,眸底含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冰冷。 她慢悠悠往前走了几步, 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情况下,忽然扬起手,一耳光狠狠抽在谢含烟脸上。 “那你算什么东西。” “不过是仗着天子和娘娘们宠爱,金银堆里养出来不知好歹的米虫,你有什么资格对本郡主指手画脚。” “你身为南燕公主,难道不应担起身为公主的责任,而不是哭闹威胁,毫无廉耻。” 谢含烟被陆听澜毫不留情的一耳光给打懵了, 伸手捂着脸颊不可置信:“你” 她质问的话还未说出口,不想陆听澜反手又给了她一个耳光,唇角绷着冷笑:“你若是聪明, 就不该在这种时候丢人现眼。” 谢含烟尖叫一声,伸手就要去挠陆听澜的脸。 不想下一刻,她手腕被应淮序紧紧握住,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对她大声呵斥:“寿安,闹够了没有。” 谢含烟肩膀不停哆嗦,她尖声质问:“你到底是帮谁,明明她打了我。” “淮序哥哥,你当着不要我了吗?” 应淮序眼睛眯了眯,语气淡漠:“殿下回宫去吧。” “再闹下去,丢的是殿下仅剩的脸面。” “殿下不要忘了,十年前雍州兵败,臣的父母也死了。” 谢含烟脑中轰然一声巨响,浑身被冷汗浸湿,骤缩的目光与他对视,声音干涩:“我” “我忘了。”她绞尽脑汁想解释什么。 应淮序伸出手,抚向她红肿的侧脸,神色慢慢恢复以往的温柔。 “来人,送寿安公主回宫。” “你敢!”谢含烟面色骤变,慌张扯住他袖摆。 应淮序面无表情一根根掰开她柔软的手指,也不看她,只是沉声吩咐:“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要本侯亲自绑了人,送到陛下面前?” 谢含烟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她料定宫人并不敢对她用强迫的手段。 她像发疯似地拼命挣扎,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悄无声息停下一辆马车。 男人如银似雪的掌心慢条斯理挑开起车帘,那双不含半点情绪的视线只是淡淡扫过,然后慢慢落到后方。 “令檀,孤接你回东阁。” 周围瞬间死静。 谢含烟不可思议朝声音处望去,身体背脊开始僵冷,而后渐渐扩散至四肢。 入目所及,太子抚膝坐在半垂落的车帘后方,并看不清面容,可说话时嗓音低低,透着些许漫不经心。 令檀是谁? 她乱糟糟地想着。 “太子哥哥。” 谢含烟已经哭不出眼泪,她看着谢珩,以为等到了救星。 然而太子薄唇含笑,却不是对她:“令檀,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 谢含烟如同提线木偶,往前迈了一步,眼角余光却看到太子的婢女吉喜扶着一个妙龄少女,堂皇而之登上她太子哥哥的马车。 少女的裙摆似流动的胭脂,在半空中漾出花一样漂亮的弧度,单单一个背影,就到了活色生香,令人浮想联翩的程度。 不是陆听澜,那她究竟是谁? 谢含烟目光失了神,怔怔看着马车离去,像是三魂七魄被惊散了。 原来她作为父皇最宠爱的公主,母妃心尖尖的女儿,一直都是个笑话啊。 羞愤与怨恨涌上心头,她如果是笑话,辅国公府对太子心心念念的司大姐姐就想独善其身? 她早就嫉妒死司馥嫣了。 谢含烟不由低头,脚尖用力撵碎地上的蚂蚁,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去辅国公府。” “本殿下要去探望司大姑娘的伤势。” 宫人不敢反驳,只能改道。 司馟嫣经过昨夜凶险拔箭,人已经从昏迷中清醒,只是她受伤的地方实在刁钻,就算保下性命,也伤及根本,不过一夜而已,她饱满的双颊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丫鬟端着药跪在床榻前小心伺候,辅国公世子司良毅看着女儿的病容,既心痛又后怕:“嫣儿,你为何这样傻,非要激怒娘娘。” “拿命去赌前程。” “真的值得?” “若一朝不慎,你连命都丢了,还能有什么。” 司馥嫣睁开眼睛,静静看着自己的父亲,苍白的唇慢慢扯出笑。 “您只知守成,又怎知嫣儿的心思。” “如果不把姑母逼到绝路,她也不至于对女儿起了杀心。” “女儿宁可用自己的命,去赌太子表哥的宽恕。” “那些事,父亲既然不愿做,那就由女儿来做。” “女儿自从出生起,家中是把女儿按照南燕未来的太子妃培养,女儿要当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要保住司家百年基业。” 司馥嫣胸口起伏,每说一个字,都如同拿刀绞烂她的伤口。 她痛得双眸睁圆,却是坚定地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父亲女儿累了,之前胸口取出来的箭矢,劳请父亲送去祖父那,务必亲自交到太子殿下手中。” 司良毅沉默好一会,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好。” 他离去没多久,辅国公就亲自过来,比起儿子的优柔寡断,他就显得冷情得多。 “嫣儿,祖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等伤养好,你就搬去长汀苑,日后长汀苑就是你的闺阁。” 长汀苑是辅国公府历代继承人住的地方,当年就算的世孙,司馥嫣的兄长那时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虽说按照南燕的礼制,世家府邸立嫡不立长,但辅国公的孙儿实在太多了,他更看重的是家族百年,从不认为女子不如男。 长汀苑日日有人打理,但已经空置多年。 这百年间,能有资格压了嫡子嫡孙一头,入住长汀苑的女子,可谓寥寥无几。 司馥嫣垂眼躺在床上,惨白的唇勾出淡淡喜色,但她控制得好。 “孙女谢谢祖父怜爱。” 辅国公满意点头,就像在看一个价值连城的物品:“好孩子,这是你应得的。” * 东阁书楼。 支摘窗关得严严实实,吉喜垂眸守在楼外,伯仁、青盐等侍卫早就退远。 谢珩伸手,端起金丝楠木书案上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慢条斯理抿了一口,他清冷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书架后方。 玉蝉发出轻鸣,夹杂着少女软颤颤的泣音。 两刻钟不算多,也不算少,偏偏卡在一个让人抓狂的临界点上。 一开始他只准备让姜令 檀含上一刻钟就好,可他在经过镇北侯府时,恨不得捧在掌心里的姑娘,湿润润的视线竟然落在应淮序身上,虽然只是不经意瞥了一眼,他却无端生了些许不满。 所以他觉得就算多含一刻钟也行,她迟早要习惯的,以后也许还能更久。 姜令檀指甲掐着掌心,冷白的额间已经沁了汗水,舌尖连着舌根一路顺着喉咙麻下,软润的口腔被津液塞得满满的,有些东西来不及咽下去,她只能用帕子擦净。 不敢分神,口中玉蝉随着她每一次发音颤得厉害,苦中透着甘甜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手脚发软,想反抗,又碍于此刻太子殿下温和眉眼下藏着的严厉。 “令檀,过来。” 谢珩放下茶盏,朝她招手。 姜令檀不敢耽搁,一步步走上前。 红唇水润,不知是不是含着东西的缘故,红得像涂了胭脂,若是用力,就如同樱桃熟透,恐是能掐出水来。 “可以了。”谢珩指节轻轻扣了扣桌面。 姜令檀迫不及待用舌尖抵出,小心取了绣帕包好。 她后背湿透了,小衣黏腻腻贴在皮肤上,秋日寒凉,两刻钟下来她莫名热得厉害,双颊嫣红,眸底波光潋滟。 书楼二层的支摘窗重新推开,有风拂面,太子宽大霜白的袖摆微微晃动,像是悬在天际的云,可望而不可及。 镶滚着荷莲宝相花纹的宽袖,露出一截玉白手背,掌心紧握戒尺,让她心慌不敢与之对视。 “主子。” 谢珩薄唇勾了勾,鼻音冷哼:“说。” 伯仁道:“辅国公亲自过来,说想见殿下一面。” 谢珩没有回答伯仁的话,而是声音轻轻问:“令檀觉得,孤该见辅国公吗?” 姜令檀捏紧帕子,微颤的视线望向窗外,指尖抖了抖,大着胆子比划:“殿下不见为好。” 谢珩满意笑了,冷声朝伯仁说:“拒了。” “是。” 约莫一刻钟后,伯仁回来:“殿下,辅国公留下一物。” 谢珩看向姜令檀:“不妨猜猜,是什么东西。” 他语气极轻,尾音勾着,漆黑视线微微一侧,落在窗外伯仁双手举着的东西上。 姜令檀不知太子问她是何意,胸腔里心脏跳得厉害,只觉含过玉蝉的喉咙,痒得厉害,像吞了一团滚烫的火。 司大姑娘重伤,辅国公亲自前来东阁,要么是人死了,要么是转危为安有了筹码。 她猜测着外头伯仁说话的语气,依照司馥嫣的性格,既然能做出用命来谋划的手段,那么递进东阁的,不出意外只能是那一支伤她的箭矢。 “殿下。” “臣女猜测,是丹砂箭矢。” 谢珩一双凤眸缓缓眯了起来,渐渐露出满意的神色:“果然聪慧过人。” 第52章 第 52 章 占有欲渐生 他尾音勾着, 似漫不经心,薄唇压出的浅浅暗影,却给人一种冰冷的凌厉。 “拿过来。” 书楼木质扶梯传来脚步声。 伯仁恭敬上前:“请主子过目。” 姜令檀转过头, 视线恰好落在伯仁双手托着的东西上,暗红的箭矢寒光晃眼,除此外还有一封薄薄的信。 信封上, 是秀娟的簪花小楷, ‘太子表哥亲启’这六个字, 写尽温柔婉转。 谢珩扫了一眼,曲指在桌面敲了敲, 一贯温和的语调吩咐。 “拆了。” “是。”伯仁点头, 小心拆开手中明显精心用香熏过的信。 雪白透光的信纸舒展开, 纸上用大红朱砂,只写了一句话:“臣女百口莫辩,只求以命相抵,以血洗清白。” 姜令檀看着信纸上鲜红如血的字, 唇角边露出几分冷笑。 她不得不佩服司家这位大姑娘的心机和手段。 以命相搏,想让太子殿下心软。 这次重伤,无论宫中如何猜测,她明面上既不会得罪寿安公主那边,又能完美避开去西靖联姻。 再加上辅国公府因为联姻和宫中司妃娘娘变得微妙的关系,也以她重伤濒死为转折,得到了完美的缓冲。 司馥嫣抱着这样的目的,姜令檀不用细想也能猜到几分, 她不禁有些好奇太子的反应。 心底划过这样的想法,不禁悄悄往太子那边看去,纤长卷翘的眼睫轻轻颤着。 不料下一刻, 男人清冽的凤眸陡然抬起,她暗中的打量,恰巧被他抓了个正着。 “令檀若是孤这样的身份,会如何做?” 谢珩端坐在临窗的圈椅上,修长掌心搭在窗沿,午间阳光撒落,他身后是青翠茂盛的竹林,秋风穿堂,竹香混着迦楠香,柔柔落在她鼻尖上。 姜令檀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就像被他看破心思,指尖无意识抠着软嫩的手掌心。 若她是太子这样的身份,大抵会让人把信件烧了,主打一个眼不见为净。 反正司馥嫣中箭受伤,那是她与司妃娘娘之间的矛盾,她这种一厢情愿的做法,更像是以死相逼,强人所难。 辅国公府若真是个心思规矩的,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该生出行刺的胆子,事情既然已经做下,那自然要承受后果。 司馥嫣凭什么觉得自己中了一箭,就值当别人怜惜,当初她和陆听澜在京郊遇刺的仇,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臣女不知。”姜令檀一双眼睛清澈水润,掌心悄悄握成拳头,她并不愿道出心中真实想法。 “是么?” 谢珩好整以暇往后靠了靠,目光上抬,看着她似笑非笑,淡声朝伯仁吩咐:“烧了,莫要脏了孤的书楼。” 姜令檀见伯仁拿着书信走远,犹豫一下,伸手朝谢珩比划:“殿下,时辰不早,臣女也该回去。” 书房安静,两人离得极近。 谢珩坐直了身体,掌心撑在膝上往前靠了靠。 他能清楚地看见那双他恨不得弄哭的兔眸里,映着他的影子,随着眼前少女因紧张而轻轻眨眼的动作,影子也跟着晃动。 她强装镇静的样子,反而显得对他的疏离,又让他觉得生气。 “左右无事。” “留下陪孤用膳。” 谢珩笑起来,凤眸深邃如墨化开,声音不疾不徐。 姜令檀红唇轻轻一抿,想要拒绝,可对上男人含情温和的眼睛,就如同秋日月桂淡香,无声无息乱她的思绪,莫名其妙应承下来。 午间的书楼,倾斜的冬阳暖洋洋透过洞开的支摘窗落在地上。 姜令檀咬一小口碟子里的芙蓉酥,薄薄的外皮内里馅料掺了豆沙和软糯的百合,淡淡的甜味,一口咬下去,口齿生香。 她觉得好吃,没忍住,也忘了他的规矩。 掰下一小块递上前,指尖比划:“殿下,这个是素馅,不是很甜。” 谢珩抬眼看她,目光专注。 姜令檀这时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太子自小养成的习惯,不沾甜食。 她掌心微僵,正要收回手。 可下一瞬,细白的手腕被男人滚烫掌心紧紧握住,他指腹粗粝,似在微微颤抖。 “我”姜令檀惊慌站起身。 谢珩眼瞳幽深似含着极重的情绪,墨黑眼底泛起的锋芒犹似被窗外的风吹散了,他唇角勾出有些凉薄弧度。 “孤尝尝。” 话音落下瞬间。 姜令檀喉咙不受控制发出一声软颤颤的惊呼,她一双眼睛在顷刻间湿透了,耳后有霞红色悄然爬上。 他就着她的白皙的指尖,用唇衔走糕点,能明显感觉到湿滑的舌尖无意擦过她的指尖,温度过分炙热,令她心慌。 谢珩眸光微偏,低头看她一眼。 舌 尖卷着口中一块小小的芙蓉酥,许是她亲自喂的,味道比他想象中还好一些。幼年时的记忆,顺着口齿生出的甜腻,一帧帧从他脑海中滑过。 父皇对他过于病态的严厉,母后冷眼瞧着不为所动,他也曾渴望幻想过点心和糖豆是什么滋味的。 直到照顾他的小内侍被父皇叫人当着他的面活生生打死,只因小内侍悄悄藏了一块点心给他,被血浸透的点心,被父皇亲手塞入他口中。 这是对他贪甜的惩罚。 年少贪求而不可得之物,在这一刻,竟被她手中一块小小的芙蓉酥抚慰。 她指尖很软,掌心有淡淡的奶香,比他想象中更干净美好。 不甜吗? 甜的。 谢珩在觉得喉咙里甜腻要泛上来,咽下去的点心并没有变成令他作呕的人血生肉。 她眨着漂亮无垢的兔眼,眼底清澈:“殿下觉得如何?” 谢珩目光从她软嫩的掌心擦过,喉咙滚了滚:“尚可。” 姜令檀暗暗松了一口气,伸手慢慢解释:“其实甜食吃多了也不好,会有蛀牙的。” 谢珩不禁想到之前去梁州的路上,他亲自给她口腔上过药,粉润的唇,雪白的牙齿,生得整齐小巧,并没有蛀牙。 但这些事他不会告诉她,舌尖慢慢从牙齿扫过,口中甜味还未散尽,心情却莫名愉悦。 午膳后,谢珩并未避着她,直接坐到书桌后方用朱笔批注从宫中送来东阁的折子。 姜令檀发现二楼书架有些乱就没着急走,而是踮着脚尖一点点把东西归类整理。 在夕阳沉落前,她寻了借口离去。 吉喜守在楼外:“姑娘不与殿下一同用了晚膳再走?” 姜令檀摇头,伸手比划:“天色已晚,常妈妈久不见我,定要着急的。” 吉喜恭敬站着神色欲言又止,视线悄悄往二楼朝外推开的窗子看去,太子殿下果然神色不善站在窗前,只是姑娘对于太子危险的眸光,毫无所觉。 “走吧。”姜令檀拉着吉喜头也不回地离开。 谢珩慢慢收回视线:“伯仁。” “属下在。” “告诉应淮序,寿安离京前往西靖,由他一路护送。” 一贯没有表情的伯仁,不禁愣住。 “殿下,公主和武陵侯”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太子打断:“按孤说的做。” “是。” 伯仁心脏猛震,贴着后背的衣服瞬间被冷汗浸湿。 太子让武陵侯护送寿安公主嫁入西靖,看似是在给武陵侯机会,可这个机会何尝不是压倒武陵侯与寿安公主的最后一根稻草。 武陵侯若敢带寿安公主私奔,天高海阔,那么就彻底失了太子信任。 太子想要的是铁石心肠,不耽于儿女情长,忠心耿耿的左膀右臂。 清晨,姜令檀迷迷糊糊睁眼。 吉喜听到动静轻声说:“时辰还早,姑娘不如再睡会?” “唔。”姜令檀摇头,透着些许迷茫的睡眼,烟波浩渺如同蒙着一层烟雾。 “什么时辰。”她伸手比划。 吉喜笑着说:“辰时刚过半。” 这时候常妈妈从外头进来:“姑娘,华安郡主派人送了东西,说是长宁侯府派人送到镇北侯府的请柬。” 姜令檀接过,一目十行看完。 原来半个月后是长宁侯府十姑娘姜云舒的生辰,长宁侯府估计是想寻这个借口让她回去。 可姜云舒的生辰又不是整寿,按照往年的章程,长宁侯府不会大办,而且姜云舒与人合谋陷害她的丫鬟冬夏,她们二人也算是彻底撕破脸皮的。 恐怕除了生辰外,还有别的事等着她。 “可要去?”常嬷嬷神情不安。 姜令檀摇头:“不去。” 常嬷嬷这才松一口气。 “不去最好。” “否则姑娘回去了,若再要出来,也不知府里会用什么手段藏着姑娘。” “虽说太夫人面子上瞧着是护姑娘的,但只要有长房周氏在,又关乎了长宁侯府日后的利益,老太太也不见得会一心一意为姑娘着想。” 姜令檀秀眉轻蹙,转身去书房写了一封信给吉喜:“能让人帮我把信送给华安郡主吗?” 吉喜点头:“姑娘只管吩咐,不过是跑腿的事。” 信件送出去,未出东阁,先是暗中送到书楼太子手中。 姜令檀在信中交代,无非是让陆听澜派人帮她查清长宁侯府近来的动向。 “这样的小事,竟也不愿让孤帮忙。”谢珩坐着,清瘦挺拔的背脊,愈显得清冷锐利。 吉喜垂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陆听澜待在玉京,孤觉得有些碍眼。” “那就放她去雍州半年。” 谢珩表情温润,听着语气就像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眼底神色晦暗莫测。 “伯仁,安排暗卫营的探子伪装成雍州的骑兵,给陆听澜传消息。” “告诉她。” “世子陆景辞在雍州伏击。” “孤倒要看看,在她心中究竟是世子重要,还是孤的善善重要。” 第53章 第 53 章 从此不复 姜令檀的信, 经东阁太子过目后,送到镇北侯府陆听澜手中。 长宁侯府那点事儿,根本不用费心打听。 窦妈妈按照吩咐, 不过是略微使了点银子就贿赂到周氏身旁的一位管事婆子。 那婆子虽不算周氏的心腹,但也算日日要出府采买,不出两日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 原来是因为陛下赐婚寿安公主前往西靖联姻, 周氏当即就盯上了与寿安公主青梅竹马的武陵侯。 应家府邸和镇北侯府恰巧又是对门, 周氏思来想去, 觉得不如使唤姜令檀去当这个中间人,能借着陆听澜的关系试探一下武陵侯的态度。 所以才借着姜云舒的生辰, 让她回府。 吉喜把窦妈妈打听到的事一五一十说完, 她想了想又小声补充道:“奴婢还另外听了一桩事。” “说是自东郊遇刺, 永昌侯府世子刘在德被刑部关在大理寺牢狱内,至今生死不明,永昌侯府上下求助无门,只能寻到长宁侯府。” “刘家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意, 整日堵在长宁侯府门前,但凡刘家的人在宴会上碰到周氏,总要哭哭啼啼嚎上两嗓子,张口闭口就是指责姜十姑娘为人轻浮,随意苛待丫鬟。” “奴婢听说长宁侯府周大夫人一贯看重名声,也没料到遇到这样会撒泼打滚的无赖人家,近些日都快被气出病来了。” 凉夜生寒,烛影幢幢。 姜令檀垂眸听着, 冰冷的手心握着茶水,过了许久才慢慢喝一口。 今日恰逢十月十五月圆夜,这个时辰她本该早早歇下的, 可天上高悬皎洁的月光透过菱花格窗落进屋中,难免叫她不安。 略浓的茶水在口腔内散开,眼底因为困倦在灯影下泛起一层迷离的水光。 “姑娘可要睡下?”吉喜见她瞌睡连连,担忧问。 姜令檀摇头,伸手比划:“除了这些,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吉喜叹了口气:“近几日玉京议论的全都是寿安公主与西靖联姻的消息,还有就是宫里司妃娘娘据说病得厉害,就连陛下也抽空去陪了小半日。” 姜令檀又抿了一口浓茶,这茶却越喝越困,意识逐渐昏沉。 谢珩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长臂一伸,把荏弱娇俏的身子揽进怀中,冷冷朝身后吩咐。 “出去。” 吉喜赶紧垂眸,轻手轻脚退下去。 夜幕笼罩,烛花爆出轻响。 谢珩一双漆眸渐红,大手拢上那盈盈一握的细腰,指尖克制着轻轻的颤抖,身体深处不受控制涌出来的欲念,快要将他逼疯,恨不得把怀中已经陷入梦乡的少女揉碎,吞入腹中。 滚热的汗水,顺着他清俊脸颊滑落,那双明明看什么都没有任何情绪眼睛,此刻透着秾丽的妖异。 滚烫的鼻息落在少女无瑕的雪肌上,带着轻微的喘息声。 谢珩喉结滚了滚,勉强控制住要张口朝那脆弱脖颈咬下去的冲动。 因为蛊毒的影响,那些从血骨里弥漫不受控制的渴求,在这冷寂的夜里,变成歇斯底里的恶鬼。 “善善。” 谢珩低声呢喃,薄唇慢慢衔住少女柔嫩的指腹,牙齿渐渐用力。 梦里。 姜令檀一直奔跑在渺无边际的荒原里,墨一样的夜色中,一只毛色纯白的雪狼朝她奔来,张口想要呼救,可荒原上凛冽的风一下子全都灌进她喉咙深处,炙热的气流。 再然后,她被雪狼狠狠扑倒在地上,然后“啊呜”一口,吃掉了。 “救” 姜令檀从梦魇中惊醒,泛着水雾的眼瞳里透着茫然。 目之所及,依旧是睡前熟悉的黄花梨木床榻,藕荷色暗织榴花带子纱帐朦朦胧胧。 她觉得指尖有些发痒,垂眸一看,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伤到,红了一小块,有点像被蚊虫叮肿的红包,伸手去捏,又痒又痛。 常妈妈掀开纱帐,拧干热帕上前:“姑娘可算是醒了。” “吉喜说姑娘昨夜睡得迟,许是会起得晚些,却没想到您竟然一觉睡到近申时一刻。” “昨儿夜里风大,姑娘可是吓着了?” 姜令檀轻轻摇头。 她昨夜睡得格外沉,除了那个有些荒唐的梦境外,竟然没有听到屋外一点声音。 早过了午饭的时辰,姜令檀也不饿,索性就吃了一块点心,就着牛乳羹随便打发过去。 吉喜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小丫鬟。 “奴婢福意,给姑娘请安。” 姜令檀微愣,福意她认得,是陆听澜身旁伺候的。 “你家主子可是有事要吩咐?” 福意点头,声音着急:“方才雍州派人八百里加急给奴婢家主子传了消息。” “说才到雍州不久的世子在雁荡山遭遇伏击受了重伤,就连芜菁娘子也束手无措。” “郡主准备今夜离京前往雍州,不知姑娘是要对外宣称和郡主同去雍州,还是一人留守镇北侯府?” 姜令檀闻言心底咯噔一跳,手掌心发冷。 世子陆景辞可以说是陆听澜的半条命,若真出了什么意外,陆听澜恐怕是要发疯的。 她也没有犹豫,想到长宁侯府那些琐事,反正如今暂居东阁,太子殿下书楼里的那些书册,她就算一日看一本,连着几年都不一定能看完,左右不出去就是。 她紧紧捏着因为寒意变得僵冷的指尖,伸手比划:“对外宣称,我与郡主一起去了雍州。” “我留玉京,若有事需要,我也能想法子周全一二。” “是。”福意点头。 没多久,外头下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寒。 在太阳落山前,印着镇北侯府标志的马车,拿着从东阁求来的文书从玉京出发,前往雍州。 姜令檀坐在窗前,怔怔瞧着廊庑下的雨帘。 她轻轻揉着发凉的掌心,紧了紧身上厚实的羊绒毯。 自从得了太子庇护,她已经平安度过两个月圆夜,等十月一过接着就是十一月,她马上就要及笄。 一直留在东阁并不是长久之计,就算太子心善,她也不能当困于笼中的鸟儿,出了长宁侯府应该有更加广阔的天地才对。 南燕之大,总能寻到容身之所。 入秋后,接连几场大雨,京郊树林里的叶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黄。 天寒雨湿,虽未下雪,但无孔不入的秋风无处不在,冷到人骨子里。 “冷就靠过来暖着。” “孤难道是洪水猛兽?” 谢珩手执书卷,狭长的凤眸淡淡往侧方一扫。 姜令檀只觉得一股寒意往上蹿,冷得她长睫被那风一拂,似染了寒霜。 今日是寿安公主和联姻使团前往西靖的日子。 她作为天子独宠的公主,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前来送行的人多得把玉京城外的官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姜令檀坐在宽敞华贵的马车里,指尖正悄悄挑起帘子往外看。 武陵侯骑在高头大马上,冷厉的风,像是已经把他眉眼冻住,侧脸如刀凿斧刻,纹丝不动。 “殿下怎么让武陵侯去给寿安公主送亲?”姜令檀叹了口气,伸手比划。 谢珩合了书卷,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不妨猜猜?” 又让她猜。 近来他总喜欢这样,叫她猜测他的想法。 “殿下是给武陵侯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可对?”姜令檀放下帘子,神色平静说。 谢珩勾了勾嘴角,细碎似砂砾一样的寒芒漾在他漆黑深邃的瞳仁里:“孤给他机会。” “不过依孤所见,世间男子大抵都是薄情寡义。” 姜令檀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太子会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一时无言,只能手握成拳,抵着唇轻咳一声。 这时外边的官道忽然传来喧闹,接着是三皇子透着哽咽的声音。 他今日也不知是抽得什么疯,在众目睽睽下,忽然抱住西靖太子贺兰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贺兰歧半边身体还是残的,自从上次“跑马”重伤,他身上的伤只增不减,就没有好全过。 谢清野正哭得开心,就被另一道虚弱像是吊着一口气的声音打断。 司馥嫣坐在特制的木头轮椅上,身后簇拥着丫鬟婆子,她含泪看着一身大红嫁衣的寿安公主。 “寿安,都是我的错。” “我原是说好替你去西靖联姻,可没想到出宫时竟然遭遇刺杀差点丢了性命。” “那日我若是不进宫,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谢含烟神色前所未有的平静,她竟然还笑了一下,只是抿紧了唇没说话。 司馥嫣当即敏锐察觉到谢含烟今日对她的态度过分冷淡,但她并没有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 毕竟谢含烟只要嫁去西靖,那就相当于她们这辈子恐怕是最后一次见面,一个被各方势力作为弃子的公主,从联姻定下的那日,就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 司馥嫣紧紧握着谢含烟的手,安慰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到她声音温柔说:“本宫听闻华安郡主前些日去了雍州,姐姐既然留在玉京,日后岂不是姐姐最好的机会。” “姐姐可要好好争取。” 这种时候司馥嫣怎么会表现得欢喜,她适当透出一点忧愁:“你在西靖要好好的,至于东阁那边,我想殿下大抵是厌弃司家的。” 谢含烟眸光微闪,不由想到那日在镇北侯府看到的绝色女子。 她语调愈发的柔和:“怎么会,姐姐不要多想。” “太子哥哥年岁轻,如今还未及冠呢,选妃的事太后和父皇才不着急。” “只要陆听澜永远留在雍州,在玉京皇城又有谁能和姐姐相提并论。” “妹妹会在西靖看着,看姐姐日后的好日子。” 说到最后几个字,谢含烟没有在掩饰自己眼中的冷意,可司馥嫣只当她心中嫉妒,并没有放在心上。 风吹枯枝,黄叶满地。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长龙似的嫁妆蜿蜒没有尽头。 谢含烟坐在马车里,脑袋上的红盖头早就扯掉,她正面无表情用湿帕擦掉唇上的口脂,一双眼睛冷得如同凛冬的坚冰。 第54章 第 54 章 往事 “殿下, 这是贵妃娘娘吩咐奴婢一定要给您过目的。”赵嬷嬷抖着手掌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谢含烟闻声缓缓抬起头,视线向下垂落。 ‘吾儿亲启’这四个字,映着车窗外的光, 刺得她眼底酸胀,心底的恨意糅杂着不甘,肆意生长。 “烧了吧。”谢含烟涂着鲜红口脂的唇重重一压, 阴戾不见半点笑意。 送亲队伍浩浩荡荡, 十里红妆延绵宛如没有尽头。 姜令檀跟着太子出门看完热闹, 回东阁时辰还算早。 一盏子去风寒的红糖姜茶下肚,再吃了一点小厨房热乎乎蒸出来的点心, 她吉喜的劝说下, 拆了头发, 洗净手换衣裳,准备看几页书,再小睡半时辰。 常妈妈 灌好汤婆子塞在她脚下,又摸了摸, 这才放下心来:“姑娘今儿起得早,眼下这个时节外边冷得厉害,左右闲来无事,老奴在一旁守着姑娘。” 起初姜令檀还有精神与常妈妈比划几句,渐渐眼皮愈沉,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 等到被常妈妈唤醒,刚好近晚膳时辰,姜令檀眨了眨睡得湿漉漉的一双眼睛朝外看去。 此刻薄薄的晚霞透过隔扇, 映在一旁的牡丹花开描金屏风上,又被分割成一块块的菱形方块,雪白的掌心向外探出, 隔着帐幔就要去抓那一束霞光。 光顺着微漾的纱帐,一点点落在她脂玉一般秀白的侧脸上,伴着眼角压出来的樱红色,眼睫卷翘,好看得要命。 常妈妈连呼吸都下意识轻了轻,微凝的视线落在帐子旁的如意结上,那里簪着一枝开得正盛的月桂,屋内花香淡淡。 这是半个时辰前,太子从外边院子摘了亲自送来的花,现在想起来,常妈妈依旧被太子当时的举动吓得半死。 他当着她的面,旁若无人撩开纱帐,长指顺着睡梦中少女铺了满床的青丝,一寸寸往下,然后停在松松散开的领口处。 当时太子的目光看似没有任何情绪,但常妈妈怎会不知,那是善于隐藏的掠夺者要把猎物吞入腹中的勃勃野心。 “姑娘若是饿了,老奴去小厨房把晚膳取来?”常妈妈试探问了一句,眼角余光悄悄看向站在一旁的吉喜。 姜令檀伸手轻轻揉着睡得有些酸软的后颈,然后朝常妈妈摇头,伸手比划:“不了,回东阁前我和殿下说好,去书楼用晚膳。” 至于她为何答应太子,姜令檀没好意思告诉常妈妈。 因为太子许的条件实在诱人,可以免了她今日两刻钟的含蝉。 常妈妈闻言,眼底惊骇一闪而过,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垂了眸不敢多言。 “姑娘,奴婢伺候您梳头。”吉喜笑眯眯上前,又顺手摘下如意结上的桂花,“今儿月桂开得好,等会儿簪在发髻上,也不枉一场秋凉。” 姜令檀笑着点头应下。 十一月初,朔风砭骨。 姜令檀裹紧身上的斗篷,顺着廊庑慢慢往书楼走,才走到半道,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太子。 “殿、下。”姜令檀嗓音软软,屈膝行礼。 她现在已经能勉强连着说两三个字,只是声音不大咬词也不够清晰,离得近了才能勉强听清。 谢珩往前走了两步,视线像是不经意往下,声音淡淡问:“可会冷?” 姜令檀摇头。 “那走吧。”谢珩笑着侧了下身,他身量高,不说话时有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压迫感,是端方守礼,也有说一不二的威严。 他与她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恰好又能挡住侧边吹来的寒风,声音却压低了些:“孤听闻陆听澜去了雍州,她还顺带捏造你一同去雍州的假消息。” “嗯。”姜令檀没有否认。 柔软秀气手指紧紧扯着身上的斗篷细带,凉风冰凌似地从她脸颊上刮过,兜帽被吹落,寒风从脖子往衣襟钻去,全是冷意。 “可别吹了凉风。”谢珩停下,理所当然抬手帮她戴好兜帽,温热的掌心像是无意间碰了一下她的耳垂。 姜令檀轻声道谢,有些不好意思往旁边避了避。 在她看来,他是太子,不该做这样的事,就算吉喜离得远,她自己也能把兜帽重新戴好。 等到快到书楼,外头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风比起方才更大些,吹得姜令檀眼睛轻轻眯了起来。 朦胧灯影下,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书楼前,眨了眨眼正想要看清,那影子却缓缓朝她这个方向越走越近。 “太子大哥,东阁的墙实在太难翻了。” “本殿下差点被程京墨捅死。” 说话之人正是谢清野,短短一段路,只见他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何事?”谢珩微微拧眉。 谢清野歪头看向落后谢珩半步的姜令檀,出乎意料,这回他竟然没有跳出来大喊一句,“司馥嫣你个死不要脸,竟然缠着本殿下的太子大哥。” 而是一脸震惊叫道:“哈?嫂子?” “太子大哥竟然背着你亲爱的弟弟,在东阁里藏了嫂子。” 姜令檀眼前一黑,差点被谢三一句话惊得晕过去。 这种情况,她宁可三皇子继续把她错认成司家大姑娘,也好过着一句惊天动地的“嫂子”。 “闭嘴。”姜令檀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狠狠踩了谢三皇子一脚,语调字正腔圆,她平日努力发音说话都达不到的效果。 谢清野被踩了一脚,也不生气,笑嘻嘻往后退了几步:“太子大哥留饭吗?” “午间送寿安那个傻子出城,连午膳都没能好好吃一口,本殿下现在饿得能吞下一头牛。” “闭嘴。”谢珩冷冷吐出几字,语气微寒。 谢清野被他盯着,背脊僵硬,到底这顿饭还是被他给蹭到口了。 三人一起用膳,晚膳就摆在书楼一层的靠竹林的东侧,推窗望去,依旧青翠的枝叶随风簌簌,屋里有银霜炭盆,吉喜还在姜令檀手里塞了一个鎏银飞花暖炉。 入冬后,鲜蔬反而成了珍贵难得的东西,六七盘菜,半数以上都是换着花样做的蔬菜。 然后就是川芎白芷炖得雪白的鱼头汤、水晶冬瓜饺、燕窝冬笋烩野山鸡锅子、清炖蟹粉狮子头、杏仁豆腐,还分别有两道甜咸的酥点。 姜令檀双手托着一碗太子殿下亲自给她盛的鱼头汤,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着。 等面前的瓷碟轻轻落下一块桂花糖蒸栗糕,她才骤然回过神。 “谢谢……殿下。”她声音很轻,红唇因为紧张微微抿着。 “啧。”谢清野眉梢微挑,正准备开口犯贱,结果桌子下被谢珩不动声色狠踹一脚。 姜令檀不敢说话,也不敢去看身旁离她极近的太子,口里的桂花糖蒸栗糕咬了很久,才慢慢咽下去。 “好吃?”谢珩眼眸含笑,柔声问她。 “嗯。” “殿下可要尝尝?”她有些不自在,伸手指了指桌上的桂花糖蒸栗糕。 谢珩静静看着她,温和平静的神情,夹起一小口慢慢放入口中。 桂香混着蜂蜜的香甜,顿时在口腔里爆开,喉咙在这瞬间本能想要作呕,他不想驳了她的好意,正准备强行咽下去时。 微深幽暗的视线,忽然落在她发髻上簪着的那一枝月桂上,墨绿的枝叶,金色碎星一样的花瓣,口中桂香就像是她冬日里若有似无的芳香,莫名品出了一点相似诱引的滋味。 他神态自若又夹了一块放进口中,唇角勾了勾:“尚可。” “哐当”一声。 谢三殿下手中的象牙筷因为眼前过于惊恐的画面,掉在地上。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痛得嗷地一声,脸色都青了。 然后又不死心,想要去掐谢珩:“太子大哥,我掐掐你,你痛不痛,看看是不是幻觉。” 掌心还没伸出,就被谢珩用眼神逼回。 实在忍无可忍的谢清野,冲出书楼逮着正躲在一旁吃点心的程京墨一阵乱掐:“你应是不痛的,方才本殿下许是脑子出问题了,竟然看到太子大哥吃了一口糕点。” “糕点那玩意,对太子大哥来说,不比鹤顶红还毒上十倍。” “你说他要是死了,父皇会不会立我为太子?” “东阁是不是也是我的了?” 谢清野满脸痴心妄想,对着程京墨胡言乱语。 程京墨还十分认真思考了一刻钟,然后摇头:“我觉得不太可能。” “长幼有序,要轮也是轮到二皇子殿下。” 谢清野立马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那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程京墨正准备点头,却一不小心撞上了太子深不见底的眼睛,他吓得往后跳了一大步,胡乱解释:“主子,属下真的什么都没说。” “谢三。”谢珩声音微微下压。 谢清野从他泼天 权势的美梦中回神:“嗯?” “明日出发去西靖。” “若不去。” “孤就杀了你。” 谢珩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薄唇勾着淡笑,清冷凉月落在他颀长的侧影上,银辉泠泠,灯芒晕染化作人间最温和不过的君子。 谢清野却觉得似站在冰凌堆里,浑身僵冷,杀意犹如有实质笼罩在他身上。 他想拒绝,但是没有理由。 西靖他不喜欢,更不喜欢和贺兰歧一起装疯卖傻。 “好。”谢清野闭了闭眼,冷汗已经悄无声息浸透了他背后的衣裳。 谢清野走了,伯仁等人也悄无声息退到暗处。 姜令檀晚膳没用多少,她见屋内气氛不对正准备行礼离开,但还未转身,就听到身后清冽的声音:“善善。” 既清又淡的语调,混了秋夜特有的清寒,慢慢攀上她的身体,渗进她骨头里。 姜令檀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胸腔里心脏猛地跳了起来。 昏茫茫的烛光因着幢幢暗影,太子往前迈了一大步,语调平缓就像在诉说与他无关的故事。 “孤从记事起,从未被允许尝过甜食。” “因为孤的母后认为,孤是南燕的储君,不应被外物所引诱心思。” “孤因为好奇,偷偷藏了一颗糖豆在荷包里,被收拾衣裳的嬷嬷发现了,嬷嬷派人告诉母后。” “母后当着孤的面,让人把所有伺候孤的太监宫女全部乱棍打死。” “那夜,滚烫的血几乎染透东宫大殿的每一块转缝。” “然后母后笑着把孤藏起来的那一颗糖豆,塞进孤的口中,她说这就是代价。” 姜令檀的面色陡然变得惨白,她不敢相信往后退了一步,指尖紧紧掐着掌心:“我我不知。” 谢珩笑了笑,视线悄然落在她乌发上簪着的月桂上,上次的芙蓉酥是她亲自喂进口中的,他咽下去了。 而今日的桂花糖蒸栗糕,似是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淡香,他同样觉得没有那么难接受。 好像一切,只要和她有关,就会变得理所当然。 他就像是站在悬崖边岌岌可危的疯子,在他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的时候,她纤弱的手会在无意间把他拉住。 温暖柔软,他又怎么舍得松开。 谢珩不知道这种是什么情绪,心底却有个声音在不停的告诉说,要得到更多,谁也别想沾染。 “夜深。” “送你回去。”谢珩指尖揉了揉隐隐发胀的眉心,神色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淡又从容。 姜令檀沉浸于对他过往的震惊,心软根本就不会拒绝他:“好。” 两人沿着廊庑慢慢往回走,一路上一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碰到。 姜令檀走得不快,谢珩似乎比她更慢些。 夜凉如水,小院前远远就看到常妈妈提着灯笼,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 “姑娘。”常妈妈见姜令檀回来,眼中喜色闪过。 等看清她家姑娘身旁跟着金尊玉贵的男人时,常妈妈笑容僵在脸上,控制不住抖着身体行礼:“老奴给太子殿下请安。” 谢珩并未理会常妈妈的小动作,他依旧在笑,伸手动作亲昵,揉了揉姜令檀的脑袋,温和道:“明日记得来书楼。” “好。” 第55章 第 55 章 入冬暴雨 “姑娘, 怎么好端端的又去书楼?” 常妈妈扶姜令檀进去,就像是无意中随口问了一句。 “书楼本就是日日都去的。” “毕竟我受殿下庇护,暂居东阁, 闲来无事帮他整理书架,也用空闲时间翻看里面的书册。” 姜令檀不可置否,眼中露出淡淡的笑容, 在半空中慢慢比划的双手, 轻轻握住常妈妈因为常年操劳有些粗糙的掌心, 拍了拍,接着伸手比划解释。 “我知道妈妈在担心什么, 吉喜一直在身旁跟着, 书楼外侍卫也不少。该明白的道理我都懂, 太子殿下是守礼的端方君子,我也知与他身份悬殊,不该有的非分之想绝对不会有。” “但是我既受了他的恩惠,若能在琐事上帮点忙, 这样也能心安理得些。” 常妈妈勉强笑了笑,温柔的视线落在姜令檀身上。 摇曳灯火笼在她周身,桃花云雾烟罗直领对襟长褙,海棠花色百蝶穿花的八幅湘裙,衣襟处隐隐约约露出一点镂金百蝶穿花白月色绸衣,腰上系着掺金珠线穗子宫绦,就连脚上的绣鞋都缀着浑圆挑不出半点瑕疵的珍珠。 冰肌玉骨,明眸皓齿, 那种介于少女懵懂,又隐隐有女子独当一面的聪慧,就如同天上皎月, 可望不可得,只会诱得人毫无招架之力。 更何况,惦记上她家姑娘的人是太子殿下。 常妈妈心口猛跳。 很多话,她不敢说,也不太能说。 硬生生压下心底的不安,常妈妈眼中露出几分笑:“是老奴多虑了,只是书楼隔得远,等入冬后落了雪,若是日日过去,恐是天寒伤了身子骨。” 姜令檀望了一眼外头漆黑的天色,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书楼含蝉和中箭受伤的事,她都没有告诉常妈妈,一来是怕常妈妈担心,二来则是因为寒蝉那事,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想着等差不多能说话时,也算给常妈妈一个惊喜。 沐浴换了衣裳,姜令檀缩在厚厚的衾被里又看了一会闲书,然后在吉喜的哄骗下,喝了一碗热热的牛乳羹,漱口后躺下休息。 白日出了门,又整理了书楼的册子,然后用晚膳前又被三皇子吓得够呛,没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吉喜轻手轻脚上前,又在床榻里加了一个汤婆子,轻轻放下帐子后,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常妈妈心里压着事,加上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如曾经,等翌日清晨姜令檀醒来时,就有小丫鬟来说常妈妈今晨醒来起了高热,已经叫郎中来看过也开了方子。 这时姜令檀才起,眼底透着还未清醒的睡意,软软的身体蜷缩在被子里,一听这话,整个人顿时就精神了。 她急忙掀开被子,随手拿了一件宽大斗篷披上,就要往常妈妈住的屋子里去瞧一,幸好才走了两步就被吉喜给拦下了。 吉喜不露声色瞪了一眼不懂事的小丫鬟,又解开姜令檀身上的披风,拿了厚实的衣裳一件件给她换上:“姑娘莫要着急。” “郎中开了方子,常妈妈服了汤药已经睡下了。” “昨夜的确是烧得厉害,是我们这些做丫鬟的怕您忧心自作主张。” “但这天儿不作美,大清早开始落雨,淅淅沥沥也没有停歇的时候,不如等常妈妈睡醒,再去也不迟。” 姜令檀并不是那种不听劝的人,更何况她现在过去恐怕是要把常妈妈吵醒,只能点点头:“好。” 大雨如瀑,风刮得凄厉。 常妈妈高热退了,就是人精神不好,姜令檀用过早膳趁着雨小,去看了常妈妈。 常妈妈却不愿意她待久,就怕她传染了病气。 好说歹说,姜令檀终于起身回去,她身上裹着防水的斗篷,穿过廊庑,白皙的脸颊被湿凉的水雾沾湿,绣鞋也同样湿透。 一进屋,就被一群人簇拥着换衣沐浴,又喝了一碗熬得浓浓的姜汤,吉喜不放心哪怕在屋里,也要往她手中塞一个热热的汤婆子:“姑娘才淋过雨,可万万不能大意。” “冬日若伤了身体,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别说是奴婢,常妈妈知道了恐怕要自责。” 姜令檀用舌尖卷着口中的牛乳糖,轻轻点头,视线落向窗外的雨水,眉心微微蹙起。 按理说十一月入冬后,就算不落雪,也不该下这样的暴雨。 可这场暴雨就像是没有停歇的时候,从清早开始,一直到午膳后,反倒是越下越大。 雨水夹着寒风,不要命地顺着窗沿的缝隙往屋里灌,现在别说是人走出去,就连廊庑旁种的花木就折断不少。 姜令檀看了一会儿书,又写了一会儿字,却怎么 都静不下心来。 吉喜在一旁轻声劝着:“姑娘若是累了,不妨睡一会儿?” 姜令檀摇头,轻轻搁下手中的毛笔,伸手指了指窗外:“太子殿下可回来了?” 吉喜脸上笑容一僵,小声说:“还未曾。” “方才取膳时,奴婢听青盐说外头雨大,河堤上涨,陛下去了京郊的龙悦山清修不在宫中,只能由太子殿下主持大局。” “青盐之前回来,是给太子殿下取几件替换的衣物。” 姜令檀昨日才听了太子亲口告诉她的那些过往,眼下这样大的雨,她难免忧心他的安危。 入夜后,暴雨逐渐小了许多,可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晚膳,姜令檀食不知味,等夜里睡下时又问了吉喜一回。 吉喜依旧摇头:“太子殿下今夜还未归。” “今年雨水瞧着太过不同寻常,往年这个时候,早该落雪了,怎么可能会下这样大的雨。” “再过几日便是冬至,也不知今年的祭天大典还能否顺利举行。” 姜令檀心不在焉,柔嫩指尖紧紧握着手里的鎏银飞花暖炉,一张小脸微微发白,唇也因为紧张抿着。 这一夜,她总是睡不安生,醒来数回。 屋里留着灯,吉喜就睡在外间,四周静悄悄的。 等到天色蒙蒙亮时,雨声也渐渐小了,她才迷迷糊糊睡着。 梦里同样是下着不停歇的暴雨,雨水涨过河堤淹没了玉京街道,到处都是水,她像是要被淹没,接着就是窒息的感觉。 “呜。”姜令檀骤然睁眼从梦中惊醒,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伸手去扯时,她才迷迷糊糊反应过来,因为雨夜惊雷,她怕得厉害,就缩进了衾被下头。 然后衾被盖着脑袋,她睡久了,自然会有窒息的错觉。 “吉、喜。”姜令檀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她声音很轻朝外边喊。 不一会儿吉喜轻手轻脚进来:“姑娘。” “什么时辰了?”姜令檀问。 吉喜伸手扶她起来,端了桌上温水喂她喝了一点:“才辰时过半,雨还未停,好在比昨日小了一些。” “殿下?” 吉喜知道她要问什么,想了想回道:“殿下深夜里回了一趟。” “因宫中有事,只匆匆换了一身衣裳就出去了。” 姜令檀点头,她抿了抿唇,又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了。 她本想问吉喜,太子可吃了东西,但又觉得这样有些僭越。 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没有藏住,吉喜悄悄看了一眼,继续小声说:“太子殿下用了一碗银丝面,本该带些点心的,可殿下平日除了三餐,基本不沾别的东西。” 吉喜声音一顿,继续道:“姑娘若是愿意,不如给殿下准备一些点心。” “奴婢们劝不动,可姑娘的话,殿下却是听的。” 姜令檀一愣,一时间没弄明白吉喜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眨了眨眼睛:“点心?” 吉喜点头:“对。” “我并不是擅长厨艺,这样不会不会不好?” “而且会不会让殿下分心?” 姜令檀眉头微微皱起一丝,她只要紧张,就会下意识抠自己的手掌心。 吉喜想到殿下回来时的神情,笑道:“不会。” “太子殿下忙碌,加上暴雨,就算用膳恐怕也会错过时辰,姑娘若是能准备一些点心,殿下就算能吃一点点也是好的。” “更何况姑娘入住东阁是因为对殿下有挡箭之恩,殿下虽不计较这些,但姑娘您是日日放在心里的。” 吉喜把姜令檀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姜令檀只能点头应承下来,她不善厨艺,会做的点心也就几样,还都是她阿娘教的。 若是这种时候能帮上太子殿下,她自然能安心一些。 这数月来,殿下收留她,就是对她有大恩,日后她离开东阁前,恐怕要仰仗殿下的东西还有许多。 若是以后她想为柱国公府齐家翻案,或是她身上柱国公府齐氏血脉的身份被发现,也希望太子殿下能看在这段时间相处的情分上,不会要她性命。 想到这里,姜令檀深深吸口气,又伸手比划告诉吉喜要准备的东西。 她做的糕点简单,却准备的东西不少,若是晚上太子殿下回来,能吃一点,或者让人送过去,也是行的。 “是。” “奴婢这就去准备。” 吉喜笑着,冒雨跑了出去。 姜令檀一颗心却紧紧提了起来,她不确定自己做的这个决定,是否是对的。 第56章 第 56 章 暖得厉害 连下了整整三日的暴雨, 好不容易有减小的趋势,天气却骤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下来。 雨水夹着碎沙一样的雪粒,四处都开始结冰, 地上的冰渣裹着水在和尘土一混,就成了泥浆,又湿又滑。 “主子。” “因冰冻和淤泥堵住的官沟已经挖开。” 伯仁单膝跪在地上, 伸手狠狠抹了一下脸上的混着雨水, 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被雨水浇透了, 声音沙哑。 谢珩垂眸,视线极快都书桌上的图纸扫过。 修长宽大的手掌心, 撑在冰凉的桌面上, 目光渐凝住。 官沟挖开的确解决了一个隐患, 可今年的天气不寻常,按照钦天监和他的占卜结果,同样是大凶之卦。 这雨若是不停,天气又一日比一日寒凉下去, 到时暴雨变成暴雪,恐怕要压垮不少房屋棚舍,而且今年过冬的军粮还困在路上,按照漠北部族往年的作态,必定会在入冬前再袭击一次雍州边郡。 “让青盐带暗卫营半数人去雍州,再给应淮序传信,西靖的事情办完不必返京,直接前往雍州边郡。” 谢珩深如寒潭的目光里渗着冷色, 如银似雪的指尖重重点在舆图一角,正是漠北地界,他比起父辈先祖, 有更大的野心。 伯仁心头微震,在这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 此时天色已晚,簌簌的落雪声比白日又大了许多,伯仁出去不久,就折返回来。 “主子。” 谢珩眉心轻轻拧了一下:“还有何事?” 这回伯仁语调多了几分笑意:“吉喜送了东西过来,说这食盒里的点心,是令檀姑娘亲手做的。” 伯仁小心翼翼把食盒搁在离太子最近的书桌前,想了想还是补充道:“殿下这几日吃得少,若殿下合胃口,您不妨先用些。” “房屋棚舍的加固,属下已吩咐下去,凡事在玉京当差的,除了那些老弱病的,能动用的人,已经全部出动,殿下不必担心。” 谢珩视线落在食盒上,伸手一触,外头还透着热意,想必的刚做好不久,就匆匆派人送来了。 “亲手吗?”他呢喃念着这几个字,指尖却稍稍用力打开食盒。 一团热气涌了出来,混着糕点甜腻的香味。 第一层放着前几日才吃过的桂花糖蒸栗糕,第二层是做成兔子形状的白面馒头,还用芝麻点了眼睛的嘴巴,第三层恐怕他吃不习惯,就放了一盘子清炒时蔬。 谢珩愣了愣,转而又失笑出来。 说实话,她的手艺并不算好,可一向食欲寡淡的他,竟突然觉得有些饿。 白嫩嫩的兔子馒头,像极了她的模样,一口咬下去甜度适中,谢珩竟然不知不觉吃了一整个,而那桂花糖蒸栗糕,也不知是不是她亲手做的原因,明明比兔子馒头甜腻不少,他也吃了两个。 伯仁候在一旁,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也难得露出喜色。 这些年,太子看着金尊玉贵高不可攀,可这其中的艰难和苦楚并没有人知晓。 这些年,陛下并不管朝事,太子自从能握笔识字开始,他每日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跟着严既清大人读书,等到十岁那年,就开始批改圣旨。 严大人对于太子格外严厉,但凡犯错,就算他是储君,该打的手掌心一次也没少,人前风光,又有谁吃背后的辛酸。 伯仁见谢珩吃了两个兔子馒头,吃了两块桂花糖蒸栗糕,一盘子清炒时蔬也吃了几口,便搁下筷子不用了。 “属下把东西先撤下去?”伯仁问。 谢珩目光微顿:“先搁着。” 伯仁抿了抿唇,不好再说什么,悄无声息推到暗影处。 东阁。 入夜前,雪下得有些大。 姜令檀在小厨房里忙碌许久,趁着点心出锅又炒了一盘青菜, 她厨艺不算好,母亲本不愿她学这些的,后来母亲身子渐差,她怕以后把那些常吃的味道也忘了,就央着学了几道点心。 太难的,姜令檀没做,今日也就赶着时间,弄了三样省时省力的东西让吉喜送过去。 太子殿下吃惯了宫中御厨的手艺,她也不确定他是否会喜欢,只是想到吉喜说的那些话,她自然是喜欢太子能多吃些,身体健康。 左右闲着无事,白日又睡得久,姜令檀洗干净手就去了书楼打算看会闲书,打发时间。 她手上有令牌,侍卫也不敢拦着。 等吉喜回来,桌上的蜡烛已经快燃烧一半。 “姑娘。”吉喜在书楼外喊了一声,见姜令檀没有回答,猜测估计是看书睡着了。 太子殿下的书楼,她并不能擅闯,正着急时身后传来声音。 “主子。”吉喜赶忙行礼,垂眸避到一旁。 谢珩解开身上大氅递给伯仁:“姑娘呢?” 吉喜伸手指了指书楼二层:“恐是睡着了,奴婢不敢贸然上前。” 谢珩没说话,霜雪一样的侧脸映在昏黄如琉璃的一样的光晕里,是风光霁月的端方之态,他步伐很轻几乎没有半点声音。 走到书楼二层,抬眸往上看一眼。 少女头上的簪子睡歪了,玉白的脸蛋红扑扑的,书楼是木质的,平日就算点灯,也得小心翼翼,炭盆这种易燃的东西,只能搁在窗旁。 她在睡梦中,应该是觉得冷的,小小的身体缩在火红的狐裘披风下,怀里抱着一册翻了一半的书,地上滚着一个还热着的手炉。 纤长浓黑的眼睫,在昏黄的灯影下勾起惊心动魄的漂亮弧度,眼尾湿红,全是让人放松戒备的东西。 谢珩往前走的脚步,骤然停住,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竟然一时间舍不得收回。 若是可以,他想把她抱紧怀里,像触摸她姿色天然的美貌,糕点的滋味从心底泛上来,这样想着,谢珩也的确这样做了。 如银似雪的大掌捡起地上的手炉,直到身上的冷气驱散了,他才俯身把人给抱起。 柔软香甜,比她送来的糕点更甚。 玉一样白皙的侧脖靠在他肩头,簪子掉落,她满头青丝也散了下来。 姜令檀正沉浸在梦中,忽然觉得自己腾空而起,身上披风似乎滑落了,下一瞬有个更暖的东西笼在她身上。 本能往源源不断的热源靠了靠,然后长睫一颤幽幽睁开了眼睛。 “殿下”姜令檀微惊,口中溢出声音,红润的唇微微张开,秀气的舌尖若隐若现。 “嗯。”谢珩若无其事点头。 姜令檀微微挣扎:“这这样、不好。” 她双手被他手臂压着,抽不出来,只能用声音勉强拒绝道。 谢珩淡淡笑了声:“外头雪大。” “眼看着路是走不了的,孤送你回去。” 姜令檀不急,抬眸往下一看,顿时又下了一跳,四周白茫茫一片,雪已经厚得快到吉喜的膝盖了,书楼离她住的小院有很长一段距离,就算中间有一段能遮风挡雪的廊庑链接,恐怕以她的体力,的确难走过去。 但想了想,姜令檀还是摇头,艰难吐出两字拒绝:“不妥。” 谢珩一双眼睛,映着雪色,似有冷光要溢出来。 他微微眯起一双眼睛,不说话时,透着威严。 姜令檀的确莫名害怕他这时候的模样,顿时垂下眼帘不再挣扎,但软软的身体,却抗拒般变得有些僵硬。 “伯仁。” “大氅。” 谢珩冷声吩咐。 伯仁不敢耽搁,递了东西上前,赶忙退到暗处。 书楼外吹进来的风,还未落到姜令檀脸色,她就被大氅严严实实的盖住,呼吸间全都是太子殿下身上特意的迦楠香,意外的好闻。 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姜令檀紧紧抱着怀里的手炉,另一只手还不忘握紧那本只看了一半的书册。 太子身量高力气又大,姜令檀只能通过声音判断走到哪里。 快到廊庑时,走路的声音轻了,耳旁呼呼的风似乎也变小了。 姜令檀鼓起勇气,伸手掀开大氅一角,一双暖得湿漉漉的兔眸带着几分可怜兮兮看向谢珩,她指尖慢慢比划。 “真不愿意?” 姜令檀不敢看他,但也诚实点了点头。 “好。” 谢珩似乎笑了一笑,轻轻把人放在地上。 脚尖触地的瞬间,姜令檀双膝发软,微微踉跄一下才站稳。 可她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上没了大氅挡风,她的狐裘披风又落在了书楼,被廊庑外吹来的夹雪的寒风一撞,红润润的唇当场冻得没了血色。 冷冷打了个寒颤,姜令檀才走了两步,就感觉自己被冻僵了。 “冷吗?”谢珩好整以暇问。 姜令檀颤抖着双肩,想叫吉喜扶她,结果一圈扫过,廊庑除了她和太子殿下外,半个人影都没有。 要靠她自己一路走回院子,根本就不可能。 “我、”姜令檀理亏。 但是她又开不了这个口,就算雪大事出有因,但眼前的男子也是太子。 “知道冷就好。” 幸好没等她开口相求,谢珩重新把大氅罩在她身上,打横把人给抱了起来:“孤又不吃人,你又何必怕成这样。” 姜令檀无言以对,掌心下一瞬握紧。 他身上实在暖得厉害,只是这样不好,但是她不敢说。 第57章 第 57 章 朋友 冬夜, 风雪肆虐。 姜令檀是被太子亲自抱回春深阁,小脸藏在大氅下,被暖得红扑扑的。 常妈妈等了一夜, 正要亲自出来寻人,就看到太子把人给抱回屋中。 “殿下,这”常妈妈眼中的惊色如何也压不住, 声音抖得连说话都不连贯了。 谢珩眉眼疏离, 声音夜色冷的:“出去。” “老奴、”常妈妈唇瓣翕动, 还想劝什么。 谢珩视线如刀子,薄唇沉沉压着, 一个字也没说, 却震慑异常。 屋子, 一阵死寂。 姜令檀只听得常妈妈请安的声音,然后太子殿下好像说了什么,再之后就没有半点动静。 身上渐渐回暖,背脊上好似有汗渗出, 她忽然热得厉害,玉珠一样的汗水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滑落,微微发痒。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令檀提心吊胆挣了挣。 “殿、下。” “到了?”她声音很轻,单个音节从红润润的唇瓣吐出,透着一丝不确定。 “嗯,到了。”谢珩淡淡应了一声,弯腰把人小心翼翼放下。 姜令檀用掌心贴了贴微微发烫的脸颊, 轻轻发颤的视线,根本就不敢去看太子殿下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匆匆朝他行礼, 就想寻了借口退下。 可谢珩今日是存心不想让她安心,又哪会让她如意。 风从屋外吹进,大雪漫天。 太子的声音,这一刻透着沁人的凉意:“你在怕孤?” 姜令檀指尖攥紧袖缘,耳郭滚烫,红润润的唇张了张,最终只是轻轻摇头否认。 谢珩笑了往前迈了一步,尾音勾着,透着些许玩味的意思:“孤不吃人,为何又撒谎?” 姜令檀不知所措,往后退了半步,她急于解释,秀白的指尖映着摇曳灯烛,好看得像是能把人勾走。 谢珩食指和拇指指腹捏着一粒碎银,盯着姜令檀愈发慌乱的视线,便笑了:“既然没有撒谎,那为何耳廓会红得这般厉害?” “孤若是没记错 。” “你每次想骗人或是紧张的时候,耳廓总要比平日红上许多。” “对不对?” 姜令檀一双湿漉漉的眼眸,在这一瞬间似睁圆了,对上太子含着些许笑意的眼睛。 他视线很重,如同有实质一般,沿着她雪白的脖颈一路往上,像是要把她的耳廓揉碎。 “夜深,殿下恐怕还有要事在身。”姜令檀伸手比划,却是避开之前的问题。 谢珩也没打算逼她承认什么,她的那些小心思他心知肚明,自然也一直在纵容她。 只是养着一个可人的宠儿久了,他总得从她身上取些回报,哪怕只是一桩能令他愉悦的小事,因为他近几日实在累得厉害。 “孤一刻钟后走。”谢珩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下来。 他视线从她纤细单薄的背脊滑过,最后落在她微微蜷紧的手掌上,屋里地龙温暖,他进屋时用大氅裹紧她,还刻意站了许久,等她受不住热出声了,才放她下来。 姜令檀一颗心七上八下悬在胸腔里,她知道这样不好,可今夜太子不知怎么,与平日相比竟少了几分克制,风光霁月的眉眼,也不知是不是疲惫的愿意,多了一点她从未发现的肆无忌惮。 一刻钟很快就过,谢珩也没有过多停留,只是声音淡淡道:“雪大,你若有什么事情就吩咐吉喜去寻汝成玉,孤若不在东阁,汝成玉会留下来安排人手。” 姜令檀装作一副乖巧模样,轻轻点头:“好。” 然后他果然没有停留,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姑娘。” 常妈妈轻手轻脚进屋,见姜令檀坐在洞开的支摘窗前,愣愣望着屋外落雪,她连冷都不怕了,小脸被凉风吹出红痕。 直到常妈妈唤了两声,姜令檀才好似回过神一样,眼睫一颤,慌忙起身去关窗子。 常妈妈想说什么,这时候吉喜已经提着食盒从外边回来:“今夜雪大,姑娘又在书楼里睡着了,太子殿下走得快,奴婢实在跟不上,就去小厨房给姑娘端了一些点心,姑娘不如趁热吃了吧?” 常妈妈顿时把一肚子的话,又重新吞了回去。 吉喜是太子殿下的人,她不敢在吉喜多说半个字,就怕哪日言论不妥,被殿下知道连累了自己家姑娘。 食盒打开,里面食物都是刚出笼不久的东西。 一碗冒着热气的牛乳羹,一碟子银丝卷,还有一碟子白兔馒头,是东阁厨子仿了之前姜令檀做的样式,又特地在里面加了花生芝麻馅儿,一口咬下去,实在是口齿生香。 姜令檀的确饿了,她也没有拒绝吉喜的好意,端着牛乳羹小口小口吃了大半碗。 临睡前,她不忘又打开窗子看了一眼外头的雪,鹅毛一样,映着浅淡的月辉,根本就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翌日清晨。 姜令檀早早就醒来,吉喜在一旁伺候她洗漱。 打磨光滑的铜镜里,少女明眸皓齿,再加上她好像比在长宁侯府时长高了些,也稍稍胖了一些,等梳好发髻,就显得愈发的明艳。 姜令檀想了许久,她悄悄抬眼打量吉喜,又纠结半晌才伸手比划:“殿下昨夜送我回来,好似情绪不佳。” “近来殿下对我极好,只是”姜令檀指尖顿了顿,继续比划,“只是我觉得,我与殿下之间,是不是过于僭越了?” “哐当”一声。 吉喜手里的紫檀木梳子掉在地上,她眼中似有慌乱,但很快又压了下来。 “本就没有的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吉喜借着捡东西的空当,快速调整好情绪,语调又恢复以往脆生生讨喜的模样,“姑娘为太子殿下挡箭,殿下对姑娘好些也是应当的。” “更何况,殿下这些年一直孤寂一人,就算是淮阳侯世子或者武陵侯大人,与殿下也只是臣属关系。” “但姑娘不同,姑娘是殿下认可朋友。” “殿下与姑娘之间,作为朋友相互关心些,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朋友?”姜令檀呆呆呢喃问,眼中依旧透着不解。 她虽然聪慧,但是十多年一直关在长宁侯府闺阁里,身旁除了侯府里的姐姐们,并没有其他朋友,就算后来她与陆听澜成为闺中好友,姜令檀的性子也不如陆听澜来得活跃。 加上她这方面一贯迟钝,吉喜又笑着说:“可不是这个道理么。” “就像姑娘和华安郡主,您与郡主之间不也是互相关心和帮助,殿下把姑娘当作朋友,就算关心些也是理所当然,姑娘对殿下好,同样作为朋友,又怎么会算作僭越。” 姜令檀都快被吉喜一张嘴给绕糊涂了,等她晕乎乎用了早膳后,虽然没有像昨夜那样防备太子殿下的亲近,但也没再提要亲手给他做点心的事。 午膳前,雪依旧很大,谢珩在御书房里批改奏折。 今日就算冒着大雪,宫中御林军也算是想方设法把在行宫躲懒的陛下给接回宫中,可才回宫半日,陛下看着如小山一样堆积在御书房里的奏折,当场就闹出了头痛的毛病,二话不说把事情直接推给了太子。 程京墨提着午膳前往御书房。 “殿下,您从昨夜忙到现在,先用午膳。”程京墨献宝一样,把提着食盒进来。 谢珩搁下手里的御笔,接过伯仁递给他的帕子,慢条斯理擦净指尖。 食盒打开,里面是精致的午膳,每一道都是宫中御厨费尽心思的素菜。 谢珩只是目光淡淡扫了一眼,瞥向伯仁:“今日东阁,可有派人送来东西?” 伯仁摇头:“未曾。” 谢珩拧眉:“点心呢?” 伯仁先是一愣,然后立马回过神来,昨夜令檀姑娘可是让吉喜给送了一些点心的,今日却是毫无动静。 “先搁下吧。”谢珩声音淡淡。 伯仁心底当即一紧,他想开口劝,却不知如何是好。 程京墨站在一旁不明所以,然后伯仁朝程京墨勾手:“你回东阁,告诉吉喜,殿下今日午膳未用。” “若是可以,私下劝令檀姑娘做一道点心,派人送来。” 谢珩批改好折子,午膳早就凉透了。 伯仁要端下来,让御膳房重新热一份来,谢珩只是摆摆手:“无需。” “不过是冷的东西,孤又不是没吃过。” 伯仁垂眸,想到皇后娘娘刚去世的那几年,把话忍下来,没再开口劝说。 姜令檀一整个白日也是心事重重,雪依旧没有要停歇的迹象,但好在没有继续下大,她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着早晨时吉喜说的那些话,总觉得有些怪异,但东阁除了丫鬟婆子,她根本就没人问。 若是写信给陆听澜,她如今远在雍州,加上暴雪信件根本就不知什么时候能送到。 等到下午的时候,吉喜笑眯眯过来给她请安,好似无意提到:“姑娘若不觉得麻烦,不如就给殿下再做一道点心吧。” “近来雪大,朝中事务也多,殿下又时常会忘了用膳。” “这殿下,也只有姑娘亲手做的,殿下才会用上一二。” 姜令檀抿了抿唇,伸手比划:“可是给殿下做殿下,总不太好。” “往日在长宁侯府,府中的姨娘们也只有争宠的时候,才会想着做点心送人。” 吉喜笑着,笑容透着深意:“姑娘糊涂了。” “殿下未娶妻,也没有姬妾。” “姑娘是殿下的朋友,做点心,自然是朋友之间的情谊。” 第58章 第 58 章 夜露 姜令檀不敢看吉喜, 细软的手指攥着帕子,似乎被说动了,静默许久才点了点头:“好。” 吉喜顿时眉眼弯弯 笑着说:“那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小厨房的食材都是现成的,等晚膳时恰好能赶上。” 转眼灰蒙蒙的大雪天,天光逐渐变暗, 院子里掌了灯。 姜令檀把亲手蒸的素馅包子, 还有一盘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桂花糕装进食盒里, 桂花糕是用糯米粉添了蜂蜜蒸成的,又在上面撒了糖霜和桂花酱, 花香甜腻。 “送过去吧。”姜令檀用帕擦净手, 指了指放在食盒了的东西, 朝吉喜比划。 雪没有停歇的迹象,吉喜唤来暗卫,把东西送到太子手中,她自己则是带着小丫鬟亲自扶着姜令檀小声道:“院子里的雪都扫净了, 幸好天黑后下得也不多,就是这天气一夜之间入冬,也不知姑娘能否适应。” “不如姑娘依了奴婢的提议,让人把软轿抬过来,直接送姑娘回春深阁?” 姜令檀摇头,虽然雪大风冷,但身后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她,又哪里会冷。 若是用软轿, 还刻意要人抬回去,那就显得有些不像话了,她可是谨记自己的暂居东阁的身份, 可不能过于娇气了。 从小厨房一路走回去,虽然只是经过一条短短的廊庑,姜令檀被外头的风一吹,雪白的双颊也透出了几分胭脂似的红润。 等进了里间,解开身上厚厚的披风,冬夏端着茶水上前,姜令檀接过小口小口抿着。 上回陆听澜遇刺,冬夏伤了一只手,养了许久,眼下总算的养好了。 姜令檀本想让冬夏再休养一段时日,可昨日夜里常妈妈又病了,咳得起不得床,郎中开的方子一碗一碗汤药灌下去,就是不见起色。 别说的姜令檀忧心常妈妈的身体状况,不舍得她再劳累,就算是常妈妈自己也不敢往主子面前凑,就怕传染了病气。 所以冬夏也算是结果常妈妈的差事,只是还不能做需要力气的重活,好在姜令檀身旁伺候的丫鬟比长宁侯府还多,她大多时候倒是陪着说说话,或者帮忙去旁边的屋子喂一喂那只十分碎嘴的鹦鹉。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暗卫提着特制的保温食盒,一路快马加鞭把东西送到御书房:“大人,这是东阁送来的。” 伯仁伸手接过,总算是松了一大口气。 殿中午膳也就随意吃了几口,心思全都在奏折上,后来辅国公府也不知从哪得了消息,通过司妃那边的嬷嬷送了一个食盒过来。 三菜一汤,都按照太子平日喜好做的,那嬷嬷更是有意无意透露,说是重伤才刚刚能下床走路的司大姑娘亲手做的。 只可惜,东西现在还搁在窗旁的填漆小几上,连看都没看一眼。 伯仁面上凝重略松:“殿下,东阁送来的食盒。” 谢珩转过头,清隽的脸上有种波澜不惊的从容,淡淡目光落在伯仁手中的食盒:“打开看看。” 简简单单还冒着热气的素馅包子,甜滋滋的桂花糯米糕。 都是寻常的东西,也没有多费什么心思,但只要一想到是她亲手做的,谢珩莫名有了食欲。 像她那般害羞,又时时刻刻都想着不能僭越要与他算清关系的人,也不知亲手做糕点时,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长夜漫漫,加了冬菇馅料的素菜包子香得厉害,像是最能抚慰人心的良药。 伯仁收拾好东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谢珩修长的手指捏着朱笔,半晌都没有落下一个字,他从懂事起就异于常人的克制,很少有走神的时候。 “伯仁。”谢珩冷冷出声。 “属下在。” “回东阁。” 伯仁一愣:“殿下,今日雪大,明日还有朝会。” 谢珩眼中似有暗流涌动,微拢的掌心连弧度都格外凌厉:“回去。”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一行人回到东阁,已经到了后半夜,春深阁静悄悄地,守夜的小丫鬟听到外头轻微的脚步声,已经暗暗从袖中掏出锋利的匕首。 直到伯仁提着灯笼走出来,朝周围的人比了个手势。 所有人皆是一惊,然后屏气凝神退了下去。 吉喜听到动静急急从里头出来:“主子。” 谢珩朝众人挥手:“退下。” 没人敢反驳,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今夜太子殿下情绪似乎有些不对,眼看十一月的月圆夜近在眼前,蛊毒产生的影响,恐怕又加重了。 屋内,只留一盏豆大的银灯,晃晃的光晕在黑夜中像是朦胧的轻纱蒙在眼睛上。 姜令檀睡得熟,小脸红扑扑的,粉润的唇微微张开,软软的身体却是用最没安全感的姿势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谢珩目光淡淡落在床榻上毫不知情的少女身上,他伸手似乎想要从她精致的鼻尖上抚过,可隔着些许距离,他骤然顿住。 只是俯身扯过一旁的绣凳,缓缓坐了下来。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奔波回来,是因为已经好几日未见,她作为他悄悄养在东阁的宝贝,总不能冷落。 还是因为,他只是单纯的想回来看看她。 这种情绪,就像他儿时悄悄藏在画杠里养的那只兔子,起初小心翼翼地养着,日日得悄悄看上一眼,因为兔子是没有知道的秘密。 等后来兔子长大,会跑会跳,他又要时常担心会不会被书房伺候的下人发现,日日担心着。 谢珩忽然笑了,修长的手握慢慢落在少女毫无防备,雪白似玉的脖颈上,只要他再用一点力气,恐怕她连挣扎都来不及,就会消香玉损。 谢珩胸口起伏,薄唇紧紧抿着,眉眼间的凌厉如同有实质般的冰冷。 睡梦中的姜令檀忽然浑身一抖,颈椎骨窜起一阵寒意,幽幽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 她湿润润的眼眸,惊恐的神色还未翻涌出来,微张的红唇就被人伸手紧紧捂住。 男人凉薄寡淡的眉眼,灯影下玉一样颀长的身姿。 “呜。”姜令檀被彻底吓清醒了。 “是孤。”谢珩声音清澈平静,听不出半点虚心。 姜令檀紧张把自己藏在厚厚的冬被下,红唇抿了抿,努力发声问:“殿下、怎么、来了。” 谢珩脸不红心不跳,冰冷的掌心落在她温度正常的额心上:“吉喜说你夜里高热,孤不放心,就回来看看。” 高热? 姜令檀愣愣眨了眨眼睛,然后又晃了晃有些晕乎乎的脑袋,她没记忆了,难道是睡得太沉了,连自己发烧了都不知道了吗? “不信?”谢珩笑了一下。 语调浅浅道:“你自己摸摸看。” 姜令檀果然伸手摸了摸,额头虽然热热的但是并不烫人,心底压着疑问:“劳烦您了。” 谢珩薄唇压了压,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我之间,何须这样疏离。” 姜令檀依旧觉得不太好,只能伸出白嫩嫩的指尖比划:“殿下过于客气了。” “下回若是病了,殿下不必亲自回来,东阁有吉喜还有丫鬟婆子们照顾着,就怕打扰了殿下的正事。” 谢珩忽然声音压得有些低,漆眸深邃:“不过是小事。” “病了就好好休息,孤让吉喜过来伺候你。” “嗯。” 吉喜进来,给姜令檀理了理被子,小声道:“眼下天色还早,姑娘不如多睡会?” 姜令檀被吓醒后早就没了睡意,长长叹了口气,朝吉喜比划问:“殿下说我夜里病了?” 吉喜一时无言,幸好这屋子未点大的灯火也足够昏暗,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刚入睡时有些烧,奴婢趁着姑娘睡着喂了一些汤药。” “殿下回东阁,可能是听到了熬药婆子说的。” “是奴婢的疏忽。” 姜令檀摇摇头,又伸手贴了贴额头,慢慢比划:“这回高热倒是好得快,我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夜里睡得沉,只觉得应该是做了梦,然后睁眼就看见太子殿下坐在一旁,吓得我一身冷汗。” 姜令檀不敢说,她觉得自己差点吓死了,以为太子殿下不在东阁,那个嗜血的神秘贵人悄悄潜入,要把她掠走呢。 差点就尖叫出声,也幸好太子捂住她嘴巴及时,不然发出那种声音,也不知外边守着的丫鬟婆子心里会怎么误会。 姜令檀有些发愁,明日就是冬至了,冬至过完接着就是十五。 若是玉京的雪海不停,太子恐怕不能日日回东阁,她又没有很好的理由跟着太子,也不懂那个嗜血的人会不会乘虚而入。 越想越心凉,姜令檀索性也不睡了,拉过大迎枕子靠着,喝了一盏子蜂蜜水,又用热帕子擦了身上的冷汗,拉着吉喜在一旁说话。 也不知吉喜说了什么,姜令檀抿着唇笑出了声,伸手比划问:“殿下真的从未生气过?” 吉喜点头:“至少奴婢当差这些年,从未见过太子殿下真的发怒。” “之前也听汝成玉公公提起过,殿下性子有些淡,平日除了宫中事务,多数都是留在东阁的书楼。” 但吉喜却没敢告诉姜令檀,这些年但凡能惹殿下真正动怒的人,只有死的没有活的。 这恐怕也是太子殿下极少 有情绪的原因,能影响到他心境的人,早就被他杀了干净。 第59章 第 59 章 冬月 那日自从姜令檀“病”了后, 身边又多了四个身强体壮的婆子。 婆子负责抬轿,她但凡出去,吉喜就让婆子抬着软轿在后头跟着, 说什么都不愿她自己走路,就怕她夜里“病”得厉害。 入冬后,雪依旧很大。 东阁书楼内静悄悄的, 只有姜令檀偶尔过去, 翻阅一些珍贵的孤本。 她每日晨起, 早膳后练一个时辰的字,然后再去书楼, 一直待到晌午后, 在书楼里用过午膳再回春深阁。 然后姜令檀会抽一时辰, 去小厨房做一份点心,让侍卫给太子殿下送过去,原因无他,因为东阁的丫鬟婆子总会有意无意透露, 太子殿下食欲不佳,比入冬前瘦了许多。 姜令檀心软,听不得这话,加上吉喜也说她与殿下是朋友,只要不僭越,朋友之间互相关心也是正常的。 也许的点心做多了,她为了避开常妈妈和冬夏,又日日寻了看书的借口去书楼含蝉, 后来倒是把给太子殿下做点心,当做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也就渐渐没有放在心上了。 冬月十四这一日, 姜令檀像往常一样,晨起用过早膳,就由婆子用软轿抬着去书楼含蝉,然后再找一本书打发大半日的时间。 姜令檀上了书楼二层,抬眸看去,紫檀木书桌上,已经放了一个用药温好通体雪白的玉蝉,每次她来书楼,玉婵就放在那个位置,最开始几次她只当做没看见,后来次数多了,她又有些心虚。 书楼的窗子已经关上,明亮的灯烛轻微摇曳,姜令檀闭了闭眼,比白玉更为莹润的指尖,轻轻捏起玉蝉,红润的唇稍稍张开,舌尖微颤,贝齿轻咬,把玉蝉含入口中。 书楼灯光似暗了些许,姜令檀掌心微微蜷紧,玉蝉随着她的呼吸,喉咙不受控制跟着颤抖,滑润的玉磨蹭在她柔软的舌尖上,口腔软嫩包裹着,连呼吸都喘得有些重。 姜令檀紧紧抿着唇,舌尖发麻,柔嫩的喉咙被那玉反复摩挲,难耐得泪花直冒,一双眼睛像是被冬日的雪水洗过,清透明亮,纤长卷翘如鸦羽般的眼睫,雾气蒙蒙,像挂着露珠。 “呜”姜令檀小小软软的身子,蜷缩在那张太子殿下常坐的圈椅上,喉咙酸麻得有些受不了,玉蝉随着她渐重的呼吸,口腔里津液不受控制淌出来,眉眼通红,明明什么都没做,倒像是被人狠狠欺负哭了的模样。 姜令檀仰着白皙脖颈,一双眼睛盛满了无助,眼看两刻钟就要到了,她暗暗叹了口气。 心底不禁想到,幸好书楼无人也足够幽静,吉喜和侍卫守在外边,门窗关了,那羞人的声音也传不出去。 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唇,正要从袖中抽出丝帕,用舌尖把口中的玉蝉抵出来裹好。 就在这时候,姜令她眸光陡然颤了一下,口齿不清玉蝉又恰恰含在口中:“殿、” 她一个字还未说完,玉蝉却在她喉咙震了一下,雪一样白皙的双颊,顿时不受控制泛起红潮,湿润的唇,无助发颤的视线。 “嗯。”谢珩凤眸狭长幽深,幢幢晃动的灯影落在他俊逸挑不出半点瑕疵的面容上,长身玉立,矜贵令人不敢直视。 “昨夜回来得晚,就在书楼歇息一夜。”谢珩走近,语调一如既往温柔,只是那双眼睛,隐隐有暗色翻涌。 他语调淡淡,看似在解释,视线却格外强势地落下。 姜令檀想到刚刚含蝉,她以为书楼没人,过于放肆的声音,羞得连绣鞋内的足尖都不受控制绷紧。 “我”她口里还含着东西,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六神无主,竟然忘了要把玉蝉吐出。 “含久了,莫要伤了口舌。”谢珩笑了笑,伸手掌心捏着雪白的帕子,示意姜令檀吐出来。 他见她不动,于是俯下身。 迦楠香若有若无萦绕周围:“怎么不说话了?” “可是方才被孤吓到了?” 姜令檀说不出话,只能垂眸轻轻摇头,这一刻她是想逃避的,可下一瞬,下巴被有些粗粝的指尖抬起,他在她身前蹲下:“回答孤。” “嗯。”姜令檀六神无主,只能小小撒了一个谎。 好在谢珩并不计较,指腹用力,捏着她柔软的下颌:“那吐出来。” 姜令檀无法,在他目光沉沉的注视下,只能用舌尖把口腔里的玉蝉抵出来,抿了抿被津液沾湿的唇:“不知、殿下在、” “臣女、冒、犯。” 这已经是她用尽全力,能说出最多的字了。 声音沙哑,一点点在发颤,偏偏撩人心弦。 姜令檀浑身无力坐在圈椅上,她指尖掐着掌心,强行平复心绪。 发生这样尴尬的事,虽然是含蝉,但声音多少不雅,偏偏又被注重礼数端方无二的太子殿下撞到,也不知他会不会觉得她不够规矩。 姜令檀暗暗想着,一颗心七上八下。 今日就是已经是十四,过了今夜就是十五,太子回东阁,至少在别的事情上,让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午膳用了?”谢珩问。 姜令檀摇头:“未曾。” “吉喜,传膳。”谢珩推开窗子,声音淡淡朝书楼外吩咐。 “是。” 既然已经传膳,姜令檀自然不好提出要先行离开,这时候反应过来,她还坐在太子常坐的圈椅上,又慌忙站起身想要避开。 “你坐便是。”谢珩笑了笑,随意用手撑在书桌上。 两人一坐一站,加上他宽肩窄腰,手脚修长,从后方看去,更像是把她搂在怀中的模样。 “殿下今夜走吗?”姜令檀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伸手比划问。 谢珩深深看了她一眼,语调浅浅,尾音却是勾着:“不走了。” 姜令檀根本没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心底长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紧张问:“近来雪大,外头可还好。” 谢珩指尖在书桌上敲了敲,清隽的眉心微微蹙起:“今年雪大,玉京的屋舍倒还好,孤只是担心玉京以外的地方。” 说到这里,谢珩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件递给姜令檀:“应淮序派人八百里加急给孤传了信件,华安郡主应该的挂念你的,也就一同送到孤这。” 姜令檀伸手接过,垂眸扫了一眼。 是陆听澜的字迹,龙飞凤舞,并不像闺阁女子的字迹,反而像是草场纵马肆无忌惮的将军。 姜令檀小心翼翼把信件收进袖中,陆听澜离京,她拜托了许多事情,不好在太子面前打开信件。 不一会,吉喜提着食盒上来。 两人份的午膳,摆在姜令檀那边的有荤有素,太子殿下的只是几道冬日少年蔬菜,中间放着一碟子点心,不过是东阁厨娘做的。 姜令檀经过方才那么一下,她没什么胃口,舌尖和喉咙有些干涩,恐怕是玉蝉含久的缘故。 谢珩垂眸用膳,他也不说话,见她吃得少,主动夹了一筷子青菜到她面前的瓷盘里:“若是吓到,就找郎中来瞧瞧,看个安神的方子也好。” 姜令檀不想麻烦,轻轻摇头,又怕他真的叫郎中,只好把他夹的那一筷子蔬菜慢慢吃掉。 见她吃完,谢珩笑了,又亲手盛了一碗汤递过去:“汤也喝了。” “好。”今日姜令檀格外乖巧。 等用了午膳,姜令檀寻了借口告退,临走前还不忘再问一次:“殿下今夜真的留在东阁。” 谢珩眼神瞟过,意味不明:“嗯,明日十五休沐 。” “十五”两个字,他咬得轻,姜令檀并没有放在心上。 等回到春深阁,她难得有心思去侧间逗了逗鹦鹉,又在临窗的书桌下抄了几页佛经,然后去陪已经病好就是身体有些虚的常妈妈说了一会儿话。 吉喜看出来姜令檀今日心情很好,她有些紧张看向外边已经渐黑的天色:“姑娘今日晚膳后,早些休息?” 姜令檀怀里抱着暖炉,小脸红扑扑的,朝吉喜点头:“嗯。” 用过晚膳,就去沐浴。 平时除了冬夏和常妈妈,姜令檀并不习惯有人在里边伺候,等泡得差不多了,才叫吉喜扶她起来。 白月色丝绸里衣,松松散散穿在身上,玲珑有致的身材一览无余。 她怕了,穿好衣裳又在外面披了一件厚厚的披风,就靠在一旁的暖榻上看书。 吉喜端来蜜水上前:“姑娘趁热喝点。” “屋里地龙烧得热,又放了炭盆,容易干燥。” 姜令檀也没拒绝。 等她喝了蜜水后,人倒是有些昏昏沉沉起来了,吉喜上前扶起她:“姑娘想必是累了?” “奴婢扶您去休息。” 本就是睡觉的时辰,姜令檀也没拒绝。 只是这阵睡意来得突然,她脑海昏沉,手里的书册也无力掉在地上,“啪”地一声轻响,又好似有人从外边推开了门。 风雪弥漫,屋外厚厚的帘子被人挑开。 男人高挑的身影立在门前,光影交织,像是有仙人踏雪而来,可露出的却是属于恶魔的獠牙。 寒风穿堂而过,霎时吹灭里屋中灯烛,满室沉黑。 “出去。”男人声音嘶哑低沉,隐忍着暴虐。 第60章 第 60 章 沦陷 玉盘似的月, 隐进层层乌云中。 雪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风吹枝叶声,隔绝在屋外。 谢珩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怀里抱着陷入梦魇中的少女,细白的手腕无意识垂着,满头青丝如瀑, 白腻的小脸靠在他胸膛上, 衣襟往下春色若隐。 “善善。”谢珩垂眸, 呢喃自语。 侵略感极强的声调,挟着薄热的气息从她耳廓擦过。 令人窒息的沉寂, 谢珩把心底隐隐涌出的疯狂压了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但眼下人在怀中,能容许他肆无忌惮,像填平了心底幼年时求而不得的豁口。 睡梦中,姜令檀清晰感受到后颈落下一抹微热。 她本能感到害怕想要挣扎, 但手脚像是被什么东西禁锢住,眼皮如同挂着沉重的铅块,就算竭尽全力也挣扎不开。 安静的黑暗中,有人在呢喃自语,那声音沙哑冷厉,如同藏在地狱的恶鬼,悄悄混入人间,缠着她不放。 “不要” 床榻上, 姜令檀蜷缩的身体,雪白的下巴微微扬起,她在害怕, 小动物的敏锐直觉总是意义常人。 谢珩看着她,没有出声,目光如同巡视,不急不缓落在她绷直弧度有人的侧脖上,他仿佛能听到血液在经脉里汩汩流动的细微声响。 若是不是克制着,他只想咬开一道小小的口子,慢慢品尝她的甜美。 谢珩看了许久,最终垂下眼帘,只是伸手把人搂进怀中。 深如寒潭的一双凤眸,赤红如血浸在某种痛苦的边缘,怀里的少女是他想要撕碎的诱惑,就像他儿时藏在怀里舍不得掐死的那只兔子,成了他不可窥探触之则死的逆鳞。 这一刻,谢珩眸光逐渐涣散,他因为蛊毒诱发,已经渐渐分不清现实与虚妄。 等回过神时,口齿间透着甜腥的血味,少女白皙无瑕的脖颈上,多了一道鲜红刺目的伤口。 可他想要的已经不单单是她的鲜血,贪婪在黑暗中滋生,就算是地狱,他也要她陪同。 姜令檀陷于梦魇,浑浑噩噩。 她感觉到有人走近,然后是混乱的脚步声,干涩的口中被人一点一点喂入汤药,有些烫的鼻息落在她侧脸上,额前被汗水沾湿的发丝,被人轻轻撇开。 天亮,姜令檀睁眼。 她想抬手挑开帐子,发现手腕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吉喜。”喉咙勉强发出一点声音,幸好她还在熟悉的地方,并没有被人掠走。 “醒了。”谢珩挑开帐幔,稍稍偏过头,目光一如既往地温和。 屋内光线有些暗,他往前一站,更是挡了打扮的灯影,姜令檀眼睛酸得直冒泪花,小脸一半藏在衾被下,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兔眸。 “我这是、这么?”勉强问出几个字,视线看向他眼下的青影,微微一愣。 这是闺阁,她还在睡着,但他怎么能擅自进来。 谢珩盯着她,沉默许久才轻声道:“是天花,幸好夜里发现得早。” 天花? 姜令檀明显僵了一下,她慌忙抬手,指尖手腕皮肤上,红痕遍布,有些破了结痂,有些则是青紫的哼唧,不痒但有些痛。 她挣扎着想要起来,感觉身上哪儿都是酸的,连指尖都有一道明显的红痕。 “好好休息。”谢珩俯下身,低声说。 姜令檀往里头避了避,伸手比划:“天花是重病。” “殿下快些离去,我小时听人说过,这个病若治不好会要人命的。” 她脸上表情,可怜死了,红唇抿着,小心翼翼缩成一团。 谢珩眼中似有不忍划过,又快速归结于平静,他舌尖从上颚舔过,带出些许残存的血腥味:“发现得早,不算严重,郎中开了方子,好好休养一段时日。” 姜令檀口渴得厉害,她伸手往外推了推,不停比划:“殿下还是快些离开。” “这雪未停,您不该分出心思放在我身上。” 谢珩沉默,然后轻轻扯了一下唇角:“好,孤唤吉喜进来伺候。” “嗯。”姜令檀点头。 不多时,吉喜轻手轻脚进屋。 她手里举着一盏银灯,缓缓在姜令檀身前蹲下:“姑娘,奴婢伺候你用些水?” 姜令檀双臂抱着膝盖,怀里还塞了一个软枕,声音闷闷,说得艰难:“不必、伺候。” “会。” “传染。” 吉喜神情微僵,站在帐幔后方轻轻道:“姑娘不必担心,奴婢儿时得过天花。” “这病症,得了一次日后就不会传染了。” “奴婢已经吩咐下去,这段时日,除了奴婢外,其他人暂且不进屋。” “我会死吗?”姜令檀忽然问。 吉喜压下眼里的疼惜,她根本不敢说真话,只狠狠摇了摇头:“不会的。” “郎中有经验,而且有太子殿下在,姑娘不必担心。” “是吗?”姜令檀努力仰头看向吉喜,她脸上神情明显失落。 吉喜端了温水上前,喂她喝下小半杯。 姜令檀看了一眼外头天色,伸手比划:“现在什么时辰了?” 吉喜说:“寅时一刻,时辰尚早,姑娘用了汤药,不如再睡一会儿?” 姜令檀却摇头,轻轻比划:“我睡不着。” 吉喜只得上前道:“那奴婢陪着姑娘说说话?” 姜令檀望向纱帐外昏黄的灯影,指腹从白皙手腕上斑斑痕迹划过,她觉得这痕迹有些熟悉怪异,一时间又说不出缘由。 吉喜见她眉心微蹙,眸光透着疑虑,正想寻了别的话题,就听见姜令檀突然比划问:“昨夜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夜里奴婢发现姑娘高热不退,就派人寻了殿下。” “殿下守了两个时辰左右,您就醒了。” “嗯。”姜令檀闭眼往后靠了靠,指腹依旧摩挲着手臂上那一道道痕迹。 吉喜猜不到她究竟在想什么,没来由觉得紧张。 清晨,连下了小半月的雪终于停了,太阳出来,是难得的好天气。 姜令檀再次睡醒,人却没什么精神。 吉喜端了早膳过来,就放在一旁的矮桌上。 熬煮得软烂的牛奶百合粳米粥,还特地加了一勺桂花蜜,配上四种都是姜令檀喜欢的小菜。 按理说她食量虽不大,但这一小碗是能吃完的,可姜令檀就吃了几口就朝吉喜摇头:“不要了。” “姑娘若想吃别的,奴婢再吩咐小厨房去做?”吉喜笑着问。 姜令檀轻轻摇头,就觉得没有胃口,要说原因又说不上什么理由。 从昨夜开始,心里就一直装着事,觉得身上的“天花”来得莫名其妙,在她的认知里,就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 雪虽然停了,寒风依旧凛冽,晌午睡醒睁眼就看见太子殿下端坐在床榻旁。 “醒了 ?“谢珩拿着书册,头也没抬问。 姜令檀看他神情温和,眉眼俊逸,那双手更是好看,但他不该来的。 “殿下、怎么来了?”她声音很轻,慢慢问。 谢珩搁下书卷瞥了她一眼,语调有些无奈:“你这样病着,又胃口不佳,孤总要来瞧瞧。” 姜令檀认真道:“天花会传染。” 谢珩皱眉,盯着她看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他忽然站起身,走向她,覆着薄茧的指尖不容觉得挑起她滑腻的下颌:“那又如何?” 姜令檀抿着唇没说话,缩在衾下的手掌心紧紧握了起来,也不知是何种缘由眼眶突然就红了。 大滴大滴泪珠子,像是断线的珍珠滚落,又可怜兮兮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秀气的黛眉,因为这几日经常蹙着,像是折出了痕迹。 谢珩好似也没料到她会哭,伸手稳住她颤颤发抖的身体,语调淡淡,含着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纵容:“这是这么了?” “还是在孤这受了委屈?” 姜令檀用袖子擦了眼睛,慢慢摇头:“不是。” 哭了一会儿,她情绪发泄了,也渐渐缓过来,伸手比划:“让您笑话了,就是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谢珩看着她,眉头轻蹙:“为什么会这样想?” 姜令檀咬着唇,想到夜里梦的那些画面,身体不受控制抖了抖,正当她想解释什么的时候,忽然腹部绞痛,唇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 “善善。”谢珩声音发紧。 “嗯,就是突然很痛。”姜令檀捂着小腹,痛得已经不能伸手比划,勉强用声音磕磕绊绊说。 “吉喜。”谢珩朝外喊道。 吉喜不敢耽搁快步上前,也被太子殿下脸上透着几分戾气的表情吓到了。 约莫一刻钟,吉喜看向姜令檀,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说。”谢珩眼神,毫不掩饰冰冷。 吉喜只能小声解释:“姑娘应该是癸水初来,奴婢等会儿开个方子,殿下不必担忧。” “癸水”二字犹如惊雷。 姜令檀双颊不受控制红了,恨不得钻入衾被中把自己藏起来才好。 吉喜也有些尴尬。 谢珩轻咳一声:“好好伺候。” 等太子殿下走远,吉喜唤了两个小丫鬟进来帮忙,去衣箱里拿了干净的衣裳:“姑娘奴婢扶你起来,估计身上衣裳脏了,榻上的被褥也要换上新的。” 吉喜不说还好,她一说,姜令檀觉得身下湿得厉害,小腹阵阵坠痛。 癸水她有听常妈妈提过,她之前在长宁侯府一直没来,常妈妈只说有些姑娘来得晚的,是在及笄后。 眼看过了冬至,她就要及笄了,已经没差几日。 只是这种事情,竟然让太子殿下撞见了。 姜令檀眼眶一红,忽然又有些想哭。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疏离 雪停时, 空气中夹着松木淡淡的香,带着一点空灵的清润。 吉喜朝门外看去,太子殿下高大身影淡淡投在垂落的竹帘上, 寂静无声的夜里,反而多了某种求而不得的滋味。 姜令檀换好衣裳出来,榻上被褥绸垫已经换了新的, 丫鬟婆子收拾好, 动作谨慎退出去。 吉喜回过神, 垂眸上前,不忘细心在床末的位置塞了汤婆子, 仔细掖好被角轻声道:“姑娘好好休息, 奴婢就在外间守着。” “嗯。” 姜令檀脸颊红晕还未散尽, 躺在床上,清凌凌的目光透过帐幔落在昏暗的银灯上,声音淡淡吩咐:“把灯吹了吧。” 吉喜愣了愣,神情有瞬间的古怪, 继而又被她忍下:“是。” 屋内静悄悄的,烛光湮灭后,黑夜伸手不见五指。 姜令檀缩在衾被里,怀里抱着汤婆子,瘦薄的双肩不受控制微微颤抖,掌心全是冷汗。 自从今年六月她被周氏献给神秘嗜血贵人,虽然那人只吸食她的鲜血,可至此后, 她就生了夜里不能熄灯的后遗症。 这事她从未同人说过,就连常妈妈问她,当时也只是用‘起夜方便’随口敷衍过去。 十五还没过, 那人会来吗? 姜令檀凉得如同在水中浸泡过的指尖,一点一点摩挲着手臂上那些斑斑痕迹,微微有些刺痛,有些还结痂出血。 吉喜说是水痘,来给她开方子的医女也说是水痘,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心中疑窦丛生,并不十分相信。 这一夜,姜令檀一颗心高高悬着,她怕那人会来,又怕不来。 小腹位置隐隐作痛,身上不舒服,第一次用那东西,也不习惯。 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能清楚听见窗外枝丫被雪压断的声音,呜呜寒风摧枝折叶。 姜令檀毫无睡意,慢慢翻了个身,搂紧怀里的汤婆子,背上冷汗湿透小衣,贴在身上有些难受。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睡着的,前半夜怕得厉害,后半夜又冷又困,她想叫吉喜,又想到恐怕前几夜吉喜一直守着她。 迷迷糊糊想着之前在长宁侯府发生的事,等睁眼醒来,透过帐幔看到外头已经天色大亮,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绿毛鹦鹉‘鸭蛋’在侧间叽里呱啦地怪叫的声音。 她一有动静,外头守着的吉喜立马绕过屏风上前:“姑娘,奴婢伺候您穿衣。” 姜令檀半撑着起身,后腰酸软无力,秀气漂亮的眉心微微蹙起一丝。 吉喜捧着衣裙上前,想到什么又转身去箱笼拿了一个巴掌大的布包,脸上带笑:“姑娘忍上几日就好,过几日及笄,太子殿下请了昭容长公主给姑娘梳髻插笄。” 湿热帕子从脸上擦过,她半天都回不过神,直到小丫鬟端了厨房煎好的汤药上前,指尖贴着药碗被烫得一颤,有些慌乱比划:“昭容长公主?” 吉喜点头,小声说:“是的,长公主已经应下,只等冬至那日姑娘及笄。” 姜令檀心口跳如擂鼓,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苦涩的药汁在嘴里溢开,端药的掌心全是冷汗,心里更是生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然后又被她一一否定。 沉默许久,姜令檀抿了抿发苦的唇:“殿下呢?” 吉喜道:“殿下天不亮就出东阁了。” “雪后,陛下虽然回宫了,但书房里依旧有许多事要太子殿下处理。” “奴婢听伯仁说,玉京生了好几例天花的病症,若不控制好,等开春天气升上去,恐会蔓延。” “天花?”姜令檀陡然抬眸。 “嗯。” “也是这几日发现的,已经上报朝廷,还有各地管输也都接了急报,好在没有大量蔓延。” 姜令檀视线落在雪白手腕肌肤的红痕上,伸出手指戳了戳,慢慢比划道:“这痕迹昨日瞧着还深,今日却淡了许多,你和郎中不说是天花,我都以为是被什么东西咬的。” 吉喜吓得猛咬住舌尖,稳住脸上神色,不敢露出半点异常:“姑娘说笑了,天花若发现得早,加上用药适当, 在痘生出来前就给压下去,最多也是留些痕迹。” “而且这病因人而异,有些人只高热,不出痘。” “嗯。”姜令檀垂眸吃了一些干果,压下嘴里的苦味。 太子不在东阁,她又病着不好出门。 屋里伺候的丫鬟们,据说都是生过天花的,她本想叫人过来问一问天花的症状,但早膳时吉喜说京中也生了几例病症,她顿时就打消了心底的猜疑。 今年冬至来得晚,她恰好是冬至出生。 出生那年周氏嫡次女姜云舒的生辰撞在同一日,她作为庶女自然不好去抢长姐的风头碍了周氏的眼,于是后来每年生辰,姜令檀并不是按照出生的日子,而是把每年冬至当作她的生辰。 冬至基本在十一冬月,偶尔有早有晚,这样大多数都能避开姜云舒的生辰。 想到及笄,姜令檀不免想到长宁侯府之前送到陆听澜手里的请柬。 姜云舒生辰就在明日,她对外的消息是和陆听澜去了雍州,以周氏的性子这场生辰宴必定是要大办的。 就算姜云舒与二皇子的婚事不成,但玉京那么多青年才俊,不可能挑不出满意的郎君。 夜里,姜令檀用过晚膳,正靠在临窗的暖榻上看书,屋外传来浅浅的脚步声,不多时的丫鬟请安的声音。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来了。 “殿下。”姜令檀起身,一丝不苟行礼。 谢珩垂眸看她,脸颊依旧苍白,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不过几日就消瘦得半点不剩,就算是在屋里,她也穿得厚实。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吓到了,她看他的眼神,竟是微微躲闪。 “可好些了?”谢珩语调淡淡,听不出什么。 姜令檀却霎时红了脸颊,她声音本软糯轻浅,这会子更是小声得若不离得近些,根本听不到她说了什么。 “嗯。” “好了。” 谢珩笑了一下,大步绕过屏风走近她,温热掌心不容拒绝落在她梳得整齐的乌发上,眸色微深:“不必紧张。” “孤只是当你生病。” 他不说,她也许还能装傻充愣。 但他一副谦谦君子的姿态开口,她又怎么会不知他撞到了什么。 比起在书楼含蝉,这事更令她难以启齿。 姜令檀避开太子的视线,沉默许久才开口问:“臣女听吉喜说,殿下请了昭容长公主入东阁,是为了给臣女办及笄礼?” “嗯。” 谢珩细细打量她的眉眼,唇红齿白,因为紧张和羞涩,双颊晕出两团云霞似的薄红,脂玉一样的雪肌落在灯影下,嫩得像枝头含苞的玉兰花,轻轻一掐,便是汁水。 “女子及笄是大事,孤既允诺庇护你,自然不能随意。” “及笄不能虽然不能大办,但该有的流程不能缺少,想必你也不愿回长宁侯府办及笄礼的。” 姜令檀垂着脑袋静静听着,她本想开口拒绝的,但一听太子殿下提了长宁侯府,她心下一突,感受到未知的危险,她可不想回长宁侯府办及笄礼,到时更是有嘴也说不清。 谢珩见她不答,无奈叹了声,淡淡问:“孤就这么不得你信任?” 姜令檀并不是不信任太子殿下,只是觉得这样不好。 她是未出嫁的姑娘,也没有定下亲事,若在太子殿下的东阁举办及笄礼,就算只是请了昭容长公主,她却不知在昭容长公主那,她要如何解释。 长公主是长辈,就算只有几面之缘,但对她是非同寻常的慈爱。 就算她后来得知是因为昭容长公主也曾有个口不能言的女儿的原因,但她依旧心生感激,长公主赐给她的簪子,更是救了她不值一回。 姜令檀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慢慢比划解释:“长公主的长辈,臣女就算因为救了殿下,暂住在东阁,可是这样依旧有碍殿下的名声。” “若不慎毁了殿下清誉,臣女才是罪该万死。” 谢珩听闻,只觉得“臣女”二字格外刺耳,明明从一开始都好好的,也不知从哪一日起,她对他又变得疏离。 按照他最开始的设想,就像是养白兔一样,只要他对她够好,她就不该对他设防才对。 眉心拧了拧,深邃的冷眸幽暗像是能把人给吞进去。 谢珩不露声色收回手,视线看向她随手搁在一旁的书册,她看的东西倒是随意,平日看过什么书,也都有人日日汇报给她。 及笄必须在东阁举行,就算她不愿,那也由不得她。 屋里,烛光轻微爆出声响。 姜令檀站久了,后腰就酸得厉害。 可太子依旧在屋中,她又不好倚回暖榻靠着。 正当有些犹豫要怎么打破尴尬的时候,谢珩伸手用桌上的银簪挑了挑,语调淡淡不容拒绝:“及笄的事就这样定了。” “你若有什么要求只管同孤说。” “昭容长公主也应下孤的请求,不过是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姜令檀还想说什么。 谢珩已经收回视线,抬步走向外间:“好好休息。” 第62章 第 62 章 高不可攀 姜令檀身上好得快, 转眼十日,雪肌里里外外的红痕都已经消失。 沐浴出来,再涂上冬日必用的脂膏, 肌肤白如凝脂,晶莹剔透,娇贵如那薄如蝉翼的白瓷, 指尖稍稍一触, 一个不慎就会落下痕迹。 冬月廿五。 大雪已经停了好几日, 岁暮天寒。 屋檐廊庑周围,化雪时落下的水珠子, 结成一串串尖锐垂挂的冰凌, 冬夏搓了搓手笑着走上前:“姑娘, 前厅都已经准备好了。” “虽然按照姑娘的意思,一切从简,可玉京也没见谁家贵女及笄,能请来昭容长公主当正宾。” 冬夏满脸喜气, 声音清脆,上前行礼后,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恨不得粘在姜令檀身上。 姜令檀站在牡丹花开描金屏风后方,几个小丫鬟围成一圈,细细帮着抚平衣裳上的褶子,吉喜手里捏着玉梳,仔仔细细梳顺那一头如同丝缎般几乎垂地的青丝。 姜令檀朝冬夏淡淡一笑, 清眸流盼,月眉星眼。 她一直穿得素淡,就算是色泽明亮的衣裳, 也多以娇嫩的鹅黄色为主。 今日及笄加上又是每年冬至必过的生辰,姜令檀穿了件如意云纹缎织的海棠锦衣,下身是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盈盈一握的纤腰上束着彩色宝石宫绦,宝相花纹云头锦鞋,鞋面上镶嵌圆润无瑕的珍珠。 出门前,吉喜给她披上软毛织锦披风,披风上一圈雪白的兔毛绲边,衬得她皓齿星眸,一颦一笑皆是撩人心怀。 园子里的堆积的雪,一大早就清扫干净。 姜令檀带着吉喜和冬夏,一行人快步穿过廊庑,又绕过临湖的花园到达前厅。 昭容长公主端坐在主位,见姜令檀走近眼神霎时变得温和:“你这孩子,既然悄悄留在玉京,也不知去本宫的府上小住。” “本宫瞧见你,都不知有多喜欢。” 听了这话,姜令檀双颊微红,笑着上前给昭容长公主请安,声音很淡,咬字依旧生涩,好歹能完整地把话说出口:“臣女谢长公主、殿下、抬爱。” “天可怜见。”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能说话了?” 昭容长公主愣了许久,眼眶隐隐有些发热,拉着姜令檀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然后心肝肉似的伸手把人搂进怀里:“什么时候的事?也不派人与我说一声,难不成你这是要与我生分了?” 姜令檀这些年一直养在长宁侯府深闺,加上周氏一直压着,她并不是那种情绪外放的性子,反而给人一种端庄素淡的沉静。 闻言也只是亲昵往人怀里靠了靠,伸手比划:“是臣女疏忽,下次不敢了,您就饶过我这一回。” 昭容长公主顿时被她逗笑了,指尖点了点她的眉心。 “今日冬至,是及笄也是你的 生辰。” “本宫哪舍得生你的气。” 说到这里,昭容长公主轻轻把声音往下压了压:“好孩子,本宫知晓你暂居东阁,恐怕也是迫不得已。” “你若受了委屈,大可搬入本宫的长公主府,区区一个长宁侯府,不必放在心上。” “本宫若开口,就算太子不愿,也不能反驳。” 姜令檀聪慧,自然听出长公主话中的深意。 她一直住在太子东阁总是不妥,而昭容长公主愿意这样提点她,除了有部分是因为长公主有个不能言语又早夭的女儿外,长公主对她的喜爱和怜惜,是不会作假的。 “姑母在说什么?”太子殿下不知什么时候进来。 他凤眸微深,笑容一如既往温润清雅,自然而然站到姜令檀身旁。 昭容长公主暗暗捏了一下姜令的手心,语气随意:“不过是些女子间的体己话。” 谢珩垂眸一笑,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打量:“是吗?” “嗯。”姜令檀抿着唇,轻轻点头。 那乖乖软软的模样,谁见了都得相信,谢珩也只是笑了笑朝外边颔首道:“那开始吧。” 及笄一切从简。 昭容长公主作为正宾,又是今日唯一的长辈,盥洗净手后,代行赞者之事,接过吉喜递上前的玉梳,为姜令檀绾发。 乌压压如瀑布般的青丝,又多又密,有一缕落下垂在白皙柔美的脸颊旁,尽显少女姣美之态。 前厅人少,只留吉喜和冬夏还有常妈妈一旁伺候,姜令檀对上太子清冽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烫,因有长辈在场不敢表现出任何不妥。 等昭容长公主帮姜令檀绾好发髻,还未接过常妈妈手中松木托盘里的簪子,就见太子往前迈了一步,动作自然不过从袖中掏出一支十分漂亮的玉簪,轻轻插入浓黑的发丝中。 昭容长公主眸色微闪,悄悄瞪了谢珩一眼。 姜令檀只知太子亲自给她插了发簪,却没注意到簪子的模样。 谢珩笑了笑,伸手应是想要抚平她鬓角微卷的发丝,最后又生生忍住,垂眸盯着近在咫尺,今日作明艳打扮的少女。 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他依旧能看出她眼底的防备与警惕之色,清澈如山溪涧的兔眸,略起波澜。 衣襟上方一截细白脖颈,眉眼如画,在秾丽衣裙的衬托下,倒像是姹紫嫣红中最为触目的垂枝海棠,惊心动魄的美。 云髻峨峨,绛唇映日,无一不是诱引。 “殿下”姜令檀仰头看向太子,见他神色幽深,指尖暧昧从她发丝抚过,不由出声提醒。 “很适合你。”谢珩勾唇一笑,尾音淡淡勾着,眼底晦暗藏着谁也看不透的深意。 姜令檀不敢有多余动作,昭容长公主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异常安静的前厅,只有她袖摆擦过衣裙时,轻微的声音。 小字“善善”,是姜令檀阿娘离世前就取好的小字,自然不会更改。 三加三拜,昭容长公主又拉着姜令檀的手,说了一番祝福的话,及笄礼算是正式结束。 今日冬至,东阁的后厨不光准备了肉馅和素馅的饺子,还有长寿面,和数道主客都宜的吃食。 三人一起在偏厅用过午膳,昭容长公主因要入宫陪太后娘娘用晚膳,就先行离去。 姜令檀要回春深阁,自然与要去书楼处理政务的太子同行。 因为天冷,路上不免难走。 姜令檀时刻要注意脚下沾了水就格外光滑的青石板路,她走得不快,谢珩身量高,按理说步子迈得很大,他像为了迁就她,不急不缓与她保持半步之差的距离。 “今日冬至。” “夜里会有宫宴。” 谢珩微笑着,在姜令檀不解的目光下出声解释:“孤夜里会回来晚些。” 两人离得间,她能闻到他身上的迦楠香,混着冬日落雪后特有的冷香,像松柏混掺杂了书墨的味道,正午的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暖暖的,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疲懒。 姜令檀也未深想,只是避开他的视线点头:“好。” 谢珩瞧她模样乖巧,并没有觉得今日生辰,他不在东阁而有任何失落,反而倒使自己生出异样的情绪。 “不如孤留在东阁陪你?” 姜令檀惊了一跳,连忙摇头,伸手极快比划:“能有及笄礼已是臣女之幸。” “殿下是储君,理应以朝堂和社稷为重。” “午膳吃了长寿面,过了冬至,还得了殿下与长公主送的礼物,这本是玉京贵女渴望而不可及的优待。” 她这样守礼端庄,不骄不躁,谢珩本该高兴的。 可不知何种原因,这一瞬间,他心底格外不是滋味。 伸手挑起姜令檀白皙如绸缎般细软的下巴,指腹微微用力。 “孤不是吃人的魔头。” “为何如此疏离。” 两人本慢慢穿过廊庑,突然停下,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有吉喜拦着,就算常妈妈着急也不敢上前。 远远看着,背影错落,像是太子俯身把人吻住那般。 姜令檀不知道常妈妈和东西眼中的震惊,只是微微挣扎,眼见动不得分毫,只得拒绝一般垂下眼帘,语调恭顺:“臣女不敢。” 谢珩眉心不满蹙起一丝,盯着眼下看似乖顺,实则胆大妄为的少女。 半晌,他泄气道:“孤会早点回来。” “伯仁。” “备车。” 直到回了春深阁,倚在暖榻上看书,姜令檀都一直心事重重。 屋里临窗的位置放了银丝炭盆,吉喜和冬夏守在外间,常妈妈坐在绣凳上帮她按退。 “妈妈有什么话就说吧。”姜令檀伸手比画。 常妈妈欲言又止,抬眼悄悄往外看了看,见没人经过,才小声问:“奴婢瞧着,太子殿下对姑娘与常人不同。” 姜令檀想起太子之前锐利逼视她的目光,心口也莫名紧了紧,深深舒了口气才解释说:“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殿下对我与寻常人不同,恐是事出有因。” 见常妈妈眼中担心依旧,姜令檀只好大致解释了为何会暂住东阁,为何太子对她极好。 常妈妈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眼眸顿时就红了:“难怪这段时间姑娘都不愿老奴伺候沐浴,老奴还当姑娘与老奴生分了。” “可是发生这样大的事,姑娘也要瞒着,老奴就算是死,都没脸见齐家的主子们。” 姜令檀知道常妈妈的性子,有什么苦都恨不得能帮她代受,这也是她一直不愿说明的缘由。 常妈妈死死咬紧了唇,连哭声都不敢发出半点,等挨过那阵难受,才抖着身体站起来:“姑娘这是要掏奴婢的心肝肉。” “奴婢没护好姑娘,就算是死千百次也不够的。” 姜令檀伸手抚过常妈妈沧桑的面庞,唇瓣含笑,慢慢比划:“妈妈这些年已把我护得极好,阿娘不会怪你的,齐家也不会怪你。” “殿下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我清楚妈妈在担心什么。” “我与殿下清清白白,妈妈大可放心。” 第63章 第 63 章 怕我? 常妈妈听姜令檀这样说, 她也不好再劝,只得紧紧抿着唇,不再作声。 岁暮天寒, 太阳西斜即将落山。 屋中哪怕烧了地龙,依旧挡不住冷冽的缠绵的寒意,气温骤降。 常妈妈手掌握成拳头, 抵在唇边挡住, 轻轻咳了一声, 转而赶忙取下头上的银簪,去拨一旁暖炉里的炭火, 直到炉里的银霜炭烧红, 有热气扑面。 “眼下时辰不早, 姑娘可要用膳?” 常妈妈犹豫一下问。 她深知姜令檀的性子稳重,就算某些方面迟钝了些,也不知至于会吃多少暗亏。 更何况那些直白的话,她也不敢严明, 太子已经不止暗中敲打过她一次,若还不谨慎小心些,恐怕连近身伺候主子都成问题。 “奴婢提前吩咐小厨房晚膳煮一碗银丝面,再配上姑娘喜欢的酱油卤鸡丝和醋拍黄瓜,还有几道您平日爱吃的菜。” 室内有些昏暗,姜令檀倚在暖榻上翻书。 刚好有丫鬟进屋掌灯,明亮烛光透过琉璃灯落了她满身,那气质澄净如窗外白皑皑不染纤尘的冬雪, 自有一番温和,白皙柔软的下颌沾一缕发丝,反而凸显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常妈妈好似被眼前极端的美貌惊艳到, 不由放低了声音:“姑娘用过晚膳,趁着时辰还早,再泡一个暖暖的热水澡,生辰一过,明日就是 新的一日。” “好。”姜令檀喉咙发出浅浅的声音,笑着看向常妈妈,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像是等着要夸奖。 起初常妈妈还有些愣愣回不过神,等反应过来是自家主子说话的声音后,她之前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一下子又从眼眶涌出来。 “嗓子什么时候好的。” “太子殿下知道吗?” 常妈妈双手颤抖,双膝一软跪在姜令檀身前,一时间又哭又笑:“老天保佑,当真是菩萨显灵。” 姜令檀伸手,抚过常妈妈已经生了许多银丝的头发,指尖慢慢比划:“入东阁后,太子殿下为我寻了良医,一开始只能发出浅浅的声音。” “本不想提前告诉你,免得替我忧心,又要操心我何时能正常说话,又怕汤药苦涩,我如何能咽得下去。” “你总是事事替我想着,我若不是告诉你,这些年因为失语症,你夜里总是睡不安生。” “我希望妈妈能长命百岁,陪着我走过往后很长的人生。” 姜令檀指尖微微一颤,目光落回常妈妈身上,心酸得一塌糊涂。 在她记忆里,常妈妈并不是那种厉害的仆妇,这些年在长宁侯府,硬是被周氏逼着成了不苟言笑的管事妈妈。 “今日生辰。” “就当是给妈妈小小的惊喜。” 姜令檀蜷着双腿缩在羊绒毯子下,半个身子都靠在常妈妈怀里,用极小的声音说。 常妈妈从袖中掏出帕子,偷偷擦净眼泪:“老奴会的。” 主仆两人又说了一刻钟的体己话,等常妈妈稳定情绪,眼睛也没那么红了,姜令檀让她先下去休息。 吉喜带人去小厨房,亲自提了晚膳过来。 银丝面刚做出来热腾腾的,桌上摆着的几道菜,也都是极合她胃口。 “姑娘趁热吃。”吉喜一如既往的贴心,怕她冷,还抱了一个手炉放在她怀里。 姜令檀先夹了一块醋拍黄瓜放入口中咬碎,又垂眸吃了一小口银丝面,鸡汤浓郁的香味在唇舌漾开,在这样寒气袭人的夜里,顺着喉咙一路暖入腹中。 “主子。”外间丫鬟行礼。 “退下。” 外头说话声很轻,伴着风声,并不是十分听得清。 姜令檀动作一顿,抬眸往外看去。 男人挺拔高大的身影,落在蒙了一层薄雾的琉璃窗前,削薄凌厉的双肩,棱角分明面部轮廓。 她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大步迈进屋中。 “殿下。”姜令檀起身,就要上前行礼。 “免了。” 谢珩虚手一抬,止住她接下来的动作:“今日是你生辰,何必这样拘束见外。” 姜令檀不好驳了太子的好意,只得稍稍往后退了半步,站稳身子。 谢珩目光不动声色从她身后黄花梨木八仙桌上扫过,声音随意吩咐吉喜拿来碗筷。 “你今日生辰。” “孤理应回东阁给你过寿辰。” “生辰快乐。” “善善。” 姜令檀见他走到桌前坐下,一只手肘微曲搁在桌面上,雪白的掌心随意撑着下颌,似笑非笑看向她。 他说话时声音清润,一双含笑深邃的凤眸,映着烛光,如同星辉灿烂,勾魂摄魄像是能把人沉进去。 这样的太子,难免让她感到紧张。 姜令檀不知说什么好,当“善善”二字,被他用轻勾的尾音连带出来那一刻,既轻又缓,震得她连背脊都下意识绷紧。 二人离得近,她能闻到他身上似有淡淡的酒香,混了迦楠香的清冽,就好像书楼后山那片林子,松枝落了白雪的味道。 夜里太静,恰好这时候吉喜拿了碗筷上前。 姜令檀趁着这片刻,暗暗长舒一口气,表情有些犹豫伸手比划:“殿下茹素,臣女这一桌晚膳,大抵都加了荤腥。” “冬寒夜深,再去准备恐怕要耽搁许久。” “您不妨” “不妨什么?”太子慢条斯理换了个坐姿,脸上神色似笑非笑。 姜令檀手心一抖,后续剩余拒绝的话,顿时散了个干净。 “莫要走神。” “生辰的银丝面,再不吃,要糊了。”谢珩修长指尖轻扣桌面,语调含笑。 “哦。”姜令檀只得垂眸,一副乖巧模样坐在桌前,一小口一小口吃碗里的银丝面。 也不知是屋里的地龙烧得热,还是银丝面里的鸡汤暖人,只见她净透似玉的小脸,慢慢爬上一抹粉润的烟霞色,细润如脂,粉光若腻。 “还在怕孤?” 谢珩嘴唇紧抿,拿起桌上摆放的筷子,不疾不徐夹了一块醋拍黄瓜送入口中,那滋味酸得他眉心一蹙,声音不免沉了些:“或者是因白日的事,生孤的气?” 姜令檀有些心绪不宁,他是金尊玉贵的储君,世间人人敬畏他才对,她对他疏离同样也表示敬重,为何他却好似十分的不喜。 “没有。”她小声回答,视线根本不敢抬起看他。 那模样不像是撒谎,只是她眼底藏着的戒备,令他突然觉得不满。 抬眸一瞬不瞬看向她,语调缓缓:“那就是,怕孤?” 这次姜令檀没有否认,她胸脯微微起伏,贝齿轻咬着下唇,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抖了两下。 “为何怕孤?”谢珩舌尖从上颚抵过,陈醋的酸涩蔓延在口腔内部,倒是像他此刻有些烦闷的情绪。 银丝面已经凉了,一块块结一团。 姜令檀用玉筷轻轻戳了一下,把头垂得更低了。 “说。”谢珩忍了忍,压下想把人欺负哭的念头。 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急不得,何况喜爱的猎物,早就落进了他的圈套。 心平气和盯着姜令檀,指腹点了点黄花梨木桌面:“善善。” “无论你心里想什么,若不说。” “孤如何知道。” “看着孤。”谢珩终于忍不住,用伸手挑起她的下颌,逼她直视。 姜令檀不得已,对上他深邃没有情绪的一双眼睛,灯火摇曳,她似从他漆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身上还穿着及笄时精致绚丽的衣裳,明媚不可方物,像是花团锦簇中,众星捧月的仙子,总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沉静娇俏。 这样的美人,是她吗? 还是只是他眼中的模样。 姜令檀呼吸紊乱,不敢深想。 “殿下庇护臣女,臣女对殿下感激不尽。” “只是尊卑有别,臣女知殿下心善,但也不该因此骄纵,坏了规矩。” “臣女时常觉得惶恐。” “是吗?”谢珩扯唇笑了笑。 他看着姜令檀许久没有说话,明明依旧温和的眼神,屋中却像是骤然降温,周围伺候的丫鬟早就远远退出去。 姜令檀大气不敢喘一下,他虽然在笑,谦和有礼,是那种淡淡的瞧不出情绪的笑容,但是让她觉得浑身血液像是被冻住一样。 “晚膳撤了。” “换一桌新的来。” “菜色按照原样。” 谢珩冷厉的目光朝室外扫去。 “是。”吉喜带着人手脚麻利把东西撤了下去。 姜令檀冷得揉了揉露在衣袖外的手腕,有些忐忑开口,轻轻说:“臣女已经吃饱了。” “之前一半的量都没吃到。”谢珩站起来,宽大的掌心不容拒绝落在她发髻上,指尖拂过乌发间雪白又似海棠含苞的簪子。 这是他送给她及笄礼,他闲来无事亲手刻的东西,她应该还没有发现。 姜令檀拘谨端坐在原处,指甲掐着娇嫩的手掌心,因为情绪波动,眼眶溢出胭脂一样的红色,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兔子。 小厨房准备得很快,不过一会儿功夫,重新做过的晚膳端上桌。 姜令檀眼前依旧摆着一碗瞧不出差别的银丝面,卤得色泽油亮的鸡丝,鲜嫩的小青菜。 唯一不同的是,也不知是谁自作主张,太子殿下面前摆着一碗和她大致相同的银丝面,鸡丝换成了豆腐丝, 两个了银丝面的瓷碗摆在一起,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上面的青瓷花纹,刚好是一对鸳鸯图案。 “吃吧。”谢珩叹口气,亲自递了一双玉筷给她。 “嗯。”姜令檀沉默伸手接过。 两人都不说话,各自吃着自己的面条。 都是吃相斯文,礼数极好的人儿,坐在一起就像一对璧人儿,只是不约而同,分吃了桌子上一碟子醋拍黄瓜。 第64章 第 64 章 七宝方糕 用过晚膳, 吉喜奉茶上前。 是洞庭碧螺春,今年开春的新茶。 所谓礼尚往来,用膳时太子数次给她添菜, 姜令檀伸手端起茶水,亲自递上前。 她抿着唇也不说话,白腻指尖端着骨瓷茶盏, 纤细秀致像是枝头摇摇欲坠的玉兰花瓣。 谢珩接过, 慢条斯理喝了一口, 然后搁在手边黄花梨木桌上。 他脸上神色温和,依旧看不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姜令檀离得近, 一颗心却莫名其妙紧绷起来。 隔着昏昏烛光, 好似能窥探到意思,男人深邃的瞳孔下,幽幽的冷光。 他好似在生气,但不知因为什么事, 脸上表情控制得极好,寻常难以发现。 姜令檀心底暗暗叹息,也不知是常妈妈随口说的那些话起了作用,还是因为近来接连发生的事,让她嗅到一丝危险,总之无可避免,她对他生了防备的心思。 把心底乱糟糟的各种想法压下去。 “殿下。” “夜深。” 姜令檀伸手指了指窗外,透过琉璃窗隐隐约约能看清院子里的景色, 现在的确时候不早了。 “好。”谢珩笑了,修长的指节,轻轻敲在茶盏边缘, 发出清脆的声音。 “今日生辰,孤允你休上一日。” “明日书楼,不可荒废。” 太子声音的淡淡,垂下的眼眸能清晰地看到纤长浓黑的眼睫,挡住了他眼底的暗芒。 虽然没有说明,姜令檀怎会不知去书楼的目的,含蝉一事,他对她一直很严厉的。 “好。”对于这事,她也算慢慢接受了。 “好好休息。”谢珩起身,神态从容。 姜令檀跟在身后,虽然他对她格外纵容,但该有的礼数一点都不会少,微微屈膝行礼送他离开,直到人走远连背影都瞧不清楚了,才站起身走回室内。 “姑娘。” “奴婢伺候您沐浴?” 吉喜拧了热帕子递上前,声音轻轻问。 “嗯。”姜令檀语气很平静,目光却透着几分恍神。 抬眸看向吉喜,欲言又止。 直到浴室雾气弥漫,热水浸过她雪白如玉的身体,渐渐从白中泛出诱人的粉嫩,像是从水中生出的莲花,珍珠一样的水珠,从她漂亮得惊心动魄的香肩滚落。 “吉喜。” 姜令檀用掌心捧起一些水,轻轻拍在脸上,漆黑的瞳仁闪了闪:“你什么时候在太子身旁伺候的。”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努力发音清晰。 吉喜站在身后帮正在帮她洗发,闻言愣了一下,才赶忙道:“回姑娘,奴婢十三岁那年正式入东阁伺候。” “在伺候姑娘之前,一直负责东阁的饮食,还有就是若是太子殿下受伤,汝成玉公公忙不过来,奴婢也会一同搭把手。” “汝成玉公公?”姜令檀不解。 过了片刻,吉喜说:“汝成玉公公算是芜菁姑姑的同门师弟。” “不过他与芜菁姑姑不同,姑姑擅长救人,汝成玉公公擅长制毒杀人。” “奴婢受了汝成玉公公的恩惠,十岁归玉京,十三岁因为救治太子有功,就正式留任东阁。” “太子受伤?”姜令檀只注意到这个。 当年受伤的事,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清楚,吉喜也没必要瞒着。 于是点了点头说:“对。” “算起来也过了好多年了。” “那年太子才十二,秋猎坠马伤得严重,肩上还插着箭矢,也不知他是怎么从林子里走出来的。” “殿下被汝成玉公公背回东宫时,腿骨扭得都变了形,可是那样的伤,一开始谁都没发现,还获得了头筹给陛下行礼。” “最开始大家都觉得,殿下这伤恐是要留下后遗症,那腿废掉的可能性也极大。” 说到这里,吉喜声音顿了顿继续道:“想必姑娘也是知道的。” “若太子殿下真的废了腿,他自然不能再是储君。” “这天底下就没有残疾的君主。” “殿下的腿足足治了半年才彻底康复,一开始上下都瞒着,实在瞒不下去了,才向宫中报备。” “也不知上朝的日子,殿下是怎么忍下来的。” 姜令檀静静听着,已经被水泡出褶子的指尖轻轻拂过水面,她好似有些理解他。 “后来呢?查出是谁做的吗?” 吉喜点了点头:“据说是赵贵妃娘家人使的手段。” “最后只归结于秋猎刀剑无眼,太子又和二皇子争抢一只猎物,冲撞落马也是情理之中。” “陛下知道后,这事也是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 “当时赵贵妃只是被禁足三月。” 姜令檀握了握泡在水里依旧发凉的指尖,想着宫里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勾心斗角,从吉喜的只言片语中她已经清楚。 太子殿下就算身份尊贵,恐怕小时候在宫中并不得宠。 这样艰难长大,依旧是谦谦君子,就算有时候想要对她好些,恐怕也只道单纯地觉得她同样可怜吧。 那她又何必与他计较。 姜令檀从浴室出来,发丝还滴着水。 吉喜拿了干净帕子蹲在一旁帮她绞发,她则撑着手,垂眸出神想着事情。 翌日清晨。 姜令檀从睡梦中醒来,她伸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 昨夜睡前想的事情多了,一晚上翻来覆去竟然都是他儿时受伤的样子,就算梦里看不清他的脸,可那些擦也擦不掉的鲜血,染红了她整片梦境。 用过早膳,姜令檀也没有耽搁,穿好厚厚的衣服,吩咐吉喜准备东西。 她打算去书楼时,给太子带一份糕点过去。 小时候阿娘还在时,若是条件允许,时常做的一道点心就是七宝方糕。 不过不同于外边的样式,她阿娘做七宝方糕时喜欢用红色的花汁,在每一块糕点上印一条胖乎乎的小红鱼,然后再淋上桂花蜜。 小红鱼印章是玉制的,阿娘留给她的东西,一起的还有一块玉佩。 玉佩姜令檀收起来了,印章她从未拿出来用过,因为听阿娘说过,印章是齐家原先的东西,就怕惹眼。 姜令檀想了想还是从荷包里把玉章翻出来,东西是做给太子的,七宝方糕也只是齐家私底下的方子,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恐怕没有谁会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印章,发现什么。 等糕点蒸出来,雪白软乎乎的点心上,每一个都有红红的小鱼印记,姜令檀淋上桂花蜜,装在食盒里,亲自提到书楼。 连下了许久的大雪就算停了,外头依旧冷得厉害。 姜令檀坐在软轿上,由几个婆子抬着送到书楼。 今日书楼外有些不同寻常,除了好多极少出现的黑衣侍卫外,还有一个拘谨站着的绿衣小厮。 小厮见到她,是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直到被黑衣侍卫狠狠瞪了一眼,小厮才慌慌张张避到一旁。 “姑娘今儿怎么这么早过来了。”程京墨笑着朝姜令檀行礼。 姜令檀错开一步避开,伸手指了指书楼,又指了指手里的食盒。 程京墨点了点头:“姑娘稍等,属下这就去通报。” 没多久,程京墨回来:“姑娘请吧。” “今日书楼有客,姑娘之前见过的。” 姜令檀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她在东阁住了许久,除了被太子赶到西靖的三皇子谢清野外,她也只见过陆听澜,和上回司大姑娘带寿安公主入东阁。 而程京墨口中她见过的客人,究竟是谁。 若是司家人,她是不太想见的。 慢慢顺着木质的楼梯走上前,还未走近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抱怨:“我究竟是犯天条了?还是杀人越货了,严大人总是罚我抄书,每回抄完,还必须给你检查。” “若是可以,殿下干脆把我送去西靖和谢三做伴吧,实在不行去雍州边郡也行。” 这声音充满着少年人张扬的语调,姜令檀抬眸看去,果然看到淮阳侯府施家小侯爷抱着一叠厚厚的纸张,一脸苦恼站在太子身前。 两人站在一起,施故渊身量几乎与太子齐平,都是 颀长的身形,不过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少年意气风发。 听到声音,两人同时转过头。 谢珩眉目自然招手:“今儿倒是来得早。” 施故渊则是一脸不可思议:“姜?” “姜十一姑娘?” “你你不是和长宁侯府闹不和,然后和胆大包天的华安郡主去雍州投奔你三叔了吗?” 这回轮到姜令檀满脸不明所以,她走上前,放下手里的食盒,然后伸手比划问:“什么投奔三叔?” 施故渊:“难道不是吗?” “前几日我家中宴会,周大夫人还想着给十姑娘相看。” “几个长辈聊天说起你,她还哭了一顿。” “说你不是和陆听澜随意去雍州的,想必是她那里没作对,你觉得委屈了,才去雍州寻了你三叔。” 姜令檀是知道姜家三爷一家子都在雍州,可是他们多年没回玉京,对三房她根本就没有一点印象,周氏这样说,八成是为了挽尊。 抿了抿唇,没再说这个话题,指尖比划问:“今日做了糕点。” “世子和殿下一同尝尝。” 姜令檀打开点心盒子,拿出里面的七宝方糕。 太子眉心微蹙,显然有些不满。 施故渊满脸好奇,想看看是什么点心。 第65章 第 65 章 她在怕他 描金花卉雕漆食盒打开, 里头放了一个精致的缠丝白玛瑙碟子,六块七宝方糕由多至少,整整齐齐叠了三层。 扑鼻的糯米香伴着豆沙桂花的清甜在空气散开, 雪白的方糕上印着鲜红软胖的一条小鱼。 姜令檀笑着指向食盒,比划解释:“七宝方糕我不常做,最难的是蒸制火候, 而且各家方子用料也都不同, 不知殿下是否喜欢。” 今日阳光正好, 书楼二层的支摘窗开着,凉风裹着暖阳的热意拂面, 金灿灿的光影透过菱花格子斜洒入书楼。 阴影交错, 融融冬阳落在太子如山风般清冽瘦削的肩头, 眉目清隽好似孤高的群山,有种不染烟尘的温和。 姜令檀仰着头,视线悄悄扫过,又极快避开, 心底莫名多了丝紧张。 “怎么会不喜欢。”谢珩笑了一下,伸手拿起一块七宝方糕,慢慢送入口中,咬了一口。 糕点的甜香,混合了桂花的清香,软糯糯的。 一想到是她亲手做的,本只是给他一人准备的东西。 在这一瞬间,不知嫉妒是何物的太子殿下, 心底涌出一股不是滋味。 偏偏站在他身旁的施故渊在愣神许久多,如同忽然回过神,眼疾手快拿了一块七宝方糕咬上一大口。 他如同享受一般, 眯起眼睛,然后又是连连夸赞,口中的词句,恐怕他平日写文章也写不出这样多华丽的辞藻。 就在施故渊吃完一块,还想拿第二块的时候,他手才伸出就被谢珩无情拍开。 谢珩漠然垂下眼眸,声音听不出喜怒:“适可而止。” 施故渊冷笑:“令檀姑娘带来六块糕点,一人三块刚刚好,殿下难道不知什么叫做适可而止吗?” 两人竟有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架势。 姜令檀倒是被突然的状况搞得有点蒙,看看谢珩又看看施故渊。 出于正常的想法,她只能比划解释:“殿下若是不够,臣女明日再蒸,施小侯爷难得来东阁一回,您不妨让他一半。” 这一刻,她胆子倒是大。 谢珩唇角下意识抿紧,是格外凌厉的弧度:“孤若不愿呢?” 姜令檀被他盯得紧张,正想说不愿她也不会强求。 只是还未开口,就听到施故渊在一旁说风凉话:“殿下若是不愿,令檀姑娘下回别再做这七宝方糕便是。” 谢珩闻言,低头一笑,问姜令檀:“当真?” 姜令檀可没有这样的胆子,她可没忘自己是寄人篱下,不能这样放肆。 最终施故渊得了两块七宝方糕,他却没吃,而是小心用帕子包了起来藏进袖中。 谢珩在一旁看得拧眉:“你这是作何?” 施故渊理所应当道:“这方糕好吃,我带两块回府给施鹊清尝尝。” 他动作小心,倒是生怕压坏了糕点一样。 等施故渊匆匆离开,谢珩慢条斯理往身后的圈椅上一坐,秀白修长的掌心搁在书案前,淡淡道:“方糕尚可。” “但今日含蝉照旧。” “被分走一半的方糕可取悦不了孤。” 姜令檀站在书桌前,被他看一眼,莫名背脊一麻,觉得他在生气。 至于太子为何生气,除了被施故渊分走的方糕,姜令檀想不到别的。 书楼二层的窗子由外朝里关紧。 阳光被隔绝在窗外,至于银烛幽幽灯火,随着少女喉咙里起伏软糯的颤音,摇曳生姿。 今日太子格外严厉,姜令檀一刻也得不到休息,她想浑水摸鱼更是可能。 等两刻钟熬过去,身上的小衣已经被热汗浸湿了,掌心黏腻腻一层水汽,舌尖酸麻几乎没了知觉。 而太子自始至终手中握着书卷,异常沉默,连视线都没有落在她身上。 “午膳一起用?”谢珩问。 姜令檀毫不犹豫摇头,眼神拒绝。 谢珩也不勉强,淡淡瞥了她一眼:“允了。” 姜令檀悄悄咽下口中津液,如蒙大赦,正要行礼告退。 “方糕上的红鱼生得好看。”谢珩低声说,接着又问,“自己画的花样子?” 姜令檀不知如何应对,面对他,她总是紧张,而且她住在东阁,每日用度恐怕都是有明细的,她也瞒不过去。 只能轻声解释说:“是阿娘留着我的一方印章,许是在长宁侯府时刻的。” 谢珩点头:“嗯。” 姜令檀含着心思走出书楼,想到那红鱼印章,她又细细想了一会,确定没有遗漏的东西,应该也不是齐氏什么贵重的东西,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姑娘有心事?”回到春深阁,吉喜见姜令檀神色不对。 “是不是方才在书楼,施小侯爷说错话吓到您了?” 姜令檀摇头,想了想试探问:“你在玉京这些年,可有见过糕点上印红鱼花样的人家?” 吉喜想了想:“玉京糕点样式繁多,印着各类花样的都有,红鱼也不算出奇。” “不过奴婢听说有些百年世家,在吃食方面格外讲究,每个府邸都有自己不传的糕点方子。” 姜令檀提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了,她脸上泛出浅浅的笑容:“许是我想多了,这几日雍州可有来信?” “姑娘不必忧心,前段时日接连大雪,华安郡主的信件恐是堵在驿站了。” “等入京被大雪堵了的官道通了,想必过不了几日,就会传来消息。” “嗯。”姜令檀朝吉喜点了点头。 今日书楼,施故渊一番话倒是提醒她远在雍州三叔父一家。 若是她去雍州的消息已经传出去,就算与叔父不亲密,但叔父作为长辈她不可能避着不见的,眼下只能等陆听澜的消息,再考虑怎样想个万全应对的法子。 冬至一过,转眼就是年关。 姜令檀今日从书楼回来,晌午后就开始心神不宁,无论是看书还是练字静心,都不管用,等到夜里用过晚膳,她靠在暖榻上愣愣出神。 吉喜匆匆从外边进来,笑着说:“姑娘白日还惦记着华安郡主的书信。” “没想到晚上就送到了。” 姜令檀沉默接过吉喜手中的信件,下意识捏了捏。 “怎么这般厚? ” 吉喜摇头:“许的华安郡主给姑娘夹了别的东西,雍州冬日的枫叶极为好看,莫不是里头放了枫叶?” 姜令檀笑了笑,慢慢拆开信纸。 用火漆密封的信件里面果然掉出几片火红的枫叶。 长长的信纸一张张展开,姜令檀一目十行扫过。 长久地沉默,姜令檀轻轻咬住唇,掌心发凉。 陆听澜在信中说,她要成亲了,嫁的人的武陵侯应淮序。 至于原因,陆听澜没说,只是详细介绍了雍州的风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在她看来,这些话,恐怕都是陆听澜不安时下意识写的东西。 信纸掉落在榻上,吉喜蹲身捡起,也是一愣:“姑娘?” 姜令檀蜷紧掌心,拧眉想了许久:“雍州近来可有战事?” 吉喜沉默了一会,语调谨慎说:“大雪封山前,漠北总要在边郡强掠,防不胜防。” “之前传言是陆家世子重伤,华安郡主前往雍州。” “今年暴雪同样导致军中异动连连。” “华安郡主要与武陵侯联姻,恐怕也是局势所迫。” 姜令檀虽然不懂朝中大事,但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像陆听澜那样骄傲的人,除非是被逼到了绝路,不然她绝对不对用婚姻来约束自己。 “况且武陵侯应淮序在寿安公主前往西靖联姻前,他与寿安公主之间极致暧昧的关系。” 姜令檀扣了扣手心,抬眸看着吉喜问:“若是等开春,冰雪融化后,我去雍州。” “殿下可会应允?” 吉喜面色霎时白了:“奴婢不知。” 姜令檀把手里的信纸,每一个字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仿佛是自言自语:“也许是来得及的。” 她伸手摸了摸脸颊,凉得厉害。 她若是想离开玉京,恐怕一切得提前部署。 齐家的冤屈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长宁侯府周氏常用联姻掌控府中庶女的命运,而联姻何尝不是最好的办法呢。 姜令檀闭着眼睛躺在床榻上,脑海中反反复复数种极为大胆的设想划过,然后都一一被她否决。 联姻一事暂不可取,她隐藏身份留在玉京反而是好事,等陆听澜真的嫁给应淮序后,她就不可能光明正大住在镇北侯府,周氏肯定也会趁机把她避回长宁侯府。 所以她在陆应澜成亲前,必须得有一个新的身份,然后远离玉京,前往雍州。 雍州山高路远,恐怕也是避开嗜血贵人最好的办法。 姜令檀躺在床上轻轻翻了个身,脑中想法渐渐被睡意侵占,迷迷糊糊睡着,等再次睁眼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她伸手捏着隐隐作痛的眉心,蜷缩在衾被下又眯了一刻钟,才慢慢坐起来。 吉喜听到声音走上前:“姑娘今日起得早,左右无事不妨再睡一会儿,外头又下雪了,冷得厉害。” 姜令檀摇头,伸手指了指衣架上的衣裳。 “姑娘昨夜没睡好?”吉喜伸手取下衣裙,目光落在她眼睑的青影上。 “有些不安。”姜令檀叹了声。 “我总觉得华安郡主恐怕是遇着事了,她又不愿同我说。” 吉喜略微一沉思,试探说:“外头的事,奴婢知道的不多。” “姑娘若想知道,不如去书楼问一问太子殿下。” “您若开口,想必殿下不会瞒着您的。” 问太子殿下么? 姜令檀想到昨日离开时,太子冷厉的眉眼,不由得有些慌乱,她心里十分清楚,她在怕他。 第66章 第 66 章 试探 用过早膳, 姜令檀先提笔给远在雍州的陆听澜回信,然后又逗弄了一会养在侧间的碎嘴小鹦鹉,等时辰差不多了, 才吩咐吉喜准备七宝方糕所用的材料。 其实厨房她不常去,之前在长宁侯府,自此阿娘离世, 她的一应吃食都是由常妈妈从大厨房拿的, 每样都是由府中长辈安排, 她没有选择的权利。 直到避入东阁,暴雪那段时日, 因为不安和愧疚, 她亲手做了几回点心, 让府里的暗卫送到太子那。 那时她依旧忐忑不安,因为她手艺并不好,点心也无法和宫里的大厨相比,好在他并不挑, 据说吃了很多,也没有对甜食的抗拒和厌恶。 那时候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想着至少他喜欢,她也算默默报答他对她的庇护。 姜令檀夜里没睡好,眉眼间的疲惫就藏不住。 强行打起精神,去小厨房忙碌半个时辰,入锅蒸前,姜令檀沉思许久, 还是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拿出那枚小鱼印记的白玉小章。 红色颜料是用蜂蜜添了红曲红,混合而成的浓稠的蜜水。 用小鱼印章沾了,印在七宝方糕上, 入锅蒸出来,颜色鲜红似胭脂,小鱼更是活灵活现。 小厨房里,有细心的婆子在一旁搭把手,许多事情不必姜令檀亲自动手。 时间过得快,只觉得一晃神而已,锅里的七宝方糕已经蒸好,吉喜在一旁小心翼翼拿过碟子装好,再放到食盒里。 姜令檀想着入冬后都在屋子里,少有外头走动,就拒绝婆子用软轿把她抬到书楼的提议。 而是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着,冷风拂在脸上,凉凉的气息顺着鬓角的发丝隐入雪白的脖颈下,怀里抱着手炉,有些冷,又刚好能让她精神些。 四周安静,偶尔有下人匆忙走过,也都远远避开。 书楼前,伯仁见她走近,恭敬上前行礼:“令檀姑娘。” 他视线不经意落在身后吉喜手中提着的食盒上,好似悄悄松了口气,态度更是热情不少:“殿下一早便在书楼处理事务。” “眼下正是得空的时候。” “属下带姑娘过去。” 姜令檀有些不解伯仁今日格外热情的态度,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应下。 书楼周围安静,气息略有凝重,显得沉甸甸的,就连后方竹林里鸟叫声都弱得杳不可闻。 书楼二层,太子一身霜白色圆领宽袍,墨发披散,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刚沐浴过的皂角香。 他听到声音,抬眸望向她这个方向。 四目相对。 刹那间,仿若冰雪消融,冬风下掩藏着重重春浓。 他眼底冰冷的色泽在顷刻间消散殆尽,深邃狭长的凤眸显出一种剔透的墨黑, “怎么来了。”他勾唇淡笑,鸦羽般的乌发从他修长的脖颈旁垂落,更显得眉眼似玉温润端方。 姜令檀从未见过太子这般随意的模样,微微松散的领口,顶端的玉扣并未扣紧,好似被层层枷锁禁锢的妖,终于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 “昨日许诺的七宝方糕。”姜令檀心口怦怦直跳,握着食盒的掌心汗涔涔的。 他视线落在她身上,显得格外重,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心底格外忐忑。 姜令檀垂下眼眸,正想转身避开。 谢珩已经快速站了起来,伸手扯过一旁搁着的大氅,披在身上,嗓音略沉:“过来。” 那样深邃的目光,瞧不出喜怒,她根本不敢拒绝。 含着心思走到他身前,规矩行礼:“我只是送点心。” 姜令檀举了举手中的食盒,努力稳住声音,小小声道。 “嗯。” “言而有信。”他眼底溢出笑意,显得十分愉悦。 只是视线并未去看食盒,而是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 姜令檀连忙打开食盒,亲自端出碟子里的东西,整整齐齐六块七宝方糕,还冒着热气,瞧着比昨日的还要好吃。 “您尝尝?” 她往前递了递。 谢珩静静看她许久,抬起手,衣袖下滑,修长有力的手腕上,突然多了一道十分明显的伤痕。 一指长的伤口,因为刚沐浴过的原因,皮肉泛白,隐隐有血从里头渗出,瞧着像是刚受伤不久。 “殿下。” “您的手?” 姜令檀声音都是抖的,她看得心惊肉跳,狠狠咬住唇。 谢珩却像感受不到痛一样,语调极淡:“小伤而已,吓到你了?” “不是。”姜令檀迟疑片刻,抬眸望着那一双深邃凤眸,艰涩说,“只是心里难受,您难道不疼?” 谢珩指尖捏起一块七宝方糕,动作再自然不过咬了一口,低声笑了笑:“孤早已习惯。” 他目光温和平静,一连吃了两块糕点,拿起桌上帕子慢慢擦手。 “善善。” “你是在心疼孤么?” 他起身,朝她迈了一步。 清冽的嗓音,浅浅喊她的小字,脸上神色相当郑重。 姜令檀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眼中颤栗的惊色都快掩饰不住。 慌乱避开视线,努力稳住声音:“您是储君,是南燕未来的天子。” “您这般受伤,不光是我,南燕臣民若是知晓,自然都会心疼殿下。” 微微闪烁泛红的兔眸,笼着比糕点更软糯的香甜,那含笑又谨慎的样子,倒是让他生不出任何不满。 罢了。 谢珩心底无奈叹了声,伸手从后方博古架取了瓶药粉下来,宽大袖摆往上卷了卷:“既然心疼。” “那就劳烦善善姑娘,替孤上药。” 姜令檀拒绝不了,更何况她之前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熟能生巧,她早就在他身上练就出还算熟练的包扎手法。 药粉洒在伤口上,血止住了,再用雪白干净的布巾包扎好,系了一个格外漂亮的蝶形结。 做完这些,姜令檀长长舒了口气:“殿下怎么受的伤?” “不过是朝中有人想孤死罢了。”谢珩语调含笑,薄唇抿出的弧度却有些冷厉。 “西靖与南燕联姻顺利进行,父皇多少能分出心思处理朝中世家。” “孤不过是合了父皇的心意,动了世家大族的利益。” 太子虽然把话说得轻巧,但姜令檀多少能猜到,里头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凶险。 南燕根基立足于世家大族,百年传承,虽然已是皇权天授,世族无法掌控。 可总有天高皇帝远,高坐明堂上,天子也管辖不到的地方。 姜令檀想到雍州陆听澜被迫要和武陵侯联姻的事,小声问:“可是和雍州有关?” 太子脸上虽看不出什么情绪,可当她提起‘雍州’二字时,眉头不可避免折出一道痕迹:“怎么突然会问雍州?” 姜令檀也没打算瞒着,谨慎道:“臣女昨夜收到了华安郡主从雍州送来的回信。” “只是不解。” “郡主怎么突然打算与武陵侯联姻?” 谢珩垂眸,细细观察她眼底的神色。 有紧张还有忧心,更多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说到陆听澜,她连神色都是雀跃的。 幸好陆听澜是女子,若是寻常男子得了她这般惦记,他非杀了那人不可。 谢珩暗暗想着,语调平静点头。 “嗯。” “孤听探子汇报,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至于原因。” 谢珩沉吟片刻:“之前镇北侯世子受伤只是轻伤,陆听澜前往雍州后,刚好是入冬的时候,漠北部族数次攻城,西北铁骑因为将领失责,生了一些是非。” “世子年岁还好,不可能带兵。” “陆听澜就算再强,那也是女子,就算孤认可她,西北铁骑的将领认可她,可依旧军心动摇。” 说到这里,谢珩顿住声音,笑着望向站在对面的少女。 柔软的发丝被风吹得微微浮动,书楼因为她常来,特意添了几个银霜炭盆,双颊红润,好似能掐出水来,软软的唇微微张开,漂亮的贝齿若隐若现。 她听得认真,小手因为紧张紧紧握着。 见他不说,她秀气的眉心拧着,柔软得令他想要伸手轻轻抚平。 “联姻是因为华安郡主想让武陵侯带兵西北铁骑,对吗?” 谢珩慢慢点头:“对。” “因为陆听澜明白,应淮序是孤的心腹。” “只要与应淮序联姻,孤自然不会对西北铁骑生了异心。” 姜令檀失神半晌,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她想到了已经去联姻的寿安公主,想到了宫里的娘娘们。 她想的一切,恐怕陆听澜都明白。 想陆听澜这样的人,肩上担负的是家族使命,是属于陆氏的西北铁骑,至于婚姻儿女情长,若能成为巩固家族荣辱的利器,她会毫不犹豫。 姜令檀突然有些理解,更多的是佩服,提起的心,渐渐放松下来,唇角也有了笑意。 “嗯。” “臣女知晓。” “武陵侯和华安郡主都是一样的人。” 谢珩摇头,眼底情绪似笑非笑:“善善,不一样的。” 姜令檀不解。 谢珩深深看向她:“武陵侯是男子,就算他在克制也有男子对权利的贪婪。” “他与寿安,他赢了。” “他与陆听澜,他却是输的。” “若是善善来选。” “儿女情长和天下权利,你会选择什么?” 第67章 第 67 章 决定 她会怎么选? 书楼内格外沉静, 楼外冬风簌簌,需仰头才能全部看清的书架斜斜落下几道沉沉的影子,随着壁上如豆般灯芒轻摇。 姜令檀沉默了一会儿, 抬眸看向太子,一字一句格外认真。 “臣女只想做那梁上燕雀,并无鸿鹄之志。” “儿女情长, 便是心愿所归。” 谢珩看着站在身前的少女, 眉眼如画, 神色柔软得像是月光浸入水中,风轻轻一吹, 变成生出千姿百态的模样。 她眼中的傲慢倔强, 虽掩饰得很好, 可难免被他捕捉到一丝。 “是吗?”谢珩端起书桌上的茶水,垂下眼帘饮了一口。 他似在慢慢喝茶出神,实际上只是借着这番动作掩去眼底有些漠然的冷色。 长指点在桌面上,重重敲了一下:“善善, 随孤去雍州,见见华安郡主如何?” 姜令檀被太子这突然的提议,弄得有些懵然,怔怔许久回不过神。 然后又十分懊恼“啊”了一声,反应过来,紧张掐着掌心,小小声说:“您可容许臣女考虑考虑?” “好。” “孤容许你考虑半日。” 姜令檀如释重负,连忙点头应下:“谢谢殿下。” 谢珩坐在书桌后方, 静静看着姜令檀走远,掌心缓缓抚上方才她替他包扎的位置,轻轻摩挲。 突然他视线一顿, 目光极慢从瓷碟里已经凉了的七宝方糕上掠过:“伯仁。” “属下在。”伯仁悄无声息走上前。 谢珩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包裹其中一块七宝方糕递给伯仁:“把这块糕点送到太傅府中。” 伯仁微愣,不解其意。 谢珩唇角微翘什么都没说,凉薄的漆眸下,似有寒光闪过。 “是。”伯仁不敢多耽搁,双手接过糕点,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姜令檀身上裹着厚厚的披风,沿着抄手游廊走回春深阁。 她拉着吉喜小声说:“方才殿下说要去雍州。” 又纠结道:“眼下临近年关,今年雪大,若是从玉京出发,多久能到雍州?” 姜令檀声音又轻又慢,她说得也不算熟练,句子长了,发音也不太准确。 好在吉喜极有耐心,认真听了许久:“就像姑娘说的,今年雪大,若是从玉京出发去雍州,恐怕得开春才能堪堪赶到。” “这年儿,大抵也得路上过的。” 姜令檀震惊:“这么远?” 吉喜点头:“若是夏日天气好时,八百里加急,能一日内赶到。” “可是眼下这种天气,就算是官道也时常被大雪封堵,加上路滑,出行又得马车,白天能赶路的也就那几个时辰,夜里得寻找落脚的地方。” “冬日耽搁的东西多了,速递自然就慢起来。” 姜令檀听吉喜这样说,心底瞬间就打了退堂鼓。 陆听澜和应淮序联姻,已经是板上钉钉子的事,而且陆听澜的选择就像太子所言那般,她是镇北侯府陆氏的姑娘,儿女情长早就抛之脑后。 可是若是她不去。 姜令檀抖了抖,她不确定太子要在雍州停留多久,若是离开太子身旁,每月十五月圆,那嗜血的神秘人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的庇护不是东阁,而是十五留在太子身旁。 去不去雍州,她根本没法选,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心事 重重回到春深阁,姜令檀用热帕敷在脸上,醒神很久,她朝吉喜吩咐:“请常妈妈过来一趟。” “是。”吉喜转身出去。 不一会儿,常妈妈从外边进来:“姑娘。” “妈妈坐。”姜令檀指了指一旁的绣凳。 常妈妈自从入冬后,身子不太好,时常病着,已经多日不曾在姜令檀身旁伺候,忽然被吉喜请过来,她难免有些忐忑。 “妈妈,有一事,我想与你商量。”姜令檀声音浅浅道。 常妈妈下意识提起一口气,带着病气的脸上有些苍白。 姜令檀接着道:“过些日,我要与太子殿下出发雍州。” “只是这一路,山高路远恐怕是带不了妈妈一同的。” 常妈妈闻言,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然后又听见姜令檀继续道:“所以我方才问了吉喜,吉喜说太子殿下在京郊有一处温泉庄子。” “冬日天寒,妈妈得养好身子,我打算求了太子,让妈妈去温泉庄子住着,趁着冬日无事,好好的把身子骨给养好了。” “姑娘奴婢”常妈妈想说什么。 下一瞬,被姜令檀伸出指尖按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您要说的话,我都懂。” “但是我说的这些,也希望妈妈能听到心里去,身子养好了什么都值得,您说过要陪我往后长长的人生。” 常妈妈顿时哽咽说不出话来,不顾姜令檀的阻拦,站起身恭恭敬敬朝她磕了一个头:“奴婢年轻时能遇到齐家小姐,暮年又得姑娘的垂怜,是奴婢这一生的福气。” “只是就像姑娘说得那般,雍州山高路远,加上又是寒冬,姑娘也好好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姜令檀应道。 常妈妈想了想说:“姑娘可记得雍州庶出三老爷一家?” 姜令檀点头:“记得。” 常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当初姑娘还是稚童时,三老爷一家有回来过一会。” “三夫人还给你带来一串玛瑙珠串,只不过后来姑娘那串玛瑙珠串被姜十姑娘给扯断了。” 那时候姜令檀太小了,她根本没有任何印象。 “小姐也说三夫人算是极善良的女子,你若去了雍州,若是得了机会,大可见上一面。” 姜令檀暗暗记下:“阿娘见过三夫人?” 想到姜令檀的生母,常妈妈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何止是见过。” “小姐做姑娘时还去同样未嫁人的三夫人府里做过客,只是后来齐家生变,小姐千难万难逃了出来,结果入了长宁侯府。” “三夫人当年是认出了小姐的,只是她没有声张。” “后来还在暗中给小姐送了许多东西,你小时候生病,她还抱过你呢。” “之所以会同庶出三老爷远避雍州,就是不想参与长宁侯府这一屋子乌烟瘴气。” 姜令檀静静听着,然后叹了口气。 齐家是常妈妈心底不能迈过去的坎,也是她阿娘病亡的心结。 只是比起那些真正经历过的人,她只是从她们口中勉强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外祖家,要说有多深的感情,就像一道模糊不堪烟雾,不轻不重罢了。 手掌心轻轻按住心脏跳动的胸口,柔柔的视线从常妈妈微红的眼眶上滑过:“妈妈说我都记下了,不必担心。” 常妈妈笑着点头:“姑娘长大了,做事有章程又聪慧,奴婢是放心的。” “嗯。” 临近中午,丫鬟已经在次间摆膳食。 常妈妈咳嗽未好,见时辰也差不多,就寻了借口退下。 吉喜拧了热帕递上前:“姑娘可是担心常妈妈一人留在玉京?” 姜令檀没有否认,也把心底的打算和吉喜说了。 吉喜笑了笑,轻声道:“姑娘安心就是,太子京郊的那处温泉庄子,除了平日打理的人外,也住着几个上了年岁的老嬷嬷。” “都是之前在宫中伺候先皇后娘娘的,后来到了年岁,太子便做主让她们出宫荣养,一直在那处庄子安度晚年。” “常妈妈过去,指不准会被几个老嬷嬷叫着一起打叶子牌,嬷嬷们也都是慈祥好相处的人。” 姜令檀没想到温泉庄子还有这样一群人,顿时又稍微松了一口气。 午膳用到一半,外边有人通报太子来了。 姜令檀搁下筷子起身准备行礼,腰还未弯下去,就被一双有力的双手稳稳地扶住:“为何如此见外。” “礼不可废。” 谢珩没理她,大步走到饭桌旁坐下,目光从桌子上的午膳扫过:“怎么吃得这般少,可是不合胃口。” 他话虽然是问姜令檀,但是有些冷然的视线却落在吉喜身上。 吉喜背脊微僵,正要告罪。 姜令檀声音淡淡说:“殿下莫怪。” “臣女冬日吃得一向少,特地吩咐小厨房不必太多。” “嗯。”谢珩点头。 “坐下,继续吃吧。” 屋里的丫鬟婆子们霎时松了一大口气,方才太子眉心拧起来的样子,直叫人心惊。 姜令檀被太子盯着,哪里还有心思专心用饭,偏偏他好似知道她心里想说什么,但又不开口问她。 一顿饭,她吃得心惊胆颤。 直到搁下筷子,端过茶水漱口时。 谢珩才似笑非笑问:“可考虑好?” “嗯。” “臣女想清楚了,和殿下一同去雍州。” “只是臣女身子骨弱,就怕会耽误了殿下的行程。”姜令檀声音轻轻地说。 这一刻,太子心情极为愉悦笑了:“无碍。” “正好开春后返回玉京。” “吉喜。” “让人去准备,今日夜里就出发。” “今日?”姜令檀不可思议。 谢珩却理所当然:“既然已经决定,就没有必要耽搁。” “加上近来天气好,正好出发。” “是”吉喜恭敬应下。 姜令檀张了张唇,也就不再说话,她的确不好反驳。 第68章 第 68 章 往雍州 说是准备, 其实根本不用姜令檀操什么心。 吉喜和冬夏两人带着丫鬟婆子忙前忙后,冬日的衣裳被褥,平日用到的物件, 路上要吃的零嘴,细致到就连这一路要穿的鞋袜,样样都搭配整齐。 她没出过远门, 最远的一次还是上回和太子去梁州查丹砂玄铁那次。 姜令檀本想帮忙, 奈何被吉喜和冬夏二人一左一右合着, 请到一旁,点心茶水还有要看的书卷都备在书桌前, 她只需看着丫鬟忙碌打发时辰。 转眼到了傍晚, 天色渐沉, 夕阳余晖给灰蒙蒙的天际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雪花一片一片轻飘飘从天穹深处落下。 姜令檀站在廊庑下,双手握着手炉,透亮的双眸注视的天际, 像是许久才回过神,伸手接过一片雪花。 晶莹的琼花落在掌心,转眼就化成了水,她似呢喃自语:“下雪了。” “嗯。” 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姜令檀一跳。 慌忙转身,太子霜白的圆领宽袍,腰系大红色宫绦,细带两端各缀着几颗雕成莲花形状的羊脂玉, 肩上披着玄黑大氅,他似一路走来,刚至不久, 肩上雪屑晶莹还未融化。 “殿下。”姜令檀垂眸行礼,握着暖炉的掌心用力,指节泛白。 “善善。” “已经准备好。” “随孤出发。” 谢珩眉眼温润,声音平淡,就像在说着一句微不足道的事。 “嗯。”姜令檀不敢多想,轻轻应了一声,乖顺跟着走在他身后。 绕着抄手游廊,等行至垂花门已经有婆子恭恭敬敬等在那里。 姜令檀对上太子平静的目光,她莫名紧张,只能由丫鬟扶着上了软轿。 马车就停在东阁门前。 雪大,加上天色已黑,路上不见人影。 姜令檀下了软轿,下意识往后方另一辆马车走去。 她才走了几步,前面的马车车帘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掌挑开,露出太子风光霁月的俊雅容颜。 “还不过来?” 他声音随和,听出去喜怒,姜令檀却踌躇僵在原地。 “善善。”他似没了耐心。 “来了。”姜令檀一抖,莫名怕他用这样轻轻的声音,喊她的小字。 好似每个音调都被他含在舌尖,尾音又勾着,缠绵蕴藉,令她心慌。 姜令檀心里胡思乱想,慢慢走到马车前。 不过是一会儿时间,她身上火红的狐裘披风落了白雪,宽大的兜帽垂下来,几乎把她整张小脸遮住。 太子朝她伸手,修长指尖,脉络清晰的手掌,几片雪花落下来,被他掌心托着。 略微一犹豫,慢慢伸出手放在太子手掌心上。 雪花在这一瞬间,化成了水,浸湿了交握的手心。 姜令檀敛声屏气快速上了马车。 “喝茶暖暖。”谢珩亲自斟了一盏热茶,递上前,温柔眸光似笑非笑落在身前少女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上。 “谢谢殿下。”姜令檀双手接过,垂眸慢慢饮了一口,稍稍犹豫后,还是伸手解开身上的披风。 她十分规矩坐在马车角落,怀里抱着解下来的披风,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模样,瞧着乖得不行。 谢珩笑了笑,语调轻缓:“要是累了便睡,精神若好,你身后的暗格放置书册,右手边放了点心盒子。” “你与孤也不是第一次出门。” “不必紧张。” 姜令檀轻轻点头,随手抽了一册书握在手心里。 马车很宽大,夜里出发,恐怕是不会在驿站落脚,若是要休息,她与殿下这样孤男寡女实在不妥。 上次出发凉州,刚好是秋初,夜里无论是扎营,还是驿站休息,太子都遵守君子的礼数,大多时候是和伯仁他们一同。 可现下的深冬雪夜,她做不出独占太子马车的事。 姜令檀手心里握着书册,半晌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抿了抿唇小声问:“殿下。” “夜里臣女,是否能、去后头的马车和吉喜一同?” “嗯?” 谢珩抬头,烛光昏黄落在清俊的眉眼上,眼角落在一道浓浓的影子,随着马车晃动,难辨喜怒。 “善善若是累了,自然可以去休息。” 姜令檀闻言暗暗松了一大口气,握紧的手心稍稍松开一些,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慢慢落回了肚子了。 随着马车离去,洁白的鹅毛大雪渐渐把整个玉京笼在冬夜的暗沉里。 施故渊纵马从淮阳侯府出发,滴水成冰的夜里,他鬓角生生跑出汗水来。 守门的暗卫见有人影跑近:“谁?” “是我。” 施故渊从马背上跳下来,一双眼睛透着血丝:“太子殿下呢?” 暗卫微愣:“属下不知。” 施故渊从怀中掏出令牌,冷着脸丢过去:“去通传,我要见殿下。” 暗卫欲言又止,单膝朝施故渊跪下,双手托着令牌无奈说:“小侯爷,莫要为难属下。” “主子从今日开始谢绝见客。” 施故渊顿时急了,掌心握紧令牌,冷冷嘲讽:“本世子与殿下什么情分,就算谢绝见客,那也当看人去。” 簌簌的雪落下来,白了施故渊墨般浓黑的发梢,眉眼锋利几乎看不出他平日意气风发无忧少年的模样,反而像是深渊里爬出来的厉鬼,发红的眼睛尽是森然。 “滚开。” 此时施故渊全然顾不得其他,眼底溢满了冷漠,大步跨上拔出腰间长剑。 暗卫无奈只好往身后打了个手势。 不多时,青盐从东阁内大步走了出来,冷漠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殿下呢?”施故渊冷声问。 青盐不卑不亢:“施小侯爷,赎属下无礼,殿下拒绝见客。” 施故渊突然耐人寻味地笑起来,脸上表情森冷:“不说是吧。” “东阁不让见,那本世子去东宫。” 青盐皱着眉头不置可否:“小侯爷请随意。” 施故渊深深看了青盐一眼,转身就走。 大雪漫天,似藏了他孤冷的背影,谁也没料到已经骑马远离的施故渊竟然会突然杀一个回马枪,骏马踏雪,直接接着马儿身上的冲劲头,肆无忌惮闯入东阁。 因为他深知,他是严既清的学生,太子就算手段厉害,也绝不会对他下杀手。 对于老师,太子一贯是敬重的。 马儿嘶鸣声划破夜空,滚烫的鲜血瞬间染红了洁白无瑕的铺陈在地上的雪毯,施故渊从马上跌下来,咬着牙翻了个身,在黑暗中如同一条狡黠的黑猫,闪入花丛中,他死死捂着心口的位置,像是在小心翼翼护着什么东西。 青盐手上长剑还在滴血,眉心深深拧着。 “大人,怎么办?”暗卫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谨慎问。 青盐摇头:“不可。” 沉夜,伸手不见五指。 施故渊站在黑漆漆的书楼前,终于脱力跌坐在地上。 青盐举着一盏昏灯慢慢走上前:“小侯爷,你这是何必。” “殿下若不愿意见,谁也求不得。” 施故渊僵着脸没说话,一双眼睛皆是藏不住的疲惫。 他慢慢从怀中掏出一块用雪白的帕子小心翼翼包裹着的点心,勉强还能看出是七宝方糕的模样,上头的红鱼十分明显。 施故渊视线慢慢从红鱼上掠过,掌心轻轻托着方糕,心底翻涌的情绪,像是要硬生生把他搅碎了。 十多年前,柱国公府齐家灭族。 他恰好在寺庙养病,是寺庙山脚下农妇家病亡的孙儿,替他挡了一劫。 当时他被人救出去,那日正巧是他的生辰,府中一同送来的还有小姑母给他亲手蒸的七宝方糕,方糕上印着活灵活现的红鱼,和他手中的一模一样。 十多年了,他以为齐家没人了,再也吃不到记忆中的糕点,却没想到那日书楼,姜家那位性格看着乖巧如白兔的十一姑娘,竟然带来了一模一样的东西。 那日施故渊用尽全部的克制力,舌尖都咬烂了,才隐忍下所有的冲动,就怕被太子瞧出不妥。 可他没想到,他已经做到这般程度,太子依旧发现了蛛丝马迹,带人离开。 施故渊把掌心里的糕点重新放回怀中,硬撑着站起来,冷冷看向青盐:“既然殿下不在,那便算了。” 他说着,转身要走。 不想下一刻,青盐伸手一拦,挡在他身前:“小侯爷,要闯属下已经拦了。” “眼下小侯爷要走,属下自然得拦一拦。” “东阁是太子的东阁,这些年,除了小侯爷外,那处妄想擅长之人,皆活不过天明。” 施故渊微嘲:“怎么?” “难不成还想要本世子死?” 青盐不卑不亢:“属下不敢。” “只是您既然来了,那就请在东阁多留些时辰,属下已经派人去请严大人过来。” “至于如何处置,就由大人说了算。” 施故渊眼圈发红,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仔细看还未发现他身上已经被鲜血染红,身子微微颤抖,像是隐忍到了极致。 “老师可舍不得杀我。”施故渊扯了扯唇角。 青盐往后退了一步,手里举着灯笼没有说话。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施故渊忽然开口问:“殿下去了哪里?” “梁州?” “还是雍州?” “姜十一姑娘呢?” 第69章 第 69 章 不怕,孤教你。 施故渊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回答, 双拳攥得死死的,盯着青盐看。 青盐把手里的灯笼往前探了探,更加把冬夜的白雪照得惨白, 声音慢慢说:“小侯爷,莫要为难属下。” “当真不愿说?”施故渊静静看向青盐,顿了半晌, 又笑着问, “老师什么时候来?” “东阁暗卫已经去请严大人了。” “约莫是快到了。” “小侯爷身上这伤, 想必是不能回淮阳侯府的。” 青盐笑了笑, 态度不卑不亢, 偏偏给人一种凌厉的错觉。 施故渊抬手, 用衣袖擦净脖颈处溅上的鲜血, 也不看青盐,目光反而落在他手中的灯上:“你不愧是他最信任的暗卫之一。” “东宫有汝成玉,东阁有你。” “呵。” 施故渊似嘲讽般扯了扯唇角,鬓角的乌发染了血, 被寒凉的气温冻得一缕缕贴在他脸颊上,厚重艰难的喘息中,他看似已经放弃,颓废跌坐在雪地上。 下一瞬。 明明已经奄奄一息的施故渊,忽然从雪地中暴起。 青盐手里的灯笼摔在雪中,刹那就灭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有热腾腾的血滴落,瞬间结成冰晶。 “大人。” “别管我, 去把小侯爷抓回来。” “是。” 东阁门前。 严既清由小厮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他似乎身子不太好,掌心握成拳头抵着唇轻咳了几声。 不多时, 青盐从里头走出来,他身上带着血气,脸色落在灯影透着惨白。 “严大人。”青盐行礼。 “属下办事不力,未能拦住小侯爷。” 严既清看着从青盐腹部滴下来的血,也没有多问:“罢了,你去处理伤口。” “只是,你可知殿下为何好端端要出玉京?” 青盐垂眸:“属下不知。” 严既清没再说什么,望着茫茫大雪半晌,朝驾车的侍卫吩咐:“去淮阳侯府。” “是。” * 前往雍州的马车里。 姜令檀怀里抱着解下的披风,左手还握着书卷,整个人斜斜靠在车壁上,睡得十分香甜。 谢珩抿唇喝掉盏中已经冷掉的茶水,冰凉的水从喉咙滑下,渐渐抚平他心底的一丝燥热。 这时候,马车慢慢停下。 伯仁抬手在车辕轻轻敲了三下:“主子。” “说。”他闭着眼睛,好似在假寐。 马车外,伯仁心中莫名一紧:“方才玉京快马加鞭传来消息,小侯爷夜闯东阁。” “青盐重伤,小侯爷同样伤得不轻,失去踪迹。” “严大人已经知晓此事,问了青盐主子出玉京的缘由。” “青盐没说。” 马车安静许久,才听到太子声音淡淡说:“不必去寻施故渊。” “若太傅要入雍州,让青盐暗中护好他的行踪。” “宫里若问起,就说孤在东阁养病。” “是。”伯仁点头应下。 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压着,许是马车突然停下,睡梦中的姜令檀眼睫眨了眨,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太子的马车中睡着了,眉头微蹙,伸手揉了揉眼睛,小声道:“殿下,是臣女失礼了。” 谢珩深邃目光闪了闪,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般,伸手斟了一盏温水递给上前:“喝吧。” 姜令檀不敢看他,双手接过,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小口小口抿着茶水。 “孤说过。” “不喜你这般生疏。” “孤又不会吃人。” 这一瞬间,谢珩眉眼似风霜撩过,握着书卷的大手稍稍用力,纸张被他捏出几道极细微褶子。 姜令檀有些怕他这时候的模样,小心翼翼往后缩了缩。 她能清晰听见车轮撵过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外边马蹄踏雪,反而轻巧无声。 而他身上清冽的迦楠香,在这清冷的雪夜里,更显温柔。 姜令檀抬眸,望向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殿下要休息了,对吗?” 谢珩闻言,似笑非笑,轻声问:“若孤说不呢?” 姜令檀一时失声,紧张得握着茶盏的指尖都缩了起来,半晌鼓起勇气说:“臣女累了,想去马车后头休息。” “嗯。”谢珩点了下头,没再说话,视线重新落回手中握着的书卷上,微深的瞳仁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里头沉甸甸的,令人不敢直视。 姜令檀等了许久,见他不说话,也不吩咐马车停下。 一时间,猜不透他是愿意,还是不许。 等得有些久了,姜令檀忍不住伸手,悄悄挑开车帘一角,把紧闭的车窗推开一丝缝隙。 顷刻间,风雪裹着寒气,扑面而来,落在她脖颈上,不受控制打了个寒颤。 黑漆漆的雪夜,什么也看不清。 姜令檀连忙关上窗子,想要假装无事发生,没想到才抬眸,就看见太子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我就是好奇。”姜令檀咽了咽,声音底气不足道。 “嗯。” 谢珩语气温和,还夹着一丝淡笑:“雪太大了。” “等雪变小些,再回后方马车也不迟。” 这一路上,姜令檀大部分时间都和太子处在同一辆马车上,除了偶尔停下来休息,或是安营扎寨时,她怕冷,就大着胆子硬要和吉喜以及冬夏挤在一处。 路上耽搁的时间,比姜令檀预想的还要久。 除了大雪封路,要在驿站内等上数日外,还有就是他们一行人,多数时候都是白日休息,夜里赶路,像是要避开什么东西。 姜令檀并不是那种事事都要探个究竟的人,既然太子不主动说,她也不会开口去问。 近十二月中旬,新岁将至。 今日难得白日赶路。 姜令檀身上裹着厚厚的披风,脑袋戴着吉喜给她准备的雪白的兔毛帽子,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站在车辕上朝远处眺望。 “殿下怎么还没回来?” 吉喜伸手扶住她,小声说:“姑娘莫要担心,狩猎的时辰长短都有的。” “奴婢许久没见殿下这样畅快的时候了,多耽搁些也是正常的。” “嗯。” 姜令檀轻轻点头,她想了想伸手指向遥远连绵起伏的山脉,其中一座巍峨高耸的山,像是探入云端,如同神明垂眸俯视众生, 她有些好奇地问:“哪里是何处?” 吉喜踮起脚尖,看了许久,声音瞬间透着雀跃:“姑娘,是雁荡山。” “只要看见雁荡山,那就说明我们离雍州不远了。” 雁荡山? 姜令檀心口一滞,她不止一次听陆听澜说过此处,雁荡山脚下不光迈着镇北侯夫妇的尸骨,还有南燕无数儿郎的生命。 雁荡山,是陆听澜口中梦中的故乡。 难怪她回了雍州,宁可和应淮序联姻,也不愿回玉京。 天地辽阔,连风都是自由的滋味。 姜令檀深深吸了一口气,隐含心事的眉眼终于有了片刻放松,她朝吉喜笑了笑:“你喜欢雍州吗?” 吉喜点头:“奴婢自然是喜欢雍州的。” “雁荡山顶的雪,是世间最干净的东西,山脚下有全玉京最好的草场,草场里喂养的马儿能与漠北媲美。” “那你想留在雍州吗?”姜令檀问。 吉喜愣了愣,然后摇头:“奴婢是姑娘的丫鬟,姑娘在哪里,奴婢就在哪里。” 姜令檀只当吉喜为了逗她开心,伸手拉过吉喜,正准备回到马车里。 忽然间,山林中有马蹄声响起,鸟雀惊飞。 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从白皑皑的雪中冲出,马背上的男子眉眼凛冽惊人,玄黑的披风被风吹得鼓了起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高大俊逸的身影愈显贵气。 山风吹来。 姜令檀与他四目相对,她柔软的视线,被男人深邃的目光一裹,有一瞬间的茫然。 “善善。” “孤带你跑马可好。” 谢珩打马上前,朝她伸手。 这一刻,姜令檀似被蛊惑一般,指尖蜷了蜷,慢慢朝他伸出。 转眼间,她柔软的手掌心被他牢牢握紧,修长的腿夹着马腹,极快俯身,一手握紧她手腕,另一只手往前一探,揽过少女柔软的腰肢。 手臂用力一扯,把人给扯进怀中。 “驾。”谢珩厉喝一声,马儿嘶鸣扬蹄。 在姜令檀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候,她只觉得身体腾空而起,重心往后重重一靠,落入男人温暖结实的怀中。 呼呼风雪扑面而来,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而身后,男人滚烫的胸膛,有力的臂膀,喷薄而出炽热的鼻息。 “殿 下,慢慢些。“姜令檀唇间浅浅的声音,似要被风吹散了。 她倒不觉得冷,只是第一次骑马,身上穿得厚实,又被太子牢牢护着,坐在马背上也不算颠得难受,只是太快了,她有些害怕。 “好。”不知跑出了多远,谢珩缓缓降低速度,紧握缰绳的手掌,青经浮动,霜白的皮肤如玉似的。 他松开一只手,自然不过握住姜令檀的手心。 “孤教你骑马好不好?” 姜令檀想拒绝,因为她已经想好了,等到了雍州,就央求吉喜或者的陆听澜教她骑马。 可她还没开口,就听到太子声音慢悠悠说:“冬日雪原风光极好,雁荡山脚下被白雪覆盖的草场,若是错过,下回就不知是什么时候。” 冬日午间,阳光极好。 少女柔软的脸庞如同脂玉,双颊红润,唇因为纠结而抿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里,全都是小心翼翼的欢喜。 他知道,她喜欢这样。 而后就笑着,把自己手里的马鞭塞进少女柔嫩的掌心里:“不怕,孤教你。” 第70章 第 70 章 入雍州 姜令檀顿时手足无措, 马鞭还透着他掌心的温度,于冬风簌簌的雪林中,格外滚烫。 双肩一颤, 越发不安往后靠了靠。 紧紧抿着的唇,还不及张开,下一瞬, 她手里多了条有些粗粝的缰绳。 “肩膀放松, 握紧了。” 姜令檀被太子这样大胆的动作激得心惊肉跳, 耳边呼呼风声,唇张着却连话都说不出了。 “不要怕。” 谢珩伸手箍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声调平淡说着骑马的要点:“背脊挺直, 抬头远看。” “来双腿自然下垂, 膝盖放松。” “对,就是这样。” 姜令檀面色发白,身体在太子温和的语调中,渐渐放松。 虽然面上瞧不出什么, 胸腔里一颗心却跳如擂鼓,身下的马比她想象中乖顺不少。 “快些。”谢珩俯身朝前,伸手拍拍马儿的脖子。 就在姜令檀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候,本在山道上慢跑的马儿,忽然飞奔起来,长长地嘶鸣一声,就好像在向谁邀功。 姜令檀身体顺着力道,往后一靠, 摇晃的身体被男人有力臂膀牢牢握紧。 山林深远,加上大雪几乎不见人影,往前走山道到了尽头, 再往高处都是皑皑白雪没了去了。 谢珩一手搂着姜令檀,一手拉紧缰绳,声音比以往更沉些:“等春天,孤带你去雁荡山脚下的马场。” 姜令檀不觉得连,毛茸茸的围巾下小脸泛着健康的红润,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一马,兜了一大圈。 去时谢珩带着她,骑得特别快。 归途,姜令檀独自握住缰绳,慢悠悠绕了一圈回来。 太子率先跳下来,再伸手扶她下来。 吉喜递上温热的帕子:“姑娘擦擦脸。” 姜令檀有些不好意思看谢珩一眼,才小心接过吉喜递上前的热帕,侧过身去 ,把脸颊发丝上沾了的雪碎给擦干净。 掌心汗涔涔的,被又粗又硬的缰绳磨得发红,她下意识蜷曲指尖,往身后藏了藏。 谢珩擦净手,视线一顿落在少女微微沾了湿气的鬓角上,脖子上的兔绒围巾解开大半,露出一截玉似的秀气侧颈,纤弱秀美。 柔嫩的脸颊映着阳光,如胭脂染透在玉珠,空中大片大片飘落鹅羽一般的雪花,落在她的肩头,火红的狐裘披风,明眸皓齿,楚楚动人。 “手拿过来。”谢珩声音淡淡。 姜令檀微愣,眨了眨眼睛。 谢珩指尖点了点她垂在袖中的掌心:“缰绳粗粝,孤给你上药。” 丫鬟侍卫早就避远,因为雪大怕湿了鞋子,姜令檀站在高高的车辕上,竟比身量极好的太子还要高上一点。 第一次这样,用俯视的角度看着这位天底下尊贵无比的少年储君,隔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姜令檀忽然觉得脸颊烫得不像样。 掌心已经被他轻柔握住,冰凉的膏药,被他指腹晕开,慢条斯理揉进她掌心薄如蝉翼的娇嫩肌肤中。 酥麻酸痒,带着火辣辣的痛感,同样又滑腻得厉害。 “谢谢殿下。”姜令檀小声说。 谢珩慢条斯理收回掌心,那双狭长的凤眸,深得好似这放眼无际的山林:“嗯。” “下回想想,用什么东西谢孤才好。” “每回‘谢谢’可不值银两。” 谢珩微微侧头,语调含笑,微翘的唇角,勾起的弧度漂亮得惊人。 姜令檀好似被他温和的声音烫到,涂满膏药的掌心一颤,胡乱点头。 午膳吃的是山林里猎来的山鸡还有伯仁特意寻了一片竹林,挖出来的冬笋,还有就是马车里出发前就准备好的干粮。 冬笋切片过了水,只用加一点盐,便是一道美味。 山鸡处理干净,放在陶罐里炖汤,姜令檀难得食欲好,吃了一个鸡腿还有一点撕下来的鸡肉。 因为太子茹素,今日猎的东西也不多,剩下的就让几个丫鬟一同分了。 午膳本就用得晚,再加上收拾耽搁,等姜令檀重新回到马车里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 今日她难得乖巧,没有提出要回后头的马车里。 还非常主动斟了热茶,从暗格翻出果脯点心,手心握着书卷,一副打算长留下的模样。 谢珩在一旁瞧着,她那点小心思全都印在眼底,不禁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等会儿入夜,孤要与伯仁再出去一趟。” “程京墨驾车,你们行程不变。” 姜令檀闻言,手里的书卷差点都握不住,咬了一半的果脯被她红润的唇抿进口中:“殿下能不去吗?” 她声音紧张,第一次不问缘由,提出这样看似有些过分的要求。 谢珩垂眸:“为何?” 姜令檀纤长浓黑的睫毛一抖,眼底犹如盛满了水:“夜里,我怕。” “怕什么?” “怕”都到了唇边的话,又被姜令檀硬生生咽回去。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求太子庇护,是她一开始的决定。 当初他不问缘由,她也只当不知。 可眼下他问,她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虽然没有失了清白,但到底哪个如同鬼魅一般的神秘嗜血贵人,是做了许多她无法说出口的事,之前那些已经消失了痕迹,被他咬破的肌肤。 但凡想起,皆为噩梦。 姜令檀微仰着下巴,清透的眼睛内瞳仁微颤:“殿下是大家的主心骨,殿下若是不在,臣女自然害怕。” “若是不着急的事,不妨耽搁到明日也行。” 谢珩不语,修长的手端起矮桌上的茶水,垂眸不紧不慢饮了一口,他眼神意味深长:“也不是不可。” 姜令檀顿时松了一口气,提起的心也重新落回肚子里。 冬夜。 风雪漫天,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马车车壁上挂着昏暗的灯烛,忽然一颤,刹那熄灭。 姜令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软软的身体被谢珩搂在怀里,轻微的呼吸声,是她身上特有的甜香。 几缕发丝落在脖颈上,虽然看不见,指尖顺着发丝的弧度,沿着那细腻,停留在后颈消瘦的颈骨处。 谢珩一双眼睛,在黑暗里透着血红,薄唇用力压着,揽着少女荏弱双肩的掌心根本不敢用力,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突牢笼汹涌而出,然后又被他硬生生克制住。 黑漆 漆的雪夜,薄唇从少女莹润如珍珠一样的耳垂上擦过,只要轻轻用力,他锋利的牙齿就能咬破她娇嫩的肌肤。 淡青色血管中,那些他渴求的东西便会汹涌而出。 最终,谢珩至少双臂用力紧紧抱着怀里的姜令檀,长长叹了口气:“罢了。” 翌日清晨。 姜令檀从梦中惊醒,天光大亮,马车依旧在行驶,雪地里发出车轮滚在雪上的吱呀声。 伸手掀起帘子,推开马车紧闭的窗户,吉喜正骑马跟在外边:“姑娘醒了?” 吉喜声音雀跃:“姑娘再忍忍,约莫再一个时辰就到雍州了。” “太子呢?”姜令檀扫了眼空荡荡的马车,语调有些紧张。 “殿下一早就和伯仁寻猎去了。” 姜令檀迎着日光,轻轻眯起眼睛,十五一过,她方才检查了一遍,身上没有伤痕,也就如同逃过一劫。 不禁心底悄悄安慰自己,或许是雍州路途遥远,就算那嗜血的神秘贵人有通天的手段,也不可能跟她一同前往雍州。 若是这样,也许雍州是她日后最好藏身躲避的地方。 心里想着事,姜令檀渐渐走神。 因为车帘子挑开,难免有风灌进马车中,姜令檀并没有注意到她后颈有一道极小的红痕,雪白脖颈后边的衣领,又一点朱砂痣似的血红,小如芝麻。 她难得放松又有些惬意地趴在车窗上,也不怕冷,望着前方高耸入云的雁荡山出神。 “姑娘还是快些进去吧,外头风大,瞧着不冷,万一凉了身子就是奴婢伺候不周,殿下要责怪的。” 吉喜见姜令檀脸都吹红了,不禁小声劝道。 “好。” 一个时辰后,已经快入雍州城了,太子依旧没有回来。 远远地,姜令檀就看到城门口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陆听澜明艳动人,眉眼间的意气风发更衬托她貌美惊人。 “善善。” 陆听澜驱马上前,伸手挑开车帘,往里边看,她唇角的笑容就没停过:“我家善善真是胆大,这一路上可还好。” 姜令檀点点头:“一切顺利。” 陆听澜当即愣住,眼中不可思议,伸手戳了戳眼前少女的脸颊:“能说话了?好你个善善,信中也不与我说。” 姜令檀只得讨饶:“我怕你担心,还不是特别能说清楚。” 她声音很轻,说话也慢,做事一贯风风火火的陆听澜格外有耐心。 她往四下一打量,压低了声音:“殿下呢?” “吉喜说殿下和伯仁去山林了狩猎去了。” “不在最好。”陆听澜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清的声音小声咕哝,然后想到什么一样,有些不好意思,“你能来雍州最好不过了。” “我打算开春后就与武陵侯把婚事走完,免得夜长梦多。” 姜令檀有些不解:“为何这样着急?” 陆听澜半倾身,语调略沉:“你也知我与他的境况。” “家中都没了长辈,又是两府对门。” “自然也无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不快些,我不知宫中会不会给淮序赐婚,恐怕陛下是不愿看到我们两家联姻的。”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70-80 第71章 第 71 章 由她 宫中若不愿, 那太子可愿意? 此行雍州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姜令檀心头微微一撞,她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就像是有一张交织密布硕大无比的网,把她笼罩在其中,心神不宁。 陆听檀伸手, 指尖轻轻从她眉心抚过, 似要把那点拧出的一丝折痕抚平:“你瞧瞧你, 我不过是提了句婚事,你就生了愁绪, 若一开始就告诉你我的打算, 你在玉京不得日日夜夜睡不安心?” 姜令檀往前挪了挪, 顺势靠在陆听澜肩头,乖巧温顺的模样,简直可爱得不像话:“我认识的人不多,能惦记的更少。” “不过是求仁得仁。” “当初我被二皇子掠至京郊庄子, 若不是你们出手相助,我恐怕是没那么容易逃脱的。” 想到之前的事,姜令檀微微眯起了眼睛,说来也是奇怪,那些不愿意记起的东西,总会一帧帧从她脑中滑过,并不觉得害怕,更多是无可奈何的不甘。 “听澜, 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陆听澜浅浅笑出声来:“你能来,我也不觉得遗憾了。” “嫁给应淮序也不算是勉强,他那样的人, 我也不亏。” “前些年活得太累了,若是他能帮我撑一撑,最好不过。” 说到这里,陆听澜神色罕见溢出一丝疲倦,外头也不是好说话的地方,这马车是谢珩的,她更是自觉没有进去。 临近正午,雪停了,太阳出来,暖融融的天儿。 陆听澜忽然笑了一笑:“你上来,我带你骑马。” 姜令檀哪里会拒绝,自从和太子骑过一回马,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能和陆听澜一同最好不过。 马车停下来,姜令檀站在车辕上,陆听澜往前摊了摊,把她往怀里一扯,稳稳地坐上马背。 两人一骑,打马离去。 等谢珩带着伯仁回来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马车,面色顿沉:“姑娘呢?” 吉喜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毛骨悚然道:“华安郡主亲自来接,已经带着姑娘进城了?” “亲自来接?”谢珩冷声问。 吉喜都不敢想象,若是太子知晓姑娘是被华安郡主搂在怀中,共骑一马走的,不知会生多大的醋意。 只得小心翼翼点头,尽量避开这个话题:“是。” 谢珩视线落在雪地的车辙痕迹上,周围有明显的马蹄印记,声音顿时冷了:“怎么走的?” 吉喜明显连大气也不敢喘息一下,知晓瞒不过,只能老老实实回答:“姑娘和郡主一同骑马走的。” “离开一刻钟不到,郡主素来多疑,奴婢不敢擅自阻止。” 太子静静站着,也不发一言,高高的天穹雪又落下来,不一会儿就落了他满肩。 吉喜站在一旁,觉得自己背心发凉,不敢抬头声音发抖。 “奴婢该死。” “请主子责罚。” 谢珩薄唇明显绷着,语气也冷:“孤若罚了你,她知晓定要伤心。” “若有下回。” “你也不必当差了。” 吉喜一抖,身上的威压顿减,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是。” 马车进城后,没有半点犹豫之前前往镇北侯府陆家在雍州的将军府。 这时候,姜令檀还被陆听澜拉着手说话,她应该是哭过一回,眼眶红红的,好不容易被压下情绪,正想问一问私密的体己话,外头就有丫鬟通传说外头有贵人找。 至于来人是谁,姜令檀和陆听澜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 太子这次算是私下前往雍州,并不准备暴露身份,丫鬟口中的贵人除了他外,也不可能有别人。 陆听澜眯起眸子,递了一个眼神过去:“知晓了,退下吧。” 等丫鬟退远,陆听澜才拉过姜令檀的手问:“你与太子之间,你是怎么想的。” “我瞧着殿下对你颇为上心。” 姜令檀清润的瞳仁一颤,抬起头,抿着唇摇了摇头:“我听丫鬟说,殿下小时候过得苦,他这人心善,大抵是视我为朋友。” “真的只是朋友?”陆听澜不禁拉长了声音问。 姜令檀十分诚实点了点头:“自然是如此。” 陆听澜见姜令檀眼中懵懵懂懂的模样,叹了口气也不打算再问,太子这人心思深沉,手段更是冷厉,她若暗中稍加阻止,恐怕会适得其反。 “既然殿下来寻,我也不好多留你。” “你与殿下一同前来雍州,按照殿下的安排,应是有落脚的地方,等你安顿好后派人给我递话,我再去寻你。” 陆听澜轻轻朝姜令檀道,还不忘伸手推了推她:“马上临近新岁,你不在玉京也好,省得东阁冷冷清清。” “殿下若留在玉京,必定是要去宫中陪太后守岁的,你一人留在东阁,就算有丫鬟婆子陪着,那也不妥。” “眼下最好不过了,在我成 亲前,你还能与我一同守岁,雍州人多也热闹,加上这里没有各种规矩束缚,你若愿意,就算在外边纵马,也都正常。” 姜令檀笑着点头应了,双手拉着陆听澜慢慢说:“那就说好了,新岁我们一同,在你出嫁前我也好好陪你。” “好。” 外头天色已经快黑了,抄手游廊挂着灯笼,风一吹,灯火摇晃,把四处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显得格外冷寂。 姜令檀脸上神色虽淡淡的,但唇角勾着能看出心情很好,前边有婆子在引路,身后跟着丫鬟,一行人走得不快。 不多时,她才顺着廊庑走到垂花门处,远远地就看到一个人影清贵无比,站在灯影下。 他身后除了侍卫外,还站着另一个高大的身影。 “殿下?”姜令檀微惊,加快步子往前走。 谢珩皱眉,外前迈了一步,自然而然伸手捏了捏姜令檀的指尖:“天冷,也不知握个手炉。” “令檀姑娘。”应淮序眸光微闪,也往前迈了一步,出声打招呼。 “应侯爷。”姜令檀屈膝行礼。 应淮序侧身,不露声色避开。 他没久留,打了招呼后就转身离开,倒是姜令檀看着应淮序离开的背影,有些走神。 “看什么?”谢珩声音沉沉,好似压着情绪。 姜令檀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说:“方才我在侯爷身上闻到了极重的血腥味,边境是有战事发生?” 谢珩颔首,视线重重落下:“今年因为雪大,漠北食物更加匮乏,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边境的主意。” “不过你不必担心,这样的战事年年都会发生。” 姜令檀心事重重嗯了一声,一时无话,她觉得有些冷了,双手紧紧交握。 “走吧,孤带你去休息。”谢珩伸手,掌心隔着衣袖自然而然握着她的手腕,轻声道。 马车就停在将军府外,吉喜见姜令檀出来,立马递上暖手的手炉,又细心给她拍净肩头的雪:“外头冷,姑娘快些上车,莫要冻着。” 临近酉时,伯仁抹了一下脸颊上落着的白雪,翻身下马,声音恭敬。 “主子,到了。” “嗯。”谢珩弯腰站起来,小心把已经睡着的人从马车里抱出来。 掀开眼帘扫向吉喜:“让厨房准备热水,还有驱风寒的姜汤,屋里的炭火,都准备好。” “是。”吉喜连忙应下。 这座院子位置隐蔽,并不在雍州主城内。 宅院里伺候的下人,早早就收到了消息,该准备的东西也都准备妥当,吉喜依旧不放心,就怕有人粗心冲撞了贵人,等上上下下检查一番,才松口气,吩咐丫鬟把热水、晚膳,还有汤药都端到屋里去。 姜令檀被谢珩抱着走了一段路后,她就已经醒了,可身体被裹在厚厚的大氅内,根本挣扎不得,若闹出动静,更加不妥,只得逼着眼睛装作睡着的样子,等进了屋中被小心放到暖榻上,她才幽幽睁开眼睛。 “醒了?”谢珩笑问。 “嗯。” 他指了指小桌上放着的姜汤:“那起来吃点东西,姜汤也要喝。” 姜令檀手脚发软坐了起来,好在冬天衣裳穿得厚实,她就算外衣有些凌乱,也不会失了体统。 用热帕擦过手,接过吉喜递给她的姜汤,味道辛辣姜令檀并不喜欢,她精致的眉头稍稍皱起,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喝了大半碗。 “殿下不喝么?”姜令檀捧着手里剩下的姜汤问。 她喝不下了,总要找个借口,把剩下的这半碗敷衍过去。 哪知话才问完,端方如玉不见半点瑕疵的男人,长臂微伸端起一旁的姜汤,仰头喝了足足一碗:“孤喝了。” “你不许浪费。” 姜令檀顿时露出苦兮兮的表情,想要出言反驳,可又寻不出理由。 剩下的半碗姜汤,她磨磨蹭蹭,足足一刻钟才全部喝掉。 谢珩满意一笑,朝外边吩咐:“摆膳吧。” “是。” 晚膳是雍州这边的厨子,是姜令檀在玉京从来没吃过的味道,她倒是比平日多用了小半碗饭,就汤也多喝了一口。 谢珩白皙掌心轻轻叩在桌沿上,眼神幽深:“喜欢就再多用些,太瘦了。” 姜令檀用过晚膳就有些困,闻言她格外乖顺点了点头,也没听清楚太子到底说了什么,纤长的睫颤如蝶翼,红润的唇微微张开:“殿下不去睡么?” 谢珩无奈一笑:“困就去睡,孤不惊扰你。” 言毕,他起身打算离去。 姜令檀早就累坏了,这一路上,马上虽然好,吉喜她们伺候得也尽心,可无论的驿站的床,还是摇晃的马车,自然都不能同舒服的屋子相比。 漆眸泛着迷离水色,因为困倦反而没了防心,反应也变得格外的慢。 “殿下还不走么?”她第一次这样大胆地逐客。 谢珩若有所思笑了笑:“孤这就走。” 第72章 第 72 章 如何是好 安静的屋子, 烛花爆出细微的声响。 姜令檀站在敞开的房门前,风雪渐渐迷了她的眼,有些恍神说:“吉喜, 我想睡了。” “好。” “奴婢伺候姑娘沐浴。” 半时辰后,姜令檀由吉喜扶着回到里间,她发丝上透着水汽, 双颊红润, 但依旧困倦得厉害。 这一夜睡得安慰, 等到一觉醒来已是过了巳时。 吉喜笑眯眯地上前伺候,小声说:“殿下怕姑娘这一路上积劳成疾, 已经把芜菁姑姑给请来了。” “等姑娘用过早膳, 芜菁姑姑再过来把脉。” 姜令檀有些诧异, 倒也没有拒绝,因为这是太子的一份心意。 天寒,外边的雪落得比玉京更大,幸好屋里烧了地龙, 被褥衣裳全都熏烤过,并不会让她难以适应。 这院里的厨子,一看就是用心的。 昨日的晚膳是雍州这边的口味,姜令檀吃得不错,早膳又做了两道当地的糕点,再加上两道玉京的糕点,配着赤豆粳米粥,姜令檀用得比往日都多一些。 早膳过后没多久, 芜菁娘子就来了。 两人隔着一点距离,姜令檀才起身要去迎接,没料到芜菁娘子朝她行了一礼:“许久不见姑娘, 姑娘瞧着气色不错。” 姜令檀匆忙侧身避开,还了一礼:“您是长辈,我还向您行礼才对。” 芜菁娘子笑而不语,没接着话茬,只是目光温和道:“白玉蝉的效果看来应是不错,喉咙和口舌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姜令檀清澈的眼眸一颤,垂下脑袋低声说:“起初不适,伤了几回,现在一切都好。” 她声音不大,说得又慢,指尖紧紧攥着袖缘,那模样倒是十分的紧张。 芜菁娘子略深一想,压了声音问:“每日都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练习发音?” 姜令檀更是把头垂得低些,毕竟对方是医者,她不能瞒着,声音不由发颤软软道:“在东阁的书楼。” 芜菁娘子早就猜到,得了这个回答,也没多少惊讶。 只是眼底的笑意渐深,指腹落在白皙皮肤上,淡青色经脉隐约可见:“来癸水了?” “嗯。” “那以后到了那几日得注意些,寒凉生冷的东西误用,也别太过忧思,我开个安神的方子,你用几日便可。” “其他一切都好。” 姜令檀呼吸放轻,暗暗松了口气。 吉喜在一旁帮忙收拾东西,笑着说:“辛苦姑姑亲自跑着一趟。” 芜菁娘子温和摸了摸吉喜的脑袋:“哪里会辛苦,这些年一直得殿下照拂,我能帮上的也只有这些小事,就你这丫头嘴甜。” 吉喜笑了:“姑姑可别调侃我,许久不见姑姑,我更是日思夜想呐。” 芜菁娘子被吉喜逗笑了,然后起身朝姜令檀告辞:“姑娘好好静养,切记莫要忧思,若是天气好的时候,多去外头走走。” 姜令檀乖乖点头应下。 这边芜菁娘子才收拾了东西,写好方子,谢珩挑开帘子进来。 他目光落在姜令檀身上,问的却是芜菁娘子:“如何?” 芜菁娘 子理所应当把写好的方子递上前:“一切都好,殿下若是得空多带姑娘出去走走,也别日日拘在屋中。” 谢珩一目十行扫过方子:“孤也正有此意,这一趟劳烦你。” 芜菁娘子摆了摆手:“没什么劳不劳烦的,殿下从玉京过来这一趟也不容易,既然要隐藏身份,那我也不久留。” 等芜菁娘子离开,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相继退下,周遭静悄悄的,姜令檀不动声色借着喝茶的动作,避开谢珩看向她的视线。 那一双眼睛,明明和之前一样,可每回单独相处,里头藏着墨一样的浓黑,总叫她心惊。 “早膳可还合心意?”谢珩淡淡开口。 姜令檀缓缓咽下口中的茶水,点头道:“嗯,都好吃。” 谢珩咬了一下舌尖,想到早膳时和她屋中一样的点心,他拿起来咬了一口,口中汹涌而出的甜腻,只会令他觉得恶心。 明明她亲手做的那些糕点,他就算不喜甜腻,也都能正常吃下,为何到了厨子做出来的东西,只会让他想到儿时宫中那些令他作呕的画面。 这一刻,他有一种想要细细打量她的冲动,更想看看她那双手,和常人到底有何不同。 两人一时无话,姜令檀更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里端着的茶水都凉了,她又不想放下茶盏发出动静。 “在想什么?”谢珩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她手里的茶水,“凉了喝下去,夜里该闹肚子。” 姜令檀匆匆放下茶点,指尖紧张蜷了蜷:“殿下今日不忙?” 谢珩唇角勾了勾:“孤用了午膳就走。” “难道善善不愿?” 不过是用一顿午膳,她吃穿用度都是太子的银钱,姜令檀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正当她内心纠结要说什么话时,外头传来伯仁的声音:“主子。” 伯仁一贯稳重,会这样贸然打扰入了内院,那说明肯定是有事发生。 谢珩皱了皱眉,站起身,大步朝外边走去。 伯仁不敢耽搁,压低声音说:“方才武陵侯传了消息过来,施小侯爷已行至雍州,主子可要派人把小侯爷绑回玉京?” 谢珩看着伯仁,眼底神色不见半点惊讶,清冽的嗓音不急不缓:“不必,派暗卫跟着就行。” “他若去寻应淮序也好,陆听澜也罢,都不必阻拦。” 伯仁恭声应下,然后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圆形的蜡丸,小声道:“这是三殿下从西靖传回的消息。” 谢珩伸手接过,捏开蜡丸,里头用蝇头小楷写了一张巴掌大的纸条。 能看出写字的人很没有耐心,有些地方字迹晕了一团,随意涂改的更是有好几处。 谢珩耐着性子看完,纸条在指尖粉碎成纸屑,微抬的视线望向远处巍峨连绵的雁荡山:“告诉应淮序,注意东面西靖的偷袭。” 伯仁瞳孔骤缩:“西靖偷袭?” 谢珩冷笑:“贺兰小王病重,恐怕是活不了多久。” 伯仁立刻反应过来,贺兰小王若是死了,那寿安公主和贺兰皇室的联姻也就名存实亡,南燕与西靖本就互不信任,只要贺兰小王一死,就算太子贺兰企这些年一直无实权,那也是贺兰家唯一的血脉。 以贺兰歧那疯批的性子,谁知道会不会去与漠北合作。 想到这里,伯仁背脊冷汗都出来了,声音紧了紧:“主子,若是武陵侯问起。” 谢珩眉梢挑了挑,语调极淡说:“无妨,尽管告诉他。” “是。” 姜令檀也就等了一刻钟左右,太子就已经去而复还。 他肩头落了雪,墨发上也沾了一些,进屋没多久,雪花化成了水珠子从他漂亮的眉骨滑落,滚至弧度凌厉的下颌,竟给她一种邪戾而又张扬的错觉。 “等久了?”谢珩微微偏头,笑着问。 “没有。”姜令檀起身,从袖中掏出一个干净的帕子,递上前。 他伸手接过,神色自若,擦了擦脸颊上的水珠:“方才得了消息,西靖恐要生变,孤想着还是同你说一声。” 姜令檀仓促抬眸:“嗯?” “据在那边的探子传来消息,寿安联姻的贺兰小王得了重病,恐只剩数月生命。” “若是寿安在贺兰皇室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又是守寡的身份,她若想回玉京,只要宫中同意,也不是不行。” 姜令檀顿时就愣住。 她声音艰涩开口:“那华安郡主和武陵侯的婚事?” 谢珩忍不住勾了一下唇角,神色玩弄:“孤不知。” 屋内控制仿佛凝滞住一般,姜令檀红唇抿得紧紧的,她想到以陆听澜信中说的那些话,心口猛跳:“殿下,若寿安公主回玉京,您会阻止吗?” 谢珩不着痕迹瞥了眼她紧紧握着的掌心,轻声道:“姻缘大事,只要武陵侯愿意,孤从来不会阻止。” “就算贺兰小王真的死了,寿安回玉京,那也得两国商议。” “时辰不早,先摆膳吧。” 这一顿午膳,姜令檀吃得心不在焉。 在她第三次走神的时候,谢珩轻轻搁下筷子,修长的手指拿过姜令檀手中汤匙,语调清淡好似还透着一丝恼意:“善善,你若是再走神,孤不介意喂你。” 白瓷汤匙被他握在指尖,清冷的眸色好似幽潭。 姜令檀肩膀一抖,被吓得回过神。 “殿下。” “好好吃饭。”谢珩蹙了蹙眉,重新拿了给她打了一碗热汤,“把汤喝了,不许走神。” 姜令檀满心纷乱,她怕太子突然的严厉,又忍不住去想陆听澜的事,心惊胆颤一顿午膳吃完,她本以为能松口气,再寻了借口去陆家的将军府一趟。 没想到才接过帕子净手,谢珩随手拿过一旁架子上的披风:“走吧,陪孤去书房。” “我。”姜令檀想要拒绝。 谢珩面色不虞:“武陵侯得了消息,自然要来寻孤。” “善善若是不愿,那也就算了。” 姜令檀后知后觉,赶紧几步跟上。 却没想到走到太快了,太子又突然转身停下来,她不可避免直接撞到了他怀中,鼻尖狠狠撞了一下,霎时就红了。 谢珩却是无奈一叹:“孤该拿你如何是好。” 第73章 第 73 章 喜柬 姜令檀掌心捂着鼻尖, 他身上迦楠香的味道清冽好闻,痛得眼尾长睫都湿了,又强忍着不敢发出声音。 那胸膛实在是坚硬结实, 犹如铁壁。 “拿药来。”谢珩俯下身,伸手稳住那纤纤细腰,微冷的声音对外边吩咐。 “不碍事的。”姜令檀仰头, 声音闷闷道。 谢珩闻言眸光沉冷, 视线落在那撞得红了一片的鼻尖上, 掌心顿了顿,慢慢松开。 她眼中警惕之色实在过重, 他离她近些, 她竟是惊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谢珩皱了皱眉, 拿过吉喜递上前的药膏,霜白的指尖抠出一些,垂眸一言不发给她涂药。 “痛了也不说。” “对不对。” 姜令檀抿着唇,一个字也不愿说。 屋里安静, 倒是那药香缠在两人身上,无端生出零星的暧昧。 这一耽误,两人到书房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应淮序早早就等在里边,他也不见外,手里端着一盏滚烫的热茶慢慢饮着,见两人走近,搁了茶盏行礼道:“边境的事伯仁与我说了。” “除此事外。” 应淮序声音顿了顿,垂眸从怀中掏出东西:“这是喜柬, 时间虽然仓促些,但还是希望殿下在开春回京前,能来喝一杯喜酒。” 红纸乌墨, 两张喜柬落在紫檀书桌上,那字迹是姜令檀熟悉的,可以看出写字之人在写这份请柬时,心中亦是欢喜。 “令檀姑娘,这是华安给你的。”应淮序把其中一张喜柬往前推了推,语调虽温和,情绪却异常的淡。 桌面上茶盏浮出的水雾,在这一刻似笼住了他的眉眼,那晦暗莫测的神色,冷得令姜令檀心慌。 唇角不自觉抿紧,秀气的指尖一颤紧紧握住太子袖摆一角,这只是姜 令檀下意识的举动,小心翼翼把半边身体都缩在他身后的模样,像是受惊探出脑袋在观察四周的兔子。 情不自禁的举动,莫名讨好了谢珩。 他眉梢微挑,溢出浅浅的笑意,背在身后的大掌,隔着衣袖握紧她的手腕,如同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语气漫不经心。 “善善,去后头看书。” 姜令檀未说话,只是沉默点头,朝两人行礼后,脚步轻缓走到屏风后方的书架前,垫脚取下一册书。 应淮序微微一笑,若无其事扫了眼屏风:“殿下竟然这般不舍,就连前往雍州,都要把人藏在眼皮下才好。” 谢珩也不否认,语调却带上了压迫的意思:“比不得应侯的风花雪月。” 应淮序被这般嘲讽,他也不恼,只是凉凉一笑:“臣不过是身不由己,局势已定,哪能如殿下这般随心自由。” “臣与华安郡主不过是家族利益相当,这里还要谢谢殿下您的成全才对。” 说到这里,应淮序沉默许久,忽然抬眸直直盯着谢珩:“殿下怎么不问臣,后不后悔?” 谢迟闻言,薄唇勾出一丝嘲讽:“后悔?” “连寿安都求不得你半丝心软。” “应侯一颗石头做的心,能生出‘后悔’二字?” 应淮序下颌角蓦然僵硬,背脊绷紧,然后自嘲一笑:“真让殿下说对了,臣这一辈子可容不得半点后悔,今日不会有,日后也绝不会。” “是么?” “那孤拭目以待。” 两人说话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姜令檀站在书架后方,只能隐约听到几个字,至于说了什么她是一句话也没听清。 等武陵侯离开,她走出去时桌上隔着的茶水已经凉透了,她也站得双腿发麻,书房里虽然添了炭盆,但是没烧地龙比不得屋子暖和。 姜令檀搓了搓僵冷的手心,正准备开口退出去。 喜柬既是应淮序亲自送过来的,那么他与陆听澜的亲事,无论寿安公主在西靖发生什么事,都干预不了两府的联姻。 姜令檀眉头微皱,压下立刻要去找陆听澜说话的冲动,伸手拿起喜柬,指腹慢慢从墨汁早就干透的字迹上抚过,还能闻到淡淡的十分清雅的墨香。 二人的婚事就定在新岁前的十二月廿八那天,时间上的确匆忙,满打满算拢共也没剩几日了。 等参加完陆听澜的婚事,接着就是新岁,之后恐怕就要动身回玉京,毕竟太子作为储君,就算病隐,也拖不得太久。 比起玉京,姜令檀更喜欢雍州,若是可以她宁可独自留下来,不必担心那随时会出现的神秘嗜血贵人,也不用忧心长宁侯府那些虎视眈眈的长辈。 在这里她能用阿娘悄悄留下的钱,买一处很大的院子,有常嬷嬷有冬夏,再雇几名护院,一辈子就这样安宁自由地过。 “在想什么?” 姜令檀只觉得眉心被人点了点,陡然抬眸,对上一双无比幽深的凤眸,墨黑的瞳仁隐约透着笑意,那专注的视线像是要把她撞进去。 “我” 姜令檀张了张唇,胸腔内心脏鼓动,即将说出口的想法,忽然被她深深压下。 勉强笑了下:“想华安郡主的婚事。” “这些喜柬,恐怕都是郡主亲自写的,若请得宾客多了,她也不知要写多久。” 窗外和煦的阳光落进书房里,这处宅院临山,前面还有一条结了厚厚冰层的小溪,大雪的冬日周遭安静无声,两人的说话声,反而使空置许久的书房,多了些许人气。 “这几日若天气尚可,孤带你去外边骑马。”谢珩忽然出声道。 姜令檀一怔,纠结片刻点头应了。 现在这是忙的时候,她自然不好去打扰陆听澜,可学骑马实在诱惑太大,她根本拒绝不了。 又过了两日,连着下了许久的雪,好不容易雪停太阳出来。 吉喜从外边院子里摘了些开得正好的玉兰花,寻了个漂亮的青瓷螺珠瓶插起来,摆在暖阁里。 姜令檀用午膳时,果然被那开得正盛的玉兰花吸引,也不知从哪处的箱子里翻出几根红绳,在上边打了几个蝶形结,显得格外喜庆。 吉喜在一旁笑道:“姑娘心灵手巧。” 姜令檀笑了:“你呀你,哪能比得上你这一张巧嘴。” 吉喜扮了个鬼脸,笑眯眯道:“姑娘快些用膳,虽然屋子里暖和,冬日热乎的东西凉得都快,若是着了寒凉,夜里得闹肚子的。” 一顿午膳,姜令被哄着多吃了半块点心和小半碗汤。 才用过午膳,外边就有侍卫在廊子外边禀报:“姑娘,殿下已让人套好了马,请姑娘出府。” 姜令檀本以为谢珩上回说带她骑马的事,已经忘了,没想到猝不及防,他竟还记得这事。 吉喜也不敢耽搁,直直去里间拿了披风出来,又从箱子里寻了一件厚实的外衣要给姜令檀换上。 等换好衣裳,系上披风,又往脸上涂了厚厚的面霜,姜令檀才被丫鬟婆子簇拥着往外边走。 这边的院子比不得玉京东阁那样大,反而让姜令檀出行省心些。 她穿了特制的骑装,乌发也梳成比较轻便简单的样式,脸上不施粉黛,却如朝霞映雪,美不可方物。 好在披风上的兜帽足够大,往脑袋上一戴,顿时遮挡住她大半容貌。 “走吧。”谢珩骑在马背上,朝她伸手。 纤细雪白的手搁着他宽大的掌心上,两手交握,姜令檀能明显的感觉到他肌肤上的薄茧。 本以为他会顺着力道,拉她上马。 却没想到,他会忽然俯身,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她的腰,那亲密得毫无间隙的姿势,惊得她张唇轻呼,显然是吓得不轻。 姜令檀伸手慌忙握住缰绳,半个身体都靠在他怀里。 “殿下,慢些。” 谢珩好似未闻,双腿轻夹马腹,冷喝一声。 马儿没有半点犹豫地奔跑起来。 姜令檀本就害怕,这会子更是颠得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兜帽灌进了风,被吹得鼓起,有几片雪花落在她鼻尖,凉凉的触感,片刻就化了。 身子不受控制往后靠,呼吸间全是他身上的迦楠香清冽的味道,这样被圈着,她就像是激流中漂浮的落花,冷气扑面,还未渗进她身体里,就被身后滚烫的胸膛给撞没了,鼻息不可避免乱了。 姜令檀闭着眼睛,红唇张着,轻轻喘息。 马蹄踏在雪里,溅起的雪花,周围景色在快速倒退,白茫茫地一片,偶尔露出一点零星的青翠。 等到后半程,姜令檀彻底不冷了,背后出了许多汗,里衣湿漉漉站在身上。 谢珩驱马停下后,身体靠后,把手里的缰绳塞到姜令檀掌心里:“善善,你来带孤回去。” 这一路上骑得快,姜令檀连路都认不清楚,更不要说骑马带人回去。 她紧张握住缰绳,学着谢珩的方式,还有之前他教她的那些坐姿。 一开始还不算熟练,等漫无目的在雪地里歪歪扭扭走了几圈后,姜令檀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每到一个岔路口,她就侧仰着头可怜兮兮往身后看。 也不知是她骑得太慢,还是中途又走错了路,明明就算再慢一个时辰就能回去的路程,她一直转悠到天黑才寻着路回去。 吉喜和伯仁早就候在外边等着。 姜令檀不好意思朝吉喜笑了笑,正要起身下马,可人还没动,下一瞬就被厚实的大氅从头到脚紧紧裹住,根本挣扎不了。 “殿下。” 谢珩把人裹在怀里:“雪大路滑,孤抱你进去。” 第74章 第 74 章 我能娶她 他说抱她, 那就不容她有半点挣扎。 姜令檀骑了整整小半日的马,早就累坏了,被他抱入怀中瞬间下意识伸手去推, 可她掌心那点力气同挠痒无异,哪能推动他分毫。 谢珩清冽的视线往下看,唇抿出一丝冷冷的笑, 手跟烙铁似的箍在她腰上, 明知她不愿, 依然没有一点要松开的意思。 她这样防他,态度更是愈发地疏离, 他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 心里怄着一股无名火, 脸上却半点没有表现出来。 小小的一团,蜷在他身上解下来的大氅里,哪怕隔着衣物也能清晰感知到她软得不像样的身体,隐约露出来的一点肌肤, 雪**腻,就像上等的骨瓷,不见半点瑕疵。 雪大,宅中下人好不容易扫地出的一条宽道,不过眨眼又被鹅绒一样的冬雪给淹没。 谢珩脚步迈得大,吉喜跟在后边举着伞,小跑着才勉强跟上。 姜令檀被密不透风地裹着,憋得都快喘不上气来 , 直到被人轻轻放在床榻上,大氅从外边掀开一角,露出她粉如烟霞一样的娇颜。 谢珩逆光站在一旁, 见她一口气憋得久了,双颊通红,樱桃一样的唇微微张开,喘得厉害。 再往下就是一截犹似脂玉的脖颈,笼在碎金一样的灯芒里,那漂亮得惊人的弧度,一路延伸,透过薄薄的下颌缘,鬓角被热汗洇湿的发丝,几缕贴在脸颊上,无声中那惊心动魄的春色,全搁在里头了。 谢珩眸色微深,不着痕迹收回视线,身体却稍稍向前俯下,长指刮过她沁着汗水的鼻尖:“腿酸不酸?” 骑了小半日的马,哪有不酸的道理。 姜令檀一身雪肌娇嫩得不行,她能感觉到双腿内侧的皮肤恐怕是摩擦红肿破了皮,这会子歇下来,感觉火辣辣的痛。 但这种事,她不想在太子面前承认。 只得装作若无其事,轻轻摇头。 “是么?”谢珩语气明显带着疑惑。 深邃狭长的凤眸闪了闪,没有要深究的意思,只是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既然无事,孤让人摆膳。” 摆什么膳? 她现在只想好好泡个澡,然后让吉喜帮她涂药。 姜令檀内心无声咆哮,身体依旧缩在大氅内,浑身酸到连指尖都不想动一下。 她看着太子,终于鼓起勇气小声说:“我不饿。” “嗯。”谢珩笑着颔首,温润的面容隐在灯火的阴影里,墨一样黑的眼眸内,似有疯色漫出。 他再次俯身朝她逼近,语调既轻又淡,听不出半点怒色:“身上酸痛,若孤没猜错,腿侧的肌肤恐怕是破了皮的。” “善善。” “你总是这样。” “不愿说实话。” 谢珩抬手,修长掌心朝她摊开,里面静静躺着一个淡青色的瓷瓶:“孤是人,有七情六欲,同样会生气失望。” “孤自认待你极好。” 姜令檀愣住了。 张了张嘴,半晌也答不上话来。 她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一样,又酸又涩,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明明是她该生他的气,他总是以谦谦君子的姿态,偏生那样不容拒绝地对她亲密。 防着他不过是因为两人身份的云泥之别,再加上他对她实在太好,她若不清醒些,哪日不知所谓的陷进去,日后只会叫她难堪。 “是臣女福薄,受不得殿下的好。”姜令檀赌气般说道。 她朝谢珩看了一眼,又极快收回视线。 那双令她不敢直视的眼睛,冰冷幽深,似要将她困住。 剩下的狠话全都堵在喉咙里,掌心捂着胸口直喘,人却无助地往大氅里缩去,就像是小动物遇到危险,急于藏匿身形。 屋中一时静默,连那落雪声都如同被冻住一样。 谢珩垂下眼帘,目光凝着那点散落在外的发丝,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危险又深邃。 现在他该生气吗? 自然不会。 在他刻意纵容下养出来的小宠儿,就算是朝他亮出锋利的爪子,他也能搂在怀中,禁锢住,一点点把那点反抗给磨平了。 当初她胆大包天,自己撞上来主动招惹他,哪里能让她轻易全身而退。 谢珩把手心里握着的青瓷瓶搁在身旁的春凳上,声线平和道:“让吉喜帮你上药。” “身体若不适,就让人请芜菁娘子来。” “好好休息。”指尖慢条斯理抚平袖摆上压出的皱褶,谢珩没有继续停留,而是转身出去。 不多时,吉喜轻手轻脚上前,抬眼往帐子里一看,只见姜令檀闭着眼睛缩在大氅里,竟然是睡着了。 吉喜顿时哭笑不得,也同样暗暗舒了口气,伸手拿起春凳上淡青色的瓷瓶,又转身取来热水巾帕,得把身上汗湿的衣裳换了,再给摩擦受伤的地方涂上药。 晚膳早就吩咐下去,在灶上一直热着,无论屋里的主子什么时候睡醒,都能吃上。 天色已晚。 谢珩才跨出房门,外头伯仁便迎上前。 他脸上有擦伤,那伤口乍看之下十分新鲜,还渗着血,只是天气冷已经凝住了。 “怎么回事?” 顶着太子殿下审视的目光,伯仁把头垂得低些,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属下无能,方才在宅院门外被施小侯爷给堵了。” 说到这里,伯仁声音停住,不敢去看太子。 谢珩却像是早就料到一样,眼神平静无波:“施故渊在何处?” 伯仁压低声音说:“回主子,施小侯爷被拦在书房门口。” 谢珩冷冷笑了声,随意道:“既然来了,那就见见。” 施故渊有些狼狈,身上玄色的衣裳落满了白雪,部分雪化了,就洇出淡红色的血水,一滴滴落在脚旁的雪地里,格外刺目。 暗卫手里拿着刀,并不敢靠近,只是防范这位武功了得的施家小侯爷突然暴起,逃脱出去。 “都退下。”谢珩穿过廊庑慢慢走近。 他目光沉黑,探不出半点情绪,却重得那压迫如同有了实质,落在施故渊身上。 园子里,除了簌簌落雪的声音,连喘息声都被刻意压低。 施故渊浑身僵硬,冰冷视线死死盯着前方:“为何不愿见我?” 谢珩从施故渊面前经过,脚下步伐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直直走进书房。 在这瞬间,风卷着大雪,从书房洞开的大门涌进去,书页翻飞,帐子被吹得鼓了起来。 施故渊冷笑,见暗卫都收刀推到远处,他抬手狠狠摸了一把脸,大步跨进去。 “姜十一姑娘究竟是谁?”施故渊盯着端坐在书桌后方,看似风光霁月的男人。 谢珩往后靠了靠,隔着点距离,长指叩在卓沿轻轻敲着,似笑非笑看了过去:“你想她是谁?” 长久的沉默,好似能听到施故渊后牙槽咬碎的声音:“她该是臣的妹妹,是齐家大姑娘齐朝槿的女儿,本该尊贵无比令人羡慕,却因齐氏一脉遭歹人陷害,让她生在长宁侯府这般下作不堪的地方。” 施故渊的笑里透着轻蔑,本是意气风发少年模样的脸庞,干裂生疮,染了洗不尽的血迹,更像是雪原上啃食生肉的鹰,锐利无比。 这些年,他早就快被那些看不见的仇恨压垮的脊骨,透骨的风中颤了颤,茕茕孑立,急需找一人诉说。 他是脱离族群的怪物,势孤力薄,在玉京终究格格不入。 所以当他发现这世间也许有一人,藏着和他相同的秘密,身上流着与他殊途同归的血液,还有一样的仇恨时。 兴奋过后,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她。 施故渊却没想到,他抱着这样的信念,连夜策马闯入东阁,等待他的只是无尽的黑暗,如同深渊要把他吞噬。 “妹妹?”谢珩声音呢喃,慢慢重复着这两个字。 神色晦暗莫名,眼尾阴影积压,连唇角勾起的弧度都格外锋利:“谁是你妹妹?” “齐朝槿只是长宁侯纳进府中的姨娘, 而她只是姜家的十一姑娘。” “你想让她恢复什么身份。” “齐氏余孽?” “她身无长物,又没庇护,小侯爷这是准备逼死她。” 谢珩笑了,薄唇轻轻扯出一抹嘲弄。 施故渊脑袋嗡地一声,只觉得浑身要被冻住,舌尖生生咬出血来,眼睛狰狞通红。 他一瞬不瞬盯着谢珩,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殿下莫要忘了,臣当年入宫成为伴读,你允诺过臣,会给齐家翻案,会还柱国公府一个清白。” 谢珩也没否认,薄唇微扯,轻轻吐出两个字:“孤既允诺,自会践行。” “但眼下。” 他声音顿了顿:“不急。” 施故渊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浊气,下颌绷得紧紧的,他疯了一般厉声质问:“那殿下这样藏着善善又算什么?” “当她是有趣的玩物,还是漂亮的摆件,或是困在东阁供您赏乐的金丝雀。” “就算不能暴露她的身份,那我也要带她回去,淮阳侯府才是她该待的地方。” 谢珩心绪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掐了一下,心底涌出不耐来,眼神逼迫睨着,嘲弄问:“你有什么资格带她回去。” 施故渊分毫不让,理所应当:“因为我能娶她。” 这瞬间,屋中死寂的沉默。 瓷盏被捏碎的声音,格外清脆。 “滚出去。” 施故渊脸色微凝,蚀骨阴冷顺着对面年轻储君的目光,一寸寸爬上他的脊骨。 他感受到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第75章 第 75 章 施故渊 施故渊仰起头, 融化的雪水顺着他凌乱发髻滑到脸颊上,嘴角死死哑着,神情倔得厉害。 “那你杀了我。” “齐氏一脉就此绝嗣, 也免了陛下的心头大患。” “当年南燕五姓,以齐家为首,陛下赶尽杀绝不就是为把五姓除之后快, 那时若老师拼死保下我, 我也不可能活到今日, 这命本就是偷来的。” “如今我既是活着,我护下姑母唯一的女儿, 于情于理就算拿命去抵也说得过去。” 说到这里, 施故渊神情很是悲凉。 他重伤未愈, 又一路纵马从玉京寻至雍州,在路上也不知走了多少岔路才寻到谢珩马车的踪迹。 玉京城里风雪不沾的偏偏少年郎,眼下哪怕的再落魄,那笔挺的脊骨都不可能弯一下。 雍州的雪尤其寒凉, 在生了炭盆的屋子里站得久了,湿气就顺着衣裳料子侵入骨肉中,本已冻得麻木的四肢在迅速攀升的温度中,生了冻疮的四肢犹似有蚂蚁啃噬。 施故渊咬紧了牙,无畏无惧盯着谢珩:“你让我见她。” “孤若不呢。” “那殿下就赶紧杀了我,只要我活着一日,我便寻她一日。” “这一生若说有什么东西非得不可,曾经没有, 臣现在有了。” 施故渊说完,深深朝谢珩鞠了一躬:“殿下就当臣不知好歹,罔顾多年情谊。” 他说完, 头也不回地就准备往外边走。 能看出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保不齐得冻死在外边。 谢珩冷冷看着施故渊转身准备离开,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他忽然抬手,修长有力的掌心在半空中微微一顿,带着凌厉的暗劲,没有半点犹豫落在他后脖颈上。 “你”施故渊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颤抖着声音问出了最后一句话,“你真的要杀我?” “不然?”谢珩冷笑,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些。 施故渊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往后方直挺挺倒下去。 后脑勺磕在地砖上,那声音听得都叫人牙酸。 “伯仁。” 谢珩朝书房外喊了声:“把人扛到后罩房安置,再请芜菁娘子过来。” “是,主子。” 伯仁不敢耽搁,很快就退了下去。 夜里雪下得大,谢珩经施故渊这么一耽搁,晚膳没用,过了饭点他更是习以为常直接不用了。 出了书房漫无目的穿过廊庑,不自觉走到了姜令檀居住的后院。 灯芒昏暗,只能照出脚下方寸之距的路,仆妇早就歇下,重新落雪后少扫出来的地方再次被白雪覆盖,踩上去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 刚才施故渊说要娶她,表哥表妹的关系,若能嫁得良人,他该替她欣喜才对。 可那一瞬间,心头不受控制怒意涌出,他是真的生出了杀意,就像是他小心翼翼藏了许久的宝贝,忽然间被人觊觎上。 他怎能容许。 不知不觉在后院垂花门前站了许久,暗卫不敢上前,全都大气不敢喘一下远远避开。 吉喜本在屋中伺候姜令檀,得了小丫鬟的禀报,她连伞都来不及拿匆匆走了出去。 “主子。”吉喜行礼。 谢珩眸色极深,探不出喜怒,语调淡淡问:“姑娘睡了?” 吉喜也摸不清太子这个时辰过来的目的,只能捡了一些他爱听的回答:“姑娘刚睡下不久。” “睡前喝了一碗羊乳羹,连带半块点心。” “许是白日骑马累到,奴婢给姑娘上药,姑娘沾了枕子没多久就睡着了。” 谢珩点头:“夜里多注意些。” “是。” 吉喜见太子把要交代的事情说了,依旧有些出神站在原地也不走,她又不好回去,只好僵着手脚恭候在一旁。 直到伯仁从黑暗中走出,行礼后压低声音说:“主子,施小侯爷醒了,主子可要去见?” 谢珩眉心微拧了一下,朝伯仁摆手:“不了。” “让人看好他,没有孤的允许,不能踏出房门一步。” “是,属下这就去办。” 吉喜冻得受不了,没忍住轻轻跺了跺脚,她实在搞不懂太子殿下连大氅都没有披,身上穿的衣裳也单薄,可就像是感受不到冷似的站在外边雪地里。 “退下。”谢珩抬眸,扫了吉喜一眼。 吉喜不敢作声,浑身抖了抖,欲言又止退了下去。 谢珩想了足足半夜也没想明白,僵冷的指尖摁了摁冰冷的眉心,抬步往施故渊暂住养伤的后罩房走去。 风雪裹着他颀长瘦削的身影,推门而入的瞬间带入满室寒意。 施故渊同样也没睡,身上的伤清洗后全部重新包扎过,梳洗干净的他又恢复成玉京偏偏少年郎的模样。 “殿下?” “啧。” “真的稀客。” 施故渊倚在床上翻了个身,仗着生病也不起身,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盯着谢珩看。 谢珩也不气恼,静静看了他一会,霜冷的目光平静没有半点波澜。 “孤允你见她。” 施故渊冷笑:“条件?” “以殿下深不可测的心思,我可不信你会做没有任何好处的事。” 谢珩抬眸,凤眸凌厉:“不能告诉她你的身份,不能带她走。” “不许提任何与齐家有关的事。” 施故渊当场被气笑:“殿下打的倒是好算盘,好端端的姑娘不清不白宿在东阁,日后殿下娶妻她又当如何自处?” 谢珩冷冷盯着施故渊,毫无波澜的眸子溢出冷光:“三日后老师会抵达雍州,你若不想节外生枝,那便按孤说的去做。” “淮阳侯和嘉兰郡主就算再疼你,你把她带回去,又要以什么身份安排。” “若论她身上的秘密留在哪里何适,全南燕就没有比孤的东阁更为安全的地方。” 施故渊喉咙一哽,一时间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 以司家为首的四姓若是知道姜令檀身上藏着的秘密,必定是要把人悄无声息除去的。 当年齐家三百多口人,几乎无一幸存,若是那四大家族没有联手,绝对不可能。 而且这种时候,宫中新岁将至,往年祭天都是老师和太子主持大局,今年太子不在,老师也来了雍州,施故渊眸光闪了闪又极快掩饰下去。 “好。” 谢珩颔首,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在他背影消失在风雪中的瞬间,既轻又淡的声音顺着呼呼的风落进施故渊的耳中:“齐家的冤,孤当年说的话,自然不会食言。” 施故渊愣愣望着那离去的背影,拳头紧紧握着,喉咙里涌出鲜血,又被他拼了命咽下去,脖颈青筋暴起冷汗倏地涌了出来。 他记得十多年前,他被嘉兰郡主夫妻从雍州带回玉京,拜师严既清名下,成了太子谢珩的伴读。 那年施故渊已然七岁,因为当年嘉兰郡主夫妻比他小一岁的长子早夭,施故渊在淮阳侯府藏了半年后,夫妻二人 便对外宣称施故渊是他们的长子。 施故渊年岁大,身量也高也,为了不被看出端倪,整整半年他硬抗着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然后慢慢以病恹恹的面容出现在众人面前。 渐渐时日久了,加上小孩子都是见风就长的年纪,嘉兰郡主又对外宣布长子病愈恢复健康,所以就算容貌上有些许变化也是正常。 回玉京后,施故渊就跟着严既清读书,虽是太子伴读,两人相处整整半年都没说上一句话。 直到有一日,太子被帝王责罚,好像是因为在书房里偷偷养了一只兔子,被宫人发现揭发出来。 那时候,施故渊看着太子被帝王责罚,看着本该高高在上的幼年储君,倔强宁愿饿着也要那兔子活下来。 最终,兔子还是死了。 可那些揭发欺负太子的宫人,也被太子困在偏殿差点一把火烧死。 那年,施故渊心里记得齐家的仇恨,他生出了要把太子推进去一起烧死的歹毒念头。 这事,自然是不成的。 因为最后被他们的老师严既清发现了,两人一同罚跪,夜里谁也不服谁扭打在了一处,他年岁比太子大些,阴狠程度却不及太子。 两人年岁都不大,气急了什么话都说。 到现在施故渊还记得,那时候他气疯了,口不择言说出了齐家的事。 趁着太子愣神的工夫,他狠狠给了太子一圈,这一下太子却没有反驳,流着血的唇角像是地狱里出来的恶鬼。 施故渊以为自己会死,太子会揭发他,他会连累很多人。 可是太子什么都没有说,就算陛下和老师问起他身上的伤,他也只说不小心摔的。 两人武艺上,太子一直都不是他的对手,直到半年后,施故渊被太子狠狠摁在地上揍得毫无还手之力,已初现锋芒的少年,眼神锋利如刀。 看着他一字一句说:“父皇犯下的错,孤会扶正。” “齐家的冤屈,孤会去查。” “你若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从那日后,施故渊再也没有生出要杀死太子的心思,他就像一个混不吝的伴读,受太子信任,是太子十分信任的左膀右臂。 那些被仇恨蒙蔽的时日,他唯一的慰藉,恐怕就是儿时太子的承诺。 想起过往,施故渊长长一叹,阿爹阿年若是还在,恐怕也是满意他的吧。 第76章 第 76 章 雁荡山的风 施故渊躺在床上久久出神, 至于什么时候睡着他没了印象,等到再睁眼,屋外已然天色透亮。 后罩房住的人多, 不时能听见扫洒的动静,落雪声更是一夜没停过,枯枝受不得重量, 便一茬一茬砸在地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 身上的伤清理干净又涂了药后, 经过数个时辰的休息他已经缓过来。 屋里才发出一点动静,外边就有侍卫敲门:“小侯爷若是醒了, 属下便把早膳搁在屋外。” “殿下吩咐您若闲暇无事就在屋门前走走, 但千万莫要乱走, 免得冲撞了姑娘。” 施故渊闻言嘴角掠过一丝嘲笑,伸手拉开房门,盯着那侍卫:“你主子倒是把自己当回事。” 侍卫讪讪不敢作声,他不过是得了吩咐过来传话, 上头神仙们打架各显神通,他可不想被无辜殃及。 施故渊伸手拿过食盒,随意对那侍卫挥了挥手表示知道。 他是想见姜令檀,但已经入了太子的院子得了默许,那也就不急于这一时,能不能见到人,也都是迟早的事。 慢悠悠用过早膳,也不顾身上的伤, 在屋外打了一套拳,浑身热气洗了澡。 有婆子送来衣裳,看起来像是新的, 不过料子不算好,想必是临时买的,不过施故渊也不挑,山珍海味能吃得淡然,粗茶淡饭他也能果腹。 瞧着像是玉京城了千金万金堆起来的万事不愁的纨绔世子,实际上无论是淮阳侯夫妻,还是严既清对他的教导,都相当严厉。 姜令檀醒得比平时早,昨日骑马她累得连晚膳都没用几口就糊里糊涂睡着,这会子醒来腰酸背痛,不禁嘤咛出声。 吉喜早就候在外间,听到声音不敢耽搁带着四个小丫鬟往里边走。 “姑娘醒了。” “奴婢伺候姑娘更衣,方才殿下送来药油,慢慢揉进皮肉能减轻许多酸痛,是雍州军医那得来的方子。” 姜令檀迷迷糊糊听着,想到是太子送来的东西,心底还堵着气,本是想拒绝的。 只不过话都没说出来,她侧了身子,就酸得她指尖打颤,到了嘴边的话愣是没有能说出来。 此时吉喜已经伸手挑开帐子,动作小心褪去她身上的衣物。 药油在掌心搓热,再慢慢摁在她发酸的关节上,小丫鬟在一旁拧着热乎乎的帕子,等药油敷上去后,再用帕子包着轻轻按压。 半个时辰下来,姜令檀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双颊粉嫩如同烟霞,玉一样的背脊毫无保留暴露的空气中,虽然屋里放了炭盆不冷,但她依旧不受控制微微一轻颤。 四个小丫鬟眼神根本就不敢落在她那一身冰肌玉骨上,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就怕力气重了,不小心伤着她娇嫩的肌肤。 早膳姜令檀用得随意,等到午膳时她才在暖阁练字出来,就见太子不知何时坐在外间,修长的手指端着茶水,也不喝,视线落在她那个方向也不知有多久。 姜令檀目光一颤,忽然觉得有些冷了,不受控制打了个哆嗦,被那样深邃如藏了碎星一样的漆眸盯着,她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殿下。” 她朝他行礼,动作一丝不苟,离他还有三步的安全距离停住脚步,樱桃似的唇抿着,也不说话。 屋里静悄悄地,彼此的呼吸就显得清晰可闻。 姜令檀捏了捏握笔久了有些僵冷的指尖,心里更是清楚太子这个时辰过来,必定是与她一同用膳的。 姜令檀想要拒绝,于是手握成拳头,抵着唇低低咳了一声:“臣女昨儿夜里感染风寒,今日恐怕是不能和殿下一同用膳的。” 谢珩眉梢微挑,薄薄的唇微微勾着,看似在笑,那表情却深得令人不敢直视:“风寒?” “看来是丫鬟夜里伺候不周。” “不如发出府去,给你换了新的。” 他声音不急不缓,尾音勾着,那模样就像是寻常地聊天。 姜令檀呼吸一滞,怔怔看着忽然全部跪下去的丫鬟。 “我”她张了张嘴,着急的情绪下,额头都沁出汗来了,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狠狠朝太子摇了摇头:“没有的,不管吉喜她们的事。” 她急于辩解,并没有注意到太子眼底戏谑的笑意。 “怎么不关她们的事。” “是她们没有伺候好你。” 姜令檀被问得哑口无言,拧眉想了许久只得心虚说:“许是昨日同殿下骑马,外头风大。” 谢珩目光轻轻落下,带着一种隐忍又强势的侵略。 “哦。” “这么说,那都是孤的责任。” 为了护下吉喜她们,姜令檀只得冒着惹怒太子的风险,轻轻点头:“嗯。” 两人一坐一站,目光刚好能平平对视,她一双白兔似的大眼睛里,有慌乱,但还算是镇定。 谢珩忽然觉得有些嫉妒,她竟然能为了几个丫鬟做到如此,除了之前在玉京那些日,她给他做的那几回糕点外,她总是小心翼翼避着他。 就算是他有意接近,她也防得厉害,最多也只有他受伤流血了,她心肠软,会主动帮他换药。 谢珩搁下手里的茶盏,慢悠悠站了起来,不笑时,身上更具威严:“既然是因为孤的原因,孤更应当与你一同用膳。” “就算是赔罪吧。” “善善觉得如何?” 姜令檀一口凉气堵在喉咙里,两人离得近,在他俯身时,她都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迦楠香,漆黑的瞳仁之下仿佛藏着无底的深渊。 拒绝不了,那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两人 午膳一如既往分餐而食。 除了中间一道点心共用外,今日素菜比入冬前更多些。 毕竟冬日鲜蔬比肉食更为珍贵难得,姜令檀虽不茹素,但在冬日里也更为喜爱鲜蔬。 因为昨日入夜前的事,两人虽然看不出什么,但气氛不比之前,丫鬟伺候也都更为小心谨慎。 在旁人的视角看来,更像是太子寻了话题,而善善姑娘虽然听得认真,除了点头摇头外,开口回答的话却是少的。 众人也不敢表现出什么,只是态度上变得比以往更恭敬。 姜令檀接过吉喜递给她的热帕摁了摁唇,抬眸透过明净的琉璃窗,观察庭院的落雪。 因为喝了半碗热汤的缘故,她细腻如白瓷似的脸颊,浮出浅浅的红晕,唇色也更为明艳,浓黑长睫隐着情绪。 如同试探,姜令檀轻轻开口:“殿下,臣女等会儿是否能出府一趟,那日与华安郡主匆匆见了一面,眼下她婚事在即,是有许多体己话要说的。” 谢珩没有立刻应下,深深盯着她,半晌才道:“嗯。” 姜令檀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眼底不受控制泛起一丝雀跃,一双眼睛光华璀璨。 明明恨不得他现在就离去,她好出府,可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又不敢出声。 谢珩瞧着有意思,但眼下有事,他能陪她一同用膳已是极为不易,若再耽搁下去,便要误了正事了。 唤来伯仁,淡声吩咐:“送姑娘出府,好生护着。” “是。” 陆氏位于雍州的将军府内,几日不见,外边大红的灯笼喜绸都已经挂上。 姜令檀由吉喜扶着下了马车,府里早早就有婆子候在外边,见人到了笑着迎上前:“奴婢家主子才得了姑娘要来的消息,立马就吩咐奴婢在外边等着了。” “外边雪大,姑娘辛苦。” “主子正在府里教训世子,姑娘先去花厅喝茶。” 老嬷嬷一双眼睛都快笑成一条缝,满脸的牙花子。 姜令檀含笑点头,自然而然问:“可是世子又做了什么惹怒你家主子的事?” 婆子脸上笑容一淡,摇了摇头:“世子重伤才好不久,这会子闹着要和武陵侯上战场。” “眼下冬日正是与漠北打得最厉害的时候,世子年岁还小,往常小打小闹郡主也就默许了,可这种时候,实在是危险。” “昨夜世子不顾郡主的警告,竟然悄悄跑去战场,若不是被几个功夫好的近卫护着,恐怕又要受伤的。” 姜令檀走到花厅的时候,陆听澜已经出来了,她把手里的马鞭丢给丫鬟,脸上明显怒意未消。 “我本想着明日寻你过来,去雁荡山脚下跑马。” “没想到你今日来了。” “带你出去透透气?” 姜令檀身上依旧有些酸,但她见陆听澜脸上情绪不对,当即笑着点头:“好。” 这时候世子从一旁的屋子出来,眼睛红红的,半年不见他已经比姜令檀还高了。 “善善姐姐。” 小世子上前打招呼,模样乖巧得不得了,哪里有在陆听澜面前的桀骜不驯。 陆听澜冷哼:“你别想出去。” “就算求善善也没用。” 小心思被识破,小世子爷不气,只是眼神倔得厉害,你关不住我的,过几日我去求应家哥哥一同。 姐弟吵了几句,姜令檀笑着在一旁听着。 不多时有婆子牵了马来,都是温顺的模样。 姜令檀骑得慢,陆听澜就在一旁跟着。 半个时辰后,两人到了雁荡山脚下,呼呼的风声吹得姜令檀不禁眯起了眼睛。 “你有心事?”姜令檀问。 陆听澜狠狠摇头,视线却透过高耸入云的雁荡山在看着过往。 “成亲后,我跟你一同回玉京。” 姜令檀微惊:“回玉京?” 第77章 第 77 章 归途 “对。” “回玉京。” 陆听澜骑在马上, 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雪花打着旋儿落在她卷翘的睫毛尖儿上,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她伸手, 被缰绳勒得发红的掌心往前抓了抓,好似要抓住雁荡山脚下的山风那般,声音轻柔少了往日的明媚。 “我来雍州是因为陆景辞和西北铁骑。” “只要成婚, 陆景辞有应淮序庇护, 西北铁骑也经过太子默许暂由应淮序替陆家统领。” “玉京于我而言是牢笼、是枷锁, 同样也是陛下心中对镇北侯府的最后一道防线。” 陆听澜掌心握紧,在半空中微微一颤, 好似真的抓住了属于雁荡山自由的风。 “从今往后, 以我为质。” “他替我守西北, 我替他平内宅。” “善善。” “我心甘情愿的。” 姜令檀唇角边压出一丝冷然,目光落在陆听澜身上,她眼尾被红晕染透了,眼睫的湿意, 随着雁荡山的风渐渐干透。 她从未见过陆听澜如此伤心的模样,伸手握住她:“你若不愿,我替你去求殿下。” “他”姜令檀声音顿了顿,“并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 陆听澜低下头,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掌心上。 “不。” “要回去的。” 她神色坚定,轻轻摇了摇头,然后遥遥指了个方向。 青松密林,皑皑白雪, 雪下翻出一簇簇淡紫色的小花,迎风摇曳。 “等我百年,我要葬在哪处。” “这样我随风仰头, 便能见到我的阿爹阿娘,再远就是漠北的方向,哪里都是当初南燕失去的故土。” “迟早夺回来。” 这瞬间,姜令檀胸腔被酸涩充满,雁荡山脚下不光有茂密的草场,还有大大小小的坟包,有的被雪覆盖,有点露出些许,遥望的都是漠北的方向。 眼下时辰不早,姜令檀跟着陆听澜骑马回去,她不算熟练,但已经算是进步神速。 在将军府用了晚膳,等回到暂住的地方,天色已经擦黑。 姜令檀扶着吉喜的手,绕过影壁慢慢往里边走。 四下清净,有小丫鬟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 忽然,姜令檀止住往前走的步伐,温柔额眉眼溢出些许讶色:“殿下。” 她垂眸俯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端庄不失恭敬。 谢珩抬手,朝她招了招:“过来。” 姜令檀只得往前走了几步,抬眼时,眼睛里映着灯烛的倒影,像是星星一闪一闪,模样乖巧得不行。 “去骑马了?” 谢珩修长指尖勾着她戴在脑袋上的兜帽,稍稍用力往上提了提,俯下的身子带起一股好闻的迦楠香。 姜令檀没有否认,轻轻点头。 “嗯。” “骑了两个时辰。” 他依旧居高临下,漆黑的眼睛里溢出浅淡的笑意:“有什么话想对孤说?” 说什么呢? 姜令檀张了张嘴,问了一句她恨不得抽自己的话:“殿下用膳了吗?” 谢珩笑了,语调缓慢说:“尚未。” “既然善善问了,那就摆膳吧。” 在姜令檀的强烈要求下,晚膳摆在书房。 她已经在将军府陪陆听澜用过饭,眼下也不饿,就端着一碗热汤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着。 可以看出太子心情很好,桌上的素菜用得不算多,但粳米饭比平日多用了半碗。 用了晚膳,太子没有要走的意思,随手拿了一本书端坐在书案后方,不时翻上一页。 姜令檀见天色不早,她今 日累及了。 便鼓起勇气说:“殿下,我想回去了。” “好。”谢珩勾了勾唇,好似就等着她这句话,搁下掌心握着的书,施施然站起身,“孤送你。” 姜令檀动了动唇,却说不出话来。 这样寻常的要求,她是拒绝不了的。 怀里抱着手炉,肩上披着厚实的披风,怀里还抱着手炉,太子走在她侧旁的位置,刚刚好挡住了顺风从侧旁飘进廊庑内的雪花。 就在这时,姜令檀隔着风雪远远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侧影。 她忽然好奇,便朝那个放着指了指:“那人是谁?” 谢珩漫不经心抬眸看去,瞳仁微沉,而后慢条斯理扯了下唇角:“在后罩房住着的侍卫。” “许是新来的,孤瞧着眼生。” 他朝伯仁招手:“让他回去。” 伯仁得了吩咐,下意识往那个方向一望,当场吓得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远远站在风雪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淮阳侯世子施故渊,若是被姑娘认出他的身份,就免不了见面。 两人见了面,谁知道以施小侯爷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能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 以殿下深沉的性子,当初世子敢说出要娶善善姑娘为妻这样的话,哪还能让他轻易见到姑娘,恐怕是要等严大人入了雍州后,再好好收拾施小侯爷的。 伯仁火急火燎往外冲去,迎着风雪扯住施故渊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小侯爷疯了不曾,殿下的话,你是一个字也不放在眼里。” 施故渊眼里寒光闪烁,揉了揉冻得发红的鼻尖,十分无所谓说:“不过是不让见她。” “隔着这样大的雪,就算是个鬼,也不一定能看得清。” “殿下这样火急火燎,难道不是心虚。” 伯仁迎风呛了一口冷气:“小侯爷就当行行好,莫要为难我们这些伺候的侍卫。” “主子既然允诺会给机会,小侯爷就在后头好好养伤,安心等着就是,难不成姑娘还能跑了。” 好说歹说,施故渊终于被劝了回去,姜令檀和谢珩的背影也渐渐走远。 回到院子里。 沐浴后,姜令檀身上裹着厚厚的衾被,黛眉微蹙起一丝,她明明累得厉害却因心底压着的事,如何也睡不着。 吉喜小心上前,蹲在榻前帮姜令檀揉着被缰绳勒得红紫的掌心:“姑娘有心事?” “嗯。” “因为郡主吗?” 姜令檀一愣,美眸微闪看向:“你知道些什么?” “有一事,奴婢昨日听芜菁姑姑提起,但说了姑娘千万别放在心上。” 姜令檀虽不明就里,但见吉喜表情郑重,也就点了下头:“好。” 吉喜叹了口气,小心斟酌道:“奴婢听姑姑说,寿安公主昨日越过碑界,当时有小股骑兵窜入雍州,郡主恰巧遇上,身上都被流箭擦伤了也不在乎,只为见武陵侯一面。” 姜令檀听了吉喜的话,神情渐渐凝重:“你说寿安公主?” 吉喜点头:“嗯。” “芜菁姑姑亲眼瞧见的。” “公主被武陵侯救下,当时侯爷也顾不得那么多,公主却虚弱倒在侯爷怀中一个劲说着什么。” “后来公主被人送回西靖,武陵侯站在城楼上,凝视着公主的背影,直到人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 姜令檀眼中顿时闪过担忧,这种时候谢含烟就算这冒死也要见应淮序一面,恐怕是因为陆听澜的婚讯所至。 难怪今日陆听澜心事重重,满眼都是失落。 姜令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掠起的疑虑:“你可知,公主在西靖过得如何?” 吉喜想了想如实道:“奴婢听说公主成婚后,极得那位贺兰小王的宠爱,只是后来贺兰小王病重,公主又生了回南燕的心思。” “当初婚事是陛下所赐,两国联姻,二姓之好。” “就算哪日贺兰小王病故,寿安公主要回玉京,那也要陛下的同意。” 如何贺兰小王死了,寿安又顺利回玉京,这种时候恰好武陵侯未曾娶妻,她恐怕能名正言顺嫁给应淮序。 可如今寿安公主才成亲半年,应淮序转眼就要娶陆听澜为妻,以寿安公主的心性,必定是不会甘心的。 姜令檀胸腔里心脏猛跳,不知为何,她忽然把贺兰小王病重和寿安公主联想在一起,脑中浮现的还有贺兰歧那张如同妖孽的脸。 吉喜站在一旁不说话,神情略显得紧张:“姑娘可别多想,华安郡主一向是极有主见的女子。” “奴婢瞧着,武陵侯也不像是真的喜欢公主。” “大抵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难免亲近许多。” 姜令檀微微一笑,唇角勾起的笑痕冲淡了眸底的凝重:“许是我多想了。” “眼下婚事在即,只希望不要生出差错。” “姑娘早些睡。”吉喜在旁劝了声。 这一夜,姜令太难就算睡着,梦里也全都是光怪陆离的东西。 等从梦中惊醒,外边已经天色大亮。 屋里暖和,她蜷在衾被下慢慢伸了个懒腰,再拥着被子坐起身。 今日吉喜不在,挑开帐幔上前伺候的人是冬夏。 “吉喜姐姐跟着芜菁娘子出门去了。” “奴婢听说的昨夜粮草遭遇敌袭,伤了不少人。” “因为临近新岁,玉京派来的医士正是交接替换的时候,青黄不接,人手不够,芜菁娘子天不亮就来寻殿下,就把吉喜姐姐也一同带走了。” 姜令檀静静听着,她莫名就想到陆听澜昨日在雁荡山脚下说的那些话,掌心蜷紧,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尖刺划过,又痛又涩。 沉默许久,她轻声问:“殿下呢?” 冬夏愣了愣,有些语无伦次说:“昨夜昨夜芜菁娘子来后,殿下便出去了。” “奴婢听外边婆子的消息,殿下昨夜亲自上阵杀敌。” “就不知刀剑无眼,殿下是否会受伤。” 受伤? 她不希望他受伤,想到他流血的模样,心口涌起尖锐的疼。 第78章 第 78 章 遐想 外边雪大如鹅绒, 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远处有婆子拿了长杆,把其中一些尖锐的给敲断了, 哐当一下落在廊下,声音沉闷。 冬夏在一旁拿了早膳出来,主食是粥, 添了黄米、银耳、枸杞, 还有燕窝一起, 放在小炉里文火煨出来的,软烂香甜自带一股清甜的米香。 姜令檀连平日一半的量都没吃完, 也就尝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小猫一样的食量。 冬夏在一旁劝了又劝, 最后也只多吃了几口凉拌的鲜笋。 “撤了吧。”姜令檀搁下筷子,接过小丫鬟递上的暖帕擦手。 她手掌莹润,玉一样白腻细软的指尖,透出一层健康的粉色, 就像待到春三月里,桃树枝头含苞欲开的嫩蕊,只稍一眼,便能瞧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春漪。 丫鬟不敢多看,垂下眼帘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冬夏端来茶水给她漱口,又小声问:“姑娘今日是去暖阁看书,还是在书房练字?” 姜令檀想了想,淡淡道:“去书房。” 前些日抄写剩了一半的《心经》, 今日恰好把它写完,若是看书恐怕会分出心思去想别的事,她总要做点能专神的事打发时间。 特地隔出来的小书房内, 放了银丝炭盆,就算脱了身上厚重的外衣也是相当暖和,冬夏还不忘塞个手炉到她怀里。 屋中伺候的小丫鬟们知道她喜静,全都轻手轻脚退远,只留冬夏在书房伺候茶水。 等到晌午,屋子外边传来动静。 姜令檀沾满墨汁的笔尖一抖,一团墨渍晕染开,眼见抄了第三遍的《心经》也毁了。 冬夏看得着急,见自家主子神情沮丧只得出言安慰:“姑娘就当寻常打发时间,何必因为一卷毁了的《心经》较真。” “这反反复复的重抄,等会儿夜里该手腕子酸痛了。” 书房内安静,琉璃窗子明净透亮。 姜令檀微微皱了皱眉,搁下手里握着的毛笔,把写毁了 的《心经》折起来,塞到左手边一叠废纸堆里。 “姑娘,好像是太子殿下带人回来了。”冬夏听到动静跑到外边,声音隔着窗子传进书房内。 姜令檀明显愣了一下,双手掌心撑着书桌猛地站了起来,连不小心溅起的墨汁沾在她指节上,她也没有注意到。 “我们去书房。”姜令檀朝冬夏吩咐。 雪大,身上衣裳穿得厚实,再加上狐裘的披风,宽大兜帽几乎把她小脸遮去一半。 姜令檀走得急,好在这一处暂住的院子并不大,穿过廊庑拐个弯就到太子殿下平日处理事务的地方。 书房门的关着的,伯仁带人守在外边。 “姑娘。”众人朝她行礼。 姜令檀侧身避开,听到书房里传来动静,她有些犹豫是否该出声打扰。 伯仁已经先她一步朝里面请示:“主子,姑娘来了。” “善善。” “进来。” 太子温润的声音从书房内传来,听不出情绪,隔着木门给人一种恍惚的错觉。 晌午后,风吹在身上有些冷,姜令檀步伐踌躇不前。 里边动静略微大了下,像是有很重的东西打翻在地上,紧接着是一声浅浅压抑的闷哼声。 心头那点担忧猛然炸开来,姜令檀不敢耽搁,抬手推开书房并未关紧的木门,慢慢走了进去。 里头未点灯烛,只有一扇支摘窗推开一些缝隙,光线不算特别明亮,却也能叫人看清。 姜令檀屏住呼吸,绕过屏风走近。 一旁架子上放了铜盆,里面装着的水还冒着热气,下方的桌子上搁了一个托盘,托盘里有干净的毛巾依旧崭新的换洗衣物。 谢珩背对她站着,正在解身上的轻甲,发冠散下来,尾端有水珠滴落,更像是雪落在身上,融化后的水汽。 他身上应该是有伤,里面的衣裳多处被染成了深色,血干后变成那种暗沉的红。 再往前走,就能闻到铁腥的味道混了他固有的迦南香,落在鼻尖反而涩涩的,令人喘不上气。 姜令檀看清眼前的场景,尚未出口的声音一下子被她咽了回去,眸光颤得厉害。 “来了?”谢珩回眸,视线精准落在她身上。 嗓音一如既往地温和:“远远站着就好,离近了血腥味重,免得冲到你。” 姜令檀一开始还有些犹豫,可眼下听他用这样若无其事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反而鼓起勇气往前靠了靠。 宽大的袖摆挽起,往上折了折,伸手拿起托盘里放着的帕子,放到铜盆里洗净拧干,递给太子时也不说话,眼眶微微泛红,那模样看得谢珩一颗坚硬的心,霎时软得不像样子。 他伸手接过,目光倏地一顿,落在她沾了墨汁的骨节上,等接过帕子时,反倒是握住她的手,语调幽幽:“担心孤?” 他说话时,薄薄的唇勾着,漆黑的目光盯着她看,格外地专注。 姜令檀后退不得,手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住。 滚热的帕子溢出的阵阵湿热,恍惚帮她一双眼睛也熏得雾蒙蒙的,不敢看他,若是否认又怕惹得太子生气。 好在谢珩没逼问她太久,不过是垂眸拿过她掌心握着的帕子,一点一点十分细致认真擦去她指尖的墨渍:“若不是担心孤,怎么会慌忙起身,连沾了墨水都不曾发现?” “孤记得你规矩一直很好。” “不该犯这样的错误才对。” 姜令檀垂下头,想要抽回手腕,力气却不及他。 她也听出他话语中明显的戏谑,声音温和得像是在哄年岁小的孩子。 雪白的巾帕被她指骨沾了的墨汁染黑,他倒是不嫌弃,直接拿起来慢条斯理擦去身上的血污。 在姜令檀走神的这点时间里,谢珩已经把身上的中衣脱了,露出上半身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痕来。 有些的铠甲压出来的红痕,有些则划破了口子,一些结痂,大部分还在渗血,只不过好在都不算严重,只是瞧着有些恐怖罢了。 姜令檀睫毛抖动,脸色微微发白,颤着声:“我让人去请芜菁娘子来。” 谢珩也只是微微转了一下头,掌心握着巾帕走到铜盆面前,一点点揉搓干净,他重新洗了脸。 脖颈后仰,冷厉微绷,滚热的帕子盖着脸上,声音闷闷从下方传来:“无需,不过都是些小伤,涂药后,不出几日就会愈合。” “善善若是心疼孤。” “背上的伤口,替孤上上药吧。” 姜令檀这时候脑子都是乱的,她根本就想不到侍卫为何守在外边也不近前伺候,静悄悄的书房里,一个下人都没有。 太子这样尊贵的身份,本就是一点都不能疏忽的。 “殿下”姜令檀抬眸去看谢珩,浑身紧绷,却没有拒绝。 “拿着。” 谢珩丢了手里的帕子,拿起托盘上已经调配好的伤药,递上前,语调微微上扬,深潭一样难以窥探的视线,压着一股极沉的晦暗。 姜令檀伸手接过,呼吸微微紊乱,也不敢离得太近,用削得薄的近一指宽的竹片挖了一点伤药,极尽小心地涂抹。 清冽的草药香在书房里漾开,终于压下了铁腥的血味。 平日这种伤,谢珩从来不屑于涂药的,可眼下压在自己肩上沉得像山的重量,像是被身后少女轻柔的动作给抚平了,冰凉的膏药落在滚烫的背脊肌肤上,抑制不住泛起战栗。 谢珩闭着眼睛,悄悄呼出一口气,忍下要转身看她的冲动,他怕自己隐忍的模样,会深深吓到她。 涂好后背的药,姜令檀便放下东西退到屏风外边。 她掌心交叠,紧紧握住,发红的指尖是因为捏着竹片用力过度,被压出来的痕迹。 “既然殿下没事。” “臣女便先行告退。” 姜令檀声音轻轻,脑海中一遍遍都是他背脊上那些伤口,但又不敢在书房多停留。 谢珩站在屏风另一头,面容看不出什么表情。 许久才淡声道:“这次漠北偷袭,据前线探子报的消息,是因为西靖军中出了叛徒,让漠北骑兵借道西靖,悄无声息闯入南燕腹地。” 姜令檀神色一紧,停下转身的动作:“军中可伤得重?” 屏风那头声音不紧不慢,还能听到他换衣裳,衣料摩擦发出的声音引人无限遐想。 “虽是敌袭,好在提前准备。” “被抢夺的都是些混了沙石的稃皮。” “只是孤十分好奇,他们究竟是得了何人的指示,能在我南燕境内如此畅通无阻。” 这一刻,他声音听着好似在笑,却寒冷如同坚冰。 脚步声响起,太子已经换好衣裳绕过屏风走出来。 他也不怕冷,就穿了一件薄薄的中衣,外边随意罩着大氅,风华俊逸的面容显得有几分疲惫,眼睑下方透着一抹淡淡的青色,想必的许久未曾休息的缘故。 姜令檀不可避免撞上他的视线,又忙不迭避开。 谢珩微不可闻拧了一下眉心,淡淡说:“这几日城中恐怕是不太平,混进来的人,恐是一时半会清理不干净,若是要出去,记得让伯仁跟着。” “孤把伯仁留下。” 姜令檀掐指算着陆听澜和武陵侯的婚事,想到昨日夜里吉喜说的话,她都不得不怀疑,这次偷袭恐怕和寿安公主那边脱不了干系,因为这事发生的实在过于凑巧。 西靖皇室这些年早就乱得一塌糊涂,就算有人真的想从中浑水摸鱼也不是不可能。 但这个想法,她也只是从心底一闪而过,又极快否决了。 第79章 第 79 章 一局棋 檐下冬风裹雪, 吹进来的全都是清凉寒意。 从谢珩的角度看过去。 不远处的少女虽未施粉黛,可淡淡光晕落在她脸颊上,却显眉目如画。 一双湿润润的眼睛, 映着摇曳烛光,白腻的脖子露出一截,如同天上镶嵌的皎月, 极致的纯洁里, 不动声色藏着要人命的诱惑, 随着她微闪的眸色轻颤,如同水中荡漾的涟漪。 谢珩神色顿了顿, 幽深凤眸凝着教人看不透的情绪。 “有客远至。” “善善随孤去迎一迎。” 姜令檀不禁一愣, 不解抬眸, 还未来得及问什么,什么已有侍卫匆匆上前:“主子,严大人已至雍州。” 谢珩颔首,清润的声音淡淡吩咐:“备车。” “是。” 既然是迎客, 又是太子亲自开口,姜令檀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她实在想不通,到底是怎样的人,需要太子亲自去迎。 宅院门前,伯仁上前掀开马车的垂帘。 谢珩先行一步跨了进去,然后侧身,朝马车外伸手。 他一身霜白 色绣宝相花纹宽袍, 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向她,神色淡淡:“上来。” 姜令檀敛去情绪,走上前, 依旧有些防备。 纤细手腕被宽大掌心握紧,借着巧劲往上一扯,人便跌了进去。 车马里,谢珩往旁侧了侧身体,恰巧又能若无其事扶住她荏弱秀气的肩头,眉梢犹带几分隐忍,语调依旧平静:“等会见了人,也不必紧张。” “他在朝中名声虽严厉刻板,但对于小姑娘一向是温和的。” 姜令檀选了离太子最远的位置坐下,乖巧点头。 依着猜测,这人既然是在朝中,恐怕是某位德高望重的大人,如果这样,太子为何带上她? 既然想不明白,只能将头垂得更低,白皙软嫩的指腹紧紧压着手腕的肌肤,哪里有一团浅淡的红痕,是方才太子拉她时,不慎握出来的。 她皮肤生得薄,更是娇气得不行,但凡用点力气,总会压出印子,就算太阳大些,灼在皮肤上,不出片刻就红了。 谢珩静静看着姜令檀蜷紧的指尖,随着马车摇晃,她堆堆叠叠垂在身侧的宽大袖摆也在轻轻摇动,像是浮上天际的云,在夜幕降临前,托起天边的明月和星辰。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 姜令檀有些好奇,她不禁伸手悄悄掀起车帘一角,有些好奇地朝外边看去。 入目所及,不远处走来一队乌沉沉的骑兵,他们众星拱月般围城一个圈,护着一辆格外朴实无华的青帷马车。 簌簌风声中,传来一阵轻咳。 “主子。”伯仁在外边轻喊了一声。 谢珩面色没有多大的变化,人却站起来走下马车:“老师这一路可还好。” 老师? 姜令檀听得清楚,心头猛跳。 这世间,能被太子称为老师的人,也只有当朝首辅严既清一人。 只是这样的雪天,又临近新年,严大人独自一人来雍州又是为了什么。 姜令檀僵坐马车里,怀里抱着手炉,指腹却在倏忽间退去了所有的温度,天色已经微微有些暗了,有风吹着垂帘,丝丝凉意渗进马车里。 那咳嗽声又剧烈响了一阵,才传来男人嘶哑干涩的声音。 “一切尚可。” “故渊那孩子,让殿下费心。” 太子好似笑了一声:“学生带老师过去。” 姜令檀还在出神,谢珩已经掀开车帘。 他身形高大颀长,恰好挡住了她娇小的侧影,外头的人并不会注意到马车里还坐着人。 “在想什么?”谢珩压了声音,含笑问。 姜令檀长睫一抖,紧张问:“今日来的客人,是严大人?” “嗯。”谢珩鼻音轻哼,没有否认。 严大人为何来雍州? 即将说出口的话,又被姜令檀深深压了下去,她低垂着眼眸,唇抿得鲜红,一双眼睛因为紧着蓄着水色,却不敢看他。 “想问什么?”谢珩视线落在她唇上,静静看了许久,似笑非笑。 “我”姜令檀止住声音,自然低下头,纤细雪白的掌心交握,半晌后,逃避般轻轻摇头。 谢珩只望了一眼,斟了茶水握在手里也不喝,碧螺春的清香溢满整个车厢。 等马车回到府宅门前停下时,依旧是太子先下马车,不久后后方的马车内也有人走下来,依旧伴着有些压抑的咳嗽声。 “学生已经让人去请了芜菁娘子。” “在雍州这段时日,老师不必理会朝堂,只管安心养病。” 姜令檀坐在马车内,只想等太子与严大人进去后,她再出现比较好。 毕竟如今她这种无法解释的身份,若还是长宁侯府十一姑娘,就算不是为了已故的阿娘,她也一定会去问一问严大人。 可是现在,她实在寻不着正当的身份和理由开口。 她心里清楚,若与太子同住一处的消息传出去,不管清白与否,总归是逃不过遭人非议。 压下心底的念想,姜令檀努力克制的脸上的情绪,可下一刻,马车低垂的帘子被男人长指挑起,清润嗓音格外温和。 “善善。” “过来。” “给老师行礼。” 姜令檀听了这话,喉咙里差点一口气没喘得上来,她心跳加快,小脸也瞬间失了血色,抗拒看着太子。 “善善。”谢珩含笑,声音低低又喊了一声。 姜令檀对上那幽深沉黑的视线,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 她侧身想要避开太子的手,男人却像是早就料到一样,竟然往前探了探,长臂一下子搂住她纤细的腰肢,稳稳箍着往外一勾。 姜令檀急得掌心推着他肩膀,眼眶红了一圈,那委屈的模样就像是下一刻会哭出声来。 “善善?”严既清好似被这两个小字惊了一瞬,掌心抖得厉害。 这一刻,他咳得喘不上气来,双颊晕着不正常的红色,干裂的唇翕动,脸上错愕掩饰不去。 “严大人。”姜令檀被逼着无退路,只能垂眸上前行礼。 她态度恭敬,语调也乖巧,是长辈都会喜欢的模样。 严既清目光落在她侧脸的瞬间,却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情绪,正当准备问什么的时候,谢珩却外前一步,动作自然又亲昵把姜令檀扯至身后:“外头风大。” “老师身体一路劳顿,孤这就让人带您进去休息。” “想必今日善善也定是累了。” “来人,带姑娘回屋。” “是。” 直到姜令檀背影消失不见,严既清才像是回过神一样,一瞬不瞬盯着谢珩:“那孩子究竟是谁?” 谢珩抿着唇没说话,只是朝院子里做了个请的手势:“老师。” “太子。”严既清面色从未有过的严厉。 谢珩毫无惧意,掌心托着从天下飘下来的雪花,不一会儿便化成了雪水。 他声音含笑,温润下藏着却是山巅凛冽的寒风:“孤在去年冬至被下了蛊毒。” “当时毒深无解,汝成玉公公和芜菁娘子寻了医方,只能用鲜活的鹿血压制。” “这些老师都是知道的。” 严既清脸上依冻得青白,他视线落在那一排快被雪淹没的小巧脚印上:“当初臣同样给殿下寻了一个医方,只是殿下正值,不愿尝试,宁可用鹿血日日压制蛊毒。” 谢珩不由一笑,只是神情透着几分戾气:“老师恐怕不知,您让人寻给孤的那名单,恰有一人正是长宁侯府排行十一的庶女。” “此女小字,善善。” “老师觉得是不是巧了?” 严既清面色在这瞬息间,面色青白交替,忽地他捂着心口,喷出一口浓黑的鲜血。 血顺着产白的唇留下,染红了他淡青色的衣襟,显得有些狼狈。 “她是?”严既清没说是谁。 谢珩却像知道他想什么一样,唇角微微勾起弧度,淡漠点头:“正是那位失踪许久的齐姑娘留下的女儿,身上拥有一半齐氏血脉。” 许久,严既清好似缓过来,他面无表情用袖摆擦去唇角的鲜血,并不见生气:“殿下想要臣如何?” 谢珩摇头,漆眸隐隐有疯色涌动:“老师,学生一向尊敬您。” “学生不是为了要让老师如何,而是告诉老师,善善是孤的人。” “施故渊不能打善善的主意,老师也不能把她从孤的身旁带走。” “学生知道老师心里永远是对齐氏的亏欠,您若是知道善善的存在,一定会不择手段,把她认作亲女教养。” “你想她远离世俗纷争,能寻诺她自由无忧。” “这些,孤一样也做不到。” “既然孤做不到的事,你们自然不许。” 谢珩很少说这样多的话,到后面他声音沉冷嘶哑,殷红的唇如同染了鲜血,眼底翻涌而出的贪婪令人不安。 严既清目光一寸一寸从谢珩面上掠过:“若臣无法做到?” 谢珩就像是等着他这句话:“你们无法做到,那孤就用手段把她藏起来,一辈子,谁也别想寻到。” “老师知道的,孤有这样的手段。” “殿下长大了。” “比臣更为深谋远虑。” “玉京那夜,殿下刻意留了把柄,又激怒施故渊,想必就是为了把臣骗至雍州。” “雍州是殿下要下的一盘棋,谁生谁死,想必殿下心中早有了权衡。” 谢珩没有否认,而是转身走进宅中,背影飘然如仙,不染凡尘,手上却沾满鲜血。 第80章 第 80 章 风雪将至 严既清强忍下咳嗽, 从袖中小心翼翼掏出一方帕子 ,雪白的绢丝上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木槿花,花瓣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朝”字。 冬雪未歇, 侍卫远远守在后方,不敢上前。 严既清僵站在原地,神色怔怔。 过往的回忆, 如同这铺天盖地的雪, 在严寒的滋养下生成尖锐的冰凌, 铺天盖地,似要搅碎他的五脏六腑。 “朝槿。”严既清抿着干涩惨白的唇, 艰涩喊出了那个叫他朝思暮想, 只余回忆的名字。 心口的痛像是要窒息一般, 多少难以安眠的夜里,他只得一封一封地写信,然后再一封一封地烧成灰烬。 他不知道她还活着,若是知道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脑海中却克制不住一遍遍地回忆去年冬至, 他给太子的“药引”名单,里面所有符合条件的人,全都由他亲自过目,身份不高,但背景清白,绝不会生出任何祸端。 就算她们因为解毒一事失了清誉,但至少和太子有了牵扯,太子这样的人虽手段狠辣但有解毒恩情的前提下, 总归不会苛待了。 可严既清从未想过,名单上长宁侯府十一姑娘,竟然是齐朝槿的女儿, 是他已故恩师,南燕前首辅齐居正的外孙女。 锥心之痛,无异于凌迟。 绢丝绣帕上的余温被风雪吹散,齐朝槿的音容笑貌在他悠远的记忆里依旧清晰。 他出身清平,在机缘巧合下拜入齐居正门下,是永安三年进士,入朝次年就升迁东阁大学士,之后升任吏部尚书,吏部次年调入户部。 那时他只想走得快些,爬得高些,这样就能有机会向恩师求娶他的掌上明珠。 直到永安十年,一朝变故他恩施殒命,齐家全族三百六十七口人,接连被诛。 他只能按照恩师死前的遗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撇清与齐氏的关系,只待有朝一日身居高位,替齐家洗清冤屈。 风雪迷眼,恍然间有人走近。 严既清脚下踉跄一下,待睁眼看清,却是太子去而复返。 “老师。” “风大,坏了身体,那就什么都没了。” 他身上衣袍被风吹得翻飞,清冷冷的视线敛着谁也看不透的情绪。 若说谢珩无情,那么他就不该折返,可他这样的人,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在他眼中亦同蝼蚁,并无差别。 严既清抬起头向他,许久叹了一声:“殿下要复仇,臣要平冤。” “殿下日后必登高阁,而今独独不放过她,又为了什么?” 谢珩久久没说话,锋利的眉眼匿着寒意。 他走到严既清身后,伸手虚扶,声音淡淡:“无他,适合罢了。” 严既清眼里完全没有笑意,语调透着嘲讽:“何为适合?” “是因为她身上留着齐家高贵的血脉,又恰是殿下不可缺少的药引,加上身后没有家族阻碍,等齐氏平冤后,殿下为平天下读书人的怒火,以太子妃之位相许。” “当真不愧是一箭双雕的计谋。” 谢珩低低一笑,并没有否认:“只要老师不说。” 严既清浑身僵硬,他张了张嘴,被灌了满口的风雪。 “臣绝不同意。” 谢珩声音平静,浅得像是要被天穹落下来的风吹散:“这一切,由不得老师。” “雍州的仗要开始打了。” “贺兰呈一死,西靖必将对南燕出兵。” “孤不光要把漠北的鞑靼、瓦剌部族赶出雁荡山脉,孤还要西靖当年从南燕手中抢回的国土。” “世家若不为我所用,孤便杀之。” 严既清沉着脸,脸上病容渐深,他再也站不稳,踉跄着想要去推太子的手。 谢珩眉心皱了皱,朝一旁侍卫招手:“把大人扶进去安置休息。” “芜菁娘子来了,直接带人过去。” “是。” 这个时辰,太阳已无一丝余光,暗沉沉的夜,像是巨兽的深渊大口,要把一切吞噬殆尽。 谢珩站在原地,也不顾肩上落满的雪花,面色漠然,记忆却不受控制回到了永安十三年的雪夜。 那年冬至刚过不久,他又在父皇那遭了责罚,在御书房内足足跪了三个时辰才被宫人搀扶着离开。 晚膳未用,怀里藏了一株漂亮的玉兰花,匆匆要送给母后。 可这夜,等待他的却是自己母后在慈元殿房梁上用白绫吊死自己的画面。 满室银烛,把周遭照得透亮,而皇后如烛光中摇曳的落叶,穿堂风吹来时,她僵冷没有半点温度的尸体,随风轻摇。 那惨白的模样,像极了被谢珩小心翼翼托着手中跑了一路的玉兰花。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他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努力想要护住的东西,都永远不属于他。 父皇厌恶他,母后痛恨他,他的出生就是罪恶的起源。 他的母后升为司家嫡女,从小与齐家长子定下婚约,却因他父皇阻挠迟迟未能成婚,直到永安八年,钦天监算出司家必出皇后。 他的母后才被父皇强夺了身子,娶进宫中,成了身份尊贵人人都羡慕的南燕皇后。 谢珩呼吸凝滞,手脚冰凉,像是有无数双从地狱里伸出的手,要把他拖下深渊。 就在那排山倒海的晕眩即将把他紧绷的心弦撞烂的时候,肩上忽然一暖,有人走近,清冷的白雪中透着淡淡甜香。 “善善。”谢珩声音嘶哑。 身后的人,略微迟疑了一下,往前离他更近些:“殿下,雪大夜深,该回去了。” 谢珩漠然抬眸,盯着漆黑的夜,这才反应过,不过是走神而已,他竟怔怔在雪中站了两个时辰。 临近亥时,雪深已没过脚踝。 “善善这是在关心孤,对吗?”谢珩问。 “是。”姜令檀没有否认,步子却小心往后退了退。 谢珩骤然转身,眼神幽深,目光重重落在她身上,犹如有实质。 宅前挂着几盏昏黄的灯笼,灯芒幢幢在她身上撒了一层浅浅的光影,他目光一寸寸从她面上掠过,心底的疯色如同枝叶疯长,眼下根本容不得她对他有半点疏离。 “这种时候你不该来。” 谢珩双瞳骤缩,没有任何犹豫伸手把身前娇小的身体,狠狠揽进怀中。 他沉溺于这样香甜的气息,着迷她柔软温暖的身体。 世人皆抛他而去,他唯一能得到拥有的,只有她。 谢珩喘得厉害,双臂紧收,力气大得像是要把人揉碎在怀里。 姜令檀是蒙的,她被抱得快喘不上来。 方才冬夏告诉她,太子在外边站了一夜,宅中侍卫不敢劝说,伯仁无法也只得来求她。 她那一刻,只想到了他对她的好,虽然因严大人的事,她对他还有气,但也抵不住众人相求。 可姜令檀没想到是这样的,太子就像是溺水之人,滚烫呼吸喷在她细白的侧颈上,高大的身体微躬,轻轻颤抖。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无助的模样,就算依旧生气,也狠不下心把她推开。 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静声音说:“殿下,你抱疼我了。” “嗯。”谢珩点头,却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姜令檀实在呼吸不过来,她只好轻轻挣扎。 谢珩皱了皱眉头,终于把力气放松些,下一刻却是把人打横抱起:“善善,陪孤一会儿。” “就一会儿,好不好。”他声音透着祈求,却没有容许她拒绝的余地。 姜令檀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太子用最亲昵的姿势抱在怀里,厚实的大氅把她密不透风藏在里边,鼻息都是他身上的问道,更是一路明目张胆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在这中途他好似被人拦下,声音听着微微有些熟悉,但一时间想不出究竟是谁。 “滚。”太子声音冷冷。 另一个声音道:“殿下你这是僭越。” 然后还说了什么,姜令檀一个字也没听清,那人就被周围的暗卫捂着嘴,给拖下去了。 直到进了书房,太子才把她放出来,是在屏风后方的暖榻上。 姜令檀什么都来不及说,太子就已经俯身,再次用大氅把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放在膝头。 “孤累了。” “只想睡会儿。” 姜令檀因为他的举动,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目光很是防备。 然而谢珩什么都没有做,真只是抱着人靠在暖榻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睡得沉,鼻息有些重,眼底的淡青色在微弱的烛光下显得更重,像是多日不曾好好安眠。 姜令檀不敢动,也不敢睡。 目光在书房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伸手就能够得到的信纸上。 墨迹已经干透了,看样子像是写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内容简短,看着像是对军中发去的密信。 “攻城”二字,尤为明显。 姜令檀拧眉认真看了许久,越看她越觉得震惊。 她没想到在西靖与南燕联姻的情况下,太子竟然准备以攻打漠北。 时间就定在新岁那日,正是应淮序与陆听澜成婚后的第三日。 手脚缩在大氅下,冷得厉害。 她僵着身体动了动,想要靠得更远些,下一瞬,已经熟睡的男人忽然翻了个身,把她压在身下。 声音微深好似呓语:“善善,别动。”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80-90 第81章 第 81 章 落子无悔 姜令檀睁圆了眼睛, 浑身紧绷。 她除了阿娘外,从未与人有过这样的亲密 “不闹。” “孤再睡会儿。” 谢珩依旧闭着眼睛,薄唇抵在她秀气的耳朵上, 明明是他主动惹了人,可嘶哑的声音却有意无意透着疲惫。 隔着布料箍着那纤腰的掌心没有半点要松开的意思,手指动了动, 更加认真地握紧。 “殿下。” 姜令檀不禁扭了扭腰, 手脚都困在大氅内, 就算有心也无力挣扎。 “不动。” “乖。”谢珩嗓音低低说了句,闭着眼睛, 呼吸渐重, 眉心蹙起, 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外隐约传来三更天的梆子声。 姜令檀迷迷糊糊翻了身,掌心触到男人坚硬的胸膛,那热意不同于女子的体温, 她觉得有些冷,下意识往更为温暖的地方缩了缩。 长夜冷寂。 谢珩在打更声响起刹那就醒了,光影交错,怀中的少女前所未有的乖巧,柔软的侧脸在灯芒下容颜如玉,颠倒众生。 他盯得久了,心底竟生出些许不该有的念想来,滋生疯长, 像是藤蔓渐渐缠紧。 谢珩清楚,可怕的念头一旦开了闸,不管用怎么样的手段, 他只想把她囚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年少不可得之物,成了困他一生的心魔。 长大的储君,自然不会再让自己失去什么,哪怕是用最肮脏卑劣的手段。 这不是和幼年的自己和解,而是把过往抹杀干净。 “醒了?” 姜令檀醒来时,她还有些恍神。 睡得软绵绵的身体半靠在太子怀中,自己双手更是放肆大胆搁在他腰上。 因为紧张,喉咙里溢出的声音都是颤的:“殿下,我不知怎么睡着了。” “若若有冒犯之处。” “嗯。” 她话还没说完,谢珩已经笑着放下手里的书,长指微曲抚过她的眉眼,声音愉悦,动作愈发亲近,没有半点要掩饰的意思。 “善善。” “孤昨夜很开心。” 他换了个姿势,不动声色伸手握住她柔弱的掌心,往自己的腰上用力按了按。 “不是冒犯。” “你这样,孤允许。” 刚开始,姜令檀还怔怔没有反应过来太子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等看到太子眼中那些没有一点要遮掩的温和时,顿时感觉被他紧握的掌心跟着了火似的,用力想要抽出,却被他握得更紧。 她脸上的慌乱只是一瞬间,而后强作镇定抬眸看他。 “殿下说笑了。” 她神色沉静,拒绝得尤为明显,脸上那点红润也在一点点地消失。 谢珩瞳孔微微一颤,唇角的笑弧看似没有半点变化,眼神却渐渐变得冰冷锐利。 “善善当真认为孤在说笑?”他深深望着她,微眯眸光似藏了狠戾。 姜令檀掌心紧紧攥着袖缘,在那种无形的威压下,她屏住呼吸,慢慢点头。 “臣女自知身份低微,不敢攀附。” “若因长宿东阁一事给殿下造成困扰,等华安郡主大婚后,臣女便留在雍州也是去处。” 书房寂静,外边已经天色大亮。 姜令檀终于解开身上缠着的大氅,小心又谨慎从暖榻上起身,往后退了两步。 谢珩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并没有说话,只是在她行礼后要转身离去时,指节敲了敲暖榻旁的胡桃木书案,声音悠悠问:“善善真的想好了?” 姜令檀抿着唇没有回答,嫣红的眼尾,无疑泄露了她此刻的情绪,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冷静。 她是女子,太子是世间最优秀不过的男子,南燕未来的储君,能相伴他左右的女子,不该是她。 虽然神秘嗜血贵人并没有真的要了她的清白,但得到庇护前,只要闭眼就能历历在目想起的那几次,她不着寸缕,身上都是神秘人留下的痕迹。 能苟活已是庆幸,难不成还感恩图报,去肖想他身旁的位置? 姜令檀闭了闭眼,去争,去嫉妒,只会把她变成和长宁侯府后院那些姨娘没有什么区别的可怜人,若是这样活着,还不如被那神秘贵人吸干血,悄无声息死去。 嫉妒只会让她变得面目丑陋,还不如一开始就断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念想。 书房的门被一双秀白的手由里朝外拉开,风雪灌进来的瞬间,门里门外的人同时僵了僵。 “世子。”姜令檀声调微惊,透着不可思议。 “你你、”施故渊的声音震惊过后,是勃然大怒。 姜令檀苦笑一声,以为施家小爷认为是自己不知羞耻勾引太子。 可下一瞬,她肩膀微沉。 男人修长有力的掌心自然无比搭在她的肩头,嘶哑的声音更是刚睡醒的模样:“外边风大,你这才将将睡醒,这会子出去,着了寒气,身体如何受得住。” 根本就不容她反应的时间,男人已经往前迈了一步,格外温柔亲自替她披上大氅,语气更是温柔。 “回去好好休息。” 姜令檀一口气堵在心口,她就算是表现得再镇静,也不是没有羞耻心的女子,更何况在同太子四目相对的瞬间,眼前一黑,若不是强撑着站稳,恐怕是要失态的。 眼前的太子只穿了件单薄的宽袍子,衣襟敞开隐隐能看清他霜白色的胸膛,脖颈下方几道鲜红的痕迹,看着像是被人指甲无意中抓挠出来的。 书房孤男寡女共处一夜,而且众目睽睽下,他身上竟然还有可疑的红痕。 两人之间种种可疑的举动,在外人看来,反倒更像是不打自招。 姜令檀低着头,不敢再去看施家小侯爷脸上的表情。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施故渊这怒意却不是针对她 的,反而是太子。 “你怎么敢。” “明明你答应过我的、” 剩下的话,施故渊说不下去,他恨得咬牙,又怕声音太大反而吓到站在一旁的她。 “渊儿不可无礼。” 迎着风,姜令檀看到廊庑尽头由侍卫恭敬搀扶着缓缓走来的当朝首辅,落后半步的则是多日未见的芜菁娘子。 “姑娘。”走在芜菁娘子后方的吉喜朝姜令檀行礼。 “带姑娘回去。”谢珩瞥向吉喜,声音淡淡吩咐。 “是。” 姜令檀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吉喜已经快步走到她身后。 “奴婢扶您回去,外头风大。” 姜令檀所有辩解的话堵在嗓子里说不出口,太子目光灼灼,看起来根本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直到他慢慢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往前逼近了些,目光复杂难辨:“若不回去,那就去书房里间再睡一会儿。” “不必。”姜令檀指尖颤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被太子的话给气到。 眼见那位德高望重的严首辅已经穿过廊庑,姜令檀不敢再继续耽搁下去,也不看太子脸上的神情,复而朝施故渊行了个礼,由吉喜扶着从另一条路,绕过花园回去。 严既清看着人渐渐走远的背影,他目光一顿,看向太子:“殿下何至于此?” 谢珩慢慢抬起头,脸上不见半点情绪:“若得不到,孤将寝食难安。” “一些手段而已。” 施故渊一张脸沉得厉害,若不是有严既清盯着,他恐怕会忍不下对太子出手。 “你明知她身份。” “你怎么敢、怎么敢!” “简直是混账。” 谢珩眼神都没有分给施故渊半点,而是静静地盯着严既清:“前些日,小侯爷说要娶善善为妻。” “孤养在身边的人,如何舍得。” “今日正好让他断了念想。” 施故渊闻言大怒,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朝太子袭去。 他重伤未愈,又哪里是太子的对手。 根本不用亲自出手,周围暗卫如同鬼魅现身,几人一拥而上拧住施故渊的手腕把他摁在冰冷的雪地上,冰冷的刀已经架在那脆弱的脖颈上。 谢珩神色冰冷,却是逼向严既清,笑意淡薄:“孤当年承诺,必保下齐氏血脉。” “眼下二选一,老师考虑得如何?” 严既清当即面色大变,背心窜出的冷意,冻得他五感麻木。 “臣愿做殿下手中的刀。” “只求殿下念在多年的情分上,饶他一回。” 这瞬间,严既清像是老了十岁,永远不会下弯的脊骨,被风撞得生痛,咳嗽从喉咙深处涌出,像是扎根在他身体的病痛,折磨得他脸色青白。 “放了。”谢珩挥手。 施故渊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像是明白了什么:“老师选了什么?” 严既清漠然闭眼:“臣当年答应过,齐家只留唯一的血脉。” “若只有一人接替齐氏门楣,那么只能是你。” 施故渊忽然粗暴打断严既清接下来的话,冷意像是要把他淹没:“为什么是我。” “齐氏三百六七口,我眼睁睁看着所有人死去,现在连唯一拥有着相似血脉的妹妹,却不能承认她的身份。” “她明明是齐朝槿姑姑的女儿,她该如我一般的。” 严既清讽刺般低笑:“是日日夜夜折磨不得安宁仇恨,还是齐氏的冤屈。” “你难道真的希望她同你一样?” 施故渊瞳孔一震,抓了一把地上的雪擦去脸上的血痕。 他不是一个能特别克制情绪的人,浑浑噩噩的脑袋却渐渐清明过来。 齐氏的苦楚他一个人的就够了,世间的肮脏不该沾在她身上才对,既然朝槿姑姑小心翼翼把她藏在长宁侯府,恐怕从一开始初衷,只是希望她平安康顺。 书房前没有人再说话,谢珩慢条斯理抚平衣袖上的折痕,冷然的视线暗藏幽色,不轻不重落在严既清身上。 对于今日的结果,他格外满意。 他看中纳为所有物的姑娘,怎能容他人惦记。 他逼的就是落子无悔的承诺。 第82章 第 82 章 属于 彼时天色大亮。 檐下一片高高低低的冰凌, 迎着光,折射出绚烂的色泽,玉兰枝头, 花如积雪。 严既清身体受不得冻,早就由芜菁娘子吩咐了婆子扶回去休息。 施故渊身上的伤,经过刚才一通折腾, 那才将将愈合的地方, 眼下又裂了个七七八八, 身上的衣裳都快被血染透,侍卫帮着给他换药时明明疼得额心上全都是冷汗, 也不见他哼一声。 书房里, 谢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脸色漠然冰冷。 “我这不争气的样子,倒是让殿下看了笑话。” “殿下不愧是宫中的手段见得多了,就连老师也一同算计上。”施故渊讽刺。 谢珩听了表情依旧不变,慢条斯理端着茶水喝了一口:“你若不是蠢笨, 孤又如何算计得了你。” “你”施故渊气得直喘,刚要站起来理论,又被侍卫一点不留情摁了回去。 “孤若真用宫中的手段,你以为你能活得到今日。”谢珩薄唇扯出一抹笑,眼瞳里却是冬冰一样的寒色。 施故渊这些年就算是再能隐忍,他也绝不是谢珩的对手。 齐氏当年因背负卖国通敌的罪名,被天子屠尽全族,他能活下来除了嘉兰郡主和老师严既清的拼死相护外, 后来在宫中成为伴读,也算是承了太子的恩情。 若是没有谢珩暗中周全,以帝王多疑和剩余四大家族这些年更是同气连枝, 他基本不可能周全长大。 既然说不过,他干脆闭嘴不再说话,心里却盘算着等家族罪名洗清后,得用手段把善善从太子身边偷出来。 只要善善不喜欢太子,他再挑拨离间一下,有老师帮忙,就算是不与齐氏有牵扯,他的妹妹也该是玉京城明珠一样的贵女,何须这样躲躲藏藏。 至于长宁侯府姜家。 施故渊眼底露出冰冷的情绪,姜家大房他得想办法除去才好,免得日后捅出来,牵扯不清反而要连累姜令檀的名声。 谢珩只稍一眼就看出施故渊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搁了茶盏站起来,慢慢走到施故渊身前:“姜家现在还不能动。” 施故渊没有看他,反而是蹙起眉心反问:“怎么?” “殿下不愿放人就算了,难不成连个小小的长宁侯府都要护着。” “不会是还藏了我不知道的秘密。” 谢珩一点也没有被戳破心思的慌乱,格外镇定道:“孤若说姜恒道一直都知道善善母亲的身份呢?” 施故渊先是一愣,极快想到了什么,脸色陡然难看起来。 姜恒道在知晓身份的情况下还敢把人留在侯府,恐怕是强行掠来囚在侯府内,这也是为什么玉京城各府各家的宴会上,他从未听闻姜家还有一个十一姑娘。 “殿下又为何与善善相识?”施故渊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 谢珩嘴角微翘,笑容淡淡:“外头受了委屈,求孤护她。” 他避重就轻说得简单,施故渊根本不信,却也知道太子若不愿说,他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施故渊身上的药已经换好,谢珩自然不会留他,又吩咐了侍卫把人盯紧了 ,不许随意走动。 姜令檀回到屋子里,她站在窗前愣愣出了一会神,然后吩咐吉喜备好笔墨,她写了一封信叫人送到华安郡主府上。 信是给姜家三房姜恒戬的夫人苏氏的。 当初姜令檀留在玉京没有随陆听澜去雍州,她是写了几封信交给陆听澜,让陆听澜以她身子不好需要养病为由,只递了几封信件并没有见着人。 所以既然准备在雍州留下来,姜令檀在雍州举目无亲,肯定是要与三房一家打交道的。 等墨汁干透装在信封里,才封好,还未叫人送出去,外边就有小丫鬟小声禀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姜令檀正想以休息为由避开与太子见面,可话才说出去,太子已经大步跨进屋中,她要回避已经来不及。 “殿下。”姜令檀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行礼。 “起吧,免了。” 谢珩伸手指了指侧边用屏风隔出来的小书房,率先走进去。 “善善。” “我们谈谈。”他看向她,是那种说一不二的语气,透着上位者的威压。 姜令檀犹豫一下,只得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吉喜站在屏风外边,还未有所动作,就被太子冷冷瞥了眼:“出去。” “是”她一抖,背脊爬上寒意,大气不敢喘一下退下去。 姜令檀不敢离他太近,保持着刻意的距离问:“殿下想谈什么?” 谢珩皱了皱眉,瞧不出情绪的漆眸一瞬不瞬,直直看着她:“已经下定决心要留在雍州,对吗?” 小小的书房里没有掌灯,光线有些暗。 淡淡的光芒从半开的窗子里透出一点,落在姜令檀白皙的小脸上,一双眼睛软得像是含了水,偏偏里头透出叫人心惊的坚韧来。 “嗯。” “留在雍州,一辈子不回玉京。” “脱离长宁侯府姜十一姑娘这个身份,臣女想要做雁荡山脚下的风,自由自在。” “但求殿下成全。” 她终于鼓足勇气,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兔眸微抬慢慢望向他,朱唇榴齿一张芙蓉面,连发丝都透着美好。 这样不可多得的宝物,谢珩怎么可能愿意放手。 她的存在,恐怕早就取代了他年少不可得之物,若能放任她离开,他恐怕就不是心思深沉的南燕太子了。 谢珩神色深了深,在姜令檀不安的目光里慢慢颔首,语调一如既往的温和:“好,孤不会强迫你。” “听闻你在雍州也有亲眷,是姜家三老爷姜恒戬和他的夫人苏氏对吗?” 姜令檀觉得他视线深得可怕,垂下眼帘小声回答:“是。” “华安郡主来雍州时,他们就给将军府送了拜帖,郡主以我身子不好需要静养为由拒绝了。” 她声音顿了顿,继续道:“等郡主与武陵侯成婚后,臣女就现在暂时住在三叔和三婶娘府中,已、已经准备让人送信过去。” 谢珩笑了笑,又无奈叹了口气:“眼下雪大,院子里寻常的仆妇恐怕是要耽误时辰的,你若信得过孤,孤让人帮你送过去。” 姜令檀蜷着的掌心抖了抖,下意识去摸袖子里的信,她不是信不过太子,只是有些不想,脸上表情一时间显得很是犹豫。 谢珩手指轻叩桌面,他明显有些不悦,但没有表现出半点:“孤不是洪水猛兽。” “不过是一封信件,难不成还能把它悄悄丢了?” 姜令檀很迟疑:“臣女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敢劳烦殿下。” “拿来。”谢珩朝她伸手,不容拒绝。 花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若是不给倒显得像她藏了什么秘密。 姜令檀捏了捏发汗的掌心,从袖中掏出信封双手递了过去。 谢珩伸手接过,连看都没看就放进怀中,他双手撑在膝上,慢慢道:“善善既然离意已决,孤也不强求。” “这处院子就算孤送给你的别礼,到时候再留三十护卫护你安全。” “华安婚后,你不便去将军府,姜家三爷膝下没有姑娘同几个儿子住在一起,同样不方便。” 姜令檀张了张嘴想拒绝,结果又被堵得哑口无言。 这院子的确是极好的地方,若有护卫护着安全,她也能慢慢稳定下来。 可她已经欠了太子许多,若收了院子,又留了护卫,和在玉京住在东阁并无多大区别,恐怕太子若是有心,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中,而且名义上也说不过去。 谢珩知道她在有心什么,继而又慢慢说:“也不用现在就拒绝孤的好意。” “你留在雍州人生地不熟,不如等日后安顿好了,觉得用不上这院子再搬离也不迟。” “善善,觉得如何?” 姜令檀这才松了一大口气,点了点头:“好。” 她手中有一笔阿娘悄悄留给她的银子,之前已经暗中交代陆听澜帮她购置了一套五进的宅子,还有一些田庄和铺子。 这些东西加上剩下的银钱足够她日后好好过日子,所以她留在雍州并不是一时冲动,只是早有打算罢了。 等明年开春天气好些,她再拜托华安郡主把常妈妈送到雍州。 有冬夏和常妈妈,而且芜菁娘子也说了,她若是愿意也可以去药铺帮忙。 一切都刚刚好,只等新岁过完,太子回玉京以后。 想着这些,姜令檀眼底溢出一点雀跃,也没有刚开始那样紧张。 谢珩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低着头也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修长的手搭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敲着。 姜令檀没有多想,只当太子大度又是守礼的谦谦君子,就算她拒绝了他很多,他这般性情高洁的男子,也不会记恨在心上的。 直至太子起身准备离去,她已经没有察觉任何不对,笑着把人送走,转身拉过吉喜的手,声音愉悦问:“若是留在雍州你可愿意?” 吉喜心肝都是颤的,又怕姜令檀看出什么,只敢谨慎点头:“奴婢是愿意的。” 姜令檀想得简单,吉喜的女子,按照她在东阁的观察,太子身边只有侍卫,丫鬟婆子都不许近身的,她若求他把吉喜留给下,应该不是难事。 伯仁跟在谢珩身后,他走得快,脸上没有表情,分辨出去喜怒。 本要往书房走的谢珩,步伐一顿,反而往外边走。 “让人备马。” “是。” 伯仁见他神色不快,也不敢多问。 谢珩冒雪去了姜家三爷在雍州的宅院,门外小厮正想拦,却被男人冰冷的眼神逼退。 姜三夫人苏氏得到消息时,太子已经站在花厅里面。 苏氏认不出来人是谁,可这样的矜贵的气度世间少见,自然不敢怠慢,又忙不迭吩咐府中小厮去把姜恒戬叫回来。 “不知、”苏氏才开口,背对她的男人慢慢转过身。 身姿如玉,淡而从容的视线,如同有实质。 这张脸 苏氏的熟悉的,因为像极了已故的皇后娘娘。 脑中寒意在瞬间炸了起来,苏氏膝盖一软,朝来人跪了下去:“殿下。” “姜三夫人。” “许久不见。” 谢珩声音缓缓,凤眸微眯。 苏氏胸腔内,心如擂鼓,双肩绷得紧紧的:“臣妇不知是太子殿下,罪该万死。” 谢珩看着苏氏,淡淡道:“姜三夫人见外,当年孤在雍州还亏了姜三老爷相救。” 苏氏垂着脑袋不敢轻易打断。 等太子说完,静静看着她。 苏氏才开口试探问:“不知殿下今日有何事吩咐。” 谢珩慢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苏氏:“孤受人所托,给三夫人送东西。” 苏氏闻言大惊失色,她不懂这天下,还有谁能使唤得动太子这样尊贵的人。 等她看到信封上的署名时,更是眼前黑了黑,差点喘不上气来。 谢珩看向苏氏,不紧不慢:“孤本不该来的。” “但孤的善善想留在雍州,孤觉得不妥。” “苏三夫人想必是早就知道长宁侯府姨娘齐氏真正的身份,若不然你也不必时时打听玉京姜家府上的事。” 苏氏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像是大冬天里被人泼了一盆带冰碴的水,手脚冰冷僵硬站着。 太子都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她如何听不出来太子话中的意思。 苏氏苦笑一下,也不否认:“殿下若要治罪,知而不报是臣妇有罪。” “只求殿下看在臣妇夫君曾救过殿下的份上,饶了他们父子。” 谢珩微垂的眼眸掩在暗影中,语气很淡:“孤不是来治罪的。” “孤只是告诉姜三夫人,善善是孤的人,夫人日后若没孤的同意,不必插手。” “姜氏日后的掌舵人。” “孤觉得姜三老爷不错。” 苏氏震惊抬头:“殿下” 谢珩极不紧不慢说:“长宁侯府包藏祸心总有治罪的一日,嫡庶之分,就看三夫人的选择。” 直到太子离开许久,苏氏依旧不曾回过神。 等姜恒戬风尘仆仆回府,看到神色不宁的妻子:“这是怎么了?” 苏氏声音干涩,揉了揉发胀的眼睛:“今日太子来了。” 姜恒戬不解:“太子不在玉京,好端端来雍州作何?” 苏氏苦笑:“因为我们家小十一。” “长宁侯府小十一?”姜恒戬脸色有些难看。 按理说姜令檀是长房庶女他不该多管的,可当初齐家那位姑娘临终前托付他们夫妻照顾,这些年虽然远在雍州,可府里丫鬟婆子她们暗中打点不少,只想着等雍州平定后,想办法把人接过来。 却不想世事难料,小十一竟然和太子那边有了牵连。 第83章 第 83 章 发现了 姜恒戬这次回得急, 传信的小厮战战兢兢说得不清不楚的,他还以为家中生了什么大事,身上连铠甲都没来得及换下。 他拿出帕子, 擦拭着手掌上沾着的尘土,一针见血问:“那殿下可提了什么要求?” 苏氏微抬头,声音凝重:“殿下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许插手小十一的事。” 姜恒戬沉默良久, 拧眉解开缚在双臂上的臂缚:“那这事难办。” “小十一我们不能不管, 但太子那边也不能得罪。” “只是这孩子之前一声不吭来了雍州, 又避着不愿见人,等华安郡主大婚那日, 你还是想法子见上一面。” 说到这里姜恒戬声音一顿, 猛地抬头, 他有些后知后觉想到什么。 “夫人,小十一是未出阁的姑娘,太子那可是男子。” 苏氏接过姜恒戬手里的沾了灰尘和血污的帕子,紧紧握住, 眼底的惧意是掩饰不住的。 “太子今日是打着替小十一送信的借口过来的,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苏氏把帕子搁到盛了热水的铜盆里,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斟酌着说,“妾身听着,倒像是小十一已经成了太子殿下的人。” “今日上门,无非是来我们夫妻面前过条明路。” 姜恒戬霎时脸色铁青, 既是荒唐又是震怒,太子那样不沾风月的人,怎么就就偏偏对小十一起了心思。 苏氏脸上不见笑意:“小十一给的信妾身已经看了。” “依着她信中的意思, 是准备留在雍州,说华安郡主给她寻了一处宅子。” “妾身瞧着她虽不与我们亲近,但也不像是那种避而不见的态度,可今日太子透出来的意思,他是要把人带回玉京的。” 天色已经暗下来,屋中幽静,可掌灯的丫鬟迟迟不敢进去。 夫妻二人在屋里说着话,到底还是先压下了亲自去将军府寻人心思,却不知太子前边才寻了他们夫妻,姜令檀接着就被华安郡主派的人给接去了将军府。 婚事就在两日后,将军府内早就张灯结彩,入目所及各处都挂满了喜庆的红绸。 “外边冷得厉害,左右我过来都有侍卫护着,你何必早早就出来等。” 姜令檀挽住陆听澜的掌心下意识捏了捏:“怎么瞧着瘦了?” 陆听澜不在意笑了笑:“许是临近大婚,府中琐事没个长辈主持,我自己难免要多费些心思,忙的。” 姜令檀只当她是劳累所致,也没放心里想,亲自往她身上靠了靠:“那日骑马我就说留在府中替你主事,你又不愿。” “不若我今夜留下来,等你成婚那日,我吃了酒再回去。” 陆听澜早就看出了太子的心思,她哪能真让姜令檀留下,婚事不过是陆应两家脸面上的过场,她素来高傲,有些苦自己藏在心里就好,没必要让人担心。 “要忙的事早就忙完了,哪里还舍得让你费心。” “你这身子弱,雍州比起玉京冷上不少,等过了新岁你该是要回去,可别累坏了身体。”陆听澜声音轻轻打趣说。 不想姜令檀慢慢朝她摇头:“华安。” “我不回玉京了,准备留在雍州,就住在你帮我买的那处宅子里。” 陆听澜眼中透出不解:“怎么好端端要留下?” 姜令檀想到太子对她愈发亲密的举动,只得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叹了口气:“玉京规矩多我不想回去了。” “太子同意?”陆听澜小声问。 “嗯。”姜令檀点头,神色轻松,“殿下允诺了,还说先把现在住着的宅中给我暂住,等一切安顿好了,再归还他也不迟。” 陆听澜暗暗掐了一下掌心,逼自己冷静下来。 以她这些年暗中帮太子办事,对太子殿下为人的了解,他绝不会这样轻易答应,除非其中还有她不知道的事。 她轻轻拍了拍姜令檀:“无论是玉京还是雍州都好,你我二人日后可不能因为隔得远,就生分了。” 姜令檀露出淡淡的笑来:“姐姐待我极好,我可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东西,我只盼着姐姐婚后与武陵侯和和美美,雍州安定。” 陆听澜笑而不语,许久才淡淡重复了一句:“雍州安定便好。” 至于和和美美她虽然期盼过,但现实总会无情给她一次次教训。 两人正在花厅里说着话,外边传来喧闹声。 陆听澜皱眉:“怎么回事?” 福意小跑进来,规矩行礼后轻声回禀:“主子,武陵侯府上的两位小主子从玉京来了,侯爷不在府中,那两位小主子便寻到将军府。” 陆听澜拉过姜令檀的手:“善善你与我一同过去瞧瞧,应家这两兄妹是双生胎,都是跋扈的性子,窦妈妈恐怕是应对不下来。” 能让陆听澜说跋扈的,也算是少有。 姜令檀点头:“好,我陪你过去。” 福喜匆匆走在前面,姜令檀和陆听澜才穿过抄手游廊,就听到远处传来一记极重的耳光声:“该死的老婆子,竟然敢拦我的路。” “果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出什么样的奴才。” “应知宁这里是镇北侯府的宅子,不是你应家的武陵侯府。”陆听澜冷冷看着前面。 窦妈妈脸颊肿得老高,上了年纪的身体没站稳,被推得摔在地上。 应知宁却没有半点惧怕的意思,趾高气扬盯着陆听澜:“就凭你这个灾星,也想嫁给我哥哥?我应家虽没有长辈,但我与应承允都不会认你这个嫂嫂。” “陆听澜我今天就告诉你,在我应知宁心里的嫂嫂永远只有寿安公主一人。” 陆听澜垂下眼睛,先是把摔在地上的窦妈妈给扶起来,然后理了理袖摆,反手就给了应知宁一个耳光。 “承不承认那是你哥哥应淮序的事。” “长幼有序,尊卑有别。” “我可是陛下亲封的郡主,轮得到你来评判?” 应知宁根本就没料到陆听澜敢打她,她长这么大在家中那是上上下下宠着,就算掉一根头发,府中的丫鬟婆子也要哄上好久。 陆听澜却根本不给兄妹二人辩驳的机会,冷冷吩咐:“堵了嘴,给本郡主捆了,丢回武陵侯府上。” 窦妈妈清楚自家主子的脾性,连忙要劝:“郡主,可别因为这事与侯爷生分了。” 陆听澜冷漠摇头:“规矩不立不行。” “本郡主与应淮序联姻,承的也是应淮序的情,何须估计他们的面子。” “何况这里是雍州不是玉京,哪轮得到他们放肆。” 至于兄妹俩人见了应淮序要如何告状,陆听澜根本就不担心。 应知宁什么性子她清楚,至于应承允,陆听澜也只是稍稍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姜令檀同样被陆听澜的举动给惊着,小声补了一句:“干脆送回玉京算了 ,我瞧着她千里迢迢过来,不就是为了这么一个耳光吗?” 陆听澜被她逗笑:“你这话与我说说便是,可千万别被她听到。” “应承允这人我不了解,但应知宁自小记仇,因为性子泼辣,除了与寿安关系好些,玉京但凡有头有脸的贵女,大多是不愿与她交好的。” 姜令檀无所谓说:“无碍,我日后又不回玉京就算她听见也无妨,雍州山遥路远,也就你成婚这次,日后也不见得她会来。” 因为应知宁这样一闹,姜令檀见陆听澜面色不虞,她彻底打消了要回去的想法,让吉喜派人回去给太子递了消息,她也就心安理得留下来。 入夜后府中安静,并没有发生她预想中,武陵侯怒气冲冲要给弟弟妹妹找说法的事情。 两人各自沐浴后,难得有睡在一起说体己话的空闲。 姜令檀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等一觉醒来外表早就天色大亮了。 明日就是婚礼,今日府中已经开始热闹起来。 等她起来穿衣洗漱后,能听见外边院子人声鼎沸,给她梳头的福意小声解释说:“善善姑娘恐怕不知,今日过来的,全都是特地给郡主添妆的夫人小姐们。” “还有一些是十年前就与郡主相识的雍州百姓,听说郡主明日大婚,也一同过来送礼。” 十年前雍州差点破城的事,姜令檀听说过,当年也因镇北侯夫妻殉国,才士气大涨保下了雍州,这也是为什么西北铁骑在雍州能有至高无上,就算连皇权也不能轻易撼动的地位。 等晌午的时候,姜令檀正在给陆听澜布置出嫁的屋子,外边有小丫鬟跑进屋中,小声请示:“姑娘,郡主派奴婢来问,姜家三夫人来了,姑娘可要去见一见?” 昨日的信既然已经送了出去,姜令檀自然是抱着与三婶娘见一面的想法。 本想着陆听澜大婚那日,寻个由头私下见一面,不过今日时间更好,哪怕要多说几句话也有足有的时间。 姜令檀轻轻点头,笑着说:“那就劳烦你带我过去?” 小丫鬟笑眯眯在前边引路:“昨夜雪大,姑娘小心脚下走慢些。” 等绕过小花园,将要走到偏厅的时候,另一侧小道旁走出一人,凤眸平和落在姜令檀身上:“善善,孤等了你一夜。” 谢珩走近,要伸手拂去她发丝上沾着的几片雪花,这时候姜家三夫人苏氏听见声音恰好由丫鬟扶着,走出来。 三人免不了在外边遇上,姜令檀紧张想避开,谢珩偏偏不容拒绝往前迈了一步。 两人交叠在一起的身影,落在苏氏眼中,反而成了说不出的暧昧。 丫鬟连忙垂眸避远,花园里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第84章 第 84 章 难全 姜令檀进退两难, 太子偏好似没看出她的尴尬,伸手接过一旁吉喜抱在怀里的兔绒织锦披风,亲自给她披上。 “落雪的天气, 就这样胡乱往外跑,也不怕冻着。” “我不冷。”姜令檀想要拒绝,更何况将军府四下都是走动的人, 不远处三婶娘大概率也是瞧见了。 她与太子这样亲密, 落在外人眼里恐怕就成了百口莫辩的事实。 谢珩见她避开, 也没有生气,反倒是伸手捏了一下她透着凉意的指尖, 语气很淡说:“善善, 莫胡闹。” 姜令檀垂眸不答, 后方又退无可退,只能僵站在原地。 “关乎身体的事,你该乖些。”谢珩慢慢说着,修长手指拉着披风前面的系带, 不紧不慢结了个漂亮的蝶形结。 他手指灵活,动作温和并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姜令檀也说不上是因为什么,自从那日书房的事,她总觉不安,想避开他些。 明明在她眼中太子是温润端方的正人君子,可她潜意识里就是有些怕他。 把披风的系带整理好,谢珩不动声色把手背在身后,修长的掌心微微拢出的弧度, 显得凌厉。 他往侧旁挪开半步,恰好露出姜令檀因紧张透出浅浅红晕的脸颊,晨间的阳光透过枝头, 给她柔软的脸庞蒙上薄纱似的光晕,隔得远了瞧,反倒是像闺阁女子的娇羞。 谢珩满意一笑:“孤过来时,路上瞧见了长宁侯府的三夫人。” “善善既然准备留在雍州,不妨去见一见。” 姜令檀有些不自然点了点头,见他穿得单薄也就顺带提了句:“雍州冬寒,殿下也该注意身体。” “臣女告退。” 她动作恭敬行礼,一丝不苟,就怕被人留下话柄,反而就更加显得态度的疏离。 “嗯。”谢珩颔首,神色淡淡。 姜令檀由吉喜扶着转身离开,人已经往前走了小半段距离,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回眸朝身后望去,视线陡然一抖,不禁出声问:“殿下还有事?” 谢珩微笑看着她,低哑的声音轻轻说:“孤昨夜等了你一夜,也不差这一两个时辰。” “在孤离开雍州前,不要拒绝。” 姜令檀一颗心在胸腔里胡乱跳动着,呼吸也瞬间变得有些重。 掌心紧紧握着吉喜的手,明明该恼怒的,她却对这样的太子生不出脾气,就像是被他无形掌控着,他能乱了她的心境,又把握一个微妙的距离,没有叫她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拒绝他。 “吉喜你先扶我进去,莫让婶娘等久了。”姜令檀红唇紧抿,小声说。 “是。” 姜三夫人苏氏早就在里边等得着急了,之前恍一眼看到太子和小十一那般亲密,她自然是要避开的。 可近一刻钟过去,小花厅外头依旧没有动静,她难免焦急。 来将军府前她与姜恒戬商量的那些话,眼下再问恐怕是不合适的,太子那样的人,他们在明面上是万万得罪不起。 小花厅外边伺候的婆子挑开隔风的棉帘,姜令檀抬步跨了进去。 绕过一架紫檀雕花屏风,就看到右手边的位置坐了个貌美的夫人,身旁还恭敬站了个伺候茶水的小丫鬟。 “三婶娘。”姜令檀收回视线,含笑走上前请安。 三夫人苏氏见着姜令檀的模样先是一愣,然后站起来一伸手就把她给拉进怀里轻轻拍了两下。 “好孩子,天可怜见你嗓子好了?” 姜令檀笑着点头:“嗯。” “是雍州的芜菁娘子圣手,治好了我的嗓子。” 一听是芜菁娘子,苏氏也就放下心来,看着她说:“来雍州都好些时日了也见不着一面。” “华安郡主说你病得厉害,不方便探望,我来这府中几回都被拒了,也不知你身体究竟如何。” 姜令檀有些心虚避开视线,只得低声解释:“这事玉华安无关,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让您平白无故担心了。” 苏氏叹了口气,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舒口气说:“瞧着你,像是身子骨已经大好。” “你信里说的那宅子,昨日我与你叔父经过时,绕了一圈。” “位置不错,宅子也大气,你若一个人住,只需雇一些守卫还有再添几个丫鬟。” “只是那地方究竟是离得远,我想着府上隔壁还有两处空置的院子,本是给你两个哥哥成婚用地,只是他们这两孩子婚事依旧不见影子,你若不嫌弃,不妨住在隔壁,我更放心些。” 苏氏只挑了宅子的事说,绝口不提太子,也没告诉姜令檀那封信的太子亲自送过去的。 今日本该问的许多话,苏氏再三考虑后,觉得眼下并不是最好时机。 依着太子方才那举动,更是给她一种小十一像是被蒙在鼓里的。 而且太子看小十一的眼神,幽深暗沉叫她心惊,苏氏连试探的勇气都没有。 姜令檀只捡着玉京里的趣事陪着苏氏说话,她见苏氏绝口不提太子,心底同样暗暗松了口气。 至于为何要离开长宁侯府。 姜令檀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只把周氏当初为了给姜云舒谋 个好亲事,算计把她送给二皇子的事给说了,因为被华安郡主相救,她才生出要离开长宁侯府的心思。 苏氏听了沉默许久,才长长叹了口气。 “你与我们不亲近,也该是这样。” “我与你叔父是得了你阿娘临终前的托孤,但一想到你身子骨不好,雍州苦寒又不太平,不如把你留在玉京,等及笄后再把你接过来的。” “只是没料到,你在及笄前就与府中脱离关系去了镇北侯府长住。” 说到这里苏氏眼中闪过愧色:“是我们没有照顾好你。” 姜令檀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她一个人孤寂惯了,也明白在长宁侯府若没有三房暗中打点,她恐怕活得比之前更艰难。 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自然也不会怨恨。 姜令檀深深吸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婶娘不必自责。” “阿娘说过你的好,你与三叔在府中也定暗中护了我许久,不然以我嫡母周氏那性子,哪能容得下我。” 两人说了一些体己话,姜令檀也应下等华安郡主大婚后,她在寻个时间过去拜访,顺便见见家中两位堂哥。 苏氏今日的过来给华安郡主添妆的,她久留不得,加上有些事要避人耳目,拉着姜令檀的手说了一会话,就带人先行离去的。 等苏氏离开,姜令檀看着桌子上已经凉透的茶水,她有些头痛摁着眉心,因为并不确定自己方才与太子亲密的举动,是否被婶娘看到。 她还在出神,外头有一声浅浅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善善。”他声音清润中透着温和,琳琅珠玉似的声调。 姜令檀长睫一抖,骤然回神。 小花厅的门朝外推开,挡风的帘子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高高撩起。 太子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透着浑然天成的矜贵,就像雁荡山巅最纯净的雪,清冽无垢,可他那双浓黑如墨般的瞳孔下,却压了冷意。 姜令檀极少看到这样的太子,当即手脚发软从椅子上站起来:“殿下。” 谢珩沉默一瞬,才开口说:“雪大,孤带你回去。” “当然。” “孤不介意亲自抱你。”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压下来,姜令檀下意识屏住呼吸。 今日出嫁的喜房已经布置完了,明日请的全福人会过来给陆听澜梳头,府里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她的地方。 谢珩见她不为所动,反倒是低低笑了声:“难不成善善是想,孤亲自抱你回去?” “将军府人来人往,孤并不介意。” 姜令檀哪里是他的对手,在那逼迫的眼神下,只能慢慢朝前走。 好在太子还算是正人君子,他见姜令檀往外走,微微侧身避开,并没有过分举动叫她进退维谷。 离开将军府,他们并没有从正门走,姜令檀也算松了一大口气。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姜令檀裹紧身上的披风静悄悄坐在一旁,因为赌气她也不说话。 马车外边,吉喜骑马跟着,还有伯仁带人护着左右。 这时候,吉喜察觉不对,悄悄往后方瞥了眼。 “伯仁。”吉喜打个手势。 伯仁早就发现后头跟着的动静了,他刻意压低声音:“是长宁侯府三房派的人,暗卫早就禀告殿下,殿下默许的。” 吉喜闻言心头猛跳,她不敢想象,要是姑娘知道这事心里该会有多生气。 她明明避着所有人,就算华安郡主那边也极少提及太子,然而太子暗中来了这么一手。 吉喜心头难安,但她是主子只能是太子,她若是做了背主的事,就是死的下场,只是殿下这样的手段一次次用在姑娘身上,姑娘日后知道,恐怕能恨死他。 姜令檀闭着眼睛,马车轻微地摇晃。 谢珩手里握了本书,他一页没翻。 按照往常,他不该这样着急的。 只是一想到她要和外边的人见面,她想留在雍州,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急不可耐。 他只想把她悄悄藏起来,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宫殿里。 只是那些想要找出她的人,如果可以,那就全部都杀掉,谢珩冷漠想着。 第85章 第 85 章 他生气? 可就算杀掉那些人又能如何, 只会平白惹怒她。 谢珩忽然觉得无可奈何,但克制不住生出更极端的想法,他已经无法满足眼下这样的关系, 只想索取得到更多。 “善善。” “你难道不好奇,孤为何要你回去?”谢珩压下心底的那点不甘心,语气顺着嘴角勾出的玩味, 反而透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傲然。 姜令檀坐在马车角落里, 听见声音, 果然长睫一颤睁开眼睛。 随着马车起伏晃动的光线,仿佛要将她藏匿一般, 一截细长如玉的脖颈下戴着雪白的兔绒围巾, 抬头的动作, 露出越来越多的细腻肌肤。 “不好奇吗?”谢珩随手把书卷扔在小桌上,语调中笑意依旧不变。 “我”姜令檀暗暗吸了口气,避开他的视线,声音极轻, “殿下做事自有道理,是臣女性子木讷,不能体会您的良苦用心。” 她根本不敢好奇,但这话是不能说的,只能把错处都归到自己身上。 谢珩慢慢用指节叩了叩桌面,下颌冷厉微绷,显出有些冷漠侧脸轮廓。 他声音自嘲:“原来是不好奇。” “也对。” “孤于善善而言并不重要,眼下更是防着。” “孤也许就是那等吃人的洪水猛兽。” 太子这话说出口, 姜令檀心口猛跳,被他这样看着,她紧张得连绣鞋里的足尖都绷得紧紧的。 恰好这时候马车停下。 谢珩率先起身走下马车, 姜令檀伸手揉了揉僵硬的脚踝,等了片刻才小心翼翼站起来。 她有意躲避,觉得以太子的高傲,她三番两次拒绝他的好意,他总该要生些怒意冷落她才对,可太子却是自始至终都是性格温润的君子。 这会子马车挡风的棉帘被男人有力的手臂高高挑起,他慢慢俯下身,朝她伸出手:“到了。” 姜令檀不敢与他对视,只得轻轻垂下眼帘,掩去眼中情绪。 但因为他离得近,她依旧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迦楠香的味道,马车外侍卫都看着里面的动静,她就算再想避,也不可能当着下众人驳了太子的脸面。 只能伸手放在他宽大的掌心中,声音柔软说:“谢谢殿下。” “嗯。”谢珩微微眯眼,唇角笑容不变。 姜令檀提着裙摆一角走下马车,外边风大,有一片雪花恰好沾在她睫毛上,她眨了眨眼,恰好伸手去拂眼睫上的雪花的动作,挣开被太子紧紧握着的手心。 那模样简直避他如洪水猛兽,谢珩蹙了蹙眉,目光稍稍凝了一瞬,也不说话。 “姑娘。” “老奴给姑娘请安。” 风雪中,姜令檀看着突然出现在玉京的常妈妈,她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直到常妈妈由丫鬟扶着上前请安,苍老的声音是掩饰不去的疲惫:“老奴给殿下请安。” 常妈妈挣开丫鬟的手朝谢珩跪了下去。 姜令檀看看跪在地上的常妈妈,又看向居高临下太子,张了张嘴声音颤栗:“常妈妈不是在玉京,怎么来了雍州。” “免礼。”谢珩朝丫鬟挥了挥手。 立马有人上前,小心把跪在雪地里的常 妈妈搀扶起来。 常妈妈谢恩后,才轻轻拉姜令檀的手,小声解释:“殿下说姑娘准备留在雍州,担心姑娘独自一人,小丫鬟不够稳住,宅子里也必须有个主事的人,所以才把老奴接来雍州。” “常妈妈昨日夜里到的。”谢珩凤眸微沈,望向她。 姜令檀紧紧握着常妈妈的手,从未有过狼狈不堪去看他。 她眼中生出愧疚之色,另一只手轻颤握着袖缘。 方才回来路上,在马车里他不是没有提示她想过,着急接她回宅子的原因。 可那时候,她心里眼里全都是对他的防备,何曾深想他着急接她回来,不过是给她惊喜罢了。 一个成全她留在雍州的惊喜。 姜令檀一颗心,在这瞬间软了大半。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太子朝吉喜淡淡吩咐:“雪大,扶姑娘回去。” “是。”吉喜赶忙应下。 姜令檀红着脸颊,红唇紧紧抿着,在转身前她忽然走到太子身前行礼:“谢谢殿下的心意。” 谢珩点了下头,伸手抚平她鬓角一缕翘起的发丝,没有出声,眼中却是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 回到屋中。 姜令檀解开披风上的系带,接过吉喜递来的热毛巾擦手,紧张看着常妈妈:“这一路可会辛苦?” 常妈妈哪里敢说一句辛苦,她只觉得惶恐不安。 她本在玉京的温泉庄子里养身体,连夜接了太子派人吩咐的消息,半刻都没有耽搁就被带上了马车赶往雍州。 这一路上,马车速度快得像是要飞起来,白天夜里除了三餐外,就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 太子应该是知晓她年岁大身子骨受不得这样的劳累,马车里被褥足足铺了三四层,还跟着两个医术极好的郎中,每日三餐,补药是像不要钱一样的熬出来命她喝下。 单单是含在口里,切成片的百年老参,常妈妈都足足用了一根。 所以常妈妈就算日夜不停赶路,被颠簸得身体都快散架了,她出现在姜令檀面前的时候,除了神色不可避免的疲惫外,双颊红润连带头发丝瞧着都黑了许多,那身体健朗的程度简直是比出玉京时还好。 常妈妈有苦说不出,更不敢肆意说半句太子的不好,只能拉着自家姑娘的手笑着道:“路上一切都好,殿下细心,奴婢并没有受累的地方。” “奴婢在玉京日日念着姑娘,能来雍州最好不过。” 说到这里,常妈妈声音顿了顿,谨慎问:“只是,太子殿下当真愿意姑娘留在雍州?” 姜令檀也从未料到在太子说了那样的话后,会轻易允诺她留在雍州。 可这些日来,无论是派人给姜三夫人送信,还是把常妈妈接到雍州,就算刚刚马车了她误会了他的好意,太子都不曾真正生气。 姜令檀心想像太子这样把规矩刻在骨子里的端方贵人,绝不会乘人之危,做那有悖礼法的非君子所为之事。 “妈妈放心,殿下明知我对你的情谊,但依旧把你接来雍州,自然是愿意我留下来的。” “不然何必万般辛苦把你接来,他若真想用手段逼我回玉京,你留在玉京对他而言才是最有利。” 常妈妈见姜令檀神色轻松,一颗惴惴不安提着的心也渐渐放松。 因为就像自家姑娘所说,太子若真要把姑娘带回玉京,那就根本没有必要多此一举把她接到雍州。 姜令檀同常妈妈说了一个时辰的话,眼见天色渐暗,常妈妈一路劳顿,时下已精神不济,她吩咐丫鬟扶常妈妈下去休息,自己则是倚在暖榻上,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怔怔出神。 吉喜端了一盏热的水果茶上前,用沸水冲泡出的果干如同新鲜一般,说是西靖那边盛产的东西,姜令檀近来极爱喝这果茶。 杯盏中腾腾而起的水雾落在她纤长的眼睫上,双颊被水汽一熏,更显红润娇俏。 “路上寒凉,姑娘方才又拉着常妈妈说体己话,茶水都放凉了也没喝一口。” “奴婢泡了果茶,姑娘嗓子还未好全,先润润喉咙。” 姜令檀端着果茶,迟迟未饮。 许久后她看着杯中再次凉透的茶水,慢慢搁在桌上。 “吉喜。” “我觉得,我好像惹殿下生气了。” “该怎么办?” 吉喜闻言,身体抖了抖,唇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下去:“姑娘、姑娘可是在与奴婢说笑?” 姜令檀摇头:“没有。” “只是我好像真的惹他生气了。” 她记得吉喜曾经说过,太子殿下好像从未生过气,他性子一向很淡,除了宫里琐碎的事务,多数时候都是留在玉京东阁的书楼。 这样淡然的太子,竟然被她的猜忌惹怒。 姜令檀有些后悔,若能更相信他些,她是不是就不会冒犯了他的一片心意。 吉喜暗中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努力堆出笑容:“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有什么误会,同太子殿下当面说清楚就好了。” 姜令檀纠结,她的确该当面同太子殿下道歉,只是她之前莫名惧他,眼下心虚,就更怕见到他。 有时候被他那双深邃墨黑的眼睛看着,他一寸寸从她身上掠过的视线,难免给她一种步步铺陈,要把她逼到绝境的错觉。 “奴婢方才让人悄悄问了,殿下就在书房里,姑娘要过去吗?”吉喜提心吊胆问。 姜令檀想了想,咬牙说:“嗯。” 吉喜转身去架子上拿了披风,动作轻柔帮她穿上,又吩咐小丫鬟换了个新的手炉递过去:“入夜后,外边冷得厉害。” 姜令檀没有拒绝,双手紧紧抱着手炉,神色藏不住的紧张。 书房里点了灯,谢珩坐在临窗的圈椅上,伯仁恭敬站在书桌前。 “主子” “属下按照主子的吩咐,让姜三爷派的人跟了马车一路。” “方才探子送回来的消息,姜三夫人匆匆让人给姜三爷那边送了信。” 谢珩垂眸,阴影堆积的眼尾,显出有些凌厉的线条:“知道了。” 伯仁微松一口气,低声道:“殿下,属下还有一事要禀。” 谢珩抬头,淡淡看他一眼:“说。” 伯仁压低声音:“方才三皇子殿下让人送来消息,说寿安公主前几日从西靖皇宫偷跑了出去,恐怕是得知了武陵侯与郡主的亲事。” 谢珩闻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稍稍眯起眼睛。 这时候,书房外传来轻轻的说话声。 谢珩耳力好,顿时听出那是姜令檀的声音,他双眼幽深不见底,忽然抬高了声音朝伯仁吩咐:“关于齐氏当年卖国通敌的案子,着手准备,重新查一遍。” 齐氏? 案子? 姜令檀恰好在窗子外边听得一清二楚,她心头猛跳,一双手掌心冷汗涔涔。 齐氏蒙冤是她阿娘至死都不能释怀的心结,若能洗清冤屈,她手里还藏着许多阿娘留下的东西,若太子要重新查齐家的事,她藏在玉京瑶镜台的东西,恐怕就是证据。 心里想着事就有些走神,结果不小心被脚下的三层的小台阶绊了一下,虽然被吉喜及时扶住,她口中难免发出惊呼声。 “谁外那里。”太子淡淡是声音从书房传出来。 “是我,善善。”姜令檀故作镇静,小声回答。 “进来。” 姜令檀比方才更紧张些,推门进去时,伯仁正好躬身退出去。 书房的禁地,吉喜没有太子的吩咐不得随意进去。 谢珩目光轻轻落下来,含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却能听出疏离:“有事?” “是我愚笨,误会了殿下的心意。”姜令檀下双掌攥成拳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殿下生气,可以罚我。” 第86章 第 86 章 老师 “罚?” 谢珩闭着眼睛, 双手撑在膝间,稍显凌厉的侧脸轮廓藏在阴影下,眉目如墨染似的深沉。 他嗓音低低, 更像是漫不经心地呢喃。 姜令檀沉默没有出声,微微绷紧的背脊,显露出她此刻的紧张。 “善善觉得, 孤该如何罚你?”谢珩叹了口气, 脸上不见笑意, 长指轻轻点在他身前的紫檀书桌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姜令檀浑身一抖, 却下意识头垂得更低些。 因为她不由自主想到, 当初太子教训三皇子时, 用的是一把通体无瑕的白玉戒尺,一戒尺下去,就算是三皇子那样嚣张跋扈的刺头,都被抽得没了声音。 若殿下用戒尺罚她, 那她会不会被一戒尺打死? 她此刻就如同受惊的小动物,身体上的反应远远快过思考的速度,整个人紧绷着往后退了一大步。 “你不要打我。” “我我错了。” “我不该误会你的好意。”姜令檀声音透着细细的哭腔,她没忍住,眼眶已经红了一圈。 太子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她却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一想到白玉戒尺,她实在怕得厉害。 因为小时候练字躲懒,书背得不好, 到后来阿娘不让她再开口说话,无论是得体的规矩,还是惊人的学识, 都是被阿娘手中的戒尺硬生生抽出来的。 那时候她挨了打,就算要哭,也得强忍着,双手掌心红得握不住笔,阿娘就用绸布条绑着,每日的练习,半个字都不能落下。 越是紧张,姜令檀越说不出话。 柔软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舌尖僵麻,她紧紧闭着眼睛,喉咙里只剩低低的抽气音。 “善善。” 谢珩从书桌后方站起来,俯身捏住她白皙的下巴。 他手指修长,指腹有薄茧,稍稍用力便刺得她柔嫩肌肤泛起红痕。 姜令檀红唇微张却说不出话,只好用力摇头,急促地鼻息,犹如溺水中的人,双颊一下子透出不正常的红晕。 “你总是挑战孤的底线。” 谢珩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和,他指尖微松,掌心上移,慢慢捂住那娇嫩欲滴触感极佳的唇,眼底幽深似要把人吞进去。 “放松。” “闭口呼吸。” “孤保证,不罚你。” 姜令檀僵在原地足足数息,喉咙内发堵的错觉在他掌心覆上的瞬间,慢慢淡去,长长呼了口气,纤长眼睫沾带着水汽更显浓黑卷翘,楚楚动人。 “为何如此害怕,觉得孤在生气?”谢珩眉心蹙起,语气听不出情绪。 姜令檀对上他微眯的漆眸,僵直背脊一动不动,她整个人完全被他半揽在怀里,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浅淡的迦楠香。 这一刻,就算被捂住唇,她也不敢轻易挣扎,湿漉漉的眼睛微微睁圆,从上往下看时,就如同盛着一汪清泉,漆黑的瞳仁是泉中月,盈盈一水,触不可及。 “我不知道。” “就觉得您定是生气了。”姜令檀说不出话,只能伸出双手慢慢比划。 虽然太子说不罚她,但这样的境况下,她一点也不敢放松半分,秀美的脖颈微微后仰,显出一截柔顺白皙的雪肤,乖顺的模样,瞧着格外惹人怜惜些。 更何况若是她自己一番好心,被人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误会,就算是再好的脾性,也会忍不住生气的。 姜令檀越想越心虚,之前因为他过分亲密生出的防范心,此刻早就一点点消散殆尽了。 她诚心同他认错,他若能消气,自然是好事。 “原来善善也知自己做得过分?”谢珩偏过头,手掌慢慢松开,像是不经意从那柔软的唇瓣擦过,不动声色背在身后。 姜令檀本就底气不足,这会子再次慌张起来。 她强作镇静点了下头,声音有些哑,显得格外小声:“殿下,对不起。” 谢珩好似笑了一下,眸光看向她,神色晦暗莫名。 “孤原谅你。” 他声音顿了顿,继续淡淡道:“那能保证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乖乖相信孤?” 姜令檀“嗯”了一声,目光却是避开的,没敢看他。 谢珩今日难得极有耐心,也不逼迫,好整以暇站在原地。 “既然如此。” “在离开雍州前,希望善善不要再拒绝孤的好意。” “孤不逼你,但总归相识一场,你我之间不该这样生疏。” “善善,不要让孤觉得遗憾。” 太子声音平静,可能因为太过平静的原因,竟显得有些可怜,姜令檀就如同被他蛊惑,心中一软,没有深想就点头答应了。 书房内安静,烛光跳动,两人离得极近,影子投在屏风上,如同交融在一起,显得暧昧异常。 姜令檀心里还藏着别的事,刚刚在书房外听到的关于柱国公齐氏的冤案,她有心想去问,僵立半晌也想不出理所当然的理由。 正焦急的时候,外边传来吉喜行礼的声音:“严大人。” 严大人? 她外祖父的学生严既清,今夜难道他也是因为齐氏当年所谓叛国通敌的冤案,来见太子吗? 姜令檀胡乱想着,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与太子并肩站着,脸颊和下巴的肌肤上红痕未消,像这种若有似无的痕迹,反而更显得意味不明。 更何况现在是深夜,孤男寡女,只会叫人多想。 严既清推门而入,显然是没料到书房里除了太子外,还有其他人。 他明显一愣,目光突然变得十分温和,并没有说话,而是从袖中掏出一张棉帕,细细擦了脸上衣袍上沾的雪碎,又抚平微皱的袖口,才朝她语气和善笑了笑:“姑娘。” 姜令檀只觉得惶恐,因为她没料到在朝中说一不二,最是严厉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严首辅,竟然会主动向她问好。 出于本能,往太子身旁靠了靠,硬着头皮朝严既清行礼。 “严大人,小女姜令檀。” “因因感谢太子把我的贴身妈妈从玉京护送到雍州,才、才深夜至此。” “若是打扰了大人与殿下的要事,是小女的不是。” 姜令檀声音紧张,有些着急轻声解释。 谢珩没说话,只是垂眸静静听着,可当着严既清的面,他明光没有任何遮掩,仗着身高够高,就这样明目张胆落看着身前的少女。 严既清看了她许久,才如同回过神来一般,温和说:“我知道。” “长宁侯府姜家,排行十一的姑娘。” 姜令檀听他这么说,觉得有些怪异,她眨了眨眼睛,忍下心头犹疑,正准备寻了借口离开。 谢珩面无表情往前挡了挡,淡淡地说:“老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平日往来的信件折子,大多只要看一眼就能记下来。” “嗯。”姜令檀霎时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朝严既清和太子分别福了一礼,“大人既然有话要与殿下商谈,小女不便叨扰,这就告退。” “孤让婆子抬了软轿过来。” “免得夜深雪大,路上滑得厉害。” 谢珩脸上表情未变,声音淡淡道。 姜令檀抬起头想要拒绝,可对上他认真的神色,只能毫无底气点头答应。 因为她刚才答应过他,在他离开雍州回到玉京前,都不会对他过分疏离,她不想他过分遗憾,也不想让自己变成不知好歹的人。 严既清看着姜令檀扶着丫鬟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他沉默许久才沉声交代:“十一姑娘。” 姜令檀不解回头。 严既清闭了闭眼,声音平静透着长辈的关系:“雪大,小心些。” “谢谢大人。”姜令檀乖巧应下,被丫鬟婆子簇拥着离去。 等人走远,严既清眉头一皱:“殿下,她还小,你不该这样。” 谢珩看着窗外黑得没有边界的夜色,突然笑了起来,语气凉薄。 “老师。” “机缘巧合,是您把她送到孤的眼前。” 严既清掌心颤抖着,手里握着的棉帕几乎拿不稳,他猜不透这究竟是不是太子对他的报复。 当年皇后白绫悬梁自缢在慈元宫内,最后见的人是他,临终托孤的人也是他。 皇后死后,他取代司家虎视眈眈的那个位置,成了当朝首辅,年仅四岁的太子拜入他门下,而他毕生所学,全由南燕前首辅,他的老师齐居正所授。 太子若恨他,那也是应该的,只是不该牵连她留在世间的唯一女儿。 严既清沉默片刻,捂着嘴低低咳了数声:“殿下若恨,等一切尘埃落定后,臣愿以死谢罪。” “只求殿下放过她。” 谢珩漠然转身,高大颀长的身体压抑着冷意,不甚在意笑了笑:“老师若能活到那时候,再说。” “眼下战事在即,老师不该操心这些琐事。” “前线的布局,还需老师费心。” 谢珩伸手从书桌下方拿出两张大红的喜柬递过去:“武陵侯说明日喜宴,劳烦老师和小侯爷亲自去喝一杯喜酒。” 严既清看着两张大红喜柬,声音忽然变得 艰涩:“殿下确定要定在明日,这样大喜的日子?” 谢珩声音微低:“武陵侯亲自选的好日子,孤当然不会反对。” “到时婚宴上乱起来,告诉施故渊护好十一。” 很久之后,严既清点头:“臣知道了。” 第87章 第 87 章 听澜 “老师若无事, 便回吧。” 书房一阵寂静。 严既清抬起头,常年蹙起的眉心上有一道深深的折痕,他生得高大, 看着不像是传言中体弱的读书人,无论笑不笑都给人一种十分的儒雅温和的错觉,如同家中心慈念佛的长辈, 并看不出是手段了得的当朝首辅。 眼前年轻的储君, 他一日日看着长大, 他甚至比帝王更了解储君的残忍无情,温润外表下藏着一颗要将世人屠尽的心。 当年因掐死兔子而偷偷哭泣的少年, 随着时间的流逝, 早已成了最寡情无心的皇权继承人。 本是白而无垢的璞玉, 被浸在权势的淋漓鲜血中。 往上,注定是孤家寡人;往下,是没有退路的深渊。 严既清背脊发凉,他握住袖中那块珍藏多年的方帕, 指腹轻轻从雪白绢丝上绣的木槿花上抚过,缓缓从烛光昏暗中抬眸。 皇权更迭,成王败寇。 他可以烂在泥里,但他曾立誓要守护的少年,他们不行。 “臣告退。” 严既清声音平和,退后半步,双目平静与太子对视。 四目相对,透过幢幢烛火, 他们能看清彼此眼中的影子,关系亲疏,说是师生, 其实更像是父子。 隔着皇权的天壑,殊途同归。 谢珩端着茶并没有喝,唇边笑意很淡,一双漆眸幽深不见底,直到严既清孤高的背影消失在雪夜中,他才淡淡朝外边吩咐:“让人去厨房熬了姜汤。” “给姑娘屋里送一碗。” 他声音顿了顿:“老师房里也送一碗。” “是。” 回廊外大雪纷飞。 姜令檀一路坐着软轿回去,下了轿撵吉喜上前扶着。 她这一路回来,鞋底连片雪花都没有沾湿,就被伺候的人簇拥着进了屋中。 吉喜走在最前边,先是去拧了热帕给姜令檀净面,然后上前解开她身上的披风细带,声音小声说:“姑娘虽未沾了外头的雪,可那风也是冷得厉害。” “奴婢伺候您先换一身衣裳,若是饿了,就让小书房蒸一碗牛乳送来。” “您若想吃别的东西也行。” 姜令檀定了定神,揉着渐渐回暖的手掌心,轻轻点头:“牛乳羹就行。” 她晚膳吃得少,这时候的确有些饿了。 但明日还有陆听澜的婚宴要忙,就怕夜里吃得多了,导致积食失眠,次日精神不好。 吉喜这才出去吩咐,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 姜令檀喝了口热茶,不由笑道:“这么快?” 吉喜解释道:“奴婢才出去,结果遇上小厨房的婆子过来给姑娘送姜汤,是太子殿下吩咐的。” 姜令檀看着吉喜从食盒里端出来的姜汤,冒着热气,温度刚刚好,她表情很是拒绝,摇摇头。 “你先放着。” 吉喜得了吩咐哪敢不尽心,只得小声劝道:“外边冷,姑娘明日还得早起,可千万着了寒气,就算喝一两口也是值当的。” “好吧。” 姜令檀接过姜汤,喝了一口,发现没有想象中的辛辣,应该是特意添了许多蜂蜜,又放了一些红枣炖煮,所以显得味道没有那么重。 就算这样味道好些,她也只喝了小半碗,就摇头不肯再喝。 屋里伺候的婆子趁着这点时间,已经手脚麻利把水备好。 姜令檀去沐浴,吉喜和冬夏站在后边帮她通发,浴桶中水汽渐渐漫上来,那唇红得如花瓣似的,面上沾了雾气,如同一层薄纱,昏芒盈盈,更像是云中的月色。 她提了大半日的心,这会子一旦松懈下来,整个人昏昏欲睡。 等重新穿好小衣,又绞干头发,姜令檀眼皮都快黏到一起去了。 小厨房蒸好送来的牛乳羹,她也没来得及吃,才沾着枕头就睡过去,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衾被下,乌云似的发丝堆积在身后,那模样,就像是生来就该得所有人的怜惜。 翌日一早,姜令檀伸手揉着眼睛醒来。 参加婚宴的衣裳首饰,早早就准备好放在屋子里,她这边才有动静,常妈妈和吉喜、冬夏已经笑着进屋。 今日应淮序会前往陆家的将军府接亲,等吉时一到,陆听澜从将军府中嫁出去,会绕城一圈,再经过雁荡山脚下,拜别已故去的父母,再入应家在雍州的府邸。 姜令檀去参加婚宴,是代表陆听澜娘家人的身份,她最多只能把人送到闺阁的垂花门前,剩下的路则是由世子陆景辞背着陆听澜出府,送入花轿。 将军府张灯结彩,出嫁的闺阁更是布置得热闹。 每一扇窗子上都贴着大红的双喜字,四处挂着红绸,大红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曳。 姜令檀来得早,她进去的时候,全福人正在帮陆听澜梳头。 她眉眼本就是生得英气,眼下一身正红的凤冠霞帔,上了妆后,嫣红的口脂一衬,更是如开得繁盛的牡丹,姿色天然,占尽风流。 “快些过来。” “我今日好看吗?” 陆听澜根本不管身后着急的全福人,站起来朝姜令檀转了个圈,她容色艳丽,只是并没有新娘子该有的羞涩,那意气风发的模样,更是即将娶妻的少年郎君。 姜令檀不由扯唇笑出来。 她走上前,拉住陆听澜的双手小声说:“在玉京时,我原是遗憾恐怕不能亲自送你出嫁,还好殿下要来雍州,不然这样的落雪天,我若独自离开玉京,恐怕是赶不到雍州。” 陆听澜眼中同样有笑意,戏谑道:“我想着你若没赶得上,我回玉京得再办一场,专请你一人。” “就让玉京那些夫人贵女们看看,我陆听澜就是这样狂妄无边,离经叛道的华安郡主。” “善善。” “你能来,我很高兴。” 两人也只来得及说上几句贴心话,外边便来了许多人。 陆听澜虽然说着自己离经叛道,但实际上她在玉京人缘并不差。 有胆子大,不怕被打断腿的,就专门冒雪骑马从玉京赶来给她送亲,大部分来不了的,就派家中得力侍卫押送。 一车车的礼物从玉京送到雍州,说是添妆,其实更像是要嫁家中嫡亲姐姐妹妹的架势,恨不得把将军府前前后后的院子堆满,才肯善罢甘休。 雍州城中,武陵侯迎亲的队伍绕城一圈,街巷都是锣鼓声,边郡已经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 不光是喜糖,还有夹在喜糖里的铜板,迎亲队伍后面几乎跟了全郡城的小孩。 临近新年,书院早就冬休,孩子们不用背书,像是提前得了年礼,自然开心。 一个时辰后。 迎亲的队伍被拦在将军府门外。 姜令檀双手郑重拿过放在妆奁的盖头,轻轻给陆听澜盖上去。 这一刻,大红从头顶上落下,陆听澜终于有了一点点紧张的感觉。 对于这门婚事,她看似不在意,可实际上开口提出联姻的人是她啊,雁荡山脚下,她鼓起全部的勇气,以为素来高傲的武陵侯会拒绝。 可是他同意的。 没有媒妁之言,也没有父母之命。 在故人留下鲜血和生命的土地上,巍峨高耸的雁荡山,是最好的见证。 “吉时到。” “郡主娘娘,该出阁了。” 全福人的声音透着喜意,丫鬟婆子簇拥着陆听澜往外头走,姜令檀依旧紧紧牵着她的手,同样被簇拥着,但愣愣回不过神。 “听澜。”姜令檀轻轻喊了声。 “嗯。”陆听澜侧了侧头,盖头转动时,扬出漂亮的弧度,能看见她红唇的唇含了笑意。 “要幸福。” 她掌心柔软,在轻轻颤抖。 姜令檀强忍下心中的涩意,稍稍松了手。 陆听澜在下一瞬,忽然握紧她, 又慢慢松开。 “善善。” “我走了。” 垂花门外,世子陆景辞走到陆听澜身前,慢慢蹲了下去,他声音能听得出哽咽。 少年的身形依旧单薄,但身量已经很高,他小心把陆听澜背起来,双眸通红,忍着哭腔努力道:“我会努力长大,保护你。” 陆听澜只点头没有出声,她怕泄出情绪。 姜令檀和将军府里的众人,看着陆听澜被陆景辞背着,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背影。 锣鼓声依旧热闹非凡,只是这些热闹好像与他们无关。 府中宴请,姜令檀负责招呼女眷,陆景辞在男宾那边。 只是喜宴才过半,将军府的前院忽然就闹起来。 吉喜不敢有半点放松,面无表情往前挡了挡:“姑娘莫去,奴婢这就派侍卫过去。” 姜令檀手脚冰冷,听声音那动静是不小,但她不能表现出慌乱,只能笑着朝内院的女眷皆是:“是婆子喝醉了酒,不小心砸了东西。” 派出去的侍卫还未回来,她看到施故渊匆匆从抄手游廊那边小跑过来。 施故渊穿了玄色的棉袍,袖子上沾了东西,看不出是什么,只是走近了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 “小十一,不要担心,前院不过是遇着几个刺客,已经让人给抓了。” “我现在送你回去。” “刺客?”姜令檀拧眉,她觉得事情绝对没有施小侯爷说得这样简单,“郡主那边呢?” 施故渊正色道:“接亲的队伍要绕城一周,郡主和武陵侯要去雁荡山脚下祭拜完父母,才会回武陵侯府。” “队伍中有侍卫暗中保护郡主的安全,小十一不必担心。” 施故渊话还没说完,女眷这边忽然传来尖叫声。 一个丫鬟浑身是血,朝这边跑来。 “救命,有刺客。” 姜令檀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跳,见丫鬟生得陌生,只当是留在雍州伺候的下人,更何况那丫鬟手臂以不正常的状态扭曲着,脸上被划了一刀,皮肉翻出,鲜血直流。 第88章 第 88 章 捕蝉,黄雀在后。…… 丫鬟踉踉跄跄在吉喜从袖中抽出匕首的瞬间, 扑通一下,朝姜令檀的方向跪了下去:“姑娘,救救奴婢。” 她仰着头, 膝行往前爬了几步,脸颊上的肉像是要掉下来,离得近了, 都能看到森森白骨。 吉喜握紧手中匕首, 警惕盯着她问:“怎么回事?” 丫鬟喘息粗气, 睁圆的眼睛里竟是惊恐:“郡主、郡主的院子里忽然出现许多黑衣刺客,见见人就杀, 死了好多人。” “奴婢跑出来时被刺了一刀, 刺客在郡主屋中翻找, 好像是找”丫鬟声音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往前挪了挪,“找郡主手中的兵符。” 施故渊面色当即变得凝重,他朝暗处挥了挥手, 隐晦比划数下。 “小十一,这里不能久留,我先送你回去。” 姜令檀抿紧了唇,想了想没有再拒绝。 刺客若是不达目的不善甘休,眼下她留在这里,只会成为累赘,更何况她相信以陆听澜的聪慧,不可能随随便便把兵符留在将军府。 “吉喜, 你扶着她,找郎中止血。”出于心善,姜令檀看着倒在地上, 因失血过多已经奄奄一息的丫鬟,轻声吩咐。 “好。”吉喜蹲下身,准备伸手扶丫鬟起来。 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看着脸色惨白如纸的丫鬟,在被吉喜扶起来的瞬间,她好像没站稳往前软软一倾,正巧是朝姜令檀那边跌过去。 “姑娘小心。”吉喜面色骤变,她手中匕首没有犹豫朝丫鬟后心刺去。 然而这个丫鬟像感觉不到疼痛,只听见一阵令人牙酸的骨头摩擦声,她诡异扭曲的手臂竟然硬生生扭正,朝姜令檀细白的脖颈掐去。 “该死。”施故渊离得远些,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根本就没有给他足够反应的时间。 “谁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掐死她。”丫鬟背心被匕首穿透,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她身体里喷出来。 她枯瘦如同藤蔓一样的五指掐住姜令檀的脖子,目光警惕看向四周,一点点往廊庑尽头退去。 姜令檀被拽拖着,险些叫出声来。 好在恐惧过后,她很快平静下来,微颤的指尖紧紧握着,声音冰冷,一字一句问:“条件。” “你要什么?” 丫鬟惨白的一张脸,忽然露出阴森森的笑:“号令西北铁骑的兵符。” 庭院的森冷的空气,在这瞬间凝住。 施故渊面色铁青,握着长剑的手背青筋暴起,显然已是极怒。 谁也不敢轻易发出多余的声响,庭院隐在暗中的护卫,多如鬼魅但谁也不敢贸然行事。 大家都是刀剑上舔血的人,有多厉害的手段只需几招就能看出深浅,之所以有所顾忌,是因为劫持姜令檀的刺客是传说的‘不死卫’。 属于极其歹毒的一种活死人杀器,在行动前刺客会服用特制的毒药护住心脉,之后就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任务无论失败还是成功,只等时辰一到,服毒的人一定会经脉尽断,爆体身亡。 这是流传于漠北赤狄部族的一种巫蛊之术,从二十年前赤狄部族被灭,此巫术也曾跟着一起消失。 姜令檀配合着刺客的动作向后退去,她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着一支慌乱中从发髻拔下来的白玉花簪。 犹豫一下,声音缓缓问:“你真以为劫持我,就能得到兵符。” “千方百计让我放下防心,不是为了兵符吧?” 她声音很轻,如天上飘落的雪花。 一双兔眸因为掩饰不了的紧张,洇出薄薄的红。 姜令檀眸光微微闪烁,掌心握住丫鬟扣紧她左肩,骨节肿大的手。 “你不敢杀我,对吗?” 她在赌。 因为她刚才发现,丫鬟虽然动作粗鲁,但掐着她脖子的手根本就不敢用力,连带着她没站稳快跌倒的时候,还伸手挡了一下。 若是要杀她,根本就不用顾忌这些。 丫鬟掐着她脖子的五指,在微微颤抖。 姜令檀愈发笃定,反而停下跟着丫鬟力道往后退的动作。 “你不敢杀我。”她声音轻轻,又缓慢重复一句。 “闭嘴。”丫鬟青白的眼睛骤然一缩,根本就不像活人。 因为姜令檀不配合的挣扎,丫鬟劫持她就变得十分困难。 客院厮杀声越来越近,浓厚的血腥味顺着风,扑在脸上几乎令她作呕。 姜令檀忍下胃里翻涌的恶心,目光往后看了看,开口问:“客院内是不是有接替你的人,我不信以你一人之力,受了这样重的伤,还能带我出去。” “劫持我,是为了威胁太子。” “对吗?” 丫鬟皮开肉绽显得狰狞的脸上,突然浮出愕然的神色。 “你看。” “我又猜对了。” 姜令檀语调依旧是慢悠悠的,身侧垂着的掌心,悄悄朝对面的吉喜慢慢比划。 她失语症未好之前,吉喜伺候她许久,两人早就有了十足的默契。 于是就在气氛僵持不下的时候,吉喜忽然抽出匕首,锋利的刀刃没有犹豫抵住施故渊的脖子,冷冷盯着那丫鬟:“你放了她,我断了淮阳侯世子的双手,把他交给你。” 吉喜令人措手不及的举动,就连周围的侍卫也不禁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施故渊脖子被匕首划破,鲜红的血从雪白的皮肤下涌出,他被吉喜推着一步步朝前。 而挟持姜令檀的丫鬟冷冷看着愈发走近两人,目光警惕:“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那就杀了我吧。”姜令檀有些吃力,抬了抬下巴。 “若要兵符,淮阳侯世子身份更为尊贵,你何必劫持我。” 她身上沾满鲜血,发髻大半散开,垂至腰下,白皙的脸颊也沾了血污,更显柔弱娇怜。 谁也没注意到她藏在袖中,紧紧握住玉簪的手,因为用力过度导致骨节发白。 庭院外,马蹄声阵阵,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涌来。 吉 喜借着施故渊高大身体的遮挡,已经悄悄握紧手里的弓弩,弓弩不过巴掌大小,极容易隐藏。 主死奴亡,吉喜对姜令檀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我若是死了。” “那你的任务是不是就失败了?” 姜令檀眨着眼睛,幽幽开口。 比起死,她更怕的是被人掠走囚禁。 因为她不确定今日针对她的人,是因为太子殿下的缘故,还是因为那位嗜血的神秘贵人已经寻到她的踪迹,要堂皇而之把她掠走。 她只要想到可能在暗中虎视眈眈的神秘嗜血贵人,就顾不得那么多,握紧玉簪的掌心没有半点迟疑,狠狠朝自己雪白的侧颈捅去。 “不。”丫鬟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嘶鸣,扣住她肩膀的手在瞬间松开,急急伸手去挡。 在这千钧一发时刻,吉喜推开施故渊,手心里握着的弓弩,朝丫鬟面中射去。 丫鬟偏头躲过要害,空出来的手紧紧扯住姜令檀散落下来的发尾,五指如尖锐钩。 仓促间,姜令檀扯着头发,正要狠心砍断发丝。 在这电光石火间,一只霜白的手掌从侧旁探进来,他紧紧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善善。” “闭眼。” 姜令檀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影挡在她身前,长剑在风雪中划过冷厉的弧度。 ‘咔嚓’一声,鲜血飞溅。 丫鬟紧紧攥住她发尾的手,被他连着手腕齐根砍下,刀尖削过骨头,发出令人胆寒的摩擦。 姜令檀只觉得眼前一黑,被男人捂住了眼睛。 他声音压着,山雨欲来:“对不起,是孤来迟。” “伯仁。” “把刺客的脑袋砍下来。”谢珩看也没往身后看一眼,抿着唇,俯身把浑身是血的姜令檀打横抱起来,粗粝掌心轻轻从她泛着冷汗的额心抚过。 “有没有受伤?” 姜令檀像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知道害怕一样,她身体不受控制颤着,却倔强得一声不吭。 谢珩没有再问,只是脱下身上温暖的大氅把她整个人包进去:“我们回去。” 姜令檀紧紧闭着眼睛,过了许久她才找回声音:“殿下与武陵侯接亲,可有遇袭?” 谢珩眸底神色渐渐变得锐利,这门亲事从一开始就是应淮序提出,然后一步步算计好的。 应淮序以联姻为局,华安郡主则是这次的‘饵’,步步铺陈只是为了活捉西靖太子贺兰歧。 所以应淮序与陆听澜成婚这一日。 漠北的鞑靼、瓦剌部落暗中与西靖合作,派出小股骑兵从雁荡山防线进入雍州,准备趁着主帅不在,边营防弱,趁夜袭击。 只要战争爆发,应淮序自然不可能留在侯府。 这也是贺兰歧和寿安合作的理由,他们一行人隐藏身份从两国相邻的雁荡山脉进入雍州。 寿安不顾一切,是为见应淮序一面,贺兰歧这个疯子表面上看,只是为了乘乱杀掉陆听澜,毁了陆应两姓合盟的约定。 谢珩和应淮序算计所有人的心思,就等贺兰歧上钩,势必要把他屠杀在雁荡山脚下。 一切都是按照预想中的方向进行,漠北骑兵被姜三爷带人埋伏绞杀在雁荡山与漠北交界的乌鞘岭山崖下,寿安公主绕过雁荡山时,伯仁带着暗卫营侍卫把她堵在半路。 唯一的意外,就是他们一开始的目标,西靖太子贺兰歧消失了。 所有人以为贺兰歧的目的应该是华安郡主,却没想到他竟然盯上被太子千方百计护着的姜令檀。 漠北的骑兵成了贺兰歧进入雍州腹地的祭品,寿安公主同样是他这次的垫脚石。 唯一让贺兰歧觉得可惜的是。 南燕的太子比他想象中更在意那个叫做姜令檀的女人,竟然不惜把自己身边大部分暗卫死士都调到将军府。 整个将军府内松外紧,护得犹如铁桶,别说是里应外合的人,恐怕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这就是为什么贺兰歧就算舍了他一直安插在雍州,足足花费近十年才养出来的‘不死卫’,也未能如愿把人掠走。 第89章 第 89 章 “殿下,我怕。”…… 谢珩想到刚才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仍然心有余悸。 他看着她惨白的小脸,微沉眼瞳里抑着凛冽的杀意,最终被他一点点压下去:“郡主那边有人护着, 你不用担心。” 姜令檀身上都是血污,被大氅裹住,身子蜷缩成一团着靠在他怀里, 闻言也只是轻轻点了下脑袋。 只要陆听澜有人护着就行, 她只是担心那些刺客不止一个目标, 想必以武陵侯的身手,定能护下自己的新婚妻子。 马车速度很快, 自然免不了颠簸, 连带着她的身体也跟着晃了晃。 掌心紧紧攥住他宽大的袖摆, 指尖泛白。 整个人浑浑噩噩想索取更多的温暖,顾不得太多只能把脸埋进去,贴在他胸膛,大口大口呼吸, 好像这样能带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姜令檀闭着眼,露在大氅外一截脖子蔓延着一大片青紫伤痕,是她被劫持时为了让刺客分心,给吉喜和施故渊争取时间用玉簪刺狠狠出来的,皮肤正中间红豆大小的一粒血痂,鲜红刺目。 好在玉簪的尾端被磨得很钝,并不锋利。 不然以她用尽全身力气一刺,不可能只是浅浅扎破一层表皮。 谢珩死死盯着那雪白脖颈上一点血痂, 缓缓眯起眼睛。 他根本不敢想,当初她及笄他送她簪子时,不过是觉得她一贯娇气, 怕玉簪尖锐伤了她的手,便刻意磨得钝一些。 这一刻,他无一不庆幸,之前那点恻隐之心。 “善善,很痛是不是?”谢珩手臂用力,把她往怀里藏了藏,宽厚的胸膛就像个密不透风的牢笼,紧紧护着她。 “不痛。” “殿下,我怕。” 姜令檀声音沙哑,僵冷身体每一处骨节都寒得发颤。 劫后余生,她的勇气好像在朝夕间全部用完,恐惧犹如潮水,濒临决堤。 这是她第一次在太子面前毫无保留地表现出自己的无助和绝望,眼泪不受控制滚落,就算哭,都是小心翼翼地抽泣,情绪压着,显得格外可怜。 谢珩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心脏像是被人掐住,尖锐的痛,从未有过的感觉。 “不哭。” “是孤没有保护好你。” 谢珩掌心轻轻拍着她的背脊,也不嫌弃她脸颊上沾了血污,滚烫的唇一点点地吻去她脸上的泪珠子,声音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姜令檀意识逐渐昏沉。 她觉得脸颊上有些痒,有软软的东西从她鼻尖一点点往下,落在她的下巴上。 太子殿下的嗓音低而轻,就像雁荡山拂在脸上的风,温暖热烈,是她困于苦难中,唯一想抓住的希望,从深陷的泥潭里,探得一丝历久弥新的甘甜。 当被逼至绝境,想一了百了时,他总能像神明一样出现,把她拖住。 “善善啊。” “孤的善善。” 姜令檀身体轻轻一颤,被泪水浸湿的浓眉眼睫慢慢睁开。 入目所及,朦胧的灯芒把男人清瘦的侧影拉得长长的,夜风清冽,簌簌的风雪欲从窗子的缝隙渗进屋中。 “醒了?”谢珩垂了眼眸,指尖一点点从她柔软的鼻尖抚过。 “嗯。”姜令檀鼻音很重,舌尖抵了抵,喉咙里全都是苦涩的药味。 “醒了就吃点东西。” “等会吃药,可不许再吐出来。” 谢珩手掌撑着身体,眼中深沉如墨,浓烈得化不开。 姜令檀这才注意到,她身上厚实的衾被裹得如同蝉蛹一样,太子手里端着药碗,袖摆沾了一大团颜色极深的乌渍,衣襟口也好似溅了几滴。 床榻旁春凳上放着铜盆,盆里搁着擦脸的巾帕。 姜令檀嘴唇动了动,忽有一瞬间的茫然,紧接着,记忆好似潮水从她脑海深处涌出。 马车到了宅子,她已经发了高热。 他抱她下的马 车,她缩在他怀里水雾迷蒙的眼睛望着他,等进了屋中丫鬟婆子要伺候她沐浴。 常妈妈才小心翼翼扯开她的手,冬夏连鞋都来不及给她脱下,她就开始抱着太子的脖子一个劲儿地哭泣,好似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哭个干净。 可她身上都是血,若不沐浴只会更糟糕,而且还不确定衣服遮挡的地方有没有看不见的伤痕,屋子里一众丫鬟急得团团转。 至于后来怎么样,姜令檀双颊不受控制发烫。 太子被逼急了,就伸手扣住她的双腕,掌心灼人:“若不乖乖听话,孤只能亲自帮你洗。” 那时候她虽然烧得糊涂,好歹脑子里还有点残存的理智。 等迷迷糊糊泡进浴桶里的时候,她又昏睡过去。 姜令檀不敢看太子,觉得有些心虚,就像马车里,她缩在他怀里,悄悄哭湿了他的衣襟。 她努力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到了雍州,只要一想到可能会被那人掠走,关在阴暗的屋子里永不见天日,然后被一点点吸干身体里的血,她如何能不害怕。 “殿下。” “我糊涂时,是不是做了过分的事?” 姜令檀往衾被下缩了缩,一截玉似的脖颈微微绷直,细软的指尖无意识掐着掌心,声音忐忑。 谢珩看了她许久,指尖从她沾了药汁的唇角轻轻擦过。 “没有的事。” “你不要多想。” 空气安静,姜令檀看到常妈妈提着食盒僵着手脚站在外间,好似怕极了太子的模样,她往四下看了看。 “殿下,吉喜呢?” 谢珩脸上看不出情绪,淡淡嗯了一声,眸光微深:“孤有其他事吩咐她去办,过几日会有新的丫鬟来伺候你。” “不能换其他人办事吗?”姜令檀从衾被下探出半个身体,试探问。 谢珩面不改色:“不能。” “那吉喜什么时候能回来。”姜令檀又问。 谢珩沉默片刻,俯下身,伸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善善,好好休息。” “其他丫鬟也一样,都是尽心伺候主子。” “夜里不怕,孤在外间守着你。” 姜令檀咬住唇,觉得他此刻的神情有些可怕,但又说不上是因为什么。 “进来伺候姑娘用膳。” 太子的声音隔着屏风传出。 常妈妈手脚发软走上前,小声劝说:“姑娘先吃点东西,等会还得喝药。” “方才芜菁娘子过来给姑娘请脉,说白日受了惊吓,等会夜里恐怕还会高热。” “汤药虽苦,但一定得喝下去。” 姜令檀叹了口气,见常妈妈神色不对:“妈妈可是因为我的事,受了惊吓。” 太子就守在外间,常妈妈就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她恨不得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姑娘只管好好休息,老奴和冬夏夜里也守着您。” 姜令檀看着常妈妈的动作,皱了皱眉,又小声问:“我之前烧得糊涂的时候,是不是对太子做了什么僭越之事?” “啊?”常妈妈暗中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才勉强维持脸上的表情。 那时候姑娘被太子抱进屋中,浑身的鲜血,双颊烧得通红。 她和冬夏两人被这样的阵仗吓得说不出话来,后来有婆子抬了热水进屋,等她手忙脚乱要上前伺候,就听到太子冰冷的声音:“滚出去。” 常妈妈僵在原地,冬夏脸都白了。 两人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殿下” 她们想阻止,可太子头也不回抱着姑娘进了浴室,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布料碎裂的声音。 常妈妈想到那样的场景,觉得自己手脚冷得如同踩在冰上,她和冬夏跪在地上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直到浴室内传来太子的吩咐:“拿毯子来。” 太子身上沾了血的宽袍脱了随意丢在地上,只穿了里头雪白的单衣,素棉的衣料沾了水,就更显得他身形高大。 常妈妈颤抖着手递上干净的羊绒毛毯,太子没有说话,动作格外轻柔把昏迷中不着寸缕的姑娘给裹进毯中,然后抱起来,小心翼翼放到床榻上。 可这样的事,常妈妈哪里敢告诉姜令檀。 只得半真半假说:“姑娘不过是烧得糊涂,闹了一通后昏迷不醒。” “老奴和冬夏伺候姑娘沐浴又换了衣裳。” 姜令檀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没有冒犯太子做了不该做的事就好。 冬日天黑得早,申时刚好窗子外已经擦黑。 将军府喜宴被搅乱一通,也不知眼下这个时辰陆听澜是否有安顿好。 若吉喜在,她还能麻烦吉喜派人去问,可是现在伺候她的常妈妈和冬夏和太子的侍卫并不相熟,也实在不好打听。 姜令檀吃了几口蛋羹垫肚子,常妈妈端来安神药。 汤药苦涩,她现在被养得娇气得很,舌头沾不了半点苦涩,才喝了几口就朝常妈妈摇头:“不喝了。” 常妈妈是疼惯了姜令檀的人,哪受得了她可怜兮兮央求着不喝的模样,正打算收了药碗再拿蜜饯给她压一压。 “不许剩。”太子面无表情从外间进来,修长的手指端起药碗,漆眸异常深邃。 “殿下。”常妈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不想喝。”姜令檀见不到吉喜,她有些生气。 “那孤喂你。” 谢珩端着药碗,往前跨了一步,长臂一伸反手将她压到自己怀中。 她肌肤娇嫩,他没敢用力,可微曲的长腿恰好压在她膝上,也不知用了怎样的巧劲,她就是挣扎不得。 “你把吉喜还给我,我就喝药。”姜令檀终于大着胆子说了她的要求。 谢珩对她的话置若罔闻,手握着药碗边缘指骨节都泛白了:“善善,不要违逆孤。” “你竟然为了一个丫鬟,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 姜令檀颤抖着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好在他也不敢真的逼她,只是把碗抵在她唇边,要她主动喝掉。 第90章 第 90 章 喂药 “把吉喜还我。” 姜令檀仰着头, 声音很轻,所有的情绪都藏在那通红的兔眸深处,显得倔强又可怜。 她平日看似对他怕得厉害, 可真遇到一定要护着的东西,就算是冲撞忤逆这样的事,她也有胆子做得出来。 谢珩掐着她的指腹稍稍用了力气, 掌心下雪白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洇出一团红痕。 “善善。” “别在这种时候惹我。” “我不一定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 “你若不喝, 孤不介意换一种方式喂你。” “我不。”姜令檀透着苍白的脸颊, 如胭脂染得半透的白玉,看似柔软乖顺, 实则骨子的任性, 就像一只叛逆炸毛的白兔。 “是吗?”谢珩单腿屈跪压着她的膝盖, 捏住下颌的长指尖忽然松开,下一刻,不由分说托着她饱满的后脑勺,用力往上抬了抬。 他深深看她一眼, 低头喝了一大口碗里的汤药。 姜令檀身体僵硬地蜷着,她没想到身为谦谦君子的太子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根本就来不及躲,在他俯身朝她吻下的瞬间,只能仓徨伸手捂住自己的唇。 两人四目相对,鼻息交缠,都能从彼此的眼中清晰地看到自己。 他滚烫的唇落在她如凝脂似的手背上,炙热得不像样子。 “呜。”姜令檀吓到了, 身体绷得像弦一样,对上男人冷峻深邃的眼眸,依旧惊愕难言。 “你放开我。”她声音明显带了哭腔。 然而今日谢珩是铁了心要给她一个教训, 沾了药汁的薄唇抿了抿,脖上干净微突的喉结忽然上下一滚,药汁被他咽入腹中。 姜令檀被他平静的目光看着,倒吸一口凉气。 “出去。” “重新热一碗端来。” 常妈妈对上太子病态近乎扭曲的冷戾视线,身体一抖瘫软在地上,牙齿不受控制打着冷颤,一句劝慰的话 也说不出口,慌忙连滚带爬退出里间。 姜令檀觉得自己手脚都是冷的,下意识往衾被内缩了缩。 可他非但没有放开她,还顺势揽住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有力的五指抵在她纤瘦的背心上,十分滚烫。 重新端来的药汁,冒着热气,静静搁在一旁的矮桌上。 “喝掉。”谢珩眼里没有半点笑意,灯芒落在他白皙的侧脸上,依稀能看到面上轮廓线条清冷锐利。 “太多了。”姜令檀瞥见他骨节匀称的掌心已经端起药碗,怕得赶忙伸手捂住唇,声音闷闷。 谢珩皱了皱眉,端着药碗的手在半空中一顿,仰头喝掉一半。 “剩下这些,不多了。”他盯着她柔软粉润的唇,语气平和,已经听不出任何生气的情绪。 姜令檀在那透着威压的视线下,只能伸手接过药碗。 她喝得急,等咽下最后一口时不小心呛到,咳得双颊通红喘不上气,被他摁在怀里轻轻拍了许久。 咳嗽压下去,嘴里塞进一颗甜滋滋的蜜饯。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 “累了就休息。” “身子若还有哪里不适,孤让芜菁娘子过来给你重新瞧一遍。” 谢珩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眼底藏着的极深极重的情绪,那些偏执到扭曲的占有欲,像是淤泥里滋生的根茎,一旦有了宣泄口就会破土而出。 他现在还不敢让她看出太多,但总要慢慢明白,他并不是她心中所想温和有礼的君子。 “我要吉喜。”姜令檀避开他的注视,忍不住蜷起身体小声又委屈说。 谢珩闻言嘴角浮起一丝冷意,语气也很淡:“三日后,孤让她重新回来伺候。” 姜令檀这才扯着衾被的边缘把自己整个裹进去,转过身赌气似的不看他。 “伺候好你家主子。” 谢珩移开目光,朝缩在角落里肝胆俱颤的常妈妈面无表情吩咐。 屋里灯烛熄了两盏,帐子也垂下来,仿佛给偌大的里间蒙上一层薄雾似的朦胧纱影。 姜令檀睁着眼睛,冷汗涔涔的掌心慢慢摁在侧颈受伤的地方,那里涂了药,摸上去不同别处的肌肤滑腻,还好伤得不重。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梦中到处都是人来人往的脚步声,等睁开眼睛看着帐顶绣着垂枝海棠的承尘,依旧有些发懵。 伸手撩开垂落的纱帐朝外看去,桌上留了一盏豆大的银灯,窗子外边漆黑一片。 天还未亮,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喧哗声。 “姑娘可是被外边的动静吵醒了?”常妈妈走上前。 冬夏端了热茶,小声解释:“奴婢听守夜的侍卫说,夜里漠北的骑兵袭击了雍州在南边的营地。” “殿下带了施小侯爷一同出去,留下伯仁大人在宅子里保护姑娘安全。” 姜令檀秀气的眉心微微拧起,她想着白天婚事闹出来的乱子,略微一犹豫还是叫常妈妈拿了衣裳过来给她换上。 “冬夏。” “你去寻伯仁过来,我有话问他。” “哎。”冬夏连忙转身出去。 “老奴瞧着外边这些日都不太宁静,宅子里侍卫也比往日多了许多,姑娘当真要留在雍州。”常妈妈给姜令檀系着披风上的带着,忧心忡忡问。 “不碍事的。” “我就想问一问华安郡主的婚事可顺利。” 两人才说了几句话,伯仁已经候在屋外。 姜令檀扯了披风上的兜帽带上,快步走了出去。 她身量比不得侍卫高大,可伯仁对她恭敬的态度不亚于太子殿下。 “今日华安郡主的婚事可还顺利?” 伯仁想了想,也没瞒着:“当时属下负责带人,把从西靖过来的寿安公主堵在半路上。” “华安郡主与武陵侯在雁荡山拜别父母后,并未遇到阻挠顺利回了武陵侯在雍州的宅子。” 姜令檀神色微松,长长舒了口气。 只要确定陆听澜无事就行,军中的动向她作为外人自然不好多问。 至于寿安公主想毁了这门婚事,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她作为高高在上的公主,如今求而不得的人,又怎会轻易让给别人,更何况那人还是她处处针对事事嫉妒的华安郡主。 西靖与幽州相邻,她嫁给贺兰小王自然有能用的势力。 伯仁声音停了停,继续道:“除了南边的营地被漠北骑兵袭击外,就是寿安公主在南燕与西靖交界的地方,被漠北的骑兵掠走了。” 姜令檀一怔,手指下意识掐住掌心:“掠走了?” “她没有回西靖?” “那武陵侯呢?” 伯仁不确定武陵侯与太子殿下之间是如何谋划,他沉思片刻如实道:“武陵侯知道公主被掠,已经连夜赶赴边陲。” 姜令檀倒没觉得十分意外,随即有些嘲讽轻‘嗤’了声:“武陵侯与寿安公主倒真是郎情妾意。” 伯仁把头垂得更低了,没敢答话。 她脾性一向好,少有这样冷嘲热讽的时候,明显是被气到。 “我若要出府可行?”姜令檀问。 伯仁明显十分为难,单膝跪了下去。 “姑娘莫要为难属下。” “太子殿下吩咐,您不得离开宅子半步。” “若想见华安郡主,属下可以派人去接。” 姜令檀也没有真的要为难伯仁的意思,更何况这种时候若大张旗鼓把陆听澜接过来,她也不知道用怎样的借口才好。 当初既然能应下与应淮序的婚事,陆听澜自然有她自己的骄傲。 “我知道了,你先退、” 姜令檀伸手按着隐隐作痛的眉心,口中话还未说完,声音骤然僵住。 远处天边已经泛起一丝丝的鱼肚白,黛青色的天穹依旧沉得如同要压下来。 太子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肩头落了白雪,面容隐在黎明的晦暗中,眼眸中的深沉,浓烈得像是化不开。 他身上铠甲未脱下,背脊笔挺更显得骨架高大舒展,一步步朝她走来。 “外头冷。” “怎么还站着。” 姜令檀拧着掌心,有些防备往后退半步。 她清凌凌的乌瞳里,皆是疏离。 谢珩就好像没看到她的动作一样,伸手理顺她鬓角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声音依旧清润:“善善,不要让孤说第二遍。” 姜令檀侧过身下意识去躲,要说生他的气,倒也不至于。 只是因为之前喂药的事,她根本就不知道要用怎样的心态面对他。 他是高高在上的储君,他怎么可以对她做出那样强势的事。 “殿下忙了一夜,该去休息。”姜令檀垂下眼帘不再看他。 “孤之前说过,今夜会守着你。” “再睡一个时辰。” 谢珩指尖在半空中僵了僵,而后毫不在意收回手,神色平静跨进屋中。 姜令檀顿时恼了,兔眸睁得圆圆的,水光潋滟,生气的模样倒是格外的可爱。 她加重了语气:“臣女一贯认为像殿下这个的人,应该是重规矩礼教的端方君子。” “你我孤男寡女,又如何能共处一室。” 谢珩漫不经心回头,无声笑了笑。 “善善。” “孤从来都不是君子。” 他说着慢慢解开臂缚,接着扯掉身上的铠甲,等外衣脱去,露出里头白色的绸缎中衣,衣襟的领口因为他抬手动作有些大,难免露出下方脂玉一样光滑的胸膛。 姜令檀这才发现他脸色似乎有些苍白,衣服下面心口的位置,有一处地方微微鼓起。 若仔细看,能看着里头缠着的绷带已经快要被鲜血浸湿。 “你受伤了。” 谢珩浑不在意道:“孤夜里去杀人了。” “但是善善实在抱歉啊。” “孤没能把他杀死。” 他因为去杀那个要掠走她的人,所以才受的伤。 姜令檀怔怔站在原地,喉咙像是堵了东西,不知怎 么忽然有些想哭。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90-100 第91章 第 91 章 很痛,对不对? “殿下要杀的人, 是贺兰歧吗?” 谢珩只看着她,并没有出声。 姜令檀把眼中的泪意逼回去,望向灯芒下那个颀长高大的身影, 莫名心慌忐忑。 “主子。”屋外传来伯仁谨慎的敲门声。 “把东西放下。”谢珩看了她一眼,伸手拿过披风就准备站起来。 “我去。” 姜令檀深吸一口气,在他起身前快步走了出去。 天还没亮, 雪屑落在脸上如同针扎一般, 砭人肌骨。 她推门俯身拿起地上的紫檀木托盘, 掌心的余温在瞬间被夜风吹得一干二净。 这样数九寒天,他冒雪去杀人, 受了伤后还不忘要过来守着她, 就因为之前许诺的话。 君子重诺,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 姜令檀看向托盘里整齐放置的雪白细棉布,还有伤口需要的敷料,药粉、剪子、匕首,一时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 之前她就误会过他多次, 因为身份的云泥之别,她总下意识疏远防范,忽略他对她的好。 只想着往后自己留在雍州,等他回玉京,两人关系就再无牵扯。 而曾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也会如同这凛冬的雪,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彻底消失。 罢了,她求他的庇护, 本一开始就是她暗中算计来的,自始至终她都欠他良多,若能多还上一些恩情, 日后也好叫她心安些。 姜令檀很快将心底纷乱的思绪隐藏好,关了门,转身进去。 屋里烧着地龙很暖,她被寒意侵袭的四肢渐渐回温。 迟疑片刻,走上前。 雪白的绸缎中衣被他解开随意丢在地上,小桌上摆了铜盆,盆里的水是凉的他也不在意,手里握着巾子一点点沿着伤口周围把已经结块的血污擦去,举手投足矜贵难掩。 她略微一犹豫把手里的托盘搁在他身旁的矮桌上,悄悄把目光移开些,小声说:“我让人换了热水送来。” “小伤,不必麻烦。” 谢珩把带血的巾子丢进铜盆里,神情格外平静,对自己胸前那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视若无睹。 他朝她伸手:“善善,药。” 姜令檀赶忙拿了托盘上的敷料和药粉,小心递给他。 这时候她才看清,他身上前段时间受的旧伤才刚结痂还未好全,眼下又添新伤,那些已经掉了血痂的皮肤,就像是白玉沾了胭脂渗进去洇出来的痕迹,清贵中透着叫她不敢直视的秾丽。 “今夜事出突然。” “雍州南边的营地被瓦剌部骑兵突袭,孤不得不离开一阵子。” “只是可惜,没有杀掉贺兰歧。” 他也没看她,给伤口上好敷料又倒了些药粉上去,伸手拿了托盘里干净的细棉布一点点缠紧。他手上动作看似随意,可看着像是早就习惯了自己处理这些事,熟练到根本就不需要她的帮忙。 他应该经常受这样重的伤吧,已经熟练到让人揪心的程度。 姜令檀低着头,视线不禁落在他握着细棉布的修长手指上,茫然出神。 “还生气?”他开口,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姜令檀抬起头,对上了他那晦暗至极的眼眸没回答,反而是问:“您离开,除了要杀掉贺兰太子,还有寿安公主被人掳走的原因。” “对吗?” “是。”谢珩没有否认,盯着她,目光比之前更沉。 “寿安虽蠢笨,但她不能在这种节骨眼的时候出事。” “南燕与西靖联姻虽从一开始就是缓兵之计,但寿安若死在雍州,她如今作为贺兰氏小王妃的身份,只会给西靖对南燕出兵的借口。” “西靖若与漠北联手,南燕边境必乱,孤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更何况”他声音微微一顿,“贺兰歧不死,来日他若登基,那必定是南燕之患。” “他明知你如今是孤的人,竟敢把主意打在你的身上,那就容不得他活下。” 姜令檀看他神态从容系紧身上的绷带,心却渐渐发冷。 她对西靖国那位太子印象可谓是极深,说白了,贺兰歧这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当初在梁州退思园的千金宴上,她也算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只是那时候太子把她护得好,贺兰歧不曾见过她的模样。 但她清楚,这世间根本就不可能有无中生有的事,贺兰歧会盯上她,要么是他从寿安公主口中得知了她与太子的关系,要么就是…… 姜令檀一想到那个可能,红润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纤瘦的背脊紧紧绷着,掐紧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变得惨白。 她第一次被周氏送给神秘嗜血贵人时,贺兰歧就在玉京,之后她了得太子庇护,虽然日日担心,但那神秘人至此后从未出现。 如今再想,恐怕是因为那事没过多久,贺兰歧跟联姻使团回到西靖。 姜令檀颤抖着手,心脏猛烈跳动。 所有的东西,全部都对上了。 她才到雍州,贺兰歧竟然派人要把她掠走。 何况她与贺兰歧素不相识,不可能会有平白无故的惦记,除非贺兰歧就是之前那个神秘的嗜血贵人,她留在雍州,他必窥之。 “善善,怎么了?”谢珩的语气很轻,眼底掩着叫她看不透的墨色。 “我” 姜令檀张了张嘴,心里乱作一团。 这一刻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她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要怎么解释贺兰歧为何会无端盯上她。 “你在害怕。” “孤的善善在怕什么呢?” 谢珩笑了下,伸手将她秀白的手腕捏住,挑着眼神看她无助的模样。 “殿下。”姜令檀软颤的惊呼声压在喉咙里,又死死咬住唇,就怕守在外边的丫鬟听见动静。 “不怕。” “孤在的。”他刻意放低的声音,好像透着无端的诱惑,一点点踩着她底线,在她最脆弱无依的时候,把她扯进怀中。 姜令檀觉得他胸膛烫得厉害,裸\露的肌肤贴着她身上的衣裳,一点点透到她的身上。 他拥着她,她根本不敢用力挣扎,就怕会不小心碰到他才包扎好的伤口。 “您是谦谦君子,不该这样的。”姜令檀终于找回了声音,白着脸小声说。 谢珩低头,鼻息吹出的热意擦过她后脖,粗粝指尖轻轻从她脖颈那片青紫的地方拂过,撩起阵阵颤栗。 “善善在怕什么?”他轻声哄她。 姜令檀肩膀瑟缩一下,心中突然酸涩起来,有些情绪再也控制不住:“贺兰歧,我怕他。” 他轻叹了声,炙热的掌心顺着她背脊拍着,声音温和得不可思议:“那孤杀了他。” 姜令檀肩膀抖得更厉害,连基本的冷静都维持不住,鼓起勇气问:“殿下怎么不问,我为何怕他?” 谢珩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从她侧颈大片的青紫上抚过,最后摩擦着那一粒红豆大小的血痂:“不过是寿安嫉妒,见不得孤护你。” “善善难道忘了之前在玉京,寿安见过你和孤在一起。” 姜令檀自然没有忘,只不过她不这样认为,像贺兰歧那样的疯子怎么会为寿安所使,大动干戈掠她作为筹码。 她一向有自知之明。 “真的是因为寿安。”姜令檀仰头去看他,声音呢喃。 “难道不是?”他低头,一双深邃长目,凝着叫她看不懂的情绪。 “也许吧。” 她闻着他身上叫人安心的迦楠香,垂下眼帘轻点一下头。 “那殿下把寿安公主平安送回西靖了吗?”她又问。 “嗯,已经让人救回,送往西靖。” 救下寿安,又送她回西靖的人是谁,姜令檀突然很想知道。 她顾不得太多,声音透着几分急切:“ 是应淮序对吗?” 她只要一着急,眼里的情绪就会变得明显,柔软的唇微微张开,能看到里面小巧雪白的牙齿,自从治好了失语症,她的嗓音比他想象中更动听些。 他却不喜欢从她口中听到别的男人的名字。 谢珩沉默许久,忽然扣紧她的手腕,几乎把她整个人用力按到他胸膛上,眼眸幽深:“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善善不如多关心孤。” “孤也是凡人。” “受伤了,会痛。” 姜令檀没想到他会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回不过神愣愣看着。 太子还未及冠,可比起少年他更像成年男人,更早熟一些。 他生得好看,眉眼墨色清隽,透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温润,就像是高高在上的菩萨。 而菩萨低眉,下化众生。 他救过她。 他是要造福苍生的菩萨。 姜令檀蜷在他怀里,手掌紧紧攥着衣袖,他们的姿态实在是过分亲密,而被他这样抱着,她总觉得有些难受,就像是身下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抵着,她想伸手去推,可手腕被他牢牢握紧。 “那我给殿下吹吹吧。”姜令檀不敢看他,慢慢捏紧了手。 花瓣一样俏丽的唇,轻轻咬了一下,凑近了,对他受伤的位置十分轻柔呼了两口气:“这样就不痛了。” “嗯。” “那这里也吹吹。” 他伸手指了指手臂上已经掉痂的红痕。 姜令檀无法,也只能慢慢凑过去吹了口气。 她被他抱紧,加上他力气大,强势到她根本就挣扎不了,已经如此,何况只是帮他吹吹受伤的地方,不算太过。 她平时身上擦破点皮,也要悄悄掉许久的眼泪,太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无数,有些已经淡得看不出痕迹,有些却深深嵌在皮肉中,像是已经融进骨头里,可见当时伤得有多重。 姜令檀越看越心惊,连呼吸都不由变轻,小声问:“殿下,很痛对不对?” 谢珩唇角有笑容,眼眸中的深沉却浓得如化不开的墨。 “嗯。” 第92章 第 92 章 因果——杀之 凉夜, 万籁俱寂。 武陵侯大婚,娶的还是备受宫中长辈宠爱的华安郡主,婚事办得自然隆重。 可武陵侯在雍州的宅子, 并不见热闹。 一眼看去,前院后院但凡能瞧得见的地方都挂了喜绸,大红灯笼在寒风中左右晃动, 看着虽喜庆, 可四下静悄悄的, 一个人影都不见。 空中棉絮一样的雪落下来,没多久就把正房内院来不及收拾的一抬抬嫁妆掩埋, 大红掺白, 在这样的日子里, 并不吉利。 陆听澜扶着窦妈妈的手,视线从正红的鸳鸯盖头下窥得一块方寸大小的空间,并蒂莲花绣鞋的鞋尖上沾了泥泞,仔细看更像是血溅在上面阴干后的印子。 “郡主。” “屋外风大, 不如老奴先扶您进去。”窦妈妈忍下心里的酸楚,小声在一旁劝着。 “我再等等。”陆听澜闭了闭眼,声音很淡。 廊下点了灯,暖黄的光落在地上,在黑暗中映出她裙摆上一圈用金银线绣出的结香花。 她擅骑射,打架也厉害,但闺阁女红这一类细致的东西,她一贯没耐心也做不好。 绣嫁衣自然是不可能的, 最后只能拜托针线房的绣娘,留出嫁衣裙摆下方那一圈最不起眼的位置,她自己亲自绣上一簇簇的结香花。 比起杀人打架, 她觉得绣花实在太难了,好在时间足够,那么一点点东西,她慢慢绣了近一个月才算满意。 结香,结香。 喜结连理,白头偕老。 这样美满的寓意,谁不希望呢。 今日在雁荡山祭拜完双方父母,又遇到从乌鞘岭逃窜过来的瓦剌部骑兵,接连几番耽搁,婚事并不顺利,也就导致拜堂的吉时早就过了。 等花轿落地,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应淮序就被人请走,至今未归。 陆听澜垂着目光,安静落在自己绣鞋鞋面缀着龙眼大小的珍珠上,虽然有些失落,但也还好。 她生来骄傲,可不会容许自己因为男人伤心。 这时,连廊尽头垂花门前突然传出喧闹的动静,还伴随着尖锐的训斥声。 “郡主。” “外边是侯爷的妹妹,武陵侯府大姑娘应知宁过来了。”福意走上前,小声通传。 “放她进来。” 陆听澜慢慢眯起眼睛,被盖头遮挡的视线是大片大片的暗红,她听见脚步声走近,精准地朝那个方向抬了抬下巴。 她没说话,应知宁稍显得尖酸刻薄的声音透着得意。 “陆听澜,你恐怕没想到自己也有今日这样落魄的时候。” “实话告诉你,我大哥丢下你头也不回地离开,根本就不是因为边关遇袭,而是因为寿安公主不远千里从西靖来雍州了。” “她要见哥哥,哥哥哪能不去。” “以哥哥对她的情谊,若不是陛下赐婚,圣命难违,能到你嫁入我应家。” “我应知宁唯一认定的嫂子,只能是寿安公主。” “说完了吗?” 陆听澜低头一笑,缓缓往前迈了一小步。 应知宁上回被她一耳光给抽怕了,脸颊现在摸上去都疼,她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往后退了几步,咬牙切齿喊出来,浑身冰冷。 “我只是告诉你。” “我哥哥心里永远不可能有你,你不要痴心妄想!” 窦妈妈和福意在一旁听了这话,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陆听澜依旧镇定,语气淡而从容道:“寿安公主是陛下金口玉言赐婚和亲的公主,为的苍生百姓,哪能容你这般污蔑。” “来人呐。” 她朝候在角落里的侍卫招手:“把应大姑娘给我捆了,连夜送回玉京武陵侯府。” “就跪在族中祠堂里,一日只给她两餐,她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就什么时候放出来。” “陆听澜!你敢!” “我是武陵侯嫡亲的妹妹,你算什么身份,罚我跪祠堂。” “我算什么身份?” 陆听澜笑了,伸手扯掉脑袋上盖着的鸳鸯喜帕,冷眼看着静悄悄的院子,一步步朝应知宁走去:“本郡主从今日起,就是你兄长应淮序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上了你应家族谱的长嫂,我如何罚不得你。” 她走到应知宁面前,冰冷指尖掐着她下巴往上抬了抬。 少女还未及笄,正是娇俏的年岁,脸上肉乎乎的婴儿肥,可她看人的眼神实在说不上可爱。 骄纵太过,若不管束,等日后嫁了人,迟早吃尽苦头。 陆听澜冷笑:“我别说是罚你,就算日后你的婚事我若要做主,侯爷也说不得什么。” 这时候应知宁才知道要怕,可这宅子里的人大多都是陆听澜带来的,没人会忌惮她的身份,连挣扎都做不到,就被几个婆子用粗布条捆了手脚,丢进马车。 窦妈妈努力压着脸上的表情,唯恐表露太多失望,惹了她家郡主伤心:“夜凉,郡主就算身子好,也经不住这样冻。” “老奴伺候您进屋里先休息?” 陆听澜深吸口气,大红的绣鞋一点也不怜惜地踩过台阶上的鸳鸯喜帕,准备转身 应淮序高大的身躯穿过垂花门,大步走进院子。 “你们先退下。” 他新郎官袍已经脱掉,换成冰冷的铠甲,身上透着铁血的气息,不疾不徐朝她走近。 “府里的事你大可随意处置,明日会有管事取了库房的钥匙交到你的管事妈妈手里,知宁和承宇两兄妹年岁还小,你得多担待些。” “听澜。”应淮序见她拧眉不答,伸手扣住袖摆下纤细的手腕,“方才斥候来报,雍州南边的营地被瓦剌部骑兵突袭,我得去接应太子。” 陆听澜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粗粝手掌心上温度滚烫,看她的目光更是毫不避讳,那种来自体型上的压迫,无法忽略。 她面 容淡淡抬起眼睛,对上他坚毅的目光。 “我听人说,寿安来了雍州。” “可要请来府中好好招待。” 她说这话的时候,唇角微微翘起,漂亮的桃花眼置于幽暗中,一闪一闪像藏了细碎的星辰。 应淮序却是面色一变,语气也变得有些僵硬:“不必了。” “寿安来雍州,有太子殿下操心,你无须理会。” “军情不能耽误,我该走了。” 陆听澜闻言没有说话,只是一笑,浅浅勾起的唇角压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 应淮序也没有半点要留下来的意思,他恐怕早就忘了今夜是他们两人的新婚之夜。 一阵凉风从门洞吹来,把花园里枯枝上的积雪吹落在地。 陆听澜凝视雁荡山的方向,暗夜如同没有尽头的深渊。 寒冬腊月的天气,她在外头站久了,身上早就没了半丝热意,朝窦妈妈吩咐:“让人抬了热水,我要沐浴。” 窦妈妈虽然不满武陵侯这样冷淡的态度,但她更舍不得自家郡主在寒风中受冻的身子,连忙吩咐丫鬟下去烧水,又叫小厨房把菜也重新热一遍,再准备好驱寒的姜汤。 陆听澜沐浴不喜欢人伺候,只等婆子放了热水,她就摆手叫人退下。 风夹带雪拍在窗子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她垂眸解着衣襟上的珍珠扣,目光一顿,无意落到放满热水雾气氤氲的浴桶内。 淡粉色的血迹,像是胭脂洇出来浅浅的色泽,随着水波一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着 两滴、三滴,从房梁正中的位置滴落。 寂静无声中,一阵凉飕飕的冷意从她脊梁骨窜起,她还未有动作,房梁上方传来透着几分邪气的轻笑。 “都说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啧啧,应侯当真的铁做的心,放着家中美娇娘不顾,去救寿安那个废物。” “郡主不妨说说,本君与你今夜又算哪一桩喜事。” “应侯不愿,不如本君成全你。” 说话的人,虽受了重伤,但身手依旧快如鬼魅。 陆听澜只来得及看清烛影一闪,男人冰冷高大身躯已经悄无声息贴在她身后,苍白指尖如蛇一般从她露在衣襟外雪白的脖颈,一点一点朝下抚去。 “你若跟了本君,身份可比嫁给应侯尊贵多了。” “郡主不如好好考虑。” 水汽弥漫在空气中,男人深邃妖异的面孔透着野兽一样冰冷的光,他声音听着虽然在笑,可落入人耳朵里,却像毒蛇从口中吐出的信子,玩味中藏着戏谑一样杀人如麻的愉悦。 陆听澜僵住身体,红润的唇微微张开,像是被吓呆了。 “不许喊哦。” “不然就杀了你。”他目光同野兽盯住猎物。 落在衣襟上的指骨,慢慢捏住她衣襟内侧的珍珠扣,指腹用力,珍珠碎成粉末,露出雪白肌肤上随着喘息微微起伏的玲珑胸线。 “真美。”男人低低一笑,满意叹了声。 陆听澜往后侧了侧脑袋,对上男人那双比正常人浅淡一些的灰褐色眼仁,身上繁琐精致的凤冠霞帔,随着她害怕而颤抖的模样,珠玉碰撞,环佩玎珰。 “娶我。” “你能给我什么?贺兰太子”她眼睛是天生的桃花眼,眼尾被水雾熏出胭脂一样的红,鬓云乱洒,**半掩,如同任人采撷的娇花。 是能为所欲为的。 贺兰歧慢慢俯下身,一点点握紧掌心下的柔软:“给你皇后之位,郡主觉得如何。” “皇后之位啊。”陆听澜仰起头,露出白腻的下颌线条,轻勾的尾音,更像是情人的轻声呢喃。 一阵风吹过,也不知把哪扇未关紧的窗子给吹开,风雪漫进的瞬间,浴室里朦胧如纱似的袅袅白雾,霎时腾空而起。 在这电光石火瞬间,陆听澜右手掌心用力狠狠掐住贺兰歧探入她衣襟的手腕,右腿往后飞踢,反手从腰间拔出匕首,没有半点犹豫朝他心脏位置捅去。 皮肉被划开同时,男人撞倒了屏风。 鲜血溅在陆听澜白皙的脸颊上,染湿她身上的嫁衣。 贺兰歧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个在玉京城娇生惯养多年的华安郡主,竟然会有如此厉害的身手。 他发现事态不对,要躲已经来不及。 险之又险避开要害,心口下方的位置被她结结实实捅了一刀。 “强弩之末,也胆敢肖想本郡主的身子,谁给你的胆子。”陆听澜冷笑一声,抬起匕首再次朝贺兰歧刺去。 鹅绒一样的雪花从洞开的窗子外吹进来,模糊了两人的视线。 贺兰歧半跪在地上,面孔惨白,涣散的视线死死盯着一个方向。 “华安郡主,本君记住你了。” “你是本君活了这么多年,第一个胆敢在本君身上扎窟窿眼的女人。” 他毫不在意擦掉嘴角上的血,转身翻出窗子,眨眼消失在夜色中。 常妈妈和福意听到屏风翻到的动静,冲进耳房内。 当即面色骤变:“主子。” 陆听澜咬牙撑着浴桶站稳,面无表情扯掉身上厚重繁琐的喜服,以掌心,重重抹了下脖子上的血迹,像是要把他留在皮肤上阴冷的触感给擦去。 “给太子递信。” “说西靖太子被我重伤,从武陵侯府出逃。” “贺兰歧惦记善善,必须除之后快。” 第93章 第 93 章 吾非君子 武陵侯府自有侍卫带着消息, 一刻不敢耽搁送到太子位于雍州城郊的宅子。 伯仁接了消息,略微一犹豫还是咬牙去了内院。 屋里灯未熄,有影子透过一扇镂空的乌梨木雕花屏风, 落在明净的琉璃玻璃窗上,映出朦胧清浅的淡痕。 “主子。” “华安郡主派人送来消息。” 伯仁单膝跪地,半个身体都隐匿在侧旁廊柱高大的暗影下, 如同一缕幽魂。 深冬, 夜里的风刮在人脸上, 如同刀子,‘吱呀’一声, 薄而莹澈的琉璃窗被一只修长骨节优美的手给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说。” 他声音刻意压低了, 融在即将破晓的天光里, 清冷端方,自有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伯仁不敢抬头,把声音压得更低。 “贺兰太子夜探武陵侯府被华安郡主刺伤出逃,属下已经派人进城围堵。” “请主子吩咐。” 谢珩抬起头, 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淡漠,玉色后颈落在碎金般的灯影下,白月色直裰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满身清冽。 “无需请示。”他声音一顿,眼底似有病态的冷色闪过。 “直接杀了。” “是,属下这就去办。” “只是还有一事。”伯仁暗吸一口气,面露犹豫之色。 谢珩长指落在怀中少女白腻的脸颊上,从纤长的眼睫到挺翘的鼻尖, 最后顿在那如花瓣一样的红唇上。 “若与寿安有关,但说无妨。” 能让伯仁难以开口的事,他八成猜到与寿安有关。 果不其然, 屋外的说话声听着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干巴巴的说:“今日夜里施小侯爷带人前往古北口营救寿安公主。” “公主、公主虽然被救下,可已经在半道上被瓦剌部骑兵折辱身子,失了失了清白,公主后来以死相逼,一定要见武陵侯一面,施小侯爷无法只能带寿安公主去武陵侯府。” 伯仁抖着声音把话说完,他根本无法想象金尊玉贵前往西靖和亲的公主,因‘情’一字,宁愿以自己的清白和性命作为赌注,也要毁了武陵侯与华安郡主的婚事。 公主被人折辱,这事要是传出去。 不光是西靖贺兰氏,恐怕连南燕都容不下她。 人在年少无知的时候犯错,也许还能有长辈护着,可公主已经出嫁,成了贺兰皇室的小王妃,这样的错事,损人不利己。 “应淮序有见她?”谢珩轻声问。 伯仁神色微凛:“回主子,武陵侯听闻公主受辱第一时间吩咐施小侯爷想办法把消息压下去 ,但并没有与公主见面。” “公主由施小侯爷强行送回西靖。” “武陵侯今夜得主子的命令,已经带兵前往雍州南营截杀漠北骑兵。” 谢珩静静听着,然后伸手扯了暖榻上放着的羊绒薄毯,往琉璃窗的缝隙里挡了挡:“寿安的事就按照应淮序的意思办,再派人警告她,下回再使手段把心思打到孤的善善身上,日后就算西靖容得她,孤也容不得她放肆。” “是。” “属下明白。” 伯仁头抬起来又垂下去,朝琉璃窗下行了礼赶忙躬身退下去。 姜令檀缩在谢珩怀里安静睡着,耳边模模糊糊有很轻的说话声,只见她纤长浓黑的羽睫一颤,已经有要醒来的迹象。 “天色还早。” “再睡会儿。”谢珩把人圈在怀里,掌心轻轻盖在她眼睛上,挡去鎏银明灯透过藕荷色暗织榴花带子落下的微光,声音温柔哄道。 “呜。”她可能是觉得不太舒服,身子轻轻扭动,喉咙里发出猫儿似的呓语声。 冬日,地龙烧得暖。 姜令檀缩在谢珩怀里,眼睫湿漉漉的看似要挣扎着从梦中醒来,结果又被男人低沉的声音哄着,一点点软了身体,再次陷入梦乡。 他只穿了薄薄的单衣,可身上温度滚烫,她睡着后反而没了防心,柔软的身子紧紧贴着他胸腹,衾被下炙热更盛,形同无法发泄的火炉。 直到天色大亮前,谢珩几乎没怎么合过眼,她的睡相与她平日表现出的乖顺性子实在不同。 许是夜里冷,又是睡在外间的暖榻上不如里间的被褥柔软,她睡沉后就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那双手也不老实,总能寻了他身上最暖和的地方摸去。 柔软的掌心隔着亵裤贴在他那样敏感的地方,她明明什么都不懂,却把他那里当做汤婆子心安理得暖着。 被她这样缠着,对他依赖,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他是喜欢她这样的。 她应该慢慢适应着接受他,无论是心理上还是往后身体上,她实在太小了,无论是哪里他都怕她会受不住。 姜令檀这一觉睡到近巳一刻时才醒,睡眼迷蒙,思绪还有些混乱。 眼睛还没睁开,就软着嗓音朝外边喊:“吉喜。” “姑娘醒了。”端着热水从外头进来的人是常妈妈和冬夏。 冬夏在拧帕子,常妈妈拿过蜜水小心喂她喝几口。 姜令檀手撑着身后的大迎枕子上坐起来,等冬夏把温热帕子盖在她脸上,她才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昨日夜里她醒过一次,后来太子回来身上带了伤。 而且太子是因为去杀贺兰歧才落下的伤,她当时心下难安,只能在一旁守着他。 再后来…… 姜令檀脑中轰的一下,从脖颈一路红到足尖,脸颊滚烫,铺天盖地的羞恼。 太子竟然仗着受伤把她牢牢禁锢在怀里,明知她不敢挣扎,还要她给他身上的伤口吹吹。 如此羞人的事,她竟然也听了,她觉得自己当时可能也是疯了,受他蛊惑。 “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走的?”姜令檀扯着衾被往里头缩了缩,有些心虚问。 昨夜常妈妈一晚上没敢睡,今天眼下一大片的青影,她更为心虚往侧旁避开视线,不敢如实说。 “昨夜伯仁大人守在廊庑下,老奴没注意记着时辰。” 姜令檀点头也没说什么,她想到吉喜,还是非常担心:“你们可有打听出吉喜姑娘去替太子殿下办什么事?” 常妈妈替她掖紧被角:“老奴听守在宅子前的侍卫说,吉喜那日随姑娘一起回来的。” “这几日冬夏也去问外院的婆子,吉喜没有出去,可宅子里的仆妇都没见过她,伯仁大人那边应该是知道点什么,只是他不愿说,奴婢们也打听不出来。” 姜令檀听常妈妈这样说,心里就更加不安,等梳洗换好衣裳坐在临窗的紫檀桌前就算是抄佛经都静不下心。 好不容易捱到午膳过后,正当她想找个借口让常妈妈去请伯仁,宅子里负责灶台的婆子倒是先寻了过来。 她跪在廊庑外行礼,然后托着一张单子走上前。 “明日岁末,这是厨房拟定的年节单子。” “这东西奴婢本该是让吉喜呈给家中的主子过目的,奈何寻不到人,只能亲自寻到主子您这儿来了。” 姜令檀接过快速扫一眼,大多数是雍州这边的菜色,也有几道玉京那边传过来的点心,每道菜名后面还用蝇头小字仔仔细细写了寓意,显然是费了心思。 她把年宴单子捏在手里,沉吟片刻:“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若是有要改的地方,晚间派人告诉你。” 等负责灶台的婆子退出去,姜令檀伸手捏了捏发紧的眉心。 “冬夏,你把架子上的披风取给我。” 冬夏吓了一跳。 “主子要出门?” “可太子殿下吩咐过、” 姜令檀摇头止住冬夏接下来的话:“你让人问问,太子是否在书房,我有事寻他。” 紧紧捏着手里的年宴单子。 她不能再等下去,必须寻一个借口,问清吉喜的下落。 冬夏很快回来,拿了披风帮她仔细系上:“殿下刚回不久,正在书房和严大人还有施小侯爷说话。” “姑娘这时候去,不算晚。” “好。” 今日雪大,常妈妈到了冬日腿脚不便,冬夏一人忙不过来,就叫了廊下的两个婆子帮忙撑伞。 姜令檀戴好兜帽从屋里出来,正要穿过廊庑朝太子书房的方向走。 前头打伞的婆子谨慎往旁侧了侧身:“姑娘不如换条道。” “今儿这廊道扫撒的婆子偷懒,积雪堆在地上忘扫了,这个时辰太阳出来,化开一些,踩在脚下尤其湿滑。” 婆子笑呵呵指了旁边的小道:“姑娘不如从这儿绕过去,等到尽头转角,再直走一段就是主子的书房。” 姜令檀顺着婆子所指的地方看过去。 两边隔得不远,不算偏僻。 只是那里有一个独栋的小楼,平时宅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像是有意避开,之前她也没放在心上。 “那走吧。”姜令檀朝婆子点头。 廊庑旁的小道不算长,婆子小心翼翼打着伞在前面引路。 只走了近一刻钟,转了个弯,眼前一大片的杜仲树。 杜仲高大,只剩枯黄的枝叶,乌压压的枯枝白雪堆积尤为明显。 姜令檀经过时,鬼使神差朝杜仲林后边低矮的小楼看了一眼。 一片冷漆漆的幽暗中是一排空置的屋子,看着有点像关人的牢房,其中离她最近的一间,里面隐约有灯影,看得并不清晰。 可姜令檀却倒吸一口凉气,指甲掐着掌心,指关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 她不会看错,地上跪着的那个模糊的人影,分明就是一直不见踪影的吉喜。 几乎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逼自己冷静下来。 姜令檀捂着心口喘了好一阵子,冷冷瞥向在前面引路的婆子,指着小楼问:“那里是什么地方。” 婆子嘴唇一抖,不敢说实话:“奴婢不知。” “好一个不知。”姜令檀冷哼。 她也不管地上跪着想拦又不敢拦的婆子,面无表情绕过杜仲林走了进去。 “姑娘万安,奴婢吹笙。” 小楼石阶前站着一个玄衣丫鬟,看着有些面熟,但她确信从未见过这个人 。 “让开。”姜令檀的语气很淡,神情却是严厉。 吹笙摇头:“姑娘要见人,得有主子允许,奴婢不敢擅自做主。” 姜令檀拧眉看她,显然是被气到:“那你现在去告诉你家主子,我必须见人。” “主子,姑娘去了小楼。”伯仁站在书房前小声禀告。 白日未点灯,书房内地龙也没烧,空气凝着阴沉沉的冷意。 太子坐在书案后方,身形高大,白月色圆领宽袍更把他衬得如同高贵的神祇,与这样森冷的书房格格不入。 等伯仁说完,太子只是把目光移开了一些:“让她进去。” 伯仁神色顿变:“主子!不可。” 谢珩没说话,一双极深瞳眸下,暗流涌动。 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她愿不愿意,都要带她回玉京。 那就必须让她知道,他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好。 非但不是君子,还可能是深渊里吃人的恶鬼。 第94章 第 94 章 心潮 天边冬阳淡得如炭盆里将熄未熄的火, 雪却一直下,姜令檀在小楼前站了一会儿,手脚就已经僵得快没了知觉。 等的时辰不算久, 可她却渐渐没了耐心,愈发忐忑。 “属下见过姑娘。” 一阵夹杂阴冷雪碎的风吹来,伯仁明显是从太子书房那边过来, 他朝她行礼, 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侧身递给守在小楼前的吹笙。 姜令檀无心理会, 只是淡淡颔首,神色比往日冷漠许多。 吹笙双手接过令牌, 从袖中掏出钥匙打开小楼侧旁一道不起眼的暗门。 这瞬间, 刺鼻的血腥气涌出。 姜令檀往里面看了一眼, 人却是差点站不稳,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 她浑身都在抖,唇上血色尽褪,又被牙齿生生咬出血来, 下唇留下一道深得叫人心惊的齿痕。 吉喜还是穿着那日的衣裳,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膝盖跪在地上,整个后背血迹斑斑,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吉喜。”姜令檀眼睛是红的,声音发抖,颤着手扯下肩上的披风就要走进去给她披上。 “姑娘不可。”吹笙眼疾手快把她拦在外边,朝伯仁使了个眼色。 吉喜听见声音, 艰难侧过身,人却愣住。 “姑娘怎么来了。” “您不该来这样的地方。” “奴婢护主不力,应得的惩罚。” 姜令檀呼吸一滞, 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吹笙冷冷道:“让开。” 吹笙不敢拦,也不敢让她进去,只能朝她跪下:“您不能进去,里头的血腥重,难免冲撞到您。” 姜令檀一言不发盯着吹笙,她觉得愤怒。好在伯仁抢先一步跨进去,脱了外袍披在吉喜身上:“姑娘先回去,属下带吉喜出去。” “我不信你。”姜令檀嘴角浮起一丝冷意,面无表情看向伯仁,语气沉冷,“我必须看着你把吉喜送到我的院子。” 她侧头朝冬夏吩咐:“去让人请芜菁娘子来,再准备好干净的洗衣裳和沐浴用的热水。” 吉喜在地上不知跪了多久,她双膝僵得连站起来都困难,伯仁敛去情绪,伸手把她抱起。 天寒地冻的,撑伞的婆子小跑着才跟上姜令檀的步子。 半路上,他们还遇到了太子,太子身后跟着风尘仆仆的施故渊。 伯仁一行人赶紧停下来朝太子行礼,吉喜闭着眼睛瑟瑟发抖,挣扎着要下地行礼却被伯仁不动声色紧紧箍在怀里。 只有姜令檀把太子当成了空气,神情漠然走过去。 没人敢说话,空气冷得如同凝住。 好在太子并没有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吉喜被姜令檀安排在院子东侧的厢房暂时住下,芜菁娘子来得很快,更像是早有准备。 屋子里,常妈妈小心提着食盒进来:“姑娘,您好歹吃一点点,饿坏了身体可不行。” 姜令檀坐在屏风外侧的圈椅上,脸色苍白,感觉气得头昏脑涨,就算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心口依旧突突地猛跳。 这种情绪压制太久,堵在胸腹,哪里吃得下半点东西。 她朝常妈妈摇头:“我没胃口,让小厨房炖煮些滋补好克化的燕窝在灶上热着,等吉喜醒来,就让小丫鬟端进来。” “是。”常妈妈悄悄抹着眼泪,嘴角紧抿着不太敢把情绪表现出来。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血肉模糊的伤,之前在长宁侯府,大夫人周氏的手段再狠,也少有用这样刑罚的手段。 姜令檀闭着眼睛,想到刚才的画面,她心口依旧痛到没法呼吸。 方才吉喜脱掉衣裳,露出背上一道道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的伤口,膝盖也跪烂了,冬夏和常妈妈帮她擦身,帕子拧水出来的颜色跟血没什么区别。 缓了好一阵,她才把怒气压下去,朝常妈妈挥手:“你先回去,我在这里守着。” 芜菁娘子给吉喜上好药,从屏风另一头走出来,她手上有血,把一块沾着药粉的巾帕丢进架子上的铜盆里。 姜令檀站起来,一双眼睛依旧通红。 芜菁娘子对她笑了笑:“姑娘不用担心。” “这丫头身上的伤瞧着可怖,不过都是有轻重的,并没有真正伤及内脏。” “只是吉喜这孩子性子倔,又是从那样的地方出来的,太子罚她,也无可厚非。” 姜令檀一愣,重重掐了一下指尖:“吉喜是什么地方出来?” 芜菁娘子弯下腰,她在洗手。 细白的十指浸在清水里,丝丝缕缕的红色散开,声音也是轻的:“南燕皇族,每一位皇子身边都会跟着数名负责饮食试药的药童或是死士。” “一旦立誓,就是一生跟随。” “除非主死,奴亡。” “吉喜就是太子殿下的死士,只是太子从未叫她立誓,直到后来她跟了你。” 闷胀堵在胸口,犹如一块巨石。 姜令檀竭力镇定下来,她眼尾发红,甚至有些喘息:“所以吉喜受了惩罚,是因为那日我在将军府被人挟持受伤?” 芜菁娘子没有否认,沾了水的指尖轻轻落在她眉心上,声音依旧不见波澜:“善善,太子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上次的事,足够叫吉喜死一百次。” “而如今,她依旧活着。” 姜令檀目光一颤,眉间上那抹湿凉透过皮肤迅速钻进她身体里,似三九天被人兜头泼了带冰碴的水。 所以她在将军府受伤那回,太子是生了杀念的,才会向她提出要把吉喜换掉。 当时若不是她一直坚持要吉喜回来,是不是吉喜无声无息已经死掉了。 姜令檀想到这里,只觉毛骨悚然,背脊窜起一阵阵的冷意,手心里全是冷汗。 “姑娘不该这样自责。” “死士是吉喜从出生起注定的身份,我养了她许久,如今能跟着你,也算是她的福气。”芜菁娘子擦净手,也不知从药箱哪个瓷瓶内,倒出一颗有清凉薄荷油香味的糖豆,塞给她。 姜令檀舌尖抵着糖豆,脑子里紊乱的思绪渐渐平静,默默看向芜菁娘子:“那您呢?” “您也是死士吗?” 芜菁娘子笑了:“我不是。” “我只是替殿下磨刀的恶人,是罪该万死的那种。” “我知道了。”姜令檀点头,“今日劳烦你跑一趟。” 吉喜没多久就醒了,她面色苍白:“姑娘。” 姜令檀亲手端了水喂给她:“为什么这样傻,明知道自己可能没命了,也不跟我说。” 吉喜咬牙坐起来。 她是丫鬟哪能心安理得享受主子的伺候,身为死士,没能尽好责任,她一直觉得自己该死。 “姑娘。” “奴婢是死士。” “您受了那样的伤,一切归结于奴婢不够警醒。” 吉喜声音沙哑,闭着眼睛不敢看她。 “更何况太子能看在姑娘的面子上饶奴婢一命,已是万幸,奴婢从来不敢想,还能有机会回到姑娘身边伺候。” 长久的沉默后,姜令檀忽然问:“你身上的伤是谁罚出来的。” 吉喜一颤,目光躲闪没敢说话。 “芜菁娘子。” “对吗?”姜令檀问。 吉喜眼睫猛地一颤,来不及掩饰眼底的情绪。 不敢否认,极轻嗯了一声。 她是芜菁姑姑手把手教出来的人,本该是太子手中最危险,隐藏最深的刀,后来太子把她赐给了姑娘。 她的誓言,是对姑娘立下的。 极静的屋中,一阵轻浅脚步声顿在外边。 吉喜不禁浑身一抖,下意识往衾被下缩了缩。 “善善。” “夜深,该回去了。” 太子颀长的身影有些朦胧落在屏风上,白衣玉带纤尘不染,身上连大氅都没有披,清朗又高大。 姜令檀朝那个方向瞪一眼,只当作没听见。 “善善。”谢珩又重复了一声。 吉喜如何能不怕,根本不顾姜令檀的阻止,浑身颤抖跪在地上,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下。 姜令檀气得咬牙,猛地站起来朝屏风外走去:“谢珩。” 她恼起来什么都不顾了。 就这样放肆又大胆地喊他的名字,哪怕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储君。 谢珩看着她,深邃的眼瞳下,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神情:“喊得不错,为了一个丫鬟。” “她犯错孤能容她。” “却容不得你因为一个丫鬟,同孤这样置气。” 姜令檀什么都来不及说,突然被太子单手扯进怀中,他漆黑眸底翻滚着叫她害怕的戾色。 在她还 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被他抱起来扛在肩上,她用力挣扎,他却用一只手轻轻松松控制她,还能腾出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她雪白脖颈上的青紫伤痕。 “你再这样。” “孤现在就让伯仁杀了她。” “绝对说到做到。” 姜令檀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喉咙里拒绝的话全都变成了委屈的呜咽声。 外边风大,好在吉喜暂住的东厢房离她的屋子也就几步的距离,他面色沉冷抱着她走进去。 “姑娘!”常妈妈看到太子怀里的人,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可一句话未说完,就听到太子冰冷的声音:“滚出去。” 姜令檀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人已经被摁在柔软的床榻上,他俯下身,长指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仰起头与他对视。 谢珩压下心底那股几欲弄疼她的情绪,目光垂下来,落在她红唇那道极深的齿痕上,语调是冷的。 “善善。” “不要挑战孤的底线。” “孤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她身上一些痕迹,只有他能留下,就算是她自己无意中咬的也不行。 若不是克制着不想真的吓到她,他只想狠狠堵住这张嘴,深深探进去,汲取她的温暖。 谢珩指腹以近乎凌厉的姿势,用力从她唇角擦过,把那点血痂擦掉,心底情绪极端地起伏。 这世间,谁也不能同他抢。 第95章 第 95 章 只能是孤的 姜令檀性子看着乖顺, 实际上倔强又娇气。 这会子在气头上,哪里顾得了什么身份尊卑,他不许她拒绝, 却又是这样的霸道。 下唇咬破的血痂被他擦掉,痛得厉害了,她干脆一口就咬上去, 咬住他指尖, 用了很大的力气。 谢珩面不改色, 只是瞧着她冷哼一声,顺着她咬住他力道, 指关节微曲往更|深的地方探去。 “呜呜唔、”姜令檀也没想他突然来这样一出, 扭着身体要挣扎, 喉咙那样娇弱的地方,哪能经得住他常年练字握笔磨出薄茧的指腹。 叫她发不出声来的痒,还有难以形容空落落的羞耻感,从她脊椎骨漫上来。 不过眨眼的功夫, 她仰着头,半蜷着身体软在床榻上,鬓角碎发汗涔涔黏在脸颊,侧颈白皙中透着一团斑斓的青紫色,是让人移不开眼的糜丽。 “殿下。” “我错了。” 姜令檀受不住,牙齿咬他的力道也跟着松了,喉咙呜咽出声,一双眼睛似被水洗过, 湿漉漉的眼睫看上去更显浓密漆黑。 “哪里错了。”谢珩垂眸,指腹依旧从她粉嫩的牙龈内侧不紧不慢轻轻刮过。 “呜。”姜令檀肩膀一颤,胸脯起伏快要喘不上气。 她又羞又恼, 偏偏身上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足尖绷得紧紧的:“不不该咬您。” 谢珩虽然没有得到令他满意的答案,但对她还是怜惜多一些,就算要惩戒,也只是叫她吃个教训,并不打算真的伤了她。 手上动作停下来,沾着津液食指落在她柔软微张的唇上,之前下唇咬伤的口子,经过她刚才的一番挣扎,又有血珠溢出来。 谢珩眼里隐着极深的情绪,嗓音低哑:“善善,孤说过。” “只要你乖乖听话,孤不会为难你。” 姜令檀脸颊绯红,手指无力攥住身下的被褥,露出衣袖下一截皓腕,纤细白皙。 她张着嘴,一个字都不愿意答,情绪虽然隐藏得深,但难免露出一些来。 谢珩早就摸透她的性子,眉尖微微一蹙,只当没看见似的,又着实恼恨她从未把他放在心上,目光在她唇上微微一顿,忽然伸手,无名指从她下唇伤口的血珠抚过。 秾丽的色泽,比口脂更盛,被他不容拒绝涂了上去。 那血红,犹如开在盛夏百花丛中的牡丹,吸饱了诱惑,随着唇瓣一张一合,十足的含蓄且放浪。 “下回不许再咬。” 咬他,还是她咬自己? 姜令檀猜测着他话中的意思,然后深深一想,觉得多半是不许她放肆咬他。 抬眼看去,太子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在平息着什么,极深的目光依旧落在她唇上,喉结上下一滑,情绪终于稍微温和下来一些。 这一瞬。 姜令檀竟然有一种荒唐的错觉,太子应该是想要吻她的。 但很快这个可怕的想法又被她压了下去,目光一缩,落在太子从袖中掏出那只比成年男子拇指大不了多少的青色小瓷瓶上。 这东西她认得,之前她受伤时他就给过她。 是千金难求传言中有起死人肉白骨功效的‘莹玉’,用之则少的东西。 他指尖挑了雪白膏体,动作轻柔摁在她依旧弥漫大片青紫的侧颈上,掌心是滚烫,和之前落在她皮肤上鼻息的炽热又不太相同。 只有他身上的迦楠香,一如既往的清雅。 在这种时候,姜令檀不敢反抗,难得乖顺一些。 谢珩可不会被她这种表面上服软的乖巧给欺骗,掌心在半空中微微一顿,还是用指腹揉化一些莹玉,薄薄地在她下唇的伤口也抹了一些。 就算这样的小伤,他消了些火气后,也舍不得她疼。 两人离得近,姜令檀抬眼都能数清太子睑缘上浓黑又纤长的睫毛根数,他近乎完美的侧脸轮廓,稍显凌厉的下颌线条,一双深眸微微眯起,清隽温润的外表。 他对她大多数时候都是温柔的,但某些方面却强势得厉害。 她顿时觉得,她竟然一点都看不透他。 “善善在想什么?”谢珩直起身,往后退了一步,有些居高临下打量她。 姜令檀见他退开,慌忙从床榻上坐起来,头发还好就是身上衣裳乱得厉害,衣襟松开一些,更加显得她脖颈纤长又脆弱。 谢珩看她一眼,便克制挪开目光。 这时候的他,又恢复成了她眼中谦谦君子该有的模样,狭长漆黑的凤眸,那抹清润叫她一阵恍惚。 “您近来不忙吗?”姜令檀咽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喉咙,声音低低问。 她明明记得他前些日因为漠北突袭边营的事,忙得脚不沾地,后来陆听澜与应淮序大婚那一日,他除了空出时间陪她外,基本不见人影。 但怎么今日有这样的闲心,还杵在她这儿不走。 谢珩闻言冷冷哼了声,显然是不满她的问题,径直走到一旁的黄花梨木八仙桌前,动作优雅给自己倒了茶水。 姜令檀有夜里起夜喝茶的习惯,桌上的白瓷薄盏是她之前用过的,刚要出声阻止,他已经端起来慢条斯理抿了一口。 茶壶里的水早就凉透,他好似一点没察觉,嘴角浮起一缕淡淡的笑意,心情看着还不错。 “之前去书房找孤,是为了什么事?”谢珩视线一抬,重新落在她身上。 姜令檀依旧因为吉喜的伤心里难受,但她也明白太子的身份,之前这样闹已经能算作过分,太子不跟她计较也就算了,若真论起尊卑对错,她今日做的这些,太子要治她个不敬之罪,也是能的。 她沉默良久,才从袖中掏出一张已经被她捏得皱巴巴的岁末宴席的单子,掌心用力抚了抹,依旧皱得厉害。 姜令檀霎时底气全无,双手托着递给他。 谢珩接过,快速扫了一眼。 他记性好,基本什么东西看一眼,就能全部记下来,揉皱的单子被他随意丢在黄花梨木桌上:“你过来。” 他朝她招手,去的是她平日练字特地隔出来的小书房。 姜令檀踌躇片刻,还是跟了过去。 谢珩拿了桌上她誊抄佛经的宣纸,用镇纸压好铺平,随意挑了笔架上的毛笔蘸好墨开始写字。 他字写得很好,骨骼遒劲有力,苍厚郁茂,有足够的分量,沉稳且不失清雅。 姜令檀静静在一旁看着,明日就是岁末,宴席的单子今日得交给婆子,明日天不亮就有人会出宅子采买。 菜式大致没变,只是减去几道,又添了一些别的东西。 他写得认真,就连之前每道菜下方用蝇头小字标注的好寓意,都一个字没落地写了。 “还有什么想吃的。” “孤给你添上去。”谢珩笑了一下,停笔看她。 姜令檀慌乱垂下眼帘,只小声道:“没、没有了。” 她根本就不敢看他,单子新添的那些菜,全都是她平日爱吃也吃得多的。 胸腔里像是有一股滚热的暖流划过,烫得她心口悸动,却不敢当着他的面表现出来,忍得鼻腔里又酸又涩。 其实是很高兴的,因为能被人这样温柔惦记着,真的很好。 书房静谧,甚至能听见笔尖落于纸上的沙沙音。 谢珩写好后,等墨干透了才慢条斯理拿起来递给她:“看看,可否满意。” 薄薄的宣纸,铺在掌心上,如有千斤重。 姜令檀看得认真,菜色也都是她喜欢的,怎么会不满意呢。 两人在书房说话,门外传来常妈妈提心吊胆禀报声:“姑娘,华安郡主身旁的窦妈妈来了。” 窦妈妈? 陆听澜昨日才大婚,还生了那么多乱子,她今日因为吉喜的事耽搁,一直没派人去问,窦妈妈能来最好。 姜令檀把宴席菜单用镇纸压在书桌上抬眸望向太子,见他颔首,才朝外应了声:“进来。” 窦妈妈才拘束着手脚走到里面,没想成一抬头看到不远处背手而立的太子,吓得双膝发软,‘扑通’一声跪下去。 “殿、殿下万安。” “免了。”谢珩挥挥手,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窦妈妈没敢看太子,心口却惴惴不安跳着,想到临出门前郡主交代的事,她不免惶恐犹豫该不该说。 “怎么不说话。”谢珩开口,平静不含任何情绪的嗓音。 窦妈妈双腿颤抖,根本没有撒谎的胆量。 “令檀姑娘,奴婢家郡主说,今年武陵侯府宅子左右也就她一个人过年,瞧着清冷,不如请姑娘明日除夕一起过。” 窦妈妈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声音落下的刹那,屋中静得没有半点声音。 她背后寒毛直竖,能感觉太子目光透着寒意朝她这个方向瞥了一眼。 姜令檀经过刚才的教训,明显是伤疤没好,还记得疼,被他指腹摩挲过的喉咙现在都还难受着,她可不敢再过分放肆。 只是与陆听澜一同守岁迎接新年,这个诱惑实在叫她心动。 纠结再三,姜令檀给自己想了一个绝对完美的借口,因为严首辅和施小侯爷都在这雍州的宅子里住着,日岁除太子也不至于孤身一人。 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她正要壮着胆子应下。 没成想太子不动声色往前迈了一步,宽大掌心肆无忌惮落在她莹润如白玉般的后脖颈上,轻轻捏了捏。 顷刻间,姜令檀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在喉咙深处。 “明日。” “让陆听澜过来守岁。” “孤允了。” 窦妈妈神情猛地一僵,只觉晴天霹雳,又不敢拒绝,只能低头应下。 等窦妈妈战战兢兢离去,他的情绪明显比之前外放许多,捏着她后颈的掌心,没有一点要松开的意思。 她就如同被他含在獠牙间的猎物,谁都别想沾染分毫。 “这个新年。” “善善只能与孤一起。” 第96章 第 96 章 诡计多端 姜令檀仰着头, 被迫与他对视。 毫无保留露出秀白的下颌和修长的脖颈,随着她紧张的吞咽,喉咙轻轻上下一滑, 无辜而诱引。 “殿下” 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男人紧实的胸膛忽然重重往前一靠,拥住她瘦削的后背, 俯下身来, 凑近她的耳朵:“善善, 过了明日就是新岁,当真要留在雍州?”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没人敢入内掌灯。 姜令檀盯着太子沉黑的眼瞳, 呼吸微促:“那个人死了吗?” 谢珩明知故问:“谁?” 他胸膛实在是滚烫, 书房空间又小,四周空气一下子变得黏稠闷热。姜令檀想要离他远些,无奈被捏着后颈,避无可避, 只能皱起眉说了那个她不愿意提及的名字。 “贺兰歧。” “他死了吗?” “据说探子的消息是死了,但尸首一直未寻到。”谢珩看着她,眼底是意味深长的神色,呼吸贴着她细嫩的脸颊若有若无。 廊外‘砰’一声,有一大块积雪从屋脊砸下来,姜令檀本就提着心,不禁跟着一抖,过了半晌才艰难点了点头。 “嗯。” “我决意留在雍州。” 她这是抱着侥幸的心思, 因为再入玉京要出来就没这么容易了,以那嗜血贵人的手段,真要寻她, 就算是玉京,只要没了太子的庇护一样能轻而易举掠走她。 一辈子这么长,太子总有护不到的时候,还不如趁此赌一回,留在雍州,会有比生命更值得她去做的事。 “孤知道了。”谢珩嘴角勾了勾,嗓音比以往更为温柔。 “善善想清楚就行,孤会尊重你的决定。” 他半张脸都隐在昏暗里,骨节分明的大掌缓缓握成拳,手背上淡青色经脉浮起,显然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在克制。 姜令檀没注意到,心底还微微松了口气:“殿下对我恩情,我一定会记在心里,若日后有能报答的地方,您只要往雍州递个信儿就行。” 谢珩闻言,脸上表情几乎控制不住,眼底隐隐的疯狂多得像是要溢出来,他抿了下唇,从袖中掏出帕子,借着擦手的动作往后退开一些。 不然他怕失去理智,想要咬疼她,在她脂玉一样的肌肤上,蹂|躏出痕迹。 姜令檀只觉得掐着她后颈的大掌一松,那道笼在她身上的威压也淡了许多。 下意识转头看去,却瞥见他无名指上还沾着她下唇的血,雪白的帕子被他握着,慢条斯理,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优雅。 他的手生得好,修长白皙,如同上等的骨瓷,只有指腹常年握笔的地方,覆着一层不明显的薄茧。 帕子染了血迹,他一点也不在意收进袖中,沉默少顷:“好。” 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谢珩离开,去了外院的书房。 “姑娘。”常妈妈进屋掌灯,声音哑得厉害,也不知她在外边吹了多久的冷风。 姜令檀站在幢幢的昏暗中,良久才反应过来:“我有些饿了,摆膳吧。” 常妈妈‘哎’了一声,僵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也不敢耽搁,朝外边喊冬夏去厨房把早早就准备好的晚膳提过来。 噼啪一声轻响,书房顿时亮堂起来,常妈妈用银簪挑了灯花,又拿剪子剪去一些,目光落在书桌上的宴席单上:“姑娘这明日采买要用的单子,可要老奴给你现在送到灶台婆子那。” 姜令檀视线落在那上面好一会儿,摇了摇头:“再等等,我重新写一份你送过去。” 她也说出是出于什么缘由,鬼使神差把太子亲笔写的宴席单子藏了下来。 次日 一早。 姜令檀辰时不到就醒了,她缩在衾被下慢悠悠打了个哈欠,才发出一点细微的动静,外边就有脚步声走上前。 “奴婢伺候姑娘洗漱。” 姜令檀一愣,伸手挑了帐幔一角:“吉喜,你不好好休息,守在外边作何?” 吉喜脸色瞧着比昨日好了不少,脸上笑吟吟的:“都是小伤。” “那日受罚,芜菁姑姑给奴婢留了情面。再上几日药,等背上的结痂掉了就无碍的。” 姜令檀不赞同皱眉,吉喜要来扶她,她往床榻里侧避开:“常妈妈和冬夏都在,你这样只会让我担心。” “姑娘。”吉喜摇头,眼底有绝望,在她所有的认知里,无用的死士是不配存活的。 姜令檀无法,只能朝一旁的冬夏招手:“去把妆奁左边檀木匣里的小瓷瓶拿给我。” 冬夏转身去了。 “那这个你拿去涂。”姜令檀接过冬夏递给她的东西,不由分说塞到吉喜手里。 “姑娘。” “奴婢、奴婢只是小伤,用不上这样贵重的东西。”吉喜一眼就认出,瓷瓶里的东西是‘莹玉’,她吓得手抖,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姜令檀握着吉喜的手,语气少有的强势:“你若不要,那就别来我身边伺候。” 吉喜掌心猛地一僵,艰难点头收下。 可这东西说到底还是过于贵重,吉喜更清楚太子的脾性,她没敢私自留下。 外院书房。 临窗的书桌上摆着半人高的折子,廊外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 吉喜脸色苍白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过头顶,掌心托着一个淡青色的瓷瓶。 她双臂不受控制颤抖,也不知这样跪了多久。 伯仁悄无声息守在一旁,眼中闪过不忍,欲言又止。 直到天色渐暗,马上要到除夕宴席的时辰,这是他与她的第一个年,他不想耽搁。 谢珩面无表情放下手里握着的书,看也不看地上跪着的人,站起来往外走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善善是你的主子,既然是她赏赐的东西。” “无需同孤说。” 男人清冽的身影,站在风雪漫天的长廊下,声音不大,透着凉夜的冷戾,掌握生杀予夺之权。 吉喜身体微微地抖,背脊上冷汗多得如同是水里捞出来,她跌坐在地上,有种死里逃生的后怕。 幽静书房,伯仁手心握紧又松开,然后收敛情绪上前把瘫软在地上的人给扶起来,他不敢多耽搁,快步跟上太子。 除旧迎新,宅子内年节的气氛在最后一日终于热闹起来。 谢珩走进花厅,红衣玉带,贵若美玉。 他快速扫一眼,不见姜令檀的身影。 施故渊正躲在屏风后方不起眼的角落剥花生,他听见声音往屏风外探了探头,轻嗤一声讽刺道:“殿下这样喜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今日您是新郎官呐。” “可惜善善心里没有你 ,她去前院接陆听澜了。” 谢珩冷哼,神色压着,明显不满。 给一个丫鬟‘莹玉’他忍忍也就算了,陆听澜有手有脚凭什么要她去接,还有施故渊,“善善”也是他能这样叫的。 他冷冷想着,目光落在门外良久,直到看到外头院子姜令檀的身影。 然而她根本就没注意到他,正同严既清行礼,笑得落落大方是那种乖巧讨喜的模样,两个不算特别明显的酒窝若隐若现。 谢珩目光忽然一沉,灼灼视线落在她与陆听澜一起亲亲密密牵着手上,一向幽深平和的眸底好像燃着团火,他十分清楚这是嫉妒。 “善善。” “过来。” 他终于忍不住,指腹摁住微微胀痛的太阳穴,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以至于有一种暴风雪来临前的安宁。 姜令檀听见他喊她,只觉得有些危险,想要躲开,可花厅就这点地方,她也不能表现得过于奇怪。 然而太子速度更快,几步就走到她身后站定,透着一股极端强势的占有欲,叫她不敢轻举妄动。 “殿下。”姜令檀心跳如鼓,想要离他远一些,毕竟众目睽睽这么多人看着,若造成什么误会那就解释不清楚了。 可他没有一点要避嫌的意思。 落座前,严既清作为长辈,又是几人的老师,自然坐于上首。 姜令檀本要和陆听澜坐在施故渊那个方向,她却被谢珩强势拉着手腕,借着衣袖的遮挡,两人坐到一处。 “殿下,这样不妥。”她忍了又忍,压低了声音。 谢珩却如同没有听到一样,夹了一筷子凉拌鸡丝到她碗里:“尝尝。” 姜令檀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悄悄往宴席桌上看一眼。 严大人正在研究一颗用果子雕成的花,好像很有兴趣。 施小侯爷嚼着花生米没往这边看。 陆听澜捏着瓷勺在喝汤,眼帘垂得低低的。 还好,大家都没发现。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却没注意严既清背脊僵硬,那朵用果子雕成的花都快被他捏烂了,施故渊忍得一脸牙疼的表情,连花生壳都吃进嘴里,陆听澜被热汤烫了舌尖,动都没敢动一下。 只有太子放肆无端,冷得如同坚冰一样的视线从每个人脸上掠过,威胁警告的意味十足。 姜令檀端起茶盏也没细看,浅浅喝了一口,顿觉得甜滋滋的。 “这是什么?”她指了指。 “果子酒。”谢珩牵起嘴角,嗓音微深,“孤特意吩咐人酿好,从玉京送过来的。” “你若喜欢,多喝一些也无妨。” “反正都在家中。” 他把‘家’这个字,咬得重,但是没说这果子酒尝着虽入口香甜,可那后劲大得厉害。酒量不好的人喝多了,保不齐要醉的,何况是她这种从未饮过酒的。 这果子酒是特意准备的,但一开始没打算今日拿出来,可她近来许是被他纵得厉害,早就忘了天高地厚。 日日想着要如何离开他就罢了,还不愿分出一点心思给他。 所以他觉得该给她一些教训,能让她长些记性最好,若是不能也无伤大雅,他想要的东西,就算手段阴险些,也算正常。 醉了,正合他心意。 第97章 第 97 章 醉酒 “嗯。”姜令檀端着杯盏, 嫣然一笑,脸颊显出几分红晕来。 她看着不像是醉了,但朝他笑的次数却多了许多, 也顾不上宴席上众人的视线,他给她面前的碟子里夹什么,她也都乖乖吃下。 若是遇上觉得不错的, 还会很大方地分他一口, 就连玫瑰松子瓤蜂糕上装饰用的萝卜花, 也都拿了要亲自喂进他嘴里。 “好看,你吃。”姜令檀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动作变得迟缓。 “好。”谢珩低哑笑了声。 他微侧过头, 牙齿从她柔软的指尖擦过, 用舌尖把那萝卜花含进去,一点点在口腔里磨烂,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她那两片被酒水浸得红润的唇上,像果子熟透能掐出汁水, 无辜而诱引。 “还有这个,你也吃。”姜令檀这回夹的是一块胭脂鹅脯。 谢珩低下头,静静看她许久。 自那年亲手养的兔子死后,他再也吃不下任何红肉,以至于后来连荤腥都忌了,酒也基本不沾。但她亲手喂给他的,是不一样的,比起胭脂鹅脯, 他更想尝尝她唇上果子酒的清甜。 这种修道之人的清规戒律,对他而已不过是自我束缚的牢笼,就算守得不严格也无妨, 因为他又不算真的入道。 “好。”谢珩低低应了声,张口咬住那块胭脂鹅脯,慢慢咀嚼吞入腹中。 姜令檀见谢珩吃完,她自然不会厚此薄彼,夹了一筷子云片火腿放到陆听澜的碗中:“听澜,这个好吃。” “啧。”陆听澜挑衅般朝谢珩扬眉。 “是吗?” “好善善,都醉成这模样也记得我的好处,平日没白疼惜你。” “吃,我没醉。”姜令檀摇头,说话声越来越慢。 陆听澜垂下浓睫,在太子阴郁要杀人的眼神中,慢条斯理吃了碗里的云片火腿,很是得意。 “善善。” “我怎么没有。”施故渊不怕死,仗着严既清在就更为放肆挑战谢珩的底线。 姜令檀顺着声音看了眼,还未有所动作,就被一旁的太子淡淡瞥了眼,他黑沉沉的视线,像幽静的湖水,要把她溺毙其中。 这瞬间,出于小动物对危险的灵敏,她背脊忽然发凉,然后就非常有求生欲摇头拒绝了施故渊的要求。 “唉……”施故渊遗憾叹了声,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风凉话,桌子下的腿就被人重重 踹了一脚,十成十的力气,非得让他瘸上三天不可。 谢珩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直看着施故渊:“小侯爷放浪过度了,不如孤替你醒醒神。” 话虽这样说,可他依旧端得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就好像刚才桌子下面一脚不是他踹的。 “可真热闹。”花厅门前挡风的垂帘被一只宽大的手掌给掀了起来。 雪絮在灯影中飘摇,寒风刺骨,应淮序从帘后探了半个身体进来,俊逸的侧脸如刀削斧刻,身上铠甲未脱,外面随意罩了件银灰色的大氅,眼神幽深坚毅。 姜令檀有些懵懂眨了眨眼睛,因为走路时铠甲撞击的动静,她自然而然把视线落在应淮序身上。 “好看吗?”谢珩侧眸看她,语气微寒。 姜令檀根本就没听清他在问什么,习惯性点了点头,顷刻间觉得他的目光突然间变得很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只能端起桌上的杯盏,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果子酒,好让自己清醒些。 “不许再看了。”谢珩叹了口气,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姜令檀也不挣扎,反而乖乖地任由他动作,一双眼睛盈盈带水望着他,笑得极为动人。 应淮序目不斜视大步走进花厅。 “殿下。” “老师。” 谢珩面无表情,严既清轻轻颔首,几人都是相熟的,也不会觉得刻意。 应淮序自然而然在陆听澜身边的位置坐下来。 他身上铠甲结了一层霜,脱了大氅,接过丫鬟递上前的帕子随意擦了擦,很明显是一路快马加鞭从营地赶回来的。 新的碗筷有婆子去拿,只是还没来得及送过来,应淮序明显是饿得狠了,就直接拿了陆听澜搁在桌上的银筷,夹了块翠玉豆糕塞进嘴里。 若不是为了在新岁前赶回来,他也没必要这样折腾自己。 结果到了宅子里除了几个守夜的婆子小厮外,连个人影都见不到,问了一圈才知道,原来他这新娶的郡主夫人一大早就出了门,连一粒米都没给他留。 应淮序被风吹得起了皮的唇抿了又抿,抬手夹了一块红糖糯米藕咬掉一半。 陆听澜盯着他手里的筷子,眉头狠狠一皱,脸上毫不掩饰的嫌弃,朝站在后方的窦妈妈看了眼。 窦妈妈会意,连忙叫小丫鬟重新换了一副干净碗筷。 应淮序自然把陆听澜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一点不在意地笑了声,没说话。 宴席过半,严既清见应淮序吃得快,温好的酒水也不沾,便问:“还要回去?” 应淮序吃了口肉,点点头说:“嗯,等会就走。” “虽说战事将停,两方都是趁着这几日休养生息的时候,但把陆景辞和应承允那两个小崽子独自留在前边我不放心,得回去盯着。” 应淮序这话虽然是朝严既清说的,但目光一直盯在陆听澜身上,透着几分深意。 果不其然陆听澜目光一闪,缓了声音问:“陆景辞可有叫你带话。” 应淮序听见了,她不看他,他便不答,一碗冒尖的粳米饭三下两下就被他吃下一半。 等他吃完是要走的,陆听澜等不了,只能服软看向他,红唇抿成一条线。 应淮序这才满意,从衣襟下掏出一封信:“这是陆景辞让我带给你的。” 陆听澜伸手去接,信纸上还带着他身上的体温,顿时指尖一僵,她闻到了他身上是那种置身于松林才有的草木香。 夜深,外头的寒气就更重。 姜令檀平日到这个时辰,早就睡下了,何况今日还喝了一杯果子酒,她虽安静坐着,但脑袋小鸡啄米一样瞌睡连连,人早就不清醒了,只是性子好不哭也不闹,无论看谁都是弯着眼睛软软地笑。 严既清按着藏在袖中里一早就准备好的红封,他想了想还是拿出来:“小十一。” “嗯?”姜令檀迷迷瞪瞪看着眼前的红封,她下意识看向太子。 谢珩摸摸她的脸,声音温和:“既然是老师给的,你收下就是。” “嗯。”姜令檀迷糊照做。 “善善。” “这是我的。”施故渊眼疾手快,硬塞了一个红封过来。 姜令檀接过,捏在手里很厚的重量。 陆听澜侧过身,笑眯眯在她腰间挂上一把巴掌大小,镶嵌满珠宝的匕首:“给善善的新年礼。” 应淮序摸遍全身,连一个铜板子都没摸出来,好在他脸皮厚,双手一摊理所当然道:“听澜那匕首,算我一份。” 谢珩眉宇间有些淡漠,面部表情看不出喜怒,他旁若无人俯下身把人给抱起来:“你们随意。” * 室内,帐幔低垂,光线昏暗。 姜令檀小小一团缩衾被上,眯着眼睛如同打盹的猫儿,她身体晃了一下想要起来,猝不及防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身上带着酒气,但并不浓,离得近了还能闻到果子酒的清香,柔软的身体如若无骨,也不知是谁托着她的后颈,一点一点往她唇里喂水。 “嗯。” 姜令檀努力睁开眼睛,看到有个模糊的身影:“殿殿下。” 谢珩动作稍顿,垂眸看她。 本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没想到却是朝他摊开柔软的掌心,看上去像个孩子:“我的压崇钱呢?” 谢珩被她气笑了,闷沉沉笑出声来:“贪财鬼。”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封,塞到她白腻的掌心里:“孤给你千金万金好不好?” 姜令檀努力歪头去看谢珩,眼睛睁得圆圆的。 “你身上连荷包都没有,哪里藏得下千金万金。” “你又骗我。” 她不满说着,伸手就朝他身上摸去。 一会拍拍他的胸膛,一会捏了捏他的胳膊,也不知是冷了还是热的,竟然大着胆子探了进去。 “这是什么?” “你藏了棍子吗?” 隔着薄薄的料子,她忽然握紧,根本就握不住。 “善善。”谢珩浑身一僵,连喘息都在抖,全身血液涌向一个地方,目光渐渐变得危险。 姜令檀却毫无所觉,脂玉一样的脖子绷着往后仰出漂亮的弧度,伸手去扯他腰上的革带,非闹着要看他究竟把千金万金都藏在哪里。 谢珩终于忍不住,惩罚似的单手就把她纤细的手腕紧紧禁锢在脑袋上方,腾出的另一只手,稍稍用了力气掐着她柔软的下颌往上抬了抬:“我是谁?” 姜令檀摇头,她认出来了。 谢珩嗓音炽热:“嗯?” “殿下。”姜令檀努力想让自己清晰,却因为酒的缘故脑子混乱得更加厉害。 她舌尖伸出来,从一排雪白的贝齿上舔过,双手被压着动不了,就本能蹬了腿想要坐起来,嗓音断断续续:“口渴。” 谢珩自然不会让她如愿,冷冽的下颌轮廓让他看起来凌厉不近人情:“想要什么?” 姜令檀气极了说不出话,就张口要咬他,显然还不大清晰,胆子大得厉害。 “想要什么?”谢珩又问了一遍,他热热的气息,扑在她珍珠一样莹润的耳垂上,指腹从她下唇还未好透的伤痕上擦过。 姜令檀脸颊酡红,眼睫湿透了,微微张开的唇,粉嫩的舌尖若隐若现,细软的声 音里夹着一丝哭腔:“呜呜呜,我要喝、喝果子酒。” 谢珩:“” 第98章 第 98 章 反而大胆些。 灯影昏昏, 醉玉颓山。 隐约可见帐幔后方蜷卧着一个朦胧的身影,簪发散乱衣裳半解,极其香旎诱人。 “呜……” 姜令檀下意识仰着头轻轻挣扎, 颤抖的眼睫在秀白肌肤下形成一道画扇似的阴影,醉酒状态下的她——渴得厉害。 床褥摩擦,灯芒下的暗影渐渐交叠, 迦楠香混了果子酒的甜, 帐中的一切像是要被混乱淹没。 姜令檀仰躺在枕子上, 细软的指尖无意识攥紧男人劲腰上的革带,随着她胸脯呼吸起伏, 脖子绷紧的那一截白腻, 犹如浸在月中的冬雪, 是能夺人心魄的春色。 “果子酒……” “我要。” 她想挣扎,下一瞬,男人冰冷有力的大掌轻而易举将她荏弱的皓腕摁了回去。 谢珩直勾勾地盯着她,指腹从她花瓣一样的唇上描过, 忍了忍,哑声道:“善善,别动了。” “我不。” “渴……我要果子酒。” 姜令檀胡乱摇了摇头,见手脚都被压着挣扎不了,一时间委屈漫上来,只管睁着眼睛盯着他,小小声在哭,显然还是不大清醒的模样。 她哭得委屈了, 皮肤就透出绯红色,握在手心里能明显的感觉到沁着一层薄薄的汗,如同珍珠蒙上晨露, 沾着那滑嫩摇摇欲坠,让人恨不得含入口中。 谢珩明明滴酒未沾,却觉得自己好似被她染了几分醉意,口干舌燥。 他的耐心好像在这一刻都被她折腾完了,压着喘息,掌心力道不自觉加重,她觉得疼了,又委屈哭得更为大声。 她睁着湿答答地抬眸望着他,喉咙里细细的颤音又轻又软:“我想要。” 她脑子混沌,话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想要,却又说不出来究竟要什么。 这种话落在谢珩耳中无异于是火上浇油,快把他烧透了。 今日宴席会让人拿出果子酒,不过是想小小惩戒,却不想她会醉得这样厉害,更是张牙舞爪叫他无可奈何,毕竟她实在太小了,容不下他的,这样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定是会伤了他。 谢珩保持着脑子里最后一丝清明,恼极了就掐着她手腕,在白净雪嫩的腕骨上咬一口,不敢用力,然后指尖从牙印上摩挲,又没忍住送到唇边十分怜惜地亲了亲。 姜令檀一贯是娇气的,只是平时少有表现出来,有任何事都悄悄藏在心里。 眼下她醉酒,连人都认不全了还能有什么心思。 就那么一点点酥麻的痛觉,她一声嘤咛,当即泪花直冒,侧脸往枕子上蹭了蹭,气鼓鼓说:“你坏,咬我。” 她抬起身仰起纤细的脖颈,本是想咬回去的,奈何眼前摇晃,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咬住哪里。 湿软、温热。 不像果子酒的味道,却是湿儒的,她下意识伸出舌尖往深处小心翼翼舔了舔。 她渴得厉害,就想要更多。 谢珩抱着人,漆黑如浓墨一样的瞳仁,沉得像是要把人撕碎了吞进去。 心跳、呼吸,还有她懵懵懂懂吸吮的声音。 他把头往下压低一些,薄唇被她轻而易举衔住,然后越发过分,柔软的舌从他唇齿滑过,愈发大胆放肆。 “善善。” “是你主动的。” 谢珩的声音很克制,嗓音听上去格外嘶哑。 他哑笑一声,掌心掐着她的腰,托着她脖颈把人往上提了提,反客为主用力吻了回去。 “不要……果子酒。” 姜令檀喉咙里断断续续的哭声忽然大了起来,她仰着脖颈,视线异常模糊,如同陷于水中,全都是澎湃的潮雾,水浪拍打在她唇齿间,逃脱不得。 越来越渴,她突然觉得害怕。 “不要了。” 她摇了摇头眼里全都是潮红,一个劲地呜咽,也不知是醉的,还是困的。 “还渴吗?”谢珩俯下身,贴在她跟前,压着声音问。 姜令檀被吻得微肿的唇抿了抿,把口中的“果子酒”咽入喉咙里,也不知是被吓到,还是已经清醒了几分,有些畏惧摇了摇头:“不要了。” 谢珩沉沉看着她:“还敢不敢?” 姜令檀这种时候显然是理解不了他话里的意思,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摇头,嗓音发着颤:“你不要喂我酒了。” “你让吉喜来。” “或者叫冬夏。” 她依旧有些糊涂,一会觉得刚才是在喝水,一会又觉得那不像水的滋味,更像果子酒,可是想了想又觉得像水晶饺子很软弹的皮。 “我是谁?”谢珩问。 “?”姜令檀只眨着眼睛看他,视线是涣散的。 谢珩叹了口气,觉得这种时候并不适合跟她讲道理,今夜就不该给她喝酒,他突然有些后悔。 也不知这惩戒教训,究竟是对她的,还是他给自己下的枷锁。 虽然他早就猜到她酒量不好,但是没想到她酒品更不好,醉起来胡闹就算了,偏偏还认不得人,明明是她先招惹了他,等明日醒来怕是要拒不认罪。 谢珩掌心托起她的身子,把她往自己的怀里摁了摁。 “善善,咬。” 他伸手冷白白的手腕递到她水润的唇前,是哄骗的语气。 姜令檀眨了眨眼睛,看看他:“不要。” “乖。” “就咬一口。”他把她拉近一些,滚热鼻息从她耳廓擦过,声音喑哑如同蛊惑。 “为什么?”姜令檀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天真。 谢珩低低一笑,继续哄她:“因为……好吃。” “好吃”两个字,落在她耳朵里如同诱惑,也没多想,张口朝着他手腕的位置狠狠一口咬下去。 谢珩不怕痛,全都随了她。 更何况她醉得这样厉害能有多大的力气,就算多要几口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他骨肉结实,这点印记连伤都算不上。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适当可怜些,反而能博她同情。 像她这样的人,恐怕是对谁都狠心不起来的,就像之前那几回,无论他做了多过分的事,只要适当流露一点需要她怜惜的地方,她总能不计较之前的事。 谢珩闭了闭眼,把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靠在他怀里睡着的少女,轻轻抱起塞进衾被下。 他虽不想当她心里的谦谦君子,但也不想操之过急,给她留下阴影,毕竟那种事对她而言若不准备好,恐怕会伤得厉害。 要让她从一开始就得到快乐,那也得徐徐图之,就像之前迫使她含蝉,每一次延长一点点时辰一样。 …… 冬日,昼短夜长。 姜令檀半张小脸都缩在衾被下,她还没醒透,低低咕哝了一声,可从温暖被褥里伸出来的一截手腕,忽然被人握紧,有什么东西从掌心蹭过去,痒得厉害。 “善善,该醒了。”有个声音在她耳旁。 “殿下?”姜令檀愣神。 她睁开眼睛看见太子坐在床榻前,一手执书卷,一手握着她的手腕,不轻不重捏着。 两人隔着点距离,却又恰好能叫她看清他手腕上那一道红肿的齿痕,谢珩往前俯身,故意把那痕迹从她眼皮下晃过去。 “昨夜的善善,可是醉得厉害。”谢珩先发制人,语调淡淡说。 姜令檀望着他,混乱的记忆一帧一帧从眼前掠过,她记得不是很清楚,但脑海中浮现的某些画面却是叫她脸红心跳,除了咬他,她好像还做了更加过分的事,根本不敢看他。 “善善,怎么不说话。” “难不成是孤诬陷了你?”谢珩抬眸,修长的手指慢慢翻了一页书,嘴角一勾靠在圈椅后背上,似笑非笑。 “我……”姜令檀张了张嘴,一双才睡醒的眼睛,湿得像雾气化开。 本就处于失控状态下的记忆,被他这么一打乱,反而记起来的全都变成了她在“强迫”他的场景。 越想越心虚,越心虚就越不敢看他。 谢珩也不急,耐着性子望着她,冷白的指节轻轻敲击这圈椅的扶手,一下一下好似有节奏的沉闷音律,更惹得她心烦意乱。 “先用膳。” “孤不急的。” “善善好好想想。” 谢珩淡笑,目光却掠过晦暗莫名的神色,朝外边吩咐:“把你主子的午膳给端来,还有醒酒的汤药。” “殿、殿下,我……”姜令檀紧张拢着被子坐起来,她才一动,后腰酸麻像是被人掐了一整晚,喉咙又干又涩,她都不敢咬唇,唇上的肌肤稍稍用力就如针扎一样有细 微的痛感。 “我想不起来了。”她避开他的视线。 谢珩扬了扬眉,不轻不重搁下手里的书册,看着她,突兀笑一声:“是吗?” “怎么孤能记得一清二楚。” “真的忘了。”姜令檀心跳更快了,她其实不太擅长撒谎,可这种过分僭越辱了太子清白的事,她是一定不能承认的。 谢珩掀唇一笑,指腹慢慢抬起她白皙的下巴,露出自己手腕上那个小巧又漂亮的齿痕。 “昨夜醉酒哭闹的时候,也不知是谁把孤咬坏了,手腕上的伤,恐怕连着好些时日都不能执笔和练剑。” 他特意把‘咬’字压得特别重,凝视着她,一字一顿说。 姜令檀目光微微闪烁,眼底有很深的情绪剧烈颤了颤,并不回答。 她觉得像太子这样的男子,并不会对外透露她咬伤他的事,只要她不承认,总之过几日等他手腕那伤好后,也就过去了。 现今旧年已过,太子也该回玉京,两人此往后不会再有交集,何必因为这种不太文雅的事,坏了他的清誉。 这样想着,姜令檀有了一些底气,她望着他温润如同玉雕琢而出的俊逸侧脸:“我真的忘了。” 谢珩慢慢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她。 他语气很淡,偏偏指尖上的力道一点没减:“孤的善善,当真要当这负心汉。” 第99章 第 99 章 孤就值一百两? 姜令檀心口一跳, 总觉得这几个字被他用那种慢悠悠的腔调说出来,含着点别的意味。 她不敢多想,想要避开他的视线, 但下巴被捏着,任何反抗都是徒劳。 “殿下。”姜令檀咬了咬唇,沉默片刻, 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胡搅蛮缠, “我是女子, 当不了负心汉的。” “是吗?”谢珩听着这话,给气笑了。 他声音有些自嘲道:“既然不愿承认, 那便罢了。” “若是没有证据的事, 孤从来不会勉强。” 姜令檀悬着的心顿时一松, 目光小心翼翼抬起看向他,但与之相触,又很快垂下眼来,纤长浓黑的睫毛蕴着水色, 轻颤如蝶翼。 可他并没有如她所想那样松手放开她,覆着薄茧的指尖依旧轻轻摩挲着她柔嫩的下颌肌肤,嘴角压着一丝晦暗不明的冷意。 “殿下。”姜令檀忍下心中细微的不安,伸出手轻轻推他。 “但是呢……”谢珩鼻音轻哼,低头望着她。 四目相对,就这样僵持良久,他都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反而握得更紧。 姜令檀被他这样盯着, 根本就猜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但他靠得近,都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迦楠香, 沉冷中透着一股叫她陌生的凛冽。 “善善能心安理得,孤却不想当这样的薄情郎。”谢珩朝下俯身,单腿屈跪在榻沿,刚好不轻不重压着她一侧膝盖,嗓音低低,如同冬日里冻得化不开的稠墨。 他掐着她下颌的掌心突兀往上一抚,拇指和食指同时用力,捏开牙关,迫使她张嘴。 “唔。”姜令檀愣了一下,眼中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忽然觉得害怕。 “不……不要。”她整个人一激灵,勉强发出一点点声音,就眼睁睁看着他逼近,滚热的胸膛半压着她,把透着齿痕的冷白手腕,抵进她微微张开的贝齿下。 两指用力,托着她下颌的掌心更是不容拒绝往上一托,力气之大,她牙咬在他手腕结实的筋肉上,都咬酸了,也挣扎不开。 他依旧觉得这样不够似的,直到姜令檀感觉自己锋利的虎牙划破他手腕上肌肤,有腥甜的血味漫出来。 “善善,现在想起来了吗?”谢珩压下身体里被勾出来的悸动,看着她,语调似笑非笑。 姜令檀一双眼睛瞪大,不可置信看着他,眼睛泛红透着委屈。 “你……你……。”无耻二字,她实在是说不出口,声音颤抖满是诧异。 “还没想起来吗?”谢珩掐着她牙关掌心稍稍用了几分力气,眼底乌沉沉的情绪,像是要把她吞了似的。 “我。”姜令檀呜咽了声,牙齿还咬在他手腕上,他不松手,她又推不开。 她那点反抗,在他手上根本就不够看,哪里是他的对手。 就算不愿承认,也要被他压着认下,明明之前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不同她计较,怎么就能翻脸就变了主意。 “想起来了。”她仰着脑袋,疼得轻呼出声,嗓音断断续续听着可怜。 “既然想起来了。” “善善不如认真看看,这新咬的牙印是不是对上了。” “毕竟没有证据的事,孤可从来不会勉强。”谢珩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声音压得低沉。 姜令檀只觉得自己被那样滚烫的手掌强势托着脸颊,他体温都快融在她身上。 因为昨夜醉酒的缘故后腰酸软使不上力气,唇齿咬着他手腕,柔软口腔内分泌出来的津液一下子咽不下去,竟然顺着他霜白的小臂,蜿蜒出晶莹剔透的液体。 她瞳孔骤缩,赶忙紧紧闭上眼睛,这一刻羞得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呵。”谢珩低笑一声,终于松开手,抽回自己的胳膊。 他扯过架子上的巾帕慢条斯理擦去手腕上的‘晶莹’,一边不紧不慢淡声问:“善善不妨看看,孤有没有冤枉你。” 姜令檀闭着眼睛拉耸着脑袋,恨不得把自己藏在衾被下,能一下子原地消失才好。 谢珩笑了笑,俯下身来,滚烫鼻息落在她侧颈上,声音又低又哑:“善善若不愿,孤不如换种法子让你看清?” 姜令檀愣住,一脸错愕睁开了眼睛。 他的手腕格外好看,修长有力,镶滚着宝相花纹的宽大袖摆向上卷起一截,露出如雪似的肌肤,只是上面有一圈清晰的小巧齿痕,让人无法忽略。 姜令檀微微恍神,目光凝在他手腕那一圈,比之前更清晰,更深的齿痕上。 两次的咬痕重叠、覆盖,严丝合缝,红色的血印像是要渗入他皮肉一样,连细微的差别都挑不出来。 自知再躲不过,她也想不出比忘记更荒唐的理由。 “对不起,我不该咬你。”姜令檀心虚道。 谢珩点了点头,好似也不在意。 他慢慢直起身体,没有要退开的意思,嘴角压着的冷意却在顷刻间变深:“嗯,不错。” “那现在我们谈谈,你要如何赔偿孤。” “赔……赔偿?”姜令檀猛地一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 阿娘悄悄给她留的那些银子,她大部分都交给陆听澜帮忙卖了宅子商铺还有田庄,她仅剩余的那点东西,就算是七拼八凑也不够赔太子金尊玉贵的身子。 谢珩看着她,清隽的眉眼淡漠,语调也是冷的:“难道善善不愿负责,可孤手腕这伤,没有十天半月是好不了的。” “我不、不是这个意思。”姜令檀看着他沉静而幽深的眼眸,心头一颤,嗫嚅道。 “那是什么意思呢?”谢珩嘴角抿出一丝笑。 姜令檀缩在床上,退无可退,摁在大迎枕子上的掌然蜷了蜷,她摸到一叠很 硬的东西,像是…… 脑海中涌现昨夜宴席时的记忆,她好像收了许多压祟钱,当时醉得厉害,那些东西后来被她一股脑塞到了枕子下。 姜令檀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枕子下的东西抽出来。 三个厚实的红封,以及一把镶嵌各色宝石,只比她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匕首。 “殿下。” “我有钱,我赔偿你。”姜令檀举着手里的红封,呼出一口气,涩声道。 谢珩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目光复杂难辨。 宜宁被他看得心虚,颤抖着指尖拆开其中一个红封,抽出里面一沓银票,足足有一百两。 红封上还写着小字,是严大人给她的压祟钱。 “孤只值这一百两?”谢珩问。 姜令檀被他紧盯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只能咬牙又打开一个红封,依旧是一百两银票,施小侯爷给的。 “值两百两。”姜令檀底气全无小声说,她还不忘悄悄藏了藏陆听澜给她的珠光宝气小匕首,这个她不打算抵押出去。 谢珩把她小动作看在眼里,终究是对她无可奈何。 逼松了,她不怕。 逼紧了,她就委委屈屈哭给他看。 他想对她使些手段,她又娇气得很,浑身上下的雪肌,随便哪里捏一下都要红上半天。 说她胆大呢,她明显是怕他的,说她胆子小,她醉起来连他上那种地方都敢伸手去又摸又捏,还问他为什么这样烫。 “善善。” “你不会真以为是孤是要你银子吧?”谢珩叹了口气。 姜令檀看着手心里最后一个未曾打开的红封,她记得这个是太子给的。 一时间她有些忐忑,倒是不想当着他的面拆开了,也不知这红封里他藏了什么东西,也是银票吗? 姜令檀这样想着,指尖稍稍用力,红封就被她扯出一道细小的口子,露出里面的东西。 “不打开看看?”谢珩低声问。 姜令檀别开脸,竭力平静呼吸,手里握着的红封随着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如同有实质。 红封里是一张空白的金粟笺纸,上面印着属于他身份的私章。 “殿下,这是?”她抬起眼眸。 谢珩在她的耳边,声音既低又轻:“是孤给善善的‘千金万金’啊,上边要添什么字都行。” 姜令檀掌心一烫,差点没握得住那张薄薄的金粟笺纸。 昨夜不光是咬他,恐怕她还做了更过分的事,比如好奇他究竟把‘千金万金’藏在何处,就肆无忌惮对他上下其手。 不能再想了! 姜令檀伸手揉捏眉心,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晕,此刻她恨不得当时能醉得更厉害些,什么东西都不要记起才好。 “善善怎么不说话了?”谢珩舌尖抵了抵唇角。 姜令檀垂下脸,假装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把那二百两银票往前递了递:“赔偿。” 谢珩勾着嘴角,目光牢牢锁定在她身上,长指往前一伸,捏住那一沓银票:“这些算作利息。” “至于本金。”他声音微顿,神态自若继续说,“孤听昭容长公主夸过善善写得一手好字,既然如此,孤在雍州这段时日难以执笔,就由善善来书房代笔如何?” “我?”姜令檀红润的唇抿着,想躲又无处可躲,不知该如何拒绝。 “难道不愿?” “孤记得自从来了雍州,善善已经连着好些时日未曾含蝉,嗓子还未好全,含蝉还不能耽搁,正好就一起了。”谢珩语调轻缓,狭长的凤眸透着难以言说之意。 姜令檀根本拒绝不了,含蝉是治病,她嗓子虽然比之前好了不少,可是依旧只能少少的说话。 若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就算吉喜帮她泡好玉蝉,她反而会因为常妈妈和冬夏她们都在外边能听见不敢用力,而书房隔音,有些时候她没忍住发出那点声音,就算太子会听见,也总比被所有人都听去好。 “嗯。”姜令檀点头,闷闷应了一声。 谢珩低头注视着她,眼底终于溢出几分淡笑,抬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丝:“真乖。” * 永安二十七年春。 雁荡山依旧被白皑皑的积雪覆盖,南燕雍州前线从新岁伊始就连接经历了几场大战。 姜令檀之前担心的,日日要去书房的事并没有发生,因为她从吉喜口中知道,太子有事去了西靖,至于什么时候回来,恐怕要等到春末。 她得清闲的同时,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要再等上一段时日,太子回玉京,她就不用再日日担心与太子之间愈发僭越的关系。 可这口气松完还不过半日,伯仁一身轻甲远远朝她行礼,不敢走近:“姑娘,殿下回来了,正寻你呢。” 姜令檀僵在原处,看着同样也有些目瞪口呆的吉喜:“你不是说殿下要去至少一个月么?” 吉喜狠狠瞪一眼伯仁,这消息分明是伯仁透露给她的。 伯仁尴尬轻咳了声,朝姜令檀做了个请的姿势。 姜令檀微微恍神,心脏像是要停止跳动。 因为太子不在宅子的这段时日,她可谓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药炉里泡好的玉蝉日日都有婆子算着时辰送来,她也只在最初几日含了,到了后面,只等玉蝉放凉了,再寻了借口让人送回去。 毕竟太子要一个月后回来,等回到雍州就要马不停蹄赶回玉京,她觉得他应该以后都不再会有时间管她,自然就变得松懈。 “怎么办?”姜令檀看着吉喜,小声问。 吉喜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抖得比她还厉害:“姑娘,奴婢不知。” 姜令檀轻咳一声,破罐子破摔:“那、那还是去吧,若太子殿下亲自来请,我就死定了。” 她说着要过去,动作却磨磨蹭蹭。 书房那边来请了四五回,她一会儿以衣裳没换好,等会又说披风带子松了要重新系。总之等过去的时候,外头天色都已经擦黑。 外院书房。 谢珩坐在书案后面,身上带着湿热水汽,显然是刚沐浴不久。 他听见声音头也不抬,漫不经心翻了一页书,昏茫烛影笼着他清隽冷白的侧脸,温润之下隐透寒芒。 “还不过来。”他眉心微蹙,目光锐利。 姜令檀一颤,视线落在他置于金丝楠木桌面已经用药泡好的玉蝉上,恨不得转身就逃。 “善善,不要让孤说第二遍。”谢珩显然是耐心耗尽了,冷笑着往椅背上一靠,指尖敲在桌面上。 这不轻不重的声音,恰好惊得她一抖:“我……我错了。” 她不敢看他,却知道他肯定是在生气的。 毕竟这小半个月,阳奉阴违这几个字,算是被她给玩明白了。 唯一意料之外的就是消息错误,太子竟然提早回来。 “犯错的问题,我们稍后再谈。” “先把玉蝉含进去,三刻钟。” 谢珩忍下要把她扯进怀里的冲动,幽深的目光,一点点从她身上扫过,雪白的玉蝉被他两指捏着,透着难以言说的意味。 姜令檀想拒绝,蓦然发现他指尖捏着的玉蝉比之前的大了不少。 这样大,还要吮吸三刻钟,她受不住的。 第100章 第 100 章 乱了方寸 姜令檀有些崩溃摇头:“不行真的不行, 太大了,我吃不下的。” 谢珩幽幽叹了口气,捏着白玉蝉的长指微微曲起, 是从未有过的凌厉弧度:“善善,你可以的。” “不……”姜令檀紧紧抿着唇,浑身冰凉, 也不知道究竟是冷还是怕的。 “不要逼孤亲自动手。” “含进去。” 他刻意加重了声音, 大半隐没在灯影下的视线, 凌厉逼人。 “真的太大了。”姜令檀喉咙里溢出惊慌的哭腔。 “当真不乖。”谢珩嗓音低低,眼底霎时间凝出几分严厉。 檐外飘着鹅毛大雪, 寒风刺骨, 姜令檀只觉得他目光积着威压, 沉得她快喘不上气来,羸弱的背脊一颤,偏过脸,退步转身要逃。 仓促间, 她来不及收回的手腕被他紧紧握住,力气大得可怕,反手就将她给拽了回去。 “我……”姜令檀自知无处可躲,干脆狠狠心朝他仰起头,一双兔眼雾霭蒙蒙,那欲落不落的泪珠挂在眼睫上,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谢珩看着她的眼睛, 长指缓慢摩挲过那如花瓣一般的红唇。只要他用力,就能撬开她的唇齿,轻而易举探进去, 为所欲为。 可是他并不打算这样做。 “张嘴。”他两指重新拿起玉蝉,单手从后面环住她不盈一握的腰,声音平静,更能称得上温柔。 姜令檀一个哆嗦,不自觉后仰,想要避开他手上的玉蝉,可她整个身体都被他结实有力的手臂圈在怀里,被迫坐于他腿上。 “乖,要放进去了。”谢珩垂眸看着她,嗓音低沉好听。 白玉蝉抵在她唇上,他并没有用力,玉上用药汁浸泡出来的温度,贴着她冰凉的唇珠。 姜令檀有一瞬失神,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舔。 苦涩的药汁混了蜂蜜的甜腻顷刻间在她口腔内散开,还能闻到一股很淡并不让人觉得排斥的药香,玉蝉有些烫,但也能接受。 她试探性张开嘴,咬住白玉蝉的一端。 但比起之前不过她拇指大小雕刻得分毫毕现的羊脂软玉,今日这个只是整体大上一些。 玉蝉内部中空的蜂窝状小孔内有药汁流出来,她苦得不禁皱起眉头,喉咙被压着,并不习惯。 “唔。”她舌尖不适地把白玉蝉往外抵了抵,悄悄推出去一些,到底是比她想象中好的。 喉咙里来不及吞咽的津液,溢满在她唇齿间。 全身上下的力气像是被口里含着的玉蝉搅散了,身体蜷着,软在他怀里。 三刻钟实在太久了,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她双颊就已经酸软得不像样子,何况还要努力吮吸,但凡她有一点要偷懒不好好含药的心思,在他的目光下,她无处遁形。 “你看,孤其实比你更了解你自己。”谢珩轻轻抬起她柔软的下巴,拇指从她溢出晶莹努力闭紧的嘴角不轻不重擦过。 “孤宠着你,顾忌你的身体,同样千方百计保证你的周全。” “孤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前往西靖前同你交代的那些规矩,也都经过你点头应下的。” “对吗?” 姜令檀软成一团,每次吮吸白玉蝉发出的轻微颤动,撩得她喉咙发痒,说不出话,只好轻声哽咽着点头。 “那为什么要骗孤呢?”谢珩的语调慢慢变得清润,听不出任何不满质问的意思。 姜令檀紧紧闭着眼睛,道理上她觉得太子说得都对,可在接受程度上,她忽然有些埋怨。 明明他过不了多久就要回玉京,却还要寻了借口对她做这样过分的事,新换的白玉蝉那样大,别说是含三刻钟,就算是现在一刻钟还未到她都快坚持不下去。 书房,烛光昏暗。 门窗都已关上,她身体软得如同棉花被他抱紧在怀中,明明只是为了治疗失语症含在口中白玉蝉。可他落在她唇上的目光,更像是别的什么东西。 “殿下,太太久了。” 姜令檀身体在微微地颤抖,越来越多来不及咽下去的津液,顺着她微张的唇,有晶莹的细丝蜿蜒而下。 谢珩眸色微深,依旧视若无睹。 “我错了。”她连呼出的鼻音都夹着颤抖。 谢珩这才满意点了点头,慢条斯理从袖中抽出帕子,一点点从她唇角擦过。 “哪里错了?”他看着她,淡然自若,却叫她避无可避。 “不该骗您。”姜令檀用极小的声音说。 谢珩好似笑了一下,收了帕子,拇指抚上她的唇,很轻地摩挲两下,嗓音淡淡:“那你说说,欺骗孤的这个错处,又该如何罚。” 姜令檀被他揽着腰,与他肌肤相贴的地方好像比手炉还要滚烫一些。 她这样无助求他,自然是不想含这样大的白玉蝉,又想把欺骗他惩罚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翻篇过去,可他偏偏揪着她的错处不放。 她心里万分不愿,当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如这样吧。”谢珩眸底有暗色掠过。 “善善自己选,是让人重新泡了玉蝉送来,把之前躲懒的时辰全部补上,或者……”他声音一顿,指节在桌面上敲了敲,那里放了一张空白的笺纸,他终于露出隐藏在端方外表下的獠牙,“立下字据与孤回玉京,今日的事我们就此作罢。” 姜令檀陷在他怀里,脖颈上沁着细汗,闻言不可置信瞪圆了眼睛。 什么狗屁选择,她都不愿意。 “考虑好了吗。”谢珩轻笑一声,十分怜惜揉了揉她的头发。 姜令檀鼓着绯红的唇瓣,用沉默表示拒绝和抗议。 谢珩从提出这个要求开始,他就没想过她会服软同意,但他也没打算就此放过她。 两人就这样耗着,才过完一刻钟不久,她就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勉强挣扎想要用舌尖把玉蝉吐出来,然而他长指不轻不重抵在她唇上。 看这情形,她好像真的快濒临绝境了。 “跟孤回玉京?”谢珩淡声问。 姜令檀瞳孔颤了颤,用力抿紧了唇,不说话。 等三刻钟近尾声时,姜令檀整个人已经有些晕乎乎的,她费力挣扎着,口齿不清,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嗓子里只剩若有若无细软的哭腔:“我不回去。” “你会的。”他声音轻得如同情人的呢喃。 所有的反抗成了徒劳,像是被火烧着的身体里记忆颠倒混乱,她纤指死死攥着他的袖缘,红润的唇因为抿的时间过长已经充血红肿,就像涂了秾丽的口脂,再配上那双泪眼蒙眬失神的眼睛,美得叫人窒息。 姜令檀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昏昏沉沉中有人给她喂了蜜水,又用湿热的帕子帮她仔仔细细擦净脸上的热汗,等一觉醒来,屋中只有朦胧的烛影。 “醒了。”灯影里,男人长身玉立,一双眼眸正静静看着她。 姜令檀看着太子,半晌回不过神。 此时正值深夜,她躺在书房的暖榻上,身上盖着他的大氅。 “我。”才说一个字,声音就哑得不成样子。 “先把药喝了。”谢珩端了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递给她。 姜令檀眉心一蹙,身体忍不住瑟缩一下,她明明在生气,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从西靖回来后,他的举动让她觉得十分危险,那双眼睛太深太沉,逼迫她时,总透着叫她说不上来的冷意。 “听话。”谢珩看着她。 姜令檀没有再拒绝,她费力挣扎着坐起来,抬手接过药碗。 “你就算罚我,我也不回玉京。”她喝完药,看着他,态度少有地强势。 谢珩沉默一阵,只是眯着眼看她许久。 有时候他竟然觉得是自己小瞧了她,被逼到那样的程度,在晕过去之前,她依旧不愿回玉京。 “罢了。” “那就帮孤写封秘信吧。”谢珩指了指书桌上已经摆好的空白信纸,还有蘸好墨汁的玉兔毫。 姜令檀呼吸顿了顿,眼中防范的情绪很明显。 谢珩重新斟了一杯热茶,端在手里也 不喝,他往后退开些:“孤念出来,你写就是。” 姜令檀站起来,整个人踉跄一下,到底是咬牙一步一步走到书桌后方坐下。 她伸手执笔,慢慢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他眉眼深邃似浓墨,情绪却极淡:“永安十年,柱国公府齐氏叛国通敌一案。” “案情有变,兹事体大,理当重查。” 短短二十八个字,落进姜令檀耳中犹似雷鸣,把她心底那些微不足道的防范心,击得粉碎。 她指尖僵冷,差点握不住笔,就连墨汁溅落也毫无所觉。 谢珩静静看着,嘴角噙着一丝笑,终于端起茶盏慢慢饮了一口,昏黄灯芒下氤氲水汽飘散在空气中,如丝如缕,像是要把她给缠住。 “怎么不写了?” 姜令檀掌心一抖,大团的乌墨在信纸上晕染开。 她被他盯得慌乱,语无伦次:“我这就写。” 到底是心境不平,连着写废几张纸,她都没能写出一张像样的字。 咬着唇,掌心掐着失力的手腕,暗暗吸了口气,正打算重新提笔。 这时谢珩已经搁下茶盏,走到她身后站定。 “永安十年,齐居正病故次日,父皇得了从西靖贺兰氏送到玉京的消息,那封密信谏言柱国公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信中有一那张据说是齐居正的亲笔信,被烧毁了一半,还印了他的私章。” “只是后来大理寺的探子翻遍柱国公府上下,几乎是挖地三尺,也没能寻出那枚印章。” 谢珩粗粝的手掌把她柔软的掌心几乎整个包进去,微微使力气,带动她颤抖不已的手腕,从容不迫在信纸上写下那二十八个字。 姜令檀不知道太子为何要告诉她这些,被那样滚烫的手握着。 她终究是无法镇定,乱了方寸。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第 101 章 怎能轻易如愿。 “是、是吗?” 她不敢转头看他, 混乱之下,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嗯。”谢珩搁了笔,掌心顺着她轻软如同绸缎的手背, 掠至纤细秀白的手腕,慢慢握紧。 “孤幼年听闻,齐居正有一女, 千娇百宠养在闺中, 后因齐氏之罪, 她被判入云韶府不久,就在玉京失了踪迹。” “若能寻得齐家女, 想必是能找出自齐居正病故后, 消失不见的私章。” 她阿娘带走了私章? 姜令檀不禁想到被她装在荷包里的红鱼印章, 脑海里‘轰隆’一声巨响,顿时视线一黑,失了力气朝后跌去。 男人有力的臂膀重重箍住她的腰,滚烫胸膛抵在身后, 犹似密不透风的牢笼。 “殿下,我……”姜令檀叫了一声,恍恍睁开眼。 她不敢朝后看他的神情,但能清晰感受到他的鼻息肆无忌惮落在她毫无遮挡的后颈上,灼得她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善善要说什么?”谢珩目光垂落,唇角慢慢勾了起来。 “齐家那印章……”姜令檀仰起脸,即将宣之于口的话,在喉咙里一哽, 又被她硬生生忍了回去。 她不能说,就算太子殿下有要帮齐氏洗清冤屈的打算,但在这种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 若是莽撞拿出印章只会暴露她的身份。 更何况,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这红鱼印章是不是太子要寻的东西。 阿娘临终前只交了一个用火漆封死的匣子给她,说是她日后无了退路的情况下用来保命的东西,至于外祖齐家更多的过往,那时阿娘就如同要斩断尘缘一般,反而随着病重渐渐不提。 她的阿娘齐朝槿作为罪臣之女,后来又从云韶府出逃失去踪迹,她是齐朝槿的女儿,当真要计较,恐怕理应与齐氏同罪。 她不敢赌。 “没什么。”姜令檀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轻轻摇头。 “殿下若觉得齐氏有冤屈,能还之清白,当然是好事,只是我年岁小,当年那些事从未听过长宁侯府长辈提起。” “况且殿下做事自有章程,不必同臣女说得这样详细。” 谢珩低头看她,眸光渐深。 拇指指腹压在她白皙皓腕上,很轻地摩挲两下:“如此拒绝,当真不愿同孤回玉京?” 姜令檀心跳漏了一拍,不由想到之前他逼她口含玉蝉时的强势,荏弱的薄肩很轻地抖了两下:“殿下是天上的皎月,是清霜,是白雪,亦是这世间最至纯至净的郎君。” “臣女只是寻常侯府出生的庶女,身无长物,也无才情,能得您的庇护已是三生有幸。” “等殿下归玉京,我与殿下之间,自当就此别过,再无牵连。” “当真如此?”谢珩低笑一声,语气猜不出喜怒。 “嗯,当真。”姜令檀小声说。 谢珩眸光一闪,强行转过她的身子,俯下身拥紧她。 姜令檀手腕依旧被他握着,炙热气息阵阵扑在她脸颊上。 两人离得近,书房里放了炭盆本就热。 而此时,他身体的体温,仿佛无孔不入顺着她与他紧贴的肌肤,一缕缕逼入她的四肢百骸,烫得她连足尖都紧紧绷起,只想着要离他远些。 “那如果是这样呢?”谢珩面无表情扯松衣襟,强行带着她掌心,探入衣裳下。 没了布料的阻隔,他滚烫的肌肤抵着她软嫩的小手,引起一股酥麻的战栗。 姜令檀整张脸烧起来,张口想骂他无耻,可对着他那张清隽如神明一样的俊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眼底有剧烈的情绪波动。 她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睛通红,显得可怜又委屈:“您曾经答应过,不会强迫于我。” “您的君子。” “该言而有信。” 挣扎不了,她索性放弃。 这般气鼓鼓的模样落在谢珩眼里,反而给他一种娇嗔之态,只想把人欺负得更狠一些。 他深深看着她没有说话,掌心柔嫩如同上好的绸缎,与他相触,只在无形中诱引着他,想贪得更多。 她不该主动招惹他的。 三番两次,直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他在她面前总是表现得君子守度,其实早就压抑过头,本就极端的性子,时日久了反而被逼着生出一种扭曲的不甘来。 不管她愿不愿意,也不管齐氏的冤屈要如何处置,他肯定是要带她回玉京的。 这已经不仅仅是身体蛊毒发作离不开她的血,他更像中毒至深病入膏肓的瘾者,他对她的贪婪,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程度。 他不管究竟是何种原因,只要是他想夺谋之物,就不可能放过。 “孤三日后,启程归玉京。”谢珩动作稍顿,眼底覆上一层乌云似的阴翳。 姜令檀既慌又乱,被他掌心紧紧握着的腕骨,似要被揉碎了。 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竭力平静说:“既然是告别,那祝殿下此去,春风得意,功德圆满。” 谢珩眼神微闪,呢喃一般道:“如何功德圆满?” 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终究是没有对她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他一点也不在意端起来饮了一大口,像是在压着什么难以发泄的火气。 姜令檀强制镇定下来,抿下唇说:“时辰不早,我就不打扰殿下了。” 谢珩闻言,嘴角掠过深意:“莫是睡糊涂了?” “眼下才寅时三刻,天还未亮。” “果真是忘恩负义的小东西,方才书房你搂着孤睡了一夜,这会睡饱了,便不知孤为何物了?” 姜令檀一愣。 她之前书房含蝉因力尽而昏过去,但没想到自己一觉竟然睡得这样久。 寅时三刻,那距离天亮还有至少一个时辰,这会子叫人送回去显然不好,可与太子这样单独处着,又让她觉得十分危险。 越想,越觉得紧张不妥,哪怕他什么都不做。 一个时辰后。 姜令檀半眯着眼倚在屏风后方暖榻的大迎枕子上,昏昏欲睡。 谢珩端着茶盏,修长手指捏着一枚玉簪,挑了挑烛芯,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扇薄薄的松竹屏风。 “主子。” “青盐从西靖传来急报。” 姜令檀本就不敢睡熟,被书房外伯仁的声音猝然一惊,猛地睁开眼睛。 “念。”谢珩朝屏风那头瞥了眼,嗓音压低了。 “主子,贺兰小王昨夜突然暴毙,已回天乏术。”伯仁声音发紧。 姜令檀听得清楚,瞬间睡意全无,她想也不想就从暖榻上坐了起来。 贺兰小王就是月前与寿安联姻的人,是西靖皇族实际掌权者贺兰公瑾的儿子贺兰呈。 若贺兰呈不死,贺兰歧就算是西靖的太子,他此生也不可能登上皇位,可现今贺兰呈暴毙,贺兰歧又生死不明。 她听陆听澜提过,贺兰皇室子嗣少, 到了贺兰歧这一辈,除了贺兰呈外,但凡沾亲带故的旁支的男丁全都陆陆续续死尽了,除了一位尚未曾出阁的公主贺兰宜。 “贺兰呈怎么死的?”谢珩指节轻叩瓷盏问。 伯仁声音停了停,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书房还有其他人的缘故,有些尴尬说:“贺兰小王因服食红丸过量,又从春怡院重金买了三名雉妓回王府伺候。” “等第二日被人发现时,就倒在三名雉妓怀里,已经有出气没进的气了。” 姜令檀不知道红丸是什么东西,但听着伯仁的描述,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可是她记得之前就无意从太子书房听到过贺兰呈早就身子不适,算是病入膏肓的程度。若真病得严重,基本不可能再做出这等寻花问柳之事,除非另有隐情。 谢珩慢慢闭上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 半晌后,他忽然问“贺兰呈出事后,寿安可有让人往外送消息?” 伯仁道:“回主子,寿安公主殿下在贺兰呈暴毙不久,就想方设法让婆子往王府外送了消息,青盐暗中劫下信件。” “公主的信是写给司贵妃娘娘的,她着急回玉京。” “回玉京?” 谢珩薄唇掀过一丝嘲弄,瞳骤冷:“让人烧了信件。” “她既然有胆子与人合谋杀死贺兰呈,那就不必求助宫中,她若不甘,必定会自己想办法,孤倒是要看看,与她勾结之人究竟是谁。” “是。”伯仁道。 天色已微微透亮,随着伯仁行礼厉害,书房又再次陷入沉沉的安静。 姜令檀站在屏风后方不敢上前,起伏的呼吸却暴露了她的不安。 “想问什么?”谢珩笑了一下,慢慢侧身望向屏风。 “我。”姜令檀两手交握,喉咙又干又涩,从屏风后方露出脑袋虚心问,“殿下那日去西靖,是因为贺兰小王吗?” 谢珩凝视她片刻,一点点收回视线。 “贺兰呈本就必死之人,何须孤动手。” “只不过他死后,寿安要回玉京,简直是轻而易举,以寿安睚眦必报的性子……” 太子能想到的,姜令檀如何会想不到。 她紧紧抿了一下唇,不管当初贺兰歧掠夺她,是否与寿安有关,但寿安寻她麻烦肯定是跑不了的,不光是她,还有嫁给应淮序的陆听澜,寿安更是恨之入骨。 当下她能藏在雍州,陆听澜却是要回玉京的。 姜令檀一阵心虚,脑袋一点点缩回屏风后面,用很轻的声音问:“殿下离开雍州前,能不能再拜托您一件事。” 谢珩不说话,看着她。 姜令檀声音小得低不可闻:“臣女在雍州的下落,希望殿下能替我保密。” “还有呢?”谢珩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姜令檀底气不足:“能不能看在我与您相熟的份上,必要时候,帮一帮华安郡主。” “善善。” “你觉得呢?”谢珩看她一眼,似笑非笑。 第102章 第 102 章 眉间覆清雪,亦是故人…… 姜令檀不知为何, 竟生出几分隐隐的不安来,她从屏风后方探出脑袋,小心翼翼问:“殿下, 真的不能吗?” 谢珩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伸手端起桌上的清茶喝了一口。 “你既是求孤。” “自然得拿出求人的态度。” “孤又不是玉京观音禅寺莲池里许愿的王八。” 姜令檀顿时讪讪地,垂着脑袋从屏风后方慢慢挪出来, 规规矩矩在书桌前站好:“我明日给殿下做点心好不好?” 她一直是记得的, 他好像很喜欢她亲手做的点心。 谢珩眉梢一挑, 瞧着她,轻轻嗤了一声。 显然是不满的。 姜令檀局促不安红了脸, 她扪心自问, 若是有人想用一顿点心收买她, 还提出无礼的要求,她估计得叫对方滚去观音禅寺朝莲池里的王八许愿算了,何必求她。 可是除了点心,她根本就想不到还有什么东西能得太子殿下的喜爱。 若是不给陆听澜求下这道一诺千金的保命符, 整个玉京估计没有人能治得了寿安公主的嚣张跋扈。 这位生来就因为是天子唯一女儿的公主,因与西靖联姻声势大涨,如今贺兰呈一死,她若以寡居的身份重回故土,必定会赢得所有人的偏颇。 “好好想。” “你能给孤什么?” 谢珩往后靠在椅背上,以掌心托着下颌,姿态近乎优雅,眼底眸光幽深。 “能容我多想几日吗?”姜令檀故作镇静颤了颤眼睫, 在他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在您回玉京前, 我一定想好。” 谢珩视线里是她可怜兮兮湿透的兔眸,花瓣一样的唇因为紧张下意识抿着,昨夜对她阳奉阴违的不满,早就因他不留情面的“含蝉”惩罚,散了大半。 所以今日他没打算再为难她:“允了。” “回去吧,好好想。” 姜令檀以为太子回拒绝,没料到他竟这般轻易如了她的愿,那种一点点从心底荡漾开来的雀跃,撞得她微微失神,小脸红扑扑的,亮晶晶的眼底如同藏了碎星。 “谢谢殿下。” “臣女先行告退。”她万分感激朝他福了一礼。 谢珩伸手推开窗,沉默盯着她渐渐消失在廊庑拐角处的背影,漆眸敛着幽色,喜怒不形于色。 吉喜怀里抱着一早就用熨斗烫平暖好的披风在书房外等着,见人出来,赶紧迎上前:“姑娘。” 姜令檀怕冷,廊下的风呼呼地往她脖子里钻,赶忙拢紧身上的披风朝吉喜小声说:“无事,殿下舍不得真的罚我。” “真的吗?”吉喜依旧有些不安。 昨夜“含蝉”的事她没说,毕竟他逼得生生晕过去,不说也好,说了反而羞恼。 除这之外,她也只是在书房睡了一觉。 姜令檀抬手扯了扯披风上的系带,说:“太子殿下准备三日后回京,我大致是要留在雍州的。” “你打算回玉京,还是跟着我?” 吉喜张了张嘴,却没敢说出心底的猜测。 以太子殿下的心思及手段,怎么会允许让姑娘独自一人留在雍州,更何况他身上蛊毒未解,姑娘的血就是压制蛊毒的药引,无论是从情理上,还是眼下境况来说,太子殿下都觉得离不得姑娘。 “您在哪儿,奴婢自然跟着您。”吉喜勉强笑一下。 姜令檀一颗心早就飞了出去,满心的喜悦,根本没有发觉吉喜神色不对。 她笑容灿烂:“日后我们要住的院子,我早早就托人买好了,到时候我再拜托久居在雍州的三婶娘给我寻些靠谱的护院。” “那宅子方位好,闹中取静,日后我和你,还有常妈妈和冬夏,我们四个人住在一处,是足够的。” “另外我还购置了一些田庄和铺子,阿娘留给我的银钱手头还能剩余一些,未来只要不铺张浪费,应该是够的。” 吉喜垂眸静静听着,不敢显露半点多余的情绪。 “其中有一处是温泉庄子,不算大,但是冬日正正适合。” “每年春天,我们还可以去雁荡山的草场骑马,庄子若是收成好,还可以免费送些出去。” “我喜欢看书,也可以多购置一些。” 姜令檀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中,却忘了今日一过就是十五月圆夜,那个久不出现的神秘贵人,是否已经在暗中悄悄觊觎。 她搭着吉喜的手往内院走,尚未走近就看到常妈妈站在院子前不住张望。 “外头雪大。” “妈妈怎么不在屋里头等。” 常妈妈听见声音,狠狠吸了口凉气:“姑娘,老奴忧心一夜。” “昨日太子殿下可是为难你了?” 姜令檀笑着握住常妈妈冻得僵冷的手:“让你担心了。” “昨日殿下叫我过去,是因伤了手腕不便执笔。” “我只是在书房,替他写了整夜书信而已。” 常妈妈分明从她眼中看出迟疑,悬着的心也跟着抖了抖,强撑出露出一个笑容:“写信是小事。” “只是殿下终究是男子,若下回要留您到夜里,姑娘就拒了吧。” 姜令檀当然明白常妈妈的忧虑,她点了点头:“我知道的,等过几日太子殿便要回玉京了。” “妈妈的手怎么这样凉,脸色瞧着也气弱,不如寻了郎中来瞧瞧。” 常妈妈正准备拒绝,只当自己年纪大了,心里愁着事,精神瞧着不济也是正常。 冬夏上前扶过姜令檀小声道:“姑娘昨夜未归,常妈妈冒雪又在外边等了许久,今日晨起咳得厉害,奴婢正要同姑娘说呢。” 姜令檀叹了口气,拍了拍常妈妈的手,吩咐吉喜 请郎中过来。 按照郎中把脉后的说法,常妈妈大致是忧思过度,加上寒气入体,若不早些用药,恐怕会熬成疾症。 姜令檀坐在榻前,冬夏在一旁喂药。 不过小半日,常妈妈就肉眼可见憔悴下去,她因高热变得恍惚,浑浊的眼睛睁着,瞳孔失神涣散。 “姑娘,老奴对不起您。” “小主子老奴也没能护好,自从您离去后,在长宁侯府中受尽了委屈。” 姜令檀掌心微微一颤,她顿时反应过来,常妈妈恐怕是把她错认成了阿娘齐朝槿。 她也不怕,紧紧握着常妈妈的手,轻轻拍了拍:“妈妈先躺下休息。” 常妈妈却摇头,情绪波动得厉害,双眼通红:“齐氏的冤屈尚未洗清,老奴这些年一直未曾打听到小世子的下落。” “老奴对不起齐氏,也对不起您。” “这些年反而是小主子处处护着老奴,老奴年岁大了,就怕哪一日熬不过去,独留小主子一人该如何是好。” “妈妈,不会的。”姜令檀声音有些哽咽。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常妈妈心中背负这样多的东西,阿娘想要斩断她与齐氏的因果,想要她无拘无束活下去,给她锦盒,为她选择退路。 只是这么多年,她一直在下意识地逃避。 齐家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遥远的传说,那些深刻在阿娘血骨里的恨意,阿娘从未加之于她身,反而教她读书静心,为她这方挡雨。 所以姜令檀自从懂事起,她从未活在仇恨中,反倒是因为生活的苦难,在阿娘的引导下学会了宽容和善待。 善善从长 ,便是当年阿娘临终前给她取下小字的初衷。 姜令檀缓缓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像一只挣扎徘徊的幽魂,在这天地间,她从长宁侯府逃离,却也不归于齐氏。 她百谋千计,费尽心思,不过是想求得一方安宁。 明明该是弱小如同蜉蝣一样的庶女,在这一刻,却想着就算是拼得满身疮痍,也一定要了却阿娘曾经的遗憾。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那些素未谋面的血亲。 姜令檀掌心死死按着胸口,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在常妈妈榻前蹲下身,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您留在雍州好好的,我归玉京。” 常妈妈混沌的眼睛一睁,喉咙里发出极粗的气息,她好像终于认出眼前娇俏动人的少女是谁:“不。” “老奴方才只是梦魇了,那些胡言乱语如何能信。” 常妈妈挣扎着要起来,但她身体这些年只是强撑着,今日病来如山倒,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冬夏,你照顾好常妈妈。” 冬夏眼中有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 姜令檀没有多耽搁,让吉喜寻了披风,语气很淡吩咐:“帮我备车,我要去武陵侯府寻陆听澜。” 吉喜惴惴不安:“姑娘这是?” 姜令檀推门往外走:“华安郡主不日归京。” “我寻她一同。” 吉喜面色微变:“可是,可是姑娘为何不与殿下一同?” 姜令檀朝吉喜慢慢摇头:“我的确有事要求于是殿下,但我与殿下之间终究是僭越不清,他是公正之人,我自当避嫌。” 她只是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加上必定要闹得玉京腥风血雨的齐氏冤屈,让殿下沾上有事偏颇的名声。 陆听澜要回玉京,她就算回去,也该是与陆听澜一同。 姜令檀出门没多久,伯仁就已经将常妈妈病重消息放到太子书案前。 “主子,已经全部按照您的吩咐安排下去。” 谢珩站在书架后方的暗影下,清隽的侧脸轮廓显得模糊。 他慢慢从书架上抽出一册书,语调轻且慢:“有时候,孤还是太过纵容她。” “不知天高地厚。” “今夜的鹿血,不必准备。” 伯仁一抖,脸上神色格外凝重,他想说什么,终究是忍了下来。 最后,伯仁声音干涩问:“那常妈妈的病,可还要继续?” 谢珩慢慢勾起唇角,眼中露出残忍:“吩咐下去,人不能死。” “那碍事的婆子死了,孤的善善该掉眼泪的。” 伯仁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是。” 第103章 第 103 章 疯狂 太阳落山前, 姜令檀从宅子出去。 吉喜跟在她身旁,驾车的侍卫看着有些眼生,她在宅子里住这么久是从来没有见过。但姜令檀也没有往心里去, 因为太子身旁护着的暗卫不计其数,伯仁和京墨两人今日恰好都不得空,换了新的侍卫也算是正常。 因为去武陵侯府是临时起意, 她就没来得及派人过去先说一声, 想着两处地方也就城内城外, 离得并不远。 吉喜用帕子包了蜜饯托在手心里,还有炒好的核桃、杏仁、花生, 也都去了壳, 干干净净挑出来。 姜令檀捻了一颗核桃仁塞进嘴里, 香得眯起眼睛:“下回我得给陆听澜包一些,感觉比之前在玉京城铺子里买的好吃很多。” 吉喜又递了一颗熟杏仁给她:“这些都是入冬前下边庄子里送来的,小厨房的婶子趁着天气就好晒干用粗盐炒出来,姑娘喜欢, 下回奴婢吩咐下边庄子的管事多送些来。” “只是今日急出门,小厨房来不及准备热乎的点心,姑娘只能先吃这些零嘴垫垫肚。” 姜令檀点头,接过吉喜手里的帕子,挑了喜欢的一颗颗塞进嘴里。 吃了一会儿零嘴,她觉得有些热,就解了披风,用壶里的热水打湿帕子擦擦手。 马车离开宅子, 行了约莫一刻钟左右上了官道,最多半个时辰就能进城,她这个时辰过去也还不太算晚。 只是不知为何, 姜令檀总觉得左眼皮在跳,心口无端惴惴不安。 “姑娘不吃了?”吉喜见她漂亮的眉心蹙着,小声问。 姜令檀摇摇头,抬手挑开车帘一角。 放眼望去,落日余晖给山脊上霜白无垢的积雪覆上一层金灿灿的薄纱,风拂在脸颊上,有些冷,但能闻到清冽的雪松和泥土的淡香,心中不安反而被这份宁静抚慰,渐渐平和。 这时候,她眺望远山的视线倏然一顿,愣愣盯着灰蒙蒙苍穹边际有一轮朦胧圆月,一寸寸升高。 “吉喜,今天是什么时日?”姜令檀神色在瞬间变得凝重,一种春寒料峭的冷,慢慢透过凉风渗进她的骨子里。 吉喜手一抖,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元月,十四。” 十四? 那入夜后就是十五月圆夜。 姜令檀呼吸一滞,全身血液凝固,空荡荡的旷野,白皑皑的血,她恍惚觉得自己要被外边越来越深的夜色吞掉。 一股说不上来的恐慌,像是把她冻住一样,簌簌的山风吹得车窗垂帘鼓动,车轮碾过雪地发出‘吱呀’令人牙酸的声响。 姜令檀犹豫一下,伸手紧紧握住吉喜:“不用顾忌我,让驾车的侍卫行快些,进了城之后直接去武陵侯府,千万别耽搁。” “姑娘,没事的。”吉喜见她脸色煞白,指尖抖得厉害。 她知道姜令檀在怕什么,只是太子殿下前几回蛊毒发作,基本能保持神智清明,已 经许久没有再弄得姑娘满身伤痕,若实在忍不了,也只是暗中取一点指尖血用来压制。 吉喜这样想着,安慰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凛冽的风裹挟着刀子似的寒意把车帘吹得掀起来,她眼角余光扫到外面驾车的人。 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姜令檀肩膀一抖,顺着吉喜僵住的视线看过去。 目光毫无防备撞上一张惊怖骇人的獠牙鬼面,面具下男人薄唇勾着残忍的弧度,扑鼻的血气,而那驾车侍卫早就没了踪影。 魔鬼朝她露出獠牙,低沉嘶哑:“找到你了。” 姜令檀脑中顿时“嗡”的一声,完全一片空白,身体因为深入骨髓的恐惧不受控制痉挛颤栗,风灌进喉咙像是要撕碎她的嗓子,如坠冰窟,溺水一般的窒息朝她袭来。 “姑娘奴婢在的。”吉喜脸色当即就变了,没有犹豫往前一扑,把姜令檀护在身后。 她就算知道那神秘人是谁,但在这种时候,被蛊毒控制而嗜血暴虐的太子,和盯着猎物的凶兽没有任何区别。 “滚。”男人冷冷吐出一个字,直接松开缰绳,任由受惊的马儿在漆夜中发疯一样的横冲直撞。 吉喜一只手护着姜令檀,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匕首。 她根本就不是男人的对手,连他的衣角都没伤到半分,就被掐住脖子,提了起来。 那只手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拧断她脆弱的颈骨。 “放开她,你放开她。” “你要找的人是我。” 姜令檀见吉喜要死,什么都顾不上,使尽浑身力气去掰他的手。 “姑娘快走,您不必管我。”吉喜抱着必死的决心。 男人沉默盯着两人,良久,喉咙里发出嘶哑低沉地笑声,甚是压抑。 他松开掐住吉喜脖颈的大掌,长臂一伸、一拉,扯着姜令檀的手腕把她揽进怀中,轻而易举抱起她,翻身上马。 抽刀砍断马身上的套引子,一抖缰绳,骏马嘶鸣朝松林深处冲去。 风卷着雪,姜令檀被颠簸得阵阵眩晕,她努力仰起头想看清男人的模样。 可惜天实在太黑了,何况他还戴着那面具。 恐惧从心底蔓延,眼泪根本不受控制一滴一滴从眼眶里滚出来,巴掌大的小脸煞白不见血色,眼睛哭得红肿。 “你放开我。”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对单手禁锢住她的男人又踢又咬。 她那点力气的反抗,简直与挠痒无异,男人不过是扬起手,摁着她后腰,对着那圆润的曲线毫不留情“啪啪”两巴掌落下。 姜令檀声音陡然一顿,人都给抽懵了。 就算冬日衣裳穿得厚实,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阵如同戒尺抽在身上的疼痛,从她臀部蔓延至全身。 她又惊又怒,更是觉得委屈,喉咙深处溢出两声细软的啜泣,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又陌生的甜香越来越浓。 “王八蛋,疯子……” 她被他强势摁进怀里,情绪涌上来,一个劲儿地大哭,喘息的间隙还夹带了骂人的脏话。 男人就像是危险的野兽,暗中不知觊觎了多久,终于得到机会捕获他垂涎已久的白兔。 他充耳不闻,任由她撕咬拍打,因为到时,他只会千倍百倍报复到她身上。 这是她近来放肆的代价。 夜色迷离,一轮圆月悬在半空中,云雾翻涌,隐隐可见血色。 马儿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下。 姜令檀被他拧着手腕从马背上抱下来。 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竟有精美的小院,雪松香清雅,幽幽一盏银灯挂在门前的青竹篱笆上,只能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我给你吸血,你放了我好不好?”姜令檀自知已逃不掉,她狠狠咬住下唇,唇角溢出几滴鲜红的血珠。 令人不安的死寂中,男人眼帘低垂,猝不及防俯身,舌尖从她柔软的唇一点点舔过,透着隐晦的欲念。 “呜。”姜令檀浑身一颤,积压已久的恐惧在瞬间爆开。 她扭头想避开,男人掌心扣住她脖颈,滚烫的舌撬开她的唇齿,深深吻下去。 他微张的五指深深插进她如墨的发丝中,迫使她高高的扬起头,露出雪白的脖颈,乌沉的漆眸深处翻涌着无法遏制的疯狂。 “放开……”姜令檀一双兔眸覆着氤氲水汽,猛地睁大。 她挣扎,他就用比她更大的力气去镇压,毫不怜香惜玉。 他紧紧贴着她,滚烫的胸膛,如同密不透风的牢笼,腾出的手握住她雪白手腕,半托半抱把她带进小院的屋舍内。 “没用的。” “你只能是我的,永远是。” “天涯海角,同生共死。”他掐住她的下颌,将她抵在床上,低沉嘶哑的嗓音,目光似有重量落下。 “你做梦。”姜令檀嘲讽盯着他。 “呵。”男人唇角勾出残忍的弧度,单腿屈跪压住她挣扎的双膝,拇指慢慢摩挲过她唇上的血珠,居高临下静静看着。 无尽昏暗里。 少女睁着一双漆眸似点了星光盈盈带水,狠狠瞪着男人:“我就算是死,你也休想。” “如果。” “我要了你。”男人长腿慢条斯理跨上床榻,丝毫不避讳朝她柔软的地方抵上去。 姜令檀颤抖起来,眼泪毫无预兆滚下来,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朝自己的脖子扎去。 就算是死,她也不要。 “那由不得你。”男人冷冷看着,在簪子即将扎进肌肤的瞬间,他伸手挡住。 尖锐的簪尾扎入他掌心,穿透了肌肤,刺进骨头里。 “很好。”如同厉鬼一样的男人,似乎感觉不到痛。 他低低笑了声,牙齿咬住簪子另一端慢慢拔出来,血流涌出来,落在她喘息起伏的胸口上,又顺着那漂亮的锁骨滑落染红了衣裳。 “啧。” “既然脏了,那都脱了吧。”男人牙齿轻轻咬住她圆润的耳珠,如同呓语般嗓音低低道。 “不。”姜令檀不可置信瞪大眼睛。 下一瞬,衣裳支离破碎,露出她白腻莹润犹似绸缎一样的肌肤,没有半点遮挡。 男人往后退了一步,凝视着她尽力蜷缩成一团的玉体,伸手捡起一片布料,单手攥紧了她的手腕,不容拒绝捆紧,在卧榻侧边的床柱系了个死结。 “也许只有这样,你才能乖乖听话。” 姜令檀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像是春日含苞的花朵,即将被狂风暴雨摧残,摇摇欲坠。 “求你。” “不要。”她声音喊哑了,也没有换得他任何的触动。 随着圆月高升,男人满是血丝的眼瞳渐渐变得涣散,目光贪婪盯着她荏弱白皙的玉颈。 他喘息很是急促,面具下舌尖舔过染血的薄唇,那双眼睛透着病态的偏执,逐渐涣散。 “你是属于我的。” 獠牙碾碎那白如脂玉般的肌肤,一寸寸深咬。 第104章 第 104 章 魔鬼的符文。 空气中甜香, 愈发地靡丽浓烈。 “痛……” 姜令檀大口大口地喘息,破碎的声音从喉咙里溢出来,不盈一握的腰被他掌心朝上托起, 力道之大,像是要把她硬生生折断。 她手腕被捆着,身体不能动, 感觉仿佛置身于火炉里, 虽然滚烫, 可那灼人的热意慢慢地从她娇嫩的肌肤上凌|虐|过。 细密软绵的泣音,如同无助幼兽受伤时本能地呜咽, 但这样只会助长濒临决堤的疯子, 他心底病态且扭曲的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 姜令檀闭着眼睛感受着血液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已经失去挣扎的力气。 她很痛,想要发泄逃离,却找不到任何办法。 “不痛, 如何能让你好好长一回教训。”男人满是血丝的眼瞳颤了颤,涣散视线蓦然一凝,他早已无药可救,病入膏肓。 他 从来就不是她口中的君子,而是在苦难中生出的魔鬼,被野火烧成灰烬,背负荒凉,身无所归。 不管她愿不愿意, 他都要得到她。 世间肮脏污浊,唯独他的善善,白玉无瑕。 “好好记住这一次。” “烙进血骨里。” “你只能属于我。” 男人闭了闭眼, 再次慢慢吻上她的唇,掌心摁着她,漆黑的瞳仁深处藏着一股积蓄已久的疯狂。 他渐渐用力,每一下撕咬如同要吮尽她的血,惩罚似得在她白皙肌肤上留下斑斑红痕,面具下染了血色的唇,压抑着侵略感极强的气息。 炙热唇舌若有似无地摩挲,既是讨要,也是欲念。 白雪中开出红梅,那花越绽越艳…… 他要占有她,得到她,在她身上每一处标记上只属于他的烙印。 血红的眼瞳孔,勉强守住的清明,渐渐被疯狂所取代。 这一刻,他放纵自己,甘愿被蛊毒控制,宁可让她与他一同沉沦,哪怕是无间地狱。 姜令檀被吻得红肿的唇微微张开,尖锐的痛和他掌心自上而下摩挲过,叫她颤栗的酥痒交织在一起,令她短暂失神。 “求你。” “放过我。”她几乎是用尽身体里全部的力气,喉咙里发出干哑短促可怜的声音。 “占有你。”男人涣散的眸色,像是晕在清水里的浓墨,冷缩的瞳孔,压着凝肃。 “不。”姜令檀哀鸣一声,眼里大滴大滴泪珠从脸颊上滑落,温香软玉,销魂蚀骨。 这般模样落在他眼里,反而火上浇油引得他失控。 男人托着她后腰,另一只手掌慢慢捏紧她的膝盖,不容拒绝,就这么堂而皇之压向两侧。 “殿下,救我……”绝望中,姜令檀哭声断断续续。 她仰着脸,在灯芒下落在面颊上的泪珠好似晶莹剔透的水玉,玲珑曲线惊心动魄,玉珠绯红似枝头成熟的樱桃。 他揽在她腰上的手,忽然僵住。 目光垂下来,微微恍神。 屋内,有片刻静谧。 他看着她,瞳仁颤了颤,眼底有血色涌动,那些被他抛在身后的约束,如同一张大网朝他压了下来。 “殿……下,您在哪儿……”姜令檀双眸紧闭,身体轻轻颤抖,唇缝中挤出失控的啜泣。 终究一句“殿下”。 他再也舍不得,宁可刀划在自己身上。 “不怕,不怕了。” 男人狼狈喘息一声,弯下腰把因恐惧失神的人儿轻轻搂紧在怀里,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沉哑如同夜风撩过。 身体里要得到她的贪念,凌迟一样在他血肉深处撕扯,所有的放任不甘,那些不可言说的痴妄之念,他挣扎想要反抗。 谢珩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他勉强压下毒发时的暴戾失控的情绪。 但这还不够。 他抬手,慢慢扯落面具,隐在昏烛下的面容,模糊得像是没有任何情绪神像。 锋利的匕首,狠狠划过掌心,血肉撕开,深可见骨。 大股大股鲜血涌出来,大半落在姜令檀身上,顺着她白皙光洁的背脊肌肤,一寸寸往下蜿蜒淌开,在腰窝处积蓄,顺着起伏的山丘落在沟壑尽头。 那红,是浸在月色中的红梅。 染血的花骨朵落在凝脂白玉上,如同无垢之色染上世俗的谄媚,勾出魂牵梦萦的欲念。 更似封印魔鬼的符文,所有放纵就随着彻骨的疼痛,深埋皮囊之下。 心甘情愿的臣服。 本以为失控后,他会要了她,把她禁锢,藏进他费尽心思铸出来的金丝鸟笼里。 到底还是狠不下心。 * “呜……” 姜令檀哪怕在睡梦中,也在低低的哭泣。身体受到伤害,本能要蜷缩成一团来保护自己, 下一瞬,有薄热气息从她耳廓擦过。 “取些冰来。” 男人的声音既轻又淡,就像极巅上将融未融的冰川白雪,透着春风的凛冽。 冰? 姜令檀眼睫颤了颤,想要睁开眼睛,心脏跳得很快。 转瞬间,她只觉身体灼痛滚烫的地方,被一股极端的凉意贴上,从脖颈开始,顺着她微微起伏的心口,一直蔓延至她绷紧滚烫的足尖。 周身火烧似的热意,随着那冰的寒意,一点点地抽离。 冷与热交织,她从未这般的难受,想要挣扎可手脚都人一双手轻轻松松禁锢住,她有些怕,不敢挣动分毫。 冰化成水,顺着莹白的肌肤四下散落,圆润饱满处无端生出叫人胆寒的战栗。 “放开我。”姜令檀嘤咛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及,是随着马车轻轻摇晃的华美车帘,车轮碾压过白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她纤长眼睫眨了眨,却瞥见她露在大氅外的手腕,苍白肌肤上覆着一道道如同花瓣一样的痕迹。 记忆如同潮水一般从她脑海中涌出,身体在瞬间绷得如同玄一样。 她根本不敢回头,就怕看到那张叫她胆寒的魔鬼獠牙面具。 “善善。” “连孤也不认识了吗?”谢珩伸手,粗粝的指腹托着她脸问。 姜令檀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猛然一窒,只觉被那审视的目光盯着,快喘不上气来。 “殿下,我……” 她话还没说完,泪水就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从眼眶里滚落。 谢珩低低叹了声,缓缓地擦过她脸颊,托起她的下颌,迫使她与之对视。 “不怕。” “孤来了,一切都会过去。” “殿下救了我?” 姜令檀努力忍下哭声,想起夜里发生的那些画面,她差点……差点就,脸颊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一股寒气窜上她的背脊。 谢珩没有话,只是沉默看着她。 姜令檀仰起头,对上他温润平和的凝视,心底莫名生出惧意,手掌心汗涔涔的,冰冷湿滑。 “我们去哪里。”她伸手想要遮住眼睛,逃避似的不敢看他。 然而手臂从大氅下伸出,当即突兀僵在半空中。 瓷白的雪肤像是春日枝头摇摇欲坠的白玉兰花,只是一道道宛如烙在皮肉下的指痕和吻痕,斑驳不一,触目惊心。 姜令檀浑身颤抖个不停,愣愣看着自己不着寸缕的手臂。 “我……殿下,我的衣裳呢。”惊恐之下,她往大氅下缩了缩,一双眼里全是泪水。 “那座小院没有衣物,孤只能出此下策。” “高热不退,若就此不管,善善,你会没命的。”谢珩双臂收紧,低下头,薄唇碰了碰她秀白沁着薄汗的眉心。 姜令檀颓然闭上眼睛,心底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 庆幸自己被太子所救能苟活下来的同时,又恨不得那夜她死在松林小院里,灵魂随风,归于长空。 她与高高在上的储君之间。 她得他庇护,拼命不去僭越的界限,如今连身子都被他看尽了,所有的一切成了徒劳。 “殿下。” “嗯,孤在。” 姜令檀强撑着睁开眼睛:“殿下再次相救,臣女感激不尽。” “只是殿下清誉重要,这事,您就当没发生过吧。” “您是太子,为天下苍生而生,臣女无所求,只求殿下能尽快忘掉不要放在心上。” 谢珩舌尖舔着残存的血味,静静看着她开开合合的红唇,里头粉润的舌尖,随着她低低的说话声若隐若现 。 他忍下要探进去勾住它的冲动,默不作声从马车暗格里翻出千金难求的伤药“莹玉”。 “既然不希望孤放在心上。”他声音一顿,慢慢转动掌心里的青瓷小瓶子,“那孤也希望善善不要介意,孤的孟浪之举。” “大氅脱了。” “身上的伤,需要重新上药。” 姜令檀猛地仰起头,瞪大眼睛看向他,眸底全都不可思议。 谢珩神情严肃,眼神又深又沉。 “我,我不是这样意思。”姜令檀气弱道。 “那是什么意思。”谢珩问。 姜令檀垂眸不答。 谢珩低低笑了声:“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孤不曾入道,若说戒律。”他指尖挑开她身上大氅一角,深深看了她一眼,声音模糊不清,“孤早就破了。” “马车行在荒野,还未入官道,这荒无人烟的雪林子里,除孤以外也只剩外边守着的侍卫。” “善善。” “你要乖乖听话。” 大氅解开,一只烫得灼人的大掌轻轻覆在她同样滚烫的肌肤上:“夜里高热难退,孤整夜整夜拿了冰块给你涂身降温。” “樊笼已破,你与孤之间不过是,一而再,再而三。” 姜令檀摇头要拒绝,可她才稍稍挣扎一下,身上每一处皮肤痛得如同被针扎过。 “我自己来。”她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更是明白不能再让两人的关系由此放任下去。 谢珩笑了一下,抵着她耳廓轻声说:“孤救了善善。” “善善身上哪处孤没有看过。” “只要孤不说,善善当做不知。” “这天底下,不会有人知晓。” 第105章 第 105 章 难为 马车内, 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姜令檀紧攥着大氅的手指掐住掌心,才勉强维持住镇定:“请殿下自重。” “自重?”谢珩脸上的笑容淡下来,低叹了声, 隐隐透出慑人的危险。 “你要孤如何自重。” “放任你身上这些伤不管,还是不该把你从那雪松林的院子带出来?” 姜令檀不由冷冷打了个哆嗦,欲言又止。 她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微睁的眼睛里浸着湿湿的泪意:“殿下, 男女有别。” 谢珩沉默良久, 反而是伸手把她搂得更紧些。 “善善‘男女有别’这二字,在孤与你之间早就不作数的。” “若不是上药, 身上只会疼得厉害, 总不能回玉京这一路, 都这般熬着。” “回玉京?”姜令檀一愣,眼泪又滚出来,“回玉京作何?我何时答应过你要回玉京。” “吉喜呢。” “你把她救出来了吗?” 她努力往大氅下缩了缩,刚一开口眼泪就落下来:“你这样欺负我, 明明对谁都是温润的,唯独对我这般强势。” 姜令檀瞪着他,忽然委屈得要死。 脑袋昏昏沉沉,**的身子缩在大氅下,滚烫滚烫的,她觉得自己烧得有几分恍惚,胆子便也大了起来。 见太子只是静静看着,并不回答, 于是更加委屈打了个哭嗝,就如同闹脾气的孩子一样:“我不要去玉京,你放我回雍州。” “我要吉喜和常妈妈帮我上药。” “呜呜呜……” 姜令檀一开始也只是稍稍控制不住情绪, 想要闹一闹脾气,结果越哭越觉得委屈,那些被她刻意忽略深埋在心底的恐惧,陡然钻了出来。 “我不要你。”她气鼓鼓说。 “是吗?”谢珩眼尾危险地眯了一下,从那日她在书房明目张胆拒绝他开始,积压至今的不快,在这一刻已经攀升到顶峰。 单手搂住她,腾出的手从案几上玉盘里捻起一块还未融化的冰,慢慢握住。 滚热的掌心,小半个拳头那样大的冰块,不一会儿便化成了水,一滴一滴顺着他的修长五指的间隙落下来。 姜令檀眨了眨眼睛,迷迷瞪瞪看着,一时间有点弄不懂他究竟要做什么。 等冰彻底融化成水。 谢珩慢慢抿了下唇,缓缓道:“善善,不闹了,孤替你上药。” 姜令檀愣愣似回不过神,直到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掌不容拒绝扯开她身上的大氅,微凉的空气落在她皮肤上。 “呜……”浑身一抖,喉咙里溢出的呜咽声被吓得硬生生憋了回去。 “我想……”她张了张嘴,依旧想拒绝。 谢珩却面无表情拿起一旁放着的‘莹玉’,慢条斯理挖出一块白色膏体,在掌心化开。 他平静眼底明明看不出任何怒意,但姜令檀反而感觉这样从容冷峻的太子有些可怕。 谢珩单手钳住那不盈一握的腰,手腕一转,然后把她以俯卧的姿势翻趴在自己怀里。 姜令檀被他扣住的时候,下意识想躲开,然而他只以掌心不轻不重在她后腰上一摁,她就无论怎么挣扎扭动都起不来。 “你在怕什么” “孤只是在给你上药。” 谢珩略略垂眼,目之所及,霜雪一样的白腻肌肤,被大片大片蔓延至血肉深处的吻痕沾染,从单薄的背脊一路开始,连同腿侧的肌肤都不曾放过。 素淡与浓烈勾缠,含蓄又放浪。 “殿下,好了吗。”姜令檀不安动了动,她侧头想要看他,却被他用宽大的袖摆挡住视线。 回答她的是男人毫无预兆落下的掌心。 “唔!”细软的哭腔骤然在车厢里响起。 姜令檀身体不受控制剧烈在男人怀里一颤,她整张脸都红起来,本意想躲开,反而更往他怀里缩去。 细软的手指无意识揪紧他的衣裳,喉咙里发出幼兽一样可怜的抽噎声:“呜呜呜……” “凉。” 她身体一贯娇气敏感,怕冷又怕热而且还怕痒,寻常只要轻轻一摁就能留下一道薄薄的胭脂粉,何况落在她肌肤上的大手,冷得就像冬日檐上挂着的冰凌。 她终于知道,之前他为什么要握一块冰在手心把玩。 姜令檀觉得他定是生气,因为她身上这些难以启齿的伤痕,或者因为别的什么。 但在这种时候,她不敢惹他。 “太冷了。”姜令檀浑身颤栗,缩在他怀里呢喃。 谢珩冷峻侧脸敛凉薄之色,漆眸深处透着一种不容置喙矜贵。 他根本就不为所动。 “殿、下,还没、好吗。”姜令檀勉强保持镇静,嗓音断断续续问。 然而谢珩根本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他暗藏怒意的视线也就浅浅一顿,继而不给她半点喘息的余地,沾着‘莹玉’的指尖,重新握了块冰。 他需要宣泄,也必须让她好好长一次教训,不光是记住夜里的嗜血痕迹,就连上药治伤,他都存了惩罚的心思,更是病态扭曲觉得这一切必须有始有终。 就算最后一刻时,他心软过。 “痒。” “我错了。”姜令檀细碎声音带上哭腔,觉得他做这样的事情,如何能不羞耻。 男人冰冷的手掌在落在背脊上,一路游走往下,已忍耐到极限,她快承|受|不住。 头昏脑胀,脖颈以上滚烫一片,脖颈往下如同三九寒天浸泡在带着冰碴的水里,时冷时热,全身肌肤透着一抹诱人的烟霞色。 “你没有错。” “是孤错了,也是孤太纵容你。”谢珩冷白的眉心皱了皱,语调淡得像风霜刮过。 “呜呜。”姜令檀恼得想要张嘴咬他,可偏偏被他惩戒怕了,只敢暗地里委屈得磨牙。 她哭了半天,全身上下每一处的肌肤都被他亲手涂抹上‘莹玉’,涂过药,虽然依旧觉得冷,但身上高热不退体温也降下去许多。 她手指无力抠着他衣摆,哭得久了,就算重新裹上大氅,她紧紧绷着的身体依旧在轻轻颤抖。 “你坏。”姜令檀哑着音色咕哝一声,闭上眼睛不看他。 “生气了?”谢珩轻轻问,声调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晦暗。 姜令檀何止是生气,她打定主意不想理他。 男人带着药香的指腹从她咬得发红的唇,不轻不重擦着,低声说:“吉喜无事,已经被伯仁救走。” “你与孤先行一步回玉京。” “陆听澜之后会与老师一同,等春末河床上的冰化尽后走水路转至玉京。” “常妈妈的病,孤请了芜菁娘子亲自调理,你的丫鬟冬夏留下来照顾。” 姜令檀动了动唇,果然睁开眼睛看他。 谢珩搭着眼帘,把眸底的欲念藏得滴水不漏:“善善,还生气吗?” “我没有生气。” “只是觉得我们这样实在有违礼教。” “不光是我,殿下您也不该这样。”姜令檀说。 谢珩笑了声,凝视她许久说:“孤从来不在乎。” 姜令檀一口气堵在嗓子里,总觉得自此来了雍州后,往日在玉京端方守礼的太子竟然变得如此油盐不进。 她不得不怀疑是雍州的民风不光养人,而且彪悍,太子这样的君子都变 得混账无耻了。 但这样的话,她也只敢放在心里悄悄地想一想。 姜令檀轻“哼”一声,目光往侧边避开些。 然而当视线落到太子从她后腰穿过的手掌时,蓦地一凝。 他受伤了,掌心位置缠着雪白的绷带,也许因为之前给她抹药或者是她挣扎时,再次撞到。 绷带上很明显地渗出了丝丝的血红,格外刺目。 “殿下,您这伤?”姜令檀不敢看他,声音却透出紧张。 “嗯。” “从雪松林带你出来时伤的。”谢珩眼睛完全没有笑意,神色冷淡又从容。 姜令檀呼吸倏地一滞,身体上的温度一点点褪尽。 她清楚记得,昨夜不堪受辱拔了发髻上的簪子宁可选择以死明志时,神秘贵人用手挡了一下,簪子刺到他手心里,扎得极深。 同样都是左手。 她不敢往深想,万般难以掩饰的恐惧涌上来,甚至连呼吸都不可控制变得急促起来。 谢珩好整以暇打量她,低头一笑,淡声问:“在害怕什么?” “没、没有。”她被他平和的目光扫视,浑身发寒。 姜令檀心乱如麻,仿佛脚下的每一步都是未知的危险,随时可能掉入没有尽头的深渊。 “真的没有?”男人薄唇勾了勾,又轻轻问了一句。 “我……”姜令檀良久没有声音,她眼中有顾虑,也有迟疑。 想了许久,她还是没忍住找了借口小声问:“我在关心殿下,您这样金尊玉贵的身体怎么能受伤呢?” “伤口疼吗?需要重新打开伤药吗?” “您三番两次救我性命,我……我替您上药也是应该的。” “我……” 姜令檀咬住唇,白皙的喉咙滚了滚嗓音干涩,偏生她还想藏着心思,故作镇静不想他发现。 谢珩静默片刻,慢慢把手臂从她后腰抽出来,笑吟吟伸至她眼前。 “既然好奇,不妨打开看看。” 姜令檀心跳如鼓,他这样坦然,她反而心虚不敢看他。 “如果殿下不愿,那就算了。” 谢珩手腕一转按住她的手,俯身下问:“孤何时说过不愿?” 姜令檀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她自认还算一个冷静克制的人,但这半年来经历的事实在太多,太过于冗杂。很多东西看似不在意,其实大多数时候只是偷偷藏在心里,她记得他的好,也在努力忘记他偶尔做过那些过分的事,毕竟大部分都情有可原。 恐怕唯一让她不能原谅的,只有叫她胆寒的神秘嗜血贵人。 他若真的是那个“恶魔”。 想到这里,她浑身都僵硬了,颤抖的手抚上他缠着纱布的掌心。 …… 第106章 第 106 章 吃定 …… 姜令檀指尖掐紧了他手掌心缠着的纱布, 却不敢用力扯开。 谢珩盯着她,语调渐低:“善善,你怎么就不敢了呢?” 他倾身往前一靠, 冰冷的唇就这样突兀落在她眉心上,呢喃说:“孤不知你究竟在怕什么,只是伤口狰狞, 若瞧了少不得要落泪的。” 姜令檀被他这么一吻, 整个眉心都凉透了, 连带着手掌心霎时覆上一层涔涔冷汗,萌生出退意。 “我……”她指尖一抖, 纱布顿时被扯松了一些。 本来伤口周围缠得紧, 就算有血渗出一点点来, 也不会让人觉得十分严重。 可现在纱布被扯松,伤口周围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再次涌出来。 姜令檀愣了一瞬,顿时就慌乱。 “殿下, 止血的药在哪里。”她眼皮一跳,已经顾不得揣测他的心思。 谢珩只是勾着唇好似感觉不到痛,侧身从后方暗格里摸出一个玉白色的小瓷递给她。 姜令檀忍了又忍,还是深吸一口气,慢慢解开他手上的纱布。 皮肉翻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横贯整个掌心。 谢珩叹了口气:“善善,不看了,闭眼。” “我不要。”姜令檀用手扯紧裹在身上的大氅, 挣扎从他怀里坐起来。 她看起来很倔强,眼眶红了一圈,委屈得好像随时能哭出来。 谢珩没忍住单手把人往怀里巅了巅, 抱得更紧,无奈说:“不哭,小伤而已。” “孤都说了,你瞧着少不得要落泪的。” “你说是不是?” “等会儿受了惊吓,本来身上高热未退,夜里少不得要闹。” 他看着她难受的模样,反而觉得十分愉悦,淡淡笑出声。 姜令檀原本也只是觉得心疼,被他这么一说,声音顿时就哽住了:“疼不疼啊?” 谢珩笑着看她,没有说话。 姜令檀用手轻轻托住他的掌心,嘴唇微微地发抖,颤声问:“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你给我上药,我并不知道你手上有伤。” “我们那样实在不合礼教,我……我挣扎,我不知道会弄伤你。” 她看着殷红的血珠,顺着他掌心的纹路蜿蜒过腕骨,顺着他手臂滴落,不过一会儿就染红了大片的袖摆,连带她身上裹着的大氅都沾了许多。 这样的伤,就算养好了恐怕也会留下暗疾,如何会不痛。 姜令檀更加因自己之前的无端猜测感到羞愧,她用力擦一下眼泪,拿起桌上干净的巾帕小心为他擦去手掌上的血。连换了好几次巾帕,那血迹才勉强擦净止住一些,她自己的眼泪却没能忍回去,不敢发出声音,只垂着脑袋在悄悄地呜咽。 谢珩静静看着,见她哭得厉害了,就用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慢慢捂上眼睛,低哑地说:“不哭了,这伤不疼。” “你若再哭,孤瞧着心疼。” 姜令檀听不得他如此暧昧的话,想要出声打断,又心疼他手上的伤,略微一犹豫,拒绝的话还是咽了回去,只拿过瓷瓶倒出里头的药粉,均匀撒在他伤口上。 谢珩盯了她好一会儿,指腹轻轻从她眼睑擦过,温和道:“善善如此聪慧,怎么会不懂孤的心思。” “殿下,我们之间……嗯……”姜令檀口中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捂住了嘴。 她不可置信瞪大泪蒙蒙的眼睛,瞪着他。 谢珩垂眸,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嗓音温柔而亲昵:“不急,你不用现在就忙于拒绝孤,等回到玉京,什么时候想好想清楚了,再与孤说。” 顿了顿,他指尖温柔又坚定地从她微张的唇探进去,搅了搅,每一个字都透着深意:“孤一贯讲理,善善好好思量,好好权衡。” “呜呜。”姜令檀没料到他会突然有这样出格的举动,嗓子里拒绝的声音顿时变成了细碎的喘息。 一双兔眼湿透了,眼睫沾了水渍显得又浓又密。 她自从含蝉后,口腔异常敏感,哪受得住这样刻意的撩拨,扭着头想要躲开但又不得不顾忌他的伤。 不过片刻而已,她就失去力气怔怔出神躺在他怀里,除了喘呼吸什么都做不了。 姜令檀强撑着在他怀里扭了扭:“我们这样、” “我们怎样?”谢珩危险地眯起眼睛,食指变本加厉地搅动,轻轻抿紧的嘴角让她摸不清他就是的生气还是不在意。 “我……我们过于……” “孟浪荒唐”这四个字她实在是说不出口,又不太能容忍他愈发放肆。 姜令檀没胆子当面羞辱他,但也不忘在心里骂得很脏,小巧的贝齿悄悄在试探他的底线,不敢用力咬,但一点一点慢慢增加了力气。 她天真想着,只要她把他咬疼了,他忍得受不住的时候自然会抽出去。 可过了很久,他依旧纹丝未动,她壮着胆子咬得用力些,见他依旧没有反应,她以为他不会疼的,就暗暗又加了一些力气。 “唔……”姜令檀雪白的脖颈忽然一仰,泪汗交织。 她没料到他会用力往前一搅,指腹刮过她喉咙柔嫩的内壁,那样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激得她浑身都跟煮熟的虾子似的泛红。 她受不了,他又不愿拿出去,在潮湿里,微抬的下颌依稀有银丝滑落,全都是她口齿 不清的拒绝。 “你,出去。”她哑着声音,在哭、在害怕,足尖绷得紧紧的,身体竟然生出令她觉得害怕的渴求。 谢珩似笑非笑凝视她片刻,只问:“还敢不敢咬了?” 姜令檀委委屈屈摇头。 “还敢不敢骂脏话了?”他又问。 姜令檀眼底露出一副见鬼的表情,因为过于震惊,下意识想要咬唇,没想到再次咬在他还未收回的指节上。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声音磕磕绊绊解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里泪珠欲落不落。 谢珩指尖勾住她微微颤栗的舌尖,时轻时重,直到她眼底的那一串泪珠终于落下来,他才慢条斯理抽回指尖:“孤不过是猜测,没想到善善真的在骂脏话呀。” “不妨说说,都在悄悄骂些什么?” 骂什么,要是告诉他,他还不得把她的舌头给搅断? 姜令檀吃了一个暗亏,这回算是长教训了。 用手紧紧捂着唇,尽量缩在大氅下,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个球,打定主意一个字也不说,他总不能杀了她。 “行啊。” “长本事了。”男人哑声笑道。 姜令檀闭着眼睛充耳不闻。 却没想到下一瞬,他竟然用指尖挑开她身上大氅一角:“不说话,孤就当你默许咯。” 他靠坐在马车车厢里,垂眸将她之前包扎后不久又沁出血来的伤口重新拆掉,不动声色泡在小桌上盛着碎冰的玉盘内。 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他掌心浸泡冰水手,血止住伤口也洗净了,但显得更为狰狞恐怖,隐隐可见的白骨隐在皮肉下。 他喜怒不形于色,端的更是君子之姿,除了额间有隐约一点薄汗,一点都瞧不出手掌心不亚于十指连心的痛。 谢迟扯过她之前留在一旁的巾帕,不紧不慢把手上的水珠擦去,自个儿倒了药粉重新涂抹,再从车厢暗格拿了绷带缠紧。 姜令檀听着动静,等了许久也没见他有更过分的举动,这才小心翼翼抬起脑袋看他。 不说话的太子,举手投足都显得出尘脱俗,根本就不像是逾矩之人。 “殿下。” “回玉京后,我能和陆听澜住在一起吗?” 谢珩漫不经心用绷带在掌心缠了个蝶形结,眼睛盯着她,嘴角微微上扬:“一直?” 姜令檀摇头,虽然摸不清他是否会生气,但还是大着胆子问出来:“初一和十五,我……我回东阁。” “平……平日我就……就和陆听澜住在一块儿。” 她越说到后面,越底气不足,又像怕极了他之前的“惩戒”,紧紧抿住嫣红似花瓣一样的唇,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 “啧。” “真可怜。” “就这样怕孤?” 谢珩的目光便落在她抿起的唇上,明明气恼,可又不可能真的朝她生气,只能压下那点算不明道不清的酸劲,继而嘲讽问:“初一、十五?” “善善把孤的东阁当成什么了?” “当成你招幸孤、给你侍寝的地方?还只是把孤当成了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儿?” “这……这,殿下这说的是什么糊涂话。”姜令檀满眼诧异,似乎被他这样毫无顾忌的比喻给吓着了。 她自小因失语症的原因,向来很不善于言辞,更何况是要尖牙利嘴反驳他,就连有时候话说多了,喉咙就会嘶哑发不出声音。 “我何时有过这样的想法。”姜令檀满肚子要解释的话,最后就变成了这干巴巴的几个字。 谢珩屈起一条腿,平平地笑了声:“何时没有过?” 姜令檀被他简简单单几个字堵得哑口无言,绞尽脑汁想了一大段的话,正准备再次开口解释清楚:“你、你先听我解释……我……” 谢珩望着她,笑得越发温柔:“你说就是。” “臣女与陆听澜作为闺中密友,若武陵侯不在玉京,华安郡主大抵是会回镇北侯府居住的,我与殿下之间男女有别,实在……” 谢珩低笑着伸出手,将食指抵在她的唇上:“若再含糊其词,孤就罚你了。” 姜令檀急眼角沁出了一滴泪水,说话的声音过于紧张变得磕磕绊绊:“没有,臣……臣女只是觉……觉得玉京是非多,不能坏了殿下的清誉。” “是么?” 他垂下眼皮,俊雅的面容上有种不留余地的从容:“善善,这些都是借口。” “如此不知好歹。” “你说,该不该罚?” 第107章 第 107 章 君子一诺 罚? 他又想罚她? 姜令檀气得双颊绯红, 偏生又怕极了他近来愈发越矩的手段,只得笨拙地摇了摇头:“不罚。” “啧。”谢珩低笑一声,俯下身来盯着她眼睛, 视线慢慢往下巡过她雪白的颈。轻滑如同绸缎的肌肤上,全都是一个压着一个的齿痕,泛着诱人的红, 连成一片。 光看一眼, 就能让人生出隐秘的欢愉, 更何况这些都是他亲自留下的。 谢珩吁出一口气,语调嘶哑且认真朝她耳语:“可怜死了。” 才不可怜。 姜令檀第一时间想反驳, 却偏偏没生出这样大的胆子, 眸光闪动无措地咬住唇角, 只管闭着眼睛往大氅下缩。 谢珩闷笑了声,只觉得她大多时候还是小孩子脾气,就算可劲儿的闹性子,落在他眼中只会显得分外娇俏可人。 “不罚就不罚吧。” “总归镇北侯府你不许去常住, 陆听澜再怎么说也是嫁了人的,你与她一起哪有孤在的东阁安全。” 姜令檀只觉得后颈肌肤被他视线瞧得发烫,缩在大氅下手脚都是软的,这样一丝不苟同她讲理的太子殿下,反倒让她觉得十分危险。 “那平日我能出东阁吗?”姜令檀小声呢喃问。 谢珩望着她,目光毫不避讳:“孤何时说过不许你出东阁了?” “平日赏花、宴会,或者是哪里有热闹你都尽管去瞧,只有一个要求, 但凡出去必须带上丫鬟,还有东阁里面的侍卫一同。” 姜令檀这才轻轻舒了口气,从大氅下面探出头来, 胆子也渐大:“那能在外头留宿么?” 她到底还是不死心,在暗戳戳试探他的底线。 谢珩狭长凤眸微眯,眼底幽色深深一凝:“那善善准备如何报答我?” 姜令檀怔了怔,她现在别说是银子,连身上盖着的大氅都是他的,她有什么能报答太子,什么都没有。 谢珩眼底滑过隐晦不明的神色,哄骗似地问:“好好想想,孤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姜令檀眨了眨眼睫,目光往一旁避开。 “那就好好想。” “什么时候想到,就什么时候告诉孤。” “你若是想不出来,就连带着上回你给陆听澜求的恩泽,孤也一同收回。”谢危唇畔浮出一丝冷笑。 “这!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姜令檀闻言陡然仰起脑袋,再也维系不住面上的沉静,声音焦急。 “怎么不算?”谢珩将她往怀里揽了揽,声音低似呢喃。 姜令檀顿时被他堵得哑口无言,男人浓墨一样的瞳孔凝着些许锐利的审视。 她不敢明着反抗他,也不敢去触碰他的底线。加上隐隐觉得自己势必要好好回答这个问题,不然定会被他教训得很惨,可真要出一个具体的原因,绞尽脑汁去想,也很难说出一个理所当然来。 只得讪讪一笑,毫无底气吹捧道:“殿下居心仁爱,待人宽容,帮忙对您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举手之劳的小事。” “嗯?”谢珩看着她,静候以待下文。 “像您这样菩萨心肠,心怀慈悲的君子,如今更是少见,就如您当初救下臣女,便知您宽厚仁爱,更是……更是……”最后一句话她实在说不出口,要是之前还好,毕竟她曾经也是这样认为的,可现在…… 谢珩勾唇笑了,嗓音低低问:“更是什么 呢?” “呜……更是……”姜令檀在心底哀嚎一声,只能老老实实继续吹捧,“您更是重规矩礼教的端方君子,仁者爱人,更爱苍生。” “殿下,行行好。” “求您。” 谢珩饶有兴味看她许久:“心里话?” 姜令檀猛一阵点头,亮晶晶的一双兔眼黑白分明,一副绝对不会骗人的模样:“全都是肺腑之言。” 谢珩虽然不信她花言巧语的鬼话,但心里却是十分受用,抬手轻轻在她眉心间揉了揉,无奈叹了口气:“孤暂且信你一回。” 姜令檀听了终于松口气,伸出手小心握住他受伤的掌心,不敢用力:“殿下,君子不立于危墙。” “若有下回,臣女希望殿下不要再以身犯险。” “不值当的。” 谢珩面色不变,心却沉了沉:“莫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姜令檀掌心微微一颤,小声争辩。 这一刹那,谢珩目光忽然冰冷朝她重重压下:“如何不值得,这天底下除孤以外,谁也别妄想欺负你,折辱你。” “对你来说什么叫以身犯险,什么才觉得值当呢?”他一张俊逸的脸绷得冷戾。 姜令檀咬住唇,被他突然变得森冷的语气吓到,整个人一抖,眼中尽是茫然。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才惹得他这般生气。 他身份尊贵是朝臣期许以众望的储君,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更别说她甚有自知之明,从不认为自己在他心中有那样重要,到了连自身都不顾的程度。 “对臣女而言,殿下受伤就是以身犯险,臣女遇险有暗卫相救,殿下金尊玉贵就是不值当。” 谢珩略显得有些急促的呼吸拂过她面颊,冷肃的嗓音透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善善果然是好一张伶牙俐齿,总能换着法子气人。” 姜令檀心跳剧烈一跳,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大气也不敢喘一下道:“臣女不敢。” 谢珩冷笑:“孤看你敢得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姜令檀哪里还有胆子反驳,她下意识咬了一下唇,双手掌心攥紧了大氅,一副委屈又倔强的模样。 谢珩垂眸,皱了一下眉。 感觉自己真要计较起来,他根本就计较不完,给她那样珍贵的‘莹玉’她能赏给丫鬟,为了陆听澜回玉京不被寿安暗害,她就胡说八道用好话哄他,也要替人求一道他亲口承诺的保命符。 原本他留吉喜一命,就是看在她的面子上,至于陆听澜那边,就算他不出面应淮序也定不会放任寿安肆无忌惮下去。 她操心的事那么多,唯独就忘了他。 谢珩觉得自己心里憋着一口气,凤眸敛着冷色深不见底。 姜令檀缩在大氅下偷偷打量他,良久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谢珩瞥她一眼。 姜令檀掌心发凉紧紧握住他的指尖,想到他身上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伤痕没忍住鼻子一酸,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殿下,受伤很痛。” “以后都万事小心不受伤好不好,因为臣女也希望您事事无恙啊。” 谢珩眼中有来不及收起的错愕,他没料到她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善善。” “你让孤拿你如何是好。” 谢珩急喘一声,伸手从后边紧紧搂住她。 她能明显的感觉到他的身体仿佛在微微颤抖,一想克制得很好的情绪,满到几欲要从他平和的眸底溢出来,胸膛起伏,更像是盯着猎物的猛兽,随时能把她吃掉。 “孤,后悔了。”他滚烫鼻息擦过她耳廓,声音又哑又沉。 姜令檀眼中有不解,望着他:“啊?” 谢珩却难得没有看她的眼睛,俊秀的眉目间染上一层浓郁的隐忍,薄薄的唇勾出极深的暗影。 他再次开口,声音平平:“善善回到玉京想做什么就做吧,想凑什么热闹都行,万事有孤给你兜底。” “就算是寿安回来,你若看她不顺眼,让东阁的侍卫把她捆起来打一顿,也不过是无伤大雅的举动,宫里不会有人说什么。” “啊?”姜令檀眨了眨眼睛,神色懵得更加厉害。 “打一顿,寿安?” 她狐疑看着他,湿漉漉的大眼睛里明显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模样。 她想把心思藏好的,可是这个诱惑实在太大,最好是套麻袋那种,就像当年陆听澜打二皇子那样,还能嫁祸给三皇子殿下。 “嗯,想怎么样都行。”他从后面抱紧她,低声说。 “那、那行吧。”姜令檀勉为其难点头。 她看似不在意,心底的雀跃都快飞出来,脑子已经开始谋算等回到玉京要怎么告诉陆听澜这个好消息,到底是套麻袋呢,还是趁着月黑风高直接在宫外把人堵了,明目张胆揍一顿。 反正太子殿下不是一言九鼎许诺,万事有他兜着。 若是可以,最好再把司馥嫣也抓来揍一顿,还有长宁侯府的大夫人和她那位十姐姐。 姜令檀一个个人头数着,想了许多有的没的事,紧绷一整夜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很快睡着了。 谢珩看她全无防备在他怀里睡着,无言笑了一下,小心抬手,慢慢握住她单薄的肩膀,万分小心往怀里颠了颠。 马车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下来,山林间风声簌簌带着寒凉拂起车帘一角,隐隐可见外边白雪松林青绿如横卧在羊脂白玉上的碧色翡翠。 谢珩道:“来人。” 伯仁上前:“主子。” 他抬手挑起车帘,目光不着痕迹往外扫过:“院子都烧了,不要留下证据。” 伯仁背脊发寒,连忙应声道:“是,属下明白。” 若是姜令檀醒着,她会发现马车看似绕着山林走了许久的路,其实不过是在雁荡山脚下一直绕路而已,她根本就没有离开雍州,而夜里囚禁她的松林小院在层层叠叠的雪松的遮掩下,朦胧隐在皑皑白雪深处,能窥见一角。 不多时,前方火光冲天,周围的雪好似被那温度灼得都化了。 姜令檀乖乖缩在他怀里依旧睡得香甜,也不知道梦到什么美好的东西,嘤咛一声,探出手紧紧攥住他衣襟,嫣红的唇看着还有些红肿,像是熟透的樱桃,分外诱人。 第108章 第 108 章 我见皎月,升于孤山。…… 翌日, 天刚亮没多久。 谢珩从外面回来,姜令檀缩在衾被里依旧睡得很沉。 今早落了雪,风声簌簌, 屋里倒是暖和得很。 谢珩站在一旁看了她一会儿,直到身上的冷气散得差不多了,才伸出手, 用手背贴着她额头。 姜令檀许是感觉到了, 下意识往下缩了缩, 嘴里嘟囔说:“不要。” “不要什么?”谢珩笑问。 “冷。” “上药,不要了。”姜令檀翻了个身, 手心无意识攥紧被子一角, 一截青丝如瀑散在雪腻白皙的脖颈后, 如同皎月被乌云遮蔽大半,让人忍不住想要拨浓云窥探月亮。 谢珩这样想的,也这样做了。 大掌拨开泼墨一样的乌发,粗粝的指腹捏住她后脖颈一节脊骨反复摩挲。 …… 姜令檀醒了, 有些迷糊的目光对上太子幽深不见底的漆瞳,不禁狠狠打了个哆嗦,眼睛慢慢睁圆,怔怔与他对视。 “殿下?”她声音沙哑。 谢珩转身倒了桌上的茶水亲自递到她唇边:“先将就喝点。” 姜令檀伸手要接,被他不动声色避开,指尖触到他手腕肌肤,只觉一股子寒意。 “再不喝,就凉了。”谢珩声音淡淡。 姜令檀无法, 只得垂眸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喝杯子里的茶水,水是温热的只是没有添加蜂蜜,不是她喜欢的, 难怪太子要她将就。 只喝了小半杯,她就喝不下了,漂亮的眉心微微蹙起一丝,朝他摇头。 “用过早膳,我们继续赶路。”谢珩把杯盏搁在小桌上,看着她说。 “好。”姜令檀觉得没什么好反对的,之前不愿回玉京是觉得雍州有更好的去处,后来因为齐氏的冤屈她心底已经动摇,正准备和陆听澜商量一起回去,结果半路被神秘的嗜血魔鬼掠走。 现在就更没什么借口好闹性子瞎折腾了,太子愿意“顺路”带她回玉京,没有计较她之前不识好歹的各种不留情面的拒绝,已经算是心胸谦和的君子。 当然,这必须除去太子把她从嗜血魔鬼手中救回那日,他亲自给她上药,还不忘惩戒她的那些不同寻常举动。 姜令檀暂且把那次“惩戒”归为太子在气头上。 早膳简单,不过是特地添了枸杞红枣的小米粥,配了锅里刚蒸出来的花卷和馒头,还有一盘冬日里少见的凉拌青瓜、一盘油煎豆腐,还有一条红烧的鳊鱼。 姜令檀手里捏着一个花卷,配米粥吃。 桌上青瓜不算新鲜,她尝一口后就不碰了,油煎豆腐吃了一小块,倒是鳊鱼肉质嫩滑,味道鲜美,她吃得多些。 两人一同用过早膳,谢珩起身朝拿过松木衣架上挂着的大氅抖开,一言不发把姜令檀给包进去,玄色大氅把她从头到脚裹得密不透风,能闻到上面全都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迦楠香。 姜令檀不过是象征性挣扎了几下,就乖巧不动了,安安静静闭着眼睛,红润的脸颊贴着男人结实滚烫的胸膛,还能听见他胸腔里心脏跳有力的声音。 自从她遇险的这些天里,他们之间僭越的事做了不知有多少,就连她现在身上穿的衣裳里里外外,包括一些私密的贴身衣物都是他的。 衣袖、裤腿长了就用剪子剪掉,至于贴身穿的小衣裤,也是用他的亵衣改的。 姜令檀一开始是不愿的,可是毕竟在荒郊野岭他们一行人又不入城,就算客栈里能买的到干净的料子,也都是些寻常麻布,这样的东西若贴身穿,只会磨伤她养得娇气的肌肤。 权衡之后,太子殿下又这样大方,她只能勉为其难答应。 等换上衣裳,然后把满头青丝学着太子的模样,只用玉簪简简单单团成一个髻。 一眼看过去像秀气俊俏的小郎君,但凡多看几眼,就像山林里漂亮得没有男女之分的精怪,被“仙人”抓住箍在怀里,一辈子都不可能跑掉了。 姜令檀咬着唇晃了晃思绪混乱的脑袋,她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敢去想,竟有朝一日能与高高在上的太子这样的亲密,指尖微僵紧紧掐住自己的掌心,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她不知道自己心底这股莫名其妙的害怕,究竟源于哪里。 “善善在想什么?”谢珩俯下身,小心抱着她迈进车厢里。 姜令檀眼睫轻颤,有些局促避开他的视线:“殿下,我什么时候能有衣裳?” 谢珩轻轻垂下眼帘,半晌才开口:“再过些时日。” “过些时日,是几日?”姜令檀问。 谢珩把她放下,又从马车暗格里翻了一罐子蜜饯递给她,指腹碰了碰她眉心,半开玩笑说:“春寒料峭又是荒山野岭,许是要月余时间。” “月余?”姜令檀鼻子一皱,记得音色听着都像在颤抖。 谢珩看着她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只觉得有趣,但又不敢过分表现出来。 其实她的衣裳早在夜里由吉喜连夜送过来。 吉喜跪在客栈门外求他,想留下来伺候,他恨不得藏起来的姑娘,就算是忠心耿耿的丫鬟要亲近他心里也不太愿意,就像之前的常妈妈和那个叫做冬夏的丫鬟,幸好他有足够的耐心,把碍眼的东西一个个从她身旁清理干净。 “过些日就送来了。”谢珩低眸,声音平淡说。 姜令檀还是有些犹疑:“真的吗?” “善善觉得呢?”他哑声反问。 “你说过些日,那就过些日吧。”姜令檀捻了一块梅干塞进嘴里,舌尖下意识抵住用力吸了吸。 “那过三日能到吗?”她斟酌着问。 谢珩看着大氅下不经意露出的那一抹玉色,声音低哑:“过来。” 车厢内空间就算再大,也是一伸手就能碰得到对方的程度,姜令檀紧紧抱着怀了的蜜饯罐子,有些防备望向他。 在他耐心耗尽前,终于是慢吞吞往前如同小蝉蛹一样朝他挪了挪。 他无奈伸手搂过她,胸腔里满满都是又酸又涩的嫉妒,但是细想又觉得十分荒谬,他怎么会嫉妒呢,大抵是错觉吧。 “能。”谢珩认真朝她颔首。 姜令檀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此时尚逢早春,山林还未化雪,河面水道也都还冻着,只要不入城,无论是驿站还是客栈几乎见不着人影。 一行人顺着官道,大多数时候就算入夜后也没有扎营休息。 姜令檀基本上十二时辰都缩在马车里,时日久了她不禁有些好奇这些侍卫的身份,他们就像是不知疲惫,不需要休息,和她在长宁侯府见过的护卫一点都不一样。 有一回她没忍住小声问了,太子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善善还是不知道好。” 那一瞬,她从他眼底看到了冷厉的凝肃,不是针对她,而像是生来骨子就带着的漠然。这一刻薄淡的烛光落进他眼底,一闪而逝,如同碎星拖尾而出的寒芒,快到眨眼就没了。 “为什么?”她控制不住好奇心。 谢珩唇边勾着一抹笑,目光稍稍一偏看向窗外,马车压过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被他用长指挑开的车帘外是暗沉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春夜。 “善善。” “因为那些太脏、太血腥。” “像吉喜那样的身份吗?”姜令檀道。 谢珩轻笑一声:“算是吧,但也不太一样。” 灯芒被风吹得摇曳,两人淡薄的影子轻轻一漾交织在一起。 姜令檀缩在大氅下湿漉漉的眼睫轻轻眨了眨,忽然出声问:“那殿下呢?殿下小时候也同他们一样吗?” “对吗?”她竭力仰起头,一双眼睛明亮又干净,很认真看着他。 谢珩沉默良久,忽然抬手用力把她揽进怀里:“母后薨天后,孤有去过几年。” “在哪里,和所有人一起同吃同睡以及同样的训练,只是谁也不知孤的真实身份。” 他声音顿了顿,轻描淡写说:“在那个地方的几年,的确有些辛苦。” 在话音落在的瞬间,宽敞的马车顿时变得阴暗逼仄,沉冷压抑连呼吸都好似被窗子外的夜风冻住,可想而知他口中的“辛苦”有多么的危险。 姜令檀睁圆眼睛望着他,身子不受控制轻轻发抖:“那会死吗?” 谢珩安静许久,声音格外温和说“会啊,不好好活着,就会死掉。” “孤的命只有一条,可父皇却有很多的儿子。” “孤不想死,也不敢死,只能拼命往前挣扎,后来连回头看看都成了奢望。” 姜令檀咬紧了唇,眼前一片模糊,她极力把情绪压下去,害怕自己一开口会忍不住哽咽出声,她一贯是软弱的。 “善善怎么不说话?”见她沉默,谢珩低下头,反而迫切想知道她心里的如何想的,是心疼吗,还是同情,或者觉得他可怜? 他瞳孔冷缩,眼底神色再也隐忍不住,涌上来的全都是变态的偏执。 “殿下……”姜令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缓缓蜷紧掌心,沉闷仿佛夜风撩过的音色,听不出同情,也不像觉得他可怜。 在她开口前。 谢珩俯下身,贴在她耳边低声说:“这是在怕我?” 他甚至慢慢闭上了眼睛,就怕从她眼中看出掩藏不了的厌恶,或是别的什么。 然而那个柔软的声音轻轻说:“怎么会呢。” 谢珩猛地睁开眼睛。 姜令檀努力想朝他扬起一个笑容,可惜失败了,眼泪不受控制淌下来,眼尾泛着湿答答的红:“怎么会怕殿下呢,不会的。” “臣女一直觉得殿下是非常骄傲且了不起的人,如同我见皎月,升于孤山,撑起了人间的风与月。” 第109章 第 109 章 白玉京 马车内, 许久无动静。 谢珩望着她,感觉湿湿的泪淌在手心里,欲念在料峭的春夜悄无声息绽放, 滚烫如同壶里沸腾的水,脑中仅剩的理智越绷越紧,他被逼至进退两难境地。 “不哭了。”他轻轻道了一声。 姜令檀虽然点头, 眼眶里的泪水却越积越多。 “善善。”谢珩轻轻喘了口气, 语调哑得不成样子, 只觉得胸膛里仿佛置着一团燃烧的火焰,若不做点什么, 他就快被烧透了, 至于那端庄皓洁的皮囊, 不要也罢。 所谓谦谦君子,端方圣人,不过都是狗屁! 这一刻,他只想得到她, 就算煞费苦心,不择手段。 低头一笑,用两指托起她的下颌,就这样毫无预兆深深吻了下去。 “呜呜……殿下。”姜令檀是震惊的,她能感觉到他身上过于浓烈的情绪,那样炽热的呼吸落在她侧颈肌肤上,触碰之下有了感觉,她素来是敏感的。 缩在大氅下的身体, 一点点绷紧变得僵硬。 她伸出手想推开他,他却俯下身,更用力压住她。 “不要拒绝我。” 谢珩重重吞咽一下, 滚烫的舌强势探了进去,勾着她的,发狠地用力吮吸。 姜令檀摇着头说不出话,但感觉到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身体一下子热起来,心跳如擂鼓。 不知过了多久,他都没有要彻底放过她的意思,步步紧逼。 “芸芸众生,孤只想当你一人的月亮。”谢珩垂眸凝视着她,粗粝指尖摩挲在那微有些红肿的唇上。 下一瞬,抵开她的唇轻探进去,漆眸深处是毫不掩饰的情欲,长指慢条斯理轻轻一勾。 姜令檀思绪被动作惊得震颤,感觉三魂七魄都要离身而去,喉咙里溢出细软的抽气声。 脑中霎时变得一片空白,她觉得身上哪里都在烧,用舌尖去推他手,他却变本加厉往更深处探去,牙齿不敢用力咬下,只能仰着脖颈轻轻地呼吸,偏偏他手臂力气惊人,把她禁锢在怀里半点也挣动不得。 “善善,我们相处试试,若你若依旧不愿,孤就送你回雍州。”最后几个字,谢珩说得艰难,微微下压的尾音透着点那么不情不愿的滋味。 “唔……”姜令檀呜咽一声,眼睫轻轻颤抖,也听不出究竟是同意还是反对。 “你……先、先出去。”她盯着他,口齿不清艰难道。 谢珩静静看她许久,然后用那种又低又哑的嗓音,对着她耳廓呵气:“善善,孤的手都被你|含|得都湿透了。” 姜令檀耳根被他口中薄热的气息撩拨,红得诱人,略略睁圆的眼眸里全都是羞耻。 “谢珩,你……”她急得语无伦次喊他名字,肩膀细微地颤抖。 谢珩注视着她,低声一笑:“善善,春寒料峭,白玉蝉就算再暖终究是死物,哪比得上孤的手温暖。” 姜令檀只觉得他看她的目光,沉得如同有了重量,偏偏那样难以启齿的话从他唇齿间说出来,轻佻孟浪变成了理所当然。 她紧张得连足尖都绷得紧紧的,所有反驳的字句,被她一点一点咽回喉咙里。 春夜的风冰凉刺骨,她被炙热、滚烫的暧昧缠得死紧,下意识放轻的呼吸都是他身上的迦楠香。 足足有三刻钟,他才算真正意义上的饶过她。 姜令檀身上连同力气都恍然随着他的长指一同抽离,手脚都是酥软的,她张口欲想反驳之前的话,可一对上他漆沉无光的视线,那点胆量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你不说话,孤就当你答应了。”谢珩回望她,似笑非笑。 姜令檀气极了,清澈的眼瞳里,那点湿答答的泪意变成了羞恼。她气鼓鼓闭上眼睛不打算理他,而他占尽便宜,就更显得明目张胆,时不时用唇碰一碰她的眉心,或者不经意扫过她的微烫的脸颊。 他一次次不知疲倦地僭越,就像儿时她阿娘养在瑶镜台的大白猫,非得在她身上蹭满了气息,才能暂且善罢甘休片刻。 姜令檀闭着眼睛,不一会儿就有些昏昏欲睡,她头靠着他胸膛,挣扎着想努力保持清醒。 “睡吧。”谢珩看着她,只稍稍用力便将她带进怀里。 她之前的拒绝,他如何会猜不透,今日在他主动又强势地戳破这层关系后,她可能会对他反而比过去更警惕些,但这也正常。 若是前些年,他就算惹得她不喜,也不排除会用一些更为强势的手段得到她,可真走到算计她回玉京这一步,他反而是不太愿意这样对她。 物极必反,他应该掌握一个合适的度。 就像她对丫鬟婆子能那样信任,对他就算再敬重也是防范心多过亲昵,不外乎她出生所处的环境让她养成了像小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又格外敏感的性子。 他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是依赖他多一些,还是因为嗜血庇护的关系需要他,总之他暂时不会去计较,也不想浪费时间去衡量,而唯一要求只有她必须留在他的身旁,最好寸步不离。 …… 春近中旬,杏花开满树。 午后一场牛毛细雨,缠缠绵绵一直下到暮色四合,只剩天穹一抹浅浅的余晖。 姜令檀从瓷罐子里倒了几颗核桃仁出来,“咔嚓咔嚓”塞进嘴里咬碎,双颊鼓鼓的,像冬眠结束出来觅食的兔子。 马车趁着夜幕降临前,暂时停下休整。 伯仁带人去林子打了几只肥美的山鸡,还有一兜子刚挖出来的春笋回来。 烧火做饭,锅碗瓢盆全都是自备的。 姜令檀捧着一碗鲜笋炖鸡汤坐在马车里小口喝着。 谢珩伸手拿过她搁在桌案上的吃空的小瓷罐打开,侧身从马车暗格的匣子里拿出一些还未去壳的山核桃。 他把山核桃一颗颗捏碎,然后再仔细挑出里面的碎壳,所有的核桃仁在装入小瓷罐之前,他极有耐心一点点去掉褐色的核桃衣,只留下白米色的核桃肉。 姜令檀一碗鸡汤喝完,他刚好剥了满满一罐子核桃仁。 “好吃?”谢珩问。 姜令檀不禁伸出舌尖舔了喜爱唇角:“好吃。” “是吗,那孤尝尝?”他看着她问。 “好。”姜令檀捧着汤碗认真点头,正准备掀开车帘让人再送一碗,却不想,下一瞬男人忽然握紧她的手腕,用力一扯。 “呜……殿下。”猝不及防连给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姜令檀就仰头跌进他怀中。 他的吻又快又急,舌尖滑过她的唇,不由分撬开贝齿,逼迫她的小舌与他勾缠,那力道像是要把她吃掉。 一个近乎窒息的吻。 “嗯。” “尚可。”谢珩笑了声,又低头吻下去。 姜令檀被他吻得没了力气,手里的汤碗早就不知道滚到哪个角落。 “善善。”谢珩压着她,低喃的嗓音一声声唤她的名字,把人圈在怀里平复急促的喘息。 他从上次明目张胆吻了她后,就算后面有亲昵也都是止于蜻蜓点水,像现在这样的几欲失控的举动,基本是不可能。 究其原因不过是越与她亲近,反而越不愿回玉京,成为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储君。 坊间都在传言他久病不治,至年末去玉京东郊的温泉庄子静养,冬去春至依旧不见起色,他若是再耽搁不回,朝堂风云变幻必定是要生事。 谢珩抬眸冷冷盯着巍峨耸立在官道尽头的庞然大物,大燕的都城——白玉京。 沉默良久,他朝外吩咐:“回去。” “是。”伯仁道。 马车驶向官道,熟悉的市井烟火气息吹淡了清凌凌的寒夜。 姜令檀突然觉得有些冷,扯紧肩上大氅把自己裹住。 进城不久,安静行驶的马车骤然停下,车外一道温柔又好听的女声缓缓响起:“太子表哥,听闻表哥病愈归京,特地前来给表哥请安。” 姜令檀愣了一下,若她没听错这女人的声音恐怕是那位司家的嫡女司馥嫣。 只是这司家女也真 是好手段,太子前脚才进城一刻钟不到,她后脚上赶着就堵上了,不知道的人还是以为他们私下早就有书信密切往来,才能这样凑巧。 谢珩没说话,指尖叩了叩桌面。 姜令檀好整以暇看着太子,隐隐期待遇着这样的事他该如何处理。毕竟他一贯是端方君子的风评,又极有教养,再怎么说也不会驳了世家嫡女的面子。 谢珩就好像没有听到马车外的声音,他眼睛一闭,淡声道:“孤有些累,善善帮着揉一揉肩可好?” 司馥嫣站在马车外,倔强盯着纹丝不动的马车车帘,藏在袖中的手都快把绣帕扯烂了。 伯仁面无表情说:“司大姑娘,殿下身体不便,请大姑娘先回。” 司馥嫣为等太子归京,从开春起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她每日从天亮一直等到天黑,自然不甘心这样轻易放弃。 她暗暗咬牙,捂着心口咳嗽:“表哥,请表哥一见,妹妹有事相求。” 姜令檀捻了一颗山核桃丢进嘴里,她想了想,顿时生出一个让她日后十分后悔的馊主意。 “太子表哥~”她故意掐着嗓子,在他耳旁吹气。 下一瞬。 男人紧绷的胸膛重重朝她压下来,没有给她半点反悔的余地,疾风骤雨难以招架。 姜令檀哪里受得住他的手段,软得腿颤,声音断断续续都忘了要收着:“呜……我错了,不……不要了。” 一片死寂中,司馥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惊恐瞪大了眼睛。 谢珩伸手掀开车帘一角,看也没往外看,只冷冷地说了一个字。 “滚。” 第110章 第 110 章 归 司馥嫣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就如同被抽了魂魄的人偶。 “殿下……”她强忍着惧意往前迈了一步。 “司大姑娘,还请自重。”伯仁表情漠然抽出刀横在马车前,声音并没有压着, 任谁经过都能听了去。 “……”司馥嫣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颓然往后踉跄一步,心底涌出浓浓的怨恨与不甘。 她出生只比太子晚了数月, 是家中翘首以盼的嫡孙女, 自懂事起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告诫她, 未来她只能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正妃,谁都不能取代。 所以比起同族的兄长姐妹, 唯独她一人受尽优待, 就连读书习字这样的琐事都是祖父手把手亲自教的, 在家族里谁也比不过她超然的地位。 可司馥嫣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大庭广众之下被太子这样残酷无情地羞辱。 从小到大别说是在府中,就算是入宫太后和各宫的娘娘们也全都对她和颜悦色,因为明眼的人都能猜到, 她被家族这样倾尽全力培养,又是玉京才德兼备的女子,未来大抵是要嫁入东宫的。 她与太子虽然一直不曾有过婚约,但世家之间早就全然默认她的身份,及笄至今没有谁敢胆大包天上门求娶。 侍卫一抖缰绳停下的马车重新动起来,司府嫣依旧呆愣愣站着,全身血液倒流,手脚冰冷不知反应。 “姑娘小心。”丫鬟大着胆子走上前把她拉开。 司馥嫣身体趔趄一下, 终于回过神,心里没来由一慌,想也未想抬手朝丫鬟脸上狠狠掴了一耳光, 声音冷冷吩咐:“回府。” “是。”丫鬟瑟瑟发抖站着,连躲都不敢躲。 …… 马车擦身而过瞬间,姜令檀伸出手,慢慢挑开车帘一角往外看。 “看什么?”谢珩往后靠在车壁上,哑声咬着她耳朵问。 姜令檀咽了咽喉咙,小声说:“看热闹。” “好看吗?”他伸出手握住她的腰,力道不轻不重。 姜令檀被他捏得受不住,一个劲儿地往侧边躲:“不……不、不,也不是很好看。” 她总不能说看到司馥嫣不分青红皂白扇了身旁小丫鬟一耳光,那面目狰狞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外头宣称是才高行洁的女子。 若这样做,倒显得她得了便宜还卖乖,索性打定主意才不告诉他这种龌龊。 她以为自己藏得好,可眼底那一点小心思早就显露无遗,谢珩是没有看到马车外发生什么事,但他因自小习武的缘故耳目过人,马车外那点动静他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入夜后,街道不及白日热闹,加上细雨飘摇周遭静得只有马车车轮碾压过青石板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谢珩抬眸盯着她,手上的动作倒是停了下来,哑声问:“当真不好看?” 姜令檀往后缩缩,恨不得把头摇成拨浪鼓:“不好看。” “那善善觉得什么好看?”他低头,有些认真问。 什么好看? 姜令檀被他问懵了,半晌找不到头绪,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月亮好看?” 谢珩笑了声:“今夜落雨乌云遮月,善善这信口胡诌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大了。” 姜令檀被他这样注视着觉得有些不安,垂眸想避开他的目光,却被他用两指捏着下颌强势转过脑袋。 “看着孤。” 微弱的烛光下,他们四目相对。 “什么好看?”他突然很想吻她,但很快克制住,放柔了语气问。 姜令檀依旧一副迷茫的模样,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好在谢珩对她有足够的耐心,循循善诱:“那现在善善看到了什么?” 姜令檀觉他语气轻的就像是在哄小孩,愣了一愣:“看到殿下。” 谢珩神情不置可否,俯下身靠向她:“那孤好看吗?” 他从未问过她这样直白的话,姜令檀明显被他惊着了,长睫一抖双颊顿时滚烫一片。 这样羞人的问题,叫她如何回答。 “好看吗?”谢珩追着她问,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 “好看。”她眼尾羞得泛起了红潮。 谢珩终于满意,低头去吻她的眼皮,但是并没有打算轻易饶过她之前胆大包天的捉弄,轻轻哼了声:“你方才叫孤什么?” 姜令檀哪里还有胆子敢学着再叫一遍,之前他吻得她喊出声来的教训足够她好好长一次记性,推了推他落在她后腰的大手,心虚道:“我不敢了。” “真的?”谢珩拇指沿着少女雪腻的下颌抚上花瓣一样的唇,很轻地摩挲两下。 姜令檀敏感得要命,身体忍不住紧紧一绷,用细碎的声音朝他认错:“真的不敢了。” 谢珩轻笑着,掌心沿着那柔软的腰线往下捏了捏在她耳边低声呢喃:“怎么就不敢了呢,表哥哪有哥哥来得亲密。” “乖~叫哥哥。” 他眯着眼睛看她,目光如同有了重量,滚烫的呼吸湿了她侧颈的肌肤,仿佛要把那些柔软给烫坏了。 姜令檀抿紧了唇,浑身都在抖,男人浓重的欲念没有任何收敛渗透在她四肢百骸,太过羞耻,根本就喊不出口。 “叫。”他看着她,落在她侧腰上的手实在坏得厉害。 “太……太子,呜呜,太子哥哥~”姜令檀软在他怀里,连带秀气的指尖都攥得泛红,终于是被他逼到绝路,软软的声音细碎溢出来。 “啧,真乖。”谢珩低头,用唇碰了碰她的眉心,眼底藏着只有他自己清楚的病态心思。 他不禁想,她若哭着这般喊他,他恐怕会克制不住。 * 马车停在东阁门前。 伯仁垂手立在外边:“主子。” 吉喜早已经撑伞等候在宅子外。 谢珩用大氅把昏昏欲睡的姜令檀裹紧后抱下马车,大步朝里面走:“姑娘回府要用的东西可准备妥当?” 吉喜举着伞,小跑跟在身后:“回主子,都准备好了。” 姜令檀隐约听见吉喜的声音,伸手扯了扯大氅想扒开一丝缝隙朝外头看。 “风大。”谢珩眉心一拧,把胡乱挣扎的人往怀里一摁。 姜令檀顿时不敢再乱动。 亮堂堂的屋子十分的暖和,除了吉喜外还站着 四个有些面生的小丫鬟,朝她行礼。 姜令檀坐在床榻上,身子依旧缩在大氅里只露出脑袋,不解地问:“之前的小丫鬟呢?” 谢珩自然不会告诉她之前那些人除了吉喜外,都是寻常伺候的丫鬟,但眼下归京,加上她上回在雍州有差点被掠走的经历,他肯定不会放心,所以趁此机会把东阁内近身伺候她的人全部换成了暗卫营的死士。 “换了别的差事。”谢珩只笑了一下。 姜令檀点点头也没放在心上,毕竟东阁全都是他的地方,他要怎么安排人总而言之都由他说了算。 这时候,谢珩朝屋外扫一眼,冷声吩咐:“进来给你的新主子请安。” “是。” 有脚步声响起,伴着清冷的女声。 姜令檀不明所以朝声音处望过去。 门外进来一个穿着玄衣的丫鬟,恭恭敬敬走到她身前跪下磕头:“姑娘万安。” 这个有些面熟的丫鬟姜令檀算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之前在雍州吉喜被罚时,那栋隐在杜仲林后面的小楼,眼前丫鬟就是守门的婢女。 她清楚记得丫鬟名唤“吹笙”,很是好听。 姜令檀对吹笙印象并不好,这会见她跪在榻前便有些抗拒朝谢珩摇头:“我不喜欢她。” 她这样拒绝,一半是因为吉喜当初受罚的原因,另一半总觉在雍州之前,她好像在哪里见过吹笙,但就是一直想不起来。 谢珩听了这话,挑眉看向吹笙目光锐利。 吹笙浑身不由一抖,以额触地,瑟瑟发抖一字不敢辩解。 “既然不喜欢,那便换一个喜欢的吧。”谢珩嗓音幽幽,眼睛里带起森然的冷意。 吉喜站在一旁听着,顿时脸色就变了,她狠狠一咬舌尖抵着威压朝姜令檀跪下去:“姑娘上次小楼惩戒是奴婢护主不力,与吹笙无关。” “求……求姑娘收下吹笙。” 姜令她看着跪在地上求她的吉喜,又看向坐在桌前漫不经心喝茶的太子。 气氛有些怪,烧着地龙的屋子里,莫名压着一股寒意,露在大氅外的指尖发凉。 虽然不解吉喜的紧张和害怕,但她向来心软。 “好吧,也不算很不喜欢。”姜令檀轻轻嘟囔一声,“你们先起,这样跪着倒是我成了恶人。” 吉喜和吹笙依旧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一下。 谢珩勾了勾唇,不紧不慢站起来,他也不看地上跪着的丫鬟,反而端起新泡的茶递过去:“善善,尝尝。” 姜令檀没注意到这个杯盏原先是他用过的,伸手接过托在手心浅浅抿一口,很浓的茶香,是洞庭碧螺春,尝着应该是今年的新茶。 “如何?”谢珩唇畔浮出一分淡笑。 姜令檀点头:“好喝。” “明日孤让人再包一些送来。”谢珩俯下身,伸手端走她喝剩下的半杯茶,仰头饮尽。 玉白色茶盏被他搁在黄花梨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碰撞,男人微抬的眼眸闪过一抹极深的戾气,似笑非笑问:“还不起来,难不成要你们主子请不成?” “是、是。”吉喜和吹笙只觉得太子冷厉视线从她们身上一扫而过的瞬间,如同有千斤重,咬牙强撑着站起来,垂手退到一旁。 姜令檀轻轻咬了一下唇,想说什么见太子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禁小声提醒:“殿下,夜深了。” 谢珩静默半晌:“好。” 姜令檀仰着头看他,一副明明答应了,怎么还不走的神态。 谢珩嘴角弯起一点微隐的笑,忽然想吓一吓她:“今夜孤留下来,与你同榻而眠。” “啊?这、这、这,这是万万不妥的。”姜令檀果然被吓到,磕磕绊绊不知所措拒绝他。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110-120 第111章 第 111 章 往事起…… 屋里琉璃灯轻轻一晃, 落在他俊挺的鼻梁上,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拢着光影便显出几分深邃来。 “怕我?”谢珩淡淡问。 姜令檀摇头,慌乱解释:“不是怕, 就是不合规矩。” “真是这样?”谢珩笑了声,神色讳莫如深。 “嗯。”姜令檀紧张得低下头。 屋里一时陷入有些冷凝的安静。 姜令檀悄悄往床榻里边挪了一下,半个身体借着帐幔的遮挡有意避开他的视线。 谢珩静静看着她的小动作也不点破, 唇边浮出一分戏谑:“罢了, 不过是逗逗你, 孤夜里还有事也该走了。” 姜令檀闻言顿时眼睛一亮,明明缩在大氅里就差没把自己裹成一个臃肿的小蝉蛹, 竟然还能特别灵活往外挪了挪, 一副恨不得他快些走的模样:“殿下既然有事要忙那便快些去吧, 耽搁了可不好。” 谢珩气笑,不动声色咬着牙,伸手把人连带着大氅一起拽到怀里,他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勺, 深深吻了下去。 这张喋喋不休的小嘴,总能说出叫他生气的话。 往日因失语症不会说话时,楚楚可怜溢出一点颤音都乖得叫他心软,如今病是好了,小嘴叭叭叭说话麻溜,但十有八九全是用来气他的。 早知道这样,当初干脆毒哑算了。 谢珩这样恶劣的想着,托着她后颈的手掌用了力气, 吻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越来越深,勾咬着她的舌根, 恨不得夺走她所有的呼吸。 初时他也只是想要小惩大诫,给她一个教训,可一旦碰上她的唇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她无措的模样实在乖巧诱人,垂着的眼睫湿润浓密,唇舌里溢出的那点轻声细语,更是叫他想把她狠狠欺负哭。 谢珩低头盯着她,沙哑的声音压着有很明显的愠色:“你这个小没良心。” 姜令檀被谢珩这样看着,怯生生的眼睛里慌乱明显,她又惊又怕,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怕他下一刻会撕烂所谓的世道礼教和世人推崇的君子教养,要把她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我不是小没良心。”她硬着头皮反驳,声音是绵软的听着反而底气不足。 他单手紧紧扣住她,然后抬起另一只手将她抱起来,狭长深邃的凤眸深处平静下隐隐翻涌着一股蛰伏已久的疯色。 “这几日暂且先别出东阁。”谢珩看她半晌,然后低头吻了一下她的眉心,很轻地叹了口气,“孤该走了。” 直到谢珩离开很久,姜令檀依旧有些回不过神,她觉得身上但凡被他碰过的地方蕴着浓烈的炙热,一直烫到她心底,又酸又涨。 直到屏风后方传来“扑通”两声重物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姜令檀瞳孔一颤,松开攥紧大氅的手心,朝帐子外探出半个身体:“你们?” 吉喜和新来的丫鬟吹笙相互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都是眼睛红红的,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姑娘。”两人齐齐上前朝她行礼。 姜令檀这才反应过来,之前重物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恐怕是两人身体脱力摔在地上发出的。 她张了张嘴想问她们为何这样害怕太子,他明明瞧着并不是真的生气,可视线一顿,落在身体依旧微微颤抖的吹笙身上。 吹笙面色苍白如同大病一场,能看得出她已经在极力克制,但眼睛里充斥的恐惧不是一时半会能散尽的。 “倒杯热茶。”姜令檀指了指吹笙,朝吉喜吩咐。 吉喜转身去了外间,不一会儿端了茶水递给吹笙,吹笙双手握着茶盏,过了许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好些了吗?”姜令檀问。 吹笙失了血色的嘴唇抖了抖,还未开口说话,眼泪倒是先滚了下来:“奴婢好些了,谢姑娘垂怜和收留。” 她放下茶盏往地上跪了下去,眼看又要磕头。 姜令檀被她弄得一愣,连连朝吉喜摆手:“先扶起来,扶起来再说。” 吹笙说什么也要给她磕三个响头才愿意起来。 姜令檀无奈看着额头都磕得红了一片的吹笙:“真的那样怕殿下?” 吹笙明显背脊一僵,虽没有胆子承认, 可也沉默没有反驳。 “算了。”姜令檀轻轻抿了一下唇,接着说,“既然我答应了,那你暂且留在屋中伺候,这院子平日不会有什么严苛的规矩,你若有不懂的尽管问吉喜。” 吹笙垂下眼帘认真说:“奴婢会好好保护好姑娘的安全。” 姜令檀无奈笑了笑:“你不必这样紧张,左右我甚少出东阁,应该也不至于还会遇着危险。平日除了照顾我,也就养在外间那只绿毛鹦鹉要多费些心思,平日逗她也注意些,莫要被它的喙给啄伤了手。” 吹笙朝姜令檀指着的方向看过去,隐约能看到一只满脸谄媚的红领绿鹦鹉在金丝鸟笼里不停地蹦跶,之前太子殿下在时它大气不敢喘一下,这会子绿豆小眼珠子咕噜咕噜转悠,时不时发出一阵咋咋呼呼的乱叫声。 “是,奴婢记下了。”吹笙收回目光,神态恭敬道。 姜令檀长长舒口气,朝吹笙摆手:“你先下去好好休息,今日不必守夜。” “是。”吹笙犹豫一下,退了出去。 “奴婢现在伺候您去沐浴?”吉喜走上前要扶她。 姜令檀握住吉喜的手,想了想问:“吹笙也是暗卫营出来的人吗?” 吉喜没料到姜令檀突然说这个事,眼中讶异一闪而过,诚实点头道:“对。” “不过吹笙姐姐与奴婢身份不同,奴婢跟着芜菁姑姑学药理,吹笙姐姐学的都是杀人的功夫。” 姜令檀一下握紧了吉喜的手,想到了那夜在马车里太子殿下和她说的那些暗卫营过往,难怪之前吹笙要怕,毕竟从那样的地方出来,她若真的拒了,吹笙再回去兴许是会没命的。 这件事的确是她考虑不周,没有注意吹笙的身份,平白无故让吹笙吓了一回。她若是早些知道,肯定不会当面拒绝的,就算是真的不喜欢,也会因为心软默许吹笙留下。 “吹笙之前有在东阁伺候过吗?”姜令檀看着吉喜忽然问。 吉喜微愣不解摇头:“回姑娘,吹笙姐姐之前一直都留在雍州,近些年不曾来过玉京。” 姜令檀眉心蹙起一道浅浅的折痕:“那真是奇怪,我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她模样,却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吉喜听到这样的话顿时吓得眼皮一抖,因为她想到吹笙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名唤鼓瑟,当初太子蛊毒发作时,是鼓瑟亲自去长宁侯府接的人。 姑娘见过鼓瑟的真实模样。 好在两人虽是孪生姐妹,长得并不相像。 “许是姑娘搞错了,东阁里伺候的丫鬟来来往往年岁也都相当,哪能一个个都记得清楚。”吉喜努力把脸上那点异色压下去,笑着安慰。 “嗯。”姜令檀只是稍稍有些疑惑罢了,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沐浴过后,吉喜替她绞着头发上的水汽,姜令檀之前吃了半碗牛乳羹这会儿睡意上涌,已经靠在美人榻上频频打起瞌睡。 “姑娘若是累了,奴婢扶您去歇着。” 姜令檀摇头,强撑着精神睁开眼睛:“可有问出来陆听澜他们到哪里了?” 吉喜柔声道:“方才奴婢问了,恐怕得明日才有消息。” “近些日玉京可能不太平,姑娘正好在东阁先养一养身子。” “不太平?”姜令檀伸手揉了一下眼睛,忽然想起来之前太子离开时有特地叮嘱过她这几日暂且先别出东阁。 “你可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吗?”她咽了一下喉咙问。 吉喜略微思索,如实说:“奴婢听说是因为西靖贺兰小王暴毙后,探子从那边得了一些消息,据说是与十七年前柱国公府齐氏叛国一事有关。” “齐氏?”姜令檀浑身一震,有水珠从发根滚落,那股寒意顺着她脊骨一路往下,仿佛被凉水浸透,整个人瞬间清醒了。 吉喜道:“嗯,就是咱们南燕已经病故的前首辅齐居正大人,玉京这几日都在传,当年柱国公府那些叛国通敌的证据来得十分蹊跷,恐怕另有隐情。” 姜令檀伸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眉心:“可是因为西靖那边的证据扯出了别的东西,难不成与司家有关系?” 她想到今日进城时,贸然拦在马车外的司馥嫣,按照常理司馥嫣就算再想见太子,也不至于做出那样有失身份的事,除非是司家出了大事。 吉喜点头:“姑娘猜得没错,三日前辅国公被陛下宣入宫中,出来时据说神色不太好。” “除了司家,陛下可有宣其他人入宫?”姜令檀问。 “其他人是否有,奴婢暂时还不清楚” “原本陛下召见辅国公一事做得隐秘,是因为三皇子入宫见太后娘娘,刚好与从宫里出来的辅国公遇上了。” “然后三皇子殿下无缘无故把人给羞辱了一顿,辅国公在宫门前吐了一口血,人晕了过去,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被不少人瞧见了,才传出来的。” 姜令檀:“……” 她有些惊讶:“三皇子回京了?” 吉喜道:“对,而且前些日姑娘不在东阁,三皇子还半夜摸进来一次,奴婢听侍卫说好像是惦记您的鹦鹉,想要趁着太子殿下回来前,把它给偷走。” 姜令檀:“……” 吉喜继续说:“然后三皇子就被京墨大人给抓了,黑灯瞎火大家一时也认不出是谁,就被东阁的侍卫们群殴了一顿。” 姜令檀一时无言以对,好半晌才问:“伤得重吗?” 吉喜扑哧笑了声:“奴婢没瞧见,倒是鸭蛋那鸟儿叫了一晚上的救命,把伺候它的小丫鬟吓坏了。” “鸭蛋”是绿毛红领绿鹦的名字。 因为浑身上下以绿色为主,颜色浅淡的地方像水墨中的鸭卵青,由此得名。 第112章 第 112 章 随风 春夜, 万籁俱寂。 辅国公府言德堂内,小丫鬟跪在榻前双手捧着药碗,掌心哪怕都烫红了也动都不敢动一下。 白发苍苍的辅国公满脸病容靠坐在床榻上, 他忍着咳嗽看向从外边进来的人:“回来了?” “孙女给祖父请安。”司馥嫣低眉敛目走上前,朝司生和躬身行礼。 “事情办得如何?”司生和问。 司馥嫣垂在袖中的手蓦然收紧,白着脸声音忐忑:“祖父, 孙女无能, 今夜未能如愿见到太子殿下。” “无能吗?” 司生和枯瘦的手掌握成拳头, 抵住唇撕心裂肺咳了一阵,双眉紧锁看向她:“既然明白自己无能, 那过些日就从长汀苑搬回你原来的住处。” “登不上那个位置, 自然没有资格继续住在长汀苑, 名高难副,宁可空置。” “祖父。”司馥嫣急急喊了一声,身体发抖,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在这冷春的夜里, 她额心渗出细密的凉汗,娇艳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没了血色。 司生和不看她,伸手拿起汤勺慢慢搅着小丫鬟手里已经放凉的汤药,漆黑的药汁缓缓打着旋儿,如同能吞人的深渊,映着他蜡黄的脸。 “你要明白家族从来不养废人,无论用什么手段,我要的只是最终结果。” “你若做不到, 下边总会有比你更年轻的妹妹们取代,南燕未来的皇后只能姓司。” 司生和苍老的声音不紧不慢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语气平和从容, 微垂拉耸的眉眼如同将要枯萎的腐木,透着一股阴沉沉的郁气。 司馥嫣跪在地上,肩膀不停地哆嗦着,一个字也不敢辩驳。 她是家族千盼万盼出生的嫡女长女,可她的出生在所有长辈眼中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在未来能嫁给太子成为东宫的正妃,若是连这最基本的条件都做不到,她往后就等同于彻底失去尊贵又超然的地位。 曾经所得荣宠,会在有一日变成最恶毒的冷箭,毫不留情射向她。 没用的废人,在这样冰冷无情的家族内是不配享受尊敬的,无论她是谁,有怎么样的出身。 “祖父。” 司馥嫣指尖狠狠掐住控制不住发抖的掌心, 膝行上前,仰头看向司生和,如同发誓一般认真说:“您说的嫣儿都明白,求您不要赶嫣儿走,太子哥哥那里,嫣儿一定会想方设法见一面。” 她声音顿了顿,干涩喉咙里泛出苦味,一字一句说:“无论用怎样的手段,嫣儿一定会成为太子殿下的帐中人,就算是从最低贱的位份爬上去。” “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 司生和淡淡瞥了司馥嫣一眼,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慢慢搁下了汤匙,抬手从丫鬟那里接过药碗垂眸喝药。 “你明白就好,夜凉风大快些起来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和蔼,像是对谁都慈祥的长辈。 司馥嫣闻言,身体不受控制抖了抖,视线顿在他端着药碗苍瘦如干枝的手腕上,那手虽然枯瘦无力却掌控了家族每个晚辈的生与死。 这一刻,祖父看她的眼神,根本就不像是在看嫡亲的孙女,而是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司馥嫣这样想着,只觉得一股冷意顺着背脊窜上连寒毛都炸了起来。 她自小骄傲惯了,如何能允许有朝一日跌入深渊,越怕就会越贪婪,越贪婪就会更加不择手段。 柔软的手心撑在地上,她有些狼狈站了起来。 当着丫鬟的面被如此羞辱,她如何能不怨不恨,但一丝一毫都不敢表现出来,还有装着贴心孝顺的模样从袖中掏出白净的帕子,小心翼翼递过去:“嫣儿担心您的身子,可要再请御医入府看看?” 司生和慈祥一笑:“不必,都是些老毛病,休息一段时间就好。” 司馥嫣无奈说:“三皇子行事一向都没有章法,若是其他人,祖父就算往太后那边告一状也是应该的。” 司生和压了一下嘴角,冷笑:“谢三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废人而已,这些年养在赵贵妃名下,早就被捧杀得不知天南地北,不必与那蠢物计较。” “只是西靖那边出了事,又呈了证据入宫,当年齐氏卖国通敌的罪名不管陛下信不信,我那日若不是吐些血,陛下心里想必也不会舒坦,如此正好。” 司生和身子虚,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等停下时他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司馥嫣赶忙拿了大迎枕子塞到司生和后腰,仔细小心给他捶背,力道不轻不重,这方面她做得一直很好体贴又细心。 “西靖那边,贺兰小王死难道前真的给宫里送了证据?”她试探问。 司生和嘲讽一笑:“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能有什么证据,齐氏该死的和不该死的都死光了,宫里就算后悔当初的决定,难不成连着要把我们剩下的四姓也灭了不成?” 司生和有信心宫中那位圣人就算再恨,也绝对不敢对剩余四姓下手,内忧外患,漠北和西靖虎视眈眈,一旦内乱,南燕就成了野犬口中毫无反抗的肥肉。 更何况当年齐家的事,若没有陛下的默许,四大家族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陷害,真到要论个对错的时候,那谁也别想好活,大不了鱼死网破。 司馥嫣悄悄观察司生和变幻莫测的脸色,齐家的事她知道得并不多,但这些年也零零碎碎通过长辈口中的只言片语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经过。 无非是先皇后当年心有所属,情投意合之人正是齐家次子齐凌州,两人当时还定下过口头婚姻,只等齐凌州把漠北部族赶回阿古达木草原,就回玉京迎娶她为妻。 可是那场战役,齐家次子齐凌州死在雍州,先皇后次月就被家族强行送进宫中成了帝王的枕边人。因着强辱之耻,再加上齐氏全族的死,皇后在太子四岁那年,在慈元殿内自缢身亡。 想到这些事,司馥嫣手脚冰冷,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 她做不到皇后姑母这般的烈性,若真到了那一日,她宁可苟活,也绝不会为了清白自缢。 这一生,从出生起就注定是肮脏不堪的,早脏透了,也就不在意了。 …… 冷夜。 在春近尾声转暖前,忽然下了一场大雪。 冷冽的风拍打在琉璃窗上,发出簌簌的怪响。 清寂的屋子里地龙暖和,靠窗的位置摆着炭盆还有余热,姜令檀陷于睡梦中,浑身凉得似水浸过,猛地睁开眼睛。 “谁?” 她刚醒声音还是哑的,目光却谨慎盯着帐子外那个有些朦胧的身影。 外间留有一盏灯,灯火昏黄一缕缕的光投在地上,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依旧显得那个影子十分高大。 姜令檀觉得害怕,往衾被下缩了缩,她抖着声音轻轻喊了声:“吉喜,你在吗?” 那个影子只是轻轻地动了动,好似往前迈了一步,却没人回答她。 姜令檀咬住唇,从枕头下掏出那边陆听澜送她的小匕首握在手心里,背上贴身的小衣在瞬间被冷汗湿透大片。 许久。 那影子朝侧边晃了晃,男人冷冽的声音既清又淡:“是孤。” 姜令檀松一口气的同时,心脏陡然跳如擂鼓,她不确定地问:“殿下?” “嗯。”谢珩点头。 “殿下不是有事出去了吗?” “怎么又回来了?”她眼中覆着一层浅浅的恐惧,轻软的声音微微在颤抖。 已经走至帐幔外的男人,盯着纱帐下那个婀娜朦胧的身影,暗暗敛去眸中的幽色:“没事,孤不放心回来看看。” 姜令檀这才从衾被下伸出手,悄悄掀开纱帐一角往外看。 “殿下进宫了?” “嗯。”谢珩垂眸,声音很哑,透着几分叫人捉摸不定的冷冽。 他视线一瞬不瞬看着她:“孤吵到你了?” 姜令檀想点头,略微一思索又轻轻朝他摇头:“没有,就是觉得有冷,突然醒的。” “还睡吗?”谢珩毫无预兆朝她俯下身,两人只隔着一层帐幔,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她被他的动作惊着了,太过紧张,重重往后缩了缩:“睡……睡的。” 谢珩修长的手沿着帐子上的影子,似在轻轻描绘她的眉眼:“嗯,孤走了。” 姜令檀眨了眨眼睛,不解地望向他:“您冷吗?” 因为她看到他身上玄色大氅还沾着雪,被屋中热气熏成了水从他肩头滑落,湿了袖摆也毫不在意。 “这个您拿去。”在谢珩开口前,姜令檀从衾被下掏出一个暖呼呼的汤婆子往他怀里塞。 “孤不冷。”谢珩掌心托着汤婆子,很烫,还带着她身上特有的甜香。 姜令檀看向他说:“外边风大,殿下把它抱在怀里不冷。” 谢珩忽然就不想走了,他在帐幔落下前,伸手撩得更高些。 今夜出去是带人接老师严既清回京,虽然有暗卫营的人和施故渊在,但玉京有太多人不愿看到严既清回来,他不太放心就亲自去了。 按理说他不该深夜来此,可鬼使神差他就是想看看她。 不光是看她,更想吻她。 这样春寒料峭的夜,她的唇应该很暖,软软的身体,腰肢不盈一握,欺负狠了她还会细细碎碎地呜咽出声。 她的一切全都是合他心意的模样。 谢珩压下心底隐隐涌上来的那股焦躁,微曲的长指握紧又松开,语调在这样的夜里是少有的放纵:“善善,等会再睡好不好?” “为什么?”姜令檀清澈眼睛透着不解。 谢珩笑了:“因为……孤、想、吻、你。” 他每一字都说得慢,含笑的音调仿佛是对她纠缠不清的诱引。 第113章 第 113 章 心境 这样明目张胆毫无顾忌的言辞, 姜令檀只觉得头皮一炸,脸颊不受控制烧了起来。 还不待她反应,男人身上裹着一股清冷的气息俯身而下, 胸膛贴在她脸颊上,体温滚烫。 “善善。” “可以吗?”谢珩看着她,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 指尖捏着她下颌不容拒绝抬了起来。 “殿下。”姜令檀望着这张脸, 声音很轻。 自从他提出“试试”的要求后, 他在这方面一贯强势,就算她开口拒绝, 他也不见得会听。 只是这样问, 反而像是某种别有深意的调情。 谢珩拇指不动声色往上移了半寸, 指腹在她软而湿儒的唇瓣不轻不重摩挲着,很软,无措的瞳仁里藏着羞怯,更让他要想为所欲为。 “不说话, 孤就当你同意了。”谢珩轻笑一声,刻意把每一个字都咬得慢,像是在给她后悔的机会。 其实他的唇早已落下,鼻息交缠,隔着似碰非碰的距离,酥酥麻麻的颤栗比直接吻下去更叫人紧张。 姜令檀下意识想退,可谢珩不让。 舌尖一滑,撬开她紧闭的唇, 湿热呵在她脖颈,沿着柔美的弧度愈发往下。 帐幔内狭小的空间里,姜令檀紧紧闭着眼睛, 鼻息里全都是他身上的迦南香,想要大口呼吸,然而在下一刻又被他缠着咬住了唇。 身体不受控制软得如同要倒下去,薄唇带着滚烫的热意,搅得她指尖微缩。 不知过了多久,在姜令檀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晕过去时,他终于放过她。 “睡吧。”谢珩唇角愉悦勾了勾,扯了衾被把她裹紧,眸底翻涌着浓重的欲色,毫不掩饰。 “好……好。”姜令檀喉咙咽了咽,一双眼睛湿透了,胸口起伏喘息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等再次睁眼,外边已经天色大亮,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楚昨日夜里发生的事,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的。 “吉喜。”姜令檀晃了晃脑袋,双手撑着坐起来。 吹笙端着洗漱用的铜盆上前,吉喜撩开帐子手里握着已经拧干的温帕。 姜令檀习惯性抿了一下唇,唇角微微刺痛,她抬手摸了摸:“殿下昨夜来过?” 吉喜没有否认:“嗯。” “殿下接严大人归京,天亮前来了一趟。” 所以不是梦,是真的。 姜令檀暗暗叹了口气,觉得昨夜的太子叫她觉得害怕,又说不上因为什么缘由。 既然严大人归京,那么与他同行的陆听澜肯定也到了。 “华安郡主可有一同?”姜令檀问。 吉喜点头有些心不在焉:“郡主与严大人一同,现在应是在镇北侯府休息。” 姜令檀见她神色不对,接过帕子擦手的同时,小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姑娘。”吉喜勉强稳住思绪,抬眼望向姜令檀小声说,“奴婢听说今日早朝,以司国公爷为首的言官,提了太子殿下也该到了娶妻的年岁。” “嗯。”姜令檀垂了眼帘,脸上情绪极淡,她既不震惊,也不恼怒,反而淡得厉害。 吉喜看着她这般模样反而更加着急,咬牙朝她跪了下去:“有些话,奴婢本不该说的。” “但司国公算是太子殿下的外祖父,辅国公府打的是什么心思,朝堂上下心知肚明。” “奴婢担心……” 姜令檀静默片刻,语调慢慢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可是我与殿下之间。”她声音顿了顿,指尖轻轻捏了捏眉心,才轻轻道,“我与殿下之间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至于殿下要娶妻,与我何干。” 姜令檀轻轻摇了一下头,自始至终她从未敢奢求过那个位置。 不光是因为身份的云泥之别,更多的是她在长宁侯府见惯了姨娘之间的手段,这一生,可能及笄前她也想过靠着一门好亲事逃离深渊,可这半年多发生这样多的事,她反而觉得像芜菁娘子那样也挺好的,不用拘于后宅,靠着医术谋生。 吉喜有些急了,见姜令檀不愿多说,她只得暗暗叹了口气。 两人在里间说话,并没有注意到屋外那道清隽颀长如春风一样的身影。 男人驻足屋外,聆听片刻,转身去了书房,只是眼角压着扭曲病态的冷厉,渐渐拧出一股掩饰不去的疯色。 姜令檀用过早膳便去侧间的屋子逗鸟,鸭蛋在笼子里上蹿下跳,见她走近就一个劲点头哈腰。 “姑娘好。” “姑娘好。” “……” 姜令檀被它逗笑了,就捏了几粒瓜子仁递给它:“数月不见,我以为你忘了我呢。” 鸭蛋小眼睛咕噜咕噜转了许久,有些得意地仰首挺胸在鸟笼里转了一圈:“瓜子、瓜子、” 姜令檀又剥了一颗瓜子递给它:“吃吧。” 然而鸭蛋这回一反常态没有伸着脖子去刁瓜子,反而大惊失色往后一说,前一刻还精神抖擞的鸟,转眼一副炸毛的模样。 姜令檀下意识转头往后看,就看见太子在她身后也不知看了多久。 “殿下怎么来了?” 谢珩静静看她许久,乌沉沉的曈眸瞧不出任何异样:“恰好经过,来看看。” “嗯。”姜令檀点头,然后又去逗弄鸭蛋。 她跟他单独相处时总难免紧张,既仰慕他的矜贵,又惧怕他的强势,反而逗一逗鸭蛋能让她放松下来。 “昨夜睡得可还好?”谢珩眯了一下眼帘。 姜令檀脸颊一下子就红了,想摇头,但是这样又显得掩饰,于是轻轻点了点头:“还行。” 谢珩垂在身侧的掌心握了握,心底戾气更盛,脸上却看不出分毫:“那可有梦到孤?” “未……未曾。”姜令檀声音抖了抖,急忙否认,她宁可把他吻她当作是做梦,也不想大白天说这样的事情。 谢珩看着她,只笑说话:“真的见忘呐,孤记得明明吻了你。” “殿下。”姜令檀吓得赶紧去伸手捂他的嘴。 屋里屋外都有伺候的丫鬟,虽然她的确答应过“试试”但并不想闹得尽人皆知,因为她清楚,就算等齐氏还了清白后,她大抵还是要离开玉京。 能得一人心悦已是极好,她不该过贪。 谢珩看着大胆捂住他的小手,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姜令檀被吓得指尖一缩,赶紧藏到身后,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望着他。 “若是忘了,孤不介意重新帮你记起。”他似笑非笑。 姜令檀瘦弱的肩一抖,连忙摇头,咬了一下唇声音轻轻说:“我记得。” “那为何不愿承认?”谢珩问。 姜令檀紧紧握住掌心里的一粒瓜子仁,狼狈避开他的视线:“臣女觉得这样的事,我与殿下清楚便好,到底是逾矩妄为。” “是吗?”谢珩眉心拧了下,漠然的眸光下像是燃着一团熊熊烈火。 他一步一步逼近,颀长的身子一点点俯下,盯着她:“看来善善还是不明白孤的心意,若是可以,孤真想把这颗心掏出来给善善好好瞧清楚了。” 姜令檀看他一眼,又快速垂下眼眸:“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你我之间这样不合于礼。” “殿下……”她还想说什么,喉咙里的话被他沉沉视线盯着,全然没了勇气。 “善善这般抗拒,是在担心什么?”谢珩声音轻轻问。 姜令檀呼吸一顿,不知为何,竟觉得胸膛里跳动的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握住,苦涩不甘,还混着钝痛的情绪。 她这样一次次拒绝,真的是因为身份么。 她只是不想把自己搞得太狼狈,不想象长宁侯府那样姨娘们那样天天期盼郎君的垂涎,她自始至终贪婪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求而不得宁可一开始就拒绝。 “没有抗拒。” “殿下误会了。”姜令檀避开他的视线。 某一瞬间,谢珩竟是厌极了她这样看他的眼神,明明有爱慕,明明乖巧至极,但清澈就像雪山巅上融化的积雪,沿着既定的路线汇聚成溪流,太过于清醒。 他宁可她疯一些,不顾一切。 这样他能有多一些的借口,得到她,拥有她,禁锢她。 “罢了。”谢珩笑了笑,“既然无事,随孤去书房吧,含蝉不可废。” 姜令檀有些生气,觉得他总喜欢用寒蝉来惩罚她,她看得出来,不知因为什么事,他情绪并不好。 等到了书房,那用汤药温好的玉蝉并不是她担心的那个,他也没有过分地要求,像一开始那样,只是一刻钟。 这样的时间她早就习惯了,没觉得难受。 一 刻钟过后,他朝她伸出手,掌心里握着白帕:“吐出来。” 姜令檀默不作声乖乖照做了。 舌尖是麻的,口腔微甜的蜂蜜伴着一点点苦涩的药味,都能忍受。 等窗子重新推开,清冷的春风拂面,多了几分青草和花香。 伯仁的声音传出来:“主子。” “辅国公求见。” 谢珩漫不经心用指尖点了点桌面:“让他进来。” 姜令檀下意识往书架后方躲了躲,她并不是让外人撞破自己的身份。 不多久,书楼下传来咳嗽声,半晌苍老的声音:“臣给殿下请安。” “臣有事相求,不知当不当讲。” 第114章 第 114 章 你藏了人 谢珩起身, 负手立于窗前,他看着恭敬跪在地上的司老国公并不说话。 司生和跪久了身体有些摇摇欲坠,小楼前风很大, 簌簌作响,吹得身体也不受控制往前倒。 “殿下。”司生和仰起头,苍老的视线望向楼上那清隽如雪一样不染纤尘的身影。 “殿下若还能念着臣与殿下之间的浅薄亲缘, 娘娘在天有灵也定是盼着殿下能早些成亲, 臣请殿下能早些定下太子妃人选, 这也是为了安定南燕的江山社稷。” “臣请殿下三思后能尽快定下。” “亲缘?”谢珩听之嘲讽地勾起唇角,双手平撑在窗沿上, 略微朝下俯身, 居高临下。 “那司国公觉得太子妃人选, 定谁最为合适?”谢珩深渊似的漆眸微微一闪。 司生和愣了片刻,咬牙道:“臣认为臣之嫡孙女司馥嫣自小秀外慧中,蕙质兰心,乃为您正妃的不二人选。嫣儿嫁与您本就是亲上加亲, 臣与辅国公府包括整个司氏宗族都是您日后的底气。” “啧,好一个蕙质兰心。”谢珩深深看了司生和一眼,修长指尖勾着窗子朝里一关,“伯仁,送客。” “是。” 司生和摸不清他到底是心动还是膈应,毕竟之前刺杀一事虽然翻篇,但太子的脾性这些年渐渐变得愈发捉摸不透。 窗子一关,书房内就变得一片昏暗。 姜令檀站在书架后方的阴影下, 悄悄往后方缩了缩,漂亮的兔眸内水雾蒙蒙的,很是紧张看着一步一步朝她走近的太子殿下。 “方才的话, 善善可都听清了?”谢珩撩起眼帘,似笑非笑盯着她。 “听……听清了。” “善善是怎么想的,对于孤日后娶妃?”谢珩继续问。 他目光很沉,撩着凉风,落在人身上如同有实质透着一股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冷冽。 姜令檀心下一慌,把自己藏在书架的影子下:“臣……臣女不懂。” “殿下娶妻是殿下的事,殿下这样的君子,自然配得上天底下最完美优秀的女子。” 她小声说,心底莫名泛出一股酸涩,最开始还有些不安,等说到最后,反正有了足够的理由去劝说他。 谢珩面上情绪不显,喜怒难辨,静静听她说,却也不动声色往前迈了几步。 书房内,一盏昏烛不够明亮的光线,正好勾勒出他俊挺的身形,灰暗的影子夹着一点点灯火的影子,像是蒙上一层轻纱,虚妄中是覆着薄纱的神像,薄纱下骨血经脉染了恶与歹,世俗总叫人沉沦,是攀越不过的高山。 “小骗子。”谢珩气笑,长臂一伸,轻而易举把人扯进怀中。 他力气大,在气头上并不打算克制。 姜令檀什么都来不及做,喉咙里溢出浅浅的轻呼,下一瞬犹似被吞掉一般,变成了细碎的呜咽。 “说好的试一试,怎么又不愿了?” “孤就这般让你难以接受?” 谢珩气得想咬她,自然也这样做了,红润的唇不过片刻就被吻得湿透红肿,掐在她腰上的手用了很大力气去克制,才忍下更进一步的冲动。 “不是。”姜令檀借着喘息的间隙,勉强吐出几个软颤颤的气音,一个劲地呜咽,脖颈被他烫得想要朝后躲,偏偏他掐着她后边的肌肤,咬得她失神。 “怎么不是?”谢珩一瞬不瞬盯着她,狭长凤眸底一股不明的情绪翻涌变幻,浓墨似的瞳仁是藏不住的压抑扭曲。 “三番五次拒绝,明知我与你说的那些话,偏偏没有一个字放在心上。” “你是在气孤,还是觉得孤是那吃人的恶魔,凭什么你觉得孤就该娶你所谓觉得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为妃,孤明明与你说了那么多。” “依旧逃避。”谢珩盯着姜令檀,他目光太沉,不光是情绪,尖锐之下还夹杂着叫她看不透的偏执,落在她身上,像针扎一样,指尖痛得蜷起来。 “我……我……”姜令檀思绪瞬间空白,磕磕绊绊在这顷刻间连话都说不清楚,被他吻得僵麻的舌尖抵在牙上,反驳话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没等她说出个所以然,谢珩抬步往前,单手揽过她的腰,把她给提了起来。 脚尖离地,他的吻在下一刻,不容拒绝落了下来。 姜令檀觉得这样的太子过于危险,害怕的同时更是不敢出言辩驳,被迫朝后仰起头,一次承受着比一次更|深的吸吮。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快熟透的果子,被他掐着,全都是汁水。 “你觉得什么?” “孤娶妃,你就真的不在乎?”谢珩声音透着一股狠厉,心口一团火在烧着,不光是要把他烧透,更是要把他逼疯。 他不知道这种情绪究竟叫什么,但被她这样毫不在意的对待,他简直是又恨又恼,就算是强制叫她屈服,他也渴求听她说几句口是心非的安慰。 “不在乎。”姜令檀性子瞧着软和,实际上也是倔得跟石头一样。 不逼她还好,她怕了自己就会服软,这会子被这样逼迫,一身反骨孤傲起来,别说是让她说几句好话哄他,就算眼泪珠子一颗颗跟断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滚,她愣是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 唇都吻破了,身体软得若不是靠在他怀里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可就是这样执拗不肯服软。 “不在乎就不在乎吧,孤也不在乎。”谢珩伸手把人给打横抱了起来。 他脸上表情已经恢复正常,语气也很淡,却是朝书楼后方一处平日用来小憩的屋子里走。 姜令檀满目惊惧,身体条件反射紧紧绷起:“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谢珩冷笑存心吓唬她,“孤抱着你,孤男寡女还能做什么?” “放、你放开我。”姜令檀被他的举动吓到了,整个人用尽全身力气挣扎。 “既然不在乎,你有什么好怕的。” 姜令檀哭着朝他摇头:“殿下娶妃是殿下的事,臣女是答应过同殿下试一试,可那也只是试一试,我从未敢奢求过什么。” 她说完这番话,紧紧闭着眼睛不再看他,身体不由自主轻轻颤抖。 世人千千万万,有无数种可能,她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 太子是山月,是浮云,是高堂之上不可触及的神明。 她所谓芸芸众生中一员,不是不敢,而是根本就不可能。 就算答应过他会尽量试一试,那也只是不想让自己遗憾的借口罢了,等齐氏的冤案翻篇,她自然有她自己的归处。 谢珩抱着她的手臂微不可察一顿,心底的气在这陡然间反而散了大半。 他抱她过去,也并不是要对她做什么,只是觉得她现在这副样子,朱唇榴齿,眼睛哭得又红又肿,雪白的脖颈上都是他恼怒时咬出的浅浅红痕,若放她回去,大抵是要被误会的,可留在书房,等会儿他老师会带施故渊一同过来。 “只是去休息,不会做什么。”谢珩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他软了声音哄她。 姜令檀抽抽搭搭打着哭嗝,好半晌才听清楚太子在说什么。 用一副明显十分不信的眼神盯着他,很是防备。 谢珩眼角沉了沉,牢牢将她往怀里颠了颠:“你若不信,孤也不介意真的做点什么?” “不,不必了。”姜令檀勉强保持镇静。 他才把她放下,书楼外头就传来伯仁禀报的声音:“主子,严大人和施小侯爷来了。” 谢珩垂眸把她放在软榻上,扯了衾被盖在她身上:“你休息。” 姜令檀这才松了一大口气,软着身体蜷在衾下,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若是不知道,还以为她被他欺负狠了。 严既清走在前面,施故渊落后一步。 谢珩负手临窗而站,脸上情绪已然恢复平日清润的模样。 “老师。”他朝严既清颔首。 施故渊吸了吸鼻子:“你在书房里藏了什么,这味道不对。” 谢珩直接把施故渊的话当成空气,朝严既清道:“老师回京,打算如何?” 严既清道:“臣今日入宫呈了当年的证据给陛下, 眼下只差那枚从齐氏消失的印章。” “只不过依照陛下的意思,若印章寻不到,自然就没有重查的理由。” 谢珩闻言,也只是冷冷地笑了下:“若父皇不查,老师准备如何?” 严既清瞳孔冷缩,沉默半晌道:“臣从未妄求陛下愿意重查齐氏当年的案子,不过黑非既白,总有真相水落石出的一天。” “事已至此,臣宁违了圣意,也要将南燕的天捅出一个窟窿。” “光有来路,该杀则杀。” 严既清没说他想杀谁,但谢珩懂,施故渊也懂。 十七年前齐氏被四大家族联手谋害,十七年后,那些活下来参与过的人,一个也别想安生。 他要杀司生和要灭四姓,是从太子年少拜他为师那天就立下的誓言。 就算用他一人之死,换南燕长青也是值得。 天捅破的窟窿,只要能缝补好,就不算罪孽。 “臣……”严既清话还没说完。 书房里间的屋子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沉闷,突兀。 “你藏了人!”施故渊低喊一声,瞪大眼睛,隐着火光对太子怒目而视。 第115章 第 115 章 红鱼有乾坤 谢珩抬起头, 似笑非笑看向他:“藏了人?” “难道不是?”刚才那一声重物砸地的动静,施故渊分明听得清楚,再加上他天生狗鼻子, 一开始就闻到书房里掺杂了别的香味。 更何况太子之前对善善做过出格的举动,在他这里早就默认太子与善善之间的关系,回玉京前还特地去找常妈妈明里暗里打听到准确的消息, 太子尊重善善的意愿允许她留在雍州, 并不会回玉京。 玉京多事, 在齐氏的冤案尘埃落定前只会乱得厉害,虽然他没弄明白太子为何会这样轻易同意把善善留在玉京, 但也庆幸, 她没有过多地参与进来。 只打算等事情尘埃落定, 他再想办法把人接回玉京,无论是嫁人还是留在家中,只要她开心只管金尊玉贵地养着。 眼下书楼作为东阁禁地中的禁地,能闹出这样出格的动静, 偏生太子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他才不得不怀疑太子可能在书房里藏了人。 “肯定藏了!” “你、你简直是……,殿下才与我家善善分别多久,就这般见异思迁……”施故渊没压住脾气,沉怒之外,还有一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在他心里,善善与他之间的亲缘,本质上和嫡亲的妹妹没有任何区别, 他就像踽踽独行离群已久的孤魂,终于寻得归所,有了安生之处。 谢珩冷笑一声, 微敛的眸底压着晦暗难明的冷色。 姜令檀本就紧张,这会子隐隐约约听到外边书房传来对话,她更是吓得手心冷汗直冒。 施家小侯爷这个混不吝的傻子,她和他关系什么时候好倒成了他家的了,她与太子之前的关系本就已经闹得不明不白,这会子被他这样一说,更像她才是那见异思迁的人。 若是可以,她恨不得冲出去堵住施故渊的胡乱说话的嘴,免得严大人在一旁听着,误以为是她品行不端,失了分寸。 姜令檀揉了揉僵冷的手指,胸腔里心如擂鼓,视线落在地上那枚红鱼印章上,正考虑要不要现在把东西捡起来,又怕闹出更大的动静引得屋外的人注意。 之前她听得太子殿下和严大人的谈话,提到了齐家久寻不见的印章,她才下意识掏出荷包里阿娘临终前交给她的红鱼印。 她不确定这枚红鱼印章和齐家消失不见的私章有什么关联,但既然是阿娘刻意留给她的东西,必然有这东西存在的道理。 “你不说话,我自当默认你藏了人。” “是真是假,殿下不如让臣看看那间屋子。” 施故渊的声音,一字不落落进姜令檀耳中。 她听他这话说的语气,大抵是不看一眼不会死心的,可这里只是书房内的临时休息的地方,除了座椅和一张美人榻外,根本就没有容她藏身的位置。 姜令檀心知不妙,惊慌之余,下意识的反应是要先把红鱼印章捡起来藏到荷包里,她不想他们从这枚印章的不同寻常导致去猜忌她的身份。 只是她才站起来,屋外脚步声已经走至门前,连手掌心落在门框上的轻微动静都清晰可闻。 这门开的瞬间,姜令檀快速走上前正准备捡起地上的红鱼印章,太子已经比施故渊更快一步挡在她身前。 “起来作何,可是外边说话吵到你了?”他嗓音温柔随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说出的关心。 施故渊落后一步,有些不可思议朝她看了一眼,又迅速避开往后退了半步:“善善?好端端怎么回玉京了?” 姜令檀垂着脑袋顿在地上,堆堆叠叠的裙摆像花瓣一样散开,她肩膀轻轻地颤抖,冰冷的手僵了许久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快速捡起地上一分为二的两枚印章。 也许是刚刚落在地上砸坏了,她这才发现红鱼印章内藏乾坤,里头竟然还有一枚更小的章。 冷玉被她握紧在手心里,印章的棱角压得她掌心钝痛,这一刻姜令檀顾不得这么多,本能往谢珩身后小心退了半步:“我……我与殿下一同回来的。” 她声音很小,也不敢解释过多,更何况说多错多。 施故渊有些尴尬轻咳了声:“嗯。” “回来也好,你若觉得东阁不变,我名下还有别处的宅子,伺候的丫鬟婆子一应俱全,去那宅子住着也是一样。” 施故渊这话才说完,就被面无表情站在外边的严既清拿了一册书,狠狠朝他脑门砸了一下,若是严既清手上有戒尺,恐怕他这一顿打是少不了的。 “老师打我作何?”施故渊一脸莫名其妙。 严既清连解释都懒得解释,拿起书卷又重重朝施故渊砸了一下。 姜令檀暗暗把手心里的印章藏进袖中,伸手理了理微皱的袖摆,见身上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才朝屋外的两人行礼。 “施小侯爷的好意我心领的,只是我与小侯爷非亲非故,更所谓无功不受禄,也请小侯爷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糊涂话。” 她此刻面无表情的模样显然是生气了,秀气的眉心蹙着折痕,眼尾隐隐泛起淡淡的红润,很是委屈。 施故渊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顿时有些懊恼挥了挥袖摆:“方才是我孟浪,希望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善善你若觉得不妥,大不了搬出去和华安郡主住在一处。” “她那人仗义,我瞧着华安待你也好,反正武陵侯府和镇北侯府恰是对面,你住在镇北侯府内想必也没有什么不妥。” 谢迟嘴角抿出一抹冷笑:“人家新婚夫妻就算不住在府中,你就知道应淮序不会半夜回府?” “施小侯爷这些年,脑袋装了什么?” “是玉香楼的酒,还是朝食馆里的饭?” 太子平日话少,但真要讽刺起人来,可以是每一个字都带毒的。 施故渊想要反驳,但又惧怕这 里的书楼,加上严既清作为长辈并未出声,他只能十分不爽把剩下的话都给咽了回去。 姜令檀捏着手心里的红鱼印章想要回去,她往侧边避了避,朝几人道:“殿下事务繁忙我本不该叨扰,臣女告退。” 她要走,谢珩的身体恰好挡在门前没有要避开的意思。 他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侧过身朝严既清道:“今日是学生莽撞,忘了善善在屋中休息,老师还有什么话尽说无妨,善善全都听得。” 严既清看向施故渊:“渊儿,你先下去等着。” 施故渊张了张嘴,一脸茫然:“为什么?” 严既清并不解释,只是伸手朝外指了指:“出去。” “是。” “学生这就出去。” 等施故渊离开,严既清才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小十一姑娘莫要放在心上,施故渊这孩子方才是有些鲁莽,只是他并没有冒犯小十一姑娘的意思。” “我作为他的老师,代他道歉。” 姜令檀慌得往后避开些,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严大人,我并未放在心上,小侯爷性子善良,也曾救过我。” “我……”她声音顿了顿继续说,“我只是不想造成误会。” 严既清点了点头:“小十一姑娘不必多想,你们在我眼中都是年岁轻轻的孩子,日后若遇着什么困难大可派人给我捎信。” “严某必定相助。” “小女谢过大人。”姜令檀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回道。 等严既清和施故渊全部离去,姜令檀身上力气像是被人抽干了一样,身体轻晃了晃,下一刻被男人有力的臂膀紧紧扶着。 “吓到了?”谢珩问。 姜令檀摇了摇头,红润的唇微微抿紧,指尖有些心虚捏着袖缘。 方才红鱼印章掉在地上她捡起来的瞬间,不确定太子是否有看清,她怕谢珩问她,而她一向不擅长撒谎。 好在自始至终他什么也没有问,等确定她想回去休息时,只是起身出去拿了大氅把她裹好,不容拒绝一路抱回去的。 风呼呼地落在耳边,两人都没有说话。 姜令檀缩在袖中的指腹轻轻描摹着印章上的纹路,想到那个藏在长宁侯府瑶镜台内的匣子,她觉得她恐怕得找机会回去一趟。 这事不能求太子,真要帮忙大抵是要和陆听澜商量的。 若是她孤身一人回去,以周氏的手段,兴许不会轻易放她出来。 “在想什么呢?”谢珩平静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些许探究。 姜令檀慌忙摇头否认:“没……没什么。” “严大人和施小侯爷回京,那华安郡主可有回来?” “回了。”谢珩声音淡淡说。 “殿下。”姜令檀伸手轻轻扯住他的衣襟,粉润的指尖因为用了力气,渐渐泛出白色。 谢珩垂眸看她一眼,慢慢抬起视线落在廊庑外已经抽芽的玉兰枝头:“说吧,有什么想求孤?” 姜令檀用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唇,试探说:“既然华安回京,我明日想过去寻她。” “寻她作何?”谢珩眼中似乎有戏谑闪过。 姜令檀并没有注意到他黑沉眸底不正常的幽色,软了声音皆是:“我许久没见华安了,想和她说说话。” “殿下若是同意,等会我和吉喜说一声,让她备车。” 她生得美,两道弯弯的黛眉若藏了秘密总会习惯性蹙起一丝浅浅的痕迹,特别是说话的时候,会下意识回避他的视线。 现在就是这样,一旦撒谎,就是掩藏得再好,在他看来同样是漏洞百出。 毕竟养了半年多的“小兔子”,他已经生了要“养”她一辈子的心思,怎么会不了解她。 “孤从未限制你的出行。”谢珩笑了声,像是在纵容她。 姜令檀果然眨眼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藏了星辰,她想得寸进尺:“那我能在华安郡主那小住几晚吗?” 谢珩无奈叹了声:“善善,孤的底线也是有限的,不可提这般蛮不讲理的要求。” 姜令檀也不生气,她是想和陆听澜多住几日,但同样也怕可能随时会出现的神秘嗜血贵人,当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要回长宁侯府把阿娘藏在匣子里的东西拿回来,若真能跟红鱼印章里的小章吻合,她才能好好规划是把东西交给严大人,还是交给太子。 “好吧。” “殿下黄昏前派人来接我便是,我不留夜。”她声音轻轻,算是妥协。 廊庑已至尽头,再拐个弯就是她住的院子,谢珩抱紧她往怀里颠了颠,深深看了一眼:“善善真的没有什么要告诉孤的?” 姜令檀心脏顿时漏跳一拍,捏着印章的掌心渗出冷汗,强忍着那点惧意声音微微发颤:“没……没有。” “啧。”谢珩扯了扯唇角,目光幽幽朝下一看,“孤知道了。” …… 姜令檀坐在屋子里,手心端着一盏热茶,她也不喝只是静静出神。 桌子上摆着一个金丝鸟笼,鹦鹉今日难得安静没有上蹿下跳,只是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圈时不时从旁边伺候的丫鬟手里讨一粒瓜子。 茶水都凉透了,姜令檀才像是回过神一样,端起来抿了一口。 冰凉的茶水,顺着她喉咙滑下去,冷意就像寒冬腊月里的风,透骨的冷。 “姑娘奴婢给您换杯热的来。”吹笙轻手轻脚走上前,换了茶水又悄无声息退下去。 吉喜从外头回来,眼底有淡淡的笑:“姑娘,奴婢都安排好了,等明日姑娘用过早膳我们就出发。” “华安郡主那儿,奴婢也派人递了消息,姑娘不必担心。” 姜令檀点头,依旧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今天书房里施家小侯爷和太子还有严大人之间的对话,太不正常了,她细想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等忧心忡忡用过晚膳,沐浴时人还有些恍惚,到了夜里也睡不安宁,迷迷糊糊醒来过几次,但总有一个声音在她耳旁哄着,她眼皮沉重如坠铅块,没多久又继续睡了过去。 春夜,依旧寒凉,比起清冷的冬夜,风中多了玉兰的幽香。 谢珩靠坐在屏风后头的太师椅上,一手端着茶水,另一只手把玩着一大一小两枚印章。 屋里点了安神香,吉喜和吹笙恭恭敬敬垂手站着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姑娘明日出东阁,可知姑娘要做什么?” 吉喜和吹笙同时摇头:“奴婢不知。” 谢珩目光慢慢落在较小的那枚印章上,章面用格外漂亮的篆体刻了一个‘齐’字。 这一枚印章正是齐氏丢失多年的私章,谢珩也没料到会藏在红鱼印章内部。有了这枚印章作为证据,无论是他还是宫中要对以辅国公府司家为首的四姓动手,眼下只是时间问题。 但让谢珩不满的是,她防着他就算了,自始至终看着服软,事实上也许她就从未信任过他。 遇着事,宁可去寻求陆听澜的帮助,也不愿同他透露半个字,若陆听澜但凡是个男子,她恐怕早就被他弄死八百回了。 当年她的生母齐朝槿在长宁侯府病逝,想必是在她们住的那个院子里留下东西的,谢珩仔细一想把这个猜测算得八九不离十。 他冷白的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低声吩咐:“给陆听澜递个消息,无论她说什么,先把人拦下暂时不去长宁侯府。” “是。”吹笙不敢耽搁,转身就走了出去。 谢珩微深的视线扫向吉喜:“这次归京,姑娘若再有闪失,你们都不必再伺候了。” 吉喜脸色微白,软了膝盖跪在地上:“奴婢不敢。” 谢珩面无表情:“不敢最好。” …… 姜令檀醒时已经天色大亮,用过早膳她不敢耽搁,带上吉喜和吹笙一同出了东阁。 马车就停在二门处,驾车的人出乎她的意料竟然的伯仁。 姜令檀 不解眨了眨眼睛:“大人不用伺候殿下?” 伯仁脸上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只是吉喜从他身旁经过时,快速瞥了一眼:“殿下身旁有青盐和程惊墨,还有汝成玉公公也在,姑娘不必担心。” “属下今日只管给姑娘驾车。” 姜令檀不好意笑了笑:“那劳烦伯仁大人了。” “姑娘客气,属下不敢当。”伯仁屏气凝神道。 马车悄无声息从东阁出去,穿过热闹的街市,时不时还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吆喝声。 姜令檀手心里端着手炉,唇红齿白,身上换了薄些的春裳,更是把她身形勾勒得玲珑有致。 吉喜悄悄打量一眼,拉着她的衣袖小声说:“姑娘瞧着比去年姑娘刚见着您时,好似长高了一些。” “春裳是前些日从秀坊新送来的,按照还是入冬前的尺寸,下回制衣时,奴婢再把绣娘请来给姑娘重新量一量尺寸吧。” 吉喜没说姜令檀是没有特别注意,听得吉喜的话,她扯了一下袖摆,刚刚好的尺寸,但胸口鼓囊囊的的确有些紧。 自从来了癸水后,她身上没胖多少,但胸口平时穿的小衣的确有些紧的。 双颊不受控制渐渐泛红,她轻轻咬了一下唇,朝吉喜点头:“外衣还好,就是里头的小衣,可以重新量一量。” 她和两个丫鬟在马车里小声说着话,这时候平稳行驶的马车突然一停,喧闹的街市里传来有些尖锐的声音。 “都让开。” “别当了公主殿下马车。” 行人似乎在往侧旁避让,人多就有些推攘。 姜令檀拧了一下眉,南燕只有一位公主。 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嫁入西靖死了夫婿的寿安公主谢含烟回来了。 姜令檀呼吸一窒,冰冷的手指挑起马车车帘一角,目光落在外边一辆同样华贵的马车上,正巧马车里的人也挑开车帘往外看。 两人视线一对,同时怔了怔。 姜令檀没想到寿安公主这么快就回到玉京,而谢含烟则是没想到贺兰歧明明答应过她,要把太子表哥身旁的那个女人弄死,怎么她还活得好好的。 不甘痛恨各种情绪夹杂,谢含烟想也未想就要伸手撩开车帘,下一刻她的手腕被另外一只冰冷宽大的掌心握紧了:“公主殿下。” “本君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谢含烟身体不受控制一抖,却又忍不下那些恶心,她伸手就要朝男人美得妖娆的脸颊扇去。 不过片刻,她手腕以一个诡异的形状扭曲的,面目狰狞,因为疼痛张开的嘴里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贺兰歧漫不经心从袖中拿出帕子擦手,声音嘶哑冰冷:“你这蠢货怎么就学不会呢。” “本君都说了,本君最讨厌不长脑子的女人。” “这里是南燕,你是公主的身份就要有公主的教养,你回了南燕可以高枕无忧,可本君不一样,本君会被你兄长弄死的。” “所以。” “尊贵的寿安公主殿下,你能安静一点吗?” 寿安面色恐惧,身体抖成筛子,用力朝贺兰歧点头。 贺兰歧这才伸手在她身上点了一下:“我就说嘛,你只要乖乖地,对谁都好。” “本君送你回来,你总要对本君做些事情。” 说到这里贺兰歧似笑非笑,视线落在谢含烟微微有些隆起,但并不明显的小腹上:“啧。” 谢含烟眼中的恐惧一下子变了愤怒,双手死死攥紧了袖摆,用颤抖的声音威胁:“你再逼我,我就生下他。” “贺兰呈有了后代,你就算是西靖的储君,这皇位一样轮不到你。” 贺兰歧冷笑:“生下这个东西?” “你尽管去生,到时候本君倒是要看看这孩子有没有漠北人的血统。” 谢含烟根本就听不得“漠北”这几个字,她双手死死捂着唇,干呕一声,脸色苍白形似行尸走肉。 缩在袖中的手,锋利指尖把手心都掐烂了,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她肚子里的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是贺兰呈的,贺兰呈看似生得英俊又占着西靖至高无上的地位,实际上他身体早就亏空坏尽了,若不用药他连行房事恐怕都苦难。 只是这些事藏得深,她也是在嫁过去后才知道的,加上双方本就是联姻,她能有什么资格说不的权利。 等伯仁带人把她从漠北人手中救下来不久,回到西靖后她就发现自己怀有身孕,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贺兰呈的,就算他死了她可以拿这个孩子保住荣华富贵,但是她根本就不敢声张,这也为什么一直急于回到南燕。 只有回来,她的母妃一定有办法把这个孩子悄无声息处理干净,寿安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她竟然在出逃西靖的半途中遇到了重伤的贺兰歧。 贺兰歧就算是重伤,她也不是他的对手,只能一路被他胁迫,一起回了南燕。 “你来南燕做什么?”寿安眼中防备很明显。 贺兰歧悠悠笑了声,蛇一样冰冷的视线落在寿安脖子上:“你说呢?” 寿安猜不到,根本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等回了皇宫,她一定要让母妃把贺兰歧给杀掉,要不是他的怂恿,不是他暗中一直给贺兰呈下毒,她就算嫁给那个废物也不至于落到守寡的地步。 所有的一切,都该死。 * 姜令檀捏着车帘的手在轻轻颤抖,过了良久她才浅浅喘了口气:“我看见寿安公主了。” 吉喜和吹笙愣了愣:“公主不是在西靖?” 姜令檀摇头:“恐怕是回来了。” 吉喜倒吸一口凉气,脸上表情也有些沉冷:“伯仁。” 她朝外喊了声。 伯仁一手拉着缰绳,身体往后靠了靠:“嗯。” “你可知道寿安公主回京了?”吉喜问。 伯仁沉默一会,才轻声说:“前些日探子那边得了寿安公主离开西靖的消息,但我也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回京。” “我已派人给主子传话,至于主子要如何定夺,那就要看主子的意思了。” 姜令檀垂眸听着,长指慢慢勾勒着袖摆上的纹路。 寿安会回玉京她一开始就从太子那得了消息,同样没有料到她这么快就回来了。 时间真是凑巧,华安昨日才回的玉京,她今日也回了。 …… 没多久,马车在镇北侯府门前停下。 姜令檀由吉喜和吹笙扶着下了马车,她一抬头就看到武陵侯府门前同样停着一辆马车,里面走下来的人正是武陵后的嫡亲的妹妹应知宁。 应知宁觉得姜令檀眼熟,但不认识她。 这时候站在她旁边的姜云舒惊讶地喊了声:“十一妹妹?” 姜令檀垂了眼看也不往那边看一眼,只当没听见。 她扶着吉喜的手要朝镇北侯府内走,姜云舒也顾不得身份提着裙摆跑上前:“妹妹半年不见,难道连自家姐姐都不愿认了吗?” 姜令檀回眸,脸上情绪平静:“不知十姐姐想说什么?” 姜云舒冷哼一声:“ 我能说什么?” “你倒是好,抱上了华安郡主的大腿,家里连祖母和母亲都管不住你了,你有郡主护着,我可不敢对妹妹做什么。” “只是妹妹年岁也大了,及笄就要嫁人,妹妹从雍州回来正好。” 姜云舒深深一笑:“母亲和祖母前几日给妹妹定了一门婚事,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爹爹也同意了。” “等定了婚期,妹妹只管安心嫁人。” 姜令檀眉间蹙了蹙,冷冷地打量着姜云珠:“姐姐莫不是糊涂了。” “姐姐婚事都未曾定下,何来的我早早嫁人。” “姐姐若有本事,定下婚事再来指点妹妹我的不是。” 姜云舒一口气噎在嗓子里,狠狠瞪了姜令檀一眼,朝应知宁小声道:“姜令檀,我长宁侯府十一妹妹。” “你应该是听过的,不服管教,和华安郡主去了雍州,眼下华安郡主成了你的嫂嫂,我这妹妹倒是又和郡主一起回来了。” 应知宁翻了个白眼:“你莫要胡说,陆听澜才不是我嫂嫂。” “说难听点,她与我哥哥就是有名无实的婚姻,我哥哥是迫不得已才娶得她的。” 她话还没说完,膝盖被一枚碎石子狠狠砸了一下:“应知宁你说什么?” “当着我的面,大可再说一遍。” 陆听澜笑吟吟从镇北侯府走出来,目光冷冷地盯着应知宁。 应知宁上回被陆听澜一耳光给抽怕了,一看她出来急急忙忙拉着姜云舒的手往武陵侯府走:“你快些跟我进去,我可打不过她。” 她之前被遣送回玉京跪了足足一个月的祠堂,就算写信给哥哥,哥哥也不管她,最后还是她和陆听澜认了错,陆听澜才点头放她出来。 “华安。” “我们进去。”姜令檀走上前拉过陆听澜的手,声音轻轻的,听不出生气还是无所谓。 陆听澜冷哼一声:“她就仗着嘴上功夫厉害。” 两人朝镇北侯府内走,淡金色的晨光落在她们的背脊上,投下一缕金纱一样的阳光。 姜令檀握着陆听澜的手有些发紧:“听澜。” “我刚刚过来在路上遇到寿安了。” 陆听澜往前走的脚步一顿:“寿安?谢含烟?” “嗯。”姜令檀声音闷闷的。 陆听澜不在意笑了笑:“她就算回来,有陛下和太后娘娘的宠爱,也不能真的对我做什么,你不必这样担心。” “她这个人一向记仇,就算我没有嫁给应淮序,她恨我一点不会少。” “你该担心你自己才对。” “当时贺兰歧会派人来掠夺你,八成是和寿安有关。” “眼下她回来,除了对付我外,恐怕也会想方设法算计你。” 姜令檀拿出帕子慢慢擦掉手心上的冷汗,抿了一下唇:“我有话跟你说。” “不过我的身份恐怕有些敏感。” 陆听澜:“你说就是。” 姜令檀咽了咽喉咙:“你知道柱国公府齐氏吗?” “嗯,知道。” “我阿娘其实是柱国公府嫡女齐朝槿。” 陆听澜手掌心一抖,愣了许久…… 第116章 第 116 章 互助 “柱国公府?” “齐氏?” 陆听澜被这猝不及防的消息惊得一抖, 嗓音沙哑。 “对。”姜令檀点头,声音比之前更低些,她眼下一圈青黑, 唇色泛白,显然并不像她表现得这样镇静。 陆听澜深吸一口气,重新握紧她的手腕往前扯了扯:“我们先进屋, 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 姜令檀是被陆听澜扯进去的。 之前的一番话像是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 手脚发软, 思绪也乱得厉害,整个人如同失了魂般被陆听澜牵着, 脚下走得磕磕绊绊。 “姑娘。”吉喜和吹笙见姜令檀表情不对, 正要上前。 陆听澜顿时沉了脸, 目光锐利落下:“站住,退远伺候,本郡主这里不需要你们。” 两人被陆听澜这样一斥,双双停下, 却不敢掉以轻心。 “你们先在外边守着,我有话要同郡主说。”姜令檀蜷了一下掌心,声音里带着一种少见的冷寂。 “是。”二人终于放下心来。 屋子里烧了炭火,有光从洞开的支摘窗落进来,薄薄的一层落在姜令檀侧脸上,犹似浸在水中湿润的脂玉,更显得她巴掌大的脸多了几分楚楚动人柔软。 “有什么话,你说。”陆听澜已经从巨大的震惊中平静下来。 她亲自端了热水, 拿了干净的帕子递给姜令檀。 “我阿娘原是柱国公府齐氏嫡女,永安十年齐氏获罪灭门,阿娘被人藏至云韶府内, 后来阿娘从云韶府 出逃,结果被长宁侯姜恒道强行纳入府中成为妾室,直至永安十八年病故。” 姜令檀长长叹了声:“小时候我病过一场,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只是醒来后,阿娘便对外宣称我因为高热得了失语症。” “从此以后阿娘不许我在外头说话,哪怕发出一点点细微的声音也不行。” “没多久,就算在瑶镜台我悄悄与常妈妈还有冬夏说话也不被阿娘允许,我若是记不住,阿娘总会用戒尺重重地罚我。” 姜令檀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白嫩没有半点伤痕的掌心,指腹慢慢从掌心的纹路拂过,带着某种极度克制的悲伤:“我那时不懂,也曾恨过,恨阿娘对我的严厉,也恨命运的不公。” “但阿娘从未同我怨恨过任何,齐氏的冤屈是她喉间不能咽下的刺,但自始至终她也从未要求我做什么,从没有把不甘和怨恨加之我的肩膀上。” “听澜。”姜令檀抬起眼睛,长长的眼睫一颤,“我想求求你帮帮我。” “帮你什么?”陆听澜俯身,轻轻扯出她手里已经凉透的帕子,随手丢到一旁。 “我想回长宁侯府一趟。” “我不想堂皇而知与太子殿下扯上不同寻常的关系,但我需要回去取一个匣子。” 陆听澜闭了闭眼,慢慢在一旁坐下:“善善知道已经故去的皇后娘娘吗?” 姜令檀不解看向她。 陆听澜抿了一下嘴角,自顾自道:“娘娘是辅国公嫡女,在入宫前曾与柱国公府嫡次子齐凌州订下婚事,只是后来齐家那位素有将才之称的少年郎君,死在了南燕与漠北的战役上。” “不久之后,齐家姑娘入宫为后,柱国公恶疾身亡,齐家覆灭。” “这些善善恐怕从来不知道吧?”陆听澜问。 姜令檀震惊许久才回过神:“我……我从未听阿娘提过。” 陆听澜笑了一下:“我也是在雍州的时候听母亲和父亲谈话时说的,当年我年岁同样小,他们夫妻之间的体己话并没有瞒着我,无意中听了,听了就记下了。” 陆听澜没说的是,之所以不能忘记,是因为那夜之后,雍州破城,在援兵来临之前,父亲和母亲为了守城已经殉国。 所以那夜里的事,她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年的名动南燕的玉京四美。 以司家长女为首,齐氏幺女,加上她阿娘和昭容长公主的女儿,结果没有一个能活到现在。 “以善善的聪慧,你想必也能猜到柱国公府为何会因为一封子虚乌有的信件,落了叛国的罪名?” 姜令檀不蠢,陆听澜都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了,她转念一想就猜到因为什么。 齐家当年作为五姓之首,如今只余四姓,除了高高在上的天子,恐怕与另外四家都逃脱不了关系。 她下意识握紧袖中荷包里藏着的红鱼印章,更加不坚定这些事恐怕眼下是不能同太子坦白的,太子不行,那严既清大人可以吗? 他当年好歹也是外祖父的学生。 姜令檀心口猛跳一下,忽然问:“听澜你觉得严大人可信吗?” 陆听澜沉吟片刻:“据我所知严大人应该是你外祖父的学生,十多年前齐家出事时,他是被昭容长公主暗中保下的。” “但我觉得严太傅是个好人。” “他对太子好,对施小侯爷也好,在宫里无论是寿安公主,还是我们这些偶尔会问他问题的女学生,他都是一视同仁,就算太子犯错,也同样被打过手板心的。” 姜令檀无法想象谢珩被严既清打时的表情,但也稍稍松了一口气,阿娘有交代过,若真遇到了难以解决的事,就拿了匣子去找严既清,总归她就算不相信严大人,也该相信阿娘。 “再等等。” “过段时日我再与你一同回长宁侯府,眼下不是时候。”陆听澜突然说。 姜令檀深吸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好。” 两人在屋里说话,吉喜和吹笙还有丫鬟福意守在外边,三人垂手站着,脸上表情都很是紧张。 这时候,有婆子匆匆进来:“郡主,长宁侯府十姑娘站在外边,说一定要见十一姑娘一面。” 陆听澜眉心不由蹙起,正想回了婆子,让姜云舒滚出去。 姜令檀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小声说:“我就算暂时不回长宁侯府,她若日日这样闹着要见我,我也不可能在你这久留。” “还不如再见她一回,看她究竟有何要说的。” “让她进来。”陆听澜吩咐。 “是。” 没多久,姜云舒带着丫鬟进了内院,她脸上表情有些紧张,目光四下打量。 姜令檀站在窗子前看过去,半年多不见,姜云舒看似胖了一点,也比之前高了许多,只是越发长得跟周氏相像。 “十一妹妹真是好大的阵仗,我作为姐姐,你竟然也不出来迎一迎?”姜云舒站在门前,不敢进去。 她自从听了应知宁跟她说的那些话,还有之前在长宁侯府门前被陆听澜吓得差点以为要被一刀捅死,她对陆听澜这位嚣张跋扈的郡主,算是有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不知姐姐要问什么?”姜令檀声音平静。 姜云舒冷笑:“我就问问,既然母亲已经给妹妹定了婚事,妹妹打算何时回去。” “祖母和母亲日日记挂着妹妹,妹妹作为家中最小的姑娘,也真是愈发的嚣张不孝。” 姜令檀闻言,也只是眯了一下眼睛:“婚事?姐姐可莫要信口胡诌。” 姜云舒得意道:“怎么会胡说,听说是一个难得的好婚事,嫁给人做正妻,这可是几个出嫁的姐姐里都得不到的好福气。” “正好妹妹回了玉京,倒是男方送婚书时,妹妹正好可以回去看一眼。” 姜令檀不解姜云舒这话,只是似笑非笑扫了她一眼:“姐姐想要我回去,不如办个诗会,像上回一样大家游湖热闹。” “若有这样的热闹,指不定我就听了姐姐的话,连夜回去了呢?” 姜云舒见她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咬牙。 婚事的一说,她也只是偶然从母亲听了一嘴,只是当时姜令檀并不在玉京,就算强行把人许了,等到嫁人的时候都找不到人,那还怎么嫁。 现在好了,要瞌睡来了枕头,她恨不得现在就回去告诉母亲姜令檀回了玉京。 只要祖母和父亲同意,就算有华安郡主护着又如何,郡主已经嫁人了,她手再长也管不到长宁侯府的家务事,除非她这位看着柔弱,实际上运气好得不行的十一妹妹还能找一个更厉害的人护着。 想到这里,姜云舒得意扬了扬下巴:“妹妹等着就是。” 她特地过来,就是想要确认一下姜令檀是否真的住在镇北侯府,眼下她恨不得立马赶回去把这事与家里的长辈说了。 等姜云舒离开,姜令檀疲惫捏了捏眉心。 姜云舒口中的婚事恐怕是真的,若她趁着这事回府,想必周氏她们也不会怀疑什么,但这样叫她嫁人自然是不可能的。 她眼下要做的就是等长宁侯府派人来镇北侯府强行接她的时候,把陆听澜一起带上,只要陆听澜在,到时候就算不给长辈体面,也就无所谓了。 这样想着,姜令檀朝陆听澜笑了笑:“到时候恐怕是真的要麻烦你。” 陆听澜摇头,眸光微微一闪:“不碍事,你只管找我。” “我与你一同回去,长宁侯府不过是纸做的老虎,翻不出什么大风浪。” “倒是你与太子殿下的事。” “真打算一直这样隐瞒下去?” 姜令檀手一抖:“我……” 她解释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陆听澜伸手捂住了唇:“不必说,无论你有什么安排,早些打算我也好替你谋划一二。” 第117章 第 117 章 大可试一试 姜令檀在这一霎间, 心内涌上一股酸涩。 她只是轻微仰头望着她,移不开目光,渗着冷汗的掌心用力反握住, 重重点了一下头:“好。” 陆听澜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回去吧。” “近来玉京恐会生乱,你出门就算带着人我也不放心。” “若没什么事就留在殿下的东阁……”她声音一顿,目光投向远处似有顾虑极快闪过, “殿下既然愿意替齐氏平冤, 就算他知晓你的身份想必也不会太过在意, 你莫要因着这事紧张。” 有些话陆听澜不太能说得直白,她怕弄巧成拙, 坏了两人的关系。 毕竟以太子殿下的心性和手段, 怎么可能会猜测不到姜令檀的身份, 只要他愿意,暗卫营的探子能把人祖宗十八代都翻得清清楚楚。 姜令檀愣了一下,并没因为陆听澜的话放松下来,勉强朝她扬起一个软软的甜笑:“我知道的, 你也不必担心我。” 午膳后,姜令檀回东阁。 她心底藏了事,人一回来就去了里间的小书房,本想写字静心,可在书桌前站了许久,她手执毛笔却许久没有落下。 吸饱了墨汁的笔随着她手腕一抖,漆黑的墨滴在雪白的宣纸上,转眼染了一大片污渍。 “在想什么?”谢珩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 在她身后站了许久。 姜令檀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转头看他:“殿下。” “没……没什么。”她眼底慌乱都没来得及掩饰。 “心中藏了事,所以静不下心对吗?”谢珩静静看她许久, 忽然出声,唇边还含着笑意,只是过于沉冷的目光叫她看着有些害怕。 姜令檀感觉整个后背都凉了,他幽深不见底的墨瞳像是能把她看透,想要否认又怕他看出更多别的东西,只能强行转移话题说:“殿下,我方才出东阁去镇北侯府半道上,遇到寿安公主了。” “嗯,伯仁已经告诉孤。” 谢珩眉梢微微一拧,走上前抬手从她手里拿过毛笔随意搁在桌案上,薄唇压出几许晦暗:“寿安已有数月身孕,方才在宫中不小心跌了一跤由太后宫里会医的嬷嬷诊出。” 姜令檀在这一瞬间感觉头皮都炸了,红润的唇微微张开,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她不是……” “对。” 谢珩站着,比她高出许久,此时慢慢俯下身体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慢慢道:“如你想的那样,并不是贺兰呈的孩子。” “是她被漠北骑兵掠走那次?”姜令檀瞳孔冷缩。 谢珩稍稍敛了眼中的幽色,冰冷的指腹托起她下颌:“这是她自己种的苦果。” “若当时不是害你,不来雍州,就算是贺兰呈死了,她依旧是西靖高高在上贺兰小王妃。” 姜令檀意识到什么:“她能顺利回玉京,西靖并不知寿安已有身孕?” 谢珩指尖朝上,用力在她唇上压了压:“西靖那位皇叔贺兰公瑾又不是吃素的,若知晓寿安有孕只会把她腹中孩子当成是独子贺兰呈的血脉。” 因为饮食和生活习惯的不同,漠北男人多数生得高壮,骨相也更深邃些,特别有些瞳孔的颜色偏向墨灰或者浅褐色。 寿安若真的敢在西靖把孩子生下来的,于她而言这孩子就是夺命的刀,她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西靖。 姜令檀深吸一口气:“她并不打算留下这个孩子对吗?” “对。” “那太后娘娘的那?”姜令檀眼睫一颤,声音透着紧张。 谢珩指腹摩挲着她唇上的柔软,语调勾着一分冷笑:“太后不喜欢寿安。” “应该说,太后不喜欢任何与司氏有牵连的人,同样包括孤。” 姜令檀不解望向他,想要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忽然被他揽着腰抱了起来。 他声音沙哑,那抹冷笑被他垂眸的动作掩了过去:“为何这样看着我,觉得孤同样可怜?” 姜令檀的确是这样想的,但是不敢当着他的面承认,惊慌之余,努力平静声音:“我不敢。” 谢珩并没有揪着这个事不放,单手把人往怀里一摁:“近来你若要出东阁寻华安郡主凡事小心些,寿 安肚子里的孩子她肯定不会留下,倒时她真疯起来那腹中孩子出来做文章,就算孤能护下你……” 后面话谢珩没说,可姜令檀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之前寿安公主想回玉京悄无声息把自己怀有身孕的事情隐瞒下去,可今日在太后宫中被嬷嬷诊出有孕的消息必然会传回西靖。 她肯定会在西靖贺兰公瑾派人强行把她接回去之前,把腹中孩子这个隐患给除去。 既然有这种打算,以寿安睚眦必报的性子,陆听澜会变成她最好的目标。 到时候一石二鸟就算太子有心要护,可腹中血脉关乎两国的联姻,只要生事就不可能轻易平息。 “我知道了。”姜令檀感激地朝谢珩点头。 她声音轻轻的,紧绷的背脊渐渐在他怀中软下来,难得没有伸手推开,也没说任何拒绝他的话。 “善善。”谢珩深深看她许久,“今日回来,可有什么话想对孤说?” 说什么? 姜令檀对于他这样突兀的问题,似懵了一瞬,她今日除了见陆听澜外,剩下就是遇到姜云舒说长宁侯府给她定了亲事。 本能想要回避,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不想让他知道,虽然她不会按照长宁侯府的意愿乖乖听话,她不也不想太子知道。 不是怕他生气,而是潜意识觉得他若知晓,她与他之间的关系恐怕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姜令檀摇了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谢珩眸色深寒,因逆光站着侧脸轮廓显得锐利。 “嗯。” 她不想说,不光是长宁侯府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琐碎还有齐家的事她也不想告诉他。 不是避嫌,也无关身份,只是觉得欠他良多东西而且从未还清过,她与太子终究是和陆听澜不同的。 她能无所顾忌求陆听澜帮忙,可面对太子她开不了这样的口。 谢珩托着她腰的掌心有片刻僵硬,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反而俯下身轻轻把她放了下去,更是伸手怜惜抚了抚她鬓角的碎发。 眼前的人明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觉得她依旧离他很远很远,看似乖巧听话,依旧不愿真的亲近他。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养了一只不听话的兔子,偏生抱在怀里捧在手心里,他越藏,她就越躲得厉害。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她就像稀世珍宝,若是大大方方把她展现在世人眼前,也许这样,她才会发现只有他才是能好好保护他的唯一的人。 怕了,痛过,才会知道他的好,是这样吗? 谢珩忍下要把她禁锢在怀里的冲动,依旧笑得温和。 “好好休息。” 他说完这话转身要走,姜令檀无力的指尖只用一点点力气扯住他的袖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么,还是解释了:“过些日我让华安郡主陪我回长宁侯府取些东西。” 闭了闭眼,继续说:“有些事情我不太确定,等从长宁侯府取回东西,若是情况允许我再告诉殿下。” 谢珩笑了,是从深邃狭长凤眸里透出的淡笑。 他眼底藏了光,像突然多了几点碎星的暖芒:“好。” …… 东阁书房。 窗子掩去大半光线,一盏银灯火苗只有豆大,好在今日天气好,日头暖暖地落在廊庑四周。 伯仁垂眸走上前:“主子。” 谢珩往身后的太师椅一靠,清淡的目光落下:“今日镇北侯府,可生了什么事?” 伯仁不敢隐瞒,只得探子听到的所有消息一字不落重复一遍。 谢珩漠然听着,脸上并未有任何表情,等到伯仁说到“亲事”二字,他沉冷的目光顿时一抬:“玉京哪家?” 伯仁脸上一僵:“是汝南周家三房的嫡次子,说是骑马摔了脑袋昏迷不醒,郎中断定最多熬不过夏至。” “周氏求医问药不见起色,求神拜佛的法子也都试了,眼下想到了冲喜一说,才有了联姻一说。” 谢珩冷笑一声:“让人杀了。” 伯仁不带半点犹豫:“是。” 等伯仁退下去,谢珩闭着眼睛坐在书房里,冷白的手指压在桌面上,良久他朝外边吩咐:“备车。” 青盐从暗中走出来:“主子。” 谢珩慢慢掀开眼帘:“去观音禅寺,吩咐下去让吉喜准备,姑娘也要一同。” “是。” 姜令檀本就准备休息的,结果吉喜从外间进来小声说:“姑娘殿下要出东阁,是去观音禅寺,请姑娘一同前往。” “我去做什么?” 吉喜拿了衣裳走上前:“奴婢不知道,太子殿下是这样吩咐的。” 姜令檀指尖轻轻地颤一下,她有些不太想去,毕竟她之前就被神秘的嗜血贵人请去过观音禅寺,而且过几日长宁侯府必定要给陆听澜递请柬的,她还想借着这个由头回去拿匣子,可眼下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吉喜笑着给她穿衣,在一旁小声解释:“许是殿下想皇后娘娘了,观音禅师放了娘娘的长明灯,殿下每年都会空一段时间出来去观音禅寺小住,姑娘就当陪着太子殿下一同散心。” 姜令檀不想散心,她只想早点拿到匣子:“殿下往日在观音禅寺住多久?” 吉喜摇头:“这个奴婢就不知了,有时三五日,有时则半月有余,全看太子殿下的心情。” 三五日她觉得还好,可住半个月她又怕耽误正事。 “我若拒绝不去,你说殿下会不会生气?”姜令檀问吉喜。 吉喜还未答话,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屋外穿来:“善善大可试一试。” 第118章 第 118 章 以身为饵 姜令檀站在那儿, 顿时吓得一哆嗦,手里握着的帕子掉在地上。 她俯身要去捡,却有一只手比她速度更快, 骨节匀称修长的指尖轻轻一勾,自然不过把帕子拢在手心里。 “该走了。”谢珩不由勾了勾唇,嗓音清润。 有那么一刻, 姜令檀想要无视他递上前的帕子, 然后转身躲去里间, 或者是闹闹脾气驳了他去观音禅寺的要求,最好是可以惹得他生气离开, 终究这样大胆包天的举动她只敢放在心里偷偷地想一回。 谢珩见她垂眸接过帕子, 乖乖站在那里让丫鬟整理披风上的缎带。 他深知她是温和的性子, 就算闹脾气也都是一声不吭的那种,只有被逼急了才露出锋利的小爪子,却挠人都舍不得下重手。 上了马车,姜令檀找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安安静静坐着, 似乎不太想说话。 谢珩知道她恐怕是急着回长宁侯府拿回那个匣子,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被他带去观音禅寺,偏偏心里着急又不能表现出来。 他知道她的心思,就是恶劣的不愿点破,明知她着急,还要坏心思要带她离开。 谢珩掀开车帘往外看,恰好看见有卖糖葫芦的小贩经过,他心下一动朝伯仁低低吩咐了句。 没多久, 伯仁恭敬举着一串糖葫芦递上前:“主子。” 谢珩接过糖葫芦手腕一转,递到她面前:“尝尝?” 红彤彤的鲜山楂裹了一层琥珀色的糖衣,还点缀了零星的白芝麻, 离得近了能闻到果子和糖混在一起特有的甜香。 姜令檀吃过糖葫芦 ,是很小的时候家里哥哥们出府时,他们会悄悄地带一些回来。 她和几个庶出的姐姐能一人分得一颗,只姜云舒是一整串的,姜云舒得了糖葫芦总要在府中逛一圈,最好是全部的姐妹都能看到。 其实山楂这东西并不精贵,府中的厨子也能做得出来,只是无论周氏还是她那位并不算严厉的祖母,都不太愿意家中的姑娘吃糖,在府里就连点心都是不怎么甜的。 按照长辈的说法,是怕姑娘们坏了牙齿。 起初姜令檀并不明白,后来等家里的姐姐们陆陆续续出嫁,她也渐渐长大,这时候她才知道牙齿也是美貌的一部分,府中庶出的女儿竟然愿意在吃穿用度方面精贵养着,自然是要物尽其用的。 一些拼凑凌乱的记忆从脑海中快速而过,姜令檀茫然伸手,顺从本能接过太子手里的糖葫芦。 红润的唇抿了一下,牙齿试探性咬在糖衣上,还未用力津液已经在口腔里泛滥,舌尖刮过酸甜的山楂,脸颊鼓鼓的模样就像是偷吃餮足的幼兽。 谢珩见她一小口咬掉半颗山楂也不怕酸,唇边的笑意深了些:“好吃?” 姜令檀慢慢咽了咽喉咙,声音软软:“嗯,好吃。” 她无法否认,裹了琥珀色糖衣的山楂好吃到能让她暂时忘掉所有的不愉悦,牙齿偶尔碾过芝麻,浓香在口腔里爆开,又酸又甜,是她想也未想过能独享一整根糖葫芦的满足。 她不知道未来会去向何方,但至少痛终有时,曾经的不得,在这一刻得到释怀。 一根糖葫芦有六颗山楂,姜令檀吃得很慢,而且十分珍惜。 直到马车进了观音禅寺,她才啃完最后一颗糖葫芦,拿了帕子不紧不慢擦着手掌心。 夕阳西沉,暖黄的余晖落在地上,抽芽的嫩草是翡翠的色泽。 姜令檀扶着谢珩的手下了马车。 入目所及是记忆中有些熟悉的禅院,上次她在观音禅寺被太子所救,醒来时已是深夜,能看到的东西并不多。 这时恰逢黄昏,放眼望去郁郁葱葱的草木,皆是勃勃生机。 “殿下打算在禅院中住多久?”姜令檀终于找到机会,说了这个在心底藏了许久的疑问。 谢珩敛眸沉默一瞬,轻轻道:“几日而已。” “等玉京里的事清理干净,孤就带你回去?” 玉京能有什么事! 也就一瞬间,姜令檀瞳孔冷缩,她想到了要为齐氏平冤的严既清大人,握着帕子的手一抖,单薄瘦削的背脊因为紧张绷紧:“严大人要对辅国公府出手了对吗?” 她问得急切,声音是掩饰不了的紧张。 谢珩垂了眼眸居高临下:“对,但这与善善并无关系,为何这样紧张?” 姜令檀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膛里,被这刁钻无比的话震得唇舌发麻,她如何与齐氏没关系,只是现在还不能在他面前承认。 “严大人会有危险吗?”姜令檀紧紧攥着手心。 谢珩平静看着她,眼底并无任何肃杀之意。 “会。” “老师以身为饵,稍有差池便是万丈深渊。” 姜令檀一愣,半晌才意识到什么,猛然仰起头,声音发颤:“是因为有了证据,但寻不到齐氏的印章吗?” 她冰凉指尖曲了曲,紧紧握住腰间的荷包,只要太子点头承认,她必将果断把东西交出去。 齐家的劫难,没有让外人抗的理由,就算严大人年少时师承齐氏,但家族灭亡,因果也消,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相干的人出事,也无法心安理得享受这样的结果。 然而谢珩只是慢慢俯下身,滚热的鼻息落在她眉心上,用那种既清又冷的嗓音不疾不徐说:“就算有了印章,大抵也是无济于事。” “生与死都是老师的归宿,孤做不了什么。” “父皇的刀要落在谁身上不需要理由,就像十七年前齐氏三百六七口人无一幸存,除了四姓合谋外,无非是天子颜面。” 天色渐暗了,周遭点了灯,有光落在姜令檀脚边,将她本就瘦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颜面?”她声音颤抖想到了陆听澜白天才说过的话。 太子生母,已经病逝的司皇后娘娘曾和齐家嫡次子齐凌州定下过亲事,青梅竹马长大的两人,结果在齐凌州战死雍州的次月,司家嫡女入宫为后。 姜令檀脸上瞬间没了血色,虽然觉得荒谬,但又像窥探到了真相的边缘,喉咙干涩,剩下的话说不出口。 谢珩在这一刻笑了,是那种快意并不想掩饰的嘲弄,他微微颔首:“没错,就是善善想得这样。” “父皇强迫孤的母亲入宫。” “孤就是生活在皇宫里,肮脏不被期待的皇子,偏偏那个男人从我出生的那一日,便立孤为太子。” 姜令檀倒吸一口凉气,往后踉跄退了一步。 陡然间,她的手腕被男人紧紧握住:“善善在怕什么?” “老师以身入局,他从未想过要全身而退,玉京若不天翻地覆,又如何能将骨肉生疮的罪恶清理干净。” 谢珩抬手,用力压住她的侧腰,狠狠地把人揉进怀里:“你想要什么,只管求孤。” 姜令檀觉得痛,更觉得冷,她被他摁在胸膛里,紧得喘不上气。 “我……” 话还没说完,暗影中有比影子更悄无声息的人走出来:“主子,司大姑娘跪在外边求见?” 谢珩冷笑一声,看了一眼靠在怀中眼睫微颤的姑娘。 “拦下。” “是。” 姜令檀暗暗松了口气,她和太子这样的关系,她并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可她这口气才送完不久,小小的禅房院子外传来一阵略微有些凌乱的脚步声。 她心头猛跳,没来由想要躲,但后腰被男人紧紧禁锢住。 “太子哥哥。”寿安人还未进来,声音已经远远传了过来。 禅院的门被人由外朝里推开,最先进来的自然是从西靖归京的寿安公主。 寿安一愣,想必也未料到姜令檀在,她脸上好不容易表现出来的端庄胆小有刹那的扭曲,嘴角微微一翘朝身后看了眼。 “司姐姐愣着做什么,还不进来给太子哥哥请安?”寿安抚摸着略微显怀的孕肚,两颊消瘦,眼下透着青影,就算涂了厚重的脂粉也当不了她的疲惫。 司馥嫣根本就想不到太子的禅院里还有别人,而且那个人是从一开始就从未被她放在心上的长宁侯府十一姑娘。 她只觉得一股铺天盖地的冷意涌来,踉跄一下面前站稳,心脏如同有一只手死死地掐紧,喘不上气,更多的是震惊和不安。 姜令檀先是惊讶,然后很快镇定下来,她悄悄挣开太子握住她手腕的掌心,自然无比往后退了一步,站在谢珩身后。 那个位置很微妙,像极了玉京城里那些恩爱夫妻站的位置,就像她早已成了他的妻子,理所应该与他同进同出。 “太子……表哥……”司馥嫣哽咽一声,垂下眼帘朝谢珩跪了下去。 她像是折断的柳枝,没了往日迎风摇曳的骄傲,未语泪先流:“表哥,求求表哥救救祖父。” “因为严大人莫名其妙的罪证,今日朝堂祖父吐血病危。” “然而陛下只叫御医把祖父送回家中,辅国公府如今受尽骂名,却无法辩解。” “严大人,严大人……他宁愿跪死在朝前,也要回了辅国公府百年的名声。” 谢珩静静听着,然后平静问:“嗯,然后呢?” 司馥嫣愕然抬起头,不可思议:“祖父快死了,表哥难道也依旧不为所动?” “司氏是表哥的外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表哥要眼睁睁看着赵氏越过司家成为南燕第一大族?” 赵贵妃是二皇子的生母,若赵家得益,地位受到威胁的只有太子。 谢珩像是没听见一样,目光沉而静盯着跪在地上身段娇美 的女人,冷冷吐出几个字:“自命清高。” 司馥嫣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眼中是来不及掩饰的恨。 第119章 第 119 章 我若逆风 天色暗沉, 只余院墙下摇曳的些许昏昏灯芒,照得人影也显得模糊不清。 司馥嫣跪在地上,脑袋低低垂着, 似在低低的哭泣。 寿安公主谢含烟单手撑着后腰,一副看戏的模样,但她也没料到谢珩会说出这样一番不留任何余地的话来。 按照她的猜测, 就算司家前些年作态恶心, 但往深了说也依旧是斩不掉的太子母族, 若要日后太子想要顺利登基,司家自然会出力。 而作为利益交换, 她这位太子哥哥就算再喜欢那位长宁侯府的十一姑娘, 大不了许个太子良娣的位份, 已经算是大过天的身份。 再娶司馥嫣为太子妃,保全与辅国公府的联系,也算一举两得。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太子虽然作为皇子, 可实际上在几个皇子中他并不得父皇喜爱,若想顺利登基,自然少不了司家,假使身后没了助力,恐怕只能任人鱼肉。 “孤说得还不明白?” “滚出去。”谢珩薄唇微微勾起,连视线都不曾往下。 司馥嫣呼吸一窒,不敢抬头,他明明声音依旧淡淡的, 却仿佛隔着空气有巨大的威压朝她拍下,想要平静呼吸,努力不变得更加狼狈都成了苦难。 她狠狠掐住手掌心, 逼迫自己忍着难以喘息的痛苦站了起来,摇摇欲坠的身体踉跄往后退了半步。 “殿下……” “是臣女痴心妄想,请殿下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让芜菁娘子回玉京救家中祖父一命。”她为了维持最后的体面,努力控制着声音,希望能表现得柔弱一下,哪怕求得他一丝的怜惜。 谢珩掀了眼帘,眼底已经有肃杀之意:“伯仁。” “是。” 伯仁根本就不敢耽搁,朝黑暗中挥了挥手,立马走出两个年岁看着不大的小丫鬟。 丫鬟二话不说,搀扶起司馥嫣就要把她送出去。 谢含烟张了张嘴,眼中的那一点心软最终被冷色所覆盖,她伸手揉了揉被春夜的风吹得僵冷的面颊:“妹妹没想到太子哥哥竟然这般无情。” “啧……” “说来也对,哥哥若有情有意,当初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妹妹我被人推入火坑。” 她说着,垂下手,用掌心轻轻抚摸着微微显怀的小腹,阴郁的视线慢慢落到姜令檀身上,意有所指说:“据妹妹所知太子哥哥喜爱一个物件儿,从未长情过。” “哥哥如今新得了讨喜的玩意儿,准备宠幸多久。” “司家姐姐作为辅国公府嫡亲的长孙女,虽说与哥哥从未定下过亲事,但是父皇也是暗中默许的太子妃人选。” “太子哥哥这是要违背父皇的意愿,还是当真要当个长情之人?” 谢珩眼中看不出异色,只眸光稍稍往前一抬:“寿安,说完了?” 谢含烟一愣,她仗着怀了身孕,宫里一路随行的嬷嬷就外禅院外候着,不然她也不可能顺利带司馥嫣进来。 她很快回过神,痴痴一笑目光看向太子身后:“十一姑娘怎么不说话?” “哎……是本殿下忘了,长宁侯府姜家的十一姑娘是个口不能言的小哑巴。” “实在是可惜了。” 姜令檀听着她这些酸中带刺的话,真只装作口不能言的模样,红润的唇微微抿气一道,长睫低垂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站在太子身后。 无论寿安公主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如何的尖酸刻薄她都一概当作没看见。 谢含烟能说出这番话,仗着自己西靖小王妃的身份,也仗着肚子里这个孩子的存在,她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哥哥不敢对她如何。 等说够了,一时觉得无趣,又觉得玉京城里处处熟悉的地方都碍眼得很,还不如她在西靖来得快活自在,转头吩咐同行的宫婢:“扶本殿下回宫。” 谢珩忽然冷哼了声:“禅院当真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伯仁,把寿安给捆了,送回西靖,想必贺兰公瑾是希望你回去的。” 寿安当即面色大变,脸色顿时煞白:“你不能这样对我,你明知道……” 知道什么她根本就不敢说,心脏涌起一阵尖锐的痛,在雍州被漠北骑兵辱了身体的画面,一股脑涌出来。 她又恨又痛:“你不能这样,我是你妹妹。” “妹妹?”谢珩不疾不徐往前迈了一步,“你也知道是孤的妹妹?” “你前往雍州前,孤就说过,不要越界,不要自作主张。” 谢含烟瞳孔冷缩,死死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她明知这些都是自己作恶的报应,明知当初和亲太子作为兄长就不止一次给过她机会…… 可那又如何,终究她还是嫁入西靖,所有的求而不得,他们这些始作俑者就该和她共同承担因果。 眼底疯狂一闪而过,谢含烟抬眸狠狠盯着他:“我从不觉得我有什么错,错的是你们,是父皇是母后,是玉京所有的人。” 她举止已有些失常,朝他歇斯底里地喊。 禅院外战战兢兢守着的宫婢嬷嬷听到里面的动静,也不敢耽搁,慌乱跪在门外:“殿下,奴婢带公主回去,扰了殿下清静是奴婢该死。” 谢珩闭了闭眼,朝嬷嬷挥手:“送到司贵妃娘娘宫中。” “是……是。”嬷嬷忙不迭应下,根本不敢耽搁,快速把人扶走。 姜令檀站在谢珩身后,见院中人影一点点散去,她神色透着一种难言的宁静。 谢珩回眸转身,先是一愣人,然后身后把人给拉进怀里:“让你看笑话了?” 姜令檀摇摇头:“没有的事。” “臣女只是觉得生为公主就算再高贵,终有一日被尘泥染脏后,恐怕是再也洗不净了。” 谢珩忽然面色一变,握着她手腕的大掌瞬时僵冷,喉咙里剩下的话慢慢被他咽了回去。 寿安这些手段在他看来什么都算不上,她若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是不是会觉得他身为清风明月的太子殿下,恐怕是这天底下最肮脏之人。 “善善不要多想。”谢珩少有地主动避开她的目光,低垂的视线落在地上已经冒出尖芽的草地上。 姜令檀抖了一下眼睫,忽然声音浅浅地补了一句:“人无完人,金无足赤。” “寿安公主殿下自有她的苦衷,但她不该把苦难落在不相干人头上。” “臣女知道她恨陆听澜,可陆听澜与应淮序成亲,是在她前往西靖联姻后,更何况应淮序若真与公主有情谊……” 后面的话,姜令檀突然静了声音。 也许是她把应淮序想得太好,也许是她过于天真,寿安若恨,那也该恨应淮序才对。 谢珩叹了口气,掌心圈着那不盈一握的纤腰,忽然把人打横抱起。 “殿下,这是寺庙。”姜令檀眼中慌乱极快闪过,慌忙伸手去推他。 谢珩只是哑了声音:“孤不会做什么。” “深夜寂寥,就算陪孤下一盘棋也好。” 姜令檀不擅长下棋,因为下棋费心,还容易过多暴露她的想法,若是想多了恐怕夜里要睡不着,看书习字这种一个人也能做的事,才是她喜欢的。 可今日谢珩说什么都要她陪着下棋,转眼一个时辰过去,已是深夜,窗外草丛里随着天气转暖出现的细微虫鸣声,也渐渐消失不见。 姜令檀悄悄打了个哈欠:“殿下,我该睡了。” 谢珩长指捏着棋子,视线漫不经心从棋盘上扫过,然后抬手指向屏风后方的软榻:“那睡吧。” “嗯。”姜令檀垂眸站起来,才绕过屏风,她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样,看向谢珩,“殿下呢?” 谢珩不紧不慢站起来,掌心滑过折出淡淡痕迹的袖摆:“孤自然与善善一同。” 姜令檀觉得他可能是疯了,这里是寺庙,就算在东阁她也不一定能同意,何况是出家人清净之地与他同床共枕。 傍晚司馥嫣和寿安公主出现时说的那一番话,她看似没有放在心上,以她的聪慧怎么会想不明白两人话中夹杂的意思。 无非是她身份低微,就算得了太子的宠爱也不见得能长久,太子就算不娶司馥嫣为太子妃,那也一定是要娶玉京贵女。 姜令檀没觉得难受,因为这是她从一开始就明白的道理。 撑着还能控制本心的时候,她不要自己变成像寿安那样可悲可恨之人,见过了天地的宽广,闻过草木的清香,她宁可藏好心思,远远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春夜,渐渐下了一阵雨。 姜令檀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明明她拒绝了太子,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是在他温暖宽阔的怀抱中醒来。 散漫的晨光从薄薄的窗子落进屋中,外头安静,偶尔有水声低落。 姜令檀在谢珩怀中挣了挣:“殿下。” 谢珩看似在睡, 实际上他早就醒了,微哑的声音透着几分慵懒:“还早,善善不如再睡会儿。” 被他这样羞耻抱在怀中她如何能睡得着,他身上滚烫,特别是贴着她身上的地方,比夜里的汤婆子更暖。 姜令檀暗暗叹了口气:“殿下,臣女该起了。” 谢珩这才松开,双手后撑,在她之前坐了起来。 两人身上只装了薄薄的亵衣亵裤,这模样倒更像寻常夫妻晨间醒来的样子。 外边听见动静,吉喜和吹笙已经守在门外,只是两人顾忌着太子的身份,并不敢擅自进去。 “进来。”谢珩披衣起身,去了净室。 姜令檀大半个身体蜷缩在衾被下,脸颊红扑扑的,一半是羞涩,另外一半则是气的。 等穿好衣裳,两人一起在屋中用膳。 还好早膳是茹素,不然姜令檀更要良心不安。 这时候伯仁站在屋外:“主子。” “说。”谢珩慢条斯理搁下碗筷,掏出帕子擦手。 伯仁小心翼翼看了端坐在侧旁的姜令檀一眼,才鼓足勇气回禀:“严大人因为检举辅国公府一事,方才早朝刚过,被圣上下入大狱。” “哐当”一声。 姜令檀手里的汤匙掉在地上,瞬间裂成数块。 她红润的唇因为喝了热汤,像是涂抹了胭脂一般诱人,眼下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白:“伯仁……伯仁方才说什么?” 伯仁喉咙咽了咽,尽量有平静的声音回答:“今儿早朝,陛下因恼了严大人的举动,大人被……” 伯仁话还没说完,姜令檀猛地站了起来:“殿下,我……我想回长宁侯府一趟。” 她死死抿着唇,眼底看似有湿湿的泪意。 谢珩慢慢丢了手里的温帕,深深盯着姜令檀看:“善善,孤说过,你想要什么只管求孤。” “回长宁侯府是为了什么?” “孤需要一个理由。” 姜令檀根本说不出恰当的理由,她贝齿下意识咬着唇,背脊笔挺:“我。” 她声音顿了顿,还是把齐家的秘密给藏了回去:“我突然想到,阿娘临终前给臣女留了一个盒子,我想回去取回来。” 她看着谢珩的眼睛不躲不闪,因为说的是实话,只是没有说盒子里可能藏了重要的东西,不光是能给齐家平反,还能救严既清一回。 因为盒子里的东西恐怕是能断定红鱼印章里,那个藏着的小章的真假。 谢珩深深看她很久,眼尾勾出锐利的冷芒:“只是因为所谓的匣子?” 姜令檀点头:“因为那是我阿娘留下重要的东西,臣女想要取回来。” “好。” “去吧。”谢珩的声音适中淡淡的。 姜令檀反而是心虚愣住:“殿下真的同意了?” “嗯。”谢珩在笑,只是那笑意并不达眼底。 姜令檀这才稍稍松了一大口气,匆匆朝他行礼后,连早膳也不吃了,而是对吉喜挥手:“你随我回去一趟。” 吉喜点头:“是。” 一旁站在的吹笙欲言又止,但姜令檀只是慢慢避开吹笙的视线,因为她并不信任吹笙,于她而言吉喜才是最能相信的丫鬟。 从观音禅寺出发,驾车的不是侍卫伯仁,而是一个眼生的暗卫。 姜令檀上了马车后也没有多想,先是吩咐他去镇北侯府接人。 陆听澜一早就得了长宁侯府送来信件,她派人去东阁寻姜令檀却被告知她与太子去了观音禅寺,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忽然避开玉京。 陆听眼心底莫名慌乱了一下,她总觉得太子的不寻常之举藏了深意,好在她很快镇定下来。 等同样用过早膳后,她在院子里练习射箭,外边窦妈妈匆匆进来汇报:“郡主,善善姑娘来寻郡主了,奴婢看她着急,就先行一步来同郡主说。” 陆听澜一愣:“我去见她。” 她随手拿过帕子擦了脸颊,大步朝外边走去,看见姜令檀身后只跟着丫鬟吉喜。 “我正要去寻你,你怎么来了?”陆听澜见姜令檀额心渗着薄薄的冷汗,她笑了一下,快步走上前。 姜令檀拉过她的手深深喘了一口气:“我今儿听说严大人入狱了。” “恐怕因为他检举司家,手中就算有证据还是少了齐家那枚丢失多年的印章。” 姜令檀捂着心口,小脸泛白,她平复片刻才身后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枚精致的红鱼印章,印章中间的鱼肚子用力一摁,竟然掉出一枚更小的章子。 她看着陆听澜,压低了声音说:“他们找了多年的东西,恐怕就是它。” “但是我不能确定,我得回长宁侯府寻回我阿娘留下的匣子。” 姜令檀和陆听澜说话时,吉喜刻意避远。 陆听澜盯着她雪白掌心里的印章,良久后点了点头:“好。” “我正好告诉你,你嫡母周氏今日派人往我这送了请柬叫你回去了,八成是姜云舒口中给你定亲的相看,正好现在回去有了正儿八经的理由,也算是避人耳目。” 两人也不敢再耽搁,陆听澜只匆匆去屋内换了一身衣裳,她拉过姜令檀的手:“你回去,可有同殿下说?” 姜令檀看着她,认真点了点头:“说了的。” 陆听澜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样最好。” “虽然我不把长宁侯府放在眼里,但毕竟府里人多势众,若真遇着什么事,殿下也知道你在哪里。” “嗯。” 马车里,姜令檀紧紧握住新年时陆听澜送给她的那把巴掌大的小匕首:“我只是拿匣子,拿了匣子不管周氏怎么留我,你只管带我离开就好。” “我知道。”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长宁侯府门前停下。 前头站着一个伸长脖子不停朝外边望的婆子,婆子见有马车赶忙跑上前,等吉喜撩开车帘露出姜令檀那张脸时。 长宁侯府门前的婆子长长松了一口气:“姑娘可算是回来了,老妇人和夫人盼了许久,就等着姑娘回府呢。” 姜令檀看着面生的婆子并不说话,而是扶着吉喜的手慢慢走下马车,婆子脸上堆出一个讨好的笑,等目光落到陆听澜身上时忽然僵了僵:“郡主怎么来了?” 陆听澜似笑非笑:“怎么,难不成长宁侯府不欢迎本郡主?” 婆子连忙摇头:“郡主多想了,郡主能来那是蓬荜生辉,如何会不欢迎,只是今日府中有客,夫人下的请柬也只想请姑娘一人回来。” 姜令檀冷冷地盯着婆子,拉过陆听澜的手面无表情走了进去。 她回来的当场,就有人进去通报了。 人还没走到内院,周氏已经带着一群丫鬟迎了出来:“善善回了。” “数月不见,母亲这是日日想着善善茶不思饭不想。” 姜令檀静静看着周氏许久,慢慢抬手比划问:“不知母亲叫我回府作何?” 她只装作不知,也不打算让周氏知晓她的失语症已经痊愈。 周氏低笑一声,看了眼陆听澜:“许是郡主新婚不久,这样的事自然不好开口与你说。” “是母亲娘家的侄子,顶顶好的郎君,正要说亲。” “我与娘家的姐姐们说了,善善是家中最好 不过的姑娘,你们又年岁相当正好般配。” 说到这里,周氏想装作亲昵去拉姜令檀的手,被她不动声色避开。 周氏只得忍了脾气,努力做出温和的表情:“你放心就是,嫁过去是当正儿八经的正妻,他是嫡子,府中是受宠的。” “你若嫁给他当正妻,周家上下谁不宠你,你又是我的女儿,这嫁回我的娘家,也算是亲上加亲。” 姜令檀才不信这样的好事情能落在自己头上,她心底冷笑一下,与陆听澜对视一眼。 陆听澜接过话,盯着周氏冷笑:“夫人真是说笑了,善善的婶娘在雍州已经给她定下一门好亲事,庚帖都换了,只是还未曾写信与家中说。” 周氏面色一变,表情也冷了下来:“庚帖?” “亲事?” “三房算什么东西,也能指手画脚她的亲事。” 陆听澜往前一挡,似笑非笑说:“可夫人您定下的婚事,本郡主的善善大抵是不愿意嫁的,宁可回了雍州嫁给她三婶娘给定下的少年郎君。” 周氏气得脸都红了,却不敢对陆听澜不敬,反而是咬牙切齿把视线转向闭口不言的姜令檀身上:“姜十一你好大的担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若敢无媒苟合私自嫁人,那就是大逆不道!” 第120章 第 120 章 婚配?? 姜令檀勾起的唇角压着一种尖锐的讽刺, 微寒的目光不躲不闪对上周氏。 她慢慢伸出手朝周氏比划:“大夫人真会说笑,真论无媒无聘您也不遑多让。” “父亲与祖母未曾同我说过何时有定过亲事,就单凭您几句话, 便想给家中的女儿扣下一个大不孝的帽子。”“夫人往日在玉京贵人圈子里,素来贤惠的名声难道是不想要了?” 周氏何时见过这里厉害的姜令檀,当即气得仰倒:“放肆!” “长辈的命令就没你不满的余地!” “别说是你父亲和祖母, 就单凭你数月离家不归这一条, 我就能做主帮你送到庵子里去。眼下能给你定下一个正儿八经正室名分的亲事, 也算是看你往日乖巧顺和的情面上。” 姜令檀暗中扯了一下陆听澜的衣袖,不动声色朝瑶镜台小院的方向看去。 陆听澜抚摸了抚袖摆, 忽然朝周氏浅浅弯起红唇:“夫人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既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是大夫人娘家的侄子。” “汝南周氏也算是南燕大族, 在玉京也有族人长住,不如就把周家的长辈给请来长宁侯府,给请来长宁侯府,还有那说亲的媒人也一同都唤来。” “是好是坏, 本郡主得亲自做个见证,谁知道你口中顶顶好的郎君,会不会是家中旁支娶不上媳妇的破落户。” 周氏听得陆听澜这个提议恨不得拍手叫好,汝南周氏的确是大族,现下虽说男女不大防,在长辈的默许下就算是明晃晃的相看也能光明正大去园子里说说话儿,说着在花厅里喝喝茶。 周家的长辈好请,至于那位从马上摔下来只吊着一口气的周家三房的嫡子, 大不了寻个借口就说人不在玉京,反而庚帖媒人那里都是真的,周氏三郎病危的消息根本就没传出去。 以周氏自认为对家中庶女的了解, 能嫁入汝南周氏嫡支当正儿八经的正妻,的确是算得上顶顶的好的婚事,若换作往常就算是伯府侯府的嫡出的女儿,大多都是愿意嫁的。 这样一想,周氏底气十足,笑眯眯道:“那就按照华安郡主说的办。” “我这就派人上周家把族中的长辈请来做个见证。” “只是这位周家郎君去岁前寻了高人批命,婚事赶得及些,得在三月初六前把人迎进府中,不过不必担心,聘礼都是早早就准备好了,等善善出嫁我作为嫡母自然要给她出一份厚厚的嫁妆。” 姜令檀静静站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周氏眼底的冷色渐渐被温和取代,看着两人软了声音:“人已经去请了,善善许久未回不如与郡主一同随我去花厅里等着。” “你祖母听着你和郡主一起去了雍州,夜里担心得时常睡不好,你该去给她老人家请个安认个错,兴许就原谅你了。” 周氏说得条条是道,殷切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陆听澜意味深长一笑:“大夫人不必操心,等时辰到了你唤丫鬟去善善之前住的瑶镜台寻我们便是。” 瑶镜台? 周氏心底莫名打了个冷颤:“去瑶镜台作何?” “那院子已经许久不住人,平日又没有丫鬟打扫,郡主若不嫌弃不如去云舒的院子小坐,云舒那孩子时常在我面前夸郡主您。” 陆听澜眨了眨眼睛,侧身拉过姜令檀的手似笑非笑道:“夫人莫不是得了癔症,什么话都不过脑子往外说。” “本郡主的身份也是姜云舒能随意议论长短的,再说了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能有什么好话?” 周氏顿时也噎了一下,心虚垂了视线。姜云舒当然不可能说出什么好话,平日更是没少在她面前骂姜令檀和华安郡主的不是。 周氏瞬间变得冰凉的手指用力绞了一下帕子:“郡主误会了,云舒哪里有胆子说您的不是。” “既然要去瑶镜台,不妨我吩咐两个婆子一同过去,正好把院子四处打扫一通,免得坏了郡主您的兴致。” 陆听澜朝周氏摆手:“不必叫婆子跟着,难不成夫人还怕我带人跑了?” 周氏被她这话唬了一大跳,本就心虚,一会儿工夫后背冷汗都渗出来了,她努力扬起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郡主怪会说笑的,青天白日我还能在这侯府里头做出什么心怀不轨的事。” 陆听澜懒得再同周氏废话,拉紧姜令檀的手头也不会地走开。 等人走远了,周氏慢慢沉了脸色,对身后跟着的刘妈妈冷冷吩咐道:“赶紧的,让人去把老夫人请去花厅里,再派丫鬟把侯爷给寻回来。” “去周府请人的婆子派个行事利落些事,亲事今日必须得定下,汝南周家那边是不能再拖下去了,万一把人给拖没了。” “这冲喜若变成丧事,连累的可是家中世子的前程。” 刘妈妈忙不迭应了下来,行了礼后,小跑着往外边走。 周氏扶着小丫鬟的手,冷冷朝瑶镜台的方向扫了一眼:“派两个动作麻利些的过去盯着,不必靠近,只盯着里边的人去了哪里,一定不许离开内院半步。” 长宁侯府里头没人敢不应大夫人周氏的话,二夫人自从嫡长女莫名其妙溺水身亡后,就日日吃斋礼佛愈发不理外事,周氏这几年也算一手遮天。 姜令檀和陆听澜一前一后进了瑶镜台。 里面早就不是当初的模样,河池里的水生了许多青苔,院子里青草抽芽肆意生长,有些枯黄的被雪埋没了一个冬季,倒在地上伴着青翠的嫩芽竟是说不出的破败。 陆听澜抬眼看过去,褪了色的灯笼挂在院门前在风里摇曳,好在春日生机勃勃,破败中又像枯木逢春,萌芽勃发。 姜令檀抬手指着院子一角:“起初我在时,有常妈妈和冬夏打理,虽然也破败些但不至于这话。” 说到这里她长长叹了口气:“好在我住的这处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加上院子偏僻,自从阿娘去世后就少有修缮,也算祸中得福不会被人惦记。” 两人小心翼翼进了屋子里,比起外边,里面算是好上些许。 床榻被褥还是之前未入冬的,一些之前她盛夏时用过的东西,许是常妈妈见她久未回来,也都整整齐齐收拾进柜子里。 姜令檀单手掀开帐幔,然后沿着她睡觉的床榻周围摸索了一圈,在一块十分不起眼的木板下用力一扣。 陆听澜只听见一声轻响,床板被摁开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空间。 若是不仔细,兴许会认为年久失修,木头发出的咯吱声并不会放在心上。 姜令檀抠出那块巴掌大小的木板,手指往下探了许久,然后从这床榻的暗格里拿出一个不过她巴掌大的匣子。 匣子方方正正,十分精致,上头扣着一枚极小的铜锁。 “我从未打开看过,阿娘说只有等我有性命之忧时才能打开。” “只是……后来我一再犹豫,结果错失了机会。” 陆听澜听出她话中浓浓的失落,但只当她是因为长宁侯府这一家子的糟心事,便也没有特地放在心上。 姜令檀用指尖碰了碰匣子上的铜锁:“既然东西拿到了,我也没有什么好留念了。” “我们走吧。” 陆听澜点了点头,等姜令檀把匣子塞进衣袖里藏好,又把屋子恢复了原样,两人走出去时,除了袖摆上沾了些灰,并没有让人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两人婆子守在瑶镜台院子外边,见两人出来赶忙笑着上前:“郡主可是看好了,夫人和老夫人都在前边花厅里等着,不如奴婢带主子们过去?” 午后的瑶镜台,一派幽静。 陆听澜慢悠悠从袖中掏出锋利的匕首,手腕一晃:“不想死的就背对着我,跪在地上,不许回头。” 其中一个婆子眼珠子一转,正要放声大喊。 却没想到下一刻被陆听澜抬起一脚踹远,等婆子倒下的瞬间,她用匕首的刀柄朝那婆子后颈狠狠一砸,装作把人给一刀毙命的模样,转过身朝另一个脸都下白的婆子晃了晃手里的匕首:“不想死,就背对着我跪下。” 婆子就算胆子再大,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身体抖成筛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老 老实实背对着两人跪好。 等把人一掌拍晕,陆听澜收起匕首:“走。” “这里就算偏僻,指不准有人经过也会被发现。” 两人沿着幽静的小路小心翼翼往外院的方向走,而周氏这边的花厅里,刘妈妈过去请的周家人已经来了,而且来的人竟然是周家德高望重的老太夫人。 周氏脸上的笑刚扬起,蓦地又僵了下来:“您……您这是……” 周老太夫人苍老的唇耷拉着,她也不看周氏而是朝太夫人走过去:“我们两家本该联姻的,可惜我那孙儿命薄,就在方才突然去了。” 太夫人一愣,赶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您老节哀。” 周老太夫人摇头,阴郁的目光努力逼出几分慈爱来:“老身早就听说姜家的十一姑娘乖顺乖巧,可惜小时候得了病,不能说出。” “这样的孩子留在府里确实是可惜了些,虽然我孙儿去了,但前些日的议亲却不是不作数的。” “您老若舍得下这份心,大可让她抱着我家孙儿的牌位进门。” “总不能让他孤零零一个人在下边,连个知冷暖的人都没有吧?” 太夫人不可思议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对。” “先娶进门,后面的事情等人葬下去再说。” 花厅一片死寂,没人敢多说一个字,除了几个贴身伺候的人,丫鬟婆子早就退出去了。 不光是老夫人,周氏也同样白了脸。 玉京不是没有配阴婚的,但哪有让活生生的人,还是府中真金白银养出来的贵女下去陪死人的道理,也已不单单的手段歹毒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120-130 第121章 第 121 章 躲 “不妥。” 太夫人童氏忽然出声, 打破了花厅内令人毛骨悚然的凝冷,她僵着脸,重重往身后的椅背一靠。 周老太夫人却是急了, 脸色乍青乍白:“如何不妥。” “你府上姑娘多,一个庶出又死了姨娘的姑娘,就值得你这般犹豫?” 她忽地冷笑一声, 沉了声音:“若真宠着舍不得, 当初你们这些作为长辈的又何必应下与我周家冲喜这门亲事。” 这话犹如戳到太夫人肺管子一般, 她撕心裂肺一阵咳嗽,抖着唇道:“我当初应下, 可不是让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死的。” “你汝南周家做的又是什么事, 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去配阴婚, 这是要遭报应的。” 周老太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那拉耸下垂眼皮下一双透着浊黄的眼珠子,兴许因为哭过一场的缘故,阴森森的狠意:“周家除了先前答应的条件外, 允诺让你府上世子姜怀彰拜入我家老爷门下。” 太夫人眼皮子一抖,面颊阴沉,却是扶着大夫人周氏的手慢慢站了起来。 她眼中依旧有犹豫,周氏眼底那点惧怕和不忍在事关嫡子前程的时候,全部化作狠厉:“母亲,这可是怀彰的前程。” 她声音顿了顿,继续说:“你就当十一这孩子是远远地嫁出去的。” “周家的根在汝南,汝南与玉京隔着十万八千里, 往过分了说,真去了汝南,也不见得能时时回来, 更何况这孩子心早就养大了,跟着那华安郡主,哪有半点为家族考虑的模样。” 周老太夫人急促笑了声:“可不是这个道理。” “您就当家中的姑娘与我周家孙儿结的是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不过嫁得远些。” 空气中死一般的冷寂,不知过了多久,太夫人长长叹了口气:“罢了。” “我老了,早就不管家中的琐碎。” “你既应了怀彰这孩子的前程,还有先前允诺的云舒的婚事,你求了我,我自然也要求你。” “我府上二房长子怀伯的前程,你不如一起帮了,还有另一个姑娘姜云婉的亲事。” 周老太夫人面色一僵,似想要拒绝,但又硬生生忍了下来。 大夫人周氏同样面色大变:“母亲!” “母亲您说的是什么糊涂话,怀伯和云婉可都是二房的孩子,与媳妇的大房何关。” “你说何干呢?”太夫人冷哼了一声,阴恻恻的目光扫向周氏,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你应该清楚五姑娘云雪是怎么死的。” 大夫人周氏顿时手脚冰冷,就像浸在带着冰碴的凉水里一样。 她刻薄的嘴角压了压,正要应下。 就在这时候,一道冷厉的声音从外边插进来:“我当母亲去哪里,原来母亲在花厅待客,今儿媳妇抄了一卷佛经正要给母亲好好看看,方才在小佛堂里左右寻不到人。” 二夫人宋氏说着抬步跨进花厅,她手里握着一卷册子,后面跟着一脸焦急想拦不敢拦的丫鬟。 太夫人目光一沉:“你把佛经交给下人就好,何必寻我,左右都是那些事,你先回去。” 二夫人宋氏却像是没听见一样,视线不紧不慢从周老太夫人脸上掠过,最后顿在周氏身上:“母亲赶我作何,既然是待客又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方才听云舒说,母亲和大嫂给十一姐儿定了一门好亲事,说是汝南周家三房嫡出的孙儿,母亲倒是舍得,这样好的人家不给云舒姐儿留着。” 太夫人被宋氏轻飘飘的几句话,堵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想要反驳又怕暴露了家里的龌龊。 大夫人周氏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这是我大房的事与二弟妹又没关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令檀是你生的女儿,先前还想着要给九姐儿云婉寻一门好亲事,想必你是看不……” 她这一番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婆子打断了:“太夫人,夫人,不好了。” “华安郡主带着十一姑娘跑了。” 这一下,不光是府里的主子惊了,就连周老太夫人也变了面色:“那还不赶紧把人给寻回来,也别管死活了,抓到人先打断腿,拿绳子捆了。” “这……”婆子被这话吓得面色惨白。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大夫人周氏朝婆子挥了挥手,捂着心口直喘气。 二夫人宋氏死死盯着太夫人:“母亲到底想要做什么!” “想方设法把人给骗回来,难不是想要了十一的命?” 太夫人先是惊慌愧疚,慢慢眼底的情绪被冰冷取代:“我何时想过要她的命,只是给她许了一门好亲事,她不愿意嫁。” “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她不从的道理。” “好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侯爷这会子还在外头喝花酒呢,何时回来应过着亲事,母亲这样上赶着着急把十一嫁出去,想必这里头又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吧?”二夫人盯着眼前的老人,眼中却是失望和伤怀。 她就不该对这样的婆母抱有任何的善念。 …… 陆听澜拉着姜令檀的手,抬脚踢飞一个往前扑来的婆子,握着匕首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泛起苍白。 “往这边走。”姜令檀矮身 缩进一高高的树丛后方,指了指高墙下一个被严严实实挡住并不起眼的大洞。 “啧。” “我瞧着你这长宁侯府里的丫鬟婆子,怎么一个个都是想你死的模样,按理说真要把你捆回去联姻,应该不能伤了你才对。” 姜令檀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过依着我的猜测,可能不是疯的就是傻的,能嫁正房嫡子,家里就不可能给我找个手脚齐全的。” “再不济,许是吊着一口气的病秧子……” 陆听澜狠狠磨了一下后牙:“你嫡母周钰淑这个该死的妖婆,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姜令檀无所谓笑了笑,拉着陆听澜的手腕猫着腰两人一起穿过那个大洞,暂时摆脱了府中下人的追赶。 “这里是哪里?”陆听澜四下打量一眼。 “是二婶娘的院子。”姜令檀伸手轻轻拨开树枝,“我小时候五姐姐和七姐姐时常带着我从这里钻出去,这个洞婶娘知道,若是全府上下都寻不到我,想必她能猜到我躲在哪里。” 陆听澜收了匕首,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你这二婶娘可靠?” 姜令檀听着墙院外一阵又一阵的喧闹:“嗯,我信她。” 陆听澜拍手:“不可靠谱也无所谓,要不是本郡主不想身上染了血腥,单靠府里这些人根本就不可能拦得下我。” “你怕吗?” 姜令檀握紧袖中的匣子,红润的唇微微勾起漂亮的弧度:“不怕,吉喜就在府外,我若有什么事,她会来的。” 两人在树下蹲了一阵,眼见时辰也不早了,姜令檀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那是九姐姐住的地方。” 两人正要起身,没想到有人比她们更快走近。 “妹妹在这吗?”这道声音听着弱弱的,像是病了许久血气不足的模样。 姜令檀摁着树枝往上探出半颗脑袋,朝来人比划:“九姐姐。” 姜云婉拍着心口舒了一口气:“母亲派人来说想必你是藏在这儿了。” “眼下府里四下都在寻你,前院后院的门也都堵了,就算明日有婆子出去采买,恐怕也不能轻易出府去,妹妹打算怎么办?” “郡主。”姜云舒朝陆听澜福了一礼。 陆听澜把匕首往掌心里拍了拍:“不碍事,只要不是刑部的人来寻,夜里本郡主自有法子出去。” “只是你可知长宁侯府为何这样着急忙慌一定要寻到你十一妹妹?” 姜云婉本就有些苍白的小脸,顿时血色全无。 她用力抿了一下唇,才小声说:“我方才听母亲说,是府里头给十一妹妹定了一门亲事,汝南周家的太夫人,今日夜里就要把十一妹妹娶进门,说是过了今日,这日子就不吉利了。” 姜令檀和陆听澜眉心同时一簇:“就算娶妻急娶,也没有这样着急忙慌的道理,除非了冲喜,或者周家那位嫡子恐怕是吊着一口气要死了,只有冲喜的人家才会这样做。” 除了这个之外,陆听澜还想到了一种特别歹毒的可能。 那就是用活人阴婚。 人死了尸体放不久,若不利己把人给娶进家中,到时候尸首生腐发臭,那人的看不得的。 只不过这样可能陆听澜没打算告诉姜令檀,这世间本就脏透了,她不想污了她家善善的耳朵。 四下静悄悄的,两人坐在房中喝茶,九姑娘姜云婉急得满屋子乱转。 陆听澜眼睛都瞧累了:“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长宁侯府寻常下人,根本就不可能打得过我。” 姜云婉还是着急。 姜令檀指腹缓缓摩挲着匣子上精美的贝雕纹路,忽然扯了一下陆听澜的袖摆,小声耳语道:“侯府这样大张旗鼓地寻我,我怕会惊动外头其他人。” 陆听澜眸色顿深:“你指的是谁?” 姜令檀看了一眼姜云婉的方向,轻轻说:“昨日我与殿下在观音禅寺,不光被寿安公主瞧见了,与寿安公主一同的还有司馥嫣。” “我怕……” “司馥嫣和寿安公主若知道我与你被困在长宁侯府,会派人横插一脚。” 陆听澜闻言沉了面色。 “吉喜。”她高声朝夜色中喊。 在姜令檀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陆听澜继续吩咐:“去,通知太子殿下,情况有变。” “是。”吉喜心下一凛,根本就不敢耽搁。 姜令檀听见屋檐上传来琉璃瓦碎裂的声音,黄昏浓稠的金辉下,沉沉的冷意好似要把人给吞没。 第122章 第 122 章 脱离 事态的发展远比姜令檀和陆听澜预想的还要快一些。 随着夜幕降临, 就算在屋里也能听见外边园子里闹哄哄的声音,伸手推开窗子一条缝隙,隐约能见晃动的火光时隐时现。 “挨个院子搜。” “我就不信, 人没出府,还能上天入地不成。” 大夫人周氏尖锐的嗓音,在黑夜中显得格外突兀, 接二连三海浪一样越来越急的脚步声。 这时候, 院子外面传来婆子敲门的声音:“九姑娘可在?” “老奴叨唠, 今儿咱们府里进了贼,依着大夫人的意思最好是要一间一间搜查, 免得出了状况坏了姑娘们的名声。” 姜云婉紧张得瞪大的眼睛:“十一妹妹, 这可要怎么办?” “你若是被府里的人寻到, 祖母定会要逼你的……” “不如……不如十一妹妹先藏在我榻上……” 姜令檀面色镇定朝姜云婉摇了摇头:“既然大动干戈,想来是必须得找到我。” “能让周氏这样的,只可能是有人比她更急。” 姜云婉这一刻脸上的表情比之前更震惊些:“十一妹妹,你、你能说话了?” 姜令檀笑了一下, 轻轻点头:“嗯。” 姜云婉用衣袖擦了擦眼睛:“那真是太好了。” 这时候外头的婆子已经强行闯了进来,听着脚步声不像是府里伺候的下人。 “九姑娘。” “大夫人正在院子里等着姑娘,劳烦姑娘带上伺候您的丫鬟婆子,一同出去给夫人行礼。” “老奴多有冒犯,需要好好探查一番姑娘这儿的院子。” 婆子话音落下瞬间,陆听澜往前迈了一步,袖中匕首被她抽了出来,锋利的刀刃映着烛光, 压着浓重的肃杀之气。 “听外边的声音,像是有刑部的人。” 陆听澜冷哼一声:“若周氏能请来刑部,恐怕暗地里必定是司馥嫣动了手脚。” 姜令檀静静站着,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掐了一下渗着冷汗的掌心:“开门,我们不躲了。” 陆听澜一愣:“善善你……” 姜令檀叹了口气:“你不能因为护我丢了性命,云婉还未嫁人,若刑部的人真来了我不能坏了她的名声。” “至于我、” 她狠狠握住袖中那比她手掌心大不了多少的匣子:“周氏既然寻我,一时半会也不敢真的把我弄死。” 说到这里她声音顿了顿,透着无奈:“只要拖到殿下赶到,总有机会。” 陆听澜抿了一下唇想要说什么,姜令檀 已经先她一步伸手拉开的房门。 隔着约莫数丈距离,周氏打头身后站着一群举着火把的黑衣衙役,除了这些人外,老夫人童氏,那位汝南周氏的周老太夫人,还有被婆子捂住嘴的二夫人宋氏。 墨一样浓厚的黑暗中,魍魉魑魅,重重叠叠。 大夫人周氏冷笑:“怎么不躲了呢?” 姜令檀垂眸理了理袖摆,率先抬步跨出去。 她冷冷地看着周氏,慢慢伸出手朝众人比划:“母亲在说什么?” “女儿不过是与九姐姐半年多未见,在姐姐房中喝茶罢了,母亲让婆子说府中闹了贼人,可有瞧见入了九姐姐的院子里?” 眼下周氏就算想拿姜令檀去祭献,但她依旧得顾忌了名声,当即露出一个还算温和的笑容:“这不是在寻找么,想必是去了别的院子里。” “你这孩子,悄悄躲在这里也不说一声。” 周氏话音才落下,陆听澜面无表情走到姜令檀身后。 “呀。” “怎么华安郡主也在,郡主何时来的,怎么都不派人知会一声。” 陆听澜根本没理周氏,而是当着她的面往前跨了一步,挡在姜令檀身前:“大夫人好兴致,深更半夜也得这般兴师动众。” 周氏有了倚仗自然笑容得意,她看着自己涂得艳红的指甲:“眼下天色也不早了,郡主就算入府为客,也万般没有留夜的道理。” “善善是长宁侯府的姑娘,也同样没有住在郡主家中的说法。” 周氏想送客,陆听澜怎么会依了她的意思。 周老太夫人在一旁等得着急,她眼底流露出恨恨的目光,苍老拉耸的唇翕动正想说什么。 忽然间! 院子外头传来比之前更震撼的脚步声。 冲天的火光,丫鬟婆子还有小厮被推搡后退的偌大动静。 周老太夫人瘦矮的身体一抖,伸长了脖子朝后看:“怎么回事,刑部不是只派了一批人过来吗?” “这些是谁的人?” “大理寺依太子之名,捉拿从观音禅寺逃走的罪臣之女。” “违命者!” “杀!” 夜风忽地变得凛冽。 黑衣侍卫的声音犹如惊雷,忽然在长宁侯府后院炸响。 姜令檀如同被凉风吹眯了眼,隔着重重人影愣愣看向那个一袭霜白宽袍,离她越来越近的太子殿下。 她张了张唇,似乎想要喊他。 然而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在所有人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谢珩朝她伸手,声音是冷的,语气依旧温柔:“善善,冷着作何?” “还不过来。” 其实根本不用姜令檀主动走近,谢珩阔步走到她面前。 他手里拿着一个帷帽,不容拒绝往她脑袋上一扣:“该走了。” “太子殿下。”周老太夫人踉跄往前一拦。 “殿下这是做什么,就算殿下寻人,那也不该把侯府里的姑娘给带走。” “不知殿下拿人,这出的是何种理由?” 谢珩冷冷盯着周老太夫人,蓦地短促笑了声:“孤寻的是雍州回来的罪臣之女,十七年前齐家嫡女齐朝槿的女儿,已故柱国公齐居正嫡亲的外孙女。” “从来不是长宁侯府的十一姑娘。” “这……这……” 周老太夫人一脸不可思议看向周氏,周氏也是愣愣的。 太夫人童氏却是忽然煞白了脸,扶着婆子的手,浑身像是失了力气往后倒。 当年齐家的重罪,抄的十九中。 若是长宁侯府和齐家逃走的嫡女扯上关系,谁知道陛下会不会一个不高兴抄了长宁侯府。 “殿下、殿下说笑了。” “长宁侯府怎么可能私藏罪臣之女,您兴许是认错人了。” 太夫人根本就不敢承认,往大往小说,那都是欺君,是要掉脑袋的,更何况眼下来人是太子殿下。 谢珩冷笑,伸手拍了拍姜令檀的脑袋,声音哄着她:“善善,告诉她们你来自哪里?你母亲是谁?” 姜令檀又惊又怕,浑身上下如同被凉水泼过。 她不知道太子什么时候看出她的身份,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瞒下去的必要,她仰着头,透过薄薄的面纱看向谢珩:“我母亲乃前南燕前首辅齐居正之女,齐朝槿。” “殿下要抓我吗?” 谢珩俯下身,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哑道:“孤,抓的就是你。” 太夫人眼中几乎被惊恐填满,她死死盯着姜令檀:“你什么时候能说话了?” 姜令檀慢慢转头过看着发丝已经全白的太夫人。 半年不见,这个也曾宠爱过她的祖母,终究在老人家心底,她活生生的一条命,恐怕是比不过家中孙儿的前程的。 她眨了眨眼睛,像是要同过去告别:“不知老夫人何出此言,我一直生活在雍州与老夫人从未见过,您为何要污蔑我不能说话?” “疯了,简直是疯了……” 这一处动静还没有闹完,人群里被伯仁压着推进来一个人。 姜恒道睁着醉醺醺的眼睛,看着府里突然多出来的一大圈人:“哟,热闹啊。” “方才小厮来报,说是府里十一姑娘要嫁人了,怎么的,本侯爷这么大的脸面,都来了。” “大家一起喝酒啊,快活!” 老夫人恨不得一耳光抽死姜恒道,她想上前,又惧于伯仁手里的刀。 谢珩慢条斯理解下身上的披风,满不在意众人的目光,动作轻柔披到姜令檀肩膀上。 姜恒道睁圆了醉眼:“太子殿下?” “呵。” “本侯真是好大的面子,嫁给庶女连太子殿下都请来了。” 谢珩唇角微勾,似笑非笑看向太夫人:“您老客想清楚了,孤从雍州带回来的姑娘,可是你长宁侯府上的庶女十一。” 太夫人承认也不是,不承认那死不甘心。 姜恒道不明所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什么十一不十一的,啧……别说那齐氏,若不是本侯爷还是世子时,手段厉害,人早就跑了。” “你给我闭嘴。”太夫人终于没忍住冲上去,狠狠掴了姜恒道一耳光。 姜恒道被打得身体一偏,酒意也醒了大半。 这样的阵仗,他就算是搞不清楚状况,但也什么心思都没了。 周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太夫人颤颤巍巍往前走:“殿下,方才是家中晚辈们猪油蒙了心,认错了人。” “府里姨娘多,姓齐的只是凑巧有。” “今夜全都是一场误会,请殿下看在老身年事已高的份上,绕过我们这次莽撞。” 谢珩笑了,目光沉沉的:“还是老夫人识大体。” “既然人已经抓到,自然不再叨唠。” 姜令檀手脚都是僵的,根本走不动路。 谢珩扶着她走了几步,渐渐没了耐心,俯下身把人往怀里一抱,头也不回走开。 周遭不时有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太夫人已经站不稳了,跌坐在地上,周氏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周老太夫人依旧不甘心,可来人的太子,刑部的人再厉害,可太子手中掌的是大理寺,更何况打狗也要看主人。 今日这一桩事,也算是自食恶果。 二夫人推开失神了的婆子,她站在黑暗中先是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卖女求荣,长宁侯府果然是见缝下蛆。” “老天爷终于是长眼睛了。” “我的儿子,你在天上好好看着,她们究竟是怎么不得死的。” 第123章 第 123 章 坦白 春末, 夜凉如水。 姜令檀安安静静坐在马车里,脸上的神情少见的拘谨。 她不敢抬眼去看谢珩,冰冷的手指一下轻一下重地摩挲着袖摆上的花纹, 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气氛过于沉闷。 “我……”她张了张嘴,抿着红润的唇正准备鼓起勇气开口, 下意识马车的门帘被人从外朝里面撩开。 陆听澜也不见外, 笑吟吟抬步迈进马车里。 她搓了搓被风吹得冰凉的掌心, 并不见外问:“外头风大,殿下不介意送我一程。” 她之前和姜令檀来长宁侯府乘坐的马车, 不知去了何处, 眼下风大她又不想骑马, 夜里瞧着她从头到尾不仅不会,实则出了长宁侯府依旧会心有余悸。 就算去赌太子必定会出手,可身在狼窝,危险却不得不防。 “回东阁。”谢珩没管不请自来的陆听澜, 声音淡漠朝马车外吩咐。 姜令檀这时候才算回过神,不知身旁坐着自家姐妹的缘故,她状态多少比起之前好上一些。 谢珩不疾不徐翻了一页书册,目光自始至终垂着:“善善,离得那么远,孤能吃了你?” 姜令檀高悬着的心突兀一抖,本靠陆听澜极近,这会子更是吓得白了小脸一下子攥紧了她衣袖。 陆听澜看看喜怒难辨的太子, 又看看如同受惊兔子一样的姜令檀,她视线在马车里转了一圈,尴尬笑了声:“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谢珩终于瞥了一眼陆听澜, 像是在无声警告她什么。 陆听澜有些心虚,避开谢珩的目光轻咳一声:“等到东阁我就下车,不必亲自送我。” 半夜三更的哪能让她自己回去,姜令檀抿了一下干涩的唇:“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陆听澜对上姜令檀清澈纯善的目光,没忍住伸手狠狠捏了她脸颊一下:“啧,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太子殿下虽说不吃人,但善善你可是兔子。” “兔子?”姜令檀被她调侃,半晌回不过神。 小半时辰后,马车在东阁门前停下,谢珩转了一下手腕搁了书卷放在桌案上。 陆听澜率先起身站了起来,她伸手撩开车帘,熠熠生辉的目光对着外头漫不经心瞥过,然后蓦地一顿,本溢着一点淡笑的瞳仁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先是愣住,然后慢慢收回视线:“外头那个碍眼的东西是谁?” 谢珩单手撑着下颌,如同在看戏:“孤也不识。” “啧。”陆听澜冷哼。 她面无表情跳下马车,这会子也不怕冷了,朝外边站着的伯仁要了一匹马,翻身骑了上去。 陆听澜要走,应淮序千里迢迢回来哪能如了她的愿:“风大,上车。” 陆听澜充耳不闻直接骑马走了,应淮序只能骑马去追。 姜令檀瞪圆了眼睛看着,直到陆听澜的背影彻底在黑暗中消失不见,她才收回目光。 谢珩慢悠悠站起来,朝她伸出手:“这只手关心华安郡主,善善不如忧心一下自己的处境。” “孤其实生了气,也是会‘吃’人的。”他嗓音依旧清软,透着戏谑。 姜令檀被墨一样的视线盯着,手腕又被他一把握住,当即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谢珩似笑非笑:“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孤瞧着你,胆子可真是够大。” “我……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姜令檀着急编辑,可也就这反反复复一句话,真要什么理由,她在这种时候绞尽脑汁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珩目光很沉,把人拽下马车后,毫不犹豫拉着她,只往里边书房的方向走。 姜令檀步子本就小,加上他走得快,渐渐快跟不上他的步伐。 等走到半路上,谢珩逐渐没了耐心,冷着眼松开那紧握在掌心的纤细手腕,转而一言不发把人打横抱起。 “殿下。”姜令檀吓得惊呼,被举高的瞬间本能伸手死死搂住他的脖颈。 就算这样谢珩依旧不满意,他步子迈得大,加上夜里漆黑,静悄悄的东阁不管是暗中的侍卫还是仆妇丫鬟,早就极有眼色远远退开。 除了凉风拂过脸颊的触觉,半点声响也没有。 进了书房谢珩直径上了二楼,层层书架后方有一间他平日休息的暗室,姜令檀本以为他压脾气,会带她进去好好算账,可没想到这个风光霁月的男人,竟荒唐十足把她放到了平日写字的那张紫檀木大书桌上。 木头冰冷,还硬得厉害,她被他宠得娇气至极,身体才沾到桌面就嘶嘶地倒吸凉气,扭着身体想要逃开。 他胸膛滚烫,有力的手掌落在她腰下那玲珑起伏的地方,更是炽热像是要穿透皮肉灼到她骨头里。 一冷一热,姜令檀惊觉有些受不住,脸颊是白的,唇却红得滴血,因为羞恼身体本能地抗拒。 “殿下,我错了。”她急于承认错误。 谢珩要的却不是这个,他觉得这数月来给她的教训是不够的,腾出一只手掐着那娇嫩的下颌往上抬了抬:“为什么要瞒着我?” 姜令檀自知理亏,今日又仗他所救,贝齿无意识紧咬着下唇,那抹水润红得犹似要滴出血来:“我……” 她挣扎出一只手从袖中掏出被握得已经发烫的匣子,粉白的掌心托着,在灯影下还能看到洇这薄汗的肌肤:“我有想过与您坦白,只是、只是前尘往事,齐氏身上背负冤屈。” “我不确定……” “不确定孤的品性,还是不确定孤的能力?”谢珩问。 姜令檀举着匣子的手都在抖,她用力摇头:“殿下向来磊落,自然要论证据说话。” 谢珩冷呲,才不信她奉承的鬼话。 他伸手点了点她身侧的桌面,木头发出沉闷的响声:“那你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话要对孤坦白的。” 姜令檀不明所以,以为还是因为齐家的事。 她慌慌张张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头掏出那抹她用过多次的红鱼印章,细软的指尖用力一扣,从印章的肚子里抠出一枚更小的印章。 姜令檀喉咙咽了咽:“这是我阿娘临终前交给我的,想必是您与严大人要找的齐氏私章。” 除了印章外她荷包里还放着一枚钥匙,一并打开匣子,封存的十七年的东西完好无损,是一方绢丝白帕。 朱砂红的字迹十分刺目,角落上盖着一枚印章。 谢珩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已故齐居正的手书,他年幼时在严既清的书房不止一次看过,甚至最初习字时,练的还是他的字帖。 他伸手,把姜令檀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在桌面上,然后掐腰把人给托了起来:“善善,这就是你的坦白?” “没、没了,剩下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姜令檀磕磕绊绊道。 谢珩要的根本就不是这种解释,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回玉京后更是清楚她究竟想做什么,可是这些都不够,他要听她亲口承认。 而且他如何能不生气,护着宠着,恨不得藏起来的宝贝,混账到遇着事儿,无论大小第一时间想的都不是他,每次他还得眼巴巴赶上来。 往往下定决心要让她好好涨一涨教训,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总会手软。 “什么叫没了?”谢珩空出一只手,不轻不重朝那玲珑处拍了一下。 “呜……”姜令檀顿时嘤咛,搂着他脖颈的手臂用力,似想要避开。 奈何她整个人都被他高高托举着,身体的重量全都在他单手手臂上,他力气大,清冷的眉目情绪是难以窥探的朦胧。 “孤只想听你说。”谢珩抱着人在书房里转了一圈,然后又把她重新放回了桌面。 姜令檀羞愤,觉得这个孟浪的举动,不该是他做出来的,简直是对风雅的亵渎。 然而谢珩根本不在意这些,最后没了耐心就把人吻得直喘,终究还是逼着姜令檀断断续续用夹杂着柔软碎音的嗓子,把她知道的关于齐家的,关于她自己的,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每每姜令檀说到口干舌燥的时候,谢珩就会俯身吻她,水润的唇,柔软的舌尖,不紧不慢地掠夺最为磨人。 “那为什么去找陆听澜,也不愿同孤说?”谢珩揪着这个不放。 姜令檀喘了口气,对上他墨一样沉黑的瞳孔,软软的嗓音越发不稳:“公允。” 谢珩一愣,没想到是这个回答。 他又笑又气:“所以你宁可去找陆听澜理由?” 姜令檀半真半假掺着说,一来为了公允的确没有,齐家要平冤,而太子负责审查,证据当然是她自己找回来最为名正言顺,二来她早已拿定主意想要离开玉京这个是非之地,牵扯实在太深了,她根本还不上也还不起。 越积越深的因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她和陆听澜都没料到周氏丧心病狂,竟然是一刻也等不得要她去冲喜,再加上司家的人暗中动了手脚让刑部出面。 若是没有这些意外,只是顺着周氏的意思回去相看,她和陆听澜早就逃出长宁侯府了,可惜凡事没有早知道。 谢珩知她甚多,真要计较起来,恐怕早就要被她气死。 无论周氏什么力气,无论司家会不会出手,他早就做了万无一失的防备,从她离开观音禅寺开始,一举一动皆有人汇报。 “你知不知长宁侯府要你做什么?”谢珩问。 姜令檀抖了一下身体:“冲喜。” 谢珩冷冷往后退一步:“周家三郎今日已经死了,周老太夫人亲自过来,是想绑了你 去周家配阴婚的。” 嗡的一声,姜令檀双耳轰鸣,不敢相信猛地抬起头。 也不知是不是谢珩退得太快,还是檀木桌浸泡在空气中死物没有温度,姜令檀忽然觉得冷,那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要穿破皮肉的阴冷。 第124章 第 124 章 所见 她唇上那点仅剩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本就纤薄的身体,轻轻一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 所有的话卡在喉咙里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怕,对不对?”谢珩明知故问。 姜令檀紧抿了一下唇,没有否认。 她想说什么, 呼吸始终压着, 指尖下意识紧收都快把裙摆揉皱了。 这一刻谢珩却狠了心好整以暇看着, 看她眼眶通红,看她悲愤无助, 要她遍体生寒。 “谢珩。”她喉咙咽了咽, 朝他伸出手, 湿透的眼睫眨了眨,目光可怜又倔强。 这是她第2回 这样连名带姓地喊他,大胆放肆。 这两个字喊出口的刹那,像给了她莫大的勇气:“我冷。” 在谢珩眼中, 她何时这样主动过。 他先是一怔,然后身体动作已经快过一切,俯下身用力把人搂紧在怀中,能感觉她身体浸着一层冰寒,不受控制轻微颤抖。 “下回不管要做什么,都告诉孤。” “你大逆不道的事情只多不少,孤何曾与你计较过。”谢珩声音很轻,鼻息落在她微凉的耳廓上。 姜令檀往后仰了一下僵冷的脖颈, 想要离他再近一些,闭了眼睛,声音是哑的:“好。” 她被他箍着腰抱了起来, 每一次呼吸闻到的都是他身上清冷的迦楠香,身体渐渐回暖手脚有了知觉。 “严大人如今可还好?”姜令檀问。 谢珩敛了眸光,薄唇贴着她脖颈,不轻不重吻了吻:“老师尚在狱中,不过一切还好。” 姜令檀觉得痒往后缩了缩,心口惊如擂鼓:“印章和丝绢都是物证,阿娘留给我的,定是祖父留下的东西。” 齐家宝贝女儿,男丁更有担当,所以当初灭门时齐朝槿能成功避入云韶府,只是她从云韶府出逃被长宁侯府还是世子的姜恒道所劫直到病逝。 谢珩视线落在印章和丝绢上,他没动,目光沉得厉害。 他早已有了成算,既然从今夜开始她与长宁侯府再无关系,那剩下的,只能是与她的牵扯。 齐朝槿的女儿算不得什么,她只能属于他。严既清要以身为饵引四姓动手,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孤会给你一个交代,也同样给齐氏一个交代。” 这一夜,姜令檀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等天色朦胧从梦魇惊醒时她是从太子怀中醒来的。 两人同床共枕,他搂着她的腰,明明有碍清誉的事,他又向来注重礼教,却做得这般理所当然。 姜令檀动了动想要起来。 “天色尚早。”谢珩睁眼,目光看着她,透着几许她看不懂的幽暗。 “我不睡了。”姜令檀双颊酡红,她侧眸往外看,这里是书房二层的暗室,有一扇小小的窗子,微暖的晨光落在地上,鸟叫声清脆。 床榻很小,本是只供一人午歇的地方,他严丝合缝把她搂着,竟然也安眠了一夜。 姜令檀挣了挣:“殿下。” 谢珩终于放开她,而后跟着起身,桌子不起眼的角落助眠的安神香已经燃尽。 春末的清晨微风凉爽,吉喜和吹笙早早就在小楼下候着了,二人听见动静也不敢擅自做主,而是等着主子的吩咐。 姜令檀接过热帕擦了脸,紧接着喝了一盏温热的蜂蜜水醒神。 早膳放在外边的书桌上,冒着热气,都是她喜欢的食物。 一同用过早膳,姜令檀裹紧披风准备回自己暂住的院子,下楼的时候却遇到了冲进来的施故渊。 “小侯爷。” 施故渊微愣,然后声音惊喜喊她:“善善,可还好,昨日可否吓到?” 他眼中关心做不得假,姜令檀朝他行礼后,摇了摇头:“已经不怕了。” “没关系,长宁侯府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日后只管说是从雍州回来的,玉京城谁敢说一句你的不是,我给你撑着。” 姜令檀与施故渊不算熟,多数是因为太子和陆听澜的关系,可他对她甚是熟稔。 他越这样,她反倒是有些防着他,只觉得这位施家的小侯爷同那浑不吝的三皇子没有任何区别。 施故渊见姜令檀要走,连忙伸手想要拦:“善善。” 姜令檀蹙起眉心:“施小侯爷,请自重。” “我……”施故渊一下子被话堵住了。 他想向她表明身份,又怕她吓到。 姜令檀趁着施故渊愣神的工夫,拉着吉喜和吹笙头也不回地走了。 施故渊被园子里的风一吹,冷冷打了个寒战,一时间摸不清太子在这种节骨眼的时候,揭露姜令檀身份的目的。 “小侯爷,殿下请你上去回话。”伯仁走上前说道。 施故渊朝姜令檀已经消失不见的方向望了眼,这才收敛心绪抬步走上二楼。 檀木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匣子,匣子里装着雪白的绢丝和一大一小两枚精致小巧的印章。 “来了。”谢珩垂眸写字,听见声音头也没抬一下。 施故渊目光僵在桌面上:“这、这是……” 他声音隐隐发抖,垂着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想要触碰,可身上的力气像是被人抽空了。 “齐氏私章和你祖父留下的亲笔书。” 无论的印章还是匣子里的东西,十多年转眼过去都是陈年老物件,光斑透过洞开的支摘窗落在檀木桌上,历久铭心,反而因为重见天日多了几分莹润,历久弥新。 “昨日善善回长宁侯府,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施故渊声音干涩。 谢珩收笔抬眸,沉黑的视线扫向他:“昨夜的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施故渊正在气头上呢,想到长宁侯府和汝南周氏的算计他冷哼一声:“不就是打架么,小爷这些年就没在乎过名声。” “万一下手重,把人打死了怎么办?” 谢珩短促笑了声:“周家今日要办丧事,多几个也无所谓。” “我知道了。”施故渊道。 他没久留,目光凝着往桌面重重一压:“臣告退。” 姜令檀回了自己的院子后依旧心绪不宁,她看不进去书,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反反复复地想,一时间竟有些患得患失。 昨天她和陆听澜回长宁侯府并不算冲动,经过这么一闹,姜家无论是周氏还是太夫人都不会再承认她的身份,日后天高海阔,可心乱得厉害。 好不容易熬到午后,姜令檀兴致缺缺趴在窗沿上,手里的书卷握了许久,一页也未翻动。 这时候吉喜小跑着上前,小声说:“姑娘,汝南周家今日出事了。” “嗯?” 吉喜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热汗:“奴婢方才打听出来的。” “今日周家出殡,棺材还没出府就被人堵在了门外。” “周老太夫人连哭带骂,愣是被堵得误了下葬的好时辰,长宁侯大夫人在混乱中也不知挨了谁一拳,说是被打得牙齿都掉了一颗,被婆子扛回家中的。” 姜令檀看着吉喜:“是谁做的?” 吉喜笑道:“是殿下吩咐小侯爷带人去闹事,小侯爷说要给姑娘出气。” “周家现在乱成了一团,留在玉京的这几房都是在朝中有一官半职的,剩余的多数人还是留在汝南,也不知这样一闹,汝南那边的老族长们会不会来玉京找太后娘娘哭诉。” 太后姓周,出自汝南,只是可惜天子修道后,后宫嫔妃并不多,而汝南周氏献上的女子更是一个也没能进入后宫。 这些年太后深居简出,少管宫中的琐事。 这些都是姜令檀平日听吉喜说的琐碎,她有些好奇地问:“周家若去哭诉,太后会为其做主?” 吉喜不确定地摇头。 姜令檀却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人死为大,事情若真的闹到不 可收拾的地步,汝南派人过来,太子是不是顺势能把周家那些人困在玉京,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周家乱了,另外三姓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昨日的事还牵扯上了司家,毕竟四姓一直是他的心头隐患。 姜令檀隐隐抓到什么,她呼吸有些急促。 严大人入狱,太子不可能袖手旁观,而且昨日那些证据足够换严大人出来。 可太子未动,施小侯爷也是一副不着急的模样。 一连串出乎意料的举动,姜令檀猜不透太子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而她的身份暴露出来后,好像在宫中也并未引起轩然大波。 姜令檀还在走神,谢珩站在门外,身后敲了敲:“在想什么。” “我在想严大人在狱中如何。”姜令檀站起来。 谢珩看她许久:“既然担心,孤带你去看看。” “可以吗?”姜令檀紧张道。 “怎么不可以。”谢珩反问。 大理寺牢狱幽暗,姜令檀跟在谢珩身后,并不敢四下乱看。 直走到尽头的一间牢房,谢珩开口:“老师。” “善善怎么来了。”严既清看的是姜令檀。 “殿下带我来看看您。” 严既清身上官袍未脱,头发也未乱,能看出并未受到苛待,只是连着几日不见光,皮肤透着略微的苍白。 姜令檀吸了吸鼻子:“严大人,对不起,这些事本该我来做的。” “我……” 严既清叹了声:“孩子这不是你的责任,是我没能救下齐家,也同样愧对你母亲。” “不要自责,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姜令檀往后退一步,觉得严既清话中有话。 严既清却不欲多说,朝二人摆手:“回吧,狱中潮湿不宜久留。” 姜令檀失了神般跟着谢珩走出去,阳光一晒,她下意识眯起眼睛伸手去挡。 “殿下,是不是施小侯爷也知道了我的身份?”她忽然开口问。 谢珩点头:“嗯。” “什么时候的事。” “东阁你用红鱼印章盖的八宝方糕。” 姜令檀踉跄一下差点站不稳,红鱼印章是齐家的东西,施故渊不可能单凭一个印章就认出他,除非他与齐家有旧。 第125章 第 125 章 喜爱 一片沉默中, 谢珩抬手也只是握紧姜令檀纤细的玉腕,他掌心温热,有些粗粝, 轻而易举驱散了她身上的冷意。 对于施故渊的身份,他并不打算出言点破。 齐家的冤仇要报,他要做的和能做的远远不止于此, 但施故渊最后要不要认下齐家的身份, 他并不打算过多插手。 上了马车, 姜令檀抽回手,攒了一路是疑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严大人不出大理寺牢狱, 是因为南燕四姓如今乱了的只有汝南周氏和玉京司家对吗?” 谢珩垂眸轻笑:“请君入瓮, 差一不可。” 四姓钟剩下的也就雁门童氏和金城赵家, 赵家是宫中赵贵妃的娘家,而童氏则是成王正妃的娘家。 赵贵妃姜令檀有幸见过,算是一个美人,而成王正妃同氏当年府中宴会时, 她与童氏也算有过几面之缘,童氏和大夫人周氏关系缜密,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最初周氏把她献出去走的是童氏的路子。 若童氏能和西靖太子贺兰歧扯上关系的话,八成与成王有关。 成王最终目的又是什么,姜令檀觉得自己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好像陷入了死胡同,觉得有不对的地方,又说不上哪里怪异。 想什么来什么, 马车才行到半路忽然仓促停了下来。 “可是太子的马车?”一道有些许粗粝的声音从外边传出来。 谢珩没有动,只是单手挑开车帘朝外边侍卫打了个手势。 不多时听到伯仁的声音道:“成王殿下。” 成王显然是不打算卖伯仁的面子:“本王正巧有事寻太子,太子若得空不妨去本王府中详谈。” 至于谈什么成王谢文宇没说, 声音能听出来透着几分急切。 谢珩冷白指尖在马车车壁上点了点,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王叔今日不进宫?” 成王干巴巴道:“进宫不急着一时半会。” “本王许久未见太子,正想得紧。” 谢珩眸光不轻不重朝侧边扫过,见姜令檀白着小脸,小心谨慎往他身后缩了缩。 “不了。” “孤有事要忙。” 成王没想到太子会拒绝,剩下的话全部都卡在喉咙里,呼呼地喘了半天气,但他一贯是怕这个喜怒难辨的侄儿,当着他的面更是不敢放肆,哪怕事情着急他也得压着。 两人马车错开而行,谢珩放下帘子,好似无意间问:“善善的脸怎么白成这般厉害?” 姜令檀说不出理由,勉强笑了一下:“许是出来久了,不碍事的。” “嗯。” 两人都没再说话,马车回了东阁,各自回了院子。 书房内,侍卫青盐立于暗影下:“主子,消息已经传来了。” “据探子汇报,西靖皇室往宫中递了密信,是希望贺兰太子能继续和南燕联姻。” 谢珩蹙了眉:“西靖皇叔贺兰公瑾的意思?” 青盐摇头:“不,不是,是西靖长公主贺兰宜的意思。” 贺兰宜的名头并比不上贺兰歧或者是已经死了的贺兰呈来得大,但她至今未婚,曾经提出嫁入南燕皇室的意图。 谢珩想到成王今日匆匆进宫,不禁冷笑一声,毕竟眼下唯一能联姻的也剩下成王的女儿谢柔柔。 难怪成王要急。 谢柔柔联姻,成王妃童氏不可能不急 童家自从十七年前齐家出事,反而变得低调,除了成王妃还在京中外,剩余的族人留在玉京寥寥无几。 “成王若派人过来,只说不见。”谢珩面无表情站起来,他看了一眼窗子外的天色转身下楼。 施故渊站在书房外的廊庑前也不知道多久,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沾了晚露,见谢珩下来他并不惊讶。 “一个时辰前,我派人把周家刚葬下去的周三的墓给掘了,还把棺材又送回了周家门口。” 谢珩抬眸颔首,他并没有觉得不好,周家心生歹念让活人配阴婚,合该这个下场。 “你亲自带人去?”谢珩问。 施故渊点头:“那当然。” “嘉兰郡主若是知道,你少不得受罚。”谢珩笑起来。 施故渊也不怕:“给自家妹妹报仇,有什么受罚不受罚的。” “善善的事我与母亲说了,她说若殿下不建议,她可以收善善为义女。”施故渊提议。 谢珩想都没有说:“不必。” 施故渊急了:“怎么不必,她如今脱离的长宁侯府,合该有一个正儿八经的身份,自然是越尊贵越好。” “母亲与父亲的确有一个亲生女儿,我家中的妹妹施鹊清也是极好相处的人,只是性子太静,与善善想必也是合得来的。” “孤会给她新的身份,你不必如此着急。”谢珩淡淡拒了。 施故渊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请柬递出去:“那这个总该赏脸吧。” 是春末赏花宴的请柬,地点就在淮阳侯府。 谢珩伸手接过,垂眸问:“怎么突然办宴?” 施故渊如实说:“殿下也清楚我母亲与昭容长公主关系一向好,昭容长公主更是心疼膳食,知道长宁侯府发生的事后,这么说也得给人好好出口气。” “这节骨眼上长公主府并不合适,倒是母亲与父亲点头同意,就放在淮阳侯府,倒是该请的人都会请来。” “善善可是祖父嫡亲的外孙女,身上流的同样的齐氏的血脉。” 谢珩看着请柬沉默。 他想她好,又嫉妒她这样遭人喜爱。 华安郡主带她如亲姐妹,昭容长公主视她为嫡亲的孙辈,他的老师严既清更是护她如宝,还有施故渊、淮阳侯府,还不包括被他算计留在雍州的常妈妈和冬夏,更别说吉喜这一群贴身伺候小丫鬟。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有些冷,她本就敏感,他更是用另一个身分做过许多伤害她的事,他根本不敢想干她若知晓这个秘密,会是怎样憎恨他,就算这个秘密知道的人几乎是寥寥无几。 可谢珩不敢赌。 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酸痛,犹如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 施故渊见他沉默,以为是不愿意,嚷嚷着抱怨道:“不过是个赏花宴,又是在我府中,这不愿那不愿的,善善又不是你养在金丝鸟笼里的雀儿。” 谢珩倒是恨不得,把她藏起来一辈子不见天日。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既是请柬,你亲自去请她。” 施故渊气炸了:“殿下明知道善善防着我,我去送请柬,恐怕连院子都别想进。” 说到这里,施故渊声音一收:“好歹臣与殿下也算是多年的情分。” 谢珩收下请柬,不再看施故渊转身朝姜令檀的院子里走。 他同样需要找借口才能堂而皇之进去寻她,天色已暗沉她应该是用过晚膳不久,整个人恹恹欲睡靠在美人榻上。 他站在门外伸手敲了 敲:“善善,孤可否能进?” 白天才见过不久,姜令檀没想到谢珩会来,她愣了一下扶着吉喜的手站起来。 “可是有事?”姜令檀问。 谢珩从袖中掏出施故渊先前送出的请柬:“赏花宴。” 姜令檀借口垂眼看去,是淮阳侯府的请柬,只是她除了与施故渊相识外,与淮阳侯府并无关系,正打算开口拒了。 谢珩声音淡淡响起:“是昭容长公主托嘉兰郡主办的赏花宴。” 从雍州回京,姜令檀数月未见过昭容长公主,一听是长公主之意断然不会拒绝:“好。” 赏花宴就在三日后,她抬眼偷偷观察谢珩,小声问:“殿下可知道那日去的人会有谁?” 谢珩勾了一下唇,笑容带着些许戏谑:“司家、长宁侯府、寿安想必都会去,有昭容长公主在,你只管折腾。” 这是要给她出气的意思吗? 姜令檀捏紧请柬,水润的眼瞳闪了闪:“是殿下的意思?” 谢珩否认:“与孤无关,只是孤的善善实在招人喜爱。” 姜令檀脸颊洇出红润,屋里的灯和春夜的月色一缕缕映在她眼底,像忽闪间像是银河流动。 长宁侯府阿娘去世后,除了常妈妈和冬夏外,就算嫡亲的祖母也从未有过这样毫无保留的宠爱,她更从来不觉得自己招人喜爱。 鼻尖酸胀,努力把泛起的情绪压下去。 “殿下次次护我,也是因为我招人喜爱吗?”姜令檀仰着头,少有这样大胆地直视他。 谢珩垂在身侧的手掌蓦地拢紧,想抬起来摸一摸她的头,又生生忍住:“不是。” 姜令檀闻言忽然觉得失落。 然而下一瞬,谢珩俯下身,抬手掐住她柔软的下巴向上托起:“是因为孤一直都喜爱善善,在孤眼中心中,善善是孤的命。” 姜令檀浑身一震,惊得红唇微张发不出声。 她没想到太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心底有一道屏障像是裂了,那些不可告人的喜爱,压制越狠,滋生越快。 呼吸有些喘,窗子明明开着,手心热得渗出了薄汗。 两人对望着,谁也没再开口。 借着月色,她皮肤烧得像是要被他指尖烫坏了。 “怎么不说话?”谢珩问她。 姜令檀轻轻摇头,掌心软得握不住请柬,‘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不必在乎任何人。”谢珩猛地伸手搂住她,压低了声音,轻得犹似呢喃。 “殿下太好,我怕只是一场过分美丽的梦。”姜令檀声音哽咽。 “不会。” “没有梦。” …… 入睡前,请柬被姜令檀抱在怀里,纸张上透着淡淡的墨香,写字之人簪花小楷写得好,字字温柔。 吉喜轻手轻脚吐出去,屋子里安神香淡淡,不多时姜令檀就陷入沉沉的梦中。 谢珩出了屋子并没有走远,他盯着如霜般的月色,嫉妒注定让他一夜难眠。 第126章 第 126 章 花宴 次日一早。 姜令檀带着吉喜和吹笙从东阁出发, 前往镇北侯府接陆听澜一同参加淮阳侯府赏花宴。 还未入夏,空气中浮着几许冷意,马蹄哒哒哒的声音落在地上, 随着车帘子摇摇晃晃。 镇北侯府门前,窦妈妈早就候在外边,见马车驶近她笑眯眯迎上去, 吹笙挑起车帘, 吉喜扶姜令檀起身。 窦妈妈笑容满面道:“今儿天冷风大姑娘不必下车, 老奴这就去请郡主出府。” “有劳妈妈。”姜令檀顺着车帘挑开的间隙朝窦妈妈轻轻点头,见窦妈妈行了礼, 转身朝镇北侯府对门的武陵侯府走去。 昨夜她与陆听澜分别, 的确是武陵侯应淮序亲自把人接走的。 想到这里, 她纤长浓密的眼睫一颤,柔软的指腹不轻不重按了按眉心。 约莫一刻钟,陆听澜被丫鬟仆妇簇拥着姗姗来迟,身后还跟着满脸不乐意的武陵侯嫡妹应知宁。 “是我来迟, 让你久等了。”陆听澜也不用人扶,提了裙摆自己跳上马车,只是她的动作不如往日利落,唇色哪怕涂了胭脂也掩不住,略微地红肿。 应知宁落后一步,撇了撇嘴:“若不是大哥的命令,我才不同你一起。” 陆听澜闻言连眼神都没朝她看一眼,而是对窦妈妈吩咐:“给应大姑娘重新安排一辆马车, 可别脏了善善姑娘的地方。” “陆听澜你敢……”应知宁扶着丫鬟的手,不敢相信瞪圆眼睛。 陆听澜如何不敢,姜令檀更不必在乎应知宁的脸面, 轻声吩咐:“都按华安郡主吩咐的做。” “是。” 车帘缓缓落下,驾车的侍卫一扯缰绳,只留下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的应知宁。 姜令檀朝后武陵侯府的方向看一眼:“与侯爷和好了?” 陆听安扯唇轻笑,目光清冷:“如何算和好,我与他不过是利益交换。” “倒是昨日长宁侯府殿下道破你的身份,可有解释清楚?” 姜令檀拧眉想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又摇头道:“我不知从何说起,但殿下宽容并未计较我有心隐瞒。” 陆听澜见姜令檀欲言又止的模样,浅笑着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指尖:“不要多忧,能脱离长宁侯府是好事,昭容长公主愿意借淮阳侯府替你出这口气,大大方方受着就是,眼下无牵无挂,就算肆无忌惮些也无伤大雅。” 姜令檀被陆听澜的话逗笑了,脸上紧张的情绪一松:“好。” 今日淮阳侯府赏花宴办得热闹,玉京城但凡有脸面的人家都收到了请柬。 姜令檀和陆听澜一前一后下了马车,立马有婆子满脸带笑迎上前:“华安郡主您可算是来了,大姑娘已经派人来问了几回。” 陆听澜父母殉国后,嘉兰郡主与淮阳侯夫妻没少照顾她,最初几年还把人接到府中小住,所以基本上和府里上了年纪的婆子都十分熟稔。 陆听澜笑着朝那婆子道:“劳烦魏妈妈带路,我先带善善去给长辈请安,再去后院同你们家大姑娘说话。” 魏妈妈是嘉兰郡主的贴身妈妈,今日办赏花宴是个什么目的,魏妈妈心里也清楚。 “姑娘和郡主随奴婢这边请。”魏妈妈态度恭敬,一丝不苟。 这一路上,自然有不少人暗中打量陆听澜和姜令檀二人。 长宁侯府事情闹得大,再加上汝南周氏行三是孙子熬不过那口气死了,想要迫人冲喜不成,又起歹念想要阴婚的事情自然是纸包不住火被捅了出来。 再加上昨日周氏三郎前脚下葬,后脚连着尸首带着棺材被淮阳侯唯一的嫡子施故渊给挖了出来,这事不光是闹得满城风雨,就连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 偏偏淮阳侯一家也不知抽了什么疯,竟然连夜给人下帖,要热热闹闹办一场赏花宴,这简直是要把汝南周家的脸面往泥地上碾压,不打算让周家人好过。 人来人往,两人魏妈妈的带领下直径去了花园最中心给长辈请安。 昭容长公主坐在主位,左手边坐着眉眼与长公主略有些相似的嘉兰郡主,右手边则是姜令檀之前见过几回的成王府童氏。 半年未见,成王妃容貌上变化不大,只不过精气神瞧着并不太好,反而比之前更为消瘦几分。 姜令檀跟着陆听澜上前行礼,嘉兰郡主拉着陆听澜说话,昭容长公主则是朝她招手:“你这孩子,还不快些过来给本宫看看。” “瞧着倒是没瘦,长高了一些。” 昭容长公主摸了摸姜令檀的脑袋,没忍住当着众人的面把她搂进怀里,就差没心肝宝贝地叫了。 “我就说怎么第1回 见着你这孩子就喜欢不得了,你母亲小时候与本宫的女儿一同玩耍长大,你眉眼似朝槿,脾性也如她。” “本宫的女儿若是能健康成长,想必本宫的孙女儿也似你这般大了。” 说到这里,昭容长公主难免想到伤心往事,眼眶微微泛红,搂着姜令檀的手臂都是抖的。 “殿下。”姜令檀为之动容,想到已经故去的阿娘,鼻尖微酸。 “不说了,都是过去 的事情。“昭容长公主长叹了声,目光有片刻变得凌厉,你这些年的委屈本宫自会替你做主。 嘉兰郡主拉着陆听澜说了一会话,然后笑着朝姜令檀道:“这位就是齐家那孩子对吗?” “果然长得像朝槿,今儿府中花宴你不必拘束,跟着华安就当是回自己家中。” 姜令檀对上嘉兰郡主和善的目光,眨了眨眼睛,把眼底的湿意逼回去,乖乖点头应下。 说是赏花宴,其实就是长辈们坐在一起说着话,晚辈们并不拘束散落在花园四处。 陆听澜不喜欢这样的热闹,姜令檀同样不喜欢。 今日姜云舒也来了,身后跟着丫鬟婆子只是不见九姑娘姜云婉。 好巧不巧,一行人在小花园里相遇。 姜云舒一愣,脸色忽青忽白,声音一下子变得尖锐:“你还有脸出来?” “齐氏叛国,罪责滔天,你作为拥有齐氏血脉的罪臣之女,如今没了长宁侯府身份庇佑,你哪里算得上贵女。” “姑娘,别忘了大夫人今日的叮嘱。”婆子鼓足勇气轻轻扯了扯姜云舒的衣袖,小声提醒。 姜云舒才不怕,她从小就嫉妒姜令檀,本以为她在身份上能永远压她一头,没想到她胆子大到抱上华安郡主的大腿后,竟然根本不顾家里长辈的施压为所欲为。 本以为在母亲的安排下,姜令檀最终只能嫁给周家那个短命鬼冲喜,或者跟着周家短命鬼一命呜呼的时候,她竟然转头就得了太子的庇护,与长宁侯府彻底断了关系。 太子是什么样的人,是全玉京女子心中求而不得的郎君,除了辅国公府那位自小明珠一样用千万家财养出来的嫡女,谁都不敢妄想染指,为什么偏偏就能是姜令檀。 姜云舒越想越不甘,脸色铁青,想到自己当初要和二皇子联姻的手段,就感觉自己如同一个天大的笑话,脸上火辣辣地疼。 姜令檀并不管姜云舒如何想的,她连话都不想搭理,直接对面的人当成空气。 看着和华安郡主头也不回离开的人,姜云舒恨恨捏紧帕子,正打算抬步跟上去,结果一抬眼看到花园拐角处被众星捧月簇拥着走出来的司馥嫣和挺着肚子的寿安公主谢含烟。 谢含烟似笑非笑:“啧。” “殿下。”姜云舒勉强笑了一下。 谢含烟伸手扶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怎么,姜十一姑娘得了我太子哥哥的宠爱,连你也不放在眼里?” 姜云舒目光落在公主的孕肚上:“我那十一妹妹攀了高枝,殿下那边金尊玉贵的身份,哪是她能沾染的。” 她这般说着,视线却是落在一旁的司馥嫣身上。 司馥嫣根本不接姜云舒这话,亲亲热热扶着谢含烟道:“你如今身子重,经不得分神劳累。” “殿下身份尊贵,也同样容不得人随意放肆诋毁,也妄姜十姑娘自重,你那妹妹十一能被殿下看上也算是她的福气,合该好好伺候。” 司馥嫣这话说得趾高气昂,好似丝毫没有受这件事的影响,只有谢含烟注意到她死死掐紧的指尖和微微起伏的心口,是在忍着多大的怒意。 姜云舒感觉自己一拳头好似打在棉花上,一口气堵得不上不下,但又不敢驳了谢含烟和司馥嫣的面子,只是小心翼翼跟在二人身后,想捧着二人又怕说错话。 姜令檀随陆听澜进了淮阳侯嫡女施鹊清的院子。 种满杏花的庭院,浓淡皆有,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花瓣踩上去软软的一层。 施鹊清是嘉兰郡主和淮阳侯唯一的嫡女,因为自小身子不好一直养在闺中。 她们二人进去时,施鹊清恰好坐在杏花树的秋千下,遥遥望着二人。 “昨日听澜姐姐就说要带个好看的妹妹给我见见,没想到这妹妹竟美得如同仙子下凡,我见了都恨不得悄悄藏起来。” 姜令檀双颊微微泛红,极不好意思笑了笑:“是郡主夸赞。” “我见着姐姐才觉得见到了天上的仙子。” 两人性格相似,年岁施鹊清虚长姜令檀十多天,加上昨日嘉兰郡主也同施鹊清说了,齐家的事闹得大,施故渊的身份更是淮阳侯府不能说的秘密,施鹊清看姜令檀自然亲近。 几人避在院子里聊天吃点心,杏花的花瓣一片片落下,似下去,又似柔软春风里不带冷意的白雪。 魏妈妈匆匆进来,打破这份宁静:“姑娘郡主,寿安公主在园子里用了点心后动了胎气。” 说到这里,魏妈妈脸色渐白:“孩子许是保不住了。” 姜令檀一怔,豁然起身。 她笃定寿安公主要用府中孩子生事,对付的是她与陆听澜,可没想到却是用在淮阳侯府的赏花宴上。 她究竟想做什么。 第127章 第 127 章 出气 魏妈妈带着几人赶到的时候, 小花园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丫鬟婆子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谢含烟捂着小腹半倚在司馥嫣怀里,在场的贵女无论亲疏都聚在一处,一个个脸色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长公主和嘉兰郡主可知晓?”姜令檀看向魏妈妈问。 魏妈妈赶忙道:“奴婢已经着人去寻, 只是这园子大,成王妃又临时提了想去湖中泛舟,一时半会儿寻不到主事的人, 老奴只好擅作主张扰了您与主子们的清净。” 姜令檀笑笑没有再说话, 分外平静的视线掠过谢含烟落在了司馥嫣身上。 司馥嫣似有所感, 微抬起眼眸,两人视线在半空中一触, 然后各自错开。 谢含烟痛得厉害, 冰冷的目光落在姜令檀身上, 她勾了勾唇:“本殿下腹中的孩子今日若是保不住了,你们都得给本殿下的孩子陪葬。” 她声音咬牙切齿,视线如同毒蛇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你,过来。” “扶本宫回宫。”谢含烟忽然抬手, 指着姜令檀。 “殿下要回宫自有殿下的宫婢嬷嬷。”姜令檀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声音冷冷道。 “放肆。” “本殿下是公主,能让你扶着回宫,便是恩惠。”谢含烟就是明仗着身份, 要把人单独带走,可她到底是忘了今日淮阳侯府赏花宴目的究竟是什么 “魏妈妈让府里的郎中给公主把脉。”姜令檀声音极淡。 “你敢。”谢含烟捂着小腹,脸色是白的,唇因为涂了红艳艳的口脂, 显得有几分诡异。 魏妈妈朝不远处的郎中使了个眼神。 还不待郎中上前,谢含烟声音前所未有尖锐:“本公主说是吃糕点中毒,那就是中毒, 谁也不许碰我。” “今日但凡在淮阳侯府的人无论身份贵贱,一个都不许出去。” 姜令檀视线落在谢含烟的唇上一顿,然后扫向一旁欲言又止的魏妈妈。 魏妈妈见姜令檀看她,往后退了半步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姑娘老奴懂些医理,寿安公主腹痛时老奴探过脉……” 说到这里,她喉咙一滚,然后不露声色摇了一下头。 姜令檀摁了摁冰冷的手掌心问:“确定?” 魏妈妈点头。 谢含烟就算再蠢笨,也不是真是无脑之人,今日昭容长公主在场,就算闹到最后没有证据,在长辈面前也是失礼。 除非她已经十分确定自己中毒,能用腹中的孩子嫁祸于人。 “先查验糕点。”陆听澜朝郎中一挥手。 谢含烟额心出了汗,一手搭在司馥嫣身上,另一只手抚着微微有些隆起的腹部。 这一切都和事先安排好的一样,只要淮阳侯府生事,宫中必要问责,不管是谁只要入了宫,总能挑出一个惩戒的错处。 到时候仗着腹中的孩子,她想让谁死,谁就必须死。 两国联姻加上贺兰呈死了,这个孩子无论男女,只要在她肚子里,就是她最后的保障。 想着一开始的计划,谢含烟死死盯着郎中手里的银针,可无论是那些糕点还是茶水,一一查验后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怎么可能?”谢含烟尖叫一声,掌心掐着司馥嫣的手腕,身体摇摇欲坠像是坚持不住。 明明说好的,会在点心中下毒。 司馥嫣忽然站起来,笑着叹了声:“兴师动众扰了主人家宴会的清静。” “寿安公主殿下怀胎不易加上车途劳顿,偶尔腹痛也算是正常,既然糕点茶水无毒许是殿下吃坏了肚子。” 她掏出帕子,动作亲昵去擦谢含烟渗着冷汗的额心:“殿下既然身子不适,不如随我回宫,刚好我得了一方上好的和田玉,正能给您尚未出世的孩子刻一对龙凤玉佩。” “慢着。”姜令檀顺着司馥嫣的视线,盯着谢含烟格外红润的唇上,“寿安公主唇上的口脂艳丽,不然用帕子沾一些让郎中用银针试一试。” 随着她话音落下,园子内骤然一静。 谢含烟闻言下意识咬住唇,她盯着司馥嫣,目光冷凝。 口脂是今儿出宫时从她母妃的妆奁里拿的,因为自己喜欢的一匣子口脂不小心被伺候的宫婢打翻在地上,她还因此惩戒了宫婢。 姜令檀见谢含烟神色犹豫,唇角勾起的笑就更深了几分:“公主殿下腹中的还是金尊玉贵,既要查验,那自当不能掉以轻心。” 谢含烟咬牙站起来,因为绞痛她眼前一阵阵的眩晕。 “怎么回事?”昭容长公主的声音从后方传出来。 她身后跟着嘉兰郡主还有提议游湖的成王妃。 谢含烟见昭容长公主眼中的戾色,她脸色白如宣纸,声音干涩解释:“许是出宫时走得急,腹中孩子闹腾厉害。” “真是这样吗?”昭容长公主明显不信。 谢含烟勉强笑了一下:“惊扰了您是我的不是,既然腹中已经不痛了,就拜托司家姐姐扶我先行回去。” 园子里的其他人被谢含烟这一出弄得莫名其妙,幸好昭容长公主也不追究,朝她挥了挥手:“回去吧,让宫中御医好好瞧瞧,你身子重,也得事事小心些。” “是。” 等谢含烟等人一走,成王妃童氏也寻了偏头痛的借口早早地离开。 姜云舒跟在周氏身后,愤恨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姜令檀身上,不光是她,还有汝南周家那位周老太夫人今日也来了。 短短一两日,她人已经瘦得脱了形,几次想说话都被嘉兰郡主轻飘飘挡了回去。 等赏花宴过半,昭容长公主伸手拍了拍姜令檀的肩膀,朝周氏的方向一笑:“长宁侯府大夫人可在?” 周氏一抖,白着脸站起来:“臣妇在。” 昭容长公主抚了抚鬓角:“方才本宫游湖不小心把簪子落在了船上,就劳烦夫人替本宫取回来。” “这、这……” “怎么?不愿意?”昭容长公主似笑非笑问。 “臣妇不敢。”周氏胆颤心惊道。 等周氏走后,昭容长公主又把目光落在周老太夫人身上:“听闻周太夫人前些日死了孙儿,不知是真是假。” 人都死了,还被掘了坟墓,玉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难不成还有假的。 周老太夫人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偏偏敢怒不敢言。 没承想昭容长公主又继续道:“听说是周家想要办阴婚,所以才遭了老天爷的报应。” “殿下,这根本是空穴来风没有的事。”周老太夫人哀嚎一声,跪倒在昭容长公主身前,她顾不得多想往地上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怎么没有,那日刑部的人去长宁侯府抓逃犯一个个都瞧见了的,不就是联姻娶妻么?” “就问婚事可有定下?本宫还等着汝南周氏的一杯喜酒。” 周老太夫人望向昭容长公主唇边的冷意,她干脆一咬牙:“定下的,之前定是长宁侯府嫡出的十姑娘姜云舒,可惜家中三郎病了后,她母亲反倒是舍不得把女儿嫁进来,也是耽搁下来。” “你!” “你胡说。”姜云舒猛地站起来,目光又凶又恨。 “放肆,本宫问话容得了你插嘴。” “嬷嬷掌嘴。” 姜云舒根本就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宫里出来的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摁住身体,狠狠抽着耳光。 姜令檀就坐在昭容长公主身旁静静看着,她神色瞧不出喜怒,一双眼睛一如既往地清澈。 今日这赏花宴,有眼色的人已经瞧出来昭容长公主要做什么,恐怕是纯粹为了这位有着齐氏血脉的姑娘出气的。 没人敢擅自说话,也无不庆幸从未得罪过这位据说还受太子庇护的善善姑娘。 不知过了多久,昭容长公主笑吟吟道:“算了,年纪轻轻不懂事,便饶过她这一回。” 姜云舒脸颊高高肿起,她像是被打蒙了,婆子一松手她整个人跌跪在地上。 “人做错了事,总要受到惩罚。” “长宁侯府十姑娘无德粗鄙,擅自顶撞长辈,本宫罚你,便是替你家中的长辈教训你,还不谢恩。” 姜云舒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如同得了癔症披头散发,嚎啕大哭不止。 周氏久寻不到簪子,等火急火燎回来就看到嫡亲的女儿变成这副模样,但却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敢,反倒是要感恩戴德跪在昭容长公主身前,感谢她替自己教育嫡女。 等赏花宴过半,姜令檀想了想,还是寻了机会小声把今日谢含烟腹痛的疑虑给说了。 昭容长公主似也没料到这个结果,朝魏妈妈招手问:“你确定?” 魏妈妈点头:“老奴不敢妄言,但之前老奴替公主殿下把脉,那孩子的确保不住的。” 若孩子真的保不住,谢含烟应该趁此机会发作才对,更何况她今日目的就是如此。 “宫中可传出消息?”昭容长公主问身旁的嬷嬷。 崔嬷嬷摇头:“未曾。” 直到赏花宴结束夕阳西下,回了宫中的寿安公主那边再无动静。 姜令檀站在陆听澜身后同施鹊清道别,两人都是清冷的性子,加上陆听澜是爱热闹的,三人一起也算是相见恨晚。 马车前。 微 凉的暮色中,太子透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透着浑然天成的矜贵,宛若春末缥缈的山雾,澄净无垢。 “善善,孤接你回东阁。” “我……”姜令檀声音一滞,见武陵侯就在不远处站着。 谢珩朝她招手:“还不快些。” “华安。”姜令檀侧头看着陆听澜。 “你不必担心我,正好我也有事同应淮序说。”陆听澜垂了头,手掌心冰冷。 “好。” 两人在淮阳侯府门前分别。 姜令檀上了谢珩的马车:“殿下怎么亲自来了?” 谢珩不由勾唇微笑,望着姜令檀看:“嘉兰郡主为善善组局,昭容长宫中也替善善出头,华安郡主更是把你当作眼珠子疼。” “孤若不来,不是全都被她们比下去了。” 姜令檀一时无言,她看着握紧的手掌心,因为紧张又渗出薄汗。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被人不容拒绝地掰开,男人宽大骨节分明的掌心往下一按,五指并拢,大大的手掌包裹着她纤细雪白的指尖,是滚烫的体温。 “内宅女眷的事,自有你们处理的法子。” “孤要替善善出气,自然也有孤的法子。” 姜令檀见马车行驶的方向并不是回东阁:“殿下要带我去哪里?” 谢珩就笑了笑:“进宫。” 姜令檀倒吸一口凉气,这时候进宫,除非是谢含烟那边真的出事了。 “可是寿安公主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了?” 谢珩望着她,一双眼睛又沉又黑:“嗯。” “司大姑娘做得对吗?”姜令檀问。 谢珩指腹摩挲着她软软的指尖,时不时捏一捏:“为什么不是孤做的?” 姜令檀摇头:“我相信殿下的人品,就算公主有再多的过错,殿下决不会毒害她腹中无辜的胎儿。” 谢珩戏谑道:“那可不是贺兰氏血脉,孤不在乎。” 姜令檀指尖那点嫩肉被他摩挲得炙热,轻轻喘了一下,依旧认真道:“我相信殿下。” 谢珩的确不屑对谢含烟腹中的胎儿下手,但辅国公府可不是这样想的。 公主守寡回宫,无牵无挂还好,若真生下西靖嫡出的血脉,而且当初和亲又是被司家算计才去的,就怕谢含烟日后仗着孩子能呼风唤雨。 太子本就与司家离了心,再来一个恨司家入骨的公主,只会雪上加霜。 所以谢含烟回南燕,一传出有孕的消息,辅国公就不打算这个孩子能顺利生下来。 贵妃没了可以再送人进宫,司家有的是女儿。 孩子没了就是没了,最好一劳永逸。 第128章 第 128 章 甘心吗? 这时候, 天色已经黑透。 姜令檀坐在马车里,大半个身体都被男人揽在结实有力的臂弯内,她不由自主想到谢含烟微微隆起的小腹, 这一刻脸色淡得厉害。 据说腹中的孩子已经四个多月,白日还是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心口猛然窜起一阵寒意, 春末的风吹开车帘落在身上, 凉水一般涌遍全身。 姜令檀盯着车厢内朦胧的烛影不禁恍了神, 直到马车入宫,微微一震然后停下。 “善善, 随孤出去。”谢珩声色清冷, 不疾不徐。 姜令檀发冷的手掌心倏地一蜷, 又慢慢松开,她长睫颤了颤看向车外单手挑起车帘的男人。 月影泠泠,眼前男人指节修长干净,指尖拢出的弧度格外漂亮。 他看似朝她微笑, 姿态却也显得是那样不容拒绝的强势。 姜令檀脑中有瞬间的空白,下意识抬手,柔软的指尖落在宽大的掌心内:“殿下想做什么?” 谢珩勾唇却不答,手臂用力把人给带进怀中,宽大的大氅兜头罩下,姜令檀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就被大氅挡了视线。 迦楠香清冷落在鼻尖,她在瞬息间被人打横抱起,耳廓贴着胸膛, 咚咚咚有力跳动的心脏声不绝于耳。 视线被阻,听觉便变得十分敏感,一路走过宫婢内侍跪地请安行礼的声音就没有停止过, 谢珩没说话,步伐依旧保持着正常的节奏。 姜令檀呼出热气不安地在他怀中动了动,她紧紧握成拳头的双手稍稍松开一些,试探性攀着男人宽阔的肩膀。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响起凌乱的脚步声,还有窸窸窣窣听不清的说话声。 姜令檀呼吸一顿,紧接着一声凄厉且尖锐的叫喊声像是要划破夜色。 “不怕。”谢珩在她手掌心握紧的瞬间,轻轻拍了拍。 姜令檀听出来了,那是寿安公主谢含烟的声音。 尖叫过后是让人呼吸凝滞的死寂,好似有人踉踉跄跄扑倒在他们身前。 谢珩语调冷冷:“姑母这是作何?” “太子……” “珩儿、” “能否让芜菁娘子进宫,救救你妹妹。”往日高高在上的司贵妃娘娘满脸泪痕,脸上的妆早就花了,但她根本顾不得这些,卑微又可怜跪在地上。 “救救她。” “你是南燕储君,只要你开口,你妹妹她腹中的孩子一定有救。” “有救?”谢珩笑了笑,俯下身,用极轻的声音缓缓道,“听闻姑母妆奁口脂最艳不过。” “口脂?什么口脂?”司贵妃像是被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给砸蒙了,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入,喉咙一阵阵的干涩。 寿安和亲她心有愧疚,当得知西靖贺兰小王贺兰呈莫名暴毙的消息,她既忐忑又期待。 忐忑于女儿在西靖的处境,期待便是她宝贝如明珠一般捧在手心里的公主,若得陛下心软总能寻得机会回到南燕。 公主守寡不是大事,等过个两三年风声过去,一样能寻个体贴和心意的夫婿,再说女儿可是为了南燕联姻做出的牺牲,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得敬着她们母女一些。 千盼万盼费尽了心思和手段总算把人平安接回玉京,谁曾想给太后请安那日,竟然被嬷嬷看出了寿安腹中有孕,这是连她身为母亲也不知道的事。 她先是惊疑不定,然后就像是被突然的惊喜砸中了,她比谁都清楚若是寿安能平安诞下腹中孩子,日后她们母女的身后不光是南燕司家,而是整个西靖王室。 有孕自然要请御医重新诊断,保胎的药方,静养的宫殿,派人送往西靖的密信,一桩桩一件件,只等孩子平安降生。 只是司贵妃如何也想不到,淮阳侯府赏花宴这日,她的女儿出宫还不足两个时辰就被神色慌张的宫婢送回长信宫。 等回了寝殿解开身上厚实的大氅,血顺着裙摆的花纹流了满地。 她根本没有余力审问宫婢,只喊破的嗓音吩咐嬷嬷去请宫里的御医。 经过谢珩这么一提醒,司贵妃掌心撑在地上咬牙站起来:“把本宫的口脂拿来。” 没人敢多说一个字。 谢含烟闭眼躺着,从犹似皮肉被撕扯开的剧痛中回过神,隔着屏风她听着殿外说话的声音,用尽全身力气冷冷嘲了声:“母妃着戏是做给谁看?” “女儿如今没了腹中的孩子,母妃应该庆幸,毕竟没了孩子这个依仗本宫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那也是你们司家用费的一枚棋子,已经掀不出什么风浪。” 司贵妃像是被这声音钉死在地上,蓦地转身隔着屏风与里头的人遥遥相望:“寿安你怀疑我?” 谢含烟冷笑:“难道不是?” 她闭着眼睛,被冷汗湿透的手掌心抚过小腹,平坦到让她觉得不适。 她紧紧抿了一下唇,孩子够小并未长开,如今死胎生下又在腹中憋了许久,根本看出有漠北血脉,她有些放松也有点愉悦想笑,可笑着笑着泪水就不受控制滚了下来,打湿了脸颊。 谢含烟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哭什么,本是无力躺平的身体不受控制蜷缩起来,眼中布满了森冷的恨意。 从淮阳侯府离开时她就猜到是谁做的手脚,但是她恨啊,可更不甘心只惩戒司馥嫣一人,所以宁可疯也要让整个辅国公府去陪葬,包括她的母亲。 想着这些,谢含烟又哭又笑,在宫人拿来热帕子给她擦手时,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坐起来:“我乃西靖小王妃,杀害皇嗣便是重罪,今日长信宫上下不给本宫一个交代,本宫明日便启程回西靖,贺兰公瑾绝不会善罢甘休。” “寿安,你疯了?”司贵妃踉跄一下。 谢含烟小产后的身体虽虚弱,她却笑得格外的无所谓:“女儿没疯。” 这时候,御医已经验完长信宫所有的口脂,他脸上前所未有的凝重:“娘娘,这事下官必须上禀陛下。” “口脂有什么?”司妃妃失神如同呢喃自语。 “回娘娘,长信宫所有口脂中都掺杂了麝香、夹竹桃以及桂枝粉末,若是常用容易导致妇人滑胎不孕。” “方才嬷嬷取了寿安公主从娘娘宫中取的口脂,是一样的方子。” “怎么可能。”司贵妃死死盯着眼前的老御医,她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 姜令檀缩在谢珩怀中静静听着,身体不受控制轻轻发颤。 淮阳侯府办宴,她本以为有昭容长公主和嘉兰郡主在场,就算生事,恐怕也是寿安等人针对她和陆听澜的手段。 这孩子她从一开始就清楚寿安不会留下,可她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竟然扯到了长信宫内。 她不信其中没有太子的手段,只是想不通扯到长信宫的最终目的。 谢珩掌心隔着大氅拍了拍她的脑袋:“害怕?” 姜令檀没有否认,轻轻点头:“嗯。” 谢珩笑道:“宫中脏乱,但也总有干净的一日。” 姜令檀不懂他话中含义,在黑暗中仰起头:“殿下,我想回东阁。” “好。” 谢珩抱着姜令檀转身走出长信宫,高高玉阶上他身后的灯火通明的宫殿,而阶梯之下许久来长信宫的天子还有苍老佝偻的太后周氏。 “太子。”帝王谢昀运微抬目光。 “父皇。” “皇祖母。”谢珩一步步迈下台阶,嗓音变得沙哑。 “这是?”谢昀运看向他怀中的大氅。 “是儿臣的宝贝。”谢珩目光漆黑如墨,没有半点温度。 姜令檀僵着身体根本就不敢轻举妄动,连呼吸都是轻轻的,可这简单的对话之后,好似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直到进了马车,男人掀开大氅露出她被憋红的脸颊。 “殿下进宫,是怕司贵妃娘娘为了保全辅国公府,隐瞒下口脂有毒的事情吗?”姜令檀喘了口气,小声询问。 谢珩挑了挑眉:“为何会这样觉得?” 姜令檀咬了一下唇说:“因为司妃娘娘一向权衡利弊,寿安没了身孕,她就算再恨司家也不能没了辅国公府的庇护。” 谢珩冷笑:“可辅国公却不见得想留下她。” “只会频频闹事的公主,左右摇摆不定的宫中娘娘,贵妃没了可以再送人进宫,司家有的是女儿。” 马车在轻轻摇晃,姜令檀竟一时分不清楚是不是身体在微微发抖。 “伯仁,同姑娘说说。”谢珩声音很淡。 伯仁也不知藏在哪道暗影下,声音一丝不苟:“属下回禀姑娘,长信宫中混了落胎药的口脂在今日寿安公主出宫前往淮阳侯府的路上,就已经被长信中的宫婢悄悄替换掉。” “幸好殿下料事如神,自从回了玉京后一直拍人盯着辅国公的动静,才留了这些证据。” 姜令檀回过神:“所以淮阳侯府的赏花宴就是一道幌子?” 伯仁噤声不答。 谢珩接过话:“没错。” 姜令檀攥紧袖口,问出了心底许久的疑问:“那为何在淮阳侯府寿安明明已经中毒,却要忍着回到长信宫。” “如果是淮阳侯府,她一口咬定是我和陆听澜动的手脚,她一样有机会。” 谢珩摇头,怜惜点了点姜令檀纤长浓密的眼睫:“寿安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当时你点出‘口脂’二字时,想必寿安也反应过来毒究下在哪里,在宫中能对她下毒的人不多,她就算再蠢笨也是自小长在宫中,什么样子的手段没见过。” 姜令檀听完后沉默良久:“我知道了。” 想了想她又问:“严大人什么时候能出狱?” 谢珩抬指沿着案几划过,最后顿了顿,垂了眼眸道:“明日。” 姜令檀这才长舒一口气:“齐氏的私章作为证据,殿下可否移交给陛下?” “嗯。” 谢珩揉了揉蹙起的眉心:“善善,孤答应你的事自然不会食言。” “只等明日老师出狱。” 马车稳稳当当在东阁门前停下,姜令檀在谢珩抬手前率先掀开车帘,冷风吹了她满面,之前被大氅憋得通红的脸颊也逐渐恢复正常的颜色。 吉喜和吹笙候在府门前,见她就要不管不顾跳下来,赶忙跑上前搀扶。 “殿下。”两人扶稳姜令檀,朝马车内行礼。 谢珩单手支着下颌,清冷的眸光不轻不重落在外头有些朦胧的身影上,齐家的事快结束了,剩余的四家也在他的计划中一点点瓦解。 一场持续了十多年的谋划,眼看就快结束,至于他身上的蛊毒……谢珩重重吸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底的烦躁朝外边吩咐:“扶姑娘回去。” “是。” 这一夜,姜令檀以为自己会睡不好,却没想到一觉睡到天亮等睁开眼睛,已经到了快用午膳的时辰。 鹦鹉被挂在廊外的葡萄架下扇着翅膀扑腾,绿豆大小的眼睛咕噜噜转着。 姜令檀随手抓了一把瓜子仁放到它面前,就连午膳也只是匆忙吃了几口就着急去书房。 今日天气好,风也不大,连大氅都不用披。 谢珩站在书楼二楼,隔着老远的距离就看到一个穿着鹅黄色春裳的少女,绕过湖畔,随着她跑动裙摆飞扬。 一路走来畅通无阻,姜令檀直接上了书楼二层。 她平时安静惯了,少有这样跑动的时候,胸脯起伏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润,鼻尖覆着一层晶莹剔透的汗珠:“严……严大人可有出狱?” 她紧张看着他,声音喘得支离破碎。 谢珩视线不动声色收回,眯着眼睛翻开一册书,又漫无目的再翻了一页,这才暗吸一口气走上前:“老师已经出来,孤让伯仁接回严府。” “那辅国公府?”姜令檀嗓音发紧。 谢珩伸手,滚烫的掌心落在她细嫩的后颈轻轻摩挲:“昨夜父皇大怒,下令彻查长信宫。” “除了口脂外,长信宫内衣裳香料都大多都被麝香泡过,而提审的嬷嬷里,江嬷嬷已经认罪,全是受了辅国公府之意。” “谋害皇嗣是重罪,不光是物证还有人证。” 说到这里,谢珩声音微顿,俯下身体十分认真看着姜令檀,语调缓缓道:“除了这些,还从辅国公府查到了这些年与漠北往来密切的信件,上头印的正是辅国公的私章。” 姜令檀愣愣站着,跑得发烫的手脚逐渐变得冰凉:“是真的吗?” 谢珩笑了:“孤说是真的,那自然就是真的,就像十多年前父皇给齐家定罪那样。” 这一刻,姜令檀心口密密麻麻的酸涩一时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张了张嘴,想继续问什么却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那司贵妃娘娘?” 谢珩收回手,往后退开半步:“不知者无罪。” “父皇念在寿安刚落胎不久是份上,允了司贵妃在床前照顾,暂时并未定罪。” 究竟是照顾还是恶心。 姜令檀无法想象寿安恨司家恨自己的生母,而这样难受的时候,每每睁眼床榻边端茶倒水的全都是她恨的人。 想到那样的画面,她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齐家的事还不算尘埃落定,可她却突兀地觉得嘲讽。 当年齐氏也是玉京鼎盛的世家大族,说败落便败落,而眼下的辅国公府同样如此,虽说其中大部分的原因是罪有应得,但依旧让人唏嘘。 她指腹抚过沾满冷汗的手心,想了想还是问:“辅国公府是人会像当年齐氏一样吗?” 问这话的时候,姜令檀的眼睛睁得很圆,澄澈干净。 谢珩呼吸却莫名一顿,嘴角嘲弄地勾起一丝:“不会。” 姜令檀遥遥望着窗外的春景:“殿下是怎么想的?” “孤怎么想?” 谢珩好似想要嘲弄一声,又被他生生忍下,覆着薄茧的指尖几乎把桌面上的书册折皱了:“该死的自然会死,苟活的自然苟活。” “昨夜司家嫡女连夜进宫跪在父皇的御书房前。” “若孤所料不错,日后宫中该要多一个小司妃了。” 姜令檀闻言不敢相信惊呼一声:“怎么可能?” 谢珩反问:“怎么不能?” “司贵妃老了,司大姑娘正是鲜嫩的年岁。” “父皇想念母后,自然要有替代品,只要他活着,司家只要能寻出更为适合的替代品,总能苟活一段时日。” 姜令檀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她一口气憋在胸膛, 想到昨夜宫中太子和天子之间的对话,她从零星的故事中探究到,太子和天子的关系并不融洽。 却没想到这样的冷漠疏离。 该说的话说完了,书房内一时间静默无言。 姜令檀站久了腿有些酸麻,她捏了捏指尖,正准备开口告退。 谢珩却突然往前迈了一步:“善善,别走,陪陪孤。” 他一向能猜到她想要什么,她习惯性想要拒绝他,他却不依不饶往前迈了一大步,伸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声音又低沉又喑哑。 “别走。” “陪陪我。” “好。”姜令檀心软,没忍住松口。 “去走走?”谢珩问。 “好。”姜令檀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书楼,穿过廊庑,当微风拂面时,他们同时闻到了夏的气息。 四周静悄悄的,姜令檀朝池塘走进,放眼望去生机勃勃。 “殿下甘心吗?”她忽然问。 谢珩笑答:“不甘心,孤从未甘心过。” 第129章 第 129 章 滋味-甜苦 两人沿着荷池慢慢地绕圈, 姜令檀步子慢,谢珩也不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 直到午后, 太阳升高,空气渐渐热起来池面零星几处冒尖儿的荷叶,混着湿润的空气缠成了缱绻的情愫。 姜令檀走在前头, 她轻轻地喘息着, 被紧紧握住的手心渐渐放弃挣扎。 “老师出狱, 不久之后齐氏会洗清冤屈。” “善善所求所愿,皆成所想。” 谢珩忽然停下脚步, 眼眸微抬, 握住那软绵绵指尖的掌心一点点松了力气, 他一贯清冽的嗓音难得低沉:“还走吗?” 姜令檀额心出了汗,像浮着一片晶莹剔透的光,她也跟着停了下来,目光却不敢回看, 只轻轻柔柔落在池子中间的荷叶尖儿上:“我想想。” 她不确定,但心底的信念的确被他动摇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他为她做过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她都牢牢地记在心底。 这么些年,能这样对她好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 “要怎么想?”谢珩往前逼近一步,走到她身旁的位置站定。 他身量高, 气场更是足。 看似随意的目光,在落下的瞬间压着莫名的威压。 姜令檀把声音闷得极小,微颤的指尖往前一伸, 不可避免又触到他的掌心:“我,我不太确定。” “常妈妈和冬夏都在雍州,我不放心。” 谢珩脸上看不出表情道:“接回来便是。” 姜令檀心慌得厉害,说到底她是心动的,但心底的紧张和不安又让她理不清楚原因。 这时候她漫无目的的视线一顿,落在荷花池一角已经重新抽枝发芽的‘月下香’上。 还未到开花的季节,绿油油的叶片,她突然想起初入东阁时,吉喜带她看的就是这花,是东阁管理花木的嬷嬷特地种在荷池旁的,据说有驱虫的功效。 那次,在她记忆中,也是第一次在太子面前失态。 也是那一次,让她觉得太子一定是个非常心善的君子。 至于后来发生的许多事,姜令檀用力摇了一下头,像是想要把所有的不安给逼出去。 “再给我一点时间。”姜令檀呼出一口气。 “殿下的储君,是臣女不敢奢求的梦,太重,也深。”她弯起眉眼,无比认真仰头望着谢珩,“无人及你,自当要更加慎重。” 寂静中,谢珩半垂着眼眸,指尖刮了刮少女柔嫩的掌心,他挑着眼睛看她:“好。” “孤等你。” …… 姜令檀福了一礼,转身朝反方向离开。 她单薄瘦弱的背脊,渐渐化成比荷叶尖儿还小的一点,消失在廊庑尽头。 绿毛鹦鹉鸭蛋缩在葡萄藤架子下眯着眼睛打瞌睡,姜令檀去书楼前放的那一把瓜子早就被它吃了个精光。 听见脚步声,鸭蛋晃了晃脑袋,然后扑腾着翅膀十分兴奋在架子上踱步:“姑娘好。” “姑娘好。” “……” 姜令檀被它逗乐了,轻轻拧着的眉心松开一丝,从一旁的罐子里倒出一颗花生递过去:“念一首诗来听听。” 鸭蛋嫌弃盯着那一颗花生,撇过脑袋,一副死活不念的模样。 吉喜听见声音出来,笑着点了一下鸭蛋的脖子上的羽毛:“这小东西也不知是殿下从哪儿寻的,天生一副反骨,若不得些好处,谁也别想叫它开口。” “这些日子,三皇子殿下可没少打它的主意,都让太子殿下暗中让人给撵出去了。” 姜令檀根本就没料到许久不见的三皇子竟然还在打鸭蛋的主意,又从罐子倒了一颗花生出来:“三皇子日日都来吗?” 吉喜点头:“对,日日都来,就是东阁暗卫守得严,加上三殿下不着调的事情做得多了,只要他出现,就得费尽心思防着。” 姜令檀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再提三皇子,而是吩咐吉喜准备一些滋补祛湿寒的药品送去严大人府上。 她东西送出去不久,严既清那边就派了婆子过来道谢,一同送来的还有一篮子挂着水珠子的樱桃。 樱桃颗颗圆润饱满,色泽红润。 姜令檀捻了一颗放进口中,酸中带甜还透着一股格外清新的果香。 随着樱桃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封严既清亲笔所写的书信,书信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齐家的事已经板上钉钉,问姜令檀是否愿意认他为义父。 这个问题,比太子殿下问她是否愿意在玉京留下更难回答。 “姑娘有心事?”吉喜提着篮子里的樱桃,声音试探问。 姜令檀指尖捏着薄薄的信纸,信纸透光,把每一个字都照得朦胧,她想了想把纸张揉碎了,想丢到炭盆里烧掉,但又想到已经入夏屋中没有烧炭,复而又小心翼翼把信纸平铺开,随手抽出一册书夹在里边。 天色一点点地暗下来。 樱桃这东西精贵又放不久,姜令檀想了想还是决定起身再去书楼一趟。 她亲手提着一篮子樱桃,吉喜跟在身后,吹笙打着灯笼,主仆三人影子被金辉色的光拖得长长的,凉爽的风吹得发丝飞舞。 谢珩站在书楼二层,这个画面他看过无数次,而每一回只要她来,他总不受控制落在她身上,无论是惊喜还是疏离,总叫他期待。 伯仁守在书楼前,朝姜令檀行礼:“善善姑娘。” 姜令檀晃了晃篮子里的樱桃,声音轻轻说:“严大人府上送来的,我带些给殿下尝尝,可方便。” 伯仁朝内比了个请的手势。 姜令檀抬步慢慢走向书楼二层,与白日并无区别,只是多了一盏昏黄的灯烛。 谢珩手握书卷,看向她逐渐走近的身影,明知故问:“怎么过来了?” 姜令檀不好意思,指尖摩挲着竹篮手柄:“樱桃不易久放。” 极好的理由,两人谁都没有戳破。 谢珩率先站起来,伸手接过樱桃,学着她的模样指尖从竹篮手柄摩挲而过,上面好似残存着她掌心的温度。 他伸手拿起一颗放入唇中,抿了抿:“尚可。” “老师可好?”谢珩问。 姜令檀咬了一下唇,然后点头:“嗯。” 她想了想,还是从袖中掏出那封被她揉皱又压平的信件:“我不太确定。” 谢珩拿起信件,一目十行扫过。 这是他一开始就料到的事,只是当初他拿施故渊作为威胁,逼着无论是严既清还是施故渊都不许和他的善善扯上关系。 眼下事情即将尘埃落定,不管是施故渊还是严既清,他们担心的自然是她的安危。 想在玉京无拘无束生活,没有高贵的身份自然不行。 所以施故渊最开始提出让嘉兰郡主认下姜令檀做义女的提议,被他毫不留情否决。 而严既清作为他的老师,他曾经与齐朝槿的情谊,若认下姜令檀成为义女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只是这些并不是谢珩希望的。 指尖点在信纸上,谢珩唇角的弧度没有改变半分:“既然是严大人的提议,善善是怎么想的?” 他又把问题重新抛回给她。 姜令檀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能如实道:“无功不受禄,就算严大人当初是我外祖父的学生,可我并不想拿着这样的恩情去做些什么。” “无论是留在玉京还是回去雍州,我只想安安静静寻一处地方,种花种草也好,粗茶淡饭也好,并不想与不相干的事情牵扯太多。” 谢珩心底莫名一悸,深邃的瞳仁闪了闪:“嗯。” “善善既然不愿意,那拒了就好,老师性子一贯好,并不会放在心上的。” 姜令檀暗暗松一口气:“好。” 她接受谢珩的提议,其一不想挟恩图报,其二她欠了实在太多东西,无论是陆听澜还是谢珩,或者昭容长公主,以及更多她并不知道的人。 两人说完话,一时间沉默下来。 姜令檀望着桌子上那一篮子樱桃,有酸有甜,唯独没有苦。 “那我这就写了信,让吉喜送过去?” 谢珩身后的椅 背一靠,舌尖抵着口腔里那颗樱桃的核,牙齿忽然用力咬开,极涩的苦在他舌根处蔓延开:“不必吉喜过去,善善亲自写好,由孤送过去。” 太子殿下亲自去? 姜令檀眼中有一瞬的迷茫,可被那样一双如乌墨似的眼睛盯着,她根本没法拒绝。 谢珩拿了纸笔,亲自磨墨。 她这一刻就如同被赶鸭子上架,明明是自愿的,却更像是被他逼迫一样。 书信写好,装进信封里。 谢珩两指夹起信封,牙齿用力把那已经苦得没有别的味道的樱桃核碾碎了咽下:“确定了?” 姜令檀垂眼点头:“嗯。” “好,孤这就去。” 他起身,用快到她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已经出了书楼,第一次没有等她。 姜令檀站在他之前的位置上,踮起脚尖往下看,可惜天色已经黑透了,除了伯仁提着灯笼模糊不清的光晕外,她什么也看不到。 摇曳的烛火,满屋子的纸香墨香,还混了他身上还未散去的迦楠香,小楼静得恍惚只能听清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姜令檀一步一步走下书楼,吹笙不在,吉喜提着灯笼站在檐廊下。 “吹笙呢?” 吉喜抬手指向东阁西侧:“三殿下方才又潜进来了,这会子被侍卫抓了,因为伯仁大人不在就由吹笙过去处理。” “三皇子殿下?”姜令檀呢喃。 “我们过去看看。” 吉喜欲言又止:“姑娘这……” 姜令檀伸手朝虚空抓了一把,摊开手心是一片碧色的叶子,也不知从哪处吹来的:“他只是来偷鸟的,又不是来杀我的,看看不碍事。” 第130章 第 130 章 君臣父子 东阁西侧, 灯火通明。 谢清野被一群黑衣侍卫围着,他也不见慌,反而悠悠哉哉往身后的圈椅一靠, 看似漫无目的的视线透过人群落在漆黑夜色中。 因为伯仁不在,吹笙打头站在最前方,右手朝前横握一把长刀。 谢清野忽然伸手, 长指在刀刃处毫无顾忌轻轻一点, 朝吹笙吊儿郎当咂了咂嘴:“太子哥哥不在, 本皇子又不杀人,何必这样紧张。” 吹笙根本不敢大意, 眼前这位看似事事都不着调的三皇子, 一贯叫人捉摸不透。 这时候, 外边脚步声由远及近,吹笙不用转头也猜到来人是谁。 “三皇子殿下。”姜令檀站在屋外,朝谢清野的方向行礼,手里的鸟笼被风吹得微微有些晃动。 那鸟也不知是不是通了人性, 知道自己可能要命途多舛,眼下缩成鹌鹑一声不叫,像是死了。 “啧。”谢清野站起身,伸着脖子往外头看,“哟,怎能劳烦嫂嫂亲自来。” 姜令檀被这不着边的话一噎,一时忘了要说什么,只来得及狠狠瞪了一眼谢清野:“请三殿下自重。” 谢清野无所谓一摊手, 终于把目光落在她手上的鸟笼:“这就是那只会说话的绿毛鹦鹉?” 姜令檀点了点头:“是。” “是三殿下两次三番翻墙都要瞧上一眼的鸟儿。” “殿下如果喜欢。”姜令檀拎着鸟笼朝前递了递,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谢清野已经站起身朝外走,偏偏姜令檀一递, 他反而朝后方退了一步,躲那鸟笼跟躲瘟疫一样。 “三殿下不是喜欢么?”姜令檀不解。 她之所以会这么主动,是因为清楚自己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若能给鹦鹉寻个好些的主人,也算一件好事。 何况外边一直传言三皇子殿下爱鸟如命,得了好东西总会宝贝一样地养着。 偏偏事情出乎她的意料,谢清野宁可翻墙拿命看鸟,也不接她主动递上前的。 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一个有些冷的声音不紧不慢从后方传来:“这是在做什么?” “没什么。”谢清野一蹦三尺高,忙不迭往屋内退。 谢珩好整以暇从后方走出来,语调一如既往,猜不出喜怒:“天冷,这般拎着也不嫌重得慌。” 他理所当然从姜令檀手里接过鸟笼,换了只手,掌心没有半点犹豫握住她因为走神而僵在半空中的小手。 “那信?”姜令檀张了张嘴,半天才找回声音。 谢珩叹了声,语气有点无奈:“嗯,已经转交给老师。” “好。”姜令檀觉得心里藏着的事,就这么倏然一松,也不知是一直提着的心落了地,还是被铺天盖地的失落冲得空了思绪,像是没有灵魂的壳子。 等彻底回神时,谢珩已经牵着她走了很远的路,书楼隐隐藏于夜色,这并不是回闺阁的那条路。 “太子殿下要带我去哪?”姜令檀暗暗吸了口气,才鼓足勇气开口。 半晌,谢珩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她手的掌心稍稍用了力气。 在姜令檀以为他什么也不会说的时候,他像是笑了声:“善善,怎么办,孤其实不太愿意放你走。” “雍州路远,连风都要比玉京寒上三分,你与孤……” 后面的话好似被风吹散了,姜令檀一个字也没听清。 因为太子忽然伸手,遮了她一双眼睛,微微张开唇像是被人咬了一口,不重,但他从她脸颊划过的呼吸,她心知肚明。 这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吻,一触即分。 “等齐氏的冤案尘埃落定,善善准备什么时候动身离开?”谢珩的手依旧遮在她眼睛上,声音很低地问。 像是恍惚一般,姜令檀突然就生出了再留一段时日的想法,眼下不知该如何开口,湿润的唇紧紧抿着,只能低声说:“等我想好了,再告诉殿下。” “好。”谢珩重新牵起她的手没再说什么。 至于夜里他亲自送出去的那一封信,他的老师严既清根本没看,就当着他的面烧了个一干二净。 姜令檀拒绝本就是预料中的事,严既清想护,根本就绕不开谢珩,至于离开玉京,那无疑是天方夜谭。 所有的一切,好像从她遇着他的那一日开始,就失了控制。 翌日一早,姜令檀坐在侧间的小书房里看书,吉喜拎着叽叽喳喳的鸟笼走上前:“姑娘,奴婢从外边听了些消息。” “嗯?”姜令檀抬起头。 吉喜有些紧张压低声音:“宫里传了消息,司家嫡长女昨夜被陛下收入后宫,至于辅国公府那边,之前的人已经全部撤走。” 姜令檀一愣,不由想到那日夜里太子的那一番话。 ‘司贵妃老了……’ 对啊,司贵妃老了,但司大姑娘正是年岁正好的时候,只要她豁得出去又有什么不可,高高在上的天子,要的不过是替代品。 讽刺么,的确叫人觉得十足的讽刺。 当年齐家的全族死的那些人,就像是一个笑话。而辅国公府司家,无论是勾结外族的那些罪证,还是把族中女儿当做筹码的丑陋嘴脸,从始至终不也是被高高在上的天子任意玩弄手掌中。 姜令檀心口堵着一口气,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蛛网困住的食物,生和死好像从来就不是她能选 择的。 如果是这样,玉京的这一切,太子又是怎么想的呢。 姜令檀猜不透谢珩是怎么想的,因为在后宫多了那个小司妃的当日,天子就因为夜里一场风寒连着数日不曾上朝,紧接着好似整个玉京都乱了起来。 从雍州传来的消息八百里加急,西靖大军压境,与之一同的还有南燕与漠北接壤的辽阔疆土,已经不是小打小闹,战事一触即发。 至于西靖大军压境的缘由很简单,不过是要讨回西靖小王妃谢含烟,以及她腹中的孩子。 可谢含烟小产的事才发生不久,宫中又掩得隐秘,也不知贺兰公瑾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东阁里,姜令檀连着几日坐立不安,太子自从天子病重入宫后已经数日未回,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数着日子一想到马上就是满月,他不在东阁,就像心里缺了什么东西一样。 而传言中已然病了数日的天子,脸上未见倦容,坐在御书房的书案后方头也不抬地在批阅折子,谢珩垂眸站在他身前。 父子两人一站一坐,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笔尖划过发出的细微声音。 最终这僵硬的气氛被外头宫人的禀报声打断:“陛下,小司妃娘娘来了。” 帝王终于抬了下眼眸:“进。” 司馥嫣未语先笑,她双手稳稳端着托盘,走得慢,却也说不出的娇俏,不过是几日功夫而已,往昔高高在上的贵女已没了少女的模样,一举一动更像是宫里头曾经某个尊贵女人的影子。 帝王与她视线相交的一刹那,像是突然走了神。 司馥嫣浅浅一笑,只端了亲自炖的滋补品上前,便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既乖巧又懂事。 她情绪藏得深,就像是仰慕帝王多年的少女,终于得偿所愿,却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借着帕子的遮掩,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她这一生,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在被家族逼迫着进宫成为牺牲品的那一日开始,就已经被踩在了脚下。 “你退下。”帝王突然抬了眼眸,朝司馥嫣意味深长一笑。 “是。” 等司馥嫣一走,御书房再次恢复了落针可闻的沉寂。 帝王搁下手里握了的朱笔,似笑非笑:“你母后若是活着,她怎么可能亲自给朕炖滋补的汤药。” “不让人毒死朕已是不错。” 谢珩静静看向他,并未回话。 帝王依旧自言自语:“你恨朕便恨吧,朕……” 他声音像是沉了一瞬,然后更为坚定道:“朕从不后悔。” “只是朕从未想过,这一生终究是逃不过因果,求而不得的滋味,太子觉得如何?” 帝王挺直的背脊像是在一瞬间塌了下来,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他,仰头盯着太子那双与故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若是你藏在东阁的小姑娘知道,那个每逢月圆日都要吸血的魔头是谁,你与朕算不算是成了一样的人?” 谢珩蓦地沉了眼睛,垂在袖中的手蜷了一瞬又缓缓松开来:“她不可能知道,孤也不会让她知道。” “是吗?”帝王手握成拳,抵着唇咳了一声,“这世上,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朕当年杀齐氏,抬司家,逼她做了她所有不愿做的事。” “可惜了。” 这一刻,没人知道帝王究竟在可惜什么,他以拳抵唇的手慢慢摊开,掌心一抹鲜红格外刺目。 谢珩没有一丝波澜的目光终于有了变化。 “蛊毒难解。” “朕的皇儿该当如何。” 谢珩的嗓音像是要被湮灭在那片血色中,身上突如其来的蛊毒,他查了无数的人,从漠北到西靖,再从南燕翻了个底朝天,却从未想过是眼前的男人。 “为什么?”他声音是哑的。 帝王听不出的得意还是负疚的笑声里,一字一句透着疯狂:“你恨朕,也同样恨你的母亲。既然一开始就是错误的,那便以错误结束。若有一日朕的太子,成为他最恨的那一种人。” “谢珩,你该怎么做,得到她,还是杀了她。” “说得好听些,谢氏痴情种,不过都是些一脉相承的疯子罢了。” 谢珩垂了眼眸,透着乌光的眸子出乎意料的平静,像是那些本该有的情绪都从他眼底消失了,父与子,君与臣。 “若真有那么一日。” “孤会杀了自己。”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130-140 第131章 第 131 章 远赴 “杀了自己?”帝王抬眸去看谢珩, 他微有些上扬的眉峰透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明显是不信的。 “你母后自缢那日,你都不曾随她一同去, 如今却想步她的后尘?” “当真可笑。”说到这,帝王顿了顿,似想冷哼一声, 只是喉咙里压着的声音还未发出, 却骤然发现眼前这个他一日日看着长大, 也同样防着的孩子,竟不知何时长成这样高大的模样, 须得他仰着头才能看清。 他何曾被人这般俯视过, 如同立春前的惊雷, 帝王眼角堆积着的阴影猛地一荡,眸底泛出锐利的寒意。 谢珩目光不躲不闪,语调缓缓道:“母后归天,父皇希望儿臣赴死, 儿臣得活着。” “眼下父皇希望儿臣活着,那儿臣的生死只能全凭儿臣的心意。” “好一个全凭你的心意。”帝王垂下眼帘,半晌又似笑非笑补了句,“那皇儿可得把人给看护好了,毕竟是个娇滴滴的玩意,风吹日晒久了也会死的。” 这随意的态度,就像是养在后花园里让人观赏的草木。 谢珩闻言,面色平静迎上男人的视线, 不卑不亢:“父皇提点,儿臣谨记。” 两人一站一坐,同样凉薄的唇角勾着极为相似的笑容, 只是谁也没主动提起眼下西靖大军压境一事,至于那位从西靖逃回南燕的公主,更像是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 “时辰不早,你先退下。”帝王摆手,然后有些厌弃推了一下司馥嫣之前送来的补汤,只是那玉碗金贵,被使了力气一推,便从桌沿打翻,混着汤汤水水碎了一地。 谢珩从御书房离开不久,宫中便传出太子侍疾不周惹帝王震怒的消息,同样传出的还有小司妃娘娘因为俏似先皇后的长相,得以日夜守在帝王病榻旁。 若是再得些时运腹中能怀上龙种,指不定空置多年的后位,会被这位给摘去。 东阁内,姜令檀还不知宫里发生的事,只是从那日谢珩进宫开始,她眼皮就跳个不停。 吉喜端着小厨房新炖的安神汤回屋,惊讶道:“姑娘怎么起来了?” 姜令檀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披风,声音略微带着哑意:“我睡得不安稳,便想抄写佛经静心。” 吉喜咬了一下唇,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动静。 她下意识朝后看了一眼,整个人却是被吓得一激灵:“太子殿下。” “出去。”谢珩略有些烦躁扯开披风上的缎带,伸手拿起吉喜手中托盘上的安神汤,朝姜令檀走去。 “夜里凉得很,你若睡不安心,便叫人端了书案笔墨在榻上打发时间也使得,何必起身。”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她走近。 姜令檀握着笔杆的手心紧了紧,却也同时也暗自松了口气:“无碍的,屋子里地龙烧着,炭盆四下都放了,何必折腾人。” 谢珩闻言也没多说什么,反倒是端起手里的茶碗饮了口,见只是寻常的安神汤药这才略略松了眉心:“夜里难寐?” 虽问的是她,语气却是肯定。 姜令檀见他端着茶碗,理所当然要亲自喂她。 正准备拒绝,碗沿已抵在唇边,语调含了笑意:“既是汤药,趁热喝才好。” 拒绝的话,就这样被她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安神汤加了桂花蜜,甘苦中透着丝丝的回甜,姜令檀只觉得双颊发烫,在他毫不掩饰的目光下,小口小口咽下嘴里的东西。 见她乖乖喝完,谢珩心情霎时好了不少,他就这样静静站在她身侧,是触手可及的地方。 “因为担心孤,所以难以安睡?”他忽然就这般直白问出口。 姜令檀被他低垂的目光锁着,慌乱中长长的眼睫一颤一颤的,想否认,但是对上他期待的视线,只得细微点了点头。 谢珩就这般轻而易举被她取悦。 他此刻想做些什么,但又顾及着她的情绪,她难得有这样坦诚的时候,若多逗一逗必定恼羞成怒。 “过些时日,我离开皇都前往雍州,善善可要一同?”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帕子,擦净她唇角的药汁。 姜令檀却被他问得一愣,她是想离开的,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 眼下齐家冤屈洗清,就算心有不甘,但恐怕也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结果,司氏一族断尾求生,献祭了家中那位嫡长女,日后在朝中声誉若不出意外只会一落千丈。 至于往后的事,皇城中认识的那些人,总有人要成为过客。 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她不能 太过贪心。 想通这些,姜令檀叹了口气:“我与殿下一同。” 她尽可能平静声音,却因为过分掩饰而绷紧的身体。 谢珩长得高,垂眸往下看时,视线正好能一寸寸掠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 明明恨不得把她吃掉,偏生又藏得深。 “好。”谢珩应了声,忍了又忍,还是俯下身来握住她的手。 姜令檀起先是茫然的,等被他捏住了指尖,才回过神,她想抽回,可偏偏他握得紧。 “殿下……”她用了力气去挣扎。 谢珩眼底的目光深了些,但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只是许久才道:“雍州天冷,记得多带些衣裳。” 姜令檀目光软下来,视线抬高,却堪堪止在他鼻梁的位置:“夜深了,殿下早些休息。” “好。”谢珩点了一下头。 日子就这样看似风平浪静地翻了过去。 谢含烟腹中孩子没保住的消息,终于也是纸包不住火传到了宫外,西靖那边得了消息后,刚死了儿子的贺兰公瑾像是疯了一样立誓要对兵伐南燕。 皇城中气氛日渐渐长,姜令檀看着吉喜带着人来来回回给她准备各季的衣物,忍了又忍还是出声道:“我只是同殿下出一趟远门而已,没必要准备那么多的。” 吉喜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怕姜令檀多思,只能低着头声音闷闷道:“太子殿下说雍州苦寒,姑娘身子骨弱,多准备些东西奴婢也能安心。” 两人都没有把话给说破,周遭丫鬟走动的脚步声更低了。 这时候吹笙从外边行礼进来:“依着姑娘的吩咐,奴婢把三皇子殿下给请来了。” 姜令檀朝吉喜指了指养着绿毛鹦鹉的偏厅:“带上鸭蛋。” 三皇子谢清野就等到院子外头,左边眼睛黑了一圈,也不知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被人暴揍。 他虽没长了一颗豹子胆,偏偏是个不怕死的:“嫂嫂,许久不见,嫂嫂想我了?” 姜令檀被他的话惊得一个趔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莫要胡说。” 谢清野根本就不怕:“我来时打听过,太子大哥被父皇召进宫中去了,这一时半会指定回不来。” “不知道嫂嫂寻我何事?” 姜令檀接过吉喜手中的鸟笼,亲自递给谢清野:“我把鸭蛋送给殿下,希望三皇子殿下能照顾好它。” 谢清野先是惊喜,紧接着就是恐惧,他一只手托着鸟笼不放,另一只手疯狂拒绝:“不不不不……” “如此贵重的礼物,本皇子怎么能收下。” “本皇子一向不夺人所爱。” 姜令檀笑着松手向后退了半步,福了福身道:“今后鸭蛋就劳烦三皇子照料。” “啊,这这这……”谢清野一双眼睛都恨不得贴在鸟笼上。 吉喜看着在笼子里尖叫扑腾的绿毛鹦鹉,以及对面演戏演上头的谢清野:“三殿下既然收了我家姑娘的鸟,若不快些离去,待会子太子殿下要从宫中回来了。” “也对,也对,本皇子得赶紧跑,最好连夜就跑。”他单手拎着鸟笼也顾不得更多,脚下生风眨眼就出了东阁。 等人走远,姜令檀扶着吉喜的手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三殿下为人看似浮夸,其实心地并不坏的。” 吉喜却并不这样认为,三殿下看似咋咋呼呼的性子,实际上暗中一直帮着太子殿下处理了不少麻烦,能为太子殿下所用的人,怎么会如同表面上简单。 但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她自然不会多嘴去说,至于太子殿下的心思她更没有胆子过多猜测。 这会子天色暗得早,等谢珩从宫里出来,黑暗夜色中的东阁被一盏盏温色的光给笼罩,骑在马上远远眺望,无端暖人心头。 “姑娘今日做了什么?”谢珩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递给吹笙。 吹笙呼吸微微发紧,还是如实禀报道:“回殿下。” “姑娘让奴婢去请了三皇子殿下。” “继续。”谢珩就这样停了下来,表情看不出喜怒。 吹笙只得硬着头皮道:“姑娘把鹦鹉送给了三皇子殿下照料。” “好得很。”谢珩压下心底的愠怒,就算气得咬牙切齿,也不愿在她面前露出半点端倪。 “谢清野呢?”他低了声音。 吹笙稍稍松口气:“回主子,三殿下得了鸟儿,连夜坐了马车跑了。” 谢珩冷笑:“让伯仁给他捎话,不想死的话,就立刻马上滚回来。” “是。” 姜令檀睡得早,夜里发生什么她并不清楚。 只是翌日临出发去雍州前,他再次在东阁见着三皇子时,他另外一个眼圈夜色黑是,嘴角破了口,脸颊也青紫一大块。 “又被打了?”姜令檀不可思议地问。 谢清野丝丝地吸着冷气:“胡说,明明是走路摔的。” 姜令檀:“被谁打的?” 谢清野:“还,还不是太……” 话还没说完,谢清野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囫囵改口道:“太滑,路太滑摔的。” “哦。”姜令檀看着对方脸上的伤痕若有所思。 谢珩恰巧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伯仁和京墨。 “都准备好了?”他问。 姜令檀迟疑点了点头:“准备好了。” “既然准备好,那走吧。”他这话说得漫不经心,视线却紧紧落在身旁垂眸不语的姜令檀身上。 谢清野笑得人畜无害:“大哥,那我是骑马还是坐车?” 他看着谢珩掀了马车帘子,亲自扶人上了马车。 谢珩闻言就笑了:“孤可以让伯仁把你捆了,一路拖到雍州。” 谢清野顿时别说是聒噪了,连一点表情都不敢露出来。 马车里,姜令檀有些惊讶:“三皇子殿下也同我们一起去雍州?” 谢珩瞧着她的神色,眼里闪过玩味之色:“嗯。” “可是……”姜令檀有些为难看着谢珩,许久才鼓足勇气掀了车帘,极小声朝外边问,“三殿下去了雍州,鸭蛋谁照顾?” 谢清野目光忽然变得迷茫起来,有些不确定问:“本殿下的三皇子府百八十个仆从,那扁毛破绿鸟吃喝拉撒,难不成还指望本金贵的皇子亲自伺候?” 姜令檀一时竟无法反驳。 掀开的车帘,被男人修长指尖扯下,淡淡语气似乎还透着几分不悦:“他脑子有病,你同他计较什么。” “我……”姜令檀想解释,却不想让他知道她把鸭蛋送人了。 到了雍州后,她定不会回来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但她也怕过于明目张胆,他会狠心把她缚在东阁哪也去不了。 第132章 第 132 章 受伤的人 春尽, 卉木萋萋。 一行人从玉京出发那日,官道上还堆积着如同薄薄棉絮般的白雪,等抵达雍州, 已是盛夏时节。 “善善。”远远见着马车,陆听澜驱马上前,人还未到, 声音却藏不住喜悦。 她少有的莽撞伸手, 就想撩开帘子。好在身后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如闪电般出手,箍紧她的手腕。 “不可。”应淮序看着她, 嗓音低低压着, 显得异常严厉。 陆听澜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马车里还有谁, 她想收回手,但已经来不及了。 车帘由内朝外挑起一角,虽影影绰绰瞧不清里边的光景,可太子冷厉的侧颜, 华丽袖摆垂下,怀中单手抱着一个睡得正熟的人儿,不是姜令檀又能是谁。 “殿下,吾妻莽撞。”应淮序跳下马背,朝里面的人单膝跪下。 陆听澜这时候也回过神,赶紧下马行礼:“太子殿下。” 谢珩并不计较这些,他只是微微颔首道:“无妨。” 队伍中没人敢高声喧哗,夫妻两人一左一右跟在马车后方, 只是陆听澜紧皱的眉头从知道太子来了雍州后,就没有松开过。 明明这一路上,每隔三十里路就会有信鸽往雍州兵营传递消息, 此次西靖大军压境,朝中明明派的是三皇子谢清野,怎么太子也一同跟随。 毕竟天子病重,太子一直是在宫中侍疾。 “殿下怎么来了?”陆听澜瞥向谢清野。 谢清野露出一张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你问本皇子,本皇子去问谁?” “我大哥要去哪,连我父皇都拦不住,你还指望我给你们通风报信?” 应淮序冷冷讽刺:“你背地里偷偷摸摸做的事少吗?” 谢清野刚想开口呛两声,打头马车车帘已经被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撩开,都不用那只手的主人多说一个字,三个人顿时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一点儿。 “我就说小声些,小声些……”谢清野以口型示意道。 应淮序朝谢清野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让他闭嘴。 陆听澜看着应淮序的反应,她扯着缰绳的手慢慢收紧,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量问:“太子殿下要来雍州,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应淮序深深看着陆听澜,他并未否认:“嗯。” 陆听澜气得咬牙:“那你该死。” 应淮序冷笑:“你哪一日不想我死?” 太子车驾并未入军营,而是直接去了别院的方向。 而陆听澜和应淮序因着都有军务在身,迎太子入城后,也不敢过多耽搁急急离开。 姜令檀这一觉直接睡到天色暗沉,她才慢慢转醒。 迷迷糊糊中,吉喜给她喂了些蜜水,又用温热帕子擦了脸,她才彻底清醒。 “什么时辰了?”姜令檀这一觉睡得久,一时间看着屋中过于熟悉的摆设,竟分不清身处何处。 吉喜换了新的帕子递给姜令檀:“正值酉时。” “酉时?”姜令檀顿时大惊,格外懊恼,“我明明想着睡半个时辰的,怎么足足睡了大半日。” 吉喜当然不敢说,太子殿下给她喂的茶水中兑了安神的药剂:“姑娘可要先用晚膳?” 姜令檀揉了揉肚子,问道:“华安郡主可曾有来寻我?” 吉喜点头:“太子车架入城时郡主和侯爷一同来的。” “她可安好?” 吉喜扶姜令檀起身,笑着道:“奴婢瞧着郡主精神极好,只是雍州夏日风沙大,郡主穿的是男子的装束。” 听得陆听澜安好,姜令檀也暗暗松了口气。 在玉京赏花宴那次,谢含烟小产的消息外泄后,陆听澜和应淮序匆匆离京,分别时她们只来得及相互换了书信,连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眼下安好,便好。 姜令檀声音多了几分松快:“常妈妈和冬夏可知我了雍州?” 吉喜连忙道:“已经派人去说了,只是眼下天色已晚,方才姑娘又睡得沉,奴婢便自作主张同常妈妈和冬夏说了,明天清晨再来同姑娘请安。” 姜令檀自然不会责备吉喜:“也行,不急这一时。” 晚膳由小丫鬟端来,都是简单清淡的食物,不过姜令檀今日胃口并不算好,她用了小半碗的青菜鱼片粥和几样食蔬,朝吉喜摇头:“我吃不下了。” 吉喜刚要劝两声,谢珩已经从外边进来。 天气热,屋子四下的窗子都开着,外头的廊下放着冰盆。 “怎么不多吃些?”谢珩走近,身上带着一股暑意。 姜令檀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细腰盈盈,烛光混了月色,眉目柔和得像是一汪清泉:“殿下。” 她起身,刚要行礼,谢珩自然伸手扶她坐了回去,随着这些看似难以察觉的小动作,两人离得更近了。 他明显是洗漱过,却难掩男子身体高大和蓬发的热意。 吉喜带着丫鬟不知何时退到了外间。 姜令檀就被他这样直直的目光看着,鬼使神差又夹了一颗虾仁水晶饺送入口中。 谢珩被她的模样给逗笑了,俯下身,伸手点了点她撑得鼓鼓的脸颊:“莫慌,孤又不同你抢。” 他指尖的凉的,含笑的语调,显然是心情极好。 “殿下可有用膳?”姜令檀问。 谢珩随意在她身旁坐下,从她手上拿过筷子,同样夹了颗饺子:“不曾。” “京墨和伯仁伺候得不尽心,孤只得来善善屋中,蹭一口吃食。” 姜令檀明显不信他的话:“这天底下饿着谁,也不敢饿着殿下您。” 谢珩笑而不语,就这样坐在她身旁,静静吃了晚膳。他明显是时间仓促的,也才半炷香的时辰,伯仁已经等候在外边。 姜令檀看着他眼底的血丝,明明两人都在一块儿,她竟是没有印象他何时有休息过,每每她从梦魇中醒来,他不是在看折子就是在观摩舆图。 “殿下……”姜令檀望着他,欲言又止。 “嗯?”谢珩挑眉,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姜令檀张了张嘴,垂眸小声叮嘱,“殿下再忙碌,但也要记得休息。” 她极少同他说这样柔软贴心的话,他一时坐着没动,许久才笑着道:“我知晓的。” 离开前,他伸手轻轻点了一下她的眉心,似乎还想说什么,终究是忍下了。 这一夜。 姜令檀反复醒来数次,大致挨到寅时,她彻底失去了睡意。 安安静静睁着眼睛,盯着上方繁复的帐幔,脖子上浸了汗水小衣黏在身上略有些难受,但这样早的时辰她宁可忍着额,也不愿发出动静折腾外边守着的丫鬟。 “吉喜。” “吉喜。” 因为过于安静,屋子外头的动静就显得格外的清晰。 姜令檀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吉喜,紧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穿衣起身的声音。 “吱呀。”门打开了,风拂入屋中,有烛影悄然晃动。 “吹笙,你这是……”吉喜等看清眼前的人,她当场倒吸一口凉气,赶忙转身关了屋门。 吹笙整个半身都是血,衣裙染透了,滴滴答答往下落。 她顾不得更多,紧紧握住吉喜的手:“吉喜,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姐姐。” “鼓瑟怎么了?”吉喜一边朝外院走,一边问。 吹笙死死咬着唇,哽咽道:“方才是青盐大人把人送回来的,已经派人去寻芜菁娘子,殿下那边恐怕还不知情。” “我,我怕姐姐她等不到芜菁娘子来,只得斗胆来寻你。” 吉喜握紧她的手:“不会有事 的,你先莫要慌了阵脚。” “太子殿下平日对我们虽然严厉,但他并不是那等见死不救的主子。” 吹笙努力压下泪意:“我知道的。” …… 天色彻底大亮,姜令檀撑着床榻坐起来,她掀开帐幔朝外边唤了声,吉喜这才慌忙从外间进来。 “姑娘,奴婢疏忽,晨间睡昏了头。” “请姑娘责罚。” 姜令檀不动声色打量吉喜,她身上衣裳分明是匆忙换上,眼底血丝分明:“昨夜未曾睡好?” “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吉喜将头别开了些:“昨儿外院进了一只野猫,闹了些动静。” “是吗?”姜令檀眯了眯眼睛,并未戳穿吉喜的谎言。 她照常用了早膳,然后去东侧间的小书房练字打发时间,吉喜时刻跟在她身后,直到常妈妈与冬夏一同来请安。 常妈妈先是里里外外打量姜令檀一圈,又忍不住捂着帕子哭了一回,冬夏也好不到哪里去,明显早早哭过的,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 姜令檀也同样红了眼眶:“太子殿下把我照顾得极好,未曾受半分委屈,都不哭了。” “是,姑娘说得是。”常妈妈拉着冬夏垂头哽咽一声,眼睛虽还红着,神态倒是轻快不少。 这处别院算是太子在雍州的私产,姜令檀同太子去玉京后,常妈妈和冬夏还是住在后头下人的厢房了。 姜令檀忽然话锋一转,看着常妈妈和冬夏问:“我听说昨儿夜里外院闹了夜猫,你们可是一夜未睡?” 冬夏愣了愣:“姑娘莫不是听错了,哪有什么夜猫,好像是府中有个侍卫受了重伤被送了回来,奴婢觉浅,刚好听到那边的动静。” 吉喜当场面色大变:“姑娘,我……” “受伤的是谁?”姜令檀仰头盯着吉喜。 “姑娘我……” “究竟是谁?”姜令檀难得沉了脸。 吉喜哪有胆子回答。 受伤的鼓瑟是吹笙的孪生姐姐,当初太子殿下蛊毒发作时,可是鼓瑟亲自去长宁侯府接的姑娘,若是让姑娘知晓太子殿下的身份。 她只要往下一想,只觉后背寒毛直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要被冻住了。 吉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姑娘受伤的只是府中的暗卫,奴婢恰巧会些医术,被人寻了去给人止血。” “奴婢今日不同姑娘讲,是怕过于血腥,吓着姑娘。” “真的是这样吗?”姜令檀问。 “是。”吉喜赶忙点头。 “好。” 姜令檀也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有些无奈扶吉喜起身:“你也与我相处多时,我又不是那纸糊的性子,若是……” 她话还没说完,屏风被人不紧不慢敲了几声,一道清冷的声音问:“谁惹孤的善善生气了?” 谢珩就站在花鸟屏风另一头,也不知听了多久。 “殿下,是奴婢嘴笨,惹了姑娘生气。”吉喜说着就要朝他跪下。 姜令檀拦了拦:“没有的事,殿下莫要吓人。” “不过是在屋里说些玩闹的话,吉喜被我吓着了。” 谢珩慢悠悠进了里间,吉喜紧咬着牙,强撑着逼自己冷静下来,袖口下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姜令檀朝几人挥了挥手,主动拉着谢珩去了她平时练字的小书房:“我听说昨夜府中有暗卫受了重伤,可有请芜菁娘子?” 她一双眼睛清澈无垢,红润的唇一张一合,显得很是紧张。 谢珩目光若有似无落在那唇上,他想到了许久不曾用过的玉蝉,想到了她最开始还不会说话的模样。 有些秘密,他可能快要藏不住了。 谢珩忽然就笑了:“嗯,人还活着。” “善善这般关心,等人伤好了,让她来给你磕头?” 第133章 第 133 章 ** 姜令檀顿时摇头:“殿下莫要吓唬我。” 谢珩笑吟吟盯着她看, 浓黑的瞳仁似带着些许深意:“真的不要?” “不要。”姜令檀干脆扭过头不理他。 “这可是善善自己说的。”谢珩这回却不肯轻易放过她,伸手捏着她柔软的下巴,稍微用些力气便把人给转向自己。 姜令檀拗不过, 只得紧紧抿着唇,用掌心去推他:“请殿下自重。” 两人力道悬殊,她那点力气根本做不了什么事。 谢珩看她渐渐不挣扎了, 也就松了手, 冰冷的指尖从她咬红了的唇瓣上扫过:“不要就不要, 何必生气。” “免得你好奇心起,一个人偷偷跑去。” 若谢珩不问这些, 以姜令檀的性子, 她有很大可能会因为好奇心的驱使, 加上方才吉喜模模糊糊的态度,高低也得查个清楚。 可如今谢珩问了,还是说得这样直白,她反而就淡了去看一眼那位伤者的想法。 能夜里来请吉喜, 又有芜菁娘子诊治,这人必定也是太子身边得力的侍卫,青盐、京墨、伯仁还有吉喜和吹笙,她都是见过的。 等谢珩走后,姜令檀把脑袋里各种猜测乱糟糟的,她手里捏着一把团扇就倚在廊下的秋千椅上,一晃一晃的。 这秋千椅上回来时还没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添置的。 姜令檀叹了口气, 目光落在雪白的胳膊上。 夏日衣裳穿得薄,宽大袖摆随着她摇扇的动作自然露出大片手臂肌肤,莹润的白中有几点红痕格外的显眼, 明明屋子里干净得一尘不染,偏偏近几个月来她总遭虫咬。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梦魇中那个可怕的男人了,她有时都不禁怀疑,那个每月十五都会出现的魔鬼,会不会是她梦中的臆想。 若不是那次被那人掠走,她也不会阴差阳错与太子回了玉京。眼下他又带她回来了,那是不是真的能放手让她体面些离开。 姜令檀不敢往深了想,心中的情绪却是一日比一日更为不安。 就这样一连过了三日,她也渐渐适应雍州这边干燥炎热的气候,吉喜端着一碟子用冰镇过的蜜瓜,笑着递上前:“殿下午间吩咐让京墨送来的,姑娘快尝尝。” 姜令檀见吉喜眉间的松快,笑着问:“你今日这样开心,可是有什么喜事?” 吉喜呆了呆,斟酌道:“回姑娘。” “是那日重伤的暗卫今日终于醒了,芜菁姑姑说,只要好好地养便能与常人无异。” “那是好事。”姜令檀咬了一口蜜瓜,眉眼弯弯。 吉喜暗暗松口气,继续道:“殿下方才让人来问姑娘,可要同他一同去军营。” 姜令檀第一想法的拒绝,因为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并不适合出现在太子殿下身旁,可她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吹笙已经带人来请。 “姑娘。” “太子殿下已登姑娘多时。” “我……”姜令檀张了张嘴,糊里糊涂就被人带了出去。 “在想什么?”谢珩用银签插了块蜜瓜,抵在她唇瓣上。 香甜的汁水顺着她的唇,滑入齿间,姜令檀终于回过神:“我是女子,并不太好随殿下在将士面前同进同出。” 谢珩垂眸看着她,目光炙热而直白:“陆听澜进得,你为何不行。” 陆听澜作为镇北侯府嫡女,巾帼不让须眉,更是雍州的定海神针,她如何比得。 但这话姜令檀是没有胆子在谢珩面前说的,他性子看似温和,实则并不太好说话,对她更是护短,连她自我诋毁,恐怕也是不许的。 姜令檀就这样被谢珩旁若无人带着,走上雍州边陲的城墙。 冷灰色的砖石上布满了一块块漆黑的血迹,一层叠着一层,头顶上空是盘旋不停的乌鸦,朝北的方向远眺能看见黑压压的一片的西靖士兵,浓烟滚滚,无数人在地上穿行,小如蝼蚁。 “西靖十五万大军压境,我们岂有不应的道理。”谢珩负手而立,他语调很轻,却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威压。 远方有高山,哪怕是盛夏时节,山尖上依旧堆着白皑皑的雪,而他就如同站在雪尖上的神明。 姜令檀离谢珩堪堪落后小半步的距离,她望向遥远的西靖许久未收回视线。 “善善。”谢珩忽然回头,笑着朝她伸手。 堂而皇之站在他身后已属实过分,姜令檀只想装聋作哑把他的话给混淆过去。 谢珩见她不动,反而亲自俯下身拉过她的手,力气之大,连基本的挣扎都做不到。 他们身后,所有人都自觉低下头。 陆听澜撇了撇嘴,显然是不满太子今日的做派,应淮序目光倒是出奇的平静,只是蹙起的眉心,显然藏着不为人知的忧色。 “谢珩,你们南燕还我还未出世的孙儿命来!”城楼下,贺兰公瑾如同毒蛇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上方。 他作为西靖的摄政王,不久前却死了儿子,好不容易听说谢含烟腹中怀了他儿子的孩子,希望再次燃起时,却又被告知,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已经被南燕国给弄死了,他哪能不疯。 这一生,他算计杀死了自己嫡亲的兄长,吊死了兄长的妻子,把兄长唯一的嫡子养成疯子,只等着顺势取代。 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让 他怎么接受。 世人都说因果报应,贺兰公瑾根本没想过报应会还在他的嫡子身上。 谢珩深深凝视着贺兰公瑾身后的方向,那里还站着一人。 两人相互凝视,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直到贺兰公瑾抽出怀里的剑,以剑指天,疯魔道:“我贺兰公瑾今日在此立誓,南燕若不能给我一个交代,我势必让西靖的骑兵踏平雍州。” “啧啧啧,皇叔难道不知道,会咬人的狗那是从不叫唤的。” “皇叔叫得这样大声,可不太好。” 贺兰歧终于慢悠悠从暗处走出来,他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嘴里叼着一根野草,满眼都是不屑的神情。 贺兰公瑾怎么也想不到在这样大军压境的关头,竟然有人能这样拆自家墙角的。 “贺兰歧,你疯啦?”贺兰公瑾瞪大眼睛。 贺兰歧嘶哑的声音,发出怪异的闷笑:“皇叔难道不知,本君生来是个疯子。” “你……”贺兰公瑾还想说什么。 却在这电光火石间,贺兰歧骤然上前,他就这样在西靖所有将士的眼皮子底下,夺了贺兰公瑾手中的剑,手起剑落,捅进了贺兰公瑾的心窝子。 周遭也不知是谁的抽气声,像是碎石投进平静的湖面。 “我是你皇叔。”这是贺兰公瑾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一代枭雄,精于算计,他就这样猝不及防死了。 城墙长,谢珩意外挑眉,就算是他也没料到贺兰歧会突然出手杀人。 南燕与西靖两国之间本就有仇怨,前西靖王活着的时候,曾与南燕签下百年内绝不交战的契约,只不过随着前西靖王死,那契约如同废纸,一同连累的还有当年的齐家。 “谢珩……”贺兰歧从贺兰公瑾胸口拔出长剑,浓稠的血浆喷得他满身都是。 “我贺兰歧,今日重新与你定下百年不战的契约,我指挥全军向后退五十里,让出雁荡山脉所有的山河土地,漠北以东归你,以西由我踏平。” “自此往后,雍州边境有了缓冲,你我合谋周边部落不敢妄动。” “你觉得如何?” 贺兰歧耐人寻味一笑,像是根本不在西靖的国土。 谢珩居高临下看着他,缓缓问:“那你的条件?” 贺兰歧勾唇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你我交好,而本君的条件非常简单。” “本君要从南燕娶个心仪已久的妻子回去,就不知那人可否愿意忍痛割爱。” 谢珩一双眼睛慢慢眯了起来,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只有同样被他握着手的姜令檀知道,他掌心收紧的那一瞬间,明显情绪波动得厉害。 起初在城墙上看到贺兰歧,她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直到贺兰公瑾的血喷了她满山,她才后知后觉这人是谁。 看到他,她虽然本能往谢珩身后躲,但比起梦中那个魔鬼一样的男人,她却没有那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恐惧。 直到贺兰歧开口,要从南燕娶个妻子回去。 谢珩垂了目光,冷笑:“雁荡山山脉所有的山河故土,孤会亲自夺回来,至于漠北部落,孤何曾怕过。” 贺兰歧用脚尖撵着混了血的泥土,他抬手朝城墙的方向点了点:“太子殿下,不妨听听本君要娶的究竟是何人,再下定夺也不迟啊。” 谢珩根本不想听,可这张嘴是长在贺兰歧身上。 贺兰歧视线在半空中转了个来回,最后轻飘飘落在了更远些的陆听澜身上:“以武陵侯之妻,换两国太平,太子殿下觉得如何?” 这一刻空气仿佛凝住,应淮序面若冰霜,眼底掀起冰冷的杀意。 姜令檀也同样不置可否瞪大眼睛,她最开始以为,贺兰歧提的交换条件可能是她,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陆听澜。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在等谢珩定夺。 这些年里,华安郡主手握兵权一直是天子的心患,雍州的部下就算对镇北侯府再忠心,若西靖以这等天大的利益强娶,恐怕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孤不同意。”谢珩冷冷地开口。 有人长长松了一口气,也有人眼中闪过遗憾。 功绩伟业,尸山血海,若是能不费一兵一卒换两国安泰,只要是人,就没有不心动的。 应淮序在听到谢珩回答的同时,像是身体里的力气被抽干了,他着急去抓陆听澜的手,可没料到陆听澜避开他,抬步就要往前。 “你要做什么?”应淮序焦急问。 陆听澜忽然朝他悲凉一笑:“这个决定不是殿下能做的,也不是你我能做的,而是天底下百姓的意愿。” “雁荡山脚下埋了太多的忠骨,我想阿爹阿娘也在天上看着,不希望战事再起。” “就像司家大哥哥死的那年,司馥嫣恨我陆氏的没能保护好她兄长的安危,若今后两国交战,天底下百姓,定也恨我不愿远嫁。” “这可能也是我陆氏一族的命,雍州此生是我的故土。” 陆听澜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应淮序,她朝谢珩缓缓跪下:“太子殿下,贺兰太子的求娶臣女应允。” “至于我与武陵侯的婚姻,至此罢休。” “你这是何苦?”谢珩沉默许久问。 陆听澜没有回头,但能感受到应淮序视线落在她背上,滚烫灼人,她眨了眨眼睛道:“贺兰太子本就是疯子中的疯子,臣女若不同意,以贺兰太子的心性,他不管能不能打赢大燕,目的只是生灵涂炭而已。” 说到这里,陆听澜声音微微一顿:“我与武陵侯这桩婚姻本就有名无实,与其成为一对怨偶,那还不如早些放手。” “不,我不同意。”应淮序一双眼睛因愤怒而变得猩红,他咬着后牙槽,愤怒和绝望朝他席卷,理智摇摇欲坠。 “哈哈哈哈,果真的一出好戏。”贺兰歧远在城墙下,手舞足蹈放声大笑,“那请华安郡主好好准备,本君三日后来迎你入西靖。” 眼前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从贺兰公瑾被杀,到贺兰歧以山河**,一桩桩一件件都如同惊雷。 姜令檀被谢珩扶着上马车,她人是呆愣的,心里明明有太多想问的东西了,可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善善想问什么?”谢珩闭着眼睛,修长的指节抵在眉心上,看不出喜怒。 “我……,如果贺兰太子要迎娶的是我,殿下您会同意吗?”姜令檀鼓足勇气。 谢珩闻言,只觉得心脏的地方狠狠一抽,他心里清楚,他根本不会同意,但是他不能让她知道。 一国太子,若是看天下人性命如同蝼蚁,只会让她心寒。 姜令檀在谢珩开口前,主动捂住他的嘴:“殿下不必回答。” 她掌心温热柔软,透着一股叫人着迷的甜香,声音也同样软软的,接着说出的话叫他心惊:“我做不到华安郡主那般大义,但是若有人敢这般逼我,我宁可一死了之。” “人死罪消,我也就无功无过。” 说到这里,姜令檀声音微哽:“可我不想华安姐姐死,我也不想她去西靖,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姜令檀努力仰起头,想把眼泪和狼狈逼回去,那泪珠却越蓄越多,心底无助的情绪怎么也控制不住,她伏入谢珩怀中,嚎啕大哭。 第134章 第 134 章 鼓瑟吹笙 “太子殿下。”吉喜怀里抱着披风, 见马车停下,赶忙迎上前。 “嘘。”谢珩单手挑起车帘,朝外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吉喜连忙放轻脚步, 小心翼翼递出怀里的披风。 姜令檀半靠在男人宽阔的怀里,一双手不安攥紧,眼睛闭着长睫时不时颤抖几下, 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谢珩接过披风把人裹紧, 这才尽可能轻缓下了马车, 他夜里还有事务要处理,本打算把人送回房中, 让丫鬟们好生照料, 可她扯着他衣襟的模样, 怎么看都像是离不得他。 “殿下,武陵侯求见。”青盐不敢上前,尽可能压下声音禀报。 “让他去书房。”谢珩应该是早有预料的,他抱着姜令檀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往书房的方向去。 应淮序在书房前不知等了多久, 眼睫沾了夜露,嘴巴绷得紧紧的,远远看到太子,他反倒是压下心口翻腾的愤怒,挺直的腰板缓缓下弯,‘咚’的一声直挺挺跪了下去。 “我从未求过殿下什么。”他声音几度停顿,撑在地上的一双手,缓缓握成了拳头, “吾妻性子一向莽撞,臣请殿下收回成命。” 谢珩皱了皱眉,猜不出情绪的视线, 居高临下落在应淮序背脊上:“孤,从未胁迫华安郡主改嫁。” “你求孤。” “不如去求陆听澜回心转意。” 应淮序怎么没求,他只差没有将人捆了,藏到深山老林。 可陆听澜她是活生生的人,里里外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就算有本事这么做,他也没手段真能把人藏一辈子。 他想求的是,太子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太子不追究,他有的是法子。 可眼下,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喉咙乃至整个胸腔起起伏伏,如同被火灼烧过,又沉又痛。 当初娶她,本就是三分真心裹着七分的可有可无,再加上婚后忙于战事,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可时间久了。 他从能在雁荡山的马道与她碰面,军营的城墙上,夜色弥漫的火光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七分的可有可无,全都化成了在意。 应淮序自始至终没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而她怎么就能这样决然狠心。至于他曾经和寿安公主的,他早就当作往事,难道她就这样容不得半点沙子。 姜令檀回来的当日夜里,就起了高热,连着几次汤药喂下去,看似压下身体的热度,可要不了多久又能再次热起来。 烛火透过帐幔,像是还未散透的薄雾,窗外虫鸣幽幽,月亮渐圆形似玉盘。 青盐和伯仁算着日子,两人同样忧心忡忡。 芜菁娘子重新开了方子,见吉喜和吹笙退远,她才同谢珩说:“圆月在即,殿下若是再待下去,恐怕会控制不住蛊惑毒发。” “善善姑娘这回的高热,恐是因华安郡主换亲西靖引出的心病。” 谢珩面如寒霜站着,他往日做事一贯的果断决绝,可当视线落在姜令檀烧得通红的双颊上,他难得犹豫了。 “太子殿下。” “您若暴露了那个秘密,恐怕会把姑娘推远,更何况……” 剩下的话,芜菁娘子没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什么秘密? 迷迷糊糊中,姜令檀睁开眼睛,她身体乏得厉害,手脚僵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努力仰着脖子想看清帘子外说话的人。 然后一阵阵黑沉从眼前袭过,等再次清醒竟然是三日之后。 “姑娘醒了?”吉喜声音中透着惊喜。 她扶姜令檀坐起来,用温水漱口后,又端了甜甜的蜜水上前。 “我睡了多久?”姜令檀问。 吉喜道:“姑娘连着睡了三日。” “三日?”姜令檀惊呼一声。 她身体并未好全,高热反复,这样一惊一乍下,就像是被抽了力气,唇色苍白。 “今日是不是华安郡主要去西靖的日子?” 吉喜点头:“姑娘安心,郡主夜里才动身出发,奴婢这就让人备车去武陵侯府。” 天热,日头也足。 姜令檀勉强吃了些东西,就让吹笙和吉喜搀着上了马车。 等在武陵侯府前下车时,她额心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她怕吉喜担心,在停车前就拿帕子悄悄擦了,还偷偷给自己点了口脂。 武陵侯府今日张灯结彩,西靖送来的聘礼如小山一样堆在侯府门口,论谁也想不到,这要嫁人的却是武陵侯夫人。 府中没有宾客,来回走动的丫鬟小厮一个个表情死气沉沉。 姜令檀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内院,才转过月亮门洞,就看见匆忙往外走的陆听澜。 “善善,你醒了叫人来说声,怎么亲自来了。” “华安姐姐。”姜令檀上下打量陆听澜,见她表情自如,也就暗暗松了口气。 两人同时拥住对方,姜令檀再也装不下去:“你为何要答应?” “我总能求太子殿下,想别的法子。”姜令檀心狠了狠,继续道,“或者干脆把贺兰歧给杀了。” 陆听澜闻言,冷哼了一声,有些沮丧的情绪瞬间好了不少:“贺兰歧如果有那么容易杀,本郡主早就砍死他千百回了。” “你不要难过,我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生活,若是两国安定,你想见我一样能见。” “天下之大,对我而言嫁给谁都是一样的。” 两人说着体己话,并没有注意到就站在月亮门洞后方的应淮序,男人手持长剑,袖摆下遮掩着一捆绳子,他定在原地,绷紧的肩膀忽然就抖得不成样子。 “谁?”陆听澜隐约听见一道低沉压抑的哭声。 等她朝月亮门后方看去,却什么都没有,除了地板上散落一捆足有三指那么粗的麻绳。 在贺兰歧抵达前,陆听澜亲自把姜令檀送太子住处。 跳下马车,看见迎接的只有吹笙和京墨,陆听澜眉峰微挑把京墨拉到一旁:“太子殿下呢?” 京墨不敢多说,暗暗比了个手势,然后指了指后山的方向。 陆听澜看向虽哭红了眼睛,但依旧天真烂漫的姜令檀,这件事她憋在心底很久了,自责纠结过,更恨自己惧于天威。 “善善。”她朝眼眶红红的姜令檀招手,从悄悄袖中拿出一封信,塞了过去。 姜令檀惊了一瞬,暗暗把东西藏进怀里。 “我走了。” “勿念。” 陆听澜上前抱了她一下,笑着翻身上马。 她前往西靖的这一日,给姜令檀留了一封书信,给应淮序同样留了一张纸,那是一份和她亲笔写的离书。 夜色沉沉,姜令檀借口看书,避去了小书房。 等她打开陆听澜给她的纸条,上头赫然只有一行小诗。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视线在吹笙二字上停留许久,姜令檀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陆听澜暗示何意。 夜幕沉沉,风滚着热意。 姜令檀昏沉躺在床榻上,细软指尖无意识压着手腕上一道并不明显的红痕,脖颈青丝渗了香汗,她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喘不上来气。 漆黑的梦里,仿佛能听到血液流淌的声音,被铁链捆着的野兽,暴起的青筋。 “姑娘安好,奴婢鼓瑟。” “请姑娘随奴婢往这边走。” “请姑娘在此等候,家中主人……” 鼓瑟吹笙。 姜令檀猛然睁开眼睛,身上冷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鼓瑟吹笙。”她喃喃自语。 她想起自己初次见吹笙时,就觉得对方长得眼熟,然后吹笙成了她的贴身丫鬟,日日见着也就慢慢习惯了。 前几日夜里,吉喜被人请去瞧病,难怪当时她支支吾吾一直不肯说实话。 而这受了重伤的神 秘暗卫,自然就不言而喻。 姜令檀掀被起身,正准备拿架子上衣服换上,吉喜已经快步进来了。 “姑娘这是怎么了?”吉喜问。 姜令檀垂下眼眸:“太子殿下呢?” 吉喜眼中闪了闪:“因着近几日军中事务繁多,京墨说太子暂歇在营中。” “哦。”姜令檀目光淡淡瞥吉喜一眼,“既然殿下不在,那我想去前院看看?” 吉喜一愣:“看什么?” 姜令檀:“看看鼓瑟的伤是否可养好,殿下那日不是打趣,要鼓瑟来给我磕头。” “姑娘,这大半夜的,鼓瑟……”话说到这里,吉喜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涨红了脸。 她眼底的惊慌再也掩饰不住,想伸手去扶姜令檀,又惧于她此时冰冷的眼神。 “现在带我过去。”姜令檀命令道。 “奴婢斗胆请姑娘冷静。”吉喜一张脸白得像纸一样。 姜令檀见她不动,抬步就自己朝外边走。 闷热的风刮在身上,握成拳的手掌心渗出密密的汗,时冷时热,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撑着走到前院的。 “善善姑娘。”一路走来,有人在夜色中行礼,有人避远。 姜令檀随意逮着一个人,就问到了鼓瑟的住处,吉喜远远在后方跟着,不敢说话。 “鼓瑟睡下了吗?”姜令檀没有半点犹豫敲门。 “谁?”开门的是吹笙,她脸上来不及升起的笑,骤然僵住,如同见了鬼一般盯着外边,连行礼都忘了。 当和倚靠床榻,还不能下地行走的鼓瑟对视的瞬间,姜令檀反倒是平静下来。 她抿了一下唇:“鼓瑟,许久不见,你家主子可还好?” 鼓瑟本就是吊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救回来一条命,她被这么一吓,当即猛烈咳了起来,嘴唇从苍白到泛着不正常的嫣红。 她想躲,奈何她一张脸和吹笙至少有六七分相似,站在一起,很明显就是一对孪生姐妹。 姜令檀扶着门框,努力不让自己露出狼狈的神态:“我当吹笙怎么似曾相识,原来如此。”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太子真是取了个好名儿。” “姑娘,您听奴婢解释。”吉喜鼻头眼圈都是红的,她跪在地上朝姜令檀不住磕头道,“太子殿下,殿下他并不是有意要瞒着姑娘,殿下……” “别说了。”姜令檀只觉天旋地转,她愤然打断吉喜的话,指甲扣进掌心里,一口气闷在胸膛,整个脑瘫像针扎一样地要炸开。 “带我去见殿下。”姜令檀拼尽最后一点力气道。 京墨得了暗卫的消息,根本不敢有半点耽搁,鼓瑟从西靖救回来后,一直偷偷住在府中养伤,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也是所有人都担心的事。 谁也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善善姑娘发现。 “去请芜菁娘子来,让青盐立刻去禀报殿下,还有,”京墨咬了咬牙,“给三皇子殿下传密令,务必用最快的速度,请三殿下回雍州。” 第135章 第 135 章 病重 天黑得连半点星辰都不见, 虽然是盛夏,风却荡得人闷闷地喘不上气。 姜令檀站得太久,撑在门框上的手已经麻木没了知觉。 说不害怕, 那是不可能的。 她既怕他来,也同样也怕他不来。 十五的月亮,圆得叫人心惊, 就这般孤高垂在云下, 落在人身上, 激起的却是直入骨髓的凉意。 “太子殿下。”黑暗中,不知道是谁行礼的声音。 姜令檀瘦削的肩膀轻轻一颤, 僵硬而缓慢转过头, 清凌凌透着水色的视线, 一点一点朝远去看去。 男人一袭白衣,黑色的皂靴踩在地上,一步步朝她走近。 “你……”姜令檀从喉咙里挤出细细的声音,她眼中闪过不解, 而后渐渐变成了不知所措的迷茫。 谢珩垂眸看她许久,继而俯下身,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向上挑起:“善善,你想要什么答案?” 姜令檀想要离他远些,离得近了,就有一种怪异荒唐的情绪从她心底蔓延。 她要什么答案? 如今整个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 元月十五,按照她每月梦中的情景, 那个男人应该是刺红双眼如同恶鬼一样,要吸食她的血肉。 可眼前的太子,白衣纤尘不染, 眼神清明,就连捏着她下巴的手,都透着活人才有的温度。 不应该是这样的,姜令檀身体里有个声音在歇斯底里叫嚣着,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男人眼神冰冷,浑身上下都透着令她陌生的气息。 “殿下,为何……为何鼓瑟会在您这儿?”她苍白的唇在颤抖,堵在喉咙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往外说。 “鼓瑟是孤的暗卫,自然在孤的府中。”谢珩松了手,没有情绪的视线扫向鼓瑟,“你若是不喜欢,便让人杀了去。” “半夜扰你清梦,把你吓成这般模样,本就该死。” 随着他话音落下,青盐从暗中走出,手中长剑泛着森冷的幽光。 姜令檀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眼看就要向后跌去,谢珩没动,反而是吉喜眼疾手快把人扶稳。 “不要杀鼓瑟。” “不要杀她。”姜令檀彻底绷不住,情绪激动喊了出来。 “都依你。”谢珩朝挥手让青盐退下,目光冰冷,明显是在忍着怒意。 他今日好像不如平时能收得住情绪,生气时直白的模样,从他眼中看不到丝毫往日该有的怜惜。 姜令檀眼眶通红,心底堵着的那口气,逼着她问:“鼓瑟既然是殿下的暗卫,那殿下应该比谁都清楚,每月十五总要寻到我,饮血吃肉的魔鬼究竟是谁?” 她眼神倔强得很,明明是害怕的。 谢珩听她这样问,并没觉得意外,好像早就等着了。 他自嘲了一声,对她招手:“既然你想知道,那便随我一同去看看。” 姜令檀咬着唇,虽然不解,还是扶着吉喜的手随他往山林的方向走。 一行人穿过林子里隐得极深的山道,拐了七八个弯后,在一处被高壮枝干层层掩住的木屋前停下。 如野兽般沙哑的嘶吼声,透过毫无阻隔穿过木屋落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姜令檀白着一张脸,仰头看谢珩。 “打开。”谢珩皱了皱眉,冷冷地道。 “是。”守在门外的伯仁,眼中似有不忍一闪而过。 姜令檀忽然觉得冷,直直看着那个方向,缓缓瞪大眼睛。 短暂死寂中,扑鼻的血腥味,夹着丝丝微不可察的迦楠香,木屋里的男人披头散发,脸上戴着恐怖的獠牙鬼面,手脚被锁链紧紧束缚着。 虽依旧看不清他的真实模样,但这种感觉实在太熟悉了。 那种透过面具,如有实质般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肃杀砭骨,就像蓄势待发的魔鬼,随时能把她一点点地吃掉。 姜令檀踉跄后退一步,她突然觉得自己心痛得喘不上气来,眼泪断了线一样从眼眶往外滚。 面具下男人那张脸究竟长什么样,他的身份又是谁,她忽然就不想知道了。 “会一直关着他吗?”她想去拉谢珩的衣袖,可男人不动声色避开。 他背着手,身形高大,脸上的神色有些僵硬,似乎打心底惧怕木屋里的人。 “如果是你希望的,孤自然做到。”他漠然道。 姜令檀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她转身想要走,木屋内那个被锁链关着的男人,忽然发出凄厉的嘶鸣,他如同感受不到疼痛一样开始疯狂地挣扎,粗糙锁链擦破他的肌肤,嵌进肉里,鲜血直流。 “别走。” “善……”男人嘶哑的声音,字不成句。 “快,堵住他的嘴。”谢珩朝伯仁使了个眼色,声音急促。 姜令檀一双腿像是被冻住,僵在原地,她目光隔着重重人影,复杂难辨。 情不自禁往前迈了一步,纤弱的背脊似风中颤抖的枯叶。 “快带姑娘回去,别被血腥给冲撞了。” 黑暗中,也不知是谁喊了声。 姜令檀要开口拒绝,然而没等她说什么,紧接而来的是后脖颈钝痛,她身体晃了晃在一片混乱中软软倒了下去。 吉喜把人抱起来,没有犹豫转身下山。 …… “怎么办,怎么办?我会不会被打死啊。”男人收回手,扭了扭因要笔挺站着直而浑身钝痛的关节。 他顶着一张‘谢珩’的脸,一边揉手,一边去扯脸上的**。 面具扯下来,露出了谢清野那张吊儿郎当的俊脸。 伯仁安慰道:“三殿下事出有因敲晕善善姑娘,想必太子殿下不会怪罪的。” “屁。” “事出有因个鬼,你看看我太子大哥现在看我的眼神,不是弄死我,而是弄死我后,再把我分尸喂狗。”谢清野甩了甩手,指向木屋里被链子锁着的男人。 林子里,所有人都低着头。 伯仁和青盐红着眼睛,小声说:“三殿下放心,太子平日只是吓你而已。” 谢清野无奈扯了扯嘴角:“我大哥这种失智的情况会持续多久?” 伯仁答:“一般不会超过三日,若情况好些能控制得住,十二时辰便能渐渐清醒。” “难搞啊。”谢清野烦闷挠了挠头发,咬牙切齿骂道,“我父皇真不是个东西,自己嫡亲的太子也能给他下毒,他是要搞死我们这些儿子,自己就能指望着长命百岁不成。” “三殿下,慎言。”青盐急忙出声打断。 夜里姜令檀不可避免出现高热的情况,她身子本就未好全,这接连打击之下,人直接烧迷糊了。 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呓语,吉喜和吹笙几人轮换着在她床前守着,就连芜菁娘子都时刻提着心,在外间置了一张小榻,偶尔熬不住时眯一两刻钟。 可姜令檀这次的病,却偏偏不见好。 一连六七日,本就是难养起来的那点肉 ,她一日瘦过一日。 哪怕后来谢珩恢复清明,日日把她抱在怀里哄着 ,喂水喂药都不假人手,偏偏她有时醒了也如同木偶那般,不笑不动。 “善善这是心病,已经存了死志我虽是医者,但心病难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芜菁娘子给姜令檀施针后,一边洗手一边朝谢珩说:“我们几人陪着,她有时回过神还能有点反应,自从你回来后,她情况却是一日日的糟糕下去。” “那日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把她的心伤成这样?” 谢珩沉默许久:“她看见孤发病时的样子了。” 芜菁娘子闻言,差点失手打翻铜盆:“知道你身份了?” 谢珩狠狠捏了一下手腕上的伤,不确定道:“那日发病时,是让谢三扮成我的模样。” 芜菁娘子冷哼一声:“你们当初那样做时,怎么不想想后果。” “不过一开始是抱着,她不过是府中一个不得宠的弱女子,就算解毒知道了的秘密,大不了暗中悄悄杀掉。” “是我的错。”谢珩没有反驳。 芜菁娘子叹了口气,又重新写了一个方子让人去抓药:“心病还得心药医,我虽能吊着她的命,但长久下去恐怕要伤了根骨,她体质本就比常人弱上许多。” “近几日,善善若醒来,太子殿下最好避远,她心里藏了什么话,恐怕是不愿让你知道的。” “好。”谢珩眉眼沉沉,虽不太愿意,可想着她的情况还是点头应下。 到了第十日,姜令檀的情况肉眼可见好了一些,可当谢珩来看一回后又急转直下,屋外众人大气不敢喘一下。 谢珩站在外头,薄唇抿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日的字条我不该留给你的。”陆听澜眼睛哭得通红,看她好不容易吃了几口下去,结果连之前的药都一起吐了。 姜令檀虚弱笑了笑:“姐姐,我从未怪过你。” “我只是难受得厉害。” “我……”她还想说什么,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熟悉影子,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 “你回来了,还去吗?”姜令檀问。 陆听澜努力想朝她笑,可眼泪就这样不受控制往外涌:“等你病好了,我再走。” “那日太子殿下派人过来,说你夜里时常叫我的名字。” “其实西靖挺好的,贺兰歧虽然是个疯子,但他不太管我,而他那姐姐贺兰宜才是西靖真正的主心骨。” 陆听澜断断续续说着,姜令檀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华安姐姐,我有一事相求。”姜令檀挣扎坐起来,冰凉的指尖一下子握住陆听澜的手。 “你说。” “你去雍州大营请姜家三爷同三夫人过来,我……”她对着陆听澜的耳朵,把这十多日一直在心里盘旋想着的事情给说。 陆听澜先是惊恐地瞪大眼睛,被握着的那只手也不受控制轻轻颤着,这个胆大包天的想法,她不敢想若太子知道,会做出怎么样疯狂的事情出来。 “好,我这就让人去请。” 三夫人苏氏匆匆而来,连头上簪子歪了她都未曾发现。 姜三爷是外男,他送宋氏过来以后就在外边的园子里候着,满是风霜的一张脸忍着怒。 毕竟姜令檀虽与他们不算亲近,但名义上也是他姜恒戬的亲侄女,人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他们一家子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小十一。”苏氏看到姜令檀的样子,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婶娘,今日让你过来,侄女有事求婶娘帮忙。”姜令檀声音断断续续说。 “你莫要急,慢慢与我说。”苏氏擦了擦眼泪,深深自责道。 姜令檀嘴里全都是苦味,她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每说一个字,心里像是要被钝刀割去一块肉。 苏三夫人先是惊讶,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样:“你安心,人我会给你寻来,银钱你也莫要操心。”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高低也算是姜家三房嫡亲的侄女,我做主你的婚事,就算他是太子也拗不过这个理。” 姜三爷看苏氏出来,他急忙迎上前。 苏氏暗暗掐了姜恒戬一下,小声把姜令檀吩咐的事情给说了。 姜恒戬惊呼:“什么?要找八字相合的人冲喜?” 他这一嗓子,不光是屋子里的人,就连外边园子里守着的人也能听到。 谢珩就站在隔了一堵墙的影壁后方,他一言不发站着,把姜氏夫妇的话听得清楚。 “殿下。”青盐看向准备离去的姜氏夫妻,跪地请示。 谢珩声音透着几分疲惫:“暂且不用去管。” “是。” 三日后。 苏三夫人带着媒人上门 ,一路畅通无阻。 她手里握着一本册子,册子上写着男方的家世性格,里头不乏青年才俊和家世殷实的人家。 姜令檀靠坐在床上,后腰垫着大迎枕子,虽然还是瘦,但人总算是精神一些了。 “就这个,这个与十一你八字最合适不过。”苏三夫人伸手在名册上点了点。 姜令檀随意扫了眼,年方二十七,是个秀才,家中无父无母,兄弟姐妹也无。 苏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手无缚鸡之力,家里也没个长辈,因为赌博欠了许多钱,答应做这一桩生意纯粹是为了钱财。” “我想着人多口杂,家中没人更好,这人但凡敢生出别的心思,你几个哥哥都能当场要她命。且等你从太子这边出来,直接上我那儿去,华安郡主说了,实在不行就去西靖躲上几年。” 姜令檀嘴唇微微地抖,她闭着眼睛努力把眼泪压回去:“婶娘会不会觉得我想了个极蠢的办法。” 苏氏看她难受,心里跟刀绞似的:“男未婚,女未嫁,何况你这是冲喜。” “难不成太子还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管它法子蠢不蠢,对付聪明人,什么法子在他眼里都是蠢的。” 第136章 第 136 章 与太子辞别 屋内静悄悄的, 花纹繁复的帐帘里缩着一团小小的身影,若那锦被再厚些,恐怕连那点起伏都看不出来。 “殿下, 姑娘已经睡了。”吉喜声音压着,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姜令檀侧躺着,蜷缩在床榻最里侧, 借着模模糊糊的光影她一动也不动, 真的好似睡着一般。 谢珩站在帐帘外, 目光低垂,一声不吭。 也不知过了多久, 帐子传来动静, 姜令檀以为他终于没了耐心, 不想下一瞬,帐帘被人挑开一角,淡淡的迦南香随他修长的掌心一起落下。 冰冷的额头覆上一只手,干燥温暖。 可姜令檀却觉得害怕, 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喘不过气来,一双手紧紧地蜷着,不受控制轻轻颤抖。 “既然累了,好好休息。”谢珩隔着帐帘,动作温热如同抚摸受伤的幼兽。 姜令檀紧紧咬着唇,就怕他不留情面戳穿她装睡的幌子。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走,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并不好受,也许是之前喝下的汤药起了作用, 微睁的 眼皮越来越沉。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就算是梦里,他的手也一直覆在她额心上, 温暖却叫她害怕。 姜令檀挣了一下压得发麻的手脚,慢慢睁开眼睛。 她这一觉睡得沉,精神状态瞧着比白日更好一些,双颊多了一分血色,只是没了往日那种软软的笑容,哪怕是对着近身伺候许久的吉喜,她言行上也多了几分疏离。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四下寂静,吉喜不在,吹笙应该也不在。 姜令檀觉得喉咙苦涩渴得厉害,就伸手掀了帐幔,准备起身倒水。 昏暗的光烛里,离她不远处的黄花梨木八仙桌前坐着一个人,虽是背着光,但身形颀长,轮廓分明。 他转过身,手里端着茶盏。 “渴了?”他问她。 姜令檀下意识否认,可才开口,声音沙哑,她自己都吓一跳。 谢珩叹了口气,起身把茶盏递至她唇边:“就算生气了,但也不要拿自己的身子骨开玩笑。” 他看向她,眼神透着深意,语气一如既往让人猜不透。 温度正好的蜜水,顺着茶盏晃了几滴到她干燥的唇上,姜令檀本能伸出舌尖舔了舔,不自觉一盏子茶水见了底。 “还要?”谢珩垂眸看她。 “不了。”姜令檀果断拒绝。 “那可愿与孤谈谈?”谢珩食指在茶盏上敲了敲,退回黄花梨木八仙桌后方的交椅坐下,好整以暇看着她。 不过那处实在太暗,大半都隐没在黑暗里,只能面前看清他有些过分凌厉的侧影。 “那正巧了,臣女也想同殿下谈谈。”姜令檀逼着自己收回视线。 谢珩沉默片刻,淡漠嗓音从黑暗中传来:“你问。” 姜令檀从床榻上坐起来,伸手把从肩头滑落的锦被往上扯了扯,空气渐渐凝固,两人分别占据黑白的两端,泾渭分明。 “十五那日在山林木屋前,殿下您为何要把我敲晕带走?”姜令檀一字一顿问。 谢珩闻言,心跟着微微一沉,数息之后他缓缓道:“孤怕脏了你的眼。” “毒发失智之人,形如恶鬼,你本就惧他之深。” “是吗?”姜令檀心底一阵发愣,也不知何故好似笑了一声,慢慢地抬眼眸:“那人的身份是?” 谢珩和她对望,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黑暗中他呼吸显得有些急促,他忽然站起来,椅子向后倒下,发出凄厉的撞击声。 “你说!” “那人的身份究竟是谁?”姜令檀朝他喊出来,嗓音微微透着厉色。 “我本不想问的,但偏偏殿中要守着我,逼着我,逼着我与您谈谈。那请殿下亲口告诉我,那人的身份究竟是谁!” 她说完,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喘息,双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殆尽。 谢珩定定地望着她,一向波澜无惊的眼底终于有了惊色,他情不自禁往前迈了一步,想要扶她,却被她厉声喝退。 “你别过来。” “今日我只要一个答案,什么都行。”姜令檀仰着头,眼神倔强。 “是……谢三。”谢珩狼狈避开她的注视。 姜令檀凝视他许久,忽然摇了摇头:“我对殿下失望至极。” 她不待谢珩解释,宛如自言自语继续说道:“原来殿下对我的好,对我的怜惜,不过是因为三皇子犯下的错,殿下作为兄长必须要维护的愧疚之心。” “如实没有那人毒发失智,每逢十五要饮我鲜血这桩缘由,我与殿下恐怕就是云泥之别,殿下是高高在上的龙子龙孙,而我不过也就贱命一条。” “善善,不是这样的。”谢珩声音苦涩道。 “那是怎么样?”姜令檀冷笑,“殿下对我,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私心?殿下一直逼我回玉京,到底是对臣女的维护喜爱,还是因为殿下需要一个活着的血奴。” “不是。”谢珩眼角通红,他想解释,但真相对她而言,却比她猜测的更要千百倍的残酷。 他永远笔挺的肩,像是被无形中的大山压得垮塌,再解释只会换来她更多的不喜。 “善善既然喜欢雍州,那便留下吧。” “这里不及玉京养人,孤让吉喜和吹笙一同留下,就在你身旁伺候。” 谢珩凝视着那张叫他心疼却不敢近前的脸,他承认,他面对她一字一句的质问,终于慌了心神,一次次的随她意愿的让步。 “我不要。” “不要任何殿下留给我的人和物,我身上的银钱足够我置办一间院子和常妈妈还有冬夏,我们三人一起生活。” “更何况,”姜令檀声音顿了顿,嘲弄般道:“我身子骨弱,时时不见好,午间三婶娘带着媒婆和名帖给我定了桩婚事,说是八字相合能佑我安康,冲喜的日子选定十日后立夏那天。” “到时出嫁,殿下记得前来观喜。” “冲喜?”谢珩在黑暗中站了良久,他平静朝她走去,然后俯下身,盯着她眼瞳里泛着的泪光。 “那你为何要哭?”他问。 姜令檀迎着那道沉冷的视线,声音渐渐平静:“太子殿下,这不是哭,是喜极而泣。” 谢珩伸出手,不顾她的阻挠,强势又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喘了口气,然后冷冷地说:“你年岁小我甚多,若论起曾经的亲密,喊我一声太子哥哥也是应该的。” “孤作为你曾经同床共枕的旧人,于情于理总归要给你出一份嫁妆。” “你且安心,等出嫁那日,孤定来观喜。” 谢珩漠然看她许久,终于一甩袖摆大步离去。 屋里屋外静得落针可闻,吉喜和吹笙屏声息气呆愣站着,不敢进去。 直到许久后,似有茶盏砸在地上的碎裂声,惊得两人同时回神,踉踉跄跄往屋内跑。 姜令檀蹲在地上,肩膀打着颤,她张着嘴,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然而却哭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吉喜和吹笙连忙把她扶起来。 吹笙看到地上碎了的茶盏旁有几点鲜红的血,往上一瞧,姜令檀整个手掌心都是红的:“姑娘,你的手。” “我口渴想喝水,就是……身上没力气,不小心打翻了茶盏,蹲下身去捡时头晕得厉害,不小心伤了手。”姜令檀无知无觉掐着伤口,像是感觉不到痛。 吉喜让吹笙把人扶到床上坐好,她出去拿了剪子伤药,又让小丫鬟端了热水送来。 “要把手掌心里碎掉的瓷片挑出来,有些痛,请姑娘忍忍,”吉喜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姜令檀愣愣坐着,脖颈上冷汗都出来了,她也没喊一声,等吉喜包扎好,她动了动被纱布捆紧并不灵活的手掌:“殿下方才出去时,是生气的吧?” 吉喜和吹笙相互对视一眼,两人摇头:“太子殿下出去,奴婢不敢擅自揣摩主子的喜怒。” 姜令檀暗暗叹口气,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怎么能不生气。 不管怎么样,他已经同意她留在雍州这就是好的开始,至于嫁人冲喜,她也只是想把事情做得决绝一些,不光是切断她与他之间所有的可能性,还要逼出事情的全部真相。 十日时间,眨眼就过去。 婚礼按照雍州这边的习俗,定在黄昏后的吉时。 院子各处经过一番布置,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一片,然而今日府宅里所有的人都笑得有些勉强。 “你们不开心?”姜令檀身着大红的嫁衣,映着烛光,流光溢彩。 吉喜低下脑袋,不敢去看姜令檀:“奴婢不敢。” 姜令檀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与吹笙回玉京后,若是想我就往雍州寄信,不要难过也不要担心我。” “姑娘真的不能改一改主意,殿下已经答应过姑娘留在雍州,何必随意把自己嫁了?” 姜令檀轻轻摇头:“只有嫁了人,我才能……” 她看吉喜一眼,并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可……”吉喜想说什么,被屋外的人声打断。 “善善姑娘属下伯仁,殿下在书房恭候姑娘。” 姜令檀看向镜中的自己,红唇,雪肌,哪怕涂了脂粉也 遮不去眼底的憔悴,大喜的日子,明明该高兴的,就算是逢场作戏也该如此。 “你去回禀殿下,我随后就到。”姜令檀深吸一口气朝屋外道,手却悄悄在妆匣里勾了一支白玉簪子藏进衣袖。 “是。” 伯仁离开不久,姜令檀推门出了屋子,吉喜和吹笙都没有跟着,她一个人静静穿过廊庑,朝书房的方向走。 厚重的嫁衣压在身上,姜令檀走得艰难,明明只要半刻钟的路,她走走停停近一刻钟。 “太子殿下。”姜令檀站在书房门前,呼吸微喘。 她举目四望,然而书房四周静悄悄的,别说往日时刻守着不敢懈怠的暗卫,这一路走来,就连寻常仆妇都没见着,整座府邸透着一种诡异的静。 今日大婚,按理来说,她同姜家三房一家子早早商定好,全来太子府上送嫁,还有说着要等她“成亲”后再回西靖的陆听澜,如今也迟迟不出现。 姜令檀捏紧衣袖,鼓起勇气伸出发软的掌心,用力推开书房的门。 “太子殿下,臣女今日来与殿下辞别。” 声音落在空荡无人的书房,只剩回音。 “殿下,您可在?”依旧没人回答她。 姜令檀寻着灯影的方向朝里走,屋外似乎起风了,风吹落叶沙沙声,紧接着那声音越来越大,像是重物拽拖在地上,混着碎石摩擦在布料上,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太子殿下……”姜令檀高高提起的一颗心,骤然下沉,一股寒意从脚底一路窜到背脊,鲜血的腥味被风刮进屋中,她猜到了什么,僵着脖子一点点转过身。 隔着夜色,两人四目相对。 年轻的储君手执长剑,染血指尖拖着一具生死不知的躯体,而传闻中心怀慈悲的太子殿下,目光淡漠,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偏执怪物。 “善善宁可嫁给这样的废人,也不喜孤?” “孤不是说过,善善有什么心思,莫要瞒着。”谢珩浑身染血如鬼一般,一步步朝她逼近。 “我没有瞒着你,我那日什么都同你说了。”姜令檀看着他刺红的眼睛,僵硬往后退。 “怎么?孤的善善这是害怕了?” “你怎么不亲眼看看,这个千挑万选八字相合的好郎君,究竟长了一副什么模样。”谢珩嗓音滚着戾气,厌恶丢开手上的男人。 姜令檀只觉手脚发麻,再也退不了一步,她浑身颤抖,终于看清花钱给自己买的假婚对象,半张面容都毁了,只剩一口气吊着可能随时都会死掉。 “我就算不嫁他,也不可能跟你回到玉京。”姜令檀绝望看向谢珩,眼泪流个不停。 谢珩笑了,握着长剑的掌骨泛白,他自嘲道:“孤不是已经答应你可以留在雍州,可你偏偏就是要忤逆孤的意愿去嫁人。” “你当真以为嫁了人后,就能永远和孤再无瓜葛?” “孤已经一退再退,你非得逼着孤退无可退。” 姜令檀抹了一下脸上的泪,妆花了,口脂也擦得一干二净,她拔下头上尖锐的白玉簪,毫不犹豫抵在自己脖子上:“事到如今,殿下还是不愿同我说实话。” “殿下要的根本就不是我,而是我身上流动的鲜血。” “殿下既然不敢承认,也不愿承认,那不如让我替殿下承认。” “若不怕我死了,永远失去这个解药,你尽管逼我就范,我们一起下地狱!” 第137章 第 137 章 真相 谢珩布满血丝的眼瞳狠狠一缩, 神情变得晦涩无比。 他没有再出声解释,也没有更进一步。 “善善……是孤错了。”他抬手好似嫌弃般丢了那染血的长剑,望着她, 眼角悄悄红了一圈。 姜令檀并没有因为他的动作放松警觉,依旧倔强仰着脸,烛光从她身上落下影子, 摇曳晃荡, 好似只需要一阵风, 就能把她身体里那点仅剩不多的生机给吹灭了。 “殿下放我离开,只要我活着, 殿下需要血, 每月十五让人取了给你送去, 我只希望,从今往后我与殿下之间,再无其他瓜葛。” 谢珩凝视着她,视线从她苍白的唇缓缓移到抵着白玉簪的侧颈, 忽然勾唇一笑:“孤的错在于不该这样一次次放任你胡闹,不该因为心疼不舍,事事都由着你折腾。” “与你初见那日,孤就该狠狠心,把你永远关起来,若是未曾见过天地的广阔,从未感受至亲挚友的爱护,你就不会这样任意践踏孤对你的怜惜。” “永远禁锢在黑暗中, 而孤才是你唯一的光。” 姜令檀不可置信看着他,身体里的血液如同针扎,他每说一个字, 她心口就裂开一条缝,到了最后双耳轰鸣以至于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既是无间地狱,那就共赴一场苦难。” “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不……”姜令檀心跳加快,心口起起伏伏喘得急促,她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可是她的一双腿如同在原地生了根,握着玉簪的手僵麻颤抖,却使不出半点力气。 他只用短短几句话,就把她伤得体无完肤,心神俱震下,连自我了结都做不到。 “孤不止一次强调,善善有什么心思,莫要瞒着。” “可你!” “偏偏什么都藏着不愿说。” 姜令檀眼睁睁看着男人闲庭信步般,一步步靠近她,宽厚温热的手掌心覆上她的手腕,死死握紧。 他的情绪仿佛再难控制,语调压着薄怒:“孤对你的纵容,何尝不也是一次次的试探。” “就像伤口捂久不见天日,只会在皮肉下发脓生疮烂进骨髓。” “既是生了脓疮的肉,何不捅破挖掉。” 谢珩看着她,声音温柔平静:“孤等这一日,实在等得太久太久了。” “怕你发现,又怕你回避。” “从孤母后自缢东宫的那一日起,孤失去了所有,孤曾经立誓,总有一日孤要寻到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珍宝,而她只能完完全全属于孤一个人,谁也抢夺不走。” “善善你看。” “孤这不是寻到了么。” 谢珩伸手把人紧紧抱入怀中,在姜令檀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神情并不如他语气那般随意轻快。 这漫长好似没有尽头的夜里,没人能猜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更没有人知道,自从他发现自己爱上她的那一日起,他就如同病入膏肓的赌徒,表象外所有的伪装都成了他的赌注。 在她面前,他首先丢弃了规矩礼教,至于仁慈贤善被他踩在脚下,端方君子更是嗤之以鼻。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无须再如履薄冰,也不用被处处制约,因为他亲手杀死了自己全部的体面。 血肉浇筑成的面具下,他生来就是彻头彻尾的魔鬼。 …… 可魔鬼能有多贪婪呢,只是要藏个人而已。 在这一刻,姜令檀感到无比挫败,她如同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被他干脆利落抱了起来。 书房外,停了马 车。 他抱她上去,也不说话,只是用手在窗子前敲了敲。 马车动起来,一路畅通无阻,她不知会被他带去哪里藏起来。 “谢珩,求你,我求求你……好不好?”她看着他,眼里尽是哀求。 谢珩按着她一双手,俯下身,冰凉的鼻息落在她脸上,明知故问:“求我什么?” “求你放过我。”姜令檀绝望闭上眼睛。 “既然是求,不知善善能付出什么?”他掐着她下颌的拇指往上,如同暗示一般,在她唇瓣抚弄。 力道时轻时重,直到把她惨白的唇揉得泛红微肿,他也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那手只要再浪荡几分,从能探|入|她红红的唇内,搅|动舌齿。 姜令檀起先是愤怒的,浑身发抖,甚至不顾后果去咬他的长指。 可她一旦咬他,他就更加变本加厉加重力道,直到她吃了苦头学乖松口,他才不紧不慢抽回手,半点也在意月牙形状的齿印,正血流不止。 …… 昏暗内室。 层层纱幔最深处,锁链摩擦出清脆声响。 姜令檀已经不记得自己被关了多久,长时间不见阳光,她皮肤呈现一种脆弱的冷白。 她浑身被汗浸湿,蜷成一个团缩在床榻上。 脚腕锁着一条长长的华贵银连,烛光交映,是寒冷的霜色。 自从被他送来的那日起,他就像消失了一样。 每日三餐都有丫鬟送来,等到夜里,会出现一位哑婆提了热水给她沐浴。 起初,她抱着绝食的念头,连汤水都不愿意喝一口,好在再也没人逼迫她,只是等到次日,送饭的丫鬟就直接换了一批人。 “昨日的伺候的人呢?”好奇心驱使,她还是问了。 丫鬟扑通一声朝她跪下,上下牙齿打着颤:“太子殿下说姑娘不吃,定是伺候的人不尽心,所以全都处决了。” 每一个字,都像尖刺扎向她,眼睛胀得发疼,姜令檀狼狈别过脸。 从那天开始,她开始好好吃饭,也好好睡觉。 只是除了吃饭睡觉,她不再与任何人交流,脚上的链子就算工艺上乘,也不过是坚硬的死物,时日久了,开始在她雪白的脚踝上磨出红痕,红痕一日日变深,皮肤擦破流出鲜血,等哑婆发现的时候,伤口已经深可见骨。 谢珩的半夜到的,整个人由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杀戮的寒意。 以哑婆为首,每个人都垂首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一下。 幽暗的院子静悄悄的,除了主屋隐约有灯影晃动。 睡梦中,姜令檀感觉有人轻轻从她脚踝上抚摸过,锁链碰撞荡起一阵清脆声,她闭着眼,并不想从梦中醒来,只是绷紧了脚尖,想要避开那道令人焦灼的痒。 “别动。”有人一下子扣住她脚踝,掌心滚热难以挣脱。 熟悉的声音,一下子把她从睡梦中抽离出来,姜令檀身体一缩,人还没有情绪,身体已经最直白的反映出来,她想也不想就用双手撑着坐起来,直往角落里躲。 可床就那么点大的地方,她还被他握着脚踝,根本挣脱不了半分,连人带着锦被,被他扯着禁锢在怀里。 “躲什么躲。” “孤就这样让你厌恶至深?”谢珩目光淡淡望向她,只是把最后四个字的尾音色,咬得格外重些。 姜令檀想到这座宅院内伺候的陌生婢女,想到她脚上的伤,她不想再有无辜的人被她牵连,甚至是失去性命。 就算再无可奈何,她也只能强迫自己紧绷的身体一点点地软下来:尽可能看着乖顺些。 谢珩一只手就能把她整个脚掌心包裹住,他目光沉黑,语调明显是不悦的:“这伤是怎么弄的?” 姜令檀避开他的视线:“链子太硬,生生磨破的。” 谢珩好似并不在意她是否说谎,粗粝指尖划过她的脚掌心,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明明她研究很久哪怕把自己弄伤都解不开的银链,他只是弹了弹手就断了。 “善善既然不喜欢,那就解了吧。”他语气随意。 姜令檀没想到能这样轻松说服他,红唇微微张开,脸上神情不可思议,她没想过自己能蒙混过关。 谢珩只是笑了笑,揽在她腰上的手忽然用力,他自上而下把她禁锢在身下:“你不愿意被束缚着,孤不勉强你,但不顾身体自残,却是孤不能忍的。” “善善说说看,孤要怎样惩戒你,才能记住这次的教训?” “我……”她惊恐瞪圆了一双眼睛,情绪在这短短的数息间起起伏伏,就如同才从山崖一跃而下,又被人接住,可她还没松口气,又被人狠狠抛下。 “不……不会……再有下次。”她嘴唇一张一合,语无伦次朝他解释。 谢珩空出一只手,从她脸颊缓缓抚过,眼神幽深:“要不‘含蝉’吧。” “孤的善善才短短几日不见,竟然连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依孤之见,也许日日含蝉,这说话不连贯的毛病,说不准哪日就治好了。” “不,我不要。”姜令檀挣扎着朝他不停摇头,然而谢珩这次分明是铁了心要惩戒她。 他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枚白玉蝉,食指与拇指抬起她的下颌,极致轻柔,但不容拒绝。 玉蝉上刻着纹路,有他身上的体温,药油甘香。帐帘下,烛影一晃一晃的,蝉鸣声时高时低。 “我……”姜令檀仰着头,满眼都是拒绝。 她艰难伸出手紧紧扯住他的袖摆,双颊晕着两团不正常的绯色,想开口求他,可从她嘴里说出的字句在这浓黑的夜里变了味。 娇软妩媚,更像是引诱。 “嘘。” 谢珩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顶着那清隽出尘的脸,对她说出最浪荡的情话:“两扇红唇夹玉蝉,一泓清泉入花心。” “孤想要。” 姜令檀先是呆滞一知半解,等品出他话中的深意后,根本不顾他的身份,用尽全身力气用手推他,推不动就改用指甲去挠。 等到身上最后一点力气用光,她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呜呜大哭。 太子垂眸看着怀中含泪的娇人儿,心底那股狠厉情绪终于散了。 他低低一笑,循循善诱:“善善,哭是没用的,你要学会逃……” 第138章 第 138 章 神也有贪婪的时候,何…… “逃?” “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姜令檀扭过身体, 避开他的触碰,一双手抗拒推着他,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她从来就没有这样伤心过, 只要一想到他原来对她的那些好,原来都是假的,他狠心起来, 除了不会要她的命以外, 什么都由不得她。 现在她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又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更何况…… 姜令檀睁着一双泪水蒙眬的眼睛,静静看着窗外的皎月, 再过不了几日, 恐怕就是十五了吧。 十五那日, 太子是否还会像之前一样那样遮掩他毒发失智的秘密。 谢珩顺着她的视线一同落在窗外的月亮上,他瞧她一眼,声音低低:“善善在想什么?” “是十五的月亮。”他声音顿了顿继续引诱道,“还是孤的身份?” 姜令檀只觉得他的目光重得像是有了实质, 她只要一想到那个和太子身份压根沾不上边的魔鬼,呼吸立马变得急促起来,心底的恐惧一点点地被放大,以至于她明明被他抱在滚烫的怀里,整个人却如坠冰窟。 “我……”姜令檀整颗心一下子被高高提了起来,她终于鼓起勇气朝他看去。 “殿下这是愿意说了吗?” 谢珩盯着她,近十日不见的饥渴思念,像是被她小心翼翼的试探给抚平了:“善善想问什么就问吧。” “趁着今日孤的心情尚可, 此次错过,也许日后就再也没有这机会了。” 姜令檀觉得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悲伤,可眼下的情况由不得她想更多, 心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殿下,那为何偏偏是我?” 谢珩闻言笑起来,掌心缓缓扣住她脆弱的脖子。 他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在不受控制颤抖,呼吸也过分急促,可脸上只表现出谨小慎微的好奇。 “身份不高,家世清白,声名不显,最好是家中不得宠,但胜在乖巧听话。” “因为这样,就算因解毒一事出了差错,孤也能许下丰厚的补偿……” 谢珩像是陷入眸中回忆,指尖无意识从她唇珠划过,落在她小巧莹润的下巴上反复摩挲:“可是善善恐怕是厌弃了孤的。” 姜令檀大大喘了一口气,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殿下在我最可怜无助的时候出现,那时候我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殿下就是我的神明,可是这一切原来都是殿下骗我的。” “玉京这样的女子何其多,为何偏偏殿下要选中我。” “府中吃人的嫡母,不闻不问的父亲,我从懂事起看着府里庶出的姐姐一个个嫁给贵人当妾,或是被贵人玩弄致死,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以至于最后宁可装成一个哑巴,也要避开美貌带给我的锋芒。” “我已可怜至此,到头来连殿下您也不曾放过我。” 谢珩面对姜令檀的质问,他似有瞬间的失神。 当年第一次蛊毒发作时,他被父皇关在皇宫的密室里,足足三日不见天光,宫中所有的寓意都束手无措,只知这是流传漠北赤狄部族的一种蛊毒。 可漠北赤狄在十六年前就已被灭,要寻解药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没过多久,西靖国使臣送来半张损毁的药方,据说是用鹿血可以压制保命,暂时保持中蛊之人的清明,另外就是需要寻个拥有至阴之血冬至那日出的女子,用她的血作为药引。 人是严既清寻的,名单他也交给了太子,可惜当时以谢珩的性子宁可每月用鹿血压制保下性命,也绝不会选中那份名单上的任何一个人。 可惜造化弄人,那日姜令檀本是被嫡母周氏献给成王做妾的,偏巧遇上了太子毒发,而梅园里养的鹿一夜之间全 部死于非命。 姜令檀就这样阴差阳错被送入太子寝宫,成了太子的药引。 但是其中的缘由谢珩并不打算解释。 他静静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面容刻在心里,薄薄的唇扯出一个温柔至极的弧度:“可能这就是善善和孤的缘分吧。” “孤选择你,是上天希望的。” “我宁可不要这种希望。”姜令檀红着眼圈,情绪起伏道。 “那真是遗憾,善善这一生只能被孤永永远远困住。”谢珩朝她笑,连目光都变得温润起来。 他终于克制不住,俯身吻了吻她的唇,声音轻似呢喃:“不要怕。” “这一切,就快结束了。” 姜令檀湿漉漉的眼睫眨了眨,心脏疼得像是要裂开,可是力气一点点地从身体抽离,她攥紧他袖摆的手,在他的注视下慢慢松开,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谢珩给她盖好被子,又再次检查她脚踝上的伤,等确定人已经睡熟,才起身走出屋子。 “已经按照主子的吩咐,把人全部遣走,华安郡主和姜三爷那,也都让人送了消息。”青盐语速不快,单膝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好。”谢珩眼眸暗了暗。 …… 姜令檀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她甚至做了美梦,梦里她从未见过太子,在大夫人周氏把她嫁出去前,她就已经带着常妈妈和冬夏连夜逃了。 她们主仆三人隐姓埋名在雁荡山脚下的小村庄里安顿下来,往后的所有时光,不会有太子,更不会有玉京的一切。 她就像长在山脚下的花,来来往往的过客,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心动,让她觉得是馈赠。 “殿下。”姜令檀悠悠睁开眼睛,感觉心脏的位置像是空了一块,她转头看窗外冷月如银盘一样高高悬着。 月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圆了,明明睡前它还缺了一小块。 姜令檀想到什么,她伸手掀开身上的凉被,双眉紧蹙视线落在受伤的脚腕上。 伤口的位置被人仔细包扎过,但她根本顾不了那么多,僵着脸用手扯开伤口的纱布。 明明睡前还是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结痂,暗红的血痂嵌在雪白的皮肤上,像是一道烙印。 可是这伤根本不可能好得这样快,除非她足足昏睡了至少一天一夜。 屋子里静得出奇,哑婆不见了,丫鬟们也不知去了哪里。 月辉下,视野里看到的是大片大片暗影,姜令檀感到一种无端的恐惧,她尽可能把自己往床榻最角落藏,努力把身体蜷成一小团,大而黑的眼瞳像是失去庇护而变得无助的幼兽。 “殿下您在吗?”姜令檀声音带着哭腔。 “在找我?” 黑暗中有一道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一双暗红的眼眸正幽幽地望着她,他似乎已经和夜色融为一体,凌厉的身体轮廓,像是凌厉的山峰。 姜令檀一动也不敢动,她视线慢慢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过去。 男人红衣玉带,乌发披散,脸上带着一张恐怖至极的獠牙鬼面。 他下颌微绷,面具下俊美霜白的脖颈,看着有多诱人,实际上就有多危险。 这一瞬间,姜令檀唇色近乎雪白,她眼睁睁看着他朝她一步一步走近,男人伸出的臂膀撑在她身体两侧,单膝朝她跪下。 面具下嘶哑暗沉的声音:“善善,这就是答案。” 谢珩凝视着她,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拇指从她眼睑的位置擦过,目光晦涩:“怎么又哭了?” 姜令檀觉得心口的位置被人活生生扎了尖钉,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任由他的指尖从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抚摸过。 “趁孤还清醒。” “善善不走吗?”谢珩忽然放开她问。 “怎么走?殿下能送我去哪里。” “这世上并无我容身之所。” 姜令檀仰头,对上男人的视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谢珩定定地看着她,反问道:“你想去哪?” 姜令檀忽然抬手,细软指尖抚上他脸上的面具,因为力气不够大,她直起上半身跪在床榻上,一双手高高地抬起。 面具扯下,太子依旧身影如玉,月辉三三两两,落在他暗红色勾着佛莲宝相花纹的宽袍上。 他本就白,此时月光一浸,又有红衣相衬。 整个人就像莲花台上的神明。 只可惜,神坠凡尘,即成疯魔。 姜令檀看着他的模样,又哭又笑:“殿下的模样,殿下身上的迦楠香,殿下的身姿,您的一切都完整刻在我心里。可那天你为何要谢三皇子扮成你的模样,这个世间千百种人,唯独没有人能成为你。” “殿下,神也有贪婪的时候,何况是人。” 谢珩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纹,他的眼角慢慢红了,鼻尖也是红的,唯独那双血丝遍布的眼睛渐渐空洞。 他握住她的手腕,鼻尖抵在血管的位置,牙齿衔住她的皮肤,只要用力马上见血。 姜令檀神思恍惚了一瞬,像是放弃了挣扎:“殿下你看,到最后你我都满盘皆输。” 随着她话音落下,谢珩的牙齿咬破她的皮肤,滚烫的血顺着皮肤滑下,在落地的瞬间被人用手托住。 刺痛来临的那一刻,姜令檀像是等待审判的罪徒。 她以为等待她的,恐怕是无边的黑暗与折磨。 可一切她曾经遭遇过的那一切并没有发生,谢珩已经站起身退到暗沉的阴影里,他舌尖舔过唇,垂眸时一滴泪从他鼻尖滑落。 “善善,孤说过会放了你。” “这一切都结束了。” 谢珩慢慢举起手,锋芒四射的匕首闪着寒光。 手起刀落,大股大股鲜血喷溅出来。 刺破皮肤的声音,在这静夜里,宛如被放大千百倍,紧接着陷入叫人心慌的死寂。 “不……殿下不要。”姜令檀哭喊着朝他爬过去。 谢珩满是血丝的眼瞳颤了颤,涣散视线落在她荏弱白皙的玉颈上,虽然依旧渴望。 但是没关系的,他已经亲手废了自己的手和脚。 第139章 第 139 章 前尘往事 陆听澜带人赶到的时候, 整座宅子淹没在黑暗中,没有半点人气。 “是我们来迟了?”姜三夫人绝望道。 “应该不会。”陆听澜摇了摇头,“字条上的消息分明是太子殿下府中暗卫送来的, 若殿下不想让人知道善善的消息,以殿下的手段就不可能让我们找到。” “既然能把消息送出来,那说明殿下是愿意放人离开的。” 她点燃身上带着的火折子, 伸手推开紧闭的院门, 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迎面扑来。 陆听澜脸色霎时一变, 加快步伐往主屋的方向走。 这一路上不见暗卫阻挠,也没有遇见仆妇, 就连风的声音也好似小了很多。 直到陆听澜带人穿过整座院子, 在最里面的屋子里发现昏睡在床榻上的姜令檀。 她衣裳整整齐齐穿着, 身上盖着薄薄的夏被,除了唇色有些苍白外,看不出任何不妥。 陆听澜一口气还没松,视线一顿落在离床榻不远的一摊血水上, 她不禁面色微变,急忙掀开姜令檀的衣袖。 除了手腕内侧一道不足指甲盖大小的伤口外,脚腕上有一道已经结痂了的旧伤,被仔细包扎好。 “此地不宜久留,先把善善带回去。”陆听澜冷静把人给打横抱起来。 姜三夫人忧虑道:“郡主您不日就要回西靖,把人留在武陵侯府也不太妥,不如就放在我那儿。” “我家三爷虽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但好歹也是善善的叔父, 只要太子不插手,在雍州就没有人能再欺负得了善善。” 陆听澜迟疑一会:“好,就依夫人您。” 姜三夫人这才如释重负。 月亮落下去, 空气里的水汽越来越重,夏日草木充盈的气息冲得四周血腥味似乎淡了些。 离这座空宅不远的山脚下,谢珩双眼紧闭躺在马车里。 他的神智大多数还是失控的,清醒的时间也只有偶尔短短的几次。 谢清野背手 站在马车车辕上,语气不复往日的吊儿郎当:“人走了?” “是。” “华安郡主带人来接走的,说要把人送到姜三爷府上休养。” “啧。”谢清野闻言朝黑暗中摆了摆手,“本殿下知道了,告诉在那宅子守着的人,全都撤了。” 青盐踌躇许久问:“那芜菁娘子……?” 谢清野闻言,忽然就笑得邪恶起来,他掏了半天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字条丢给青盐:“你好大的胆子,敢怀疑本殿下。” “这可是我太子大哥在发疯失智前给我留的密令。” “芜菁娘子是要留在雍州给姜十一姑娘养伤的,再暗中留下五十个暗卫,对了吉喜和吹笙也不用回玉京了。” “至于本殿下亲爱的太子大哥。”谢清野吹了声嘹亮的口哨,“太子大哥若大难死了,那正巧了,我刚好补上继承。” 青盐听了,若不是一旁京墨拉得快,他都差点拔刀了:“他主子还没死呢,三殿下这张嘴就开始咒上了。” 好在谢清野嘴欠归嘴欠,关键时候还是靠得住的。 他也不管衣袖上沾着的血,随手搓了搓,一掀车帘坐了进去。 “太子大哥,这天底下落论狠,恐怕是没有人能比得过您,就算父皇也不行。”谢清野并不在意马车的人是不是清醒的,他慢悠悠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 然而谢珩依旧是毫无反应。 谢清野忽然觉得无趣,他定定地看着从未有过狼狈的兄长自言自语:“大哥这是何必呢,那日你回玉京把刀架在父皇脖子上……” “父皇就告诉过你,情蛊之毒世间无解,大哥偏偏要反其道而行。” 谢珩觉得头痛,身上时冷时热,像有无数冰冷的尖刺从身体里长出来,他像伸手去挠,发现手脚像是失去知觉,口渴得厉害。 若是能饮一口香甜的血液…… * 梦中,他看到十多日前的自己,从雍州出发日夜兼程回到玉京。 他那位短短数月不见的父皇,乌发夹着数不清的银丝,眼角的细纹像是沟壑,他与这个男人永远隔着一座大山。 在他以为即将翻越这座山的时候,发现前路却是深渊,而他是早就葬在深渊下的魔鬼。 “太子怎么来了?”御书房里,面容透着沧桑的地方,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不止。 谢珩眉心微拧,他声音平静问:“父皇为何要对儿臣下毒?” 帝王咳着咳着忽然沉沉笑了起来:“下毒?” “朕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因为父皇并不爱儿臣。”谢珩依旧平静。 帝王半晌没有说话,好一阵后,才冷冷抿了嘴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而你,无须朕为之谋划。” “朕有三子,谢二愚蠢,谢三疯癫,唯独你谢珩,不用朕多费一分心思。” 谢珩没有出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帝王拿了帕子擦手,好似没看到咳出的血:“你可知你母后要自缢。” “因为母后不爱您。”谢珩神色冰冷。 帝王压了压眉心,嘴角明显地嘲弄:“鸾月死那年,你才四岁,你懂什么叫爱。” 这么多年过去了,谢珩依旧清晰记得那时,正是冬至刚过,他因为犯错在御书房跪了三个时辰,趁着吃晚膳的两刻钟他悄悄跑出去。 因为要给母后看一看,今年宫里第一朵盛开的玉兰花。 这一日,他在满殿的烛光中,看到他的母后像一片落叶,也像将开未开的玉兰在风里摇摆。 惨白的脸,僵紫的唇,她不知道死了多久,身体像地上的积雪一样冷。 谢珩眼神渐渐变得危险锋利,他高声质问:“儿臣怎么不懂!” 帝王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那朕最优秀的儿子,也要像朕一般逼死自己心爱的女人。” 这话犹如当头悬着的利剑,落下的瞬间,骨头都能劈断。 谢珩目光森然,猛地踉跄一步:“儿臣说过,是生是死,只能儿臣自己说了算。” “儿臣绝不会成为父皇那样的人。” 帝王眼里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像是谢珩的报复:“你母后自缢,是因为她中了情蛊,而朕的血是她唯一的解药。” “而你作为他唯一的孩子,蛊毒便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这也是你为何这么多年查下来,都抓不到真凶。” “从你出生起,朕就在担忧你身上的蛊虫何时会成熟。所以你母后对你严苛,朕也不太愿与你亲近,朕就怕哪一日你身上蛊毒爆发,需要的是朕的血。” 帝王越发咳得厉害,看向谢珩的目光,像是要从他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样子:“朕年纪大了,不可能与你一辈子同行,若是药引,最好能有一个年岁相当的人。” 说到这里,帝王像是自嘲:“但是你说得没错,你母后并不爱朕。” “而朕爱她,爱得要疯了,朕拿齐氏逼迫她,杀了她未婚的夫君,朕亲手对她下了蛊毒。” “你看到头来,她宁可自缢也不愿日日面对朕。” 御书房落针可闻,只剩帝王越发剧烈地咳嗽:“朕得了蛊毒,灭了漠北赤狄部,这世间不会再有解药,除非作为药引的那个人自愿献出心头血。” 取心头血必死,这和杀人没区别。 谢珩得到了他想要的所有答案,他的失态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没有犹豫,转身出了御书房,翻身纵马出宫。 冰冷的风刮在他脸上,鼻腔因为过于剧烈的呼吸,全身的血都在往脑袋上涌,胃里的血翻到喉咙又被他咽回去。 风尘仆仆,他终于回到她的身边。 天明前。 一队十人为一组的骑兵小队,砸开玉京的城门:“雍州急报,请速速回禀陛下。” 帝王是在睡梦中被贴身伺候的太监喊醒的,人还未清醒,那断断续续的哭声,让他一下子睁眼。 “何事?” 宫人跪在帐子外,声音磕磕绊绊:“陛下,太子殿下重伤,由三皇子殿下亲自护送回来。” ‘哐当’一声巨响,有重物砸在地上。 “快,快来人,陛下吐血了。”内侍吓了一大跳,连滚带爬就要出去喊人。 “回来,朕让你回来。”帝王脸色蜡黄,只让人拿了帕子把嘴角的血擦干净,“伺候朕穿衣,让人把青盐和三殿下叫来。” 青盐低头跪在地上,谢三一如既往不着调,见了人也不跪,拿了桌上的糕点张口就吃:“饿死爷了。” “怎么回事。”帝王只看青盐。 青盐不敢隐瞒,只能一五一十道:“太子殿下毒发需要用血,殿下不忍伤害姑娘,亲手挑断了自己的手脚筋脉。” 帝王身体本就不太好,这几年一直强撑着。 听完青盐的回答,他脸色顿时绀紫,连咳都咳不出来,捂着心口直喘个不停,几滴鲜血从他唇角流出来:“他疯了,他简直是疯了!” 帝王大大喘了一口气,一双手撑着桌面数次挣扎都没能站起来:“谢三,他是你兄长,你为何不拦?” 谢清野咂咂嘴,似乎还在品那糕点的滋味:“有什么好拦的,太子大哥一死,父皇后继无人 ,在二哥那个废物和儿臣之间选,父皇肯定选择儿臣。” “你……!你简直放肆。” 谢清野笑得毫不在意:“这些不是父皇教的吗,儿臣不争,父皇要逼儿臣去争,二哥蠢笨,父皇偏偏要夸二哥有国君的格局。” “父皇自己逼迫大哥还不够,逼着儿子们也与大哥疏离。” 帝王喘息着,一瞬间连背脊都佝偻了。 他实在想不通,他亲手教养出来应该无情无义的儿子,为何偏偏是个情种,为了一个女人,竟然真的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第140章 第 140 章 永安三十一年春 姜令檀醒来的时候, 宛如丝线的金色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帐幔上,树影晃动带起一阵沙沙声。 是在陌生的房间里,布局虽然不大, 但胜在处处用心。 “醒了?”姜三夫人恰巧端汤药进来,她拐过屏风就看到姜令檀睁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睛,木愣愣盯着承尘的帐顶, 像是失了灵魂的空壳。 “身上若有哪里不适, 你定要同婶娘说。” “想吃什么喝什么, 都不要见外,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婶娘, 太子殿下呢?”姜令檀僵硬侧了下脑袋, 声音干哑。 姜三夫人长长叹了口气, 怜惜摸着姜令檀的侧脸:“小十一,不想了,我们不想了好不好,一切都过去了。” “殿下回了玉京, 你得偿所愿留在雍州。” “我们不想他。” 姜令檀沉默许久,还未开口眼泪就滚了出来:“可是那日,是他放过了我。” “他当着我的面挑断了自己的手脚筋脉,他说一定会如我所愿。” “可我只是想离开他,我……我从未想过殿下他会以这样果决的方式与我告别。” 姜三夫人手一抖,手里的瓷碗连同漆黑的药汁一起砸在地上,她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口,嘴唇煞白:“太子殿下真的这样做了?” “嗯。”姜令檀捂着嘴, 她觉得自己头痛得厉害,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人活生生掏空一块,她不懂他为何就什么都不顾了。 受了那么重的伤, 他要怎么回玉京。 “婶娘是不是我错了,我不该要那样逼他的,可是他瞒了我那么多事,我那时候只要一想到太子他是那个吸我血的恶魔,我恨不得他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现在我已如愿,他偏偏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就是放过我,也要逼着我永远记着这一回。” 姜令檀哭得浑身是汗,她疲惫不堪挣扎起来,紧紧握住姜三夫人的手,哑声说:“太子殿下他赢了。” “你这孩子。”姜三夫人笑得有些勉强,她抬手把人轻轻抱在怀里声音温柔哄道,“好孩子,不哭了,待会子哭坏了眼睛可如何是好。” “太子殿下既然放过你,那你就好好活着,也不要枉费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 姜令檀哭了许久,像个孩子那样,再也不用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得到自由了,她应该感到快乐才对,可是她并没有感觉到。 姜三夫人让人重新煎了药:“趁热喝了,好好把身体养好才是当务之急。” 良药苦口,姜三夫人在雍州生活多年,加上一连三个都是儿子,她根本就不知道姑娘家要怎么娇养。 以前家里的小子们生病了若是不愿意喝药,有耐心的时候劝几句,没耐心就打一顿,皮糙肉厚的。 “婶娘有蜜饯吗?”姜令檀一张小脸皱巴巴的,哭得又可怜,玉一样光滑的一张脸,挂了几颗泪珠子,再加上柔软的语调。 姜三夫人一时半会找不到蜜饯,只得一迭声让人送了一点蜂蜜过来,让姜令檀含一口在嘴里。 “吉喜?” “吹笙?” 姜令檀声音忽然一低,去看姜三夫人身后站着的两个丫鬟。 “姑娘,奴婢给姑娘请安。”吉喜和吹笙双双朝姜令檀跪了下去。 姜三夫人拍了拍姜令檀的手:“你别怪她们,是我做主留下的。” “昨日我与华安郡主把你接回府中没多久,吉喜和吹笙就来了,她们虽然是太子殿下的人,但一直都是照顾你的。” “我想着留与不留,还得看你自己的意思。” “我。”姜令檀一时两难抉择。 “姑娘,殿下让我与吹笙留在雍州并不是为了监视姑娘,青盐大人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消了我们在暗卫营的身份,日后奴婢只是姑娘的丫鬟,与玉京与殿下再无任何关系。” 姜令檀闭了闭眼,她终究还是心软:“那就留下吧。” “是。”吹笙和吉喜喜极而泣。 姜三夫人见主仆三人似乎有话要说,她笑着站起身:“我去看看小厨房看看煎的汤药,小十一就由你们暂且照顾。” 姜令檀等三夫人走远了,她这才捂着抽疼的心口软软倒下,她闭着眼睛,半张脸都藏在帐子昏暗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殿下身上的毒,往后要怎么办?”她忍了许久,还是问出口。 吉喜和吹笙对视一眼,还是吹笙开口:“回姑娘,奴婢听鼓瑟说,殿下身上的蛊毒已经找到了破解之法,而且殿下回京路上有三殿下和青盐大人,请姑娘安心。” 姜令檀狠狠摇了一下脑袋,想到他为她做的那些事,宫里有御医有全天下最厉害的郎中,他的伤一定能治好的,她笑得有些勉强道:“那就好。” “希望他在玉京能好,愿他康健。” “也希望我们就此别过,永不相见。” …… 永安三十一年,春。 万物复苏的晴朗时节,玉兰花年复一年开得都好,柳枝抽芽,绿草油油的一层。 宫人小心翼翼捧着铜盆,步伐匆匆,整座慈元殿却充斥着一股低沉压抑的气压,殿中御医跪了一地,几位曾经也算得宠的宫妃,一个个哭得肝肠寸断。 司馥嫣也跪在地上,不过她眼神沉静,仰着头目光不知是落在脸色蜡黄的帝王身上,还是落在帝王身旁的太子身上。 谢珩站在床榻前,笔挺的腰背,看着已经是行动自如,可他手边却放着一根拐杖。 “你们都退下吧。” “朕有事要与太子说。”帝王伸出手,每说一个字就要喘息半晌,苍老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某一个方向,他还朝那个方向笑了一下,“鸾月,你来了。” 谢珩脸色霎时就变了,他顺着帝王的视线看过去,花鸟屏风前空荡荡的。 “出去。”帝王咳嗽着朝空气挥手。 谢珩朝青盐颔首:“让人都退下。” “是。”青盐应道。 “父皇还有什么要同儿臣说的?”谢珩看着他,语气很淡,他放了手里握着的拐杖,单膝朝帝王的床榻跪了下去。 针锋相对了几十年的父子,在最后一刻也未曾想过要和过去和解,谢珩跪下的那瞬间,帝王瞳孔紧紧一缩:“太子,你这是原谅朕了?” “不,父皇。” “儿臣不曾恨过你,何谈原谅一说。” 帝王勉强打起的精神,转眼就衰弱下去,他勉强抬起头,似乎想要看清谢珩的模样,他眼神逐渐放空,像是对着空气呢喃自语:“方才你母后来了,她来接朕了。” “朕的大限应该快到了。”他喘了几声,有鲜血顺着嘴角滑出来,脸上明显的痛苦,“朕这一生,错得厉害,也错得可笑……” “先帝在位时,便觉得朕天资平平,可惜朕不甘心呐,先帝走后,对朕千叮咛万嘱咐,要朕好好守着祖宗的基业,莫要胡乱折腾。” “朕得了皇位,却不是先帝最喜爱的儿子,朕自以为能做出一番事业,为了得到你的母后,听信司家灭了齐氏一脉。” “齐家被灭族那年,雍州破城死伤无数,若不是镇北侯夫妇以命相搏,哪里还有眼下的南燕。后来朕就后悔了,日日都在后悔中忏悔,却日日都在做着更多的错事。” “给你母亲用毒,用最冷漠的方式教养你,谢二被朕捧得蠢如猪狗,谢三更是疯言疯语……朕到死都在犯错,珩儿你不原谅朕也是应该的。” “朕 ……“帝王往上仰了仰脖子,他看着谢珩朝他伸手,“朕要死了,朕让人把朕的心头血取给你,也许……也许是有用的。” 谢珩神情复杂看了帝王许久,却避开了他的手:“不必了父皇,每月毒发时,儿臣用毒逼迫自己清醒,忍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说到这里,他声音冷冷道:“父皇无须等了,母后死都不曾原谅您,又怎么可能来接您。” “你……”帝王脸上愈发难看,他脖子上全都是血,眼睛有些鼓鼓地往外凸,“你要恨就恨吧。” “父子一场,若是有来世,朕只想当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像朕的谢三一样,整日招猫逗狗也好,上房揭瓦也罢,总能一日日很神气地活着。” 谢珩朝远处挥手:“让谢三来。” 谢清野来了,一张脸绷着,时常带笑的唇抿着紧紧地,他强忍着眼泪:“父皇。” “父皇最羡慕你。”帝王转过脸,已经有些瞧不清谢清野的模样,他只朝一个方向伸手,“你莫要学父皇,你大哥一向疼惜你,日后多听他的话。” 帝王的手终于摸到谢清野的脑袋,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不许哭。” 那双手,渐渐失了力气,慢慢从谢清野肩膀滑落。 “父皇……”谢清野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 谢珩握成拳头的手,渐渐松开了些。 慈元殿这座只有四季变换没有人气的宫殿,自从母后自缢后就已空置下来,他没想到在他重伤回京后,他父皇就从常住的宫殿搬到了慈元殿。 等他的伤渐渐有了起色,人也从生死关头拉回来后,这个掌控权势一辈子的男人,开始逐渐放权不管朝政,日日在慈元殿里待着谁也不见。 从永安二十七年至今,已经五年了。 谢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情绪,他让宫人来给帝王重新沐浴更衣,国丧是大事,他并没有更多时间去想其他的。 留谢清野在龙榻前守着,谢珩站在慈元殿前失神看着上方的天空,天蓝云白,春燕叽叽喳喳,新年刚过的红色,已经有宫人开始动手一点点换掉。 他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脚踝的旧伤开始针扎一样的刺痛。 五年前他亲手留下的伤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该放过她的。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140-145 第141章 第 141 章 五年不见 永安三十一年, 春,惊蛰刚过。 一阵暴雨后,檐下雨水滴滴答答砸在一丛木槿花枝上, 姜令檀洗过手用棉布巾擦净,起身从古架拿了脉枕放在身前的小桌上。 她朝妇人微笑安慰:“不用紧张,来青云药庐问诊的皆是女客。” “我家老师前些日出门问诊去了, 我一人独守药庐, 人一多就耽误得久些。” 妇人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她笑得更为腼腆了:“这方圆几十里谁不说善娘子和芜菁娘子都是难得的好人,几位娘子心善, 有了你们我们这些妇人瞧病可算是方便不少。” 姜令檀笑了笑没有说话, 又让妇人张嘴看了舌苔, 她笑着拿笔墨写下方子:“不是什么大的病症,拿山楂取肉……水煮,饮其汁水。” 妇人连声点头应好,她从袖中掏出一把铜板递上前:“善娘子, 这是诊金,您收下。” 姜令檀只从她手里拿走十个铜板:“山楂到处都有,你按着我写的方子自己寻药便可。” 妇人连忙摆手:“善娘子这可使不得。” 姜令檀笑得安静:“莫要客气,药庐的规矩老师一开始就定下的。” 妇人连连道谢后才离开。 姜令檀重新洗了手,见屋后桑葚生得好,就拿了凳子和篮筐踮着脚尖去够,不多时她就采摘了小半篮子。 打了井水,桑葚一个个细致洗过, 随手挂在一截枯木枝上沥水。 “阿娘。” “吹笙姨姨今日给阿娘带了肉包子,还有三舅舅今早给炖的鱼汤。” 姜令檀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笑着蹲下抱了抱向她冲来的小男孩:“今日团团可有乖乖听话?” 看着有四五岁大的小孩, 伸手搂住姜令檀的脖子咯咯咯笑个不停:“团团今日有乖的,吃了一整个大包子,也有乖乖吃青菜。” 姜令檀捏了捏他肉鼓鼓的脸颊:“芜菁奶奶最近出门去了,阿娘要守着药庐,你跟着吹笙姨姨一定要乖乖听话,现在姨姨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团团一定要小心些。” 叫作团团的男孩用力点头,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团团每日都会乖乖听话的。” 姜令檀见吹笙挺着一个大肚子,牵过她的手扶她在一旁坐下:“你如今肚子大了,不必日日给我送饭,药庐吃喝都有。” 吹笙羞涩一笑:“吉喜外出采药,芜菁姑姑也不在,常妈妈和冬夏有时要帮你晒药,琐事也多,我就算嫁了人也闲不住的。” “若是没有姑娘,我也不可能有现在的好日子。” 吹笙想到过去那些事,悄悄红了眼眶:“姜三郎对我好,公公婆婆也待我如亲女儿,能有这一切都是托了姑娘的福气。” 姜令檀知道孕妇多愁善感,她笑着拍了拍吹笙的手:“以前的事,我们不想了,要往前看。” 吹笙擦了擦眼睛,伸手摸了摸团团的脑袋,对上他好奇的眼睛,轻声解释:“姨姨没哭,只是眼睛进了沙子。” 团团还太小,并不太懂大人的心事,他乖乖坐在一个矮矮的椅子上,肉乎乎的手里捧着一个瓷碗,碗里装着桑葚。 以前的事他已经快要记不清了,只知道他被人带回了药庐,从最开始的担惊受怕,到慢慢发现这里的每一个就像他小时候梦里会梦到的菩萨。 他有了娘亲,有了好多的姨姨,还有姜爷爷,姜奶奶以及三个舅舅,他觉得自己再也不用挨饿受冻,所以很快乐,也很幸福。 吹笙从袖中拿出帕子给团团擦了嘴角沾着的桑葚汁水,她见姜令檀吃好,正要帮着一起收拾,被姜令檀拒了:“几只碗而已,哪有要你一个孕妇帮我干活。” “往日我同老师出门采药,风里来雨里去的,不也好好的吗。” 吹笙不敢反驳她,只能站在一旁拿一条干燥的巾子,姜令檀洗好碗,她帮忙擦干水。 “姑娘有些日不进城了吧?”吹笙问。 姜令檀洗碗的动作一顿,她看向吹笙欲言又止的表情:“发生了什么事?” 吹笙不敢看姜令檀的眼睛,一双手紧紧扯着帕子:“姑娘,二十日前,陛下驾崩了。” “哐当”姜令檀手里的碗没抓稳砸进水池里,下巴沾了水珠,她没有感觉,只是呆愣站着。 吹笙脸上变了变:“姑娘?” 姜令檀深吸一口气,朝吹笙摇头:“我没事的,只是有些震惊而已。” 吹笙怪自己多嘴,但这是国丧,她家姑娘早晚会知道的。 她没说的是,太子登基后的第三日就遣散了宫里的宫妃们,愿意走的就回了各自原先的地方,不愿走还要哭哭啼啼的,新帝一道口谕,直接全部安排去给先帝守灵。 宫里人少了,伺候的宫婢内侍自然也消减了一大部分,还有各种用度开支。 雍州离得远,吹笙也是今日在家中听婆母说了,她才知道这些事情的,本是想瞒着不说,但是一想到姜令檀这药炉整日人来人往,而且全都是一些妇人,妇人之间除了首饰衣裳,最爱谈论的自然还有各处的八卦消息。 所以百般纠结后,她还是说了。 姜令檀擦干手,拍了拍团团的脑袋:“阿娘晌午过后要替芜菁奶奶去军营看诊,你和吹笙姨姨一起回姜奶奶家好不好?” 团团乖巧点头:“阿娘尽管忙,孩儿自己会乖的。” * “快快快,快起来。” “善娘子来了。”雍州大营内,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才操练完,累得一个个躺在沙地上喘气的士兵们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有人着急去井里打水洗漱,也有人赶忙低头整理衣裳。 姜令檀由姜家三房的二郎领着朝军营的后方走。 姜二郎看着那群探头探脑的部下,有些心虚解释:“妹妹勿怪,芜菁娘子不在这些小子没人压着就放肆了。” “这个月和漠北那些零零散散的骑兵还有小部分的冲突,有几人伤得特别厉害,只能请你来帮忙。” 姜令檀见姜二人一直往后看,她笑了声:“二哥哥别看了,吉喜出门采药没回呢。” 姜二郎顿时两颊爆红:“没……没有,妹妹误会了。” 姜令檀也不点破他,只是叹了声:“三哥哥的孩子都快出生了,二哥哥不着急?” 姜二郎两颊更红了:“着急的,我等……我等她回来,我就去提亲。” 他被说得害臊,等进了救治伤员的帐篷后,只管把手里的药箱往姜令檀身旁一放,头也不回跑出去。 等跑了很远,他才隐隐有种错觉,好像帐篷角落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背脊上,冰冷锋利。 “善娘子来了。”医官笑眯眯朝姜令檀打招呼,“一共十五位外伤伤员,还有两个今早去采菌子 吃坏肚子的,劳烦善娘子替我分担些。” 姜令檀目光最先落在两个吃坏肚子,趴着躺在地上的士兵。 两人恨不得以袖遮面:“善娘子可以不用管我们,其实不严重的。” 那医官笑呵呵接话:“中的毒倒是不严重,就是被将军发现,一人挨了三十板子而已。” 姜令檀顿时笑了:“那你们先躺着,我给其他人先止血。” 边陲之地,大多数伤员都是外伤,遇到有大战争的时候,断胳膊断腿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姜令檀前些年还不太能适应这种血性,后来她能单独出诊,遇到的事情多了,就算是再恐怖的伤,她至少表情上能滴水不漏。 “何医官,您来看看。”姜令檀蹲在最后一个昏迷不醒的士兵面前,眉心紧紧蹙起。 他穿着寻常普通的衣服,身上并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可脉象却给人一种时有时无的感觉。 何医官蹲下把脉,花白的眉头皱着:“奇怪。” “方才送来时,老朽诊脉以为是劳累中暑,可现在看,这体温也太不对劲了。” 姜令檀同样觉得不对劲,男人脉象越来越弱,身上滚烫,而且露出来的皮肤还出现了红色的疹子,连下几次针都没有一点反应。 “难不成是时疫?”何医官惊呼一声。 姜令檀落在他脉搏上的手同样一抖:“若是时疫,那得把帐子里的……” 她话还没说完,帐子忽然被人由外朝内掀开:“阿娘,我来给你送晚饭啦。” “别进来。”姜令檀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团团拎着饭盒跑向她。 姜三郎的手停在帐篷外:“善善?” “三哥你先别进来,马上派人去通知应将军,说是军营医帐内有可能发现了一位疫者,让所有人都不要靠近这里,然后在医帐的旁边再搭建一个小帐子,我要单独把人挪出去。” “好。” 姜令檀有条不紊吩咐完,看向小心翼翼站在她面前的团团。 “阿娘,我是不是做错事了?”团团忐忑地问。 姜令檀摸了摸男孩的手,安慰道:“团团很乖,团团没有做错事,只是这几日团团恐怕要和阿娘一起留在这里。” 团团抱住姜令檀的胳膊:“只要有阿娘在,团团不怕。” 姜令檀转头和团团说话的时候,明显感觉指尖下的脉搏跳动厉害,她垂眼去看,却对上男人一双乌沉的眼睛。 “你……”姜令檀才开口。 男人视线往她身上一撞,落在她身旁的团团身上。 “姑娘何时成的亲?”他声音哑,说话字句也不连贯,姜令檀只当他是烧糊涂了的呢喃自语。 “团团去凳子上乖乖坐着,离阿娘远些。”姜令檀拧了一条湿毛巾盖在他额头上,从药箱里拿出芜菁娘子留下的药丸,往他嘴里塞了三颗。 他也不管她喂了什么,只要是她给的,他都张口吞下去。 姜令檀一直以来谨慎惯了,她看向一旁的医官:“这伤者的身份,可有落实?” 何医官点了点头:“他不是军营的人,是跟着商团往西靖走的,我们的士兵在域外遇到漠北散落的骑兵受了重伤,所以就把人一起带回来了。” 姜令檀点头:“有通关文碟吗?” “有的,身份验过也是清白的,如果是从西靖来,难不成西靖出了时疫?”何医官答道。 姜令檀摇头:“目前我还不太能确定,不过还是把人隔开更好。” 何医官也十分认同道:“今日真是麻烦善娘子了,今日夜里恐怕不好安睡,善娘子不如带着孩子去旁边的新搭的小帐子休息,这十几人我来守着?” 姜令檀想了想:“没确定是否是时疫前,避免造成更大的恐慌,暂且先不能让更多人进来。” “您如果信任我,不如把他留在小帐交给我照料,剩下的那十四个只是外伤士兵,劳烦您夜里看顾几回。” 何医官也不与姜令檀推脱,他年纪太大了,精神跟不上,守着外伤的士兵勉强还能休息一段时间:“那辛苦善娘子了,留你一人在小帐中想必将军也不放心,不如让吃菌子中毒的他俩一同陪着?” 姜令檀暗暗松一口气:“最好不过。” 谢珩闭着眼睛,能清晰地感受她指尖就落在他滚烫的皮肤上,五年不见,她看着好像长高了一些,只是方才那孩子叫她阿娘。 想到这里,谢珩感觉随着毒素在身体游走,他心脏像是被人握住,随时能爆裂开。 他的善善不光成婚了,还有了孩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谢珩根本不知道,他这五年从不主动过问她的消息,每每暗卫归来,他只问是否平安。得到她平安的消息,他继续痛苦地苟活着,日复一日。 五年不见,是阴差阳错,也是他又当了背弃信义的小人。 第142章 第 142 章 “可惜善娘子年纪轻轻…… “善娘子, 小帐已经搭好了。”帐外有人声,听着十分恭敬。 姜令檀站起身,朝角落里的人点了点头:“劳烦二位把他暂且先挪到小帐中。” 谢珩呼吸急促, 额头上的湿帕随着他被抬起的动作,往一边掉,他下意识伸手要按住, 却没想握住了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 那手的主人也因为他的举动, 明显地僵了一下, 然后若无其事抽走。 谢珩只觉得那抹一触即逝的柔软,像是幻觉, 快得他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喉咙里一股腥甜涌上来, 心脏如同被钝刀凌迟,明明近在眼前的人,现在却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被人小心放在柔软的褥子上,身下应该是一张营中常见的小榻, 这榻于他而言实在是有些小了,但是谢珩并没有动,他就这样无声无息闭着眼睛,静静听着她走在他身侧的脚步声。 “阿娘你怎么了?” 团团的声调带着小孩子特有的软,谢珩本能朝声音方向侧了侧 。 姜令檀擦了一下眼睛,她俯身摸了摸孩子的脸蛋:“阿娘没事,只是有些累了,团团跟何医官去大帐好不好?” 团团人小小的, 可怜兮兮抱着姜令檀的腿:“团团只想陪着阿娘。” …… 谢珩安静听着,母子俩好像是走远了,说话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然后是帐子被掀起后,有人噔噔噔跑出去的声音。 姜令檀打开团团给她提来的食盒,第一层装了时蔬和炸成金黄的小鱼,第二层是小瓷罐炖的山菌鸡汤,以及一小碗粳米饭。 挨到这个时辰,大家都饿了。 菌子中毒的两兄弟见姜令檀打开食盒,默默从怀里掏出干粮,本来是羡慕食盒里的热汤热饭,结果偷偷看一眼,好家伙菌子炖鸡,两人脸都绿了。 姜令檀正要分一点出去,两人同时摆手:“善娘子不用管我们,我们就守在小帐外,您有事喊一声就好。” 话说完,两人半点不耽搁马上去外边守着。 “这菌子可没毒。”姜令檀嘟囔了声,她把食盒搁在临时搬来的矮桌上,想了想端起米饭倒一半出来在时蔬上,然后从瓷罐舀了鸡汤把米饭泡软了,再挑了些菌子和鸡肉到碗里,用汤匙碾得细碎。 谢珩闭着眼睛听着帐子里的动静,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然而下一刻,嘴唇被人抵了一个圆圆的木勺,汤汁顺着他唇缝渗进舌尖。 有淡淡的盐味,应该是鲜甜的,只是他因为蛊毒发作味觉受损的缘故不太能尝得出来。 “我不确定你得的是否是时疫,或是其他我暂且不知原因的病症。” “但你得吃饱。” 她的声音甚至比他记忆中更悦耳些,谢珩本能张嘴,慢慢嚼着口里的米饭,身体依旧很烫,混沌的脑袋勉强保持清明,好在他对血的渴望已经能用别的毒药控制住,只是身体会持续三天的高热无力。 姜令檀见一碗饭见底,她没给他继续喂,而是收拾了东西,自己坐在矮榻旁用时蔬配着剩下的米饭吃,小黄鱼很香,她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香得眯起了眼睛。 谢珩偷偷去看她,见她吃得预约,他心底就这样生出了无端的喜悦。 只是他的快乐持续不了多久就被人打断了。 “善妹妹,母亲让我给妹妹送些东西。”男人声音隔着帐篷清晰传进来。 姜令檀站起来,连忙出声:“三哥把东西放在外边就行,别进来。” “好。”外头声音顿了顿,“母亲让我来接团团回去。” 姜令檀隔着帐子朝他道:“我不太确定是否是时疫,若真的是最坏情况,团团跟着我才是最好的。” “那就听善妹妹的安排,我这就回去告诉母亲。”男人外边道。 谢珩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不太清楚,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感觉。 她应该是从帐子外面抱进来一个很大的包袱,打开包袱从里面拿了一件大氅出来披在身上。 红色的大氅,把她衬得更白了,细细的手腕拎着看起来特别笨重的药箱。 谢珩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近,柔软的掌心再次从他额头拂过,她给他重新换了一条冰凉的布巾。 似有马蜂嗡鸣的脑袋,像是被清泉淌过,身体内乱窜的毒素好像平和了一些,谢珩一口气还未松完,她重新拧干一块帕子去擦他脸上和脖子上的冷汗。 她对他这样好,往日其他的那些比他伤得更可怜的病人,她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善。 还有刚刚外头那个送衣服的男人,和白日时亲自送她来医帐的另一个男人,谢珩就这样生出嫉妒,嫉妒这世间每一个见过她的人。 可能人生来就有这样恶劣的本性,见不到人还能克制,等真正见到人后,就会贪婪想要得到更多。 他身体里发作的毒并不好受,时常昏睡,又挣扎着要醒。 梦中有人轻柔抚过他的耳垂,渴时会有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里,他好像一直抓着那柔弱无骨的手,他想开口求她,可是嗓子已经烧坏说不出话。 不知不觉就这样熬到天明,万籁俱寂中,脸颊传来清晰的触感,谢珩睁开了眼睛。 稚童清澈的眼瞳像深邃的湖畔,正用那肉乎乎的指头悄悄戳在他侧脸上。 “呀。”小孩似乎被他突然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想跑,但又知道不能发出动静,他就用那肉乎乎的小手,去捂住谢珩的嘴巴。 谢珩任由他动作,只是一瞬不瞬盯着孩子的脸看。 他心底霎时生出难以言说的酸涩滋味,孩子看着是像她的,分明生了双和她一样的眼睛,鼻子瞧着也像,嘴唇更不用说。 这种时候,男人吃起醋来,脑子一般都不太清楚,毕竟看什么都是醋做的。 就算他是谢珩,是南燕最俊美无双的帝王,也不能免俗。 “团团,不可无礼……”姜令檀是被团团发出的动静惊醒的,她睁开眼睛就看见孩子捂住男人的嘴,一副生怕闹出声音的模样。 “阿娘,我想阿娘了。”团团见姜令檀要呵斥他,赶紧跑过去,抱住她撒娇。 “孩子顽皮,吵到你了。”姜令檀把团团拉到身前,见孩子活蹦乱跳没有一点不适应的地方,提了一晚上的心,暗暗落回肚子。 她起身给男人重新把过脉,又伸手试了他的体温:“情况瞧着比昨日稍好一些,只是高热未退,还需再观察一两日,若是无碍我在叫人送你离去。” 谢珩只看着她,无论她吩咐什么,他都是一副乖乖照做的模样。 团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你是快死了吗?我阿娘守了你一夜。” 童言无忌,谢珩略微诧异,而后无奈笑了笑,并不生气。 姜令檀却有些惊慌地抱起团团往外走,声音低低地解释:“稚童胡言乱语,您莫计较。” 谢珩只当她紧张孩子,他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撑着身体坐起来。 身体的每一寸地方像是有无数的虫蚁在啃噬,简简单单一个动作,竟疼得他整个背上都湿了,身体的痛他无法控制,但单从表情上看不出半点异样。 “你小子有福气,善娘子竟然特地吩咐人给你单煮了一锅小米粥。”菌子兄弟一人掀起帐帘,一人端着粥和酱菜馒头。 谢珩闻声看过去,是长得很年轻的兄弟俩。 他对这两人有些印象,昨日唯一偷吃菌子中毒被打了板子送来的,也是一群重伤人群里唯一能活蹦乱跳的两人。 谢珩道谢后,伸手接过食盒,他低头沉默吃粥,又分出大部分心神听菌子两兄弟在说闲话。 “他可真好命遇到了善娘子和何医官,若是其他人恐怕早就把人丢到林子里埋了。”说话的人叹了口气,“善娘子的青云药庐,看病问诊价钱便宜就算了,若是遇上穷苦人家,还能用山里挖来的药草,或是自家地里种的米粮代替。” “可惜善娘子做了那么多善事,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 谢珩握着筷子的手一僵,立马抬起头,一双漆目死死盯着说话的兄弟俩。 兄弟两人被他目光看得发毛:“怎……怎么?” “没什么,你们继续。”谢珩声音沙哑。 “哦。”两人感觉莫名其妙地害怕,然后一拍脑袋,看向谢珩,“啧……你不会也在打善娘子的主意吧?” 谢珩并不否认这种心思,他心里已经想到若是那个孩子愿意喊他一声“父亲”,他应该会十分欢喜吧,因为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啊。 兄弟两人顿时慌了:“我告诉你,暗地里心悦善娘子的人,都能够雍州排队到玉京,若论资历,可轮不上你。” “最好少打这歪主意。” 谢珩搁了粥碗,正准备说什么的时候,帘子被人从外边掀开。 姜令檀视线在表情都有些僵硬的三人脸上划过,不解地问:“你们说……什么歪主意?” “善娘子,他……”其中一人想要告状。 谢珩却忽然捂住心口,坐了回去。 “你怎么了?”姜令檀面色微变。 “我突然有些喘不过气。”他定定地看着她,眼里藏着沉甸甸的情绪。 姜令檀凝视这张俊美陌生的脸,她出神了片刻,又极快清醒过来。 不动声色站起来,隔着一些距离重新替他把脉。 只是他的脉象依旧不太乐观,刚刚急忙扶他的时候,手掌落在他肩膀上,很瘦,能摸到微微凸起的骨头,虽然手臂有力量,但这并不是一具健康的身体。 “吃得太少了。”她看向矮桌上还剩大半碗的小米粥。 谢珩嘴唇动了动,他重新端起粥碗,连同碟子上的馒头也慢慢吃掉。 两人各怀心思,谁都没有说话。 第143章 第 143 章 谢妄 姜令檀见他吃完话, 朝他伸出手:“给我吧。” 谢珩视线落在她掌心上,秀气洁白,微粉的指尖纹路清晰可见, 昨日夜里这只手曾轻轻压在他额前,给他擦拭冷汗。 “我,自己来。”谢珩喉咙发紧涩, 轻轻避开她的手, 自顾端起托盘准备起身。 “你若自己有力气, 昨日也不用让人给你抬进来了。”姜令檀见他逞强,语气就重了几分, “东西给我。” 谢珩被她一双眼睛盯着, 手上就慢慢失了力道。 姜令檀端起托盘转身出去, 谢珩愣愣地看着那抹纤细背脊,直到消失,他才像是回过神。 “你果然对善娘子有意思。”缩在角落里的菌子兄弟俩,这时候才敢大气喘一口, 不满说道。 谢珩微眯起眼睛,乌沉的瞳眸下,那抹意味深长的情绪,让人觉得心慌。 他冷笑一声:“是又如何。” 小帐内,一片死寂。 两人互相看一眼,觉得被那种眼神压着,还不如躲出去来得轻松。 等人出去,谢珩朝暗影里瞥了眼:“出来。” “主子。”青盐就像一道没有生息的影子。 “让人退了, 不用管我。”谢珩指骨分明的手摁着眉心,他明显情绪不太对。 青盐低头跪在地上:“属下担心主子……” “下去。”谢珩语气严肃打断青盐接下来的话。 他闭着眼睛,指腹摁着阵阵抽痛的眉心, 直到帐子里再次传来轻微的响动。 “还有事?”谢珩明显有些生气,他睁开眼,冰冷的视线隐含上位者的威严。 “我……”从帐子外偷偷摸进来的团团,明显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 孩童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滚圆,水汪汪的,随时能哭出来的模样。 谢珩没想到是那个孩子,神色一愣,缓了语气问:“有事?” 团团仰着头,表情明显还是有些害怕,但好奇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往他身上打量。 谢珩没有和孩童相处的经验,他半晌没有听到回答,只能用尽量低的声音朝孩童招手:“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在团团的记忆里,从没有人用这种大人一样,十分郑重的语气问他话,加上那人不生气的样子,实在长得有些好看。 团团终于大着胆子走到男人身前,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你是要娶我阿娘为妻吗?” 谢珩明显被孩子的话给吓到了,但想娶她为妻,他并不想撒谎,于是就没有否认。 “你叫团团对吗?”谢珩朝孩子伸出手。 团团点了点头:“嗯,阿娘和姨姨们都是这样叫我,不过我大名叫姜妄,我阿娘给我取的。” “你叫什么?” “你娶了我阿娘,我是不是要叫你父亲,要改姓吗?” 谢珩一下子回答不上来这么多的问题,他只能反问孩子:“为什么团团觉得我要娶你阿娘?” 团团朝帐子外指了指:“外面的两个叔叔说的,他们说你想娶阿娘,我偷偷听见了。” 谢珩对上团团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他觉得头更痛了,但又耐着性子解释:“你阿娘是女子,这话有碍女子的名声,所以团团不能去问阿娘也不能问其他人,好不好?” “因为团团是个好孩子。” 团团很乖,当别人夸他以后,他会更乖一些。 “好。”他甜甜朝男人一笑,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 谢珩看着眼睛的孩子,终于没忍住,伸手把人给抱起来放在膝上:“我姓谢,团团若是改姓,就叫谢妄。” 团团不是很懂改姓意味着什么,他乖乖点头:“那团团什么时候可以叫你父亲?” “团团虽然有阿娘,有芜菁奶奶,还有很多的姨姨和舅舅,可团团没有父亲,常奶奶说等日后阿娘嫁人了,团团就有父亲了。” 谢珩摸了摸他的头:“团团希望我当你父亲?” “嗯,因为你长得好看,团团觉得比任何叔叔都好看。” 谢珩像是被孩子天真的言语哄开心了,他眼底溢出些许笑:“团团是个好孩子。” 姜令檀掀开帐子进去,一抬眼就看到倒在男人怀里呼呼大睡的孩子。 “团团。”她几步走上前,声音透着紧张。 谢珩抬头看她,语气平静:“玩累了,刚睡下没多久。” 姜令檀被他一瞬不瞬看着,心口像是漏了一拍,她俯身想把孩子抱走,男人却避开她的手:“无碍,别把人闹醒了。” “团团年岁小,不懂事,夜里会吵着你。”姜令檀干巴巴解释。 谢珩侧过身,把孩子平放在怀里,他顺势躺回去:“孩子挺乖的。” 姜令檀僵站着,她见团团睡得熟,也不忍心把孩子吵醒,只得提心吊胆想着,若团团夜里吵闹,她再把人抱走也不迟。 可这一夜,她前所未有的好眠。 等睡醒睁眼,都已经天色大亮了。 她身上盖着大氅,团团就用手掌撑着脸靠在矮榻前看她:“阿娘,你醒啦?” 姜令檀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身上的大氅是谁帮她盖上的,长长的眼睫一颤,朝男人的方向看去。 还是那张陌生的脸,端坐在小榻上,愈发显得背脊笔挺手脚修长。 姜令檀快速站起来,走到男人身前,三指落在他的脉搏上。他今日气色比前两日都好,脉象虽还有些弱,但已经没有什么大碍。 “我让人给你送吃的。”姜令檀留下一句话,就牵着团团走了。 谢珩只当她像昨日一样,只是隔壁帐子那边还有伤员要处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等用完早膳都快午时了也不见人回来。 结果朝外边一问,他才知道,姜令檀已经带着孩子离开了。 守在帐子外的士兵笑了声:“善娘子医术好,既然已经断定你身上不是时疫,自然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 “她托何医官照顾你,你身体若还有不适,只管去找何医官。” 谢珩在原地站了许久,当空的日头,他并不觉得热,晦暗的眼底似有暗流涌动。 * 姜令檀带着团团回了青云药庐,晚上她见团团连最爱吃的红豆酥饼,也只啃了几口,碗里的米粥更是没动。 “团团怎么了?”这孩子明显心里藏了事,连吃饭都不香了。 “阿娘。”团团睁着大眼睛问,“我们不去看谢叔叔了吗?” 姜令檀握着筷子的手一抖:“你怎么知道他姓谢?” 团团看着阿娘一下子变得紧张的表情,他小眉头皱了皱,认真道:“叔叔说的。” 但团团没说,那个叔叔告诉他,是因为叔叔若娶了阿娘,他也要改姓谢,而且叔叔说阿娘是女子,女子的清誉很重要的,他不能乱说。 想到这里,团团小心翼翼问:“阿娘不喜欢叔叔吗?” 姜令檀只当他是孩童的喜欢,伸手掰下一块红豆酥饼塞他嘴里:“阿娘没有不喜欢叔叔。” 团团大大松了一口气,只觉得酥饼又香又甜,自己抓起一块咬了一大口。 “那阿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谢叔叔?”团团脸颊鼓囊囊的,看着她,一副很期待的模样。 姜令檀不想伤孩子的心:“等团团长得有三舅二舅那么高了,你就能去见谢叔叔了。” 要长高,当然得多吃一点,团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到三叔和二叔那么高,但是他知道阿娘是不会骗他的,等他长高,他就有父亲了。 次日清晨。 姜令檀起来打水,发现院子里的水缸满了,地上枯叶也被人扫得干干净净。 自从开了药庐后她一贯起得早,院里的活也都是谁有空谁做。 只要是那些轻便的事情,吉喜她们也不会拦着她。 眼下吹笙有孕,吉喜外出采药,常妈妈和冬夏也才刚起,这院子里还能有谁。 三人站在干干净净的园子前,大眼瞪小眼。 常妈妈年岁大也想得开些:“姑娘常做善事,药庐前也常有村民给姑娘送些地里的时蔬,山上的果子,可能是有人感激姑娘就悄悄把院子里的杂事做了吧。” 姜令檀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她见山脚下雾气浓重,半个人影都没见着,也不知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等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青云药庐前也慢慢变得热闹。 有人提了活鸡往冬夏怀里塞,塞了就跑,还边跑边喊:“这是给善娘子和芜菁娘子补身体的 ,前日我媳妇生了一个大胖闺女,托了两位娘子的福气。” 冬夏力气小,一个没抓住,那鸡尖着嗓子满院子乱飞,常妈妈拿了抄网在后面追。 姜令檀连续两日不在,今天人实在太多了,她到院子拿药,没想到那鸡飞着往她身上扑。 “姑娘小心。” 鸡爪子锋利,若是被抓了,肯定是要受伤的。 姜令檀见躲不过去,她只得以袖子遮脸,尽量蹲下些把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 然而预想中的刺痛并没有发生,鸡喊着嗓子‘咯咯咯’叫个不停,还有翅膀扑腾的声音。 姜令檀小心翼翼挪开衣袖,男人背对着她,一身寻常粗布衣,背影高挑,如同沉默孤拔的山。 那一瞬间,姜令檀差点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她的手在抖,又怕他察觉异常。 好在常妈妈很快挡在她身前,笑着朝男人感谢:“青云药庐内是不给男客看诊的,公子若是急病,先去找城中的医馆,今日还是要谢谢公子出手相救。” “嗯。”男人递出手里的东西。 常妈妈不好意思接过那鸡,又忍不住去打量男人的长相,少见俊美的样貌,不说话的样子,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威严。 “无碍,我只是恰好路过。”谢珩抬眸去看姜令檀,“那日谢谢善娘子出手相救。” 他说完就走,没有过多停留。 姜令檀直到男人走远了,才回过神,对上常妈妈透着深意的眼神:“您莫要误会,方才那人就是前几日我留在营中救助的病患。” “这样啊。”常妈妈做了个了然的表情,提着手里的鸡,准备今晚就剁了炖汤给她家姑娘压压惊。 第二日一早,大家下意识起得比平日早一刻钟。 院子里的水缸,地还在扫。 山脚下雾大,但很明显这个男人单单一个背影就能让人记住。 他好像也不打算遮掩,沉默扫完落叶,又转身去把墙角堆的柴给劈了,依旧是寻常的粗布衣,干活也不算麻利,能看出他并不擅长这些,但做得又特别认真。 姜令檀站在窗前定定地看着,看他劈柴的样子从一开始的生疏,到渐渐熟悉。就在这时候,弯腰劈柴的男人忽然转头,深邃的眼瞳浓黑,像是一汪海。 她一颗心,毫无预兆跳如擂鼓。 第144章 第 144 章 离你近一点 姜令檀脑子是空的, 心口微微起伏着。 视线里看到的一切,都像是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就连远处男人的动作都渐渐慢了下来。 她不敢再看他, 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那种心悸的感觉压着她,就连站着都显得尤为吃力。 清晨的山脚下很安静, 风吹落叶声沙沙作响。 姜令檀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失态下去, 于是踮起脚尖, 伸手去够朝外推开的窗子。 然而在她走神的时候,那个正在劈柴的男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面前, 他一手撑着窗, 另一只手伸向她。 “擦擦?”他声音是哑的, 朝上的掌心握着一方帕子,能看得出来是他的贴身之物。 姜令檀眼睫毛颤了一下,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去擦, 才后知后觉发现脸上全是湿湿的泪痕。 她想解释,但不知如何开口,这几日一直压着的情绪在心底剧烈地翻涌。 “我没哭。”她矢口否认。 “嗯。” “春日迷人眼。”男人放下帕子,转身继续去劈柴。 姜令檀见男人离开,要去关窗子的手下意识拿起窗台上的帕子。 雪白的锦缎,绣着漂亮的祥云暗纹,帕子上有股淡淡的迦南香。 等到日头升起,雨棚下足足能烧一个春日的柴火已经被男人全部劈完, 姜令檀觉得他应该要走的,可是等劈完柴,他竟轻车熟路把檐下摆着的半干药材, 也一筐一筐搬了出去。 姜令檀扯着那帕子,躲在屋子里,暗暗把院子扫了一圈。 水缸满了,柴也劈完了,落叶更是一片也没有,药材整整齐齐晒在架子上,应该没有什么事能做了吧。 她提心吊胆一个早晨,正要松口气,就听见一个软软的声音带着惊喜问:“谢叔叔,你怎么来了?” 姜令檀恨不得去捂团团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一个小小的孩子,短短的胳膊短短的腿,跑起来却是飞快:“谢叔叔你是来娶……呜。” 团团没说完的话,被男人一个眼疾手快给捂了回去。 谢珩朝他眨眨眼:“我是来给你阿娘干活的。” “哇。”团团发出孩子特有的惊喜声,“叔叔好厉害。” 谢珩笑着揉了一下孩子的脑袋:“叔叔今日陪你玩,好不好?” 团团愉悦极了:“叔叔我想骑马,那种高高大大在草原上跑的马。” 谢珩虽然没有和孩子相处的经验,但是小时候没少哄谢三的,一听团团想骑马,他当然知道男孩子会喜欢什么。 “我可以带你去骑马,但是要你阿娘同意才行。”谢珩抱他起来。 “阿娘,阿娘,我可以和谢叔叔去骑马吗?”团团一只手搂着男人的脖子,另一只手隔着很远的距离朝姜令檀用力挥了挥。 姜令檀能清晰的感觉到他一直在看她,目光像是有了实质。 她应该开口拒绝的,但对上团团小太阳一样的笑容,拒绝的话变成了勉为其难地答应:“不可以玩太晚,不可以冒失,也不可以做危险的事情。” 姜令檀每说一个,团团就乖巧点一下头,等最后还不忘秉着快乐要一起分享的道理,对姜令檀发出邀请:“阿娘要一起吗?马儿很大的,肯定能坐得下三个人。” “阿娘得守在药庐,就不和团团一起去了。”姜令檀拒绝道。 团团虽然有些失望,但他是个懂事的孩子。 谢珩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抵在唇边吹了个响哨,下一刻,一阵马儿的嘶鸣声传来。 青云药庐外的林子里奔出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坐稳了。”谢珩抱他翻身上马。 有风从耳边吹过,像是腾云驾雾一样的感觉,团团被男人单手搂在怀里,他满眼都是兴奋。 因为舅舅们带他骑马,都是像散步一样最多绕着校场走两圈,哪里会像谢叔叔这样纵马,所有的景物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往后退,风呼呼地在耳边吹,他像是要飞起来。 常妈妈见那个俊俏却陌生的男人骑马带团团离开,她有些担忧:“姑娘,你怎么能放心让他带团团去骑马,骑马多危险啊。” 冬夏赞同地点头:“我倒是极少见团团笑得这样开心,这孩子平时虽乖巧听话,但总拘束着自己。” “没事,我心里有数。”姜令檀慢慢呼出一口气,眼底明显藏着心事。 常妈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若是昨日兵荒马乱看不出什么,可今天一早上,别说是常妈妈了,就连一贯迟钝的冬夏都看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傍晚,太阳斜 斜的余晖打在地上,给草木覆上一层金灿灿的色泽,‘哒哒哒’的马蹄声在这寂静的药庐前,显得格外清晰。 姜令檀听见声音,早早就推门出去。 果然看到团团被男人单手抱在怀里,轻轻松松跳下马背。 “阿娘,我回来了。”孩子眼睛像是落了碎星,兴奋得双颊红扑扑的,他人还在谢珩怀里,一双手却扑过去抱姜令檀的脖子。 姜令檀本来就走得急,被团团这样一扯,她人没有站稳,晃了一下整个身体朝前倒。 “小心。”男人眼疾手快,扶了一下她的腰。 他动作是克制守礼的,并没有冒犯她的僭越。 可他宽大手掌心落在她侧腰的一瞬间,姜令檀觉得整个人像是被烫了一下,她呼吸也跟着紧了紧。 “你带团团去洗漱,我把院子里的药收了。”谢珩就像是离家归来的丈夫那样,动作自然把团团递给姜令檀,转身就去收拾架子上晒的草药。 姜令檀一颗心,再次飞快地跳起来,她无端地回忆起很多年前,和那个男人初见的模样。 那是一段不太好的记忆,然而五年过去了,她好像渐渐忘了他的不好,时常回忆起来的都是他对她的好。 等她带着团团洗漱,又换了新衣裳出来时,常妈妈和冬夏也把晚膳做好了,姜令檀犹豫一下,朝门口看。 架子上的药材已经整整齐齐收拾放在遮雨的檐下,水缸里的水也添满了,落叶扫成一堆,然而那个人和他枣红色的骏马都已经不见了。 “谢叔叔呢?”团团问。 姜令檀忽然觉得自己像团团一样失落:“叔叔回去了。” “阿娘怎么不留谢叔叔用晚膳,平日若是有人帮了阿娘,阿娘总记着要还上一点什么。” 对上团团不解的眼神,姜令檀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不会伤了孩子的心。 大家一起用晚膳的时候,团团看着碗里的红豆酥饼,纠结许久问:“阿娘,团团可以把自己最喜欢的红豆酥饼留给谢叔叔吗?” “可以。”姜令檀看着碟子里的酥饼,点了点头。 等到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团团就醒了。 他也不用人帮忙穿衣服,自己在被窝里蛄蛹蛄蛹一阵,慢慢穿好里外的衣裳,等打水洗漱后,就急急忙忙去看橱柜里面放着的红豆酥饼。 姜令檀端了热羊奶给团团:“天还没亮,叔叔没那么早来的。” 团团喝了口羊奶,不确定问:“谢叔叔今天也会来对吗?” 姜令檀摇头:“叔叔会不会来,阿娘也不知道,若是没来,红豆酥饼团团就自己吃了吧。” “可是我想留给叔叔。”团团眼巴巴仰着头。 姜令檀只觉得头疼,这孩子少有黏人的时候,也不知那个男人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母子说话间,院子里传来轻微的动静。 天都没亮,常妈妈和冬夏还在睡梦中,姜令檀是因为心里压着事,夜里失眠了,团团则是惦记着他的红豆酥。 “是谢叔叔来了吗?”团团站起来,可是小小的身体根本够不着窗子。 姜令檀跟在团团身后,伸手帮他推开窗子。 果不其然,外边朦胧的晨雾中男人的身影如晨旭般温润。 “谢叔叔。”团团站在窗子前,朝外边招手。 视野中如覆着一层云纱的院子里,一道身影越走越近,直至走到窗前。 “谢叔叔您用早膳了吗?我阿娘给叔叔特地留了全南燕第一好吃的红豆酥饼,团团去给叔叔拿来好不好。”团团期待看着眼前男人。 谢珩闻言,俊逸的眉眼顿时浮出笑意:“好。” “谢谢团团。”他双眸微眯,看的却是姜令檀。 等团团转身去拿东西,姜令檀尴尬轻咳一声:“不是我留给你的。” “我知道。”谢珩依旧看着她。 “明日别来了。”姜令檀垂眸道。 谢珩没说话,骨节分明的手抬了抬,像是要抚她眉心一般,但明显迟疑了一下,生生忍住接下来的动作。 团团端着瓷碗,碗里放了两块只比他巴掌大一些的红豆酥饼,他献宝一样举给谢珩看:“是阿娘亲手做的,谢叔叔一定没有吃过。” 红豆酥饼其实谢珩吃过,只是她不常做,往年她住在东阁时,偶尔会亲自下厨给他做几道点心,红豆酥饼就是其中之一。 谢珩伸出双手,有些郑重接过。 他轻轻咬上一口,有红豆的香甜,烘烤出来的饼子表面微微金黄,香而不腻,和五年前比,她手艺进步很大。 谢珩安静吃完一整块,碗里剩下那块,他突然有些舍不得,因为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他才能再次吃到她亲手做的吃食。 然而姜令檀却斟了一盏茶递给他:“酥饼太干,用茶润润。” 谢珩平静接过,仰头喝下去。 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往下,他冰封许久的心,像是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 “若是不够,厨房还煮了黄米粥。”姜令檀侧过头,并不看他。 “好。”谢珩点头,低沉的嗓音如夜里的凉风似的,沙哑撩人。 第145章 第 145 章 祝安康 “团团, 你陪着叔叔,阿娘还有事要忙。”姜令檀把团团抱起来放在圈椅上站着,她找借口避去了里间。 清晨露重, 谢珩站在窗前手里握着已经空了的茶盏,屋里点的烛光把他的身影拉得清隽俊秀。 “叔叔还渴吗?”团团仰头看他。 谢珩搁下杯子,伸手把团团从窗子那头抱出来:“叔叔不渴, 是不是来太早, 吵着你们了?” 团团很认真想了许久, 然后摇头否认:“没有的,阿娘昨夜好像有心事, 一宿没怎么睡。” 孩童用他这个年龄段独有的天真语气, 可每说一个字, 叫谢珩心里难过一分。 谢珩沉默片刻,揉了揉团团的脑袋:“谢谢团团的红豆酥饼,等明年春天,我再来看你好不好?” 团团不解眨了眨眼睛, 又悄悄朝窗子里看,这才凑近男人耳朵小声问:“谢叔叔不是来娶阿娘的吗?是阿娘拒绝你了吗?” 谢珩心底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声音顿了一下:“没有。” “是我还没有问她。” 团团像个小大人一样,拍了拍谢珩的肩膀:“叔叔不去问阿娘,又怎么知道我阿娘愿意嫁给你呢。” “叔叔长得比家里的舅舅们都好,雍州城连应淮序叔叔都比不上你的容貌,是团团见过最好看的男子,阿娘会同意的。” 谢珩一怔, 哑然失笑。 恐怕这个世上谁都有资格问她,唯独他没有,当年对她一次次的欺瞒, 已经失去了她对他最基本信任。 团团看谢珩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用软软的一双手去捂他的眼睛:“叔叔不哭。” “叔叔是大人了,不会哭的。”谢珩笑了一下,声音低低地解释。 团团明显不信谢珩的话,因为大人也会哭的,他有见应淮序叔叔哭过,也见阿娘哭,还有三舅舅受伤的那次姜奶奶也哭了。 等姜令檀从里间出来的时候,只有团团一个人乖乖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大碗洗净的果子:“阿娘,你忙完啦?” 姜令檀笑了笑:“嗯,谢叔叔呢?” 团团捧着碗,像献宝一样给姜令檀看:“叔叔说去山里打柴去了,果子是他给我摘的,说要留一半给阿娘吃。” 姜令檀都没来得及拒绝,就被团团塞了一颗在嘴里。 很酸的果子,吃完之后又带着一股回甘,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算上他高热的那两日,他已经在雍州停留近五日,就算有要事要办,也不该停留这么久的。 明明五年都没有消息的人,突然来了雍州,姜令檀低头看手里那颗咬了一半的果子,一时间失了神。 她猜不透,他隐藏身份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春长,杏花满头。 等杏花将落实,谢 珩已经在雍州停留近一个月。 他看着眼前熟悉的青云药庐,心底有不舍,但也清楚不能再这般耽搁下去,虽然从最开始只是给了自己七日时间,但终究还是克制不住,多留了一日又一日。 再这样下去,距离下次毒发已经不足三日,他若再不走,被她知道了心里又不知要如何难过。 这样想着,谢珩给这个小院堆满了新打的柴,常见的草药他也摘了许多,就连屋子外边他能看得到的地方,也全都检修一遍。 春日雨润,夏季风大,秋冬又冷又干,他总会担心她过得不好。 但这近一个月的相处中,他发现他喜欢的姑娘能把日子过得很好。 从别人口中,他听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情。 据说她春日喜欢在雁荡山脚下跑马,夏天会带着孩子去草原放风筝,她远在西靖的那位闺中好友也会时常见面。 这五年里,他的善善去了很多的地方,帮助过很多的人,不光是药庐,她还会抽空带着附近的女眷认一认山里的药材,无论的自用也好,还是摘了可以卖钱,总之她一直默默做着她想做的。 这样,也就足够了。 谢珩叹了口气,主动敲开了那一扇对他来说像是最后底线的门。 “你……”姜令檀失神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也不知该问什么。 因为这二十多天里,他虽日日都来,但从不曾做任何越界的事,所以她开门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是他。 “我要走了。”谢珩垂眸看她,呼吸很重,明明在压抑了,但情绪这种东西遇上她,他总会忍不住失控。 “嗯,那你……晚膳用了吗?”姜令檀把门拉开一些,人也往后退了半步。 谢珩离得近,能看出她的紧张,他根本没想做什么,只是想能同她说几句话,哪怕她看着他都行。 “常妈妈和冬夏去参加花朝节了,家中只有我和团团。”姜令檀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她心跳忽然加快了一些,但还是问了出来,“刚煮好晚膳,粗茶淡饭若是不嫌弃……” “我不嫌弃。”谢珩答得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 两人对望着,谢珩试探问:“那我现在可以进来吗?” “好。”姜令檀继续往身后退,朝他看一眼,转身往里走。 她走得不快,谢珩慢慢跟在后方,他的眼神并没有掩饰对周遭的打量。 “谢叔叔?”饭桌前,团团不可思议瞪圆了眼睛。 他手脚灵活从高椅上滑下去,噔噔噔往前跑抱住了谢珩的腿:“叔叔,是来一起用膳的吗?” 谢珩笑了笑:“对。” “谢谢团团的邀请。”他声音顿了顿,朝身后看,“也谢谢善善。” 姜令檀没想到他会这样喊她,迟疑了一下,她看着团团道:“这孩子前两日着了风寒,花朝节人多,我就把人拘在家里。” “嗯。”谢珩点头,慢慢坐下来。 他就坐在她和孩子的中间,像是做梦一样的距离。 姜令檀主动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她依旧没有看他,可声音却比平日更软些:“准备什么时候走?” 谢珩一双眼睛静静盯着她,许久后,他说:“用过晚膳便走。” “嗯。”姜令檀低头喝汤,她连吹一下都忘了,舌尖被烫了一下,握着筷子的手没控制住,抖了一下。 这点细微的动作,谢珩看在眼底,他望着她,很想问她愿不愿意让他留下来,就算是一辈子也没关系。 可是再多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五年的时间,一日日的忏悔,他已经不敢再奢望什么。 团团好像也看出两人气氛有些不对,这一顿饭他安安静静吃着,听说谢珩要走,眼中虽然有失望,但还是乖乖地没有出声打扰。 姜令檀尽量不把情绪表现得过于明显,她一共给他夹了三次菜,添了一回汤,直到男人主动夹了一筷子时蔬放到她碗里,她抬头看他,并没有拒绝。 像是得了少许的勇气,谢珩声音低低说:“对不起。” 对不起谁。 对不起什么。 两人都没有戳破,但也都心知肚明。 姜令檀手一抖,筷子再也握不住落在桌面上,她细长的指尖蜷了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那处看似光洁无瑕的皮肤,其实诊脉时只要多留几分心思,自然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平滑的皮肤下,指尖抚过去是如树根一样缠绕着很硬的一道疤,他高热不退那几日,她给他诊过无数次脉,手腕和脚腕的位置,在他昏睡时她都有悄悄检查过。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猜到他的身份,只是不太敢确认罢了。 毕竟是五年不见的人,突然就这样出现了,还是高热昏迷。 她一次次的否定,再一次次的质疑,直到他出现在青云药庐外。 “痛不痛?”姜令檀扣着他的手腕,嘴唇发抖。 谢珩看着被她握住的手腕,他也反问自己。 痛吗? 其实那时候他根本感觉不到什么是痛,只想快点制止快要失智发疯的自己,等因为失血从昏迷中彻底清醒的时候,伤口包扎好血也止住了。 只是手腕和脚踝处这些深可见骨的疤痕,随着年月的疯长并没有要变淡变浅的趋势。 “善善……”他闭了闭眼,还是没能克制住,把额头抵在她手背上,“每每想起你时,我痛得厉害。” 姜令檀觉得手背的皮肤好像被烫了一下,她下意识往回缩,伸手一摸,那一小块肌肤湿润润的。 他哭了? 她不可置信抬眼,却很难从他脸上找到任何失态的情绪。 “时间不早了。”她忽然站起来。 “好。”谢珩点头,笑得有些勉强。 两人站在院子外边,天已经全黑了,皎洁的月亮一点点从山坳深处爬上来。 分别前,谢珩看了她许久,心口像被挖了一块,呼吸已经慢慢变得沉重,他不能再停留下去,咬牙转身:“善善,我要走了。” “好。”姜令檀站在他身后。 然而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她再次握住他的手腕,三指准确落在脉搏的位置,和二十多天前一样的脉搏,他的体温已经开始逐渐变得不正常。 霜白的肌肤,已经肉眼可见泛起红疹。 “谢珩……” “你到底怎么了?”姜令檀仰着头,一双眼睛清凌凌的,像是随时能哭出来。 “我该走了。”谢珩声音变得有些淡,他想把自己表现得冷漠些。 姜令檀倔强望着他,慢慢捏紧了她握住他手腕的掌心:“你说过的,不会再欺瞒于我。” “我没事,只要过几日就好了。”谢珩嘴角带笑,表现得一切都很正常。 姜令檀眼睛里,泪水滚如断线的珍珠:“十五月圆,你身上的蛊毒是不是根本没解?” 谢珩沉默很久很久,就在姜令檀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避开她的目光:“不要多想,只是近来受寒。”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 【全文完结】 第146章 第 146 章 【全文完】…… 怎么可能只是受寒, 他的身体状况明显不对。 姜令檀握着他的手腕,掌心下一片滚烫,那脉搏弱得几乎微不可察。 “善善, 我得走了。”谢珩手腕挣了挣,他不敢用力,怕伤着她。 可她一向是倔强的, 那手用力到指尖泛白也不愿松开半分, 小小软软的一个人, 也不知哪来这样的力气,哭得叫他难受, 可是再不走, 他恐怕就走不了了。 谢珩俯下身, 想在尽量不伤到她的情况下把她拉远一些。 姜令檀就在他俯身的那一瞬间,忽然踮起脚尖,红润的唇吻上男人微微紧绷的唇角。 她从未这样主动过,一只手紧扣男人的手腕, 另外一只手胡乱去扯他的腰,根本没有留给谢珩丝毫反应的机会。 姜令檀这个吻又急又重,唇齿没有任何章法去咬他,为了留下她,这已经是她能想得到的最直白的手段。 刻意咬破的舌尖,从他的唇上扫过,缠着他,明明是极尽生疏的动作, 却又透着无声的引诱。 谢珩在她朝他贴上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走不了了, 就算最后会让她生气也不行。 身体所有的血液像是被火灼烧过,她急促的鼻息,红润柔软的唇,让他再也克制不住,长臂一伸反客为主把人给打横抱起来。 姜令檀被他抱起的刹那,一双手无措去搂他的脖子,因为紧张而导致手指微蜷着,指甲无意识抠着男人霜白的后颈肌肤。 “善善。” “是你主动逼疯我的。”谢珩再也不给她后悔的机会,更深更重地吻了回去,淡淡的血腥味在两人的口腔内弥散开,而被他压制多年的蛊毒,也在这一刻如同恶魔苏醒。 然而比嗜血更直白的,是他对她从来都是克制的,必须要得到她的强烈欲念。 五年,日思夜想。 他能有多贪婪,只是要她而已。 而他,只有当真正尝尽求而不得的滋味,才显得一切都这样可贵。 …… 姜令檀醒来时,整个人缩在柔软的锦被里,然后被他从身后拥住。 她动了动想要起身,谢珩手臂用力又把人给拉了回去:“再睡会儿,团团我已经让青盐送到姜三爷府上,你不必担心。” 姜令檀声音有些哑,却忍不住用手去拧他结实的手臂。 方才她是没了法子,知道他身上的蛊毒若未解必定渴望她的鲜血,可她也没想到最后竟是这个结果。 屋子里没有电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她猜测他应该是恢复了原有的面容,手腕上的疤痕清晰又突兀。 “你身体里的蛊毒是不是一直都没好?”姜令檀带着很重的鼻音问。 谢珩没有正面回答,他犹豫片刻只避重就轻道:“时间久了我已经慢慢习惯,也不算太难熬,何况太医院也给了新的医治方子。” “什么方法?”姜令檀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很圆的眼睛是少有的严肃。 谢珩被她这样看着,忽然就沉默了。 他抱着她腰的手臂用力,眼睛似想要避开她一些,有那么一瞬间姜令檀觉得他是想敷衍过去的,但他现在更顾忌的是她的情绪。 “谢珩。” “你看着我。”姜令檀柔软的手臂忽然从他胸膛划过,她耳朵都红了,语气像是春露又想将融未融的雪,甜的能让他溺毙其中。 “是用毒。” “太医院根据残方研制出以毒攻毒的法子,每逢十五月圆在毒发前服下毒药,虽然会产生时疫的错觉,但是能克制我要嗜血的本能。” 他声音渐渐发沉,虽然不想惹她伤心的,但是她既然问了。 “只要有足够的疼痛,我就能一直保持清醒。” 谢珩声音很轻,他每一个字,姜令檀呼吸就加重一分。 窗外犹似下雨了,很重的雨声打在屋檐上,潮潮的水汽顺着窗子的缝隙灌进屋子里,在一片静谧中,姜令檀慢慢蜷起身体,用手遮住了眼睛。 她觉得肯定是窗子没有关严,雨水溅到了她的脸上,不然怎么会这么湿,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的眼泪,这是一场磅礴的春雨,让草木疯长,也让她心口决堤。 五年,心底那一道已经快要愈合又好似从来不会愈合的缝隙,就这样让她无法收住的泪水给填满了。 “谢珩,你怎么不说。” “你若告诉我,我……我可以放弃很多东西的。” 姜令檀再也忍不住,就像五年前的那场分别一样,她捂着脸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 谢珩稍稍抬起手,轻拍她白皙的后背:“善善,一切都过去了,比起失去你,我宁可永远得不到。” * 永安三十一年,冬。 消失近半年的新帝终于归京。 据说与帝王一同回来的不光有未来的太子殿下,还有那位小太子的生母。 至于太子生母是何人,那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昭容长公主早早就收到了姜令檀从雍州寄给她的信,至于京城里的那些猜测,她也只是心底冷笑。 新帝俊美,更无后宫,自从他登基后多少世家贵女都伸长了脖子坐等新帝封妃,可这位新帝才登基不久就把国事丢给了谢三王爷,自个儿消失不见了。 眼下好不容易回来,玉京哪个世家大族不是等着用手段往宫里塞人,可偏偏谁也没想到谢珩消失半年后,不光带回来一个五岁大的未来太子,还带回了那位身份神秘的太子生母。 有人猜测那女子可能是漠北部族的公主,或者是西靖身份神秘的长公主,谁都有可能,只是没人往新帝还是太子时藏在东阁那颗明珠。 团团很乖坐在姜令檀和谢珩的中间,他乌黑的眼睛睁得很圆:“阿娘,我们以后还回雍州吗?” 姜令檀摸了摸团团的脑袋:“当然要回去的,雍州也是阿娘和团团的家。” “等你谢叔叔病好了,我们夏天就去雍州避暑,冬日时回玉京躲寒。” 谢珩轻咳一声:“叫父皇。” 团团不解:“父皇就是父亲的意思吗?” 谢珩点头:“对。” 姜令檀她扯了一下谢珩的衣袖,但没说话。 谢珩知道她要说什么,团团是她当年在雍州领回家的孤儿,毕竟不是他的孩子,可是他有她就足够了,血脉又算什么。 只要这个孩子尊重她爱护她,未来江山给谁都行,就算没有团团这个孩子,他也早早打定主意,等他百年后南燕的江山有能者居上。 她身体自小就不好,前些年因为他的毒,她受了那么多的苦。 这天底下就算是再好的医者也不能保证,妇人生产能一切平安,他能得到她的原谅已经是最好的恩惠,孩子他宁可不要。 马车行驶在玉京宽阔的官道上,因为的帝王圣驾,路上熙熙攘攘都是想要一探究竟的百姓。 人群中有一个苍老佝偻的妇人,她用力想往前挤却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气得她破口大骂。 可能是声音太大的缘故,姜令檀觉得耳熟,她拉起车帘偷偷往外看了一眼。 “你……你啊啊啊……。”妇人不可置信瞪圆了眼珠子,她干裂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喉咙因为激动发出咔咔咔的怪音。 姜令檀也是被那人狰狞的表情吓了一跳,等许久她才反应过来,那个佝偻的身子的妇人竟然是长宁侯府的大夫人周氏。 她在雍州这么多年,也没听说长宁侯府的变故,可周氏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谢珩一直都在看姜令檀,见她脸上表情不对:“怎么了?” “长宁侯府出了变故?”姜令檀有些不解。 谢珩想了想道:“也不算是什么变故,你回到雍州后,长宁侯府长房因为贪墨被人告上御书房,后来各房为了明哲保身就迅速分了家,分家后,大房长子染上了赌瘾。” 说到这里谢珩就停住,姜令檀当然能猜得到结局,大房丢官嫡子又染上赌赢,就算有再多的银钱也要败落掉,难怪周氏变得如此落魄。 其实谢珩没说,在她离开的这五年,他除了想她之外,还会时不时记起玉京那些暗中欺负过她的人,只要他有了空闲,就一桩桩一件件地查出来,查到哪家就轮到哪家完蛋。 每处理一家,他至少能平静安睡三个时辰,若是再想她了,就把她以前养的那只绿毛鹦鹉挂在一旁,学着她往日的样子,剥一点花生瓜子去逗逗,就像她一直未曾离去,只是他上朝她在安睡,他回到寝宫是,她又正巧带着宫女在花园散心。 姜令檀拉过谢珩的手,像是安抚一样去抚摸他脉搏上那道疤痕,她也知道他还有很多很多的话都没有告诉她,但是一切都还来得及,因为她们未来还有很多个五年。 曾经错失的,总会慢慢弥补,时间不光能愈合伤口,也能让他们共同成长。 * 永安三十六年,夏。 谢珩唯一的嫡子谢妄被正式册封为太子。 而姜令檀作为整个南燕开国以来最清闲的皇后,她在太子册封礼后,就从玉京回到了雍州小住。 在雍州时,她还是那位青云药庐里为人治病的善娘子,药庐内不光是她和吉喜,就连吹笙还有冬夏都跟着芜菁娘子学了一门好医术。 吹笙的孩子已经五岁了,是个十分漂亮的小姑娘,见过她的人都夸是观音坐下的小仙童。 姜令檀洗过手,用了盏茶,门口的帘子就被一只雪白的手给由外朝内挑了起来。 来人一身绛红色缠枝骑装,窄窄的袖子更显得她身量高挑,腰上更是缠着一串挂满五彩斑斓宝石的腰带,乌发如云。 “怎么回来了?”姜令檀看见人也不意外。 陆听澜自顾拿了桌上的茶水喝:“怎么我来了,你也不欢迎我?” 姜令檀笑了笑:“西靖待不下去了?” 陆听澜摆了摆手:“你若不收留我,我就要去漠北了。” “自从去年应淮序那只狗知道我和贺兰歧 在西靖根本没有所谓的夫妻关系,他现在不是去找贺兰歧疯了,反而天天去西靖堵我。” “我能怎么办呢。” “贺兰歧连皇帝都不当了,让给他长姐,我为了两国的和平总得和他姐姐贺兰宜搞好关系吧。” “结果贺兰歧这个贱人,转头就去问应淮序介不介意再二娶一次,然后把我到西靖后所有的事都说了,现在应淮序看见我像闻了肉味的狗,我能不躲吗。” 姜令檀叹了口气:“一开始你就不应该玩那么大,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陆听澜有些尴尬咳了一声:“我那时候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也烦死应淮序那狗样了。” “刚巧贺兰歧问我愿不愿意去西靖玩一玩,他保我自由我假装嫁给他。” 姜令檀看着陆听澜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她安安静静翻过一页医书:“怎么样都好,只要我们觉得快乐。” 然后她想到什么,忽然扑哧笑了一声:“你这次回来,不会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是要把谢三绑到西靖去吧?” 姜令檀做了个十分夸张的表情:“贺兰宜她胆子好大,谢三可是疯子。” 陆听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点,别让谢三在玉京都闻到味了。” “善善,我的好善善,你可千万别找陛下通风报信。” “报什么信?”谢珩面无表情掀开了帘子,他也不知道在外边院子听了多久。 当场陆听澜觉得冷汗都下来了,她露出一副要死了的表情,结果从谢珩身后走出来一个更面无表情的男人。 “我寻你好久。”应淮序冷着一张脸,死死盯着陆听澜。 陆听澜转身要跑,可是应淮序的动作更快。 …… 夏天的风吹过雁荡山每一寸草木,有缘且相爱的人,总会得到关于爱与被爱的回馈。 【全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c.o.m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