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养夫郎》
2. 第 2 章
几头毛驴骡子驮着货物,等在巷子口一旁的路边,一个庄户汉子守着。
天已经大亮,街上各种店铺摊子都开了。
前后不过两刻钟,太阳明晃晃挂在头顶,整个云济镇变得喧闹起来。
头发花白的老妪衣着干净体面,她家门户大开,她站在院里,看着往里搬柴火木炭的一群人高声道:“木柴就放进柴房里头,那五十斤干草给我垒到后院棚底下去,堆齐整些。”
她一扭头,朝屋里骂道:“柱儿,还不出来,引着人去后院堆草,就知道死赖在屋里。”
一个年轻汉子一边答应一边从屋里出来,明显刚醒,还在扣眼角,又站在屋门口打哈欠伸懒腰。
见院里的干草、木柴、木炭堆在地上,旁边放着大秤,显然已经称好了,他老爹正和一个庄稼汉说话。
在老妪动了动嘴,再次开骂之前,柱儿看见,连忙放下抬高的胳膊,笑嘻嘻同两个要用木叉搬送干草的汉子说道:“费那劲做什么,我去后院推了板车来,将干草挑上车,一回就将干草搬完了。”
裴有瓦和三个汉子往柴房抱木柴,放下柴火后他将没码好的木头归拢整齐,这才转身又去搬运。
这户人家院里栽了几株梅花树,树不小,显然养了多年了,枝条光秃秃的,尚未到盛开的时候。
偏长的木炭为方便称斤,已经用绳子捆好,一个汉子搬了好几趟,按老妇人说的,将木炭也放进柴房中。
老妪拢了拢鬓边的白发,往柴房里来看,见木炭和木柴都按她说的堆齐了,没有胡乱散在地上,十分满意,不用她再动手收拾了。
一转头,干草也装上车了,一个汉子在前面拉车,一个在后面推,柱儿扛着两个木叉,引了他俩往后院去。
见地上有散落的干草,不等老妪开口,赵连兴看见墙边靠着根大的竹扫帚,拿了递给其他人让扫净。
老头没说话,一手探了探怀里的荷包,想着结账的事。
老妪看见这些人手脚勤快,又有眼力见,笑着道:“这些干草扫成一堆就行,回头我拾了,点灶好使。”
一个年轻庄稼汉听见,笑嘻嘻道:“婶子说这话,软柴篮子在哪里,你提了来,不过几根草,我们给你拾进去。”
他叫赵连旺,是赵连兴堂弟,去年才跟着出来跑,年纪轻,性子又活络些,口中总有些好听话。
“哎呦,也真是的。”老妪一拍大腿,话中带笑,转身就进灶房去取柴篮子了。
赵连旺见柴篮子果真提了来,他正好离得近,顺势就接过,没有将活推给其他人,弯腰将扫成一小堆的干草捡起。
六七个汉子干活,院里堆着的几堆东西很快安放好,再不见乱糟糟拥挤,恢复成平日的干净空地。
老头见活都干完了,便摸出荷包来,按着先前算好的数,将账结清。
几个庄稼汉牵着骡车驴车往巷子外走,这一笔买卖不算小,钱也拿的顺利,人人心里都轻快舒坦。
依旧是赵连兴打头,他怀里揣着钱,边走边吆喝了几声。
有户人家从院里出来,见只是些柴火干草,随口问了句,不甚在意,又回去了。
裴有瓦牵着驴车,路过一户人家院墙时,看见从墙内探出来一枝黄色蜡梅花。
进巷子时匆忙,没有留神周围。
重瓣梅花开得很好,深黄鲜艳,刚才干活时就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清幽香气,待细闻时又没了,原是在这里,看来这家种的蜡梅倒比别家梅花开得早。
梅朱府人多好梅花。
尽管云济镇地处梅朱府西北界,不如梅朱府东南地界的气候温暖湿润,这里也常常能看见很多人家养梅赏梅。
驴队驶出巷子,车在前面走,后面驮货物的毛驴骡子被牵着跟上。
赵连兴沿街叫卖,除了明晃晃的柴火以外,他口中抑扬顿挫,高声吆喝着山货皮毛干菜药材等各种东西。
遇到家药材铺,驴队便停下,赵连兴赵连旺兄弟俩进去询问,其他人便在外面看着摊子。
街上人来人往,时不时就有人瞅一眼。
“柴火木炭干草都有,要的多给送上门去。”裴有瓦几个连忙吆喝两声。
出门就是做生意的,自然不惧于开口招揽,只是人多口杂,说乱了,主顾也听不过来。
裴有瓦算是这几个人中年纪稍大的,他对着个一身长衫的主顾一张嘴,其余人便放低了声音,朝另一边去揽客,各自不打搅,十分默契。
“栗子榛子干货也有,丁香、肉桂、花椒等干料也有,家常用的大小竹扫帚、麻绳都是全新上好的,您看要些什么?”
裴有瓦说着,见长衫汉子不答话,只顾往车上瞅,也不知想买什么。
出门在外见多了人,他只笑着,殷勤从板车后面的筐子里掏出两盘粗麻绳给对方看。
长衫汉子看完,什么也没要,背着手走了。
裴有瓦没把麻绳放回去,摆在板车边上,好让经过的人一眼能看到。
药材铺里,赵连旺人还没走出来,就朝着外面招呼:“桩子哥,你俩把那筐山茱萸和那筐蒲公英搬进来。”
王桩子答应一声,便喊了个人,从一头骡子身上卸下两个装满的竹筐,抱进药铺,倒在一张竹席上,让药铺里的人查看。
赵连兴见人家肯要,心里松了一口气,便和掌柜谈起价钱。
这边称完重,掌柜的打了算盘,将数目给赵连兴看。
账刚结完,外头就有人轻喊了声:“连兴哥,有个老主顾要柴。”
“这就来。”赵连兴将碎银子和铜板揣进怀里,同掌柜道一声,才和赵连旺一起出门。
门外是个膀大腰圆的利爽媳妇,粗裙麻衣,腰间系着襜衣,一副干活的打扮。
她脸圆肉多,眼睛却不小,面色润红有些油光,脸上手上既不干燥起皮,也没有丝毫裂口冻疮,十足的富态相。
“原是嫂子。”赵连兴连忙拱了拱手。
这媳妇家里是卖肉的,男人是个屠户,两口子体态相差不多,显然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正好路过,看见你们,巧了,家里正好缺柴火,跟着我来,卸上一石。”女人一挥手,毫不怯弱,走路气势都足。
赵连旺笑了下,连忙和驴队其他人将车马调头,跟在女人后面往她家去。
每年从云济镇经过的各种大小商队不胜繁多,平头百姓组起来的驴队骡队并不止他们一家。
屠户女人之所以记得他们,无非就是去年买柴火和山货时,这些庄稼汉子手脚勤快麻利,干活也干净,又有一点不同的乡音。
得知这一行人是从河西燕秋府跨过青云大河,一路奔波至此,便记住了。
她两口子体态惹眼,人又大方爽快,赵连兴一行人自然也印象深。
屠户家里就在肉铺后面,前面是铺子,后面是居住的院所。
无论院落、铺面都是他自家房和地,日子很不错。
驴队从后巷子进来,停在后门处,女人也不喊在铺面干活的屠户,自己就做主了,让卸一石木柴,要了几捆木炭,又问都有什么山货。
两条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的黑狗原本趴在地上,见有人来,警惕爬起。
因是女人领进来的,它俩并未吠叫,只围着众人和板车毛驴到处嗅闻。
赵连兴将筐子、包袱里装的各式山货干料等都打开,让她查看好坏成色。
前头屠户听见后院动静,高声问了句。
听他女人说是卸柴,便让女儿看着肉摊子,自己也往后院来。
和屠户家又做完一笔买卖,一车木柴彻底空了,余下四车柴火也都有减少,或去了一半,或少了三分之一。
临走时,赵连兴看见灶房窗台上放了个小竹篮,篮子里是几根骨头,肉已经剔了,没剩多少。
也不知是给人吃的,还是给狗吃的,但这会儿好歹是干净的。
他想了下,八九个人出来奔波一个月,都是从老家带来的干粮米面,甚少在外头买东西吃,骨头又没那么贵,更何况剔了肉的净骨头。
熬成热滚滚的汤,每人都能分一碗,也算沾些荤腥,不至于亏待了。
赵连兴笑问道:“李兄,这骨头怎么卖的,我买两根。”
李屠户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这骨头剔了肉,是留给家里看门狗的,但对方开了口,他也不吝啬,走去从篮子里拣了两根大的,递给赵连兴:“什么买不买的,拿去便是。”
赵连兴接过,连忙道谢。
·
太阳正当头顶,是冬日少见的暖阳,许多人在背风处晒暖闲聊。
镇子西边边沿有一处废弃败落的宅子,最外面的土墙只剩了半截,到处都是枯黄杂草与落叶。
屋内横梁都腐烂了,只有几根朽木支撑着,连乞丐也不敢睡到里面去,只依着半截土墙,在里面墙角搭了个小小的窝棚。
土墙外倒是有一片稍宽的空地,有些灰烬散乱在地面,乞丐有时会烧火取暖。
眼下空地停放着好几辆驴车骡车,正是赵连兴一行人。
两个做饭的汉子搭灶架锅烧柴,先把骨头添水急火煮上,又搭起另一口小灶,切了一盆萝卜和一盆白菜。
待骨头锅里的水烧开后,架了大笼屉在上头,热起糙面饼子和糙面馒头。
萝卜白菜是才不久买的,之前从老家出发时,带了这两样鲜蔬,只是要载货,腾不出太多地儿,只带了足够五六天吃的。
这两样东西便宜,谁家过冬都得备,种的也多,随走随买便是,更何况又不是天天都吃,他们还带了不少干菜。
油也用小罐带了些,只是今天早上吃了现买的馄饨面条,还有骨头汤,伙夫没有用油炒菜,从正在烧的骨头汤中舀了些荤汤来熬煮。
裴有瓦几人在拾掇空地上的杂乱枯草,用镰刀割了,抖抖灰尘堆在一旁,正好用来烧火。
没一阵功夫,他五六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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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把周围弄干净,他们落脚的这一片,再看不见杂草和落叶。
乞丐闻见饭香味,忍不住从半截土墙里面探出脑袋。
赵连兴瞥见,随手扔了块糙米饼过去。
老乞丐眼疾手快,立时就接住,他乱糟糟,一身邋遢,也有味道,幸好隔着土墙,现下没有风,墙角他搭的窝棚离做饭这边也有一截距离。
骨头汤要炖好,得一阵工夫。
菜煮好,饼子馒头也热了,九个汉子便先闷头吃饭。
若放在前几天,吃完饭不过略歇一歇,便又要起身去吆喝叫卖,但已经到了云济镇,这一程算到了头。
今天又是第一天,上午生意也不错,赵连兴便让等着骨头汤炖好的工夫多歇一歇。
其他人都很高兴。
这里偏僻些,离最近的街道要走一段,还得拐个弯,平时经过的人少,又有些乞丐或流民占据地盘,不过他们人多,又全是壮年庄稼汉,自然不惧。
“连兴哥,晚上还是住去年那家?”王桩子聊起闲话,时不时看一眼正在炖汤的大锅。
“嗯,待会儿路过,我先进去问问价。”赵连兴给自己倒了碗热茶,捧着茶碗,眯起眼睛看了看天。
晌午有太阳暖和些,但如今已经十一月底,快进腊月了,夜里苦寒,在外头露宿容易冻着,还是花点钱,去客栈里住大通铺。
只要生意好,卖得快,不过住三两晚而已。
只是在客栈住,他们人多,买着吃费钱,去年便是像这样,白天两顿饭都是找片空地自己做,夜里拉着车马去客栈歇下。
客栈夜里大门紧闭,又有高墙,稍微值钱的干货药材搬进房里,不用担心货物被顺走。
骨头汤咕嘟咕嘟作响,香味渐渐出来。
等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分到手里后,所有人都顾不上说话,眯着眼边吹边喝,实在是这一路奔波少有的惬意之时。
·
在云济镇待了三天两晚,五辆板车彻底空了,柴火卖得最快,山货杂物只出手了一半,赵连兴算算日子,没有再在云济镇停留。
见车辆空置,他带着驴队往风灯街采买了一百五十个灯笼。
往回走依旧会途经许多村庄,乡下也有家境殷实的庄户,无论山货还是灯笼,就和来时一样,进村里转转,也能售卖一些。
云济镇的灯笼在当地小有名气,这些灯笼有一百个是普通的纸糊灯笼,五十个是花灯彩灯。
他买的多,价钱比市价要低些,倒卖能赚一点,但净利不多。
下午,不见了太阳,天色阴沉沉的,北风也刮起来。
从离云济镇最近的一个村庄出来后,已经申时过半。
沿着官道一直走,到一处岔路口,打头的赵连兴牵着骡子再次拐了弯,后面的人自然跟上。
一群男人赶路,脚程快慢不用说,两刻钟多就看见前头陆陆续续出现几户人家,再往深里走,便是一处村落。
赵连兴在外跑惯了,又细心,这一路的镇子村庄,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这第二个村子叫大柳村,他好几年前来过一次。
冬日各种活计不多,乡下人都闲,听见来了叫卖的,尽管外头吹风,大人小孩都出来凑热闹。
很多人围住驴队,这个看看那个摸摸,也有要买东西的。
该称斤称斤,该卸货卸货,收钱的主要是赵连兴,他顾不过来时,赵连旺便接过手。
裴有瓦打开一筐大枣和一筐枸杞给几个老太太老夫郎看,顺势也盯着旁边板车上的货物。
其他人也如此,他们几个跟着赵连兴跑了好几年,吃过些亏,已经习惯留神。
小孩乱跑,在人缝里挤来挤去。
有个戴抹额的老夫郎让给他称一斤干枣,裴有瓦转头喊道:“连旺,拿称过来。”
“马上,我先称完这个。”赵连旺应一声,称完了连忙走来。
一群小孩最后面,裴有瓦随意扫过,却发现有个眼熟的,心中诧异。
待细看一眼,发现那个面黄肌瘦、怯生生的七八岁小孩正是那天早上在云济镇遇到的。
原来他家在这里。
·
长夏独自站在小孩堆后面,眼巴巴从缝隙里看见堆满板车的灯笼。
红色黄色青色淡紫色,鲜艳极了,他目光被彩灯吸引,随着其他小孩一起挪动,却总挤不进前去。
拉他一起来玩的隔壁小杏儿已经忘了他,正围着车看。
“小孩,别乱戳。”有个脸黑的汉子出了声,不让一群小孩用手指戳灯笼。
长夏听见,再不敢上前,只敢站远了看。
风很冷,吹得脸疼耳朵疼,他伸手捂住凉凉的耳朵,又搓了搓,瘦巴巴的手指上长了几个冻疮,红彤彤又肿。
他衣裳全是补丁,偏大的鞋子也不合脚,穿得单薄,耐不住冷风吹,就小跑着回家去了。
家里也冷,但和姐姐弟弟缩在炕上裹着被子会好很多。
3. 第 3 章
瘦小的身影一路奔至村后的几户人家。
有一户砌着还算厚实的土墙,大门的窟窿被一些木板钉上,一阵寒风吹来,大门被吹得砰砰响。
长夏跑进去,门板撞击的动静让他有些害怕,心都像被震了震,便轻手轻脚关上。
他人小,个子矮,够不到门闩,于是搬起一块石头将门挡住。
家里其他人要是回来,用力推就开了。
大门不再哐当乱响,屋里的人喊了一声:“长夏?还是爹?”
“姐姐,是我。”长夏说着,小跑着进了茅草堂屋,又跑进西边屋里。
江长莲十二岁,带着三岁幼弟江长林裹着被子玩草编,她已经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只是近来她娘病了,没接到什么针线活。
家里也没多的针头线脑,昨天劈柴时,她鞋面不小心被勾住,扯了一道小口子,一时都心疼针线没有缝补。
天又冷,只能一边照看病了的娘,一边带着幼弟玩耍,裹着棉被取暖。
付秀银躺在炕上,咳嗽几声,见儿子回来,没说什么,让大女儿给她倒碗水。
江长莲连忙摸起放在坑沿的茶壶倒水,扶着撑起上半身的付秀银喂了几口。
长夏自己脱鞋爬上炕,坐在炕边,给喝完水的娘递了手帕。
付秀银擦了擦嘴边水迹,觉得身上依旧乏力,又睡下,打起一点精神问道:“看见什么了?”
江长莲给她盖好被子,也抬头看长夏。
长夏想了下,声音细细的:“娘,有好多好多花灯,像花一样,大红的杏黄的,还有紫的。”
付秀银笑了下:“我们长夏都知道杏黄了。”
“嗯。”长夏点着小脑袋:“娘说过,我就记住了。”
他脱掉鞋,坐在姐姐身旁,江长莲用被子将三人都裹住。
被子已经很旧了,全是补丁,冬天也不敢拆洗,不然没东西盖,里头塞的不过些絮花旧棉和一些稻草,混在一起,夜里勉强御寒。
姐弟三个挤在一起,都瘦巴巴的,互相汲取些温暖。
长夏在被子里缓了缓,这才不觉得脸疼耳朵疼,他摸了摸自己左手上的冻疮,硬硬的,还没到痒的时候。
习惯了这些,他只当玩耍,嘴里说着刚才见到的那些东西。
付秀银时不时咳几声,打起精神和三个孩子说笑了几句。
大门被推开,发出吱呀声,长夏听见熟悉的脚步,忽然就不说话了。
江海背了重重的一捆柴进门,背上柴火高过了他头顶。
天晚了,他放下柴火先关了院门,上好门闩才转身。
土墙是前些年他爹在世时盖起的。
他家田地虽不多,但有一亩上等田,那时他年轻,老爹老娘也有力气,娶了媳妇后四个人干活,日子称不上富裕,但能吃饱,算得上不错。
五年前他爹走了,老娘逐渐年迈,又病了一场,花了不少钱,身体也大不如前,再干不了重活。
为着老娘的病,不得已卖了那亩上等田。
原本还想着攒下钱了,再将上等田赎买回来,偏这几年光景不好,大前年天旱,地里没多少收成。
前年夏天又连月大雨,庄稼苗细瘦,没打多少粮,从此日子变得紧巴巴起来。
去年地里收成一般,交过田税,一家子勉强能吃饱。
从今年春末,付秀银就病了,这一病就一直不见好,总是咳嗽发热,干不了多少活,看病抓药都是钱。
这一入冬,病况愈紧,发热咳嗽严重时,连炕也不能起,只能卧床。
前几天又受惊,外加受凉冻着了,一连三天都没能起来。
江海同样穿得单薄,冷风一吹,冻得直缩手缩脑袋。
听见西屋的咳嗽声,还有东屋他老娘沉闷的喘气声,天色又不好,阴沉沉的,只觉一块大石压在心上。
·
看一眼走进屋里的人,长夏就往姐姐身上靠了靠,低头玩手里的草编蚱蜢。
“回来了。”付秀银说完,又咳了两声。
见她脸颊发红,江海坐在炕边,伸手探了探,又烧起来了。
江长莲去了外面煎药。
江老娘听见外头动静,便喊孙女给东屋茶壶里添些热茶。
天还没黑,两边屋里都没点灯点蜡。
长夏挨着弟弟江长林在炕角缩着,依旧闷着脑袋不说话。
他因吃不饱,面黄肌瘦,五官却整齐,牙长得也好。
样貌不艳不丽,但怎么看都周正齐全。
江海目光从阖目休息的付秀银身上转过去,幼儿尚小,又是男丁。
长女十二了,力气虽不如小子,干起活也利索,再过二三年,也到了找婆家的时候。
长夏,长夏八岁,尽管能干活了,可到底是个孩子。
他无声叹口气,自己拎起茶壶倒了碗茶,心中愁苦始终不能消散。
窑子是什么去处,他怎么不知道,可好歹,是真有饭吃。
要说卖去那些高门大户做小侍粗使,当个仆从下人,也是个去处,可无门路,也实在用钱紧。
没人会把自家孩子卖进当地的暗娼场中,家里离不得人,他没法将长夏带去外地。
听人说烟柳巷中有个往外地发卖的老鸨,至于价钱……
价钱自然是比寻常卖身契高的,好一点可能有个五两银子,不然他也不会想到这个法子。
药味飘进屋里。
哪怕是最便宜的药材,也得花钱。
江海放下茶碗,满脸都是愁苦。
正值冬时,地里没活,也没野菜挖着吃,靠他一个人在码头干活,亦或是砍柴,也只能换些铜板勉强维持生计。
·
灯笼卖了十来个,还卖出去一对花灯。
北风呼啸起来,实在是冷。
有钱的这个买点那个来点,没钱的人看别人买东西的热闹,风大后都回家去了。
见天色不早了,想赶路往下一个村庄去,有些来不及。
赵连兴同两户相邻的人家谈妥,今晚驴队在他两家住下,明天一早再启程。
从云济镇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只能赶小半天路,根本来不及到下一个镇子。
赵连兴早盘算好了,其他人也都知道,在乡下农户家住,价钱比镇上客栈便宜,因此没有在云济镇多停留。
裴有瓦栓好毛驴骡子,又把几筐货物搬下来,和王桩子一起搬进屋里。
毛驴骡子歇了一阵后,他抱了干草来喂,其他三人摇辘轳打水,拎了木桶来喂驴。
裴有瓦先喂了其他牲口,最后才给自家毛驴分了些干草,他摸摸驴脑袋,又给毛驴拍了拍身上的灰。
驴队的毛驴骡子数赵连兴出的最多,他家养了三头毛驴三头骡子。
赵连旺也有两头骡子一头驴,余下七只牲口是其他人各自从家里牵的。
这会子天还没黑,伙夫在隔壁做饭,他四个人拾掇停当之后,没有先过去,等饭做好了自然会有人喊一声。
他们住的是间西厢房,在乡下算不错,炕挺大,四个汉子挤挤能对付一宿。
被褥他们自己带了两套,冬天出来跑活和夏天不一样,在外面宿不得,没什么意外都会找农家或客栈住。
为防路上真要夜宿野地时,不至于什么都没有,出发时都会往车上带几条被褥。
没多久,主家又给抱来两条旧被子,裴有瓦接过,道了声谢,连忙和其他人铺好,这下就够用了。
几个人说着闲话,裴有瓦又想起那个小孩,琢磨一阵后,他朝王桩子使个眼色,两人便出了房,到院子里和主家攀谈起来。
王桩子不知道他要问什么,只在旁边搭一两句闲话。
直到裴有瓦问起村里的江海,主家汉子有些意外:“他啊,你认得他?”
裴有瓦正琢磨怎么说。
话都说到这里了,主家汉子没忍住,低声道:“听人说,前两天江海趁着天没亮,想把他家老二带出去卖了,被他媳妇发现,硬是追上去,又给抱回来了。”
“他家日子原本还不错,但这几年光景收成不好,穷了下去,他媳妇又病了,没得钱治,不过弄些便宜药材熬着吃,总不见好,又干不了活。”
主家汉子边说边叹气:“一家子连老带小六口人,老的太老,小的太小,田亩又不多。”
王桩子只点点头,没说江海想把孩子卖进窑子里的事。
至于裴有瓦,听见江海家里穷成这样,心中再次动了点心思。
既然又碰见,说不定是缘分。
总得问一问,如果江家人不愿,也强求不来,但如果愿意……
他又和主家汉子聊了几句,伙夫隔着院墙喊端饭,四个人连忙过去了,端了饭回到这边院里吃。
裴有瓦吃得最快,很快端着空碗又过隔壁。
见赵连兴吃完了,他想了下,便喊了声连兴哥,让跟他到门口说两句话。
听他想要给儿子买个童养媳回去,赵连兴有些吃惊,随即又了然点头。
受了灾的地方,亦或是穷困人家,总会有这些事,也常常是在外地买,省得多牵扯。
童养媳买回去,等长大了直接摆两桌简单的酒席,成亲不用聘礼,也不用各种酒水礼物,要划算很多。
一般亲事托媒人相看,两家来往后或许还有不成的。
而童养媳就养在家里,以后真要成亲的话,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就算长大了不和家里儿子成亲,找个好人家嫁到外面去,也是有备无患。
见裴有瓦很有这个意愿,也打听到了江海家住哪里,赵连兴便和他一起往村后走。
·
“谁啊?”江海听见敲门声,十分不解,这个时辰了,谁会来敲门,大伙儿都在家里避风避寒。
“可是江海大哥?”门外传来声音,很陌生。
门一开,是两个脸生的汉子,并非本村人,江海上下打量着他们,问道:“做什么的?”
“我们是沿途卖货的,今晚正在村里歇下。”赵连兴拱了拱手,十分客气。
裴有瓦同样行礼,他和赵连兴对视一眼,赵连兴会意,不过还是客套了两句,才委婉说了来意。
江海正欲赶人,他以为是挨家挨户敲门卖东西的,他最近正为了银钱发愁,心中很不自在,没想到这两人竟问起孩子的事。
“你们……”他顿住。
裴有瓦直言道:“是我的主意,我家有个小儿子,今年五岁,我想给儿子抱个童养媳回去,江兄大可放心,若带回去,必定会尽心养。”
江海沉默好一会儿,嘴动了动,眉头再次紧皱。
少一张嘴吃饭,总能俭省些米面。
他打量一下裴有瓦,和旁边衣裳没有补丁的汉子相比,一看就不是多富裕的人家。
可,到底能换点钱。
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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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道:“这事我得商量商量。”
赵连兴点点头,说:“若有缘,明日一早可到村前找我们,这一路尚远,最迟巳时过半,就要启程赶路了。”
“嗯。”江海点点头,不再言语。
赵连兴和裴有瓦走了,他关上门,刚进西屋,就见炕上付秀银睁开眼,问道:“是谁?”
江海看一眼炕角缩着的两个孩子,沉默过后,喊外面女儿:“长莲,带弟弟上阿奶那边耍一会儿,那边炕上暖和。”
江长莲听见,进来看一眼爹娘,就带着两个弟弟过去了。
江老娘炕上铺着家里最厚的一条旧褥子。
家里缺钱,打的柴火除了做饭烧水以外,都紧着挑去镇上卖钱,因此家里不大烧炕。
长夏听见外头来了人说话,他爹回来又是那样的神情,十分不安。
西屋。
付秀银剧烈咳嗽一阵,脸颊更红,她气都没喘匀,声音嘶哑:“不行!”
江海好半天没出声,他坐在炕沿,盯着地面看了许久。
末了他回过神,低声说道:“是户好人家,下得了苦,也有胆魄,这么远跑来做生意赚钱,想必家里不缺那一口吃的,况且是给他五岁的儿子做童养媳,正经人家,不是什么不好的去处,总比……”
江海住了嘴,眉心皱成“川”字。
总比进窑子里好。
家道实在艰难,刚才那两人的话确实令他意动。
付秀银闭上眼,不理会他。
江海看着她发红的颧骨,是不正常的潮红,他心中越发烦闷。
这几天还能撑一撑,可眼瞅着后边就是年节了,没钱没粮,往后又拿什么活呢。
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舍弃的,还是长夏。
双儿总要嫁出去,就当提前打发出门,钱少就少了,怎么都比卖进老鸨手里强。
他低低说道:“你又发热了,今天这一顿药吃完,明日还得去抓药,我打的那些柴火,买了药,就买不了多少米面,都得挨饿。”
“跟着我们也是受苦,老幺那么小,就跟着有上顿没下顿,瘦的不像是三岁,再没吃的,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他说着说着,断出了利弊,便下了决心,长长叹息一声:“如果有二三两银子,能带你去镇上医馆,抓些好药,或许一两剂就对了症,一发就过去了。”
“长莲长林也能吃顿饱饭,手里有点钱,能见着以后的光景希望。”
“长夏,就当没这个缘分。”
付秀银依旧闭着眼,泪珠顺着眼尾滑入鬓角。
·
天还没亮,长夏睡得迷迷糊糊,朦胧睁开眼,就看见炕桌上点了油灯。
那一点灯火昏黄、迷蒙。
家里很少会点油灯,见他娘坐在那里不知缝补什么,他揉了揉眼睛,细声细气开口:“娘?”
付秀银低低闷咳了几声,听见长夏的声音,她手一顿,没抬头,只哑声说道:“还早呢,睡吧。”
长夏蜷缩在被窝里,睡前冰冷的脚捂了一晚上,总算热了。
他没有乱动,姐弟三人盖着一条被子,被窝里热气尚存,翻身容易让被窝变凉。
迷迷瞪瞪又睡过去,却没睡安稳。
天亮了。
江家院子里来了几个人,长夏听到了他们说的话,神色惶恐,眼中全是不安。
江长莲坐在炕下的板凳上,怀里是尚不懂事的幼弟。
房门关着,付秀银依旧靠墙坐在炕上,她拉了长夏在自己身前,给儿子穿上改小的旧夹袄。
夹袄是她的,时间紧,改得粗糙。
她又给长夏多穿了一双改好的袜子。
长夏坐在炕边,两条腿搭在下面,他惶惶无措,拽着付秀银的袖口不放。
付秀银下不了炕,转头对女儿说道:“长莲,鞋,给穿好。”
江长莲沉默上前,给长夏穿好了鞋。
付秀银给长夏重新梳了头,又理理衣裳。
外头声音小下去,似是谈妥了,她眼泪倏然掉下来。
江海推开房门进来,看见长夏,嘴唇嗫喏几下,没有立即上前。
长夏说不出话,只拉着娘袖子不放,细瘦手指攥得很紧。
过了一会儿,江海低声说道:“长夏,跟爹走。”
长夏没动,转头只看着他娘,眼神惊惧哀切。
付秀银眼泪淌个不停,她忽的一狠心,推了一把长夏,转过脸说:“去吧,跟着他们走,这里,不是你的家了。”
她泣不成声,再说不出话来。
江海上前,将长夏紧攥的手从付秀银袖子扯下。
长夏被抱出去了。
江长莲跟到房门口,只往外看着,泪水断了线一样往下掉,她不敢出声。
三岁的江长林似乎意识到什么,站在那里不敢动。
·
请了里正和村里两个上年纪的老人作见证,长夏被抓着手,在写好的婚书上按了手印。
婚书上他的名字、籍贯、年岁写得详细,以二两五钱的价格,某年某月某日卖给燕秋府芙阳镇湾儿村人裴曜做童养媳。
是婚书,也是卖身契。
裴有瓦从荷包里倒出碎银,仔细称好,按数给了江海。
他出门时带了二两碎银,他夫郎特地给他缝在了衣裳里,昨晚拆开拿了出来,刚才又借了赵连兴五钱。
钱给清,长夏被带走了。
4. 第 4 章
点点雪粒倏忽落下,撒在地上、车上。
树木伸着光秃秃的枝丫,野地上枯草倒伏,层层叠叠很厚实,地面有很多草籽,成群麻雀蹦跳着到处啄食。
车轮骨碌骨碌,碾过凹凸不平的地面,还没走到跟前,麻雀呼啦啦起飞,密密麻麻足有上百,飞至林间藏起。
长夏坐在车板里,面朝着后方,随着驴车咯吱咯吱前进,他身体也跟着晃。
雪粒落在他衣服上,他捻起几粒,捏了一会儿,雪粒变成一小滴尚带温热的水,沾在指腹上。
裴有瓦跟在车旁,双手互相揣进袖子里,默不作声赶路。
起风了。
雪粒跟着飞舞,随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眯起眼睛,要么伸手在眼前挡了挡。
为首的赵连兴脚下不由自主放慢,边走边抬头,看了看天色。
乌云浓重,不像是很快就能放晴的。
初时赶路还好,地上没有堆积那么多雪,就怕大雪积聚,亦或是融雪时的泥泞,车马最不好走。
他朝后面吆喝一声:“走快些,先不进村了。”
后头汉子应和着,牵着驴带着车,脚步纷纷加快。
从大柳村离开已经是第三天。
驴车小跑起来,长夏下意识扶住侧板。
冷风迎面吹来,板车颠簸,他转腿换了个姿势,不再面朝后方,脊背靠着侧板蜷缩,才稍觉安心。
衣裳里面有夹袄,脚上还多穿了一双袜子,比平时要暖和。
只是赶路迎风,板车并无遮挡,依旧是冷的。
板车有空余,不用背负铺盖货物,九个汉子身上轻快,都随着牲畜跑起来。
他们赶惯了路,脚程自然不一般。
唯长夏是个孩子,个头矮,又瘦弱,坐在车上也不沉重。
裴有瓦看一眼背朝着他的小孩,见坐得稳当,没说什么,只顾赶路。
好一会儿后,才听见长夏因寒冷,口中轻轻嘶气。
他一转头,看见长夏像是要把脸埋进膝盖中,两只瘦弱干裂又有冻疮的小手护着后脖子。
没多久,露在外面的手又冷了,连忙又缩进怀里捂住。
裴有瓦这才发现疏忽之处,长夏没有帽子和护脖子的风领。
前两天有太阳,风也不大,赶路也慢,还不怎么,今天一大早乌云蔽日,又起了北风,自然受不住。
他连忙解下自己颈间的风领,挨近板车递过去:“围着,护着脑袋和脖子。”
长夏抬头,眼神木愣愣的。
裴有瓦又伸手往前一递:“听爹的。”
眼睫颤了颤,长夏依旧没说话,但伸手接了。
风领尚有余温,大又厚实,他囫囵展开,将自己脑袋蒙住,又往脖子上绕了一圈,低头缩起来。
冷风总算不顺着后领子往里钻了。
裴有瓦见他围的乱七八糟,但好歹脑袋耳朵和脖子都护住了,他自己将衣领子立了立,缩缩脖子,离了板车两步,跟着往前跑。
他帽子对长夏来说有些大,再者他跑了这一阵,身上刚出了一些热意,冒然在冷风中摘帽,容易出事,只能先将风领分给长夏。
·
天阴沉,雪粒洋洋洒洒,地上树上渐渐落了一层浅白。
刚到酉时,天就暗了。
看见前面有个茶水摊,赵连兴放慢了脚程,从这个茶水摊过去,再走两里地,往东边一拐,就有个不大的村子。
再往前的话,红庐镇离得尚远,还得一个多时辰,今晚是过不去了。
他没在茶水摊停歇,朝后头招呼:“抓紧些,前头有个村落,就在那里落脚,也就两三里地。”
紧赶了大半天路的众人闻言,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长夏依旧坐在车上,他人小,根本追不上大人的脚步。
前两天还好,只要进了村子,他就能下来走走,今天只有晌午吃饭的时候才下车。
小小村庄不过二十来户人家,又有树木掩映。
拐进来后,赵连兴也没吆喝,边走边观望,最后在院落最大的一个庄户门前停下。
他和赵连旺进去同主人商谈,其余人都在外面等待。
长夏抬头,伸手接住了几片雪花。
眼瞅着雪大了,北风吹得也紧,人人都翘首以盼。
农户主人出来看了看,他识字,赵连兴的竹牌看过,也问了籍贯那边的一些地缘风俗,都对得上。
见这一群灰扑扑的庄稼汉子,瞧着面目也都实诚,他家场院大,这些车马倒也放得下。
只是住一晚而已,借用他家灶台使一下,人家自己有大锅,碗筷干粮也都有。
既然能拿些铜板,他便点了头,将门大开,招呼众人都进来。
天暗,长夏原本缩在车板里,跳下来后,农户主人才看见竟有个孩子,暗暗皱了皱眉。
他是个壮年汉子,家里男丁也多,兄弟三人还没分家,甚有胆量,转头直问道:“这孩子……”
哪有远道从梅朱府来,一路走街串巷,还带着个稚童的。
赵连兴笑着开口:“是我那老弟给他儿子买的童养媳,老兄放心,婚书俱全,绝不是拐来的。”
农户主人眉头松了松。
裴有瓦听见赵连兴喊,一手牵着长夏过来,闻言便从怀里掏出荷包,又从荷包里取出折好的婚书。
看完后,农户主人将婚书还回去,彻底放了心。
两个伙夫往灶房搬东西,他俩忙着切菜淘米,就喊其他人帮忙点火架柴,忙忙碌碌。
农户家的几个孩子都觉得稀奇,胆大的出来围看,胆小的从棉帘子后面冒出个脑袋。
长夏跟着裴有瓦,他话很少,即使看见同龄人,也没言语,更别说凑上去玩耍。
下雪又刮风,进屋后,在地上跺跺麻木的脚,才感觉到脚上的冰冷。
一些货物要搬进屋里放着,不然在外面车上也是落雪。
裴有瓦出去之前,让长夏爬上炕,给他裹了被子,叮嘱道:“你在这里暖暖,一会儿就有热水喝,也有饭吃。”
长夏轻轻点头,安安静静缩在炕角。
外头天越发灰暗,门窗紧闭,又有还算厚实的旧棉被裹身,他手脚身体渐渐有了一点暖意。
听到小孩的嬉闹声,他垂下眼睛,搓搓凉凉的脸蛋。
裴有瓦等几个汉子不断进来放竹筐包袱,还有车上没卖完的灯笼,毛驴骡子有草棚底下可以待,板车只能就地放在院里。
灯笼到底是纸糊的,堆积在车上,要是落一夜雪,淋湿压塌了都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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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夏看见放进屋里的花灯,鲜艳颜色各异,他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面。
没多久,裴有瓦拎了茶壶,端了一叠碗进来,先分给长夏半碗热水,让他就坐在炕上喝。
几个汉子坐在炕沿边,边喝边聊两句闲话。
这一群都是粗糙的大老爷们,和长夏一个娃娃没什么话说,顶多吃饭喝水时照顾一下。
至于玩耍,是根本没有工夫的。
要赶路还要往各个村里叫卖,尤其昨天已经进腊月了,这一路边卖东西边往回赶,快些也得小半个月。
每次到了村子后,裴有瓦只让长夏跟紧他,不让去和同龄人玩耍。
一个是怕长夏贪玩走丢,另一个是他花了二两五钱,费这么大劲给儿子找个童养媳,不得不多留心。
想玩耍,等回了他们湾儿村,大小孩子都有,怎么玩都成。
吃饭时天已经黑了,外头风声凛凛,屋里炕桌点了一根蜡烛,借着这点火光,都端着碗闷头往嘴里刨饭。
一人一碗稀米汤,两个大糙馒头,就着一小盆熬白菜吃。
长夏坐在炕桌前,是裴有瓦特意给他腾出来的,他确实饿了,手里抓着馒头,小心夹了一片白菜。
知道他谨慎,吃得慢,也不怎么敢在大人跟前动筷子,裴有瓦直接给他米汤碗里夹了两大筷子菜。
他们在外跑惯了,也都饿了,吃饭夹菜都快,按长夏这么吃,没吃两口,盆里就空了。
白菜有盐味,和稀米汤混在一起,照样能就馒头吃。
长夏只有一个糙馒头,对他来说足够了,再有一碗热乎乎的稀米汤,能捞着一些软烂的米粒。
他不懂童养媳是什么意思,懵懵懂懂,心惊胆颤。
可这三天虽然跟着赶路颠簸,但每顿都能吃饱,夜晚睡觉时胃里不再空荡荡,比往日好受很多。
这更让他想不明白,思绪越发混乱。
像外面暗沉迷蒙的天,满是化不开的风雪,什么都看不清,混混沌沌一片,宛如梦里。
吃完饭,几个庄稼汉也不讲究,就这么睡了。
长夏睡在最左侧,挨着墙,裴有瓦没有挨着他,两人中间隔了件卷起来的衣裳。
·
翌日一早,雪停了,但天没有放晴。
装好车后,驴队从庄户家里出去,赵连兴在村里吆喝了几声,很快就有人来看。
卖了些山货、灯笼、大竹扫帚,见不再有人买,驴队才驶出村落。
一上官道,毛驴骡子和众人都小跑起来。
长夏依旧坐在车上,围着偏大的风领,头上多了顶帽子。
早起裴有瓦在歇的那户人家买的,那家小孩多,帽子也多,他花了十个铜板,给长夏买了顶旧的棉帽,能护住耳朵。
往回赶的路还远,没有挡风御寒的衣物很难捱。
·
出太阳的日子不多,天总是阴沉沉的,好在遇到的两场风雪都很快过去。
长夏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来过这么远的地方,甚至还坐船过了一条很大很大的河。
青云大河西边就是燕秋府地界。
驴车一路颠簸,车轮吱扭吱扭转着,不知行了多少里。
赶在腊月十八这天傍晚,总算在一个叫湾儿村的地方彻底停下。
5. 第 5 章
湾儿村人沿着一条河流而居,河湾蜿蜒,为防发大水,村人在离河道有一段距离的高处择平地盖房子。
最宽最阔处是村子的中心,住着二十几户最早的人家,两排院落相对,中间是一条轧实的道路。
村人常常称这里老庄子。
如今几十年过去,湾儿村门户已壮大不少,足有五六十户人家,算得上大村。
这些人家多数都是从老庄子分出来的,夹杂着几户外来的。
不过最近外来的,也在湾儿村住了二十余年,除了势弱些,早年受了些欺负,如今已有两三代,全然是土生土长的湾儿村人了。
赵连兴赵连旺不是湾儿村人,他们是隔壁赵李村的。
湾儿村离山更近些,处在青眉河上游,赵李村在下游,因河湾地势,两个村子离得稍远。
驴队到赵李村的时候,就随着头骡拐了进去,将剩余的货物都搬进了赵连兴家。
他是驴队的领头,货物都是他的。
除了赵连旺以外,其他人出了一头毛驴或骡子,路上连人带牲口,所有米面、干粮、草料都是他出,相当于雇了这些人和牲口去跑商。
赚了钱,自然也是赵连兴拿大头。
跟着他出去一趟,虽然油荤有限,可那些糙饼子糙馒头管够,能吃饱。
日子一般的人,在家里也不能常常见荤见油,这样冬闲时出去一趟,省下家里一口吃的,还能赚些钱,因此跑商再苦,总有人愿意干。
卸了货物,裴有瓦和其他人一样,都牵着牲口各回各家。
他出了一架板车,毛驴拉的就是自家车,长夏坐在上面,旁边是一个包袱,里头是裴有瓦的衣裳行李。
至于长夏自己,除了一身衣裳,出门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裴有瓦牵着毛驴往前走,看见湾儿村最外头一户人家的灯火后,心中不免踏实,天色暗了,他脚下也加快了几分。
驶过还算齐整热闹的老庄子,再往后面,杨树、柳树、榆树、桑树散落杂布,有好几户掩在树后的人家,清寂静谧。
长夏借着昏暗的光线只看着,对周遭一切都感到陌生。
湾儿村围着老庄子,或往村前扩,或往村后扩,有的地界大一点,挨着住了两三户人家。
有的则是独门独户,和相邻的人家隔着稀稀疏疏的树林,亦或是隔着并不好的狭窄地段。
地势如此,分出来的人家散落在老庄子周围。
好在相距并不算太远,独门独户的,有时想同邻居说话,出来在门口高高喊两声,互相就能听到。
月亮出来了,乌云不再,月光清凌凌的,寒意阵阵。
驴车停在一家独户前,最外面的竹门紧闭,透过竹篱笆缝隙,能看见里头规整的菜地,只是没多少菜。
菜地后面是几间茅草屋,能听见压低的说话声,但屋里都没点灯。
“汪!”
一条黄狗突然警觉,从窝里出来,它被拴着,只能冲着外头叫。
裴有瓦耐着一丝激动,上前拍门高声喊道:“爹,我回来了。”
霎时间,狗不叫了,摇着尾巴呜咽卖好,茅草屋中多了许多动静。
听见儿子声音,裴老娘连忙坐起,朝着窗外喊:“有瓦?”
裴老爹早披了衣裳,靸着鞋就出来开门。
而西屋中,陈知听见动静,同样匆匆下了炕,屋门一打开,冷风飕飕的,他连忙关上,往外急走了两步,喊道:“有瓦?”
“是我。”裴有瓦牵着驴车进门。
裴家老爹裴灶安见儿子回来,瞧着风尘仆仆,好在什么事都没有,胳膊腿都齐全,一颗心踏踏实实落进肚里,不再担忧。
然而看见车上有个默不作声的孩子后,裴灶安惊了一跳。
他心中没一点防备,天又黑了,也看不清脸,险些以为是什么小鬼,眼皮直跳,浑身一颤,竟打了个哆嗦。
陈知同样唬了一跳,声音变了,抖着嗓子:“车上、车上有个孩子?”
归家心急,没顾上说起长夏的事,见他俩吓成这样,裴有瓦倒没料到这一出,笑道:“进屋说,进屋了再说。”
毛驴解了绳索,不再有负累,它似乎也认得家,在铺了厚实稻草的牲口棚中安然歇息躺卧。
栓好驴,冬夜寒冷,冻得脑袋都是冰的,裴灶安连忙从后院过来。
堂屋亮起一盏油灯,长夏局促不安,只知道跟着裴有瓦。
陈知放下包袱在桌上,摸一把茶壶,茶水已经凉了,边往外走边说道:“我这就去烧水,路上吃了?”
裴有瓦在椅子上坐着歇脚,顺手也给长夏拉来一张板凳让坐,点头道:“在镇上吃了一顿才赶回来的,不用做饭,多烧些水,喝过茶后,我也烫烫脚解解乏。”
裴灶安推开堂屋门进来,目光不由落在长夏身上,栓驴的时候就在琢磨,怎么还带回个孩子。
裴有瓦从怀里摸出荷包,取出那张婚书,说道:“这是长夏,给裴曜抱的童养媳。”
啥?
裴家老爹一愣,随后挠挠头,张着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陈知也被这句话砸的蒙头蒙脑,一时都忘了去烧水,停在原地。
裴家老娘穿好衣裳从房里出来,就听见这句,眼神同样茫然。
·
裴家人手忙脚乱了一阵,都不识字,每个人把婚书颠来倒去瞅了几眼,也看不出什么花样。
裴有瓦指着人,让长夏认:“这是你爷,这是你奶,这是你阿爹,裴曜睡了,想玩想耍了,等明天混小子醒来,让他领着你。”
长夏畏怯,“爹”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一喊了人。
这么大的孩子,还有过了明路的婚书在,不可能白给他们家,裴灶安问道:“花了多少?”
裴有瓦看一眼长夏,又瞅一眼他老爹,没言语。
裴灶安默然,是他嘴快了些。
裴家老娘窦金花坐在一旁,原本是想陪儿子说说话,但长夏就坐在她旁边,话也顾不得说了。
她头发花白斑驳,眼睛也不大好了,一盏油灯不甚亮,眯着眼睛瞧一会儿,看得也不怎么清楚,只知道这个孩子瘦弱。
“多大了?”窦金花问长夏。
她面相很是敦厚老实,问话也不见半点刺耳尖锐,只是唠家常一样的语气。
长夏声音细弱:“八岁。”
八岁,瞧着不怎么高,比不上他们家曜小子,才五岁,那一身肉,个头也不小。
窦金花心里琢磨着,又一想,裴曜在这个年龄的小孩中,也确是高的。
吃不饱的小孩,瘦瘦矮矮也常见。
她话不怎么多,沉默一会儿,又转头去问裴有瓦:“叫什么来着?”
裴有瓦开口:“长夏,长短的长,夏天的那个夏。”
他也不识字,写婚书的时候听见江家人这么说,就记下了。
陈知烧好热水,连忙添了茶,一转眼看见长夏,给掺了碗温水递过去。
长夏伸出瘦巴巴的小手接过,在几个人的注视下,喝水都战战兢兢的,差点呛住。
这么大个孩子,见都没见过,突然就成了他们家的。
真是人说的,打了个措手不及。
陈知忍不住瞪了一眼裴有瓦。
灶房就在堂屋外,夜里安静,刚才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既然带了回来,婚书都写了,他一时有些无措,也埋怨裴有瓦这么大的事在外头自己就拍了板,但还是朝长夏招招手:“来,外头冷,进屋里暖和暖和,你也泡泡脚,别的,等明天起了再说。”
“听你阿爹的。”裴有瓦冲他扬了扬下巴,自己坐在堂屋跟老爹老娘闲聊。
西屋烧了炕,确实比堂屋暖和。
长夏很拘谨,捧着手里的水碗不敢乱动,陈知拿了屋里的蜡烛,在外头油灯上点亮,复又进来。
他举着烛火,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长夏,又摸摸长夏身上衣裳薄厚,探探后脖子,摸了摸手。
旧衣裳还算厚,脖子往下有些温热,补丁打的倒是细致,显然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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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到干裂粗糙,长了硬疙瘩冻疮的细瘦小手后,他心下叹息,没说什么,让长夏坐在炕沿,自己去灶房舀水。
炕上睡了个人,拱起一团,脑袋也钻进被窝里。
长夏把水碗放在炕沿,随后两手一撑,坐上较高的炕。
炕是暖的,他低头瞅一会儿,手又放在炕沿,小心感受那一份热意。
陈知端了一盆水进来,拉过一条高板凳,正好把木盆放在上面。
平时裴曜就这么洗,长夏大一点,但脚也够不到地上。
长夏泡进温热的水里,没多久就暖了过来。
陈知打开大木柜子,从里面抱出一条棉被,搁在炕上后,他想了下,又转身翻出一条较小的棉被。
在炕上铺开,见够长夏盖的,便锁好柜门。
裴曜睡相很不好,如今还跟他盖一条被子,夜里儿子蹬被他好知道。
小棉被是他去年用旧被改的,原本想着过一两年,裴曜大一点后,有条自个儿的被子。
罢了罢了,先这么来。
·
长夏睡在土炕最右侧,自己盖了一条被子。
是塞满棉花的棉被,压在身上压在胸口,很踏实。
长久以来睡的都是冷炕,很少有一进被窝就热乎乎的日子,胸腔里有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他张着嘴无声喘气。
脚丫子是热的,刚才洗了脸洗了手,手也热。
恍恍惚惚时,他嗅到丝丝热融融的香气,却来不及寻找,眼皮沉得睁都睁不开,一忽儿就睡了过去。
·
堂屋油灯灭了,西屋蜡烛还在燃烧。
裴有瓦泡了脚,一身都舒坦起来。
陈知转头看了眼睡着的长夏,呼吸都是沉的,显然累坏了。
他这才低声询问:“我给你带的那二两银子……”
裴有瓦刚脱掉外衣,闻言压低嗓子说:“给了他家二两五钱,五钱是我问连兴哥借的。”
“钱就不说了,都花了,这么大的事,你就自己做了主。”陈知埋怨道。
裴有瓦低声辩解道:“离得这么远,哪来得及商量,也是正巧遇上了。”
他顿一顿,又说:“家里这个样,一年攒些钱,也不敢乱动,往后过个十年,裴曜长大要说亲,那时爹娘年纪也大了,有个小病小灾的,都要钱,就咱们这点家底,谁知道那时候是个什么样。”
“这二两五钱攒的不容易,可也比说亲、下聘、办酒这些便宜,连回门礼都不用买。”
裴有瓦轻声叹口气,说:“有个童养媳,等曜儿大了,十六七就能成亲,什么都不耽误。”
也确实是这个理,陈知琢磨了一会儿,末了同样叹息一声。
·
裴家不是村里有名的富户,先前不提,这几年渐渐好了,冬天柴火足够使,也买得起棉花做冬衣。
虽然过日子同样要精打细算,但比起江家的穷困潦倒,还是强一些的。
裴有瓦今年已经二十九,陈知比他小两岁,是他二十二岁那年娶的。
陈知是个夫郎,生养本就不如女人容易些,成亲两年才有身孕。
头一胎便生了裴曜,养得还算不错,只是前年滑了一胎,今年身体才养好些。
裴家人丁稀薄,从他爷爷到他,三代都只有一个男丁撑家。
早年家里穷,娶不上媳妇,熬成个光棍,总有些人当面笑话他,连他爹娘一起,受了不少窝囊气。
湾儿村姓裴的占了一半,他家人丁少,但村里本家亲戚还是有一些的,也都来往着,除了被笑话几句,倒没受什么欺负。
只是没有亲近的叔伯兄弟,又穷,到底疏远些。
后来沾着他老娘那边的关系,他冬闲时跟着赵连兴去跑商,平时也勤快,种地挖药材,打柴打渔,一有空也会去镇上码头找找活计。
攒下钱娶了夫郎后,日子才逐渐顺了心。
他遭过耻笑,不想儿子长大了也这样。
如今早早给儿子寻下个童养媳,裴有瓦心中很是踏实。
6.第 6 章
太阳透过窗纸照进来,阳光落了大半张炕。
快晌午了。
屋里不但烧了炕,还烧着两个炭盆,门窗紧闭,热烘烘的。
陈知在给长夏洗澡。
长夏已经在浴桶中泡了好一会儿,他全身光溜溜的,除了脑袋,整个人缩在热乎乎的水里,倒没觉得多寒冷。
他十分拘谨,腿脚蜷缩起来。
院子里,黄狗嗷嗷叫。
早起家里放开了它绳索,不想还没溜出家门,就被裴曜撞见了。
陈知正隔着窗户教训裴曜:“臭小子,放开狗,少抓狗尾巴,还有,今儿不许出去,要敢出大门,回来看我不收拾你。”
平时出去玩也就罢了,今天不一样,裴有瓦刚回来,安安分分在家里待着,让他爹回来能见着他。
照以往,裴有瓦回来后的第二日,总要洗澡换衣裳,拾掇得干净些,才好到村里转悠转悠。
只是今年带回来长夏,小孩体弱,趁着太阳最热的时候洗澡才是正理。
寒冬腊月的,晌午太阳再怎么大,洗澡都不容易,尤其小孩。
可今天早上起来一看,长夏衣裳脏,身上也脏,这一路回来风尘仆仆,不洗实在不行。
浴桶离土炕近,但没有挨着炕,不然水溅出来,打湿炕还得多烧柴火。
大人总比小孩子抗冻,只是还没洗澡,裴有瓦不愿意脏兮兮往村人跟前凑,平白惹人嫌恶,自己心里也不舒坦。
他闲不住,太阳出来后就去山上砍柴了。
裴灶安在院里劈柴,看见黄狗只是被抓住尾巴,裴曜没在它身上乱拔毛,等裴曜松了手,黄狗也没跑。
儿夫郎教训孩子,他没多嘴,只管干自己的活。
听不到狗惨嚎后,陈知才过来,伸手在长夏背上搓了一搓,见泡软出垢了,随即拿了丝瓜络在热水里沾湿,说:“脊背再泡泡,我先给你搓胳膊跟脖子。”
他话这么说,手上很利索,根本不等长夏反应,从水里抓出小孩右胳膊,拿着丝瓜络就是一通搓洗。
有些疼,长夏下意识想抽回胳膊。
陈知早有防备,手攥得紧,给裴曜洗澡时他总骂骂咧咧的,要是乱动,顺手就朝着后背打两巴掌。
但和长夏不熟,他没说什么,见小孩身上脏,忍不住多搓了一会儿。
怕水晃动溅到外面挨骂,长夏除了一开始受疼想缩起来,意识到什么后,忍着不敢动。
陈知费了好大一通力气,总算给搓干净了,又摸了几个野澡珠,搓出满是泡泡的白沫,给长夏好生洗了个澡。
见水太脏,都看不见白沫,陈知朝外面喊:“娘,给提一桶热水。”
窦金花在院里纺线,今天太阳大,又没风,很暖和。
听见动静,她放下手里的活,进灶房舀了一桶热水。
房门打开,又飞快合上,生怕热气跑出去。
陈知往浴桶里放了个木头小板凳,让长夏站在上面。
窦金花扶着长夏站稳。
站起来,比水面高出不少,因是冬天,再怎么烧炕烧炭,从热水里出来,不免感到寒冷。
长夏哆嗦了一下,陈知舀了一瓢热水,从他肩膀缓缓浇下,说道:“马上就好,给你冲干净,擦干了就捂被子里。”
热乎乎的水浇在身上,缓和了许多。
随后窦金花抱着长夏,陈知给他屁股腿脚又浇了两瓢水,冲的干干净净。
拿了布巾擦干身上后,陈知将光溜溜的小孩抱上炕。
长夏很听话,乖乖躺进热被窝里捂着。
“这给我热的,一身汗。”陈知喘着气,拿了脏水瓢从浴桶里往外舀水。
窦金花一边帮忙一边问:“穿什么呢?”
长夏的衣服脱下来后,她就照陈知的话,捣了野澡珠一起放进大木盆里泡着。
不说别的,跟着裴有瓦在路上走了快二十天,那一身旧衣很脏,多泡一泡才能洗干净。
陈知心里早有数,说:“他瘦,先试试裴曜衣裳,这几天我赶一身出来,也快过年了。”
“裴曜的要是穿不上,上老庄子那边,看看谁家有孩子旧衣,比着他身量,先买一身。”
要是别的事花钱,窦金花还舍不得,但大孙子这个年纪就有媳妇了,她心里回过味来,那叫一个高兴。
再说总不能让长夏光屁股,她想了下,开口:“钱够吗,不够我给你拿六十文,要买就买厚实的。”
“我手里有,不够了再说。”陈知说着,提起地上一桶脏水出去倒,见裴曜在院里和狗玩,没有乱跑,这才放心。
倒完脏水,他和窦金花抬浴桶出去,在院里洗了浴桶,放进杂屋里,拾掇妥后,才回来开柜子,给长夏找衣裳。
窦金花跟着进来,两人在衣柜里翻找。
裴曜有一身刚做好的新衣裳,料子好,留着过年穿。
不过今年他长高一点后,陈知和窦金花初冬时赶忙给他做了两身寻常穿的,也都厚实,里外都有,还有件填了棉花的小夹袄。
给长夏穿上试了试,陈知笑道:“小是小一点,冬天贴着身子也暖和。”
裤子和里衣夹袄倒还好,就是穿上外裳,胳膊抬起后,咯吱窝有些紧掐,他让长夏脱下外裳:“不打紧,拆了增补两块布的事。”
窦金花连忙拉了针线篮子,和陈知坐在炕沿拆补。
长夏穿着夹袄和裤子,不用缩在被窝里了,只是脚上还没东西,他盖住腿脚,在一旁默不作声,悄悄看着缝补衣裳的两人。
外裳放宽后,穿上正合适。
但长夏脚大点,裴曜脚只是胖乎乎,两人穿不了一样的袜子,陈知找了自己一双干净袜子,和窦金花一起拆开改小。
棉鞋子没有长夏的,他只能暂时坐在炕上,陈知用手量了量他的脚,从箱子里拿了铜板,匆匆就出门去了。
窦金花取了张土纸,拿了根细木炭,让长夏踩在纸上,她拿木炭围着长夏脚画了一圈。
鞋样子画好,她看一会儿,又想了下,头先打的袼褙还有一些,糊鞋面的布头也有。
只是今儿都腊月十九,眼瞅着要进年关了,也就这两天有点空闲,可也做不出一双棉鞋来。
正月里多数日子不动针黹,一出正月,天暖和起来,棉鞋子也渐渐用不上了。
倒不如给买两双,洗净了,过年时能有双干净的穿。
窦金花盯着鞋样子出神,她话少,但也知道陈知的用意。
买都买回来了,总不能脏兮兮带出去见人,必定要穿好些,也要干净些,才体面。
“奶!我饿了!”
窗外,中气十足的奶音响起,稚嫩天真。
裴灶安劈了些柴火,见足够了,便拿了铁锨和扫帚,打算收拾一下墙角,搬走石块木棍烂席子等杂物,顺便平整平整角落的地面。
听见大孙子喊饿,他满是褶皱的脸露出个笑。
老两口都是话少的人,老实、平庸,好容易得了个大孙子,自然疼得紧。
窦金花连忙将鞋样子放好,让长夏待炕上别下来,她一边往灶房走一边说:“快到饭时了,怎么连这点工夫都等不及,奶给你煮个鸡蛋吃。”
黄狗终于不被烦,趴在有太阳的地方。
它脑门上被用黑炭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王”,双眼无神,活像跑了几里地一样蔫嗒嗒的。
“奶屋里炕桌上有米糕,你先拿一个吃,不能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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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要吃饭。”
窦金花边说边进灶房,从怀里摸出钥匙打开碗柜,上面一层有个小黑瓦罐,她打开盖子,从里头摸出个鸡蛋。
还没锁上柜门,忽然想起家里不止一个孩子。
冬天冷,鸡不怎么下蛋,尤其进了冬月后,更少见了。
罐里攒着的鸡蛋,除了隔几天给裴曜吃一个,再就是留着过年。
偶尔连着好几天太阳暖的时候,才能从鸡窝摸到一两个鸡蛋,基本吃一个就少一个。
一个鸡蛋分两半的话,恐怕裴曜要闹,更何况大孙子吃得多长得壮,她瞧着也欢喜,只吃半个,也让人心疼。
刚过门的新媳妇新夫郎怎么都有顿好饭吃。
长夏小,但和刚进门没甚差别,以后要做他们家孙媳的。
这么一想,窦金花又从黑罐子里摸了个鸡蛋出来。
她煮蛋的工夫,裴曜早进东屋抓了两块米糕,一边啃一边想起突然冒出来的小哥哥。
阿爹不让他进屋,说哥哥要洗澡,他不能看。
裴曜嚼着米糕,肉脸颊鼓鼓的,早上长夏和他一起醒来,他想一起玩,可长夏呆呆的,什么都不懂,只会抬头看他阿爹,便打消了进去找长夏的念头。
他玩热了,抓掉脑袋上的虎头帽,坐在黄狗旁边的椅子上。
他等着吃鸡蛋,没看见嗒焉自丧的黄狗悄悄往一旁挪了挪。
·
太阳很亮,坐在阳光里忍不住眯起眼,等晒得浑身发热,窦金花忍不住挪进堂屋,避开艳阳。
西屋门窗依旧紧闭,长夏洗了头发,坐在炭盆旁用布巾笨拙擦拭。
他偏着身子,尽量让脑袋承受炭盆涌出来的热意。
他闷不作声,这会儿头发湿哒哒的,也不能出去,“阿爹”让烤火,他就坐在这里烤。
晌午饭已经吃过了,和在赶路时一样,他吃饱了,不再饿肚子。
甚至,在饭前还吃了个鸡蛋。
鸡蛋只有别人家才吃得起,他顶多看一眼,就算更小的时候吃过,也记不得是什么滋味。
“哈!”
裴曜在炕上玩,拿了根短竹竿在手里挥来挥去,嘴里咋咋呼呼乱喊。
陈知坐在炕沿改衣裳,是他自己的旧衣,拆解裁剪,得费上几天工夫。
对儿子的烦人,他嘴上很嫌弃:“去去,离我远些,手里有针,仔细戳到你,你那棍子乱舞弄,要是打着我,就别想要了。”
裴曜很识相,胖墩一样跳起,没有蹦太远,又咚咚跳了两下。
陈知忍了忍,没忍住,骂道:“狗崽子,炕要是塌了看我不收拾你。”
于是裴曜消停了。
只是没有安静一会儿,他嘴里又小声砰砰嘣嘣起来。
长夏看一眼炕上,很快收回视线,往另一边偏身子,换着边烤炭盆。
裴曜长得白白胖胖,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个头不矮,是极为讨喜的相貌。
玩热了,他肉嘟嘟的脸蛋红彤彤的,戴着一顶威风凛凛的彩色虎头帽,帽子上有个“王”字。
他胖却不憨,模样很不一般。
长夏早上和裴曜玩,但因为不熟,又十分拘谨,根本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玩什么。
三人在屋里各干各的,忽然听见外头来了人。
一个妇人一个夫郎,提着针线篮子,手帕里包了两把瓜子,笑着就进了门。
裴家从外地买回来个小童养媳的事,上午那些消息快的人就知道了。
陈知又去老庄子买了双旧棉鞋,说是给他们家什么长夏短夏买,传言就跟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开。
这么个新鲜事,和裴家关系好的,忍不住上门来看。
7.第 7 章
炕桌上摆了一碟自家做的米糕,一碟瓜子,一碟砸开没剥的山核桃,沏了热茶。
陈知和王柳、赵琴三人在炕上围坐着说笑。
没一会儿,窦金花也进来陪坐,她话少,多半只在旁边听着,顺手给大孙子剥核桃吃。
长夏头发还没烤干,依旧在炭盆前坐着,手里也有两个砸开的核桃。
王柳是老庄子那边裴永的夫郎。
裴永太爷和裴有瓦太爷是同胞兄弟,两人是同宗本家,又是平辈,因此平时来往多一些。
赵琴家也在这边,是近邻,出门总能遇见。
两家隔着三丈多的地界,窄长的地界上有一些乱石,再就是些树木,不是好地段,修整起来很麻烦,因此两家都没去占。
赵琴汉子姓杨,是湾儿村除了裴姓以外的第二大姓,她和陈知向来能说到一块儿,彼此交好。
嫌裴曜在炕上蹦跶吵闹,陈知哄着让他下了炕,在地上玩耍。
窦金花剥了一些核桃,转头看长夏一个人坐在那里,手又细又瘦,掰着核桃仁挺费劲。
见没剥出多少,她给裴曜了几个,说道:“长夏,来,这几个给你。”
“我给他。”裴曜嘴巴鼓鼓的,嚼着核桃,说话含糊不清。
他站在炕边从窦金花手里抓过核桃,一转身就塞进长夏手里。
“哎呦,倒是这么大方。”王柳忍不住开口,又笑得前仰后合:“这么一丁点大,还知道疼夫郎了。”
裴曜眨巴眨巴眼睛,他哪里懂这些,就是什么大方小气的,也不甚明白。
他不缺吃的,又是独子,很少有人同他抢着吃。
家里有时来了亲戚,亲戚若带了小孩,无论大小,他阿爹阿奶总让他分零嘴给大伙儿,不就是顺手的事吗。
赵琴跟着调笑了一句:“要说还是我们曜儿出息,这个年纪就做郎君了。”
她眼神又落在长夏身上,心中实在好奇。
借着话头,她下了炕拍拍手上瓜子屑和核桃壳屑,满脸笑容拉起长夏:“来,给婶子看看,这小模样。”
平心而论,长夏没裴曜长得白净讨喜,面黄肌瘦,因瘦弱,一双眼睛比较大,就是神色畏怯。
长夏眉眼端端正正的,仔细端详,嘴巴鼻子倒有几分秀气。
赵琴捏了下他耳垂,笑道:“这耳垂长得好。”
她顺手摸了摸长夏头发,拨弄了两下说:“里头还有些湿,照这样一边烤一边拨弄拨弄,干得快些。”
长夏点点头,又坐在板凳上,认认真真烤火,用手拨弄头发。
王柳虽没挨近,但也借着赵琴的举动,将长夏模样仔细看了个全,他笑道:“就是瘦了些,还没曜儿那手腕子粗,也不打紧,长一长就好了。”
闻言,裴曜低头看一眼自己手腕,又瞅瞅长夏腕子,没看出什么,他扭头又问阿奶要核桃吃。
王柳还记得前两年裴曜穿开裆裤的情景,胖墩儿一个,光屁股满村乱跑。
嘴巴还挺甜,就喜欢让年轻媳妇年轻夫郎抱,尤其喜欢好看的,老的要抱他,他总是很不情愿,小脸都要扭过二里地去。
即便这会儿裴曜已经不再穿开裆裤了,在他眼里,依旧是一个模样。
再看看瘦巴巴的小长夏,他说不上来哪里好笑,抿着嘴也没出声,一个人暗自笑得乐不可支。
过了这一茬,三人又说起赶大集的事。
明天就腊月二十了,年货已经断断续续置办起来,明儿芙阳镇大集就摆起来了,一连摆到年三十儿上午,热闹得很。
听见赶集,裴曜耳朵一动,竖起耳朵听大人说话。
陈知做了两下针线,说:“家里攒盒旧了,用了起码小十年,今年赶着,买个新的,鲜亮的。”
赵琴连忙开口:“我家也得买个,原先那个也旧了,来水又给摔了两回,都不成样了。”
来水是她小儿子,今年两岁。
王柳接着道:“明儿永子送我们老娘去老娘舅家,车不在,路过门口时喊我一声,也捎着我去逛逛,别的不说,我家三妞儿馋糖瓜,缠了好几天让给买,我总说还不到二十三,吃什么吃。”
终于说到吃的,裴曜着急去看阿爹:“我也要我也要。”
陈知一听见糖瓜,就知道儿子要闹,敷衍道:“知道知道。”
几人说着要买的东西,一笔一笔都是钱,哪怕面上没露出什么,心里或多或少都叹了口气。
赵琴和王柳又坐了一阵,做了几下针线,便下炕说要回去。
临近年底,家家都有忙不完的琐事,不过是吃完饭偷个空出来转转。
陈知也没留他俩,送出门就回来了。
他摸摸长夏头发,里外都干了,这才拿了木梳给他梳好扎起。
面前小孩头发脸蛋都洗得干干净净,穿得齐整,一下子舒心起来,陈知和窦金花看在眼里,都觉着带出去没问题了。
衣裳厚实暖和,留有野澡珠的淡香气,闻着就很干净,长夏很少能穿这么好,还香香的,他抓着衣角,又有些愣神。
看他怯弱,陈知想了下,从昨晚进门,还没来得及同长夏说什么,他低头思索一会儿,说道:“既然进了这个门,以后这就是家了。”
长夏抬头,缓慢眨了下眼睛。
“虽然裴曜是你郎君,不过你八岁了,比他大,是该管他,以后出门玩耍什么的,要学着留心照顾,看着点他,别让往河沟那边窜。”
“针线和灶上活计还不到学的时候,可也得多看一看,心里有个章法,这些都是后话了,如今你还小,听阿爹和阿奶的就行,等长大了,有些事就要听你郎君的。”
陈知说着,又觉得这会儿说这些不合适,都小孩子家家的,估计也听不懂。
他又说道:“该吃饭的时候往饱了吃,别拘着,渴了就倒水喝。”
“嗯。”长夏轻轻点头,他听见自己声音很小,犹豫一下,局促不安开口:“知道了,阿爹。”
看见“郎君”裴曜在旁边歪着小脑袋,皱眉一脸疑惑,陈知笑道:“想什么呢,以后要听哥哥话,听见没?”
“哥哥?”裴曜更加不解,他以为长夏住两天就走,就和亲戚家小孩一样。
可没想到长夏竟也喊他阿爹阿爹,他搞不懂,只能出声询问。
陈知一指头戳在儿子脑门,说:“傻小子,等你俩长大了,长夏要给你做夫郎的,他是你爹给你抱回来的童养媳,不叫我阿爹要叫什么?”
他叮嘱儿子:“进了咱们家,就是咱家的人了,和你是一样的。”
“你俩现在都小,说这些太远了,你就记着,你这会儿要管长夏叫哥哥。”
长夏看向裴曜。
裴曜抬起脑袋,下巴的两层肉抻开,他审视一会儿长夏。
尽管阿爹说了这么多,什么夫郎,童养媳的,他还是不懂,心里也觉得烦恼,撇撇嘴不怎么乐意管长夏叫哥哥。
要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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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家的哥哥姐姐,他向来不会犟嘴,该喊人喊人,可长夏……
早上他还喊长夏哥哥,这会儿因为阿爹成了长夏阿爹,爷奶也成了长夏爷奶,他有些不乐意。
见儿子犯了犟,陈知也没勉强:“行了,去院里玩去,不许乱跑。”
裴曜抓一把瓜子,一溜烟跑出去。
耍一会子他就高兴了,把那些话当成耳旁风忘在脑后,什么都不如玩要紧。
·
申时,太阳依旧亮堂堂挂在天上,只是热意稍减。
西屋炭盆没熄过,炕也一直烧,裴有瓦正在屋里洗澡,陈知给他搓背。
裴曜在院里玩,黄狗溜出门了,他没找见,只好捡了根棍子到处敲敲打打。
窦金花坐在太阳底下洗衣裳,握着棒槌不断捶打石板上的衣服,时不时伸手将衣裳甩着翻个面。
长夏不知道做什么,手足无措了一阵,就蹲在窦金花旁边,给她递野澡珠。
他蹲一会儿,回过神后,目光在不甚熟悉的院子里逐一扫过,看见灶房窗台上放了另一根捣衣棒。
他取了来,捞起木盆里湿津津冷冰冰的裤子,蹲在大青石板另一边,有模有样捶捣起来。
见他除了人小力气不足,手上倒是不生疏,想也知道原先在家时干过活,窦金花从旁边拽过一个矮树桩,说道:“坐着洗。”
树桩显然用了许久,截面平整,长夏屁股挨着树桩,捣碎两个野澡珠,和衣裳一起捶打起来。
只是他力气不够,窦金花将他捶过的裤子又过了一遍手。
一老一小坐在太阳底下,都没怎么说话。
长夏微微低着头,后脖子露出一些,被太阳晒得发热。
他待在窦金花旁边,不用说话,不用绞尽脑汁去想玩什么,胸腔里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像是落在了实处,总算有了一刻的安稳。
衣裳洗完,搭在木架上晾晒,陈知从屋里出来,又拎了一桶热水进去。
他没洗,但脑门上都是汗,一连给两个人搓澡,着实费了些力气。
裴有瓦又不比长夏细皮嫩肉的,身上又脏,不得不加重几分力度,给他搓得挺累。
澡洗了头发也洗了,裴有瓦用刀净了面,脸上粗糙胡茬都被剃去,人一下子精神了不少。
裴家人长得不丑,裴有瓦和陈知相貌不出众,却生得端正。
儿子只同他们有两三分相似,裴曜的眉眼口鼻,长得比家里人都好些,要说像谁,也只能是像裴曜自己。
换上没有补丁的衣服,裴有瓦拎了一坛浊酒,神清气爽往出走,打算去老庄子那边找人喝两盅。
裴曜在院里玩,白白胖胖的脸颊红透了,瞧着就讨喜。
看见长夏,他脚步顿了顿。
长夏是个双儿,往回赶的路上是没办法,既然到家了,交给他夫郎和老娘,是最稳妥的。
至于教养照顾,他插不上手,也不大管这些。
裴有瓦思索着,还是嘱咐了几句:“在家听你奶你阿爹的话,往后这就是自己家,想玩了,明儿让裴曜带你去找人玩。”
“知道了。”长夏愣愣点着头,又小声补道:“爹。”
见他总算开口说话,裴有瓦放了心。
天很蓝,云像棉花一样,一团一团,宽敞的院落洒满太阳。
脚下踩着坚实的黄土地,不再有驴车上的吱呀摇晃,奔走不停。
像被风吹走的飞絮,长夏就这样落在裴家。
8.第 8 章
母鸡从脖子里发出“咕咕咕”的低闷声音,尖而有力的黄色鸡爪边走边在地上刨。
长夏双手抱着五六片白菜叶子,菜叶蔫老,人吃不了,剁碎了喂鸡正合适。
裴曜跟着他,两人从夹道进了后院。
鸡叫没有扰醒猪圈里呼呼大睡的肥猪。
鸡圈前放了个木墩子和一把钝了的锈菜刀,长夏蹲在木墩子前,拿起刀咚咚咚剁菜叶。
十只母鸡纷纷围到跟前,从竹篱缝隙探出脑袋,咕咕咕叫着,迫不及待等着喂。
一只趾高气昂的大公鸡飞上鸡窝,站在窝棚顶上居高而立,它鸡冠红而亮,身躯健硕,十分气派。
长夏听见扇翅膀的动静,抬头看了眼,想起每天早上高昂有力的鸡鸣,他再次为这只公鸡的雄壮感到惊异。
等他剁好菜叶子,用刀将碎菜拨进木墩下方的旧竹匾里。
裴曜高高端起竹匾,踮着脚,站在稍矮的竹篱笆外面,将菜叶子倾倒进鸡圈中。
母鸡一通哄抢啄食,等它们吃一阵子后,大公鸡才从窝棚顶飞下来。
它一过来,母鸡们纷纷让道。
也不必担心大公鸡只吃剩的,隔几天,裴灶安都会挎两片好白菜叶子,剁碎了和鸡食拌在一起,倒进鸡食槽旁边那个阔口矮陶罐里。
那是大公鸡独用的食具,母鸡们轻易不会动里面的食,要是偷吃惹怒了大公鸡,会被追着啄咬。
裴灶安分外喜爱这只大公鸡,家里其他人想不起喂些好菜叶子,都是他惦记着,该给公鸡喂些好的。
两人不约而同站在鸡圈外看了一会儿鸡吃食。
听见前院的人声,长夏回过神,转身要走,又犹豫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喊裴曜一同回前头。
裴曜贪玩,但不懒惰,今年学着干活了,一喊就动,让做什么也不偷懒耍奸。
发现长夏要走,他不再学鸡啄食点脑袋,跳着跟上脚步。
今天又是一个暖晴天。
长夏和裴曜从后院过来,就被指派用藤拍不断拍打被褥。
已经晒了好一会儿的被子褥子散发出热烘烘的气息,温暖、厚实。
沉闷的拍打声带起微小灰尘,在阳光下飞舞。
拍着拍着,裴曜就钻进被子里,脑袋被蒙住,笑嘻嘻在里面穿梭。
长夏不敢懈怠,拍累了就换一只手。
院子当中的篾席上晒着许多棉花。
陈知和窦金花在捣洗衣裳,趁今天有空闲,太阳又大,早起他俩就把家里四口大人的棉衣拆了。
棉花晒一晒,蓬起来了,再压一压,弄平整,缝好又是一身好棉衣。
裴曜过年有新衣裳穿,他们没有,只能把没有补丁的衣裳提前洗好晒干,体体面面过年。
至于长夏,他也有另一身衣裳。
上衣几件是陈知拿自己干净衣裳改的,还没完工,下身的里外裤子是去老庄子买的,昨天都拆洗了,正搭在木架上晾晒。
长夏觉得胳膊有点酸,抬头看向裴曜那边。
裴曜还在玩,就剩那一床褥子没拍了,他不知道要不要去帮忙。
陈知正好从灶房提了一桶热水出来,看见笑嘻嘻钻来钻去的儿子,再看看长夏犹豫不敢上前的脚步,骂道:“臭小子,别玩了,就剩你那一床没拍了,抓紧弄了。”
他倒水掺进洗衣盆中,家里柴火再富余,也到不了洗衣用热滚滚的水,只能掺温些,不至于太冰手。
尽管这样,洗着洗着,水还是冷了。
乡下人用惯了冷水,窦金花更是,一双手粗糙干燥,此时变得红肿,她好似没什么察觉,照样在水里搓洗。
裴有瓦在屋顶忙碌,不断将覆盖的腐烂稻草扔下去。
院里有一些成捆扎了的干净稻草,裴灶安一条胳膊搂住一捆扎实的稻草,另一手扶着梯子爬上去。
今年还算好,屋顶最底下一层的竹板竹席没有破损霉腐,不用修补。
茅草屋修缮屋顶说简单也简单,换一批厚实干燥的稻草就行。
一家人正忙着,晒太阳的黄狗忽然爬起来,冲着门外汪汪叫。
“谁啊。”陈知顺嘴说了一句,起身往门外探看。
见是赵连旺赶着驴车在竹门外停下,他连忙喝止住黄狗,对裴有瓦说道:“连旺哥来了。”
赵连旺的到来让一家子忙乱了一阵,总算在东屋炕上摆好茶水干果。
窦金花在娘家窦家时,就和赵连旺母亲有些来往。
虽是较远的亲戚关系,但彼此并无龃龉嫌隙,论辈分,赵连旺要喊她一声姑妈。
因着这一道亲戚关系,才有裴有瓦跟着跑商赚钱的事。
泥腿子组班子跑商,货物虽一般,可也不是件容易事,平时都要在家里干活伺候庄稼,只能在冬闲时干这个。
冬天寒冷,路远又苦。
领头的人不止得有胆量气魄,对沿路的风土人俗必须得有个底,路途方向更要清清楚楚。
赵连旺年轻时跟着马队跑过商,去过不少地方,在他们这一带,是有名的能耐人。
往梅朱府去做生意,他已带着人跑了八九年。
原本是往梅朱府更远的东南方——金梅镇,去贩运梅子干、梅子酱、梅子蜜饯等各式梅子货。
梅朱府种梅,尤其东南方向更湿润温暖的地带。
那边的梅花、梅子果品类繁多,声名远扬,贩了梅子运回燕秋府,赚的差价不是倒腾农货能比的。
赵连旺家境不差,年轻时走南闯北,脑子活络,办法也多,离了马队后,自己组了人单干,虽只是驴车骡子,却靠着贩运各式梅子赚了些,日子过得很不错。
从去年起,他带着人没往金梅镇去。
大前年各地大旱,前年庄稼该长的时候又涝,他们云济镇一带倒还好些,梅朱府那边却有些灾情,到今年才缓过来些。
去年赵连旺听闻路上有流民土匪,他上了一点年纪,性子比年轻时更谨慎些。
尽管他们八九个人都是正值壮年的汉子,但和正经有护卫有兵器的商队不同,一旦在路上遇到成群流民,被盯上不是好全身而退的。
因此去年便同众人商议,只在云济镇落脚,边走边贩卖东西。
坐在东屋炕上,赵连旺问了窦金花和裴灶安几句身体可安好。
见裴有瓦拎了坛酒进来,他笑道:“今儿还得去栓子几个家里,坐一会子就走了,酒留着,年节时再来喝。”
裴有瓦只得歇了倒酒的心思。
赵连旺果然没留多久,今年回来得晚,今天都腊月二十二了,他家里也忙,给驴队各家送了钱后,得早早赶回去。
从屋里出来,看见院里的长夏,他脚步一顿,瞧着干净了许多。
跟着他们几个糙老爷们时,长夏虽然脸洗得干净,但整个人瞧着灰扑扑的,小孩子果然还是得放在家里。
裴曜手里还拿着藤拍玩耍,被陈知悄悄拽了一把,连着长夏一起,一家子都出门去送赵连旺。
他歪着脑袋,脸蛋白白胖胖的,皱着眉头问道:“连旺叔,你就走了?还没吃饭呢。”
赵连旺被他这么一招呼,哈哈笑了几声,道:“改天叔再来吃饭,到时你陪坐。”
裴曜忙不迭点着小脑袋答应。
家里每次来亲戚,吃的饭都要好些,甚至有的时候能看见肉,他巴不得天天来亲戚。
赵连旺离开后,裴家人又回到院里忙碌。
·
月色清泠,从窗纸透进些微光亮。
烧热的炕上,长夏睡在最右边,往左依次是陈知、裴曜和裴有瓦。
刚入夜,四个人都没睡着。
陈知和裴有瓦低声算着家里的钱财,还有过年要买的各种东西。
今天赵连旺过来送了八钱碎银,是裴有瓦跑商的工钱,原本是一两三钱,但他借了五钱,到手只剩下八钱。
每年给众人分的工钱,是按当年跑商赚的多少来算,这两年都不多,去年一两二钱。
头几年往金梅镇贩运梅子赚的多,有一年甚至拿到了将近五两。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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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跑虽然辛苦,但能省下家里一个多月的口粮,还能赚到。
乡下人门路少,冬闲时能有这个进项,已经不错,起码没在家里坐吃山空。
裴曜不老实,又是喊热,又是喊渴。
陈知披了衣裳下炕给他倒水,再上来因为裴曜乱动踢被子,他说了两句别动,裴曜哼哼唧唧的,听着就黏糊来气。
裴曜试图将被子踢高些,好让冷气进来。
他父子俩盖一条大被子,暖和的被窝变得飕飕冷,陈知不再忍,伸手就朝儿子肥屁股拧了把。
裴曜吃疼,又没处躲,龇牙咧嘴哭了两声。
长夏睡在另一边,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听见打裴曜,更是大气不敢出。
被子暖乎乎的,严严实实裹在身上,土炕热气让躯干四肢不再如结冰,不知不觉他睡了过去。
哭闹一阵的裴曜同样闭上眼,睡得四仰八叉。
夜色沉沉,静寂无声。
第二天一早,长夏听见一声奶气十足的“阿爹”,倏忽从梦中醒来。
太阳已经出来了,炕上只剩他和裴曜。
裴曜坐在被子上揉眼睛,外头没人应,只有黄狗叫了一声。
长夏从被窝里掏出衣裳,自己先穿好,又给裴曜穿。
他还小,不像大人那样有力利索,给裴曜穿上衣还好,穿下裤得两人配合。
费了一番功夫穿好,裴曜一骨碌就爬下炕,鞋没穿好就往外走。
他一醒来就想起今天腊月二十三,藏在篮子里的糖瓜该吃了。
长夏叠好被褥后才出屋。
黄狗摇着尾巴迎上来,它没冲长夏吠叫过,仿佛知道什么似的。
没被狗吓唬过,因此长夏不怕它。
“起了?你俩起了先洗脸,锅里水热着呢。”陈知在灶房喊道。
长夏拿了木盆进去舀水。
窦金花和陈知在打扫灶房,今天二十三了,黄昏时要祭灶,灶房里边边角角都得拾掇干净。
后院也有动静,裴有瓦和裴灶安在清理鸡圈猪圈,驴棚也要修理修理。
年前的事情多而杂,家里大人多,长夏和裴曜还小,没人喊他俩早起。
两人举着竹筒,站在院里漱口,又从木盆里撩水往脸上抹。
裴曜会洗脸,不用长夏帮他。
灶房里,陈知正擦拭油罐外的积灰,一抬头就看见裴曜跑进来,巴巴儿盯着他。
灶房房梁往下垂了根绳子,麻绳末端用铁钩吊了个竹篮。
陈知踮起脚抬高手,托着竹篮底,将篮子取下来,笑着从里头摸出两根长条灶糖:“一人一个,不许多吃,等祭了灶,撤下的圆糖瓜明天你俩一人吃一个整的。”
裴曜高兴的不得了,笑得大眼睛弯起来,一边往自己嘴里塞灶糖,一边小跑出去找长夏。
“给。”他伸出手,摊开手心。
长夏接过,低头看洒满芝麻的灶糖,忍不住咬了一口。
有碎屑掉下,他连忙伸手接住。
很甜,芝麻很香,有些粘牙。
去年的二十三他和姐姐分了半根灶糖,他家没钱买,是娘求了村里一个心善的老太太讨来的。
几滴水珠掉在地上。
灶房窗子开着,陈知从里头喊:“吃完了没?吃完了你俩进来,把灶底灰抬到后院去,让爹倒了。”
裴曜蹦跳着进去,长夏连忙擦擦眼睛,将剩下的灶糖咬断塞进嘴里,匆忙去干活。
陈知一转身,看见长夏眼睛红了,吓了一跳:“怎么哭了?”
话一出口,就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长夏有点慌,他摇摇头,细声细气开口:“没哭。”
他以为擦干眼泪就没人知道。
和突然安静下来的裴曜一起,用木棍抬着装满灶底草木灰的大竹篮出去。
灶房里的两人愣了一会儿。
陈知和窦金花沉默着,避而不谈,低着头干活。
仿佛多说一个字,就能将那道小小的、竭力掩饰的伤疤揭开一样。
9.第 9 章
临近年关的几天忙碌不已。
腊月二十八,裴有瓦捉了两只老母鸡,提着往前院走。
他离开后,鸡圈里乱扑腾的母鸡才渐渐消停。
长夏和裴曜在灶房烧水。
天有点阴,太阳被遮住,只露出黯淡的光圈。
裴曜耳朵尖,听见母鸡咕咕咕的低沉声音,连忙跑出去。
“水烧开了?”裴有瓦笑着问道。
“滚了都。”裴曜看向被提着脚的母鸡。
裴有瓦刚把母鸡放在地上,打算找根草绳捆住脚。
没想到两只母鸡都没被吓破胆,扭动身躯挣扎着,一边跑一边扇翅膀,惊慌失措钻进柴堆和柴房土墙之间的缝隙里。
“汪汪——”黄狗追过去,对着里面不断吠叫。
它钻进去,咬住一只母鸡翅膀扯出来,裴有瓦揉一把狗脑袋,就从狗嘴里掏出母鸡。
迅速将两只母鸡逮住,捆了脚,他又去后院抓了只肥鸭子,同样捆了脚没让动。
黄狗摇着尾巴,明显有些兴奋,虎视眈眈盯着鸡鸭,时不时从喉咙里发出威胁低吼。
烫鸡毛的水温高,长夏和裴曜太小了,胳膊短,也端不了大盆。
裴有瓦拿了大盆进灶房舀水。
两刻钟前,他爹套了驴车,带着他娘和夫郎去镇上赶年集了,他留在家里杀鸡宰鸭。
年集上人太多,怕两个小的走丢,就跟他留在家里。
陈知出门的时候,裴曜一边扯着嗓子哭嚎一边抱着阿爹腿不放,非要跟去逛大集。
最后陈知答应回来给他带冰糖葫芦,才得以脱身。
掺好烫鸡毛的热水,裴有瓦放下葫芦瓢,对长夏说:“给锅里再添些水,灶底也添好柴火,再烧一锅,还有鸭子要杀。”
“嗯。”长夏点点头。
灶台旁边有个半人高的水缸,他拿了葫芦瓢往大锅里添水。
裴有瓦将木盆端到院里,又进厨房拿了个大碗,往碗里倒了些干净清水。
他拔掉鸡脖子上的毛,随后利落地割断放血。
血水落进碗里。
裴曜蹲在旁边,大眼睛眨巴两下,脸上不见丝毫害怕。
杀了鸡就有肉吃,他高兴还来不及。
锅里原本就有热水,长夏塞的柴火多,一时灭不了,他听见院里狗叫鸡飞,忍不住站在灶房门口看。
干惯了杀鸡的活,裴有瓦手上很利索。
两只母鸡都放了血,塞进大盆里烫毛。
拔毛时裴曜凑上来,声音稚嫩童真:“爹,我帮你。”
裴有瓦笑了下,没拦着。
水温高,烫的裴曜往后缩了缩手,他脑瓜不笨,挑没那么烫的地方快速往下拔毛,一双小胖手又灵活又忙乱。
拔完毛,长夏听见吩咐,连忙从灶底抽了一根正在燃烧的木柴出来。
裴有瓦接过,用火去燎鸡皮上的细杂毛。
“爹,啥时候吃肉?”裴曜咽着口水问道。
知道儿子馋,裴有瓦说道:“三十儿晚上弄几块,快了,就后天,睡两觉的事。”
这几年年三十傍晚他们家也会弄几个菜吃。
以前穷的时候,好菜好肉就那么点,哪里舍得吃几道菜的年夜饭,不过包些素饺子下了。
那时杀一只鸡,要留着来亲戚时待客,不然大过年的,连像样的肉都没有,全家人脸都挂不住。
无论鸡鸭,杀好后都剁成块,加些菜进去,或者是加水炖成汤,能多吃两三顿。
整只的鸡、整只的鸭子摆上桌确实更好看,除非富户,普通庄稼户哪有这么舍得的,一两只鸡鸭能把这个年好好过了,就很不错。
听见后天就能吃肉,裴曜又咽了下口水。
裴曜打生下来就没饿过肚子,裴家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四个大人省吃俭用,俭省下来的口粮都进了他嘴巴里。
他吃得饱长得壮实,一家子看着,心里都高兴。
尽管如此,裴家一年到头,也就三节时饭桌上能见一些荤腥,平时来了亲戚,偶尔手中若有余钱,才会去割半斤肉。
小孩子哪有不馋肉的。
长夏目光也落在竹匾上,两只母鸡被拔了个干净,被剖开肚子敞在那里,淡黄色鸡皮看起来光秃秃的。
裴有瓦又杀好鸭子,拔了毛燎了皮的鸭子同样被剖腹,敞着内里搁在竹匾上。
他端起满是污血杂毛的木盆,出去倒远了,回来就看见裴曜蹲在竹匾旁边,戳鸡脑袋捏鸡翅膀。
他往灶房走,吩咐两个小的:“你俩把好的鸡毛捡一捡,回头做个鸡毛掸子,烂的、太小的都不要。”
裴曜一边玩一边捡,有一根很漂亮的红色羽毛,他往自己脸上扫了扫,痒痒的,于是笑出声,又伸出手,用羽毛往长夏脸上扫了下。
长夏一愣,脸颊上的微痒触感让他忍不住揉揉脸。
见他呆呆的,裴曜咯咯笑。
又扫了下长夏眼睛上方,见对方闭眼往后躲,一声都不吭,没什么意思,他收回手,自己跟自己玩。
裴有瓦又舀了半盆温水出来,跟着他俩一起捡羽毛,捡完用温水洗了,摊在旧竹匾上晾晒。
·
山楂裹了一层透明晶亮的糖衣,举起看时,正好有太阳光照下,糖衣闪出些光泽。
裴曜看够了,才美滋滋咬下一颗。
他咔吧咔吧将糖衣咬碎,红山楂混着甜甜的糖,酸甜正合适。
长夏坐在旁边椅子上,学着裴曜将整颗山楂球吃进去,不然先吃完甜津津的糖衣,再啃山楂会有些酸。
冰糖葫芦是昨天买回来的,一串上有八个。
昨天陈知给他俩时特地说了,只能吃四个,剩下四个就留到了今天。
黄狗摇着尾巴过来,眼睛盯上了冰糖葫芦,舌头转着舔嘴巴,似乎也想吃。
可两个小孩没一个理它。
·
年三十儿。
天还没黑,下午就听见老庄子那边传来几声炮响,肯定是哪家小孩忍不住,点了几个。
裴曜心也热,恨不得这就出门,在家门口把窜天猴、二踢脚放个遍,也让别的小孩听听响动。
然而装炮仗的竹篮放得高,他够不着,只能来回跑进东屋,盯着柜子顶上的篮子瞅一会儿。
盼着、望着,傍晚来到了,黯淡的太阳落山,天蒙蒙黑。
北风时不时刮起一阵,呼啸冷肃。
但清脆、炸耳的炮仗声越来越密,风声根本挡不住。
灶房里闪着火光,菜香味、肉香味飘出来。
黄狗在灶房门口转悠。
“长夏,喊裴曜回来。”陈知一边包饺子一边说。
长夏往灶底添了柴,起身就出去。
竹门外面没有裴曜的身影,他往左边拐,小跑了几步,就听见“嘣——啪——”的动静。
他下意识抬头看,蒙蒙夜色上空,火光飞上天炸开。
东边杨家门口的新灯笼已经点上蜡烛,在地面映出一小片光。
光下站了几个小孩,他没有靠近,细声细气喊:“裴曜。”
裴曜手里拿了根燃着的木柴,伸长了胳膊去点地上的炮仗。
信子一点燃,几个小孩猴一样叫着跳着,往后面缩去。
啾——嘣!
窜天猴炸开,裴曜几个兴奋不已。
长夏见他没听见,只好从树影黑暗中走出来,凑近前去,小声说:“裴曜,阿爹喊你回家吃饭。”
他对湾儿村人来说,无疑是陌生的,杨家的三个小孩都看过来。
这让长夏腿脚有些僵硬,目光也不知道要落在哪里。
裴曜出来就带了三个窜天猴,这会儿也放完了,他晃了下手里的小火把,冻得吸吸鼻子:“我回去了。”
裴家东屋,少见的点了油灯,不止一盏。
两盏油灯一个放在炕桌上,另一个放在炕边的高而窄的桌子上。
裴有瓦又点了一支蜡烛,蜡油滴在高桌上,趁着热,连忙将蜡烛底端摁上去,蜡烛便牢牢粘在桌面上。
屋子亮堂起来。
灶房里,陈知的声音忽高忽低,让长夏和裴曜洗了手,就撵两个孩子去东屋。
外头北风没停。
炕烧着,地上还有炭盆,一进屋便感受到些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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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曜两只脚互相蹬掉鞋,爬上爷奶的炕,他搓了搓被冷风吹红的脸蛋,放了炮仗高兴,一想到还要吃肉,就更高兴了。
长夏也上了炕。
“坐里头去。”裴有瓦说道,小孩子坐里面,大人上下炕方便些。
长夏依言坐在了裴曜旁边。
很快,陈知和窦金花一人端了两盘菜进来,裴曜眼睛亮了。
蒸鱼干一盘,猪油炒萝卜丝一盘,蒜片清炒杂野蘑一碗,还有一道黄花菜木耳炒肉片。
“肉!”裴曜喊道,他第一眼就看见黄花菜和黑木耳里夹杂的肉片子。
陈知半笑半严厉:“不许乱动,等人齐了再吃。”
他和窦金花又去了两趟灶房,陆续把一盆冬笋炖鸡块鸭块,还有一碟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以及六碗饺子端上来。
白面包子是素馅,只有十二个,不大。
六个马齿菜馅的,六个荠菜馅的,都是夏天时挖的野菜,晒干了才能留到这会儿。
饺子就更少了,每个碗里只有五个,但是白面的,还是猪肉馅的。
肉馅饺子闻着就香,别说孩子,大人的馋虫也被勾出来。
菜上齐了,陈知和窦金花也落了座。
炕是热的,人心更热。
裴有瓦特地拿了坛好酒进来,倒了四杯,陈知和窦金花一人不过抿一口,是个意思,主要还是他和老爹喝几盅。
自家人不讲虚礼,无需说什么场面话。
陈知拿了筷子,笑着对长夏和裴曜说:“吃呀,快吃。”
裴灶安用胳膊肘碰了碰老婆子,示意她也吃。
裴曜端起饺子碗,大口吃起来,腮帮子都鼓起,吃得那叫一个香。
长夏也端起碗,咬一口后,油水十足的肉馅饱满咸香,他几乎有些茫然。
在他的记忆里,从没吃过像这样的年夜饭,原来大肉饺子是这个味。
窦金花吃了一个饺子尝尝味,随后看向大孙子。
只是饺子还没给裴曜夹到碗里,就被陈知拦住了。
他有些不满:“娘,给他做什么,又不是没有,你吃你的,各人碗里是各人的,今儿谁也不许让谁,一年到头,咱们也得吃几个好的。”
裴有瓦点着头附和:“就是,娘,听知哥儿的,他说得没错。”
裴灶安原本也有这个心思,孙子小,得多吃两口肉,可儿子儿夫郎都这样说,他忽然也觉得是这个理。
饺子就这么几个,很快人人碗里都空了。
陈知连忙从高桌上端来包子,说:“趁热着,一人先拿一个。”
包子暄软皮薄,虽然是素馅,但拌了油,吃起来很香。
今天的炒萝卜丝也比平时油水足,木耳滑爽,野蘑可口,裴曜吃得嘴巴上都是油光。
他和长夏碗里都有鸡汤和鸡块鸭块,笋片也脆嫩。
小孩肚子再大,也吃不破天去,他俩最早吃饱。
自家做饭,四个菜量都大,只有汤盆里的鸡肉鸭肉少一些,不过每个人尝两块解解馋。
残羹剩饭撤下去,今晚要守岁,半夜饿了热一热继续吃。
裴曜早忍不住了,自己胡乱戴上虎头帽,溜下炕一边穿鞋一边急忙说道:“爹,放炮放炮。”
“知道,走。”裴有瓦从柜子顶取下竹篮。
窦金花和裴灶安也来院里看,裴曜胆子很大,点了一个又一个。
满院都是炮仗响。
后头鸡鸭有些慌乱。
黄狗趴在角落里,高高兴兴啃着一根小骨头。
吃饭前陈知喂了它一些煮熟的鸡内脏,也给狗过个年。
见长夏躲在一旁,陈知笑着拉过来:“怕什么,我给你找个信子长的,点着了就往后跑。”
裴有瓦从篮子里挑了个信子长的,放在地上让长夏点。
细木柴顶端在燃烧,长夏小心翼翼靠近,用火头去碰,信子被点燃的一瞬,他吓得连连往后退。
砰——!
炸耳的响声从头顶传来,在黑暗中迸溅出耀眼的火光。
长夏心跳得有些快,那一点火花映入他眼中,亮起小小的一簇光。
10.第 10 章
春去秋来不相待,水中月色长不改。
岁月是抓不住的东西,一晃神就溜走。
燕子从林间飞起,尾尖似剪,轻盈翱翔于天空。
一个十七八岁的瘦弱身影在山腰驻足。
长夏背着竹筐,这里视野十分开阔,即使看了这么多年,他目光依旧被远方吸引。
绵绵青山蜿蜒起伏,云雾在山间流动缭绕,展目眺望,一派高远、苍翠之景茂,连眼眸都在这一瞬开阔舒朗起来。
身后有落叶树枝被踩的轻微动静,他下意识回头。
裴曜沿着山坡追了上来,长腿一迈,山坡陡度似乎不足为惧,走得又快又稳,三两步就到了跟前。
十六岁的少年俊俏干净,脸庞还带着些青涩稚气,身量却已经十分高挑,肩宽腰窄,腿还长。
他这几年窜得很快,年年都长。
前年因抽条猛长个子,整个人高瘦高瘦的,平时又吃得多,也不知道那些饭吃到了哪里,胳膊腿都不粗。
今年裴曜猛窜的势头缓下来,不知不觉身上也有了点肉,不再那么瘦。
春末时在地里干活,他因热脱了上衣,那腰腹、肩背甚至胸膛,都是极为紧致漂亮的薄薄肌肉,体格精瘦壮实。
十六岁是无法沉稳下来的年纪,过于年轻、朝气。
年少气盛,连行走间都是轻盈、俊俏的。
裴曜踩着块石头一跃而上,眨眼就落到了长夏面前。
落定之后,他没有立即往前走。
长夏疑惑抬头,就对上一双墨黑深邃的眼睛。
不知为何,那双眼睛透着种莫名的神色,就这么盯着他。
长夏更加不解,他眉头微微皱起,小声问道:“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在看长夏,裴曜突然有点恼,俊脸黑了一瞬,头也不回往前去了。
面对对方的喜怒无常,长夏回想一下,自己并没有得罪对方。
他抿了抿唇,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裴曜的性格原本就顽皮,这几年长大了,他俩关系平平,也算和睦相处。
不过这一两年,许是年龄到了,裴曜有时脾气会大点,有时也不知在生什么怪脾气。
阿爹不让他理会裴曜。
长夏过于老实,一直都很听话,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也不去想别的,闷头只知道干活。
等陈知和裴有瓦赶上来后,长夏才跟着他俩一起往山里走。
夏天的笋子不如春冬,不过也有例外,较深的山里有一种竹子,夏天冒出来的笋子挑嫩的挖,味道不差。
只是山路难走,那里头又深,想挖笋子卖钱的,大多都四五个人结伴。
裴有瓦今天打算去镇上卖药材,板车空余足够,就想着出来多挖点竹笋,一并拉去镇上卖掉。
竹林清幽,山里要凉一些。
陈知拎着镐头挖开笋尖周围的土,他手上很利索,很快就刨出一棵嫩笋,掘断捡起来,丢进竹筐中。
十一年过去,他已经三十有八,眼角眉梢有了些岁月痕迹。
乡下四五十岁的人就已经显出老态,不过他两口子许是日子过得不错,身体好腰板直,吃得没有多差,在同龄人中,面貌算年轻的。
两人再没有生过孩子,人丁稀薄是一大遗憾。
他家三代都只有一个男丁,到他俩这,只有一个孩子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
而且裴曜已经十六岁,长得又壮实,足以弥补很多遗憾。
竹林不算小,这会儿只能听到他们一家挖笋的动静。
“哎呦,这个大。”陈知又刨开一个,一边挥镐头一边喜笑颜开。
这种竹子的笋好找,只要看见冒出地面的一点嫩尖,就能刨开往下挖,不像埋在土里的冬笋,得仔细去分辨。
“我这个也是大的。”裴曜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四个都是大人,不用别人帮忙,手里各自拿着镐头或小锄头,刨土锄地的声音响个不停。
裴曜挖得快,很快将笋子刨出来,拎起喊道:“看看。”
其他三人不约而同望过去。
陈知笑着说:“比我这个还大,得有七八两重。”
这种竹笋一般都是三四两的重量大小,裴曜挖出来的这个确实大。
竹笋冒出来快,尤其下过雨后,不但破土多,长势也快,要是再过两天来,很多就挖不了了。
嘴上说两句话,四个人手下都不停。
待筐子满了大半后,陈知停下来歇息,坐在一块石头上喝了几口水。
他塞好竹筒塞子,抬眼就看到离他近的长夏还在忙,于是说道:“长夏,歇歇,喝些水,不着急。”
“嗯。”长夏将挖出来的笋子砍断后,丢进竹筐里,这才找了片干净地坐下。
他们每人都带了一筒水,是烧开后晾凉的,比喝生水好。
裴曜往这边瞥了一眼,他没觉得累,继续挖笋。
陈知不管儿子,在他看来,裴曜如今大了,年少力壮,正是干活的好手。
到最后四个人挖了四筐笋子,都沉甸甸的。
要赶车去镇上卖,他们没有在山里多耽误,背起就往山下走。
·
壮实的毛驴打了个响鼻,身上被套了绳索,随着裴有瓦一声吆喝,它拉着板车往前走。
十一年前的那头毛驴老了,不再跑远路,平时只在家里拉草拉磨。
这头是前年买的,正值壮年。
驴蹄啪嗒啪嗒远去。
陈知提着竹篮也出了门,打算到杨家坐坐,顺便喊上赵琴一起去隔壁村买豆腐。
院子里,裴曜拿了草鞋耙子,坐在屋檐阴凉处打草鞋。
他长得快,走路又多,难免费鞋。
如今夏初,早就能穿草鞋了,布鞋他不会缝制,打草鞋的手艺倒是有。
长夏在灶房刷锅洗碗筷,又将猪食煮上。
出来抱柴看见堂屋屋檐下的裴曜,他没有任何停顿,脚步匆匆进灶房烧火。
裴曜年少,虽然性子不沉稳,可一旦坐下来干他喜欢的活计,手又稳又巧,心思也细,编出来的草鞋细致又舒服,有时还会拿去镇上卖。
除此之外,他还会刻木雕、糊风筝。
雕刻不了大的物件,只是些可以在手里把玩的小东西。
前两年陈知总骂他不务正业,不知道从哪儿弄块木头瞎琢磨,搞得衣服上都是木屑。
后来裴曜削削刻刻,瞒着家里人往镇上跑了一趟,竟把那几个上了一点颜色,打磨光滑的小木雀小木鹅卖了出去,带回将近一百个铜板。
自那以后,他再琢磨那些小东西,裴家人都不说什么了。
猪食煮好后,长夏拎起沉甸甸的木桶往后院走。
裴曜抬头看他一眼,很快又低头,专注手里的活。
长夏没看见,自顾自穿过夹道,进了后院喂猪。
今年养了三头母猪,其中一头留着配种下猪仔,另外两头养到年底,一头卖去镇上,一头留着自家杀着吃。
猪圈用石头砌得整齐结实,圈墙也足够高,防着猪跑出来。
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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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是前两年新盖的,就连猪圈都砌的不错。
猪圈地面用些零碎青石板铺平了,打扫收拾更方便,天冷时铺些稻草就好。
不像以前的土面,常常被猪尿或水弄得泥泞。
长夏喂了猪,又给鸡鸭剁了草,换了水,这才从后院出来。
见窦金花坐在院里打算洗衣裳,裴曜给她拎了两桶水来,长夏连忙挽起袖子:“阿奶,我来。”
窦金花虽然六十有一,但精神好,干惯了活,力气还是有一把的。
她捣洗,长夏帮着搓一搓,又在清水里透干净野澡珠的白沫。
夏天衣裳薄,只有她和裴灶安两身,很快就洗净晾在木架上。
裴灶安蹲在墙根,眯着眼抽了一锅烟,眼尾是细密的褶皱,比起十年前,他同样老了许多。
抽完磕了磕烟锅子,他起身将院里的柴火归拢好。
裴家的房子是新的,才住进来两年。
原先的茅草屋被推倒,盖起了颇阔气的青瓦房。
三间青瓦房,东西屋连着中间的堂屋,前面是东西厢房,灶房杂屋也都有,一应俱全。
后院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用来养牲口家禽。
自从新房盖起来后,其他人不说,裴灶安最为感慨,就是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他一辈子都盼着能住上瓦片房,给儿子取名有瓦也是这个心思,盼了这么多年,到老总算了了这个愿。
因是一辈子的心愿,裴灶安对新房的里里外外都无比上心,经常扫扫这里擦擦那里,院里稍微有点落叶草枝就扫净,爱惜极了。
盖房的时候考虑到长夏和裴曜大了,两边厢房自然少不了。
或许一辈子就盖这么一次房,还要传几代,裴有瓦没有糊弄,到处都考虑周全,因此花了不少钱。
乡下木材多,取材方便,即便这样,也花了三十五两左右,在村里都算多的。
钱没白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家盖得讲究整齐。
裴有瓦和陈知都不愿欠债,原本还要给院里铺青石板,也要打井,但手里钱不够了,若都花出去,日子就紧巴巴,因此这几件事缓了下来。
这两年长夏和裴曜都长大了,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
他家没有小孩张嘴只吃饭,两个老人身板精神都不错。
家里满打满算,足足有四个壮劳力,伺候十亩庄稼不再话下,平时卖卖药材做做工,渐渐又积攒了一些钱。
洗完衣裳,暂时没有别的活,长夏回屋歇息。
他住在西厢房,对面东厢房是裴曜。
刚喝一口水,就听见外头杨丰年的声音:“裴曜,走,去山上打鸟。”
杨丰年和裴曜同龄,都是十六岁的年纪。
他没有裴曜那么高,但身量也不差,胳膊长腿长,瘦脸,一双眼睛不大不小,见人就是三分笑,眉眼间有几分青涩,少年气十足。
裴曜草鞋不打了,用石头压着草条,拿起弹弓就走,显然也手痒了。
他俩刚走出院门,遇到同样往山上走的裴成。
只是裴成一脸心虚,怀里也不知揣了什么,一个劲儿掩饰。
门里突然出来两个人,裴曜和杨丰年还没怎么样,他先有些慌乱。
“成子,藏了什么?”杨丰年一眼识破,笑嘻嘻凑近,勾住裴成脖子不让走。
虽然平时在一块儿耍,但裴成和他俩不是最要好的。
眼下被拦住,裴成做贼一般往两旁望了望,嘿嘿一声,挤眉弄眼的,随后他鬼鬼祟祟从怀里掏出本薄薄的书。
11.第 11 章
能自己住一间新房,在湾儿村是不多的。
其他人家要么人丁多,孩子大了,兄弟或姐妹得住在一起,穷些的人家,自然也盖不起太多房,挤一挤才能住下。
长夏坐在炕边,喝了半碗水,拿起没做完的衣裳缝了两针。
他缝的是亵裤,不方便在院里做。
而且是裴曜的底裤,更加不能拿出去。
乡下人衣裳都是自己缝,底裤自然也是。
长夏如今大了,针线活做的不错。
前段时间陈知在镇上扯了一段不错的布料,柔软贴合,布料不多,自己舍不得,就让长夏给他自己和裴曜做两件好的底裤穿。
裴曜这几年长得快,尺寸变化自然也大,衣裳要勤做。
当然量尺寸这事不用长夏。
裴曜自己大致一量,告诉陈知,再由陈知转告他。
不止底裤,从他十六岁起,裴曜衣裳和鞋子,不少都是他做的。
裴曜今年长了几寸,脚大了多少,他都清楚,而且裴曜只是看着瘦,骨架在那里摆着,布料一点都省不了。
“长夏,我跟你阿爷出去捡柴。”窦金花站在虚掩的房门口,又叮嘱道:“你在家里听着门。”
“知道了阿奶。”长夏连忙抬头答应。
窦金花没进来,背着竹筐和老伴一起往外走。
如今夏初,晌午热是热,但没到酷暑难当的时候。
裴灶安背着麻绳,拿了柴刀,他闲不住。
地里的活暂时不用忙,菜地昨天才浇过,草也拔了,不用多管。
过日子柴火少不了,不说平时做饭用柴,一到冬天,家里四个炕都要烧起来,想天天睡热炕,只靠天冷前囤柴是来不及的,平时没事了就得出去捡。
后院还特地搭了个柴棚,堆了很多树枝木头。
长夏在门口看了眼,大狗小狗都在院里趴着,有它们守家,只要来人就会叫,他放心坐回炕上。
他屋里东西不多,但齐全。
炕盘的结实,有个小炕桌,炕尾放了个两个木箱,一个装衣裳,另一个装着过冬的厚被子和一些零碎物件。
薄被叠的整整齐齐,和枕头一起摞在箱子上。
炕边还有张方桌,搁着茶壶茶碗,桌子底下放了个凳子。
炕上地上都很干净。
炕头有两个香袋,一个荷绿色一个藕粉色,里头装着长夏自己晒的一些香草、花瓣和药材。
平时睡觉把香袋放在枕边,会闻到浅淡的香气。
这是陈知教他的。
长夏始终记得到裴家的第一晚,路上的寒冷,进屋后的暖意,以及昏昏沉沉睡去后,萦绕在鼻尖的香气。
一个人在家,除了小狗偶尔叫两声,院子里很安静。
黄狗老了,额头不再被裴曜画“王”字,小狗刚满一岁,是只白狗,正是满院扑腾的时候,这会儿热了,它躲在阴凉底下不愿动。
裤子总算缝完,长夏揉揉脖子,听到院里有脚步声。
两只狗都没叫,肯定是家里人。
脚步声较轻,没有在地上的拖沓劲,他下意识隔着窗户喊了声:“裴曜?”
窗子没打开,院里的人似乎顿了一下,他才听到低低的一声“嗯”。
正好。
长夏叠了亵裤,从屋子出来,就看见裴曜在发呆。
他心中疑惑,裴曜很少会露出这种神情。
以往裴曜去山上闲转打鸟,总有收获,这次出去没多久就回来,还是空手,有些不寻常。
看见长夏,裴曜目光不再发愣,收敛了神色,只是眼神有些莫名。
“给,做好了。”长夏在几步之外站定,将叠好的衣裳递过去。
认出是底裤,裴曜下颌线忽然绷紧,似有些不自在。
他抿着唇接过,也没说话,视线从长夏露出一截的手腕子掠过,随后大步进了东厢房。
天热,又是在家里,长夏干活时习惯卷起袖子,没发现从手腕一扫而过的目光,他顿了顿,意识到有一点不对劲。
又在发脾气吗。
他想不出裴曜在为什么事生气,但这次脸色看着还好,应该只是一点小脾气。
他俩一个双儿一个小子,平时没什么话说,长夏又怕惹了裴曜生气,根本不会凑近前去询问。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嘴笨,小时候得罪过一次裴曜,自知他越问裴曜越生气,于是养成了这么一副闷头闷脑的性子。
白狗蹭着他腿摇尾巴,长夏看一眼狗食盆,舀了一瓢水倒进去。
东厢房。
裴曜将新做的底裤放进箱子里,听见外头倒水的动静,知道是喂狗。
他坐立不安,拿了蒲扇不断扇风,试图将那股莫名的躁动扇冷。
长夏偏瘦的手腕又出现在眼前。
淡青的血管纹路,白皙皮肤看起来很薄。
和略显粗糙的手不同,那截腕子瞧着细腻些,不知道摸起来……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裴曜眼睛瞬间睁大,瞳孔微颤。
然而思绪像是不受控一般,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张浅淡的唇。
或许是软的……
他喉结滚动。
·
除了杨丰年、裴成以外,村里还有几个和他们年龄相近的小子。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谈起“当大人”之间的那些事。
这个年纪本就躁动,从别处听了什么话什么事,背地里将其描摹成一种隐秘、压抑的兴奋和暗示。
其中自然不乏亲嘴、摸屁股之类的粗野之语。
女人、双儿,对一群毛头小子来说离得尚远,偶然动了念头,也只是在嘴上说说,十分羡慕娶了亲的人。
裴曜是一群十五六岁的小子中,唯一一个有童养媳的人,免不了被打趣几句。
他厮混的这几个人,倒是没有太下流的,大伙儿挤眉弄眼,也都不甚懂那档子事,不过调笑几句。
裴曜从小身体就壮,和同龄人打架没虚过,这两年个头窜的猛,力气又大,就算对上大几岁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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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起架也占着绝对的优势。
即使有粗鄙之言,说话的人也会先掂量掂量。
他听一耳朵,没见过那场面,根本不理解,因此兴致不大。
只是那些话在他心里好似扎了浅浅一个根,回家看到长夏,他鬼使神差瞅了眼对方嘴唇。
从那天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眼神时不时就落在长夏身上。
可长夏比他还要大三岁。
比起村里那几个好看甚至称得上漂亮的妹妹弟弟,长夏就很一般。
这让裴曜打心里有那么点不情愿。
裴曜从小就有着分明的喜好,最喜欢漂亮鲜艳的东西,连人也是。
长大后虽然收敛了,不会只围着漂亮的哥哥姐姐喊人。
不止别人,他将自己收拾得很干净,最顽劣的时候,也很少弄得一身土。
同龄人若是鼻涕乱蹭,浑身脏兮兮也不知道换衣裳,他看都不想看一眼。
不过谁也不能昧着良心说长夏长得丑。
长夏五官周正,脸偏小,瘦瘦的,眉眼很是清秀,鼻子嘴巴都长得恰到好处,不张扬不突出,是一眼无奇但耐看的长相。
只是长夏太闷了,总低着头,也不善言语,胆子又小,连长相都似蒙着一层苦闷。
再加上裴家有个模样顶清俊挺拔的裴曜,一家养出来的孩子,免不了有对比。
如此一来,即使有六分的颜色,也霎然被比了下去,变得黯淡无光,毫不起眼。
裴曜平时不怎么留意长夏,说熟悉也熟悉,毕竟一起长大。
说生疏也确实生疏。
他俩之间除了必要的琐事交流,连玩都不会一起玩,更别说嬉笑吵闹。
可裴曜最近忽然发现长夏嘴巴长得挺好看。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今天忽然发现,竟然还有更惊异的事。
村里的王小舟不务正业,常常和镇上几个不成器的二流子混在一起,又没钱又没本事,一张嘴就是往下三路走的脏话,也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让人瞧不起。
湾儿村人对王小舟没什么好脸色,因他和裴成年纪相仿,有时回村,只有裴成搭理他。
而裴成鬼鬼祟祟藏的那本书,就是王小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说借他开开眼。
书很薄,大部分都是粗糙的图画,字很少,只在图旁边提点。
裴曜上过三年学堂,杨丰年也念过两年书,自然把文字看了个清楚。
裴成不识字,但画能看懂。
图画有七八页,笔触粗糙,然而勾画出来的情景却一目了然。
十五六岁正值气盛的小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翻看两页就红了脸,连呼吸都变重。
杨丰年受到冲击,有些恼怒,脸红脖赤骂了裴成几句。
裴成满脑子都是画上的东西,挨了骂才回过神,讪讪合上书,他知道这东西见不得人,但实在忍不住好奇。
至于裴曜,少有的在发愣。
画上有一幕是在亲嘴,让他突然想起了长夏。
12.第 12 章
下午,天上云很多,时不时遮住太阳。
裴家院子里传来说话声,伴随着几声舒朗笑意。
陈知和赵琴坐在屋檐下的通风处闲聊,顺手纳几针鞋底。
西厢房,长夏和杨小桃还有杨画鹊坐在炕上打络子。
炕桌上的土陶罐放了一簇娇艳欲滴的野花,是杨小桃带来的。
杨小桃是赵琴二女儿,她比长夏小两岁,今年十七了,两家相邻,住的这么近,自然熟悉。
她今天跟着哥哥弟弟去山上玩,采了很多花,跟着她娘来裴家串门子,顺手就给长夏带上了。
杨画鹊是她三叔家的小双儿,今年只有十五岁,刚好上她家玩,她带着杨画鹊一起来找长夏。
这会儿裴家的男人都不在,裴曜跟着他爹去镇上码头干活了,裴灶安每天都出去捡柴打猪草,因此长夏屋子的门窗都开着。
今天云多,太阳被遮住,风里的热意消下去,徐徐吹进屋里,倒是十分舒畅惬意。
五彩的络子,鲜花散发出淡淡清香。
三个人稚嫩的面庞富有朝气,年少烂漫,即便不施粉黛,没有首饰头面点缀,只简单束着发,那股年轻的鲜活劲也实在蓬勃。
杨小桃脸颊微肉,常年日晒,她肌肤是淡淡的麦色,却有着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
为干活更利索,她将垂在身后的头发编成一条粗粗的辫子,随性又自在。
外头陈知和赵琴的声音忽然小下去,但院子清净,还是有只言片语传入长夏几人耳中。
杨画鹊忍不住捂住嘴巴偷偷笑,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弯起来。
就连长夏也露出个腼腆的浅笑,两人都去看杨小桃。
外面赵琴在和陈知说女儿的婚事。
杨小桃十七了,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赵李村有户人家托媒人来问意思,今天她过来,一是串门解闷,二是为了和陈知打听一下。
裴家和赵连兴是亲戚,和那边多有来往。
这样的大事,怎么都要多打听打听。
杨小桃平时再麻利,这件事还是让她微微红了脸。
面对长夏和堂弟打趣的眼神,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鼓着脸颊有些气恼。
“哼。”她转过身,决定不去看他俩,眼不见心不烦。
陈知和赵琴低声说着,手里纳鞋的麻线不够了,两人就挪进屋里。
这下听不到外头大人的声音,杨画鹊和长夏不再笑,杨小桃也借着手里的活,避开刚才的事,转身给他俩看自己打完的络子。
三人低着头,谈论结该怎么打,村里谁的手艺更好,正高高兴兴说着话,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
等他们抬头从窗户望出去,正好和院里的裴曜对上视线。
杨小桃看裴曜一眼,神色自如。
他两家离得近,跟长夏一样,她和裴曜也是自小相熟,小时候过年还一起放炮仗点火把。
只有家住老庄子,和裴曜不甚熟悉的杨画鹊有些慌乱,门窗都大开,藏都不知道往哪里藏。
裴曜并未走到窗户跟前,只在院子中间,看见他们,略一颔首,没有过多停留,就进了东厢房。
长夏连忙关上窗子,门也虚掩起来。
杨画鹊年纪小,不免红了脸颊,慌乱过后,他低着头没言语。
裴曜的长相在村里是出名的,不但俊俏,还又高又结实,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他曾私底下听其他姑娘双儿说过,知道他们若是碰见裴曜,尽管满目羞涩,也会偷偷看几眼。
以往懵懂不晓得这些,没怎么在意这些,再说他一个双儿,看小子做什么,今年忽然开了窍,懂了容颜相貌。
这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裴曜相貌生得很好,鼻梁直而高挺,脸部轮廓清晰干净,瞳仁墨黑,一双眼睛似乎天生带两分笑意。
本年少张扬,但因这双眼睛,看谁都有几分和气,并无锐利之色。
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少女,只知欣赏赞叹,而村里其他人则想得更多。
裴家日子不错,十亩田地看着不多,可其中四亩是肥沃的上等田,更别说裴有瓦每年冬闲还去跑商,都盖得起青瓦房了。
光看高高的院墙和整齐的砖瓦,在湾儿村可以算富户了。
因此自裴曜十五岁以后,村里不是没人动过念头,想要和裴家结亲。
然而裴有瓦早年就给裴曜带回个童养媳,直接养在家里,再意动的人,都只得叹息一声作罢。
听见裴曜在院里洗手洗脸的动静,赵琴和陈知该说的话也说完了,不再逗闲,带着杨小桃和杨画鹊离开。
陈知和长夏送他们到门口。
杨画鹊年龄小,这两年长开,模样很不错。
他眉心间的红钿鲜红艳丽,一双桃花眼亮而有神,长得也白净,脸上透出一抹绯红,像抹了胭脂一样,实在招人稀罕。
长得好看的孩子难免会让大人多看两眼,陈知笑眯眯的,说道:“鹊哥儿越发出落了。”
杨画鹊羞窘,红了脸,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我也说呢,我们鹊哥儿这模样,瞧着就让人心疼。”赵琴笑着附和道,视线落在杨画鹊眉心的红钿上。
红钿是区分双儿和男丁的区别,越鲜亮越好,生养就容易。
她知道杨画鹊爹娘的意思,这么好的模样,自然不能随意找户人家,门当户对是最起码的,要有家境更好的,凭杨画鹊这相貌,自然攀得上。
忽然又看见长夏,赵琴脸上笑容不变,带着女儿和侄儿往家里走。
她想起和杨画鹊娘,也就是她妯娌,今年年初时闲聊,说起裴家的新房,说不艳羡是假的,又提起裴曜的亲事。
裴曜比杨画鹊大一岁,年龄合适,模样好,家境也比杨画鹊家好一些。
妯娌和她随意闲聊时,不免说些玩笑话,说可惜了,裴曜已有了个童养夫郎,要不然,就托人给他们鹊哥儿撮合撮合。
村里的言语赵琴多少知道些,之前没放在心上,毕竟大伙儿只在嘴上说说。
不过今天说起孩子的亲事,又看见长夏,她恍然想起长夏已经十九岁了,比他家小桃还要大两岁呢,裴家却一直没什么动静。
她边走边琢磨,回头还是和陈知提一下,孩子大了,不好再耽误下去,要真过了二十岁还没把这门亲事拍下,村里风言风语就要起来了。
陈知也是的,平时挺利索一个人,怎么大事上反倒糊涂起来。
·
窦金花这两天身体不适,说腿疼,在炕上歇了两天,没怎么下地。
长夏从门口回来后,听见东屋传来两声闷咳,他拎起泥炉上的壶,进去添热茶水。
他倒了一碗水,坐在炕边递过去,问道:“阿奶,这会儿还腿疼?”
“强多了。”窦金花坐起,喝了两口热茶,问道:“刚才谁来了?”
长夏说道:“琴婶子和小桃、鹊哥儿他们。”
窦金花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喝完一碗茶又躺下去。
长夏提着壶往外走,出堂屋的时候,正撞上往里走的裴曜。
他连忙止住脚,同时将手里滚烫的热壶往后收,避免烫到裴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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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曜往后退了半步,目光从抬起头的长夏脸上扫过,随后收敛视线,问道:“阿奶今天怎么样?”
长夏以为是无心撞到,开口道:“强些了,刚喝了水,又歇下了。”
“嗯。”裴曜点点头。
长夏向来话少,尤其他俩相处的时候,跟着陈知或窦金花还有些闲话琐事说,这么一停顿,两人都安静下来。
高挑结实的少年堵在身前没有挪动,眼神又变得奇怪。
长夏说不上来怎么回事,莫名有些不安,他攥紧手里的壶把,慌乱移开目光,不再看裴曜。
陈知从前面菜地拔了些菜,边往灶房走边问道:“裴曜,你爹呢?”
裴曜神色自若转身,开口道:“下午码头货不多,回来的时候,我爹说顺路去栓子叔家坐会儿,问问井匠的事,我没跟着去,先回来了。”
“这样。”陈知点点头,顺势坐在灶房门口择菜。
长夏见要备菜做饭,连忙将壶搁在泥炉上,匆匆过去帮忙。
·
夜空澄净,无数星辰闪烁,汇聚成星芒璀璨的银河。
微风簌簌拂过树梢,虫鸣声此起彼伏,直到月上中天才消停。
山村的夜晚空旷清寂,白天的暑热彻底消散,只留一席恰好的凉爽。
熟睡的人陷进梦乡。
月光透过窗纸,将屋内照得清凌凌一片。
这份清凉并未给年少、炙热的身躯带来缓解。
黑暗中,一双尚显迷茫的眼睛忽然睁开,似乎还未从梦中醒来,眼前依稀残留着旖旎、混乱的情景。
梦是模糊的,出现在梦里的人影也昏暗不清,唯一清晰的,是那双眼睛和那张唇。
裴曜抬手揉了揉眉心,正打算翻身,忽然觉出一阵粘腻冰凉。
脸色一瞬间沉下,他颇为气恼地坐起,待想起梦中之人,越发有些恼恨,气势汹汹下了炕。
开门的动静惊醒了老黄狗,它抬头看一眼,又安心睡下去。
舀水声被放到最轻,月色如水,院子亮堂堂的。
做贼一样洗干净亵裤,裴曜臭着脸回房,将裤子晾在椅子的扶手上。
·
一大早起来,长夏就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裴曜。
趁着早上凉快,他背了竹筐出来打草,裴曜也跟着。
他俩干活倒是常常一起,没什么避讳的,小时候就这样。
再一次被踩掉布鞋鞋跟后,长夏眼眶微红,转头小声问道:“怎么了?”
见他一脸瑟缩,快被欺负哭的模样,裴曜喉结剧烈滑动。
裴曜体魄已经初具,因为高瘦,连颈间凸起的喉结都很明显,一滚动,是要命的好看。
长夏却没留意到,他很少会受到这样的欺负。
本来就胆小,这会儿裴曜站在他身后不言不语,好几次了,他勾好鞋跟,只要往前一走,裴曜就给他踩掉。
泪珠在长夏眼眶打转,晶莹剔透。
裴曜被吸引,视线又缓缓转到长夏发红的眼尾,以及眉心细长的红钿。
昨天来家里的杨画鹊他知道。
村里的小子们看人家长得好,有时遇到杨画鹊和其他双儿姑娘结伴在外面打草捡柴,一个个都往前献殷勤,争着帮对方干活。
那是人家长得好看,像长夏,都长这么大了,就没小子往他跟前凑过,更别说干活。
裴曜有心想挑刺讥讽,可梦里的情形又浮现出来。
四下无人,长夏的惊惧被堵在唇间。
亲下去的清俊少年垂着眼,呼吸在一瞬间灼烧起来。
13.第 13 章
亲嘴是什么滋味,裴曜总算知道了。
好像,也就那样。
软的,温凉,也不知是谁的呼吸太滚烫,贴合在一起的唇变得热软。
·
硕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屋顶、地上,不出一刻就成了瓢泼大雨。
大雨顺着倾斜的瓦片往下流,哗哗哗不停。
院里的雨水几乎成了小河,一股股往低处涌动,又经由院墙底下被抽开的砖头孔,流向外面。
早起天色就不好,阴云汇聚,因此裴家人没出去。
果然刚过半早上,雨就来了。
裴有瓦和老爹老娘坐在屋檐下一边看雨一边说闲话。
今年麦子长势不错,这一场雨来得正好,麦子长穗正需要水,如果这场雨下得足够,就不用引水灌溉了。
灶房里,长夏揭开冒着白汽的锅盖。
糙馒头热了一屉,中间搁了碗鸡蛋羹,见熟得正好,他不再往灶底添柴。
陈知站在另一个灶口前,将炒好的蘑菇盛出来,同时朝外面喊道:“吃饭了。”
下雨,饭菜不好往出端,灶房挺大,足够在里面吃饭。
裴曜从东厢房出来,快步跑进灶房。
他很快摆好桌椅,等老爹和爷奶进来后,一家人便落了座。
一碗五花肉炒笋片,一碗凉拌豆腐干,还有一碗黄花菜拌木耳,一碗炒蘑菇。
除了五花肉和豆腐干是买的,笋片、木耳和蘑菇都是从山上采摘而来,黄花菜是自家种的。
平时哪会一顿饭吃四个菜,也就是今天下雨,不用出门干活,闲歇下来,做点好的打打牙祭。
鸡蛋羹是给窦金花补身子的,其他人都没有。
淋了一点香油,鸡蛋羹散发出浓郁香气。
窦金花趁着陈知转身去取酱菜,将还没动的鸡蛋羹给裴曜碗里舀了一大勺,她动作出奇得快,伸手又给长夏舀一勺。
陈知端了一碟酱菜过来,发现两个孩子碗里都多了鸡蛋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庄稼户出身,无论男女,胃口都大些。
除了窦金花上了年纪,最近身体不适,吃得不多,就连长夏,一顿饭也能吃一碗米汤两个大馒头。
更别说饭量最大的裴曜,他这个年纪,一个人几乎抵得上寻常两三个人的食量。
长夏跟裴曜挨着坐,灶房里的桌子小一点,六个人挤一挤能坐下。
其他人还好,裴曜腿长,人也结实,只是看着高高瘦瘦,该占的地方一点都不少,腿直接挨到了长夏腿边。
长夏悄悄往旁边挪了一点,又怕被大人发觉什么,不敢太明显,窝窝囊囊缩着。
裴曜平时吃饭不慢,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磨磨蹭蹭吃到了最后。
等他终于放下筷子站起来,长夏一口气还没舒匀,就听见阿爹让裴曜喂猪。
平时都是长夏刷了锅煮好猪食,自己提去后院。
陈知将没吃完的酱菜收进柜子,今天菜好,酱菜没动几口,他说道:“下雨了,路滑,你帮着点,两桶食不轻呢。”
“知道了阿爹。”裴曜面无表情答应。
外头雨势正大,他干脆没出去,坐在灶前把压着的火重新吹燃。
其他人回屋了,只剩下他俩。
长夏有种说不上来的惶恐,手上在洗碗筷,腿脚却发僵难受。
四五天了,他都不敢看裴曜。
烧火的人似乎也没想出要说什么话,两人无声干着自己的活。
那天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对其他人口中的“妙趣”,裴曜十分不以为然。
也就是没亲过的人,将其臆想成什么极乐妙事,真是少见多怪。
他并非对长夏有什么心悦之情,只是实在好奇亲嘴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像裴成他们说的一样,只有他有童养媳。
要想找人亲嘴,只有他有现成的。
这件事裴曜一直都没什么实感。
爹带回长夏,养在家里,一起长这么大,他实在没看出来长夏和“童养媳”这三个字之间的关系,更不觉得与他有关。
一时好奇,便多看了两眼,谁知夜里竟做梦遗了jing.
裴曜并非一无所知的人,原先也有过几次,但都没做乱七八糟的梦。
他看不上那几个龌龊、满嘴臆想双儿和姑娘的人,不想自己也做了不堪的梦,这实在让他气恼。
以至于第二天看长夏哪儿哪儿都不顺。
长夏向来温顺、怯懦。
裴曜明白,这跟长夏无关。
可谁让长夏太好欺负,难以表述的恶劣涌现,他无端就想欺负长夏来发泄心中恶意。
揍一顿?
他不打双儿。
骂也骂不得。
要是长夏回去告状,阿爹能骂他半个月不带歇的。
长夏小时候被村里其他小孩骂没爹没娘,不知从哪里买回来的野种,他阿爹在人家门前骂了好几天,连阿奶这么不爱言语的人,只要路过那户人家,就朝门前啐一口。
他当时也和那两个小杂种不对付,打着给长夏“报仇”的借口,揍了对方一顿。
虽然他也挨了打,可把那两个小孩压在地上揍哭时,哪怕滚了一身土,心里也十分爽快。
而且头一次出门打架回家后没有挨骂,还有糖吃。
打不得骂不得,更让他生气。
看见长夏往前走,脚上穿的是旧布鞋,他想也没想,直接上去踩掉。
果然,长夏只知道躲,都不敢还手,被欺负狠了就掉眼泪。
他顺了气,可看着长夏红了的眼眶,唇微微张着,忽然失去了理智……
回想起那天的情形,裴曜心头就有一簇小而闷的火苗,在胸腔里到处乱窜,寻不到出口。
火苗烧得不猛烈,却始终存在,让人抓心挠肺,却挠不着痒处,以至于常常躁动、烦闷不堪。
冰凉的水浇在身上,只能缓解一时。
竟似只有那张温凉的唇,方能将这股说不明的燥热降下去。
等到猪食煮好,长夏舀出来,裴曜依旧一声不吭,戴了斗笠,拎起两只桶大步跨进雨中。
他离开以后,长夏像是才敢呼吸,连忙将灶台拾掇干净,又洗了手,这才拿起另一顶斗笠,遮在头顶挡雨,飞快跑回了房。
衣裳被雨点打湿,过一会儿就能干,他没换下,坐在炕边发愣。
等回过神,他脱掉鞋子,将枕头靠在身后,低头给自己缝亵裤。
没多久,房门忽然被敲了下,他心头一紧。
“长夏,有件衣裳的袖子破了,给我缝缝。”
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是裴曜。
雨势依旧不小,顺着屋檐流下来,连成一片雨帘。
裴曜手里攥着一件衣裳,他人高,手也大,手指修长,攥紧时手背青筋凸起。
他等了一下,没听到里面答应,眼眸微顿,脸色有点不好,一张清俊和气的脸染上几分冷硬。
房门没关,只是闭着,他径直推开门进去。
吱呀一声,房门合上,插上门闩的微小动静被哗啦啦的雨声淹没。
·
裴曜离开了,带着缝补好的衣裳。
长夏嘴唇微红,眼泪打湿了睫毛。
他心跳得很快,心甚至一度在颤抖。
裴曜胆子太大了,家里大人都在,也敢进来。
再次被亲住时,他几乎吓破胆子,眼泪一下就流出来。
长夏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可裴曜一句,“夫郎就要这么做”,让他连反抗都没了。
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买来给裴曜做童养媳的,因此对裴曜,他没胆子说“不”字。
小时候不清楚夫郎是什么意思,长大后才发觉,原来是要和裴曜成亲。
而且从小他就被委以照顾裴曜的重任。
他嘴太笨,不懂怎么嘘寒问暖,只会闷头给裴曜洗衣做饭,缝衣纳鞋,扫屋子、晒被褥。
这些活对他来说不难,都很好做。
尽管懵懂,这两次发生的事,他大概明白是不能告诉人的,更不能见人。
·
西屋,陈知闲来无事,挑颜色相近的碎布给自己糊鞋面。
听见外头裴曜的声音,他和裴有瓦都没在意。
裴曜衣裳都是长夏做的,袖子破了没找他很正常,正好落个清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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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大,雨声自然不小,吃过饭人也惰怠困乏,他俩在屋里歇息,根本没留意外头的动静。
·
猪、鸡鸭、毛驴都要吃草,只要天晴,打草是不能落下的活计。
长夏割满一筐草,压得挺实在,不等他背起,从旁边伸过来一只大手,将竹筐拎了起来。
对上裴曜没什么波澜的眼神,他讷讷收回手,没有去争。
裴曜背着一个竹筐,肩上又挎着一个竹筐,他高挑结实,这点分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倒是长夏,这么多年都瘦巴巴的,不见长多少肉,背的竹筐稍微大一点沉一点,看起来要被坠得往后仰。
长夏在后面跟着,两人一路没什么话说。
等到家,在后院掏出鲜草喂牲口的时候,长夏感受到频频向他看来的目光。
实在逃避不了,他畏畏缩缩抬头。
裴曜脸色不怎么好看,见人望过来,他轻嗤一声,决然地转过头,没理会长夏。
直到两人再次出门打草,他都没有再看长夏,一心一意只看前面,连眼神都不愿意分过去一点。
长夏懵懵的,知道对方的怪脾气又上来了,他低下头,更加不敢说什么。
沿着小路往村后走,一直来到河边,再顺着河岸往上游走一段,有一处山坡,坡下绿草悠悠,草叶鲜嫩。
这么好的青草,牲口一定爱吃,长夏连忙从竹筐里拿了镰刀割草。
太阳大,很快就热得一身汗。
裴曜干活从不含糊,没有因为生气而懈怠,他胳膊长,弯腰挥起镰刀又快又利落。
塞满竹筐后,两人坐在树荫下休息。
喝完最后半筒水,长夏舒了一口气。
裴曜的竹筒也空了,他将塞子塞好,重新挂回腰间。
长夏伸手拔了一根草在手里随意编弄。
裴曜回想了一下,好像一直都这样,手里总要揪点小东西玩。
他目光落在长夏手上。
不好看。
谁打草手上都避免不了沾些黑绿的草汁。
和脏没有关系,长夏的手指细长,但指节有点粗糙,不是一双好看的手,只会让人知道他经常干活。
长夏刚来那几年,每年冬天手上都会长冻疮,也经常干裂。
裴曜记得很清楚,阿爹每年都会给长夏手上抹点猪油,将干裂的皮润下去。
那几年年景不好,地里收成少,人人家里都不宽裕,猪油自然金贵,但陈知还是狠了心挖出来一些给长夏涂抹。
孩子小,手烂成那样实在让人心疼,再一个长夏是买来的,要是养得不好,容易在村里惹闲话。
裴曜不清楚这些,他那时候小,只记得猪油了。
这几年大了,长夏双手不再长冻疮。
歇够了,长夏扔掉手里的草,起身要背竹筐。
然而裴曜再次将筐子拎了过去,在他愣神的时候,忽然用一种近乎恼怒的目光看向他。
长夏心头一跳,不知道又怎么惹到了对方,他试图拿回竹筐,结结巴巴说道:“我、我背就好。”
裴曜有些气恼。
他见过同龄小子献殷勤的时候,那几个漂亮的姑娘双儿总是含羞带怯露出笑容。
长夏倒好,他帮着干这干那,连个笑脸都没,呆愣愣的,看着就烦。
他将竹筐甩上肩,用一种挑剔、审视的目光,将长夏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不好看。
除了嘴,都不好看!
恼羞成怒的高挑少年气冲冲走了,长夏空着手,没拿回筐子。
他原本因为对方怪异的打量感到一丝难堪,见状,急匆匆跟了上去。
饶是如此别扭,两人下午还是一起出门打草。
裴曜有点不情不愿,但他记着阿爹前两年的话。
长夏大了,他们家只有一个双儿,没有亲近的堂妹堂弟,只要他在家,长夏出门干活,他就得跟着,尽量不让长夏孤身一人。
陈知并未提及缘由,但裴曜清楚那份言外之意。
泼辣的双儿、姑娘要是独自外出,一般不会受欺负,长夏性子软弱,要看紧些,世上多得是欺软怕硬的人。
14.第 14 章
洗干净的油桃从清水里捞上来,一颗颗圆润饱满,红艳艳的光滑外皮,丝毫不扎手。
一盘红皮油桃摆上桌,长夏也在桌边坐下。
桃子是姑姑裴有糖带来的,她今年三十有五,嫁给了李家村的李永清。
裴家当时穷,窦金花两口子老实,给女儿找的婆家差不多和他们门当户对,最主要的,李永清和他爹娘都是厚道人。
最起码,裴有糖成亲这么多年没被打过,和公婆只拌过嘴,从没大吵大嚷,日子是穷了些,可全家人心齐。
她儿女运好,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双儿,大儿子比裴曜小一岁,今年十五了,已经能顶上家里很多活计。
二儿子十二岁,半大小子,性子随了他爹,不爱说话,但很勤快。
幺儿只有九岁,比起别人家的孩子,要调皮闹腾许多,她这几天正烦,因此今日没带老小一起回娘家。
李家村有油桃林,几乎家家都种几棵,她家也不例外,每年油桃熟的时候,都会给娘家送一些。
油桃咬开是黄心,软糯的口感,甜滋滋的。
李家种了两种油桃,最近熟的是偏软的,再过小半个月,另外两棵树上的脆桃就能摘了。
裴有糖一边说话一边往长夏手里塞了两个桃子,长夏就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吃。
天热,堂屋门大敞着,时不时有风吹进来。
窦金花陪了女儿一阵,明显困乏,裴有糖便劝她去歇息。
裴灶安和裴有瓦都没去干活,他俩插不上陈知和裴有糖之间的话,坐了一会儿,问了李家各种情况,便各自去忙了。
过了一会儿,裴曜买肉回来,陈知让长夏去切肉切菜。
裴曜拿了个桃子,一边吃一边笑着陪姑姑闲聊。
裴有糖对亲侄儿的喜爱自不用说,稀罕的什么似的,她哥嫂就这一个孩子,人丁太稀薄,好在平平安安长大了,还长得又俊又高。
“我刚才看水缸里水不多了,一会儿做饭可能不够,我去挑水。”裴曜吃完桃子,笑着起身说道。
陈知点点头:“去吧。”
两人看着裴曜从院里拿了扁担和水桶出门,随后裴有糖压低声音,笑着问道:“阿嫂,两孩子的事,还不定下?”
陈知看一眼外面,示意她一眼,两人将糕点茶水端进西屋,那碟桃子没动,谁想吃的话好拿取。
在炕上坐了,陈知这才轻叹一声。
前些日子赵琴也跟他提过,长夏和裴曜都大了,亲事该办就办了。
裴曜十五岁的时候他和裴有瓦商量过,年龄还是小,想着再过两年,等性子稳重一点成亲也不迟。
他们大夏男婚女嫁远比前朝放开得多,若年龄过了二十四,会有官媒从中牵线搭桥,使促成好事,但并未有强制官配一说。
可以婚配的年纪也不算小。
别处不提,他们乡下一般都是十五六岁才托人相看,踅摸自然得有个过程。
等到成亲,新婚的两人差不多都在十八岁十九岁的样子。
这是常理。
一旦过了二十岁,无论男子还是双儿、姑娘,多少都会遭些闲言。
不过长夏是抱回来的童养媳。
童养媳、童养夫郎和别的不同,年纪大一些是常见的事。
长夏和裴曜还算岁数差小的,有的人家带回来童养媳,比儿子大八岁十岁的都有。
因此长夏去年十八岁时,陈知和裴有瓦还不着急。
再说这两平时也不一起玩,一个年少莽撞,另一个闷葫芦似的,哪里懂这些。
裴曜和长夏在他们眼里依然是一副小孩模样,哪怕长大了,个子再高,也看着懵懂稚气。
裴家几个大人便都没有在意两个孩子之间的相处。
谁知今年忽然被提醒该给孩子成亲了,陈知才后知后觉。
他有心想在裴曜和长夏面前提一提,然而最近观望下来,发现长夏和裴曜关系并不好。
这让他犯了难。
以前没留心过,最近陈知发现长夏总是躲着裴曜走,本来胆子就小,近来神情更瑟缩了。
裴曜也十分出息,动不动就对长夏甩脸色,一副臭脸模样,跟谁欠了他钱似的。
不过陈知了解儿子,小时候顽劣是顽劣,但出门在外多少都会护着长夏。
他不知道他俩怎么了,有心想问问,他知道问长夏不管用。
也许是根深蒂固的成见,两个孩子有了矛盾,他觉得一定是裴曜的缘由。
长夏太老实了,又乖,从来不惹事,所以不会是长夏的错。
可想问儿子吧,又怕裴曜那股子倔气犯上来,反而更不待见长夏。
长夏刚来那年就是这样。
他想管裴曜,不让裴曜去大河边玩水,结果根本管不住裴曜,还被裴曜推了一把,只能哭着回家。
陈知当时在河边逮着裴曜,拽回家就是一顿打。
没想到臭小子不过五六岁,就学会记仇了,两三个月都不待见长夏,只跟别人家漂亮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玩。
裴曜从小长得就好看,嘴巴又甜,总说人家漂亮好看。
稚童天真无邪的夸赞,连大人听着都高兴,裴曜在这些孩子中几乎无往不利,他要是想和谁玩,鲜少会碰壁。
说着说着,就讲起裴曜小时候这些事,裴有糖和陈知都笑了。
两人喝了几口茶,陈知一思索,忽然咂摸出一点味儿来。
他深知儿子的毛病,就喜欢好看的人。
虽然十岁以后收敛了,不再往人家小姑娘小双儿堆里凑,但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
裴有糖一听,叹着气笑道:“这孩子,犟就算了,性子也古怪,过日子,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再说了,长夏模样也不差。”
陈知也叹口气。
姑嫂两个操心儿子的婚事,免不了一阵长吁短叹。
等长夏做好饭,他俩出来时,已经悄悄商量过了,让裴有糖暗中帮忙相看,若果真有合适的,就给裴曜和长夏分别定一门亲事。
在陈知看来,与其以后变仇人,不如不成这个亲。
早年他还没嫁过来时,他们陈家村有一户人家,两个爹强势,给儿子娶了个不喜欢的媳妇。
那媳妇忠厚老实,搁其他人家,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若夫妻俩都和睦,日子兴许会越过越好。
可那家的儿子却十分不喜,不同房就不说了,媳妇只是想给他洗衣裳,他却不许人家动他东西,几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闹得鸡犬不宁,人尽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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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辈过于强势,强行将两人锁在屋里,想着有了孩子,或许儿子就收心了。
谁知儿子太年轻,气性大,又过于倔强,一头撞在墙上,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屈从。
两个爹着急救儿子,不想媳妇也去上了吊,幸好被人救下。
这一出,差点闹出两条人命,别说陈家村,附近几个村子都风言风语了好一阵,许多人都感叹,姻缘这种事,强求不来。
和离之后,那家的儿子将近三十岁才娶了个苦哈哈的寡夫郎,至于那个可怜姑娘,听人说回娘家后没两年就远嫁了。
陈知对这件事印象实在深刻。
当初他年纪不大,那个姑娘在村后树林上吊时,是他和二弟无意间看到,手忙脚乱救下的。
发现裴曜和长夏如此不对付,让他心生忧惧。
再怎么,这么多年了,把长夏从一个瘦巴巴小豆芽养到这么大,人心又不是铁打的,若真看着长夏遭嫌弃,他于心不忍。
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最后反目成仇。
若各自嫁娶,或许还能好好做一世的哥哥弟弟。
虽然裴曜从没喊过长夏哥哥。
·
吃过饭,裴有糖没有多待。
李永清带着大儿子去镇上卖油桃了,等从镇上回来,还要卸桃子去别的亲戚家送一些。
裴有瓦正好没事,便套了驴车,赶着车送妹妹回去,省得她一个女人家来回跑。
裴有糖坐上车,看见长夏和裴曜,她面上不显,直在心里叹气。
长夏虽是买来的,可也算她从小看着长大,自然有几分偏向。
这么乖,从不闹事搞什么幺蛾子,脾气秉性家里人都了解,做夫郎过日子实在太合适,偏偏裴曜这混小子欺负人家,连个好脸色都不给。
至于踅摸的事,她和陈知心里都有底。
说难听点,裴曜这个相貌,年龄也合适,怎么都好找,就是苦了长夏。
陈知不愿意随便找户人家,最起码也得门当户对,房子、田亩以及牲口都得有。
长夏在他们家都没挨过饿,总不能出嫁了,回娘家时还饿着肚子。
·
事情刚刚嘱托出去,连个边都没摸着,陈知暂时没惊动家里其他人。
要真给长夏找婆家,童养媳这一点,辩解起来也容易。
毕竟长夏和裴曜的相处有着明晰的分寸感,两人从不亲密,十分守礼,
村里人都是长眼睛的,哪能看不出来,要不然也不会有暗地里想给裴曜说亲的。
·
对长夏不识趣的恼怒,来得毫无道理,甚至是一种无理取闹。
裴曜不是不知道这一点。
他试图不去理长夏,想让所有好奇和冲动平息。
礼节他懂,真要做什么出格的事,也得等到成亲之后。
想起成亲这件事,他也忽然静下了心。
帮自己夫郎背竹筐,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好像,不该拿这件事来发作。
他和长夏之间,本来就跟外面那些小子对姑娘双儿献殷勤不同。
然而裴曜突然发现长夏在躲着他。
气性本来就大,他脸色一天比一天黑,连带着,看向长夏的眼神都带着不耐烦。
15.第 15 章
暑热难挡,即使过了晌午太阳最大的时候,依旧热得人发躁萎靡。
最炙烤的一个时辰过去,打盹的人醒了。
庄稼人比不得娇贵的高门大户,什么活都得自己干,即使有想赖在炕上歇乏歇凉的,也不得不起来,省得被叫懒汉懒婆娘。
而比起扣揉着眼睛,被太阳晒蔫,打不起多少精神的老人,湾儿村村后的一片树林,年轻活泼的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树林被一条清澈小溪分成两半。
溪水汩汩流淌,水草蔓蔓,哗哗的水声轻柔和缓,带来一些清凉的慰藉。
溪水最窄的地方,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可以轻松跨过,最宽处的河面也不过一丈左右。
溪水清清,河床遍布光滑圆润的鹅卵石。
水也浅,连小孩子都可以在里面涉水乱走,最高的水面只到小孩子的小腿半截处。
一群十一二岁到十六七岁不等的少年人在水中嬉戏。
有几个姑娘、双儿各自占据河岸一边,急得两手并用,互相往对面撩水泼洒。
“哎呀!”
有人被水浇到,湿了脸和头发。
“好啊,看我的!”
并不气恼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欢快。
人人头发、衣裳都是湿淋淋的,欢声笑语不断。
还有坐在岸边,挽起裤管,连草鞋一起,将腿脚浸在溪水中的。
抓鱼、翻开石头摸螺摸小蟹的人也有。
少年戏水,天真娇憨。
乡下人家的姑娘和双儿大多都没那么白,模样出众的也是少数,然而眼前这一幕,实在让人亮眼。
无论相貌如何,这一刻的少年人烂漫活泼,一双双眼睛都如此有神采,明亮又可爱。
长夏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轻轻用脚在水里划动,反复感受着水流的阻力和助力。
听着这些欢笑,他眼睛微微弯着,唇角也露出一丝浅笑。
几个小子到来之后,姑娘双儿们的喜悦并未被打断。
乡下孩子没有深养,也没有娇养,胆大、不惧男子的姑娘和双儿多得是,只瞅一眼,丝毫不愿断了少有的尽兴玩闹。
虽然有几个较腼腆的,发现有人看之后想要收声,然而被其他人趁机多泼了一捧水,一着急连忙又吵吵嚷嚷还手。
蹚水走来走去的人只挽起裤管,露出半截小腿,见有人来了,并未慌乱。
湾儿村临水建居开荒,旱田水田都有,一到水田中,无论男女都得挽起裤腿下地。
因此露脚踝、小腿,对乡间少女和双儿们来说,不算什么大事。
天炎热,哪怕坐在树荫底下,长夏也因贪凉,没有收回腿脚。
旁边放着两个竹筐,只打了半筐草,一个是他的,一个是杨小桃的。
杨小桃正是互相泼水中的一人。
今天长夏在家干活,杨小桃来找他一起打猪草,谁知到了这里,碰见几个蹚水玩的,他俩也起了玩心。
人越聚越多,连七八岁的小孩也跟着哥哥姐姐在水中嬉戏,声音还引来村里大人的注意。
等大人过来一看,是些少年人在玩闹,一个个都明眸皓齿、朝气蓬勃,斥责孩子偷懒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慈爱笑着,悄悄离开。
长夏不畏惧家里人的责骂,就算只打了半筐草,他也没有着急。
陈知从来不骂他,窦金花话就更少了。
因他性子内敛,陈知总让他和杨小桃几个相熟的人一起玩耍,省得在家里闷坏了。
更小的时候,为了让村里同龄人带他一起玩,他出门的时候,陈知还会给他带些小果干或蜜饯干,让他玩耍的时候分给大伙儿。
疯玩的声音在某一刻忽然有奇异的静默,再响起动静,大不如刚才的嬉笑怒骂。
长夏正弯腰,伸手在河里捞水草玩,察觉到异样,便直起身体,下意识往来人的方向看。
裴曜、杨丰年等四五个人在不远处露了面。
这几个模样都周正,往那里一站身板也好看,胳膊长腿长,清俊的腰身,被腰间汗巾束得瘦而不纤细,又挺拔又干净。
少年的身板还不够成熟、壮实,可高高瘦瘦的,让人眼前一亮。
裴曜的俊俏自不用说。
好几个姑娘、双儿都悄悄望过去,瞅一眼就连忙低下头,手上轻轻拨动溪水用来掩饰。
杨丰年几个也不差,衣着干净,因抽条长个子,下颌轮廓十分清晰,脸也干净,丝毫没有肥赘脏污感,清清爽爽。
少年少女之间,天然就互相吸引。
这会儿几人看着溪水里生动欢快的场景,都忍不住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神明亮澄澈,越发显得朝气、恣意。
长夏视线撞进那双含笑的眼睛里。
发现裴曜微微挑眉,眼睛也不笑了,带着某种锐利盯过来时,他慌忙垂下头,躲闪着,不敢再看。
几个俊俏少年郎没有冒然凑近,找了片阴凉地,卸了打满草的竹筐,蹲在岸边洗干净手和小臂,也坐下将腿脚浸在溪水中。
他们在那边闲聊,随手捡几个石头打水漂,举止间的自在洒脱,着实吸引了一些目光。
至于先来的几个小子,模样身量实在一般,也不知道稍微收拾打扮一下。
他们在裴曜几个和姑娘双儿们的中间,假意歇脚泡水,离两边都不远不近,见此情形,心里酸溜溜的。
杨丰年看见裴继宗暗暗瞪过来,心下觉得好笑,脸上笑容更大。
他可不怵这几个,又不是没打过架。
裴曜在旁边有点漫不经心,也不知在想什么,微抿了唇,盯着晃荡的水面发呆。
他生得好,鼻梁眉骨极为优越,墨黑的发,白皙干净的脸。
白与黑的对比,林荫下的斑驳阳光洒落,绚烂浓颜越发让人移不开眼。
谁也不知几个少女、双儿的心跳有多快,悄悄红了耳朵,幸好天炎热,本来就玩热了,脸红的大有人在。
杨丰年用胳膊肘碰了碰裴曜,示意他去看横眉瞪眼的裴继宗几个。
裴曜回过神,喉结略微动了动,那半截泛白的小腿在眼前消散。
看见裴继宗瞪眼的小动作,他轻嗤一声,没有理会。
虽然是同姓,但他和裴继宗那边的两三个人,早已出了五服,家里关系很一般,小时候没少打架。
日头往西边走了,再玩下去,回家真要挨骂了。
一群湿淋淋的人笑着,三两结伴往家里走。
人多胆气壮,再说衣裳只是湿了,又没乱又没散,并不怕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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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夏从水里出来,正要问杨小桃还去不去打猪草。
杨小树带着幺弟找过来,看见二妹一筐草都没打完,笑着带上妹妹弟弟去打草了。
裴曜这时也走到了长夏跟前,他拎起地上的半筐草,也没说话,走到下游又背了自己的满筐,沉默着往家里走。
长夏放下打湿的裤管,安静跟在后面。
将鲜草铺在院里晒,不用大人说,他俩又背着空筐子出门。
热闹散了,耳边陡然变得安静,让人有些不习惯。
长夏总是闷着头,温和无害,偶尔会笑一下,是所有人心中最安分老实的模样。
没人知道长夏的惴惴不安。
他忧愁、惶恐,意识到这件事没法向人诉说后,便藏在心里,继续担惊受怕。
树林再没有第三个人,裴曜发现长夏在走神,只知道跟着他,于是悄然将人引到一棵粗壮树木后面。
长夏忽然被拉了一把,脊背抵在树干上。
被亲住的一瞬间,他心跳陡然加剧。
稍稍分开后,裴曜垂眸,盯着近在咫尺的浅色嘴唇看。
明明没觉出什么,却让他克制不住一直想。
嘴挨着嘴亲一口,确实是软的,还有点香气。
上次在房里,他没忍住,唇挨着唇蹭了一会儿,依然没体会到所谓的妙趣。
或许,还得再试试……
亲嘴而已,不是什么过于出格的事。
长夏下颌被捏住,齿关被青涩的力度启开。
高挑少年无师自通,凭着本能去寻找、索取想要的一切。
·
不耐热的人对酷暑多有抱怨,恨不得早点入冬,没看连蝉、虫这些小东西,都被晒得不出声,更别说人了。
长夏或许是生在夏天,也向来会忍耐,从没听他抱怨过夏热。
可泥人都有三分脾气。
哪怕面上不显,心里多出来一份烦恼,暑热变得难以忍受。
他近来总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觉,始终静不下心。
以至于清晨醒来时,身体有了变化。
十六岁时第一次出现,他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吓得六神无主,只能去找阿爹。
得知是什么事以后,羞了好几天。
他向来寡欲,不懂怎么去触碰,即使有本能,也因为过于羞窘,打住了所有念头。
最近醒来后,总要掀开薄被等一会儿。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唯一的异常就是裴曜对他做的那件事……
被亲时总是心惊胆战,可每次身体都有细微、战栗的反应,哪怕当时不明显。
懵懂的直觉让他找到了源头。
名声对一个人来说是重要的,哪怕是汉子。
长久以来的照顾思维,让长夏同样担心裴曜。
裴曜比他小了三岁,就像阿爹说的,正是莽撞气盛的时候。
太小了,裴曜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
于是再一次被搂着腰时,长夏侧头,避开亲下来的人。
“不、不行。”他声音发颤,伸手去推裴曜。
家里没人,西厢房的屋门上了门闩。
少年的臂膀结实滚烫,连胸膛都比长夏宽,室内一片窒息的压迫感,让人难以喘气。
16.第 16 章
亲嘴让裴曜上了瘾,那么软,还是香的。
长夏在他怀里没有任何反抗,仿佛可以做任何事,今天忽然躲开。
一种不受控的躁动不安像烈火一样,猛地从心头窜起来,一瞬间就烧红了眼。
“为什么?”裴曜声音低哑。
长夏看见他模样,想说的话生生咽回去,一时不敢言语。
裴曜呼吸滚烫,又急又气,抬手卡住长夏下颌,迫使对方抬头,露出脆弱的脖颈,他低头就朝着小巧的喉结狠狠咬下去。
长夏喉咙里发出一声难以遏制的惊恐哑叫。
裴曜牙关狠,心中狠,可当真咬住那层皮肉时,又下意识松了劲。
喉咙处太明显,如果真的留下痕迹,会被所有人看到。
裴曜恢复了理智,他胸膛起伏,眉压得很低,看起来有些凶。
身高、体魄的差异,压得长夏最后一点挣扎也消失,手脚不再乱动。
喉咙被咬的恐惧感让他喘息一阵,才慢慢平静下来。
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裴曜眼里血丝褪去一些,不再急躁冲动。
他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眉头紧拧。
长夏稍感安心,悄悄挪动脚步,试图离远一些,可后背靠上了墙角,无法再后退。
他定了定神,小声劝道:“这是不对的。”
裴曜还没想明白那股莫名火气的来源,闻言抬眸,见长夏自说自话,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他。
他眉头微挑,干脆双手交叉抱臂,等着听下文。
“万一被看见,会坏了名声,抬不起头,以后该怎么做人?”
长夏抿了抿唇,眉眼里全是担忧畏惧。
他终于抬头,看向裴曜说:“这不是什么小事,你还小,不懂得这种事的厉害,要是真被别人发现了,连家里都没脸,以后,不能再做了。”
裴曜很不爽,什么叫他还小,他又不是不懂事的七八岁小孩,可真要反驳,也反驳不了,他确实比长夏还要小三岁。
他恼怒道:“你大,怎么不见长个子,一直都这么矮。”
长夏愣了愣,此时被裴曜堵到墙角,自己处于身高下位,确实有种矮人一头的自惭感。
他心头涌上一种委屈,偏生嘴笨,想了一下才辩驳道:“我、我不是说这个,你不要混在一起说。”
听出他的意思,裴曜又气又恼:“你是说我胡搅蛮缠?”
长夏没见过他气到咄咄逼问的模样,缩了缩身体,讷讷道:“没、没有。”
平时生气都是冷眉冷眼的,谁也不理,有时在房间生一会儿闷气,再出来也就好了,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阿爹总说裴曜是犟驴怪脾气,让他不要理。
因此长夏再没有开口,怕说多错多。
至于什么哄人的甜言蜜语,他根本想不到。
盯着憋憋屈屈缩在墙角的人,裴曜愤愤不平。
僵持一会儿,长夏快要忍不住。
阿爹他们去地里和山上干活了,他俩也该出去打草。
再耽误下去,等大人回来,一点草都没打,被说还是小事,要是发现什么就遭了。
裴曜显然也知道不能多耽误,他一看长夏神色,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冷哼一声,要不是长夏非要推他耽误,这会儿早亲完出去了。
亲嘴确实有些上瘾。
正当年少,朦胧、本能的冲动犹如刚点燃的火焰,火势不大,却持久猛烈,又是初尝到滋味,灭都灭不下去。
虽然还没成亲,可所有人都知道长夏要给他做夫郎。
裴曜喉结微动,见长夏一副畏缩但固执的模样,心生烦闷。
又怕长夏真告诉阿爹,挨打他倒不怕,只是还没亲够。
他眉头不再紧拧,下意识放缓了语气,说:“那,在外面不亲了,在家里亲,就不会被发现。”
长夏眼睫微颤,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你想,以后咱俩是要成亲的,早晚的事,亲两下又能怎么,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裴曜眼神认真,继续说:“你是夫郎,我是郎君,板上钉钉的事,再改不了,提前熟悉熟悉,等成亲了,就不用瞎摸索。”
长夏被说得有点晕,好像,是这样。
他确实要给裴曜做夫郎,可……
裴曜堵在面前动也不动,长夏知道,想要出去,只能答应对方。
他皱着眉想了一下,最后红着脸,小幅度点了点头。
板着脸的清俊少年一下子笑了,眉梢带着愉悦,大手往前一伸一搂,低头就对着怀里人亲下去。
长夏被禁锢在对方怀里,后脑勺的大手强迫他抬头,再次被启开齿关,他只能在缝隙里小口喘气。
·
麦子成熟时被炎日炙烤,总带着一种烘热、扬尘的味道。
一块块金黄的麦地里,农人弯腰挥镰刀,满头满身的汗水,热得眼睛眯起。
割一段直起腰歇歇,很快又将腰弯下去,拽着麦子一把一把往前面割。
还没到晌午,烈日的威力已经发出来。
长夏舔舔干燥的唇,顾不上掏手帕,直接用袖子擦去脸上滚落的汗水。
又割了一会儿,再直起腰,就看见窦金花快步往田里赶的身影,他舒一口气,总算来水了。
窦金花提着篮子和瓦罐,脚下走得很快。
放下镰刀,长夏和陈知在田垄上席地而坐,一人倒一碗薄荷水,仰头就往嘴里灌。
窦金花擦擦额头汗,摘下腰间的竹筒也喝几口,舒过一口气后说道:“我先给他几个送去,才过来的。”
见长夏又倒一碗水往嘴里送,她连忙说道:“慢些慢些,还有呢,别着急了,对胃肠不好。”
窦金花说着,从饭篮子里往外拿东西。
四个大白馒头,一碗拌豆腐,一碗蒸腊肠片,一碗清炒蒿菜,一碗酸水芹,还有两碗拌凉粉。
凉粉放了醋、辣油,以及韭菜碎。
韭菜碎是用热油泼过的,香味被激发出来,淋在凉粉上也是好看的点缀。
长夏和陈知一人端一碗凉粉,辣味较轻,只是一层红油显得颜色重。
凉粉爽滑,用筷子呼噜呼噜刨进嘴里,酸香爽口到极点。
两人都饿了,吃得有点着急,一碗凉粉下肚后,陈知才有空询问一声:“娘,你吃了?”
窦金花摇摇头,说:“你们先吃,有剩下的我再吃,要是不剩,我回去再吃不急,锅里还有两个馍馍。”
她身子骨一般,好在没病没灾的。
裴有瓦怕老娘年纪大了,受不住暑热,便让她在家里做饭烧水,往地里跑着送送水粮。
割麦也就这两天的事,有他们几个在地里就行。
闻言,陈知只点点头,没有谦让,自家人,何必瞎客气,更何况又饿不着,回到家里什么吃的都有。
长夏吃了一个半馒头,陈知只吃了一个,腊肠和酸水芹吃完了,还剩一些豆腐和炒蒿菜。
窦金花劝他俩再吃些,干一上午活了,不吃饱怎么能行。
两人都摆手摇头,显然吃不下了,并非是故意俭省。
于是窦金花就坐在原地,拿起半个馒头,就着剩下的菜吃起来。
长夏和陈知歇一会儿,喝口水,站起就往各自的接茬处走。
裴家有五亩旱田,其中两亩是上等田,两亩是中等田,还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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亩靠山,是下等田,只种了棉花。
今天一大清早,他们出门就分开,长夏跟着陈知往中等田这边来割麦,裴曜三人则是往肥沃的上等田去。
裴有瓦算是正当壮年,伺候了半辈子庄稼地,经验十足。
裴曜年轻,力气和精力自然不必说。
一人一天下来,各自割一亩地不成问题。
再加上还有裴灶安,他年纪虽大了,可没病没灾,干起活依旧利索。
比起他们那边,长夏和陈知显得力弱些。
窦金花吃完剩菜剩馍馍,提了空篮子离开,她依旧没有闲着,两头跑送水。
天太热,水得续上,绿豆汤也得熬上,不然容易中暑。
下午。
长夏望着还差一截的麦田,直起腰擦擦汗。
露出来的手腕上有许多被麦芒扎出来的小红点,有些痒也有些疼。
这都是小事,最难受的还是这种曝晒,明明晌午已经过去,可还是很晒很热。
泥土晒得发白发干,拉麦子的牛车驴车独轮车碾过去,路上全是扬起的尘土。
不等他继续,就看见岔路口有个熟悉的身影往这边走。
裴曜拎了镰刀和水罐,赤着上半身,露出结实的胸膛、臂膀,他生得俊,连打赤膊都比寻常汉子更吸引人。
杨画鹊拎着空水罐匆匆往家里走,热得直叹气,不想迎面碰上裴曜。
这几天到处都是打赤膊的汉子,见了许多,但从脸到身上全都赏心悦目的少。
杨画鹊匆匆看一眼,低下头避开视线,脸上红云更甚。
两人还没擦过,从杨画鹊后面又走来个脚步匆匆的背麦妇人,看见杨画鹊的背影,先喊了一声鹊哥儿,他两家是邻居,熟悉得很。
杨画鹊下意识停住脚步回头,笑着开口:“婶子。”
妇人孩子都生了几个,自然没什么羞不羞的,朗声笑道:“哎呦,曜小子长这么大了,这身板,真结实,割麦的一把好手。”
裴曜笑了下,没多言语,只说道:“婶子家割完了?”
妇人停下歇了一歇,说:“没呢,这边完了,这不你叔几个往南边去了,我拾了一遍麦,也跟着去呢。”
她没有多停,说完就擦着汗走了。
收麦是大事,再喜欢闲聊的人都知道耽误不得。
杨画鹊一直没出声,跟着邻居往前迈步。
两人无意间对视上,裴曜跟一个双儿没什么话说,略一颔首,大步就过去了。
麦地里,长夏看见裴曜跟人说话,他弯腰继续割麦,等听到脚步声才直起腰。
陈知看见儿子过来,喘着气问道:“你爹呢?”
“往家里拉麦呢,我先过来,我奶也在那边帮忙,水罐我拎过来了。”裴曜一边说一边从地头过来。
他先进了长夏正在割的这亩地。
两人一对视,长夏略有些不自在。
裴曜看见他脖子上都是热汗,浸湿了麦芒扎出来的红点,脖子也有挠过的痕迹,有着明显的红色印子。
显然是因为刺痒,挠了几下。
长夏脸上有热汗和灰迹,瞧着灰头土脸的。
裴曜眼睛轻轻弯了下,笑意并不明显。
他握了镰刀在手里,走到接茬处,示意长夏让开:“歇着吧,跟阿爹喝水,这些我来。”
长夏被轻轻推开,只好接过瓦罐往陈知那边走。
陈知又割两把麦子,见水来了,这才撂下镰。
打赤膊的高挑少年弯下腰,结实的脊背肌肉随着动作不断起伏。
比起长夏下午露出的疲惫,裴曜胳膊长动作快,精瘦腰身看起来十分有力,没有丝毫力竭惰怠。
17.第 17 章
镐头抡进土里,松两下土,便掘出地里的麦茬,也就是麦子根。
刨出一小堆麦茬后,长夏一个个捡起,抖抖根部泥土,丢进竹筐中。
比起前天割麦的忙碌紧张,今天来挖麦茬要松懈许多。
这些都是柴火,背回家晒干,好烧火用。
地里不止他一人,前面陈知和窦金花一个拎筐,一个提竹篮,一人占了一亩地,低着头仔细搜寻。
昨天已经拾过四亩地的麦子,他俩觉得没拾干净,一大早就过来了。
收麦再留神,避免不了有遗漏的,别人家的不说,自家的地多拾一遍才放心。
有时走路上看见一两根麦子,即使没有穗头,只一根秸秆掉地上,路过的老人都要抢着拾了去。
每年收麦收稻谷的时候,村里一些老人总会为拾捡互相不对付。
长夏刨着麦茬,看见泥土里的麦粒,若是较多,或者好拾捡,没有被踩得嵌进土壤中,他都会停下,换了小宽铲,连土带麦粒铲进竹筐里。
麦粒会和土一起落到筐子最底下,等回去了,倒出来晒一晒,再用簸箕扬了土,筛出来的麦粒再少,也是一口粮。
陈知和窦金花同样如此。
不过这只是顺手铲两下,真要一粒粒捡起来,那其他活就别干了,一天到晚只能耗在这里。
上等田这边刨麦根、平整田地的人明显要多。
收完麦过几天就得种豆子,只要有上等良田的人家,总会先把这边地拾掇出来,后面好赶着种豆。
没多久,裴灶安扛着锄头来了,也没言语,进了另一亩地就开始刨麦茬。
清早天还没亮的时候,裴曜跟着裴有瓦就出了门,往洞周村的周大户家去做麦工收麦。
一天下来,除了两顿饱饭,一人能赚四十文,两个人就是八十文。
按往年,自家的麦子收完后,如果不往远处去,只在其他村里辗转着做工的话,能干五六天左右。
庄稼人最不怕下苦力,多劳累几天,能赚个四百文,也就是四钱,是很不错的。
傍晚。
太阳已经落下去,裴曜和裴有瓦还没回来。
长夏洗完碗在煮猪食。
这几天饭都吃的晚,从地里回来已经迟了,再做饭就更晚,猪等不来食,在后院直哼哼。
院子里晒着厚厚一层麦子,等晒干了才好碾场脱粒。
近来人人头上衣裳上都像是蒙着一层灰,用甩布在身上甩打,肉眼可见会有灰尘扬起。
长夏很喜欢麦子麦秸晒过后的味道。
刚来裴家那两年,光景不好,尽管他和裴曜饿肚子的时候不多,可大人忧愁的神色他看在眼里,知道日子不好过。
没人知道他有多怕。
村里老人聚在一起说闲话,总哀叹着,说要是风调雨顺就好了,说着说着,又忆起哪几年丰收,多打了多少粮。
长夏听见,便也在心里期盼。
幸好,艰难的那几年过去了,像是老天开了恩,这几年算不上大丰收,雨水倒也合适,偶尔涝一点,但不至于打不出粮。
如今税赋较轻,只要勤快些,吃上饭是不成问题的。
·
夏税征收过后,趁着新粮价正高,裴家粜了一些粮换了点钱。
余下晒得干透的麦粒灌进瓮中储存,宽敞的院子不再被麦子麦秸占据,转而晒起柴草,亦或是铺上旧席子。
野菜、干菜一旦多了,要用篾席晾晒。
太阳晒得地面发白,草都蔫了,狗躲在阴凉处,肚子喘得很快,吐着舌头,双眼迷瞪着睡去。
后院的鸡鸭、猪、驴等,也都没往烈日下凑,打盹的打盹,酣然躺卧的躺卧。
大门闭着,院子里没有一个人。
连蝉都不叫了,里里外外都安静。
直到最热的午时过去,各房里才有了点动静。
前段时间太忙,都没好好歇,近几日总算得了一点空,晌午能睡一觉,养养神。
裴有瓦和裴灶安闲不住,拿了家伙什,往山上砍树去了。
西厢房的门打开,长夏出来舀水洗脸。
太阳很大,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院里的旧席上晒着白花花的棉花,太阳太大了,已经晒得蓬松无比。
今年的棉花还没到摘花的时候,这是去年的。
陈知从屋里出来后,便让裴曜将席子往阴凉处拖。
已经好几年了,家里那亩下等田种的都是棉花,虽然地薄,但一年也能出些棉,做两条被子不成问题。
陈知向来有主意,棉花原本是为两个孩子长大后成亲,提前备下的,省得到跟前了什么都没有,一家子大眼瞪小眼干着急。
他本来想着,就算是童养夫郎,成亲一切从简,也得有几条像样的新被子新衣裳。
如今更是庆幸,得亏家里棉花足够。
要是真给长夏找着好郎君了,缝几条新被作嫁妆,又齐全又好看,也拿得出手,不至于让人小瞧了。
长夏洗干净脸就进了灶房。
早上泡的木耳和黄花菜已经泡发了,他掐掉木耳根部,将太大的木耳撕成小片,又淘洗一遍。
他取了竹篮往前院菜地走。
裴曜正在柴堆前挑拣,一脚踩在根粗木头上,弯着腰拨拉几块木料。
两人视线交错,长夏垂着眼睛,快走了几步,没敢停下。
也不知在躲什么,大白天的,他又不吃人。
裴曜没好气踹了一下木头。
碍于家里人都在,不想被发现端倪,他决定不为这一点小事烦恼,又低头挑选料子,思索该雕什么合适。
前两天裴灶安上山捡柴,砍了几块不错的木头一起带回来。
裴曜刨雕东西只是小打小闹,不是什么正经的木匠手艺,不过为让大孙子高兴,他每次上山都会留意各种木头。
堂屋,窦金花在剪袼褙,旁边陈知一手抻棉线一手转摇把,纺车呼呼呼飞速转动。
两人闲聊几句,一抬头,陈知就看见长夏和裴曜之间的不对付。
他没出声,看两眼收回视线,只在心里叹一口气。
暗中相看的事他还没告诉裴有瓦,看来是该提提了。
一旦长夏嫁出去,裴曜的亲事也要准备了,都得花钱。
家里原打算今年先打井,井打好了,再攒攒钱,将院里的青石板路铺了,这样一来,井和青石板的事都得往后推。
长夏摘了一大把鲜绿的空筒菜,舀了水淘洗干净。
离做饭还早,他将菜放在竹匾上沥水。
打开水缸盖子,大水缸里吊了半块瘦多肥少的肉,约莫半拃长,不多。
为收夏粮,一家子着实下了番力气,陈知昨天下午去赵李村买了一吊新鲜肉,好犒劳犒劳。
从昨晚和今天上午煎着、炒着吃了大半,只剩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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荤腥肉沫十天半月才吃一回,即使炎热,也没人觉得腻。
隔段时间能舍得割两三斤肉吃,只要母鸡下蛋多,隔三差五也炒个鸡蛋,裴家在吃食上还是略讲究的。
见肉好好的,长夏盖上水缸盖。
天热,缸里有水清凉,肉放在里头放心,做饭的时候再切不迟。
灶房才用了两年,天天擦着扫着,到处都干净。
看见窦金花上午去溪边摘的一篮嫩水缕菜。
长夏想了下,走到门口,朝着堂屋那边问道:“阿爹,肉不多了,晚上滚瘦肉片汤吃?”
陈知一边纺线一边答应:“行,就那么点,煮点汤正好。”
“好。”长夏应一声,又抓一把水缕菜择洗。
正忙着,躺在阴凉处的大狗小狗同时爬起来,警惕看向大门处,“呜汪”叫了两声。
陈知望过去,便连忙起身,笑着去迎裴有糖,开口道:“我说呢,这几天也忙完了,怎么不见回来转转。”
李家村离得不算太远,裴有糖年纪也不大,隔段时间回娘家闲转并不稀奇。
不过陈知的话另有一层意思,裴有糖心知肚明。
见嫂子没明说,长夏和裴曜又迎过来,她笑了下,将手里的篮子递给长夏,说道:“路上见人卖葡萄,买了一串,快洗了尝尝。”
紫红的葡萄又大又圆,看着就馋人。
见篮子里还有两封点心,长夏将葡萄提了出来,竹篮递给陈知:“阿爹。”
陈知接过,说笑着和裴有糖进了堂屋。
姑姑来了,没有冷落的道理,裴曜自然也跟着。
等长夏洗了葡萄端来,都没客气,人人摘一个尝。
葡萄酸甜的汁水十分充沛,窦金花笑眯眯的,直夸好吃。
其他三人不约而同点头赞同,味道确实好。
闲聊一阵子,裴有糖让老娘和两个孩子多吃点,陈知顺势说道:“我前些天做了件衣裳,总觉得不怎么样,你帮着看看,看哪里还要改。”
两人便往屋里去了。
他姑嫂二人或许有什么事要商量,窦金花早些年就不管事了,因此不甚在意。
倒是裴曜多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眉头轻皱。
西屋。
坐在炕席上的两人都放低了声音。
陈知问道:“如何了?我这几天想着,你也该回来一趟。”
裴有糖摇摇头,说道:“嫂子你也说了,不让大张旗鼓嚷的别人都知道,我先在我们村相看,年纪合适的倒有两个,可一个家里穷,另一个的爹娘脾气大,不好惹,我想了,长夏若嫁过去,是要吃亏受磋磨的。”
“这不行,不行。”陈知连忙摆手。
“我知道。”裴有糖喝了口水,又道:“这不我又和别人打听,年纪太大的不要,太小的人家估计也不愿意,问了有没有十八岁到二十一岁的,又要家境好一些,又要品行端正,平时不觉得,一找起来,还真不是容易事。”
亲事马虎不得,踅摸起来肯定要费一番工夫。
况且前段时间夏收,家家都忙,只能等空闲去打听,陈知自然明白。
陈知点点头,叹道:“是我着急了。”
他上次回娘家,拐着弯儿跟弟妹还有老爹打听了一下,倒是有一家家境不错,年纪也合适,可儿子因伤瘸了腿。
那家人想用高聘礼给儿子求亲,他琢磨过后还是觉得不行。
18.第 18 章
水塘边。
十来个人在洗衣裳,年轻人有,村里的婶子阿叔也有。
捶捶打打的间隙,说笑声几乎没停过。
长夏和杨小桃各自端着一盆衣裳,过来后引起了人群注意。
有妇人热热闹闹问道:“是夏哥儿和桃姐儿,今儿家里不忙?”
他俩连忙喊了婶子,又同其他夫郎妇人笑说两句。
长夏胆子是不大,可从小就被陈知带出来认人喊人,因此并非不敢言语的锯嘴葫芦。
他俩挑了块地方,蹲下先将衣裳浸在塘水里浸湿。
杨小桃微微抿着唇,脸颊泛红,偶尔瞅一眼河面那边,又很快收回视线。
水塘是早年间湾儿村人合力挖的,从青眉河引了水,塘边错落着,嵌了一圈结实的石头和青石板。
水塘靠近老庄子,多是住在老庄子的人在这边洗衣做事。
住在其他地方的人也有往这边来的,多半是为了人多热闹。
长夏和杨小桃平时来得少,要么在家里洗,要么直接去离家近的河边。
今天则不一样。
和杨小桃相看的那人今天会过来。
那年轻汉子姓李名升,比杨小桃大一岁,今年十八,是赵李村人士。
两家托媒人说好了,今日这个时辰,李升会和几个同龄人划船往青眉河上游来打鱼。
杨小桃来水塘这边,会离青眉河近一点,这边视野也宽阔,足够看清。
这是其一。
两家若托了媒人在中间说和,真到年轻人相看时,最好不要背着人单独相见,怎么都得大大方方在人前露一回脸。
这是约定成俗的道理,即便亲事最后不成,也不会落任何闲话。
洗衣裳的人看见杨小桃红着脸的模样,知道今日她来做什么的,本想调笑两句。
然而下游划上来一只船,猜到是那边的汉子来了,便住了嘴,没有胡乱出声讨嫌。
长夏没经过这些,见杨小桃紧张,他也被带的不安起来。
船头船尾都站着人,一共四个年轻汉子,手里都拿着长篙。
其中船头那个汉子穿的是方便干活的布衣短打,但最干净最好,就他没有戴斗笠。
水塘是从河岸凸出来的,但岸边没有大树遮挡,足以看清塘边的人。
一靠近水塘,李升不自觉挺直了腰板,又想起还要划船,连忙又卖力挥篙。
或许其他人没看出他的手忙脚乱,独他自己觉得丢脸,又怕被看出端倪,只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板起脸硬撑着。
当船缓缓驶过水塘时,他假作不经意,视线转向塘边,一眼就看到头上戴了朵桃粉色绢花的姑娘。
心跳起来,连脸都热了两分。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杨小桃,三个月前,他往湾儿村来找人,路上碰见个头发乌黑的姑娘,回去就让他爹娘托人打听。
李升眼睛亮了一瞬,待发现塘边有妇人夫郎悄悄笑,才慌乱转过视线,手里的篙胡乱在水里划拉两下。
幸好有几个兄弟哥们在帮着划,船好歹慢慢驶走了。
杨小桃耳朵明显红了,她没说话,比起平时,手里棒槌砸的不够利索响亮,显然装着心事。
长夏也看见了李升的模样。
黑瘦年轻,眼睛不小,模样周正,看起来是干活的好手。
不过在船上几个汉子有意无意看过来后,他哪儿敢再看,直接低下头,一声不吭。
眼瞅着船驶远了,估计再听不到,大伙儿又说笑起来,尤其有一点年纪的妇人和夫郎,看向杨小桃朗声道:“小桃,那个就是?”
话未说明,但在场的都能听懂。
杨小桃还没言语,又有人开了口:“瞧见划那几下没,多使劲的,生怕我们桃姐儿看不见。”
其他人都笑起来,杨小桃红着脸有些羞恼:“婶子!”
年轻姑娘的嗔怪不带愤然,反而有几分天真的娇蛮气,并不使人厌恶恼怒。
眼见还有人要调笑,杨小桃连忙拉着长夏,端起洗衣盆红着脸离开了。
“看给人姑娘羞的,一个个话真多。”有人玩笑着埋怨身边人,抱了几句不平。
几个出声的人心都不坏,不过是热闹几句。
也有一边洗衣服一边心里不自在的,看着别人家相看嫁娶,自家儿子或女儿几年间都踅摸不到,哪能气顺。
可没人说难听话,自己也就不方便上杆子打两下,暗暗翻个白眼,越发不痛快。
旁人如何议论,长夏两人不得而知。
杨家人还巴巴等着杨小桃回去问话,知道她忙,到了杨家门口,他便说道:“我先回去了。”
杨小桃脸上红晕未消,点头说好。
回了家,衣裳没有洗完,早知道不端一盆去了。
长夏从缸里舀了水,刚坐在矮凳上搓洗了两下,东厢房的门就开了。
他看见裴曜,手一顿,垂了眼睫继续干活。
裴曜两手交叉抱臂,看见长夏默不作声的模样,忽然问道:“看见了?”
长夏愣了下,不明所以看过去。
真呆。
裴曜有点不耐烦,阴阳怪气开口:“跟着去看人,没看到?”
长夏听出他的不满,但猜不出缘由,诚实点头:“看到了。”
裴曜一噎,没想到他真会说出来,莫名的火气窜上来,他狠狠瞪了一眼长夏,直接转身进屋。
砰!
房门被重重关上,在堂屋干坐打盹的窦金花听到动静,抬头看一会儿。
她老了,往远处看时眼睛不由自主会眯起来,眼角褶皱很深。
哦,又吵嘴了。
大孙子脾气大了点,长夏可不会惹他。
断官司断不清,她和陈知一样,从不管生气的裴曜,更不会因为两个孩子的小吵小闹去骂长夏。
夏热让人乏倦,窦金花眼睛又阖上了,支着头昏昏欲睡。
黄昏。
太阳将将落山,红色云霞漫天,一轮弯月悄然爬上天空。
忙碌了一天,每到这时,总让人舒一口气。
三两孩童吃过饭后一起玩耍乱跑,眼瞅着太阳沉下去了,暮色渐起,村里不乏喊自家孩子往回走的高昂声音。
隔着树木,那些动静也显得寂远,很快就被夜色遮住,整个湾儿村静下来。
天还没彻底黑。
裴家人都进了各自屋,长夏房门忽然被敲响。
如果是阿爹,还没敲门就出声说话了,门外人的沉默不语,让他立刻猜到了是谁。
心剧烈跳起来。
他很怕裴曜进来,又会像上次那样……
“长夏,出来。”裴曜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磨蹭了一下,长夏才打开屋门。
天暗暗的,裴曜站在几步远之外,见人出来了,转过脸也不去看长夏,只伸长手。
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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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他手里的小木雕,顿了顿接过,小声问:“给我的?”
“嗯。”裴曜似乎有些毛躁,眉头皱着,气息不怎么稳。
光线太暗,长夏辨认了一下才看出是一只小鹅,鹅眼睛是用小黑点点出来的,瞧着呆滞,不怎么机灵的模样。
“呆鹅?”他下意识说出口。
裴曜看过去,语气不怎么好:“对,呆头鹅,跟你一样。”
愣了一下,长夏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骂他呆傻。
从小到大,只有外面的小孩会骂他,不出几天,就会被裴曜打回去。
至于裴曜,虽然有时候不待见他,冷着脸不理他,可从来没骂过他,也很少欺负他。
一股无法言喻的难堪涌上心头,长夏几乎是被气得脸红,眼眶登时也酸了,他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你、你……”
他声音颤抖,显然气哭了。
裴曜怔住,轻抿了抿唇,有些无措。
他上午回来后,想给长夏一样东西,可阿奶说长夏被杨小桃叫走了,去帮杨小桃看汉子。
天彻底黑了,月色星光暗淡,只能勉强辨认出对方模样。
长夏手里的小木鹅忽然被抢走,随即手心里又被塞进一个东西。
裴曜理亏,烦得不行,推搡着长夏进西厢房,低声说:“行了行了,没骂你,我说我自己行了吧,这鹅也不是给你的。”
长夏被推进自己屋里,还不等他关门,房门就被砰一声拉上了。
他擦了擦眼泪,生气地握着手里东西,想要摔在地上,可临举起,又自己消了气,蔫头巴脑上了门闩。
将东西丢在桌上,自己上炕睡觉。
第二天闷闷不乐醒来时,长夏才看清桌上那个小木雕的模样。
是一只上了彩的鸳鸯。
·
难得的阴天,凉爽极了。
太阳被阴云遮住,只从云的边沿露出一抹亮光。
虽有阴云,但天是亮的,一看就不会下雨,即使落几滴,也不会下太久。
一群狗从村前跑到村后,也不知在商量什么,聚在一起瞎混。
天一凉快,它们也欢快起来。
长夏背了一大簇花从山上下来。
粉色花瓣,嫩黄的花心,一些花苞还是淡绿色。
花枝从竹筐中满溢出来,随着走动烂漫摇曳。
那粉嫩的颜色令人倍觉舒适清新,在一成不变的树绿土黄中,突兀闯入,是极鲜艳明媚的一抹亮色。
看见自家白狗混在狗群中玩耍,长夏眉眼含笑,喊道:“小白。”
白狗摇着尾巴跑来,在他腿上蹭两下,长夏将手里的一枝花递下去。
狗动着鼻子闻了好一会儿,长夏笑着等它闻完。
见狗群往村里去了,小白抬头冲着长夏“汪”一声,撒丫子就跑了,很快跟上了其他狗。
四条腿的跑得快,长夏背着竹筐慢慢走,神情是少有的悠闲。
一到院里,就卸了竹筐,从里面掏出满满一大簇粉花来。
老黄狗围过来,闻闻筐子又抬头看看被长夏抱在怀里的花。
长夏一低头,就能闻到淡淡的花香。
花的粉映在他脸上,似乎连脸颊都染上几分粉意,清秀的眉眼满含笑意,天真稚气。
花、人。
裴曜喂了鸡鸭从后院出来,看见这一幕。
他眼神落在那张完全称得上活泼可爱的脸上。
19.第 19 章
四目相对后,长夏收敛了唇角笑意,但眼睛依旧含着一点浅笑。
他的喜悦一目了然。
“哪里来的?”裴曜边走边问,视线从花又扫到长夏脸上。
长夏眼睛亮亮的,说:“山上摘的,太多了,筐子再装不下别的,阿爹让我先回来。”
两人平时不怎么闲聊,彼此之间没多少话说。
裴曜想了一下,找话问道:“要放进陶罐里?”
“嗯。”长夏点头,又说:“阿爹说给他房里放一些,阿奶还没回来?”
“没。”裴曜走近前,在几步之外停下,盯着那一大簇轻晃的花枝看了看。
长夏很欢喜,冲淡了所有生疏和谨慎,浅笑着开口:“那给阿奶屋里也放一瓶,等她回来就看见了。”
见他要放下花开始忙碌,裴曜忽然开口:“你腾不开手的话,我去给你拿陶罐。”
说着,人就往杂屋去了。
长夏心神都在花上,暂时把花放进竹筐里,他进灶房舀了半桶水。
裴曜拿了三个陶罐出来,有大肚子的,也有细长陶瓶。
其中一个陶瓶是长夏经常用的。
一到春夏,他闲着没事就会摘一束花回来,摆在屋里,有时别人也会给他一些花。
近来忙碌,没有闲心去采花,因此将陶瓶收了起来。
长夏坐在屋檐下剪花枝。
裴曜给陶罐都灌了水,他放下水瓢,没有立即离开,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长夏有点不自在,盯着他督促他干活还好,可经过那些,实在让他难以放松。
他逃避似的低下头,手里剪子剪得越发快。
剪一枝就将一枝放进陶罐里,大肚子陶罐丑丑的,插进去许多花后,却有几分憨态质朴。
家里有十来个类似的陶罐陶瓶,是阿爹有一次去赶集,捡便宜买的次等货,烧得不好看,但不漏水,插花做花瓶倒是很好使。
“长夏。”裴曜忽然出声。
长夏下意识抬头,就被弯下腰的少年印了个吻在唇上。
老黄狗尾巴不摇了,歪着头看他俩。
裴曜直起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蹲在旁边,一手扯过装满花的竹筐,盯着摇曳鲜嫩的花朵出神。
等长夏把剪好的花枝插进陶罐后,他从筐里抽出来一枝递过去。
裴灶安扫了猪圈从后院出来,见两个孩子在摆弄花玩,完全是孩子气的天真烂漫,一下子笑得合不拢嘴。
自从裴曜和长夏长大后,很少有这种孩子气举动。
他乐道:“都能插花了。”
言语里的骄傲显而易见。
裴曜面露无奈,阿爷怎么突然说这个,不就插两枝花,又不是没弄过,之前他闲着没事,还带花去镇上卖过。
长夏也感到几分莫名,他不是经常摆弄花吗。
但见裴灶安一脸慈祥笑意,两人笑了下,没有说什么。
长夏脸颊的热意渐渐消下去,心神都落在花上。
窦金花从老庄子闲转回来后,一眼就看见灶房窗台上摆着的一瓶花,她凑近了看,眼里有了笑意。
发现堂屋也有一瓶,她房里的桌上也放着插满粉花的陶罐。
家里到处都是这样鲜亮的颜色,她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上全是喜悦,仿佛年轻了几岁。
·
咻——
轻响从头顶划过,再看过去,从树上掉下一只栗色羽毛的肥鸟。
杨丰年挑眉笑一下,踩着满是绿色苔藓的山坡,过去将肥鸟捡了起来。
不等他过去,又听见一声,循着掉落的动静,将另一只山雀也找到。
受惊的鸟群扑棱棱飞走。
杨丰年往外走,问道:“今儿怎么了?这么急躁?”
树木青青,地面绿绿,林子里有些潮湿,显得青蒙蒙湿漉漉,深绿的藤蔓纠缠在树上,一圈又一圈,也不知何时能解开。
裴曜抬头,视线在树木间搜寻,鸟跑了,想打得等一会儿。
他将手里的小石子揣进怀里,说:“我怎么急躁了,不过是看见了,顺手打下来,省得飞跑。”
杨丰年走来,将两只肥鸟递过去:“看你打得这么快,还以为是有什么事急着回去。”
他俩一块儿长大,彼此太了解,玩心都很重,平时上山打鸟,都是能玩多久就玩多久,从来不着急回家。
筐子里已有几只鸟,都是偏肥的,太瘦的他俩还不稀罕。
杨丰年瞅准了打鸟的时候,裴曜会去捡,等裴曜打鸟,自然轮到了杨丰年。
这源于小时候打鸟,鸟掉下来,他俩没及时捡,被别人手快拾了去,虽然当场打了一架抢回来了,可心里很不痛快。
自那以后,两人便有了这个默契。
杨丰年数了下,说道:“七只了,再打三只?”
山里鸟雀很多,不过只有闲汉,亦或年纪小的人才会专门往山上来打鸟吃。
庄稼人地里、家里都有活,偶尔嘴馋时,又不想花钱买肉,才让家里会打弹弓的汉子孩子上山走一趟。
种麦种豆时,田地里常有成群贱嗖嗖的鸟雀吃庄稼,每逢这个时候,孩子上地里玩耍打弹弓就不会被骂。
裴曜和杨丰年作为经验十足的老手,去地里赶鸟雀只是干活,他俩已经看不上麻雀一类的小鸟,巴掌大的一点肉,有什么吃的,还是山上的鸟肥一些。
有时运气好,要是逮到什么名贵漂亮的鸟儿,活捉了能拿去镇上卖。
不过他俩并非捕鸟人,没有捕鸟的网子,全靠运气捉过两次,卖了二三钱碎银平分,因此没有捕鸟赚钱的期望,比起嘴馋,更多的是手痒。
两人在山里转悠,打了十只鸟后,一人分五只,便背着竹筐往山下走。
今天运气好,手也稳,几乎一打一个准,没有失手过,杨丰年似乎没有玩够,边走边说:“要不等下去河边烤了吃,我让我妹喊几个人,一起热闹热闹。”
他挤眉弄眼的,又道:“我妹和鹊哥儿来的话,姜银蝶和裴喜鸾肯定也来。”
姜银蝶是他们村的姑娘,姜家是不多的几户外来人家,已经在湾儿村住了四代人。
姜银蝶和他俩同岁,年芳十六,性子泼辣一些,可生得很是动人。
杨画鹊和杨丰年是本家亲戚,杨画鹊和年纪相仿的姜银蝶、裴喜鸾关系不错,总是在一块儿。
村里好看的姑娘、双儿说多也不多,像杨画鹊三个,就是其中顶好看的。
年少懵懂,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好看的人自然有几分向往,多看几眼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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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意呢。
大夏朝远比前朝国力强盛,虽不能说处处繁荣地地兴旺,像湾儿村这种依山傍水,有沃土良田的地方,老百姓已算得上安居乐业。
官道坦途早年就修了过来,易物买卖十分方便,连带着风气也宽松开放起来,男女之间相识相恋并非禁忌冒讳之事。
因此只要不是两个人约出来单独相处,一群年纪相仿的少年相聚玩闹,并非什么罕事。
裴曜年少轻狂,素来也爱热闹,尤其是有漂亮人和景的地方。
可今日杨丰年说完后,他没有立即附和答应,面色十分犹豫。
杨丰年不解,问道:“怎么了?你也不忙啊。”
要是真忙,才没这个闲工夫一起出来打鸟瞎玩。
阿爹和爹去外祖家了,今天长夏在家蒸馒头包子,这会儿估计已经上了锅。
裴曜想了下,终于有了决断:“出门时我阿爹说了,让打到就回去,不然要生气。”
杨丰年只得断了念头,叹着气抱怨道:“爹娘都这样,我娘也让我收收心,可好容易闲下来,玩一玩怎么了,家里又没可玩的。”
想起家里的人,裴曜不语,唇角轻轻弯了下。
·
灶房。
发好的包子馒头架上锅,笼屉摞得高高的,长夏坐在灶前烧火。
窦金花回房歇着了,烧锅一个人就行,用不上她。
除了馒头包子,锅里还放了一盆肉骨头,等馒头蒸好,骨头上的肉也蒸到一戳就脱骨。
陈知为回娘家,一大早就去赵李村买肉,见有骨头,就给家里买了几根。
比起纯肉,骨头肯定便宜,给娘家带肉已经花了些钱,自家啃啃骨头解解馋就行了。
他手里是攒下钱了,可如今裴曜和长夏要各自准备婚事,两头都要花钱,手头便紧了许多,不敢乱花。
陈知早早就管了家里银钱,窦金花当年还试图争一争,可她老实软弱,争不过。
陈知是见婆婆算账糊涂,心里没个算计,只知道一味省钱,一年到头连荤腥都沾不上。
家里织的棉布麻布全卖了,穿得破就不说了,亏待自家人的身体,吃不好还要下苦力,人人瘦的脸色都发黄,这是什么过日子的道理。
他难以忍受,怀上裴曜以后,就借这个,强硬将管家一事要了过来。
他没有苛待老两口,反而将家计各处打理得很好,该花的都花对了地方,家里各种吃喝用度算得清清楚楚。
跟着他一个月下来还能吃到点便宜的肉沫肉汤,再加上只有一个儿子,不会分家,窦金花裴灶安都歇了心思,老老实实跟着儿子儿婿干活过日子。
往灶底添了柴,长夏坐在板凳上择豆角。
有包子和肉骨头吃,他打算炒一碗豆角,昨天摘的大吊瓜只吃了一半,等会儿切了能炒一大碗。
听见脚步声,长夏抬头,就看到往里走的裴曜。
“给。”裴曜语气没什么所谓。
长夏接过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是几个野果,有红色和青色,都是可以吃的熟果。
突然得了几个果子,无论谁给的,都是件开心事,长夏眼睛弯了弯。
他很快收敛,裴曜还是看见了,一脸若有所思。
原来得哄着。
20.第 20 章
香铺。
帘子打起,掌柜端着一盘香膏出来,就见门外跨进人影,他放下托盘,笑问道:“客人想挑些什么?”
待抬眼,就看见个高瘦俊朗的布衣少年。
裴曜声音清朗:“掌柜的,我买两包三十文的牙粉。”
香铺掌柜对他有些印象,来过几次,都是来买牙粉,更何况这么清俊一个少年人,印象不深都不行。
他笑呵呵转身,从木架上取了两包牙粉。
常来这间铺子,裴曜见装牙粉的布包样式没变,就没打开看,接过来随手掂一掂,鼓囊囊的,分量足够。
他从怀里掏出两串钱,说道:“一串三十。”
掌柜接过,只数了一串钱,另一串和数过的一比对,就知道没少,他笑呵呵将钱放进大罐子里,依旧带着笑意说道:“客人慢走。”
裴曜出了香铺,沿着金荷街往西边走,转过拐角,又走了一条街,才到菜市坊。
已经辰时过半,菜市上的人流少了许多。
买到新鲜菜的人挎着篮子回家做饭吃早食。
而一大清早就从乡下赶往芙阳镇来卖菜卖果的农人就没这么闲适,有的带了点干粮在啃,有的则饿着肚子。
卖完菜的舒了口气,挑着空担子往回走,没卖完的,还想再吆喝吆喝。
裴有瓦和陈知在收摊,两条吊瓜两条弯黄瓜,三根茄子,还有一把豆角一把蒿菜,一个竹篮刚好装下。
今天卖得好,只剩这么一点,其他菜都卖光了。
他们的菜都是早起在菜地现摘的,足够新鲜,再加上裴曜的模样,往这里一站一吆喝,可不就卖得快一点。
最近地里农活不忙,隔两天陈知就和裴有瓦来镇上卖菜,带着裴曜一是为了让他拉车,二则还有这一层好处。
因此裴曜问他要钱去买牙粉,六十文的东西,陈知还是痛快给了。
菜市坊牲口能进,但牛、毛驴这些,想拉想尿完全不管在哪里,好好的菜摆着,毛驴若突然拉粪,臭烘烘的,来买菜的人或许很嫌弃。
镇上人和他们挑粪惯了的乡下人不一样,讲究。
毛驴即使拉了车到镇上,解开绳索也没去处,找个地方寄存还要花钱。
裴家菜地不算大,一到夏秋,瓜蔬丰盛了,结的吃不完,才会摘了来卖,每次过来,不过几筐几篮,板车不算沉重。
裴曜跟着他俩卖完菜回去,还能接着打猪草干活。
这个年纪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精力又充沛,闲了只知道弄个弹弓鱼竿往山上河边跑,还不如喊他拉车卖菜。
空车轻松,裴曜将绳袢套在肩上,不费什么力气就往前走。
陈知和裴有瓦跟在后面。
出门时带了几个馒头包子,他们三人在卖菜的空隙已经吃完,往回赶有一程子路,脚下走得都快。
只是路过铁匠铺的时候,裴曜脚步慢下来,边走边往里看。
铁匠铺子已经开门,两个汉子正热火朝天打铁,炙热火光映在他们脸上,手下叮啷直响,满头满身都是汗水。
墙上、木架上有许多铁器,菜刀、长剑、匕首有,大小铁锅、农具也都摆了出来。
裴曜目光从几把匕首上扫过。
“行了,去年不是刚买了一把。”陈知在后头没好气道。
裴曜只好收回目光,确实,有一把就足够了。
买匕首是他自己攒下的钱,花了一两八钱。
家里上铁匠铺买农具会舍得,匕首这种东西,平时干活根本用不上,还不如菜刀好使。
裴曜知道,问阿爹要钱是要不到的,他攒了许久,手里才有了二两多。
木雕、风筝,一些药材和河里钓的鲜鱼,都能换来钱。
有时从山里挖了笋,或是摘了一筐野果,采了一筐野菇,他也会跑到镇上叫卖。
陈知有时会让他交账,他不乐意,要么只交一小半,要么犟着说自己攒钱有用,挨骂算什么,钱在自己手里才是要紧的。
见儿子犟,陈知数落他几句,也没硬要。
就这么一个独苗,裴曜也从来不胡天海地乱花钱,无非就是买些颜料油料什么的,给那些木头上油上色。
要么,就是从别人手里淘弄些刻刀小凿子锯子,还有什么砂石旧锉刀之类的。
卖木雕赚了钱,又把钱花在刻木头上。
总归不是什么大钱,陈知也没管,随他瞎折腾。
不想去年裴曜竟花钱买了把匕首。
他刻木头有刻木头的工具,弄把匕首回来,也不见削木头削竹子,匕首仿佛就摆在那里看着玩。
陈知就问他,匕首是做什么的,无论削木头还是雕琢,根本不如别的工具又趁手又好使。
裴曜坦然说了两个字,喜欢。
陈知被气的没脾气了,说得亏不是他当家管钱,净弄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裴曜宝贝他那把匕首,死活不肯退,又有窦金花和裴灶安心疼大孙子,匕首最终还是留下了。
·
菜地。
长夏弯着腰,掐了一把薄荷,刚直起腰就听见门外动静。
陈知和裴有瓦先进门,后面跟着拉车的裴曜。
他眉眼弯起一点笑意,说:“阿爹,阿爷刚才钓了几条鲫鱼,都不大,晌午炖鱼汤?”
陈知点点头:“好,有段日子没吃鱼汤了。”
裴曜看一眼长夏,没说话,到了院里才将肩上绳袢放下,将车上的竹筐篮子都卸下来。
长夏舀了水洗薄荷,打算炖鱼时放。
“给。”裴曜忽然开口。
看见他手里的布包,长夏认出是牙粉,一小把薄荷放在竹匾上,在襜衣上擦了擦手才接过。
“都给我?”他抬头问道。
裴曜目光落在他眉心红钿上,开口:“嗯,今天买了两包。”
不算炽热的阳光落在长夏脸上,可以看到细小的绒毛。
比起手的粗糙,脸的细腻白皙是清晰可见的,尤其在光下,仿佛镀了一层柔和温静。
长夏向来是老实乖顺的,这样的柔静并不违和。
四目相对,长夏眼睫颤抖,慌乱回避了眼神,低头握紧手中布包。
裴曜回过神,喉结轻轻动了动,转身将板车拉到墙壁前,竖起靠在墙上,又收起空筐子空篮子。
长夏进屋,找出自己的牙粉罐子,打开布包,将牙粉倒进罐里。
这一包很多,鼓囊囊的,他只倒了一半,小罐子就满了。
他抽紧布包口的系带,将布包收进箱子里。
家里只有裴曜天天用牙粉。
每次买回来牙粉,阿爹都会让裴曜分他一些,因此他沾了光,时不时能用上。
比起盐和柳枝条,香铺里的牙粉更细腻更香,里面也有药材。
牙粉洁齿留香的效用没有那么夸张,可爱干净的年轻人谁不喜欢呢。
湾儿村天天用牙粉的人家并不多,乡下到处都是垂柳,折一枝用水泡上,第二天早起就能咬开洁齿,有讲究的,睡前也要用一枝。
柳枝不用花钱,是最方便的。
也有人会用盐来洁齿漱口。
陈知四人用牙粉的时候不多,有时想起来了,问长夏或者裴曜要一些。
更多的时候,他们更习惯用柳枝,遇着牙不舒服时,会用热水化了盐,早晚漱漱口,也就省了泡柳枝的工夫。
长夏也不像裴曜天天用牙粉,柳枝、盐水轮换着用,毕竟每次买回来牙粉,他分到的不多。
东厢房,裴曜同样把牙粉倒进自己的罐子里。
这家做的牙粉不错,香味他喜欢。
三十文算是中等货,还有二十五文的,他之前买过,不大喜欢那个味。
三十文一包在乡下是贵了点,都能买两斗米了,但这家香铺东西实在,价格也公道,一整包能用上两个月左右。
算起来一个月也就十五文。
日子好点的人家,在其他地方省一省,牙粉钱就有了。
长夏从房里出来,见东厢房的门开着,他想了下,还是走过去,站在门口问道:“你被子拆洗吗?屋里这两天也没扫。”
裴曜的屋子不乱,被褥叠得整齐。
和长夏一样,炕尾都有箱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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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里的长桌大一点,除了茶碗以外,桌上还有几个小箱子小盒子靠墙摞着。
长夏知道,箱子盒子里头装着他的各种小刀小凿子,还有一把可贵的匕首,平时都不让人动。
怕裴曜生气,连扫洒收拾屋子他都会等裴曜回来,说一声再进去。
不止他,陈知轻易也不会乱动裴曜房里东西,省得那个倔驴臭脾气上来,几天都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
“嗯。”裴曜点点头,有长夏,他很少动手收拾。
长夏站在炕边,倾斜身体伸手去够木箱上的被子,薄被要轻一些,他抱着被子往外走。
裴曜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想不出要说什么,只得作罢,转身看了眼最上面的小木箱。
木箱里都是做好的成品,除了两个想拿去卖的肥圆蓝山雀,还有一只彩色鸳鸯。
·
有时裴有瓦有活要干,早起陈知便喊上裴曜拉车,父子二人前去卖菜。
卖了大半月的菜,一天进账几十文到上百文不等,给家里赚了些吃喝嚼用。
除了干活卖菜,陈知心中依旧装着寻亲事的烦恼。
恰逢近邻杨家来了亲戚小住,他和赵琴要好,串门子时听见杨家姑姑说起适龄的男女,不免上了心,没事就过去转转,闲聊着打听。
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寻到了一点眉目。
杨家姑姑嫁去的村里有户人家,儿子十九了,和长夏同岁,以前家里穷一点,没说上亲。
自从儿子长大,顶上了家里,这两年日子越过越好了,今年还买了两亩地,有了家底,这不张罗着给儿子说亲。
听杨家姑姑说,那户人家房子虽没翻新,但屋舍干净,照样能住舒服。
陈知琢磨着,有田地有宅院,一家子听着都是勤快人。
他越想越觉得真真是缘分,刚刚好十九岁,不大不小,跟长夏同龄,谁也别嫌弃谁。
对方家境不如他们,正好,给长夏的嫁妆厚实一点,想必通情达理的人必不会多计较长夏原本要给裴曜做童养媳的事。
半下午。
一家子打个盹醒来后,窦金花和裴灶安出去捡柴了,裴有瓦往老庄子给村里一户盖院墙的人家帮忙筑墙,也出了门。
陈知拿了钱去买豆腐,经过老庄子时遇见村里人,驻足闲聊一会儿,听他们说余滩村杀猪的吴家这两天卖猪肉,肉价比平时便宜两文。
余滩村远些,中间隔着一个赵李村。
近来一斤肉要二十文,眼下才十八文,湾儿村好几家人都动了心,商量过去买肉。
陈知想了想,天色还早,不如回家取钱,割一斤打打牙祭。
匆匆折返,只是刚走到自家院门口,他忽然看见裴曜的身影往西边走。
瞧着,像是往长夏房里去。
院门和院子中间还隔着菜地,他只瞧见裴曜的影子,一闪就过去了。
陈知愣了下,一开始还没觉出什么,往前走了几步,莫名觉得有点不对。
他眼皮跳了跳,一边觉得自己疑神疑鬼,一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西厢房。
房门被关上,长夏退到炕边,再退不了。
“不行。”他摇头,神色畏惧。
裴曜喉结滑动,眼神直愣愣落在长夏唇上,喉结忽然滑动,是吞咽的动作。
想起长夏要哄一哄才高兴。
他耐着性子哄长夏:“家里没人,总归要成亲的,又不是外人。”
压低的声音带着种蛊惑:“等成了亲,天天亲,到时候也就腻了,不亲了。”
长夏笨一点,可不傻,这话本就不该说,什么腻不腻的,再怎么样,眼下还没成亲。
随着面前人低头,声音越来越轻,有呼吸落在他脸侧,唇也被吻住。
一点湿热在唇间,显然要启开齿关,他几乎被欺负哭。
“裴曜!”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从窗外响起。
长夏吓蒙了,脸色瞬间惨白。
裴曜也有一瞬的慌乱无措,见长夏吓破胆的哆嗦模样,立即揽住对方后背,不至于腿软站不住。
21.第 21 章
轻手轻脚来到西厢房外,陈知屏息细听,只听见一两句模糊的言语。
然而这也够了,够他明白裴曜进长夏屋里是做什么的。
仿佛有一股血径直冲上脑袋,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扶着墙才站稳。
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只想把裴曜揪出来打一顿。
陈知恨得牙痒,抬脚就踹在门上,怒道:“给我滚出来!”
房门被猛踹一脚,长夏神色惊骇,眼泪跟水一样往下流。
裴曜心里也打鼓,但事到临头,已经被发现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开门。
门外的陈知怒不可遏,一把拽出磨磨蹭蹭不想出来的裴曜,照脸就是“啪”一巴掌。
裴曜被打得侧过脸,脸颊火辣辣的。
这一巴掌完全没收力,脸上很快浮现出清晰的红巴掌印。
陈知气得手抖,眼睛都像在冒火:“小畜生!”
这一声骂出来忽然找到了力气,他四下寻找,立刻去柴堆那边拿木棍,喝道:“你敢跑试试!”
裴曜丧气不已,垂下脑袋认了命。
和在外不同,从小到大挨阿爹打,只要能跑掉,他就不会站在原地挨揍。
不过今天他也没想着跑,他要是跑了,挨打的就是长夏。
陈知很快拿了棍子来,院里顷刻乱成一团。
“小王八羔子!”
长夏在哭,裴曜在挨打。
陈知一边骂一边打,气得满面通红,又怒又后怕,只觉额角突突直跳。
“该死的杂种!专会生事,连这样下作的事你也敢胡来。”
“净不学好,弄了些歪门邪道,下作东西!”
棍子照着身上就是一通乱打。
第一棍挨在后背时,裴曜闷哼一声,忍住了没有再出声,他也不敢乱跑,只顾团团转将长夏拦在后面。
打了好一阵,陈知气喘吁吁,打累了最后将棍子“当啷”扔在地上:“跪着!”
裴曜跪下的同时,挺直了脊背将长夏挡在后面。
陈知怒目圆睁,显然没有消气,喝道:“长夏!”
长夏流着眼泪从裴曜身后出来,跪在旁边。
陈知又是气又是恨,一巴掌“啪”一下打在长夏胳膊上,怒道:“我问你,你俩什么时候……”
他说不出口,越发恼恨,恨不得扇自己脸。
长夏抽泣着开口:“就这两个月。”
陈知又急了,一边怒戳长夏脑门一边骂道:“好老天,你就不知道跟我说,放着他胡来?”
见他作势要踢长夏,裴曜扯着长夏躲开,说:“阿爹,你打他又不济事,他又不乐意,是我哄着他。”
陈知没踢到,火冒三丈,可他又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咬着牙压低声音,恨恨问道:“我问你,那事,你俩也乱来了?”
这话一出,裴曜和长夏同时抬头,拧着眉面露疑惑。
他俩这副模样看得陈知稍稍放心了一点。
裴曜闷闷开口:“就亲了几回。”
陈知看都不想看他,冷笑道:“好祖宗,真是出息了,你裴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裴曜没敢顶嘴。
陈知转头又骂长夏:“你是没长嘴,还是缺心眼?这种事敢由着他来?这么大了,不知道孰轻孰重,要真没了清白还怎么见人?嫁都嫁不出去了!”
“今儿是被我撞破了,要是被外人撞见……”
陈知住了嘴,想都不敢往下想。
裴曜忍不住开口:“他不乐意,我哄着他只在家里,不在外头。”
陈知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两口气。
裴曜还想着刚才陈知的话,觉得说的不对,反驳道:“他又不往出嫁,从小的婚书,户籍都上了。”
“呸!”陈知骂道:“小畜生,你就仗着这个胡来?”
“实话告诉你吧,我早给长夏踅摸了婆家,等托人问了,就没你的事了。”
裴曜脑子被这句话砸得发懵,一下子急了:“不行!”
陈知揉了揉额角,要不是今天撞破这一桩事,他差点真托人牵线了。
“阿爹,不行。”裴曜神色焦躁。
陈知不想顺他的心,冷冷开口:“行不行是你说了算的?”
长夏怔住,同样没想到家里会给他重新找人家。
他眼眶发红,此时眼泪不再汹涌,眼睫颤着,愈发瑟缩可怜。
裴曜一脸不服气,明明长夏是带回来给他做童养夫郎的,凭什么给外人做夫郎。
眼下理亏,又不敢和正在气头上的陈知顶嘴,他恼恨那不知名的汉子,心里也活泛起来。
若阿爹真要长夏嫁出去,他总会知道那人姓甚名谁,非得搅黄了这门破亲事。
知子莫若父,陈知一看他满脸不服和怨愤,就知道肚子里憋着坏水。
啪——!
裴曜后脑勺又挨一巴掌,眉宇间的阴霾消散。
他仰着头固执道:“阿爹,长夏不能嫁人,已经这样了,他也嫁不出去。”
陈知木着脸,半晌没说话。
他忽然反应过来,长夏说才两个月。
想问一句是不是因为这个,长夏这段时间才躲着裴曜。
话到嘴边又张不开,这不明摆着的事,问出来也没甚意思。
他以为这两人不对付,成亲是强人所难,敢情裴曜这小畜生早看上长夏了。
年少时亲眼目睹过一场惨剧,他生怕两人反目成仇,没想到是自己多此一举。
长夏被裴曜哄骗着占了便宜,确实不能往出嫁了。
沉默好一阵后,陈知揉了揉额角。
他一脚踢开地上的木棍,冷冷瞥一眼裴曜,转头又对长夏说:“回你屋里。”
长夏不敢不从,犹犹豫豫看一眼裴曜,起身回了屋。
裴曜眼看着长夏房门被锁上,有心想为长夏辩解几句,又不是长夏的错,可他心知自己开口只会火上浇油。
陈知没了去买肉买豆腐的好心情,回屋之前撂下一句话:“敢起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日头没有晌午那么曝晒,但依旧热得人汗流浃背。
裴曜跪在院里,嘴唇干燥不已,脸上、身上的伤渐渐又肿又痛,难受无比。
他没敢动,只悄悄揉两下膝盖,复又跪下去。
还好,长夏进屋了,不然非得晒蔫。
老黄狗和白狗早在陈知发出第一声怒喝的时候,就吓得夹尾巴缩进墙角。
后面更是看到裴曜挨揍,动静太大,两只狗不至于吓得打颤,但也不敢往人跟前凑。
·
窦金花和裴灶安一回来,就看见大孙子跪在院里,左边脸肿起来,印了个十分清晰的巴掌印。
老两口平时疼孙子疼得紧,可一看这架势,都没敢立即让起来。
窦金花满眼心疼,见西屋没动静,连忙悄声问:“怎么了这是?”
裴曜自己也说不出口,摸摸鼻子有些窘迫,含糊道:“阿奶,没什么,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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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错了事。”
窦金花默然,心道犯点小错不至于这样。
裴灶安卸了柴火,一边将柴火摊开晾在柴堆前,一边听着这边,眉头紧皱着。
“跪多久了?”窦金花再次悄悄问。
裴曜抬头看看天色,快半个时辰了,膝盖和腿脚都发疼发麻,好在还受得住。
见大孙子不吭声,窦金花心里打突突,究竟怎么回事。
裴灶安见孙儿嘴唇都起干皮,脸上又是伤又是汗,他拧着眉开口:“行了,能有什么天大的事,值得这样,起来吧。”
裴曜没敢动。
陈知从西屋出来,一边走一边高声道:“爹,娘,我管教儿子,你俩不帮着也就算了,反倒说这些助着他,他素日里被你们惯得无法无天,再不管管,只怕要闹翻天了,到时你们让我管我都不管。”
见儿夫郎强硬,说话夹枪带棒的,又看裴曜动都不敢动,和平时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大为不同。
老两口明白过来,想来这回犯的错不小。
裴灶安嘴唇动了动,声音弱了下去:“再有什么事,伤了脸,又跪了这么久,他也知错了。”
陈知冷笑道:“好啊,你们让他起来,以后,这家里大事小情就交给你们了,我一概不管!”
“阿爷。”裴曜闷声说道:“不必为我讨情,我确实有错处。”
裴灶安不再说话了。
沉默一会儿,窦金花嘴唇嗫喏几下,才张嘴:“到底发生了什么,好歹让我们知道。”
陈知恼道:“我没脸说,你们问他。”
说完他就回屋,砰一声甩上门。
裴灶安眉头皱起来,窦金花又低声问了一遍裴曜。
裴曜这会儿也没脸说,只道:“阿奶,别问了。”
一个两个死活不张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窦金花向来话少心宽,见状也不逼问了,只进灶房拿了个碗,倒了一碗温水递给裴曜,悄悄说:“快,喝两口。”
裴曜渴极,端起碗就喝了个干净。
他想起长夏,进屋后再没发出什么动静,就算屋里有茶壶,不知道喝没喝完,他压低了声音开口:“阿奶,你从窗子里给长夏送些水。”
窦金花这才看见长夏屋门被锁上了。
一个跪着一个被关进屋里,老两口不知孩子都犯了什么错,但眼下看出了严重性。
窦金花敲了下长夏的窗子,隔着窗小声说:“长夏,屋里还有水没,奶给茶壶添些。”
窗户从里面打开半扇,露出长夏哭过的脸,眼睛红彤彤的。
到底是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和裴曜皮糙肉厚不一样,见他这么可怜,窦金花心里一紧,连忙道:“别怕,爷奶都回来了。”
闻言,长夏眼泪啪嗒又掉下来。
“哭什么呢,有什么事,跟奶说。”窦金花连忙安慰他。
长夏摇摇头,抿着嘴巴也不敢说。
窦金花无奈,只能给他茶壶添了水,再没询问。
长夏的窗子关上了,裴曜收回视线,垂下脑袋有些自责。
裴灶安蹲在屋檐下抽烟袋,眉头始终不曾松开。
窦金花在择菜,好半天都没说话,一脸的郁闷不解。
直到陈知再次出来,裴曜才得以踉跄着起身,揉了好半天膝盖。
长夏屋门打开了,但他只在门口望一眼,没敢出去。
知道他脸皮薄,陈知真真是恨铁不成钢,胆子这么小,偏偏一声都不知道吭。
22.第 22 章
月色如水,一团一团的树影随风晃动。
老庄子那边传来几声犬吠。
虫鸣声在傍晚黄昏时最热闹,此时也安静下来。
夜风吹拂,从窗缝钻进屋里,带来丝丝凉意。
“啥?”
已经躺下的裴有瓦惊坐起来。
陈知瞪他一眼,恼道:“小声些!”
裴有瓦不死心,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陈知沉下脸,没说话。
谁缺心眼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尽管屋里光线黯淡,裴有瓦也瞧见一点夫郎脸色,可此时已经顾不上陈知想抽他的神情。
“裴曜?长夏?”他喃喃道,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你原先提的亲事……”裴有瓦低声问道。
陈知捏捏眉心,开口:“自然是不成了。”
沉默一会儿,两人重新躺下去。
黑暗中,裴有瓦盯着房顶,差点忘了闭眼,直到旁边陈知翻了个身,他才想起闭上眼睛。
夜渐渐深了,许多人家早已酣睡,唯独裴家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
早食吃的没滋没味。
长夏眼睛有些肿,低着头不敢看人。
裴曜身上的伤不少,屁股还好点,脊背以及大小腿上,都是道道红痕青痕,因抬胳膊挡了好几次棍子,小臂也隐隐作痛。
窦金花有心想说和几句,但今天连裴有瓦都沉着脸,她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言语。
老两口始终不知道裴曜和长夏犯了什么错。
这样的压抑持续了很久,裴有瓦和陈知都没干活,吃完早食坐在堂屋一直沉默。
见状,长夏不敢出门打草,裴曜同样有眼力见,没敢乱跑乱说话。
裴灶安心知自己不拿事了,说话不算个数,见两个孩子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惊惧,问也问不出来。
他心中烦闷,瞪一眼儿子,背着手走到菜地前。
半晌不知道做什么,他干脆解了腰间的烟袋锅子,进院里从泥炉底下抽了根正在烧的细柴,点燃后又蹲回菜地前砸吧烟袋。
裴有瓦后知后觉裴曜的可恶,脸色很不好看。
想再抽一顿裴曜,但眼下不好发作,昨天已经打了一顿,今天两个老人又在家里。
这事不能声张,幸好他们家是独院,没有挨着的邻居,即便陈知昨天气急,那样谩骂怒喝,也没有被人听到。
陈知同样想不明白,就算没有给长夏找婆家的事,等裴曜到了年龄,成亲明明是顺理成章的事,却不想弄成这样。
即使长夏是养在家里的童养夫郎,知礼守节也是很重要的事。
什么卿卿我我儿女情长,说起来都不要紧,他最怕的,就是长夏还没成亲就被哄着有了身孕。
幸好幸好,让他给撞破了。
不过再一想,裴曜再混账,应该也做不出哄骗长夏身子的事来。
他乱七八糟琢磨一阵,只觉疲累。
长夏太老实胆小。
裴曜又是这个无法无天、极为恶劣的年纪,许是懂了一点乌七八糟的事,偏偏两人养在一起,从小就知道是夫郎和郎君的关系,一时好奇冲动……
压抑、窒息的氛围最终在陈知一声长叹中打破。
他起身道:“行了,该干啥干啥去。”
日子总得过,僵在这里什么用都没有。
一抬眼看见裴曜脸上的伤。
知道自己昨天使了多大力气,身上伤势估计不轻,但他十分厌烦,根本不想管这个无法无天的孽障,只当没看见。
裴曜看向拿了竹筐镰刀往外走的长夏,下意识想要跟出去,只是刚迈出步子,陈知就发了话。
“把柴劈了。”
陈知说完,又对窦金花说道:“娘,你跟着长夏去打草,少背些,要是打多了背不动,等会儿我去找你们。”
“行。”窦金花应一声,看一眼闷闷不乐的大孙子,就带长夏出门了。
·
裴家古怪的氛围外人没发现,有人来串门亦或是在外时,无论陈知还是裴有瓦都照常说笑,没露出分毫不对。
长夏向来话少,没人觉得异常。
唯独裴曜挨了揍,一身的伤,背抗搂抱的重活干是能干,可一旦碰到伤处,免不了一阵咬牙。
和他要好的杨丰年几个自然发现了不对,都问他做了什么惹大人生气,竟打成这样。
他自然不会说实话,只说弄坏了家里一件值钱东西。
乡下人家就那么点家当,弄坏值钱物件挨顿打骂是常见的事,倒没人生疑。
只是近来长夏被看得很紧,无论外出打草捡柴,还是在家里做饭干活,陈知要是抽不开空在旁边守着,就会嘱咐窦金花跟着,一副严防死守的模样。
至于裴曜,连裴有瓦都不稀得理会他。
若不是看见裴曜脊背上满是青紫痕迹的伤势,知道陈知下死手了,不然他非得找个借口再抽一顿。
窦金花和裴灶安心疼一身伤的大孙子,又是给上药又是给炖骨头汤,活也不让干,只叫歇着养伤。
他俩不知内情,陈知没有拦着,随他们去。
裴曜理亏,知道自己多说多错,也不愿惹嫌弃,在家里尽量安安静静的,偶尔趁陈知和裴有瓦不在,才和长夏说一两句话。
所言不过是家常小话。
窦金花察觉出两个孩子之间的不对劲,可几句话也听不出什么来。
谈不上愁云惨淡,家里就这么沉沉闷闷过了半月之久。
清晨和夜里有了冷意,燥热的夏天到了末声。
“知了牛,最后一茬知了牛。”
一进绿桐巷,提着篮子的陈知吆喝起来。
长夏跟在他后面,背着个空竹筐。
这两天夜里,裴曜打着火把钻进林子里到处摸,攒到了半篮子金蝉幼虫,约莫有半斤。
放在盛夏时,要是勤快些,一晚就能弄到一两斤。
赶着夏末,这是今年最后一次卖了。
这玩意炒着吃很香,一年也就夏天吃几回。
时令的东西到底好卖,很快,一个坐在门口的老婆子朝陈知招手:“怎么卖的?”
陈知掀开竹篮上的布,露出里头还活着的幼蝉,说:“只有半斤,婶子给十六文就成。”
巷子里几个小孩围过来看,一个年轻妇人抱着奶娃娃也凑过来。
老婆子探头看一眼篮内,抓了一把见都活着,砸了咂嘴道:“十六文,贵了。”
陈知笑着开口:“俗话说物以稀为贵,眼下没几个人卖了,况且这东西最贵时要三十几四十文一斤呢,十六已经是便宜了。”
老婆子哪里不知道行情,见他不愿压价,想了想,开口道:“我去拿秤。”
“成,我就在这儿。”陈知点头道。
老婆子很快从家里取了带秤盘的秤出来。
陈知把知了牛都倒在秤盘上,好几个幼蝉乱爬,掉在了地上,长夏连忙捡起来。
见准星多出一两,陈知笑道:“婶子可看见了,我们只多不少,绝不干短缺的事,一两就送婶子了,我也不要这一两的钱了。”
“好好。”老婆子一下喜笑颜开,从怀里摸荷包掏钱都利索起来。
旁边年轻妇人看着,眼神十分羡慕。
老妇家境不错,她好几个儿女都孝顺,手里有钱,牙口又好,有福气得很,想吃什么自己做主,比他们这些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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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妇的日子好多了。
绿桐巷里栽了好些桐树,树荫婆娑。
一出巷子,大街上没有树木遮阴,让人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刚到镇上就把知了牛卖了出去,陈知怀里荷包多出十六文钱,心中挺高兴。
巳时已过半,太阳不大不小,陈知脚步匆匆,带着长夏往布庄走。
自家织的麻布棉布即使染了色,没有染坊的手艺,颜色成品很一般,平常穿足够,要想做一身体面的衣裳,肯定是镇上卖的布更好些。
刘家布庄向来以价钱公道实惠出名,也就是便宜,而且布庄伙计对乡下人同样客气,愿意上刘家布庄的乡下人不少。
一进铺子,就看见许多人在选布料。
柜台桌面上有很多摊开的布匹,木架上也是一匹匹布料。
刘家布庄也卖绸缎,一旦超出麻布棉布的范畴,一分钱一分货,价钱自然高。
对很多人来说,便宜的不过是这些颜色好的麻布棉布。
陈知和长夏一进来,旁边伙计只来得及招呼他俩一句任看任选,就忙着给一个主顾裁布去了。
见人多,陈知转着看了一圈,也听听别人选了什么布料。
长夏视线被各颜色的彩布吸引,靛蓝、天青,朱红、鹅黄,杏花、黛紫。
绸缎更是反出滑光,一看就知道贵,他目光又落回棉布架上。
买什么布是阿爹做主,他只是喜欢看鲜艳的东西。
陈知看上了一匹浅青色的棉布,问过价,又看了另两种颜色的布,他回头喊来长夏,将布料在长夏身上比了比。
长夏白,年纪也小,虽然成天风吹日晒,也不见黑了黄了,底子还是有的。
浅青色淡雅,不至于太艳丽。
陈知又往他身上比了一块蓝色布,摇了摇头放下了。
蓝色深一点,长夏瞧着更白了,但浅青色明显更清嫩些,这个年纪还是小孩,穿嫩些正合适。
一些富贵人家的小双儿还穿粉色衣裳呢,粉粉嫩嫩,跟朵桃花似的,漂亮又娇贵。
他们庄稼人养的双儿穿不了粉色,套在身上会显怪异。
最终陈知花两百文买了半匹布,除了给长夏做件好的上衣长衫,剩下的,再给裴曜裁一条短衫。
应该还有一点剩余,放起来收好,以后做了小衣裳给奶娃娃穿。
裁衣服必不可少会有一点边角料子,或许还能凑起来糊两双鞋面,到时候他一双,窦金花一双。
至于裴灶安和裴有瓦,他俩是男人,穿这么嫩的鞋子不合适。
长夏抱着布,跟着陈知又在镇上买了几包点心,用竹筐装着,一路背回了家。
·
说到底对不住的是长夏,被混账小子钻了空子。
半个月过去,见裴曜服了软,长夏整日闷闷不乐的,像是又回到刚来那年的畏怯,人都瘦了些。
陈知看在眼里,到底是孩子,脸皮太薄,该打的已经打了,也没酿出大祸。
况且那天裴曜也说过,就亲了几次,没想着做什么没出息的事,过就过去了。
再揪着不放,是个人心里都要落下毛病。
给做身新衣裳,让长夏心里缓和缓和。
做一身体体面面的长衫,平时就算了,长衫干活不方便,走亲戚时再让长夏穿上。
窦金花听陈知说完,点着头附和,她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儿夫郎终于软了态度,还给两个孩子扯了布做新衣裳,自然高兴。
陈知在房里忙着量布,裴曜站在门口观望一会儿,神色有些犹豫。
“想说什么?”陈知没好气开口。
裴曜心中有点没底,问道:“阿爹,什么时候让我和长夏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