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二代在线鸡爹》
3. 啾啾啾(修)
姬九离轻笑着,分外耐心地对自己的小仇家解释道:“药是不能一下子吃掉的。”
姬长乐歪着脑袋,有些困惑:“为什么不可以?”
明明系统给他的书里不是这样的。
虽然姬长乐无法消化理解那本百万字长篇故事,但他偶尔也会关注到一些小小的地方。
比如,书中人无论受了什么伤,只要吃了丹药就能好。
“太医叮嘱,此药需分七日用完,若药力过猛,于身体有害无益。一如进食,需细嚼慢咽,少食多餐,切忌狼吞虎咽。”
姬长乐难以理解,对他来说有的吃当然要吃饱,原来吃饭还有讲究吗?
“那爹要好久才能好。”他放下汤药,满脸遗憾。
不能玩喂爹爹的游戏了,明明好有意思的,刚才爹的表情感觉比之前亲近多了。
不过他并不气馁,依旧孝顺道:“爹你放心,以后我每天都会来给你喂药的!”
姬九离嘴角一抽,他挥挥手,让剩下的侍女赶紧端着汤药出去,眼不见为净。
大约是因为是刚聊到吃的了,姬长乐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叫得还颇有节奏,好似鸟鸣,一下又一下。
姬长乐习以为常地揉了揉肚子。
他突然想到了之前没拿到的那枚辟谷丹。
仙人不会肚子饿,真好。
也到了用膳时间,姬九离感受着无处不在的药味,却已经没了胃口。
他望着饥肠辘辘的孩童,幽幽道:“传膳吧,乐儿若不嫌弃,今日就在这里用膳吧。”
“不嫌弃!”姬长乐连连应下,又有些好奇,宰相家里会吃什么呢?
是超级好吃的烧饼吗?
姬九离让人带他下去换身衣服,在煎药处被几十个药罐子熏了一通,现在姬长乐浑身都散发着苦味,姬九离一闻到就忍不住想到刚才的场景,嘴里苦得发麻。
等人全都离去之后,他敛起温和的笑意,食指轻敲床沿,反复推敲着姬长乐的神态语气动作,眉宇间缓缓蹙起。
太拙劣了。
没有人会因为要被灌几十碗苦药而被感化。
真的是攻略者吗?
姬九离头一次遇到这种难以判断的情况。
不过,这样的拙劣倒比静心编排的戏码有点意思。
暂且留他一命。
-
在姬长乐换衣服的时候,之前一直不吱声的系统冒出来了。
【崽……】系统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舍,【我之后不能再一直陪着你了。】
姬长乐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我要被调走了。】系统长叹一声,【之前有穿书者叛逃,局里大清查,裁了一批系统,现在工作量增加,急需人手。修真文任务动辄几十上百年,你这个世界又失败了那么多次,成功率不高,主系统觉得我在这任务量不饱和,又派给我几个现代文的任务,让我先紧着那边的任务做。】
姬长乐义愤填膺:“主系统好坏!我以后都不能再和统哥聊天了吗?”
他从小是个野孩子,大人们都让孩子们离他远些,说他不吉利,系统是他唯一一个朋友,还帮他找了爹,超级好!
他不想要系统离开。
【你要是遇到什么事,需要紧急召唤我,我也会给你写信的。】系统也舍不得,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姬长乐许多,【你睡觉要记得盖好被子,你总是喜欢踢被子,但你身体本就弱,更要注意照顾好自己……】
听到他这么说,姬长乐咬着下唇,拳头攥着衣角,心里有些难受。
“哼,不用你说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以前就是一个人……”
【那就好。】分别之际,系统又道,【崽,记得感化你爹,好好当个仙二代。】
“我知道的。”
不就是养大猫猫么。
【那我走了。】
姬长乐眼里蓄起泪水,又匆匆忙忙对他说:“统哥你在那边也要照顾好自己,任务加油,我以后会去找你玩的!”
-
姬长乐换完衣服调整完情绪回来,已经过去了许久,屋里的药味散了许多,膳桌也摆好了。
南地的新鲜果子、运河来的金齑玉脍、精细烹调的酒煎羊、雕胡饭、红酥饼……
姬九离享受权力带来的一切,自然不会委屈自己。
他看着眼圈微红的姬长乐,心中微妙地有一种找回场子的感觉。
“乐儿……”
姬九离想唤他为自己布菜。
子为父布菜,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思及喂药的前车之鉴,他又下意识警惕起来,扫了眼这桌佳肴。
府中厨子所做,遵循他的喜好,味美,定量,无毒,想来即便姬长乐再拙劣,也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他放下心,交代道:“乐儿,有劳你为我布菜。”
“布菜是什么?”姬长乐茫然地看着他,幸有鹑尾附耳解释。
姬长乐恍然大悟,兴致勃勃道:“爹,交给我吧,这事我熟!”
姬九离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见姬长乐信心满满地起身,托起高脚盘,捧一叠宝塔状的红酥饼放到他右侧,又捧了一摞鲜果,依依不舍地放到他左侧。
紧接着,姬长乐回到了他对面的位置上,取了三支筷子,举起筷子朝他礼拜。
最后,姬长乐端端正正地在他中间的雕胡饭上插上了三支筷子。
“爹,可以吃啦。”
姬长乐甜甜一笑,乖巧地坐了回去。
还未过世,但已被人上香供奉的姬九离:……
周围的侍从全都低下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在姬长乐没注意的时候,那代表姬九离黑化值的进度条又涨了一点。
姬九离笑了。
他笑得温柔似水。
“布菜?”
有趣。
姬九离反倒觉得这孩子实在有趣,他着实不能用看攻略者的目光去看待对方。
姬长乐疑惑反问:“我做的不对吗?我看庙里大家都是这么摆的呀。”
姬九离这才想起,此前姬长乐提过,他一直靠偷吃庙里的贡品为生。
只是之前他根本没在意对方的说辞,只是漫不尽心地想处理掉新的攻略者。
“嗯,不错。”
他取下筷子,倒是再没叫姬长乐布菜了。
不过这一次,却轮到姬长乐那边出问题。
姬长乐不会用筷子,他本来是用勺子吃的,可看姬九离使筷子使得分外轻松,便也踌躇满志地拿起筷子。
没夹两下,食物还没夹起来,筷子就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发现大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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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子都看向自己,姬长乐的脸蛋一下子涨红,眼神不知所措,桌下的双脚也绷紧了脚尖,一动不敢动。
一个无人教养的野孩子,自然没人教他如何使用筷子。
“过来。”
大概是看到这个几次三番把自己气到肝疼的小仇家也终于露出窘迫的一面,姬九离忽地轻笑起来。
他抬手一抄,把软乎乎的野孩子嵌进自己怀里,低头将一双新筷子塞到对方手里,修长的大手拢住小手,一点点调整姬长乐的筷子握姿。
“握住了?”
他的声音从姬长乐头顶传来。
姬长乐第一次被人抱在怀里,两侧有力的手臂环着他,身后传来的心跳声让他整个人呆呆的,身体僵硬着,连呼吸都卡住了。
他嗅到了淡淡的药香,感觉自己像在药罐子前被火烤着,一种陌生的温暖笼罩着他,他心头也涌上一股奇异的安定感。
因为系统离开而有些空落落的心,好像被什么填上了。
“爹?”
他如梦如幻地抬起头,看向姬九离的侧脸。
小仇家僵硬的身体在怀里一寸寸软化,白发的脑袋贴着他的胸膛,姬九离动动手指,筷尖轻叩碗沿发出清亮的脆响。
“试试看。”
姬长乐感觉自己被那双大手引着画了个弧,他尝试着将筷子伸向精巧的红酥饼。
红酥饼被夹住了!
姬长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回收手。
酥松的红酥饼却在半途陡然解体坠落,散落在红木的桌上。
他心里的气刚提起又散了开,脸蛋浮上郁闷之色,却听见头顶传来带笑的声音:“这不是会了么?”
说话间,姬九离还捏了捏他郁闷未散的脸。
姬长乐顿时信心大增。
他爹松开拢住他的手,姬长乐手中的两只筷子顿时分家,翘成了木架子。他一手摆,一手调,双手并用,再次将筷子的间距调整到了之前的完美距离、完美角度。
他再一次小心翼翼地伸向红酥饼,半是夹,半是托,还真就让他夹到了一块红酥饼。
他兴奋地放在姬九离的雕胡饭上,雀跃地欢呼:“给爹吃!”
投喂大猫猫!
姬九离挑起眉。
现在倒是会布菜了。
只是他抬眼看向那碗瞧着就干噎的酥饼盖饭,却没半点食欲,只勉为其难把上面的红酥饼吃了下去。
到底是小仇家夹的,吃着竟比平日要有滋味些。
为了避免再次出现被当桌上香的事,姬九离开始探听消息:“你那庙在哪儿,可有什么别的习惯?”
“在夏城,我从小就在那长大。”姬长乐老老实实回答,“习惯?我没什么习惯呀?”
他兴致昂扬,继续尝试着自己夹菜的新技能。
姬九离的神色却微微一变。
夏城。
姬九离此前所言不假,他确实曾在六年前失忆,而他失忆那天苏醒过来时,所处的地方正是夏城。
他从未对人说起过他来自那里,很多人都以为他来自另一个不相干的地方。
这是连暗卫和以往那些攻略者都不知道的地方。
这个小攻略者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
是像那些佛子圣女从某个地方得到消息一样,还是说……这真是他的儿子?
4. 啾啾啾啾(修)
在姬九离思量着小仇家的来历时,姬长乐也仰起头,晃着腿问他:“爹,娘今天不在家吗?”
他觉得自己到了家,那应该有爹也有娘才对。
但不知道为什么,书里没提过他娘的事。
“我夫人……”姬九离神情淡淡,“已于多年前离世。”
姬九离未曾想到这个说辞竟还有再用的一日。
他六年前失忆醒来时,乃是孤身一人。
后步入朝堂,初露锋芒之时,势单力薄的他险些被那些世家抓去入赘成婚。
姬九离不想被其他势力党派绑定,为搪塞推辞那些人,他便托词妻子早逝,尚在服丧,不愿续弦,才得了片刻消停。
再后来,他平步青云,也不是那些人能手拿把掐的存在了。
不过这其中的种种,他自然不会和一个身份未名的孩子说。
姬长乐还没经历过亲人早逝,一时间有些发懵。
“就是……再也见不到娘了是吗?”
姬九离点点头,他拍了拍怔松的小脑袋,说:“府中有为夫人设龛,你若想见礼,膳后可去上柱香。”
姬长乐应下来,他低着头,晃悠悠的双腿也停下了,在姬九离怀里安静得像只小鸟。
-
姬长乐用完膳离开之后,姬九离捻着棋子,神色复杂地向一旁的暗卫首领下达新的任务。
“去夏城查查那个孩子的来历,不要让任何人知晓这件事。”
鹑首跪地领命。
姬九离本可以直接修书一封,让当地知府前去调查,但他没有那么做。
倘若那个孩子所言属实,那么这次调查也极有可能牵扯出姬九离的过往。若叫那些敌党知晓,必然蜂拥而上,想从中寻出他的破绽。
因此姬九离必须派遣最可靠的属下过去。
他踏入仕途不过六年,根基浅薄,侍从暗卫并非自幼培养的忠心死士,虽然这些人都是他一手栽培,他对这些人也恩重如山,却也难保这些人不会在欲望面前背叛他。
唯有鹑首和鹑尾这对兄妹是他尚且可以信任的存在。
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无欲无求,一心护主,恰恰相反,他们都想出人头地。这兄妹二人与四大家族有血仇,他们想要身居高位,想要扳倒世家。
他们有欲望,这正是姬九离信任他们的原因。
因为唯有姬九离能帮他们达成欲望,所以他们自然要对姬九离忠心耿耿。
姬九离不相信什么恩情、感情——对他而言唯有欲望才是真实。
无论是天潢贵胄、走卒贩夫还是那些来历成谜的攻略者,人皆有欲望。
只要掌控了一个人的欲望,就相当于是掌控了这个人。
鹑首离开之后,鹑尾略有迟疑地上前请示。
“主子,是否要将长乐小公子安置在院落里?”
姬九离态度暧昧,府中的人都拿不准要如何对待姬长乐。
若说是不以为意,可姬九离不仅没像以前对待攻略者那样处理,还派心腹去查实了。
若是认作儿子,那小公子就不该再住在客居的厢房里,得迁院。
黑子落下棋盘,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旁的鎏金香炉升起袅袅轻烟,驱散了满室的苦涩药气。
“他现在居于何处?”
“昨夜暂居前院东厢房。”
姬九离拈起一枚莹润的白子,在指尖反复摩挲,垂眸思考着什么,久久并未落子。
良久,他把白子放回了棋盒,也没了下棋的兴致。
“不必迁了。”
就算真是他儿子又如何?
他若是想要儿子,多得是人排队送上门来。
鹑尾应喏,不再询问。
她侍立一旁研磨,突然听到隔壁耳房传来门扇开启时生涩的声音。
鹑尾反应过来,那是摆放夫人神龛的小房间。
这座府邸在被皇帝赐给姬九离之前,曾是一座王府,那位王爷在这间房里设置了可以传声的听管。
这种单向传声的听管要么是用来给值班的暗卫传递消息,要么就是用于窃听。
不过姬九离入住后,一直没用上这个功能。
此刻,他们却从听管里听到隔壁传来细碎的声响。
小公子正搬了凳子,嘿咻嘿咻清理着神龛的落灰,又跑进跑出,捧来了贡品,垫着脚,使劲把贡品放上又高又深的供桌。
结果一个不注意,供果滚落下来,砸到了他脑袋。
小公子发出了幼兽般可爱的呜咽声,朝神龛里的牌位撒起娇。
深不可测的主子忽地笑了一声。
姬九离捏着绫绢封皮的奏折,冷不丁说:“我记得上次呈上来一匹贡缎,让人给他裁几身衣服。”
他没说没指名道姓,只是又强调道:“做得华美些。”
没一会儿,姬九离又含笑着追加:“把新进的鲜果也送过去。”
-
姬长乐逐渐适应了相府里的生活,每天督促他爹喝药,和他爹一起用膳,给娘擦擦牌位,吃着过去从未吃过的食物。他原本有些过于瘦弱,这些天倒是养得精神了不少,只是仍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小。
不过他心头还是记挂着系统的嘱托。
要让他爹成为心怀苍生的仙君,不然这个世界要会毁灭的。
“苍生”这个词他问过鹑尾姐姐,据说是百姓的意思,很多很多的百姓。
可要怎么让他爹心怀百姓呢?
“爹!”瞥见在屋内窗边晒着太阳看书的男人,姬长乐蹦蹦跳跳地跑进屋,扑在那个坚实又温暖的怀抱里。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一脸愁容地摇摇头,叹着气转身离开。
不行呀,他爹的怀抱不够广阔,好像只能抱他一个人,抱不下很多很多的人。
好难办。
姬九离:?
姬九离毫无征兆地被小仇家冲进来抱了一下,只觉得一头雾水。
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身上的紫衣。
嗯,这次没有泥爪印。
不对劲。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小仇家肯定又做了什么气死他的事情。
满心警惕的姬九离再三询问身旁的侍女:“他在我身上放什么了?”
姬长乐全然不知他爹已经被他气到杯弓蛇影的地步,他今天决定出门,这是昨天已经和他爹说好的事情,鹑尾姐姐会全程陪着他。
他决定出去寻找做任务的办法。
才不是因为他想出去玩了。
“鹑尾姐姐我来啦!”他风风火火地跑向等着他的侍女。
“小公子莫着急,仔细脚下。”鹑尾脸上挂着端庄成熟的微笑,帮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和腰带。
比起初来时的旧衣服,还有第一天朴素的衣着,他现在身上的衣服可谓是华美精致,身上是碧青的蜀锦,外罩着绛红色的半臂,腰间绦带环,白绫裤下登着虎纹的鸦青软靴,活像个善财童子。
他发色雪白,穿起这般色彩艳丽的衣着恰如其分。
虽然他还住着客房,但凡是见过姬九离特地命人给他裁的衣裳,府里的仆人们就不敢怠慢他。
姬长乐轻快地跟着鹑尾出门去,走在坊间,附近的繁华热闹令他大开眼界,这看看,那瞧瞧,若不是鹑尾身手了得,早就把他跟丢了。
“磨剪子嘞——”
“说书咯,喝茶听说书……诶,客官您里面请……”
“包子,卖包子了!热腾腾的包子窝窝头!”
新鲜出炉的包子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姬长乐肚子里的馋虫顿时就被勾了起来。
在夏城的时候,他偷吃的贡品里不少都是包子窝窝头,不过来了雀京还从没吃过。
鹑尾颠了颠荷包说:“主子交代过了,您想买什么都行。”
姬长乐大喜,连忙牵着她朝包子铺走去。
在他们不远处,有个十一二岁的锦衣公子哥一眼就瞧见了姬长乐的雪发和身上的贡缎,颇有几分惊奇,拉着身旁的小厮耳语起来。
“真稀奇,竟有白发小童,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没听说过京里哪家有个这样别致的小弟弟。”
“六殿……六少爷,我瞧着他旁边那个侍女像是姬相府上的人。”
姬相权倾朝野,府上的人穿得也都分外气派,好认得很。
六皇子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下意识后仰。
“姬大人?”
他盯着姬长乐身上的衣服,这样的料子不是一般人能穿的。
可他没听说姬相有儿子,难道是亲戚?
好奇心上来,六皇子誓要去问个明白。
“走,瞧瞧去。”
可他的小厮却两股战战。
“别呀,六少爷,那是可是姬大人府上的人……”
听说以前有位官员在背后骂了姬相一句被听到了,转头就被一撸到底,还被板子打得血肉开花,姬相还笑眯眯叫人再说一遍。
还有好些个老王爷据说都是被姬相整死的。
王爷都能杀,皇子在姬相面前也不安全啊。
六皇子脚下一顿,旋即又想到什么。
“怕什么,他不是在重伤修养么。再说了,小爷我过一阵就要参加升仙大会修仙去了,他再厉害,还能追到仙家里头揍我不成?”
想到这些,六皇子底气十足地上前了。
姬长乐正想买包子,他听着摊主介绍,第一次可以选择包子的口味,他反倒不知该挑哪一个口味。
在他选择困难的时候,旁边呼啦啦来了一群下工的工匠买包子。
姬长乐往旁边让了让,让他们先买。
只是这些工匠实在人多,他们干苦力活的,很是辛苦,吃得比店主卖得速度还快,摊位上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等他们热热闹闹地走后,刚才满满当当的笼屉全空了。
摊主连连赔笑,姬长乐也不着急,他乖乖等着下一笼包子。
这时他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人也在等包子,好像也是早就来了。
他疑惑道:“你刚才怎么不买呀。”
六皇子又不是来买包子的。
不过他觉得那样显得自己太刻意接近对方了,倒不如认下这件事,借机搭话。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夫子说了,不可与民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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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意思?”姬长乐听不懂。
六皇子其实也不太懂,他只是胡乱扯了一句,上下文都不记得了。自打验出他根骨好适合修仙之后,他在学堂上开小差夫子也不会管他,他哪里认真学过。
可看着姬长乐眼里闪烁的好奇,他硬着头皮掰扯:“就是……像我这样身份高的人,要心怀百姓,不能去抢百姓的东西。”
姬长乐眼睛骤然一亮,凑上去,期待他再说些什么。
“心怀百姓?”
六皇子不知道自己哪里说的不对,继续绞尽脑汁掰扯:“是夫子说的,位高者其责不可以不厚。治天下则任天下之重。我身为皇、皇室中人,当然要照拂我朝百姓,保护他们,把百姓的事放在心上,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他撒谎撒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脸悄悄地红起来。
姬长乐恍然大悟,朝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
“你真是个大好人!”
六皇子脸上火辣辣的,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能厚脸皮说出这种话。
“也没那么好,你不是也让他们先买了么……我不厉害,做不了别的,只是让他们先买包子,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别的百姓的事我也帮不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姬长乐若有所思。
“那是不是只要足够厉害,就能帮助苍生?”
六皇子想了想,点点头:“是吧……”
姬长乐悟了!
他要先让他爹成为天下第一的好仙君!
只有这样才有能力去帮助天下苍生,这样世界也不会毁灭了。
原来统哥说的是这个意思。
六皇子看着姬长乐亮晶晶的眼神,感觉自己要受不住了。
他连忙询问:“我是韩卢,你叫什么?”
“我叫长乐。”
六皇子有些奇怪他没提姓氏,追问道:“令尊和姬大人的关系是?”
“你怎么知道我爹姓姬呀?”
六皇子怔住,颤颤巍巍地看着面前乖巧可爱,洋溢着热情的孩童,又想到之前见过一次,仅一眼就让他汗毛竖起的笑面虎姬九离。
他陡然拔高了声音:“你竟然是姬大人的儿子?!”
这反差也太大了……
当爹的生吞活剥别人,当儿子的被人生吞活剥吗?
六皇子整个人被惊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姬长乐把一份包子放在他怀里,他才从木楞的状态回过神来。
“我刚才叫你你一直没回,我就帮你买了一份,三种口味都有哦!”
六皇子傻愣愣地咬着奸臣儿子给的包子,呆呆地挥别了姬长乐。
姬长乐抱着满满一包的包子,他把其中一半分给了鹑尾。
鹑尾想要拒绝,姬长乐却认真地说:“鹑尾姐姐陪我逛了那么久,一定也饿了。”
这是他刚学的,作为家里的一员,他要照拂他家的人!
鹑尾莞尔一笑,伸手接了过来。
“多谢小公子。”
只是边吃包子边逛街有些不妥,两人又去了茶楼,点了茶水点心,一起吃。
茶楼里,说书先生正在说故事。
说的是个奸相与世家故事。
故事里,奸相祸乱朝纲,各种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却都被为救社稷于水火的四大家族英才们一一化解,最后,奸相的阴谋败露,无力回天,自刎而死。而四大家族的英才则得到了仙人的赏识,得道飞升去了。
姬长乐正听得津津有味,一旁的鹑尾说:“这里面的奸相应该是在说主子。”
虽然人物背景都架空了,故事也离谱扭曲之极,但明显是指桑骂槐,是四大家族最擅长的编造抹黑。
姬长乐呆了。
他不知道真相,此刻听了说书先生的话,只感觉……
“我爹这么弱?”
统哥不是说他爹是个大坏蛋,很厉害吗?可他爹打架居然没打赢!
他爹这么不争气,怎么成为天下第一呀?
姬长乐愁得连逛街的心情都没有,早早回了府,待看到姬九离,他还长叹一口气,摇着头走了。
姬九离不解其意,转头看向鹑尾。
鹑尾一五一十地汇报了茶楼的事情。
“不过是些编造之语,有什么可在意的?”姬九离一向不在意名声,也不太管民间言论和演义,毕竟每天骂他的人多了去了,光收拾朝堂上的就够多了。
名声差影响他独揽大权吗?
不仅不影响,还有不错的威慑效果。现在谁听到一句“姬九离来了”不打个哆嗦?
他没太在意这件事。
只是隔壁耳房却传来了姬长乐对神龛的倾诉。
“娘,我爹好弱哦。”
姬九离冷笑一声。
稚子无知罢了。
可当他批阅奏折时,脑中不由得冒出了那句“我爹好弱哦”。
当他用膳时,“我爹好弱哦”再次浮现在脑海里。
当他闭眼入睡时,“我爹好弱哦”再次幽幽地冒了出来。
深夜,姬九离盯着黑黢黢的床顶。
他失眠了。
5.啾啾啾啾啾
姬九离这辈子,被人骂过狼子野心、心狠手辣、小人得势,却唯独没被人说过弱。
呵,说他弱?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经响起鸟鸣,姬九离也彻底睡不着了。
他唤来外间的侍从,洗漱更衣,研磨写信,又安排鹑尾去收拾外头那些抹黑流言。
鹑尾心中诧异,明明主子昨天还对此事毫不在意。
但她还是恭恭敬敬的令下人,安排人手去处理此事。
安排妥当之后,姬九离又随口问起:“乐儿呢?”
鹑尾答道:“小公子应当还未起。”
小孩子睡眠总是很多,姬长乐也不例外。
听到害他一夜未眠的始作俑者此刻还在酣睡,周身低气压的姬九离笑了笑。
“把他带过来。”
不久,在姬长乐完全没察觉的情况下,他已经被沉默地暗卫从被窝里提起来,抱到了姬九离病床上。
姬九离本是在装病的,又不用上朝,他斜靠着小憩补眠。
他心思重,本就睡眠浅,若是睡不好早上脾气更大,更显得喜怒无常。
暗卫风一样地来,又风一样地走,只留下一个呼呼大睡的孩童。
大概是没了被窝,来的路上吹了点风,姬长乐本能地寻找温暖的地方,小手像划船一样探了探,发现被子之后就一拱一拱地钻了进去,整个过程眼睛还没睁开,全凭本能行动。
姬九离斜睨过去,正想惩戒一下这个小仇家,却发现对方就像一团热乎乎的年糕,呲溜一下溜进了他的被窝,小小的身躯蜷缩着钻到了他身旁,还怡然自得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姬九离岂会让他好睡?
当下就捏了捏小年糕的脸,又揉乱了对方蓬松的白发。
“说,到底谁弱?”
这小家伙见过最大的官估摸着也就是个县长知州,竟然说他弱。
细软的头发在脸上乱扫,痒得小年糕咕哝几声,身子翻过来翻过去,却怎么都逃避不了魔手。
最后,小年糕索性趴在了姬九离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衣襟里,还更暖和些。
“起来。”姬九离眯起眼,用上了平日里温润但蕴含压迫力的语气。
可小仇家才不理会他。
见他不理,姬九离也用上了力气,想把小年糕从身上撕扯下来。
但小年糕已经有了教训,刚感觉到又有人要把自己拎出被窝,就死死抱住姬九离的腰,偏生还碰到了姬九离的痒痒肉。
姬九离咬着牙,绷着身体,到底还是把小年糕掀了下来。
他可真是活活给自己找罪受。
小年糕又回到了一开始蜷缩在他身旁的姿势,软软的,暖暖的,像个汤捂子。
闹了这么一通,姬九离的起床气也散的差不多了。
他面无表情,心想着怎么处置对方。
强制叫醒的法子也不是没有,但让对方起来后真提起自己把对方抓来只为了那个谁强谁弱的话题,未免太过稚气,倒显得他对一个孩子的话耿耿于怀似的。
可这会儿若是把小仇家再送回去,来来回回也只折腾了自己,着实无颜。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旁边的小仇家在被子里闷久了,像个春笋一样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然后继续呼呼睡着。白色的软发弯弯地淌在丝绸的床褥上,就像松软的雪。
好生气人。
姬九离就这么盯着冒头的小春笋,似乎是想从他身上发现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然而没过多久,他却被那均匀的呼吸声带了进去。
再醒来时,不知过去了多久。
姬九离从香沉的睡眠中缓缓苏醒,有一瞬间恍惚,他似乎许久没有睡得这样好过了,头脑好似第一次获得休息,浑身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和轻盈感。
待听到身旁的呼吸声,他又瞬间警觉起来,看到是小仇家,他的神色复杂起来。
姬长乐也揉揉眼睛苏醒过来,对上姬九离的目光,义正辞严道:“爹你好能睡哦,我之前叫你你都没醒。”
爹爹真是个大懒虫。
姬长乐又为自己不争气的爹爹叹了口气。
姬九离被他的倒打一耙气笑了。
到底是谁赖床叫不醒?
他睡眠向来浅,怎么可能没听见。
似乎嗅到不妙的气息,姬长乐跳下床,鞋子也没等人送来就赤脚溜走了。
姬九离轻嗤一声,他睡了个好觉,难得心情不错,决定不和小孩子计较。
只是他一起身,墨黑的长发从肩头垂落下来,突然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发尾被人编了辫子,还编得极丑,乱糟糟完全不成型。
至于始作俑者是谁,那还用说吗?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刚刚溜走的姬长乐又被沉默的暗卫逮住,像麻袋一样被扛了起来,嗖嗖几下,他又回到了姬九离的卧房里,对上了一张仙姿佚貌的笑脸。
姬长乐坐在凳子上,他小肚鸡肠的爹正拿着梳子帮他梳头。
无所事事的姬长乐问起一个疑惑:“爹,我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吗?怎么睡到你的房间了?”
姬九离手中动作一顿,面不改色道:“可能是你有离魂之症。”
“那是什么?”姬长乐没听说过。
“只是会在睡梦中出行,无妨,不是大碍。”
既然没问题,姬长乐也就没在意这件事。
姬九离虽会给自己挽发戴冠,但对于帮别人梳头,那是完全不在行。
他看着面前小仙童样的孩子顶着一个乱糟糟的脑袋,沉默片刻。
咳,本来就是报复。
姬九离别开眼,若无其事地吩咐。
“鹑尾,送乐儿回房更衣。”
趁着姬长乐不在,他把送来苦药顺手倒进花瓶里。
良久,姬长乐换了正常的发型回来,却发现他爹已经喝过药了,好生遗憾。
过了午时,阳光有些烈,入秋有一阵了,这样的暖意往后就有一日少一日了。
相府里只有一个主子,姬九离又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因此平日里相府总是安安静静、行事沉稳,没什么活人气。
但这些天,相府里却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姬九离慵懒地瞧着在院子里和侍从做游戏的小仇家,午时的阳光把姬长乐的白发照得发光,像照在雪地上似的,晃眼却又引人注目。
他心头估摸鹑首从夏城调查回来需要的时日。
若小仇家真是他儿子——这个暂且不提。
若小仇家不是他儿子……
这时门房传来消息,宫里来人了。
“重伤”之后,姬九离就闭门谢客,宫里宫外的礼收了不少,皇帝更是三天两头此药,但访客还是头一回。
姬九离丝毫没有诧异今天会有访客,直接吩咐鹑尾去把人请过来,又把姬长乐叫进了屋里。
宫里来的是一队宦官,为首的大宦官有些年纪,穿着气派,臂上搭着拂尘,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点的小宦官,还带了好些礼箱。
不必说,自然又是宫中赐药。
两个小宦官没进屋,大宦官进了屋但没进内室,只在外间恭恭敬敬地慰问了一番,那情态,简直像是看到了再生父母。
“……前些日子听闻您遭了贼人袭击,陛下心急如焚,若不是您再三遣人来制止,陛下说什么也要到亲自您府上慰问。”
姬九离淡淡道:“有劳陛下记挂,只是外间险恶,贼人未除,为免狗急跳墙,陛下还是待在宫中为好,有劳常侍劝谏。”
“是这个理,宫里毕竟有两位炼气期的供奉庇护陛下,比外头安全,果然还是姬大人您最为陛下着想。”
大宦官吹捧了一串,才渐渐说到正题。
“陛下今日吩咐咱家这趟来,一来是为了慰问姬大人,二来是为了长乐小公子。”
一旁被提到的姬长乐疑惑地眨眨眼。
“昨个儿陛下从六皇子那里听说姬大人得了麟儿,心生欢喜,想接小公子进宫里话些家常。”大宦官话没说满,等着姬九离定夺。
皇帝宣召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但如果是姬九离的儿子,那就不一样了。
姬九离看向姬长乐:“想去皇宫里吗?”
姬长乐是小地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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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皇宫乃至皇帝都没什么概念,只觉得那是个陌生的地方。
他好奇问道:“好玩吗?”
这个问题倒是愉悦到了姬九离。
他勾唇回道:“挺好看的。”
“那我要去!”
两人就这么敲定了,好似不是要去皇宫,而是要去踏青出游。
大宦官充耳不闻,挂着和蔼地笑让两个小徒弟去帮姬长乐沐浴更衣。
不过当看到姬长乐带着人回了前院,大宦官却有些诧异。
前院,那是客居的地方。
这府里这么大,院落那么多,若真是姬九离的儿子,怎么会住在那里?
姬九离看穿他的疑惑,回道:“暂住罢了。”
暂住是不假,只是接下来是住进内院还是被赶出府,那就不得而知了。
大宦官却以为是前者,当即没了疑惑。
“老奴瞧着小公子眉宇生辉,气度非凡,宠辱不惊,跟个仙童似的已有姬大人昨日风范,实在令人惊叹。”
姬九离眉毛一抬。
若非知道这个宦官是自己扶持上去的,他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指桑骂槐了。
气度?气人还差不多。
“垂髫稚子,不通礼数,还望陛下海涵。”
“自然、自然。”大宦官又小心翼翼提起一事,“昨日仙家给了准信,两月后的吉日便来举行升仙大会。朝中有声音说姬大人身体抱恙,应换人操办,当然,陛下没准。”
“仙人出行也看日子。”姬九离嘲了一句,“升仙大会必定一切如常,让陛下不必担忧。”
仙家来,办升仙大会是其次,主要是来收取灵石。
虞国境内有几条下品灵石矿,这些矿脉基本都掌控在皇室和世家手中。
也因此,仙门才会来这里办升仙大会,从世家或者江湖大派中收取一些新弟子,并对一些门内弟子干扰凡尘之事睁只眼闭只眼。
“爹,我好啦!”
这边说了许久,那边姬长乐也换好衣裳,准备好出发了。
姬九离看着被宦官们簇拥离去的姬长乐,刻意策划了皇宫之游的他心中想道,待从宫里走一遭出来,小仇家应当就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孱弱好惹的人了。
-
皇宫内。
三皇子看到向来禁止乘轿的皇宫内竟然有了顶奢华的轿子,还是皇帝身边一向眼高于顶的大宦官从旁引路,顿时惊疑不已。
这样的特权除了帝后之外,他只见过姬九离有,可姬九离明明还卧病在家,那这轿子里又是何人?
他派了身旁的侍从前去打听,不久,小厮得了消息回来。
“听闻是姬相家的小公子被陛下召见。”
“姬相之子?”三皇子的脸色霎时间变得像雨天的青石板一样阴沉。
在诸位皇子中,三皇子向来平平无奇不突出,他没有老四那样的嫡出身份,没有老二那样的能力,没有老六那样的修仙天赋,也没有老七那样显赫的外祖。
但他不死心。
他还有一个选择,像他父皇一样的选择。
三皇子犹记得,就在年初,为了获得姬九离的支持,他堂堂天潢贵胄,却对着一个外臣下跪了。
他跪在了冷硬的青石板上,言辞诚恳,字字铿锵,想拜无嗣的姬九离为仲父。
姬九离可以帮他父皇成为皇帝,那么自然也可以帮他登上大位。
他知道姬九离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知道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但他已经做好准备,愿意许诺对方摄政王之位。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天姬九离虽然一如往常挂着谦谦君子般的微笑,却冷眼看着他下跪,无动于衷,还讥讽地笑他:“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姬九离根本没将皇权放在眼里。
看着远去的轿子,三皇子握紧双拳,冷笑起来:“我可没听说过什么姬相之子,以姬九离那张狂的样子,若真得了爱子岂会默默无闻?”
姬九离这种人,骨子里就是冷的,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父子亲情。
那个孩童也不可能被承认,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成为姬九离野心的垫脚石。
6.啾啾啾啾啾啾
轿辇直到明德殿前才停下来,姬长乐走出轿辇,仰头望向恢弘的宫殿,宫殿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金色的琉璃瓦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顿时让他心生欢喜。
好大的房子!亮闪闪的,果然和爹说得一样好看。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生活在破败的庙宇,又因为一头白发被人投以异样的目光,所以姬长乐格外喜欢艳丽的色彩。
若不是鹑尾姐姐拦着,不让他身上衣服的颜色除黑白以外超过三种,他都想把所有颜色都穿在身上。
明德殿前还有一段台阶,这里开始就没办法坐轿辇了。
姬长乐在大宦官的搀扶下拾级而上,却走得有些气喘吁吁,面色苍白,额头也冒出细密的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大宦官看着金尊玉贵的孩童,一边用帕子帮他擦着汗,一边在心中懊悔连连,自己的掌心也沁出冷汗。
他未曾料到,宰相家的小公子身体竟然如此孱弱。
“小公子,还是老奴背您上去吧?”
姬长乐停了下来,刚想点头,望了望身后神色如常的小宦官们,还有周围投来瞩目的仪仗侍卫,又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头一扭,偏要倔强道:“不就几步路么,我可以的!”
他强压下心口的不适,一路不声不响地走到顶。
一走到屋檐下,没了阳光,一股阴凉便攀上了他,倒感觉身体没那么难受了。
他回首向下,双手叉腰,得意地绽开一个笑。
“我就说我行的。”
大宦官松了口气,在门口帮他修整一番,又让人进殿通报。
大殿里头则传来了些喧闹声,姬长乐听到了他爹的名字,不由得竖起耳朵。
“……姬九离罄竹难书,越俎代庖,假传圣旨,颠倒是非,结党营私,让朝堂上变成他的一言堂,还连通异族,图谋不轨,有谋逆之嫌,这是臣等收集到的罪证,望陛下明鉴!”
“够了!”殿内传来一声暴喝,“你们说朝堂是姬卿的一言堂,可朕只看到你们众口一词说姬卿心怀不轨,这到底是谁的一言堂?!”
“臣等不敢。”
“姬卿的行为皆是出自朕的授意,怎么,朕的圣旨你们不认吗?”
“这……”
这时,进殿通报的人将姬长乐的到来告知了殿内人。
方才震怒的声音突然一改语气,热切道:“快请进来!”
殿内打开,大宦官引着姬长乐朝内走去。
姬长乐好奇地打量里面,屋里的风格和相府的儒雅奢华截然不同,处处都透着金碧辉煌。
有个人跪伏在地上,还有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望着他,面容和蔼,气质让姬长乐想到了以前见过的富家大户。
“陛下好!”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没人教过他这个,他只能学着旁人那样称呼。
皇帝亲切地应下,朝他招手:“贤侄快过来,叫伯父瞧瞧……果真和姬卿有几分相似,你多大了?”
“我六岁啦!”
这边两人好似亲戚一般拉家常,姬长乐已经改口叫了“皇帝伯伯”,但周围的侍从和地上的臣子却都傻了。
当今圣上是个最重规矩的人,无论是皇后宠妃还是皇子皇女,在他面前都得恪守规矩,不然轻则罚抄,重则闭门思过。
可这个白发孩童方才进来时,身为一介白身,却没对陛下行大礼,而陛下竟然也没有勃然大怒。
正弹劾姬九离的臣子也忍不住抬起头,看向那个天真烂漫的白发孩童。
陛下就是对亲儿子都没这么亲近过。
姬九离这个奸佞到底给陛下施了什么术?
皇帝倒是发觉得他还在,厌烦地挥挥手,让人把他赶出去了。
这人徒步朝宫门走去,远远地见到三皇子后,朝对方摇了摇头。
殿内。
姬长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疑惑地询问皇帝。
“皇帝伯伯,这个人为什么要骂我爹呀?”
他虽然听不太懂骂的内容,但也能感觉出来不是什么好话。
皇帝拉着他到榻上坐下,倒是被他这个问题难住了,沉吟片刻说:“想来是嫉妒姬卿能有如今的成就,或者是受人指使,又或者真是大义凛然,毕竟姬卿……”下手也挺狠辣。
不过皇帝没说完,对子骂父可不好。
“嫉妒?”姬长乐偏着头问,“我爹做的事,他们做不到吗?”
姬长乐不太能理解他爹到底有多厉害。
除了第一天好像打架打赢了一个人,在他和他爹一起生活的这些天里,他爹好像也没做什么。
“当然做不到。”说起这个,皇帝竟然流露出一丝痛恨的神色,愤懑道,“朕当初潜龙在渊,这群大臣没一个帮扶于朕,若非有姬卿鼎力相助,朕早已魂归地府。”
皇帝抬手示意周围的人下去。
待清空了大殿,他的仪态稍显放松,说起他与姬九离的那些过往。
皇帝是先帝的第五子,但先帝有很多子嗣。
先帝并无灵根,却一心追求长生,以至于朝政荒废,底下的皇子们为争夺大位,各个神通广大,心狠手辣,全然不顾兄弟情谊。
当时还是五皇子的皇帝能力平平,没有世家的支持,是众皇子中的小透明,却也被卷入夺嫡旋涡,险些死于兄弟手下,过得如履薄冰。
一次偶然,他救下了姬九离。
那时的姬九离初入官场,名声不显,五皇子也没在意这个人。
可姬九离却记着救命之恩,虽在其他皇子府上做门客,却几次三番暗中救他。
面对朝中乱象,五皇子原本想着闭门不出等到新皇上位就好,可接连的生死危机让他意识到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而姬九离在得知了他的担忧之后,便劝他夺位,还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暗中筹谋,为他拉拢世家朝臣,为他奔波忙碌,蚕食其他兄弟的势力。
就这样,在姬九离的帮助下,五皇子登上了皇位。
对五皇子来说,父母妻妾儿女皆嫌他无能,朝臣世家无一人看好他,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庸人,从未学过为君之道,就算当了皇帝也当不好。
可姬九离却雪中送炭,殚精竭虑地为他筹谋,哪怕被冠以奸佞的名声也在所不惜。
“得此良臣,朕死而无憾。”
那些人想离间他们君臣,他自然不会同意。
他虽然庸碌,却也不蠢。
不少世家都是他那些兄弟的残党,若是没了姬九离,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正相反,他要好好支持姬九离,日后史书上必然会将他们视作君臣相合的典范。
姬长乐听了一通他爹大杀四方的故事,恍然发现:“原来我错怪爹了。”
越来他爹很厉害啊!
想到这里,姬长乐迫不及待想要回家去。
-
相府中,姬九离正在看折子。
金乌西沉,午时的暖意荡然无存。耳畔少了稚童的欢声笑语,难得宁静,却也觉出几分冷意。
姬九离看向院外,府中依旧井然有序,乏味至极。
皇帝召见,多半会留人用膳,到宫门下钥再放人,还早着呢。
他倒不是想小仇家了,只是有些期待小仇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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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以皇帝那自我催眠的性子,大概会格外感动地把那番“君臣相合”的过往讲给小仇家听。
毕竟那也是皇帝唯一可以说道的事情。
姬九离眯起眼,想到宫中的皇帝,半点敬意也无。
在平民百姓眼中,皇帝是崇高威武的存在。
可对姬九离来说,皇帝和他身边的鹑首、鹑尾没有任何分别,都是被他挑选出来,被他掌控了欲望从而操控的人。
他故意设计让五皇子救下他,以此接近对方,扶持能力平庸的五皇子当他的傀儡。
皇帝未尝不知道自己是个傀儡,但他只能配合姬九离。
因为皇帝想要的,是摆脱无能。
而在他看来,姬九离就是他的能力,选择重用姬九离大杀四方是唯一能证明他不无能的方法。
倘若他后悔了自己的选择,否认姬九离,承认自己被奸臣蒙蔽,那意味着他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唯有“君臣相合”“慧眼识人”“韬光养晦”才能证明他比别的兄弟厉害,让他过去被忽视的心得到慰藉,让他名留青史。
皇帝很清楚,他一个傀儡不可能扳倒姬九离,而且就算扳倒了姬九离,他一无是处的事情也迟早暴露出来。
所以他会比任何人都要维护姬九离,他也必须比任何人都信任姬九离。
姬九离恶趣味地想到,若是小仇家知道这其中的真相会有什么反应呢?
倘若是攻略者,怕是又要想着感化他了吧。
但就算不是攻略者,寻常人也会觉得他大逆不道,狼子野心。
姬九离正盘算着,忽然听到前院有些动静。
这么快回来了?
“爹!”
姬长乐没多久就跑了进来,他抱着个什么东西,兴奋地跑到姬九离面前。
“这个送给爹。”
姬九离定睛看去,嘴角一抽。
那金灿灿的……不正是皇宫顶上的琉璃瓦吗?
怎么会有人送这种东西?
饶是他收礼无数,也是头回所见。
“皇帝伯伯说我喜欢什么都可以带回来,所以我就把它带回来给爹看,这样爹受伤了在家里也能看到了!皇宫果然和爹说的一样好看。”
姬九离怔松地看着手中的琉璃瓦,忽然想起自己之前说了句皇宫挺好看的。
难道是因为那句话,所以小仇家放着满宫的名贵物什不要,眼巴巴将琉璃瓦带回来给他?
“陛下他有和你说过些什么吗?”
姬九离想着,若是小仇家收回那句“爹好弱哦”,他就勉勉强强把这片琉璃瓦当做歉礼收下吧。
要知道,这种寒酸的礼,他平时都懒得搭理。
姬长乐经他这么一提想起来了。
“对了,皇帝伯伯还和我说了好多关于爹的故事呢,我听完了之后有件事想问爹来着。”
姬九离耐心等候着,嘴角却已经浮现胜利的浅笑。
来吧,说一句“原来爹这么强”。
他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
姬长乐用孩童独有的天真语气,询问他狼子野心的父亲。
“爹你为什么不当皇帝呀?”
姬长乐虽然不明白皇帝的含义,但即使是这样,他也能轻易看出皇帝的房子比大家都大,一定是最厉害的人住。
可在皇帝讲的故事中,他却完全不觉得皇帝是最厉害的那个人。
明明他爹更厉害。
姬长乐看着他愣住的爹,叹着气摇摇头。
“爹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你好笨哦。”
7.啾啾啾啾啾啾啾
“爹,你的志向要远大一点嘛。”
随着姬长乐稚嫩的话语,姬九离仿佛感觉到一支写有“好笨”的箭扎穿了他的心脏,在此之前,他心脏上还扎着一支“好弱”的箭。
姬九离难掩错愕之色,心中一时间竟有些五味杂陈。
他良久回过神来,屏退左右,望向姬长乐的目光多了几分认真。
“你知道皇帝的含义吗?”他问。
“是不是比其他人都要厉害的人?”
姬长乐没有皇权,也没有家天下的概念。
只觉得谁厉害谁上位,皇帝轮流坐,明天到我家。
在他心中,皇帝就像厨子一样,谁做得好就能当。
姬长乐暗示他爹:“爹啊,你看皇帝伯伯家的房子多漂亮,你要是当了皇帝,就能天天看啦。”
姬九离脸上扬起兴味的笑,他故意说道:“你难道没有听见那些人是怎么痛骂我的吗?”
今日明德殿内会发生什么,有谁弹劾他,他早已知晓。
这孩童难道没意识到他是个恶人吗?
“听到了呀,所以爹你更要努力,等你成为皇帝他们应该就不骂了吧?我看皇帝伯伯骂他们骂得可威风了。”
的确,臣子大权在握会遭千夫所指,但谁会去骂皇帝大权在握呢?
孩童的话格外稚气,甚至还有些扎心,姬九离却笑出了声。
“皇帝确实是最厉害的位置,但只有皇室之人能当。”
“为什么呀?”姬长乐大为不解,“可爹不是比皇帝伯伯厉害么?”
姬九离心说: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听从别人制定的规则?为什么他不能成为掌控权力制定规则的那个人呢?
“难道爹不想当皇帝吗?”
姬九离垂眸:“当然想。”
打从一开始瞄准还在潜邸的五皇子时,他就已经这么想了。
当他站在龙椅下俯瞰群臣,将所有人的神情欲望尽收眼底时,他就知道龙椅上的视角一定更加美妙。
他喜好权力。
权力代表着他所拥有的,他所掌控的,他所支配的。
换言之,只要掌控的人越多,他的权力也会越大。
掌握朝堂、掌握兵权,他会循序渐进得到自己想要的。
他行事乖张,皇帝未尝不知道他想要篡位,但皇帝意识到这点时已经阻止不了他。
甚至一定程度上,皇帝在乎的根本不是姬九离篡不篡位,而是希望姬九离不要在他在位时篡位,他不想当亡国之君。
姬九离凝视着面前这双乌亮纯真的双眼。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否定他的野心,忌惮他的野心,哪怕是三皇子那样有求于他的存在,也只是表面附和,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暗地里唾弃他是个乱臣贼子,认为他迟早会不得好死。
就算是鹑首、鹑尾这等忠仆,也有赖于三纲五常的教诲,行动上虽支持他,但心中也认为这是大逆不道的行为,绝不会主动去想。
而那些攻略者更是认为他的野心必然源于某种凄惨的过去,穷尽一切办法想要感化他,温暖他,扭转他的意志,让他变得温顺又平和,不要做出任何出格之事。
他们认为他的野心是恶欲,是应当被浇灭的野火。
唯有姬长乐,这个孩子竟然嫌弃他的野心还不够大,用小小的手掌为被世人唾弃的他扇起风,想让他烧得再高些,再烈些。
有趣。
姬九离笑了,他开怀地笑着,墨发随着肩头震颤簌簌滑落几缕,他身形慵懒地斜倚在案几上,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
他眉眼弯弯,拍了拍姬长乐的小脑袋,轻笑着说:“不愧是我的儿子。”
姬九离不明白子嗣的意义,他也没有繁衍的想法,对突然出现的孩子更没有任何亲情,显得格外冷情。
可就在刚刚,生平第一次,姬九离突然感觉有个这样的孩子倒也不错。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孤身一人,但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小家伙。
这是他的儿子,他的骨血,他亲近的人,是能接纳他恶欲的存在。
他心中甚至冒出了一种期待的情绪。
他期待这个孩子在他手中长大成人,期待这个孩子在长大之后面对同样的话题,会做出什么样的答复。
那到底是无知的发言,还是这个孩子真实的想法呢?
这孩子又能接纳多少他的真实呢?
他这般思量,姬长乐却是全然不知,反而被他突然大笑的表现弄懵了。
“爹?”
姬九离抱起他:“再喊一遍。”
“爹爹?”姬长乐一头雾水。
姬九离笑眯眯地应声。
“明日起,由我亲自为你开蒙。”
以姬九离的身份,轻而易举就能为儿子找来各种大儒,但他并没有那么做。
他可不想那些老古板把自己儿子教成一个整日君君臣臣的正人君子。
这是他姬九离的儿子,当然要由他亲自来教。
对他而言,父母就像皇帝一样,也是一种权力的身份。
他想体验一番这种权力与职责。
野心家的儿子会长成什么样呢?
他饶有兴趣地想着。
-
皇宫,明德殿内。
皇帝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又接连打了几声喷嚏。
一旁的大宦官连忙慰问:“陛下,龙体保重啊。”
皇帝心中纳闷。
该不会是姬卿又想篡位了吧?
不行不行!
皇帝连忙问起:“这升仙大会近在眼前,不知姬卿之子可测过灵根?若有仙缘,机不可失。”
问是这么问,但皇帝知道知道,姬长乐必然是没有测过。
测灵根有两种方法,一种最为准确,但需要仙门的法器检测,这东西整个虞国都没有;另一种法子能测个大概,但必须有炼气期及以上的修士协助,也只有世家大族有这个人脉。
也因此,虞国的人若是想成仙,要么投靠世家,要么入江湖大派。
而姬九离出身并不显赫,除非去找那些投靠他的家族,不然也没有办法测的。
“未曾听说。老奴瞧着小公子尚住在前院里,才给认回来,想来是还未验看过。 ”大宦官答。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待过些时日供奉出关,记得提醒朕去与供奉说说此事,帮贤侄测上一测。”
正好卖个人情给姬九离。
-
这天晚上,姬九离保持着傍晚的好心情安然睡下,他闭上双目,脑中推演着日后的养崽计划。
他未曾注意过别家,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教养儿子。
但他儿子肯定和他一样才思敏捷,不落人后,志向高远。
经史子集、君子六艺,统统安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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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
姬九离的思绪被突然响起的异动打断。
有人在他房门前。
他略一思索,唇角微扬,当即闭目假寐,不一会儿,他感到一个软乎乎的小家伙窜进了他的被窝。
姬九离忽地睁开眼,揪住小家伙,笑着说:“哪家的小老鼠不在床上睡着,跑我这来了?”
“我才不是小老鼠呢。”被逮住的姬长乐振振有词道,“爹你说的,我这是离魂之症。”他像个书生一样摇头晃脑,格外强调。
姬九离哪想到自己随意扯的说辞还能被反过来用,他忍俊不禁,低头戳了戳姬长乐的脑门。
“蠢儿子。”
姬九离这回倒是没把人掀下去,但这也说不上他有什么父子情。
他既然是孤身一人,自然没体会过什么是亲情。从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东西,又怎么指望他会有呢?
他只是对有兴趣的事物多几分纵容罢了。
姬长乐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反驳道:“笨爹爹!”
说着,他还用脑袋拱了拱姬九离的怀抱。
姬长乐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一股寒凉,这让姬九离眉头蹙起。
明日得让鹑尾把梧桐院收拾出来给乐儿,日后再犯离魂之症也离得近些。
“早些安睡。”
爹的声音传入姬长乐耳中,他又往暖烘烘的成年人身旁靠了靠,听到了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真好!
姬长乐感觉自己整个人也慢慢暖和起来。
他犹记得在夏城时候,听说很多孩子晚上可以和父母一起睡觉。
以前他以为那只是为了取暖,可如今他才发觉,和家人一起睡觉不仅暖和,还有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安心感。
姬长乐在黑暗中偷偷打量他爹。
总觉得的爹爹今天好像比前些天好相处一点点,难道是送了礼的缘故?
他记下此事,又欢欣地想起先前的对话。
太好了,他爹还是愿意争气的,不是咸鱼。
虽然姬长乐的目标是让他爹成为天下第一,皇帝(虞国之主)的身份距离他的目标还有好远,但他爹说过,药要一口口喝,饭要一口口吃,笨爹爹也要一步步鸡。
就连仙人,也是一级级升上去的。
姬长乐扒拉着脑中半懂不懂的原著,在又学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现代词汇之后,满意地点点头睡过去。
夜半,姬九离骤然惊醒。
身旁就像放了个滚烫的汤捂子,他拧眉伸手探去,发现姬长乐浑身暖得不正常,还发出了难受的呢喃。
“乐儿?乐儿?”姬九离连声呼唤,可姬长乐仿佛陷入什么梦魇,怎么就叫不醒。
他叫来侍从点燃蜡烛照亮房间,发现姬长乐脸颊滚烫发红。
中毒了?
姬九离思索着儿子究竟是在何处中的毒,又在脑中一一寻找对应的毒药,甚至已经想到了怎么从世家手中取得解药。
鹑尾看了看情况却回禀道:“主子,小公子似是高热。”
高热?
姬九离虽在假装重伤,可他实际上从未患过病,直至此刻才意识到姬长乐病了。
“取我的牌子,速去请太医。”
姬九离神色复杂。
他得了父亲的权力,可在养崽的第一天就发生了他意料之外且束手无策的事情,这种感觉亦是前所未有。
8.啾啾啾啾啾啾
发现是高热之症后,相府训练有素的侍从们很快便打来水,将冰帕放在姬长乐滚烫的额头上,又替他擦拭身体退热。
烛光人影摇曳,姬九离向前半步又生生钉住,只能站在一旁,甚至显得有些碍事。
姬九离望着孩童那烧得通红的脸颊,无端有几分焦躁。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过去,姬九离无论得到什么职位都能完美完成,即使是那些痛骂他的敌党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有能力有本事的人,只是心术不正。
高热比起中毒来说算不得什么,比起他之前办的大案来说更是算不得什么,可他却连这样小小的病症都如此无能为力,不知该如何应对。
权力与职责是脱不开干系的。
要享受一个职位带来的权力,扩大这份权力,首先要证明自己有能力坐稳这个职位,才有资格伸手。
若连自己分内的小事都不好,还谈什么野心。
他没当过父亲,可想来应当也是这般道理。
“我来,你说。”姬九离敛眉夺过侍从手中的冰帕,任由水珠顺着指缝流入袖口,他俯身仿着侍从的动作轻轻擦拭,影子随之笼罩住锦被下的孱弱身躯。
侍从惊讶地让开身位,从旁提醒。
在一次次擦拭中,沁凉的湿布带走了姬长乐体表的热度,也刺激他从梦魇中缓缓苏醒。
他朦胧地睁开眼,看到他身着单衣的爹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不知怎的感觉鼻腔酸涩难忍。
“爹……难受……”
姬长乐忍不住哭出来,白日里还活力四射的小脸蔫了下来,灵动的眼里满是热腾腾的泪水,不一会儿就打湿了枕头。
姬长乐以前也没少生病,可自打有记忆以来,他就没哭过。因为他知道,他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哭泣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用,他没法像别的孩子一样,一哭就能引来爹娘安慰。
但现在,看到他爹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好想哭。
姬九离身形一僵。
别人常说他的名号能止小儿夜啼,可真当他面对小孩子的哭泣时,他却不知如何是好。
他轻轻擦去姬长乐的眼泪,坐在床边让孩童靠在怀里,动作显得有几分生涩。
他并未露出平日里那样如沐春风的笑,可他的声音却比平日还要轻柔。
“太医马上就来,有哪里难受吗?”
说着,他立刻打发侍从去门口迎接太医。
“心口难受……”
“心悸?”姬九离连忙让多余的侍从退出去,好让他呼吸。
哭泣第一次得到爹的宽慰与回复,姬长乐更有一种将过往的难受都宣泄出来的感觉。
可是他又好怕这样会招来厌烦,怕他的新爹会讨厌他。
他努力想要截住自己的哭声,一憋气却把自己憋出了哭嗝。他呆了一下,表情空白一瞬,连忙把脸埋进了姬九离怀里。
姬九离忍俊不禁。
偏生还叫姬长乐听见了。
他泪汪汪地控诉姬九离:“爹,坏!嗝——”
病恹恹的孩子气呼呼,艰难地转过身去,蒙着被子低声哭泣,打着哭嗝身体一抽一抽,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委屈。
宰相大人捅了篓子,难得感到一丝心虚。
只是他也没哄过孩子,看着缩壳的小乌龟毫无经验,便将目光投向身后的侍从,想得到一些建议。
然而仅剩的侍从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没看到宰相大人是如何惹哭小孩子的。
姬九离索性让他们出去了。
“去备些梨汁蜜水。”儿子哭得声音都哑了。
他取了滑落在枕头旁的冰帕,重新浸水拧干,走到床边,想再次贴到姬长乐额头,却发觉刚才还细碎的呜咽一下子销声匿迹了,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乐儿?”
与此同时,刚才还鼓成小山包的被褥突然瘪了下去。
“乐儿!”他唤了两声,却都没有回应。
姬九离神色一凝,当即掀开被褥,却发现本该躺着姬长乐的地方,出现了一只毛茸茸的雪白小雀鸟。
那只幼禽玲珑小巧,雪白的绒毛随着呼吸缓缓舒张,像个小绒球,蓬松的尾翎比普通的雀鸟长些,看不出什么品种,但不像是寻常的野鸟。
姬九离眼底划过一丝诧异。
鸟?
他俯身,伸手戳了戳那圆滚滚的小家伙,指尖就像陷进了棉花里,手感软得像个糯米团子,热乎的,摸着还有些微烫。
他轻轻捏了几下,又翻来覆去地瞧了瞧。
确实是货真价实的鸟团子。
被人捏来捏去,缩着脑袋的软白团子动了动,发起了小脾气,扑棱了一下翅膀,又露出小小的喙,不甚尖利,也没什么力气,却啄在了姬九离的虎口上。
活像刚才气呼呼的孩童。
姬九离停住,抽回手,摩挲着被啄红的地方。
“乐儿?”他若有所思地唤。
他这一唤,还真得了响应。
凶巴巴的软白团子露出氤氲的黑豆眼,发出一道细微的啁啾。
“啾?”
然后又毫不客气地啄了他一下。
姬九离心中失笑,面上却学乖了,一本正色道:“刚才是爹不对,不该笑你,要不要再啄一下?”
他主动伸出手去。
白团子歪着脑袋打量着他,好半晌,缓缓挪动着小爪子。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啄姬九离,反而蹭了蹭他的手指,踩着软绵绵的步子落入他的手心,然后又闭上眼坐下来,像融化一样,在姬九离手心瘫成一张雪白的鸟饼,还因为生病细微地颤抖着,偶尔浑身抖落一下,似是打嗝还没停。
细软的绒毛扫过成年人的手心,引起细微的痒意,带着心跳的小身体更是传来令人无法忽视的温度。
姬九离垂眸看着手心的儿子,另一只手在半空中停顿一下,还是缓缓覆了上去,从脑袋顶抚向尾翎,将他拢进手心搭建的小窝里。
没想到他儿子竟然是个小妖怪。
怪不得平日里乐儿喜爱吃鲜果、鱼类、谷物,不怎么吃禽类。
他曾翻阅过皇室有关修真界的记载,其中曾提到过上古时期妖怪横行。只是如今属于妖怪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加之灵气稀薄,许多妖怪无法开启灵智,更无法修炼,妖怪的数量已经所剩无几。
姬九离自己并非妖怪,但他也不是什么正常人,所以有个妖怪儿子似乎也不……
不,怎么想都很奇怪。
他脑中冒出众多纷杂的思绪,却都因外面的脚步声暂且压了下去。
“主子,太医带到了。”
鹑尾走了进来,还带着气喘吁吁的太医。
姬九离没有转身,背对着他们,高深莫测地吩咐道:“有劳太医深夜出诊,鹑尾,带太医去厅堂稍作休息。”
“不要紧,老夫现在就……”
“鹑尾。”
“喏。”
被强行请去休息的太医吹胡子瞪眼,搞不清到底什么情况,怎么有病还不看了呢?
但又想到姬九离行事本就诡谲,以前也会把自己叫来给犯人吊命,现在说不定又是在折磨人。
太医老实了。
等人退去,风评被害的姬九离低头看着掌心云絮般的白团子,泛出无奈之色。
“乐儿,太医来了,先变回来让太医看病好不好?”
鸟团子病恹恹的,爪趾蜷缩,尾翎也摊散着,连啁啾都轻微至极。
既没养过儿子,也没养过鸟的姬九离头疼起来。
莫不是要再请个专看禽鸟的大夫来?
幸好这时梨汁蜜水煮好了,姬九离挥退送水的侍从,用小勺子舀了一点金色蜜水,递到鸟团子喙旁。
小喙张张合合,在勺中啄出一道道涟漪,蜜水滑落到绒毛上像滚落的金豆子,很快被姬九离以指腹抹去。
手中的幼禽就像被灌溉后复苏的嫩芽,纤弱的身躯渐渐有了些力气,翅膀扑棱了几下,瘫软的团子重新鼓囊起来,像一株蒲公英,仿佛就要振翅而去。
姬九离下意识屈起五指,将幼禽困在掌心。
然而幼禽并未挣扎飞走,只是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任由他掌控,仰起头,细弱的喉管传来几声悦耳的啁啾。
“啾,啾啾。”
姬九离感觉热乎乎的小绒球好像在心间也滚了那么一下。
直到发现幼禽依旧在轻颤,他才回过神来,再次劝说:“乐儿,你能变回来吗?”
幼禽点了下头,下一瞬,姬九离眼疾手快,捞住快从自己身上滑下去的孩童。
怀里的孩子脸上泛着病态的红,迷迷糊糊地靠在他肩上,像块烧红的炭。
“乐儿,你刚才那是……”姬九离把孩童放回被窝里。
“每次没力气了就会变回去。”姬长乐困扰道,“爹你会不会也这样呀?”
他眨巴着眼睛,还颇为期待看到姬九离的鸟型,一定比自己大很多。
姬长乐和其他人接触不深,在他看来,自己是鸟,那他爹当然也是鸟,这世界上的所有人说不定都是不一样的鸟。
姬九离笑了笑,只摸着他的脑袋说:“等你长大就好了。先别乱动,我让太医来给你看看。”
太医提着药箱从厅堂赶了过来,发现姬长乐没被审讯得血肉模糊,还颇为惊讶。
什么?居然真的只是普通的小儿高热,不是借口?姬相什么时候有儿子了?
太医还颇为稀奇,却也不敢多问,当即开始望闻问切。
然而他的神情逐渐凝重起来,不仅再三诊脉,眉头也愈发紧锁。
良久,他才开口:“小公子此番确实是偶感风寒,稍后待老夫拟一帖药方,吃上几日便能痊愈。只是除此之外,小公子脉象奇异……老夫才学疏浅,不敢妄断,还需回太医院翻阅典籍遍查一番。”
姬九离没说什么,只让鹑尾立刻带老太医去写下药方,他怕时间久了,儿子又要变回鸟了。
至于脉象奇异,想到方才的软白团子,姬九离觉得,大抵是妖怪的脉象本与于凡人不同。
一如太医所说,在喝了几日药后,姬长乐逐渐病愈。
听着隔壁院落中传来鲜活的欢声笑语,姬九离唇角轻扬。
姬九离眼见着儿子从病恹恹的模样养得活蹦乱跳,也不由得生出一丝成就感。
这个变化是因为他的主导产生,想来也算是做到了“父亲”应做的事情?
虽然是陌生的职位,但他依旧能轻松掌控。
“爹!”
没过多久,白发孩童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手中扯着一个燕子纸鸢眉飞色舞地扒在他的书桌旁。
“爹,等你忙完我们一起去放纸鸢吧!”
每次姬九离忙于公务时,他就会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等候。
姬九离看他肤白如瓷的脸上冒出细汗,拧起眉,取下一件绛红的披风裹住他。
“日渐天寒,你身子弱,仔细受了风,又心悸难受,待春日再玩。”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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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长乐鼓起脸,发出不情愿的声音,黑曜石般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可是我听说别人家孩子都可以在秋日放纸鸢的。上次我还看到隔壁张大人家飞起纸鸢了,我爹比他爹厉害,我的纸鸢一定能飞得比他高,对不对呀?”
难道自己还比不上隔壁人家?
姬九离神色不悦,他叹了口气:“也罢,就允你这么一次。但只能侍从放,你在旁边看着。”
“我就知道爹最好了!比张大人还好!”姬长乐眉开眼笑。
嘿嘿,他爹就是好骗。
姬九离捏了捏他的脸颊,前些日子刚来府上养出的肉,病了一遭又消瘦下去了。
“怎么还是这般瘦弱?”
若是当野孩子和认爹后一个样,不就显得他这个爹毫无用处吗?
“可是我长高了呢!”姬长乐信誓旦旦道。
“哪高了?”姬九离上上下下打量他,小小一个,就算团在手心也才那么点。
“反正就是高了!”姬长乐跑向门柱,比划着说,“上次我到这,现在我到这了!马上我就能长得像爹一样高。”
姬九离嗤笑一声。
门柱上光秃秃的,能看出来才怪。
“那就给你记记。”姬九离朝他走去。
姬长乐感觉在他好像在自己脑袋上干什么,好奇地仰起头想看个究竟。
“别动。”他爹的声音从脑袋顶上传来,大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过了一会儿,他爹说:“好了。”
姬长乐转身查看,发现门柱上被刻了一道痕迹,他爹提笔在旁边写了几个字。
“爹你写得是什么呀?”小文盲姬长乐发问。
“是你的年岁。”
姬九离搁了笔,看向他之后若有所思起来。
病已经养好了,那么教学方面也该开始了。
“想学认字吗?”
“想!”
自信满满说出这句话的姬长乐全然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
直到半个时辰后。
“……审定有无与其实虚,随其嗜欲以见其志意,微排其——”姬九离正念着《捭阖策》给儿子开蒙,突然听到“砰”的一声。
坐在他怀里的孩童昏昏欲睡地垂着脑袋,磕到了面前的案几上。
紧接着,他怀中突然一空。
“乐儿?”姬九离低头看去,怀里仰着一只晕乎乎的软白团子。
他把幼禽摇醒了,小团子颤颤巍巍地支起身体,一仰头,看到密密麻麻的墨字,又啪叽晕了过去。
姬九离:……
数日之后,姬九离焦头烂额地看着儿子鸟爪般的字,又看了看一上课就睡得极香的孩童,觉得有些不对。
这和他想象中的差距好像有点太大了。
屡屡教子失败,姬九离不免挫败。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连一向忠心沉默的鹑尾都忍不住委婉提醒:“奴婢觉得,可能是小公子年纪尚幼,或许需要先开蒙。主子不如问问别家公子进度?”
哪有上来就教孩子权谋策略的。
姬九离欲言又止,没把自己确实是在开蒙说出来。
不用《捭阖策》开蒙?难道用《通鉴》?
他思来想去,还是采纳了鹑尾的意见,写了几封讨教养孩儿方法的信,送往有同龄稚子的士大夫家。
也算是为儿子打探敌情,免得儿子落于人后。
皇帝家虽然也有同龄孩子,但姬九离想也没想就略过去了。
被自己的儿子嫌弃无能,儿子还当跑出去另外找爹,这样的皇帝完全是反面案例。
他可不能做这样无能的父亲。
收到信的各家却炸开了锅。
姬九离什么时候有儿子了?
同僚们聚在一起,反复推敲着奸臣信里的每个字。
“小儿虽年甫六龄,已显不凡气象,生得玉雪之姿、伶俐乖巧……我瞧着他怎么像在炫耀儿子?”一人瞪圆了眼睛也没瞧出什么。
“姬九离行事,岂会如此简单?愚笨!他哪里像是热心教子之人?”另一人捋着胡须说,“他连水火不容的世家和弹劾他的御史都发了,你觉得会这么简单吗?”
就像三皇子一样,没有人相信姬九离这种人真的会对一个孩童宠爱有加。
一人琢磨许久后沉重道:“这信中言语之间多有问及家人,想必讨教是假,威胁敲打是真。你们看,这末尾还说了‘惟愿珍重’,何等的杀气四溢。”
众人闻言,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阎王下帖啊!”
“竟猖獗至此,当真卑鄙无耻!”
“赵兄,赵兄!快来人,赵兄受惊晕过去了。”
姬九离一信激起千层浪,这下满城的人都知道姬相多寻回了失散多年的儿子,并亲自教养。
那些原本跳出来和他作对的,除世家外一时间也都销声匿迹,恐殃及池鱼。
不仅如此,各家还争先恐后的送去贺礼。
太医院。
同僚们虽未收到信,却也津津乐道地聊起此事。他们不怎么牵扯政治斗争,倒是对姬九离的孩子很好奇。听闻六皇子曾与人提及,此子天生异发,颇为罕见。
想到院里就有一名老太医专门负责相府的诊治,其他人便来找他打听。
老太医自前些日子从相府出来后,就一直埋首典籍之间,眉头紧锁,其他人靠近之时,恰听他喃喃自语。
“……脉象,命不久矣,早夭之兆。”
9.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乐儿,来得正好。”
姬长乐刚步入正院,就听到他爹在招呼他。
他将好奇的目光从摆满了院子的礼箱上挪开,轻快地步入屋内。
“爹,最近这么多礼物,是你要出嫁了吗?”
他以前只见过结亲的人家收到这么多的礼物呢。
院中系着红绸的贺礼大小交叠,沿路摞成了宝塔林,这些天侍从和府中管事正为了登记入库忙着不可开交,好似满城的人都送来了礼。
“出、咳咳咳——”
风度翩翩的姬九离因他一句话呛了茶,屈指敲了敲他的小脑门,“胡说什么!”
姬长乐委屈巴巴地捂住脑门。
“那怎么这么多礼物嘛?”
姬九离没好气道:“都是庆贺你归家的贺礼。”
姬长乐怔怔的,没想到会有人为他送来贺礼。
“拿着,这个是为父送给你的。”
他向来奉行别人家有的他家也要有,总不能外人都送了礼,家里人却半点表示都没有。
姬九离把桌上的一个朱漆匣子推过去,匣中是个长命锁样式的金璎珞项圈,缀着珊瑚、珍珠、绿松石、青金石、玛瑙等玉石,一看就是姬长乐喜欢的样式。
“是给我的礼物?真是给我的?”姬长乐一双黑曜石眼眸睁得圆溜。
这是他正经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看着喜不自胜的孩童,姬九离亲手将长命锁给他带上。
灿金带彩的璎珞,配着仙童似的白发孩童,愈发精致可爱,看着就让人眼前一亮,一见就知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浑身儒雅的宰相大人满意地轻轻点头:“自是给你的,院里的和库里的,你若是相中哪个,也让人搬你院子里去。”
“爹!”
姬九离还没应声,就见一个白色小身影撞进他的怀里,连发旋都透着珍而重之的欢喜,“多谢爹!”
“不过是个长命锁,何至于这般喜形于色?”他走了两步,小家伙依旧挂在他身上没下来。
怪粘人的。
他的孩子,怎么能这么没见识?
姬九离凝神想着,看来以后得多送送,免得让人以为他养不起孩子。
“就是高兴嘛。”姬长乐脸上挂着灿烂的笑。
以前住庙里的时候,他依靠大家送给仙人的供品过活。可小破庙的香火并不旺盛,日渐减少的供品根本不够吃。
为了让大家多多上香增加供品,他变成雀鸟的样子,悄悄替信众的圆愿,让人觉得小破庙灵验,这才换来些许香火。
但他知道,那些供品其实并不是给他的。
就连之前的皇帝伯伯,其实也是看在他爹的份上,才会让他挑东西带走。
这个长命锁是他真正意义上收到的第一个礼物,是送给他的。
他低头看着胸前的长命锁,忽然问道:“爹,你有什么愿望吗?”
他得了供品,当然要帮爹实现愿望,他想要爹送给他更多的供品。
“愿望?”姬九离不明白小孩子的思维怎么跳得这么快,但他还是拢袖笑答,“自是立于青云之上。”
姬长乐听不太懂,不过站在云上,听起来不就是仙人么!
他顿时恍然道:“爹想成为天下第一?”
“自然。”
太好了,他爹的目标和他的目标是一样的!
“爹当天下第一,那我就当天下第一的纨绔!”
姬九离看着这样全然支持他,接纳他野心的孩童,微笑中多了几分真实。
只是……“纨绔”这个词是怎么回事?
文绉绉的,不像小文盲说出来的词,不知道又从哪儿听来的,恐怕连意思都不明白,跟着别人胡乱说的。
不过前缀倒是对了,他的儿子,自然也是要当天下第一的。
姬九离为儿子天下第一的野心点了点头,很是赞许。
不愧是他儿子,不落人后,有志气!
“主子,小公子,药熬好了。”到了时辰,鹑尾端来了两碗黑乎乎的汤药。
姬长乐的脸顿时皱起来了,有些抗拒地嘟哝起来:“不是说我的病已经好了吗?怎么还要喝药啊。”
他都感觉自己要被腌出药味了。
姬九离却敛了笑意,思及先前太医传来的消息。
绝脉、命不久矣……
他自然不信的,只觉得是因为姬长乐身为妖怪,脉象奇特,可姬长乐的身子骨确实比寻常的孩子弱些。
哪怕是健康的孩子,孩童夭折也比比皆是,更别提他儿子先天不足,早年流落在外,即便没有绝脉,也比常人凶险。
出于谨慎,姬九离还是让太医开了些补药,又遣了人去民间寻能人异士。
“只是些补身子的药罢了,乐儿难道忍心让爹一个人喝药?”姬九离假模假样咳嗽两声,露出虚弱之色。
他并无伤病,其实早就可以在儿子面前停了做戏的汤药,但前些日子姬长乐患病吃不下苦药,最后两人只能互相喂药。
好在太医也把他的药改了,纵使多喝也无妨。
听到是陪爹喝药,姬长乐倒也没那么抗拒了。
哎,他爹就是太粘人了,连喝药也要人陪,真愁人。
自觉肩上担子重,姬长乐绷着稚气未脱的小脸,郑重其事地端起药,一勺一勺喂着他爹,又塞了一枚蜜饯放进他爹嘴中作为结束。
他像在哄三岁孩童一样说:“爹爹乖,吃了蜜饯就不苦了。”
他以前从来没喝过药,直到之前生病喝药才知道原来药那么苦。
父子俩照常喝完药,姬长乐正要离开,却被他爹揪住后领,像提着个小鸡崽一样拎到了书桌前。
“该上课了。”
“爹你不是说这几天不用学吗?”
姬长乐大惊,顿时四脚并用开始在空中凫水。发现没用,他又一下子变成小肥啾,扑棱着翅膀想逃出去。
他爹的大手却随手一捞,就把他抓在手心。
“咳,今天开始学别的。”姬九离清咳一声,以掩饰之前的教学失败。
姬长乐显然已经产生了抗拒心理,并没有因为这一句话就变回来。
墨发宰相掌心拢着挣扎的小绒球,指着桌面上的空白宣纸说:“今日你想学什么字,我便教你什么字。”
各家的回信前两天已经第一时间送到,不管他们心中怎么样猜测姬九离的双关语,怎样斟酌回信的措辞恭谨,都得答复姬九离的问题。
姬九离并非冥顽不灵之人,拆阅了来信之后,他终是轻叹着将旧时教案投入炭盆,着人遍访夫子,重拟了新教案。
姬九离挥笔,遒劲笔锋在纸上书出“姬长乐”三字。
“这便是你的名字。”
姬长乐怔怔地看着纸上铁画银钩的字,挥毫时扑面而来的淡香冲散了方才的药味,过了一会儿,他迟疑着变回了稚童之姿,轻扯姬九离衣袖。
“……我想学爹和娘的名字。”
姬九离一顿,却依旧提笔,在姬长乐的名字旁又写下两个苍劲有力的名字。
——姬九离
——南陆
然而亡妻一事乃是他凭空捏造,“南陆”二字,仅是他灵光一现时随口所取,只是为了造牌位掩人耳目,毫无意义。
看着抓起笔认真临摹,学习劲头比前些时日都足的孩童,姬九离薄唇微启,却终是没说什么,只握着稚子执笔的手,一笔一划教他书写。
-
随着教案从《捭阖策》转向《三字经》,姬长乐最近陆陆续续学了好些个字。
自从有一回他认出了礼单簿子上的几个字,他就膨胀了。
他已经识字了!他是个读书人了!
姬长乐兴冲冲出门,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认认街面上的字。
他就这么蹲在人家铺子门口,磕磕绊绊地认匾额,遇到不会的,他就揪人问,倒也真学到了几个字。
每天回家,他就带着几个新学的字到他爹面前炫耀,活似带着猎物回家的小动物,别提有多骄傲了。
他一头雪发格外醒目,街上不少官宦人家认出了他就是姬九离的儿子。
活的!奸相之子!和信里写的一样玉雪可爱。
他们心中警惕又疑惑这孩童在做什么,纷纷围上来,也不敢直接搭话,就假装进店采买,借机观察他。
姬长乐没发现他们的偷摸观察,只是他个子小,有时候店里人多挡了视线,他就转头去别家,以此往复。
没几日,满京城的权贵人家都出门见了见这位来历不凡的小童子,耳提面命让家里大小仆从和捣蛋鬼认清楚离远点,免得招惹了那位不讲理的奸相,全家完蛋。
官家人出手比寻常人阔绰多了,许多店家大赚了一笔,就差把姬长乐当成小财神了。
他们可不忌讳什么奸相之子,姬九离又不对百姓出手,而且这两年的光景比前些年乱糟糟人心惶惶的时候好多了,他们也并非一无所觉,这其中显然是姬九离的功绩。
市坊里显眼的字拢共就那么多,寻常百姓识字不多,买卖货物也用不着识字,除了大铺子的匾额之外,只有酒楼茶楼挂着一个“酒”“茶”的幡。
姬长乐转悠了几日就学得差不多,可他对于认字学字这事还在兴头上呢。
这天,姬长乐继续出门狩猎新文字。
市坊大街上已经都瞧过了,他开始往旁边走,听到前面似乎有什么热闹。
“……招摇撞骗,不修德行,什么神算,我看你就是个五行缺德的神棍!”说话的是个书生打扮的男子,他在一个摊子前,夺了人家的幡,毛笔沾墨划了上面原有的几个字,狠狠写下四个大字,扬长而去。
只余一个眼蒙蓝纱,仿若瞎子的俊朗青年独自扶正幡旗和凌乱的杂物。
有不认识的字!
姬长乐眼睛一亮,凑到墨迹未干的幡旁,津津有味地认着字。
“五”“行”这两个字他见过,“德”也认识,虽然这个字笔画很多,但不少铺子的匾额都会用,据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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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寓意极好的字。
可这第三个“缺”字他就半点不认得了,也没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字。
他下意识想扭头询问身后的鹑尾,可回了头才想起来,这几日府中事多,鹑尾没法跟来,他爹派了个沉默寡言的护卫跟着他,就是之前把他当麻袋扛的那个,可坏。
“哼。”他别过头,才不问坏家伙。
姬长乐戳了戳正在收拾东西的瞎子青年。
“先生,这第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呀?那人为什么说你五行缺德?五行缺德又是什么意思?”
身着青金道服的青年上下“打量”他一番,顿时挂上和蔼可亲的笑脸。
“小少爷问得好,这‘缺德’一词乃是对鄙人德行的最高赞扬,连起来的意思就是说鄙人方方面面都道德圆满,确实是个有德之人。”
“是这样吗?”姬长乐想了想,之前和“德”组的词确实都是赞扬的好话,“那‘招摇撞骗,不修德行’又是什么意思?”
青年一笑:“这更简单了,‘骗’是指骗子,这句话是说鄙人会在别人遇到骗子时挺身而出,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这样的鄙人已经德行圆满,没必要再去学习德行了。”
姬长乐恍然大悟。
难怪是“撞骗”,原来是用身体撞击骗子,这确实是好人。
但他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可是刚才那个人语气也不太好,不像是夸人。”
青年自叹一声,羞涩道:“都是因为鄙人脸皮薄,别人若是当面夸奖,鄙人会不好意思的。那人知道此事,怕鄙人回拒,这才语气急了些,让鄙人无暇拒绝。”
他扶正了“五行缺德”的幡,面不改色地立在摊子旁。
“此地风土人情着实淳朴热情,鄙人实在受之有愧。”
姬长乐想到这些日子店家们对他的热情和照拂,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答完了三个问题之后,青年尾音一挑,热情道:“鄙人自幼便可窥探天机,博古通今,晓命理,知生死,辨姻缘,如今行走世间只为与人指点迷津。今日与小少爷相逢,实属有缘,愿为小少爷算上一卦。”
算卦这事姬长乐听说过,过去在夏城的时候大伙也常说要去算上一卦,问日子、问安危、问姻缘,若遇上什么大事,更要找算命先生算一算。
不过他也只是听过,今天倒是头一回遇上算命先生。
姬长乐兴冲冲应下来:“你什么都会算吗?那能先帮我爹算算吗?”
“可,那便先算令尊,再算小少爷的。”青年又问了姬九离的名字,“如此,鄙人开算了。”
忽地,铜铃骤响,幡旗无风自起,青年喉间低声吟诵着什么,袖袍翻飞,袖中掠过一抹黄纸,落下几缕灰烬。
姬长乐屏息等待着。
片刻后,风停了。
青年缓缓放下手,语气沉重:“鄙人窥知令尊的命数,必将孤寡一生,不得好死。”
姬长乐想到原著走向,顿时惊喜道:“你算得真厉害!”
有世家的管事前来接近姬长乐,恰好听到了两人对话,心中“呸”了一声。
谁不知道姬九离丧妻未娶?大奸臣哪个不是不得好死?
这骗子连无知小儿都骗,也不怕天打雷劈!
他正想着,忽见晴日里劈下一道惊雷,不偏不倚地劈在那瞎子神棍身上。
真天打雷劈了?!
但转念一想,他家老爷作威作福也没什么雷劈,这天雷恐怕不是报应。
难道……这神棍说的是真的?
孤寡一生,孤寡一生……难道是指孤家寡人,暗喻姬九离会篡位?
那管事顿时心惊肉跳。
他得快些回去,把此事告知家中老爷。
“你没事吧?”姬长乐吓得连忙上前搀扶青年。
道袍青年拍熄燃起的袍角,咳嗽几声,叹息道:“泄露天机总要付出些代价,这天雷属木,金能克木,若是能得到些许金银克天雷,鄙人很快就能化解此劫。”
姬长乐低头看了看,看到了自己的长命金锁。
“不行,这个不能给你。”他摇着头,解下了自己装零花钱的荷包,“这里面也有金银,这个可以用吗?”
他天天出来玩,他爹给他塞了不少金银银票。
青年一接过荷包,气色顿时好了,天上的雷也消失了。
他神情自若地把荷包收进袖子里,满意道:“小少爷是个赤忱之人,那鄙人再损些修为,为小少爷算上一算。”
姬长乐担心他:“要不然别算了?万一又有雷怎么办?”
青年正色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无妨,小少爷金气旺盛,必然能助鄙人安然度过。”
说着,他又摆起了算命的架势。
然而这一次,他刚开始掐算,还没摸出袖中的天雷符招摇撞骗,就见万里晴空霎时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云层深处炸开几声轰鸣巨响,震得大地轻颤。
苍穹之上,一道紫金色天雷赫然成型,裹挟着难以阻挡的威势轰然向他劈来。
10.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听见天空中电闪雷鸣,神棍青年惊愕不已。
不是吧,来真的?
这孩童是何来历?
下一瞬,一个温暖的小身躯突然抱住他。
青年余光“看”去,白发孩童努力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抱住他,身体细微地颤抖着。
“你……”
来不及说什么,罡风骤起,天雷已然成型。
相府护卫正欲带着小公子远离此地,却见那一身青金道袍的江湖骗子猛地抬手,咬破指腹,顷刻之间便在空中画下一道血色符印,凭空化作一道流水罩。
轰鸣的紫金天雷也同一时间落下,直直撞上蓝色水罩,平静的流水罩刹那间沸腾,形成大量蒸汽,并引发剧烈爆炸。
一切都震颤起来,流水罩震出巨浪,电弧与浪花同现。
青年再一掐诀,水流竟然引导着雷电在空中形成一道符印。他抛出一张黄纸,声势浩大的雷水符印刻印在了黄纸之上,形成了一张符箓,被他随手收入袖中。
直至这道天雷彻底结束,雷云消散,空气中依然充斥着令人酥麻的电流感。
耳边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轰隆作响,姬长乐闭着眼,紧紧抱着身前的青年,直到没了声音,他才试探地睁开眼睛。
看着自己和对方安然无恙,姬长乐才松开手,惊喜道:“哇,真的有用啊。”
“你竟然没跑……”青年呢喃着。
附近的行人可都见势不妙,第一时间跑了。
“我当然不能跑了。”姬长乐挺起胸膛道,“不是说我金气旺盛,可以帮你么。”
青年问他:“难道你不怕吗?”
面对天雷,任何人都必然心生恐惧。
“怕呀,可你是帮我算命被雷劈,我不能不管你。”
青年心想:倒还是个负责任的孩童。
他蒙着眼纱,“看”向这个孩子,抬手想摸摸对方好骗的脑瓜子。
但此刻两人身上都是静电,他刚一触碰到对方蓬松的白发,就在毫无准备之下被噼啪作响的电流刺了一下,弹开手。
姬长乐的白发也在静电的作用下,像蒲公英一样炸毛。
青年噗嗤笑了出来,却随即神色一变,咬住下唇,然而嘴角还是溢出些许血红。
“你怎么了?”姬长乐连忙说道,“我认识太医,让太医帮你看看吧。”
前一道雷还假装受伤的青年,这一次却随意抹去嘴角的鲜血,掩下虚弱,端着一派高人之姿,让人看不出他半点伤势。
他云淡风轻道:“无碍,不就是被雷劈么,对鄙人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姬长乐被他从容的模样唬住了。
小孩子的认知还停留在难受就会直白表达出来的层面上。
不过他还是把身上除了长命锁以外的金饰都取下来,送给对方。
青年麻溜收下,半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还一本正经地对姬长乐说:“你也见到了泄露天机的下场,今日之事,绝不可与你家人说起。”
被吓住的姬长乐两只小手捂住嘴,用力点头。
他还不忘转头对身后沉默的护卫说:“你也不许告诉其他人哦。”
青年继续说道:“鄙人已经知晓你的命数。你命数将尽,一月之后,必将死无全尸。”
“哦。”姬长乐点点头,比起之前听到他爹死讯的时候,他显得有些平淡。
青年怀疑他根本没听懂:“我是说你会早死,你不怕吗?”
身为一个缺德神棍,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点破别人的死期。
那些人被预告死期之后,要么一脸惊恐,要么将他当做江湖骗子,要么恼怒他胡说八道,要么恳求他赐下改命之法。
但无论他们怎么否认,怎么不以为然,怎么挣扎,命数就是如此。
可面前这个孩童却说:“不怕。”
姬长乐很久以前就觉得自己会死,每次独自生病、心口绞痛难受至极时,他都觉得自己要死了。
系统在绑定他的时候也说了,他会是个早死的炮灰。
他见过乡里有人死去,也见过死去的动物。
死了就是一动不动,永远睡觉去了。
他已经习惯了“快要死掉”的感觉,一点也不害怕死亡。
青年摇了摇头。
这只是个根本不懂死亡的孩童而已。
“而且先生说我一个月后死,那我最近生病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姬长乐好奇地问。
冬天快到了,最近天凉,他爹怕他生病都不太让他到处玩了。
“你倒是机灵。”青年笑了,等姬长乐高兴起来的时候,他才慢悠悠道,“以前有个人得知死期之后,和你想的一样,以为做什么都不会死,于是行事肆无忌惮。结果——”
他咧开嘴笑着说:“他被做成人彘,熬到了那一天才死。”
“人彘是什么?”
“一种很痛苦的刑罚。”他倒是没说太多,只说,“说不定你会一直生病,病到那一天。”
姬长乐垮了脸。
他才不要一直生病,好难受的。
“那有没有办法不死呢?”他扯了扯青年的袖口问。
“终于怕了?”
姬长乐摇摇头说:“我得让爹爹变成天下第一,我要是死了,爹爹就要变成大坏蛋了。”
他不怕死,但他答应了统哥要完成任务的,而且……
他好不容易认回爹了,他不想那么早死。
就像有一桌超美味的菜,他才吃了第一道,还没吃完就死了,好亏呀。
真奇怪,明明他以前觉得哪天死都一样。
“此乃天命,不可改也。”青年平静地道出事实。
他与其他人的卜算不同,他卜算到的命数是无法改变的。
姬长乐想了想。
可是统哥告诉他的故事里不是这么说的。
“不是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吗?”
青年笑了,他轻嘲:“什么话本里听来的胡话,痴心妄想,天命从来都不可逆。”
“修仙不就是逆天而行吗?”姬长乐一点也没有被打击到,他自信满满道,“我爹会成为天下第一的好仙君,我会当个仙二代,我才不会这么早死呢。”
难怪统哥说一定要去修仙呢。
孩童一脸轻松,完全没被死期的事吓住。
青年却骤然沉默,如同一汪静谭,那吊儿郎当的气质也沉寂下来,显出几分神秘缥缈的仙人之姿。
良久,他自嘲一声,呢喃:“不过是童言稚语罢了……”
“鄙人只是个算命的,信不信由小少爷。”他又变得散漫起来,抻了个懒腰,打个哈欠,“今日打烊,鄙人要早些回去休息了。小少爷好走不送。”
说罢,就胡乱把摊子上的东西卷作一团,背起“五行缺德”的幡,悠哉悠哉离去,嘴上嘟囔着:“这该死的乌鸦嘴,说损修为,还真损了修为,这把亏了……”
留在原地的姬长乐看了看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也到了该回家的时间。
他一低头,却瞥见地上有个黄黄的东西,蹲下将其捡了起来。
是一张写着超复杂字的的黄纸片。
“是先生的东西吗?”
他辨认了半天也没认出上面是什么字,抬头想询问算命先生,但只是一会儿的功夫,道袍青年的身影已经无影无踪。
姬长乐把纸片收好,打算下次还给算命先生。
姬长乐带着护卫回到相府,不知为何,一路上的侍从看到他,都满脸震惊。
直到他兴冲冲来到正院炫耀新狩猎的文字,扑进他爹怀里,却感觉自己被刺了一下,就像被针扎了。
他泪眼汪汪地弹开手。
“爹,你长刺了。”
姬九离看着头发像个小刺猬一样静电炸毛的儿子,心说:不,是你长刺了。
他无奈地抬起手,轻触姬长乐的雪发。
姬长乐看到自己的发丝根根分明地被他爹用掌心吸住,整个人都惊呆了。
“爹,你会仙法!”
孩童乌亮的瞳仁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看得姬九离分外舒心。
他笑语:“这叫掇芥之法。”
不过怕起火,他还是净了手,把小蒲公英揉吧揉吧,又揉成了掌心的小肥啾。
姬长乐磕磕绊绊重复着这个说法,格外兴奋:“爹,你是开始修仙了吗?”
正为他梳发的姬九离动作一滞。
“你想修仙?”
姬长乐点头如捣蒜。
姬九离垂眸思索。
今日宫里的大宦官来了,说起了一件事。
宫里供奉出关了,皇帝想卖他一个人情,让供奉为乐儿测灵根,也好赶上一个月后的升仙大会。
他缓缓道:“那便明日给你测个灵根。”
测灵根!
这个步骤姬长乐在统哥给他的原著中见过,因为是一开篇的剧情,所以即使他看不懂后面的故事,也模模糊糊记了一点。
原著开篇就是测灵根,主角因为是废灵根还被其他人嘲笑了。
姬长乐不懂什么是废灵根,但他不喜欢被嘲笑,他觉得嘲笑主角的那些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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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嘲笑他是野孩子的人一样讨厌。
想到这里,他有些紧张起来。
他会是什么灵根呢?他会不会也是废灵根被人嘲笑?
“怎么,乐儿不想测吗?”
“没有。”姬长乐生怕他收回成命,连忙摇头。
他转头看向他爹,问道:“爹测过灵根吗?是什么灵根呀?我的灵根会不会和爹一样啊?”
灵根么……
姬九离眸色一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拍了拍姬长乐的脑袋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姬长乐气鼓鼓,不理他了。
翌日。
宫内的轿舆来了,姬长乐坐进去,紧张兮兮地玩着手指。
他上次去皇宫一点也不紧张,可想到这次是要去测灵根的,心里就一阵不安。
万一被好多人嘲笑了……
忽然,视野一亮,轿帘被人撩开,姬长乐疑惑地看过去,却发现他爹也坐了进来。
他爹一身朱雀纹紫色织锦袍,平时慵懒半披的墨发用白玉冠尽数挽起来,利落地露出后颈,看起来是出门的装扮。
“爹你也要一起去吗?”他的语气雀跃起来。
“我来陪乐儿。”姬九离浅笑着说,“有我在,必不会让人嘲笑乐儿。”
孩童紧张的小表情,早就被他看个清清楚楚。
四大家族已经踩入了他的陷阱,他没有再装病的必要。
而且,就算他已经推测两位供奉没见妖怪,却也难以确定他们是否会发现姬长乐的妖怪身份,更难以断定他们是何态度。
若不是因为姬长乐身上的绝脉,他根本不会同意去测灵根。
为防止意外,他必须亲自陪同。
“我才不怕被嘲笑呢,不就是皇宫嘛,我又不是没去过。”姬长乐哼哼唧唧不愿意承认。
姬九离故意说:“既然乐儿不需要,那我下去了。”
他起身欲走,衣袖却被人轻轻揪住。
他回身一瞧,雪白的幼禽两爪抓住他的衣袖,使劲扇动着翅膀把他往回拽。
乍一看,别人还以为他衣袖缀了个白毛团。
姬九离轻笑一声,掌心拢起软白团子,重新坐了回去。
他指尖挠了挠幼禽的脖子,心里却有几分遗憾。
可惜了,变成小妖怪就瞧不见儿子的表情了。
轿舆缓缓向宫内驶去。
姬九离逗弄着儿子,心中回忆着两位供奉的资料。
两位供奉分别是炼气六层和炼气七层,天赋不算高,为了借用皇家的龙脉紫气修炼,所以选择成为皇宫供奉,保护皇帝。
他们也算上是姬九离篡位的绊脚石,姬九离自然有对付他们的法子。
通常来说,供奉们除了保护皇帝,平日里从不干涉俗世,更不会随随便便答应给人测灵根。
但姬长乐是个孩童。
这些仙人瞧不起官场沉浮的朝臣,认为他们心不净,身怀煞气有碍修行。而孩童心思纯粹干净,可塑性强,也更适合收做徒弟教养。
给孩童测灵根,他们并不会排斥。
皇帝也是心知这一点,才会提出这场测试。
轿舆停了。
姬九离带着已经变回孩童模样的姬长乐下轿。
眼前的宫殿风格和之前的明德殿截然不同,素雅至极,荷池夹着游廊,虽快入冬,却依旧淡香扑鼻,毫无枯败之相。
他们进入殿内,殿内有三个蒲团,其中两个蒲团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位仙长,剩下一个显然是留给姬长乐的。
至于姬九离这个不速之客,自然只能站着。
他神色如常地携儿作揖,轻点姬长乐后背,示意姬长乐上前。
“在此打坐。”女仙长嗓音平稳,“我们会渡你灵气,助你运一遍小周天。”
这种测灵根的方式很简单,仙长们可以根据注入灵气后的反应来判断这个人是否有灵根,灵根好坏,以及是什么属性的灵根。
无论是人是妖还是魔,都是有灵根的。
那些能测试灵根的法器,其实也是类似的原理。
判断方式也很简单。
若灵气入体后如遇巍峨巨石,无法前行,那便是无灵根。
若灵气入体后如遇康庄大道,通畅无阻,那便是有灵根,灵气通过量越大,说明灵根越好。
姬长乐紧张地攥着衣角,直到姬九离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吐出一口气,懵懵懂懂地坐下,学着仙长们的姿势盘起腿。
他刚一坐好,男仙长就抬起手,将一缕灵气注入他体内。
11.啾啾啾啾啾啾啾
测试灵根的方法和依据都如此简单,按说不消片刻就能轻易得出结果。
无非是有灵根或无灵根。
可注入灵气后,男仙长却面色凝重起来。
他收了手,由一旁的女仙长重新尝试。
没一会儿,两位仙长都面露诧异之色。
蒲团上的白发仙童眨了眨眼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小声问:“仙长大人,开始了吗?小周天要怎么运?我需要做什么?”
刚才仙长说要助他运小周天,可他其实不懂这是什么。
他一发问,两位仙长却陷入沉默。
正常来说,一旦灵气注入,对方必然会感觉神智清明。
可方才他们的灵气甫一进入这孩童体内,就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甚至这孩童都无知无觉,完全没有感受到他们的灵气。
他们面面相觑,从未遇到过这种状态,一时间不知道该得出怎样的结果。
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天灵根。
他们没有探过天灵根,但据说天灵根的灵气吸收效率远超其他灵根,说不定正是因为这孩童立刻吸收了进入体内的灵气,所以灵气才会似石沉大海般一去不复返。
但这样的念头在浮现出来的一瞬间都被他们否认了。
即便是天灵根,这孩童也只是个尚未引气入体的凡人,没道理会主动吸收灵气。
他们尝试过加大灵气注入,可这小童依旧毫无感觉,纵是天灵根的吸收效率也不至于恐怖如斯。倘若天灵根当真能以这样的效率自主吸收灵气,那这小童早就原地筑基了。
除了天灵根,还有什么可能性呢?
仙长们的凝重神色和沉默让姬长乐有些不安。
姬九离上前一步,将手搭在儿子肩上,沉声询问道:“二位仙长,不知我儿是何灵根?”
两位仙长对视一眼,男仙长敛目吐气,搭着姬长乐的手腕诊脉,缓缓说道:“我等探这孩童,如探死物。”
若将灵气注入死物,等同于将灵气返还与天地间,自然形同消失,无法控制。
既是返还天地,那这孩童自然无知无觉。
这孩童虽还活着,但有句老话叫“鱼虾蟹鲎,未死先腐”。人虽不至于如虾蟹般“先腐”,但一些将死之人往往会从身体上展露各种枯败的征兆,让人有所预感。
在他们看来,这孩童俨然已是个将死之人。
姬长乐还没反应过来两位仙长的委婉说辞,就感受到搭在肩上的手猛地收紧了,他仰头看向难得情绪外溢的爹。
“爹?”
姬九离直直盯着两位仙长。
“请仙长告知,我儿此病,该以何药医治。”
男仙长摇摇头:“既是天不假年,灵丹妙药也枉然。请回吧。”
仙长们并不打算插手此事。
父子二人从宫殿内离去,这宫殿一如来时的清幽雅致,可他们父子却感到一丝寒冬将至的凉意。
姬长乐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失落地低下脑袋:“我是不是不能修仙了?”
姬九离并不擅长安慰,他看着面前耷拉着的小脑袋,思索良久说道:“昔日亦有能人异士,断言我修不成仙。”
之前曾有一位攻略者说过他“恶欲太强,心魔根深,不除魔性,难修成仙”。
姬九离只觉得可笑,若修炼者人人都无欲无求,又怎么会是如今的模样?
凭什么争权夺势就是恶欲?凭什么一心大道就是好欲?
这番话他并未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次,一位修士想为他探测灵根。
他眼见在探测之后,那位修士陡然走火入魔,爆体而死。
那时他才知晓,他竟如魔一样,体内遍布煞气。
灵气,是天地万物的精气,是清正之气,也是修士修行的根本。
煞气,则是凶秽之气,与灵气相对,是由天地万物的恶欲产生,对修士而言无异于毒药,对魔修来说却是大补。
“才不会!”一听到他这么说,姬长乐急了,“爹你一定可以修仙的!肯定是别人胡说的!”
他愤懑地挥着小拳头,转眼就把刚才仙人的话诸脑后,满心满眼都想给他爹出气。
姬九离含笑应下。
他望着虽显孱弱却生机未泯的孩童,又想到太医和仙长的话,蹙起眉。
这孩子命不久矣……
他出神着,忽然听到姬长乐唤他。
“爹,我走不动,你抱我走吧!”姬长乐两手举高高,仰起稚气未脱的小脸向他讨要拥抱。
他长得着实可爱,松软的雪白发丝轻颤,像树梢的新雪,乌亮的眼睛忽闪着,眼光照得睫毛都熠熠生辉,根本没有人能忍心拒绝他。
从宫殿出去到坐上轿辇,其实只有短短一段路。
这样的撒娇实在娇气。
不过一想到这是他儿子,还活不了多久……姬九离又觉得再纵容一些也无妨。
只是讨个抱抱而已,难道他还给不了吗?
他自己就是个欲壑难填之人,对于孩子想要各种东西的天性,更是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觉得是理所应当,不愧是他儿子。
他弯下腰,轻松将孩童抱起来。
很轻,就像要飞到天上去的纸鸢。
听说禽鸟的骨头是空心的,他实在怀疑怀里的孩子是否也是如此,否则怎么这般轻盈。
姬长乐趴在父亲的肩头,望着渐行渐远的仙人宫殿,双手环住了父亲的颈部。
他其实没忘,仙人和算命先生都说他要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难过起来。
姬长乐把脸埋进父亲的颈窝。
脖颈温暖湿润的感觉让姬九离驻足:“乐儿,你哭了?”
“哼,我才没哭。”
姬长乐慌忙用袖子抹掉眼泪,嘴硬道,“只是睡着流口水了,我才没哭。”
姬九离:“……”
“下来。”姬九离果断道。
“就不!”姬长乐搂紧他,像个小章鱼一样缠住他,任由姬九离怎么扒拉也不松手。
好不容易找到的爹,他才不舍得松手呢。
他紧紧抱着对方,一直到上了轿辇,在轿辇的颠簸摇晃中,当真陷入了熟睡。
一向被誉为笑面虎的姬九离,这天只能黑着脸把睡熟的的孩子抱回去。
接下来几天,姬长乐在回忆系统告知他的剧情。
原著中提及姬长乐的地方只有几处段落,之前他只囫囵知道自己会早死,自从开蒙后,姬长乐反复在脑海中查阅这几处,又朦朦胧胧明白了一些。
第一处提及他的剧情,是书中一些配角在讨论南明魔帝的来历。
【“这南明魔帝来历成谜,底细不明,难道是天魔出身?”
“非也,他并非生而为魔,据说他昔日有个宠爱至极的稚子早夭,他一念入魔,不过倒也有传言说,他是遭人背叛……”】
还有一处,是书中一些配角为了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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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南明魔帝,仿照他的样子做了个傀儡去袭击南明魔帝。
南明魔帝乍一看到儿子的傀儡,当真失了神,中了陷阱,受到重伤,这也是他在书中第一次受伤。
其他好多剧情太过漫长复杂,姬长乐目前还弄不懂。但在他爹死的那段剧情里曾提过,若不是因为之前这次受伤,南明魔帝不可能被修为低于他的天道之子杀死。
虽然系统当时说,这是作者为了加速剧情烂尾完结找的借口,但姬长乐还是记下了这件事。
他若是死了,他爹到时候被人欺负可怎么办呢?
哎,大人真令人操心。
-
在姬长乐因为天气降温不被允许经常出门的时候,姬九离最近却忙碌了起来。
眼馋四大家族的诸多小家族早已被他拉拢,他最近忙着收网处理四大家族,并进行利益分配,甚至有几天都没回家。
姬九离立于锦绣园林间,身后喧嚣渐起。小家族遣来的修士布下结界,截断求援讯息;将军率众围剿,恰似瓮中捉鳖,好生热闹。
而他却静赏红叶,恍若未闻,思忖着家中的稚子尚未见过这般景色,那孩子欢喜斑斓色彩,定会喜欢这金红交错的美景。
赭红的霜枫翩然落下,落在一地的鲜血上,笼罩与虞国半边天的阴云往后就这么散了。
许是因为体内煞气满盈,姬九离看着这般成王败寇的凶煞景象,只觉得心情舒畅。
没有丝毫打草惊蛇,如雷霆般收网之后,姬九离回到雀京。
入城后,他在路上见到了熟人。
“主子。”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鹑首早已认出了姬九离的马车,等候在路旁,等待与马车并行,正欲汇报。
“先回府再说。”
姬九离知道,被自己派去夏城的鹑首回来,应当是查出结果了,但在大街上说事可不方便。
鹑首应声,护送宰相车架回府。
可到了相府门前,他和姬九离都怔住了。
尚未冬至,相府却已被大雪覆盖。
匾额下不知何时挂起的白绸轻轻颤动,丧幡白得如同降了一夜的雪,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每一棵树、每一条游廊、每一块匾额,写有“长乐无极”的瓦当下回荡着凄凉的曲调与哀悼的泣声。
鹑首心中不解。
相府里能用上这等丧仪的人……
还不等他想明白前因后果,他就见紫衣华服的身影迎着漫天白幡直直走进去,仿佛快要被暴雪般的丧幡吞噬。
那道身影陡然驻足在众仆哭灵的厅堂外。
厅堂正中,尚未盖棺的梧桐木棺材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白发的小身影。
众仆从见他到来,立刻被他身上的气势吓住,各个噤若寒蝉,空气仿若凝固,只有一旁的火焰在烧纸盆中跃动。
裹挟着寒气的身影走到棺木边,却蓦地顿住。
棺木中稚嫩的孩童虽然脸颊苍白,却有一双灵动鲜活的眼眸,还朝他绽开一个晴日般灿烂甜美的笑容。
“爹,你回来啦!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死了。
他装的。
姬长乐打算像戏班子排练一样,多在他爹面前死几次,这样等他哪天真死了,他爹就不会伤心,不会一念入魔,也不会因为失神中了敌人的招数。
他觉得自己的计划真是完美!
紫衣宰相也笑了——如沐春风的笑意却透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意味。
“姬、长、乐——”
12.啾啾啾啾啾啾
面前的男人明明面带微笑,可姬长乐不知为何还是感到汗毛耸立,如同小动物感受到危险一样,下意识警觉起来,身子向后微仰。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他原本昂扬的语气低了下去,试探着喊道:“爹?”
姬九离笑容不减:“乐儿的惊喜我收到了,几日不见,乐儿想爹吗?”
“当然想!”姬长乐扬着灿若星辰的笑,将双手张得大大的,双臂努力比划了一个超大的圆,“我有这么——这么想爹。”
“那我们父子好好叙叙旧。”姬九离同样张开双臂,托住孩童腋下,像举起幼猫一样,将姬长乐从被凳子垫高的深棺材里抱出来。
姬长乐却已经忘了刚才来自本能的危险预感,正高高兴兴地趴在他爹肩头。
姬九离抱着他朝厅堂后面的正院走去,离开之前还语气平静地对灵堂中的侍从们吩咐:“收拾干净。”
那些白幡,着实碍眼。
正院。
姬九离刚一进屋,就用劲气关上门,把前来服侍的侍从们都挡在外面。
他怀中的孩童完全没意识到危险逼近,还询问:“那爹有没有想我?”
“当然想。”姬九离将儿子放了下来。
“那爹有多想我?”姬长乐站直了身体,期待地回过身去,却见他爹扬起了手掌。
“——想揍你。”
姬长乐瞪圆了眼睛,捂着屁股,像兔子一样惊得跳开一步,躲开了尚未落下的手掌。
他躲在博古架后,警惕地探出脑袋,满眼控诉:“为什么要揍我嘛?”
姬九离遗憾了一下没打成。
他毕竟是第一次当爹,没有经验,不知道打孩子要按先在腿上控住了再打。
他骤然敛起笑意,俊朗的脸上显出几分不怒自威:“生死之事,岂容儿戏!”
没人知道姬九离在看到那满目的白幡时是什么想法。
那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控感猛地扼住他的心神,那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在他心头翻搅着,任他怎么克制都无动于衷,那种难以掌控的感觉让他的自持显得狼狈又慌乱。
他的儿子死了。
悄无声息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剥夺了生命。
他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无能为力。
他焦躁地厌恶这种感觉,想要遏制这种感觉的源头。
但更令他恼怒的是,他知道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
姬长乐会死。
不是像今天的闹剧一样,而是终有一日会真真正正地死去,举行一场毫不虚假的葬礼。
这件事他早已知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他以为自己早就接受了这个结果。
他也以为自己会毫无感觉,毕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姬九离从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父子情。
可是……
这是他的儿子,是属于他的小生命。
连自己的孩子都庇护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去,以可笑的人之常情来说服自己,这样的他简直如同皇帝一样无能。
作为父亲,这何尝不是一种失职,一种被剥夺身份的结果。
姬九离厌恶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厌恶这种被牵着鼻子走的弱小感。
他不能束手旁观,他要他的儿子活着。
姬长乐倒不知道他爹被他的胡闹吓住了,听到姬九离的语气,他委屈巴巴:“你凶我!你还想揍我!”
他完全不觉得弄假葬礼有什么不对,反正他都是要死的,早办晚办不都一样吗?怎么能早办了?
不过对于姬九离的反应,姬长乐既委屈,又有点高兴。
因为,他爹要揍他诶!
姬长乐还记得,之前让他好生羡慕的那位纨绔公子,就是在把仙丹拿出来之后被爹逮住痛揍。
他说不清心里的想法,但他就是很羡慕那种和家人一起打闹的感觉。
比起被揍,他更讨厌的是漠视、轻蔑的目光。
现在他爹也要揍他,姬长乐觉得他和他爹就像那对父子一样,是真正的一家人!
而且,他爹看到他“死”,不仅没有像别人葬礼一样哭哭啼啼,还这么笑眯眯凶巴巴,看起来可有劲了,一点都不像会一念入魔的样子,也不像会中陷阱的样子。
总之,揍得好!
接下来就要保持住这种感觉,以后遇到冒牌货也狠狠地打对方屁股!
就是有点可惜没到他爹哭的样子。
等等,不对!
姬长乐突然意识道什么。
他才是他爹的儿子,他爹怎么能像父子一样打冒牌货的屁股呢?
这不对。
姬长乐又开始严肃思索起来。
小孩子的情绪藏不住,全都反应在脸上。
姬九离看着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一会儿委屈想哭,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突然严肃起来,觉得颇为新奇。
短短一会儿时间,一张脸上居然能变这么多表情。
这是姬九离很难在那些官场老油条,或者训练有素的侍从身上看到的。
只是一想到儿子平时灵机一动的后果,姬九离就感觉头隐隐作痛。
他儿子看起来挺乖的,怎么总是把他气个半死。
但这次姬九离有些感谢对方的胡闹,若非姬长乐闹了这么一通提醒,他恐怕要等到真葬礼的时候才会反应过来。
而那时,他已无力回天。
姬九离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儿子可爱的小表情,忽听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的儿子问他:“爹,刚才你有伤心吗?”
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眸格外认真地望着他,期盼着他开口说出某个答案。
姬九离本可以轻松说出答案,可话到了嘴边,想到之前搅乱心绪的那股情绪,他又停下了。
那算是伤心吗?
若一个人感受过哀伤,自然能轻而易举做出判断,可姬九离不行。
他从未有哀伤这种情绪。
甚至就连怒意也是今天头一次体会到。
姬九离回忆着他见过的种种哀伤神情,又出于对自己的判断,他这才断定——他怎么可能伤心?
他冷血无情,唯利是图,就像披着人皮的魔,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儿子伤心?
更何况是被一个六岁稚童的胡闹骗到伤心,这样的事情必不可能。
事实上,虽然刚才的丧仪很隆重,但破绽也是显而易见的——相府不可能不过问他这个主人就贸然治丧。
他根本不可能被这样拙劣的把戏欺骗到,更遑论伤心了。
“又胡闹,谁说你会死?”姬九离挑挑眉,负手而立,“你这样调皮捣蛋,我生气都来不及,哪里会伤心?小儿把戏,下不为例,这次就饶了你。”
姬长乐欢欣鼓舞。
太好了!原来只要做个调皮的孩子,他死后他爹就不会伤心了!
学到了!
姬九离看他逃过一劫就这么高兴,无奈摇摇头。
舟车劳顿回来,姬九离唤来下属,交代了些要紧的事情,又沐浴更衣一番,派人把儿子叫来一起用膳,准备问些课业和用药情况。
冬日天黑得早,他正在灯下翻看京城动向,忽听有绵软的脚步声进来,一听就知道姬长乐来了。
“乐儿,过来坐。”
奇怪的是,姬长乐竟然一身不吭,闷头向他走来。
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姬长乐忽然扑过来抱住他。
真是黏人。
姬九离一脸无奈地接住这个拥抱,却感觉肚子被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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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
他低头一看,儿子手里正拿着一根萝卜。
“爹,你好笨哦。”姬长乐叹着气,再次说出久违的话语,“被骗了也不知道。”
姬九离一头雾水,又被这句话哽住。
“我哪儿被骗了?”
姬长乐严肃地说道:“笨爹爹,我今天已经死了,现在出现的‘我’当然不是我,而是冒牌货,爹你上当啦!”
他还挥舞着萝卜说:“现在,我这个冒牌货已经把你刺伤了。”
姬九离嘴角一抽。
这剧情居然还是连续的?
他手臂一捞,把姬长乐圈住:“那我现在把你这个冒牌货刺客抓住了,我要怎么惩罚你呢?”
他故作沉吟片刻,说:“我要打你屁股。”
姬长乐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他言辞凿凿:“不行!你怎么能用对付我的办法对付冒牌货呢?”
幸好他提前排演了。
他叉着腰,板着脸督促:“爹你再好好想想。”
姬九离微笑地抬起手:“那我挠他痒痒。”
说着,他还真挠起了姬长乐的痒痒。
姬长乐笑得打颤,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像个五彩斑斓的蹴鞠球,萝卜也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哈、哈哈——不、不对哈哈哈……”
姬九离停下来,他却还是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那乐儿说,我该怎么对付这个冒牌货?”姬九离很是配合地发问。
“笨爹爹,你应该一开始就认出冒牌货。”姬长乐忧心忡忡道,“等到受伤就太晚啦。我不想要爹爹受伤。”
姬九离立刻意识到。
这个孩子在关心他。
姬九离并不缺关心,尽管他树敌无数,但多的是人上赶着关心他。那些人或许是为了谄媚,或许是了共同利益,或许是为了博取他的好感攻略他感化他……
他们都是为了从自己这里获得什么。
那这个孩子是为了什么关心他呢?
他喃喃问道:“乐儿为什么不想我受伤呢?”
按照姬长乐设计的场景,那时候“姬长乐”已经死去,他受不受伤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还用问吗?”姬长乐开始为自家爹傻乎乎的脑瓜子担心,担心没了自己帮衬,自家爹未来受人欺负,“因为你是我爹呀。”
姬九离垂眸,对上那清澈坦然的的目光,竟觉得像被烫了一下。
他手指动了动,再次挠起了姬长乐的痒痒,那目光很快被笑出来的泪光遮掩。
“我当然一开始就认出来,你是乐儿,不是什么冒牌货。”
姬长乐缓过气来,揉揉眼,狐疑地望着他。
“真的吗?”
“当然,毕竟——”姬九离顿了一下继续道,“你是我的儿子,哪有当爹的认不出来自己的孩子。”
若连自己孩子都认不出来,那还算什么爹。
和儿子玩闹了一通,父子二人一起用了晚膳。
虽离别了几日,却感觉氛围比先前还要融洽。
膳后,姬长乐回到了自己住的梧桐苑。小孩子今天玩得累了,止不住地犯困,早早回去休息。
大人却还有成堆的工作要忙,姬九离依旧在挑灯夜战。
不知过了多久,姬九离按了按鼻梁,收起奏折,倒是想起一事。
他唤来今日回府的暗卫首领鹑首,问道:“你既已回来,应当已查出结果,说说结论吧。”
鹑首如实禀报:“回主子,属下并未查出您与长乐公子有何干系,并无情报表明您二人系父子。”
置于书案上的手猛地收紧,随后传来紫衣宰相听不出情绪的命令。
“那就说说你都查了些什么。”
13.啾啾啾啾啾
鹑首不明白主子的想法,只一味地汇报起来。
他抵达夏城之后,先是从姬长乐开始查。
夏城底下有几个县,姬长乐就来自同名的夏县。因他一头白发格外显眼,当地不少人都知道这个生活在山脚下老庙里的野孩子。
俗话说:“未老先白头,不死一生愁”,大家都忌讳着,觉得那孩子不吉利,远远避着。
一开始大家都认为那个无人照料的孩子活不下来,那时候朝堂混乱,到处都乱得很,谁也无暇去管个不相干的孩子。
可没想到,那孩子虽然有些病歪歪的,但还真活了下来。
新皇登基后,这两年朝堂稳定,地方上也稳定不少,年景还不错,大家看那孩子也不像传闻中那样邪,对那孩子偷吃贡品一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结果有几家人发现,他们在老庙里的祈愿居然实现了。
乡亲们都说是庙里供奉的风阙仙人显灵,令他们善有善报,于是庙里的香火更旺盛了,他们偶尔还会照拂一下那个野孩子,以彰显善行。
甚至有几家人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收养那个孩子。
只是还没等他们做出决定,那野孩子就不见了,大家也就没太在意,只当是死在某个地方了,不觉得奇怪。
而对于姬长乐的来历,当地人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外乡人过路时丢下的,有的说是被野兽从别县叼走的,甚至有人说那孩子一个邪祟。
鹑首查来查去,没查出半点结果,只好换了个方向调查,从姬九离的过往入手。
同样是六年前的夏县,一名猎户上山打猎时遇到一名身负重伤血淋淋的华服男子。
他将人带回了医馆,只是这男子苏醒后就悄然离开,不知去向。
由于那男子样貌俊朗,大家还以为是遇到了精怪。
听着鹑首提起这件事,姬九离眉头一挑。
“你竟能查到这件事。”
当初姬九离从医馆里醒来后就失忆了,他听了猎户的描述,又见自己身上的衣料不俗,疑虑自己是遭了难。他在明,敌在暗,未免仇家找上来,他当即离了夏县,另起身份。
他也暗中调查过一阵,却并未查出自己的来历。
鹑首回道:“此事在县志上有所记载。”
当初姬九离走后,大家一开始也没当回事,那年头乱,人来人往再正常不过。
可有一天,猎户再去山上,却发现当地唯一一座山上的神石消失了。
这可是件大事。
那神石形若鸡子,有半人高,据说有消百病的功效,常人触之便觉浑身松快,只因地处艰险,难以搬动,较少有人触及。
虽然有人试过之后觉得那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但也有人信誓旦旦表示自己感受到了神石的力量,心灵受到了净化。
无论如何,这块有着传说色彩的神石对当地有着深远的影响。
神石失踪之后,知县亲自带人走访调查,几番摸排筛查过后,根据最后一次看到神石的时间推算,他们认为当初那个离奇出现在山上的外乡人最为可疑。
可他们寻了好些年也没寻到那个外乡人,也没找到神石的下落,便将此事记入县志,望后人能将神石寻回。
鹑首还从怀中取出一块被包好的玉佩,交予姬九离。
“这是主子当初在山上遗落的玉佩,猎户再次上山时发现,本想卖了还钱,因为神石案的缘故一直不敢出手,属下将其买了来。”
那是块黑如松烟的墨玉牌,一掌可握,正面以古拙篆书刻着“南”字,翻转细观,背面朱鸟纹样繁复异常。
姬九离一入手,便觉这玉非同寻常。
这是灵玉。
之前他曾经击杀过一位炼气期修士,那修士身上也有类似一面字、一面纹的玉牌,那是修士的身份牌,类似于凡人的身份鱼符。
姬九离摩挲着玉牌。
这玉牌络子的材质确实与他最初苏醒时所穿的衣着一致。
持有这种玉牌,无外乎修真界人士。
姬九离思索着,倒是对这个结论并不意外,只是他身上除了煞气外,并无半点修为,全然不似寻常修士。
鹑首没忘了自己要调查的事,他接着说:“属下不才,仅能调查至此,未能溯及过往,也未寻到小公子与您的渊源。”
他补充道:“当地风言说小公子是外乡人留下的孩子,许是因为这个,教他误以为您是他的生父。”
姬九离放下墨玉牌,冷然说:“既无实证可表,那言说乐儿并非我儿之事,亦无实证。”
没有证据表明姬长乐是他儿子,但同样没有证据证明姬长乐不是他儿子。
和领导解读思路截然相反的鹑首懵了,还能这样反向证明?
姬九离负手而立,神色深沉:“这世间岂有为人父母不识己出骨肉之理?乐儿肖似我,这便是最大的实证。日后莫要胡乱揣测,我允你休沐几日,和令妹好生学学。”
鹑首一头雾水地离开书房,迎面遇上自家妹妹鹑尾,便将刚才的事说予对方。
他不理解,他只是离开了一阵,怎么主子在这件事上就态度大变了。
混淆血脉无论放谁家都是大事。
鹑尾看着自家不善察言观色的兄长,摇摇头道:“是血亲如何,不是又如何?主子岂是会被血脉亲情牵着鼻子走的人?”
她又提起白日那隆重的葬礼:“若非主子纵容,小公子如何能使唤全府?”
“主子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如今主子想让长乐小公子做他儿子,那小公子就是他的亲子。”
屋内,姬九离轻嗤一声忘掉鹑首的话。
他已认定姬长乐就是他的儿子,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他坐回桌前,翻阅着从四大家族查抄出来的书籍,从中寻找可以医治儿子方法。
这些家族对修真界的了解倒是不少,比皇宫中的记录更全。
秉烛夜读许久,姬九离才回了卧房歇息。
静谧的夜里,他的房间中却有了一个轻软的小呼吸声。
他步行至床前,借着月光,发现自己床上多了个睡得七歪八扭的白发孩童。
本应在隔壁院落休息孩童,不知何时又犯了离魂症。
听到声响,孩童睡眼惺忪地醒过来,揉揉眼,打了个哈欠望过来,不满地嘟囔起来:“爹,你终于忙完啦,我等了你好久,都等睡着了。”
“我回来了。”未曾想到他会等自己回来,姬九离噙着笑,搓了搓他的脑袋,“继续睡吧。”
蜷缩在父亲的臂弯里,姬长乐再次进入梦乡。
姬九离感受着温暖的被窝,觉得床铺都比平日里柔软许多,好似能把他浑身的倦意都吸走。
他看着在睡梦中无意识轻咳两声的孩童,脑中想起了方才看到资料。
——杏林谷,九州八大门派之一,弟子多为医修、药修、丹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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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资料所说,这天下的灵丹妙药,八成都出自这个门派,若要寻医问药,这个门派再合适不过。
这个门派入门要求很高,那些大小世家均无人脉在其中,不过……此次升仙大会,负责选拔的门派正是扶光宗、杏林谷和坤灵派。
他拢住自己的孩子,琐碎的思绪逐渐被睡意取代,得了个久违的好眠。
-
九州界,扶光宗。
旭日东升,初阳冲出翻腾的云海,将细碎的金光投在常年被山岚笼罩的扶光宗山脉上。那并非寻常的雾气,而是由灵气凝结而成的灵雾,经年缭绕着一座座山峰。
在其中一个仿佛被雾纱蒙住的山峰上,一名少年在巧夺天工的宫殿外高亢地呼喊着:“师兄!”
身着霜色衣袍的玄参结束运功,不紧不慢地推门而出,他急性子的师弟卫矛已在庭院里转着圈等他出来了。
玄参语气平稳:“师弟有何要事?”
卫矛说:“师兄,听说你要被派去主持升仙大会遴选仙材了,能否捎上我?”
玄参不赞同道:“你已是筑基圆满,合该留在宗门,静修闭关准备结丹一事。此番我等所去乃是灰焚小世界,灵气稀薄,不宜修行。”
“灰焚小世界?”卫矛一愣,有几分嫌弃。
灰焚小世界原是九州界的一部分,千年前因故分离出去,自成一方小世界。
只是那里灵脉贫瘠,根本比不上灵气充裕的九州界,更比不上他所在的第一仙宗扶光宗,听说那里的修士修行一辈子也就是个炼气期的水平。
他皱起鼻子说:“反正一天到晚闷在宗门里也没什么机缘,升仙大会也持续不了几天,师兄带上我吧!”
见他这般坚持,玄参也不多费口舌劝了。
“那便带上你。”
卫矛顿时笑嘻嘻:“师兄,我要准备些什么吗?这次要和哪些宗门一起去?我听说杏林谷也派了人,看起来不用准备伤药了……”
玄参扔给他一张符箓,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这是你拜入师尊座下之后第一次出门,这个收好。”
卫矛定睛看了看,只是一张传讯符箓而已。
“小世界里连个金丹期都没有,我用不着求援。”他感觉自己被看低了。
“不是给你求援用的。”玄参解释道,“若你见到一个白发幼童,立刻用这个符箓通知师尊,纵使在闭关,师尊也会尽快赶到。那是师尊要找的人,日后你每次出行都需留意。”
“师尊要找的人?”卫矛惊奇不已,“这样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师尊难道没有别的讯息了吗?怎么不直接卜算方位寻过去?”
“自是试过,却未曾成功。”玄参思忖片刻道,“倘若你知晓了神算子的下落,也可用此符告知师尊。”
卫矛听说过神算子,修真界有一个以卜算出名的家族,这代出了一个神算子,据说神算子天赋异禀,自幼便可断吉凶、窥天机。
寻常人算不到的事情,他定能算出来。许多人都巴望着神算子能给自己算上一卦。
只可惜这位神算子离奇失踪,不然师尊就能通过对方得知那位白发幼童的下落了。
卫矛不由得起了八卦的心思,试探性询问:“那白发幼童究竟是何人?若我寻人时不小心怠慢了……”
“师尊有言,那是魔修孽种,若能寻得……”
玄参冷厉道:“生死不论。”
14.啾啾啾啾
翌日,姬长乐又低烧起来,苍白的小脸泛着不正常的红,心窝处传来的阵阵抽痛,他晕乎乎的,下床时差点把自己摔了个踉跄。
幸好他爹一把捞住他。
姬九离醒得早,发现身旁孩子体温不对之后,便命人前去请太医煎药。
已经入了冬,天气变化莫测,也是孩童最易生病的时候。
姬九离怀疑是不是这孩子大晚上从隔壁院落里跑过来时受了寒,索性又将姬长乐迁到正院里,也免得来回跑。
太医郎中一个接一个地来,难喝的药汁也被姬长乐一碗接一碗地喝掉,花了几天才渐渐好转。
他像一株萎靡后被救活重新盛开的小花,脸上再度展开充满灵动稚嫩的笑容,只是身上总有一种淡淡的不该出现的药味。
姬长乐不喜欢这种药味,一闻到这种味道,他就感觉嘴巴苦,就好像药还没喝完一样。
他爹就给他挂上一个团凤纹鎏金镂空香囊球,不仅芬芳馥郁压过了药味,还金晃晃的,日头大的时候,甚至能在墙上地上投出漂亮的投影。
姬长乐就像得了个玩具,欢快地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不是看着墙上晃动翩飞的光影,就是好奇香囊球为什么不会把中间的香料扔出来。
他把香囊球打开又合上,手指摆弄着中间的陀螺仪和香料,染了一手香。
他嗅了嗅自己的手,香喷喷的,确实闻不出什么药味。
姬长乐突然灵机一动,跑回屋里。
他找到他爹的衣服,弄了些香粉洒上去。
这样他爹身上也没有药味啦!
当他忙完,正好听到姬九离回府的动静,他兴高采烈地迎上去,身上的金玉饰品雀跃地叮当作响。
“爹!你回来啦!今天累不累呀?”
姬九离稳稳接住飞扑过来的小家伙,赶忙给跑出一身汗的他披上绛红羽纱狐裘大氅。
他们父子都不太喜欢白色布料,那种颜色总让姬九离想到葬礼那天的白幡,艳丽的红色和耀眼的金色都不错,看起来就像过年了一样喜气洋洋,也在瓷白的小脸上映出几分血色。
裹着狐裘的孩童看起来毛茸茸、软乎乎,眼神熠熠生辉,欢欣活泼的模样看得人心里也跟着轻快了起来。
姬九离刚从尔虞我诈的朝堂下来,一肚子坏水还没倒完,转眼就被毛茸茸抱了个满怀,好似所有的劲都软了下来,唇角笑意都多了几分真切。
阴谋诡计、国策权术,虽然姬九离都乐在其中,但这些耗费心力的事情,自然是累的。
只是过去,他一直未曾意识到自己可以这样放松。
这就是家么?
不同于下属,不同于抱有目的的攻略者,面对这个孩子他总是更轻松些,不必去思索太多的人心叵测,也不会觉得看透了一样无趣——稚童的想法往往出人意料,却又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姬九离本应轻描淡写地带过自己的疲惫,可他却突发奇想,故意叹着气说道:“嗯,是很累。”
姬长乐连忙道:“那我给爹捶背!”
过去他经常变成小鸟,去看别人家的生活。他看过别人捶背,很简单。
姬九离没想到还有这种惊喜,饶有兴致地牵着姬长乐回到屋里,在圆凳上坐下,等待享受儿子的捶背。
不过在坐下的那一瞬,姬九离不由得想到了之前儿子那些“孝顺”的行为,下意识警觉起来,时刻观察着姬长乐的动向。
撸袖子了,抬手了……嗯,没拿锤子,也没拿镇纸。
安全。
直到绵软的拳头一下接一下地落到后背上,他还有些微讶。
乐儿今天真这么乖?
姬九离怀着一种诡异的满足感和不踏实,闭目享受起来。
细细想来,每种职位都有每种职位的权力与待遇,这应该就是当爹的待遇吧。
小孩子身子弱,手上没多少力气,捶背根本捶不到位,姬九离却仍然觉得十分惬意。
只是捶了一阵后,姬长乐感觉一直抬着手,又酸又没力气。
他气喘吁吁道:“爹,你趴下,我换个方式。”
姬九离不疑有他,继续闭着眼睛等待绵软的小拳头。
然后……
后腰处猛地承受了超乎拳头,更超乎镇纸的重量。白发孩童站上了他的后背,踩着他的后腰就要往肩胛骨冲锋,在他的背上蹦蹦跳跳。
“爹,这样怎么样?”
姬九离倒吸一口冷气,暗暗用上劲气护体,嘴上却绝不认输:“很、好。”
他微妙的有种踏实感,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落地了。
姬长乐的体重很轻,若只是站上去踩背,其实刚刚好,就是那些蹦跳着实有些伤爹。
这样一想,其他人能当姬长乐的爹吗?
显然是不如自己的。
姬九离感到了几分傲视群雄的满足。
跳了一会儿,姬长乐也累了。
姬九离趁势结束了这场孝顺,但姬长乐还有些意犹未尽:“那以后爹下朝回来,我就帮爹捶背!”
姬九离沉默一瞬,巍然不动地微笑着说:“乐儿捶得很好,只是爹不忍心你这么辛苦,下次就让其他人来做吧。乐儿还是来陪爹处理一会儿折子吧。”
姬长乐虽然有些遗憾,却还是同意了。
没办法,他爹怎么还这么黏人。
他变成啾啾,坐在他书桌监督他爹处理公务。
奏折上的字密密麻麻,大多还都是他不认识的字,白团子看得晕晕乎乎,在奏折上趴了下来。
他一抬头,发现他爹正行云流水地批改着折子,眉心时而蹙起,时而冷笑,十分专注且认真。
他爹以后一定能活得好好的。
姬长乐欣慰地想到。
只是,怎么样才能做个调皮孩子,让爹爹在他死后不会伤心上当呢?
姬长乐十分苦恼,他想了想,悄悄伸出小爪子。
正沾墨书写的姬九离就见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白团子在桌上走来走去,装作不经意地跳到了他面前,直接挡在他准备落笔的地方,还假装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整理羽毛。
“乐儿,乖。”姬九离把小团子提起来,放到了一旁。
可他刚写了没几个字,调皮的小团子又挪了过来阻碍他书写,还歪着头无辜地看着他。浑然不知,身上雪白的羽毛已经沾上了些许墨色。
小白鸟变成了一只小花鸟。
姬九离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小团子已经有了准备,率先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还把身体依偎在他的手掌下。
姬九离莞尔一笑,指尖轻挠小团子的脑袋。
乐儿可真黏人。
他一手拢住幼禽,一手继续书写,心中涤荡着某种轻盈又愉悦的情绪,说不上来是什么,只觉得手心痒痒软软,连字里行间的凌厉都少了些许。
下午,姬九离准备出门与其他几位大臣最后符合一次升仙大会的流程时,他嗅到提前备好的衣服散发着浓郁的芳香,立刻就明白是谁做的。
鹑尾连忙说:“这就帮您换一身。”
“不必了。”姬九离摆摆手,“就这身。”
不久后,他在同僚们讶异的目光中走入殿内,脸上还挂着无奈的笑容,解释道:“稚子顽劣……”
同僚们哪敢顺着说,当然是面上恭维了小公子几句,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你姬九离又不是没衣服换,说白了就是来炫耀父子关系好的吧?
他们心中不由得又调整了一下姬长乐的地位。
几位皇子此次也来旁听了,其中,三皇子看到姬九离犹如寻常父子那般说起孩子,咬紧牙关。
闲聊过后,姬九离也迅速切入正题。
“关于数日后的升仙大会……”
-
数日后,皇帝与文武百官身着大礼服,至城外朝云山通天台。
通天台恢弘壮阔,共有九层。在最顶层,一把古朴的耀金巨剑深深扎入八角祭台,数条玄铁锁链将巨剑牢牢捆住。
随着日晷铜针的影子缓缓移动,礼官唱诵道:“午——正——”
悠扬浑厚的编钟乐划破云层,八角祭台中的耀金巨剑与正上方的太阳位置重合,骤然爆发出一阵刺目的光亮,众臣织金的大礼服都在强光中褪作素白。
紧接着束缚巨剑的锁链突然颤抖起来,又轰然炸开,如碎冰般簌簌散落,消失无踪。
祭台震颤未歇,耀金巨剑仿佛被注入了灵力,自上而下地褪去铜锈,变得焕然一新,那道鎏金光芒直直注入祭台,在雕花汉白玉之上,由中心向四周延伸出了一道散发着金光的阵法。
不知从何而来的灵雾升腾而起,雾中仙音袅袅,又闻金铃轻响。
原不过巴掌大小的玲珑小塔从雾中飞出,迎风见长,在半空中化作一座六层玲珑宝塔。
待灵雾消散,阵法之上逐渐显露出六人身影,皆是仙姿绰约,玉树临风,一身正气。
皇帝嗫嚅片刻,才在姬九离的提示下上前询问:“朕乃大虞朝皇帝,敢问诸位可是扶光宗、杏林谷、坤灵派的仙长?”
“正是。”为首的霜袍青年应答道,“我是扶光宗朝阳仙君座下弟子玄参,这位是我的师弟卫矛。这边则是……”
他依次做了介绍。
杏林谷来了两位女仙,坤灵派则是一男一女,均是内门弟子。
姬九离将他们的形象与自己所见的典籍对应。
比起专精医药之道的杏林谷,扶光宗则是海纳百川,人才综合的修真界第一仙宗。这次的主事人是这位扶光宗仙长也并不奇怪。
至于坤灵派,位于八大门派最末,擅长培育灵植,以“茶酒花食”四绝享誉修真界。
双方坦明身份之后,玄参毫无寒暄之意,直接了当道:“我等此次前来,是为举办升仙大会,择仙才,授长生,故而我等将于十日内设下三关,凡是通过三关的有缘人,皆可拜入仙门。”
姬九离玩味地想着。
可以拜入仙门,却没说一定是这三个门派。
玄参继续说道:“今日我们就会布下第一关……”
他话还未说完,站在他身旁的少年卫矛就御剑而起。
朝云山就在雀京附近,卫矛飞至都城上空,犹如洒食喂鱼似的,散出去一堆锦囊,在空中以灵力留下一句话,又御剑飞了回来。
——有灵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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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取锦囊,三日后即可进入升仙大会第二关。
卫矛站回师兄身后,脑袋枕着手臂,漫不尽心地说:“第一关就这样,总共六十四个锦囊,谁拿到是谁的。师兄,差不多了,用不着和他们说那么多吧。”
文武百官却脸色骤变。
他们原定计划是在都城附近找一处地方举行升仙大会,有意者前往,却没想到,仙家竟然一点招呼也不打,直接在都城开启。
想也知道,这区区六十四个锦囊,势必会在都城引起疯抢。
“仙长,这……”
他们看向那位名为玄参的仙长,玄参虽因师弟的冒失行为皱起眉,却并未撤回锦囊,也并未更改升仙大会地点。
他只是淡淡道:“此乃我仙家事,不劳人间帝王过问。如师弟方才所说,再过三日我等会宣布第二关内容。”
仙家选哪里开启升仙大会,本就不必和凡人商量。
可杏林谷的两位医修却都皱起眉,也认为这样做有点过了,更意识到这样可能引起祸患。
他们只定了三关内容,至于大会地点,既然用了凡人的场地,就应由凡人决定。
第一仙宗实在霸道。
一位杏林谷医修正欲开口,却被她的师姐伸手拉住,并朝她摇摇头。
她们两个只是筑基后期,此时驳斥第一仙宗的金丹期修士不妥。
师妹欲言又止,还是退了回去。
至于另外两位坤灵派的仙长,微有异色,却同样没有做出拆台的事情。
姬九离将他们的反应皆收入眼底,这三个门派虽然同为八大门派,彼此之间却存在龃龉,并非同气连枝。
扶光宗的傲慢虽然在诸多典籍中并未明说,却也都隐晦提及,姬九离早已预想过这种可能,提前做了准备,京中并不会因为这件事起大乱,小乱却是难免。
不过想到自己的目的,遇到这样的机会,他也趁势开口。
“既如此,我等也不再打扰诸位仙长,京中诸事繁多,还需我等将扶光宗仙长的意思传递给百姓。”接着,他当即点人马,按照平乱、平疫的模式将一桩桩事物分派下去。
显然若真出了大乱子,那就是扶光宗名声有瑕。
说完了兵力方面的布置,他又拧紧眉头,吩咐道:“冬日疫病多,京里郎中短缺,你们快马前去符、殷、汤……几个城邑,说明情况,请些郎中前来义诊坐堂。药材也缺,立刻召集京中各家药商,稍后我亲自……”
迅速交代完,他转身朝杏林谷两位仙长作揖道:“听闻杏林谷有一阵法名为问心路,凡是要向杏林谷求医之人,皆需通过问心路。不知两位仙长是否愿意在城外设下问心路?”
这两位杏林谷仙长刚才已经显现出医者仁心,涉世不深的特点,再推算她们的样貌和身份,恐怕她们的真实年龄也差不了多少。
听到姬九离这么严肃地对待这件事,她们觉得事态好像比她们想象中严重许多。
两位医修正要开口应下,玄参却开口制止。
“问心路目前无法使用。”
原来如此,问心路成了某一关么。
姬九离顿时心中有数。
他本来就是在试探杏林谷仙长的态度和求医的可行性,如今心里已有了底,摸清了她们的性格,另寻机会也不难。
不过……
大概用不着另寻机会了。
他将目光投向那位医修师姐。
果然,虽然问心路无法使用,但杏林谷的师姐还是顺着他的想法,找到了不和扶光宗唱反调,又两全其美的法子。
“没有问心路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在开都城之中开义诊坐堂。”
“师姐?”旁边的师妹没想到刚才拦住她的师姐竟然会这么说,颇有些惊喜。
可玄参再一次开口:“我等身为升仙大会监察,不可下场提供帮助。”
不过玄参也知道,接二连三的拒绝和反驳只会引起杏林谷的不满。修真界人尽皆知,得罪谁也别得罪杏林谷。
他不惧两个筑基后期,但也要给对方门派面子。
于是他补充道:“升仙大会期间不可,但会后无妨。卫矛,会后你陪同两位师妹,为百姓义诊。”
他还把罪魁祸首推过去,让对方熄火。
正不耐烦等待的卫矛突然被点名,一脸懵地看过来:“我?”
“如此不好吗?两位师妹医者仁心值得敬佩,你合该学学。”玄参说道,“正好磨磨你的心性,做事休着急。”
卫矛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义诊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比姬九离预想的顺利许多。
想到家中的稚子,他朝杏林谷两位医修深深一揖,和其他文武百官一同离去。
杏林谷和坤灵派的修士都进了玲珑宝塔休憩,卫矛却望着姬九离的背影皱了皱眉。
玄参唤他:“师弟,怎么了?”
卫矛挠挠头:“总感觉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他那样的声音,不过我从没来过小世界,不可能见过他,应该只是声音相似而已。”
这世上样貌相似的都大有人在,更不用说声音了。
卫矛把这件事置之脑后,走进宝塔之中。
15.啾啾啾
最近姬九离很忙,往往都是日落了才回府。
姬长乐撅起嘴托着腮,目光定定地盯着书桌上的麒麟镇纸,心不在焉,而他爹布置的大字还没写几个,宣纸上空白一片。
帮他研墨的鹑尾放下墨条,柔声将他唤回神:“小公子?”
姬长乐闷声闷气说:“不想写。”
他放下笔,自顾自数起手指头。
算命先生当时说他一个月之后就会死。他问过鹑尾姐姐,一个月就是三十天,也就是数三遍手指。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看着剩下还没数到第三遍的手指,姬长乐发起呆。
只有五天了。
好快……
以前做野孩子的时候,他没什么时间概念,觉得一个月好漫长,可是现在他却觉得一个月原来这么短。
还有五天他就要死了,再也见不到他爹了。
姬长乐覆上心口,总觉得这里酸酸涨涨的。
方才看他在数数,鹑尾没有贸然打扰,现在一看姬长乐突然捂着心口,她顿时紧张起来。
“小公子又心悸了吗?”
姬长乐每次生病都会伴随着异常的心悸,这让她不得不紧张。
姬长乐连忙放下手,说:“没有。”
刚才的酸胀和生病时的绞痛相比完全不算什么,他才不要又被当成生病,然后一直躺在病床上。
说起来,他都快死了,怎么还要写作业?
姬长乐连连摇头。
不写不写!
鹑尾也想到这件事,刚才姬长乐的动作显然吓到她了,她说道:“今日还早,小公子若是写不下去,不如先休息一阵。”
“好呀好呀!”
姬长乐从善如流,从书椅上跳下来,雪白的发丝随着动作轻盈飘动。
他从博物架上拿了个匣子,把里面的东西掏了出来,又抱着匣子跑来跑去,往里面塞东西。
“白小鸟、红大鸟、陀螺、鸟哨……”
他并不懂白玉、红翡的价值,在他眼里,这些都是五颜六色的玩具。
东西太多,匣子很快就变得沉重起来,鹑尾帮他托住匣子,好奇询问:“小公子今天怎么突然想清点这些了?”
各色玉石和精美的小玩具把匣子塞得满满当当,姬长乐又放了一把玛瑙弹珠溜缝才不得不停手。
他拍着匣子,稚嫩的脸上露出满意之色,煞有其事地说着:“这些都是我最喜欢的玩具,等我死了,这些都要留给爹爹。”
接着他又把一个金老虎塞给鹑尾:“这是给鹑尾姐姐的。”
他想了想,又抓了一把玛瑙弹珠,迟疑地说:“这些给那个不开口的护卫哥哥,剩下的就给府里的大家。”
“这个是我自己的,我要一直戴着。”
他碰了碰自己的长命锁项圈,双手叉腰,可算是把自己的家当分完了。
鹑尾面色微变:“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小公子千万别这么说,您现在好着呢。”
为了让姬长乐高兴点,鹑尾提议道:“小公子若是觉得无趣,不如叫戏班子给您唱一段?”
姬长乐虽然年纪小还听不懂戏,但对热闹有趣的戏剧十分感兴趣,先前他爹就曾把戏班子请到府里给他唱戏,以弥补他冬天不能出门的无聊。
姬长乐摇头。
鹑尾又提议:“那叫说书先生来呢?”
近来京中各种有关修仙的故事大火,姬长乐也听得津津有味。
可这次姬长乐还是摇头。
他望了望满满当当的匣子,冷不丁说:“我要出门。”
片刻后,姬长乐堂而皇之地溜出门了。
尽管姬九离说天寒不让他轻易出门,可这府里的人顶多劝他两句,他若执意要出去,根本没有一个人胆敢阻拦他。
皆因姬九离认为,除了自己没有人有资格管束他的儿子。
同时,姬长乐小主子的命令,他们也不敢不听从。若姬长乐叫他们瞒着姬九离,除非姬九离下令,不然他们也不敢告密。
姬长乐自从发现了这一点,行事愈发大胆。
他爹一直在看医书,不知道从哪儿看到说小孩子不能多吃糖,从那以后就连蜜饯都不许他多吃。
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上次他趁着他爹不在的时候偷吃叮叮糖,就让侍从不许告诉他爹。
今天他也依葫芦画瓢地溜出门。
不过这一次,姬长乐可不是为了玩,他是要去给他爹买礼物的!
那些玩具毕竟都是他爹送给他的,不能算是真正的礼物。
他想送会让他爹高兴起来的礼物,就像之前的琉璃瓦一样。
只是到了市坊后,姬长乐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发懵。
之前还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的市坊,如今冷冷清清、人烟稀少,空竹篮被寒风吹得打滚,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还都神色匆匆。
奇怪,今天休市吗?
姬长乐本想去书铺给他爹买一本《混元无敌天上地下霹雳神功》,这是他之前从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听说的厉害功法。
姬长乐认为,既然统哥说这个世界是一本话本,话本的一切都会实现,那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应该也是真的。
说书先生说一个看大门的穷小子就是练了这个功法变得超级厉害,所以他一定要给他爹买一本。
若是《混元无敌天上地下霹雳神功》不够,那就再加上《凤舞九天金光降魔决》,他爹只要好好学,天下第一不是问题。
但站在书铺门口,准备买教辅书的姬长乐才发现书铺根本没开门。
他气哼哼在门口台阶坐了下来,思索着给他爹买什么其他的礼物。
他目光打量着周围还开着的几间铺子,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
就连之前算命先生的摊位也找不着。
他还特地带了之前的纸片来呢。
他之前也派人来找过算命先生,可都没有找到。
姬长乐胡思乱想着,忽然,他看到了巷口有个不太一样的小摊位,好像是个卖糕点的,之前没见过。
左右无事,他上前瞧了瞧。
那糕点好漂亮,茶杯大小,青莲造型,玲珑剔透,隐隐透出些馅料丰富多彩的颜色,比起相府里的也毫不逊色,看起来就很好吃。
唔,买来送给他爹似乎也不错。
他看摊主是个少年人,便问道:“摊主哥哥,这个糕点怎么卖?”
戴着斗笠的摊主憨厚一笑,咧嘴笑出两颗虎牙,语气里充满自信:“一金一个。”
姬长乐愣住。
他就算再对金银玉石没概念,也知道吃食不应该这么贵,之前他买包子花得还是铜板呢。
一金一个,这也太贵了。
姬长乐忍不住多打量了那个青莲糕几眼,摊主样貌周正,看起来不像坏人。
他倒要尝尝看,这个糕凭什么这么贵。
“我要一个。”
摊主很快就用荷叶装给他一块,姬长乐接了过来,迫不及待地吃下一口。
造型雅致的青莲糕一入口,姬长乐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整个人宛如石化一样当场僵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腐烂的气息夹杂着直冲大脑的苦味,宛如阴沟里混合着馊水和泥泞的苔藓黏住上颚,还有死鱼般的腥臭味与极致的咸味,以及某种诡异的回甘……
好、好难吃!
姬长乐过去不是没有吃过馊饭或者臭肉,可尽管如此,这也是他从未想像过的难吃。
想到自己都快死了,最后一次出门吃到的居然是这种东西,姬长乐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
摊主有些慌乱:“虽然我知道我做的食物很好吃,但你也不用感动到哭……”
“才不是!”姬长乐泪汪汪地瞪着他,“明明是超难吃!无敌难吃!”
摊主愣住,他难以置信道:“我可是……我做的东西怎么可能难吃,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正是此次来主持升仙大会的坤灵派修士商秋。
坤灵派可是把酒楼开遍修真界的门派,门内弟子厨修比比皆是,他身为掌门之子,自小接受培养,手艺怎么可能会差。
姬长乐愈加委屈道:“可就是很难吃嘛!”
他又没说谎。
商秋不信,他从姬长乐手中掰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尝了尝。
他面无异色地说:“这哪里难吃了?你这小儿不要胡说。”
“又酸又臭又咸……”姬长乐不服气,“我才没说错。”
“你不懂,这叫味觉层次感,这叫创新。”商秋还是不信,他不能接受自己的作品被人贬低,“一定是你年纪太小了,还无法理解我的手艺。”
他可是用了不少的高级灵植,怎么可能不好吃呢?
他扯了个步履匆匆的路人,把金子给对方,让对方吃下这块青莲糕。
一看给这么多钱,那人生怕他反悔,连忙咬下一口。
下一息,路人忽然失去意识,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姬长乐眨了眨眼,小声询问:“他不会是死了吧?”
他蹲下来戳了戳路人。
“意外,这一定是意外!”
商秋不信邪,上前把人摇醒,哪知那人浑浑噩噩地醒过来,眼神迷茫地看着他们,嘴里嘟囔:“我掉茅厕了?还是掉猪圈了?你们是黑白无常吗?”
商秋:……
路人走了,商秋面如死灰,大受打击。
他喃喃:“怎么会这样……”
又想到同门每次试吃他作品时夸张的表情,想到母亲每次吃完都要闭关三天,还有他们百般阻挠自己下山的行为,商秋沉默了,他的眼神渐渐黯淡。
“你是第一个对我说实话的人。”
身边人长久以来为他编织的脆弱幻境,轻而易举地被戳破了。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做的青莲糕,迟疑道:“真的很难吃吗?我一直觉得我能做出与众不同的食物得到大家的认可,原来都是假的。”
难怪他以前把菜谱送给同门,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使用,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为了得到大家的认可,他借着这次升仙大会的机会出来摆摊,却没想到遭遇了雷霆一击。
他竟然一直傻乎乎觉得自己是绝顶天才。
他真傻,他分明就是个笑柄。
商秋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他咬紧牙关,掌心掐出血痕。
假的……都是假的……
他心绪混乱,道心破碎,周身灵气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波动。
“摊主哥哥。”
衣摆突然被拽住,商秋低头撞进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孩童睫毛上还沾着水汽,眼神却亮得惊人。
“虽然是很难吃,但我觉得能难吃到这样也很厉害。”白发孩童认真分析着,“这个造型很好看,而且……方才那个人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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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厥过去了,比说书先生说的蒙汗药见效还快呢!好厉害!”
商秋看着这双亮晶晶的眼睛,心中微微一动。
这个孩子是第一个对他说实话的人,那么这番话应该也不是在骗他。
他将信将疑:“做不出美食也能得到认可吗?”
在他门派里的每个人,不是酿酒一流,种植圣手,茶学大家,就是四海皆知的名厨。
他一直以为自己也会是那样。
“肯定有什么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姬长乐言辞凿凿,“能做出好吃的食物是厉害,能做出厉害的药也是厉害,大家肯定也会敬佩你的。”
他小声嘀咕:“你要是还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做一种让大家都说真话的药嘛!”
“药么?”商秋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有些意动,周身的变化也逐渐减弱。
药食同源,或许他真的可以试试看?
回过神来,商秋再看自己摊位上剩下的青莲糕,只觉得不忍直视。
他从袖子取出一条红色藤条,扔到青莲糕上。
那藤条像蛇一样盘起来,绞住青莲糕,眨眼间,青莲糕就消失了,只是藤条的颜色也黯淡了不少。
姬长乐看得目不转睛,不禁“哇”出了声。
商秋介绍道:“这是噬元藤,因为有很强的吞噬能力,所以很适合用来处理残羹冷炙。”
坤灵派最不缺的就是灵植和残羹冷炙,因此他们几乎人手一条,用着也格外方便。
“这条已经是我手里存活时间最长的,不过看起来快枯死了,幸好我带的有备用的。”商秋又摸出一条噬元藤,继续处理剩下的青莲糕。
通常来说噬元藤生命力都极其旺盛,同门的噬元藤就没怎么换过,偏偏他手里的噬元藤每次都活不过一个月,最久的这条也只用了一年。
现在想来,恐怕是连噬元藤都受不了他的厨艺。
姬长乐本应对噬元藤绞碎厨余的画面很感兴趣,可听到商秋说那条老藤快死了之后,他就忍不住看着老藤。
他和这个噬元藤一样,都快死了。
“快死的话,要怎么处理呢?”他不禁问道。
商秋说:“扔火炉里烧掉就行。噬元藤是植物,虽说有灵性,但并无灵智。”
姬长乐抿了抿唇,他举着自己的荷包,眼巴巴问:“我可以把它买下来吗?”
商秋一愣:“你若是想要,直接拿去吧。但它已经活不了多久,也没什么特别的用处。”
“没关系,我就是要它。”姬长乐拿起那条打蔫的藤条,从怀里摸出一块叮叮糖。
那噬元藤缠上叮叮糖,不一会儿叮叮糖就没了。
神奇的是,噬元藤的色泽竟然稍稍恢复了一些,如同暗红的宝石。
“看起来它与你有缘。”商秋又掏了掏袖子,摸出一块长条形的玉坠送给他,又把之前的金子退给他,“我名商秋,我欠你点醒之恩,你拿着这个,日后待我手艺精进就来寻你。”
姬长乐点点头,把玉坠塞进了荷包里,又摸了摸噬元藤,收进怀里。
商秋告辞离去,姬长乐继续东张西望,寻找可以给爹当礼物的东西。
一队骑马巡逻的士兵瞧见了他,上前询问:“可是姬公子?”
这京里谁不知姬相的儿子天生白发,好认得很。
姬长乐点点头,那士兵翻身下马,劝道:“小公子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姬长乐一头雾水:“出什么事了吗?”
士兵道:“近日京里在举办升仙大会,未免殃及池鱼,这几日休市了。”
昨夜有几场小乱,百姓这几日也都风声鹤唳。
姬长乐恍然大悟,又跃跃欲试,声音顿时拔高:“升仙大会?”
他爹可以修仙啦!
“也是昨天才开始的,今天是第一关的第二日,说是天上散下六十四个锦囊,得了就能进入第二关。目前尚有十余个锦囊下落不明,闹出不少事端。”
士兵刚说完,就听到远处的传来喧闹声,他皱眉道:“看来又是锦囊引起的争抢,小公子快些回府吧,我等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说罢,他翻身上马,带着身后的同僚,快马赶向声源处。
留在原地的姬长乐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突然想到了该送什么给他爹。
-
当天傍晚,姬九离刚一回到府中,就见他儿子扑进他怀里,一脸期待地等着他,就像巢里幼禽欢欣地等待觅食归来的父母。
“爹,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姬九离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怕对方受凉,把人抱回屋里。
“我也给你带了礼物。”
姬长乐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不依不饶道:“是我先说的!我要先送。”
姬九离无奈笑了笑,将他放下来。
“好好好。那乐儿要送我什么?”
“锵锵!”姬长乐得意洋洋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金色锦囊,“是升仙大会的锦囊!”
姬九离注视着那个再眼熟不过的锦囊,笑容一顿,眼神微变。
他也缓缓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金色锦囊。
“真巧,我想送给乐儿的也是这个。”
这下轮到姬长乐呆住了。
“啊?”
偏偏姬九离还笑盈盈问道:“乐儿,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到这个锦囊的吗?”
姬长乐一个激灵。
糟糕,偷溜出去的事暴露了!
16.啾啾
面对姬九离一针见血的问题,姬长乐一下子支支吾吾。
“就是……就是在院子里捡到的!”他别开脸,睫毛轻颤,目光忽闪游移不定,只差把心虚写在脸上。
这般拙劣稚嫩的谎言反倒让姬九离感到又好笑又不愉快。
很奇妙。
与他平日里接触的老油条老狐狸相比,这孩子的心思如此简单单纯,谎言一眼看破,正因如此,他在这个孩子面前难以保持在外时尔虞我诈的态度,连一贯的多疑也无处可疑。
这种单纯是何等可贵,让此刻的谎言都显得有些刺耳。
姬九离从来不在乎别人说谎,他认为谎言很有用。
一个人说话,重要的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藏了什么。
谎言意味着这个人在掩盖重要的事物或者真正的目的,反而是一种暴露弱点和欲望的行为。
他常常利用这一点,掌控其他人的欲望。
但他不希望姬长乐未来也像那些人一样欺骗他。
姬九离垂下眼眸,就像用手拢住幼禽一样抚上儿子的脸,迫使撒谎的孩童不得不正视着自己。
“乐儿,”他平静地问,“再回答一遍,你是怎么拿到锦囊的?”
“是院……”在父亲没有丝毫笑意的注视下,姬长乐的声音越来越轻,就像一炷烧到最后即将熄灭的香。
他心虚之极,手指绞着衣角,他爹越是盯着他看,他就越是说不出来。
在沉默之中,姬长乐突然想到,他本来就是要做个调皮的孩子,被他爹发现他偷溜,好像也正和他意?
想到这里,姬长乐索性破罐子破摔。
他瞄了一眼姬九离的神情,如实道来:“是我溜出去,变成鸟之后在城里找到的。”
“哦?可是没有人向我汇报过,乐儿你做了什么吗?”
“是我让他们不许告诉爹的。”姬长乐低着头嘟哝。
姬长乐本以为自己这么说了,他爹一定会觉得他是个不听话的调皮孩子,说不定还会生气讨厌他。
可他爹竟然轻笑起来,还摸摸他的头,夸他:“乖孩子。”
姬长乐一脸懵。
姬九离揉了揉他的脑袋,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我不在乎你有所隐瞒,但不要对我撒谎。”
姬长乐歪着脑袋疑惑:“为什么不可以?”
姬九离倒是没想到会有这个问题,可他并不知道在听到儿子撒谎时心中的不愉快是因为什么。
他只觉得这个孩子和他的关系不该像其他人一样。
这是他的儿子,不是什么……外人。
他思忖片刻,巧妙地绕过了这个问题。
“乐儿,若是我对你说,我不要你了,你会怎么想?”
姬长乐骤然睁圆了眼睛,这消息对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定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撅起嘴,咬着下唇,神色茫然可怜。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说出这话的人,呼吸起起伏伏,情绪也在剧烈地震荡着。
姬长乐一会儿心想,若是被他爹赶走,他爹以后就不会被冒牌货骗了?
一会儿又想,他爹果然是不要他了。
其实他很久之前也想过,若是找到了亲生父母,他们不要他怎么办。
姬九离的这个问题一下子引爆了他心底的隐患。
“我……”姬长乐憋着泪,攥紧拳头,嘴硬道,“反正我本来就是野孩子……”
反正他也快死了。
虽然他这么想着,嘴上也是倔强,可眼泪却簌簌往下落。
一看他哭,姬九离感觉大事不妙。
闹大了!
姬九离连忙把孩子拉到怀里,焦头烂额地哄着:“爹没有不要乐儿,那是骗你的。”
姬长乐一抽一抽地哭着,泪眼朦胧间朝他投去狐疑的眼神,又别过脸,一声不吭。
“莫哭了,爹不该那么说。”姬九离用指腹抹去他脸上的泪水,“爹刚才是在撒谎,不是真的不要你。”
听到他再三解释,姬长乐也迷迷糊糊反应过来了。
他仰起脸怯生生问:“是骗我的?”
姬九离连连点头。
姬长乐忽然把脸埋进他怀里,哼哼唧唧地说:“哼,我早就看穿坏爹爹是在骗人。我才没有上当呢,一点也没有!”
他用力强调着,可如果他声音里没有还未散去的哭腔就更令人信服了。
姬九离的胸腔因为笑意轻震。
“乐儿现在该知道爹听到你撒谎是什么感觉了吧?”姬九离拍了拍他的后背作为安抚,“对外人如何随你,但不能对爹撒谎。”
姬长乐再次抬起头,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爹一番。
“那爹也哭了吗?”他语气里颇有种没看到的遗憾。
姬九离笑容一僵,勉强说着:“大人是不会哭的。”
“为什么?”小孩子总是有很多的问题,他眨巴着眼睛,被泪水洗过的双眼看着更加熠熠生辉,他就用那双眼睛真诚地看着姬九离,然后张开双臂,“我觉得不舒服的话,哭出来会开心一点。爹要是哭的话,我也会抱着你的。”
以前姬长乐也不会哭,可自从那次生病后在姬九离的宽慰下哭出来,他就觉得哭出来的感觉好好。
而且,哭了之后他爹会哄他诶!真好!
当然,也可能会笑他。
想到那次的事,姬长乐又小声补了一句:“我一定不会笑爹的。”
他还欲盖弥彰似地点了点头。
姬九离哪里看不出他小九九,刚因为感到一股温暖内心软和下来,就又被儿子气笑了。
他笑骂一声:“臭小子。”
姬长乐严肃地纠正他:“不臭的,香的。”
说着拨弄起自己腰间挂着的香囊球,展示给他看,证明自己是个香小孩。
姬九离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我说了,不许对爹撒谎。”
看姬长乐还是有些不解其意,他斟酌着用词。
“撒谎是欺骗,你若是骗爹,我会……”
他会怎么样呢?
说到底,儿子的谎言根本瞒不过他,他其实无需为此大动干戈。
姬九离说不清自己心中不愉快是什么,他只是从当前的语境中挑了一个词。
“……我会伤心的。”
这个陌生的、他身上从未出现过的词,生涩地从喉间吐露出来,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甚至觉得这个词放在他身上极其可笑。
姬长乐揉了揉脑门,恍然大悟。
小孩子听不懂弯弯绕绕,他这样直白地一说,姬长乐反而明白了。
懂了!
他要是说谎的话,他爹也会在背地里哭得稀里哗啦,而且是闷闷的哭。
闷闷的哭,这就是姬长乐对伤心难过的理解。
姬长乐乖巧道:“好吧,我以后不会对爹爹说谎了。那爹爹也不可以对我说谎哦,我也会伤心的。”
他灼灼地盯着姬九离,大有姬九离不同意,他也不同意的趋势。
姬九离眉梢一挑。
要他这个玩弄权术的家伙诚实待人?着实天真。
但为了糊弄小孩子,姬九离面上还是同意了。
约定之后,姬长乐眉开眼笑,老老实实地说起自己说过的谎:“我昨天骗了爹,其实我中午偷吃了叮叮糖!”
姬九离心想,这小儿的嘴就像抹了蜜,整个人黏黏糊糊,果然没少吃糖。
看他不生气,姬长乐胆子也更大了。
“我上次其实没有流口水。”
“我好像没有离魂症,我不是在睡梦中跑来爹爹房间的,我没睡着就来了。”
“我刚才确实想在爹爹哭的时候笑,就笑一下下。”
说到这里,姬长乐还比了个手势。
谁让上次爹也笑了他一下。
姬九离一时间不知道该欣慰儿子听话好骗,还是该恼儿子果然一天到晚都想把他气死。
他恶狠狠地,轻轻揪了揪儿子的脸颊。
“今天为什么要跑出去?不是说让你好好在家修养吗?”
“我想给爹买礼物呀。”姬长乐被扯着脸,声音含糊,却说得理直气壮。
姬九离示意他继续说。
姬长乐就把自己出门想给爹买书,结果发现都铺子都关了的事情说出来。
“我还吃到了一个好难吃好难吃的糕饼……”想起那个味道,他的脸就皱成了一团。
姬九离蹙眉:“不要随便吃外面的东西,不干净。”
他儿子本来身体就弱,若是吃了什么闹肚子,又要病好久。
姬九离心想着一会儿再叫太医来瞧瞧。
不过当听到那个卖糕饼的有一种奇怪的藤蔓,姬九离神情变了变。
小孩子不懂常识,但姬九离知道,正常的植物不可能有那样的能力。
他看着姬长乐带回来的那条老藤,随手扔了个桌上的花生过去,那噬元藤果然一下子就吃掉了。
这是灵植,修真界的植物。
儿子遇到的摊主是个修士。
还算幸运,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魔修,也不是不容置疑的傲慢修士。
姬九离心中竟然有一丝后怕。
“爹,怎么了?”姬长乐看他神色凝重。
为了压下心中陌生的后怕,姬九离悠悠扯开话题:“乐儿今天偷跑出去,必须要惩罚一下。”。
姬长乐顿时惊恐地看向他爹。
他爹该不会又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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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他屁股吧?
姬九离一眼就看出这个小爱哭鬼在想什么。
他才不会故技重施,在对方有防备的时候动手。
姬九离看他提心吊胆到了极点,才宣布惩罚:“既然你没有离魂之症,那今晚你睡自己的屋,我会让人把我屋子锁上,免得再有某个小童跑过来。”
这让习惯了和家长睡一起的姬长乐瞬间天塌了。
他鼓起脸,委屈巴巴:“可是我给爹爹带了礼物……”
他长得玉雪可爱,气质又带着一点病弱的可怜,此时一脸委屈地撒娇,又是为他采买礼物才闹出事端,身为父亲的姬九离实在难以招架。
他清咳一声:“好吧,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姬长乐顿时又得意起来。
嘿嘿,他爹上次葬礼也说下不为例呢。
姬九离瞧见他这模样,心中含笑骂道。
真是恃宠生骄的小爱哭鬼。
他故意说:“那我也给乐儿带了礼物。”
姬长乐很上道,连忙问:“那爹要我做什么?”
姬九离思索片刻。
练字?背课文?似乎也用不着。
他有什么是需要一个小萝卜头给他的呢?
他摸着手底下温暖且毛茸茸的小脑袋,良久,缓缓说道:“乖乖待在我身边,以后若是要出去,提前和我说一声,不许轻易离开。”
这个孩子来历不明,或许有一天也会悄无声息地离去。
但这是他的儿子,他又怎么会允许那种事发生。
姬长乐想到了自己的死期。
他乖乖应声。
他没有说谎,在他死之前,他一定会陪在他爹身边的。
姬长乐摸了摸手里的锦囊,欢欢喜喜地和姬九离手里的调换了一下,达成互相送礼。
“爹,这锦囊里有什么?我听说只要有这个就能参加升仙大会。”
金色锦囊正面是锦绣花纹,背面则写着“两日后”。
他扯了扯,完全没办法把锦囊打开。
“这是倒计时,要待后日才能揭晓第二关的内容。”想到之前玄参的话,姬九离端详一阵便放到一旁,冷不丁问起,“乐儿,你今天的课业……”
当姬长乐好不容易再次凭借撒娇大法免了一次作业,因为白天的忙碌提早入睡之后,姬九离在院中石桌旁唤来了儿子平日里的侍从和护卫,让他们交代平时姬长乐封口的那些事情。
他倒要听听这气人的孩子背着他做了些什么。
在府内权力最大的姬九离面前,这些侍从自然是如实道来。
包括那个和姬长乐一起见了算命先生的沉默护卫。
得知了那位能接下雷霆的算命先生曾对姬长乐说过什么之后,姬九离周身气压骤然一降,他攥起拳,眼神如寒风般冷冽。
当晚,他在寒夜中站了许久。
之后两天,姬长乐并未发觉他爹的异常,只觉得他爹好像更忙了,不过这一次都是在府里忙,府里人来人往好多人,他爹也从早忙到晚。
而姬长乐不是变成鸟窝在他爹怀里睡午觉,就是在旁边的小案几上写写画画,或者就是去隔壁给娘亲牌位上香打扫,每天依旧过得十分愉快。
第二天的正午,之前的两枚锦囊突然亮起金光。
姬九离屏退左右,和姬长乐一起查看锦囊。
锦囊亮了一会儿,系口的带子忽然自动松开。
父子俩一起拆开,两道黑影飞了出去,紧接着,他们台面上出现了不少东西。
罗盘、灵石、桃木剑、符箓、不知道什么用处的金色圆球……
这锦囊原来是个简易储物袋、
“哇!”姬长乐惊叹出声。
可还没等他们仔细端详袋子里的东西,两个罗盘的中心同时亮起来,在空中投出一道人影。
是扶光宗的玄参。
罗盘上,玄参作为升仙大会主办人,说起来第二关的规则。
“第二关考验乃是除魔卫道,在尔等打开锦囊之时,便将煞气放了出去。尔等需将煞气重新封印回金球之中,携金球至朝云山山顶叩天门,即可升仙入门。”
任务很简略,接着他又介绍起了煞气,以及储物袋中道具的使用方式。
“煞气,源自人心恶欲,无形之物,喜恶,自身并无攻击力,但煞气一旦出现,就会催动心怀恶欲之人暴露本心,行恶之事……”
姬长乐听得稀里糊涂,转头问他爹:“爹,这是什么意思啊?”
姬九离却神色莫测。
“煞气会让人们心中的恶欲现形。”
姬九离并不惧怕煞气,也不怕暴露恶欲。
只是……
他不禁望向身旁的孩童。
乐儿的恶欲会是什么?
17.啾
对于姬九离的解释,姬长乐还是有些半懂不懂。
见状,姬九离给他举了个例子:“一些世家大族平日里经常干坏事,会积累煞气,这些煞气会让世家里的仆从也开始仗势欺人,去做恶事。”
罗盘投影的玄参继续说着:“过多的煞气集结可能会化为阴魔,煞气无形而魔有形,阴魔喜欢附身于人,制造更多的煞气……”
姬九离眸色微不可察地暗了一瞬。
由煞气汇聚而成的是阴魔……那么体内煞气深重的他,又是什么?
玄参并没有说太多关于阴魔的事情,因为除非遇上重煞之地,否则他们散出的六十四道煞气还不足以成魔。
他之所以提到阴魔,只是为了阐释除魔卫道的必要性,并让这些预备修士知道他们未来的职责。
在教完道具的用法之后,玄参的投影便消失了。
姬长乐好奇地摆弄着桌上的东西,在他听来,这就像个寻宝游戏一样。
姬九离正观察着那块灵石上的符文,据玄参所说,还未修行的凡人无法使用灵气催动符箓,因此可以用这块画有符文的灵石来激活符箓。
锦囊里的三张符箓分别是土属性的防御符、木属性的束缚符和火属性的攻击符。
“爹,这个罗盘是不是坏了呀?”姬长乐突然出声。
姬九离本以为是小孩子不会看,可当他看向自己那块罗盘,却发现罗盘指针一会儿指向姬长乐,一会儿指向他,接着直接如同陀螺一样疯转起来。
本该指向煞气所在的罗盘彻底紊乱了。
恐怕是自己体内的煞气干扰了罗盘的判断。
只是不知道别人的罗盘是否处于一样的情况。
煞气的存在再叠上这些符箓,京里的骚乱实在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姬九离思索着。
他起身准备去外面吩咐下属,姬长乐手捧金球,也连忙跟上来加入这个寻宝游戏:“爹是要去找煞气吗?我也要去!”
府中有煞气,姬九离也确实不放心他一个人待着,便带上他。
之前那个沉默的护卫环臂抱剑在门外守着,父子二人出了屋,护卫也跟着他们贴身保护。
但姬九离却发现护卫的神情不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什么事?”
“我……”闷葫芦护卫忽地单膝着地,注视着姬长乐,“我想捏一下小公子的脸。”
父子二人具是神情诧异。
这般逾矩冒犯的话语,不像是府里人能说出来的。
姬九离眼神微眯。
看来是煞气影响,让他们随心而为,一旦冒出什么念头就会加以实践。
姬九离正要拒绝,却听姬长乐已经率先答应了。
“可以呀。”他绽开一个笑脸,笑容让他的脸颊看起来更可爱了。
“不过只有一下下哦。”他严肃地说。
看在这个护卫一直在保护自己的份上,他就不计较当初对方像扛麻袋一样扛自己的事情了。
护卫如愿以偿,轻轻捏了一下孩童柔软稚嫩的脸颊。
忽地,他眼神清明回过神来,像被烫到似地抽回手,低下头请罪。
“属下逾矩。”
“嗯?”姬长乐不明白他有什么好请罪的。
姬九离凉飕飕地瞥了那护卫一眼,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只把姬长乐往自己身边拢了拢。
走了没一会儿,他们又在院门处看到一个扫洒杂役抱着扫帚,在阶梯上呼呼大睡,只在他们经过时忙不迭地鲤鱼打挺起身,若无其事地扫起地。
这样摸鱼的场面也是相府里绝对不可能看到的情形。
姬长乐好奇道:“是太累了吗?”
姬九离低头看向自己无知无觉地儿子。
“乐儿,你忘了我说的煞气了吗?”
看姬长乐一脸茫然,他说道:“偷懒耍滑,这是此人的恶欲。”
寻常人的恶欲也不过如此,偷懒、贪财、骂几句讨厌的人……
“想睡觉休息也算吗?”姬长乐不理解,他还以为得干坏事才算呢。
想休息算什么错?
大家平时一直照顾他,他也要照顾大家。
他东张西望,望着被打扫干净的地面,想了想说:“我觉得他没有偷懒,应该是累了才会想休息,累的时候就应该好好休息。多给大家一些休息好不好嘛,爹……”
白发孩童拽着大人的袍角撒起娇。
姬九离无奈叹气,淡淡地对那扫洒杂役说:“退下去吧,今日允你休沐。着管事来寻我,日后每旬多休一日,从十日一休改为五日一休。”
“多谢小公子!多谢主子!”
扫洒杂役如梦初醒,连忙退下。
姬长乐由衷赞叹:“爹,你真是缺德。”
缺、缺什么?
突然被儿子骂的姬九离神情一僵,他看着姬长乐面无异色的脸,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五日一休难道乐儿不满意吗?
还是是煞气所致?乐儿的恶欲就是骂他?
难道说乐儿其实很讨厌他?的确乐儿也没说过欢喜他这个爹……
姬九离一边暗搓搓决定改为五日两休,另一边又陷入猜忌之中。
“爹,金球变黑了诶!”
姬长乐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他望过去,发现那颗用于封印煞气的金球里出现两缕细细的黑气,这应当就是方才护卫和杂役身上的煞气被收集起来了。
从这个分量来看,要集满两颗金球还很漫长。
思索中,姬九离忽见那两道黑气窜进了姬长乐细小的手腕里。
“乐儿!”他猛地抓住姬长乐的手腕,拍开了那枚金球。
金球滚到了角落里,虽表面沾染上些许凡尘,但内部却空无一物,刚才收集的煞气确实不见了。
“乐儿,你怎么样?”
姬长乐踉跄一步,靠在他爹怀里。
“唔,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又心悸了一下,不过只是一小下,不严重的!我已经习惯了!”他仰起头,额际的虚汗还未褪去,就极力向姬九离保证自己无事。
他不想一直躺在病床上。
姬九离眉心拧起,脸上毫无笑意。
虽然不知为何金球里的煞气会再跑出来,可如今当务之急肯定是把儿子身体里的煞气弄出来。
如果按照刚才的剥离方法,就是要满足乐儿的恶欲。
乐儿的恶欲……
姬九离盯着自己模样乖巧的稚子看了片刻,长叹一声:“罢了,乐儿,你可以骂我两句。”
他刮了刮小家伙的鼻梁。
特殊情况,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姬长乐:“???”
姬长乐感觉自己完全跟不上他爹的节奏,而且,他从来听说过这种离谱的要求,整个人都被惊呆了。
他连连摇头,他爹却态度强硬地找骂。
姬长乐不得已,只能勉为其难地小声骂了一句:“坏爹爹。”
姬九离面色如常,扫了眼地上的金球——没反应。
他依旧皱着眉,拿起金球,又说:“乐儿,再骂一声。”
姬长乐着实是不太会骂人,他干巴巴说道:“笨蛋爹爹。”
金球还是毫无反应。
姬九离陷入沉思。
难道乐儿的恶欲不是骂他?
“乐儿,你现在有什么想做的吗?”
姬长乐想了想,突然扑进他怀里,双手抱住他的腰,软乎乎的声音认真纠正道:“我答应过爹爹不能说谎,所以……爹爹不坏也不笨,爹爹是最好的爹爹!我没有讨厌爹爹,我最喜欢爹爹了!”
他不知道刚才爹为什么要让他那么做,但那些话都不是他的真实想法。
那双澄澈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姬九离,没由来地让姬九离感到一丝滚烫,他好像也遭到了煞气的袭击,心脏抽动了一瞬,刚刚兴起的猜忌被如此直白地抚平了。
这是他的孩子,连他的恶欲都能坦然接受的孩子,又怎么会和那些庸人一样咒骂他呢?
紫衣宰相的眉心舒展开,脸上重新挂起了端方君子的和煦微笑。
他揉了揉怀里的小脑袋:“刚才是爹在和你开玩笑。”
金球里依旧没捕捉到那两缕进入姬长乐体内的煞气,或许是因为袒露心声算不上什么恶欲?
姬九离再次询问姬长乐想做什么。
“我想和爹一起玩!”姬长乐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他在最后好好玩一玩,他不想在病床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好。”
这天,姬九离放下了所有要处理的事,也放下了平时对儿子的拘束,痛痛快快地陪他玩了一天。
姬长乐疯玩了一天,直接累到在他爹怀里睡着了。
姬九离将他抱回去,看着怀里孩童满足的睡颜,他唇角的笑意也与平日里有些许不同。
放好熟睡的孩童,姬九离拿着依旧空无一物的金球走出屋子。
他收集了一道煞气,将金球放在侍从手中。
然而这一次,金球中的煞气却并未进入他或者侍从体内。
为什么?
为什么煞气只会进入乐儿体内?
为什么只有乐儿会因为煞气感到心悸,其他人不会?
姬九离脸上的笑意逐渐敛起,转头望向屋内。
煞气、心悸……
翌日。
姬九离听到异样的呼吸声醒过来,意识到那是姬长乐的声音之后,他骤然清醒,翻身查看。
滚烫的白发孩童浑身颤抖,发丝已被汗湿,他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一手揪住心口的衣物,脸色苍白,呼吸紊乱。
姬长乐又发病了。
但这一次,被叫做小爱哭鬼的他没哭也没闹,即使已经痛到失去意识,他依旧死死咬住下唇避免自己发出呼痛的声音,似乎不想被人发现自己发病的事情。
“乐儿?”姬九离连忙命人去煎药,寸步不离地守在姬长乐身旁。
没过多久,有侍从将汤药端来,只是在接过的那一瞬,姬九离骤然感到一股杀气。
他一脚将身前的侍从踢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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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药与托盘摔落在地,翻转的托盘之下赫然露出一把行刺的匕首。
姬九离目光冷厉。
正院里贴身伺候的侍从都经过筛选,四大家族也已经被消灭,就算他身边有细作,现在也不是适合背叛的时间点。
与此同时,府中忽然传来诸多嘈杂的声音。
叫骂声、碰撞声、短兵交接声……好像一夜之间,府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姬九离站在门口远望,每个人的表情都格外狰狞,就像被什么控制了一样。
鹑首甚至向自己亲妹妹举起了长剑,而鹑尾也以水袖勒住了亲哥哥的脖子,兄妹二人俨然不死不休。
姬九离一个弹指,同时击破鹑尾的水袖和鹑首的长剑,又将他们二人击晕过去。
是煞气影响他们依照本心恶欲行动?
不,不对。
偷窃、殴打、杀人,即使有煞气催动,寻常人的恶欲不可能无缘无故发展到这种地步。
只可能是——魔。
煞气化作了阴魔,阴魔在控制他们制造更多的煞气加强自身,也就是俗称的“着魔”。
府里的人,除了他以外,似乎都中招了。
乐儿先前因煞气感到心悸,此刻发病,恐怕也是受到了阴魔煞气的影响。
只是姬九离有一点想不明白。
为什么煞气会一夜之间突然增多,多到可以化魔的地步?
姬九离给儿子喂了药,披上一件外衣,提起桃木剑,颀长的身影独自游走在混乱的相府。
要想阻止阴魔继续制造煞气,就必须找出被阴魔附身的那个人。
昨日给不少人放了假,今日当值的侍从并不多,姬九离将所有人都击晕了过去,扔到了厅堂里。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当姬九离路过庭院旁的水池,池中的锦鲤纷纷远离,涟漪消散后,他望着自己的倒影,脚步忽然停住。
或许煞气并不是一夜之间增多,而是某个人身上本来就有很多煞气。
“爹?”正院,白发孩童揉着眼睛,只穿了一件单衣,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他脸上还有尚未褪去的病态红,说话时口中吐出白色雾气。
白发孩童望向一盘狼藉的庭院,还有前面厅堂里倒了一地的人,惊愕地张开嘴,看向提剑的姬九离时,眼中多了一抹惊惧。
“怎么出来了?”姬九离挂起微笑着朝他走来。
白发孩童怯生生道:“我醒了听到声音就想出来看看,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都是你做的吗?”
当姬九离走到跟前,白发孩童上前一步,惊慌地想要揪住紫袍的男人质问。
下一瞬,姬九离却毫不留情地拍开他的手。
“咣当——”
一柄匕首从白发孩童手中滑落。
姬九离微笑着,语气却冷冽刺骨。
“阴魔,从我儿子身上滚出来!”
白发孩童的神情变得扭曲:“你是怎么发现的?”
姬九离想起什么,轻笑着说:“我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呢?”
-
朝云山,玲珑宝塔。
卫矛已经在这里待了好些天,他开始后悔当初闹着要跟着下来。
无他,实在是太无聊了。
他师兄前些天带着杏林谷的医修师姐和坤灵派的女修去收灵石了,小世界灵矿开采的灵石会趁着升仙大会的时候一起带回去。
升仙大会这边也留了三个人坐镇。
杏林谷的医修师妹似乎对他很有偏见,这几天里根本不搭理他。
而那个坤灵派叫做商秋的男修就更古怪了,居然一天到晚都在埋头做饭。
虽然有三个人在,但没有人一个人愿意和他说话,卫矛快被憋死了。
他估算了一下日子,今天应该是升仙大会第五天,第二关的考验已经开始了。
他记得第二关的考验是收集煞气,勉强可以解解闷,看看这些凡人到底有些什么恶欲。
这样想着,卫矛结束运功,起身御剑,朝着雀京飞去。
刚一入城,卫矛就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特殊煞气。
身为扶光宗弟子,曾参与过除魔卫道任务的他马上就反应过来。
这是……阴魔?
他惊讶挑眉,没想到这种没什么灵气的破地方还能形成阴魔。
凡人对付一点煞气就差不多了,要对付阴魔根本没有胜算。
卫矛御剑飞向阴魔所在之地。
他倒不是想救场,师兄都说了,他们不能插手考验,出现阴魔也只能说是这群凡人运气不好。如过师兄觉得有必要,等升仙大会结束之后他们会出手的。
他只是好奇这群凡人会如何对付阴魔,终于有点意思了。
卫矛来到靠近皇宫的一座府邸上空,这座精美的府邸一眼望去却瞧不见几个人,显得死气沉沉。
该不会是死完了吧?
他四下张望着,寻找着阴魔的身影。
终于,他看到一个提剑的墨发男人,以及……
一个白发孩童。
18.啾啾
“我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呢?”
半梦半醒间,姬长乐依旧感觉心脏在抽痛,同时他好像听到了他爹的声音。
他爹在和谁说话?
“桀桀桀,你若是能把倒在那边的人都杀了,我就从他身上离开怎么样?”
姬长乐疑惑,这好像是自己的声音,是自己在说话吗?
“你有什么权力命令我?”他爹冷冷道,语气好凶。
“桀桀桀,不配合也无妨,你身上的煞气也很美味。等我用这小子的身体杀了你,再去杀其他人。”
那道和自己一样的声音说着恶心的话,“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这孩子的煞气一定会变得更多,源源不断地提供给我。”
姬长乐在意识中甩甩头。
他才不会说这种话!
可他心中却冒出了无数道声音,宛如蛊惑一般在对他说。
杀了他!杀了他!
吃了他!吃了他!
心脏处不断传来难以忍耐的疼痛,似有冰锥穿刺,姬长乐心中不妙的预感陡然增强,他隐约间好像看到了他爹提剑站在他面前。
而“他”向那墨发披肩的男人走近了一步,仿佛他的身体在遵照那古怪的声音行动。
不!不可以!
不可以伤害爹爹!
姬长乐骤然睁眼,日出照在相府屋檐上,淡淡的金辉映入眼帘。他却看到了一幅奇异的水墨画,一道黑色雾气从他身上甩出,在空中形成一道弧,如同张开下颚吞食猎物的蟒蛇,冲向面前的紫袍男人。
“爹!”姬长乐双目瞪圆,他刚刚掌控身体,就看到他爹被瀑布般的黑雾淹没。
那黑雾仿佛有意识,像一个蠕动着的巨大墨点。
姬长乐喉间腥甜,他拖着孱弱的病体,顶着心悸和高热,义无反顾地朝那黑茧迈出一步。
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他无法坐视他爹被那不祥的黑雾杀掉。
如果黑雾是从他身体里出来的,那就滚回他的身体里。
不许伤害他爹!
一步、两步……急切的姬长乐在下台阶跑向黑茧之时,高热模糊了五感,他一脚踩空,向前栽倒。
他下意识闭上眼,等待疼痛来临。
然而,他却落入一个熟悉且温暖的怀抱。
他愣了一瞬睁开眼,眼前是格外熟悉的紫色衣袍,混着寒露的香气裹住他。
“乐儿,别乱跑。”男人从容地扯下身上的外衣,还带着体温的衣裳罩住在冬日只穿了单衣就出门的姬长乐。
姬九离圈住怀中单薄的稚子,把稚子按在怀里,挡住其视线。
他长发飞扬,袍角翻卷,眉心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邪气的竖黑纹路,整个人的气质也变得阴冷凌厉。这一刻他比起平日里笑面虎的模样,更像是执掌生死的存在。
黑茧突然像飞溅的墨汁,惊恐地向四面八方溃败。
离了姬长乐的身体之后,阴魔的声音褪去童音,变得扭曲狰狞,凄厉尖啸。
“你竟然是魔——”
他的话还未说完,姬九离修长五指凌空虚握,一把抓住尚未逃离的黑雾,扼住阴魔的脖子。
方才还在叫嚣的阴魔宛如一个被扎破的水球,霎时间被捏爆,神形俱灭。
黑色煞气好似烟花一般绽开,姬九离刚取出两颗金球,吸收了煞气的金球瞬间变作黑色,然而周围的煞气依旧浓烈到肉眼可见的地步。
怀中的稚子发出疼痛的闷哼,姬九离发现煞气在逐渐淡去,他神色凝重,紧紧按住姬长乐的肩膀。
他之前的猜测没有错,乐儿在无意识地吸收周围的煞气,并因为这些煞气感到痛苦。
或许这才是乐儿怪病的根源。
姬九离试图抢在孩童前面,抢先吸收这些煞气。
他的确没有过往的记忆,但汲取力量就像他的本能一样。他和姬长乐不一样,煞气并不会带给他痛苦,反而会带给他源源不断的力量。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或许是和阴魔差不多的存在。
他同样掌控他人、制造死亡与混乱,并从中获取力量与利益。
当周围的黑雾彻底消散,一缕冬日阳光洒落在父子二人身上,泛起些许的暖意。
姬九离松开按住孩童的手,白发孩童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小脑袋搭在他的手臂上,如初生的雏鸟,小心翼翼地张望着。
刚刚那可怕的黑雾就像噩梦一样,忽然不见了,只留下一地的狼藉。
姬长乐一时间分不清那到底是自己高热烧迷糊了冒出来的梦境,还是现实。
圆溜溜的黑眼睛迷惑地眨了眨,嗓音含糊前轻颤,如梦呓般唤道:“爹?”
“爹在这里。”成年人那平稳有力的语气一下子抚慰了紧张的孩童。
姬长乐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之后,各种生病的不适症状一齐涌了过来,他感觉自己像被扔进火炉里灼烧的木柴,同时愈发猛烈的心悸令他难以站稳身躯,心脏好像呼之欲出。
他脸上泛着病态的红,抓着温暖有力的手臂,努力站稳身体,虚弱地询问:“爹,我是不是要死了?”
姬九离让他倚靠住自己:“无事的,乐儿只是发病了而已。”
姬九离握住孩童的手腕,这具幼小的身躯正在被煞气侵蚀。
既然能找到结症,那就一定有解决的办法。
自己也能吞噬煞气,何不试试看将煞气从乐儿体内吸出?
这样想着,姬九离眼神微眯,运起了体内的煞气,尝试像刚才吞噬阴魔一样运功吸收孩童体内的煞气。
半晌后,他身形猛地一震,骤然松开手,嘴角溢出些许血色。
姬九离以指腹拭去血色,神情复杂,以前所未有的目光打量着怀里看起来羸弱的孩童。
莫说是吸收对方的煞气了,刚才他险些感觉自己都要被吸走,濒死的预感令他及时松手。
他竟然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感受到了死亡威胁。
姬九离定定心神,重新思量。
他难以确认姬长乐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修真界有能吸收煞气的金球,那么应当也有将煞气从姬长乐体内驱除的办法。
“爹这就带你去寻大夫,乐儿睡一会儿吧。”
他伸出手,示意在晨风中瑟瑟发抖的姬长乐先变作幼禽模样,好好休息。
姬长乐闷声应下。
他隐隐约约从他爹的反应察觉到了什么,心底对于这次寻医并不抱什么期望,但他也什么都没说。
最后时刻只要能和爹在一起就好。
毛茸茸的白团子出现在姬九离手心,轻轻扑棱着小翅膀,调整了一下姿势,蔫耷耷地闭上眼休憩。鸟的羽毛比人的身体御寒许多,但还是顶不住北方冬天的寒风。
姬九离拢起手心,正要往屋里走,换下身上的单衣,却听一道喜出望外的声音从上空传来。
“居然是只妖物,真是惊喜。”
身着扶光宗法衣的少年撕下敛息符,显出身形,踩着剑身缓缓降下高度。
姬九离驻足,他听出了这道声音属于卫矛。
他转身望去,御剑半空的少年俯视着父子二人。
卫矛惋惜道:“本来想等师尊来了再处理那个白发孩童……早知道就不那么早通知师尊了。”
处理?
姬九离眸色深沉,握紧了剑柄。
这一刻,他想到了算命先生对姬长乐的批命。
——死无全尸。
这几个字意味着姬长乐并非是简简单单的病逝。
此刻,卫矛也咧开嘴,贪婪地注视着他手心的白团子,眼里满是势在必得。
妖物啊……
他已是筑基圆满,正卡在结丹的这一步上,一直缺乏契机,若是能得到妖兽内丹,这次回去他就能轻松结丹了。能化形的妖兽,必然有内丹,只是内丹等级不同而已,但也足够了。
可惜这是师尊要的人,方才发现白发孩童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用符箓告知了师尊。
如今若是动手……
思来想去,卫矛啧舌一声:“啧,反正师尊都说了生死不论。”
师尊都那么说了,那么他给师尊留一具尸体,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虽然他也可以等师尊把人抓回去了,再央求师尊把妖丹分给他,但难免有节外生枝的可能,远不如自己吃到嘴里安心。
卫矛的目光被紫袍的身影隔断,他恍然想起来这里还有个人,略带警惕地望向姬九离,目光停留在姬九离额心的竖黑魔纹上。
“没想到此间小世界竟然还有魔修混迹人类,你若是愿意把你手中的妖物交给我,我就放你一马。”
他亮出了腰间属于扶光宗的身份玉牌以示威慑。
魔域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阴魔是最低等的魔,数量也最多,擅长在睡梦中操控人,需附着人身行动,能达到中高阶的炼气修士就能铲除阴魔。
但再上面的人魔、地魔、天魔,还有那些堕魔的魔修,就没那么简单了。
至于煞气,那东西连魔都算不上,只是魔的食物罢了。
眼前这个有着魔纹的男人轻而易举就杀死了阴魔,因此他拿不准这个人的实力在哪一阶,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是入魔的魔修?还是拥有人形的人魔?
卫矛一边威慑,一边凭借自己的经验猜测起来。
大概率是人魔。
以人的形态在凡人社会中制造混乱,这是人魔最喜欢做的事情。
人魔的实力通常对应筑基期,应当是不如自己的。
姬九离不动声色,面露微笑:“妖物?只听说修真界除魔卫道,什么时候连妖物也要除。除妖物却了放了我这个魔,我要如何信你?”
“不为什么,今日叫我发现,就说明他死期已至。”卫矛傲慢道,“我想你恐怕也是为了他的妖丹,你可以不信我,但你若是现在不将他交出来,我师尊朝阳仙君稍后就到。他眼里可容不得沙子,到那时,别说妖丹了,你小命难保!”
姬九离眼底发冷。
饶是他也没想到这般局面。
第一宗门的修士、后面还有个修为不知几何的朝阳仙君……这种局面再想借助修真界的力量给儿子治病,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了。
宛如是步入死局。
窝在姬九离手心的白团子在浑浑噩噩间同样听到了这些话。
他艰难地重新恢复人形,摇摇晃晃地朝卫矛走去。
“我和你走……不要伤害爹爹……”
卫矛刚一露出满意的笑容,却见姬长乐被人死死拽住。
姬九离将儿子护至身后,朝他讽刺一笑:“我若是不交呢?”
卫矛不解:“你一个魔何必袒护一个妖物?这妖物虽是孩童模样,但向来喜欢附身心怀恶煞者的阴魔独独附身他,已然说明他并非良善之辈,你难不成被他给迷惑了?”
若心无恶欲,又怎会产生煞气?
若煞气不重,又怎会被阴魔附身?
在卫矛等一干修士看来,这样的恶人无论是妖物还是凡人都死不足惜。
姬九离挑眉反问:“我护着我儿,还需什么理由?”
若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那他就是个无能之极,畏惧修士的废物父亲!
他又不是没杀过修士,他儿子的性命还轮不到这群修士掌控!
阴魔的煞气给他提供了不少力量,但还不够,他想要更多。
修士也没有表面上那般清新寡欲,就像面前这个,和凡人一样私心深重。
死亡会产生煞气,之前死在他面前的炼气修士们就留下不少的煞气,这意味着他完全可以通过杀死修士,吞噬他们的力量来变得更强。
而这就是破局的一线生机!
卫矛面色冷了下来:“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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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赫然拔剑,那是一柄泛着冷光的利刃,而姬九离手中却仅是一把木削的桃木剑。
但在两人短兵交接之时,姬九离的桃木剑却并未断裂。
漆黑的煞气完全包裹住了桃木剑,其余的煞气一如九尾狐的尾巴般张牙舞爪,在姬九离身后展开。
卫矛被这煞气之重惊骇到,他从未见过有魔修不以功法招式战斗,而是能将煞气具现化作为武器,这也太挥霍了!
要知道,煞气对魔修而言等同于灵气,如今道长魔消,煞气可比灵气贫瘠多了,这个魔修凭什么有这么多的煞气?
意识到不妙,他挥出一道剑招立刻后撤,御剑半空拉开距离,抬手掐诀,数道金色刃光疾风骤雨般袭来,激起烟尘无数。
煞气对于正道修士来说无异于毒药,若是被煞气侵入,极有可能阻塞灵气,还是小心为好。
烟尘之中,姬九离云淡风轻地偏头闪过一道攻击,嗤笑道:“第一仙宗的内门弟子,也不过如此,难怪朝阳仙君根本不会考虑把妖丹交给你。”
在师尊要来的情况下,还私下交易,想提前搞到妖丹,只能说明卫矛在他师尊心中根本就没有分量,否则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闭嘴!”卫矛被戳中痛点,急躁起来。
一急,他便从飞剑上下来,却恰好落入姬九离借由烟尘遮挡布下的煞气陷阱。
煞气如同蛛网陷阱,化作锁链缠住他他的手脚。
不过他的反应也不慢,在被彻底束缚住的前一瞬,他咬牙从储物袋中甩出一个木傀儡。
木傀儡身上刻着血红的符文,落地之后瞬间分裂为十多个个同样大小的木傀儡,围攻姬九离。
卫矛边吐血边得意道:“这可是师尊赠我的入门礼,由化神期的师尊亲手制作,木傀儡不惧煞气,我看你怎么办!”
战斗一开始的时候,姬长乐就被他爹放置在了安全的角落。此刻,他扒着柱子看着庭院里的你来我往,却发现他爹似乎渐渐落于下风,而那个讨厌的修士快要挣脱陷阱了。
他急得打转,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他爹。
突然,他想到什么,连忙反身跑回屋里,过了一会儿又跑出来。
他口中呼出一团团的白雾,手中紧紧握着那枚锦囊里开出来的灵石,把能找到的符箓都拿在手里,有锦囊里的,还有荷包里捡到的符箓。
他按照之前罗盘里介绍的方法,激活了符箓。
炽热的火焰瞬间裹住一个木傀儡,但这些符箓作为升仙大会的道具,威力很弱,范围也很小,只能稍稍阻挡木傀儡的步伐而已。
卫矛从煞气阵中挣脱出一只手,他见姬长乐在一旁干扰,暗恨咬牙,单手掐诀,顿时一道金色流光朝姬长乐飞去。
那锋利的金光霎时间击碎了姬长乐手中的灵石,并将他使用符箓的唯一途径销毁。
“不会用灵气还想使用符箓?做梦!”
挣脱了一只手之后,卫矛很快就从陷阱之中出来,他可没忘,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这个白发孩童。
“呜——”
姬长乐在金光的冲击下向后倒去,他后背撞到墙上,手臂也被划出几道口子,飞溅的鲜血沾染了剩下的符箓。
卫矛眼冒金光,五指成爪,脚下一蹬,飞速朝他袭来,欲掏他妖丹。
“乐儿——!!”
姬长乐在高热和撞击的双重作用下眼前阵阵发黑,在彻底晕厥过去之前,他好像看到了他爹翻涌的紫色袍角,以及……轰鸣而下的紫金色雷霆。
-
朝云山。
一艘仙舟自云端缓缓降落在玲珑宝塔旁,去取灵石矿的三人顺利回来。
通天台上的传送阵法是此方小世界通往九州修真界的唯一途径,因此尽管他们的主要任务已经完成,却还不能先行离开,必须回来与另外三人汇合,完成升仙大会。
玄参走出仙舟,却左右都不见师弟卫矛的身影。
“卫矛呢?”他皱起眉,询问余下留守的两人。
然而那两人也不知晓卫矛所在。
玄参按了按太阳穴。
果然他师弟就不可能老老实实待着,当着其他门派弟子的面玩忽职守,实在是太不成熟了。
若只是玩忽职守倒也罢,就怕师弟胡乱插手升仙大会的试炼,又闹出什么事。
“你们在此守着,我去寻他。”
他放出一道通讯符箓,可过了片刻,符箓却原模原样地回到他手心,根本没有寻到人。
卫矛出事了。
意识到这一点,玄参神色骤变。
就在他们面面相觑之时,一道金光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有一人来到了朝云山顶。
-
九州界。
传送阵法前,负责阵法的修士毕恭毕敬地对着来人行礼。
“朝阳仙君,您要传送去哪个州?”
九州各州彼此之间相距甚远,虽然有御剑、飞舟等各种交通手段,但传送阵才是最方便最省力的。
一身月白,光风霁月的朝阳仙君脸上挂着柔和清浅的笑。
“去灰焚小世界。”
那阵法修士一怔,在变换阵法调整目的地之余,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您也要去小世界?难道是为了升仙大会?”
小世界灵气贫瘠又毫无秘境,正常来说,高阶修士根本不会去那种地方。
阵法修士想到了近日看过的话本。
莫不是升仙大会上出现了什么奇才,惹得这位化神期后期的九州第一偃师亲自去收徒?
朝阳仙君今日心情颇好,他想到了什么,目光悠远,缓缓答道:“不,是去寻故人之子。”
闲谈之间,传送阵已经设置好了。
两人打住话题,朝阳仙君踏入阵法之中,地面阵法纹路一经激活,灵液飞旋犹如雨水倒流。
一道金光闪过,朝阳仙君消失在阵法之中,显现在朝云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