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头被骗为死对头生崽后》 1、命中注定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此刻秦弥远看着血泊当中惨不忍睹的魔修尸体,无比嫌弃地这样想。 前几天掌教长旸派他下山收拾在青灵山一带残杀少女的魔修,他幻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少女在林子里瞎晃悠,果然第二天就被那两耳之间挂个猪头的老色批魔修掳回了老巢,可没想到刚准备替天行道回去复命,半路又杀出了个不速之客。 秦弥远将凝聚着法力的左手偷偷摸摸藏回了袖子里,梨花带雨尖叫了一声,手脚并用地爬回了墙角。 来人一袭黑衣劲装,提枪而立,枪尖挂着新鲜淋漓的血肉,正一滴一滴洇湿地面的织毯。 麒麟齿,黄金骨,枪刃边缘尖利如细齿,戳刺血肉,如利锯割磨,痛不欲生。 如此阴毒的兵器,向来为魔门那位恶名昭彰的副将伏昭所有。秦弥远多年来只听过关于他的传闻,无非都是嗜血残暴冷血无情之类的,今日一见,传言果真非虚啊。 秦弥远假模假样的跟身边的女孩子抱着抖,一边抖一边想这魔头好端端的跑过来杀自己人干嘛?难不成突然良心发现准备改邪归正替天行道了? 似乎是觉得女人们的低泣声太吵,伏昭忽然冷冷扫过来一眼,他杀孽无数,煞气极重,只一眼足以让这些凡人女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秦弥远原本演得很投入,一双翦水秋瞳蓄满泪水,小脸因为害怕憋得通红,活脱脱一副被吓得狠了的模样。 但这幅表情却在看清伏昭长相之时短暂一顿,秦弥远同其他少女们一起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心说,传言也没说他们魔门个个都是美人呢? 除了地上那个。 余光扫到死状凄惨的丑陋魔修,秦弥远偏过头轻轻哕了一下。 伏昭从怀中掏出一本计册,面无表情的在上面划了一笔,嘴里念念有词:“第一个。” 他转身步出山洞,没有要灭口的意思,其他女子松了一口气,在那道黑色身影彻底消失后逐渐发出劫后余生的泣音,秦弥远见这儿没自己什么事了,拍拍裙子站起来,他旁边的女子下意识想拉住他:“喂——” 但方才还哭哭啼啼的少女转瞬已经消失在了眼前。 秦弥远小时候很狂。 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在尚未清楚天道是怎样的存在之前便扬言要推翻天道的那种狂。 他爹妈愁得很,觉得他这样下去迟早完蛋,所以带他去西天莲境聆听佛尊教谒,希望能让他收敛一点。 莲华宝地,佛相庄严。别人都跪在莲池里虔诚叩拜,少年秦弥远一只眼睛站岗一只眼睛放哨,偷摸摸揪荷叶下的金鲤尾巴。 佛尊睁开双眼,看少年顽劣,沉声道:“你命中有劫,会被所爱之人杀死。” “真的假的?”秦弥远不害怕也不惊愕,反而很兴奋地问,“男的女的?” 佛尊沉默须臾,微微摇头。 秦弥远就笑了:“老秃驴,编不下去了吧。你能算出我会被所爱之人所杀,算不出他男的女的?当我二傻子啊,什么当世佛尊,什么西天莲境,我看跟我家门口摆摊算命的瞎子也没什么区别。” 他说完再没耐心跪经,直接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莲池,还顺手薅了两朵莲花,极其嚣张。 不过虽然嘴上说着不信,那句话到底在心里留下了印子,后来父母飞升,秦弥远拜入蓬莱洲,闲着没事想起佛尊跟他说的那些话时,偶尔也会琢磨一下。 老秃驴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是男是女,还是半男半女,不男不女? 几年后他师尊同佛尊论经,秦弥远又去了一趟西天莲境,这次佛尊仍旧没有告诉他答案,但同他说,你会跟那人育有一子。 秦弥远牙疼地说:“啊?” 给我生孩子,爱我,又要杀我? 这精神得残疾到何等程度才干得出这么变态的事儿啊? 他一开始以为是鲛人,因为只有鲛人这个种族特殊,遇见心爱之人之后才会选择性别,但他前两年在东海渡劫不慎劈翻了半座海底城从此鲛族族长下令秦弥远与狗方圆五百里之内不得靠近…… 总之今日见到伏昭才忽然茅塞顿开,麒麟乃上古神兽,雌雄同体。 预言里说的那个人,难道是他? 秦弥远看着前方被山雾缭绕的魔头身影,目光没忍住重点在人家腰上转了一圈。 不会是因为我强迫他他才要杀我吧,原来精神变态的那个人是我吗……? ……………… 秦弥远一不留神踩断枯枝,差点摔个狗吃屎。 伏昭完全没料到居然有人敢跟着他。 是刚刚洞里的少女,在他拔枪之前,似乎正要被那名魔修享用。 少女一身白裙,但很多地方都已经被树枝划烂,白皙的脖颈处甚至还有方才他杀人时溅上的血迹。看上去楚楚可怜,十分狼狈。 “仙君留步。”女孩捂着胸口微微喘了几口气,看样子跟上他十分吃力,眼眶微红,瞳仁潋滟,像一汪水。 伏昭想到秋极崖外城春雪融化的时候,雪水潺潺,偶会有月令花瓣飘落溪流。 少女朝他盈盈一拜:“多谢仙君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永世难忘,我要、要如何报答您才好?” 如此我见犹怜的少女怯生生说要报恩,换做其他男人见了大抵要心软,但伏昭不一样,他本就是魔头,对英雄救美的桥段更没兴趣,所以无情地说:“再不滚就杀了你。” 秦弥远表情僵了一下。 该死的,这就是那老秃驴跟我讲的命中注定会跟我生孩子的老婆吗? 秦弥远泪眼朦胧楚楚可怜:“我叫白鹊,父母双亡,自小独居以采药为生,无意撞入魔窟,今日若不是仙君……”一线寒芒抵住咽喉,秦弥远脖子一凉紧急改口,“我、我不知道如何下山!” 伏昭表面霜风冻骨,实则心里已经开始把秦弥远当白痴,采药跑到魔修出没的深山老林采,还把他一个魔头认成仙君,脑子指定有点问题。 杀一个白痴对他讲是一种侮辱,所以伏昭收了武器,冷冷道:“魔头已死,迷阵已散,自行下山吧。” “哎呀!” 话音刚落,秦弥远一脚踩进不知谁放置的捕兽夹中,跌坐在地低声痛呼。鲜血顿涌,腥气四散,在这种地方只消片刻便会招来野兽。 “……” 伏昭和噙着一汪眼泪梨花带雨的秦弥远面面相觑。 片刻后,秦弥远望着魔头消失的背影不怎么意外地叹了口气,他手指一动治好伤口,也懒得爬起来了,直接坐在地上纳闷。 虽然他素质不详,但心地还算善良,怎么可能会爱上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魔头,还爱到心甘情愿因他而死? 不可能。 秦弥远斩钉截铁地站起来:“那老秃驴编来诓我的瞎话,我居然还当真了?”他嗤笑一声,理了理自己破破烂烂的裙摆,觉得自己为此事儿发愁简直发癫,“仙魔不共戴天,我怎么可能爱上一个魔头。” 绝不可能! … 青灵山之事已了,之前在洞口设下的传送法阵会将那些少女们安全送至山脚下。除魔任务圆满完成,人质全须全尾一个不少,接下来的当务之急……秦弥远“唰”的一下展开自己的法器晴雪扇,风流倜傥一笑。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秦弥远风流倜傥地扇着扇子,风流倜傥地准备御剑乘风,怀中师门传信玉瑷却忽然发亮,传来一把清朗如玉的男声:“秦弥远。” “大师兄?来得正好,正想回禀师门我已将那魔修除去,此行顺利,不费吹灰之力——” “你那边没什么异常?” “……呃?”秦弥远摸了摸鼻子,心说大师兄是有千里眼吗他怎么知道我遇到了命中注定的老婆哦不,仇人,秦弥远眼珠一转,下意识撒了个谎,“没有,怎么呢?” 辛昼声音有些急促:“刚得到消息,魔尊温峫也派副将秘密前往了青灵山一带,师尊让你潜伏他身边暗中查探……嘶!” 话尾传来骂娘的声音,紧接着是兵戈交击之声。秦弥远笑容一僵,想到自己刚刚才信誓旦旦说过的话,表情变得十分精彩:“是么?我不——” 玉瑷里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辛昼直接把联络掐断了。 秦弥远:“……”倒是让我把我不去三个字说完,可恶。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打探虚实 虽然再不情愿,但掌教之命不可违背。更何况仙魔千年来你死我活,这代魔尊更是野心勃勃,几十年间已经接连屠灭了紫微宫长阳殿两大门派,不得不惧。 只是怎么偏偏这破事又轮到他啊,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吗? 秦弥远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刚刚辛昼那边听起来很忙,其实秦弥远也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他这遭瘟的大师兄贱得发慌,成天追在魔尊屁股后面挑衅,玉瑷里听得有打斗之声,估计正跟温峫互殴。 算了,秦弥远认命地深吸一口气:“也罢。要是以后老秃驴的瞎话当真应验,我被伏昭所杀,那我……”他想了想,折扇一收,微笑决定道,“那我就拉辛子竹一起陪葬。” … 要跟上伏昭自然需得幻形,否则以他这么飘逸出尘的气质肯定一打照面就被离厄枪戳成筛子。 秦弥远只好又变回方才那副少女模样,一路循着魔气前进。 “洞里见他拿出一个本子划了一笔,说什么,第一个?难道那是本斩杀名单,他要顺着名单一个个杀过去?” 秦弥远脸色骤变,那可得赶快传信掌教,让他通知仙门各家戒严才是!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方出山林,便有阳光明媚,烘得人浑身暖洋洋。不知不觉竟到了山下青灵城,秦弥远在远处见伏昭忽然停下了,正纳闷,仔细一看,原来是有不长眼的拦路小贼。 “汪!汪!嗷呜~” 是只黄白相间的小土狗,摇着尾巴天真烂漫,估计是想跟过路人讨食,甚至还想站起来用前腿去扒拉伏昭。 秦弥远一边捏传音诀一边惋惜,这狗死期到了。 伏昭停下来,冰冷地俯视土狗。 秦弥远移开眼,心说怪可怜的,狗啊,下辈子别跟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讨吃……吃……他去做什么?嗯?怎么转身去给狗买了两个大肉包子? 传音诀消散都没注意,秦弥远瞳孔地震地目视伏昭把那两个肉包子扔给小土狗,然后蹲下去摸摸它的头,还顺手用术法治好了它身上的伤。 ??? 伏昭走了。 秦弥远愣在原地震惊了半晌! 不知为何他有些愤怒,连条狗都怜惜,却把我这么一个貌美如花楚楚可怜的少女扔在那等死,我居然还比不过一条脏兮兮的土狗?太侮辱人了! 秦弥远愤愤不平的继续跟在伏昭身后,没过多久伏昭又在一家卖桂花糖的铺子前驻足,他瞬间警觉,心说这难不成是他们魔门的据点,来此是为了商讨下一步要血洗哪个门派? 伏昭买了一大兜子桂花糖。 老板娘含羞带怯地朝他抛媚眼:“郎君请下次再来。” 秦弥远:“…………” 他靠在槐花树下站了半天,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堂堂魔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冷血残酷杀人如麻的副将居然会喜欢吃这种甜得腻牙的东西。 他不是应该食人血啖人肉吗?这也太邪门了! 伏昭抱着桂花糖走过堤边杨柳,春日可爱,连魔头身上煞气都被驱散不少,在阳光下显出五官原本的清隽如画,疏朗俊俏来。 那一瞬秦弥远脑海中莫名冒出了四个字。 姑射神人。 秦弥远给了自己一嘴巴子:“色令智昏。” 眨眼伏昭已经转身跨上青石板桥朝河对岸走去,不同于之前的闲庭信步,他身影消散得很快,如鬼影一闪即逝。 秦弥远顾不得在心里唾弃自己,连忙一提裙摆跟上,没多久魔气凝聚在一座雕金砌玉的朱红花楼前,秦弥远抬头一望。 彩绸轻佻,脂粉扑鼻。 是座供人寻欢作乐的青楼。 “这也太侮辱人了吧?!”秦弥远站在花楼前不可置信地颤抖,“还以为他是铁石心肠不近女色,结果、结果原来只是嫌我丑?” 秦弥远拿手摸了摸自己肤若凝脂温婉可人的女相面皮,觉得好像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尚未入夜,青楼并未开张,一派寂寂冷清,容貌妖娆的女魔修低眉敛目跪伏于黑衣男子身前,态度恭顺至极:“见过副将大人。” 这处青楼的确是魔门设立于青灵城的据点,只不过从前负责与她联络的是青灵山上那名魔修,他没露面,却是这位心狠手辣的副将大人亲自前来—— 女魔修背后渗出了冷汗,不敢有丝毫怠慢:“尊上吩咐的东西属下已备好,请大人过目。” 伏昭垂眼看向琉璃玉盘中的珠玉首饰,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件件都是当世难得的珍宝。 女魔修连忙道:“此乃宝蓝点翠鸾羽步摇与白玉缠丝镶金鳞玉镯,都是当初先夫人赠予玉昌公主的贺礼,如今公主薨逝,属下遵尊上之命,已尽数派人将其寻回,皆是完好无损。” 伏昭目光扫过,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记事本:“白玉缠丝……”笔尖停顿,女魔修觑着他神色,小心翼翼出声提醒,“大人,是龙鳞的鳞。” 伏昭笔尖轻挪,继续在纸上勾勒,女人又轻声禀报:“前些日子,楼里有几条域外之犬偷偷潜入,属下已将其捉捕关入暗牢,大人您看,打算如何处置?” 所谓域外之犬,其实是当初与温氏一脉争夺魔尊之位落败,被赶出九州八荒在黄沙苍域苟活的九方魔族,这些年一直没放弃卷土重来,时不时便派人潜入域内,一般发现都是杀了了事。 伏昭不言,只是皱眉沉思。 女魔修还以为他在思索要用怎样残忍的手段虐杀这些人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候在一旁等待指示。须臾过后,伏昭眉头轻展,缓缓道:“鱼鳞。” “啊?”女人没听懂,下意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飞速闭上嘴,生怕因此惹怒他丢了小命。 伏昭慢腾腾地点头,俊美无俦的脸庞浮上一丝恍然大悟:“对,是鱼鳞的鳞,没错!啊……你刚刚在跟我说什么?” 变成端茶丫鬟听墙角的秦弥远:“……” 他怎么觉得这看起来心黑手狠的魔头其实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 伏昭寡言冷语,从不说多余的废话,将事情交代清楚之后便扬手要推开包厢大门。 秦弥远连忙端好茶托弯下腰退至一旁,盯着自己的鞋尖有几分自得地想,本仙君又换了一张更加如花似玉的脸,这次你总该多看我一眼了吧? 伏昭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走过了。 ? 秦弥远看着他远去的脚后跟不能理解地抬起头。 他、爹、的。 是夜,柳陌花衢灯火昳丽,在月光下渗出丝丝甜腻的香气。 花满楼内丝竹管弦靡靡悦耳,纱幔飞舞,熏香袭人,腰肢细软的女子们眼含春水,嬉笑着倚进郎君们的臂弯,嘤咛调情。 一派醉生梦死之景。 这些女人大多都是魔修,但修为平平,等正事干完再来收拾也不迟,秦弥远此刻正掐了个隐身诀躲在楼上厢房,聚精会神观察着面前的水镜。 此前他借端茶倒水之机偷偷往伏昭房间里放了面天机镜以作偷窥——不是,监视之用。 伏昭自从进房间以后就一直在闭目修炼,秦弥远双手托腮对着镜子研究:“唔,他这修炼方法倒是挺奇怪的,周身竟没有丝毫灵力波动。” 眉头微蹙:“难不成?是麒麟一族的修炼秘法?” 秦弥远拖长调子叹了口气,都看了几个时辰了,也没钻研出什么门道,果然道法玄妙奥义千万,小时候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己没见过的上古秘法多——等等。 有个很荒谬的想法突然在脑海中冒出来,秦弥远狐疑地伸长脖子。 他不会是睡着了吧? 自佛尊飞升,当世最强之人就只剩蓬莱洲掌教长旸以及魔尊温峫,而伏昭作为魔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统领,修为境界自然也不俗。 连一个筑基期的小修士都可以不用睡觉了,他堂堂一个魔门二把手睡什么啊? 不可能。 秦弥远微笑着将这个荒唐的想法从脑中赶走:“绝不可能。” 秦弥远又老老实实地守在镜子前看了半个时辰。 夜凉如水,更漏声长。 爹的,他真的是在睡觉。 秦弥远无语凝噎了半晌,觉得自己真是头猪。 伏昭手上记东西的本子,还有他跟花满楼楼主所说的温峫要的玉镯和步摇,都十分蹊跷。 众所周知温峫从未有过什么风月轶事,更不可能有个死了的老婆,那楼主口中的先夫人就只可能是温峫他娘,上一任神女苏饮香。 温峫让手下将神女遗物寻回,还特意派他最信任的副手伏昭亲自来取,想必,是极其厉害的法宝吧。 秦弥远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这些年魔门秋极崖日益壮大,温峫更是成了悬在仙门百家头顶上的一把铡刀,若被他成功拿到这两样法器,岂不是如虎添翼? 那以后仅凭掌教一人,还能够将其牵制,维持仙魔两道勉强分庭抗礼的局势吗? 目光落在水镜中男人瓷偶般秀丽的眉眼上,秦弥远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框沿。 看来这三样东西,他是不得不拿了。 室内无灯,只有月光漏入,但化神期修士五感超人,暗夜亦能行如白昼。 伏昭哪怕闭着眼,依旧气势凌厉,如他那柄神避鬼退的离厄枪,戳在那还挺让人发怵的。 他们俩实力相当,什么昏睡咒定身符恐怕都作用不大,这干偷鸡摸狗的事吧,又不可能兴师动众给他画个伏魔大阵,秦弥远只好一边小心谨慎的上下打量一边默默地想:“得想办法把大师兄的捆仙锁骗过来,方便以后用。” 会在哪里呢? 伏昭一身窄袖劲装,浑身上下并没什么多余的装饰,修道之人身上一般都会有个储物法器,或是玉佩,或是发钗,便于携带。 秦弥远目光滑到他的腰。 与衣服同色的墨黑腰带束出劲瘦腰肢,窄而韧,看上去充满力量的美感。 秦弥远不受控制地想起佛尊那些话,目光在他小腹处有些奇怪的流连。 这里,当真可以孕育出一个生命吗? 秦弥远鬼迷心窍地伸出手。 刀气袭来,眨眼便划破肌肤,只消再推进半寸就能割断脆弱的喉咙。 伏昭睁开双眼,漆黑的瞳仁中,涌动着嗜血的杀意。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3、带回老家 这一击秦弥远原本可以避开,但千钧一发之际却硬生生忍住了,任由伏昭将魔气凝结而成的锋利短刀抵住自己喉咙。 伏昭眉目森冷如修罗:“从山里开始你就一直跟着我,我看不破你的真身,你究竟是谁,有何企图?!” 刀刃向前推进,就算他是化神期的修士,被人砍断了脖子,恐怕也有点棘手。但秦弥远并不打算这么轻易就暴露身份,于是咬住下唇,双目一眨,杏眼笼上一层盈盈欲坠的雾气,颤声道:“大人饶命。” “我捡到了一枚玉坠。”纤纤柔荑从怀中递出一枚通体如墨的玉坠,秦弥远另一只手在袖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角泪珠顿时更加晶莹剔透,“我不识珍品,只觉这玉极美,与我同被抓去的女子都出身普通人家,便斗胆猜测这是您遗落的东西。您救了我,我无以为报,只能将这玉坠好好归还于您手中。可我、可我知道您不想看见我,所以只好趁夜前来……我真的只是想将玉坠放下就走。” 话音落,眼尾一行清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滑落。 美人垂泪,如此情真意切楚楚动人,可伏昭不为所动,连看都没看那枚玉坠一眼。 秦弥远可怜兮兮地跟他对视,咬着苍白的下唇,挂着泪珠的睫毛时不时因害怕而颤抖。在心里破口大骂你个不会怜香惜玉的臭魔头,我这么一个绝世美人都哭成这样了,你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麒麟原身拥有一双灿金的瞳孔,宛若高天悬日。化为人形后这抹金色不再那么张扬,融入沉黑底色,显得更加深邃,也更加幽冷。 伏昭冷冷审视着他,似乎在找寻他身上的破绽。 秦弥远乃三界之中最擅幻化之术的魇族后裔,这世上能看破他真身的五个指头都数得清,伏昭年纪轻轻,毕竟还是嫩了点。 所以他内心其实气定神闲,并不十分担心。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脖子上的短刀化为魔气消散,伏昭收回手:“走。” 他沉声警告:“我不喜欢杀女人,但你若是再鬼鬼祟祟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杀了你。” 窗外忽然传来异动,一抹刀光破窗而来,狠狠劈向伏昭,说时迟那时快,秦弥远眼珠子一转心说老天助我,直接扑上去来了个苦肉计。 伏昭反应也堪称变态,反手一击便结果了偷袭者性命,窗外传来一声惨叫,秦弥远见机一下子柔柔弱弱扑到他怀里,声若蚊呐:“大人……你没事吧?” 伏昭其实有点懵逼:“你不用替我挡,他也碰不到我。” 秦弥远半阖着眼,如即将凋零的残花,强撑着气若游丝地露出浅浅笑意:“可我只是想……报答……”边说边吐血晕倒。 偷袭者是白日里伏昭下令折磨的域犬,不知为何竟逃了出来,楼主姗姗来迟,见此情形立马跪下请罪,看到伏昭怀里抱着吐了半斤血的秦弥远显然也有些懵逼。 “大人恕罪!是属下看管不力——” 伏昭打断她:“去拿些灵药来。” 秦弥远半靠在伏昭怀中,一手摸到心心念念了大半日的细腰,心说手感果真不错。一边心想我这次可是为了救你才受这么重伤,要是还把我一个人扔那不管不顾,小麒麟,那我可要生气了哦。 伏昭不知道怀中女子心里正在打什么算盘,他将手覆在狰狞恐怖的伤口上,用灵力延缓了伤势,然后将人放上床榻,借着月光细细打量。 这次温峫派他来是为了清理门户,杀了青灵山的,还有两个等着处理,但或许是提前接到了风声,都暂时还没有发现踪迹。 花满楼楼主送来灵药,伏昭掰开秦弥远的嘴,将瓶中清露一股脑倒了进去。 “咳咳……咳咳咳!!”少女咳得昏天黑地,有一半都洒了出来,楼主很想提醒一句,大人,给昏迷的人喂药得温柔点,但看着伏昭冷酷的侧脸到底没敢。 秦弥远差点被他灌哕,好在酷刑很快结束,伏昭把瓶子还给旁边候着的女魔修,女人立马退出房间,周到地掩上了门。 因为方才灌药的缘故,少女秀眉紧蹙,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看上去显然十分难受,但肩上的伤口肉眼可见开始愈合了。 伏昭对美丑没什么概念,只觉得这个女人长得实在是……很没用,看上去就在秋极崖活不长。 但是这个女人很奇怪。 且不说她是如何解决捕兽夹的,一个腿受了伤的弱女子怎么可能跟得上他的脚程?谎言未免也太漏洞百出。 如今仙门与魔门之间的争端愈演愈烈,这个奇怪的女人突然出现在身边纠缠不休。伏昭略微歪了歪头。 难道是仙门安插来的奸细? 要是放在以前,直接杀了便好,但前不久尊上还教导他要放聪明些,仙门那群鼠辈道貌岸然奸诈至极,不能一昧只凭蛮力解决,否则迟早要吃亏。 虽然伏昭也不是很理解,明明尊上他本人面对仙门那些东西也是拔剑就砍啊。 但尊上的话,肯定有他的道理。 要是这次弄清仙门安插奸细的目的再回去禀告,尊上应当会夸他变聪明了吧? 伏昭眼睛一亮,还好刚刚留了她一命! 秦弥远躺着躺着真的睡了一觉。 他怀疑伏昭给他灌的其实是蒙汗药,否则堂堂一个化神期高手怎么可能睡这么死,第二天睡醒连午饭时间都过了! 后院里种满了玉兰花,洁白花枝从昨日被劈得稀巴烂的窗户外探进来,香气扑鼻,烂漫可爱。 秦弥远巡视一圈,没发现伏昭身影,也没感受到浓郁魔气,大惊失色,不会扔下他又跑了吧?! 这个天打雷劈的负心汉! 秦弥远勃然大怒,用力掀开被子刚准备下床,忽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阳光泼入屋内照得满室明亮,熟悉的黑色身影立于门前。 “哎呀~”秦弥远立即变回捧心西施,悠悠扶住自己额头装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一边嘤嘤嘤,一边掀起眼皮偷偷观察伏昭的神色。 伏昭端着饭菜从外面进来,还是一如既往跟个冰块儿似的面无表情:“醒了?吃吧。” 秦弥远接过瓷碗,夹着嗓子:“谢谢大人。” 昨日伤的是右肩膀,秦弥远左手托住瓷碗,装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望着汤匙,咬咬下唇,期待又害怕地抬眼。 伏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眼皮抽筋了?” 秦弥远:“……” 他在心里咬牙,柔弱地眨眨眼睛,明示道:“我右手不便……” 伏昭:“你左手喝啊。” 秦弥远微笑:你喂我一口要死是吗。 他低下头咬住瓷碗边沿喝粥,心想相处了这两天,果然还是觉得根本不可能喜欢这种性格残暴不解风情的魔头,要不还是别演了,直接回蓬莱洲禀报吧。 伏昭忽然道:“你家在哪,等你伤好了,我送你回去。” 秦弥远愣了一下。 他从碗里受宠若惊地抬头,觉得真他爹邪门,怎么我一想放弃他就转性了,老天奶你是不是在玩我? 他眼珠动了动,斟酌着回答道:“青灵山以东有座小村庄,名为青箬,我家便是在此处。” 伏昭上下扫视她,身份可以随意捏造,但过往却很难,青箬……他倒要去那青箬村里看看,到底有不有这么一个采药为生的白鹊。 养伤灵露每日不要钱似的灌,再加上有伏昭灵力加持,哪怕是深可见骨的伤痕也不过三日便愈合了。 抵达青箬村那日下了点毛毛细雨,避世而立的小村庄笼在黛青烟雾下,朦朦胧胧,遥遥看去仿若一副画卷。 秦弥远拎起洁白裙摆,小心避开地里污泥,回头眼眸弯弯地对伏昭道:“怎么样,这里风景很美吧?” 伏昭不言,只是冷淡地看着前方, 村口立着块久经风霜的半人高青石,上面刻有“青箬”二字。两旁石榴树未至花期,只见葱郁绿色,被雨水洗刷得翠如翡玉。 “是鹊丫头吗?”披着蓑衣的老叟骑牛而过,眯着一双浑浊的老眼,行至二人身侧时佝偻着身子微微凑近,“哟!还真是,老远我就觉着像哩!出去采药这么久,终于回来啦!” “鹊姐姐?是鹊姐姐回来了吗!”后面玩狗尾巴草的小童闻言激动的从牛屁股后冲出来,蹦蹦跳跳的兴奋死了,“这次又带了什么好吃的!” 少女捏着小童脸蛋,有说有笑地跟这一老一少转身进了村,伏昭抱臂而立,面无表情注视她与村中人互动,暗金的眼眸泛上探究。 这里的村民竟然真的认识她? 正是春耕时节,青色的田埂上处处是披着斗笠蓑衣耕作的村民,每个人见了白鹊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同她热情地打招呼,瞧上去关系十分熟稔,当真像是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左邻右舍。 伏昭也暗地用术法查探过,这些都是活生生的真人,并非人偶,也并没有被操控的迹象。 一路行至村东,在第八次有热情的村妇邀请他们去家里吃饭之后,伏昭内心终于有些动摇了。 难道她只是一个采药为生的普通凡人? 秦弥远掰下一块从花满楼顺的绿豆饼喂大黄狗,回头触及到伏昭挣扎的眼神,有些好笑地心想,小麒麟,想不到吧,本仙君还真是白鹊哦。 早些年他斩妖除魔时遇到过一个被掳的小女孩,女孩奄奄一息,求他帮忙照顾瞎眼的老父亲,秦弥远宅心仁厚,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后来照顾了没两年老头走了,他觉得留个在人间行走的身份也方便,不想搭理蓬莱洲大大小小麻烦事的时候,就躲来住一段时间。 在村里人眼里,白鹊平时出门采药,再拿到远方仙山下的城里集市去卖,消失几个月半年都是常事,所以这次看到她回来也不稀奇。 只是刚刚才跟李大娘讲了遇险受伤之事,没多久一大群人便把她家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被魔修掳去,天呐!听说魔修吃人肉喝人血,青面獠牙极其可怖,鹊儿被吓坏了吧?” “好在平安脱险,万幸万幸,以后还是莫要去那深山老林里采药了,银子哪有命重要?” “听说还受伤了,伤在哪里?快让芳婶儿看看!” 伏昭才进门就被风风火火的村妇们一肘子挤了出去,站在一旁脸色铁青。 秦弥远看他吃瘪憋得想笑,忽然起了捉弄这小麒麟的心思,于是纤手一指:“那里呢,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我恐怕早就葬身魔修老巢了,你说是吧,阿昭?” “阿昭?”伏昭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转移目标的大娘大爷们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得好像有八百只鸭子同时在叫。 遗世独立的小山村少有外人来,更何况像他这般清光明艳的少年郎,乡里乡亲热情似火,伏昭左支右绌,竟是被搞得有些难以招架。 他堂堂魔门悍将恶名在外,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阵仗?想杀人,但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杀了简直辱没他的威名。伏昭躲开一大娘伸过来的手,忍了又忍,憋得耳朵都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弥远在心里疯狂大笑,但见好就收,看小麒麟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赶紧出手制止: “好啦好啦,他初来乍到,有些害羞。天色也不早了,大家先回去吧,芳婶儿,你男人可要回家吃饭了。” 恐怖的凡人们一个个散去,伏昭长舒一口气,表情有点扭曲。 再多一秒,他可能真的会把这些讨厌的村民全杀掉。 秦弥远暗戳戳报复了他一把很开心,看看天边挂着的晚霞,笑嘻嘻地说:“那我去做饭咯,让你尝尝本姑娘的手艺。”语气加重,含了点娇嗔,“这可是我第一次给男子做饭呢。” 见缝插针勾引一把,秦弥远抛个媚眼旋身进灶房,徒留伏昭一脸莫名地杵在那。 这女人怎么天天眼皮抽筋?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4、一夜春梦 上次回来已经是半年前了,屋后的杏子树无人照料也生长得枝繁叶茂,黄澄澄的杏子坠在枝头,竟还没被顽皮小儿们摘了去。 秦弥远管隔壁芳婶儿家要了只老母鸡,杀鸡拔毛一气呵成,一半拿来炖汤,一半裹着新鲜杏果打算做杏子鸡吃。 他手艺好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小孩子们闻到香味儿馋得流口水,一个个结伴成群的跑到院子里来眼巴巴的等着打牙祭。 然而温婉贤淑的鹊儿姐姐没见着,先被一身黑咕隆咚的黑脸杀神挡在了门口,伏昭立在竹篱笆编成的院门外好像一堵墙,毫无感情地俯视他们。 秦弥远正将杏子一颗颗洗净了用瑶花蜜露渍好,准备拿去应付小鬼们,抬头一看花容失色,有个小崽竟然不知死活的跳起来去拽伏昭马尾。 秦弥远在心中咆哮,看伏昭对着眼前还不知死到临头的小男孩蹲下身,缓缓伸出手—— “住手!!!” 身后声嘶力竭一声大喊,孩子们和伏昭俱是一愣,茫然地转过头。 “伏昭住手!别……那个,呃……诶?”秦弥远声音猛地劈叉,看着眼前的景象不可置信。 伏昭伸出的手上,是一只法术捏成的泥巴小兔子。 小男孩将兔子一把抢过,剩下的孩子们见了眼红,围在伏昭身边不依不饶蹦起来:“我也要我也要!大哥哥给我!” 伏昭板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棺材脸,挨个给小孩们捏玩偶,兔子小狗小老虎,有求必应。 秦弥远忍不住对他有些刮目相看:“没看出来嘛,你喜欢小孩子?” 伏昭没搭理他,纤长手指微动,为老虎头上画出活灵活现的“王”字。 “哥哥哥哥,我的兔子想要红眼睛。” 小女孩捧着泥巴小玩偶期待地看着他,伏昭接过那只兔子,虚虚一点,那兔子的眼睛就红艳艳的亮了起来,栩栩如生。 哥哥长哥哥短,连他这个鹊儿姐姐都被忽视了个彻底,四五个孩子们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好像一群活泼的小鸡仔围着鸡妈妈。 妈妈?这想法甫一从脑子里冒出来秦弥远就噗嗤一声,但想到伏昭会为他生下一子的预言,眼神又逐渐变得复杂起来,跟变态一样时不时扫一眼人家的腰腹。 他控制不住地想,如果这预言是真的,那伏昭是心甘情愿的呢?还是为我所强迫?我秦缺不是什么喜欢霸王硬上弓的人,那约摸是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想着想着表情愈发古怪,秦弥远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独自尴尬,轻咳一声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旖旎画面从脑中赶走:“玩累了吗?玩累了进去吃甜渍杏子吧。” 小崽儿们欢呼一声蹦蹦跳跳朝屋内跑去,院中顿时清净下来,伏昭偏过头,恰好跟偷瞥他的秦弥远对上眼神,冷冰冰的:“怎么?” “没什么。”要是知道他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还不得把他剁碎喂狗啊?秦弥远温婉一笑,拍马屁道,“你生得真好看,大人。” 伏昭斜他一眼,高贵冷艳的转身进屋了。 日暮西垂,天边逐渐从淡青染成灰墨色,最后一个耍赖不走的崽子被自家爹妈揪着耳朵拎回家,风过窗棂,秦弥远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抬头看向窗边那道长枪般挺直的身影。 “大人。” 伏昭没有回头,但秦弥远知道他在听:“我以后,可以不叫你大人吗?” 夜风静静吹过,拂起伏昭颊侧几丝碎发,秦弥远听到他说:“随便。” 小村庄的人都歇息得早,夜色将将降临了一半,门外已经不见什么人烟,只余犬吠虫鸣,烘出几分春夜沉静。 因为有孩子们前来蹭饭,所以用的碗筷也不少,伏昭看到她将那些脏碗筷放到篱笆旁的小水流边,摞了很高一叠。 毕竟是春日,夜晚还是有几分冷意,少女白皙的手掌浸泡在冷溪中,很快便冻红了。 白鹊搓了搓手,往掌中呵了几口热气。 几缕淡黑魔气将那些碗筷从水里全部捞了出来,伏昭小指微动,霎时全部光洁如新。 白鹊呆呆地看着眼前景象,似乎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好,好厉害!” 伏昭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因为蹲着的缘故,所以白鹊要仰头看他,很有些吃力,伏昭问:“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吗?” 从认识他以来,秦弥远就没见过他露出过面无表情以外的表情,自小跟在魔尊身边长大的小麒麟,也跟魔尊学得如出一辙的冷血。 秦弥远从前是这样想的,可现在又觉得好像不是,惮赫三界的副将大人啊,或许比外界传言要来得更生动心软一些。 秦弥远抱着干干净净的碗筷站起来,敛眸笑道:“嗯,自从父亲走后,我便是一个人了。” “那你呢。”少女往前两步,忽然抬头,一双柔婉的杏眼里晃着潋滟秋水,盈盈脉脉动人,“你……” 白鹊身量只到他下颌,离得太近,伏昭自上而下望向她,猝不及防撞进那双眼睛。 他又想起那条飘着月令花瓣的溪流。 伏昭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但秦弥远没有下文,做出这般欲言又止,为的就是勾他一个欲罢不能,如果伏昭主动追问,那他这招欲擒故纵,便是起效了。 可惜伏昭没有。 再旖旎的气氛僵持久了也会变冷,秦弥远虽然之前一直骂他不解风情,其实心里也明白。虽然没修无情道,但他们这种境界的修士,道心已坚,已经不再怎么可能会轻易生出什么风月绮思了。 可愈是如此,秦弥远愈是好奇,既然如此,没心没肺的副将大人,怎么会跟他,生出那种荒诞的预言呢? 这一刻,秦弥远忽然无比疯狂地想知道他动情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 修道之后久不眠寝,但或许因为这几天扮演凡人太入戏,秦弥远今夜竟又睡着了。 白日所思在梦中悉数化为现实,他五指缓缓插入身下人虚空乱抓的手指,看平日里总是冰冷漠然的魔头红潮难耐,从喉间溢出一声声破碎的低喘。 “秦缺……”字句断断续续,伏昭挣扎着喊他的名字,秦弥远伸手抚摸上他微微显出形状的小腹,一边用力一边轻哄,“心肝儿,在呢。” … 这梦太刺激了,导致秦弥远第二天醒来之后坐在床上愣了起码半刻钟都没反应。 魇族有控梦之能,而他们自己做的梦,则大多都会成为现实。 所以说预言果然是真的,那老秃驴没扯瞎话骗我? 想到梦中的香艳场景,秦弥远舔舔下唇仍有些意犹未尽:“反差很大啊……用力还会哭。” 他撑着下巴若有所思:“看上去也不像是被强迫的样子,一直可怜巴巴地喊我名字,秦缺、秦缺。” 其实秦弥远一直不喜欢自己大名,缺?缺什么,缺心眼还是缺德?晦气。 但从伏昭嘴里喊出来却意外好听。 伏昭刚一进门就看到白鹊一脸春心荡漾地捧着脸颊傻笑,顿时又露出那种看白痴的费解表情:“醒了?” 他抬手在门框上敲了敲:“出来吃饭。” 昨夜收到尊上传信,那两个与九方氏勾结的叛徒已经被他解决,但探得这附近仍有九方氏活动的痕迹,就让他暂留此地,伺机而动。 内有仙门水火不容,外有九方氏虎视眈眈,魔门多事之秋,他身为副将,当然要为尊上分忧。 所以秦弥远梳洗完毕后坐在小木桌前准备用膳之时,听到伏昭通知:“我不走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5、天意难违 秦弥远夹咸菜的手顿在半空,表情逐渐古怪。 什么?不走了?为什么?不是吧?难道他其实已经爱上我了?只是因为害羞不会表达? 可是、可是梦里我跟他酱酱酿酿的时候是用的真容啊,那他到底是喜欢男的还是女的? 还是说,爱我爱到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根本不在乎性别? 这么爱的吗? 秦弥远露出感动的表情。 伏昭看她坐在自己对面脸色五彩缤纷变化莫测,觉得自己真是一刻钟都搞不懂这个女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甚至怕她没听懂还随便编了个理由:“我也一个人,无处可去,能不能在你这儿住一段时间。” 这是请求吗?这是询问吗?他一个在秋极崖拥有两座城魔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将大人,竟然为了留在我区区一个凡人女子身边,不惜放下身段,骗我说自己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就为了留在我身边! 果真是命中注定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的老婆啊! 秦弥远激动得拿筷子的手都抖了! 不愧是个性狂放的魔门中人,一旦认清自己心意就要直接同居。哇塞,不会今夜春梦就要成真吧?其实他还有点没太准备好呢。 秦弥远扭扭捏捏地捋了捋鬓边碎发,娇羞道:“当然可以。” 化神期早已辟谷,吃不吃东西全看心情,但凡间五谷杂粮浊气太盛,多食无益,一般修者都没什么兴趣。 芳婶儿送来的咸菜小粥伏昭一口没碰,回头扫了眼这略显荒败的住处。 小院久无人居,年久失修,竹篱笆都破了个大洞,估计是黄鼠狼咬出来的,院中老木也嶙峋枯朽,一副垂垂将死的形容。 伏昭今早清晨已经在村里打听了一圈:“你采药为生,经常三五个月不在家,田地荒弃了,菜圃也被虫蛀光,靠吃什么过活?” 其实他还没有完全打消对白鹊的怀疑。 伏昭并指为刃,砍断院中老木,召出离厄枪当锯子,很快便锯出一排整齐的木材。 秦弥远满脸惊愕地端着粥碗看他手脚麻利做这一切:“我没时间看顾自家田地,所以都是用银子跟邻里们换菜蔬瓜果,反正过段时间又要出门的。” 伏昭拆了那破破烂烂的竹篱笆,用木材制成坚固的木围栏,低头想了想,又劈了扇木门:“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秦弥远莫名紧张:“什么问题?” 伏昭:“你今年多大了,为何宁可自己餐风露宿卖药谋生,也不嫁人生子,过安稳生活?” 秦弥远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求婚? 师尊、掌教、大师兄,我秦缺,今日竟然被一个魔头求婚了! 他体谅我凡人身份,甚至还愿意遵循凡间礼法问生辰算八字,如此贴心,恐怕过几日还要三书六聘八抬大轿娶我过门!对不起师门对我的谆谆教诲,可天意难违,你们可一定不要怪弟子道心不坚啊! 秦弥远端着的粥碗“啪”一声扥到桌上。 该怎么回答才显得我也十分欢喜于他呢?大师兄以前骗姑娘一般都怎么说来着?熙熙攘攘皆过客,唯有见着姑娘,不是,郎君那一刻,才方知往后余生……哕,真肉麻。 秦弥远被自己酸得倒牙,抬眼对上伏昭望过来的探究眼神,鬼使神差老实开口:“因为我一直在等一个人,有位得道尊者说,我与他命中注定相爱,会育有一子。” 伏昭仔细观察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可少女满眼真诚,甚至有些怅然若失,实在不似作伪。 他缓缓停下手中动作,收回目光。 暂且相信她吧,反正—— 来日方长。 白家这院子实在很是破败,毕竟再怎么借用身份也不过是秦弥远在凡间的一处落脚处罢了。 昨日睡前没来得及清扫,屋子里横梁上的蛛网都结了八寸厚,此刻秦弥远拿着扫箒费力扒拉那些蛛网,被灰尘呛得咳嗽不止,眼泪都出来了。 回头看看伏昭忙着撅树根没功夫注意他,悄咪咪掐了个清洁术,房梁顿时一尘不染。 “当凡人真累啊。”他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按着胸口“呸”嘴里的灰尘,一时的兴奋过去,就免不了有些愁。 维持女身极其耗费灵力,哪怕是他,从初见那日撑到现在也觉得有些疲倦,必须要找个灵气充沛之地好好打坐休养才是。 可伏昭极其机敏,恐怕方圆百里有一丝仙气波动都能察觉出来,要在他眼皮子底下糊弄过去,这难度好像不比上了他低。 “唉——”秦弥远托腮长叹。 里里外外这么一休整,院子上下焕然一新,只不过干起家务事来时间过得飞快,眼见着隔壁又飘来了饭香,秦弥远抬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怎么又该吃饭了。 凡人一日三餐,他为了维持温柔贤淑秀外慧中蕙质兰心的贤惠形象,不得不挽起袖子,认命地走向灶台。 累。 当人累。 当女人,更累! 伏昭修好了漏水的屋檐,从院里摘了颗杏子,一边上下抛着把玩,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灶台前忙碌的那道纤瘦身影。 秦弥远今日换了一身粗布麻衣,满头青丝用头巾束了,再普通不过的乡野女子打扮。 伏昭见她灶间穿梭动作娴熟,的确是做惯了的,不由得犹疑地皱起眉。 伪装之术能天衣无缝到连他都看不破,境界起码是化神以上,而这等境界的修士入道已久,哪里还记得生火做饭这种俗务? 秦弥远原本打算劈柴生火,但一看到自己伸出的手掌比平时小了一半,动作一顿,计上心来。 伏昭看到少女蹙起两弯细细秀眉,欲语还休地偷瞥自己。 眉头一挑:“怎么?” “你,可不可以帮我劈柴?”白鹊怯怯道。 伏昭手指微动,地上木柴统统列于空中,他只虚虚一划,劈好的柴立马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秦弥远杏眼微微睁大,露出无比崇拜的表情:“真厉害!”少女仿佛见了宝一般将地上木柴拢起来抱在怀里,眼眸真挚,道出真心实意的夸赞,“你是我见过那些修道之人中,最厉害的一个!” 那是当然。 伏昭微微挺直腰杆,除了尊上和蓬莱洲那几个阴险狡诈的家伙,三界之中,还有谁能比我更强。 秦弥远看他一脸受用的样子忍不住心里直乐。 小麒麟真是太可爱了,被夸一下就恨不得尾巴翘上天,不过他还没见过伏昭的麒麟原身呢,听说金鳞银身威风凛凛,不过圆毛兽类嘛,尾巴想必也是毛茸茸的。 想着想着就便有些手痒,秦弥远抱着木柴转身,心说总有一天得揉两把才是。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6、诛邪剑阵 院子里两间厢房,原本有一间是白鹊父亲住的,现下正好收拾出来给伏昭。 既要长住,自然不能像以前一样靠左邻右舍接济随便过活,秦弥远谨记贤惠勤快会过日子人设,洗完碗马不停蹄捯饬小菜圃。 “上次出门,估摸着两三月便归,所以提前种了些小菜。”秦弥远拨开那些被虫蛀了的菜叶,将完好菜心细细剥了出来,“被虫子咬了些,不过不妨事。” 伏昭闻言在他身旁蹲下,伸手去摸那些坑坑洼洼的翠绿叶片,眼神有点茫然了。 倘若她真是仙门中人,尊上,这些细节未免也太过天衣无缝了吧? 麒麟多疑警敏,但那是出于兽类的直觉,再多些弯弯绕绕,他的心眼儿就有些不够用了。 伏昭打量着秦弥远独自纠结了半天,最后被自己搞得头大,心道要不还是直接砍了吧!大不了就听不到尊上夸我聪明而已!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不管是不是仙门阴谋,总能震慑一二。想到此处,他指尖魔气凝结,刚准备动手,耳后却蓦地传来一丝凉意。 千钧一发之际伏昭旋身避开,两声暴喝自不远处传来:“魔头!还不受死!” 凶悍剑光转瞬即至,木质围栏霎时被劈得四分五裂,两名身着道袍的修士见一击不得手,身后长剑暴涨,化为三十七道剑影,剑气澎湃几近遮天蔽日。 太极宫的诛邪剑阵? 秦弥远猛地抬头,诛邪剑阵一出,方圆百里可会一同化为齑粉,这两个太极宫的孙子疯了吗是?! 伏昭瞥一眼碎成渣的木围栏,兽瞳泛金,显然也是动了怒:“找死。” 双方一打起来附近的村民哪里还会有活路?两个太极宫来的蠢货!秦弥远心里破口大骂,奋力扑到伏昭跟前:“等等!!!!” 伏昭行事嚣张,这两名弟子估计是循着他毫不遮掩的魔气一路至此,几百年来仙门百家均奉蓬莱洲为泰斗,但太极宫表面臣服,实则早就蠢蠢欲动,一直想压过蓬莱洲一头登上首位。 斩杀魔门副将此等功绩足以令百家拜服,怪不得不惜祭出诛邪剑阵。但周围村民的性命怎么办?!急功近利不顾后果,秦弥远真想换回真身把他们揍得屁滚尿流。 已经有好些村民探头出来查看,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发动剑阵,秦弥远挡在战局中间,强忍下怒气冲那二人扮出惊慌状。 “啊呀!二位仙君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莫要动怒呀,附近还有不少幼童,如此声势浩大,会吓到孩子们的。” “误会?”年岁略长一些那个冷笑一声,“你可知道你旁边那个是什么人?” 秦弥远带着一丝讶然回头看了一眼伏昭,无辜道:“我,我只知道这位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简直想翻白眼,听不出我话里的意思吗要打能不能滚远点打傻逼。 “救命恩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略年轻那个提起长剑满脸不屑,“师兄,你听这妖女胡说八道,跟魔头混在一起,必是一丘之貉,别跟她废话直接杀了便是!” 话方落剑气已至,直接杀向秦弥远面门,竟是当真没有一丝顾忌,这番倘若不动用法力恐怕不死也残,秦弥远指尖微动,可那样岂不前功尽弃? 额头渗出了冷汗,身前草木已然齐根而断,然千钧一发伏昭却猛地一枪将他挑至身后,嗓音含着讥诮:“满口仁义道德,却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果真是仙门中人啊。” 他催枪而起,直接将那两名太极宫弟子引入半空,只听天际剑气魔气相撞之声接连炸响,惊雷涌现,沉沉黑云翻卷。秦弥远抬头,却发现战局竟在逐渐远离此处村庄。 邻居们纷纷从家中冲过来将他从地上扶起:“鹊儿没事吧?” “没事吧?吓死我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打起来了?!” 那两名修士既然敢过来斩杀伏昭,说明一定备有万全之策,方才出剑者修为至少化神境,他旁边那位师兄只会比他更强,纵然伏昭实力恐怖…… 秦弥远猛地推开旁边人朝打斗方向奔了过去。 化神高手过招,凡人若搅入战局,顷刻便会心脉碎裂而死,哪怕是修道之人,境界不够,也依旧会在恐怖威压下元神剧震。 秦弥远这几日为维持女身消耗了大量灵力,又无暇休养,远远触及激荡剑势便面露几分不适之色。 杀得太凶了,天际隐隐泛出妖异血光,麒麟兽吼隐隐自层云中传来,震天裂地。 秦弥远勉力压下喉中腥甜,刚准备御剑而起,耀白剑阵忽然暴起千仞之高,铺天盖地将魔气吞没。他只听天际传来撕心裂肺一声兽吼,脸色遽变,疯了一般催剑疾行。 泛着血光的黑云散了,金乌重新悬于高天之上。 胜负不过半刻之间,秦弥远路过断崖,看见太极宫那两个人惨不忍睹的尸体。 地上他二人的佩剑已经断成无数小节,到底是仙门同修,秦弥远收剑停步,敛目露出复杂的神色。 两个化神期的高手,至少位至长老,携太极宫镇派秘法诛邪剑阵而来,就这么死了? 方才还在担心伏昭出事的秦弥远蹲下身,阖上二位同修的眼皮,有些说不清内心到底是何感触。 伏昭的气息就在不远处,秦弥远循着气息找过去,没多久便在一棵枯木下发现他。魔头闭目仰靠着枝干,面上有几分痛苦的神色,他左肩至小腹处有一道血肉狰狞的伤口,深可见骨。 秦弥远瞳孔微缩,只觉得心脏被谁用针扎了一下,方才对魔门实力强悍至斯的忌惮与警惕统统在闻到浓郁到几近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后烟消云散。 他赶到伏昭身前,望着汩汩流出的鲜血一向镇定的心神竟有些慌乱:“伏昭?” 诛邪剑阵本就压制魔修真元,留下伤口很难愈合,伏昭几分吃力地滚动喉结,见是他,神色冷漠:“来杀我?” 秦弥远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杀你?我是来救你的。” 这次轮到魔头难以置信,他似乎很难理解从秦弥远嘴里说出来的这句话,茫然地扇了扇浓长的睫毛。 “不必假惺惺。”他勉强移动重伤的手臂,“我知道,你是仙门安插的卧底,我又不蠢。” 秦弥远有片刻哑口无言,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如果我是仙门中人,刚才那两个人为什么要杀我?” 这句话又把魔头问住了,秦弥远看到他嘴唇轻轻挪动,但好像又找不到理由反驳,于是便呆住了。 秦弥远为欺骗心性单纯的小麒麟感到些微愧疚,于是低头错开他的眼神:“你别说话了,血怎么止不住?你之前救我用的那些灵药呢?拿出来。” 伏昭指了指藏在自己衣襟里的吊坠。 原来他的储物法器是挂在脖子上的长命坠,这种东西向来都是凡间长辈爱给小辈添置的,长命锁,长命符,就为讨个好意头,保孩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秦弥远没忍住看了他一眼,伏昭自小跟在温峫身边长大,难道是温峫给他的?他们魔门主仆上下,这么温情? 一边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一边从法器里找出魔门的疗伤灵药。衣服同血肉黏在一起,需得一点点撕开,秦弥远垂首做这些事,动作小心至极,伏昭低头看着他如临大敌般的表情有点不耐:“你这么害怕干什么,我不会杀了你。” 秦弥远闻言叹了口气:“我是怕弄疼你了,好不好?” “……” 伏昭别开脸,过了须臾,又开口道:“你可知那二人来之前,我本想杀你。” 秦弥远极其轻柔地为他上完药,又从法器中拿出一件披风为他披上,仔细掩去副将的狼狈与浓厚的血腥气。 “但无论如何,都是你又救了我一命。”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7、珠玉首饰 诛邪剑阵果真霸道,连伏昭都能重伤至此,就算用了魔门疗伤圣药还命露,他也依然无力调动半分灵力。 方才那一战打得天地变色,附近的修士恐怕都早已被惊动,这时候碰上寻仇的那可就麻烦了。 秦弥远把离厄枪拿给他当拐杖,拉过他另一条手臂有些吃力的将人架起来:“赶紧离开这儿吧。” 大部分灵力都用来维持这副少女壳子,方才又受了点波及,秦弥远此刻真是感觉到几分力不从心,他一路半拖半架的把伏昭送回村里,整个人都已经快要虚脱到驾鹤西去。 “吴叔,赵婶,帮把手,快……” “哎呀天爷啊,怎么伤得这么重!” 村民们看到半死不活的俩人都惊呆了,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儿围上来接住他俩,秦弥远脸色白得像纸,上气不接下气还惦记着伏昭:“先把他……送回去。” 不行,他得赶紧解了这幻化之术,否则变成修道史上头一个活活把自己耗死的人那也太丢脸了! 麒麟受了重伤,本能地陷入沉睡,等好心的村民们把伏昭送走,秦弥远立刻找了个僻静处原地打坐。 真身恢复,引气入体,山野间灵气源源不断灌入奇经八脉充盈内府,秦弥远那张温润俊秀的脸上才终于恢复了血色。 穹顶金乌渐趋西沉,再睁眼已是黄昏时刻,秦弥远听着林间树叶沙沙轻响,幽幽叹了口气:“再这么折腾下去,给我身子弄虚了可咋整?” 他想了想,拿出蓬莱洲的传音玉瑷,用指骨轻敲三下。 “喂~”不多时拖得要死不活的调子从玉瑷中响起,还伴随着极其嘈杂的人声与摇骰声,那边的人显然很忙,“秦弥远啊,有事?” 秦弥远:“你这儿有不有什么能改换容貌体态的丹药……”还没说完就被劈头打断,“你还需要这个,天底下谁能比你更精通幻化之术啊?大!大!大!” 这死赌鬼,又去赌坊送钱了。 秦弥远见怪不怪,理了理袖口道:“唉,修为不精,力不从心啊,怎么样,到底有没有?” 玉瑷那边传来愤怒的叹息,显然掷出来的数字不是很美好,谢与乔重锤赌桌,“嗷”的一声把自己痛得龇牙咧嘴,冲着秦弥远撒气:“本长老的药价值千金!你说要就给?” “重华长老,您已经欠了我们这儿两千灵石,可不能再赊了。” “蓬莱洲?蓬莱洲严令禁止您赌博,大家又不是不知道。” “您别开玩笑了,那怎么能行?” 隐隐约约传来赌坊老板跟谢与乔拉扯的动静,秦弥远吹了一下袖子上的灰尘,老神在在地道:“辛子竹忙着调戏魔尊呢,没空来捞你,诶,我听说极乐赌坊的规矩,欠三千灵石以上得留下身体一个部位作为抵押,他们是要手还是要……?” “我靠你怎么知道我在极乐赌坊!”谢与乔缩在椅子上战战兢兢地看着面前这些凶神恶煞的大汉,光速变脸冲玉瑷扯着嗓子喊,“快来帮我还钱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啊啊啊啊啊!!” 伏昭睁开眼时望见上方一尘不染的房梁,旁边传来清甜花香,他偏头一瞧,粗糙的细口白瓷瓶里,新鲜带露的野花开得正娇妍。 窈窕白影推开门扉,看见他那一刻杏眼倏然迸出光亮:“你醒啦?” “你睡了好久,我好担心你。”她放下手中托盘,在床边坐下,替他掖了掖被角,秋水般的眸子里流露出伤心与愁绪,“伤口,还疼吗?” 伏昭不明白她为什么明明看上去很欣喜,却让人觉得在难过,他不懂凡人,更不懂女人,一时懵然,竟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白鹊见他不说话,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过了半刻,才鼓足勇气道:“我可以,看看你的伤口吗?” 伏昭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自在地说:“好多了。” 没有什么再怀疑的必要,如果不是自己出手,她今天已经被那两个道修杀死了。伏昭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到伤口撕扯的疼痛,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该死的诛邪剑阵,总有一天要屠灭他们太极宫满门。 “伤口还很疼吗?”没想到白鹊竟然立刻便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带着几分焦急地说道,“我再帮你上一次药吧,你伤得太重了。” 伏昭本来想说不用,麒麟皮糙肉厚,躯体强悍至极,就算再重的伤也会自愈,无非时间长短罢了,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紧张过他,也根本不需要。 但看白鹊一副急得要哭了的样子,虽然不是很理解,但拒绝的话还是没说出口,伏昭点点头:“好吧。” 秦弥远一方面的确担心他的伤势,但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想再看看他储物法器中的神女遗物,之前太过着急没有细察,只觉得看着好像只是普普通通两件漂亮首饰而已。 伏昭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还挺多,居然从里面翻出一口炒锅,秦弥远拿着炒锅上下掂了掂,望向伏昭不确定地道:“这也是什么法宝吗?” 伏昭脱掉上衣,露出白皙光滑的皮.肉,闻言歪头一看:“嗯?不,就是口锅而已,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你可以拿去炒菜。” 秦弥远:“……” 他点头:“行。” 伤口还在微微往外渗血,但已经愈合了些许,至少看不见骇人的白骨了,只要不伤及灵脉丹田,是不会危及性命的。 秦弥远用绢帕擦去外渗的鲜血,将药仔细涂抹,眼眸微转轻声问道:“方才看到你的储物法器中有两件很漂亮的女子首饰。” 他说着略略抬头看伏昭一眼,又飞快低下头,装作认真上药的样子:“是送给心上人的吗?” 伏昭看她眼神乱瞟,一副明明很在意却装作不在意的模样,觉得有点莫名其妙。那是先夫人的遗物,怎由他人随意打听,所以沉下脸:“不该问的事不要多问。” 秦弥远动作微顿,随即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看起来好骗,实际上要撬开他的嘴也怪难。他只能做出一副很失望的样子,咬咬下唇:“知道了。” 上好药,便端着托盘准备离开,伏昭见她神色似有受伤,想到人家今日好歹也是不计前嫌将自己救回来,于是脑子一热,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一把攥住了少女手腕。 伏昭懵了,掌中腕子纤瘦,仿佛一用力就会捏碎,他下意识放轻了力气,白鹊垂下眼睫疑惑望着他,伏昭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睛,竟突然生出几分支吾。 白鹊莞尔一笑:“饿了吗?我给你做些杏子羹吃?” 化神境的魔修怎么会饿呢,但伏昭也不知道怎么了,脑子乱七八糟,只能仓促地移开脸冷冷道:“嗯。”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8、梦里梦外 秦弥远的手艺是在蓬莱洲练的,谢与乔好吃好赌修为平平,但一手枯骨生肌的超群医术冠绝三界,这天底下就没有他救不了的人,也没有他炼不出的药。 平日里想求他办点什么事要么请吃饭要么帮还钱,后者一般辛昼爱用,秦弥远么比较抠,就只好研究点什么秘法烧鸡独门烤鹅之类的了。 他把饴糖放进杏子羹里看糖块一点点融化,心说托那吃货的福,倒是给我练就了一手好厨艺,正好现在用来扮贤惠。 虫鸣幽幽,窗外一轮薄月。秦弥远往碗里加了点料,用汤匙搅拌了,端上瓷碗回身推开门扉。 伏昭在等他,但看上去一副有什么事情想不通的样子,表情有点纠结。他平日里长发都高高束成利落马尾,现下被睡得有些凌乱,好几缕发丝搔在颈子里,莫名有几分可爱。 递给他的甜羹看也不看就一仰头喝了个碗底朝天,秦弥远嘴都还没来得及张,看得眼睛都直了:“……这么饿啊?” 还怕他发现什么异常不肯吃呢。 一旦获取信任之后对我真是毫无防备,秦弥远不可思议地想。 他这么好骗到底怎么在魔门混成二把手的? 月亮不知何时被流云掩盖,夜深人静,四下一派昏昏墨色。 半炷香后,秦弥远再次出现在伏昭窗前,伸手取下他脖子上的长命坠。 方才端给他的杏子羹加了料,三个时辰之内不可能醒转,秦弥远这回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毫无顾忌地翻看起他储物法器中的东西来。 “怎么看都只是普通首饰。”步摇与玉镯被他翻来覆去用灵力查探,也没发现什么玄机。 秦弥远一把将两样首饰塞进自己的储物戒指中:“算了,拿回去让掌教过目吧!” 手边是那本伏昭拿出过好几次的册子,秦弥远倒是对这个更感兴趣,总看他在上面写写画画,还有那句让他耿耿于怀至今的“第一个”。 必然是本暗杀名单!承载着魔门的阴谋与诡计! 秦弥远怀着沉重的心情翻开封皮,凝眉仔细看去—— 一月初八,今天秋极崖的雪好大,回寝殿路上偶遇九殿魔使,他请我喝酒,我发现他年纪轻轻竟已秃头,问他是否为仙门奸人所害,他说不是,是九殿事务繁重,太过操心所致。 我略惊,不由思索,尊上是魔门之中操心最多的人,他会不会也变成秃头? 我很担心尊上。 二月十一,天色阴,今天被尊上骂了,他说我记性不好,杀个人都能杀错。 其实我不是记性不好,而是那日他在下达任务之时,望着尊上浓密的秀发,我不由想起了九殿魔使空空如也的脑门。 我很担心尊上。 所以他说的什么我都没听。 二月十二,又下雪,好烦,尊上给了我一个本子,让我每天都把事情记录下来,这样就不会忘了。 尊上果真是魔门之内操心最多的人,我很是感动,同时,我也很担心尊上。 三月初一,风雪雷霆。这段时日来见尊上为魔门鞠躬尽瘁,白日要殴打前来挑衅的蓬莱洲辛昼,夜晚还要忙着靠在美人榻上看月亮听小曲儿。 我辗转反侧,终于忍不住将忧虑告知于他。 尊上让我滚,说魔族会掉头发这种事你也信? 九殿魔使竟然骗我。 我将把他剩下的头发全部拔光。 三月廿七,尊上说有三名魔修同九方氏暗中勾结,让我出手清理门户,顺便将先夫人的遗物带回。 杀掉了,第一个。 外面天气真好!秋极崖天天下雪! 凡间的小狗竟然找我要吃的,很有眼光,我给它买了两个肉包子。 桂花糖好甜!想把这个女人抓去秋极崖专门为我做桂花糖。 算了,秋极崖太冷了,脆弱的凡人活不下去。 略显潦草的字迹在此戛然而止,此后的事情秦弥远都知道了,伏昭也没有再记录。 原来不是什么暗杀名单,只是小麒麟的日记本。 秦弥远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觉得有点萌,觉得有点萌的同时又觉得有点吃味。 他回头看向榻上睡颜平静的伏昭,脸色阴阴的:“怎么全是尊上尊上尊上,温峫是你爹啊还是你娘啊?” 看日记里的意思,玉镯跟步摇也仅仅只是温峫他娘戴过的首饰,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法宝。 算了,没想到素以六亲不认百无禁忌出名的魔族,他们魔尊竟然还挺孝顺。 秦弥远将首饰又掏出来原模原样放回了长命坠里,心道:“还是不耽误人家当大孝子了。” 伏昭的日记本他其实想留着,但一来怕被他发现,二来,他还挺想知道小麒麟以后会在本子里怎样写自己的,所以秦弥远依依不舍地,十分期待地将本子还了回去。 费这么大劲儿查了一通啥也没查出来,但心情竟然很好!如今的秦弥远早已不觉得伏昭辣手摧花冷酷无情,端端正正躺着的样子越看越乖巧! 他也不是什么清心寡欲坐怀不乱之人,看着看着色心就有点蠢蠢欲动。 要不亲一口吧,秦弥远俯身挨近小麒麟心怀鬼胎地想,反正以后都要耳鬓厮磨水乳交融的,提前亲一口怎么啦,这可是上天安排好的姻缘呢。 许是失血过多,伏昭薄唇不似平日红润,瞧上去略略发白,像一块剔透的冷玉,秦弥远多凑近一点又觉得心疼,掀开他的衣襟看了看。 “怎么还没止血?”伤口才清理过不久,竟又渗出刺眼血色,诛邪剑阵威力之强可见一斑。 他皱了皱眉,伸手覆在伤口之上。温和的灵力缓缓输入到伏昭体内,灵气汹涌充盈,顺带将床边的野花也滋养得更加娇艳。 血终于彻底止住,伤口也没有再反复的迹象,秦弥远替他拢好衣襟,掖好被角,俯身下去,往那恢复了血色的薄唇上轻轻啄了一口。 是温软的,跟梦里的触感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撬开唇齿加深了这个吻,辗转吮吸间没控制好力度,伏昭似有所感,薄薄的眼皮挣扎着,似乎要醒了。 秦弥远只好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有几分被打断的不悦:“怎么这么敏感呀,心肝儿。”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9、邻居催婚 初夏,暑气日燥,村边池塘小荷新立,引了蜻蜓掠水而过,拂起微微涟漪。 塘边三两小童嬉戏跑过,见了漂亮蜻蜓兴奋地停下伸手欲捉,结果一个倒栽葱栽进水塘,正扑腾着,一杆儿长枪将他凌空挑起。 被泡成落汤鸡的皮猴坐在地上与黑衣男人面面相觑。 半晌,猛地从地上蹦起来抱住他的大腿:“伏昭大哥!帮我们捉蜻蜓吧!” 蜻蜓早就被他刚才的动静惊跑了,哪还有影?伏昭用法术捏了个假的哄这群小屁孩玩,在一派拍手赞叹声中,抱着手里的小树苗面无表情的往家走。 秦弥远正在院子里扫地,听到小崽子们的叫唤声后抬起头,远远就见着伏昭身后又缀了几只小豆丁。 篱笆上走猫步的狸花“喵呜”一声跳下来蹭男人的腿,伏昭蹲下身拎起猫咪柔软的后颈皮抱进臂弯,对着门口说:“我回来了。” 秦弥远双手握着扫帚弯唇笑道:“怎么又带这么多小尾巴呀?” 谁也没想到恶名可止小儿夜啼的副将大人竟然很有孩子缘,或许是因为麒麟乃万兽之王的缘故,就连村里的动物都对他很亲近。 扎着羊角双髻的小男孩响亮地说:“伏昭大哥给我们捉了蜻蜓!” “法术变的蜻蜓,不会飞掉!” “伏昭大哥超级厉害!”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原本安闲静谧的小院瞬间闹腾起来,秦弥远头大,摇摇他们的小脑袋:“好了好了快去玩儿吧。” 伏昭抱着狸花,将手里的树苗放下:“我买了一株合欢树。” 之前那棵老树被他砍了,白鹊嫌夏天到了屋前没东西遮阳,他就趁去集市采买的时候买了棵新的。 在青箬村住了两个多月,二人之间的相处愈发有烟火气,只会拿刀拿枪的大魔头竟然也学会了种菜做饭,或许是因为此前从来没做过比较新鲜,秦弥远发现,他竟然还挺喜欢的。 秦弥远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伏昭竟然能记得,看看还不过几根筷子粗的小树苗,忍不住失笑道:“它也遮不了太阳呀,等到能遮风挡雨,起码得再过好几年呢。” 伏昭看上去心情不错:“你只管种就好了。” 狸花不知何时躺到了秦弥远脚边的艳阳里露出肚皮伸懒腰,秦弥远蹲下身挠挠它下巴,刚想问伏昭为什么自己不种? 就发现声名赫赫的大魔头已经蹲在小菜圃前,捧着自己两个月前亲手种下的白萝卜好奇地歪头打量,一脸孩子似的兴奋。 看他的表情,好像手里捧着的不是普普通通的萝卜,而是什么万载难寻的三界至宝。 秦弥远被他难得一见的笑容晃了神,一瞬间莫名生出些阴郁的想法,心想要不就把他永远留在这里吧? 只在我面前露出的纯然天真的这一面,不要再让任何人看见。 和我一起留下来,抛却所有仙魔恩怨,亦不再有什么蓬莱洲仙君和秋极崖副将。 只有白鹊和伏昭,晴朗的日光,和这处生机勃勃的院落。 伏昭高兴地道:“今晚可以做萝卜炖肉,你教我好不好?”他仰头看向秦弥远,瞳孔亮晶晶的,像两轮小小的金乌。 秦弥远回过神来,挪动唇角笑了一下:“好啊。” 吃饭的时候各家大人来领孩子,看到他俩一人添碗一人布筷忍不住笑着打趣:“你俩看起来可真像一对小夫妻。” 另一个在一旁添油加醋:“哎呀赵娘子啊,要我说,过不了多久咱们村就要有喜事咯。” 一人说,其他人也跟着起哄,村妇们领着孩子哈哈大笑着离去,笑得两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 秦弥远将盛好的米饭放到伏昭面前,忍不住抬眼瞥他,伏昭耳根子似乎有点红,也在偷偷往这边看,二人猝不及防目光相撞,他冻着脸飞快移开眼神:“大黄,你也想吃吗?” 动作很僵硬地把一大块骨头扔给了早就迫不及待的大黄狗。 秦弥远被他生硬转移话题的样子逗笑,善解人意地开口道:“芳婶儿她们惯爱开玩笑,你别放在心上,今晚的萝卜炖肉做得很成功呢,阿昭果然学什么都很快。” 伏昭注意力十分容易被转移,只见他微微挺起胸膛,有点得意又矜持地说:“我只用学一次。” 日头渐渐落了,天色褪成了蟹青,伏昭吃过饭洗完碗筷,见秦弥远站在院中准备晾衣服,走过去伸手拿过木盆:“我来吧。” 隔壁院子传来吵架的声音,又是芳婶儿在骂她家男人好吃懒做:“让你喂个鸡要了你老命啊!地里地里的活干不好,家里家里的事又不想干,你看看人家隔壁的阿昭,再看看你!老娘跟你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一阵噼里啪啦扔东西的动静,臊眉耷眼的男人被赶出家门,抱着自己衣服一脸窝囊。 隔壁邻居听到响动纷纷伸个脖子出来看热闹:“老高啊,又被撵出来了?” “这次怎么连枕头都给扔出来了,今晚不会进不了门吧!” “收拾收拾去跟大黄挤,大黄不嫌弃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高愤愤地将枕头从地上捡起来紧紧抱住,只敢小声蛐蛐:“母老虎。” 两家院子连着的,都能看见伏昭正温柔体贴地帮秦弥远晾衣服,两相对比更为惨烈,邻居们哈哈大笑:“叫你喂个鸡都不肯,怨不得挨骂。你瞧瞧人家伏昭,自从他来了以后,鹊儿十指不沾阳春水,比老白在的时候过得还娇气。我要是芳云天天看着,我也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邻居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把老高好一通臊,老高脸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憋着气骂道:“对鹊儿那么好怎么还不赶紧娶人家过门?没名没分住在一起,算什么?!” 这话倒是说在众人的心坎上了,虽则青箬村民风开放,没城里达官贵族那些礼法讲究,但毕竟都是凡人,孤男寡女没名没分的住在同一屋檐下,总归要叫人传些闲言碎语。 白鹊父亲去世得早,大家伙心疼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心里大多偏私于她,今天老高这么一提,就有人忍不住质问伏昭了:“对呀阿昭,我看你跟我们鹊儿也是情投意合,打算何时备上花轿娶她做娘子啊?” 秦弥远本来竖着两只耳朵听热闹,话题骤然转到自己身上,立马有点期待又有点激动地看向伏昭,想看看小麒麟怎么答。 伏昭挂衣服的动作顿了顿,显然也没料到他堂堂魔门副将有朝一日竟会遇到这种催婚拷问,可成亲、花轿、新娘这种词汇对他来讲都太荒谬了。 凡间村女,与位高权重的魔门将领犹如沟底望悬日,天壤之差,难以逾越。 邻居们起哄得愈发起劲,小姑娘手指绞在一起,满腔欣喜地,就那样仰着头眼巴巴瞧着他。 伏昭被她眼神看得心里发软,却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不适,凌空关上了院子大门。 果然是因为太吵了,嘈杂声音隔绝以后,心绪正常许多。伏昭定定神,低头看向白鹊眼睛:“我要走了。” 白鹊脸上笑意一僵,但片刻后又笑起来:“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再来。”他顿了顿,想到温峫的话,又补充,“不要等我。” 少女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仿佛冷雨浇熄星火,伏昭觉得心里蓦地抽了一下,他皱起眉头,这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而秦弥远却在心里想。 这一天竟来得这么快。 他知道伏昭一直在暗中搜捕九方氏余孽,今既动身,必然是终于掌握了行踪,要去斩草除根。 而这个任务完成,他就该回秋极崖向温峫复命了。 这段时日以来温情相处,伏昭体谅白鹊肉体凡胎身娇体弱,不让她做任何劳累的事,劈柴,种田,添火,烧饭,种种贴心之举,秦弥远原本以为他定是心动了。 可原来只是报答那日救他的恩情吗?还是说,就算萌生了情愫,与他的任务相比,依旧无足轻重,到他伏昭该走的时候,这段在短短的尘缘,就该毫不留情的挥刀斩断。 秦弥远表情看不出什么端倪,他想如果换了自己,应该也不会留下,毕竟凡人寿数短暂,一时的贪恋只会换来长久的痛苦,伏昭抽身而退,是应该的。 堂堂魔门副将,怎么可能真的笨啊。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夜鸦在树梢枯鸣,外面的人潮不知何时已纷纷散去,家家户户亮起灯火。 秦弥远捏紧手中的木盆边沿,垂眸而下的一瞬间,眼神变得沉郁。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白鹊,身为蓬莱双璧之一的晴光君,仙门众人交口称赞的修道天才,要留住伏昭,不简单,可也不是做不到。 囚禁魔头,断去温峫一臂,替天行道,除魔立功,其实本也是长旸派他来此的目的吧。 伏昭可能是看他表情不好,纠结了一会儿,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淡黑魔气在二人交叠的腕间萦绕,金色真元从伏昭灵脉里抽出来,又一丝丝融入进他的身体。 “这一缕麒麟真元会代替我保护你,以后,无人可伤你分毫。” 秦弥远怔然看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话,那一缕麒麟真元温和地游入四肢百骸,与自己血肉交融。 他喉结动了动,有些想笑,心想保护我?小麒麟啊,你可知道我打算对你做什么? 伏昭惯来话少,做完这一切,拿过木盆转身打算走,秦弥远深吸一口气,猛地抬手握住他的手腕。 “我会等你的。” 果然还是没办法现在就撕破伪装反目成仇,秦弥远想。 他在心里同自己打了个赌,面对着伏昭,一字一句认真说道:“不管你回不回来,我会等你。”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0、蓬莱来客 子时,更阑人静。伏昭步入浓稠夜色,最后回首看了一眼少女所住的厢房。 烛火早熄,月光将门前小树照出影影绰绰的轮廓,合欢栽得歪歪扭扭,一副活不长的模样。 伏昭默立片刻,回头几步蹲下,亲手将小树苗扶正,注入充沛灵气。 “要为她遮风挡雨。”他像哄小猫小狗一样,拍了拍小树苗幼嫩的枝叶。 风又吹过,墙上树影缭乱,秦弥远推开窗扉,屋前已空空荡荡,再无人声。 … 血水横流,地上满是残肢碎肉,伏昭提枪而立,枪尖直指地上四肢扭曲的模糊人形。 几里之地宛若地狱,浓重的血腥味冲人欲呕,地上九方氏魔族手脚俱断血肉模糊,只勉强能辨出是人的轮廓。 他的舌头被割了,只能一边在地上惊恐地蠕动一边发出“嗬嗬”怪叫,伏昭反手抹去脸上鲜血,瓷白颊边拉出长长血痕,宛若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面修罗。 “勾结我秋极崖辖下魔使虐杀凡人,再将据点信息透露给出去,引来仙门围剿。” 利齿般的枪尖缓缓划过魔修裸露在外的白骨,割磨之声令人头皮发麻,地上血肉痛苦的挣动,却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 伏昭缓缓道:“该死。” 天光乍现,第一缕晨晖洒落,照亮魔修眼窝处两个血淋淋的窟窿。近处据点的魔使姗姗来迟,扫一眼满地残尸,露出畏惧的神色,低头行礼:“副将大人。” 伏昭用枪将地上那团肉挑给他,面无表情地道:“拿去黄沙苍域,送还给九方氏。” 魔使看看地上死状凄惨,没有一具可拼为全尸的九方氏尸体,咽了口唾沫,连头都不敢抬:“是。” 此次潜入域内作乱的九方魔族起码百余人,其中不乏高手,竟被伏昭一人提枪杀穿。那魔使一边退下一边心惊胆战,常听闻副将实力恐怖手段残忍,偏好虐杀,对魔对仙都是同样的心狠手辣,魔门内部有些人怕他甚至越过魔尊,今日一见,果真瘆人…… 伏昭从昨夜杀到今晨,溅了一身的血,脖颈血痂黏得不太舒服,他抬袖欲擦,看到袖子上的云雷暗纹却忽然顿了一下。 这件衣服是白鹊前日里给他做的,上面的花纹,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成。 面前忽然浮现少女温婉秀丽的眉眼,还有她说“我会等你。”时,温柔又坚定的眼神。 伏昭拉着袖口,不自觉愣了愣。 退至廊下的魔使见他表情怔忪,瞬间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地问:“大人,怎么了?” 伏昭动作迟缓地抬起头:“嗯?……没事。” 衣服都被弄脏了,全是血污,他有几分懊恼,她要是知道我把衣服弄成这个样子,会不会不开心啊? 可转念又想,都不会再见面了,她怎么会知道呢? 而且,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而已,有什么好可惜的? 伏昭提着枪慢慢走,面上有几分失魂落魄,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尊上交代的任务圆满完成,回秋极崖应当会受到夸奖,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总觉得心里有一块空落落的。 是刚刚交手的时候,那些可恶的域犬偷偷对我使了什么鬼蜮伎俩吗? 天上忽降瓢泼大雨,将他淋得湿透,雨水打湿面颊的一瞬,想到的竟不是掐诀避雨,而是白鹊为他送伞时嫣然的笑意。 伏昭缓缓停步,站在雨中。 他立刻赶回温峫身边复命的心竟有些动摇。 … 秦弥远方跨进小院脚步便顿住,随后缓缓倚上围栏双手抱胸,挑了挑眉,看向前方树下逗狗的不速之客。 “大师兄,几日不见,修为精进不少,这么快竟又更上一层了。” “嘬嘬嘬,乖狗崽。”辛昼掰了从灶屋里拿出来的糕饼洒给大黄,一边寡廉鲜耻的得意“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一边勾起形状好看的薄唇回头,“秦——?啊!!!!” 大叫声惊飞麻雀,辛昼差点被吓得摔倒地上:“你是谁!你把我秦师弟变到哪里去了,妖孽!” 秦弥远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提起裙子转了一圈:“我美吗,大师兄?” 辛昼还沉浸在兄弟变女人的震惊中,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半天,最后在秦弥远期待的目光中闭上眼,痛心疾首地说道:“虽然让你在魔头身边潜伏,也没让你变性出卖色相,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小远,大师兄回去怎么跟师尊交代……” “行了。”秦弥远沉着脸看他插科打诨越演越起劲,阴阴地打断,“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方才还声情并茂没个正形的辛昼立马收敛了那副嘻嘻哈哈的形容,挑唇一笑:“这么久没收到你消息,这不担心你嘛。” 他若有所思地扫了眼秦弥远因服用幻形药变得娇俏纤瘦如女子的身形:“还怕你是被那魔头发现了抓起来酷刑折磨,没想到,竟有心思玩这种情趣。”在秦弥远刀子似的目光中不怕死地好奇道,“是个美人哈,那魔头心动了没?” 看秦弥远绷着脸没讲话,又贱兮兮地凑过去:“刚听闻,据此三十里外的镇上有座府邸被人血洗,那血味浓得,隔一条河都闻得见,如此嚣张残虐的行事手法,是他吧?” 秦弥远目光上移,看到辛昼那双笑盈盈的桃花眼里没有半分暖意,刚准备开口,就听得他说:“看来美人计还是太温柔了,面对魔头,就得以暴制暴才顶用。” 辛昼说完起身欲走,秦弥远下意识一把按住他手中剑身:“你要去杀他?” 辛昼低头看看自己被按住的剑,又抬头看看他,有些奇怪地说道:“不是我。” 他反手一把将秦弥远拉起来:“是我们。” “不行!”胸口陡然泛出一股慌乱,秦弥远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辛昼表情微顿,饶有兴致地歪头看向他,“为何?” 秦弥远在辛昼锐利的目光下眼神有些闪烁,仓促找了个理由:“杀了他温峫一定会震怒的,到时候恐怕收不了场,会惹得生灵涂炭也未可知,得想个万全之策。” “温峫?”可没想到听到这个名字,辛昼却嗤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此前闭关养剑多日,再过不久就要和他决一死战,此战若胜,我会将他灵脉碎尽投入蛮荒永世为囚,所以,你不用操心什么万全之策。” “那你要是输了呢?”秦弥远皱眉扬声道。 辛昼理直气壮:“输了就死呗。” “…………” 在秦弥远一脸即将爆发的表情中,辛昼哈哈大笑着一把搂住了师弟的脖子,轻哄道:“别这个表情嘛。”他伸手比了个七,风流轻佻的桃花眼里难得写满了认真。 “此战,我有七成把握。” 青竹镇,竹林。 身上的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在身后蜿蜒出细细的血流,伏昭低头看了袖口的云雷暗纹许久,最终下定决心,转向了青箬村的方向。 其实秋极崖原本也并不是终年风雪不歇,伏昭记得幼时老魔尊和先神女还在的时候,九殿十二宫,包括北冥之域,都处处莺飞草长,温暖生动。 小麒麟出生以后便没见过父母,由神女抱回秋极崖同自己的孩子一起养大,幼兽初初化为人形,两条小短腿爬得跌跌撞撞,神女拉着他的小手,一点一点的教他如何走路,那时还是个孩子的温峫就趴在一旁,双手捧着小脸蛋,好奇地看。 神女亲近凡间,魔尊便也陪着她沿用许多凡间的习俗,给孩子亲手做长命坠,推孩子与妻子一起荡秋千,过人间的节庆,赏人间的烟火。 但这一切温情都随着魔尊与神女的死去灰飞烟灭了,从那以后,秋极崖就开始终日下雪,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伏昭其实讨厌雪。 他怀念那个有神女在的,日日晴朗的秋极崖,正如此刻他开始明白自己始终贪恋人世间的温暖炊烟,贪恋归家时有人等候的一盏灯,一双眼。 凡人寿命短短数十载,对于魔族来讲,不过如风过隙,不值一提。 我会誓死守护尊上,伏昭摩挲着儿时神女送给他的长命坠,在心里默默地想。 但您应该也会允许我从漫长的寿命中抽出一段陪伴她吧,母亲。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1、吃里扒外 “你快走吧!” 院子里,秦弥远还在和辛昼你拉我扯推推搡搡,“既然让我负责监视伏昭那就别来扰乱我的计划,我有我自己的考量!” “什么考量能比今天你我联手杀了他来得周全?”辛昼扒着围栏用力到表情扭曲,“你别忘了我们蓬莱洲祖训是除恶务尽,秦弥远!” 秦弥远眼睛一瞪:“你上次不还说是有容乃大吗?!” “今天刚改的!”辛昼背对着围栏死死贴住,“你现在已经博取了他的信任,如若错失良机,以后等他领兵攻上仙门,你就知道痛哭流涕了!” 他劈着嗓子朝里边吼:“紫微宫长阳殿加起来几百条人命啊,温峫的目的就是覆灭仙门难道你不知道吗?!!” 秦弥远动作终于顿了顿,露出几分不忍:“可、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辛昼一把将他拽过来,“他是你老婆啊你这么舍不得?实在不行,大不了也给他废了扔进蛮荒,到时候他们主仆俩还能在里边来个大团圆!” 正说着,辛昼眼神一凛,蓦地看向前方:“他来了。” 秦弥远眼睫微颤,那一瞬说不清是不可置信还是欣喜若狂,他回来了,他想,我果然没有赌输,他回来了。 辛昼手中的归墟剑在蠢蠢欲动,透出马上要跟高手过招的兴奋,秦弥远看着辛昼线条绷紧的下颌,五指微微攥紧。 时间紧迫,已经由不得他顾全大局仔细思索,秦弥远只能低头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对不住了,大师兄。” 手起雾散,辛昼在一片无色无味的迷烟中瞪大眼睛直挺挺地倒下去,表情定格在难以置信上:“你!” “阿昭这么早就回来啦?鹊儿不是说你要出趟远门,得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人吗?” 院外传来隔壁邻居同伏昭寒暄的声音,伏昭停步驻足。秦弥远赶紧趁此机会将人事不省的辛昼拖到地窖里用干草垛子埋好,又设了一方禁制掩去他身上仙气。 将将做好这一切便听见院门打开的“吱呀”声,秦弥远理了理自己头发慌乱提裙而出:“阿昭……” 哪怕被大雨冲刷过,但修道者五感过人,秦弥远仍能闻到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袖口衣摆残留的血渍此刻无比刺眼,虽然知道他去做了什么,但秦弥远还是没忍住脸色微变,一把捉住伏昭手腕:“怎么这么多血,你受伤了?” 时时刻刻有人惦念心疼的感觉,对于伏昭来说已经很陌生,但这并不讨厌,反而让人觉得心里微微发热。 伏昭歪头看着有些焦急甚至是生气的少女:“没有,都是别人的血。” 白鹊还在上上下下检查他身上有无伤口,蹙着眉的模样仿佛大敌当前,伏昭按住她忙来忙去的手,从怀中拿出一支白玉雕成的月令花簪。 “回来的路上买的,送给你。” 莹白的暖玉,触手生温,上面一朵月令花雕刻得栩栩如生。秦弥远看着眼前的那枚簪子愣了愣,随后抬起眼:“你……” 真的把我当女孩子哄了吗? 他心情复杂地接过玉簪,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知道在凡间男人送给女人簪子,是什么意思吗?” 还没等伏昭回答,又幽幽叹了口气:“你知道你这次回来,又意味着什么吗?” 但比起秦弥远的心怀鬼胎,伏昭就要简单坦荡得多。魔门中人惯来随心而动,想做什么便做了,根本不需要理由,所以伏昭直白地说:“知道啊,定情信物。” 他那双含着淡淡金色的瞳孔向下直直望进秦弥远双眼,看似随意,却很认真地道:“今天杀完人的时候我突然想通了,我觉得我挺喜欢你的,我愿意跟你定情。” 秦弥远被他突如其来的表白砸得猝不及防。 虽然有想过会有这一天,但也没料到竟然这样快,他来不及高兴,就先感到一阵惶恐,心想伏昭要是知道我骗他,还会这么说吗? 秦弥远眼风四扫,有些勉强地张口:“真的啊?那,你喜欢我哪点呢?是单这张面皮,还是……” 伏昭似乎理解不了这个问题:“喜欢就是喜欢,还分什么这啊那的?”他将簪子不由分说插进秦弥远发髻,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低声许诺道,“以后我会好好陪着你,不会再离开了。” 几尺之外的地窖里还藏着一个想取他性命的辛昼,那把迷烟困不了他太久。 秦弥远望着伏昭澄澈眼眸努力挪动唇角笑了笑,心乱如麻,久久不知道说什么。 说实话一开始变换身形容貌留在他身边,其实是抱着一种好奇又好玩的心态,想看看那则预言到底会不会应验,他到底能不能打那老秃驴的脸。 自个儿心里当个玩笑琢磨的时候,脑子里怎么畅想编排都行,可如今喜欢这种字眼当真从伏昭口中说出来,秦弥远就没办法不想到很多现实的问题,最根本的便是,仙魔历来不共戴天,近些年更是势同水火,二人身份摆在这里,怎么可能欢欢喜喜的在一起? 能不能劝他心甘情愿叛出秋极崖?秦弥远看着伏昭转身去菜圃里忙碌的背影皱眉沉思。 他今日既然能舍弃秋极崖回到这里,就说明这座小院对他来讲总归是有些意义的,如果以后感情日深,再有了孩子…… 再有了孩子。 佛尊的话言犹在耳:“你命中有劫,会被所爱之人杀死。” 秦弥远取下头上的白玉簪子,轻轻摩挲,低垂的长睫遮掩了眸中情绪:“你会杀我吗?” “会为了什么理由,杀我呢?” … 夜晚在给伏昭的糖水中下了点药,秦弥远早早便哄着他上床歇息。 更深露重,房内只余一豆星火。秦弥远看着床榻上沉沉睡去的小麒麟,心神俱疲地叹了口气:“唉……天天演戏,累死我了,打算以后怎么补偿我呢,心肝儿?”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帮伏昭把被子掖好,旋身关上门。又打开了地窖的门板,辛昼早已醒来多时,此时正抱着剑靠在墙上冷冷晲他:“秦弥远,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秦弥远:“多谢你啊,大师兄,没有冲出来搅乱我的计划。” “你的计划。”辛昼狐疑地拧起眉,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冷哼一声道:“先奸后杀的计划?” 秦弥远表情一哽,辛昼继续说道:“我辛子竹浸淫柳陌花衢多年,你的那点小九九,我一照面就看出来了,还想瞒我?” “呵呵。”秦弥远干笑两声,“真骄傲啊大师兄。” “是。”他坦坦荡荡地承认了,“我看上他了,不想这么快就杀了他,所以大师兄,请回吧。” 若来的是别人,定会斥骂秦弥远鬼迷心窍离经叛道,简直是疯了。但来的人是辛昼,全仙门找不出一个比他自由跳脱的人,所以他眼珠子一转,竟然意味深长的一笑:“行,够辣。”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辛昼的行踪跟他这个人一样令人难以捉摸,“那师兄祝你成功吧!”几个字还散在空中,人已经溜了个没影。 秦弥远微微松了口气,朝着辛昼消失的方向大喊:“记得帮我保密啊,大师兄!”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2、漂亮嫁衣 夏去秋来,叶落冬至,青箬村第一场大雪悠悠飘落那日,院中合欢树开出了第一簇嫣红的绒花。 雪落了一夜,晨起雪压花枝,红白相衬,甚是喜庆可爱,恰逢芳婶儿这几日忙着嫁女,来秦弥远家串门时看到这番景色喜上眉梢:“哎哟!这可真是老天爷赏赐的好兆头,我家梦儿嫁去青灵城定能和姑爷红红火火,世世合欢!” 秦弥远拢着伏昭打回来的野狐做的裘皮领子推开门,在漫天大雪中搓搓手,呵气成雾。 “腊月竟然开花了。”他望着窗前美景,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屋内,冁然一笑,“约摸是阿昭送给梦姐姐和姐夫的新婚贺礼吧。” “谢谢谢谢!”芳婶儿立马笑眯眯地摆手,笑得见牙不见眼,“你们家阿昭真是有心了,哎对了鹊儿,婶儿今天来找你是想让你帮忙试试喜服呢。” 她喜笑颜开地过来挽住秦弥远手臂:“你跟梦儿身量差不多,帮我试试合不合身。” “啊?”地上雪滑,秦弥远被她热情一拉微微趔趄,扶了下才站稳,“梦姐姐没回来待嫁吗?” “回了呀!”芳婶儿不由分说拉着秦弥远往自家走,“这不下了雪路不好走么,怕回来晚了赶不上,要是不合身我这缝缝改改的也得花时间呐,快来吧。” 芳婶儿女儿高梦圆此前一直在青灵城的药铺行医,与前来寻医问药的孙员外家长子一见钟情,郎才女貌两家父母也乐见,没多久就定下了亲事。 唯一的宝贝闺女,自然事事都上心,什么都想给她最好的。秦弥远也不便推脱,只是差一步出门的时候屋内静坐修炼的伏昭突然出现,拉住了她另一只手。 “你们干嘛去?” 对于他的神出鬼没邻里邻居早已习惯,不再像以前一样吓一大跳,秦弥远拍拍他的手:“我帮芳婶儿试试喜服,没什么事,你进去吧,把红薯先蒸上。” “哦。”伏昭乖乖点头,但随即又问,“洗符?洗符是什么符?” “喜服你不知道啊?”芳婶儿瞪大眼睛,给魔族文盲扫盲,“喜服就是女孩子出嫁时穿的衣服,是她们这辈子只会穿一回的,顶顶漂亮顶顶珍贵的衣服,你连喜服都不知道,还修道呢。” 芳婶儿又把秦弥远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半真不假地飞他白眼:“真是委屈了我们鹊儿。” 秦弥远捂唇偷笑,伏昭被莫名其妙白了一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应过来芳婶儿已经拉着秦弥远关上了大门。 芳婶儿一边领秦弥远进屋一边碎碎叨叨:“鹊儿我看你也要长点心眼,这都多久了,他赖在你这儿白吃白喝也没个说法。自从你爹走了婶儿就把你当亲女儿看待,你跟婶儿透个底,他到底有没有说过要对你负责?就打算这么不明不白的耗下去吗?” “真是的。”芳婶儿皱眉道,“修仙的应该也不缺钱啊。” 秦弥远被她这番真情实意的关心弄到笑得停不下来,芳婶儿见他不说话只笑,恼怒地瞪他一眼:“你是傻了不是?婶儿跟你说正事儿呢。” 秦弥远好容易止住笑意,捂着嘴闷闷地说:“放心吧芳婶儿,我不会吃亏的,谢谢你。” “唉。”芳婶儿还当她是被伏昭花言巧语迷惑了,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怎么会不吃亏呢?自古以来,男女之事上,永远都是咱们女子吃亏,你若是真心心爱他,就让他早早娶了你作罢,你爹娘在下面也能安心。” 知道芳婶儿也是一番好意,秦弥远正色下来,搂住妇人的肩:“好啦,我有分寸的,阿昭他……他也不是那样的人。不是要帮梦姐姐试喜服吗?快拿来吧。” 青箬村的村民大多富庶,为女儿置办嫁妆喜服更是连老底都掏了出来。上百颗南珠熠熠生辉,衣上凤凰更是以纯金丝线织就,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这一针一线明显都倾注了拳拳爱子之心,秦弥远忽然想起自己亲娘,抱着喜服进内室的时候没忍住在那默念。 不知道您老人家在九重天跟爹过得怎么样,娘啊,儿拜入蓬莱洲以后被不靠谱的大师兄与二百五小师弟磨炼捶打多年,已经不狂了,安心当您的神仙吧。 蒸红薯,蒸红薯……伏昭把筐里的红薯洗净,想到上次白鹊蒸了他嫌不够甜,白鹊说,那你下次用饴糖化开了蒸,再洒点桂花,那便甜香可口了。 他在橱柜灶头旁翻翻找找,没找到要的饴糖,推开自家围栏向隔壁走去:“白鹊——” 秦弥远穿好喜服步出内室,恰好和推门而入的黑衣魔君照了个对面,目光相触,二人俱是一愣。 秦弥远率先回过神来,冲他粲然而笑:“阿昭?你看看我,好看吗?” 红衣似火,乌发如瀑,偏有肤色白得胜似院中冰雪,未施粉黛尚且清丽,今日大红喜服一衬,便更显得顾盼神飞,秾艳逼人。 伏昭很诚实地回答:“虽然我不太喜欢这种艳丽的颜色,但是你穿,很美。” “美吧!这衣服可是婶儿亲手做的!” 芳婶儿骄傲地挺起胸膛,上前帮秦弥远整理衣服,还不忘再敲打一下伏昭:“虽然你是修道之人,但我们鹊儿这么贤惠又漂亮,跟你也是便宜了你,还不赶紧娶回家去藏好了?否则以后被人抢走了后悔都来不及!” 秦弥远笑吟吟地看着伏昭,小声帮腔:“是呀。” 上次有人帮他催婚,这小麒麟崽子说要走,这次已经承诺了不会再离开,看他还有什么理由。 修道之人没有成婚这种说法,都是取二人指尖血结下同心契,成为道侣。 伏昭垂眸思考,沉默着没说话。 屋内突兀地静了下来,伏昭始终不答,秦弥远唇边的笑渐渐有些僵住。 “好了,处处都合适,只需腰身再稍稍裁细一些就好。”芳婶儿打量好了喜服的尺寸,想到女儿穿着自己亲手做的嫁衣出嫁欢欢喜喜,没注意他俩之间氛围,对秦弥远道,“鹊儿,芳婶儿多谢你了。” “嗯。”秦弥远重新扯动唇角点了点头,进屋将衣服换回来,走出内室时伏昭还在,他当作方才没有说过那句话一样上前挽住他的手,跨过门槛,“走吧,你刚刚来找我做什么?” 细细的雪花飘落到二人头顶、肩膀,银装素裹,满地乱琼。 伏昭忽然在漫天大雪下停步,低头看他,有些为难的样子:“成婚是不是需要先有父母提亲下聘啊,可是我。”没爹没娘,唯一称得上高堂的,难道是……尊上? 尊上恐怕不太愿意来凡间主持什么小小的婚礼吧…… 秦弥远触及到他纠结的眼神,先是愣了片刻,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难道你刚刚是在想这个?”他认真攫住麒麟双眼,尾调难以置信的上扬,“你真的打算跟我成婚?” 然而麒麟眼中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只有纯粹、坚定和赤诚:“芳婶儿说喜服是女子一生只会穿一次的,最珍贵最漂亮的衣服,你穿它很漂亮,我也想把最珍贵的东西给你。” 寒风凛冽,呼啸而过,修道者五感超常,秦弥远此刻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定定看了伏昭许久,忽然伸手搂住伏昭的脖子,用力吻上了那张薄唇。 伏昭似乎是僵了一下,随即伸出舌尖反客为主,生涩地尝试着回应。 唇齿纠缠间,秦弥远闭着眼轻捏伏昭后颈,有些荒谬地想:“真是的,算我栽了,老秃驴。”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3、欲梦成真 北冥之域 秋极崖 仍旧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大雪,仍旧是清冷肃穆的九殿十二宫。外城狂嫖滥赌群魔乱舞,内城却截然相反,幽郁、寂静……仿若无人之地。 温峫喜欢安静。 孤峭绝壁上最高处那座宫殿,是魔尊的寝宫,平日里除了副将之外,几乎无人敢打扰。 而在外野了半年没回的副将大人此时正站在威严气派的龙骨巨门面前,脚尖来回碾着地上冰雪,表情很踟蹰。 “轰——”龙骨巨门忽然洞开,动静把伏昭吓一跳。 他下意识先忐忑地往里瞄了一眼。 尊上肯定早就知道我回来了,内城的任何人和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玩忽职守这么久,会不会罚我啊? 一想到待会要跟他说的话,伏昭五官皱成一团。 “进来。” 毫无感情的声音从殿内传出来,仿佛秋极崖最冰冷的雪。 听起来好像心情不太好,伏昭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心想要不还是下次再说吧,但婚期已经定好了,不能再拖到下次啊,他站在门口来回纠结,而且尊上他老人家好像就没有过心情好的时候…… 想到此处,伏昭定了定神,一咬牙大踏步走进大殿,对着窗边那道身着织金墨袍的人影低头行礼道:“伏昭拜见尊上!” 魔尊缓缓转头,目光自高处投射而下,漆黑瞳仁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你回来得迟了。” 的确迟了太久,而且任务也没有好好完成,清理三名与域外勾结的魔修,但有两个都劳尊上亲自处理,让他尽快将神女的遗物带回,也迟迟不归。 伏昭屈膝下跪:“伏昭……”想辩驳也找不出理由,他做错事一般的低下头,“我愿意受罚。” 温峫居高临下,静静看了他片刻。 魔尊喜怒不形于色,大部分时间都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伏昭自知难以揣度,也懒得猜了,要打要骂随便吧,他脸朝下只给温峫留了个后脑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窗外风雪呼啸,主仆二人之间一时寂静。 几息之后,魔尊移开目光,端起琉璃案上的玉樽浅浅啜饮了一口:“东西呢。” 伏昭松了口气,抬起头将东西取出,双手奉上:“回禀尊上,先夫人的遗物,都在这儿了。” 温峫接过玉镯和步摇,淡淡看了一眼。明明是他特地要求伏昭亲自取回的母亲遗物,但眸中看起来也没什么波澜,随手收入了一旁造型精致的妆奁。 没有多余的吩咐,这就是没有要追究他的意思。 一般到了这个时候,伏昭就该识相地退下了,但今日却没有。 他犹豫不决,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开口,驻足时间太长,以至于连温峫都奇怪地回过头来,眼神有些许的不耐烦。 魔尊视线扫过来那一刻,伏昭忽然猛地单膝跪地,朝他又行了一礼,一副硬着头皮视死如归的样子:“尊上,我!” 话至此处顿了顿,似是不敢开口,但又仿佛想到什么给他勇气,只踌躇片刻,便重新目光炯炯的直视温峫眼睛:“我还有一事相求。” 温峫摩挲妆奁的动作停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伏昭伏地再拜。 他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则感情深厚,此前伏昭也从未对他行过如此大礼。温峫那张凛若霜雪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别的表情,冷冷开口:“何事?” 伏昭想到水软山温的青箬村,想到自己与白鹊那座草木可爱的小院,想到合欢树上如烟似云的红绒花,以及少女温柔潋滟的双眼。 惯来冷厉的线条变得柔和,伏昭微微垂首道:“我遇见了一个女子,我喜欢她,想要跟她在一起。” 温峫漠然:“凡人寿数短暂,命若蝼蚁,不堪托付。” “我知道。”伏昭有点不好意思地抬头,“所以我想求尊上赐血,让她同我一起修炼魔道。”原本只是想陪她一世,但逐渐就变得贪心,伏昭已经悄悄探过了白鹊的根骨,几乎探不出来,除非她修为比自己还高。 这不可能。 那就只能是资质太过平庸,先天无法入道,只能借助一些举世难得的天材地宝,比如——魔尊血。 温峫盯着他不说话。 伏昭被盯得逐渐心虚,鹌鹑似的埋下了头:“尊上,其实还有一事……” 温峫还是那张高深莫测的脸,也看不出来生没生气,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伏昭勇往直前闭眼喊道:“我还想请你主持我俩的婚礼!” … 秋极崖顶传来一声巨响,惊飞附近盘旋的雪鸮,底下路过的女官魔使一脸惊愕地抬头看到副将大人拍拍衣服从地上爬起来,孩子似的冲紧闭的龙骨巨门高兴大喊: “谢谢尊上!” … 自从向众人宣布了婚期,秦弥远这座小院就没消停过,天天有善良热情的嫂嫂婶婶过来帮忙,今日挂挂红绸,明日蒸蒸喜饼,闲不下来的猴孩子们还把村里到处跑的野狗野猫捉了挨个系上大红色蝴蝶结,看着可喜庆。 “来来来,快尝尝。”张家姐姐端着新研究的菜式小跑过来招呼众人,看着秦弥远,笑得意味深长,“到时候宴席上做这道‘早生贵子’怎么样?” 一语出众妇都跟着起哄,烘足了炭火的厢房里气氛登时变得热闹无比:“看伏昭也是个能干的主儿,说不定还真就早生贵子了呢。” “哎哟王娘子,不知羞,你是不是早就惦记着人伏昭了,连这都清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啧。”王娘子乜她一眼,手里针线活不停笑骂道,“瞎说什么呢,人伏昭可是咱们鹊儿的,能不能干啊,咱鹊儿最清楚~” 你推我搡挤眉弄眼,妇人家的私房话,说着说着就叫人面红耳赤了起来,秦弥远绣着自己喜服上的花开并蒂,一边配合她们干笑,一边时不时地看向窗外。 不同于面上的含羞带怯双颊绯红,他其实有点愁。 今晨伏昭说有事外出,他没拦住,刚打算偷偷跟上去,又被热情登门的妇人们绊住了手脚,只能坐这儿干等。 这段时间他虽然有几分沉沦,但也一直提心吊胆,辛昼来时说过的那番话犹在耳畔,秦弥远一直担心要是温峫真的出事,那他给自己和伏昭编的这一场梦,怕是就得到头了。 正焦灼着,木门忽然被人推动,凛冽寒风呼啸着卷入室内,伏昭拂去肩上雪花:“我回来了。” “阿昭回来啦!正聊你呢,快来快来,坐!”王娘子一把将他拉到秦弥远身边坐下,热情得就差把俩人按一起亲嘴了,她朝秦弥远挤着眼睛道,“那咱们就不打扰你俩啊,柔情蜜意了~” 又是一阵哄笑,妇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起身:“行行行,还得去学塾接我家狗蛋儿放学呢。” “哎对了罗婶子,你上次那布料哪儿裁的,真漂亮,我也给我自己做一身。” “哎呀,就是青灵城那家铺子,叫做……” 妇人们说说笑笑的声音逐渐远去,门一关,所有风雪与喧闹都隔绝,只剩炉子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 秦弥远看着一身寒意的伏昭,眨眨眼睛,刚想试探一下你今日去哪里了,就见伏昭凑过来一点,目光下落到他唇瓣,直白地表达:“亲一下。” 秦弥远一愣,没忍住笑了,这看来就是外边儿风平浪静,没出什么事儿了。 心头大石暂时放下,他闭上眼从善如流地搂过伏昭腰身,轻轻贴上那张薄唇。舌尖撬开唇齿,气息互相纠缠,伏昭原本攻势主动,但因为经验生疏,很快就败下阵来,有些招架不住的任秦弥远索取。 双目紧闭大脑缺氧的时候,伏昭有些懵懵地想,为什么她接吻的时候总是这么凶,感觉跟平时好不一样。 …… 呼吸声越来越乱了,或许是因为屋中炭火烧得太旺,伏昭从耳根到脖颈一片都变得绯红。秦弥远微微拉开一点距离,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热吗?” 声音轻得像蛊惑。 魇族原本也有蛊惑人心的能力,伏昭胸膛上下起伏着,情难自抑。 “热。”嗓音已经沙哑成一片。 那是曾经梦中的场景,如今果真变成了现实,秦弥远的吻从他的面颊一路下滑到胸膛,听到伏昭乱如擂鼓般的心跳。 没有了布料的遮挡,手掌握上窄而韧的细腰,那只纤手逐渐变大,恢复了它本来的面貌,骨节分明的,男人的手掌。 秦弥远手指在伏昭平坦的小腹上轻轻画圈,然后往下轻按。 伏昭敏感地哼了一声,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衣衫很快都被踢到了地面,伏昭被撩拨得迷迷沉沉,没有注意眼前人形貌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彻底的异样感侵入身体的时候,他在痛苦与欢愉中听到一把熟悉,又分明陌生的声音。 “阿昭,别怪我……”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4、今日成亲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白鹊已经不见了,但床榻凌乱,仍有昨夜荒唐过的痕迹。 伏昭张张嘴,觉得嗓子有点不舒服,于是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他总觉得昨晚的事有点不对劲,男女床笫之欢,是这样的吗?断断续续的片段在脑中浮现,他想起白鹊肌肤光滑细腻的触感,罗衫半褪,露出白皙平坦的…… 麒麟未经风月事,但也不是傻子,伏昭努力忽略身体上的不适感,坐在凳子上,眉宇间攒出几分犹疑。 坐了一会儿觉得不太舒服,又站了起来。 白鹊去哪里了?白家小院就这么大,一眼就能望尽,也没看见她人。 心中有很多疑惑亟待解决,伏昭满屋打量一圈,在床头花瓶下发现一张压着的纸条。 “大婚前日新人不能见面,否则会不吉利,我去张姐姐家住一晚——白鹊。” 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笔锋极其凌厉的一手字,伏昭看着纸上的字迹,那股隐隐的不对劲愈发加重,他将纸条翻来覆去揣摩,到底是哪里不对……明明是很普通的竹纸。 其实昨晚的事他记不太完整了,只记得二人在小榻上亲吻,暧昧纠缠的间隙里,她忽然微微起身,问自己,热不热? 脑子好像沸腾成了一团浆糊,他很少有这样难以自控的时候,回答了什么?大概是热吧。然后衣衫尽褪,白鹊让他背过身去,用发带蒙住了他的眼睛。 她的手指上有茧。 伏昭突然回忆起来。 白鹊的手上是没有茧的,他握过那双手,指节纤细柔软,仿佛轻轻一捏就碎了。跟昨晚将他扩张得想死的凶器简直天壤之别。 麒麟一直老老实实从未研究过双修之道,再加上自身体质特殊,所以当时虽然觉得这种情况很奇怪,被疯狂的情.欲裹缠着也没有闲暇分出理智思考。 如今冷静下来实在疑惑重重,伏昭甚至有点想买几本春宫图册来恶补一下双修知识。 这是正常的吗? 伏昭皱眉捏着手里的纸条,在心里冒出了巨大的问号。 白鹊父母双亡,又是村里人看着长大的,所以大家都对他俩的婚礼很是上心。 翌日正是婚期,天还没亮小小的村庄便鼎沸喧天,各家娘子倾巢出动,欢天喜地地冲进小院将伏昭拖出来,按在镜子前上下左右好一通摆弄。 “真是画一般的俏郎君,我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不愧是修道的神仙呐。” 赵家嫂嫂边欣赏着副将大人脸蛋边啧啧赞叹,芳婶儿在一旁搭茬:“既是修道之人,怎么都没有什么同门师兄弟来喝喜酒?阿昭,你那些仙友,不会是看不上咱们鹊儿一个凡人吧?” 副将大人可能这辈子都没有这样乖乖坐在那任由一群妇人随意摆布过,耳边叽叽喳喳犹如几百只麻雀同时在吵,他面无表情,心想原来凡人成婚这么烦人,怪不得魔修道修都没这个规矩。 他讨厌这些繁琐的仪式,也讨厌叽里呱啦屁话说不停的女人们,他只想看白鹊穿着最漂亮珍贵的嫁衣高高兴兴牵自己的手,至于其他的过程,都是累赘。 王娘子正打算给他发冠簪上大红绒花,却见伏昭忽然站起身来推门而出,一众妇人顿时急了:“阿昭,你上哪儿去?” 伏昭撩开大红喜袍跨过门槛,一言不发的向外走,芳婶儿几乎立刻就猜到他要去做什么,急慌慌喝止:“你现在不能去找鹊儿,这不合礼数!” 伏昭才不管什么礼数不礼数的,坐在这儿半个时辰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他可是无法无天的大魔头! 更何况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问白鹊。 魔头冷脸将试图阻拦他的女人们全都锁在了房间里,不顾她们的叫喊缩地成寸,几乎是瞬息便出现在了张家院内。 张家院子同样是红绸高挂喜气洋洋,端着茶水的小丫头走得好好的,突然一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吓得杯子都差点砸了。 “哎!你不能——” 反应过来立马扬声制止,然而话还没说完,伏昭就一把推开了厢房门扉。只听吱呀一声轻响,屋内替白鹊梳妆打扮的女人们齐齐回过头来,一见新郎官竟直接出现在门口,纷纷大惊失色。 “伏昭?你怎么来了?快出去快出去!”张家姐姐先回过神,站起来一个劲儿把他往外推,“干嘛呀这是,这不合礼数!” 伏昭无动于衷,目光越过她,望向梳妆台前凤冠霞帔的白鹊,白鹊显然也是惊愕的,拿着抿了一半的口脂愣道:“阿昭?” 不知为何,方才勇往直前的气势在触及她目光那一刻忽然便卸了下来,伏昭喉结滚了滚,意识到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她应当不太希望规矩流程被破坏。 伏昭后知后觉自己有点冲动,顿了一下:“呃……” “我就想来看看你。” 话音落,白鹊便噗嗤一声笑了,忍俊不禁似的:“不是马上就能看到了吗?急什么?” 美人一笑,满室生光,伏昭心跳忽漏一拍,被晃得晕头转向,有一刹那都忘了自己为什么这么着急赶来。 他那只迈过门槛准备抢人的脚缓缓收了回去,垂下睫毛不好意思道:“对不起,你今天、很美。” 里面传来女人们此起彼伏的取笑声,连白鹊也抿唇在笑,张娘子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嗔骂道:“就非得多看这一眼呐?” “好啦,看也看了,回去吧,你的新娘子在这儿,跑不了!”她加重手下力气将伏昭一把推出门外,“回去等吉时到了再来迎!” 挽着朱缎的大门在面前猛地合上,伏昭退后两步,面上有几分尴尬。他缓缓掉头,觉得自己的猜想简直是异想天开,白鹊怎么可能是个……啊。 她或许只是有点,奇怪的闺房之癖罢了,其实也不是不能接受……反正麒麟天生雌雄同体,也无所谓、了、吧…… 伏昭表情纠结,艰难的试图说服自己。 身后门扉突然传来再次打开的声音,还未及回头,手腕忽然被人捉住,接着眼前晃过一片艳丽的红霞,伏昭微微瞪大眼睛,身体下意识顺着力道朝前方奔跑起来。 没有来得及挽起的青丝在眼前飞扬,轻柔地划过鼻端,容色姝丽的少女回过头来冲他狡黠一笑。 “阿昭,我们私奔吧!”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5、雪中坦白 “啊?啊——”伏昭都懵了,被白鹊拉得往前一踉跄差点绊倒。 身后追出来的嫂嫂婶婶们张大嘴不可置信地大喊:“鹊儿你这是干嘛!哪有新娘子直接出门的!” 哪怕是民风开放的青箬村也没见过还没拜堂呢,新娘子跟新郎官就跑出去要私奔的,都急死了:“快回来快回来,这太不合礼数了!” “拦住他俩!快!张姐姐,把鹊儿抓回来!” “鹊儿你个小傻子!坏了规矩不吉利的呀!” 众妇推推搡搡撞成一团,有人不小心踩到雪滑倒,“哎呀”一声拽倒一片,场面登时混乱无比。 白鹊听着后边人仰马翻的动静朝伏昭眨眼:“管它什么规矩礼数,条条框框真讨厌,走!我们自己去拜天地!” 伏昭只觉得心脏跳动的频率也变得跟院内景象同样混乱,但这种感觉并不讨厌,反而很开心,是此生从未体验过的开心,激动到甚至难以用语言表述。 “好!”他用力反握住白鹊手掌,拉着她往雪中奔去,一时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朝天空大喊,“我们成——亲——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早就知道自由惯了的魔族忍受不了人间的繁文缛节,秦弥远看着撒欢的小麒麟,也忍不住笑着跟他大喊:“我们成亲啦!” 这是一场无人见证的婚礼,没有高堂没有好友也没有来宾,只有银装素裹的青灵山巍巍伫立,以及满地洁白的玉尘。 伏昭跟秦弥远将所有的一切都抛诸了脑后,奔跑了许久,最终停在一棵红艳艳的柿子树旁。 “就在这里吧。”秦弥远跑得双颊泛红,但眼睛却很亮,“雪压枝头柿子红,事事如意好年景。” 他提着嫁衣裙摆走近几步,看看高大的柿子树,回头笑着朝伏昭招手:“在凡间,柿子是如意团圆的象征,阿昭,有柿树在一旁见证,我们以后定能年年团圆,岁岁如意。” “团圆如意?”伏昭虽然不懂这些,但如今的他白鹊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乖乖上前,在魔道号令众生的副将此刻双手合十朝这棵普普通通的柿子树一拜,认真许愿道,“那就请保佑我们,年年团圆,岁岁如意!” 秦弥远看着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哑然失笑,心头一瞬溢满柔情。 我的小麒麟啊。 他怅然又幸福地想,怎么就这么叫人心软呢。 头顶有雪鸟振翅飞过,尾羽在空中划出清浅一道痕。秦弥远拍了拍今天因为开心笑得快要僵住的脸颊,侧过身轻轻牵住了伏昭的手。 “好啦。”秦弥远略微仰头,目光一寸一寸认真描摹他的脸,小声提醒,“拜天地吧,我们的父母都在天上,他们现在,一定都在看着我们。” 秦弥远其实不知道他老爹老娘现在正在天上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能不能看见儿子婚礼,但他觉得如果父母当真在的话,应该也会为他高兴的。 秦弥远跪地俯首。 即使有一日我终将因他而死,阿爹阿娘。 今日的情真,也总归做不得假。 天地、高堂、夫妻对拜。 二人抬头,额上都沾了雪花,于是便一齐伸出手替对方擦拭,伏昭目光炯炯,里面是最纯粹的喜悦,他高兴地开口:“我有东西给你!” “我有话同你说——” 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的,伏昭顿了顿,看着白鹊一反常态有些认真的神色,不明就里的小声问:“怎么啦?” 无论是什么结果,今天都一定要把自己的真正身份告诉他,秦弥远在麒麟好奇的眼瞳中暗自下定决心。 他晴光君秦弥远,才不稀得靠骗局来哄得这一场情爱。 “我其实。”秦弥远张了张嘴,但刚出口几个字又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了,目光变得复杂,秦弥远为难起来,该怎么说好呢? “其实什么?” 秦弥远纠结良久,抬眼触及伏昭略带催促的眼神,才终于心一横:“阿昭,你想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吗?”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讲故事?伏昭有点不理解,但今日成婚嘛,她开心,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啦。 伏昭爽快地点点头:“好啊。” 秦弥远便缓缓斟酌着道:“从前有个少年,他桀骜张狂,天不怕地不怕,到处捅娄子。他父母很担心他这样下去迟早出事,所以就带他去见了一位得道尊者。尊者对他说,你命里有劫,会、”说到这里拐了个弯儿,秦弥远偷瞄伏昭脸色修饰了一下,“会遇到一个很相爱的人。” 伏昭脑门上冒出问号:“这算哪门子劫数?” 秦弥远干笑两声,没搭腔继续讲:“他就很好奇,一直在找这个人,有一天,他奉命下山除魔,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另一个人抢了先。看见这人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命中注定的人,出现了。” 伏昭似乎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然后呢?” “然后……”秦弥远支吾了一下,“然后他就男扮女装,跟在那人身后。” 伏昭疑惑:“他为什么要男扮女装?啊——”恍然大悟,“那个人也是个男的?他俩是断袖啊?” 秦弥远面对伏昭兴致勃勃的目光莫名觉得有点被噎住,试探性地问:“你觉得断袖怎么样?” 伏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秦弥远被噎得更难受了,但他还是不死心,继续扭扭捏捏地问:“就是说假如你喜欢的人也是男人,你会不会愿意为了他变成断袖……” 伏昭果真不愧是没什么心眼,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是没觉出一点端倪,问什么答什么:“我其实无所谓了,你昨晚应该也知道了吧。”说着说着有点害羞,耳朵开始发红,“越强大的种族越难以孕育后代,所以为保繁衍,麒麟天生雌雄同体,所以我……” 表情突然刹车,看了看秦弥远,像是终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来,所以目光变得很困惑。 秦弥远叹了口气,不忍心再继续跟他兜圈子,紧紧抓住了他的双手,视死如归道:“阿昭,其实,故事里那个少年,就是我。” 一刻钟过去了。 北风无情呼啸,雪越下越大,打着卷儿落了他俩满头,伏昭仿佛被定住了,一直不说话。秦弥远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反应过来,等了半天实在等不住了,晃了晃他的手,声音放软好似恳求:“阿昭?” 伏昭目光这才终于缓缓移到他脸上,一副懵逼的样子,前夜种种又浮现眼前,小腹被顶得发胀,那不可能是手指,是…… 伏昭猛地后退一步:“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看他的样子把自己想成什么乱七八糟的妖兽了,秦弥远额角抽了抽,想过身份暴露刀兵相见,没想过要先遇到这种场景。 他只能试图安抚大惊失色的大魔头,循循善诱:“不,我不是什么东西,我是人,只不过,我是个男人而已,昨天晚上,你应该也能感觉到吧,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就是,你也有啊!” 伏昭惊愕不定,频频摇头:“不可能,如果你用了幻形之术,我怎么可能看不破?” 秦弥远心道因为你还嫩了点。但他不敢这么出口,否则一个目的不明还修为高深的人一直伪装潜伏在自己身边,谁都会下意识反感警惕,到那时就更难解释了。 他只能避重就轻,神色恳切,试图动之以情:“阿昭,我们朝夕相处这么久,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吗?故事里讲的都是真的,那日在青灵山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命定之人。” 伏昭不信天道不敬神佛,自然不可能相信什么命中注定的预言故事,但这话是从白鹊口中说出来的。 他们刚刚才以天地为媒,风雪为鉴,满心欢喜地结为了夫妻,所以哪怕白鹊现在突然告诉他自己其实是个男人,这一切都是处心积虑另有目的,他还是没有办法立刻硬下心肠,理智思考。 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那我为此求来的尊上之血,岂非多此一举了? 伏昭在秦弥远忐忑不安的目光中缓缓蹙起眉心,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阿昭。” 他沉默得越久,秦弥远越慌张,游刃有余都是假象,背后渐渐居然渗出了一层薄汗。他小心紧张地试图上前一步,伏昭却忽然退后。 秦弥远心头一沉。 伏昭慢慢抬头,眼瞳深不见底。 “那你究竟是谁?” 早晚要有这一刻。 秦弥远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蓬莱洲荧惑座下,秦缺,秦弥远。” 蓬莱洲,秋极崖死敌,当初的老魔尊温鸮,便是死于蓬莱掌教长旸之手,而现任魔尊温峫,更是跟长旸首徒辛昼你死我活,势如水火。 伏昭睫毛一颤,猛地攥紧了喜服的袖口。 方才的柔情蜜意与温柔缱绻全都被刀刮般的风雪吹散,一尺之隔宛如万仞沟壑,凛冽的气息里,只剩下冰寒彻骨的味道。 魔门副将与仙家道君,天生势不两立的仇敌。 可伏昭听他讲完竟然不是愤怒被欺骗,而是从心头涌上一股庆幸,庆幸还好尊上当时并未答应他前来主持婚礼,否则白鹊,不,是秦缺,岂非必死无疑? 自小长在秋极崖,虽然身份高贵万人之上,但从来都是听从命令行事,他被保护得太好了,所有复杂困难的局面,从前有神女与老魔尊解决,现在有温峫处理。 所以如今陡然碰到这种棘手的事情,他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继续跟秦缺在一起,算是背叛了尊上吗? 伏昭望着脚下的深雪,有点难受起来。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6、脱离蓬莱 心仿佛被扔进油锅拉扯煎熬,伫立风雪良久,始终做不出决定。 蓬莱洲的人,是秋极崖的敌人,长旸杀了老尊上,还害得神女殉情而死,他怎么能跟温氏的仇人牵扯不清? 可是伏昭又忍不住在心里替秦弥远开脱,那个时候,他甚至都还没有降生在这个世上。 没有预想中激烈的兵戎相见,伏昭只是脸色不佳,不愿意多置一言,这在秦弥远的设想里已经是极好的后果了。 这半年朝夕相处所生的情愫,果真是如今唯一的筹码,秦弥远再次上前,试图拉过他的手,这次伏昭因为脑中一片混乱,没有来得及躲开。 秦弥远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秋月魂骨,温润出尘,与白鹊有七分相似的脸庞,只是轮廓更加硬朗,身材也更加高大。 他抬手为伏昭拂去满头碎雪,尝试着继续将声音放软:“我知道你对我也是真心的,对不对?” 那一袭花开并蒂的大红嫁衣变成了清风朗月的雪白道袍,与天地雪色映衬,更加道骨仙风,秦弥远原本的五官生得也是很柔和的,尤其那双眼睛,同他身为白鹊时一模一样,潋滟如水,脉脉温柔。 伏昭目光复杂。 神兽天生有最精准的直觉,能轻易分辨一个人的善意与恶意,虽然改换容貌隐瞒在自己身边这么久,但他知道,秦弥远真的没有过任何不利之心。 他说的都是真的吗?故事、预言,命中注定会相爱的人? 伏昭不信命,甚至嗤之以鼻,可今日不知为何,却想说服自己相信。 伏昭终于再次开口了,秦弥远看到他神色晦暗,轻轻挪动嘴唇:“我听说过你。” 被仙门誉为晴光君的杰出后辈,与辛昼并称为蓬莱双璧,但跟辛昼锋芒毕露的作风不同,晴光君行事温和低调,鲜少露面。 或许是因为身上一半魇族血统的缘故,他并不像很多仙门中人一样,将所有魔修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自然,他在仙门中的威望也远远低于辛昼。 若是辛昼那样的人,自己肯定毫不犹豫直接拔枪相向了,伏昭想,但他不一样……容貌可以伪装,性格也可以吗?分明是如此温柔的一个人,会给他做甜糕,会帮他缝外袍,会眼眸弯弯地笑着看他,会在晚归时提灯在门口等候他归家。 这种平凡的温暖与幸福,自从视为母亲的神女死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得到过了。仙门的人见了他喊打喊杀,魔门的人见了他大气都不敢喘,除了白鹊,只有白鹊…… 哪怕是仙门其他门派都无所谓,怎么就偏偏是蓬莱洲呢? 伏昭想着想着,坚冰般的面容皲裂,竟然泻出一丝委屈。 震惊、暴怒、兵戎相见,甚至连知道真相他觉得反胃恶心秦弥远都想过,独独没想过伏昭会露出这种仿佛小动物被人抛弃一样脆弱的表情。 他霎时有点慌,这种慌乱跟方才的紧张不一样,秦弥远伸手摸摸他脸颊,脸色有些绷不住了:“怎么这个表情,别这样啊阿昭,你要是生气,拿枪戳我几下也可以的,别伤心呀,你这样我……” 伏昭拂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转身朝雪地中走去。 无论如何,秦弥远都骗了他,就算他没什么坏心眼,到底也是蓬莱洲的人,而且他还为了他去求尊上割血…… 太对不起尊上了! 伏昭越想越难受,一个人低着头漫无目的在雪中自闭,秦弥远跟在他身后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谨小慎微地默默陪着。 天色逐渐阴沉下来,北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不知过了多久,秦弥远见伏昭都快被堆成个雪人了,才终于忍不住一把上去拖住他:“阿昭。” 伏昭像尊没有感情的瓷偶,脸色煞白地盯着自己脚尖不说话。 秦弥远看到他这副拒绝沟通的样子简直都想自己给自己一刀,还自闭呢?他欲哭无泪,这都多久了,再这样下去天都要黑了。 “再走下去走到青灵城了,你是又想吃桂花糖了吗?”秦弥远叹气,用法术清理掉他身上的雪花。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骗你,都怪我是蓬莱洲的人,可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蓬莱洲秋极崖什么仙魔之别,我只想做白鹊,只想跟你留在青箬村长久相伴。” 这话倒是真心的,虽然如今变得低调内敛,但秦弥远内心依旧桀骜骄狂不喜为任何宗门所缚,十四岁拜入蓬莱洲,师尊不过两年便闭关不出,所以蓬莱洲对秦弥远来说只是一个门派而已,虽然有感情,到底算不上什么真正亲密的联系与归属。 “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见伏昭似乎因这番话有所触动,秦弥远扳过他的脸强行让他看自己,“假如我卸去蓬莱弟子这一身份,你愿不愿意同样脱离秋极崖,跟我在一起?” 伏昭泛金的瞳眸中隐隐聚起犹疑和不可置信,喃喃道:“你真的可以抛下蓬莱?” 在修真界,宗门与个人的联系千丝万缕,几乎不可斩断,散修自然也有,但从古至今都寥寥无几。 因为宗门的意义不仅仅是师门,还是强大的后盾与支持,叛出宗门,就等于抛弃这一切。 若是秦弥远愿意离开蓬莱,那当然再好不过,伏昭没想到他能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未及感动先下意识皱起眉头:“可是这样的话,蓬莱洲会不会对你发难?仙门没几个好东西,他们会为难你吧。” 秦弥远抚平麒麟眉间褶皱,噗嗤一笑:“你担心我啊?” 麒麟不善伪装,七情六欲都写在眼睛里,秦弥远心软地碰了碰他薄薄的眼皮,语气平淡,却隐隐透出几分不可一世:“没所谓。” 他皱了皱鼻子,说完这句话,立马又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放轻声音诱哄道:“有你在,我还担心什么呢?只要你我在一起,其他都不重要了,对不对?” 如果他不再是蓬莱洲的人,那就不算仇人门下。 伏昭面对秦弥远半装乖半卖惨的样子很快便有些心防崩溃,垂下眼睫挣扎摇摆不定。 母亲、尊上,那我跟他在一起,你们应当也不会反对了吧?我真的挺喜欢他……更何况,其实神女当初也是仙家的神女,不也嫁给温鸮,同他生下了温峫吗? 想到此处,伏昭眼神渐渐坚定,如果母亲可以,那我这样做定然也是对的。 一旦下定决心,那便万死无悔,伏昭抬眸反握住秦弥远手掌,轻轻点头:“好。” 他望着秦弥远眼睛,认真许下承诺:“不管你是白鹊还是秦缺,我都不跟你分开,假如有仙门中人前来找死,来一个,我替你杀一个。”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7、逛逛夜市 反正都走到青灵城了,顺便也买点桂花糖吧。 想通了的伏昭牵过秦弥远的手,一边掐诀避雪一边进入城门:“虽然我知道魇族精通变幻之术,可长时间维持未免太费灵力,那你为了跟我在一起,岂不是累死了?” 秦弥远哄好了他正感动,听到他原谅自己后第一件事竟是关心自己累不累,心口顿时更加熨帖得发烫,捏捏伏昭的手道:“闻名三界的医仙重华长老你应当知道吧?他是我师弟,我请他帮忙送了些可以幻形的丹药。” 马上就要过年了,青灵城街头小巷年味甚浓,大雪纷纷原本萧瑟,但一进城就被红艳艳的灯笼,张挂的春联儿,和小贩们热情洋溢的吆喝声冲淡了。 月挂枝梢,正是夜市出摊的时辰,伏昭听完秦弥远的话点点头,被琳琅满目的小吃吸引,双瞳熠熠地走到一辆小食推车前:“这个怎么卖?” 摊主见有客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哥儿好眼光,刚出炉的糖火烧!”他掀起盖子,立马飘出腾腾的白气,“瞧,还热乎着呢!两个铜板一个!” 伏昭一手交钱一手拿货,回头问秦弥远:“你吃吗?” 刚还在雪里自闭呢,转瞬看到好吃的就开心起来,早知道把这小吃推车买下来哄他,秦弥远这样想着,故意张开嘴凑到他手边:“啊——” 从前是白鹊的时候,小姑娘这样做只觉得娇俏可爱,但秦弥远毕竟比他还高的一大男人,这样眼神直白地看过来,多多少少有些压迫感。 伏昭想到前夜的事,耳根腾的发红,猛地把糖火烧塞到秦弥远嘴里,然后转过身。 “我还要去跟尊上请罪呢。” 他转移话题小声嘟哝,秦弥远被烫得面目扭曲了一瞬,心说你要谋杀亲夫啊,拿手扇了好几下才含混不清的开口:“为甚莫啊?” 不都说好了不管其他人了吗? 伏昭愧疚地把他找温峫要血那事儿说了。 前方那家特别好吃的桂花糖铺子到了,老板娘早已跟伏昭成了熟人,见他光临笑盈盈地招呼:“郎君又来啦?前几天刚研发了新口味,知道你要来,特地给你留着呢,哎哟!这位郎君是你朋友吗?” 老板娘看见玉树临风的秦弥远眼睛发亮,顿时几分羞涩地摸摸了耳边碎发,媚眼如丝:“郎君贵姓?喜欢什么味道的,尽管品尝。” 秦弥远还沉浸在伏昭为了他去找温峫要血的震惊中,一时说不出话来,连老板娘说了什么都没听见。 魔尊个性冷酷阴晴不定,找他要血?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伏昭不会挨打了吧? 他顿时急得要死,又是惭愧又是后悔的追问:“你怎么这么傻啊?”狠狠皱了皱眉,心疼地道,“也都怪我,你有没有受伤?” 伏昭拿起一块儿红艳剔透的桂花蜜山楂放入口中,齿颊生香,酸酸甜甜的,真好吃。 他面对秦弥远一脸追悔莫及的紧张觉得有点奇怪,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尊上人很好的,就是,我就是有点过意不去。” “帮我把这些都包起来吧。”伏昭大手一挥,又豪爽地将铺子洗劫一空了,反正储物法器能纳万象,十间店铺都塞得下。 看伏昭光顾着吃没心没肺的样子,秦弥远吊在嗓子眼的心缓缓放下,相处这么久他也发现了,伏昭这人根本不会撒谎,他说没有,那就肯定没有,他说温峫人很好…… 秦弥远回顾了一下这么多年来魔尊流血漂橹的战绩,表情有点难以形容。 自从跟他在一起,伏昭的日记本很久没更新过,一开始秦弥远还过一段时间就偷出来想看看写了什么,后来发现他好像压根把这事儿忘了,也随着抛之脑后。 只是这么一提从前那点过不去的介意就又翻腾了上来,他还记得伏昭日记本里全是尊上尊上尊上呢。 秦弥远语气几分古怪地说:“你跟他关系很亲吗?” 伏昭收获满满,一手蜜山楂一手糖火烧,都腾不出空儿,表情也眉飞色舞的:“当然啦,尊上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神女一视同仁,将伏昭也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从小就教孩子们要互相扶持。 “倘若我跟温鸮不在了,你们一定要好好保护对方。” 她说过的话,伏昭一直谨记在心。 这话一出口,秦弥远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不仅仅是吃味,更多的是想起了辛昼的打算。 当初在院子里,他说不久之后要同温峫决战,还要把他废了扔进蛮荒黑狱羞辱。 可是过了这么久也没个消息,难道是放弃了? 温峫恶贯满盈,跟蓬莱洲有血海深仇,对仙门中人更是恨之入骨,二十多年前他一人杀上太阴山,屠了紫微宫上下满门,百年仙门,一夜之间化作尸山血海。 那场惨案震惊三界,到现在都令人谈之色变。 所以秦弥远并不在乎他的死活,甚至希望辛昼能成功将他囚入蛮荒,毕竟他不喜欢听别人讲起无辜稚子如何如何被虐杀,一门大派又如何如何惨遭灭门。 可伏昭说他是世上最重要的人。 秦弥远心事重重的与伏昭并肩走出店铺,眉间浮上了几分两难。 前方朱楼传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把四处张望的小麒麟注意力一下子吸引了过去。伏昭拉住秦弥远臂膀,很有兴趣的样子:“好像在演戏,我想去看看。” 朱楼里早已人满为患,围着看戏的看客们的将台下挤得水泄不通。这唱戏的显然是青灵城里的名角儿,否则场面也不会如此火热。 “演的什么呀。”伏昭一边在人群中寻找座位,一边小声嘀咕,秦弥远随着他往前走,双目触及到台上女伶的时候,忽然微微一眯。 怎么感觉形貌有点熟悉。 台上戏正至高潮阶段,浓妆艳抹的女人抱着剪子捅死了自己夫君,惊慌失措跌坐在地上,须臾,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喊。 看客掌声接踵而至:“好——!!!”“好!!!!一声声叫好宛若雷鸣,这竟然是讲的一个女子杀夫的故事。 伏昭屁股刚挨着板凳,半点儿没看懂,这出戏就要落幕了。 女伶将搭档从地上拉起来,面向台下风情万种地朝看客们微微屈膝,浓长鸦睫向上微挑之时,越过人群,直勾勾地锁住了秦弥远。 秦弥远心神一动。 是她啊。 “怎么就结束了,都还没看明白呢。”伏昭显然很失望,抓了一把桌上的果子就要走,然而刚刚起身,却被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拦住。 “晴光君。”她低头朝秦弥远行礼,“我家小姐邀您酹月阁一叙。”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8、心有余悸 她不是普通的凡人,周身有明显灵气波动,堂而皇之,不加掩饰。 伏昭沉下脸色:“你家小姐是谁?” 秦弥远目光上移,望见二楼轻纱帷幔中曼妙女子身影,纱幔后的人似乎有所感应,一只酥手轻轻掀开薄纱,露出一张卸妆以后,莺惭燕妒,落雁沉鱼的绝美容颜。 二人视线相汇,她眼梢轻挑,朝秦弥远无声做着口型:“上来。” 秦弥远敛目拍了拍伏昭的手,安抚道:“没关系,是我的一位故交。”他拉着伏昭欲走,侍女伸出一臂挡于二人胸前。 “抱歉,晴光君,秋极崖的伏昭大人不能一同前去。” 秦弥远脚步微顿,眼珠一转,大概猜到了柳玹请他上去的用意。 柳玹出身仙门第一大世家洧沅柳氏,与他少时相识,颇为投契。佛尊预言之事,也只讲给她一个人听过。 好友多年不见,这番重逢突然发现他身边多了个伏昭,定是看出了什么,迫不及待想拉他上去八卦。 一天到晚没个正事。 秦弥远在伏昭满目疑问中对侍女微微一笑:“那我也不去了,再会。” 二位仙魔两道中赫赫有名的高手,侍女自然是阻拦不得,秦弥远拉着伏昭大摇大摆走出朱楼,伏昭仍旧有些放心不下,频频回头:“谁啊?” 虽然秦弥远要脱离蓬莱这件事还没有传出去,可他还是下意识担心仙门的人来找茬,方才那名侍女都起码金丹后期,主人肯定更加修为不凡。 伏昭皱着眉刚想继续说话,秦弥远捏了捏他的后颈宽慰道:“没事,你不用操心。” 想到魔门一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风格,担心伏昭先下手为强去把柳玹砍了,秦弥远想了想,又谨慎的加了一句:“她没有恶意的哈。” 夜凉如水,夜市摆摊的小贩们逐渐收摊回家,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了。 现在赶回青箬村未免太晚,所以两个人随便找了间客栈住下,同掌柜交钱的时候秦弥远忽然闻到一阵旖旎甜香,抬头朝伏昭笑笑:“阿昭,你先上去,我去给你买些夜宵。” “好。”伏昭不疑有他,乖乖点头。 身着赤色喜服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后,秦弥远走出客栈,循着香味一路走到堤边桥旁,桥上女子一身苍葭色羽衣,神色懒懒,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秦弥远:“你胆子不小,也不怕被他发现。” 柳玹惊讶:“我怕什么,我又不是来跟你偷情的。” 秦弥远嘴角抽了抽:“……” “干嘛?”他抄手靠在石桥上。 柳玹上下打量他几圈,一副十分兴奋的八卦之色:“秦弥远,你还说我呢,你胆子才不小啊,竟敢招惹秋极崖的人!” “哎哎哎。”她激动地凑近了一点,“你别说,他长得可真好看,常年听闻秋极崖副将凶神恶煞杀人如麻,没想到竟是个美人,也怪不得你色令智昏,只不过——” 言至此处话锋一转,柳玹依旧巧笑嫣然,只是眸光冷了几度:“他的确像是预言里能杀死你的那个人呢。” 冬夜寒风刮在脸上,割得人生疼,秦弥远眼眸沉沉,垂首未答。 柳玹唇边笑容渐渐褪去:“你打算怎么办?” 秦弥远抬头:“什么怎么办?” 柳玹:“既然知道他终有一日会杀死你,你就打算什么也不做吗?不管换做是谁,都会扼杀这个可能性吧。” 秦弥远笑了:“就像你戏中演的那样,捅死自己的挚爱之人吗?” 夜风幽幽而过,吹乱耳畔发丝,秦弥远将散乱的头发拢至身后:“柳玹,杀了他,你后悔过吗?” 仙门第一世家高坐云端众星捧月的大小姐,如今却在凡间重复演着一场又一场早知结局的戏。女子明艳的面容沉静下来,就像桥下坚封的冰,她缓缓道:“他死了,哥哥长眠不醒,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希望你活着。” 无论将那则预言告诉任何人,大概都会劝他趁早下手斩杀伏昭,灭除这命中之劫,但秦弥远不愿意。 他从一开始,哪怕没有爱上伏昭之前就没有想过用这个方法,因为他始终狂妄,觉得天道算什么东西,我秦弥远不信命,偏要逆天而行。 秦弥远看着柳玹,扯唇一笑:“怎么就断定我一定会死呢?就算是他当真要杀我,也没有那么简单吧。” 话语中的自信与桀骜不加掩饰,几乎将蔑视一切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柳玹微微怔了怔,随即也失笑道:“你果然一点也没变。” 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有些怅惘,缓了很久,才继续开口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祝你打破宿命……得偿所愿吧。” 吃过秦弥远带回来的糖水,伏昭窸窸窣窣上床与他同榻而眠。窗外寂静,只有雪落下的声音,室内昏沉一片,但彼此都能清清楚楚看到对方的脸。 伏昭侧过身子面对着他,小声说:“过几日,我还是要回秋极崖一趟。” 秦弥远有一下没一下轻抚麒麟的长发:“嗯,回去做什么?” 伏昭道:“九殿十二宫七十二处据点的负责人,下个月都要来同我汇报,还有,我要跟尊上请罪。” 秦弥远:“温峫会怪你吗?” 伏昭点点头,想了会儿,又摇摇头:“其实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尊上,看起来冷冰冰的而已。” 秦弥远又问:“他待你很好吗?” 哪种算好?伏昭不太确定,他苦思冥想,最后想出了一个自认为比较中肯的答案:“跟你比起来,应该不算,不过跟他对其他人比起来,那就算吧?” 秦弥远翻身将他抱进怀里,鼻尖凑到伏昭颈窝,狠狠吸了一口,闷闷地问:“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必须在我跟他之间做选择,你会选谁?” 伏昭显然从未考虑过这种事情,呆了一下:“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选?” 温峫和秦缺对他来讲是截然不同的意义,怎么能混为一谈? 秦弥远不说话了,很重很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揽着伏昭的背,一下一下轻拍:“睡吧。” 窗外星熄云蔽。 秦弥远很少做梦,一来修行之人无需睡眠,二来魇族所做的梦有窥见未来之效,泄露天机,所以修为境界不够的,往往无法得梦。 但他今夜又做梦了。 梦中小院合欢明艳如霞,下面菜圃郁郁青青,种的是伏昭最喜欢的萝卜。他仍旧是女子装束,粉雕玉琢的奶团子抱着他的腿,在吮吸自己白嫩的小手指。 秦弥远刚想叫他不要吃手,围栏木门被人推开,伏昭一身寒气,跨入院中。 他和团子都很高兴,然而一声“阿昭”尚未出口,脖颈处便感觉到了一阵凉意。 温热的鲜血喷洒,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他透过自己飞溅的血液,看见伏昭漠然的脸。 泛金兽瞳直视着他,那里面没有感情,一丝一毫都没有。 秦弥远猛地惊醒,大口大口喘气。 睡在旁边的伏昭被他惊动,立马翻身坐起来:“你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秦弥远浑身一激灵,慢慢看向他。 伏昭被那眼神看得毛骨悚然,惊疑不定地问:“你怎么了?”他捧上秦弥远的脸,发现额上全是冷汗,顿时有点慌了神。 “你怎么了?在哪里受伤了吗?秦弥远?” 秦弥远过了好久才从梦中场景缓过来,目光触及伏昭担心焦急的眼神,他脸部肌肉近乎是有些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为什么? 跟柳玹说过的话犹在耳畔,秦弥远眼前又浮现梦中伏昭冷若冰霜的眼神,那是命运再次提醒他注定会发生的结局。 眼瞳轻轻颤动,秦弥远沉默良久,抚上伏昭捧住自己脸颊的手,偏过头轻轻蹭了蹭。 “没事,做了个噩梦。”他勉强笑出来,强忍心下煎熬依旧安慰着小麒麟,“别担心。”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9、各回各家 第二日启程回青箬的时候,接连下了几天大雪的天穹倒难得放了晴。 对于毫无根基的凡人,只需要使个最普通的障眼法就可以,所以秦弥远没有再服用谢与乔给他的幻形丹药。 院内合欢亭亭如盖,遥遥看去,恍似一片赤红烟云。婚礼的布置还未拆,木围栏上挂着的朱缎随风轻轻荡着。 大红囍字仍旧贴在最显眼的地方,合卺酒还在等新人交杯对饮。 “倒是忘了喝交杯酒了,今天补上也行,阿昭,过来。”秦弥远提起酒壶满上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伏昭,教他,“唔,就是这样,将手挽过来。” 伏昭乖乖照做,二人一饮而尽,伏昭有些新奇地看着杯子:“为什么要这么喝?” “合卺交杯,永以为好。”秦弥远很有耐心地同他解释,“一瓠分为二瓢谓之卺,新人对饮,取的是自此夫妻一体,同甘共苦的意思。” “啊……”虽然听不懂,但伏昭觉得真是很好的寓意,“我愿意跟你同甘共苦!”他眼睛亮亮地跟秦弥远要求,“再来一杯!” 秦弥远忍俊不禁,没有跟他说交杯酒只能喝一次,顺着小麒麟的心意再满酒杯,到最后直到把酒壶喝干了才算完。 凡间的酒不至于让修士感到醉意,但伏昭脸颊却有点红,他抱着空空如也的酒壶很认真地对秦弥远说:“喝了这个交杯酒,那我们从此就是一体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麒麟神色珍而重之,仿佛这酒是什么违之魂飞魄散的契约,秦弥远看着他,只觉得心里滚滚发烫的同时又好像破了洞,嗖嗖灌着凉风。 他想起梦里伏昭毫不留情一刀封喉,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鲜血溅在面上微热的温度。 秦弥远控制不住想问:“阿昭,你爱不爱我?” 从前嗤之以鼻的问题,觉得不管谁问出来都显蠢,但今天秦弥远自己先蠢一把。 伏昭眼神晃动,疑惑的样子:“怎么算是爱啊?” 没人教过他,他是真的不太明白。 秦弥远垂眸思索,拿手比划了一下:“就是,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舍得那个人受一点伤,吃一点苦。” “那我爱你啊。”伏昭这下回答得很快,毫不犹豫又理所当然,如果这样就是爱的话,那他肯定爱秦弥远了。 伏昭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的。”他想可能是自己以前在三界中的形象太凶恶了,让秦弥远有点担心? 伏昭像哄小孩一样拍拍秦弥远的头,信誓旦旦保证道:“我永远永远不会伤害你的,说话算话。” … 好歹也算新婚燕尔,怎么都想腻在一起,伏昭原本说要回秋极崖,也是黏黏糊糊的一拖再拖。 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又温馨恬淡的过了一段时间,这日冬雪初霁,伏昭一大早见秦弥远抱了一堆木材坐在小马扎上认真衡量,好奇地走过去:“你在做什么?” 近日总梦到那只团子,白嫩脸蛋葡萄大眼,不过周岁就能从五官里清晰看到伏昭的影子。 秦弥远不知道那孩子什么时候才会来到他们身边,但觉得总该为迎接他做些准备,于是早早地打算先做一些孩子用的小物件。 秦弥远量好了尺寸,回头找柴刀:“摇篮。” “你做摇篮干什么?”伏昭有点意外,也搬了个小马扎过来看他忙活。 虽然雌雄同体,但麒麟一族实在很难孕育后代,他已是这世上现存的唯一一只麒麟了,所以其实伏昭没怎么想过自己会拥有孩子的可能性。 秦弥远也不好说我就等着你给我生崽呢,拿着柴刀冲他笑了笑:“呃……闲着没事,打发打发时间嘛。” 其实运用术法,做个摇篮不过三两分钟的事,但秦弥远觉得亲力亲为才有意义,他甚至还专门去城里买了图纸,此刻蹙眉对着图纸仔细研究:“先这样……再……” 伏昭一边揪着地上的小野花一边道:“尊上刚刚传信召我回去了。” 秦弥远割木头的动作一滞,须臾又恢复如常:“有要事相议吗?” 伏昭望天思考,缓缓道:“最近也没什么要事,自从上次杀鸡儆猴,域外也一直没什么动静了,他们一直想杀回域内重掌魔门大权,但怎么可能,有尊上在,简直是痴人说梦。” 最后的语气有几分轻蔑,伏昭对温峫的态度显然是崇敬的,就像对待自己厉害的兄长,带着几分骄傲。 秦弥远一听到他提起温峫就七上八下的,手上动作变缓,他忍不住打探:“温峫他,最近还挺好的吧?” “他当然挺好的。”伏昭有点莫名其妙,“谁能让他不好啊。” “你是不是怕他反对我们啊?”恍然大悟,麒麟自认为聪明地凑过去安慰秦弥远,“不会的,尊上他其实蛮讲道理,而且,先夫人也是仙门出身啊,她还跟你们掌教长旸青梅竹马呢。” 秦弥远干笑了两声。 心里总是不踏实,这段时间在青箬村幸福的生活就好像一场美梦,秦弥远总觉得会有被彻底打碎那一天。 温峫跟他们蓬莱洲实在有仇,不说辛昼跟他十年生死宿敌,就连自己师尊荧惑长老的妹妹也是在秋极崖死得不明不白。 就算不当蓬莱洲弟子了,劝说辛昼放弃把温峫囚入蛮荒这件事,他也肯定开不了这个口。 可是伏昭。 面对毫无保留信任他的麒麟,秦弥远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明明已经坦诚相待了,怎么感觉好像还是在骗他呢? 是因为这个才那么生气的吗?秦弥远又想起那个梦。 梦里的事,一定会发生,也就是说伏昭有朝一日一定会抽刀抹了他的脖子。但仔细琢磨,又觉得梦里的伏昭很奇怪,看上去好像不认识他,而且要杀死他这个境界的高手光抹脖子可不够,伏昭不可能不知道。 那个梦太蹊跷。 秦弥远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让他变得如此陌生,但自己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伏昭在聚精会神帮他给摇篮楔木条,秦弥远低头看着他,伸手擦掉他脸上沾的木屑。 “好。”他故作轻松道,“正好明天我也回蓬莱洲一趟。”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0、不死灵药 蓬莱洲,云上仙山。云峦层叠紫烟浩渺,巍巍飞阁仿若直通九重天,修道者挣破头都想拜入的第一仙门。 天方破晓,秦弥远御剑归宗,远远看到三两小弟子打着哈欠歪歪扭扭走向学宫方向,停下来伸手招了招:“元迹。” “诶?”被喊到名字的小弟子愣了愣,抬眼看到秦弥远,有几分喜出望外,“秦师兄?” 他几步小跑奔到秦弥远跟前,瞌睡完全醒了:“秦师兄好!秦师兄又完成任务回来啦?” 秦弥远笑了笑:“去上课?” 有几个今年刚拜入门下的小弟子不认识他,站在后面伸出小脑袋好奇地打量,为首的元迹点点头,回头看着师弟们:“对,几位师弟头次入学宫听讲,我正带他们前去呢,今日是始影长老的符箓课。” 果然这么早的课不可能是谢与乔主授,秦弥远了然,温声问:“可有看见重华长老?” 元迹挠了挠头:“这个时辰,重华长老应该还在垂绥居睡觉吧。” 蓬莱洲的小弟子们最喜欢上重华长老的课,无他,长老自己上午起不来,学生们可以连带着一起睡懒觉。 秦弥远早有预料,笑容温和依旧,拍拍元迹的头:“去吧。” 半刻钟后。 被人从被窝里强行拎出来的重华长老顶着一头乱鸡窝双目圆瞪破口大骂:“秦弥远你有病啊!不知道扰人清梦天打雷劈吗!”光骂还不解恨,他眼睛猩红地扑过去,勃然大怒,“我现在就把你劈了!!!” “唰——!”雪亮长剑横于面前,生生止住谢与乔步伐,秦弥远老神在在地坐下来抿一口酒,从容淡定。 谢与乔:“……” 怂得很快:“把你剑收回去。” “找我干嘛啊?”他理了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拢着外袍在秦弥远对面坐下,暗戳戳阴阳怪气,“上次有信儿还是一年前吧,我都以为你卧底卧着卧着叛变了。” 秦弥远懒得搭理他,开门见山:“大师兄最近在做什么?” 他不问还好,一问刚刚才平静下来的谢与乔登时又炸了:“你还好意思问?三界各地灵脉异动引发天灾,辛子竹到处镇压救灾,忙得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你身为跟他齐名的蓬莱双璧之一晴光君,居然连个影子都找不见!” 狠狠灌了一口酒,谢与乔个人情绪很浓厚:“我要是掌教,我就罚你个不务正业的罪!” “灵脉异动?”秦弥远目露意外,这一年他基本都待在青箬村不管外界消息,倒还的确不知此事。 “灵脉之源灵泉不是由上古神木曦光看守吗?好端端的怎么会异动?” “我怎么知道。”谢与乔估计是起床气很大,胡搅蛮缠继续攻击道,“我只知道你晴光君半点不为镇压异动出力!” 秦弥远发起反攻:“那你怎么不去?” 谢与乔理直气壮:“我是医修!你们剑修法修死绝了才轮得到我顶上好不好!”” “……”秦弥远懒得跟他拌嘴,感觉拉低智商,他这趟回来是有正事找他的,于是把话题拉回正轨,“我有事问你。” 谢与乔:“不听。” 秦弥远:“…………”拎起驳命剑就要劈,谢与乔立马变脸,“我听我听我听听听!!!” 脾气大大本事小小,当了长老还是怂包。秦弥远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问你,如果我被人砍了脖子会怎么样?” 谢与乔:“?”这什么鬼问题? 他道:“下辈子投个好胎。” 秦弥远:“?” “就不能再抢救一下啊?” 双方都用震惊的眼神看着对方,半晌,谢与乔仰头喝酒,从酒杯后露出极其难以形容的目光:“你今天怎么了,怎么怪里怪气的,不是,你到底想干嘛?” 秦弥远:“我要退出师门。” 谢与乔一口酒喷出三尺。 “你失心疯了啊?!”嗓子都快震岔劈了,谢与乔瞳孔地震,“就算我先比你当上长老,你也不用气成这样啊!退出师门????你就不怕你师尊出关之后一剑砍死你这个孽徒!!!” 相比于谢与乔的震惊,秦弥远显得十分镇定,他撇了撇嘴:“我师尊?他还能出关吗?” 荧惑长老为了给死在秋极崖的妹妹报仇,闭关提升境界已有近十年,他这师尊统共带了他三年不到,要是不提秦弥远都快忘了自己在蓬莱洲还有个师尊了。 谢与乔用一种“苍天啊大逆不道师门不幸”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秦弥远,满脸都写满了不能接受:“不是秦弥远你别想不开啊,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退出师门?虽然你师尊确实没怎么管过你,可咱们蓬莱洲上下对你也不差吧,大不了我不逼你去镇压灵脉了还不行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听到最后一句,秦弥远最终还是没忍住把那个白眼翻了出去,心说这傻子,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退出师门的真正原因,面对谢与乔这个二傻子随便糊弄几句就得了:“我自有我的考量,待师尊出关,我会向他请罪的。” 蓬莱洲这样的顶级宗门,为门下弟子提供的自然也是最顶级的功法秘宝,退出蓬莱,相当于自动放弃修行路上最强大的助益,但凡脑子没病的都不会选择这样做。 所以谢与乔看了秦弥远半晌,目光忽然变得极其担忧,他轻轻贴上秦弥远额头,声音也痛心疾首起来:“小远,你是不是卧底惨被发现,被那魔头戕害,惑了心神,你放心,都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我一定会救你的!” 秦弥远表情麻木地拍开他的手:“我谢谢你,不过。”话锋一转,“有朝一日我可能的确需要你来救。” 谢与乔心说果然!声音顿时更加痛心疾首:“你尽管说!” 秦弥远将预言之事掐头去尾遮遮掩掩胡编乱造编了个版本告诉谢与乔,谢与乔愈听愈大惊失色:“什么?!你说咱们蓬莱有一个人要砍你脖子取你性命?” “我靠谁啊这么嚣张竟然迫害同门,那还不得赶紧告诉掌教跟大师兄!”他说着撸起袖子就要去告状,秦弥远赶紧一把拉住他,装神弄鬼,“不可!天机若是泄露,后果将不堪设想,你想害死我吗!” “……” 谢与乔显然被唬到了,蹑手蹑脚地坐下来,面上有几分惶恐:“那、那怎么办啊?你不能就等死吧,要不先下手为强,直接把他——” 秦弥远:“你刚不是还说不能戕害同门吗?” 谢与乔眼睛一瞪:“可他是坏蛋啊!” 谢与乔入戏颇深,比伏昭还好骗,秦弥远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怎么他身边要么是辛昼那种一千八百个心眼子的顶尖蜂窝煤,要么就是伏昭那种单纯可爱无邪烂漫的乖宝宝,和谢与乔这种傻缺。 他顿了顿继续高深莫测:“因预言中尚未犯下的罪孽而提前杀戮,有违蓬莱洲慈悲为怀的祖训……” 谢与乔:“咱们祖训不是有容乃大吗?” 秦弥远:“今天刚改的。”面不改色继续编,“总之我们不能先下手为强,但仍需应对之法,你于医道博古通今,有没有什么被砍了脖子依旧能活的方法?” 谢与乔有些为难:“咱们是修仙,不是已经成神仙了,哪有脖子都断了还能活的啊?” 秦弥远不高兴了:“我可是化神境!” 谢与乔嘟嘟哝哝:“化神境,化神境能让你的无头尸体保存得更久一点吧。” 秦弥远皱起眉头:“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他并不是把我头砍了,只是抹了我的脖子。” 谢与乔:“……都咽气儿了,有什么区别。起死回生的都是邪术,你想被炼成尸鬼啊?” 秦弥远:“……” 好像比想象当中的更为棘手。 他沉着脸坐下,眉头拧得死紧。俩人到底是一起厮混了十来年的师兄弟,谢与乔也做不到看他去死,开始皱眉苦苦思索:“嘶,对了!” 他忽然一拍手,秦弥远抬眼:“什么?” “我曾在一本古籍中看过,燧明旧址有一味……叫什么,不死芝,可断肢复生,经脉再续,重塑仙躯,只要是死后三魂未散,灵脉未竭,都可逆死为生。” 燧明古国早已覆灭上万年,秦弥远蹙眉道:“这不死芝现下何处可寻?” 谢与乔:“这我就不知道了,消失了几千年的玩意儿,存不存在还两说呢……”话音未落秦弥远身形已经只剩一个虚影。 “我帮你留意留意啊!”谢与乔赶紧冲着空气大喊道。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1、天机万象 如果既定之事不可改变,那就让它按照轨迹发生,再活过来便是第二世,自然不受上一世的命运束缚。 秦弥远抚着自己的本命灵剑念念有词:“薄命,驳命,我偏要逆死为生,驳这天命。” 长旸不在,约摸也是去各地镇压异动了,秦弥远原本也应当出手帮忙,就像谢与乔所言,身为第一仙门赫赫有名的高手,在其位但其责,这种时候岂能龟缩。 但他如今自己的事迫在眉睫焦头烂额,实在分不出心神,有掌教跟大师兄在,想必出不了什么大乱。 离开山门的时候又遇见元迹,小少年拿着厚厚一叠符箓惊讶地问:“秦师兄,这么快又要走啦?” “嗯。”步履不停,不忘鞭策师弟两句,“好好修习!” 青箬村与蓬莱洲一东一西,就算是他也得花费小半日,伏昭尚不知归期,秦弥远干脆先去找了柳玹,请她帮忙寻找不死芝。 “不死芝?从未听过。”容色倾城的女子倚镜卸妆,脱下繁复的戏服外衫,“燧明古国已覆灭万载,当真有这个东西?” “我那位号称医圣的师弟说的,虽然他这人好吃懒做,别的事儿都不靠谱,但这方面当是可信。” 柳玹美目微转:“蓬莱洲的重华长老?我还记得他那时总跟在你和辛昼身后耀武扬威,如今都成长老了。” 秦弥远低低笑了:“他师尊渡劫失败不慎英年早逝,捡了个便宜拉出来充门面罢了。” 柳玹将头上青花戏冠取下放至妆案上,打散发髻重挽:“市面上寻不得的东西,往往都暗地在鬼市流通,我可陪你前去一探。” 秦弥远颔首,柳玹忽然又好奇道:“今日怎么没见魔族的那位小美人跟在你身边?” 秦弥远微微眯起温润双眸:“怎么对他这么有兴趣?” 柳玹轻嗤一声:“瞧你那小气吧啦的样儿,问一问都不行?好了。”她插好最后一支羽钗站起身来,“为了你的小命着想,先带你去天机万象楼逛一逛。” 魔门有鬼市,仙门便有天机万象楼,万象楼汇聚三界所有最难寻的天材地宝,一共十三层,其中最高一层的神品宝贝,只靠竞价可得。 万象楼远在千里之外的锅州,第十三层也不是轻易就能进,接待之人,都必须身份贵重,在三界之中喊得上名号。 晴光君倒是鼎鼎有名,但秦弥远不想声张,不管是被辛昼还是伏昭察觉,解释起来都很麻烦,借柳玹身份正好。 事不宜迟,当即出发。秦弥远刚欲召剑赶路,柳玹美目一翻,一把按住他:“你们这些剑修,说好听点叫性情坚韧吃苦耐劳,说难听点就是穷酸,一天到晚赶路就知道乘你们那破剑,本小姐才不跟你吃这份苦。” 驳命在半空中发出委屈的嗡鸣,秦弥远赶紧安慰了一下自己的本命剑,反驳:“我不穷好吗?” “不穷还一天到晚穿你那两件素不拉几的道袍?”柳玹十分嫌弃,“上次见你都多少年前了?我怎么记得你也是穿的这件衣服,你堂堂一个晴光君,都没有换洗的吗?” 秦弥远:“……我这可是,算了,我钱攒着给我家阿昭用行不行?”秦弥远不跟她辩驳,“那你倒是把你的飞行法器拿出来啊,第一世家财大气粗的大小姐。” 两个时辰后。 秦弥远从雕金砌玉安逸舒适的飞舟上下来,一步三回头,双目流露出浓浓的恋恋不舍。 乐修真会享受啊。他惆怅地叹息,我们剑修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天机琳琅,宝气万象,万象楼纳尽三界之中所有异宝珍材,只要手中有足够珍贵的筹码,就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 秦弥远跟在前来接待的婢女身后同柳玹吐槽:“那假如我想买魔尊的命呢?” 身着蓝裙的婢女闻言回头冲秦弥远婉然轻笑:“倘若仙君能付出等价的筹码,万象楼,自然也可助仙君心愿得偿。” 秦弥远眉梢一挑,来了兴趣:“哦?什么样叫做等价的筹码?” 婢女笑容温婉依旧,言语却狂悖至极:“比如,仙门首座,蓬莱洲掌教长旸之命。” 秦弥远跟柳玹对视一眼,须臾笑开:“有意思,都能取仙门首座性命了,要杀魔尊,还需你万象楼相助吗?” 婢女浅笑不言。 柳氏当年号称仙门第一世家,但自从两百年前家主柳珑纵人炼鬼自请入蛮荒受罚之后,声势便一代不如一代,到柳玹这一辈,已经只剩个金玉其外的空壳了。 所以婢女只是将他们引入楼中,便屈膝行礼,款款告退。 秦弥远伫立大堂,先环视一周:“跟当年比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柳玹道:“记得当初还是秦伯母带我们来见世面的,也不知她与伯父在九重天过得如何。” 当初一同前来的还有她兄长,如今也算是物是人非。秦弥远见她要想起伤心事,连忙岔开话题:“哎,这是什么?” 第一层都是些比较常见的地品法器,为凡人或是刚入道的修士准备,威力不足,主打一个实用,比如什么能变成大蟒蛇吓唬人的手镯,夜晚自动照明的扳指,蔬菜放进去自动炒熟的锅…… 柳玹眼见着秦弥远拿起一个拨浪鼓摇来摇去,愣怔了半秒:“这是拨浪鼓啊,哄小孩儿用的,你买这个做什么?” ——鼓身刻有北旻仙府独门安宁符,不仅可安抚幼儿止其夜啼,还能除祟驱邪镇灾敛福,保你家孩子平平安安成为一代英杰! 秦弥远几乎毫不犹豫的交钱,将那鼓拿在手中左右摇晃:“这小老虎画得真是憨态可掬。” 柳玹满脸见鬼似的表情:“你服用不死芝之后会返老还童啊?连拨浪鼓都给自己准备好了?” 秦弥远不跟她解释,这人明明死到临头了但心情看起来莫名荡漾,原本应当直奔十三层,但他愣是把所有楼层都挨个逛了个遍,最后买了可以讲故事的婴儿床,能帮忙喂饭的虎头围嘴,冬暖夏凉的大红肚兜以及可以带孩子百里狂奔的大鹏鸟摇摇车…… 在秦弥远第三十七次为婴儿用品交钱的时候,柳玹终于恍然大悟:“你、你你你!” 纤纤玉指不断颤抖,柳玹压低声音惊呼:“你把人家肚子搞大啦?!” 秦弥远低低一笑,寡廉鲜耻:“迟早的事。”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2、君子如珩 “衣冠禽兽!” 柳玹指着鼻子唾骂他一句,然后难掩兴奋地凑过去小声八卦:“那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打算起个什么名字?我可是要当干娘的,干娘!” 说到名字,秦弥远放下手中物什,神色变得十分认真:“君子如珩,福泽天佑。他抬眼,眸底隐着对这个孩子的期待与欣喜,“你觉得叫阿珩如何?” “珩,佩上玉也,亦有连结之意,有了这个孩子,你与他之间便有了无法斩断的联系。”柳玹忍不住抚掌赞叹道,“好名字哎。” 二人一路交流育儿经,不知不觉终于抵达了第十三层,身为天机万象楼神品珍宝镇放之地,第十三层向来罕有人至,因为哪怕是放眼整个三界,付得起这层宝物筹码的人,也寥寥无几。 同方才那名婢女一样身着蓝裙,但明显品级更高的女子款步前来,朝贵客屈膝施了一礼,还未来得及张口,柳玹伸手道:“本小姐大驾光临,就让区区侍女来打发我?出莲墨呢,叫他给我出来!” “我的大小姐啊。”话音刚落,慵懒磁性的男声便自不远处响起。重重帘幔被人拿折扇一挑,下一刻华影缭目,一名紫袍玉带腰金缀玉穿得好似个花孔雀的玉面公子缓步行出暖阁。 这位大名鼎鼎的天机万象楼楼主朝柳玹微微倾身,形容轻挑地眨了眨右眼:“怎么还是这般横冲直撞?跟当年比起来,可是一点儿没变呢。” 秦弥远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柳玹跟他似乎有过节,没什么好脸色地翻了个白眼:“横冲直撞?还没把你这破楼拆了你倒先叽歪上了。” 出莲墨唇角抿着笑意,平淡从容地扫了秦弥远与柳玹一眼,轻摇折扇道:“方才见你们从一楼到十二楼添置了不少适宜幼童所用的法器,柳大小姐。” 他从鼻腔轻发出一声带点嗤意的哼笑,挖苦道:“终于不为你那死了的夫君守寡,转投他人怀抱了?只是动作是不是有点太快,这就连孩子都有了?” 柳玹脸色立马一沉:“出莲墨,你这张嘴再口无遮拦,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空气隐隐剑拔弩张,出莲墨唇角带笑,眼里却见不着几分笑意,一直安静观察他俩的秦弥远突然开口:“出莲楼主,嘴这么贱,可是打动不了女子芳心的。” 出莲墨表情微顿,目光重新落到秦弥远身上,带着几分打量的意味。 秦弥远坦然回视。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晴光君。”短暂静默后,出莲墨整了神色,拱手向他行了一礼,“久仰。” 出莲墨,天机万象楼现任楼主,出了名的笑里藏刀唯利是图,秦弥远从前没有同他接触过,但也听闻过这人心黑如炭,看上去笑意吟吟的,实际上把人往死里坑。 他犹记得柳玹在他手上吃过亏,俩人梁子结得挺深,这次愿意为了他再见仇敌,实在是难为受不得气的柳家大小姐了。 所以秦弥远自然没心情跟他寒暄,单刀直入道:“此行前来是我有一物相求,还望出莲楼主不吝割爱。” “只要你出价够高,谈不上什么割爱不割爱。”出莲墨折扇一拢,凤眸中透出几分精明,“晴光君请讲。” 秦弥远:“不知楼主可否听闻过,不死芝?” 此话一出,就见出莲墨那准备大宰特宰的表情微微一滞,他反问道:“燧明古国遗物?” “对啊。”柳玹很不耐烦的抢答,“别装神弄鬼,有没有,一句话。” 出莲墨折扇在掌心轻叩,垂眼沉吟:“我倒是听过此上古仙草,传言能起死回生,重塑仙躯……” “这谁不知道叫你别说废话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柳玹再次噼里啪啦把他打断,说完之后还狠狠乜了他一眼,“他要是有的话早就跟你狮子大开口了,叽叽歪歪的定是没有!” 柳玹好像跟他再多待一刻都嫌晦气,拽过秦弥远胳膊气冲冲转身:“别跟他浪费时间,我们走!” 谢与乔说过不死芝是早已消失千年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找到,秦弥远原本也没有在万象楼报很大期望,所以倒也算不得失落。 他缓缓道:“那既然如此,出莲楼主,就先不打……” “等等!”柳玹都已经快走到门口,出莲墨忽然出声将他们叫住。 秦弥远回头,出莲墨几步追至二人面前:“晴光君寻此物是打算救人?我这儿虽然没有不死芝,但亦有其他可续骨生肌的灵药,比如鬼市万金难求的九转还命丹,只要那人还吊着一口气,必能枯木逢春,晴光君不妨考虑考虑?” 商人本性,自是极力推销,非得想从客人身上刮一层皮下来,只是九转还命丹甚至还不如谢与乔的独门救命秘宝归魂香,所以秦弥远露出抱歉的表情。 出莲墨还欲再言,柳玹耐心告罄,直接从虚空中抽出短刀“唰”的一下劈向他,出莲墨反手用折扇格挡,刀刃扇骨相撞,触碰出清脆的金石之声。 速度太快,连秦弥远都没反应过来二人就已过了一个回合,出莲墨脸上笑意终于尽数敛去了:“大小姐。” 他凉凉地道:“我又没干什么,不必这么暴躁吧?这么着紧你的新情郎?也不知道顾随泉下有知,会不会……” 话未落他颈侧发带齐齐而断,脖颈渗出一丝血迹,出莲墨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伤口,面容彻底难看了起来。 柳玹手中短刀泛着寒光,眼瞳亦是:“我说过。”她声冷如冰,“再胡说八道,我就让你永远也无法开口。” 气氛愈发紧张,作为被误会的男主角,秦弥远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出莲楼主,你实在是误会了,我家中已有妻室,与柳玹只是清风朗月的知己啊。” 出莲墨一出来他就看出这人对柳玹有意思,只可惜柳玹当年被迫杀夫证道,这辈子都忘不了因自己而死的夫君,这出莲墨注定是一腔真心付东流了。 只不过嘴也太贱了瞎吃什么飞醋啊,要是传到我家阿昭耳里怎么办?真该打。 秦弥远解释完便抄手靠在门边看热闹,想着想着又开始思念起伏昭,也不知道我家心肝儿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呢? 眼前一开始浮现小麒麟的面容,心口就被浸得发软,秦弥远拿出他送自己的月令花簪轻轻摩挲,廊外忽然行来一名步履匆匆的侍女。 “楼主。”略带急切的呼唤打破屋内绷到极致的气氛,待出莲墨示意,侍女快速道,“刚刚传来消息,蓬莱洲的辛昼仙君大败魔尊,如今已经将人带回蓬莱洲囚禁了。” 秦弥远手中的簪子差点掉到地上,愕然道:“你说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3、决裂之时 大败魔尊,是值得整个仙门普天同庆的大喜事,连出莲墨都没心思同柳玹针锋相对了,放下折扇嘴角一扯:“哟,厉害,不愧是蓬莱洲最惊才绝艳的大弟子。” 若是温峫被囚,那伏昭呢? 来不及多想,秦弥远直接破窗而出,出莲墨看着他转瞬消失的背影微微一惊,朝柳玹轻哂道:“好感动,他这么紧张自家师兄安危呢?” 柳玹一听这个消息就暗道不好,狠狠瞪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出莲墨一眼也赶紧跟上。 锅州与北冥何止千里之遥,秦弥远催剑疾奔,一路上都听到辛昼大败魔尊将其灵脉碎尽带回蓬莱囚禁的消息。 被魔门隐隐压制了多年的怨气好不容易一吐而空,所有仙门弟子都是一副与有荣焉扬眉吐气的表情。 “嚣张了百年,最后还不是败于我们辛昼师兄剑下,听说师兄直接将他所有灵脉全都挑断,堂堂魔尊,这辈子都只能当个废物苟且求生咯,哈哈哈哈哈哈!!!!” “二十多年前血洗了紫微宫,连襁褓幼儿都不放过,这该死的温峫今日终于得到报应,我看就应该当众凌迟处死才是!” “凌迟处死!!!”“凌迟处死!!!以慰当初被他虐杀的同修们的在天之灵!!!” “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那位魔尊长相肖似他娘亲木灵神女,可是一等一的俊美。”群情激奋中也掺杂几道猥琐的声音,有人浑水摸鱼□□道,“我看倒不如拿来做我们仙门公用的炉鼎,哈哈哈哈哈哈呃——!” 笑声戛然而止,浓厚血腥味猛地扑向四面八方,那名说话的道修不可置信看向自己被拦腰砍断的身躯,从嘴角呕出一股一股含着内脏碎肉的鲜血,轰然倒地。 伏昭一手持枪,森白面容如同地狱爬上来的恶鬼,恐怖地扫视众人。 秦弥远张口欲喊,然而下方的伏昭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启了一场单方面屠杀,残肢烂肉横飞,惨叫此起彼伏,愤怒到极致的麒麟杀得失去了理智,方寸之地顷刻化为炼狱。 秦弥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睁睁看他一□□入地上艰难向前爬行的血人,伴随着一声不似人声的痛呼,那名道修颅骨崩裂,灰白的脑浆四散飞溅。 满脸血迹的伏昭缓缓抬头,透过眼前血幕毫无感情地看向他。 秦弥远被那里面的杀意看得心里一沉。 御剑落地不过瞬息,雪白道袍便被同修们的鲜血浸染,随便多走几步就能踩到血肉模糊的肢体。 秦弥远只好停步不再向前,有些勉强地滚动喉结:“阿昭,你要杀了我吗?” 听到他的声音,伏昭似乎终于找回了些理智,但仍是那个,只要一提名号便能让整个三界忌惮的嗜杀残暴的魔门副将。 他越过满地仙门修士的断肢森冷盯视着秦弥远:“你要去哪里?” 啃噬碎肉的离厄枪在嗡嗡颤动,渴求着化神期高手血肉的滋养,伏昭将本命兵器稍稍往后按住,一字一句地威胁:“你最好说实话。” 辛昼大败温峫之后,早有预谋的仙门联盟试图一举攻上秋极崖,被带领九殿十二宫魔使回崖述职的伏昭在北冥截住,展开了一场厮杀。 此战惨烈,近乎两败俱伤,仙门虽退兵,魔门亦损失惨重,秦弥远此行是前往北冥的方向,伏昭是在怀疑他是仙门隐藏的后手与增援。 秦弥远有几分茫然地:“我去找你啊,我刚刚才听闻大师兄跟魔尊的事情,我担心你也出事。”空气中隐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魔血气息,秦弥远眉头紧皱,“阿昭,你受伤了吗?” 眼前人面上的迷茫与焦心都不似作伪,伏昭用力握紧离厄枪的枪身,才让自己维持好这副无坚不摧的假面:“辛昼刚刚将尊上重伤带回蓬莱洲了,你知道吗!” 虽然竭力掩藏,但秦弥远还是能从他嗓音里听出几分颤抖,那股魔血的味道越来越明显了,连满地血污气味也遮盖不住,秦弥远心如刀绞,猛地上前:“阿昭,你是不是受伤了,让我看看!” 枪尖破空而起,离他的咽喉只有一步之遥,伏昭咬着牙:“回、答、我!” 秦弥远只能被迫止步,低头看着锋利无匹的离厄,他强忍着煎熬出声:“我是刚刚才知道的。” 可伏昭却笑了:“今日我回秋极崖,总觉得辛昼遗留在那里的气息很熟悉,好似在哪里察觉过,后来才想起来,是在我们的家里。” 他看进秦弥远的眼睛,眸底是隐藏不住的心碎:“他那时来做什么?” 秦弥远如遭雷劈,嘴唇挪动:“他……” 伏昭替他回答了:“同你商议如何骗我绊住我,然后你们蓬莱好对尊上出手,同你联手设局,就为今日一雪仙门前耻!” “不是!”秦弥远急促否认,几乎手足无措,“不是的,你相信我阿昭,我没有——” 然而伏昭却不再相信了。 他慢慢摇头,声音中的颤抖再也无法掩饰:“你们早有预谋,你一直都在骗我,尊上早就提醒过我,仙门中人阴险狡诈,让我不要掉以轻心,我怎么这么蠢……” 若不是他为了秦弥远向温峫求心头血,温峫怎会在此战中落败,伏昭恨不得被灵脉碎尽囚入蛮荒的是自己,他如何对得起母亲的嘱托啊? 眼前视线渐渐模糊,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他竟然还是狠不下心,明明该杀了秦弥远为尊上报仇,可是离厄枪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进一步。 “我爱你。”伏昭低声喃喃,眼眶中泪水逐渐蓄满,他也不知道是在问秦弥远还是自言自语。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伏昭眼睛一红,秦弥远心都碎了,他百口莫辩,可事到如今也只能极力解释:“阿昭,你冷静一点好不好?你冷静一下听我说,辛昼那日找我的确说过要与温峫约战,可半年过去什么都没发生,我以为他当时同我说的只是玩笑话。我绝没有同他联手设局,如果我说的半句有假,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我绝不还手!” 伏昭只是红着眼睛不言。 其实现在不管秦弥远是不是与辛昼联手设局有心欺瞒已经不重要了。 温峫一败,魔门失了主心骨,顷刻阵脚大乱,这样一盘散沙下去迟早或被仙门或被域外蚕食覆灭,回秋极崖担起大任,伏昭别无选择。 所以几息静默以后,伏昭抬头逼回眼泪:“不重要了。” 秦弥远被他脸上心如死灰的表情弄得有点害怕,蹙起眉头:“什么叫不重要了?” 伏昭不答,缓缓转身,看向北冥的方向。 秦弥远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胸口猛地被人挖走一大块,空落落的灌着风,他音量也不自觉拔高:“你什么意思?” 伏昭背对着他,明明只有一尺之隔,却显得如此遥远,宛如天堑,他低喃道:“我本来就不该跟仙门中人纠缠不清,事情,应该回到正轨。” “什么叫做正轨?”秦弥远再也维持不了平静,语气变得有些难听,甚至隐隐有几分怒意,“你走出这里,从此仙魔两道势不两立再见便是仇敌,这就是正轨吗?” 伏昭好像已经不再打算跟他辩驳。 秦弥远更加生气,但这种生气更近于即将失去的恐慌,他快速道:“你说你爱我,但其实还比不过一个温峫,因为他,就算我解释了也要跟我一刀两断,是这个意思吗,伏明夜?” 伏昭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生气,明明是他做错了事情,刚刚压下去的委屈又浮上来,伏昭回头盯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保护尊上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秦弥远被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愣了很久,才有些不可置信地问:“所以全世界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你的尊上,所以在你心里,他一直,永远都比我更重要是吗?” 与其说是妒忌,倒不如说更多是伤心,秦弥远眯起眼睛,他不想这样问,但此时此刻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于是口不择言地出声:“你是不是喜欢他啊?” 气氛陡然僵冷下来。 看表情,伏昭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秦弥远又着魔了一般地继续道:“被打碎灵脉不可能再重塑魔躯,蛮荒囚徒也无有逃脱先例,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尊上了,除非你想进去跟他一起作伴。” 再单纯也能听出话语中的威胁,伏昭先是有些不敢相信,随后眼中聚起警惕,握紧了手中的离厄枪。 “秦弥远!”一声娇喝由远及近,是乘坐飞舟紧赶慢赶的柳玹终于追上,她从舟上飞跃而下,凑近秦弥远身边压低声音,“你疯了吗?理智一点!” 伏昭身上有伤,见对面有帮手前来,秦弥远又不太正常,自知不宜久留,最后失望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化作兽形遁入天际,秦弥远下意识要追,被柳玹拉住:“别冲动!” 虽然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但秦弥远看上去有点失控,柳玹几乎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为了好友不铸下大错,她赶紧一下一下安抚秦弥远:“别冲动,别做傻事,我们从长计议。”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4、幡然醒悟 遍地血水横流,味道实在是有些让人难以忍受,柳玹低头扫一眼惨象:“这都是他的手笔吗?” 秦弥远面色阴沉,目光仍死死钉在麒麟远去的方向,柳玹看他没有反应,半拖半拽的把人拉走:“别看了别看了,你脑子被驴踢了啊?真打算把他也关进蛮荒吗?那你的梦可真就要应验了!” 秦弥远这才好像听见她在讲话一样,缓缓收回目光,翕动嘴唇:“我怎么可能。” “真是造孽。”地上这一团一团模糊的血肉连帮他们收尸都做不到,柳玹面对这满地尸体双手合十念了一段往生咒,然后带着一脸不忍,扬手燃了一把大火。 赤红火舌舔舐残躯,没有人会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屠杀。 秦弥远沉默地看着她做这一切,听到柳玹回过头来认真地对他说:“北冥与这里是截然相反的方向,他是特意赶来寻你的。” 秦弥远眸光微微动了动。 “我来的路上,听闻蓬莱洲联合太极宫北旻仙府以及三大世家攻上秋极崖,但于外城被伏昭带人截杀,双方两败俱伤。与此同时,潜藏于域内的九方魔族得到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了域外,无界之门处,正蠢蠢欲动。” 秦弥远抬头。 柳玹接着道:“你的小美人,如今处境可有些危险呢。” 秦弥远如梦初醒般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在如此棘手的局面下仍旧选择冒险抽身过来见他一面,回想起伏昭离去前那失望伤心的一眼,秦弥远觉得喉咙好像被人掐住,整个口腔都泛着涩。 我刚刚是不是疯了,怎么能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他倍感后悔,可说过话没有办法再收回。秦弥远好像一尊死气沉沉的雕像猛地活过来,召出驳命剑:“我要先回师门一趟。” 柳玹急忙叫住他:“你打算怎么做?温峫囚入蛮荒一事板上钉钉,如此大好的机会,仙门不会放弃乘胜追击覆灭魔门的。” “没有那么简单。”秦弥远乘剑而起,于半空朝柳玹投下目光,“魔门千年来根基深厚,九殿十二宫之主也并非等闲之辈,更何况若是魔门覆灭,九方魔族焉有立足之地?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蓬莱洲向来仁爱为怀,从没打过将魔族赶尽杀绝的旗帜,辛昼更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仙门联兵未必是蓬莱洲的意思,或许连辛昼本人都不知情。 秦弥远冷静下来厘清始末,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他同柳玹作别赶回蓬莱,一路风驰电掣,终于在逢魔时刻降至山门。 蓬莱洲自是上下一派喜气洋洋,自家大师兄打败了魔门的尊主,师兄弟师姐妹都与有荣焉,个个走在路上都是昂首挺胸的,像翘了尾巴的小孔雀。 “秦师兄。” “秦师兄好!” “秦师兄也回来啦。” “见过秦师兄!” 跟喜上眉梢的蓬莱弟子不同,秦弥远面容晦暗,裹了一身寒气。 小弟子们原本见了他高高兴兴地问好,但一触及他阴沉的表情,纷纷不敢说话了。 “秦师兄怎么了?” “秦师兄以前那么温柔,今天感觉好吓人哇……” 弟子们窃窃私语的声音被甩在身后,秦弥远行至辛昼的住处,一脚踹开大门。 “哟,我还当是谁。”殿内辛昼与谢与乔听到动静齐齐回过头来,辛昼眉毛一挑,“小弥远回来了?怎么这么大火气?” 他今日以一招之差险胜温峫,击败宿敌完成了多年夙愿,显然高兴得很,辛昼双颊泛红,看样子是喝了不少庆功酒。 “来得正好。”谢与乔已经醉得有些意识不清了,辛昼一手拎着酒壶一手冲秦弥远招手:“来来来,谢与乔这废物东西,这么点就醉了!秦弥远,你来陪我,嗝——” 秦弥远挥开他的手:“大师兄,你可知今日仙门联兵攻入了北冥,妄图血洗秋极崖。” 辛昼酒量也不咋地,几壶琼浆下肚就有些东倒西歪了,他扶住秦弥远的胳膊勉强站稳,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哦~~~我知道啊,那群金玉其外的废物东西在外城就被温峫那个副将带人拦住了,没打赢,灰溜溜夹着尾巴逃回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嗯……”他仰头灌酒,却发现酒壶已经被喝空了,用力摇晃了两下,不是很高兴。 秦弥远眉头紧皱:“是你跟掌教授意的吗?” 辛昼好像有点没听懂,又打了个酒嗝:“什么?” 他回头要找新的酒,秦弥远没耐心了,一巴掌扇到他脸上:“辛子竹!” 辛昼被扇蒙了:“我靠你打我干嘛,秦弥远反了你了!”撸起袖子就冲秦弥远扑过去。 秦弥远闪身避过,他对付个醉鬼还是很轻松的,两下就扯过旁边的纱幔给辛昼捆成了一坨。 辛昼像个蚕似的在地上蛄蛹:“小兔崽子,大逆不道,放开我!” 秦弥远蹲在他面前道:“若不是你跟掌教授意,太极宫与北旻仙府擅自率仙门众人攻打北冥,定是野心勃勃想趁机抢功,这么多年他们一直眼热蓬莱洲仙门首座之位,大师兄,可别被当枪使了。” 辛昼倒也没真醉得彻底,歪过脑袋:“哈?” 秦弥远:“魔尊呢?” 辛昼:“扔蛮荒了,温峫……”一提起这个名字,他眼里就燃起些很诡异的兴奋,“这下只能任我为所欲为了吧,临崖啊,你也有今天。” 秦弥远看着他的表情,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他现在焦头烂额,没心思琢磨旁的事情,于是继续说道:“这几日必会有人来劝说蓬莱洲率领仙门再攻秋极崖,届时你跟掌教都不要答应。温峫虽废,秋极崖也仍旧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蓬莱若为先锋必将损失惨重,别让太极宫之辈坐收渔利。” 辛昼听得皱了皱眉,看样子酒已经醒了不少,他扭动两下翻了个面,沉思道:“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见目的达到,秦弥远略一拱手:“大师兄今日一战辛苦了,弥远先告退。” “好吧……”辛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略感欣慰,“这小子长大了啊,会为师门着想了,等等——!”他猛地反应过来,冲着前方大喊,“你给我解开啊!!!我靠!秦弥远你个死孩子!!!”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5、斩魔之刑 温峫横行三界近百年,血洗紫微宫,屠灭长阳殿,惨死于他手下的仙门中人不计其数,有一段时间内各大门派甚至人心惶惶,生怕魔尊下一个屠戮的目标就落到了自家头上。 也曾百家联兵试图攻上秋极崖,但无一例外都以惨败告终,温峫是魔门千年来最杰出的一代魔尊,天资出众更胜他的祖辈。 不及百岁便能炼得与长旸仙尊境界不相上下,仙门若不是还有一个长旸坐镇,恐怕早就被魔兵踏破,弟子们也只得成为魔头们任意驱使的阶下囚。 如此一把悬在头顶日久的利剑被人一朝折断,众人狂喜之情几乎无以书表。由太极宫北旻仙府带领,仙门联兵短短七日便势如破竹攻下了九州内三十九处魔门据点,斩杀魔修逾千人。 更有近百将领被重伤生擒,择日,枭首示众。 “听闻渡溟河岸上空血气缭绕整整三日未散,乌鸦盘旋,嘶鸣不绝。” 青翠欲滴的美人竹下日影斑驳,谢与乔一手执黑棋,一边同对面的秦弥远闲聊:“虽说杀的都是些魔头,理所当然,可听起来到底还是觉得,呃。”他挠了挠自己下巴,“有点残忍哈?” 白玉般的棋子被秦弥远夹在指间,阳光下照出几分莹润光泽。 谢与乔偏过头去瞅秦弥远认真思考的脸,惴惴道:“你不会觉得我圣母吧?” 秦弥远执棋而下:“医者仁心,你心有不适,也是情理之中。” “没错没错。”谢与乔点头如捣蒜,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下一秒看到棋局大惊失色,“靠!你这样玩,我还怎么下?不下了不下了。” 他一手蛮不讲理地将棋盘搅乱,愤愤往嘴里塞了块桃花糕:“诶对了。”吃着吃着又突然想起什么,“明日不就是斩首示众的日子,你要不要去啊?太极宫那老头非要喊咱们前去监刑,恶心不恶心。” 他说着露出极度抗拒的表情:“谁喜欢看人杀头?” 明日,辰时一刻,女妘山顶祭坛,以魔族之血,祭奠曾惨死于魔修手下仙道同门们的亡魂。 女妘山底埋藏了当世威力最强的封魔大阵,倘若明天有魔修试图前来营救同族,必将被一网打尽。 谢与乔还在碎碎念:“真羡慕辛子竹,跑蛮荒里去了,不用被逼着面对这些,虽然这么说有点胳膊肘朝外拐,可我听说被捉回来的魔族甚至还有垂髫幼童,这也是不是有点太那什么了?还有啊,温峫那个远房族亲,好像姓姬?都因伤避世八百年了,啥也没干呐,硬渡海闯进人家老巢,结果被削得半死不活地送回来。” 秦弥远冷哼:“急功近利,无所不用其极。” 谢与乔拎起旁边的百花蜜露给自己倒了一杯,接茬道:“是啊,逼急了到时候魔门跟咱鱼死网破怎么办?” 他一个医修,是真有点愁:“我可不喜欢一批一批缺胳膊断腿的送到我的清露堂,没了魔尊魔门也没法嚣张了,就这样太太平平的不好吗?” 这几日后续的扫荡追杀行动蓬莱洲并没有派人参与,其实最开始辛昼同温峫约战也不过是个人恩怨,压根没做过改变整个三界格局的打算。 辛子竹任意妄为,屁股一拍烂摊子就丢给别人,秦弥远烦得要死,辛子竹一不在,什么麻烦事都得落到他头上。 太极宫非要蓬莱去观礼,不就是想把他们架起来下不来台吗?身为仙门之首怎能不身先士卒带领他们反扑覆灭魔族,到时候蓬莱跟秋极崖拼个两败俱伤,万年老二就正好出来主持大局。 “与秋极崖正面对抗一次,自知不敌,所以他们着眼于虾兵蟹将积攒威望,再将最棘手的魔门精锐都留给我们,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秦弥远嗤笑着道:“掌教是不是还没有表态?” 谢与乔听得半懂不懂的,抱着百花蜜露摇摇头:“你说掌教明天去不去观刑吗?漠西沙暴频繁,已经覆灭了一座小镇害死好几百人了,他老人家忙着救灾分身乏术哪有空?” 长旸仁爱苍生,想来也是主和而不主战,各地灾事频繁这事倒是能当个合理的借口。 秦弥远心念电转,点点头,转眼又换了个话题:“不死芝的事,你那有消息了吗?” 一说这事谢与乔就愧疚地摇头:“还没有呢,我近日翻遍了古籍,也没找到记载不死芝下落的只言片语,要不你还是把那个人是谁告诉我吧,我在蓬莱洲,帮你盯着他!” 没有的人,上哪去盯?秦弥远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音:“不必了,你继续帮我留意,不是觉得处刑残忍不想出席吗?明天我替你去。” “真的啊?”谢与乔一听就喜上眉梢,行医之人,当然不至于看不下去血腥场景,只是斩首行列中甚至有小孩,谢与乔实在受不了。 谢与乔激动地跟秦弥远道谢,拍着胸脯保证这事儿包在兄弟身上!一定不让你英年早逝! 秦弥远笑笑,心里想的却是蓬莱洲几位长老,谢与乔就不说了,始影耳根子软没主见,太白是个酒鬼,琯朗又太冲动,到时候太极宫北旻仙府那些老头一忽悠,他们指不定就把征讨之事答应下来了,实在是靠不住,只能自己上阵。 更何况…… 以上百魔门同族作诱饵,伏昭心思纯直,又重情重义,万一真的自投罗网怎么办? 多日不见,也不知他过得如何,秋极崖内忧外患,恐怕是难熬至极吧,秦弥远还记得那日相见之时,他身上分明还带着伤。 如此晴朗的日光照耀也感觉不到半分暖意,秦弥远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在怪我。” 谢与乔没听清:“你说啥?” 秦弥远触到谢与乔几分清澈愚蠢的眼神,指骨轻叩,鬼使神差问:“谢与乔,你会喜欢上魔族吗?” 谢与乔露出这他爹什么鬼问题的表情:“我疯了?” 秦弥远又问:“如果一开始你不知道他的身份,后来你们甚至有了孩子呢?你会原谅他骗你吗?” 谢与乔露出更加撞鬼了的表情:“你疯了?你是不是偷小师妹的狗血话本看了?这他爹的也太惊世骇俗了吧?我还跟人家弄了个孩子出来,这更像辛子竹那个臭流氓能做出的事啊,我操!” 他突然鬼鬼祟祟地挨近了秦弥远震惊道:“你说的不会是、是,难道辛子竹他把温峫……?” “……” 秦弥远面无表情推开谢与乔的脑袋。 “滚。”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6、祭坛争端 翌日辰时,天清气朗,女妘山顶祭坛上千道修以宗门品级划分,整装肃然,严阵以待。 身着青色服饰的蓬莱弟子为首,太极宫与北旻仙府分列左右。 中心画有繁复花纹的辽阔地面之上,近百名被重伤生擒的魔修跪在地上动弹不得,在阵法强劲威压压制下,露出痛苦万分的神色。 “始影长老,请。” 长旸未曾出席,便由蓬莱资历最老的始影长老代为主刑,太极宫宫主紫极真人姿态恭敬,示意始影上座祭坛主位。 秦弥远站在二人身后双手抱胸,左右打量了一下周围。 这几日连破魔门几十处据点,斩杀魔修无数,弟子们情绪被煽动得正激愤,此刻纷纷都在底下叫好,满面恶有恶报大快人心的表情。甚至有些蓬莱弟子也在窃窃私语:“为何联兵征讨掌教不派我们前去?身为第一仙门,合该为清剿魔族出力才是。” “是啊,魔族嚣张多年,好不容易有可以报仇雪恨的机会,我听说连门下只有十几个人的小宗门都参加了,我们身为堂堂蓬莱洲弟子,却......” 秦弥远凉凉一眼扫过去,中指竖在唇边。 小弟子们立即乖乖噤声。 阴云蔽日,四周景色暗下几分,山风猎猎怒号,凄肃尖利,闻之犹如鬼哭。 紫极真人一甩拂尘示意,第一批将要斩杀的魔修被押上祭台,这里面大部分魔修都目眦欲裂面容狰狞,恨不得将他们这些仙门中人撕碎。但队列末尾却夹了一道格格不入的弱小身影,看样子不过六七岁的小女孩,手脚都缚着对她而言太过沉重的锁链,走得踉踉跄跄,十分吃力,一直害怕的小声抽泣着。 秦弥远想起谢与乔昨日说的被捕魔修中甚至有垂髫幼童,忍不住皱起眉,始影也发现了这个小女孩,看向紫极真人疑惑道:“这是?” 紫极真人面容平淡,不以为然道:“仙魔混血所生的孽畜,她父母皆已伏法,她也应当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秦弥远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始影是个连庭院中月桂叶子落了几片都要感伤流泪的老好人,自然看不下去:“这孩子看上去也就至多七岁光景,未免有些残忍,今日不是斩杀作恶多端的魔修么?她这样子,能作过什么恶?” “她的存在就是一种罪恶。” 紫极真人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堂堂仙门道君却与魔族通奸,还生下这个杂种,简直就是我仙门的奇耻大辱,今日用她的血祭奠曾力战魔族而亡的先辈,天经地义。” 他将搭在臂弯中的拂尘用力一甩,扫过身后众人:“诸位以为呢?” 人群中传来骚动,仙魔世仇颇深,若有自家人叛出师门同魔族通奸,自然也会被视为师门之耻,很快有人附和紫极真人:“的确,若让她活着,对得起被魔修虐杀的同修们吗?” 也有人持反对意见:“可稚子无辜,将罪责都推到一个女童身上,是不是有些……” “温峫屠杀紫微宫长阳殿满门的时候可曾想过稚子无辜?” “伏昭虐杀太极宫二位长老,将其曝尸荒野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无辜?” “魔修作恶杀人取乐的时候可曾想过那些人无辜?” “你们在这里自以为仁慈为这女童说话,其实一字一句沾的都是同门鲜血,难不成。” 那道声音凛然正色,字字直入肺腑:“你们想做这些魔头的帮凶不成?” 此话一出,骚动之声愈发嘈杂,一部分原本要为小女孩说话的弟子闻言神色讪讪,不敢再出言,另一部分则更情绪高涨,纷纷扬声附和这名男子。 秦弥远循声而望,正巧与那人对上视线,是北旻仙府掌教座下大弟子杜紫完,他依稀记得,此人与太极宫有姻亲在身。 杜紫完拱手,朝他施了一礼,秦弥远淡淡收回目光。 场面很快形成一边倒的局势,群情鼎沸,都高声喧哗着要将这仙魔混血的孽畜斩首示众。始影被众人架得面露难色,他本来就是蓬莱洲长老中出了名的软性子,此刻嘴唇挪动了几下,竟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秦弥远他们。 众意难违,更何况按杜紫完的说法,再为这名小女孩说话,岂非就成了魔族的帮凶? 秦弥远思索了一下,指尖轻叩自己手臂,在一众慷慨激昂的喊声中缓缓开口道:“可若是杀了她,传出去,岂非也落人口实。” 场面静了瞬息,紫极真人目光落到他身上:“晴光君此话怎讲?” 秦弥远微笑道:“上千年来,我仙门都以仁爱正义四字立身,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祖训,可如今斩杀从未作恶的幼童,在他人看来,跟正义二字不沾边吧。” 他轻轻嗤笑一声:“倒像是泄私愤。” 老宫主面色微变,正欲辩驳,秦弥远又继续道:“只为泄愤而滥杀,杀的还是幼童,这跟魔族行径有什么两样?诸位同修。”秦弥远摇摇头,恳切一叹,情真意切道,“魔头死活我不在意,可我秦弥远,却不想某日在哪处听闻我们仙门自诩高尚,其实跟魔族,也不过一丘之貉呢。” “这……” 三界之中,除却道修魔修,亦有凡人妖修等许多其他的族类,这些派别种族可不管你仙魔两道之间有何仇怨,所以秦弥远之言也不无道理。 到底是年轻一辈中威望甚高的晴光君,秦弥远这番话一出,许多弟子又开始踟蹰犹疑了。 始影在台上点头如啄米,朝秦弥远投来赞许的目光,紫极真人脸色难看,轻咳一声,正打算说点什么,人群中忽然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这声音气若游丝,上气不接下气,却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中,打断了场中喧杂。 秦弥远回头一看,披着单衣的年轻男子面容苍白,正捂着胸口,一步一咳的缓缓走近祭坛。 “洛师兄?” “洛师兄怎么来了?他征讨魔族受了那么重的伤。” “洛师兄小心!” 人群小小攒动,太极宫的弟子们赶紧纷纷上前搀扶,来者病容清癯,容颜消瘦,正是前些日子渡海讨魔身受重伤的太极宫大师兄洛阮。 “弟子见过……师尊。”洛阮来到老宫主面前低头行礼,老宫主立刻将他搀扶起身,“快起来!你伤那么重,何须再行这些虚礼!” “咳咳咳……”洛阮一副咳得马上要驾鹤西去的样子,坚持道,“师徒之礼不能废。” “快!”老宫主招呼弟子,“给思弦上座椅!” 秦弥远听他咳嗽听得嘴角直抽抽,忍不住开口道:“洛师弟都伤成这样了,何必出来观刑。” 洛阮闻言抬头望向他,勉力一笑道:“让晴光君见笑了,思弦修为不精,此行渡海不仅没破除岛上阵法,还被阵法反噬,身负重伤。咳咳……若是破阵之人乃晴光君,必然不会落至这般田地。”他朝秦弥远拱手,“真是惭愧。” “洛师兄何必这样说!您已经尽力了!” 话音刚落立马有人听不下去帮他说话:“对啊对啊!洛师兄为征讨魔族拼尽全力,有什么好惭愧的,该是我们的榜样才是!” “洛师兄快快坐下!” “倒是有些人明明修为强悍,却只知道站着说话……” “阿岐!”洛阮皱眉打断那名小弟子,低声呵斥,“蓬莱洲仁爱苍生,兼济天下,乃仙门之楷模,自是不忍心做那等赶尽杀绝之事,休得口出妄语。” 他转过脸来,对秦弥远拱手再拜,面上神色恳切:“阿岐年少,心直口快,还望晴光君莫要见怪。” “……” 秦弥远上下打量他,须臾,嘴角扯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呵,无妨。” 洛阮跟小弟子们一唱一和的这么一搅和,场中气氛就又变得有些微妙了,原本因秦弥远那番话动摇的弟子们又开始交头接耳:“他们蓬莱洲倒是聪明,身为第一仙门,本应身先士卒,可脏话累活全都我们做了。” “是啊,后续清剿魔族连半分力都不出,我们各有伤亡,他们独善其身。” “晴光君本是破阵高手,要是此次渡海由他带领,洛师兄也不至于差点命都丢掉,现下倒是神清气爽侃侃而谈了……” “他刚刚那些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说到底不也就是不想让蓬莱当这个坏人吗?” “仁心天下的名声比同修们的性命和血仇还重要……” 虽然碍着蓬莱威势不敢高声而语,可在座的至少都是金丹境界,所有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蓬莱洲的弟子们被说得脸一阵青一阵白,恨不得把脸埋进地底,就连几位长老脸色也不太好看了。 个性憨直的琯朗甚至还被带着跑:“掌教也是的!为什么不派人征讨魔门?反正也是辛子竹起的头!” 紫极真人与北旻掌教对视一眼,露出几分胸有成竹之色。 “既如此。”老头回头看向高座上如坐针毡的始影,“始影长老,时辰已到,还请下令行刑。” “呃,我,这……”始影手足无措,祭坛上的小女孩双眼肿得像个桃子,还缩在地上嘤嘤低泣,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命运掌握在高台上仙风道骨的道君手中,一双蓄满泪水的瞳孔越过祭坛直直相望。 始影面对这样的稚童眼神实在狠不下心,正犹豫不决之时,地面忽然巍巍震颤,众人站立不稳,碎石砂砾不断从山坡上滑落。 封魔大阵自山底散发出不详的红光,紫极真人面上阴狠喜色一闪而过:“没想到这群畜生,还当真有几分重情重义。”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7、祭坛之战 若今日将赶来营救的魔门精锐一网打尽,魔道必将元气大伤再无反扑之力,从此只能被踩在仙门脚下苟活! 紫极真人几乎按捺不住面上喜色,此功绩足以让太极宫挣个与蓬莱洲平起平坐之名,日后赶超他们成为第一仙门,也未可知! 地面传来一阵一阵猛烈的震动,是魔修在山脚破阵,举办如此声势浩大的祭坛之刑为的就是此刻。紫极真人一甩拂尘,朝向台下众弟子声若洪钟:“太极宫弟子听令,起阵,诛魔!” 话音刚落,秦弥远化作一道剑光冲破阵型,只见崖边白光一闪,紫极真人双目瞪如铜铃:“晴光君!” “是那些该死的魔头攻来了?”琯朗长老手中悍然出现一柄赤红长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正好此前未曾出力,今日便由我们蓬莱打头阵,蓬莱洲的弟子,随我下山斩魔!” 琯朗是个风风火火说干就干的个性,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赤红烈焰追随秦弥远朝山下而去。 封魔大阵乃太极宫镇派绝技,比诛邪剑阵威力更大,一旦阵起,化神期以下修士绝无活路,就算是秦弥远和琯朗闯进去亦得落个半死,这么多大小宗门眼睁睁看着,紫极真人自然不敢做出戕害同修之事。 蓬莱洲的弟子刚刚被臊得面红耳赤,而今来了证明自己的机会,当即一呼百应,追着自家师兄和长老就豪情万丈地冲了下去。 “冲啊!!!!斩杀魔头!!” “不能给师门丢脸,师兄弟们大家一起上!!!” 转瞬太极宫弟子摆好的阵型就被撞了个七零八落,紫极真人全然没料到这般场面,气得几乎目眦欲裂,如此一来,他的算盘岂不全落空了?!! “既然蓬莱洲的师兄弟都上了,那我们也……” 剩下的宗门修士也纷纷拿起武器——“杀!让这些魔头有来无回!” “为战死的同修们报仇!!!” 场面变得不受控制,洛阮咳嗽几声捂住胸口看向紫极真人,尴尬道:“师尊?” 就连北旻仙府的人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去了,紫极真人咬牙暗恨,猛地一甩衣袖大吼:“还愣着干什么?上啊!你们难道想让蓬莱的人夺得首功吗!!!” 没有启动的封魔大阵只作防御之用,在魔族的猛攻之下已然出现裂痕。秦弥远最先抵达,在半空中迅速扫视一圈,没有发现伏昭的身影。 领头的是名红衣妖娆的女魔修,眼梢上吊,容貌冶艳,秦弥远认得她,是九殿之一招魂殿的殿主冥绮月,她身后两名紫袍男子分别为十二宫鸦雏宫与优昙宫的宫主。 “蓬莱洲,秦弥远。” 冥绮月最先发现他,美目中恨意不加掩饰:“杀不了辛昼,我就先宰了你,为尊上报仇!” 悍烈鞭影铺天盖地袭来,秦弥远手持晴雪反手一扇,将杀机逼回来处,蹙眉道:“伏昭为什么没有来?” 冥绮月旋身躲过自己反扑回来的攻击,听到这个名字脸色一变,随即更加怒不可遏:“杀你们这些贱人,用不着副将亲自出马!” 仙门援兵火速赶来,与山脚魔修在阵门处迅猛无比展开了一场厮杀,秦弥远再次躲过冥绮月挥来的蛇鞭,右眼眼皮猛跳三下,心底陡然冒出一阵不详的征兆。 受紫极真人号召而来的道修几近千人,冥绮月带来的魔修不过数百,很快就落了下风,露出不敌之态。伏昭是心性单纯,可也绝不会派手下前来送死,更何况以他的个性,真要救人,怎么可能自己龟缩在秋极崖呢? 除非他根本来不了。 秦弥远手下攻势变得凌厉无匹,驳命剑接连斩断幻化而成的七条巨蛇,直指冥绮月咽喉,冥绮月被剑势逼得一退再退,最后撞于巨石之上,呕出一口鲜血。 轰——!!! 尘灰四散之下,女人趴伏在地,勉力抬头望向秦弥远,眼底是刻骨的恨意。 “他怎么了?”秦弥远提剑而至,脸色阴沉至极,“告诉我,留你一条性命。” “哈哈……”冥绮月擦掉嘴角鲜血,低低笑了几声,“想知道?去秋极崖啊。”媚眼上挑,勾出几分挑衅,冥绮月道,“副将大人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身后战局已经结束得差不多,魔修人数虽少,但个个都是精兵悍将,仍旧重伤了不少仙门弟子,鸦雏宫和优昙宫的两位宫主已经逃了,只剩冥绮月在秦弥远剑下苟延残喘。 秦弥远剑指着地上女子,总觉得她说的话有古怪,可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弥远!” 琯朗打雷般中气十足的喊声自远处传来,秦弥远来不及多加思索,低头朝冥绮月道:“走。” 冥绮月愣了一愣。 他反手劈落壁上巨石,挡住琯朗那方的视线,冥绮月略显吃力的从地上爬起来,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虽然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但休想让我承你的情。” 秦弥远道:“你只要告诉我,他是否平安。” 冥绮月再度愣住,秦弥远看到她浓长鸦睫下眼珠轻颤,片刻后,女人像是觉得有几分好笑一般轻呵出声:“装什么情非泛泛,也只能骗骗尚未成年的小兽,只不过以后,你没有机会再骗他了。” 什么意思? 秦弥远眉头紧皱,然而身后裂石之声炸响,待回头看琯朗劈开巨石,灰尘四溅中,冥绮月早已不见踪影。 秦弥远脸色不太好看,失魂落魄地拎着驳命站在那,琯朗闻到浓郁的魔血味道,不可置信道:“逃了?弥远,你竟然让她逃了?” 秦弥远满腹心事,连看也没看他,转身离开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8-30 第28章 独闯魔门 小麒麟怀孕了 经历这一场大战, 仙门伤者一百六十八,亡者九,生擒魔修九十七人, 诛杀三十一人, 剩下的,则全部带伤逃离。 计划落空,紫极真人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但如此损兵折将,他也不敢当众发作,只得先让受伤的弟子们下去治疗。 斩刑被推至翌日,秦弥远趁夜深之时放倒太极宫的守卫弟子救出了那名小女孩,连夜带到青灵城交付柳玹手中。 听闻她身世遭遇, 柳玹也是心有不忍, 抱着遍体鳞伤沉沉睡去的小女孩面露感慨:“她父亲原是百相门的弟子,是个敦厚良善的好人,叛出仙门之后同妻子隐居, 从未听闻他夫妻二人作恶。” 秦弥远垂着眼睫, 心事重重:“仙魔混血在他们眼中就已是十恶不赦了,更何况他们也害怕这世上会再出一个温峫, 所以要赶尽杀绝。” 柳玹忍不住担忧他:“那你呢?” 秦弥远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眼下有更叫人放心不下的事,秦弥远道:“我要去秋极崖一趟。” “你疯了?”柳玹惊呼, “秋极崖正恨不得将蓬莱洲的人碎尸万段。” 秦弥远当然明白只身独闯魔宫有多危险,但他必须要去,回想着冥绮月那一席话,秦弥远目光沉沉,摩挲着手中茶盏。 “我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 仙门连破三十九处据点, 无界之门的九方氏又虎视眈眈,魔门前有狼后有虎,折损惨重左支右绌,连日来气氛低迷,没人有心思再花天酒地。 以群魔乱舞彻夜狂欢著称的北冥外城阴森湿冷,天幕垂垂而下,是灰色的,像一块裹尸布。 秦弥远取下头上斗笠放到桌案上:“老板,来一壶酒。” 支撑案面的桌腿森白泛灰,看上去像是某种生物的腿骨,茶摊老板自柜台后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生面孔?” 最近有不少九方氏试图混入秋极崖,北冥戒严,内外城交界处更是设下重重守卫把守,秦弥远随便抬眼一望,便见街边店铺十有八九都关着门。 夜风尖啸着刮过,食人魔鸦的眼珠在头顶泛出幽幽红光。 面前男人抽搐着倒下,身下鲜血逐渐汇成一小洼血泊。 “嘎——!” “嘎——!!” 魔鸦自高处飞下,啄食地上新鲜的晚饭。 秦弥远从他身上搜出鸦雏宫的令牌,面无表情起身:“没有酒,那就拿命来换。” 北冥内城其实是一座雪山。 九殿十二宫环绕着中间千仞绝险的秋极雪崖,最高处的宫殿叫作孤澜,向来是魔尊的寝殿,而伏昭,住得离他并不远。 纵使来之前已有准备,可北冥的肃然仍旧在秦弥远的意料之外,一路行至这里,他杀了不下十余驻守的魔修,这其实很蹊跷,九方魔族在灵力荒瘠的黄沙苍域苟活几百年,早就不是域内修士的对手,哪里用得着如此严阵以待? 整条街道除了他已经没有任何人了,魔鸦在分食那名魔修的尸体。 秦弥远抬头看向秋极崖方向,巍巍城门固若金汤,上百魔兵铁桶般将内城交界围得水泄不通,与其说是在防卫,不如说…… 秦弥远心里陡然冒出一种很荒谬的猜想。 他们更像是在隐瞒着什么秘密。 地上尸体逐渐面目全非,再眨眼,此处已没有蓬莱仙君,只有眉眼阴鸷的鸦雏宫魔使。 秦弥远攥紧手中令牌走向内城,雪愈发大了,越靠近秋极崖,脚底积雪愈深厚,所有的脏污转瞬就被雪花掩埋。 直至靠近城门,地上才终于出现一些别的颜色,鲜红的,蜿蜒的血迹,大雪来不及覆盖,又滴滴答答从上方溅落。 城门上悬挂着一排整整齐齐的无头尸体,有的身着仙门服饰,有的是混入秋极崖的域外奸细,最前方两具尸体还新鲜着,断口处不断滚出鲜血。 秦弥远跨过那片血迹,向驻守的魔兵将领出示令牌:“在外城发现十具我族尸体,有仙门的人潜入,速速带兵前去察看,我进去禀报殿主。” 那名魔将接过令牌,上下仔细打量他几眼,回头跟身后人对视,秦弥远神色从容的任他们审查。 片刻后,魔将向后一挥手,一队魔兵出列朝外城出发。然后看向他道:“他带你进去。” 原本站在魔将身后的那名魔修对秦弥远道:“走吧。” 城门开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凛冽风雪呼啸着扑面而来,秦弥远下意识闭了闭眼。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入秋极崖。 云层忧郁,大雪茫茫而下,九殿十二宫伫立天地,肃穆清冷,宛若神迹。 ——与其说是魔头老巢,倒让秦弥远想起曾两次拜访的西天莲境。 魔修在前领路,目光仍带着几分戒备:“还没问,你要禀报哪位殿主?” 鸦雏宫听命于招魂殿,但招魂殿主受伤未愈,还在闭关疗伤,近日来内外城防都由三生殿主苏厄统领。 秦弥远对答如流:“绮月殿主重伤未愈,我就不去打扰她了。” 说着面上露出几分愤慨:“说起来殿主跟二位宫主这次营救同族吃了那么大的亏,副将打算什么时候带咱们反扑回去一雪前耻?难不成要让那些仙门那些狗东西一直踩在咱们头上?” 一提到这件事,这魔修显然变得有点咬牙切齿:“可怜我魔门近千英勇将士!”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阴狠:“不过副将出关在即,等他迎回尊上,迟早带领我们报仇雪恨。哼哼,到时候,就用仙门人的血涂满这城墙,再将他们的头骨悬挂于上,布下裂魂阵,永世折磨!” 出关在即?原来伏昭这么久没露面是在闭关强行破境? 秦弥远右眼皮猛地一跳,假笑着附和:“副将大人威武!那就恭候副将大人佳音了。”他强行眨去那股不详之感,继续打探,“可是蛮荒入口不是没有人知道吗?难道副将大人已有万全之策救出尊上了?” 蛮荒是一座游离于三界之外的孤岛,两百年前长旸联合六大门派合力所建,专门用来关押穷凶极恶之徒。 开启的阵法镇在蓬莱洲腹地,要到达必须经过长旸在的蓬莱大殿,这世上无人能做到强闯进去。 就算伏昭成功突破了大乘期,想要越过蓬莱大殿救出温峫也是天方夜谭,说难听点,不过送死罢了。 为了一个温峫值得这么拼命吗? 秦弥远觉得如鲠在喉,万种情绪糅杂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他一边走,一边听那魔修面露自得冷哼道:“副将与九殿殿主早就商定好了,你我哪需要管那么多?只需听大人们一声令下,一拥而上血洗仙门便是!” 秦弥远笑了,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自嘲:“倒也是,左右都是要兵戎相见你死我活。” 他忽然拔高音量,目光炯炯:“不知道副将大人在何处闭关,我愿自请为他护法,待大人出关,肝脑涂地,誓死追随!” 魔修脚步顿了顿,看向他的眼神透出欣赏:“你小子,没想到还有几分忠心嘛……虽然副将闭关在周围设下了无人能近的禁制,但让你表现表现也不是不行。”他向右斜斜一指,“炼魂冰窟,算算日子,副将他老人家这几天也该破境了。” 秦弥远拱手退后:“那就劳烦大人代我向殿主禀报了。” 他刚刚转身,还未提步,魔修突然又出声道:“等等。” 吊梢细眼泛上审视和怀疑,那魔修歪着脑袋语气不善:“你小子跟我东拉西扯这么久,好像没回答我一开始的问题啊。” 内城反倒没有巡逻的守卫,因为这是魔门顶尖高手的聚集地,心怀不轨者闯入,必死无疑。 所以天地之间素尘茫茫,漫天飞雪中,除却他们二人再无活物。 秦弥远微微一笑,卸去方才那副恭敬神色,薄唇轻启。 “不是说了吗?我要见副将。” 话未落剑光已至,那魔修捂着脖颈不可置信的向后倒去,连声音都没发出来便没了生息。 秦弥远的剑未必是最强的,但一定是最快的,驳命迅影,见血封喉,就算是被称为年轻一辈中剑道魁首的辛昼对上也要忌惮几分,解决区区一个魔修,不费吹灰之力。 他抖落剑身鲜血,遥望炼魂冰窟,温雅清隽的一张脸毫无表情。如果伏昭一定要强攻蓬莱,那他今日就必须阻止,不管来日伏昭恨他也好杀他也罢,都绝不能让伏昭去送死。 百丈冰窟御剑直上,风雪刮面而过,秋极崖的风似乎都比别处来得更加砭骨,秦弥远不想打破禁制强行打断伏昭闭关,可他别无选择。 非反噬重伤之下,他要如何将伏昭带走呢? 握着剑的指骨泛青,不知道是因为太过用力还是被风雪侵染,秦弥远降落在冰窟洞口,原以为会被禁制阻挡,可出乎意外的是,没有任何阻拦,伏昭的闭关处,他畅通无阻。 隐隐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腥香的,带着甜腻。 是麒麟血。 心脏猛地落下一拍,仿佛被人用重锤击打。秦弥远按下心中疯狂而起的慌乱,往洞中寻去。 “阿昭?” 虽然知道闭关中的人无法听见外界声音,可他还是忍不住扬声喊:“伏昭!”“伏明夜!” 好像不喊出来,就无法遏制心里的恐慌。 越往里走,麒麟血的味道越浓郁,甚至于冲人欲呕,直到绕过最后一面冰墙,秦弥远如遭雷击,双脚钉在地上,再也无法挪动半步。 血,都是血,淹没了地面,甚至要没过他的鞋尖,正前方万年玄冰上卧伏着奄奄一息的麒麟兽,雪白的皮毛沾满血迹,不知是死是活。 秦弥远清楚地看到,它的小腹微微隆起。 第29章 两个伏昭 到底谁是谁的劫数啊…… 越强大的种族越难以繁衍后代, 母体分娩之时,往往九死一生,秦弥远此前只是听闻, 从未见过, 如今才知道究竟有多惨烈。 按照麒麟的寿命来算,伏昭只是一头尚未成年的幼兽,母体尚未发育完全,甚至都不用到分娩,就足以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曾经万分期待的孩子成了一把利刃,秦弥远双耳嗡鸣,提着剑的那只手微微发抖。 原本以为他久不露面,是在闭关…… 原来这才是秋极崖内城真正想要隐瞒的秘密。 “对不起, 对不起……” 他手足无措地淌过满地血水, 跌跌撞撞跪倒在冰台前,想要去抚摸神兽的皮毛,却哆嗦得不敢下手:“我不知道会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对不起, 阿昭,对不起……” 声音嘶哑得几不成音, 秦弥远将脸埋进麒麟起伏微弱的颈项, 背后肩胛骨不住抖动,早知如此, 这叫什么我的命中之劫? 分明是我给他带来了生不如死的劫数啊。 旧的血迹尚未结痂,又有新的血液渗出覆盖,伏昭一身雪白的皮毛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麒麟一族之所以自降生起便如此强大,就是因为还在孕育之时就疯狂掠夺母体的生机。 “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 我带你走。” 秦弥远这一刻甚至痛恨起自己和这个未出世的孩子。 他通红着双眼起身,然而一阵凛冽杀意忽然悍猛袭来,前方是昏迷不醒的伏昭,秦弥远不敢躲避,只能生生受了这一击,利齿般的枪尖穿胸而过,秦弥远向前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何人胆敢擅闯本将洞府。” 表情有短暂凝滞,秦弥远不可置信地低头。 枪尖形状独特,边缘如利齿,上面挂着从自己身体里带出来的淋漓血肉。 离厄枪。 怎么可能? 他表情错愕地看了看冰台上的麒麟,那是伏昭,绝不会认错。 身后的人有着伏昭一模一样的声线,只不过冷漠无比,不掺杂半分感情,秦弥远极力迫使自己扭过头去,大口大口的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身后那人一身黑衣劲装,神态冰冷,分明也是伏昭无疑。 为什么会有两个伏昭? 看到他的脸之后,伏昭眸中明显闪过一丝疑惑,秦弥远这才想起来自己仍旧是用的那名魔修样貌。 “唰——”长枪从胸口抽离,秦弥远强忍着伤口处被利齿啃食一般的剧痛,猛地跪倒在地,他顾不得关心自己的伤势,痛苦中夹杂着满腹惊愕,怎么会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伏昭? “喂。”身后那个伏昭走了过来,在他身边蹲下,好奇地捏起他的下巴左右查看,“域外贱狗?仙门奸细?我怎么看不破你的伪装之术?” 明明是熟悉至极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神情和语调,秦弥远情绪大乱,一时心火上涌猛地咳出几口鲜血,伏昭偏头避开,显然有几分嫌恶:“恶心。” 他提起离厄枪:“还是杀了省事。” 杀机遽至,千钧一发之际秦弥远终于反应过来,提剑格挡借力翻身一跃,伏昭看着从枪下溜走的猎物似乎有些意外:“居然还有点本事。” 二人位置对调,伏昭挡在麟兽身前,而秦弥远提剑对着他,面沉如水。 “让开。” 不管这人到底是谁,谁都不能阻止他今天带走伏昭! “伏昭”并未多言,冷笑一声,直接发动攻势,小小冰窟之中黑白两色光影交替闪现,不过瞬间墙壁地面便打得面目全非,秦弥远顾忌着玄冰台上的伏昭,不敢施展全力,但好在“伏昭”也束手束脚,似乎也同样在乎那只虚弱的麟兽。 “你想带麟兽走?” 几十个回合下来,二人表面上看起来是平分秋色,但秦弥远此前被偷袭受了重伤,现在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而反观“伏昭”,刚刚的打斗对他来说显然只是玩玩而已。 “伏昭”有种猫捉老鼠般的游刃有余,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冰台上的麟兽,用了秦弥远平时再熟悉不过的,伏昭惯爱用的动作,微微歪了歪头:“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两句话同时出口,“伏昭”愣了一愣,而后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怎么还质问起我来了?” 他好像觉得秦弥远很笨:“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的兽形,你看不出来吗?” “?” 秦弥远微微皱了皱眉,目光看向他的小腹。 下一刻雪亮锋芒闪过,离厄枪尖直指秦弥远眼珠,伏昭道:“别看了,我肚子里可没有孩子,杀十个你都不费吹灰之力。”语气变得冷冽,“我回答了你,你现在最好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能破开我的禁制?” 这个问题,其实秦弥远自己也不知道,他也听不进“伏昭”在说什么,满脑子都是刚刚那句话,什么叫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什么叫我肚子里可没有孩子? 丹田气息愈发不稳,伤口处流血的速度也没有变缓,秦弥远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正准备拿出法器天罗地网绊住“伏昭”片刻,“伏昭”却忽然恍然大悟一般地问了一句:“我们以前认识吗?” 秦弥远准备发动法器的指尖便顿住了。 虽然个性看上去天差万别,可多接触一会儿,似乎又能从他身上窥见许多小麒麟的影子,“伏昭”蹙着眉思考:“除了我真心交付,毫无防备之人,其他人只要一靠近这里就会死得很难看,可你毫发无损,哎,你到底长什么样子啊?我看不破你的伪装,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带我走?” 他说,你为什么要带“我”走。 心口处像是有万千只蚂蚁细细啃噬,泛着绵密的疼痛。秦弥远看着眼前这张一模一样的脸,五指茫然地垂落。 果真是同一个人吗? 可如果是同一个人的话,将兽相与人身活生活剥离,那是更胜千刀万剐的极刑…… 呼吸间都是满满的血气,秦弥远咽下喉头翻涌而上的血腥味:“认识。” “我不会伤害他……你的。”身体上的疼痛早不及心上的万分之一,秦弥远再也没办法站稳,手中驳命“当啷”一声插入冰面。 他望着麟兽复又被鲜血浸湿的皮毛痛苦道:“我求求你,让我带他走吧,再这样下去,他就活不了了。” 麒麟母体为给腹中幼崽提供足够的养分,怀孕时往往虚弱至极,需要万分的呵护。但魔门情势如此危急的情况下,伏昭不能向外界,甚至秋极崖内部流露出一丝一毫软弱,所以只能选择将神魂强行撕裂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在洞中勉力支撑孕育胎儿,另一部分,便是“伏昭”,坐镇秋极崖,震慑三界。 “伏昭”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看上去如此难过,声音听起来竟然像是在哭,所有柔软的感情与温馨的回忆都随着撕裂的神魂而斩断,他不以为然道:“用一半性命换孩子活下来,这是我的选择,也是必须付出的代价,至于你。” 眸中杀机再度涌现,麒麟泛金的瞳孔只余耐心耗尽后的漠然,“撞破了这个秘密,那就去死吧。” “轰——!!” 冰窟四分五裂,秦弥远已经无力阻拦伏昭凝聚所有法力攻过来的雷霆一击,长枪猛地捅入腹部,带来脏腑四分五裂的剧痛,他用手抓住枪柄不断后退,直至一脚踏空从崖边坠落。 在急速下坠的风声中,他清楚看见上方伏昭眼中的凶狠,狠戾冰冷,毫无感情。 跟在梦中曾见过的如出一辙。 从前秦弥远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心甘情愿死在他枪下,如今终于明白了,口鼻都沁出鲜血,将拂过耳畔的雪花染得鲜红。他一边咳出带着内脏碎肉的血沫,一边气息微弱地,徒劳地张口,想要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 “……阿昭。” 伏昭的枪势没有一丝一毫停滞,眼中甚至迸发出嗜血的凶性,在即将将秦弥远钉入地面的最后一刻,远处猛地传来一声大喊:“秦缺!!!” 第30章 心魔幻境 “真的认不出我吗,父亲?”…… 以柳玹为中心激荡出阵阵琴音, 天地之间所有雪花都化为利刃朝伏昭激射而去,攻击来势汹汹,伏昭不得不抽出秦弥远体内的离厄挥枪抵挡。 然而枪风还未破开琴音, 只见柳玹手指一拨, 那些杀气腾腾的琴音顿时又化作了无法斩断的绕指柔,温柔地裹缠住了魔头的杀势。 柳玹趁此机会驱使飞舟疾行到秦弥远身边:“快起来!不死芝还没找到,现在死了,可没人救得了你!” 秦弥远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握住柳玹自上而下伸出来的手,借力跃上飞舟。 “呕……”又是一大口带着碎肉的鲜血,秦弥远跪倒在飞舟上,面上伪装终于因重伤而消退, 柳玹一边以琴音退敌, 一边被秦弥远身上两个巨大的血洞吓得脸色惨白。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出事,一个人闯进魔门老巢,你是不是蠢啊!” 秦弥远双耳都已被鲜血灌满, 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他费力地躺倒在地,双目涣散地看向天空。 视线一点点模糊, 柳玹的声音愈发遥远:“秦弥远, 秦弥远——!!” … “豆可豆,非藏豆。米可米, 非藏米……” 好吵,是谁在念书。 “无米,天地紫四,有米……呃,咦?” 阴魂不散的读书声吵得秦弥远头疼欲裂, 他皱着眉睁开眼,手中幼童启蒙书籍映入眼帘,上面的墨字渐渐清晰,手指指着那一句,正是他方才听到的。 “唔,嗯……爹爹,这个念森莫呀?”软软糯糯的童音在耳畔响起,咬字还带着几分含混不清,秦弥远下意识偏头看去,玉雪可爱的糯米团子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很有求知欲地望着他。 秦弥远愣了愣。 这是什么情况?他方才不是还在秋极崖被伏昭捅了两枪吗? 阳光洒满小小的书房,皮肤甚至能感受到那种暖洋洋的温度,秦弥远扫视了一下四周,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布置,院子里绿意连浓,花木扶疏,高大的合欢开得很明媚。 “爹爹……”团子见他不理自己,有些着急地拽了拽他袖子,想往他怀里爬。 秦弥远只能放下书册将他抱在腿上放好,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这又是他的预言之梦。 昏迷之前的种种仍旧历历在目,秦弥远面对这个孩子,只觉得万般煎熬,他低下头,哑声问道:“娘亲呢?” 团子呆住了,似乎不太理解“娘亲”是什么。 眼前景象忽然又扭曲撕裂,伏珩的面容随空间一同化成碎片,秦弥远霎时惊慌,站起来想要找寻孩子的踪迹。 为什么孩子会露出这种表情? 心里滋生出恐慌,他茫然地寻觅四周,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成型。 为什么? 家碎掉了,四面八方化为一片漆黑。 秦弥远从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胸口和腹部似乎在空空地灌着凉风,他忽然想起伏昭在冰窟里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用一半性命换孩子活下来,这是我的选择。” 一半性命,麒麟死,换他们的孩子活下去。 “不要……”秦弥远突然害怕极了,在空无一人的黑暗中哑声喃喃,“不要,我不允许你这样选择,阿昭,我不准!!!!” 驳命剑猛地劈开浓稠的黑暗,可只消片刻便又合拢。 秦弥远疯了一样想要破除这个梦境,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无功,不知过了多久,梦中人拄剑气喘吁吁,双目都泛出了不正常的猩红。 “父亲。” 有声音从背后响起,秦弥远动作顿住,僵硬地转过头。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很俊美,可他长得不太像方才的团子,甚至也不像他或者伏昭,一双下三白眼看过来的时候,很有几分恣睢的阴鸷。 秦弥远眼神一凛,拔剑指向他:“是你在我的梦中搞鬼?” 少年那份目空一切的冷漠倒是跟剥离兽相后的伏昭如出一辙:“不是我,是你自己,你自己的心魔。” 秦弥远将驳命剑握得指节泛白,沉着脸狠狠一剑朝他劈去,化神一剑裂山断海,可那少年连躲都不躲。 他淡淡地道:“你想要杀了母亲用命换来的我吗?” 剑光生生在他面门之前停住了,秦弥远不可置信的定在那里,随即怒吼道:“装神弄鬼之徒,再敢胡言乱语,我把你碎尸万段!” 剑光劈过少年身躯,却恍似劈开了一张影子,少年毫发无损,淡淡地看着他:“父亲,你杀不了我。” 秦弥远:“……” 他背后一阵阵渗着冷汗,听那少年缓缓道:“真的认不出我吗?君子如珩,福泽天佑,伏珩,是你给我取的名字。” 秦弥远回身朝他劈去:“闭嘴!!!” “还是你害怕心底最恐惧的噩梦成真,因为生下我,麟兽死了,难产而亡。” 秦弥远目眦欲裂,犹如恶鬼,疯了一般砍向他:“闭嘴!闭嘴!闭嘴!!!麟兽死了,但伏昭还在,他不过是忘了我,他还活着!!!” “他死了。” 少年诡谲一笑,被斩碎的身躯重新融为一体:“兽体承载了他的两成力量,一半神魂。麟死于分娩,麒会死于大乘雷劫,他死了,是你害死了他。” 伏珩的面容渐渐淡去,隐入黑暗。 秦弥远望着空茫的漆黑原地僵立片刻。 “哐当——!”手中的驳命终于脱手掉落地面,秦弥远跪倒在地,爆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嘶吼,可渐渐地,声音又变得哑不可闻。 “不会的……” 地面溅开水珠,男人声音哽咽,眼中分明有清泪滑落。 洧沅 柳氏山庄 柳玹语气惊慌焦急万分:“怎么怎么气息越来越弱了,三叔快点想想办法啊!!!” “他陷入了心魔。”柳琅眉间拧出三道深深的折痕,望着榻上的秦弥远,“修道之人最惧心魔,秦世侄名门正派光风霁月,怎么会生心魔?” 秦弥远双目紧闭,显然在梦中陷入了万分痛苦的挣扎,他自从被柳玹从秋极崖带回来之后就已经昏迷了好几个月,今晨房内忽然传来猛烈的灵力波动,所有东西都碎为齑粉,柳玹跟柳琅匆匆赶来,差点被暴走的灵力误伤。 “不如传信他师门,让长旸仙尊过来想想办法?” 柳玹攥紧了纤白玉指,看了看床上的秦弥远,难以下决定:“……不行,不行。” 要是被长旸知道他跟魔门副将暗中相合,谁知道蓬莱洲会怎么处置他? “不能通知蓬莱洲,再等等,再等等。” 心魔只能靠自身攻破,外人无法插手,若是失败,被蚕食吞噬,就只能落个神魂俱灭的下场。 二人束手无策,柳琅深深叹了口气,而柳玹双手紧握在胸前,看着秦弥远焦心地祈祷:“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可是晴光君啊,伏昭,跟伏昭的误会还没有解释清楚呢,你一定不舍得就这样放弃了对不对?” 周遭灵力忽然又开始暴动,柳琅赶紧拉着柳玹退出十尺之外,床榻上秦弥远发出几声痛苦的低吼,随即猛地弓身呕出一口乌黑的鲜血,睁开了双眼。 他整个眼底都是猩红的,面上神色近乎狰狞。 柳玹跟柳琅都被吓了一跳,二人神色肃然严阵以待,生怕他走火入魔大开杀戒。 柳玹暗地召出防御法器,看着他小心翼翼开口道:“你醒了?秦缺,你还认识我是谁吗?” 须臾安静,秦弥远缓缓抬眼看向她:“柳玹。” 他眼底猩红还未褪去,将原本温润俊秀的面容染得有几分阴戾,秦弥远开口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柳玹警惕道:“从你昏迷已经过了四个月了,哎——!!!你去哪,你的伤!!!”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30-40 第31章 天道杀我 我只要他平安 转瞬人已不见, 秦弥远顾不上柳玹在身后呼喊,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四个月?他怎么会昏迷这么久???十月怀胎, 如今孕期已过半, 不能让孩子继续留在麒麟腹中,他会害死伏昭的,不能……否则噩梦中心魔所言…… 光是想想那个可能便痛苦得撕心裂肺,秦弥远跨出柳氏山庄大门,身影摇晃,猛地撑住了阶下碧柳。 喉间血气疯狂翻涌,方才在梦境中强行挣脱心魔,受到了极大的反噬,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堂堂霁月光风的晴光君,现下实在虚弱狼狈非常。 可等不及了。 秦弥远深呼吸一口气,运转周天灵力, 强行将血气压下去, 从储物法器中拿出了许久未用的传音玉瑷。 指骨轻敲三下,过了约摸一刻钟那边才传来回音。 “秦、秦弥远?” 声音有些犹豫, 谢与乔听起来小心翼翼地:“秦弥远, 是你吗?”声音变小,似乎将玉瑷拿远了一点, “我靠……不会是谁捡到了他的遗物吧。”谢与乔在那头抽了抽鼻子,很有几分伤心,“秦弥远,你说话啊。” 秦弥远甚至都没空做出什么表情,声音沉冷:“是我。” “太好了!”音量猛地拔高, 差点把秦弥远耳朵震聋,谢与乔在那边激动得口齿不清,“你终于有消息了!这么久联系不上你,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被那个人……你到底干嘛去了啊?!” 秦弥远还没想好编什么理由,谢与乔就自顾自地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倒了一大堆:“辛子竹问了你好几次,连掌教前些日子都在关心你行踪。我记着你跟我讲的天机不可泄露,不敢跟他们说实话,你知道我这个人又不擅长撒谎,害得我跑出去躲了他们好久!本长老难得为谁这么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啊,你可一定得记得这份恩情,正好我近日来手气不佳,有点点小债,嘿嘿……” 秦弥远没什么表情的打断他:“我不在的日子里,三界可有大事发生?” 谢与乔蹬鼻子上脸:“别以为转移话题就能不还我这份大恩大德了哈。” 秦弥远:“谢与乔。” 连名带姓字正腔圆,声音不大,听着却叫人犯怂,秦弥远平日惯来温和,可一旦正色起来谢与乔也不敢跟他打哈哈,只能说:“行行行知道了,小气不死你。” 他不情不愿道:“能有啥大事,温峫被抓就是百年来最震撼人心的大事,不过听说他现在在蛮荒还有点改邪归正了,上回辛子竹拿了他们种的灵草换针线布料回去说让温峫绣花,绣花……哈哈哈哈哈哈……” 秦弥远拧眉打断:“秋极崖没什么动作吗?” 明明四个月前听那名魔使说伏昭出关后要营救温峫的。 谢与乔本来语气还挺轻松的,可一听到这句话,态度明显起了变化:“说起秋极崖。” 轻轻“嘶”了一声,很有几分心有余悸的样子:“温峫那副将伏昭是真狠呐。” “一开始仙门联兵攻打魔门,他们节节败退,都退至血海了,眼见着就能一举歼灭。可辛子竹说,穷寇莫追,不让咱们蓬莱跟去围剿……为这事儿还被琯朗长老骂了一顿,说他妇人之仁,结果。” 谢与乔卖了个关子,见秦弥远没有搭理他们意思,尴尬地咳了两声,讪讪继续道:“结果那竟然是他们的诱敌计策,伏昭以他的神兽心头血唤醒了血海底下的四头魔兽,那四头魔兽受他驱使,把前去围剿的道修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征讨魔门本来就是为了让年轻一辈立功,领队的都是各大仙门青年精锐,这下全部死无葬身之所……太极宫洛阮和北旻仙府杜紫完冲在最前,听说被拦腰咬断,死得可惨。” 医者仁心,又是同门,谢与乔到底于心不忍,叹息道:“穷寇莫追围城必阙,做什么赶尽杀绝呢,辛子竹都劝了他们了。” 神兽,心头血。 秦弥远怔然而立,低着头,辨不清是什么表情。 “温峫不在,以为就能覆灭魔门?以为他那副将是吃素的啊。”谢与乔还在絮絮叨叨,“唉,一家家损失惨重,这下终于消停了,正好给伏昭余出手来收拾域外他们自家的仇人,半月前在无界之门处杀得天昏地惨,白骨露野啊,你现在去,都还能见着食尸鬼在那里徘徊。” 或许为了更好的护卫魔门,在将神魂一裂为二之时,伏昭就下意识将更残忍狠辣的一面留给了人身。 而兽相孕育着生命,便承载了他所有最柔软的感情。 那个呆得有些可爱的,一心一意信任着他,爱着他的小麒麟,做好了为了他们的孩子奉献生命的准备。而天道中注定要杀他的那个人,是魔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将。 不再是他的阿昭。 “喂,喂?秦弥远,你还在听吗?” 秦弥远魂不守舍地握着玉瑷,倚靠碧柳缓缓滑坐,只从鼻腔里哼出声音以做回应。 谢与乔又道:“还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我打听到不死芝的消息了,燧明古国当初被大火焚毁,十几万亡灵怨气不散,形成了恶障……” 秦弥远听完反应淡淡,其实到现在,他已经不那么在乎自己这条命了。 他只在乎伏昭。 他要把孩子从麟兽腹中取出安顿好,让伏昭剥离的兽相与神魂重新回到体内,要他安然度过日后的大乘之劫。 至于自己这条命。 秦弥远轻笑了笑,收好玉瑷,拿出了当初小麒麟送他的月令花簪。 只要妻儿平安,天道要杀他,他也认命了。 第32章 昔年莫烟 蛮荒传送法阵 诱杀仙门, 屠戮域外,短短四个月,伏昭不仅稳定住了魔门局势, 还以残忍狠绝的手腕震慑昭告三界, 倘若有人胆敢趁魔尊被囚挑衅秋极崖威严,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无全尸。 自此仙魔两道动荡终于暂时落下帷幕,魔将伏昭一名经此一役声振寰宇,成为了魔门新的主心骨。 丹枫飒飒,蛮荒漫山遍野层林尽染,满目艳红如火。 半山腰上的小竹屋内,魔尊挽着袖子蹲下身捡柴, 白衣仙君在他旁边捉起膘肥体壮的大青鱼, 上下打量,露出满意的神色。 “这鱼不错,给你弄个桂花清蒸鱼怎么样?” 温峫不言, 将一捆新柴扔进灶洞里, 火苗旺盛舔舐内壁,魔尊大人垂眸问道:“本座被你囚来蛮荒也近半年, 外界如今形势如何?” 辛昼跟他几乎是前后脚进的蛮荒, 偶尔出去一趟也是为了跟长旸报告一下任务进展——灵脉异动引发各地天灾,凡间百姓苦不堪言, 而三界灵脉的源头在于蛮荒内上古神木曦光镇守的灵泉。 长旸怀疑此事跟温峫有关,所以特让辛昼进来监视,以寻解决之法。 他俩当了十年的死对头,住在同一屋檐下一天能吵上十八架,不过可能是因为在蛮荒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辛昼这次难得没有挤兑他。 “就那样。”哐当一声用刀柄拍死青鱼,辛昼擦了擦溅到脸上的水渍道,“没了你也不会天下大乱,如今魔门,是你那个副将在主事。” 灶里的柴烧得噼啪作响,温峫又添了一把柴,没什么表情。 从未想过会失手战败被弄来蛮荒这个鬼地方,自然也来不及给伏昭交代什么,他其实有些担心,按照伏明夜那个单纯的个性,要是拼了命也要闯进蓬莱救自己出去怎么办? 不需要他瞎操心,温峫沉着脸想,本座的事,本座自已会解决。 … “魔门在九州内的据点已经重建完毕,前来讨伐我们的仙门人的头颅,也已经按照大人吩咐,送还给了他们的掌门。”冥绮月在阶下对伏昭拱手道,“大人,如今门内上下士气正旺,您打算什么时候带领我们攻上蓬莱,迎回尊上?” 伏昭背对着她,仿佛没有听见,低头搓着自己的指尖,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血迹。 刚刚才去冰窟看望过自己的另一部分,孕期过半,麟兽已经越发虚弱了。 伏昭其实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拼了命也要留下那个孩子,只是心里有道声音在不断提醒他,孩子很重要,非常重要,因为承载了自己和另一个人…… 什么呢? 伏昭想不起来了。 窗外寒风凛冽,大雪不歇。 伏昭回头对冥绮月道:“不必攻打蓬莱。” 冥绮月怔了怔:“大人?” 出入蛮荒只能凭借特殊的传送阵法,这阵法只有长旸与他唯一的弟子辛昼知晓,但当初长旸为了困擒温鸮,曾在莫烟城事先画下传送阵。 中途发生了什么伏昭不得而知,只知道最后温鸮身殒,神女殉情,二人曾斗法的地方塌入地底,如今那上面已经再起高楼,是座语笑喧阗的风月之所。 不过区区百年,阵法想必还完好无损。 碧霞笼夜,伏昭在暮晚时分降落到莫烟城外的歇脚小驿。 凡俗小城,来来往往也大都是些凡人,如今正深秋,夜风吹进来已有几分刺骨,身着甲胄的士兵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举碗牛饮,应当是附近驻扎的城防兵。 灯影昏黄模糊,伏昭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哎哟客官您好,打尖儿还是住店呐?天儿这么冷,要不要来一坛烧刀子热热身子?”小二来得很快,态度十分热情,伏昭点点头,他立马会意,“好嘞客官!烧刀子马上到!” 片刻后烈酒上桌,隔着坛封都能闻见酒味辛辣。伏昭一手揭坛,身后风铃忽然传来一声“叮铃”轻响,又有客至了。 “客……”小二原本照例上去迎客,可刚说出一个字就卡了壳,驿站里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安静,所有男人都转过头去盯着刚刚进来的客人,目不转睛。 女人收了绘着花影合欢的油纸伞,抬头朝店小二微微一笑:“劳烦小哥,给我上一壶清酒。” “好、好的。”店小二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好像那神仙妃子一般,结结巴巴竟一脚栽了个踉跄。 可他出这样大的洋相都没人笑话他,因为所有男人都在看着女人,就像看着一只柔弱无害,即将落网的白兔。 女人刚刚落座,旁边的兵痞便端着手中酒碗直接大马金刀坐到她身边,邪笑道:“一个人喝酒多寂寞,小娘子,不如陪哥哥一起喝?” 女人神色清冷,一言不发。 态度这般拒人千里,兵痞显然觉得被下了面子,瞬间恼羞成怒:“军爷我为了保护你们这些贱民天天累死累活,你竟敢不给老子面子!”他伸出粗黑大掌要强行掰过女人下巴,“你今天必须陪老子喝!” 店小二端着清酒不敢上前,其他人都在看热闹,女人挣扎,可明显拗不过兵痞蛮力,脸颊被掐得通红,隐有泪花闪烁。 下一刻鲜血飞溅,兵痞右手齐腕而断,砸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短暂寂静后店里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兵痞捂着断手惊慌失措地退回兄弟身边,而窗边黑衣肃杀的男人仍在饮酒,连发丝都没有动一下。 “你、你你……”几乎连想都不用想,这男人必然不会是寻常人,那群兵痞见惹不起,只能吃了这个闷亏赶紧屁滚尿流的跑了。 女人靠在窗边看着面前断手,胸膛不断起伏。她脸上溅满了鲜血,显然被吓坏了。 小二也被吓得不轻,咽了咽口水看向伏昭,小心翼翼开口:“大、大大人,您您您是仙人吗?” 酒坛空了,伏昭将铜钱放在桌上,漠然起身。 路过女人的时候,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没敢开口。伏昭也根本不在意她,甚至从头至尾都没有看她一眼。 墨色身影逐渐融入浓夜,目送他离去的女人神情渐渐改变。 她擦去颊边鲜血,眼神从惶恐惊惧,变为了无言的怅然。 “除了不记得我,好像也没怎么变呢。” 秦弥远幽幽叹息。 “我的小麒麟。” 第33章 百花盛会 梦里奇怪的村子和女人 伏昭一脚踏入秦弥远事先设下的魇阵, 毫无察觉。 魇族,天生精通伪装、阵法以及控梦之术,秦弥远只有一半血统, 困不了伏昭太久, 可已经足够了。 足够他将麟兽从冰窟带离。 秦弥远提起白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清酒。 … 再潜入秋极崖已经是轻车熟路,秦弥远幻化成伏昭的模样,一路畅通无阻。 没有人敢主动上前同他搭话,伏昭在魔门内部积威深重,大大小小的魔修见了他,都只敢远远低头行礼,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除了冥绮月。 “大人?” 偌大的秋极崖只有魔尊, 副将和九殿殿主居住, 冥绮月在冰雪覆盖的抄手游廊下远远看见伏昭,面露讶异:“您不是去莫烟城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秦弥远面不改色:“感知到冰窟内麟兽情况有异,所以赶回来查看。” 伏昭怀子这件事, 整个秋极崖只有冥绮月一人知道, 这是秦弥远后来从冥绮月在女妘山底说的那些话里猜出来的。 冥绮月深知其中凶险,所以不疑有他:“胎儿日益长大, 两成力量可能已经不够他吸收了。大人, 绮月这就去为您抢夺灵宝,为小少主提供能量。” 秦弥远将伏昭对外那种漠然学了个十成十, 淡淡点了点头。 从崖底到炼魂冰窟,再没碰到秋极崖其他殿主。 禁制仍旧温柔地接纳了他,没有丝毫阻拦,哪怕是被欺骗过,伏昭内心深处也依然毫无保留的将真心交付。 秦弥远口腔泛着苦味, 滚动了一下喉结。 那日遍地鲜血淹没鞋尖的场面反复在他梦中出现,如今故地重踏,指尖竟下意识绷紧。 他在害怕。 天不怕地不怕的晴光君,桀骜不驯的秦弥远,如今也会害怕了。 被打坏的冰窟已修复如初,秦弥远又闻到那股麒麟血的味道,他加快步伐,绕过道道冰墙来到玄冰卧台面前。 这次比上次情况大概要好一些,至少冰窟内不再遍是鲜血,只是冰台上的麟兽比上次见到瘦弱了很多,它的小腹也越发明显。 秦弥远走到它面前,缓缓蹲下身,用手轻轻抚摸麟兽柔软的腹部。 原本有些恨这个孩子,可感受到手心下微弱的心跳后,秦弥远忽然又恨不起来了。 那是他的骨血,是他们相爱的证明,是伏昭拼命也要保下的,他们之间无法斩断的连接,要如何去恨啊? 秦弥远低下头极尽轻柔地吻了吻麟兽颈侧皮毛,低声承诺:“别害怕,我带你走,我保证你和小珩,都一定会平平安安。” 深秋的人间,满城丹桂飘香,莫烟城里正举办三年一度的百花盛会,许多外地来的游客富商前来观赏,一大清早街道便车马琳琅热闹非凡。 所有来这里参加盛会的年轻男女都要在鬓边簪花,若是见了合意之人,大可取下大胆赠予,伏昭方一入城,就被卖花的姑娘拦下。 “郎君也是来参加百花会的吗?”少女巧笑嫣然,指指自己鬓边的木芙蓉,“单身适龄男子进城可是要簪花的呢,我见郎君生得濯如朗月,不如便赠一枝给你,你挑挑,可有喜欢的?” 竹筐中各色花朵鲜艳欲滴,上面沾有晶莹的晨露,伏昭本想拒绝,但瞥见雪色月令,忽然鬼使神差伸出手。 “原来郎君喜欢这个?”卖花女将那朵月令花递给他,“月令花意,念念难忘,往复思量,是怅然之花呀,郎君心里有放不下的人吗?” 伏昭接过花枝愣了一愣,然后摇头。 “算了,不要了。”他将月令花放回原处。 人群摩肩擦踵,香车宝马游人如织,有不少女子见了他的脸窃窃私语,又因他面色冷冽,腰间别着短刀不敢靠近。 伏昭举目朝城中遥望,看见高楼飞檐上悬挂的角铃。 这座高楼名唤心上秋,因美人美酒仙乐而出名,如今已是南方数一数二的风月胜地,历届百花会也均是在此召开。 人太多了。 伏昭原本打算直接毁楼掘地,但这些天因为百花盛会,心上秋里客似云来,还有不少是凡间的王公贵族,如果都死在这里,会很麻烦。 凡间天子有真龙之气庇佑,神鬼不侵,不动人界王公贵族,是修仙界不成文的规定。 只能再等两日。 伏昭随便寻了个客栈住下,那小二如驿站小二一般热情,满脸堆笑着小跑过来:“郎君也是来参加百花会吧?是要住店?您来我们这儿可是来对了!近日满城客栈爆满,唯有我们家昨夜有人退房,刚好腾了一间出来!” 他一边引着伏昭往里走,一边嘴不歇气儿:“我一看您这面相,就知道是有福之人,说不定还能拿今年百花会的魁首呢!” 伏昭压根没听他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将钱袋按在柜台,声色漠然:“勿扰。” 袋子里满满当当全是银元宝,掌柜的见了眼睛瞪得铜铃大,忙不迭道:“好好好,贵客贵客,快快快上房请,上房请!” 这家客栈离心上秋很近,隐隐能听见丝竹管弦之乐,伏昭在屋外设下结界,防止有不长眼的过来打搅,闭目打坐静修。 原本是静修,却不知为何做了个梦。 梦里的一切都仿似笼了一层烟,连着人的样貌一起,都看不太真切。 他记得自己从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这样风景秀丽的小村庄,可这里的人似乎都对他很熟悉,远远瞧见便打起了招呼。 “阿昭回来啦?又给你家鹊儿带了什么好东西?” “伏昭回来了?也来试试芳婶儿家的腊肉,你家那只小馋猫哟,今早抱着肉片都不撒手。” 伏昭没有理会,皱了皱眉,脚步下意识地向村东走去。 那是一座很漂亮的小院,合欢树高大艳丽,花影柔软似彤云,树下三间挨在一起的小屋,白墙青瓦,温馨雅致。 这是他的“家”。 很突兀地,心里冒出了这个想法。 “阿昭,你来了。”身着一袭鲛绡白裙的女人推开门扉,声音里满含惊喜,“珩儿,快看看是谁?”她回头看向屋内,语气温柔,不多时,一坨糯米团子蹦蹦跳跳小跑出来,一把扑向他,抱住了他的小腿。 “爹爹!” 童音清脆,同样十分高兴。 心头漫上无限柔软,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伏昭弯下腰将团子抱起来,唇角不自觉弯起一点点弧度。 “珩……儿?” 他试探着重复。 “对呀,珩儿。”女人走了过来,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可伏昭能感受到她眼中的期待,“我们的孩子,伏珩。” 明明一切都很奇怪,可又觉得无比自然。 仿佛他的确在某处村庄里有这样一个家,有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 … 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颤动,伏昭猛地睁开双眼。 城中某处的秦弥远同时梦醒,有些头疼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怎么比想象中清醒得还快。 你这么厉害,我很难办啊,阿昭。 第34章 神女幻影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小麒…… 闭目时不过清晨, 现下竟已黄昏,怎么会一觉睡这么久? 伏昭望向窗外薄暮冥冥心觉蹊跷,难道是受麟兽影响? 入夜的莫烟城更为热闹, 因百花会官府解了满城宵禁, 不过卯时,繁华街道便游龙般亮起了灯火,小贩推着推车、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准备趁难得的夜市大赚一笔,商贩吆喝声与游人交谈声叽叽喳喳汇入耳中。 吵死了。 伏昭面无表情地起身。 从他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圆月下六层高楼花团锦簇灯火通明,舞姬旋转腾挪的纤细腰肢映在屏风上,丽影绰约, 风情万种。再下一层, 层层帷纱中坐着素手拨弹古琴的白衣乐师,琴音袅袅清丽。 珠歌翠舞,笙乐鼎沸, 达官贵人兴之所至, 举杯大笑豪饮。 伏昭下楼抓住掌柜问:“百花会还要持续多久?” 掌柜见是这名出手阔绰的客人,立马笑得见牙不见眼:“这百花会三年才举办一届, 自然要办个尽兴, 约摸要再过半月才结束呢。” 半月?伏昭皱起眉头,这也太久了。 掌柜的态度热情, 挑不出半丝错来:“客官您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伏昭摆了摆手,身形化为黑烟,瞬间消散无踪,掌柜见了这大变活人吓得往后一坐:“啊啊啊啊啊妖妖妖……” 心上秋的回廊下,众人正围着赏花对诗:“月下看花, 灯下观美,别有一番滋味。” 文士打扮的年轻男子摘下耳边簪花递给面前容色姝艳的贵女:“美人娟娟花灼灼。这支秋芍与小姐甚是相称,不知小姐可否赏光……” 少女含羞带怯地伸出手欲接过那朵芍药,然而粉嫩花瓣中忽然伸出一只鬼爪,猛地向她抓去! “啊!!!!!!!!” 少女一声尖叫,同时周围争奇斗艳的花朵也纷纷化作狰狞鬼相,张牙舞爪地恐吓起面前游人。心上秋内惨叫声顿时此起彼伏,所有人都战战兢兢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鬼啊,鬼!!!!有鬼!!!” “快跑,有鬼!!救命啊!!!!” 好好的月下赏花宴突变逃难现场,那些鬼影青面獠牙,追在游人屁股后面不肯罢休,楼上宾客受了惊动,也没心思再享乐了,纷纷惊喊着逃亡。 心上秋最顶端的房檐上,伏昭背映一轮巨大的圆月,面无表情观看底下闹剧。 凡人真是不经吓。 他百无聊赖地拨了拨檐下挂着的角铃,等那些蝼蚁般的凡人逃得差不多了,跃至夜空中,召出离厄枪。 云层惊雷隐隐涌动,枪尖泛出猩红血光,伏昭握紧枪身,眉目凛然,携劈山之势猛地向下俯冲。 “轰——!!!!” 长枪插入地面,以伏昭为中心,裂开无数条巨大的裂痕,地面传来恐怖的震颤嗡鸣,六层辉煌高楼落石走沙,摇摇欲坠。 被波及的城中百姓惊慌失措,惊叫声撕破夜空。莫烟城的城主带兵匆匆赶到,看着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大惊失色:“住手!你、你是谁!!快住手!!!” 伏昭压根不理会蝼蚁之声,周身魔气暴涨,甚至遮住了空中圆月,四周昏暗下来,离厄枪在力量催动下翘起高楼地基,隆隆轰鸣震耳欲聋,心上秋眼见着便要塌了。 马上,马上就可以救出尊上了。 成功近在咫尺,伏昭双手握住枪身,咬牙大喝:“起!!!!!!” 然而面前景象忽然剧烈抖动几下,随即原本摇坠不止的高楼,竟然化作烟雾,一点一点消散了。 伏昭维持双手握枪的动作怔在原地,有些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 周遭围观的百姓也在一点点消散,伏昭猛地回头,看见最前方的城主表情定格在惊骇上,然后散为了尘烟。 所有的一切,草木生灵,车马楼阁,都散了。 伏昭不可置信地左右转看了半晌,直到头顶的月亮也化为一捧碎光,才终于反应过来。 “谁、竟敢、围困本将!!!”不知不觉竟被人耍了一通,伏昭火气上涌,近乎怒不可遏。 魇阵精妙,入阵之人极难察觉,要不是他掘地毁楼误打误撞用蛮力打破了阵眼,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到底是何时着了狗贼的道! 伏昭用力咬着后槽牙,持枪缓缓巡视周遭,用魇术制造出来的幻境已经一点点消散,四下风声萧瑟,他分明还在那城外驿站。 是那个小二,那个女人,还是那群兵痞? 难道是长旸派过来的?又是蓬莱洲,该死的蓬莱,迟早有一天要砍光他们的脑袋吊在城门上示众! 伏昭气势汹汹提枪走向莫烟城,打算等救出温峫之后就把幕后之人揪出来砍成十八截泄愤,魇阵乃魇族秘法,蓬莱洲竟然还有人精通魇术?谁?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算了,都杀了! 伏昭一枪轰开莫烟城紧闭的城门,正准备直接杀向心上秋,耳侧忽然“叮铃”一声轻响,周遭景象顿时又陷入蒙蒙白雾中。? 难道还有一重阵法? 伏昭立即警惕,泛金瞳眸扫视四下。如此精妙绝伦的阵中阵,从未听闻过当世有谁能施展,上一任魇族族长或许可以,可他不是已经飞升九重天了吗? 白雾茫茫一片,三尺之外不能视物。伏昭看不出什么蹊跷,他于阵法一道上实在修得稀松平常。 前方忽然亮起明明烛火,照亮了这方寸昏暝。 伏昭握紧离厄枪,只犹豫片刻,就大步朝光亮处走去,不管是谁在背后捣鬼,敢招惹他,就该做好去死的觉悟。 离厄感受到主人的杀意,泛起兴奋的血光,伏昭已经瞥见烛火中影影绰绰的人影,他面色冷凝,挥枪横扫—— “……母亲?” 枪风破开白雾,那人的面容也终于变得清晰,云容月貌,飘然若仙,是…… 伏昭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手中离厄再无无法前进半寸,喃喃道:“母亲?” 纵然只有一片影子,可眉眼神态,分明是早已死去多年的神女无疑。 苏饮香看见他,也是同样的不可置信:“昭儿?”她快步上前,似乎想摸一摸伏昭的脸,可纤手一穿而过,她早已死了,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缕执念。 “母亲,真的是你。”伏昭惊慌失措地收起长枪,像是生怕伤到她半分,杀伐果决的魔门副将在面对神女时也会流露出绝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出现的软弱神情。 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幼兽,伏昭眼眶有些红了:“母亲,我好想你啊。你怎么、怎么被困在这里了。”他四下寻望,语气急切,“我要怎么才能救你出去?” 苏饮香温柔地笑了笑,虚虚抚摸小麒麟的头:“我早就死了,这一缕残念留在这里,不过是还有心愿未完成。我原本以为,以为来的会是阿峫。”眉眼中带了几分期待,神女轻声问,“阿峫呢,他怎么样?你长大了,他如今也应当……” 可话还没说完,就见伏昭猛地跪了下去,满脸自责:“对不起,母亲,你罚我吧,我没有守护好尊上,让他被蓬莱囚进了蛮荒,对不起,对不起。” 苏饮香似乎愣了愣,随即弯腰欲拉他起身:“不怪你,我最了解阿昭了,一定不是阿昭的错。” 伏昭抽了抽鼻子,突然觉得有点委屈。一瞬间竟想像小时候跌倒受伤了一样,扑进神女怀中嚎啕大哭。 苏饮香忽然凑近他嗅了嗅,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阿昭,你的另一半神魂呢?” 伏昭把鼻尖揉得发红,不以为意道:“那不重要,我来这里是为了救尊上的,母亲,你还记得当初长旸把传送阵画在哪里吗?” 提及长旸,苏饮香神色变得很复杂,她低头掩去眸中情绪,低声道:“鸮哥打破阵眼的时候,就已经把传送阵一并毁去了。长旸……”她语气有几丝轻颤,“他还没有回头吗?” “母亲,你放心。”见苏饮香伤心,伏昭赶紧信誓旦旦的安慰保证,“我一定会救出尊上,也一定会杀了长旸为你和老尊上报仇的!” 可孰料苏饮香看着他,竟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担心阿峫,以他的性子,不会让自己被永远困在蛮荒,我更担心你,失了一半神魂,你以后渡劫几乎必死无疑。”最后几个字算得上疾言厉色,“不许再说不重要。” 伏昭怔怔地:“母亲……” 苏饮香叹了口气,她留下这缕残念在这里,就是想有朝一日还能再看看两个孩子,可一旦见了,果然就放心不下。 “你不愿意诉说原委,我也不强求。”苏饮香看着他,“正好母亲还有一个心愿,你可愿帮我完成?” 伏昭点头如捣蒜,也露出点难过的神色:“母亲,你别伤心了,只要你说的事,我都会去做的。” 伏昭重情重义,又心性单纯,为了重要之人可以毫不犹豫的献出生命,苏饮香总害怕他有朝一日会被人利用,不得善终。 虚影轻抚麒麟的脸颊,苏饮香缓缓道:“当初我受故人之托,来这里为他解除怨障,却不料陷入了长旸圈套,害死了鸮哥,还没能完成故人的托付。” 伏昭乖乖地点头。 苏饮香喉间哽咽,看着乖巧的小麒麟眼中尽是疼惜和不舍,可惜她和温鸮死得太早了,要是能活得久一点,也不至于两个孩子一个被困蛮荒,一个命数将尽。 伏昭用手抚上自己脸颊边的虚影,轻轻蹭了蹭,像小时候一样依恋:“母亲,你要我帮你那位故人解除怨障吗?” 苏饮香点头:“怨障破除,收取障主心火,答应母亲,收集够心火,让阿峫帮你点燃命灯,重塑神魂。” 命灯,塑魂,这几乎已经是上古失传的秘法,可点灯之人,亦要耗费极大的代价。 伏昭有些犹豫。 苏饮香身躯变得越来越透明,她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神女深深地望着孩子的眼睛:“阿昭,答应母亲。” 伏昭只得点头,眼中是浓浓的不舍:“母亲,你要走了吗?” 神女身形透明得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在消散的最后一刻,伏昭听到她轻柔的声音在耳畔拂过,如同幼时那双温柔的手。 “母亲永远都在你们身边……” 第35章 栽个跟头 太强了,强到掉以轻心 浓浓白雾散去, 掌心多了一枚小巧精致的铜铃,上面刻着云雾缭绕的神木,那是神女的本命图腾。 母亲留给我的东西。 垂眸摩挲片刻, 伏昭珍而重之地系在腰间。 东曦既驾, 天边破开一线晨光,莫烟城下看守城门的将士打着哈欠拉开城门,伏昭找了个商队,混入其中。 城中繁花锦簇,游人如织,跟在魇阵中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如此毫厘不差,布阵之人当有魇族血统, 且修为精深。 伏昭压低了斗笠, 眼中闪过一丝纠结。 到底是谁?明明答案呼之欲出,怎么就是想不起来。 城门口依旧有卖花女在莳弄筐中花枝,只不过这回伏昭带了斗笠遮住了脸, 没引起她的注意。 怨障……怨障…… 伏昭透过黑纱望向那座差点就被他毁了的华丽高楼。 腰间铜铃发出一声脆响, 伏昭似有不解:“嗯?要去吗?” 心上秋一共有六层,一楼赏花, 二楼饮酒, 三楼聆乐,四楼观舞, 五楼只接待贵客,六楼,则是楼主的寝居。 怨障乃修道者难以消弭的怨气恨意所化,百年未解,应当早已变成凶戾之境, 凡人靠近会被吞噬而死。可心上秋这么多年来宾客满座,连王爷公主都会驾临,从没听闻出过什么事啊? 伏昭一边嘟哝着一边朝心上秋走:“母亲是不是搞错了。” 白日清晨,连太阳都还懒着,心上秋里自然也没什么人,其实这种风月场所一贯也都是到了傍晚才开始热闹。 描金绘彩的宴厅冷冷清清,伏昭跨入大门,接待使睡眼惺忪地过来:“公子可有百花帖?” 见伏昭毫无反应,接待使便料想他定是没有,大燕国内人人都以接到心上秋楼主请帖前来参加百花盛宴为荣,有许多人仰慕盛名,没有百花帖,也想浑水摸鱼混入其中。 这种人近日来已经打发了好几波了,接待使上下打量了一下伏昭,穿得乌漆嘛黑灰咕隆咚,衣服看不出什么材质,估计也是个平平无奇的穷鬼。 登时没了耐心:“公子,没有百花帖,恕本楼不能接待,请回吧。” 伏昭一脸冷漠地看着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一言不发地越过接待使,那接待使立马伸臂阻挡面露不悦:“哎,公子,没有百花帖不能进入,这是规矩,你要是硬闯,可别怪我不客气啊。” 不客气? 伏昭难以理解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这凡人是不是疯了。 他懒得搭理,旁若无人闯进宴厅,那接待使见他如此嚣张,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嘿,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吧?”回头看向身后大喊,“来人啊,给我把他赶出去!” 心上秋自然不是谁都能闯的地方,为保护在此宴饮的达官贵人安危,连官府都派了人充当护卫,里面甚至还有修道之人。 只见一楼顿时从四方涌出不少身着甲胄的士兵,一个个刀兵雪亮,气势汹汹。 那接待使撸起袖子:“爷我今天就给你点教训,真以为心上秋是什么三教九流都能进的地方?给我打!” 伏昭嘴角一撇,露出几分不耐烦,刚准备动手,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男声:“慢着。” 朗朗旭日之下,从大门外走进一名手持折扇的年轻公子,这人一堆侍卫婢女簇拥,腰金佩玉,气度不凡,一看就是非富即贵。 果然接待使见了他立马变了脸色,换上一副恭敬的嘴脸迎上前去道:“原来是世子殿下,扰了殿下雅兴,殿下恕罪,恕罪。” 厅内士兵纷纷行礼,那男子折扇微微一抬,随意道:“退下吧,大清早打打杀杀,惊了本世子事小,惊了这些名贵娇花可怎么办?” 这个所谓的柿子,应当在凡间身份很高。 伏昭一边观察一边想。 接待使连连笑着赔罪:“世子说得对,小人该打!一会儿就下去领罚,可是这个无礼之徒……” 他露出为难的表情:“无百花帖者不得擅入,这是楼主定下的规矩……” 年轻男子并不理会他,而是走到伏昭面前,面露欣赏:“我见兄台不卑不亢,气度不凡,实乃难得!便很想与兄台交个朋友!”他回头凉凉瞥了一眼接待使,“本世子的朋友也不能进心上秋吗?” 世子殿下都这样发话了,哪还有说不的胆子?接待使只能能屈能伸地朝伏昭赔笑道:“既然是世子殿下的朋友,自然不必遵守这些虚礼了,公子,刚才多有冒犯,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 “行行行下去吧。”世子不耐烦地挥手,转头看向伏昭,“不用搭理他。” “对了兄台。”他说着,朝伏昭拱手施了一礼,礼数看上去十分周全,“在下大燕国裕国公府世子洛孟,俗话说相遇便是有缘,可否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伏昭越过他向前走去,淡淡道:“伏昭。” “伏、昭。”洛孟在身后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随即轻笑一声,“昭,光华灿烂,真是好名字。” 他轻抚折扇,跟上去同伏昭并肩而行:“兄台来心上秋,是为了赏花、饮酒、还是观赏舞乐?洛某不才,只要提我的名字,这心上秋一到五层,兄台皆可来去自如。” 伏昭脚步微顿:“为什么只有一到五层。” “……”洛孟表情一滞,而后有些为难地笑笑,“兄台想去第六层?那可是时盈楼主的闺房,我王叔昔年一掷万金想要登顶见楼主一面,都未能成功呢,据说。” 他尾音上挑,卖了个关子,伏昭果然被吸引:“据说什么?” 洛孟道:“据说只有时楼主亲点的佳婿良配才可登上第六层,伏兄难道想试一试?” 风月地,自然都是风月事,洛孟一脸饶有兴致的模样,伏昭却显然觉得很无聊,他别过头:“没兴趣。” 进了楼铜铃反而不响了,伏昭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去哪找怨障,洛孟见他停步驻足一头雾水的样子,折扇一展,斟酌着提议:“伏兄要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不如随我去二楼饮酒,心上秋的离人愁天下闻名,就连云中仙人也要下凡来求,来都来了,不尝尝,岂不可惜?” “……” 左右都要一层一层找起的,伏昭打量洛孟。 这人好像对心上秋很熟悉,身份也好使。 洛孟见他神色似有松动,立马吩咐身后的婢女:“快去让二楼接待使给我和伏兄预备上好酒宴。” 大燕国身份尊贵的裕国公府世子,二楼接待使自然是尽心尽力,不过一炷香时间,琳琅满目的美酒便由貌美女侍一盏一盏奉入席中。 “梨花白,南乡名酿,入口梨花清香满溢,酣甜醉人。”婢女为洛孟和伏昭斟满清酒,洛孟递至鼻端轻轻一嗅,面色陶醉,“三十年梨花白,饮之不负此生,也只有在心上秋能品得此佳酿了,伏兄,请。” 洛孟一饮而尽,伏昭晃了晃杯中清酒,果真能闻到梨花清香。 不过凡间的酒,再好喝,对他来说也是寡淡无味。 洛孟见他不饮,好奇道:“伏兄怎么不喝?难道是看不上这梨花白?” “也是。”他了然道,“伏兄刚才面对众多官兵面不改色,见了我也神色平淡,想必不是普通人。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就梦想能够寻仙问道,奈何根骨不佳,只能甘于平庸。” 他给自己斟酒,又是一饮而尽,言语间有几分怅然:“我崇拜仙人,又第一眼便看出伏兄不凡,所以才想斗胆结交,还望伏兄莫要看不起我才是。”说着又对伏昭拱手,洛孟满脸真诚,不似作假。 仙门人到底有什么好崇拜的,一堆两面三刀道貌岸然的废物罢了。 麒麟直觉超常,天生能分辨善意与恶意,他其实看得出来洛孟接近自己心怀鬼胎,但区区凡人罢了,懒得计较。 伏昭冷淡颔首,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正此时,女侍自外翩然而入,奉上一樽七宝琉璃盏,盏中液体清盈,隔了如此远,都能闻到一股不似凡品的酒香。 伏昭终于有了些兴趣,待女侍将琉璃盏放到面前,洛孟抬手介绍道:“这便是离人愁了,离人心上秋,心上秋此楼便是因酒得名,要不是百花会召开,连我也难得喝到呢。” 话至此处略显尴尬地顿了顿,洛孟道:“不过伏兄遍尝仙酿,凡间的东西再好,应该也觉得不过如此吧,真是羞煞……” 伏昭压根没理会他在那絮絮叨叨废话些什么,有些好奇地举起琉璃盏饮尽,离人愁,不愧一个愁字,入口竟化开一股淡淡的惆怅。好酒他品过不少,秋极崖的雪髓露更是一绝,但离人愁竟然半分不输,不知不觉,伏昭竟已将盏中酒喝光了。 “还有吗?”伏昭擦了擦嘴角,眼瞳晶亮地看向洛孟。 洛孟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温和一笑:“自然是有的,伏兄想喝多少,在下都悉数奉上。” “来人。”他双手一拍,“再取一坛离人愁来。” 婢女应声而去,外出撞见白衣覆面的乐师,屈身行了一礼。 屋内伏昭神色已经有些茫然,皱着眉用力甩了一下脑袋。 怎么,感觉有点晕。 化神境强者千杯不醉,别说一盏凡酒了,就是再来十坛…… 面前出现了重影,伏昭极力想要保持清醒,不对,大意了!他猛地一拍桌面,杯盏顿时摔落在地,碎片飞溅。 洛孟早已换了一副表情,淡漠地看着他。 “你!”话音戛然而止,伏昭头磕在桌面上,不省人事。 房间里换了截然不同的气氛,华服公子不紧不慢的起身,走到伏昭身边,伸手捏起他的下巴。 “秋极崖副将,伏昭。”洛孟眼中闪烁着细碎的恨意。 “就是你,害死了我兄长。” 影子般的侍卫鱼贯而入,领头者身穿太极宫的服饰,是太极宫宫主座下第四位弟子,乌子坤。 此人面上恨意亦是不加掩饰:“魔头奸诈,修道者无法近身他分毫,只有面对凡人才不屑防备,今日,终于可以给洛师兄和死去的同修们报仇了!” “呵。”洛孟冷哼一声,神态已经变得如毒蛇般阴狠,“不屑防备?看不起凡人是么?那我就让他看看自己是如何死在凡人手里的!” 他看向乌子坤:“乌道长,神兽麒麟的内丹,可否助我入道?” 乌子坤愣了愣,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这……” “麒麟全身上下都是宝。”他难以置信地嗤笑一声,“你们不会打算就那么轻易的杀了他吧?” 乌子坤还没来得及回答,洛孟又用手仔仔细细抚摸伏昭面颊,眼神中染上几分兴奋:“听说麒麟雌雄同体,若是服用了他的内丹,再拿他做炉鼎,说不定我就……” “你就什么呀?” 柔柔的嗓音打断洛孟幻想,门外丝竹风雅,一名白衣覆面的琴师正抱着古琴,微笑着望着他们。 洛孟眉头一皱:“你是谁啊?竟敢来坏本世子好事?找死?!” 琴师放下古琴,从虚空中拔出一柄细剑。 “我么?”他想了想,轻笑道,“是让你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的人吧。” 第36章 障中世界 要和我一起撑这把伞吗? 房间外笼着透明的结界, 屋内血光四溅惨叫连连,外界依旧雅乐清清,风平浪静。 黑衣影卫已经尽数护主而死, 琴师一剑捅入乌子坤腹部, 搅碎丹田,乌子坤认出了这柄剑,一边呕血一边不可置信地看向琴师:“晴……” 话未落,脑袋一歪,已没了声息。 洛孟缩在倒塌的桌椅后不断后退,试图将自己塞入墙角,怕得两股战战牙齿不断发抖。白衣琴师杀光了其他人,抖落剑上鲜血, 一双形状温润的眼睛毫无感情看过来。 “你……你你到底是谁, 别杀我,别杀我!”洛孟吓得语无伦次只知求饶,“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求求你别杀我!” 琴师从喉中哼出一声轻蔑的嗤笑:“你能给我什么?” 堆在面前挡路的桌椅和尸体, 只消手指轻轻一动便移开,洛孟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看着这一切, 忽然恍然大悟一般大叫:“你也是仙门的人,你为什么要杀我?!我抓他难道不是为你们报仇吗!” 琴师提着剑一步步靠近。 洛孟将手边能拿到的一切拼命朝琴师砸去, 面目因恐惧扭曲得不似人形:“你敢杀我,我哥是太极宫宫主的大弟子,为了仙门鞠躬尽瘁肝胆涂地!你敢杀我!太极宫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他们会把你碎尸万段!” 琴师一剑钉入他的喉咙,用力搅动,洛孟顿时痛得目眦欲裂, 喉间发出模糊不清的哑叫。 “太极宫。”琴师抽出长剑,又刺入他的琵琶骨,利刃划过骨头的声音令人齿颊生寒,他看着地上痛苦蠕动的人形冷冷道,“太极宫算什么东西?我想杀就杀。” 地上哀嚎的人形很快便没了声息,区区□□凡躯,根本经受不起神兵折磨。 满室血气浓郁,一地狼藉,琴师环顾四下,缓缓擦去了溅到脸上的血迹。 他摘下半副面具,一步步走向正中昏迷不醒的麒麟。 “对我那么狠,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却不加防范。”指腹摩挲手下细腻肌肤,秦弥远凉凉道,“我有点生气,阿昭。” 屏风后酒池流水潺潺,镂金芙蓉炉子里的熏香飘荡出来,驱散了些许血味。 他弯腰将伏昭打横抱起。 “还是得给你点教训,对吧?不然,你总是不长记性。” … 醒来的时候周身酸痛,伏昭翻身而起,不自觉揉了揉腰:“奇怪……”他推开面前绘着花鸟相惜的屏风,满头雾水。 不是被那个凡人暗算了吗?人呢? 酒宴厅干干净净,桌上还有他未曾喝完的半盏离人愁,没想到里面竟加了惑心散,怪不得自己如此上瘾,伏昭黑着脸将琉璃盏捏碎,泛金瞳眸看向窗外。 跑了?算这凡人命大,下次让我逮到,把他眼珠子挖来酿酒。 入夜后的心上秋歌舞升平,喧闹非凡,别有一番热烈景象,伏昭将将出门,便迎面撞上一名搂着娇美娘子的公子哥儿。 “他奶奶的,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撞本大爷!”喝得七荤八素的寻欢客大着舌头破口大骂,姑娘连忙扶着他,“公子,您慢着点儿,来,这边这边……” “好玉娘,牵着我,嘿嘿……”男人靠在姑娘身上东倒西歪,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不干净,“不长眼的东西,坏了本大爷兴致,嗝——” 醉鬼跟女子走出几步,伏昭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五指成爪,正准备拧断他脖子,腰间铜铃“叮铃——” 脑中一阵晕眩,再睁眼,周遭已经全然换了一副陌生的景象。 “进入怨障了吗?母亲。”伏昭很快便反应过来,左右巡视了一番,低头问腰间的铜铃。 铜铃安安静静地,没有回应。 好像只有在关键时候才会响,伏昭了然地叹了口气,自己回答自己:“我知道啦,母亲。” 障中世界是他最讨厌的隆冬,不过才站了一会儿,肩上就落满了雪花,伏昭想掐个诀避雪,却发现自己使不出法术。 啊,好烦。 他只能一边往前走,一边抖落身上的雪。前边有人挑着担子在卖伞,伏昭眼睛一亮,快步过去:“给我一把!” 旁边递钱拿伞的白衣公子和卖伞的老叟都愣了一下,随即老叟露出为难地笑:“真不巧了客官,这最后一把伞,刚刚卖给了这位公子。” 是个容貌十分俊秀的男人,一头长发拢在身后,只在发尾用发带虚虚束了,看上去气质温润,清雅如玉。 “公子也想要这把伞吗?”他冲伏昭一笑,“不知公子要去往何处?大雪沾衣,若是有缘,不如撑伞同行。” 伏昭能感觉得出他没有恶意,再说了,障中世界,都是百年前的人和物了。 伏昭点点头。 二人于雪中并肩而行,冬日雪寒,街上并没有多少小贩与行人,只有幽幽红梅一路相伴。 那人比他稍高一些,侧脸看过来的时候目光会微微下垂,显得很温柔:“在下白鹊,外地来的游人,还不知道公子名姓?” 白鹊。 有种异样的感觉一闪而逝,但太快了,快得伏昭来不及捉住,他回答道:“我叫伏昭。” 路过了之前在魇阵中住过的那间客栈,但掌柜的是个披着裘氅的女人,在拨算盘。一百年,莫烟城好像并没有很大的变化,除却原本伫立着心上秋的地方,如今只是一片雪林。 伏昭曾在书上看到过记载,因怨恨而生的障中世界,往往诡谲非常,险象环生,但这里看起来太平和了。 有两只黄色小狸在跳起来扑雪花,带着虎皮帽的小孩儿举着糖葫芦从面前蹦蹦跳跳而过,不知道在玩什么游戏,嘴里喊着:“来抓我,来抓我呀!” 白鹊轻轻踢开地上挡路的枯枝,声音清润:“阿昭可是本地人士?” 伏昭刚准备回答他,矮墙后忽然传来一阵拳打脚踢的动静,半大小子变声期的嗓子听起来像破锣,骂骂咧咧的:“小畜生,你全族人都被恶蛟吃光了,你怎么不跟着去死。我叫你犯贱!叫你犯贱!还敢来我的地盘抢东西!” 骂声中夹杂着拳头落到肉.体上的闷响,伏昭绕过矮墙,看到一群穿得脏兮兮的小叫花子在对地上一个男孩大打出手。 铃声又响了。 白鹊低头往他腰间看了一眼,伏昭没发现,自顾自嘟哝道:“是他吗?” 他打算出手制止,然而围着男孩殴打的小叫花子们却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飞了出去。 “哎哟……”“哎哟喂,好痛。” 满地呻吟中,前方突然鬼一样冒出来一个银发玄袍的年轻男人,伏昭闻到他身上浓郁的妖气:“银蛟?” 银蛟跟麒麟一样,在这世上已经极其稀少了,这个男人,伏昭没有见过他。 银蛟走到地上遍体鳞伤蜷缩在一起的男孩身边,饶有兴致地将他翻了个面,跟翻煎饼似的。 男孩显然很怕他,缩在地上不断发着抖。 银蛟扯唇一笑,露出尖尖的牙:“跑得很快嘛,小东西。” 小叫花子们认出他就是刚刚自己口中吃人的恶蛟,赶紧爬起来惊恐万状的跑了。男孩与银蛟对视,巴掌大的脸蛋上遍布泪痕,却害怕得一声也不敢吭。 “既然你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银蛟语调转了个弯儿,还挺乐呵的,“我突然不想杀你啦。” 他眼眸弯弯,眯成一条线:“从今以后,你就认我做爹,跟着我吧。” 第37章 流苏密林 谢悯与江照安 他并指轻碰男孩眉心, 从中抽出一缕一缕无形的烟雾似的东西,男孩眼神从一开始的清明逐渐变得懵懂,最后上下眼皮打架, 终于昏睡了过去。 “他洗掉了这个孩子的记忆。”白鹊轻声道。 吃了这孩子的全族, 又抹掉他的记忆,教他认贼作父吗? 伏昭心道,这银蛟好坏啊。 银蛟抱着孩子起身走向那片茫茫雪林,眨眼间白雪尽褪,万物复苏,头顶枯枝披盖浓绿,障中世界的时间变化不能以常理考较,方才还数九寒冬, 现下立马变为勃勃春日了。 身旁的水缸倒映出面容, 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伏昭摸了摸自己脸颊,有点意外, 原来进入怨障不能维持原貌。 他抬头, 却发现身旁的白鹊还在,白鹊显然也是同样愕然, 大眼瞪小眼半晌, 白鹊率先失笑道:“原来阿昭也是被无辜卷入这里的?我原本在心上秋二楼饮酒,不知何故脑中一阵晕眩, 再睁眼,已经在买伞了。” 刚在外面才着了道,伏昭这回没那么掉以轻心了,目光不善地看着他。 白鹊了然,收伞举起双手, 一副你看我绝对是良民的表情:“我没有恶意的,再说进入这里都失了法术,我也不能对你做什么。” 他朝银蛟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倒是眼下如何出去才是正经,如果不能破解怨障,我们可是会被怨气吞噬的。” 伏昭解下腰间细鞭——如今只能当绳子使,动作利落地将白鹊的双手捆了个严严实实,沉着脸道:“老实点,要是有什么不轨之心,不用等怨气吞噬,我先杀了你。” “……” 让你长记性,没让你把记性都长我身上。 秦弥远心情难以形容,看他把自己手都快捆成个粽子了,眼中泛上无奈:“知道了知道了,就是能不能松开点啊,你勒得我有点疼。” 伏昭冷酷地瞪了他一眼。 秦弥远只能摸摸鼻子:“好吧好吧,怎么办啊,要跟上去看看吗?” 破解怨障首先要知道障主因何生怨,如果障主是方才那个男孩,显然怨恨的人是银蛟。按伏昭直肠子的想法,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知道银蛟是灭族凶手,杀掉他不就好了,有什么必要怨得将自己甚至困出了魔障? 搞不懂。 他像拉犯人一样拉动鞭子另一头,把白鹊扯了个踉跄,冷冷道:“上去看看。” 虽是春日,但整片林子仍旧像覆了一层白雪,竟是流苏花。白鹊还蛮有心情赏景:“花细如丝,蓬松如雪,果真不负四月雪之名,那银蛟,还挺有情调的嘛。” 林中传来一阵练剑的声音,小小少年身姿飘逸,剑势矫若游龙,回旋劈砍间剑风带起流苏飘落—— 兵戈交击清鸣,长剑架住鬼影般冒出来的弯刀,瞬息间便过了几个来回,银蛟身形疾如迅影,快到几乎看不清。 “当——!!”长剑被挑飞出去,插入一旁的流苏树身,少年站立不稳,“啊呀”一声直直朝前方扑去。 “打的什么玩意儿你这是?”银蛟皱着眉将他捞入怀中,避免孩子摔个狗吃屎,“不行不行,再练!如果是敌人,接住你的可不是手,而是刀了!” 少年气喘吁吁,被银蛟骂得耳朵有些发红,银蛟用力一拍他肩背:“起来!还赖?” 白鹊目露惊讶:“都长这么大了?” 那孩子显然已有十五六岁光景。 “义父。”少年扭扭捏捏,“义父教训的是,但我今天已经练了四个时辰了,好累,能不能歇一会儿,我饿了。”一边说一边还眨巴眼睛,显然是在撒娇耍赖。 “就知道吃,什么时候才能把寻春剑法练到第五重?马上就是宗门大比了,你可是我江照安的儿子,要是给我丢脸,我——” 狠话还没放完,少年猛地扑上去抱住了他:“好啦好啦,我保证一定拿下宗门大比魁首,把那些鼻孔看人的名门正派弟子打得屁滚尿流!义父,我想吃胭脂鹅脯,给我做好不好?义父……” 一声声义父喊得银蛟那副凶巴巴的模样险些维持不下去,他抿了抿唇角:“胭脂鹅脯,我看你长得像胭脂鹅脯,早知道养你这么烦当初还不如把你一起吃了。”但身体仍旧很诚实地走向了不远处的偏堂庖屋,“去给我把鹅杀了!” 远处伏昭与秦弥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愕。 “我还以为他捡这孩子回去是为了折磨取乐呢,没想到……” 伏昭没说话,但他也跟白鹊想的差不多。 没想到竟还真的把这小孩当作自己孩子养了?他二人的关系,看上去甚至比起普通的父子,都要更亲密许多。 白鹊还在逼逼叨叨:“我家老头六岁以后就再没抱过我了。” 伏昭想起银蛟刚才的话:“江照安,寻春剑法,你听过吗?” 秦弥远摇头,他还没伏昭活的岁数长呢,这一两百年前的事儿,能知道个啥? 怨障中显示的都是障主的记忆,伏昭和白鹊两个外来人他们自然是看不见的。伏昭扯扯鞭子拉白鹊一起进入屋内,白鹊还在那不情不愿地低声抱怨:“我真的是好人呐,能不能放了我,你这样牵我感觉跟牵狗似的。” 伏昭:“再多话我杀了你。” “唉。”白鹊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吃过晚饭后,江照安又催谢悯去林中练剑,他不在的时候这孩子一套剑法使得行云流水,他一在,这儿也不对那也不对,浑身上下都是毛病,最后把江照安气得想扇他两耳巴子。 白鹊边靠在流苏树旁看戏边若有所思:“这孩子故意的吧。” 他也不知道哪变出来的瓜子,磕得贼有劲,伏昭看得心里痒痒,看他自己吃了都没什么问题,也凑过去:“给我一把。” “。” 白鹊噗嗤一笑,伸出手:“喏。” 俩人蹲在人家家里光明正大窥墙角,看江照安教孩子教出满头包,最后踹了谢悯一脚恨铁不成钢地走了。 谢悯不敢得寸进尺,看江照安真的生气了,终于开始乖乖练剑,可没过多久,剑招忽然停顿,同时伏昭鼻尖轻轻动了动。 “有魔气。” 谢悯收好剑,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蹑手蹑脚地往西边而去。 伏昭一把将白鹊从地上提溜起来:“走!” 夜已经很深了,从头顶茂密的流苏树枝中漏下点点月光照亮林中小径,伏昭和白鹊跟上谢悯,一路寻向魔气源头。 “你来干什么?” 这是江照安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 “这么久不见,不想我么?”男人慵懒的嗓音中带着笑,听起来像是调情,“我想你了啊,照安。” 男人身形高大,影子几乎将江照安拢得严严实实,他说完这句话凑近了,一只手放到江照安后颈上,动作强势地将他按向自己。 “魔族的人。”白鹊撞见人家暧昧现场丝毫不脸红,还饶有兴致地回头问伏昭,“你认识吗?” 又看不到脸。 伏昭翻了个白眼:“不认识。” “我忙着带崽子哪有空想你。”江照安推了他一把,没推动,嗤笑一声,“再说你也不是想我,是想双.修吧?” “别说你不想。”男人语气变得强硬,再响起就是唇齿交融的水声以及衣服剥落的摩擦细响,灵脉相合者双.修对修炼大有裨益,魔修妖修随性大胆,露水情缘一夜风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眼见着场面越发香艳,伏昭有点尴尬地移开目光,耳根子红了一半。 秦弥远想笑:“不好意思看,就闭上眼睛嘛。” 伏昭恼羞成怒:“你怎么就好意思看,流氓!” 秦弥远心说这就流氓了?我更流氓的时候你还见过呢,只不过忘了而已。 “哎哎哎。”他双手不便,只能用肩膀去撞伏昭,压低声音,“谢悯。” 浓夜掩盖之下,只见谢悯躲在一棵巨大的流苏树后,双手握紧长剑,原本的怒色退却,露出了一种不知所措又古怪的表情。 第38章 跟我打赌 “我觉得谢悯喜欢他义父”“…… 幕天席地干柴烈火, 清冷夜晚平添几分火热。 “轻点狗东西,别就只知道瞎捅!” “啊!等一下,呃……” “大……慢点……”江照安断断续续的斥骂声顺着夜风送过来, 连秦弥远脸皮这么厚都听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伏昭背过身双手死死捂住耳朵, 脸涨得像煮熟的大虾:“快走快走!” 俩人慌不择路猫着腰窸窸窣窣逃开,跟屁股后面有鬼撵似的,伏昭埋着头在前面闭眼狂奔,直到彻底听不到那些令人耳根发热的喘息呻.吟才终于淡定下来。 一抬眼对上秦弥远打量的目光。 “……看什么?”尴尬得眼神四处乱瞟,伏昭绷着一张冷冰冰的脸虚张声势。 秦弥远艰难抿去了到嘴的笑意,看伏昭这反应,心说还是先讲正事吧,不然小麒麟脸皮这么薄, 一会儿给他惹炸毛了。 他认真道:“你怎么看?” “什么我怎么看啊你个变态!这、这种事还要怎么看!”伏昭猛地回头怒吼。 “…………” 秦弥远忍了又忍, 实在没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我问你对谢悯怎么看,不是问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真是, 你想什么呢?” 伏昭愣住,脸蛋迅速涨红, 随即勃然大怒:“你笑, 你再笑,我砍了你!” “哈哈哈哈哈哈呃唔唔好了好了。”秦弥远躲开他伸过来的手, 笑得差点岔了气儿,“我错了我错了。” 看伏昭的样子是真的很想把他大卸八块直接就地埋了,秦弥远赶紧见好就收,清了清嗓子道:“不笑了,严肃点, 我严肃点。” 伏昭磨着后槽牙地瞪着他。 秦弥远开始讲正经的:“我觉得谢悯有点奇怪。” 伏昭还有点气儿不顺的样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说一句顶一句:“哪里奇怪?自己家闯入了魔修跟过去看看怎么了?我看你才奇怪。” “啧。”秦弥远下意识用以前在青箬村的相处模式跟他讲话,连哄带骗的,“乖,不许这样凶巴巴的,你听我跟你讲呢。” 岂料伏昭根本不吃这套,腰间短刀抵上他心口,伏昭冷声道:“别嬉皮笑脸的,你还不配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气氛顿时一僵,夜风幽幽吹来几缕冷意。如今是真正全然陌生的眉眼,从里到外都不是他的小麒麟,秦弥远这下是真的想笑也笑不出来了,勾了勾唇,轻声道:“好,知道了。” 伏昭这才满意了些,收了刀:“继续。” 秦弥远整了整神色:“我觉得谢悯对江照安的态度,不太简单。” 此话一出,伏昭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你是说他装着父慈子孝,实际早就想杀了江照安为亲人报仇?” 秦弥远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两眼:“我说的这个不简单,可不是这种不简单。” 伏昭拉下脸:“打什么哑谜,快说。” 凶的咯。 秦弥远只好幽幽叹了口气,直言道:“谢悯应该喜欢他义父。” “你疯了吧?”伏昭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站在那里,过了半天,才缓缓抽动嘴角,“那是他义父!” 秦弥远半靠上旁边的流苏树,揣着手,缓缓开口:“义父又怎样,谁练剑一门心思往人怀里撞啊,你会吗?” “我才不会。”伏昭下意识反驳,可反应过来又皱起眉,“但是!” 秦弥远继续道:“但是什么?你看,江照安没出现的时候,他那一套剑法使得犀利流畅无匹,江照安一来,他是这也戳慢,那也劈歪,这不是故意的是什么?分明就是想黏着江照安多陪陪他嘛。” 伏昭不会搞这些弯弯绕绕,他小时候要是想苏饮香多陪陪他,就会直接伸出手:“母亲抱我。” 所以他还是不认同:“说不定是因为长辈面前紧张才频频出错。”表情十分难言地乜了秦弥远一眼,上下打量,“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想法真是龌龊。” “?” 秦弥远一听他这话顿时有点无语,“什么我什么人啊我是……”我可是你孩子他爹,讲的这叫什么话? 最后一句不高不兴地憋回了肚子里,秦弥远道小声嘟哝:“你个小麒麟崽子懂什么。”他拔高音量,“你就看着吧,要不要跟我打个赌?要是我赢了。”把被捆得死死的双手伸到他面前,“你就解开这鞭子。” 伏昭抄起双手,冷冷瞥他:“那要是你输了呢?” 秦弥远成竹在胸:“我要是输了,任你处置。” 头顶流云飞速变幻,林中流苏开了又败,二人打赌这片刻光景,身侧景象不知不觉又换了一番。 秦弥远用被捆住的手接住飘来的落叶捻了捻:“就又秋天啦?” 伏昭一边往前走一边道:“障境里保留的好像都是障主最深刻的几段记忆。” 林中二层小竹楼前,谢悯正在跟江照安拜别,他看上去似乎又高了一点,竟隐隐有压过江照安的势头。 江照安拿着个桃子边啃边往外挥手:“走吧走吧别磨叽了,拿不到魁首别回来见我。” 谢悯握住腰间长剑,表情坚定:“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义父。”但如此信誓旦旦的保证完之后却没有离开,而是近乎专注地凝视着江照安的脸,认真道,“假如我夺得魁首,我能向你讨一份奖励吗?” 江照安挑眉一笑:“哟,还没打呢就惦记着讨赏了?”他把手里的桃子扔给谢悯,笑骂道,“赏你个桃儿差不多得了,你小子一天到晚想着压榨你爹,把你养这么大都快把我掏空了。” 谢悯伸手接住,没有半分退步的意思,江照安跟他对峙了一会儿,败下阵来:“不答应你还不走了是吧?行吧。”他摸了摸谢悯的脑袋妥协,“我答应你,你想要什么?” 谢悯垂下眼睫,浓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情绪,没人能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秦弥远偏过头问伏昭:“你猜他想要什么?” 伏昭认真想了想:“要是是我的话,我就要一把绝世神兵。” 秦弥远心说你可真是让我放心。 他微微一哂,看向谢悯离开的方向:“既然记忆深刻,他要的肯定不是兵器这么简单,我想宗门大比,约摸会是他与江照安关系的转折点。” 第39章 百年蓬莱 家人祈愿 宗门大比十年一届, 是仙门的老传统了,年轻一辈的仙门子弟都想借此机会一举扬名,秦弥远他大师兄辛昼便是上一届宗门大比的魁首。 总之呢, 是个在三界中崭露头角的好机会。 “江照安对他这便宜儿子还挺寄予厚望。” 百年前的蓬莱仙山盛景展露于眼前, 飞阁流丹,云蒸霞蔚。数百宗门聚集于此,身着各色服饰的少年郎们摩拳擦掌,满脸写着跃跃欲试。伏昭冷眼看向障境中一百年前紫衣白发的仙尊侧影,眼中戾气一闪而过。 当年这届大比,竟偏巧是在蓬莱洲举行的。 秦弥远轻咳一声试图转移他注意力:“看,谢悯在那儿。” 怨不得伏昭说江照安对谢悯寄予厚望,既是仙家共襄盛举, 赢了自然有举世难得的灵宝神兵作为奖励, 十年前大师兄那会搞了个什么来着? 秦弥远想了下,噢,没错, 好像就是他一直想要的, 对付敌人和自己人都很方便的捆仙锁来着。 “听说今年在原定的嘉奖外,还为魁首准备了额外的彩头。” “我昨日也听师尊提起了, 真有此事啊?是什么?” 两名弟子交头接耳, 一个穿得红彤彤,一个穿得黄澄澄, 凑一起活像一盘红果炒蛋。 红彤彤的那个说:“好像是镇鬼塔!” “真的啊!”黄澄澄大惊失色,“那不是洲旻上神飞升之前用来锁疫鬼的法器吗?据说威力惊人,有此神器在手,金丹期也可生擒化神期修士呢!” “镇鬼塔是本少爷的囊中之物,你们这些小虾米, 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一名雄赳赳气昂昂穿得活像只花锦鸡的锦衣少年走过来,身上挂的链子甩得叮呤当啷,他下巴朝天,用鼻孔看人:“今年魁首,非我歌南段家段紫溪莫属!” 歌南段家,当年风头仅次于洧沅柳家的仙门大世家,只不过如今避世已久,秦弥远记得现任段家家主,好像正是叫段紫溪。 看来百年前也不怎么淡泊名利。 段紫溪一脸势在必得的臭屁表情,用肩膀撞散了红果和鸡蛋,红果揉着胳膊一脸不忿:“得意什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都还没比呢,你怎么就知道魁首一定是你。” 他只敢小声蛐蛐,但段紫溪耳朵贼尖,一下子就听到了,回过头来瞪起眼:“你说什么?” 大步流星走到红果面前,段紫溪浓眉倒竖:“那你倒是说说,在场的这些人,有哪个能打得过本少爷!” 红果原本碍着他的身份不太敢惹他,但到底是少年郎,受不了气,见段紫溪这么嚣张,直接一脸不服气的随手一指:“他!我看他就能胜过你!” 被指的那个人,正是无辜路过的谢悯。 秦弥远“啧”的一声:“无妄之灾啊。” 伏昭:“这个段紫溪真讨厌。” 历来参加宗门大比都是有名有姓的仙门弟子,散修极少,段紫溪一看红果指的竟然是个无门无派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顿时两眼冒火星。 “你故意羞辱本少爷是吧!”手中现出一条烈烈长鞭,段紫溪凌空一鞭狠狠甩向谢悯,“本少爷就把他打趴在地让你知道你瞎了你的狗眼!” 他手里那条鞭子绝非凡品,周围看热闹的人见段紫溪直接动手纷纷倒吸一口凉气,那鞭身上生有倒刺,一鞭下去还不得皮开肉绽啊? 有人已经闭上眼不忍见血肉横飞的惨象了,可没想到鞭影劈至谢悯面门,却被那少年徒手抓住,不过瞬息之间的事,谢悯拧过长鞭用力一拉,段紫溪立刻被自己手中的鞭子拖得狼狈倒地,面朝下摔了个狗吃屎。 情势急转直下,所有人都惊呆了,红果愣了一愣随即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爆发出哄笑,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出丑,段紫溪目眦欲裂,从地上爬起来:“我杀了你!” “都干什么呢!”一声打雷般的怒喝在身后炸响,琯朗扒开围观的人群,怒目而视,“宗门大比严禁私下斗殴,你们是哪家的弟子,找揍是不是!” 见来人是蓬莱洲最凶的琯朗长老,小弟子们纷纷作鸟兽散,始作俑者红果拉着鸡蛋溜得飞快,空地上很快就只剩下了段紫溪和谢悯。 “段家的老三?”琯朗铁面无私,就算是长旸的儿子来了都不给面子,何况歌南段家,“有力气不留到擂台上使,现在来给我添乱!”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拿着天品法器上来就给人磕头,你是拜年的还是来打擂的?” 段紫溪被他骂得脸青一阵白一阵,磨着牙,愤恨的眼神死死瞪向谢悯。 琯朗一视同仁,这个骂了那个也不放过:“散修?看你有点本事,可也不能不守规矩,再惹是生非,我把你踢出蓬莱!” 私下斗殴者按规矩禁止参与前两日的大比,若是情节更为严重者,则直接取消参赛资格。 段紫溪刚到蓬莱洲扬名立威不成,还丢脸丢了个大的,指着谢悯的鼻子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谢悯倒是无所谓,冷漠地轻嗤了一声:“就凭你,也想跟我争夺魁首。” 伏昭一贯没什么心眼,这回看着看着居然提出了个挺值得思考的问题:“江照安为什么一定要他夺那个魁首啊?” “呃,啊?”秦弥远正在琢磨琯朗长老这身衣服居然穿了一百多年都舍不得扔,心说看来我们剑修枪修真是都过得很俭朴…… 冷不丁伏昭一出声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顿了顿:“为什么,你不都说了寄予厚望吗?谁都想自家孩子有出息吧,光宗耀祖么不是。” 伏昭露出不能理解的表情,嘴角扯了扯:“你们家也这样吗?” “我们家?”秦弥远心说你还挺关心我,笑眯眯地道,“我们家不太一样,我爹娘巴不得我泯然众人矣。” 伏昭:“为什么?” 秦弥远眨眨眼:“因为我太优秀了。” 伏昭:“……” 秦弥远凑近他:“那你呢?” “我?”似乎从没有人问过他这种问题,所以伏昭有些怔愣,仔细想想,苏饮香也从未对他有过什么期许。 想到苏饮香的嘱托,他抚摸腰间的铜铃,垂下眼道:“母亲,应该只希望我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吧。” 只有儿时备受呵护关照的孩子才会养成伏昭这样单纯直白的个性,当伏昭还是一只幼兽的时候,秦弥远想,他应当是拥有无限宠爱的。 可神女与魔尊精心保护长大的小兽如今却因为他撕裂一半神魂性命垂危,将麟兽抱回去的时候,甚至能摸到皮毛下凸起的脊骨。 唇边的笑意逐渐隐去,秦弥远看着他,眼眸沉静下来:“那你一定要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别辜负了她的期愿。” 第40章 半人半鬼 错综复杂的官司 宗门大比一连十四日, 除却前两日谢悯受罚禁赛,后面擂台几乎战无不胜,连赢十二把, 出尽了风头。 山下盘口原本下注段紫溪和其他几位大宗门弟子, 谢悯杀出来后纷纷转向,改投这位无门无派的天才少年。 蓬莱洲上千修士也都在讨论这匹半道杀出来的黑马,修道艰难,草根更是难上加难,毕竟就算拥有相同的天赋,一人独行又怎比得上宗门家族倾尽全力精心培养? 在谢悯出现之前,宗门大比魁首已由蓬莱洲之类的顶尖宗门包揽多届了,所以一时之间谢悯简直风光无两, 走哪都是炙手可热的焦点。 “谢师兄谢师兄, 谢师兄你今日使的那招剑法好生厉害!” “谢兄不过十七便已入金丹后期了吗?何等令人艳羡的天赋……” “竟在十招之内就击败了月寻殿的邓庭轩,他的浩渺掌法,同辈之中能胜过的不超过五人吧?” “今日能与谢兄问剑, 实乃杨某人生之幸, 不知日后可否再约时间另行讨教?谢兄……” 更甚有其他宗门惜才的长老起了招揽之心,欲收他为徒, 但谢悯都只是一脸冷淡的拒绝了。 “抱歉, 我此次来蓬莱洲,只想夺得魁首。” “装什么装, 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爬出来的臭乡巴佬,给他点颜色,他还要上天了!” 谢悯得意,自然就有人失意了。段紫溪捏着自己的鞭子坐在石亭内,看见众人簇拥谢悯的盛况狠狠咬牙:“还没打完呢, 当心最后一天输得喊娘!” “就是,得意什么呀,北旻仙府和太极宫的师兄们都要最后一日才出场呢!”旁边围着的几名弟子连声附和道。 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不太像是段家的人,应当是想要攀附段家的小宗门。为首的那个一身蓝衣,替段紫溪倒了一杯酒,微笑递给他:“紫溪,消消气,他今日越得意,明日就摔得越狠,一介散修还想夺魁首?呵,痴心妄想。” 段紫溪来之前在病重的娘亲榻前夸下海口,就算拿不了魁首,也要搏个好名次回来让娘亲高兴。 可谁料对上谢悯,不过第八天就被淘汰了,这几日气得砸坏了厢房不少东西,此刻捏着鞭子面色阴沉:“我咽不下这口气,本少一定要出这口恶气!” 蓝衣男子同身旁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阴毒,随后转向段紫溪,轻轻勾起唇。 “紫溪你放心,明天,会有好戏看的。” 秦弥远没参加过宗门大比,原因很简单,不屑。不靠这劳什子大比扬名,我秦弥远同样名震三界。 所以他其实也不太清楚比赛流程:“厉害的都放后面压轴是吗?”该死的大师兄,当初以连打十四天架腰酸背痛腿抽筋为借口从自己这里骗去了青鸾羽毛做的软枕,从此再也没有还回来! 神鸟青鸾的羽毛啊!我爹为了给我拔毛做枕头被啄得差点谢顶! 秦弥远独自愤怒。脸色姹紫嫣红十分缤纷,伏昭瞥见,表情一顿,奇怪地问:“你咋了?”还没等秦弥远回答,又猛地推了他一把,“快看!” 那是宗门大比最后一日的景象。 谢悯连赢两场,已是稳操胜券,最后的对手是洧沅柳氏当时的少主,一手琴中剑出神入化,可杀人于无形。 夺得魁首,就能拿着镇鬼塔回去找义父兑现承诺,经年隐秘心事,终于可以宣之于口了,再也不想发现他身上沾染其他男人的味道,再也不想…… 谢悯按下纷乱的心神,肃容拔剑:“请——” 正中擂台剑影缭乱,泠泠琴音与剑光相撞,爆炸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这场战斗十分精彩,二人势均力敌,过了整整一炷香都没有分出胜负。 台下观战人群屏息凝神,比台上比试的人还紧张。 “哎哎哎,你们说到底谁会赢啊?” “我押谢悯,这么久以来,就没见他输过!” “那我押柳公子!青衣瑶琴,杀人无形。可不是说着玩的!” 对方毕竟是成名已久的世家少主,几十个回合交手下来,谢悯开始隐隐感到力不从心。琴声看似柔和,却杀机凛冽步步紧逼,谢悯咽下喉间翻涌而上的血气,咬牙看向前方姿态轻松的青衣公子。 不能输,不能输,若是拿不到魁首,义父就不会答应我的要求,不能输! 台下观战的段紫溪一脸不耐烦:“你不是说有好戏看吗?这他妈算什么好戏!” 蓝衣男子温声安抚他:“紫溪稍待。”他目光落到谢悯握着剑微微发抖的手上,奸邪之色一闪而过,“马上了。” 谢悯紧握长剑,面对柳氏少主:“柳公子,我实在想要那座镇鬼塔。”雪亮长剑缓缓提起,谢悯沉声道,“得罪了!” 寻春剑法第六重——春生秋杀!磅礴剑气轰然横扫,擂台围栏眨眼碎为齑粉,台下众人在这骇人的剑气威压下纷纷退后,然而剑风劈向柳少主面门之时,却忽然有道声音大喊:“疫、疫鬼!” 柳少主被这声喊叫扰了心神,闪身速度慢了片刻,被猛地击飞出去呕出一口鲜血。 “我赢了!”战局已定! 谢悯提剑站在擂台中央,少年清俊的面庞露出喜悦之色,扬声道:“我赢了!” 没有人回应他,台下安静至极,所有人,包括地上的柳少主,都望着他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谢悯扫视周围,脸上笑容渐渐僵住:“怎么了?我赢了。” 只见少年原本白皙干净的额头上赫然生出了一片张牙舞爪的褐色花纹,一直蔓延到眼下。 半面鬼,半面人,将他原本俊秀的面容,衬得诡谲骇人非常。 伏昭也被吓了一跳,他皱了皱眉:“谢悯怎么会是疫鬼?是不是那段紫溪派人做了手脚啊。” 秦弥远瞟他一眼,心说哟,我家小麒麟变聪明了嘛。 但段紫溪的表情同样震惊万分,看上去不太像事先知道的样子。蓬莱洲很快来人了,鬼修以活人血肉为食,修炼之道阴毒,早被三界列为了禁忌,一旦发现,必就地格杀。 琯朗原本还挺欣赏这名少年,却没想到年纪轻轻竟走歪路,什么天赋异禀,竟是靠这种恶毒的禁法修炼,丧尽天良,该杀! 他是负责维护宗门大比秩序的长老,出手斩杀鬼修自是分内之事:“想夺取镇鬼塔?以为没有洲旻上神留下的克鬼法宝,就可高枕无忧了吗?做梦!鬼崽子,看枪!” 谢悯险险避过琯朗刺来的长枪,满脸茫然:“什么鬼修,我不是!” 段紫溪瞪向蓝衣男子:“什么情况!” 蓝衣男子一副奸计得逞想要邀功的样子:“段少主,这戏码,您看得可还满意?” 段紫溪破口大骂:“我要看他出丑,没说要他去死!” 那边谢悯已经被琯朗一□□入琵琶骨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大口大口的吐着血,痛得面色扭曲:“我不是、不是……鬼修。” 伏昭气得想要去揍琯朗,捆秦弥远手腕的鞭子还在他手里,秦弥远被扯得往前一趔趄,差点咬到舌头:“冷静啊!你还挺嫉恶如仇。” 伏昭冷哼:“不分青红皂白就要置人于死地,也是蓬莱洲的传统了。” 秦弥远有点汗颜,没好意思做声。 谢悯自然是打不过琯朗的,琯朗是个武夫,直来直往,斩妖除魔从不手软,眼见擂台上就要血溅当场,段紫溪终于看不下去,大喊一声:“等等!!!” “噫。”秦弥远捧着下巴道,“没想到这小紫公鸡还有点良心。” 伏昭冷冷道:“如果他没出声,等离开怨障,本将就去杀了他。” 秦弥远重重点头:“支持!但是——”他话锋一变,眼珠子转了转,“这一段跟江照安有什么关系啊?”总不至于是因为江照安让他来参加宗门大比他被人陷害,自此就怨恨上江照安了吧? 面对这么多双眼睛,段紫溪硬着头皮走上擂台:“琯朗长老,我有话想私下同你说。” 琯朗虎目一瞪:“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 堂堂世家公子,仅因技不如人就使出这等下作手段,若是传出去,段家以后还怎么在三界中抬头?段紫溪脸涨成猪肝色,下意识找罪魁祸首,可没想到,那蓝衣男子见势不对,早就偷偷溜了。 这下当真是骑虎难下了,众人还在看着他,段紫溪支支吾吾,最后从齿缝里挤出话:“我觉得,他看上去不太像鬼修,要不还是先查查清楚,别冤枉了好人。” “这还不像?段少爷,你是没看到他这张脸吗?” “对啊,普通人脸上怎会有这么骇人的疤痕?” “怪不得小小年纪实力惊人,原来,嘁……” 鬼修只惧纯银之物,极善伪装,平时看起来同寻常修士无异。然疫鬼低级,半人半鬼,很好辨认,且寻常兵器亦可诛杀。 那蓝衣男子应当是往谢悯的食物中下了疫毒,当全力以赴气血翻涌之时,毒性游走全身,鬼纹便会浮现。 地上的谢悯奄奄一息,已经只余出气没有进气,但与此同时,毒性减退,他脸上的鬼纹也在慢慢消失。 琯朗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脸,神色惊愕:“这。” 众人亦开始交头接耳:“消失了?怎么回事啊。” “怎么一会儿有一会儿没的,不会真搞错了吧?” 若当真是误会一场,岂非险些酿下大错?琯朗立马拔出长枪,他是真断不了这种错综复杂的官司,只能着急忙慌吩咐弟子:“快送他去清露堂,请掌教!”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40-50 第41章 因何生怨 伏昭:他居然还有老婆啊好牛…… 谢悯再醒来时看见的是江照安在灯下的侧影。 昏迷时发生了什么, 谢悯没有记忆,所以伏昭和秦弥远自然也不得而知,看房中布置, 秦弥远想, 应当仍在蓬莱。 江照安侧过脸来看着他:“醒了?” 谢悯挣扎着想起身:“义父。”一开口竟红了眼眶。 江照安哼笑一声,坐过去:“瞧你委屈这样儿。”他把谢悯按回床榻,掖了掖被角,“躺着,还疼吗?” 所有委屈都铺天盖地涌上来,若是江照安不在,再痛再苦脆弱也不会显露人前,可他来了, 谢悯咬着下唇, 眼里迅速浮上一层水光:“义父,他们冤枉我是疫鬼,说我想拿镇鬼塔是为了消灭对自己的威胁, 我怎么可能是啊?我拿镇鬼塔, 分明是为了你。” “义父当然知道。” 江照安微微倾身替他整理衣衫,一头银发流泻而下, 有几丝搔进了谢悯脖颈。 谢悯撒娇讨安慰的表情霎时僵了僵 他注视着江照安侧脸, 喉结不易察觉的上下滚动:“……义父,我琵琶骨好疼。” 江照安动作一顿, 低声道:“这该死的蓬莱洲……我去帮你再要些止痛丹药。” 他欲起身,然而谢悯却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谢悯嘴唇挪动:“义父,不要走。” 江照安皱起眉:“你不是疼吗?” 暖黄的烛光笼着四周,墙壁上二人的影子挨得极近, 纠缠出几分似有若无的暧昧。 都谢悯眼神变得有些躲闪:“我不想吃药,很苦,你抱我一下吧,抱我一下,我就没那么疼了。”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江照安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露水姻缘也有过不少,他看着谢悯,神色逐渐露出一丝古怪,半晌,嘴角缓缓动了动:“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撒娇。” 这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寻常打趣的样子。气氛变得僵硬,谢悯害怕他看出了什么,心逐渐提到了嗓子眼。 可一想到此番来到蓬莱如此拼命是为了什么,忐忑褪去,心下又有了底气,谢悯抬头,看向江照安:“既然是冤枉我,那我应当还是魁首吧,镇鬼塔,给我了吗?义父,你当初答应我的承诺,还算不算数?” 门外传来琯朗的声音:“妖君,时间快到了。” 时间到了?什么时间到了,谢悯疑惑不解。江照安背光而坐,面容表情都看不清晰,谢悯忽然感到一阵无来由的恐慌,抓住了江照安的手:“义父?” 江照安轻声说:“阿悯,你是这一届宗门大比当之无愧的魁首,你做得很好。” 义父说我做得很好。 心里稍微安定下来,谢悯唇角扬起,想冲江照安笑一笑,可笑还没成型,双手忽然都被锁链死死锁住。江照安逆着光,眉眼晦暗,他一根一根掰开谢悯的手指,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漠。 “可是阿悯,镇鬼塔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脸上顿时血色尽褪,谢悯惊慌失措地从床上爬起来:“义父,义父你在说什么?”他手忙脚乱地抓住江照安衣角,急得几乎语无伦次,“我是阿悯啊,我为什么要去镇鬼塔?是不是他们跟你说了什么?我不是鬼修,是你把我养大的,难道你还不清楚我到底是谁吗?义父!” 琵琶骨疼得撕心裂肺,可抵不过心中剜骨透髓的恐慌,谢悯指骨攥得几乎泛青,可声声凄厉下,江照安却不为所动。 房间内撕开了漆黑的口子,幽不见底,仿若巨兽血口,那是镇鬼塔的“门”。 谢悯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看着那阴冷寂静到能令人发疯的镇鬼塔入口,惨然一笑:“是因为我喜欢你吗,义父?” 江照安垂落身侧的指尖似乎颤了一颤,又可能只是幻觉。 琯朗推门而入:“还在等什么,妖君?当初他鬼性大发杀了全族,若是不囚入镇鬼塔,迟早成为三界大患。” 谢悯压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不可置信地转过头:“你在说什——”一股恐怖的力量袭来,江照安挥动锁链,谢悯被他活生生从床上拖起来,毫不留情地扔入了镇鬼塔。 但他其实也没有挣扎,只是双目通红地看向江照安,眼角一线水痕在烛光映照下晶亮得刺眼。 “义父……” 瘆人幽黑将谢悯吞没前的最后一刻,江照安终于看了过来。 没有心痛,没有不舍,琉璃色的眼珠里只有冷漠。 就像看一头可有可无的牲畜。 眼前的景象熄灭了,秦弥远和伏昭周遭变得一片漆黑。 “原来他怨的是这个。”目不能视,秦弥远干脆摸索着坐了下来,撑着头看向小麒麟,“你看,我赢了吧。” 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可伏昭莫名觉得这个白鹊的目光锁定住了他,那道视线在深浓的墨色里如此强烈,强烈到让人无法忽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让自己觉得好像成了猎物。 短刀现于掌心,伏昭循声将刀架在白鹊的脖子上:“你最好别想趁机搞鬼。” 刀刃冰凉,带来一丝寒意,秦弥远在黑暗中轻笑出声:“我怎么会搞鬼呢?你可找不出一个比我更乖巧的人了。” “阿昭是想毁诺吗?”他甚至微微向前倾身,神兵利刃割破肌肤,空气中渗出一丝血味,白鹊语气半真半假,“堂堂秋极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将大人,不会这般说话不算数吧?” 言出必行,伏昭最看不起那种出尔反尔之人,更何况输了就是输了,他刚想冷嗤,白鹊的声音又轻轻响起。 “阿昭。”跟方才那种半带戏谑的语气不同,这次听起来竟一反常态的认真。 他低声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的。” 来历不明之人口中的保证,伏昭自然不会信,鼻腔里哼出轻蔑之声,伏昭傲然道:“你也得有那个本事。” 他环顾四周:“等障境恢复,本将自会守诺。” 浓墨沉沉,实在令人心生烦躁,这种黑跟平时夜幕降临那种黑暗不同,又浓又重,仿佛要压到人脸上,叫人喘不过气来。 伏昭看不见东西,很不耐烦:“这到底要黑到什么时候?” 秦弥远倒是老神在在的,反正又没办法,急有什么用?他干脆半躺在谢悯刚刚睡过的床榻上闭上眼睛:“这应该是他在镇鬼塔里的记忆,等他出来就好啦。”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也上来睡一觉,昭昭?” 昭昭?什么恶心的称呼,伏昭循着声音踹了他一脚:“别恶心我!” 秦弥远躲得快,伏昭“咣”的一声踢到了床板,震得床都晃了一晃。 “这么凶巴巴的干嘛。”他低声嘟囔,“一点都不可爱了,等我帮你重塑神魂,你看我怎么……” 没有声音,没有光亮,亦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简直要将人逼疯,虽然修道之人动不动就找个洞府闭关修炼,可也没有瘆人成这样的。 伏昭等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了,开始找秦弥远搭话:“谢悯就被关在这种地方吗?”这跟被活埋进棺材有什么两样?若是关个几百上千年,简直比下地狱还恐怖。 秦弥远朝他勾勾手:“你靠近点我告诉你。” 伏昭警惕:“你就这样不能说?” 秦弥远叹气,这人真是。遇到其他男人毫无防备,遇到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不干脆气死我得了? 他也有点生气了,直接翻身背对着伏昭:“那我不理你了,你自己琢磨吧。” “?”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跟他甩脸色? 伏昭火“蹭”的一下:“你爱说不说!” 周遭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眼前粘稠的墨色深不见底,气氛极其压抑。 伏昭犟了一会儿,还是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喊:“姓白的。” 秦弥远不搭理他。 伏昭只能稍微挪近了一点,拔高音量:“你聋了啊?” 秦弥远:“……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伏昭简直莫名其妙,心说你谁啊,你也配?但他没说出口,因为这种环境没人说话实在令人发疯,也不知道谢悯是怎么熬过去的。 他放轻了点声音,当作刚刚的冲突没发生过:“这江照安真是太坏了,明明是他杀了人家全族,却让谢悯顶锅。” 小麒麟开始思考:“他养谢悯这么久,不会就为了这一天吧?” 小麒麟突然愤怒:“谢悯怎么会喜欢上这种妖啊!” “感情的事,哪有那么容易说得清的?”秦弥远转过身来,面向义愤填膺的小麒麟,“而且要是谢悯不喜欢他义父,也就不会有这重怨障了,爱生怨,爱生恨,爱生忧怖。” 伏昭听不懂,他们秋极崖上到魔尊下到十二宫宫主全打光棍,所以他诚实地说:“说的什么东西,我只知道我要是谢悯,我肯定杀了江照安。 ” 黑暗中的表情变化,没有人能看得见,秦弥远沉默须臾,问他:“你有爱过什么人吗?” 伏昭摇头,意识到对方看不到,又开口:“没有。” 虽然知道麒已经不再拥有他们之间的回忆,可心仍旧隐隐抽痛了一下,秦弥远淡淡道:“那你怎么知道你就对爱过的人下得去手?” 伏昭被问住了,过了一会儿,犟嘴一般的回:“有什么下不去手的!江照安杀了他全族,还骗了他那么久,爱是什么狗屁东西,比族人性命血海深仇还重要?” 黑暗中久久没有传来回应,伏昭蹙起眉,摸索着拍了拍秦弥远的手:“你怎么不说话了?” 秦弥远眼睫眨了眨,望着虚空轻声道:“我突然有点想我妻子了。” 第42章 涤鬼净恶 义父,我回来了 他居然还有老婆, 伏昭震惊,当他得知白鹊进入怨障也是为了破障点灯救他妻子的时候,伏昭更为震惊。 竟还是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伏昭对他稍有改观:“没看出来嘛。” 但两秒之后—— “诶不对啊, 可你不是说你是被无意卷进来的吗?” 四周黏胶一般的漆黑忽然有生命般缓缓流动了起来,与此同时,秦弥远和伏昭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秦弥远从床上利落翻身而起,将伏昭护在身后:“小心,好像对我们也有影响。” 仍旧什么也看不清,伏昭握着短刀,一步一步谨慎地向前走,忽然踩到什么黏腻的东西, 圆的, 很滑。 像人的眼珠。 障境主人的情绪太浓烈,浓烈到甚至感染了障外来客,秦弥远面色不适地拧起眉:“是谢悯, 他很痛苦。” 凄楚、怨愤、不甘、恐惧, 杂糅在一起,仿佛怪物将人吞噬。伏昭看不见白鹊, 可也感觉出他有些不对劲, 他往后摸索着找到白鹊嘴唇。 “吃了。” 秦弥远乖乖张嘴,不是丹药, 倒像是花瓣的口感,汁液咀嚼流入喉腔,那股在心里疯狂冲撞的怨气被压下去,灵台顿时清明不少。 “这是什么?”秦弥远好奇地问。 伏昭道:“月令花,北冥一抓一大把, 食之可提神醒脑,对付走火入魔有奇效。” 秦弥远被他有点得意的语气逗得噗嗤一声,低声道:“原来你喜欢月令花,是因为这个。” 周遭突然亮起光线,伏昭与秦弥远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眼睛一眯,等再睁开眼时,二人纷纷表情凝滞,愣在当场。 地上的生物已经不足以称之为人了,只是一团碎肉。好像有人将谢悯的血肉筋骨一块块强行撕扯开来,遍地都是残肢碎肉以及内脏骨骼,伏昭方才踩到的就是他的眼珠。 从前只听闻镇鬼塔涤鬼净恶,没想到竟真是字面意义上的涤净,无根神水将满地血肉浸泡得滋滋发响,谢悯没有声带的喉咙发出无声嘶吼,只剩白骨的骨手抓住地上的眼珠,将其用力按回自己血淋淋的眼眶。 秦弥远表情难看:“怪不得镇鬼塔从来只进无出,将身体血肉强行打碎重组,谁能熬得过这种痛苦啊?” 连杀人喜欢把人砍得血肉模糊的伏昭都有点看不下去:“江照安就算恨他,也没必要这样折磨他吧?” 秦弥远避开谢悯爬着抓过来的骨手,伏昭又看向他道:“江照安把他害成这样,你别告诉我,他这都不杀了他报仇?” 障中景象轮转飞速,不知道这样的折磨究竟持续了多少年,但常人难以承受,难以捱过,甚至难以想象的酷刑,谢悯居然生生熬过了。 秦弥远看着那具无根神水洗涤后重新拼凑在一起的身躯。谢悯泡在自己腥臭血液涂满的地面上,尚未完全长出血肉的手指艰难挪动。 血字成型,一笔笔满含疯魔与悲苦。 江。 照。 安。 漆黑压抑的环境中待久了,乍一见草长莺飞春日煦暖,别说遭受多年折磨的谢悯,就连伏昭跟秦弥远都怔了一怔。 谢悯冲破神塔之门离开镇鬼塔那日,恰好是个晴朗的春日。 离开流苏林时是意气风发轩如朝霞的少年郎,再归来神情森冷,满目阴鸷,犹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已过了许多年,那片流苏林仍旧一如既往开得灿烂如雪。 江照安自然也没有变。 妖君银发玄袍,眉目俊美,一如当年。谢悯打量熟悉的院落,伸手轻轻扫过石桌上的流苏花瓣。 “别来无恙么,义父?” 他薄唇微挑,看向不远处归来的江照安。 江照安跨过院门的步伐顿住。 他手边的箩筐里盛满了流苏花瓣,应当是打算拿来酿酒。谢悯记得,从儿时到少年,每一年江照安都同他一起酿流苏酒,如今……不过几年,就找到新的共饮之人了吗? 其实分不清是恨更多还是爱更多,爱恨在身体里疯狂纠缠,将他脏腑搅得血肉模糊,谢悯死死盯着江照安,目光像是刀子,要挖开他的肉。 江照安愣了许久,才有些沙哑地开口:“阿悯?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义父是不是很失望?”谢悯冷笑一声,步步逼近,眼神像是要将他拆吃入腹,“镇鬼塔千刀加身的折磨没能杀得了我,反而让我变得更强,强到能够冲破塔门。” 箩筐中的流苏花瓣打落在地,谢悯将江照安逼至院门,几乎将他压在门框上:“你是不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江照安似乎不太习惯他如此强的侵略性,银灰色的长眉微微皱起:“你在说什么?你回来了,我自然高兴。” 他想将谢悯推开,却被谢悯反捉住手腕,那只手像铁钳,箍得他动弹不得,江照安有些动怒:“谢悯,你有病是吗?” 谢悯便低低地笑了,笑得直不起腰:“哈哈哈哈哈哈哈……有病,是啊,我有病,义父怎么不去试试?在那种鬼地方捱了六年,我还能好端端站在你面前已是万幸了,你还期望回来的是那个百依百顺的谢悯吗?!” 江照安被他吼得愣了一下,没有再挣扎。 但他的妥协并没有让谢悯冷静下来,反而更疯了。唇上传来痛楚,江照安先是不可置信,随即猛地推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用力擦掉嘴上鲜血:“我操,小兔崽子你疯了吧!” 谢悯缓缓舔去唇边腥甜,漆黑的眼珠里闪过滔天的恨意与疯狂。 院落四周降下结界,铜墙铁壁,鬼神难近。谢悯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杀我全族,又拿我顶罪,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义父?” 江照安:“……你知道了?” “是啊。”谢悯手中浮现出一条通体漆黑的锁链,神情已经近趋失控了,“我爱你,敬你,将你奉若神祗,只要你一句话,要我立刻去死都愿意!可一切竟然都是骗我的,是你,屠杀了我全族亲人。是你,洗去了我的记忆,还把我当条狗一样哄得团团转!江照安,我谢悯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能从镇鬼塔里活着爬出来的人,已接近半步成神。江照安不再是他的对手,所有反抗根本无济于事。 双手被锁链紧紧缚住,谢悯猩红着双眼将他压在身下。 “江照安。”一字字宛如从齿缝中逼出来,“我恨你!” 动作愈发粗暴,江照安所有的斥骂推拒都被嚼碎了吞吃入腹。银发妖君痛得面目扭曲,连喘息都破碎得断断续续。 可明明是暴虐的惩罚,最后用力贯穿的时候,谢悯发红的眼尾处却有一滴泪珠划落。 “我真的……恨死你了……” 第43章 谢氏惨案 三生殿殿主苏厄 谢悯将江照安锁了起来。 从前是温馨美满的家, 如今是囚禁江照安的监牢,伏昭和秦弥远不知道他将江照安关了多久,只知道再看见江照安的时候, 那个银发玄袍风流不羁的妖君, 已经被折磨得骨瘦伶仃。 谢悯不让他穿衣服,浑身上下只有几缕布条遮挡,裸露在外的皮肤苍白得刺眼,上面遍布淤青掐痕。 江照安挪动了一下手腕,锁链叮铃作响,他疲倦地掀动银色长睫,看向面前的谢悯:“还有这个必要吗?你都已经废了我一身妖力。” 谢悯捏住他的下巴,缓缓逼近, 面无表情:“当然有必要, 义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你教我的。” 江照安轻笑出声:“小畜生……就记恨我捆你那么一次。” 谢悯俯身堵住他的嘴,江照安被迫仰起脖颈承受。唇舌交缠, 江照安在濒临窒息的恐惧中抓乱身下枕被, 谢悯握住他的手,一根根掰开, 十指紧扣。 “义父。” 微微分开, 谢悯抵住他的鼻尖,唇角挑出一丝微笑。 “今天, 有客人要来。” 伏昭跟秦弥远都没想到谢悯口中的客人,竟是当初找江照安私会的那名魔修。 这次伏昭终于看清他的脸,不仅认识,还是熟人——三生殿殿主,苏厄。 结界除却谢悯之外无人能出, 无人能进,但苏厄却轻易踏入了那座小院。显然,这是谢悯的一招请君入瓮。 从走马观花的片段记忆里,看不出他跟江照安到底是什么关系,道侣?不像,更像是下了床就各走各路的露水情缘。 苏厄明显察觉到流苏林有古怪,推开门扉的时候,脸上虽挂着一贯慵懒的笑,语气却暗藏戒备。 “照安,跟我玩躲猫猫么?真是的,多年不见,又喜欢上新花样了?” 江照安不想被别人看见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可他无法反抗,他已经是个废妖了,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跟推门而进的苏厄视线相撞时,他只能僵硬地扯了下嘴角:“你来做什么?傻啊。” 与这条银蛟不过是肉.体关系,双.修有益,各取所需,是死是活彼此根本不在意。可在看到他如此狼狈那一刻还是吃了一惊。 苏厄脸上笑容凝滞片刻,随即继续笑起来:“你这是怎么了?被人关起来作炉鼎了?怎么混得这么惨。” 江照安没心思跟他调笑,声音嘶哑:“快走。” 房门无风自闭,谢悯鬼魅一般出现在苏厄身后,屈指成爪,抓向苏厄心脏。 但五指穿胸而过,只是一片幻影,苏厄的身形在江照安身边再次凝聚成型,桃花眼弯出戏谑的弧度:“啊呀,撞破了你们父子俩之间的情趣,也不用杀人灭口吧。” 谢悯看着自己落空的五指,意味不明轻哼:“挺厉害。” 苏厄在笑,但眼里没有半分温度:“是你把他弄成这个样子的?” 谢悯神色一顿,随即脸部肌肉神经质地抽动:“是我又怎样?” 当初曾亲眼撞破他在江照安身上肆意挞伐,谢悯五指紧握,眼底流露出疯狂的杀意:“既然来了,今天,就死在这儿吧!” 两股凶悍的法力狠狠相撞,十里流苏霎时被夷为一片废墟。谢悯誓要将苏厄碎尸万段,可堂堂三生殿主也不是等闲之辈。二人眨眼便在林中杀得难解难分,连天地都隐隐为之变色。 苏厄闪身避过谢悯携千钧之势劈来的剑光,双刀交错横扫—— “忘恩负义的畜生,江照安待你不薄,你就这样报答他。” 谢悯恨得几乎疯了,一字一句咬碎牙关:“他杀我全族,锁我入镇鬼塔,我这样报答他,何错之有!!!” 杀势一顿,苏厄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不可置信地笑出声:“他杀你全族?” 铺天盖地杀来的剑影中,他回头向远处的小院讽刺高喊:“江照安,你听到了吗,他说你杀了他全族!” 魔气张牙舞爪势若冲天,将四面八方剑影全部吞噬,苏厄面凛如霜,语气变得狠厉非常:“杀了谢氏全族的人,是你自己!” “当初你被疫鬼附身屠杀谢氏全族,我与江照安撞见时你正生噬生父血肉!我要杀你,他于心不忍,竟还将你带回身边教养。你在蓬莱被激发出鬼性,以为不把你锁入镇鬼塔,蓬莱洲,北旻仙府,太极宫,这些名门正派,会放过你吗!!!” 被剑风刀影激得漫天飞旋的流苏花瓣缓缓自高空中落下,谢悯手中长剑一点一点垂落,怔然看向苏厄。 须臾,他浑身上下不正常地抖动,眼底猩红,一个字一个字低吼:“你撒谎!!!莫烟城的百姓都说是银蛟作恶!!!是他杀了我的父母亲人!!!” 苏厄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嘲讽,狠狠嗤笑道:“百姓?那些废物凡人懂什么?看见谁在那就说是谁杀的,你倒是有种去问问蓬莱洲的琯朗,问问太极宫的周晦玄,当初莫烟城谢氏惨案,到底是谁作恶!” 谢悯彻底呆住了。 苏厄简直懒得再多看这蠢货一眼,身影在半空中消散,他回到江照安身边,一刀劈开锁链,脱下外氅裹住他裸露的身躯。 “蠢货养蠢货,早让你跟着本殿,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江照安靠在他怀中,虚弱地挪动指尖,笑了笑。 “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吗?” 苏厄道:“至少保你吃香喝辣穿金戴玉,不用只披这几条破布。” 抱着江照安离开的时候迎面撞上谢悯,男人已经不复昔日疯狂,提着剑,摇摇欲坠地挡在二人面前。 “义父……”谢悯声音在发抖,“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 “你觉得呢,江照安为什么不告诉他?” 看到此处的秦弥远侧身问伏昭,小麒麟早就看呆了,冷不丁听到他的话,都没有回过神。 过了很久,他才语气复杂地说道:“江照安,也喜欢他吗?” 秦弥远摇头:“是爱。”他认真地看向前方,“未必是眷侣之爱,也或许是父子之情,总之,江照安宁愿自己被误解折磨,也不愿让谢悯承受这个真相。” 怨障,怨障,由怨而生障,原来谢悯怨的不是江照安,不是任何人,而是他自己。 伏昭有些难过地说道:“没听说苏厄殿主身边有什么相伴之人,江照安,最后还是死了吗?” 江照安死在一个冬日。 多年来为压制谢悯身上鬼性,他早已虚弱至极,有银蛟妖骨支撑,尚有机会将养回来,可谢悯抽了他的妖骨,废了他一身妖力,还对他百般折磨。 已无力回天了。 他此生最后一段日子是在三生殿度过的,江照安死后,苏厄入炼魂冰窟闭关,直到五十年后才重现于世。 谢悯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没有得到他留下的只言片语,甚至都不清楚江照安是否怨恨他,又是否,爱过他。 流苏花枯萎了,林中纷纷扬扬飘落大雪,覆盖树枝,一如当年春日盛景。 谢悯回到和江照安曾一同生活过许多年的那座小院,自刎于雪地。 身殒,障起。 第44章 破障而出 萍水相逢,祝他早日如愿吧…… “执怨难消, 谢悯死后的魂魄被束缚在这里,无法解脱。” 秦弥远与伏昭并肩走出雪林,前方赫然是来时的石桥畔, 卖伞老叟箩筐中剩下最后一把油纸伞, 秦弥远走上前去,冲老叟微笑:“您好,请给我一把伞。” 障中记忆循环往复,无止无休,若不破障,外来者就将永远无法逃脱这个循环,直至被怨气吞噬。 “这次的伞归你如何?”秦弥远指了指自己被勒出红痕的手腕,故作可怜, “你方才将我捆得好疼啊, 阿昭。” 伏昭还沉浸在方才的结局中,蔫蔫的,听了这话也不搭腔, 也不看他, 径直将伞接过来撑开。 仍旧是之前经历过的景和物,再往前不久, 就能听到矮墙后小叫花子辱骂小谢悯的声音。就连他们两个百年后的外来者都不想再重来一次看故事走向难以挽回的悲剧。 更遑论谢悯。 被困在这里, 一次又一次的重温剜心之痛。 伏昭满脸烦躁,收了伞扔在脚边, 往大石头上不管不顾的一坐:“如何破除?亲手害死了自己最爱的人,莫说百年,就算是千年万年,也想不开啊!” 秦弥远失笑,捡起他扔掉的伞, 在他身边坐下,为他挡住头顶的风雪。 “怎么就破罐子破摔了。”秦弥远揶揄道,“堂堂魔门的副将大人,一遇到难事就当场坐下撒娇么?” 伏昭目光不善地看向他:“你说什么?什么撒娇?” 秦弥远连忙轻咳一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转移话题:“话是这么说没错,可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了。你看方才卖伞的老叟,和那些能看见我们的行人,都是后来被怨气吞噬再也出不去的。假如你也想留在这里做个没有感情的木偶,那便继续坐着吧。” 伏昭当然不愿意,他看了秦弥远一会儿,扭过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面色沉沉:“我只是觉得如果我误害了自己爱的人,肯定也死了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细雪戚戚,落了一片在秦弥远眼睫上,他抬手拂去,拍拍身上的雪站起身,仿若未闻:“快,想想办法,你进入怨障,难道都不事先做做功课么?” 功课?伏昭字典里就没这两个字,无论遇到什么问题,离厄枪自会给出答案。 他毫无头绪的站起来:“母亲让我来我就来了。” “……对了,母亲。” 手指触碰到腰间铜铃,伏昭福至心灵一般抬起眼:“母亲说当初她受故人所托前来破障,可谢悯怎么会知道自己死后会形成怨障,这个故人,应该另有其人吧?” 秦弥远脑瓜子一转,试探道:“神女跟三生殿殿主关系应该不错哈?” 伏昭立马懂了:“你说那个人是苏厄啊?” 可他又不解:“可苏厄睚眦必报,按我对他的了解,不会有这么好心还帮谢悯解脱。” “苏厄不在乎,自有人在乎。”秦弥远习惯性的掏出晴雪扇扇风,扇了自己满脸雪花,又赶紧把扇子收回去。 他继续说:“江照安死在秋极崖,谢悯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以为他义父至死不曾留给他只言片语。可谢悯以为的便是真的吗?江照安若真不顾念他,当初又怎会被折磨成那样,都不舍得告诉谢悯他其实是个吃了自己亲生父亲的疫鬼。” 伏昭似有所悟:“你是说,是江照安拜托的?” “没错。”秦弥远露出赞许的眼神,“我们阿昭真聪明~” 伏昭一被夸就挺起胸膛:“废话,本将当然聪明!”可得意了没多久又蔫下来,“江照安是最了解谢悯的人了,知道他个性偏执必生魔障,所以在死之前就拜托了我母亲。” “他其实。”伏昭想起百年不散徘徊在莫烟城内等待自己两个孩子的神女幻影,心里一阵一阵揪着疼起来,“他其实至死都记挂着谢悯吧。” 话至此处,二人再无言。身为旁观者,连他们都说不清谢悯与江照安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 “你说谢悯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伏昭与秦弥远走向前方那片矮墙,神色低落,“想知道江照安到底有没有恨过他吗?” 带着虎皮帽的孩子蹦蹦跳跳跑过,举着糖葫芦高喊“来抓我呀!”,小狸抓不住片片飞落的雪花,望着天空不甘心的“喵呜”两下,又开始滚地撒欢。 矮墙后传来熟悉的拳打脚踢声,被围殴的孩子遍体鳞伤,在角落缩成一团。 伏昭跟秦弥远赶跑那群小叫花子,在年幼的谢悯面前轻轻蹲下。 重伤的疫鬼无法长时间占据夺来的肉.体,小小的谢悯自身体中苏醒过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亲手残害的满地父母亲人尸首,和面前要取自己性命的魔修。 他茫然恐惧的奔跑、逃离,连哭都不敢哭。跑了多久?不记得了,只知道肚子饿极了,所以拼死抢走了小叫花子碗里的半个馒头。 会有人来救我吗?拳脚相加中,孩子在心里嘶声哭喊。 求求了,来个人救救我吧。 秦弥远拂开孩童凌乱的头发,看向那张惊惧恐慌的脸。 “你不想要江照安救你,对不对?” 假如江照安没有救他,他永远是那个风流洒脱的妖君,假如江照安没有救他,他不会灯尽油枯,狼狈凄惨的死去。 属于孩童的懵然无知一点点褪去了,谢悯眼中逐渐聚起两汪清泪。 秦弥远道:“他不恨你,谢悯,他希望你放过自己。” 从苏厄那里没有得到的答案,在百年后的今日如愿以偿。泪水在脸上纵横交错,谢悯终于伏地痛哭,声音嘶哑得不似人声。 “义父……” 江照安马上就要来了,那个银发玄袍意气风发的妖君看上去嗜血无情,实际心软得一塌糊涂,救下谢悯,是他此生悲剧的开端。 谢悯渐渐止住眼泪,最后留恋的看了一眼流苏雪林方向。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的长剑刺入胸腔,剑柄上,江照安后来亲手编织的流苏剑穗轻轻摇晃。 障中世界开始崩塌。 一点暖红光芒自他胸口飘散,沉寂已久的铜铃“叮铃”一颤,接住了障主心火。 伏昭沉默的站在原地,看周遭的一切恢复原样。 虽然破障成功了,可他感觉不到任何一丝可称之为喜悦的情绪。 谢悯最后想要的,竟然只是在江照安找到他之前杀死自己。 … 笙箫悦耳,人声嘈杂,心上秋仍旧莺歌燕舞春色满园,如去时般热闹喧嚣。 身旁的白鹊不见踪影,伏昭站在二楼栏杆处左右望了望。 算了,障中世界皆非本貌,见到了也认不出来,萍水相逢罢了。 伏昭想,愿他早日集齐心火点燃命灯,救得他妻子吧。 秦弥远带着半副面具,站在三楼看黑衣身影走出心上秋大门,手中玉瑷仍响着谢与乔的声音:“你现在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比大佛还难请。辛子竹在蛮荒另有要务,掌教叫你回蓬莱洲替他代课。这可是他老人家第二次找你了,你可小心着点吧!” 秦弥远淡淡道:“知道了。” 本欲直接动身,御剑而起前又忽然想起什么,拐弯去了趟街上制衣铺。 “郎君这是给家中娘子添置新衣么?郎君不仅一表人才,还如此温柔体贴,您娘子可真是好福气啊!”掌柜的满脸堆笑道,“请问尊夫人的尺寸是?” 秦弥远微笑着将自己的尺寸报了上去。 对面中年男人听完有点怀疑自己耳朵:“呃,这,郎君您是不是记错了,这身量……”这起码是个八尺有余的男人身量啊! 秦弥远将一锭银元宝按在柜台,斩钉截铁:“没错,掌柜的您只管做,半月之后,我下山来取。” 第45章 帮我个忙 他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啊…… 四角烛台燃起一侧, 映亮冷峭宫室,伏昭望着微微烛火低声自语:“真的不用管尊上了吗?” 虽然温峫自小到大无所不能,可蛮荒吃人不吐骨头, 他一身灵脉尽碎。 也不知道在里面过得怎么样。 都怪蓬莱洲那个杀千刀的辛昼。 思及此处, 伏昭面寒如冰,猛地捏碎几案一角。近月来未能打听到他的消息,也不知道这狗贼躲到哪里去了,若下次见到,必定要剥了他的皮,给尊上做身新衣服穿! 数月后 一日之晨,蓬莱洲天清气朗云净风清,小弟子们打着哈欠成群结队赶着去上早课, 遥遥望去, 活像往道上撒了一把歪歪扭扭的蚕豆。 八荒春来掩在层叠烟峦之下,云蒸霞蔚,烟霏露结, 层层浓绿沁人心扉。 两侧结着绿油油的果子, 馋嘴的小弟子伸手摘一颗,袖子擦擦大咬一口。 “啊啊啊!!!好酸!” “诶唷!” 有谁突然打了他一下, 小弟子捂着脑袋怒目而视:“谁啊!”然而转过头目光却呆住了, 愣了半晌,才不确定地道, “秦、秦师兄?” 温润如玉的秦师兄今日摇身一变,化作了一名楚楚动人的大美人。陆陆续续赶到的小豆丁们见到此幕都看得呆了:“是秦师兄吗?” “不是吧,是来替师兄代课的师姐!” “好高的师姐……” “咱们蓬莱洲哪有这么漂亮的师姐呀?” “嘘。”秦弥远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弟子们立即乖乖闭嘴,眼巴巴地瞧着他。 秦弥远转身进书室, 神色淡淡道:“进来吧,今日教你们易容幻形之术。” 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正是心浮气躁的时候,这些孩子一凑到一起便如同几百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吵翻天。 不静心何以修道?为此秦弥远随便一想就找了个磋磨他们的办法—— 纳、鞋、底。 书室内气氛冷凝落针可闻,弟子们穿着整齐划一的校服,个个眉头紧皱面色焦灼如临大敌,右臂用力,整齐划一,上下挥动! “吱呀——” 大门忽然洞开,好久不见的辛昼推门而进,秦弥远闻声回头,听这见一面比登天还难的大师兄亲切问候脱口而出:“秦弥远你怎么又穿女装?” 秦弥远朝他抛了个媚眼,皮笑肉不笑:“怎么,大师兄,我不好看么?” 怎么感觉有点怨气。辛昼莫名后背一凉,看着站起来比自己还要高个头顶的绝色美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好看!你可以去和第一美人争头筹了。” 辛昼这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次找他必然又有什么麻烦事要落他头上,所以秦弥远放下手中物什,带上房门同他来到院里,本来想道:“有什么事直说吧。” 但目光触及他锁骨处若隐若现的红痕,话锋一转:“大师兄愈发风流了啊。” 辛昼显然有要事相求,一句废话也没有,直接开门见山:“帮我个忙。” 果然。 秦弥远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挑眉看着他。 辛昼:“蛮荒情况有异,我必须把温峫从里面带出来,个中缘由日后再同你细说,你只需帮我变成师尊骗过荒卒就可以。” 秦弥远有刹那怀疑自己的耳朵。 当初他费尽心思把温峫弄进蛮荒,如今又要放出来,虽然师兄弟多年很清楚辛昼这人的任性,可如此肆意妄为,秦弥远还真是有点…… 要不是辛昼起头也不至于让事情变成现在这种局面,虽说为苍生除魔算不得他有错,但人毕竟有私心,秦弥远私下其实也有些怪过他的。 怎么把事情搅得乱七八糟又反悔了?放魔尊出来?不是你死我活恨不得对方永远无法翻身吗?这又是抽哪门子的疯?秦弥远真想掰开他脑壳看看里面到底都装的什么。 我到现在都还不敢跟我家小麒麟吐露身份呢。 秦弥远心气儿不顺,微微一笑:“我不。” 辛昼愣了:“你拒绝得也太干脆了,不应该先问问我什么原因,再跟我谈谈条件吗?” 秦弥远才懒得顺着他:“是大师兄你求我,便合该由你先亮出筹码,假扮掌教私自放魔尊离荒,那可是逐出师门的大罪。” 他顿了顿,不紧不慢道:“大师兄,说吧,你能为我做到什么?” 辛昼皱起了眉:“你想要什么?” 秦弥远不语。 辛昼:“法器?仙丹?灵兽?一剑捅死你师尊荧惑长老让你篡位?” 秦弥远:“……” 辛昼看向他的眼神逐渐露出一种不确定的震惊:“你该不会是想要蓬莱洲掌教的位置吧?” 秦弥远额角抽了抽,有点想以下犯上残害同门。再让他猜下去恐怕自己就要称霸三界了,他只能放弃装神弄鬼,直白道:“我要魔尊身边那头麒麟,心甘情愿到我面前。” 任性归任性,辛昼也不会不留后手的情况下放虎归山,既然他跟魔尊关系这么的……不知道怎么形容。 以后说不定有用得上的地方,说不定呢。 虽然其实并没有报很大期望,但秦弥远还是这样想着。 更何况,温峫如果回归魔门担起大任,伏昭,或许也不用那样殚精竭虑了。 辛昼不知道短短几息他这师弟脑子里都飞速转了些什么,眼睛都没眨一下,朗声答应道:“成交!” … 障主心火既然能点燃命灯重塑神魂,怨障自然没那么好寻。父母留下的引路法器这段时日来都没动静,伏昭…… 想到那时在障中看到的他腰间悬挂的铜铃,秦弥远指尖轻叩太阳穴,应当是作相同效用。 小小铜铃上镌刻着通天神木,那是神女的本命图腾。 伏昭唤她母亲。 虽非一母同胞,到底互相扶持长大,温峫回去了,总不会不管他吧。如果多些人帮忙,或许集齐心火能快一些,要是以后我死了,命灯还未点亮…… 可秦弥远又想起伏昭在障中世界说过的话。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误害了自己爱的人,肯定也死后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灯下细细摩挲月令花簪,秦弥远长睫微垂。 到底还是无法心甘情愿就死,我死了没关系,等有朝一日他想起一切,同谢悯一样痛不欲生困住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 伏昭近日来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做那个同样的梦了。 梦里永远是那座名为青箬的村子,风景秀丽,水软山温。 他在村东里合欢树下有座小院,每每跨入院门,玉雪可爱的粉团子就会出来迎接,仰着小脸高兴地伸出手:“要抱!” 温柔婉丽的妻子着一袭鲛绡白裙,容貌模糊不清,声音低得似喃喃: “阿昭,你又来了。” 寻常来讲怎么可能一直梦到相同情景,而且每次沉浸梦中时,心下都溢满柔情,甚至有时会产生留在这里,不要再离开的想法。 很危险。 月凉如水,伏昭推开窗扉,看夜幕下细雪簌簌飘落,蹙起眉头。 到底是不是因为麟兽影响呢? 魔门事务繁重,自莫烟城回来以后还没时间去冰窟看过麟兽,算算日子,他应该快要生产了。 伏昭离开寝宫,朝炼魂冰窟走去。 秋极崖不论白天黑夜都静得可怕,雪崖奇绝,高耸入云,每座宫殿隔着极远的距离,各宫之间几乎很难打上照面。 此时夜深人静,更是凄清寂冷,连雪鸮振翅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伏昭步入自己设下的禁制,绕过重重冰墙。麟兽分娩凶多吉少,连他也会感同身受痛不欲生,还要提前做好准备瞒着众人,否则只怕动摇军心—— 麟兽呢? 玄冰卧台上空空如也,伏昭脚步遽止,眼瞳猛地睁大。 麟兽不见了。 第46章 魔尊回归 本座即归,速来蓬莱山脚迎接…… 麟兽神智已无, 早就陷入昏迷,不可能苏醒。定是有人闯入这里劫走了他。 是谁?!! 伏昭怒不可遏,猛地想起那日闯入炼魂冰窟的人, 是他?当日那人便蹊跷, 入炼魂冰窟竟可来去自如! 眼中聚起滔天怒意,伏昭召出离厄枪冲出冰窟,该死!那天就不该让他逃了,早知道今日,就该把他碎尸万段!!! 然而方至崖边传信法器忽然颤动,随即温峫的声音竟自里面传来。 “本座即归,速来蓬莱洲山下迎接。” “尊上?” 凛冽寒风吹乱额发,伏昭不可置信地拿起传信法器:“真的是你, 你出来了, 尊上?” 那是温峫的声音,绝不会错。麟兽失踪的惊怒交加还未压下,心底又骤然涌上几分欣喜若狂。 伏昭站在风雪中犹豫了片刻, 现在也不知道那人把麟兽带去哪里了, 还是先去接尊上吧,等他回来, 万事都迎刃而解了…… 蓬莱洲与秋极崖相隔甚远, 伏昭风驰电掣一路急奔,方至蓬莱脚下落青城便远远看见半空中两方战局打得难舍难分, 其中一方是尊上跟长旸,还有一方。 伏昭疑惑地眯起眼,蚩龙枪破空长啸,携龙鸣之威,撼天震地。不会有错, 是蓬莱洲的琯朗。 跟他打的另一个人,是谁? 难道九殿殿主还有人先他一步前来助阵了? 头顶忽然一声惊雷炸响,夜空中不知何时聚起团团乌云,沉得马上就要压至近前,一道道紫电青雷撕裂混沌夜幕,虎视眈眈地游走于云层中。 “这种时候有人渡劫?”也太巧了吧,伏昭意外地抬起头。 劫雷笼罩正下方战局,朝着斗法间的一人狠狠劈下,威压强大得连远在此处的伏昭都面露不适。 这般厉害的劫雷,是谁在渡大乘之劫? 战斗中的琯朗和那另一个人躲闪不及,如风中纸鸢般砸向地面,长旸和温峫也不打了,飞速退离战场,暂避锋芒。大乘期渡劫非同小可,伏昭靠近不得,只能先暂退于远处观看。 转眼烁目金雷便已连劈十三道,震天沸地的雷鸣声中,隐有应劫者撕心裂肺的惨叫传出。 九九八十一道劫雷才劈了不到一半,看样子那人便撑不过去了。 然而劫雷才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眼见着又一道更加强悍的劫雷要当头劈下,伏昭不自觉默念道:“要死了吧。” 可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紫光冲天而起,与恐怖劫雷悍然相撞,法力展开,形成牢不可破的结界,将应劫者牢牢护在其中。 劫雷在泛着血红的劫云中缓缓凝聚成型,一道比一道更为猛烈,悉数劈将在结界上方,七十多道雷劫已过,结界摇晃,开始遍布蛛网裂痕。 有人舍了自己性命,护下了那名应劫者。 好像是长旸。 最后几道天雷携万钧之势同时劈下,声势磅礴,响彻云霄。天地间一瞬亮如白昼,伏昭下意识闭上双眼—— 再睁眼,天上劫云缓缓散去,尘埃俱落,大局已定。 谁啊?竟能让那个无情无义的长旸舍命相护。 伏昭独自懵逼,半晌一拍脑袋猛地想起来:“哦对,接尊上!” 他原本想直接去,但想起温峫眼光毒辣,万一跟母亲一样一眼就看出他失了兽相神魂怎么办?于是使了个障眼法,化作原身麒麟仰天长啸。 伏昭高高兴兴地朝前方奔去。 尊上,我来啦! 战场自是一片狼藉,蓬莱洲的所有人都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爬都不爬不起来,肯定是尊上打倒的,尊上修为竟恢复了?不愧是尊上! 正中央长旸双目紧闭,如同一个血人,也不知是死是活。伏昭终于知道渡劫那个人是谁了,同样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竟然是辛昼。 只是奇怪的是,尊上为什么把他抱在怀里? 伏昭落地化为人身半跪拱手:“伏昭来迟,拜见尊上!” 温峫表情有点奇怪,离开了蛮荒还恢复了一身修为,他看上去并不怎么高兴,反而面沉如水,隐有怒意。 难道是被蓬莱洲这群狗贼气的? 伏昭扫了一眼,长旸人事不省,辛昼半死不活,剩下的人不是他们的对手,泛金瞳眸杀机四现,他提议道:“尊上,何不?” 温峫目光落在怀中昏迷过去的辛昼脸上,神色晦暗难言。 少顷,他寒声道:“回秋极崖。” 伏昭不懂为什么温峫把辛昼带回了他的寝宫,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把他废了囚禁在秋极崖?不愧是尊上啊。 孤澜宫的龙骨巨门外,伏昭正欲抬手叩门,忽听得殿内有声音传来。 “你为了我公然反抗长旸,又害得他身受重伤,蓬莱洲还会接纳你吗?” 辛昼说:“那是我的事。” 似乎是在争执,有拉扯的声音,伴随着衣料细微的摩擦。 声音有些模糊,应该是走远了,伏昭没太听清,犹豫着还要不要敲门。 最后只听得一声:“是我自作多情了。”脚步渐近,有人推门而出,伏昭连忙闪身到旁边,辛昼面色惨白目不斜视,毫不留恋的御剑而起。 温峫语气罕见地有些急躁:“辛子竹!”但他追得晚了,出来时,白衣仙君已经只剩一个背影。 伏昭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出,一脸茫然。温峫回过头来,同他四目相对,眉头皱了皱:“你怎么在这儿?” 他甩袖进殿,眉间深深一道折痕,很心烦的样子:“进来。” 缀金墨袍曳地,魔尊坐至高位,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有什么事,说吧。” 伏昭抬起半只眼睛看了看他,心说我觉得你对仇人的态度怎么有点不对劲,这是能说的吗? 本来是想报告他不在这段时间的魔门诸事,但温峫瞟他一眼,忽然眼神停顿,随即漆黑的眸子幽幽锁定住了他。 “伏明夜。” “嗯,啊?”伏昭眼睫一抖,哼了一声,“怎么了?” 温峫:“本座怎么觉得,你跟本座进去之前有些不一样?” 被看出来了吗?伏昭心里一咯噔。 “没有啊。”他故作淡定,很僵硬地扯开话题,“尊上,你的修为是怎么恢复的啊?” 一说到这个,温峫表情变得更加古怪,说生气么?算不上,更有些……痛心,和后悔。 伏昭不知道他在痛心些什么,只觉得他进去一趟,好像变了很多。 奇奇怪怪的。 温峫现在显然心烦意乱,这么明显的撒谎都没发觉。往昔诸事汇报完毕,魔尊看着这个自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则跟自己弟弟差不多的副将。 “本座不在这段时间。”寡言冷语的魔尊嘴中难有夸奖之词。 温峫缓缓道:“你做得很好。” 以往得他一句夸,小麒麟必然兴高采烈。然而这次伏昭却有点难过地说道:“要不是我向你求心头血,你也不至于输给辛昼,是我没保护好你,当不起这句夸赞。” 温峫顿时有点莫名:“你在瞎说什么?本座输给辛子竹,跟你有什么关系?” 伏昭茫然地抬起头。 “还好你没有犯蠢非要闯进蓬莱救本座。”温峫朝他摆摆手,没耐心了,“行了,本座回来,你以后不用再操心了,下去吧。” 伏昭走之前犹豫了一下,看温峫脸色不好,到底没继续开口。 虽然苏饮香让温峫替他点灯塑魂,可伏昭其实不太敢告诉温峫自己失了一半神魂这件事,若是追问起来,怀孕的事瞒不住,总觉得温峫要勃然大怒。 要是问他孩子爹是谁还答不出来,更得被骂个狗血淋头了。 室外风雪依旧,伏昭行走在檐下回廊,一个人默默地想,不记得孩子爹是谁又怎么了,他又不重要,孩子才重要嘛。 可是孩子为什么重要呢?孩子的父亲是谁,孩子父亲……真的不重要吗? 心里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可就是想不出来。 既然一点都不记得,应该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吧。 可是…… 麒麟眉宇间泛上了前所未有的彷徨和纠结。 第47章 杀去洧沅 你真的忘了他吗?忘了和谁有…… 麟兽分娩在即, 不管那人将他劫走到底是何居心,伏昭都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另一半落在他人手中。 虽然那人当时伪装得天衣无缝,自己看不出丝毫端倪, 但来救他的女人伏昭认得, 以瑶琴为武器,琴声杀人无形,非柳氏后人莫属。 杀去洧沅柳氏问问就知道了。 都说了,伏昭端详自己手中威风凛凛的离厄枪,很快把自己哄好。 想那么多有什么用?不管什么问题,枪会给出答案! … 辛昼私放温峫离开蓬莱的时候秦弥远正在洧沅照看麟兽,这段时间有他的灵力代为供给,麟兽情况好了很多, 虽然仍旧骨瘦嶙峋, 但浅银色的皮毛已经恢复了些许光泽。 凸起的小腹随着呼吸均匀起伏,秦弥远坐在榻前,手掌覆上麒麟滚圆的肚皮, 那上面的绒毛被撑得有些稀疏, 很软,是温热的, 腹中幼兽心跳正有力的跳动。 幼兽尚未在母亲体内发育成熟, 但是。 秦弥远俯身亲吻他:“阿昭,不会疼的, 很快,很快就好了。” 手腕上与麒麟颈间同色的红线一闪即逝。同心绳,同苦同甘,大部分疼痛,都将由他来承受。 柳玹守在房门外, 闻到里面传来浓郁的血腥气,眉眼间流露出焦灼之色。早提议秦弥远寻个厉害医修操刀,可他不放心任何人,非要亲自来,那还不疼死了啊,跟自己剖自己有什么区别。 怎么就爱得这么死心塌地的。 走来走去也不是办法,柳玹撩开裙摆坐在门外矮凳上。 她没接触过那位副将,仅有的几次会面,也觉得此人绝非善类,毕竟是魔族……唉,算了,想着想着又叹息着摇头,人不可貌相,再说感情的事,不就讲究一个犯傻吗? 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秦弥远怀中抱着刚从麒麟腹中取出的幼崽,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 柳玹连忙迎上去:“怎么样了?我这有些止痛丹药,你要不要服一些?” 秦弥远摇摇头,脸上倒看不出痛苦之色,不过也是,跟上次他在秋极崖受的伤比,还算不得什么,剑修平日里打打杀杀,早就习惯了。 房间内还有麒麟血的味道,但已经打扫得很干净,不见一丝血迹。安睡的麒麟乖乖躺在床榻上,周围阵法正不断给他供给灵力,修复他腹上的伤痕。 “你这样没日没夜的抽自己灵力能撑得住吗?” 柳玹叹了口气,知道秦弥远不会回答。俯身去看他怀中的小小幼崽,幼兽未有人形,看上去皱巴巴的,跟只刚出生的小猫似的。 柳玹惊奇地道:“你看,他毛色灰蓝灰蓝的,像你诶。” 秦弥远人妖混血,也有妖相,只不过很少显露人前,柳玹曾见过两次,威风凛凛,十分霸气。 “那当然了。”秦弥远露出笑意,用指尖碰了碰幼崽鼻尖,“这可是我的孩子。” 只不过幼崽尚未足月,仍需在类似母体的环境中成长,柳玹小心翼翼接过递过来的襁褓:“没想到我柳家地下城的血池还能作此之用,把小阿珩给我你就放心吧,我这个干娘肯定会保护好他的。” “崽崽。”柳玹放轻了声音哄怀中小兽,“你爹娘为了你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你可一定要好好长大呀。” 秦弥远:“之前谢与乔同我提起过不死芝的下落,如今心头大石落了一半,腾出空来,我欲前往一探。” 柳玹抚摸幼崽的动作一顿:“就要走么?你不留下来陪陪他们?”她还是担心秦弥远,“要我说,你也不要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扛,听闻辛昼不是回归蓬莱了么?你二人情谊深厚,何不寻他相助?” 秦弥远摇头:“大师兄如今处境只怕比我还艰难。” 谢与乔此前着急忙慌传来消息,辛昼私放魔尊离荒在山脚被抓个正着,他为了温峫公然反抗长旸,又因渡劫害得长旸昏迷不醒,重罪加身,这几日正在戒池受雷罚之刑。 只不过这么严重的消息,蓬莱上下自然封锁得死死的,柳玹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安心。”他冲柳玹安抚性一笑,“我的命注定只能伏昭拿去,就算燧明遗址凶险,也奈何不得我。我此行速去速回,至多半月,必将回来。” 柳玹自然劝不了他,身为朋友,也只能帮他照看好妻儿,无奈地点点头。秦弥远转身进入内室,轻轻揉了揉麟兽头顶柔软的绒毛。 “乖乖的,过几日就回来陪你。” 与此同时—— 毗邻洧沅的东海上方,伏昭忽然捂住腹部猛地一弯腰。细微的疼痛,不明显,像幼猫爪子轻轻划过。但却有一种肚子里什么东西被人硬生生剖出来的感觉。 “我的孩子?” 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伏昭表情急速变幻,双瞳泛上血色:“敢动我的孩子,我要把你们全都杀光!!!” 纵然不复仙门第一世家之名,有柳氏镇守的洧沅城仍旧固若金汤,守城大阵似铜墙铁壁暗藏杀机,上千年来,几乎无人敢硬闯。 柳玹刚刚安顿好幼崽离开地下城血池,却见院中嘈杂:“怎么了?” 她拦住一护卫,还未得到回答,便听得远处撕天裂地的麒麟兽吼,大阵被强悍外力攻击震颤不休,竟已能看到明显的裂痕。 “大小姐,是魔族攻过来了!”护卫弟子惊慌失措,“他好像疯了一样,守城大阵拦不了多久了!” “姑姑。”锦衣华服的小公子在侍女护卫簇拥下走向她,稚嫩脸蛋上写满同他年龄不符的成熟,“是魔将伏昭,他为何突然打上门来,我们柳氏何时与他交恶了么?” 秦弥远已经出发有一段时间,按他的脚程,恐怕早已离开近千里。 家主柳琅即将渡劫破境,近日正在闭关,家族中主事的几位长老已飞身前去交涉。柳玹拧了拧眉,觉出几丝麻烦。 伏昭必然是发现肚里孩子没了,才如此疯魔。 柳珣还定定看着她,她低下头冲侄儿微微一笑,安抚道:“珣儿不必担心,先跟侍女姐姐们一起下去吧。” “可伏昭分明来者不善。”可谁料柳珣却很坚持,“三祖父正在闭关,我身为下一任家主,这种时候岂能退缩?” 正此时,前去交涉的几位长老被恐怖法力击飞出去,守城结界裂痕遍布,终于承受不住神兽疯狂的最后一击,彻底碎裂。 地动山摇,柳玹赶紧护着柳珣展开防御法器,可耳畔爆炸轰鸣,仍旧被余威震得摔出好一段距离。 半空中黑衣魔将魔气滔天,手持着离厄枪,双目猩红一步步逼近:“我的、孩子、在哪里!” 伏昭半步大乘,在场所有人境界都在他之下,此刻都在悚人威压下露出痛不欲生的神色。 柳玹将柳珣护在身后,勉强爬起来同他扬声大喊:“你的孩子好好的,伏昭,他只是想救你!” 他? 他是谁? 失去孩子的愤怒让伏昭已经没有理智思考,离厄枪泛出嗜血凶光,他直接一枪朝柳玹悍然击去:“你们对我的孩子做了什么,把他还给我!!!” “当——!!”长剑清鸣,柳玹抽出琴中剑格住离厄枪枪刃,被逼得脚步一退再退。 柳玹秀眉紧拧勉力支撑:“伏昭,你当真忘了吗,你忘了是同谁有的这个孩子,忘了他的名字,忘了你我第一次见面,是你同他的大婚之日!” 胸腔中猛地传来一阵痛楚,伏昭以枪拄地死死按住胸口。 柳玹还在继续:“你忘了他,我告诉你,他是秦——” “住口!!!” 痛苦、委屈、不甘、怨怼,万种驳杂情绪翻江倒海,几乎将伏昭吞噬。脑中闪过模糊不清的画面,男人眉眼冰冷,语带威胁:“你想去蛮荒一起和他作伴?” 巨大的痛苦将伏昭席卷,明明是滔天的怨怒,可眼中浮起委屈的泪水,伏昭头疼欲裂,下意识抵触:“不许说他的名字,不许!不许!!!” 他身上的魔气失控爆发,柳玹躲闪不及,被猛地击飞出几米开外。柳珣年幼,此刻已口吐鲜血昏迷不醒,柳玹惊慌大喊:“珣儿!” 伏昭双目通红,眼底含泪,可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只知道方才想起来的片段中,那个人对他说的话,让他很伤心。 他提着枪一步步走近,枪尖划过坚硬的地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声响。 伏昭一把掐住柳珣脖子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否则,我就杀了他!” 就算是及时传信,秦弥远也没办法立刻赶回来,柳玹擦掉自己唇角的鲜血,心说秦弥远,你看看你找的好道侣,喜欢谁不好非喜欢魔门的煞星! 她试图平复伏昭的情绪:“孩子,在地下城血池,他很好,将他提前从你腹中取出来,只是想避免你日后难产。” 伏昭才不会相信一个几乎素不相识的仙门人的话,他森然道:“带路!” 地下城的血池,原本是当年柳家有人私自炼鬼所建,自从祸首伏诛,早已荒废多年,可恰好能为麒麟幼崽提供与母体相似的血肉与能量。 幼崽仍旧蜷成小小的一团,灰蓝色的皮毛覆盖在他身上,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伏昭在看见自己的孩子之后神色明显柔和许多,他伸手想要去抱血池巢穴中的幼崽,柳玹忽然开口:“他尚未足月脱离母体,十分虚弱,你要是想将他带走,他撑不了多久就会死的。” 见伏昭表情怔愣,柳玹又补充了一句。 “是个男孩儿。” 是个男孩儿。 伏昭忽然想起梦中那只玉雪可爱的糯米团子,约摸不过两岁左右,说话都颠三倒四的,有时候唤他爹爹,有时候,又叫他母亲。 也是个男孩儿。 眼底煞气逐渐消退,伏昭小心翼翼,有些生疏的抚了抚幼崽柔软的皮毛。 柳玹看他似乎没那么失控了,尝试着道:“你是天生能分辨善恶的神兽,应当能觉出我并无恶意。秦——” 见伏昭冷冷乜过来,柳玹赶紧改口:“孩子的父亲,只是想你和孩子都好罢了,他托我照顾孩子与麟兽,你尽可以放心。” 伏昭只回忆得起那双冰冷的眼睛,胸腔又开始翻涌痛楚,他觉得很难受,闭眼将画面赶出脑海。 片刻后,他寒声道:“每隔十日我会来看望我儿子。” 伏昭低头看向手中昏迷不醒的柳珣,冷然威胁:“他,我带回秋极崖,若孩子有损,我先杀了他,再屠你洧沅全城。” 第48章 以牙还牙 现在是魔门反攻时间 伏昭很不愿意再想起那双眼睛。 记起那些模糊不清的片段还不如之前一样全然忘记, 回秋极崖之后的每天,伏昭都在试图重新从脑中擦除那些画面。 那个人…… 一想起他,就莫名觉得伤心委屈。 烦死了, 伏昭很讨厌这种感觉。 副将大人最近脾气不好, 浑身黑气缭绕,本来魔门的人便畏惧他,这下更是老远见着就避开。 连与他相熟的冥绮月最近都不敢怎么同他搭话,温峫问起来的时候,支支吾吾:“副将大人近来,似乎心情不佳……” 同样心情不佳的还有温峫,魔尊面色一沉,其他人便如临大敌, 冥绮月猛地跪地道:“尊上恕罪!属下这就去请副将!” 温峫回归多日, 魔门上下一直闹着要攻打仙门一雪前耻,如今绝佳的机会终于来了,十年一届的宗门大比, 马上, 又要在蓬莱洲召开。 伏昭推开龙骨巨门,来到温峫座下面无表情的一拱手:“尊上。” 温峫压迫感极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语气沉沉。 “你近日, 总是不在秋极崖。” 温峫其实不怎么管他做什么,甚至连交给他的任务搞砸了也顶多责骂几句, 只不过伏昭向来将他话奉为圭臬,所以几乎从不出差错。 伏昭确实状态不佳,温峫要是以前这样问他,他早就乖乖低头认错了,今日连看都不看温峫一眼, 闷闷地:“嗯。” 温峫:“……” 自从回来以后就总觉得伏明夜有点不对劲,但眼下另有大事要谋,以后腾出空再管他。 温峫朝他招招手:“过来。” 伏昭上前几步:“哦。” 季月廿三,仙门十年一届的宗门大比终于正式掀闱。 早在谢悯的怨障中便见过此盛会,相比于百年前,今时今日的景象只会更加热闹。数百宗门聚集,粗略一算,这次参加的起码有近千人。 今日是大比角逐魁首的最后一日,所有人都坐在擂台周围聚精会神等着见证新一任魁首诞生。 这些或年轻或年长的仙门道修兴致勃勃,脸上没有半分防备之色。无人知道山脚下三千魔兵已将蓬莱围得水泄不通,只待魔尊一声令下,便可杀上去,血洗仙门。 伏昭来之前杀了个女道修,此时顶着她的面皮坐在高阁内,冷眼瞧着底下这帮还在高高兴兴看擂台的蠢货。 旁边那个二百五一样的废物医修乐此不疲找他搭话:“美人你叫什么呀?” 他已经骚扰自己快半个时辰了,伏昭好想把他掐死,冷冷道:“滚蛋傻逼。” 医修:“听起来很有异域风情啊!在下谢与乔。” 下边的比试终于正式开始了,擂台上两名少年,一个是北旻仙府掌教的次子,另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仙门都以为他是杀出来的一匹黑马,但其实。 是魔尊安排给他们的一场好戏。 瞬息开打,俩人一反方才作揖时的客气,招招都刺向对方要害,北旻少主手中的长剑明显是鬼市万金难求的神兵,劈砍挥刺间金光闪烁虎虎生风,看上去好不威风。 另一名少年提剑接连接下对方杀气腾腾的六剑,可步步后退,最后一剑悍然斩下,他手中凡剑应声而断。 北旻少主乘胜追击,手中长剑金光暴涨,剑影龙鸣铺天盖地朝对手杀去—— 伏昭冷哼一声。 好戏要开场了。 只见那少年双瞳泛上猩红,身影蓦地消散,鬼魅般出现在北旻少主头顶,五指成爪,狠狠插入他的天灵盖。 鲜血脑浆飞溅。 场面有一瞬间的死寂,随即如热油炸锅般爆发。 “怎么会有魔族混入宗门大比?!!” “他杀了北旻少主,拿下他!!!” “魔族杀人了!!!” 最高处的流丹阁内,代替长旸出席的辛昼霍然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下方一切。 北旻掌教痛失爱子,大吼一声朝那名少年魔修扑去,然而惊天动地的杀势却在少年面前一寸戛然而止,就好像有什么无形的屏障,阻止他继续往前。 重重阴云下,温峫冰冷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宗门大比,如此热闹,为何不邀请本座同乐?” 大乘期威压铺天盖地笼罩,在场的所有仙门中人,除辛昼以外,都瞬间在魔尊恐怖的压制下露出了极其痛苦的神色。 不计其数的魔兵汹涌而至,魔尊一身黑袍如夜,越过众人,直直看向高座上的白衣仙君。 辛昼脸上血色尽褪。 场面好似被冰封的沸水,由沸腾陡然降至鸦雀无声。 温峫是百年来悬在仙门众人头顶的一把利刃,绝大部分人对他的敬畏已经蚂蟥般钻入骨髓,都尚不需魔尊如何出手,就已先胆丧魂惊,溃不成军。 魔兵重重压境,无人敢轻举妄动,场面如同绷到绝处的丝弦,落针可闻。 温峫见辛昼没有回应,目光冷了下来:“一别数月,辛掌教别来无恙?” 从伏昭的角度,能看到辛昼将手中那把神兵谱上排名前列的归墟剑握得死紧,他脸上皮肉牵拉,勾出了一个丝毫没有感情的笑意:“魔尊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温峫淡淡重复着辛昼的这句话,面无表情,情绪难辨。 他眼梢微挑,看向那名混入仙门的魔族少年。 “自然是参加宗门大比,本座手下弟子斩获魁首,现下,不应当贺他夺得第一吗?” 眼风冷冷一扫,仙门众人立即面面相觑。哪怕知道魔族是上门来砸场子的,也都没人敢做这个出头鸟自寻死路。反倒是魔门个个都欢呼沸腾起来,喝彩声沸反盈天。 一动一静,一冷一沸,如同楚河汉界般分划为二,当真是诡异非常。 辛昼冷冷道:“宗门大比不允伤及性命,你手下弟子,违规了。” 话音刚落,伏昭就“嗤”的嘲笑出声:“十年前宗门大比,北旻掌教长子为击败比自己强的对手,不惜暗中下毒,残害对方性命,那个时候,怎么不搬出你们这套道貌岸然的说辞?” 骨骼咔嚓伸展的脆响中,玲珑纤细的女人转瞬变为身形悍利的男人。身边一直骚扰他的那个谢与乔见此情景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伏昭伸手掐住他的脖颈,将他从地上硬生生拖了起来。 这是尊上要的人。 伏昭提着谢与乔飞身从阁内掠至温峫身前,低头道:“尊上。” 伏昭折磨起人来可从不留情,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医修很快露出痛苦扭曲的神色,辛昼终于维持不了面上镇定,大喊一声:“你到底想干什么?!” 温峫淡淡道:“带你回去而已。” 辛昼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不可置信地怒吼道:“你有病吧你!” 温峫态度平淡:“过来。” 蓬莱洲乃仙门首座,堂堂掌教被像条狗似的轻描淡写唤来唤去,实在是足够羞辱人。 尊上睚眦必报,怎么可能不报当日之仇。如此,被囚入蛮荒的耻辱总算是还了回去,这可比直接杀了他有意思多了,伏昭默默地想。 不愧是尊上。 自家掌教被如此轻辱,蓬莱洲众人自是怒不可遏,琯朗大吼一声:“你个狗娘养的杂种,要想带走我蓬莱洲掌教,先从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若是以往,琯朗骂这一句,下一秒就应当已经被击飞出去生死不知,可这回温峫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动手。 他皮笑肉不笑的瞥了琯朗一眼,声音很轻,却如同炸霹雳惊雷轰然炸响,把在场所有人都劈得肝胆俱裂。 温峫淡淡道:“你们蓬莱洲掌教,是本座同心为契的道侣,本座,为何不能带他走?” 对啊,为什么不能带他走,蓬莱洲掌教又怎么了,也不过是我们尊上同心为契——? 伏昭震惊地看向他。 第49章 一雪前耻 战场上倏然闪过的,妻子的脸…… 连伏昭都意想不到, 仙门惊愕可想而知。一群人目光殷殷投向高座上的蓬莱掌教,惊疑交加之外更多是期盼他们光风霁月的仙君出言狠狠打魔尊的脸。 可是没有回应。 辛昼脸色越来越苍白,却始终一言不发, 伏昭看到他握着剑的手都开始发抖。 蓬莱掌教不仅仅是蓬莱之首, 更是整个仙门的统领。仙魔世代血仇,这样的人,必须是要与魔门为敌的。 如此污名非同小可,他这般沉默。 分明是……变相承认自己的确雌伏于魔尊了。 蓬莱洲众人脸上神色从愤然到震惊再到噙着一丝期盼,最后眼中光亮都逐渐黯淡了下去,化作了无尽的绝望。 琯朗看着他后退摇头,双手紧握成拳:“掌教悉心培养你多年。那日落青城下,我原以为你只是一时糊涂任性, 没想到, 你居然真的背叛了蓬莱,叛出了仙门!” “大师兄!为什么?!为什么甘愿委身魔头!!!” 蓬莱洲弟子们难以接受的哭喊吼叫起来,场面一时失控:“是他强迫你吗?你是不是被他控制了, 你说话啊!!!” “大师兄, 你快解释啊,我不信, 我不信你真的会做出这种事!!!” 不知是谁凉飕飕的开口: “他一个大乘期修士, 什么妖术这般了得,能控制住他的心神?” 不是魔门有人唯恐天下不乱。伏昭循声看去, 竟是仙门其他门派的人在说风凉话。 “此子一早便归顺了魔门,居然还假惺惺的坐上掌教之位。”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话一出,顿时引起了其他仙家门派激烈的质问。 “长旸仙尊到底是否真在闭关,还是被他所害!” “魔兵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突破山门禁制?分明就是他故意将魔门放进来的, 他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弟子一个个义愤填膺,激烈的矛头纷纷指向自家,场面沸反盈天,倒是全然忘了三千魔兵还在一侧虎视眈眈。 伏昭低声道:“好玩。” 他转头看了一眼温峫,眼底隐隐透出崇敬之色。如何真正报复一个人?折了他的傲骨毁了他的清誉,叫他自此身败名裂从云端跌入泥沼,才是真正的解恨! 尊上又给我上了一课,不愧是尊上! 人言可畏积毁销骨,经此一役不出半日,整个三界都会知道辛昼与魔族苟合是仙门的叛徒,从此以后,莫说秋极崖了,就连仙门都不会放过他! 伏昭正待对温峫大加称赞,背脊忽然寒毛一竖。他立刻凭直觉飞退出十丈开外,抬头愕然发现,温峫原本所在的位置,竟被剑气砸出了一个恐怖的巨坑。 刀兵交格,剐擦出刺耳的金戈之声,伏昭惊讶地看向前方缠斗起来的两道身影。 好快…… 就算是他,都只能勉强接下这一击。 辛昼双目泛红,说话的声音仍在抖:“温临崖,你以为毁了我的一切,就能让我委身与你摇尾乞怜?报了当初困囚蛮荒之辱?!” “你他妈做梦!!!” 恐怖法力相击,摇天撼地,天边阴沉乌云聚集,隐隐泛出妖异血色,天地间瞬间化为不详的战场。 伏昭拔枪欲攻,温峫面色阴沉,大喝一声:“退下!” 伏昭:“尊上……” 无人敢卷入大乘期暴怒的争斗,无论是仙是魔,都面带惊骇纷纷逃离。 温峫不让他插手,伏昭也不敢抗命,只见百尺之内血海倒灌阴风怒卷,熊熊魔焰与凛然剑光疯狂相撞,战场中心的情况谁都看不清。 原本打得有来有回,然片刻后,不知为何漆黑魔焰忽然暴涨百丈之高,以不可抵挡之势将剑光全部吞噬。 魔尊背后出现一个阴风烈烈的传送法阵,瞬息,阵法关闭,天地间重归风平浪静。 伏昭看清了。 温峫把辛昼强掳回了秋极崖。 “大人。”方才离开暂退锋芒的魔使们纷纷聚拢回他身侧,“尊上他老人家这就走了?那咱们现在?” 长旸昏迷不醒,辛昼被带回了魔宫,参加宗门大比的都是些年轻弟子,至多不过几十位长老。 如今群龙无首的,好像变成了仙门呢。 “来都来了。”伏昭眼中闪现着嗜血的兴奋,歪头一笑。 “当然是,杀!” 山脚早设有埋伏,今日与会的仙门之人,连只蚊子都别想飞出去!当初连破我魔门三十九处据点,斩杀同族魔修上千人,还摆下祭坛之刑当众斩首,种种耻辱,今日终于可以全数奉还! 魔门众将等今日一战不知等了多久,伏昭一下令,立马召出法器,面上浮现嗜血凶性:“杀!!!!” “血洗蓬莱!!!” 今日变故实在太大,最受打击的便是蓬莱洲。魔兵杀来,几位长老带着弟子们仓促应战,虽力战不退,但又怎么可能抵得过魔门疯狂的攻势。 伏昭直取长旸寝宫居云殿,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别人不知道,那晚他可看得清楚,长旸为替辛昼抵挡雷劫元气大伤昏迷不醒,今日,正是杀他为母亲和老尊上报仇的最好时机! “站、站住!” 前方路上忽然出现一名小小少年挡路,看穿着应是蓬莱洲弟子。他双手紧紧握着剑,尚且青涩的脸上满是恐惧,却一步不退:“不许再前进了,魔头,否则,我就杀了你!!!” 蝼蚁。 伏昭漠然止步,提枪横扫—— “阿昭。” 面前忽然浮现梦中妻子模糊不清的脸,伏昭分神刹那,身后琯朗蚩龙枪悍然刺来:“元迹,快走!!!” 伏昭险险避过,右臂被枪风划出一道不浅的伤痕。 头颅突然像要撕裂一般剧痛,伏昭闭上眼狠狠摇头,却甩不开那股附骨之疽般的痛楚。 琯朗受了不轻的伤,无意与他缠斗,趁他失神的功夫飞身过去将元迹掠走。 伏昭手中的离厄枪竟有些拿不稳,“当啷”一声砸落地面。 “大人!” 随后赶到的冥绮月见状赶紧飞奔过来将他扶起:“大人受伤了?” 头颅中那股奇怪的剧痛逐渐减轻了,伏昭心觉古怪,甩甩头,捡起离厄枪,从地上站起来。 冥绮月道:“大人是想要去杀长旸吗?尊上有命,不可杀他。” 伏昭:“?” “为什么?” 冥绮月摇头,拿出伤药为他手臂伤口上药:“尊上心意属下岂敢妄加揣度。蓬莱洲的人正准备祭出护山大阵,大人,先下令撤退吧?” 方才因接连陡生的变故未曾反应过来,如今稳住了阵脚,蓬莱也要开始反攻了。今日一战也算报了之前的仇,没必要多加魔门伤亡,伏昭忍着头颅中那股尚未全然褪去的痛楚呼了口气。 “那好,回秋极崖。” 一雪前耻,还生擒蓬莱掌教回秋极崖,如此大喜,魔门上下自是一片欢欣。 九位殿主被拉去外城喝庆功酒了,魔使们原本也想拉副将同乐,但窥其阴沉神色,又纷纷望而却步。 无人打扰,伏昭一个人漫步在秋极崖的大雪下。 他一直在回想方才居云殿外情景,眼前倏然闪过的妻子的脸,还有脑中那股突如其来的剧痛。 伏昭看向自己右臂,麒麟躯体强悍,伤处此时已只剩一道淡白疤痕。 若不是今日琯朗受伤,冥绮月赶来及时,或许自己就不是受点轻伤这么简单了。 那些梦,太古怪,原本以为跟麟兽有关,可如今看来,倒是像是有人处心积虑,想要在关键时刻发难,置他于死地。 堂堂魔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将,怎么可能允许自己有如此荒诞无稽的弱点? 皎白雪色映照下,伏昭面容晦暗,眸色沉沉。 下次再敢入梦,我要她的命。 第50章 一刀封喉 没想到还敢来送死 “没想到咱们仙门居然出了那么大一个叛徒, 蓬莱洲的代任掌教辛昼仙君啊,那可是长旸仙尊精心培养的下一任继承人。居然养虎为患,把自己害了。” 进入茶肆的白衣道君脚步一顿, 随即扫开凳上的浮尘坐下。 “道爷您好, 要点什么?”小二上来用袖口殷勤擦了桌面,男人淡淡道,“一壶清茶。” “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看上去嫉恶如仇冰壶秋月的,没想到竟跟魔头苟合,啧啧啧……这次宗门大比,害死了多少仙道同修啊。” “他蓬莱洲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长老们识人不清, 也合该出来以死谢罪才是。” 小二将茶水奉上, 男人微微一笑:“多谢。” 身后几名道修还在交谈:“谁知道是不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不然怎么各家死伤惨重,就他们蓬莱弟子无甚损失?” 有人冷笑一声:“所以现在蓬莱洲上下都被羁押看守起来了嘛。要我说, 德不配位, 就合该把仙门首座这位置让给我太极宫……” 话音突然止住了,几名道修看着面前出现的年轻仙君, 下意识噤了声, 尴尬道:“晴、晴光君。” 秦弥远眉目温和,用剑柄挑飞那人的凳子:“劳驾, 让让路。” 一路上都听到有人在讨论魔尊回归辛昼叛逃之事。宗门大比蓬莱被秋极崖血洗,前去参加比赛的各家弟子折损过半,如今蓬莱洲上下已经被太极宫和北旻仙府以勾结魔族有心包庇的罪名看守起来了。 长旸出事,昏迷不醒。 怎么会? 秦弥远听得眉头越皱越紧,大师兄怎么可能帮着温峫害了自己师尊, 绝不可能。 但无论是辛昼还是谢与乔,此刻竟都联系不上。他不过去燧明旧址走了一遭,回来三界局势怎么就天翻地覆了? 好在洧沅柳家看上去仍旧风平浪静,秦弥远刚让人进去通报,柳玹就急匆匆地赶出来:“秦弥远,你总算回来了!” “你再不回来蓬莱都要乱成一锅粥了,不是说至多半月就归吗?怎么去了这么久,回你师门看过了吗?” 秦弥远道:“出了点意外。”他也满腹疑问,“外界传言的那些都是真的?大师兄怎么可能下手害掌教?” 柳玹急慌慌将他拉进门:“我们柳家隔那么远,得到消息都翌日了,我怎么清楚实情!只知道他跟魔尊结同心契是无可抵赖了,现下人好像也在秋极崖。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事,伏昭来过了。” 秦弥远面色一僵,脚步顿住:“他来过了?” 一提到这事柳玹就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他硬生生毁了洧沅护城大阵,还打伤了柳家一众长老,还把我珣儿掳去了秋极崖做人质!” 真是无妄之灾! 柳玹满脑门官司地瞪他:“其他损失就不让你赔了,你赶紧给我把珣儿带回来!” 伏昭个性秦弥远最清楚,发现麟兽失踪孩子没了,他必然是要发狂的。 只是无辜连累了柳家。 秦弥远面露愧疚道:“抱歉,是我思虑不周,日后定向长老们赔罪。那麟兽跟孩子呢,他带回去了吗?” “那倒没有。”柳玹摇摇头,“这世上没有第二个血池,他总不能把孩子塞回肚子里,只每十日过来看望。” 说到这里,柳玹轻觑着秦弥远表情:“你之前不是一直尝试入梦以唤起他记忆吗?上次他杀来的时候,我同他提起你。” 秦弥远猛地看向她。 “他很抵触。” 柳玹对上他的眼神,继续道,“看上去很痛苦,应该是想起了什么。如果他想起你,一切事情或许会简单得多,你也可以联系上身在秋极崖的辛昼了。” 秦弥远比任何人都希望伏昭能想起一切,否则等到重塑神魂…… 此去空手而归,他未必能等到那天。 秦弥远若有所思地朝地下城入口走去:“我知道了,我先去看看麟兽和儿子。” 长旸昏迷,辛昼倒戈,重华长老被掳去秋极崖生死不知,蓬莱洲其他人被严加看守。 魔尊回归大敌当前,原本该联合起来对敌,可仙门却先忙着内斗,也是可笑——太极宫表面恭敬拜服,实则一直心怀鬼胎欲取而代之,如今蓬莱四面楚歌,自不会允许其再有翻身的可能。 秦弥远坐在榻前替麒麟梳理皮毛,柳玹问:“你打算如何救蓬莱?” 他捏了捏麒麟柔软的耳尖,莫名道:“救?我怎么救?” 柳玹有点惊讶:“啊?这是你师门,你不管啦?” 怪不得辛昼突然又想方设法将温峫放出蛮荒,原来是在蛮荒暗生了情愫,明明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宿敌,大师兄……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秦弥远掀起眼皮:“温峫在蛮荒修为尽废,他难道还能逼大师兄结同心契吗?解铃还须系铃人,若大师兄想补救,自然会想办法找我帮忙。否则我来救?除却让掌教醒过来主持大局,就只能杀了大师兄清理门户了,这两样,我哪一样做得到?” 柳玹哑口无言。 秦弥远放下玉梳,看着面前双目紧闭的麒麟。 “阿昭啊,什么时候才能睁眼看看我呢?” 柳玹还想再说什么,秦弥远已经上榻挨着麒麟睡下了:“恶障走一遭元气大伤矣,让我搂着我家心肝儿先睡一觉吧。” “……” 柳玹露出无语又无奈的表情,见他不欲多言,只好转身带上门:“行行行,反正是你们蓬莱洲的事,随你便吧。” 伏昭倒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做梦了。 明明之前阴魂不散,却又莫名消停了一段时间,午夜小麒麟一个人在窗边支着下巴。 莫非那个人感受到本将杀意,不敢来了? 呵,怂包。 伏昭跟出来透气的辛昼对上了视线。 虽然可恶,但不得不承认,这位蓬莱洲的仙君生了一张极是招蜂引蝶的脸。月色与雪色将他皮肤映照得极白,他好像很怕冷,身上披了厚厚的狐裘。 “嗨呀,小麒麟~” 辛昼冲他打了个招呼,桃花眼一弯,看上去有几分轻佻。 伏昭愣了一下,温峫出来把他强行拽回去了。 好下流的登徒子! 伏昭不可置信,觉得自己刚刚被调戏了。 辛昼是被关在这里的,温峫不知用什么方法禁锢住了他一身灵力,如今赫赫有名的蓬莱仙君,只跟个凡人无疑。 尊上,真的是很记仇啊。 但他不太搞得懂温峫到底想做什么,若说报复,又好吃好喝的将养着,因为他怕冷,孤澜宫还没日没夜都烧着地龙。 搞不懂。 最近甚至开始赶去各地镇压灵脉异动了,这等护佑苍生之事,不都是他们那些名门正派的活儿吗? 伏昭摇摇头,伸手关上窗户走向床榻。 尊上的心思他从来都猜不透。 “阿昭又回来啦!” 闭眼不过半刻,熟悉的热情招呼又在耳畔响起。面目不清的村妇抱着箩筐从他身边走过:“婶儿今晚做了萝卜炖肉,让你家鹊儿和小阿珩一起过来吃啊。” “昭挺久不见了,最近在外面忙什么呢?也不常回家带带孩子。” 女人们嘈杂的声音被他抛在耳后,伏昭短暂怔愣后握上腰间短刀,眼中杀机四现。 又是控梦之术。 没想到还敢来送死。 他面如修罗,一路裹着寒气跨入熟悉的院门,穿着鲛绡白裙的妻子高兴地迎过来,似乎想唤一声阿昭。 然而她话尚未出口,伏昭手起刀落,鲜血飞溅。 躯体僵直着倒下,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血落到脸上是温热的,如此逼真的触感。 伏昭猛地在黑暗中睁开眼,低头却愕然发现手中竟沾着血迹。 那血还有温度,伏昭望着自己的指尖,突然觉得心口好像空了一块,愣住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50-60 第51章 回溯法阵 快点想起我吧,小麒麟 魇梦破碎, 秦弥远从床榻翻身滚落地面,捂着汩汩流血的脖颈呛出一口口血沫。 但那伤口并不深,在梦里出手, 反映到施术者身上会被削减一半。秦弥远闭目调息, 周身经脉暴动的灵力在流转间逐渐平和下来,颈间骇人的血流止住了,伤口也在缓慢愈合。 比起那一刀,魇梦被强破的反噬反倒对他伤害更大。 秦弥远有些犹疑地摸着脖子,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麒麟。 奇怪,方才场景跟梦中预言一模一样,可原来竟是在他的魇梦里发生的,伏昭这一刀, 远远不够取他性命啊。 倒是伏昭冷漠的眉眼叫他心碎, 秦弥远从地上起身行至榻边,狠狠揉了一把麒麟耳朵:“你可真是狠心啊你。” 看来郎心如铁,以魇梦唤醒他记忆这条路行不通。 蓬莱洲上下并未被关押太久, 回到洧沅半月后, 秦弥远便收到始影长老传信,要他速速赶回师门。 太极宫虽想取代蓬莱, 但众目睽睽之下到底不敢公然下手, 于是只能想点法子借刀杀人。 既是蓬莱出了叛徒,必然要清理门户, 方才能给在蓬莱枉死的各家弟子一个交代。据说仙门召开大会,百家联名上书逼蓬莱出兵攻打魔门,北旻仙府掌教痛失爱子,已然疯癫不顾一切,在大会上拔剑放言道蓬莱若是不应, 罪名等同通敌,当诛杀殆尽! 如此骑虎难下的局面,跟刀架在脖子上有什么区别?始影万般不愿,也只能应承下来。 然月前一役,几位长老都受了重伤,现下尚未休整好,根本无力阵前领兵。 这领兵之责,看来看去,都只能落到秦弥远身上了。 “你真的要去吗?” 已送至门口,但柳玹还想再劝:“周晦玄那老鬼分明就是想让蓬莱洲的人去送死,如此一来蓬莱洲跟北旻仙府都元气大伤,还有谁能跟他争这仙门第一的位置?你去,岂不是遂了他的意?” “不去又能如何呢?”秦弥远眉眼淡淡,“连长老们伤重都能被有心人说成是做戏,我要是不去,这一盆脏水可就当真实打实扣到蓬莱洲头上了。到时候太极宫以清理叛徒之名扫清蓬莱,或是长老们为保全弟子被逼得反抗,无论哪种结局,都会坐实我们勾结魔族通敌叛道的罪名,这才是遂了周晦玄的意。” “大师兄也真是的。”他说着说着还有心情笑了笑,把玩着手里的玉瑷,语气不明,“这么久了,也没个信儿,我都还没加入魔门呢,他不会真的归顺温峫了吧。” “祖宗啊你就别开玩笑了!”柳玹压根没他这么悠闲,急得直上火,“以我对辛昼的了解他不是这种人!还有你,你领兵,打的十有八九是伏昭,你下得去手吗?去送死呢吧,这次可没人再能去救你了!” 秦弥远摇摇头:“不会的。” 柳玹柳眉一竖:“什么不会!你被离厄枪戳的两个大洞不透风了是吧?!” 秦弥远正色道:“不会十有八九打伏昭,是百分之百打伏昭。” 柳玹:“?” “我说你——” 秦弥远在柳家大小姐即将动手的愤怒中低声一笑,向后挥了挥手。 “走了,瞎操心什么?我秦缺这次也必死不了。” 征讨魔门的日子定在七日后。 秋极崖在东荒的据点守备薄弱,最好突破。身后一众魔修都被生擒活捉用绳子牢牢捆住,秦弥远提剑立于崖边,山风呼啸,长发猎猎翻卷。 “秦师兄。”少年人一路小跑到他身后,双颊通红地朝他一拱手,“所有魔修都被捆起来了,没有一个漏网之鱼!” 出师大捷,小师弟斗志高涨,连声音都有如洪钟掷地有声:“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处置他们?” 崖底风声呼啸而上,秦弥远侧颜宁静,仿若未闻。 “师兄?”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小弟子顺着他的目光,试探着俯身往下看了看。 ——什么也没有,只有深不见底的悬崖,与凄如鬼哭的风声尖啸。 “秦师兄。”弟子摸不着头脑,“你在看什么呀?” 本是晴日,远处天际却突然开始卷起乌云,铅黑云层迅速蔓延开来,将高天之中的金乌悉数吞噬。光芒俱歇,阴黑席卷,四周灰暗下来,伴随着遽然而至的肃杀之气。 气氛冷凝,连周遭草木都开始沙沙抖动,似乎也在惊惧不安。 魔兵来了。 蓬莱弟子纷纷提起手中长剑露出戒备之色。地上被捆成粽子的魔修桀桀怪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副将大人来了,你们全都死定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唯有秦弥远无动于衷,仍看着幽深崖底。 魔兵汹涌而至,黑压压一片粗略看去,起码近千人。 在场所有蓬莱弟子加起来不过数百,此刻望着人数几倍多于自己的魔修,都摆出如临大敌的姿态。 伏昭手持离厄枪,一眼便看见最高处崖边那道袍袖翻飞的雪白背影,副将大人眉眼冷戾,不易察觉地微眯起泛金墨瞳。 这就是那个来送死的秦弥远? 说实话听闻蓬莱洲前来报仇的时候简直嗤之以鼻,如今魔尊回归,蓬莱却群龙无首,这节骨眼上他们不夹紧尾巴做人,居然还敢上门挑衅,真是嫌自己命太长。 打斗过的据点满地狼藉,魔修被生擒赶于一处,惨兮兮的,像堆扫在一起的垃圾。 伏昭扫视而过,提枪指向前方:“现在拔剑自刎。”声音中听不出怒气,反倒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冷淡,“本将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狂妄至此! 蓬莱上下极其护短,此话一出弟子们顿时勃然大怒,纷纷举着剑对他叫骂:“你这该死的魔头,竟敢如此托大,不怕我秦师兄一会儿将你扒皮抽骨碎尸万段!” “臭魔头!再敢瞎说狗话,将你嘴都撕烂!” 话音未落,身旁的魔修已经狠狠一鞭凌空甩去:“小王八羔子,敢骂我们副将,找死!” 鞭势凌厉,裹着滚滚血焰,若沾上必皮化骨溶,站在前方叫阵的弟子们惊骇后退,却退不过罡风扑面,眼见着只能咬牙接下这一击,那魔鞭却突然止住了。 不知何处而来的几片树叶托住了鞭子凌厉的攻势,崖边负剑而立的白衣身影终于转过身来,与伏昭遥遥对视。 泛着浅淡金色的瞳孔微微一缩,伏昭不自觉皱了皱眉。 奇怪。 明明从未见过,为什么会有种如此熟悉的感觉? 耳畔忽然有声音响起,语气里带着半真半假的喟叹:“怎么就那样杀了我,吓得我们的孩子起了整整三日高热,你可真是个狠心的娘亲啊,我的阿昭。” 谁?! 伏昭猛地握紧离厄,心脏突然像是要破出胸腔一样疯狂跳动,谁在装神弄鬼!!!什么孩子、什么娘亲、什么…… 如此细微的表情变化也逃不过对面仙君的眼睛,他朝伏昭缓缓弯起眼眸,用方才耳边一模一样的声音唤道:“阿昭。” 又是妖族特有的传音秘术,仙魔对立两军阵前,他却好像情人耳鬓厮磨般悄声呢喃:“可不许不认我,我是你夫君啊,小麒麟。” 头忽然又开始撕裂般的剧痛,那双冰冷的眼睛不断闪现在脑海,伤心铺天盖地潮水般涌上,还未反应过来,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滴落到手背上。 身旁魔使见状一惊:“大人,您怎么了?” 伏昭也惊呆了。 痛……好难受……那些模糊不清的画面在脑中疯狂闪烁,好像有人在他脑子里打架,痛得背后甚至渗出了冷汗。 到底是什么诡计?是他提前给我种了蛊吗?伏昭握着枪的五指掐入掌心,用力到甚至流淌出刺目殷红,却紧紧咬着牙关浑然未觉。 白衣仙君看到那抹血色,表情似乎也不再那么游刃有余,他歪了歪头,带着几分调笑,又分明是试探:“这是怎么了?我还没欺负你呢,怎么就哭了?” 风声凄厉而过。 如此诡异的一幕,两方阵营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脑中的疼痛没有丝毫减轻,伏昭双目逐渐泛上猩红,滚…… 疼痛慢慢烧灼理智,麒麟在心里怒吼,滚啊,滚!!!滚出我的脑海!!! 魔门副将表情阴晴不定,看上去实是奇怪,时间僵持太久,蓬莱那边开始窃窃私语。 “这魔头是怎么了?” “不知道,难不成是秦师兄早有准备给他下了咒?” “真的假的?什么时候下的,他俩不是才说了一句话吗?” “是你。” 场面陡然安静,交谈的人肩膀一抖,立时噤声。 伏昭森然开口,表情捉摸不定地、缓慢抬起头。 “莫烟城外的魇阵,还有阴魂不散的梦境,都是你。” 秦弥远笑容不变,可触及到他冰冷至极的眼神,心渐渐凉下去。伏昭握紧离厄枪,眼中猛地爆发杀意:“鬼蜮伎俩,奸诈之徒,去死——!” 山石崩裂,草木尽折,崖边被轰然削成断壁。麒麟发狂一击非同小可,好在秦弥远早有准备,他手持晴雪扇用力一挥,击飞所有飞沙走石,也扇飞所有了不相干的人。 天昏地惨中仅有二人对峙,秦弥远在杀气狂涌中神色难辨,望着他道:“我的心肝儿……好好说话,别喊打喊杀的,你要谋杀亲夫吗?” 回答他的又是所处之地被击得稀巴烂。伏昭哪管他说什么,他此刻脑袋疼得快要炸开,只是凭着直觉疯狂挥枪想杀掉祸首源头。 可他因头痛失了章法,出招太狂太乱,反而没能摸到秦弥远半片衣角。 “去死,去死!!!!”离厄枪朝白雾一闪即逝的方向狠刺过去,秦弥远的身影却出现在他背后。 “阿昭。”秦弥远脸色也冷了下来,“快点想起我吧。” 背后传来一股恐怖的推力,伏昭反应不及,被猛地推落悬崖,底下早已备好的阵法亮起刺目金光,眨眼将他吞噬。秦弥远追随着他的身影,纵身一跃。 燧明旧址中没有拿回不死芝,却有意外之喜,回溯阵法开始运转,过往的一切—— 秦弥远在呼啸而过的疾风中用力拉住伏昭手腕。 你今天。 必、须、想、起、来。 第52章 我们还是 你现在推开我,想过以后怎么…… 痛, 好痛,好像有无数东西疯了一样撬开他的颅骨挤进大脑,将头生生撑得快要炸裂。 “啊……!!!”伏昭闭眼惨叫, 秦弥远飞身将他捞进怀里, 死死按住。 “没事的,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脑中疼得一阵阵发白,却没有办法昏死过去,成千上万记忆走马观花般在眼前流转而过,伏昭痛得满脸泪痕,死死抓住秦弥远的手臂。 因力量失控而尖锐异化的指甲刺入血肉,划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秦弥远不顾半臂血染, 将他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一声一声放轻哄道:“别乱动,乖, 别伤着自己, 很快就好了,等你想起来……什么都好了。” 伏昭眼前画面一帧一帧闪现。 初见少女楚楚可怜, 说要偿报他的恩情。再见短刀相抵, 却飞身替他挡了域犬一击。 风景秀丽的青箬村……亲手扶植的合欢树……村里所有人都在打趣他们何时成亲,自己对她说:“我要走了, 不必等我。” 她说了什么? 挣扎忽然一顿,少女温柔的嗓音破开混沌剧痛,柔柔响在脑中。 “我会等你的。” “不管你回不回来,我会等你。” 一人提枪屠灭九方魔族,尸骸遍地满地残肢, 天穹忽降无根之雨,兜头浇了一身,为什么不念诀避雨? 因为、因为我想她了,我想和她在一起。 大红喜袍……满地清白……她拉着自己在雪地中三拜礼成,笑着提自己拂去额上雪花,她—— 不、不对。 伏昭逐渐不再挣扎,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记忆中“她”的容貌忽然改变,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温润俊秀的…… 男人的脸。 “蓬莱洲荧惑座下,秦缺,秦弥远。” 熟悉的声音,与耳畔低语重叠,伏昭眼皮剧烈抖动,猛地睁开眼睛。 “阿昭?” 四目相对。 记忆中的脸,近在咫尺,伏昭与他对视,疯狂喘着气。秦弥远其实有些忐忑,回溯阵法早已失传多年,谁也不知道到底效用如何,小麒麟的眼神仍旧惊魂未定,他有点害怕地试探:“你——” 伏昭忽然猛地放开死死掐住他臂膀的手,指甲带出一泼鲜血,伏昭手指一抖,有些惶惑地看向他。 虽然一语未发,可眼神已经回答了一切。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狂喜瞬间将秦弥远淹没,他语无伦次的握住伏昭肩膀:“阿昭,你是不是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一定想起来了对不对?” 指甲已经恢复如初,伏昭看着他衣服上的血,眼中流露出心疼:“你受伤了。” 这算什么,皮外伤而已,甚至都感觉不到痛。 秦弥远欣喜若狂,将清醒的小麒麟死死抱进怀里,用力大到几乎要将人嵌入骨血,秦弥远脸埋进伏昭颈窝,声音发哑:“不枉我燧明恶障被困了整整三个月。” 伏昭用手一下一下轻轻抚着他的脊背:“秦缺……” “嗯,我在。” 短暂拥抱过后,秦弥远捧起他的脸,那上面泪痕交错,看上去有几分可怜,他有些愧疚地皱了皱眉:“疼吗?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我……” 伏昭俯身过去贴住了他的嘴唇。 “没关系的。”这吻一触即分,倒像是小麒麟哄人的方式,伏昭唇角弯起很小的弧度,“我不怕疼。” 可他这样说,秦弥远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觉得更加难受,伏昭因他所承受的疼痛,何止今日呢? 秦弥远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变得严厉,听起来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怪谁:“为什么不事先同我商量就做出那种决定,你怀孕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 伏昭无言片刻,嗫喏道:“我……” “你如果有个什么万一。” 梦境中心魔对他说的话言犹在耳,秦弥远揉着他头发的指尖微微发颤:“你要我怎么办呢?阿昭。” 伏昭感受到他的伤心,只觉得心尖也跟着揪疼起来,他握住秦弥远颤抖的指尖,凑过去,一只手环住他的脖颈,抽了抽鼻子:“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那个时候,我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你说……” 直到此刻,回忆起那句话依旧觉得心碎,伏昭有些委屈地说道:“你说要把我送进蛮荒,我不敢再去找你。” 有些话,说的人转头即忘,可听到的人却像一把刺扎入心里,隐隐作痛,郁解难消。 秦弥远怔然片刻,随即更加用力地将小麒麟揉进自己怀抱,他悔恨无极:“别说对不起,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是我让你伤心,是我。” 他此时简直想给过去的自己一刀!为什么要说那种气话?倘若没有说那一句,伏昭就不会以为自己孤身无援,只能铤而走险拼上半条性命留下孩子。 对啊……想到此处,秦弥远喉头更加发堵。哪怕自己对他说了那样混账的话,他依旧要为自己生下阿珩,秦弥远啊秦弥远,你他妈到底都在干什么啊? 伏昭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他的后脑勺:“好啦,别伤心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孩子也好好的,前几天我才去看了他,哦对了!” 伏昭想起什么,推开他,脸上有点尴尬:“我之前毁了洧沅的护城大阵,还抓了他们家小少主,你朋友,不会怪我吧?” 秦弥远眼眶还有点红,伸手擦去他面上干掉的泪痕,摇摇头:“没事,把那孩子带回去就好了,我从前还替她闯过幽河杀阵呢,她不会因为这点事生气的,朋友么。” “那就好。” 伏昭也替他揉揉眼睛:“怎么哭了,你居然也会哭。” 秦弥远轻笑一声:“我可没哭啊,我这叫太高兴了。” 他抬头往崖上看了看:“咱俩手下的人应该都打得差不多了。我事先设了阵,蓬莱就算以少敌多也最多两败俱伤,这种结果回去才最好交差。” 伏昭同样抬头看去,没说话。 “阿昭。” 秦弥远又侧头看向他,眼中有几分期待:“如今他们都不知道崖底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可以让他们以为我二人同归于尽身死道消,从此以后,再也不用管仙魔两道的破事,就像从前说好的一样,隐居青箬村,过安稳宁静的生活。” 秦弥远握住伏昭的手,眼眸熠熠:“你说呢?” 伏昭看着二人交叠在一起的手,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秦缺。”过了须臾,他才流露出为难的神色,“尊上还等我回去复命呢。” 秦弥远面上表情僵了一瞬,随即扯动嘴角:“也是,你要是突然死了,传到他耳里,三界肯定又腥风血雨,你先回去告诉他一声也行,我等你。” 伏昭看着他,摇了摇头,眼中尽是难色:“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 秦弥远便不笑了,他不笑的时候,其实看上去是很有几分压迫感的。 伏昭话音一顿,声音逐渐弱下去:“我先解释一下啊,我不喜欢尊上,你别这个表情。还有就是,蓬莱洲如今水深火热,不光是我们,就连你们仙家内部,也都恨不得蓬莱永不翻身吧,你当真能弃诸多同门于不顾吗?如果真的可以,今日又何必被逼着前来主阵呢?” 伏昭心性纯直,但不是傻,三界局势,他看得清清楚楚。太极宫北旻仙府虎狼在侧,尤其北旻仙府,爱子在蓬莱死于非命,掌教是拼了命也要蓬莱付出代价的。 秦弥远虽对蓬莱洲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但那些崇拜他的师弟师妹,对他寄予厚望的长老前辈,还有仍身陷秋极崖情况不知的辛昼谢与乔,他真的都能放下一走了之吗? 秦弥远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他左手紧握成拳,定定看向他:“我承认我没有那么铁石心肠,可我更不想与你敌对。” 叛出蓬莱洲的下场,辛昼就是最好的例子,风光无限的剑道魁首,万人景仰的蓬莱仙君,如今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被万般唾弃辱骂。 假死瞒得了一时,可能瞒得了一世?伏昭不想秦弥远也声名尽毁。 他狠狠心,甩开秦弥远的手:“可你我生来便是敌对,这不是你想改变就能改变的。” 秦弥远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不可置信:“所以你又要一走了之?” 经历了这么多简直生不如死的时日,好不容易破镜重圆,告诉他还是不能在一起,秦弥远怎么可能愿意:“那我们的孩子呢?孩子你也不要了吗?” 伏昭愕然:“我当然不会不要他,我每隔十日,依旧会去看他的。” “那我呢?”还没说完就被秦弥远打断,秦弥远深吸一口气,“你打算多久见一次我?还是说以后都只能战场相见了?你就忍心次次都同我拔枪相向吗?” 他步步紧逼,伏昭只能后退:“我、我不会迎战的,我会派手下的人……” “那要是我打上北冥闯入内城呢?要是他们逼我带兵杀温峫呢?”退无可退,秦弥远将他抵在崖壁,无奈地叹了口气,“傻子,你这样把我推开,就没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伏昭自然是说不过他的,秦弥远也没有再给他反驳的机会。舌尖长驱直入,其实也没有受到任何的推拒,伏昭与他唇舌纠缠,双手下意识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微微分开,伏昭垂着眼睫气喘,秦弥远抵住他的鼻尖:“还敌对呢,有你这么敌对的吗?都快把我勒得喘不过气了,能不能不要再说违心的话。” 伏昭只知道闭着眼耳根通红。 衣料簌簌摩擦,腰带滑落地面,秦弥远一边不轻不重地往下揉捏,一边问:“当初分开以后,有没有想过我。” 伏昭说不出话,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眼角微微湿润。他喘气喘得越来越急了,秦弥远手下用力:“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了,否则,我真的会被你气死。” 第53章 赌坊捞人 提了裤子就跑 东方既白, 万物苏醒,枝头雀鸣清亮悦耳,云层中洒下一缕晖光。 秦弥远醒了, 下意识侧身往前一捞, 空的。 眼皮像被胶水黏住,睁开极其费力,他闭着眼朝身前摸索了一会儿,带着鼻音喃喃:“阿昭……” 脑袋很重,从来没睡得这么沉过,摸索半天仍旧一无所获终于让他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秦弥远缓慢睁开眼睛。 崖底白雾笼罩,空空如也, 这里除了他再没有其他人了。 人呢? 昨夜分明抵足而眠。 他猛地坐起来, 结果大脑一阵晕眩,秦弥远仓促用手抵住太阳穴,目光下落, 恰好看到地上略显潦草的字迹。 抱歉 抱歉?脑中晕眩逐渐减轻了, 秦弥远怒极反笑,撑着地站起来环视一圈。 “说跑就跑, 你还真是翻脸无情啊?” 以往有点风吹草动立时惊醒, 怪不得昨夜睡得如此沉,原来是给他使了昏睡咒。 秦弥远望着地上的字脸色变幻莫测, 心情简直难以形容。 伏明夜,你仅有的那点心眼儿全都用到我头上是吧? 正待追上去把人揪回来,腰侧玉瑷忽然亮起浅青莹光,这个节骨眼可没心情搭理蓬莱洲一堆烂事,秦弥远刚黑着脸打算掐断, 一把意想不到的声音却从中传出。 秦弥远神色变了变,将玉瑷取下。 “大师兄?” 北冥外城 买命赌坊 “开!开!开!!!” 赌坊喧闹,群魔乱舞,最里面一方赌桌更是被围得密不透风。起哄声几将掀翻房顶,无数好事者目光紧紧盯着正中骰盅,个个脸上都是不怀好意的兴奋之色。 眉眼温秀的青衣公子看着自己掷出的三、五两点面色惨白牙齿不断发颤:“操操操操操操” 桌上另一对明晃晃的双六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催命符。魔修露出一口烟黄色的牙齿放声大笑,目中淫.欲不加掩饰,眼见着手指便要摸上医修白皙的脸——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整座赌坊,断手“啪”的一声滚落地面,随即鲜血喷涌,直接溅了傻愣着的谢与乔一脸。 没人知道副将是何时出现的,原本鼎沸嘈杂的赌坊瞬间鸦雀无声。 那个惨被断臂的魔修捂住伤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副副将大人。” 伏昭刀锋般瘆人的目光在那人身上一扫而过,后者连痛呼都不敢,垂着脑袋汗洽股栗,生怕一个不留神小命就葬送于此。 所有人都大气也不敢出,伏昭恐怖的视线如同一把铡刀悬在众人头顶。 这位从幼时就跟在魔尊身边的副将心狠手辣,对仙对魔都是同样的手段残忍,在魔门内部积威深重,有些人怕他甚至越过温峫。 赌坊一时落针可闻。 东荒一别之后,伏昭刚回秋极崖没多久就被温峫召去筹备婚礼。彼时高座上的魔尊轻描淡写,伏昭却惊愕地抬起头。 “婚礼?”眼中盛满不解,伏昭问,“恕阿昭愚钝,尊上,此意何为啊?” 温峫撑着太阳穴,淡淡瞥他:“你觉得呢?” “呃。”表情不确定的皱了皱,伏昭猜测道,“广发宴帖,宴请仙门,尤其是蓬莱洲,以达羞辱之目的!” 温峫原本在捻一撮不知从何而来的白毛,听到他这话指尖一顿,意味不明地看过来:“本座不在这段时间,你倒是变聪明了。” 蓬莱洲几百年来最引以为傲的弟子嫁入秋极崖,怎么想都觉得快意。只可惜长旸老儿昏迷不醒,不能亲眼看到他最疼爱的弟子与仇人之子拜堂成亲。 温峫冷嗤,手指一抬:“下去办吧。” 宴请蓬莱洲的话,那秦弥远会来吗?他若是来了…… 伏昭没忍住心不在焉,都没听清温峫在说什么。 “对了。”温峫忽然又道,“上次你带回来的那个叫什么……” “啊?什么?” 温峫想不起来那个医修叫什么名字,伏昭当然也不记得,他俩在某些方面如出一辙,对于不重要的人向来只当蝼蚁,怎可能分神记他姓名。 “算了。”想不起来,魔尊不耐烦地摆摆手,“把蓬莱洲那个人带回来,辛子竹非说自己成婚师弟必须到场,真是麻烦。” 蓬莱洲那个人? 伏昭茫然地皱皱眉,拱手告退:“好的,伏昭领命……” 回去忙里忙外多日才分神想起来谢与乔这个人,伏昭此刻立于赌坊之中,漠视四周。 自从把他弄回来就扔在一旁自生自灭了,没想到竟敢跑来买命赌坊送死。伏昭对于这个喋喋不休的烦人医修唯一的印象就是脑子有问题。 果然有问题吧,还敢以自己做赌? 秋极崖多的是魔修想捉他这种细皮嫩肉的道修去当炉鼎。 赌坊众人冷汗直冒,大气也不敢出,伏昭把他们恐吓够了,面无表情转身,偏头示意谢与乔跟上。 谢与乔一张脸糊满鲜血,看起来实在有点傻。他同手同脚的跟在伏昭身后,傻不愣登的,一边走一边抖得宛若筛糠。 这位当时可是当着他的面从清丽美人变成了凶神恶煞的男人啊啊啊啊啊!!!如此惨烈的心理阴影,再给重华长老十年也恢复不了! 食人魔鸦的眼珠在夜色里露出猩红凶光,二人很快行至一处无人的小巷。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他不会要在这里杀我灭口吧!谢与乔颤颤巍巍地看了看四周,越看越怕,骇成了个结巴:“多多多多谢相救咱咱咱们这是要去去去去哪啊?” 对于这种废物,伏昭甚至都懒得多浪费一个眼神,公事公办道:“尊上有令……呃!” 尾音戛然而止,伏昭瞳孔微缩,不可置信地向后倒去,墙头一袭鲛绡白裙随风轻荡,来人面容柔美,冲他勾出一抹温婉的笑。 秦—— 青石板上摔出一声浑厚的闷响,谢与乔被这急转直下的景象惊呆了,嘴巴张得能装下一个鸡蛋。直到头顶传来轻嗤,他才猛地反应过来,看清来人之后更是双眼放光:“秦弥远!!!!啊啊啊啊我的亲爹啊!!!” 谢与乔以饿虎扑食的气势朝秦弥远扑去,要不是秦弥远下盘够稳差点被撞个四脚朝天,回过神来发现他把一脸血全部糊在了自己的白裙之上,登时勃然大怒:“滚!” 半柱香之后,非要抱着秦弥远哭爹喊娘的谢与乔才终于在对方左右开弓的四个清脆耳光下冷静了下来,胡乱擦掉了自己脸上的血迹,与秦弥远一起蹲在地上看着昏迷不醒的伏昭 气氛有些诡异的僵硬。 谢与乔做贼似的觑了两眼秦弥远,发现他从一开始就用一种极其奇怪的眼神看着伏昭,里面掺杂了怨怼思念疼惜心烦多重复杂的情绪,简直称得上是目不转睛。 有了辛昼这个活生生的前车之鉴,谢与乔现在对这种事情的敏感程度简直超出常理。 夭寿了。 谢与乔捂着自己的小心脏战战兢兢看向秦弥远,一脸沉痛地开口:“你俩不会也有一腿吧?” 秦弥远:“” 谢与乔:“” 谢与乔心已麻木,带着一脸“我们蓬莱洲的未来一眼望得到头了”的表情,捶胸顿足:“造孽啊。” 秦弥远站起来,神色平淡,只是眼神里微微带着讥诮:“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可真是越来越能耐了。躲了我这么久,总也该吃点苦头,你说是吧,阿昭。” 后面这句话是对着伏昭说的,声调变柔,轻得仿佛情人间的耳语,但落到谢与乔耳里却觉得头皮发麻。 秦弥远看上去温文尔雅,生起气来可比谁都黑,他莫名对地上昏迷不醒的副将大人生出了一丝怜悯,默默道了句:“自求多福吧。” 随后撑着脸蛋抬头看秦弥远:“你怎么来了?特意来救我的吗!好兄弟!” 秦弥远不顾自身安危潜入北冥,当然不可能仅仅是因为来救谢与乔的。 魔尊大婚在即,秋极崖广发宴贴,虽然知道这场婚宴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狠狠羞辱整个仙门,但谁敢不接? 长旸半死,辛昼倒戈,三界之中,已经是实实在在无人可以制衡温峫。仙魔两道分庭抗礼的局面一去不回,从此以后,仙门众生都得仰赖魔道鼻息而活,温峫举办这场大婚,就是要向所有人传递这个信号。 谢与乔听完以后脸色凝重:“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秦弥远脸色同样凝重,刚想点头,下一秒就听到谢与乔说:“所以你是来随份子的?” 谢与乔那张看起来十分温秀聪明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些真心实意的苦恼:“那我是不是也要随啊?可我没钱啊,都输光了!” 秦弥远简直要被这个蓬莱洲著名二百五气得七窍冒烟了,阴沉着脸咬牙:“你是来当陪嫁丫鬟的,不用随。” 他俩谈话的间隙,被秦弥远藏到暗室石棺里的伏昭却好像醒了,棺身震动,发出阵阵闷响。秦弥远眼神一凛,干脆利落地掀了棺盖,指尖毒针在诡魅夜色中泛出幽蓝色泽。 他一针扎向伏昭侧颈,闭着眼睛似想挣扎醒来的副将立刻重新平静了下去,只是脸上泛出不正常的红。 秦弥远眼神难辨,语气温柔地哄道:“睡吧,心肝儿。” 谢与乔对药和毒一向都有着异乎寻常的狂热兴趣,见状死死盯着伏昭侧颈处消散成蓝烟的毒针,问道:“这是什么?” 秦弥远揉捏着伏昭的侧颈,漫不经心道:“大师兄要的东西。” 大婚当日,伏昭可不能出现,秦弥远低头看着双目紧闭的小麒麟平静地想。 就当是你狠心抛下我的惩罚吧,阿昭。 轰然一声合上棺盖,秦弥远对谢与乔轻声道。 “走吧,待嫁新娘子可等我们很久了。” 第54章 真假麒麟 我演我老婆 数日后 魔尊大婚, 普天同庆,四海八荒五湖六道,仙妖人魔共聚北冥。 寂寂冷清的千里雪城难得披了艳色, 红罗万丈裹得好不喜庆。就连终年大雪的天穹也难得放晴, 将阴冷森然的九殿十二宫踱上了几分活气。 “啧啧啧。” 冰雪回廊下有二人疾行而过,一人黑衣劲装面容冷峻,一人薄绿纱衣火辣妖娆。正是幻作伏昭与女官混入内城的谢与乔跟秦弥远。 因着伏昭威势,沿途上魔使见了他俩都只敢远远行礼不敢靠近,倒是少了很多麻烦。谢与乔第十八次将短到大腿根的轻透纱裙往下扯,斜觑着秦弥远揶揄道:“厉害啊秦弥远,连他们自家人都怕得要死的凶神恶煞大魔头,你怎么把人家拐上床的?” 秦弥远懒得搭理他。 谢与乔平时虽好颜色, 但自己变成个胸大腰细的妖艳女魔修却又觉得哪哪都不自在, 边扯裙子边唧唧咕咕发牢骚:“一个个都这么离经叛道,我要是掌教都得被气醒过来,辛子竹我为了你可是赴汤蹈火深入狼窝!你可得……你平时不是最喜欢女装了吗, 怎么今天自己不上啊!” 秦弥远用看傻逼的眼神扫他一眼, 伏昭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每个毛孔都清清楚楚地写满了鄙视:“你来假扮伏昭,还没见到温峫就先尿了裤子。” “……” 这话倒是不假, 谢与乔想了一下温峫那副杀人不眨眼的做派, 立马背后一凉,噤声了。 但他安静了没一会儿就又开始闲不下来, 睁着一双眼妆秾丽的凤眼左顾右盼。 内城不若外城鼎沸如织,能进来的大抵都是三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然温峫请得最多的还得是蓬莱洲,他简直恨不得把蓬莱上下两千人全部塞到孤澜宫里,最好把长旸也抬过来,就在大殿之内眼睁睁地看着他娶了辛昼, 让长旸吊着那最后半口气直接气得魂散天外,以报杀父之仇。 与其说是来观礼,不如说是来奔丧。这些宾客一个个如丧考妣,显然被请到魔门老巢对他们来说压力很大,谢与乔满脸嫌弃的吐槽:“那个穿灰色道袍的是太极宫的二长老吧?这老头一脸衰样,自家死了人呐?” 秦弥远轻轻嗤了一声:“这些人又想把大师兄和蓬莱拉下首座,又没那个本事对抗温峫。” 他眼里露出了一丝冷漠和讥诮,淡淡道:“待会下毒,不用管他们的死活。” 大婚仪式有条不紊,所有宾客皆在魔门女官的指引下一一落了座。 青鸾彩凤衔绸以待,只等新郎官出来便要振翅凌天,架出一道云上喜桥。 伏昭得温峫之令,特化作麒麟原身前去搭载灵力被缚无法御风的辛昼登天完礼。殿外已经吵嚷非常了,魔修们自然是高兴的,还未开席便纷纷喝得不知南北吵闹翻天。而对面的仙门弟子就个个恨得咬牙了,有些年轻藏不住事儿,都甚至召出了本命剑,恨不得冲过去劈将他们几刀。 殿门缓缓洞开,一身大红喜袍的辛昼跟在女官身后,秦弥远听到他说了一句:“你们魔门的人嗓门儿也忒大了。” 这等节骨眼上还有心思在乎这些有的没的。想到接下来要做什么,秦弥远心想,大师兄可真是一如既往的……沉得住气啊。 前些日子有两名女官替辛昼梳妆,因为同他调笑了两句,被温峫施以重罚。如今这位自然不敢多言。 女官柔婉一笑,放手将辛昼交给前来迎接的副将。 秦弥远此时已化作威风凛凛的麒麟原身,硕大兽瞳与辛昼对视一眼,口吐人言:“上来。” 其实辛昼的计划并不是万无一失,也不过赌魔尊对他的感情。若赌输了,不仅他无法脱身,就连秦弥远也无法全身而退。 但就像那日伏昭同他说的,你当真能够弃蓬莱于不顾吗? 不能。 秦弥远知道自己做不到,哪怕嘴上讲,我可以。 但真收到大师兄传信求助那一刻,却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辛昼待他情同手足,拜入蓬莱十载,照顾他最多的,是大师兄,蓬莱洲是不是仙门首座或许没那么重要,可辛昼一身污名,他如何坐视不管? 其实伏昭比他自己更懂他。 灵兽出,祥云现,天际荡开绚烂灼目的五色华光。神鸟凌空而起,红绸曼延,恍如流霞。 麒麟驮着辛昼紧随其后,背上金鳞在阳光之下折出璀璨华光。对面温峫早已等候多时了,这位霜风冻骨的魔尊哪怕大喜之日仍旧眉眼淡漠,隔着绮霞流云,同自己的道侣遥遥相望。 秦弥远不知道这一刻辛昼在想什么。 仙魔两立,生死宿敌,爱恨大抵早已如沙砾般糅杂在一起分辨不清,那些你来我往交锋中滋生的情意,如今都成了刺向对方的利刃。 秦弥远想,我不要和我的阿昭也走到如此结局。 麒麟一声长鸣,辛昼稳稳落地,踏上红绸架成的喜桥。 温峫面上不显,脚步却不易察觉地变快,只还差十步,便能两相执手了。 十、 九、 … 身后骤然响起青鸾惊叫,麒麟怒吼自远方传来,兽吼威力扫及方圆百里,震耳欲聋。 伏昭到底还是赶到了。 温峫目光猛地扫向秦弥远,脸色遽变。他不愧是魔尊,反应堪称恐怖,竟没有一丝犹豫直接朝秦弥远出手。 骇人黑芒斩破祥云,但秦弥远不过离辛昼十寸。 “蓬莱洲的叛徒,去死吧!” 锋利兽爪闪过五道寒光,狠狠刺入辛昼血肉。漫天鲜血飞洒,如同下了一场血雨。 灵力被禁锢得彻底,辛昼现下不过与凡人无疑,喜服宽大的袍袖在空中划出一道赤弧,身躯朝着地面急速坠落。 温峫曈孔剧张,疯了一般大吼道:“辛子竹!!!” 秦弥远自然不会给他救辛昼的机会,麒麟怒号一声身躯暴涨百倍,重逾千斤的一爪携带着势不可挡的狂风悍然朝温峫击去。 其实温峫可以很轻易的躲过这一击,秦弥远也并未妄想区区一爪就能真的击中魔尊,他只需要阻住这千钧一发的一刻,就足够让身受重伤又毫无灵力的辛昼摔得筋骨尽碎。 这一场戏推至高潮。 秦弥远沉声低吼:“去死吧,叛徒!” 可温峫没有躲。 他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捱下了麒麟足以削断山岩的一爪。 秦弥远愣了愣。 魔尊咬着牙将心头血咽了回去,在辛昼砸向地面的最后一瞬猛地抱住了他,秦弥远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位不可一世的魔尊面色铁青,抱着大师兄的手竟然在发抖。 “秦弥远!!!” 伏昭几将破音的声音由远及近,他手持长枪赶至半空同秦弥远对峙,气得几乎牙齿都在发颤。 “你和辛昼不是情同手足吗?这是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同伏昭相比,秦弥远看上去要平静很多。他解除了幻形之术,眉眼宁静,宽大的道袍随风鼓荡。 “阿昭。”驳命剑现于掌中,秦弥远拎着剑道,“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早呢。” 除了愤怒,更多的却是慌乱,因为他的失职酿成如此惨祸,必得手刃秦弥远提头去见,才能消了温峫雷霆怒火。 伏昭咬牙提枪指向他:“你简直是……你为什么杀他!” 秦弥远笑意不达眼底,面色复杂道:“阿昭啊,正因为我跟他情同手足。” 众目睽睽之下,伏昭再不能徇私,事已至此,只能兵刃相向了。 天边黑白两色华光交替闪现,在天幕下炸开惊心动魄的绚丽之景。 仙魔两道都被接连生出的变故惊得瞠目结舌,但眼见着上面都打了起来,原本就是强行压抑的冲突立即爆发,秋极崖内迅猛无比地展开了一场混战。 “你这样做,要我怎么跟尊上交代!”转瞬便过了百余招,刀枪腾挪的间隙伏昭厉声质问,秦弥远轻巧化开他的攻势。 “谁让你不跟我走的。” 伏昭强行挣脱魇毒,本就元气大伤,支撑至此到底显露颓势。晴雪扇罡风扑面而来,他干脆借力一路裹着碎石断檐摔进了宫殿之内。 打累了,小麒麟这是想放水了。 秦弥远提剑跟去,陪着他继续演戏,居高临下指向他咽喉。 伏昭咳出两口鲜血,眸中担忧不加掩饰:“尊上一定会杀了你的。” 秦弥远顿时笑了,语气变得温柔许多:“阿昭,你是在担心我吗?” 这不是废话! 伏昭面上怒色翻涌,直接默认,秦弥远忍不住笑得更开怀,蹲下身去有些心疼地擦去他脸上污血:“我就知道你不是拔吊无情的负心汉。” “?”伏昭不可置信,“我拔吊无情?”他被秦弥远的不要脸气得语无伦次,“我拔吊?我?是我就好了!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个女子!” 秦弥远不以为然:“那怎么了,我是个男人也没委屈了你,你明明也很享受啊。” 看伏昭脸色涨红还想反驳,秦弥远又幽幽地道:“难道你敢说这几天做的春梦里,没有我吗?” “我操了,你俩怎么还在这儿打情骂俏!” 被战火无辜波及的谢与乔连滚带爬跑了进来,一声怒吼打断了乱局当中不合时宜的旖旎,急得嘴直打磕巴,“辛辛辛辛……” 伏昭似有所感,神色遽变,不顾自身伤势猛然发力推开了秦弥远,发狂朝殿外扑去。 大殿之外的乱象不知是何时静的。 魔族喝了下了魇毒的酒,接连毒发,一个个闭眼陷入了欲梦之中。 魔族重欲,难以挣脱,仙门这边情况就要好上许多,只有极少数人神志不清。 秋极崖的结界早已随着主人的重伤轰然碎裂,以性命垂危换取魔尊解开他灵力束缚的辛昼一手持剑,穿着那身被鲜血浸满的婚服神情冷漠地站在温峫面前。 而温峫半跪在地,唇边不断溢出滚滚鲜血,他胸口霍然开了一个巨大的血洞,血筋白骨现于人前,唯独不见跳动的心脏。 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辛昼血液淋漓而下的左手。 他捏着魔尊热血奔涌的心。 第55章 舌战群雄 吵得我口水都干了(撸起袖子…… 秦弥远当机立断, 直接一剑柄把伏昭敲晕。 谢与乔大惊失色,吓得连说话都磕巴了:“他他他居然把温峫心给挖出来了……” 鲜血很快染红了地面白雪,温峫半跪于辛昼身前, 一口又一口地呛着血沫。 魔尊徒劳无功的去堵自己已经空了心房, 喑哑道:“你设的局。” 辛昼神色冰冷,仿若砭骨寒雪,他缓缓道:“温临崖,这才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温峫似乎想笑,可嘴唇扯动,最后看起来却像哭。 来之前秦弥远曾想过辛昼到底能不能狠心对温峫下手,可如今证明这种担心不过是多余。 仙门未来的主心骨, 长旸亲定的继承人。 他是蓬莱洲最引以为傲的大弟子, 便绝不会让师门上下失望。 或许是因为太冷了,秦弥远看见辛昼握着归墟剑的手指冻得发白。 他低头望着这个一败涂地的昔日宿敌,轻声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温峫嘴唇挪动, 他显然有很多话想说, 可最终都咽了下去。短暂寂静过后,不可一世的魔尊狼狈又执拗地抬起头, 看向对自己持剑相向的爱人, 仿佛只想寻求一个答案。 “要是我没有救你呢?” 其实这整个局都并非算作高明,但就像当初温峫在蛮荒利用辛昼摆脱囚笼, 就像辛昼心甘情愿剖给他半颗内丹,谁先狠下心利用这份感情,谁就会赢。 辛昼就笑了,说临崖啊,爱与欲如何分割? 同心契, 心相连,只要毁掉其中一颗心脏,契约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魔尊那颗温热的心脏仍在辛昼手中跳动,只消稍稍用力,就可以轻易斩断这段孽缘。 温峫那张永远坚冰一般的脸终于皲裂出一丝缝隙,从中流露出真正的情绪。 “不。” 魔尊薄唇微启,双目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辛昼的手。 秦弥远眉头一皱,一手揽着伏昭,一手拉谢与乔向后退:“小心,他——” 话音未落,就见已是强弩之末的温峫忽然如同濒死的凶兽一般猛地暴起,魔焰冲天暴涨,千仞剑气平地激荡,外围来不及后退的仙魔通通在这恐怖的法力之下来不及反抗便命丧黄泉。 辛昼反应已经够快,但仍然被剑气击退吐出了一口鲜血,他拄剑跪地,惊愕万分地看着双目通红神色疯狂的魔尊。 秦弥远一手一个分身乏术,拧眉道:“大师兄!” 魔尊黑眸中翻腾令人胆战心惊的暗浪,踉跄着从地上起身。 “还给我。” 他一步一步朝着辛昼走去,胸前血洞触目惊心,辛昼横剑于身前,厉声警告道:“别过来了,温临崖!” 温峫充耳不闻,仍旧执着地说道:“还给我。” 困兽之斗,魔尊如今不过强行撑着最后一口气罢了。以辛昼的修为,明明信手一剑就能彻底解决整个仙门的心腹大患,解决这个让自己身败名裂的罪魁祸首。 如此绝佳的机会。 可他只是站在那里,握着归墟剑的手终于开始发抖。 大雪茫茫而下,温峫到底也没能再靠近自己的仇敌与爱人。魔尊颓然跪倒,辛昼浑身僵硬,定定地看着身前血人。 远方传来喧哗震动,是外城的魔兵得到消息在朝孤澜宫赶来。秦弥远心下不忍,将伏昭推给谢与乔,越过满地断肢血水一把拉住神情空茫的辛昼,在他耳边低语道:“大师兄。” “你下不了手,就别逼自己,今日一战,足够洗刷蓬莱污名了。” 外城魔兵赶到,仙门所有人都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几个大门派的掌门和长老显然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异响,纷纷从震惊无匹的状态中反应过来,冲着自家弟子大吼:“魔门援兵来了,先撤!” 谢与乔紧张得要死,扶着伏昭好像接了个烫手山芋:“那他怎么办!要带回去当人质吗?!” 秦弥远听到这话,第一时间竟是先去看地上力竭昏迷的魔尊。强逼对方扭转立场,温峫便是血淋淋的例子,若他将伏昭带回蓬莱洲,那今日的伏昭,又与当初的辛昼何异? 仙魔对立……他们都必须做出各自的选择。 纵使千般不舍,此刻也只能说服自己放手,秦弥远沉默了一会儿:“把他留在秋极崖。” 魔尊那颗心脏不知何时滚落地面,覆满了污泥。辛昼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颗执着跳动的心。 “那先走吧……辛子竹?你怎么了没事吧辛子竹???” 辛昼忽然站立不稳,差点狼狈跪倒,谢与乔还以为他方才打斗受了内伤,瞬时大惊失色。 只有秦弥远不声不响扶住他肩膀,低声叹道:“……走吧,大师兄。” 婚宴惨烈收场,众目睽睽之下辛昼亲手挖出魔尊心脏,一举攻破了他叛出仙门归顺秋极崖的流言。 蓬莱洲冤屈尽洗上下解禁,至此从宗门大比那日开始的一场闹剧,终于在凛冽风雪中落下帷幕。 然北旻仙府对蓬莱洲恨之入骨,太极宫也仍不死心。婚宴第二日就急慌慌召集仙门联盟召开大会,仍想往辛昼头上扣几条罪名。 秦弥远代为出席,与几个老头唇枪舌战,吵得口水都差点干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非大师兄忍辱负重深入敌营,怎有机会重伤魔尊?” “忍辱负重?”紫极真人冷笑一声,“到底是忍辱负重,还是做的一场好戏?那温峫铁石心肠,怎么就偏吃他一个人的苦肉计?” 秦弥远凉凉笑道:“因为魔尊没那么重口味啊,不然难不成吃前辈您的?” “你!”紫极真人气得老脸通红,大喝一声,“黄口小儿简直荒唐!蓬莱洲的长老呢,什么时候轮到你来主事!” 秦弥远眼中殊无温度:“我蓬莱洲的长老宗门大比那日为护仙道同门身受重伤,如今仍在将养,怎么,前辈又想将他们拉出来提审吗?” 蓬莱洲勾结魔门,原本就没有证据,仙门当中不乏有许多拥护蓬莱洲的,今亲眼见大婚当日辛昼将长剑送入魔尊心口,此刻都纷纷开始为蓬莱洲说话。 “始影长老右眼因为魔尊才瞎的,琯朗长老的道侣二十年前可是在讨温一役中战死,怎么可能与魔门勾结?” “以往对抗魔门,蓬莱洲哪次不是站在最前,说他们同秋极崖狼狈为奸,未免有些太荒谬了。” “对啊,若是宗门大比辛昼仙君有心联手魔尊残害同修,他二人联手,那日怎么可能还有活口啊?” “就是就是,如今都一剑剖出那魔头心脏了,几位掌教的疑心也尽可消了吧,何必抓着不放呢。” 北旻掌教目眦欲裂,勃然大怒:“可我儿就死在他蓬莱洲的擂台上!” 秦弥远平静道:“肖掌教这便有些迁怒了吧?你儿子是被魔修杀死的,与我蓬莱何干呢?宗门大比我蓬莱上下亦有伤亡,断没有将罪责都推到苦主头上的道理,就算要报仇,也该找罪魁祸首才是。” “说得好!”紫极真人见缝插针,势要紧咬不放,“蓬莱既是苦主,便该向他温峫讨血仇!明明大好时机,为何辛昼只是将其重伤,而非捣碎他元神,叫其神魂俱灭!今回归整顿,又为何不带领我们乘胜追击,荡平魔头老巢!” 紫极真人倒未必在乎温峫是否真的死了,只不过不想眼睁睁看着辛昼回去重掌仙门大权,毕竟他好不容易才捏住的权柄,怎舍得又拱手相让? 秦弥远看向义愤填膺的紫极真人,面色从容。 “前辈是觉得,这世上有人在方受了麒麟一爪,灵力又刚刚恢复的情况下,可以将魔尊一击毙命?” 眸中带了讥诮,秦弥远皮笑肉不笑:“那温峫半步飞升,就是你我合力围攻,也未必能取他性命。我大师兄将他重伤至此,已是拼尽全力了,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倒是前辈为何如此咄咄逼人?莫不是……” 话锋一转,秦弥远语气森寒:“其实太极宫才是与魔门勾结,想要逼我大师兄去送死吧?” “胡搅蛮缠!”紫极真人闻言震怒,“我太极宫多年来镇恶除魔身先士卒人尽皆知,怎可能与魔头为伍!!!” 秦弥远寸步不让:“你太极宫是,难道我蓬莱洲就不是了吗?!” 这话一出,满堂立即鸦雀无声。蓬莱洲多年来为仙门表率,门下弟子仁爱苍生除恶务尽,哪个不是看在眼里?因为莫须有的罪状被诬陷看押,本来就十分荒唐。 太极宫夺权之心昭然若揭,许多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碍于势大,不敢多言罢了。明眼人都能看出胡搅蛮缠的到底是谁,大殿之内逐渐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大婚当日两败俱伤呢,为了打消魔尊疑心,辛昼仙君可是以肉体凡胎强受了麒麟一爪,几乎是用命在赌了,做到这份上,还斥其有异心。” “嗐,长旸仙尊如今生死不知,若是辛昼仙君也死了,岂不正中紫极真人下怀?始影长老性子绵软,哪是能担任仙门统领的料子?晴光君么,毕竟有妖族血脉,又太过年轻,到那时……” “可若是蓬莱倒台,谁还能抗衡魔尊啊?” “所以催着辛昼仙君去跟魔尊同归于尽呗。” 有人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这算盘打得也忒好了,又肃清了外祸,又铲除了内敌。” 更有人神色惴惴:“可要是魔尊没死辛昼仙君死了呢?这岂不是拿咱们仙门的未来换他的首座之位啊?” 仙门近些年来势力衰微,除了蓬莱洲以外,根本没有其他门派可以堪当大任。太极宫只在乎是否权柄在手,也不想想若是当真斗倒了蓬莱,他日魔门卷土重来,要如何抵御? 简直愚蠢可笑至极。 秦弥远已经彻底厌倦,没有再跟他们浪费时间的耐心,见场面风向逆转,他理理袖子神色平淡地抛下最后一句。 “我大师兄,我们蓬莱洲的长老,都脾气甚好,但我秦弥远却容不得有人一再威逼,若是有人还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滥扣罪名——” 驳命剑悍然插入地面,斩开深不见底的骇人裂痕,秦弥远面色冷然。 “请、君、试、剑。” 第56章 洧沅夜市 打劫!猜猜我是谁呢 辛昼回归蓬莱后整整半月闭门未出。 当初为了洗刷师门污名将魔尊一剑穿心, 又何尝不是活生生剖出了自己的心脏。秦弥远知他元气大伤不敢多劝,又遇几位长老一个都不是治理宗门的料,只能暂理门中事务。 但成天到晚处理不完的各地奏报实在烦得要死。更别说秦弥远还挂心伏昭命灯一事, 根本就待不住。 于是这日又借着散步之名心怀鬼胎的逛到不妄居外, 与害怕辛昼在房里伏剑自刎担忧得头发都快掉光了的谢与乔撞了个对脸相逢。 俩人眼神交流- 还郁郁寡欢呢?- 嗐!别提了! 均露出熟悉的失望表情,叹着气摇头。 谢与乔实在受不了了,冲着门口大喊:“辛子竹你什么意思啊,不就亲手把自己男人心掏出来了吗?温峫他一个魔尊,区区致命伤!能把他怎么样!至于这么失魂落魄伤心欲绝吗?” 秦弥远也帮腔:“大师兄,你歇也歇够了,赶紧出来主持大局吧!” 大门紧闭,没有一丝一毫要打开的意思。 实在很难见辛昼自苦到如此地步, 谁不知大师兄吊儿郎当任意妄为, 就算天塌下来也是笑笑嘻嘻面不改色。 如今消沉日久。 情之一字,果真胜过世间所有利刃。 秦弥远摇摇头,料想今日又该无功而返, 正准备转身, 青竹编成的门扉却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多日不见的辛昼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袍倚在门边,双手抱胸打了个哈欠:“有人说过你俩真的很烦吗?有这功夫三天两头来闹我, 先管好自个儿行不行?” 这把熟悉的欠揍语气此番再听竟宛如仙乐, 谢与乔连脸上衰不拉几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收拾,双目放光, 立马猛冲了上去。 “你没事儿啊?我他娘还以为你在屋里想不开直接挥剑自刎了。” 辛昼哈哈大笑起来,笑骂道:“滚。” 他这一笑,气氛终于轻松了不少,秦弥远与谢与乔跟着他进屋,辛昼反手揉着后脖颈:“先前在秋极崖就没睡过一夜好觉, 回来终于让我睡了个痛快。” 谢与乔一听深信不疑:“我靠原来你在睡觉啊,白瞎兄弟我这些天为你提心吊胆了!” 秦弥远看了神态自若的辛昼一眼。 其实他这等境界的高手何须睡觉呢,不过是托词罢了。 但他没有拆穿。 淡青茶水从壶中汩汩流入青瓷杯盏,漫开一室清冽的茶香,辛昼提杯啜饮,看上去很随意:“现在局势如何?” “哦,北旻仙府和太极宫的老头原本还不打算放过你。”谢与乔捡了盘中的糕点三两下把嘴塞得鼓鼓囊囊,不负蓬莱洲饭桶之名,“但有秦弥远为你舌战群雄,你就放一百个心!你是没看到啊,那些死老鬼被他气得面红耳赤吹胡子瞪眼,简直精彩绝……” 秦弥远打断了谢与乔添油加醋的夸赞:“跟他们讲些道理罢了。” 辛昼无声一笑,不置可否。 秦弥远:“但北旻仙府和太极宫的确咄咄逼人。”吵得他回去太阳穴痛了整整两天。 秦弥远摩挲了一下茶杯,眼中透出厌烦:“那些人怨你没彻底斩杀魔尊,寻了这个借口要你再次领兵。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打的一箭双雕的算盘。” 辛昼把玩着茶几上的檀木摆件,垂着纤长睫毛,抿唇不语。 谢与乔看他这个表情,三下五除二咽了嘴里的甜糕,捏了捏辛昼的肩膀:“我知道你不可能再去……你要是实在觉得烦,就借口大婚那日和温峫两败俱伤,要闭关修养,能躲一段是一段,蓬莱洲的事,就秦弥远先撑着,实在不行,让他带兵去打——” 秦弥远打断:“我也不可能去。” 谢与乔:“?为什么,秦师弟,师门需要你,大师兄需要你,如此关键的时刻,你岂能龟缩?站起来啊!” 秦弥远懒得理他,直接话锋一转:“温峫不会善罢甘休的,大师兄能躲一辈子吗?” 谢与乔就不说话了。 一起为非作歹了十来年的师兄弟,他俩都太了解辛昼了。 躲得过北旻仙府与太极宫的步步紧逼,躲得过仙门众生的殷切期望,躲得过魔尊至死方休的爱与恨吗? 他甚至连那道同心契都解不开。 六月了,不妄居外青竹如翡,耀眼阳光却照不进这冷室。 辛昼微微抬眼,声音很轻,看上去漠不关心,没什么情绪。 “无妨,他不会再来找我了。” 大师兄出山,秦弥远这个临时顶上去的师弟终于可以袖手卸任。师兄弟三人闲话少顷,他惦念着伏昭借故要走,谢与乔在身后横挑鼻子竖挑眼:“哎哎哎你看他,才聊几句呢就要跑!这两年在外面心都浪野了,一点儿不着家,辛子竹你不知道,他之前还要退出师门呢!没良心的!” 辛昼支着下巴,只低头饮茶。 秦弥远压根没听谢与乔在哔哔什么,上回帮辛昼搅乱婚宴,还不知温峫会不会迁怒伏昭,明日恰好是他去洧沅看望幼子的日子,现在赶过去,还能碰上—— “大师兄?” 秦弥远脚步微顿,看向前方那道本应在不妄居内的人影。 青竹影斑驳,将他面容映得有些清癯,辛昼眉梢微挑,勾出抹轻笑:“放心吧,我不是来拦你的。” 上次找秦弥远帮忙的时候听得他要温峫身边那头麒麟,当时心事重重,未曾深想,如今联系起前因后果,方才明白。 辛昼回头看向竹门内:“那傻子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这一切因我而起,理应由我担起责任,与你无关。只是抱歉,当日夸口承下的事情,却无法替你实现了。” 秦弥远:“……大师兄。” 就算曾对他有怨,此刻也烟消云散了,秦弥远五味杂陈,辛昼笑了笑:“若有难处,再来寻我。” “去吧。” 若你与他能终成眷属。 也算是对我跟临崖两败俱伤的慰藉了。 … 洧沅的风一如既往有股淡淡的咸腥味。 海浪冲刷着礁石,月色下鲛人鱼尾在水中一闪即逝。岸边摆着摊车兜售小食的渔民大声吆喝来往行客,有股鲜美的味道顺着夜风飘至鼻端。 “这是什么?” 熟悉的背影立在食摊前。 秦弥远微微偏头,见小麒麟接过热腾腾的烤鲜贝,又支着头去瞥时令饮子,一手宵夜,一手糖水,还贪心地想要再塞点糖酥。 秦弥远没忍住笑出声。 看来他这些日子过得挺不错啊。 他悄悄尾随伏昭拐进狭窄小巷,月光漏过瓦片洒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伏昭似有所觉,脚步微顿。 秦弥远影子一般绕过去,伸手捂住小麒麟的嘴,在他耳边轻声道:“打劫。” 伏昭想要扭过头来看他,秦弥远又遮住他的眼睛,哄小孩似的:“猜我是谁,猜对了,就放了你。” 伏昭长长的睫毛在他掌心搔动,痒痒的,他乖乖说:“秦缺。” 秦弥远摇摇头:“错了,再猜。” 就算看不见,也能猜到小麒麟眉头微皱,嘴里嘟哝着:“怎么不是。”一边伸手来推他捂眼的手掌。 秦弥远顺势放开,伏昭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睛亮亮的,手上的零嘴也不要了:“你怎么来啦?” 他高兴地凑过来想要抱他,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了,语气一变:“你还敢来?” 秦弥远不由分说把他按进怀里,狠狠揉了一把头顶:“怎么了?你不想我吗?” 伏昭惯来是不会撒谎的,只是这个“想”字有点咬牙切齿,显然还没忘记月前的事:“我还想你?都怪你!尊上他才……” 他用力一把将秦弥远推开,恨恨别开脸,既像生气又像两难:“我不要再见你了。” “真的吗?”秦弥远故意觑他,“那我走了,以后也再不来找你了,咱们仙魔两道各不相干,再见面就是仇敌,珩儿问起来就说他只得一个爹……” 还没说完就狠不下心了,小麒麟愣愣地看着他,显然是会当真的,秦弥远赶紧凑过去亲了他好几口:“好啦好啦,看你这副天塌了的表情,我跟你闹着玩呢。” 伏昭低着头:“哪里好玩了?” “对啊,哪里好玩了?”秦弥远捏着他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语气认真,“难受吗?你每次跟我讲这种话的时候,我也是这种感觉。” 伏昭不吱声了。 夜风吹过,吹乱彼此额发,他忽然默不作声的重重搂住秦弥远腰,闷声道:“尊上让我杀了你。” 秦弥远并不太意外,他垂下眼睫以指作梳,轻轻梳理伏昭的发丝:“那你怎么说的?” 伏昭额头抵着他肩膀摇了摇:“我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被活生生挖出心脏,就算是魔尊也去了半条性命。这跟他的失职脱不了干系,可他没办法为温峫报仇。 甚至温峫叫他去手刃罪魁祸首,他也只能沉默以对。 伏昭觉得愧疚。 秦弥远推开他上下打量,眼中有几分担忧:“那他怪罪你了吗?” 伏昭更难受了:“我宁愿他怪罪我。” 他似乎总是喜欢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但其实秦弥远觉得这件事归根究底也与伏昭无关,温峫怪不了任何人。 秦弥远不喜欢伏昭总是为其他男人牵肠挂肚,哪怕这个人对他而言犹如长兄都不行,他强行掰过伏昭的脸,一字一句道: “他不怪罪你,是因为他知道,从他选择在宗门大比上千修士面前毫不留情将大师兄拉下高台那一刻起,就迟早会走到这个结局。” 伏昭一知半解,但下意识为温峫说话:“尊上是害了辛昼不错,可那也是辛昼先废了他的灵脉在先啊,如此奇耻大辱……” “大师兄早就还了。”秦弥远打断,“大师兄给了他半颗内丹,还私自放他离开蛮荒,他欠他的,早就还清了。” 伏昭显然不清楚内情,此时一听,直接懵了。 别人的感情,不好多言。秦弥远捏了捏伏昭的掌心,轻哄着转移话题:“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吧,好不好?这么久不见,你主动亲亲我。” 月色温柔,夏风清冽。伏昭挣扎了好一会儿,到底抵抗不住秦弥远殷切期待的眼神,闭着眼吻了上去。 秦弥远扣住他的后脑加深这个吻,先还温柔小心,随着唇舌辗转却越来越激烈,伏昭舌根被吸得发麻,有些招架不住地想要推开他,结果被秦弥远抓住手腕,按在墙上不能动弹分毫。 从嘴唇,到喉结,再到锁骨,皮肤在月光下逐渐泛起点点红痕,秦弥远呼吸愈发重了,哑声道:“每次都是我巴巴的跑去找你。” 像是有些不满,他低声命令:“下次,你来见我,听见了吗?” 第57章 灵脉异动 天灾之祸 海上忽然炸开烟火, 夜幕一瞬亮如白昼。沉浸在情欲中的二人微微一怔,秦弥远放开被亲得七荤八素的伏昭,略加思索:“啊, 今日是洧沅的海朝节。” 海朝节, 以往是为了贺出海之人平安归来,到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种节庆。烟火,灯戏,绚丽非凡,秦弥远小的时候,常常同柳玹与她兄长一起来凑这热闹。 有不少东海鲛人游至岸边,甩着波光粼粼的鱼尾同岸上渔民同赏烟火。带着面具的舞者手持彩灯,游龙般惊现, 舞姿诡谲绮丽, 霎时激起围观者一阵阵喝彩。 “哇。”伏昭从未见过,看得都有些呆了,“那盏灯!” 他好奇地快步过去左右打量:“哎, 他怎么缩进灯里了?” “这可是他们杂耍艺人独门的缩骨功。”秦弥远笑着跟在他身后, “没有使半分术法呢。” 方才卖夜宵的摊主夹带副业,地上用一张红布铺了, 已摆上各式各样的彩灯, 秦弥远蹲下去仔细挑选,朝一盏活灵活现的麒麟灯伸出手:“这麒麟做得倒与你有五分相似, 阿昭?” 伏昭正津津有味地看灯戏,堂堂魔门副将,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童,眼睛都直了,时不时跟着人群:“哇!厉害!天呐……好!” 鼓掌鼓得忘乎所以。 住在冷冰冰的秋极崖, 当真是压抑他本性。秦弥远失笑,同摊主交钱拿了灯,过去牵他的手:“好了,怎么有了热闹就忘了我啊?送你的礼物,拿……” 话还没说完,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秦弥远与伏昭循声看去,目光所及之处,原本平静的海面突然变得狰狞可怖,巨浪暴涨百丈之高,铺天盖地如巨兽血口般朝岸边吞噬而来。近岸的百姓几乎来不及反应便被淹没殆尽,尖叫声哭喊声刺破耳膜,原本热闹欢欣的场面顿时变得惊惧混乱无比。 “海啸了,快跑!!!” “怎、怎么会突然海啸……快跑,大家快跑!!!” “哇——!!!爹爹,娘!!!” 孩童跌倒在地,眼见要被巨浪吞噬,伏昭凌空甩出长鞭将孩子卷起,惊疑交加地看向秦弥远:“怎么回事啊?” 秦弥远无暇回应他,双手迅速结印召起结界。金色屏障拔地而起,悍然抵御住滔天巨浪,大吼道:“先救人!” 方才靠在岸边的鲛人纷纷潜入水中捞起那些被淹没的百姓。伏昭见状,离厄枪抛至空中暴涨数倍,然后往水中一戳,串糖葫芦似的挑出十来个落水者。 “你没事吧?”回头见秦弥远脸色发白,他着急要靠近,“我来帮——” “不用。”秦弥远急促打断他,“柳玹她们见此异象很快就会赶到,你先救人,这么一会儿时间我还撑得住。” “我不要!” 对伏昭这种随心所欲的魔头来说救不救人全凭心情,此刻见秦弥远脸色明显不好,他当然不愿意乖乖听话,直接飞身至秦弥远身边帮他撑起结界。 秦弥远偏头看向他冷峻的侧脸,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复杂:“……阿昭。” 柳氏族人在城中听到消息果然来得很快。 “快去帮他们!”身后传来柳玹焦急的声音。随后柳氏子弟一个个接连赶到,整齐划一结起强化之印,屏障金光大涨,瞬间固若金汤,纵使海浪咆哮毁天灭地,一时也奈何不得。 秦弥远终于得了空闲,在脚底连绵不断的震颤中回头看向柳玹,神色严肃:“应是灵脉异动之祸。” 这几年三界不太平,除却魔门领域北冥,各地常有灵脉异动导致的天灾发生,旱灾、地动、山崩……凡人因灾丧生不知凡几。 柳氏避世未有耳闻,伏昭倒是一下想起什么。 “前段时间尊上总是不在秋极崖,就是忙着镇压灵脉。但他近月来伤重,一直在宫中休养,所以才又引发了天灾吗?” “尊上?”柳玹显然有点不相信,狐疑的反问,“你是说魔尊?” 魔尊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什么时候这么好心济世救人了?秦弥远也觉得奇怪,但他碍着伏昭的面子不好出声,只是将目光投向他。 “还能有几个魔尊啊?”伏昭小声嘟囔,但说实话,他也搞不清温峫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应是受大师兄所托吧。”最后唯有秦弥远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不知为何,说出来竟有几分唏嘘,“调查灵脉异动一事,向来是由大师兄负责的。” 前段时间秋极崖婚宴一事柳玹也听说了,这你死我活相爱相杀的,他们蓬莱洲跟秋极崖的爱恨情仇还真是不知道如何点评,只好讪讪一笑。 头顶轰鸣声似乎弱了,她抬头看去,发现疯狂的海啸终于有平静下去的趋势,松了口气道:“鲛人王那边应寻到灵脉之眼开始镇压了。” 三界之中可供修道者修炼的灵气来源于各地灵脉,而灵脉源头又是由上古神木曦光镇守的灵泉,灵脉异动,或是神木有异,辛昼之前一直绊在蛮荒也是在调查此事。 “神木曦光与木灵神女同宗,但神女已然仙解,如今只有拥有神女血脉的魔尊可以真正将灵脉压制。” 海啸之后一片狼藉,方才还繁华热闹的集市瞬间化为废墟。 这变故实在太突然,秦弥远轻轻扫过,眉间浮上几分沉重之色:“哪怕鲛人王镇压,也不过徒治其表,这件事,我还是要先禀告一下大师兄。” 伏昭点点头,虽然他不怎么在乎凡人生死,但刚刚那些漂亮的灯全都被毁了,还是觉得有点难受:“那我也回去问问尊上吧,啊对了。”他忽然想起来,“来之前我还劝他去找辛昼来着,说不定你通知辛昼,尊上也一起知道了。” 秦弥远捏着玉瑷的动作一顿,看着他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柳玹在旁边暗戳戳吐槽:“你咋还劝温峫去找他啊,那心都被挖出来了,还要送上门,这岂不是……” 众目睽睽之下剖出道侣心脏,跟杀夫证道也没什么区别了,辛昼显然是要跟温峫划清界限势不两立,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 伏昭不语,秦弥远看到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衣上的饰带。 经此天灾,虽有秦弥远伏昭出手,又有鲛人相助,未有多少死伤。但海啸平地席卷,到底还有许多事等着柳家善后,柳玹忙着安顿受灾百姓,同他们招招手便告辞了。 今夜一场惊变,久别重逢的旖旎被驱散得一干二净,秦弥远同伏昭立于昏昏黑夜之下,安静看他侧脸半晌,忽然去勾他那只一直揪带子的手。 “其实你是想如果他们能够和好,那你偷偷见我,也就不用有那么重的负罪感了,对吧?” 心事被一语道破,伏昭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看了看他,老实地点点头。秦弥远就笑,把他揉进怀里:“我的小麒麟啊……” “命灯的事,你可有告诉温峫?” 如今恢复记忆重归于好,但命灯的事仍旧吊在秦弥远心里,一日不帮他重塑神魂,一日不得心安。 伏昭摇头,神情低落:“一开始不敢告诉他,现在,他自己自身难保,更不想告诉他了,而且我觉得也没有那么严重。” 伏昭说着说着忽然抬头:“对了,你怎么知道命灯的事?还有之前在谢悯的怨障里,你是怎么跟在我身后一起入障的,我竟无半分察觉?” “你还好意思说。”一提这事秦弥远就拉下脸,“那个姓洛的,你竟对他全无防备,要不是我一直跟在你身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说你啊伏明夜,不要觉得自己很强就可以掉以轻心,若再有下次,别怪我翻脸。” “啊?”伏昭到现在都还以为那姓洛的是自己跑了,竟然被一个区区凡人暗算,一想到就怒火中烧,伏昭咬牙切齿,“你放心,就算你当时没来,我也能把他剁成肉馅喂狗!” 秦弥远:“?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伏昭赶紧点头如啄米:“听到了听到了。” 话题这么一岔,伏昭也没注意他压根没回答自己问题,秦弥远面色认真起来:“塑魂是头等大事,大师兄境界与你相差无几,甚至高于你,失了半颗内丹都差点殒命雷劫之下。三界中除了掌教再没人能替他人抵挡大乘雷劫了。若你不告诉温峫,我去——” “别别别别别别别!”伏昭赶紧按住他,温峫恨不得把秦弥远扒皮拆骨呢,他去找温峫不是找死吗? 伏昭赶紧信誓旦旦地保证:“我跟他说,我明日就告诉他!” 秦弥远这才罢休,转身牵过他的手:“这还差不多。” 第58章 小兽睁眼 对儿子一通品头论足 几月过去, 幼兽长大些许,连绒毛都变得更加茂密柔软,伏昭几天不见他, 实是想念, 此刻趴在血池外撑着下巴:“他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啊?” 眼见着自己的孩子近在眼前却不能抱一抱,这对伏昭来讲实在是一种煎熬。 “快了。”秦弥远伸手将巢穴引到池边,隔着薄薄一层结界去触碰小兽粉嫩的鼻尖,“他离开你体内的时候尚未足月,血池虽能代你继续孕育,但到底比不上母体。” 不过都已经这么久了。 伏昭忽然好奇又兴奋的凑近了:“他是不是长角啦?” 灰蓝色尖尖小耳前方冒出两粒圆圆的,像玛瑙珠子一般的幼嫩兽角,伏昭扭过头看着秦弥远, 觉得有点好笑:“怎么这么像黄豆?我小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秦弥远也低了头去看, 抄起双手:“是啊,一点都不威风。” 他陷入沉思,“可是不随你随谁呢, 我的妖相也不长角啊。” 魇兽通体灰蓝, 双尾无角,形似狼, 不是生鳞带角的物种。两个没见过世面的新手爹头抵着头对着自家儿子好一通研究:“嗯, 尾巴短短的,怎么这么细?这么细以后怎么一尾巴扫断山岩?” “他怎么不长甲?你们麒麟之甲可是无坚不摧, 刀劈不裂火烧不化的,胜过多少防御法器。” “我觉得颜色还是像你好,金光闪闪,多霸气多威风,怎么遗传我?我们魇兽这个颜色, 别人都以为我们很忧郁啊。” 伏昭噗嗤一下笑出声:“可他长得像我,要是颜色再不像你,谁知道你是他爹啊?” 秦弥远嘟哝:“那说不定人形像我……”但他脑中忽然又浮现心魔梦境里那名少年的身影,三白眼,薄情唇,满身邪气,看上去就一肚子坏水。 假的吧? 秦弥远有点嫌弃,心说心魔怎么知道伏珩长大了啥样,连我都没见过。 肯定是假的。 面前突然传来一声细细的呜咽,伏昭跟秦弥远神色一顿,随即不可置信地往巢穴中看去。 初为父母,大抵都紧张又期待,秦弥远和伏昭也不能免俗。二人盯着巢穴中似乎即将睁眼的幼兽,专注得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小猫一样细弱的嘤咛声断续响起,幼兽感受到母亲的气息,尚未睁眼,便蹒跚着朝伏昭爬过去。 他还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呜呜地叫,伏昭心都要化了,下意识小心翼翼地搂住朝自己扑过来的小兽:“宝贝……” 幼兽本能地亲近他,毛绒绒的小脑袋靠在怀中拼命嗅着母亲的味道,秦弥远被晾在一旁看得有点妒忌,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妒忌崽还是妒忌伏昭。 小兽在伏昭胸口拱来拱去,还一直嘤嘤地叫,越叫越响亮。伏昭从一开始的欣喜到变得有些迷茫。 “他想干嘛呀?” 秦弥远抄起双手,定睛看了一会儿。 “我觉得。”他十分肯定地说,“他想喝奶。” “…………” “啊,啊……?”短暂怔愣后伏昭声音颤抖,耳根蹭的一下红得彻底:“可是我,我没有啊。” 每次他一脸红秦弥远就觉得特好玩,看他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就更想逗他了。 秦弥远双手抱胸一点点凑近:“没有,怎么会没有呢?你们麒麟一族难道小时候不是喝母乳长大的啦?你都能怀孕,怎么可能没有奶水呢?” 伏昭支支吾吾,脸红得能滴血:“可是、我就是没有。”瞥见他眼底细碎的笑意才知道是故意的,伏昭一把推开他恼羞成怒,“你这人说话也太下流了吧!” 秦弥远不以为意:“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我跟别人说这种话叫下流,可是对你说呢只能叫情趣。再说你明明很喜欢啊,每次我弄你的时候越下流你可叫得越销魂……嘶!” 伏昭一巴掌糊到秦弥远嘴上,简直想找个洞钻进去:“闭嘴你能不能不要当着儿子的面说这些!!!” 秦弥远被打了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又听不懂人话,你担心个什么劲?”被伏昭狠狠瞪了一眼后紧急改口,“好好好不说了,我不说了。” 幼兽还在怀中细弱又坚持不懈地叫唤,显然是真的饿了要吃奶,伏昭抱着孩子手足无措:“那怎么办啊?我不能喂他,他不会饿死吧!” 秦弥远伸手将孩子接过来,听到这话差点喷了:“笨。”他有模有样地摇小崽,“给他弄点羊奶不就好了。” “羊奶?”伏昭明显觉得委屈了自己孩子,“他可是麒麟后裔,喝羊奶?” 秦弥远就轻轻瞥他一眼:“那不然我给你弄点秘药你试试?” 伏昭眉眼顿时浮现纠结,秦弥远一看他当真了,赶紧悬崖勒马:“我逗你玩的你可别往心里去啊,那些东西用了伤身,你可不许用。怎么什么都信?喝羊奶怎么了,一样长大,还怕喝得营养不良吗?” 伏昭嘟哝:“你又不会害我。” 算了,反正也说不过,羊奶就羊奶吧。二人用襁褓裹了小兽离开血池,厢房内伏昭低着头小心翼翼喂奶,秦弥远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道:“阿昭,你要把孩子带回秋极崖吗?” 伏昭一愣,他跟秦弥远的事还没告知温峫,直接带着孩子回去,恐怕…… 秦弥远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所想:“你怕温峫生气?他为什么生气?” 但伏昭跟秦弥远不同,麒麟产子九死一生,要是温峫知道他未成年怀孕还把命差点丢了,怎么可能不震怒。伏昭倒不担心自己,就怕到时候魔尊新仇旧恨一起算,非得砍了秦弥远不可…… 秦弥远也不难为他,见他不语,拍了拍他的头:“好啦,那我就在北冥外置间小屋,带着珩儿,等你晚上偷偷出来跟我幽会好不好?” 他冲伏昭眨眨眼,伏昭顿时忍不住一笑,麒麟的目光变得柔和:“我会告诉他,只是不能这么突然,尊上这段时间本来心情就很坏,得找个时机。” “那等告诉了家长,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吗?” “嗯?”伏昭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家长?秦弥远已经伸出手勾住他尾指,“那以后可不能动不动就抛下我哦,拉钩为誓。你儿子看着呢,是不是,崽儿?” … 伏昭和秦弥远按约在北冥外分别。 幼兽已经睁眼,黑亮亮的圆眼睛好奇地看着周遭冰雪世界。伏昭低头亲亲幼兽头顶:“爹,母亲,嗯……不对。” 也不知到底该自称什么,伏昭放弃道:“我过几天就来看你!宝宝!” 秦弥远幽幽道:“那我呢?” 伏昭就偏头贴住他唇瓣,舌尖辗转,片刻分离。 “当然还有你。” 一大一小挥手的身影被风雪阻隔,逐渐看不清,伏昭收回目光,头次觉得这么依依不舍。他魂不守舍的回到秋极崖,本想组织一下语言再去求见温峫,但魔尊的传召却来得更快。 “大人怎么才回来?尊上急召!” 冥绮月匆匆迎来,伏昭怔了怔,随即道:“好,我知道了。” 自从被辛昼一剑剖心,温峫每日都独自站在廊下看雪,但今日好像有所不同,气氛肃然许多。伏昭推开龙骨巨门,冲着高座上背影拱手:“尊上。” “回来了?”温峫居高临下,冷冷俯视过来。 魔尊永远是一副捉摸不透的表情,眼神也吓人。伏昭被盯得心虚,心想难道是尊上他老人家发现什么了?与其尊上发难,不如坦白从宽,伏昭咬了咬牙,正准备闭着眼睛大喊一声“尊上!”。 温峫道:“长旸醒了,你知道吗? 伏昭表情一顿,有些意外地望向他:“那老匹夫醒了?” 上次在蓬莱洲,分明有机会取他性命,时至今日伏昭仍旧不解:“尊上,你上次为什么不准我杀了他?” 温峫面色平静地吐出一个他从未知晓的秘密:“因为他体内,存有母亲留在世上的最后半分神魂。” 伏昭简直懵了,反应过来后怒不可遏:“那老匹夫,竟敢如此亵渎母亲,我这就去——” “站住。”温峫寒声道,“你去做什么,送死?” 伏昭不情不愿的止步,可根本咽不下这口气:“尊上,那可是母亲的神魂,难道就置之不顾吗!” 温峫道:“我要去蛮荒一趟。” 话题跳得太快,伏昭没跟上,又懵了:“为什么?” 温峫:“你近日来在外行走,可曾觉出什么古怪?” 古怪?倒也没有什么古怪,就是天灾频繁,除却洧沅海岸一场海啸,回程时还曾见千里旱灾流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温峫仍旧很平静:“曦光已死,灵泉暴动,这一切都是长旸在背后搞鬼。他要引浩劫灭世,母亲不会愿意看到苍生涂炭,明日,我会和辛昼一起进蛮荒阻止,当年弑父杀母之仇……” 魔尊语气平淡,可眉眼愈加森寒:“终于到了让他血债血偿的时候。” 这些话仿佛惊雷一样劈得伏昭反应不能,长旸要引浩劫灭世,他都已经是仙门至尊了,做这一切为了什么?而且若杀了他,那母亲最后的半分神魂岂不是? 温峫显然没有多言的意思。 “明夜。”他看向伏昭,“我不在,外界之事全都交给你,若遇天灾地祸,率魔门上下助凡人抵挡……” “可是尊上!”伏昭第一次打断他说的话,急促道,“蛮荒本就是为针对妖魔所建,你进去修为会被削得不足一成,那长旸是辛昼的师尊啊,他真的会帮你吗?外界有九殿殿主,伏昭请求与尊上同往!” 温峫却摇头,语气冰冷不容商量:“你也知蛮荒克制妖魔,去做什么?拖累本座?乖乖留在外界,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入蛮荒一步。” 伏昭还想再挣扎,温峫转过身:“够了。”已是声色俱厉。 “退下。” 第59章 突发急报 总觉得大师兄面色似有古怪…… 长旸苏醒这件事传得很快, 秦弥远听闻掌教有召,只好尽快赶回了蓬莱洲。 居云殿中,四位长老都已经候在长旸床前, 秦弥远原以为自己来得最晚, 却没想到进殿左右一看,竟没发现辛昼的身影。 “来了来了,跟辛昼一样想见他得三催四请。”谢与乔朝他挥手,“秦弥远,快过来!” 秦弥远敛下心中疑惑,步行至长旸榻前,拱手施礼:“弥远见过掌教,路上耽搁来得迟了, 请掌教恕罪。” 紫衣白发的仙尊容色淡淡, 目光清冷如琉璃:“无妨。” 长旸召他,也不过是让他汇报昏睡期间三界发生了些什么事。看诸位长老的表情应该都已经说过一次了,有琯朗这个铁面无私的掌刑长老在, 秦弥远也不敢隐瞒:“大师兄一念之差铸下大错, 但现今已经悔过自新将功折罪了,还望掌教宽恕。” 身后传来有人进殿掀帘的声音。 有掌教在谢与乔不敢嚣张, 只望着自己的鞋尖小声逼逼:“说曹操曹操到啊。” 来人正是辛昼。 所有人都转身看去, 辛昼在众人的注视下清了清嗓子,扯动嘴角:“师尊。” 长旸招了招手, 示意辛昼靠近:“为师睡着这些日子,北旻太极那些人,可曾找过你麻烦?” 与魔尊纠缠不清,害得蓬莱洲无端蒙冤受各门攻讦,还累长旸为他昏迷不醒。犯下如此大错, 原以为长旸醒来第一件事应当是兴师问罪,可没想到。 辛昼脸上挤出勉强的笑意,在长旸身边坐下:“没有。” “师尊,弟子前来请罪。” 长旸似乎并不怎么把先前的事放在心里,轻描淡写道:“长了个教训,就足够了,日后少与魔族来往。” 此话一出,性子最直的琯朗顿时瞪起眼睛:“掌教你就这样轻易放过了他?就是因为你太过纵容才纵得他如此任性,你知道他到底惹出了什么祸事来,他……” 还没说完就被长旸打断,仙尊抬起手撑住额头,一副嫌吵的样子,始影见状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将琯朗向外拖去:“掌教刚刚醒来,你别打搅他老人家休息,让他们师徒二人单独聊聊吧。” 掌教偏心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子,蓬莱洲上下人尽皆知。长旸打算将此事轻轻揭过,秦弥远其实不太意外。 谢与乔向着辛昼,帮始影将怒火中烧的琯朗强行拖出殿外了。他师徒二人有话要说,秦弥远也没兴趣掺和,于是朝长旸一拱手:“那弟子也不打搅掌教清修。” 退出大殿带上了门。 月朗星稀,风中送来清冽花香,弟子苑的灯火已经熄了,廊下守门灵鹤蜷着脖颈睡得酣熟。 只是秦弥远步下台阶,忽然又回头望了一眼。 是他多心了么?大师兄方才进来的时候,神色似有古怪。 谢与乔打着哈欠朝他走过来,看样子是已经解决了琯朗:“弥远?你也聊完啦,走吧,一起回寝殿。” 伏昭跟幼兽还在北冥外等他,秦弥远归心似箭,摆了摆手:“不了。” 谢与乔见他要前往山门方向,顿了一下难以相信道:“你又要走?这大半夜的忙着去哪啊?不是。” 他脸色微变,看了下四周靠近秦弥远压低声音:“辛昼这儿刚消停呢,你别告诉我你是要、要!”不知道为啥有点不太敢直呼伏昭大名,谢与乔轻咳一声,“别说你是急着去找他!” 秦弥远闲闲瞥过去:“怎么,你要告密吗?” “?”谢与乔被堵得一哽,随即神色复杂地说道,“我知道你喜欢他,可是这节骨眼还是别老虎屁股拔毛了,等风头过了再偷偷幽会不行吗?掌教舍不得辛子竹,可他又不偏心你,到时候一发现直接拿你开刀怎么办?” 秦弥远压根不在意这些:“那就让他来问罪好了。”大不了就当真叛出仙门,他又不是辛昼,可不代表整个蓬莱洲,牵连不了其他人。 更何况温峫跟长旸有仇,自己倒戈,哪怕之前婚宴上闹过事,魔尊也未必不会接纳。 一个二个都是天生的反骨仔,都死活不听劝!谢与乔拿他没办法,恨铁不成钢的重重叹了口气:“我真是服了你们!” 虽然平时嘴里蹦不出几个好屁,到底还是关心兄弟的,谢与乔又问:“那你的不死芝寻到了吗?话说回来辛昼当初为了替魔尊恢复灵脉也曾寻过龙脊,同为古籍中的圣物,连龙脊都存在,不死芝想必也不仅只是传说。” 一提到这事,秦弥远便想起那个应验的梦。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子,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呢?又实在理不清头绪,犹豫少顷,只能缓慢道。 “应该,不需要了吧。” 但秦弥远最终还是没有走成。 蓬莱洲各堂突然呈上急报,三界各地因灵脉异动引起的灾祸莫名加重,山洪、地震、雪崩……处处灾情民不聊生。 底下仙门纷纷奏请蓬莱支援,长旸下令,门内所有弟子都出发救灾,一刻不得延误。 弟子苑灯火次第亮起,蓬莱弟子们训练有素,整备不过只花了一炷香时间,便在各自领队带领下整齐划一御剑飞离山门。 “秦师兄,师尊!”谢与乔座下的赵隐小跑赶来,冲他们作揖行礼,“掌教命你们带队前往桦州抵抗洪涝,请速速出发吧。” “啊?”谢与乔都没反应过来,抬头见平日里醉得不知东南西北的太白长老都被赶鸭子上架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怎么突然这么急啊?” 秦弥远见此眉心微蹙,当今三界,灵泉之力唯有温峫能调动,难道是魔尊怀恨在心,想要报复? 可温峫一方枭雄,也并不是那种会殃及无辜的小人啊。 亲眼见过天灾之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们何等绝望,此时救灾要紧,秦弥远按下心中疑虑,一把薅走谢与乔:“别问了,先出发。” … 桦州的情况比他们想得更加严重。 繁华城池已成汪洋,无数被泡发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散发着阵阵恶臭。昔日辉煌高楼被滔天巨浪摧成废墟,赵隐忽然大喊一声:“那里还有人!” 洪水几乎没过脖颈,男人高举双手吃力地托着幼子,秦弥远抛出晴雪扇,低喝:“去。” 扇面暴涨,如一叶小舟,将男人和幼童稳稳托出水面,男人跪在晴雪扇上抱着孩子痛哭流涕:“玉娘、玉娘啊!!” 谢与乔向后挥手,身后两名弟子立马迎上去接那对父子,男人见到他们如同见到救命稻草般发狂扑过去:“求求仙长大发慈悲,救救我妻子玉娘吧!她为了孩子,方才被洪水淹没了,求求你们,我给你们磕头,我给你们磕头!” “别别别!”两名弟子赶紧扶起男人,望着底下凶恶巨浪面露难色,回头看向谢与乔和秦弥远。 这洪涝如此凶险湍急,莫说凡人,就连在场的修道者也需得处处小心,他妻子,哪还有生还的机会。 “先带他们父子俩下去安顿。”最后还是秦弥远发话,看向男人安抚道,“放心,我们定会全力以赴。” 倏然一个高逾百尺的巨浪打来,宛若凶兽巨口吞天蔽日,谢与乔急忙大吼一声:“快走!”在场众人顿时纷纷催剑奔逃。 “啊啊啊啊啊!!!”有弟子逃脱不及,眼见着要被巨浪吞噬,秦弥远执扇反手一扇,暂时抵挡住了巨浪,谢与乔连忙把这不省心的徒弟拽到自己飞行法器上,劈头盖脸一通训斥。 “叫你平时不好好修炼!叫你平时不好好修炼!” “这哪是普通洪涝啊,师尊!”那弟子逆着狂风抬头大喊,“会不会是魔门在背后捣鬼!” 秦弥远御剑飞至他们旁边,平静道:“就算是魔门,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先救人吧。” 浪势虽猛,但蓬莱弟子个个都是同辈翘楚,此时躲了这阵巨浪,趁着水面暂时风平浪静,立刻马不停蹄搜救幸存百姓。 原本镇守桦州的仙门真如教终于赶来与他们汇合。“见过晴光君,重华长老。”掌门甘云起拱手见礼,一脸焦头烂额。 他身后身着红色校服的弟子们个个形容狼狈,显然之前为了救灾都拼尽全力。 “甘掌教不必多礼。”秦弥远看了看方才巨浪打来的方向,“可有寻到暴动的灵脉之眼?” 甘云起点头道:“已派教中长老前去压制,晴光君放心。只是洪灾来得突然,城中百姓……” 他望着底下人间炼狱,满面不忍,秦弥远只能安慰:“灵脉之祸,不是你我能预见的,若不是甘掌教举全门之力救灾,恐怕这城中百姓要无一人幸存。” “是啊是啊。”谢与乔也帮腔,认真道,“何必自责。” “唉!”甘云起重重一叹,然后对着身后弟子道,“还愣着干什么,速去帮蓬莱洲的道友们!” 一夜奔波救人,真如教与蓬莱洲的弟子们几乎都无片刻休息。不知不觉东方既白,朝阳洒在翻涌的水面上,踱了一层金光。 城中洪水似乎开始慢慢消退了,水势也不若之前恶急。秦弥远放下怀中刚救下的垂髫女童,看着熬出两个青黑眼圈的谢与乔嘲笑道:“好歹也是长老,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谢与乔反唇相讥:“好意思说我,擦擦你脸上的泥吧!” “师尊师尊!药材不够了!”赵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禀报,“难民太多,师兄弟们分身乏术,有的人为了抢药甚至还打起来了。” 谢与乔:“那还不赶紧派人回师门取药?”他一拍桌案,“警告那些滋事斗殴的,再挑事就滚,让他自生自灭去!” “是!”赵隐刚转身,谢与乔又道,“等等等等!吩咐下去,烧艾燃苍,那些用过的沾染了污血脓水的布巾也赶紧用火焚了,切莫滋生疫病。倘若已有人染疫,立时隔离,不许任何人靠近。” “是!”赵隐赶紧小跑着下去传话。秦弥远倚在墙边好整以暇地看他,“难得见你有副长老样。” 谢与乔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拿草药叶子扇风,下巴抬到天上去:“别嫉妒我哈,弟。知道我比你先当上长老这件事你一直耿耿于怀。” 秦弥远懒得跟他插科打诨,轻笑一声转了话锋:“大师兄可有信传来?” “没有啊。”谢与乔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辛昼,莫名其妙道,“他有什么好传信的,现在也应该在忙着救灾吧。” 秦弥远便不说话了,指骨轻叩,面色有些许沉重。 灵脉暴动一事调查这么久了,还没有寻到解决办法吗?若放任下去,只怕迟早成为席卷整个三界的浩劫。 第60章 帅气出场 奶妈只是后勤组啊 一连数日奔波各地救灾, 秦弥远与谢与乔忙得几乎没有片刻喘息的时间。 最开始谢与乔还盼着能早日完成任务回蓬莱脚下的小酒肆喝几盅潇洒潇洒,可越到后面,脸上的表情就越沉重。 “重华长老, 西山营地有疫鬼趁虚而入, 李师弟和肖师姐收服的时候不幸染了疫毒,长老快去看看吧!” “师尊!!师尊上次治鼠疫的药方好像不管用,那批病人又开始发高热神志不清了!” “药材又不够用了,可是难民越来越多,好几位师兄弟都病倒了,怎么办啊师尊?!” 不仅是桦州洪涝,附近的城池村庄也都接连不断发生地裂山崩等灾害,秦弥远忙着压制灵脉暴动分身乏术, 收治灾民的担子全部压到了谢与乔肩上。 谢与乔难得收了平素一贯散漫之气, 一边继续熬制草药一边吩咐:“阿兆,你过来看着这炉药。青峯,你带人去路上接应一下, 怎么之前派回去调送药材的人还没回来?我先去看看染了疫毒那两个。” 西山营地忽然传来几声惨叫, 谢与乔脸色一变,立马召出飞行法器冲了过去。 “李师兄, 你醒一醒啊!!!” “拦住他们, 别让他们突围!” 营地此刻已是混乱一片。身染疫毒的两名弟子神智尽失狂性大发,正在疯狂攻击旁边的同门, 几名蓬莱弟子勉强困住了他们。可灾民见此情景吓得惊慌失措,竟疯了一样四散奔逃。 “别跑啊!!!!回来!!!” 这些人都患了瘟疫,是被单独隔离在山头的,若是跑出去,瘟疫蔓延后果不堪设想。有弟子飞身出去欲拦住那些灾民, 然而围困阵法少了一个人立马出现破绽,发狂的弟子突围而出,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向离他最近的那个人。 千钧一发之际谢与乔自法器上纵身一跃,猛地挡在那名弟子面前,鲜血飞溅,利齿嚼碎血肉的声音令人胆寒。 操痛痛痛痛痛痛!!!! 谢与乔痛得差点两眼一闭厥过去,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甩出两张清心定身咒:“去!!!” 青色符箓正中两名弟子脑门,那二人双眼一闭,直挺挺地倒在了地板上,砸出“咚”的一声闷响。 “师尊!!!谢长老!!!”身旁弟子们惊叫着冲上来,谢与乔捂着自己胳膊摇晃跪地,顾不得自己伤势,费力低喊,“去拦住那些人,快去!” 疫毒蔓延的速度堪称恐怖,被咬那条胳膊肉眼可见爬上了青黑鬼纹。若是入侵神智那可就麻烦了,谢与乔右手颤抖着拿出剔骨尖刀。 妈呀呀呀呀呀我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柔弱医修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要是我痛死在这儿孩子们要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啊啊,秦弥远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就要乱套了!!!! 谢与乔死死咬住自己的发带,一点点挖掉左臂已感染了疫毒的部分,疼得眼前一阵阵发白。 此举可暂缓疫毒发作,但彻底清除还需回自己的清露堂取无根神水。谢与乔往伤口敷上灵药,再包扎好,做完这一切已经脱力得差点晕过去。 “重华长老,重华长老!” 疼得一阵阵耳鸣,都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谢与乔勉强收拾好表情,没让弟子看出什么破绽。 “说。” 是刚刚被派去接应调送药材弟子的青峯,青峯面露难色:“前方五十里处熔岩喷发,地面全是滚滚岩浆,空中也被浓烟遮蔽,我们过不去,送药的师兄也过不来。”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谢与乔已经没有气力怨声载道了,他疲惫道,“那就去找周围的仙门和世家,请他们施以援手,还有凡间那些富商,豪绅,有一个是一个。你只管告诉他们,来日蓬莱洲必有重谢。” “是,可是。”青峯站在原地没动,表情更难看了,“各地灾祸频发,大小宗门,各家各族都自顾不暇,山下罗氏家主求见,还想求您帮忙呢。” 事情严重到如此地步,哪怕是缺心眼如谢与乔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这哪里仅仅只是灾害频繁,这分明是……灭天浩劫来临的征兆。 他此刻终于明白了秦弥远那日问他大师兄是否传信的深意。辛昼一直奉命调查灵脉异动,可这么久过去了,他是始终未能寻到解决之法,还是寻到了,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出手制止? “辛子竹这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谢与乔咬着牙踉踉跄跄站起来。 天边阴云齐聚,但南方却隐隐亮起火光,那火色艳得像血,充满不祥之兆。 “是、是熔岩。”火光越来越近,映亮了半边天幕,山下开始传来骚动,青峯脸上血色褪了一半,“岩浆涌过来了!” 这里都是刚刚才经受过洪涝的灾民,一半是老弱妇孺,一半身染疫病。岩浆烧天蔽日来势汹汹,他们哪里有时间撤退? 修仙之人保全自身倒是不难,可要让他们抛下这些好不容易才救下来的百姓。 火光将谢与乔面容映得惨白。 “师尊。”赵隐飞奔过来心急如焚,“师尊,怎么办,岩浆涌过来了,要是带上这些凡人,我们无法全身而退。” 阴云下划过数道人影,这段时间聚集的不止蓬莱弟子,还有周边宗门以及大小世家,大难临头,有些人想保全自身也是无可厚非。 谢与乔平时虽怕死,可到底是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医者,他沉默半晌,露出一副“老子豁出去了”表情喃喃道:“要是就这么跑了,回去怕不是得被辛子竹秦弥远他俩笑死,我这长老也别想当了。” “传令下去。”他抬头一字一顿,“凡我蓬莱弟子,都给我去救人,能救多少是多少,贪生怕死者,门规处置!” 岩浆袭来的速度太快,必须得有人前去抵挡,才能给其他人争取逃脱的时间。 谢与乔平日里修炼懒散,比起年纪轻轻跻身三界高手之列的辛昼秦缺,境界实在是有点汗颜。 但现如今除了他也没人能顶上了,妈的,老子拼了!谢与乔从自己储物法器中翻出落灰已久的金刚镜,咬着牙默念。 你可是师尊留给我挡雷劫的宝贝,一定要撑久一点啊! 前方火光冲天,所有人都在往后奔逃。谢与乔左臂还痛得呲牙咧嘴的,从药瓶里倒出止痛丹药一股脑磕了,顶着烈烈高温逆流而行。 越靠近越烫得难以忍受,谢与乔的飞行法器原本是一片芭蕉叶,如今连叶片都被烤得发卷。他区区金丹期修为,防护结界很快便抵御不了灼人的热度,透进阵阵热气。 呼吸变得有些困难,芭蕉叶也被烧得几乎要变成焦烟,再这样下去,还没抵达岩浆之前,已经被烧死了。 我靠,怪不得辛昼秦缺一天到晚说我是个废物,原来我真是啊。 谢与乔艰难地喘着气,早知道,当初,修炼,就不应该,偷懒! “重华长老!”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喝,随即一层更加坚固的防护结界牢牢将他笼罩其中。呼吸顿时松快不少,谢与乔转头,发现竟是甘云起追了上来。 “重华长老大义我等钦佩!但你乃医道宗师理应镇守后方,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我吧!” “甘掌教,你怎么来了!” 空中热气与结界碰撞摩擦出火星,愈发往前,甘云起的结界也有些支撑不住。他不过一个几十人小宗门的掌教,修为至多元婴,来了也比自己强不到哪去。 谢与乔既感动又着急:“我有法宝金刚镜,能撑住这岩浆一时半刻。甘掌教还是赶紧回去带百姓逃离吧!” 刚说完,两层结界同时破裂,猩红岩浆铺天盖地兜头而下,谢与乔大惊失色,急得念咒语的嘴都差点秃噜瓢:“金刚明镜照我无明无坚不摧护我真灵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岩浆将他二人烧得形神俱灭前的最后一秒,金刚镜金光暴涨千丈,牢牢挡住了这骇人火雨。 谢与乔松了一口气,回头对甘云起得意一笑:“甘掌教我就说吧,我有法宝,抵挡区区岩浆不在话下!你赶紧回去救人,咱们两个高手都在这里,孩子们压力该多大呀。” 话音刚落金刚镜面上就出现了一丝裂痕,谢与乔顿时花容失色:“我靠!怎么这么快就裂了!!!” 甘云起立马调动周身灵力,双手撑住镜面。裂痕一时扩大,一时缩小,似乎是金刚镜在与岩浆较劲。谢与乔也赶紧依样画葫芦使出浑身解数撑住金刚镜,甘云起面色肃然:“法宝能发挥多大威力,与使用者息息相关。” 谢与乔一听顿时露出天塌了的表情。 妈啊,我一个菜鸡,顶多能使出金刚镜威力三成!根本撑不了多久。 完了,这下是彻底完蛋了。 元神仿佛被烧灼,浑身上下被炙烤得剧痛,谢与乔坚持了一炷香时间,逐渐露出痛苦之色。 果然还是得剑修枪修都死绝了才轮得到我上场,逞这一回英雄,小命要送掉了啊! 血肉模糊的左臂重新渗出鲜血,染红了月白的道袍,眼前开始模糊,甘云起在一旁大喊他的名字,可已经不太听得清了。 辛子竹,秦弥远,你们两个该死的狗东西,再不来救救兄弟,以后谁来给你们充当医书万事通……救命,救、命、啊。 近处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兽吼,把差点就昏死过去的谢与乔震得一激灵,四头身形堪比山峦的巨大魔兽立东、南、西、北四方位,从口中吐出滚滚寒冰,以无可抵挡的恐怖威势迅速冻住了所有岩浆。 方才还热得欲生欲死,现下突然变千里冰原,这冰火两重天的落差把谢与乔冻得瞬间起死回生。 正中央天幕下,黑衣墨裘猎猎飞舞的男人冷冷回首,看见谢与乔,神色一顿,十分意外地偏了下头。 谢与乔眼睛瞪得有铜铃大。 我□□被烧痴呆了不成? 伏昭???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60-68 第61章 抱住大腿 伏昭: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甘云起显然也难以置信, 但跟谢与乔不同,他看向伏昭的眼神充满戒备,毕竟这四头魔兽, 当初可是要了不少仙门弟子性命。 大魔头来干什么啊?趁火打劫?那何必解决岩浆多此一举?谢与乔满脑袋问号, 但他此时失血过多眼前一阵一阵冒金星,也根本匀不出气力思考。 眼见着白眼一翻就要从芭蕉叶上栽下去,伏昭抬了抬下巴,魔兽伸出一爪,稳稳当当托住了他。 伏昭御风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幸灾乐祸:“医修都派来对抗岩浆,你们仙门的人果然是死绝了。” “重华长老,重华长老, 你还好吗?” 甘云起扶着谢与乔忧心如焚, 谢与乔气若游丝颤颤巍巍:“我的,吊命丹。” 伏昭从他怀中摸出一瓶丹药,也不管到底是什么, 一股脑给他灌进去, 差点没把谢与乔活活噎死。 谢与乔跟被掐了脖子的鸡似的有出气儿没进气儿,甘云起赶紧解下腰间水壶给他灌下两口, 才终于没有惨死魔头之手。 伏昭抬起头往后方看了看:“怎么就你一个人, 秦缺呢?” 什么叫就我一个人我身边的甘掌教不是人啊!谢与乔躺在甘云起怀里怒目圆瞪敢怒不敢言。还是甘云起先回答道:“昨日东海海啸,晴光君受柳家之托, 前去相助了。” 伏昭仿佛现在才发现有他这个人似的,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然后目光落到半死不活的谢与乔身上:“辛昼在哪?” 这句话带着寒意,谢与乔心里一咯噔,心说啊?不会是来找辛子竹报仇的吧?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三圈, 支吾道:“呃,那个,我又不是他媳妇儿,我管他一天到晚在哪的。还有那么多百姓等着我安置呢,今日出手相救谢谢了哈副将大人大恩大德来日再报!”说着便催动芭蕉叶想逃之夭夭。 但他怎么可能逃得出伏昭的掌心,伏昭长枪一挑,跟串小鸡儿似的串着他的裤腰带就挑了回来。载着甘云起一往无前的芭蕉叶“咻”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前方传来甘掌教大惊失色的大喊:“重华长老!” 伏昭眨巴眨巴眼睛同他四目相对。 “弟妹啊!!!!”片刻后谢与乔突然抱着伏昭的大腿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我是你男人的师兄,我替他抄过门规钻过狗洞上过刀山下过火海,你一定不忍心杀了我吧!” 伏昭被他吓了一跳,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但因为右腿被死死抱住一时失了平衡差点摔倒。 “你干什么,你!”推也推不开,两个人撕扯成一团,“放开我!!!不然本将宰了你!!!”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斜后方忽然吹来一阵飓风,无比精准的将谢与乔从伏昭腿上撕了下来,秦弥远匆匆赶来,看着眼前这一幕目瞪口呆:“你们俩干嘛呢?” 伏昭看着自己裤腿上糊成一团的眼泪鼻涕泥巴灰,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他!!!啊啊啊!!!” “师弟你可算来了!”谢与乔三步并作两步躲到秦弥远背后,“你媳妇儿要宰了我!!我没惹!!” 秦弥远被他俩吵得头都要炸了,挡在中间张开双臂试图安抚:“好了好了别吵了,安静!” 小麒麟一脸愤怒,恨不得谢与乔爪子剁得稀巴烂。秦弥远赶紧上前一步挡住他视线:“你怎么来啦?”他看看周围凶神恶煞的四头魔兽,低头先帮他把衣服裤子擦干净,“这里很危险。” “尊上让我帮忙。”伏昭用指腹拭去秦弥远后颈上一抹细细的血痕,眉头一皱,“你怎么受伤了?” 秦弥远自己都没注意:“应该是救人的时候被碎石块擦到了,不碍事。” 洧沅毗邻东海,一旦发生海啸便是灭顶之灾,这次海啸比上一回他们碰到的更要猛烈数倍,鲛人王与柳氏联手都差点没能抵挡得住,要不是秦弥远及时赶到,恐怕洧沅也同桦州都城一样,成了被洪水淹没的死城了。 “你们俩倒是浓情蜜意了,能不能管管我的死活。”谢与乔瘫在地上嘶嘶抽冷气,语气酸溜溜的,“本长老为了救人差点英勇捐躯!都没人嘘寒问暖一下我……” 秦弥远这才发现他脸色惨白,半边袖子都被血染得鲜红,他过去仔细看了看伤口:“你这倒更像是自己割的,中了毒?” 白森森的骨头都能看见呐,谢与乔自个儿都不忍心看,闭着眼扭过头:“被我那染了疫毒的徒儿咬了,唉。”他重重叹口气,“也怪我,瘟疫蔓延之地,怎么就没留心会有疫鬼趁虚而入呢?” 秦弥远将他小心搀起来:“又要救灾又要治病又要调度,哪能面面俱到。疫毒要无根神水才能彻底消除,这里有我在,你先带你徒儿回蓬莱洲吧。” “门中现在如何啊?”一听此话,谢与乔赶紧攥住秦弥远手臂,表情紧张,“你那天问起大师兄,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这段时日三界灾祸接连不断,哪怕所有仙门竭力援手,人间许多地方也已成一片炼狱。 灵脉暴动,虽对人间影响更大,可修道者到底是靠灵气修炼的,哪能独善其身?更何况,这些灾祸,已经越来越往修界蔓延了。 背后一直安静听他们对话的伏昭忽然插话:“你们的大师兄若是此时身在蛮荒,这灵脉之祸,倒还有救,如果不在。” 他略带讽刺的冷哼一声:“那就等着一起死吧。” “重、华、长、老——”方才被芭蕉叶驮得“嗖”一下蹿得没影儿的甘云起终于费劲吧啦调转了方向,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群蓬莱弟子。 “师尊!!” “谢长老——” 更有许多方才被岩浆吓破了胆忙着逃命的仙门中人调转回来,此刻都纷纷向他们这方赶。 “师尊师尊,您没事儿吧!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重华长老高义!我等方才只顾自己逃命,实在是惭愧啊,惭愧!” “重华长老……”甘云起略显尴尬,“你这法器也跑得太快了拦都拦不住……” “原来晴光君也在啊,怪不得能制服这岩浆,您身后这位是——” 话音戛然而止,伏昭目光冰冷地扫视前方众人,气氛陡然僵凝。 四头魔兽远远看去还以为是山峦,如今靠近了,才发现竟是镇守血海的四头上古凶兽。血海一战的恐怖阴影还笼罩在众人头顶,人群中有人偷偷咽了口唾沫,隐隐后退,开始召出本命兵器。 “是伏昭魔君及时赶到救了我们。” 没想到竟是甘云起率先出声,显然他也没有完全对伏昭放下戒备,但仍旧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和重华长老原本敌不过这岩浆,差点就要被烧个形神俱灭,是伏昭魔君及时带魔兽赶到,才化解了这场灾祸。” “对。”秦弥远也立马附和道,“阿、伏昭魔君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魔头会这么好心?”人群中传来质疑的声音,“这四头魔兽吃了多少我仙门同修,会特意赶来救我们?怕不是趁火打劫想……” 话未落伏昭就冷笑打断:“本将奉尊上之命,救的是那些凡人,又不是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鼠辈,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 不少人怒目而视,可又无法反驳,气得一个个脸涨得通红。跟这些人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口水,伏昭拍拍手,四头魔兽纷纷起身,霎时间地动山摇,所有人都被震得站立不稳。 伏昭回头对秦弥远道:“我走啦。你小心一点,别再受伤了。” 怎么刚见面就要走,秦弥远下意识想挽留,伏昭又神色复杂地道:“至多不过这两日,三界浩劫是否能化解,看你大师兄如何选择了。” 什么意思?这话没头没尾的,秦弥远压根没听懂,他眉头微蹙,可这么多人围在旁边,又不好明目张胆多作纠缠。 魔君与魔兽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秦弥远与谢与乔对视二脸茫然,最终也只能道:“先送你回去吧。” 第62章 卷旗息鼓 灾祸消弭了 “师尊师尊师尊。”才回到营地坐下不久, 又有弟子着急忙慌掀帘而进,神色有些古怪的说道,“我们有药材了。” 谢与乔一听顿时喜出望外:“阿勉那小子终于回来了!这是好事啊, 你哭丧个脸干嘛?” 只见那弟子露出十分复杂的表情, 小声道:“不是阿勉师兄,是秋极崖送来的。” 此话一出屋内所有人表情都变得同样古怪,谢与乔看了看秦弥远,那意思分明就是:啥?你让他送的? 秦弥远摇了摇头,示意:我也不知道。 “呃……”犹豫半晌,谢与乔对那弟子开口道,“如今药材紧缺,他送, 那咱们就收下呗。如果想害我们, 刚刚在那就能一网打尽了,何必搞得这么麻烦。” 那弟子原本踌躇,听他这么一说挠挠脑袋有点恍然大悟的样子:“师尊说的是啊。” 弟子领命退下之后谢与乔一边给自己换药一边啧啧称奇:“没想到关键时候, 竟靠秋极崖伸出援手, 嘶。” 皮肉已经跟布料黏在一起,撕一下痛得呲牙咧嘴, 秦弥远见状接过他手里的剪子:“我来吧, 你忍着点。” “啊啊啊轻点轻点,痛死我了。” 秦弥远动作利落, 剪开衣服后手掌聚起一团温和的灵力,轻轻覆在上面。伤处疼痛减轻了不少,谢与乔扭曲的五官终于回归原位,有点酸酸的:“修为高就是好,比什么灵药都顶用。哎对了, 伏昭刚刚说那话到底啥意思啊?” 血差不多止住了,秦弥远回头拿过纱布,开口道:“我其实怀疑跟魔尊有关,但听阿昭的语气,又觉得不太像。” 谢与乔那么二百五都能想明白关窍:“要是温峫搞鬼他还派人来帮忙干什么?” 大师兄做选择,什么叫大师兄做选择?难道说引发这场浩劫的人,是大师兄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的至亲之人?辛昼父母早逝,如今又有能力搅弄风云,又…… “啊!!!!”谢与乔突然杀猪一般惨叫,“秦弥远你要谋杀我篡位啊!” 一时不察,手上竟失了轻重。 谢与乔对他怒目而视。反正也包扎得差不多了,秦弥远站起来把东西一扔:“剩下的你自己弄吧。” 是夜,万籁俱寂,几处营地帐中的灯火都已经熄了,秦弥远一个人坐在土坡旁,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传音玉瑷。 无论怎样念联系辛昼的咒语,玉瑷都没有半分反应,上次这般杳无音讯,还是因为他去了蛮荒。 秦弥远试过了,掌教也是同样的状况。 都在蛮荒么,这其实也不奇怪,之前哪次灵脉灾祸不是长旸在处理?这一回如此严重,他又怎么可能放弟子独自一人面对蛮荒里暴动的灵泉呢? 秦弥远同长旸接触不多,印象中掌教淡漠疏离,除却面对辛昼时生动一些,其他时候都像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 这么多年,身为仙门首尊蓬莱之主,长旸救苍生、铲奸恶,德高望重受万人敬仰,可秦弥远其实一直觉得在掌教身上有一种违和感。 那一年长旸带他和辛昼外出游历,途经一山村有疫鬼作恶,长旸在村中祠堂设了禁制让村民不要乱跑,可村民愚蛮,见他生得太过年轻俊美,不仅不信他,还斥他也是妖孽。 辛昼在祠堂内看着骂骂咧咧一哄而散的村民们又气又急,但长旸却无所谓的转了身。 “既然不信,那是死是活,就随他们去吧。” 除恶救世不假。 可长旸仙尊又是本性十分冷漠的一个人。 “仙君,仙君。”几声呼唤拉秦弥远回神,抬头一看,一名妇人正带着五六岁的小女孩有些腼腆地站在他面前。 “妾身本是名绣娘,之前见仙君鞋履破损,于是便想着为仙君做一双新的。 “阿囡,快。”她揉了揉小女孩的头,“拿给仙君。” 山上夜风寒凉,但小女孩和妇人都只着了薄薄单衣,连日受灾,孩子看上去有些灰头土脸的,抱着崭新的靴子怯怯伸出手。 秦弥远注意到,她袖子上有补丁。 自身尚且困窘,却为他这种修仙之人赶制新鞋。秦弥远接过那双靴子,摸了摸女孩的脸蛋:“谢谢。” 他又看向妇人:“你丈夫呢?” 女孩又缩回娘亲身后,紧紧抱着她的腰,妇人面上露出几分苦涩:“夫君他,没了。”眼角隐有泪光闪烁,女人逼了回去,冲秦弥远挤出一个笑,“不过有阿囡和我相依为命,日子还是好的。待仙长们将这洪涝退去,以我的手艺,仍旧能安身立命。” 秦弥远垂眼看着手里那双针脚精细的长靴,神色晦暗不清。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勾出一抹温和的笑。 “夜里凉,快带孩子回去吧。多谢。” 若真是长旸,秦弥远想不通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可正如当初辛昼选择将那些不听劝阻的村民一个个想办法弄回祠堂免遭疫鬼毒手。 如今,他应当也仍旧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吧。 天刚破晓时,东边又袭来一波洪水。 多日抗灾不曾休息懈怠,此时望着滚滚巨浪,修士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疲色。 “没完没了的,这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听闻几位大宗门掌教接连传信长旸仙尊,可都没有收到回音,莫不是……连他都没办法了。” “你瞎说八道什么!”此话一出立即有人高声反驳,“长旸仙尊怎么可能没有办法!没有回音,说不定正在殚精竭虑苦思解决之道……不会的,绝不会没有办法的……” 声音虽大,可分明从他话中听出了恐惧,恐慌顿时无声无息的在人群中蔓延开来,许多人开始面露迟疑,有些甚至撤下了按在结界上的手。 “要是真的遏制不了灵脉暴动,那在这里负隅顽抗还有什么意义……” “是啊,灾祸不断,今日是人间,明日就是修界,整个三界,迟早都会被席卷。” “那岂不是谁都逃不了???” 恐慌显露在脸上,越来越多人开始露出惊疑绝望的表情,原本以为只是人间之祸,仗义援手替凡人捱过这一劫就好了,可若是是牵连整个三界的浩劫…… 谁都逃不了。 人心一旦被击垮,表面立即溃不成军,结界摇摇欲坠,有人望着吞天噬地的洪水一时心慌,竟开始狼狈弃阵奔逃。 一个人跑了,剩下的人顿时惊慌失措,纷纷跟着逃跑。洪水咆哮着冲垮结界,树木、房屋、营地片刻就被摧毁殆尽。 山上凡人尖叫着四散,可他们又哪能跑得过洪水。秦弥远正御剑前往灵脉之眼,此时掉头根本来不及,眼见着弱小的凡人全数要被洪水吞噬,忽然从天而降一口紫金鼎,牢牢将人们倒扣在了鼎中。 “哇哦,跑得真是一个比一个快啊。” 有点嘲笑讽刺的语气,是对那些御剑逃命的修士说的。来人紫裘墨带玉树临风,肩上覆着一小片银色的鳞甲。 秦弥远动作一顿,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不是,苏厄吗? 紫金鼎只能暂时护住那些百姓,苏厄望着面前洪水,勾起唇角,手指微微一挥:“去,今日一役后,本殿看仙门还敢不敢再厚颜自诩救世祖。” 魔修黑压压飞身上前,因人数众多,此刻结印起阵,竟生生将洪水逼出了十丈之外。苏厄眼风一扫,看到远处的秦弥远,颇有兴致的打了个招呼。 “晴光君别来无恙呀?” 除却障境他二人从未见过,秦弥远面对飞身前来的紫衣魔君下意识提剑戒备,苏厄有些埋怨似的蹙眉:“这么生分干什么,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秦弥远:“……?” 秦弥远注意到他肩上那片鳞甲,苏厄见状低头看了看,笑道:“哦,这是我一个……”似乎也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和他的关系,苏厄道,“一个傻子留给我的。” “你应当知道是哪里的灵脉之眼又发疯了吧,带我一起去。放心,我小时候不仅抱过你,还抱过我家副将,怎么会害你呢。” 他居然知道自己跟伏昭的关系。 秦弥远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多谢殿主相助,不过灵脉之眼……” 话还没说完,前方滔天洪水忽然卷旗息鼓乖乖退回了海河。苏厄“嗯?”了一声,有些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有人先我们一步去解决了?” 秦弥远却看着那些乖乖退下仿佛从未成灾的洪水若有所思。 洪灾自爆发到现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没有人能这么快找到暴动的灵脉之眼并将其镇压。消退得如此突然,只有一个可能。 他缓缓看向蓬莱洲的方向。 第63章 尘埃落定 魔尊之怒 长旸身殒这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 几乎所有人都不可置信。谢与乔手中的汤药砸落地面摔了个稀巴烂,眼眶通红地摇头:“不可能,是不是弄错了, 那可是掌教啊, 三界第一的强者,他怎么可能会死?” “掌教于蛮荒以身镇泉,为救天下万民,殉道而亡。”传信的蓬莱弟子强忍眼泪,“是大师兄亲口所说。” 帐中传来弟子们不愿相信的哭喊,有人扑上去抓住他衣襟声音沙哑:“那掌教的灵体呢?” 传信之人闭上眼,语气沉痛:“形神俱灭,已无尸骨可收殓。” 帐外喧哗, 是得知此消息的修士们纷纷赶来, 没有人愿意相信仙门首尊身死道消的消息,都想来求证真伪。 谢与乔茫然的向后跌进座椅,对内外一切喧哗仿佛都听不见了:“掌教, 都是我们没用, 若我们能帮你一二,也不至于……”话至末尾, 已是泣不成声。 帐外众修士一见帐中如此情景, 已无需再问。甘云起露出悲痛之色,眼泪瞬间盈满眼眶。 “长旸仙尊大义!”他悲声长叹, “晚辈拜谢仙尊,救世之恩。” “晚辈拜谢仙尊救世之恩!”群声齐呼,震耳欲聋,所有人都跟随甘云起面向蓬莱洲的方向跪地叩首,满堂泣音。 秦弥远原本还在想这其中蹊跷之处, 忽然左右呼啦啦跪了一片,他原本伸手想拉,但看众人都悲痛欲绝,也只好袍子一撩,跟着跪了下去。 到底真相如何呢?是大师兄大义灭亲却不忍恩师死后背负骂名,所以编造了善意的谎言?还是掌教事到临头悬崖勒马,选择以命抵错? 还是,另有他不清楚的内情? 耳畔都是此起彼伏的哭泣,只有秦弥远觉得事有古怪,但无论何种真相都不重要了。 逝者已逝,休养生息重修家园,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哀悼完毕,仍有那么多灾民等着他们处理。秦弥远伸手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谢与乔拽起来,在他耳边低语:“别哭了,还有那么多受伤的百姓等你去救,你哭,你座下弟子全都跟着哭,谁去救人?” 谢与乔抽抽着擦了擦眼泪,看他一副平静过头的样子,有点不可置信:“你怎么一滴眼泪都没有啊?你也太没良心了吧?” 秦弥远对他的道德谴责波澜不惊:“眼泪能将掌教救活吗?为救万民舍身取义,掌教死得其所。”他声音拔高,是说给众人听,“与其在这里伤心欲绝,不如多去救助受灾的百姓,否则,岂非辜负了掌教救苍生之心?” “晴光君说得对。”甘云起擦去眼泪朝秦弥远一拱手,“仙尊因不忍苍生受煎熬甘愿奉出性命,我等晚辈又怎可不遵其志?真如教的弟子们,都随我去安顿灾民,绝不能辜负仙尊的期许!” “咱们蓬莱弟子,更不能丢掌教的脸了,别哭了,都别哭了!” 赵隐青峯逼回眼中热泪朝秦弥远谢与乔二人道:“师尊,晴光君放心,不助百姓建好新屋新舍,弟子们绝不回蓬莱!” 一眨眼帐中众人便都散得七七八八,只剩下秦弥远和谢与乔。 “还没哭够?”秦弥远嫌弃地踢开脚边他擤鼻涕的巾帕,“差不多得了,你再伤心,能有大师兄伤心吗?” 谢与乔鼻子被他撸得通红,低着头,神情低落:“我只是一时难以接受。” “而且你说得对。”他盯着地面喃喃道,“辛子竹和掌教情同父子,还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呢,要不是我这里走不开,真该回去看看他。” “我替你回去看望大师兄吧。”秦弥远又递给他一张手巾,“如今灵脉不再暴动,我一个武夫,留下来也没什么用,我回去。” 谢与乔接过手巾,还是想哭,上回他师尊渡劫失败身殒的时候,也是同样的伤心欲绝。那会辛昼跟秦弥远还能一人一个拥抱安慰他,现在。 他看了一眼秦弥远,又悲伤的低下头。 现在人俩都是有夫之夫。 娘的,怎么感觉更难受了呜哇哇哇哇哇啊。 午时三刻,秦弥远启程。但他并没有先回蓬莱洲,而是去了洧沅。之前因供灵阵法不好移动,麟兽还一直留在柳家,如今北冥城外万事皆备,该把他接过来和孩子团聚才是。 … 伏昭没想到再次见到温峫,居然有辛昼在旁边。 温峫入蛮荒之后他一直提心吊胆,长旸待辛昼如亲子,辛昼又刚和温峫反目成仇。他害怕魔尊此行一去不返,直到见各地灾祸同时平息,心里那块大石头才落了地。 “你家小麒麟真紧张你。”桃花眼弯弯的仙君冲他挑眉一笑,“别担心啦,瞧,完璧归赵。” 伏昭没理他,几步上前仔细打量魔尊上下:“尊上,没受伤吧?长旸……”目光投向身后的仙君,伏昭道,“那老鬼真的死了吗?他怎么感觉一点不伤心的样子。” 长旸还替他挡天劫呢?这般薄情寡义,怎么配得上尊上啊? 温峫瞥他一眼:“我以为你在外界早已听闻消息。” 北冥冰原外依附着许多小城,妖魔混居,十分热闹。灵脉异动尚未祸及此处,城中仍一派生动祥和。大片大片月令花簇在墙头,走过时,擦落一头雪白的花瓣。 再过两条街,是秦弥远之前寻的居所。他在周围设了魇阵,外人不得而见,冥绮月这段时日在里边帮忙照料伏珩。 伏昭目光往那边送了送。 “行了,蓬莱洲还有一堆事务亟等着我处理,你们主仆俩慢慢聊,我就先走一步了。” 辛昼说完便要走,温峫顿时有些急了:“怎么刚来就要走?你们蓬莱洲那么多人,就没一个能帮你处理片刻事务吗?” 辛昼一脸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表情,叹了口气:“你当人人都有你这么能干的副将啊,师尊……” 他顿了顿,神色有点复杂:“我总得去安抚门中弟子一二,再说人间受灾严重,百废待兴,我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那至少同我吃一顿饭吧。”温峫很坚持,“我。”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掸花的伏昭,又面带顾忌,放低了声音,“我不求你别的,小竹,你就留下来陪我吃一顿饭也不可以吗?” 长旸其实并没有死,只不过被囚禁在了蛮荒。最后温峫是要杀他的,但是因为辛昼哀求,最终还是放下了剑。 弑父杀母之仇,他为自己让步至此,如今又用这种卑微的语气乞求,辛昼本来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之人,顿时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好吧。”他只能妥协,“但是吃完我就走啊。” 温峫露出喜色,然而刚走了两步,却发现伏昭原地不动。 “明夜。” “啊?”伏昭还在惦记孩子跟秦弥远,他俩刚说了什么根本没听,温峫皱起眉,“你看什么呢,跟上。” 是间二层的小食肆,门外一条小溪,水中飘着月令花瓣。儿时温鸮和苏饮香常带两个孩子来,伏昭还记得那会他爱伸手去捞溪中落花,小兽初化人形走路都费劲,老是一头栽进水里哇哇大哭。温峫后来就冷着一张小脸在岸边等,他捞花,温峫捞他。 老板是只膀大腰圆的豹子精,这么多年也不潜心修炼,只沉迷钻研菜谱。长大以后温峫其实就很少来了,只有伏昭还时不时光顾。 不知道又推出了什么新菜式,要不下次带秦缺也来尝尝吧。 伏昭想。 大堂食客满座,显然生意兴隆。临进门温峫忽然说有东西要给辛昼,转身回去取了。伏昭和辛昼等在大柳树下,望着门前小溪心里忽然发痒。他好久没玩小时候的游戏,只是现在长大了,指尖微微一动,别说花瓣。 就连这整条溪流,都能轻而易举掀动。 “你们这妖魔开的馆子,不会卖的都是什么生煎人脑清炖眼珠之类的东西吧。” 辛昼忽然看着食肆上的招牌若有所思。 伏昭回头道:“没有那么重口味好不好?尊上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吃过这些东西吗?” 辛昼一笑:“那倒没有,不过都是我做饭,哪里由他挑三拣四。” 伏昭看到他就想起他捅了温峫,来气,不是很想搭理他。可辛昼脸色忽然有点古怪:“你怎么了?”嘴里依旧没个正经,“昨晚春宫图看多啦?” 什么玩意儿?好下流的登徒子!伏昭刚瞪起眼,却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耳朵里流出来,痒痒的。 地上忽地溅落几滴血迹,他有些茫然地抬手一擦,抹了一手背的血。 奇怪。 没有受伤啊? 鼻腔耳道流出的血越来越多,根本擦不干净,伏昭想站起来,却眼前一黑,猛地向前方倒去。 辛昼吓了一跳,赶紧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他:“你可别吓我,你这样倒我怀里我可说不清啊。”轻佻散漫的神色收敛,辛昼抬头望向温峫离开的方向面色变得沉重。 “走得也太是时候了,温临崖!!” … 温峫立于大殿内面色阴寒。 阶下冥绮月跪伏于地肩膀不断发抖:“尊上,属下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小少主还在北冥外的小檀城……” “轰——!” 龙骨巨门被巨力强行轰开,声音震得人毛骨悚然。辛昼看着一身骇人杀气提剑而出的温峫惊愕不已:“临崖你要去哪?” 刚刚醒转的伏昭听到动静赶紧追出来,他实在是太虚弱了,没有办法阻拦,只能拉住辛昼哀求:“拦住他,快拦住他,他会杀了秦缺的!” 第64章 勃然大怒 可以说是把魔尊气得两眼一黑…… 柳家别院一片狼藉。 四处都是伤者, 几位当家长老都焦头烂额。柳玹额上裹着纱布,万般愧疚地道:“对不起,那日你离开不久, 海啸山崩卷土重来, 我原以为结界坚不可摧,便先去救百姓……” 秦弥远脸色苍白,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供灵阵被毁,麟兽生命迅速流失,口鼻浸出的鲜血已经将皮毛染得鲜红。 “没事的。”片刻僵愣后,他低声安慰自己,故作轻松的一笑,“没事的, 上次见阿昭他还好好的, 想是没什么影响,我在北冥外新设的供灵阵已经好了,我这就带他过去。” 秦弥远弯腰抱起麟兽:“阿昭, 我带你走。” 话音刚落, 院外结界忽然粉碎,恐怖威压从天而降, 如同死亡阴影笼罩在众人头顶。 天地变色, 魔尊携滔天怒意降临洧沅,森寒嗓音传遍全城:“秦弥远, 给本座出来受死!” 柳玹脸色遽变:“温峫,他怎么会来?” 秦弥远心里陡然升上不好的预感。 “他是来找我的,与你们无关。”秦弥远保持冷静,安抚道,“你待在这里, 不要出来。” “可!”柳玹还欲再言,秦弥远已经御剑而起,浅青道袍迎风猎猎,秦弥远于翻卷阴云下与温峫对峙。 “阿昭呢?” 哪怕面容再平静,语气中仍旧透出了几丝焦急。 魔尊眉眼冷戾:“当初婚宴之上,你利用他混入其中,与辛子竹联手演了一出好戏,让本座承受剖心之辱,在秋极崖休养整整三月有余。” “你明知本座可能会杀伏昭泄愤,却毫不在意。薄情寡义,奸诈虚伪之徒,还敢问他?” 秦弥远语气很笃定:“你不会杀他。” 温峫不会杀伏昭,因为伏昭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珍,是自小相伴的手足。这一点,秦弥远早就清楚了。 “所以你有恃无恐?”魔尊便笑了,他一双黑眸深不见底,薄唇微启,平静中透着威压。 “本座是不会杀他,但本座,可以杀你!” 千仞剑斩断虚空,直取秦弥远元神而去,这一剑若中,秦弥远必死无疑。然远处忽然飞来一柄长剑,猛地挑开了魔尊的剑势,辛昼堪堪在他俩大打出手之前赶到,声色俱厉:“温临崖,你杀我蓬莱洲的人,也要先过问我的意思吧?”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翻脸。辛昼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你若是记恨他搅乱婚宴,他不过是听我命令,要打要杀,你他妈冲我来啊!欺负孩子算什么?” 温峫勉强维持面上平静:“我若是记恨他婚宴搞鬼,早就将他碎尸万段,何必等到今天辛子竹,你一门心思维护你的好师弟,怎么不问问他干了什么好事,处心积虑诱.奸害得伏昭为他产子命在旦夕,难道我还不能杀他吗!” 辛昼被说得直接愣住了。 他不可置信的回头看看秦弥远,又看看温峫。 几次张口都没能说出话。 “不是,小远,这是真的吗?” 秦弥远表情有些奇怪,定定地盯着温峫:“你说什么,什么命在旦夕?” “事到如今还敢装蒜,本座今天不杀了你,对不起母亲将他托付给我!” 杀气暴涨,温峫再次拔剑劈来,辛昼愣在那里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千钧一刻恐怖剑势忽然止住,长枪架在剑下,迟了一步赶来的伏昭双膝跪地苦苦哀求:“尊上,别杀他,求你了,别杀他。” 温峫不可置信地看着阻他那个人,握剑的手气得发抖,可又不能再往前一步。 伏昭眼眶蓄起泪水:“他没有诱.奸我,我什么都知道,我是心甘情愿的。” “你知道个屁,你个蠢货!!”温峫遽然暴怒,“我养你百年,难道还不知道你?就你这脑子,不用两句话就能把你哄得团团转!” 魔尊胸膛不断起伏,连辛昼都很少见他如此失态:“你知道你才多大,就敢为他生下那个孽种,若非你是母亲捡回来的,我今天就连你这蠢东西一起一剑杀了了事!” 温峫说话惯来难听,但此话一出,伏昭脸色还是变了变。辛昼听不下去了,刚想说两句打打圆场,一直站在伏昭背后沉默不语的秦弥远忽然道。 “你要杀我,我任你处置。” 他抬头,看似平静的眼底翻涌着惊心动魄的巨浪:“但你要救他。你不是在乎你母亲吗?他是你母亲珍爱的幼子,所以你也要不惜一切代价救他!!!”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所有人都静了一瞬。 秦弥远眼尾猩红,颈侧青筋暴突。辛昼看他状态不太对劲,皱眉道:“弥远?” 温峫定定看了他半晌,最后愤然移开剑锋,用力甩袖:“还轮不到你来教本座做事。” 他转身欲走,伏昭回头看向秦弥远:“秦缺……” “伏明夜!”温峫一声暴喝,吓得伏昭肩膀猛地一抖。 魔尊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还不给我滚过来!” 辛昼跟他也算是相爱相杀恨海情天里都滚过一遭,还从来没见他生过这么大气,连他都不敢多劝。只好先把伏昭往那边推:“快去快去,他气头上呢,别惹他了,听话。” 麟兽和伏昭一齐被温峫带走了。 辛昼见秦弥远状态不对,也想带他先回蓬莱洲,但秦弥远摇头:“我留在小檀城外等他,孩子还在那里。” 辛昼:“温峫肯定早派人把孩子接回去了。” 秦弥远还是摇头:“大师兄,不用操心我,你回去吧。” 长旸刚刚身殒,人间百废待兴,各地仙门这段时间为救灾损失惨重,仙门需要新的主心骨。而经此一役无人再敢对辛昼接任仙门首座提出质疑,谁若攻讦蓬莱洲,所有被长旸仙尊拯救的人都不会答应。 身担重任,无暇他顾。辛昼见劝不动,也只能妥协。 数日后。 满地清白,将夜窗映得恍如白昼。温峫低头拿起九殿殿主今日呈上的奏报,殿中长明灯忽地尽数熄灭。 殿内暗了些许,唯有窗边透出皎白雪光。 辛昼影子般出现在他身侧,偏着头去看那些墨笺:“难得啊,见你案牍劳形。” 温峫伸手捉住他不老实的手腕:“这可是我魔门机密。” 辛昼哼笑一声,抬脸看他:“怎么,怕我知道了你们魔门的秘密,寻机发难?” 温峫用力一拉将人拽进怀里,目光自上而下,带着压迫感:“你今天怎么有心情来了,不是要跟我分道扬镳吗?” 什么事都逃不过魔尊的眼睛:“我把伏昭关在炼魂冰窟,你那个好师弟别想进去。” 辛昼睁着那双桃花眼同他对视半晌,然后移开脸笑了笑:“你啊。” 他端起桌上魔尊用过的酒樽喝了一口:“为什么不让他们见面?” 温峫好像听到什么很奇妙的话:“不是已经告诉过你秦弥远做的好事,我为什么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辛昼诚实地摇头,“我只知道他二人两情相悦你情我愿,你干嘛非要棒打鸳鸯?” “什么两情相悦。”魔尊冷笑一声,“都是那个秦弥远哄骗在先,你是觉得你那师弟是个什么好东西吗?” 辛昼放下酒樽:“退一万步讲,秦弥远骗了伏昭。可是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品头论足的?你不是也骗了我结同心契吗?现在这么痛恨了那你给我把同心契解了来,来。” 温峫一时语塞。 “我知道你生气。”辛昼重新倒了杯酒,递到他嘴边,“秦弥远把伏昭肚子搞大了,他是混蛋。可是木已成舟,孩子都生了,你再生气又有什么用?” 温峫不情不愿的就着辛昼的手浅啜一口,辛昼又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而且归根究底算不得秦弥远的错。要是当时你在秋极崖,伏昭也不用一个人承担那么多,他这么做有一半也是为了你啊。” 温峫沉着脸不说话。 辛昼其实也有几分愧疚:“算了,怪我。要不是我那会脑子发抽非要证明自己把你弄进蛮荒,也不至于连累了他们。你要实在有气,冲我撒好了。” 魔尊的想法是没有那么容易被扭转的,辛昼说了这么一大堆,温峫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寒声道:“你就知道为他开脱,你别告诉我他不知道麒麟生产凶多吉少,未成年幼兽更是极有可能难产而亡。他如果当真心疼伏昭,他能管不住自己那根东西吗?我那天就该把他骟了!” 这段时间温峫跟在他屁股后面死缠烂打做小伏低,倒是忘了魔尊原本是多独断专行的性格,哪有几句话就消气的道理。 只是此刻辛昼愣了愣,先有点不可置信地问道:“什么未成年幼兽啊?你说伏昭?” “那还能有谁?”温峫没好气道,“麒麟寿命长,外表心智都比普通人发育得缓慢,你别看他活了这么多年,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你们人类中的垂髫幼子。” “啊?” 辛昼这还真不知道:“那他、现在多大啊?” 好好的麒麟崽,离开不过一年,回来被人骗得生了孩子,还差点把自己小命丢掉。温峫越想越气,越想越气,阴阳怪气道:“你说呢?他头上的角都还没长全!” 温峫跟伏昭年纪其实差不多,可是伏昭长得慢,温峫很长一段时间内看他就像看小孩,如今出了这事,差点气疯了。 辛昼这下真是有点尴尬,小声道:“秦弥远那你这就真是有点畜生了吧。” 酒喝光了,魔尊倒了个空的,将酒壶用力往案上一磕,睨向辛昼:“还为你的好师弟有什么话要辩吗?” 辛昼:“……” 夜风凛冽,吹进狂乱碎雪,短暂寂静后辛昼心烦意乱地揉了揉太阳穴,最后抬起眼,那双轻佻的桃花眼难得认真:“可是你我已经如此为难,还要将他们也拆散吗?” 温峫眼神似有所触。 辛昼又道:“人间受灾之时,你让魔门前去相助。如今还想要拟定东海之盟,让仙魔休战,你做这些不就是想要和我光明正大在一起吗?既然你清楚两族对立相爱有多难,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们?” 温峫冷硬:“那不一样,秦弥远不值得托付。” 怎么油盐不进啊,辛昼也有点怒了:“那你做过那些事又比他强多少?难道在他人眼中,你就值得托付了?可老子不还是坐在这里!值不值得,要伏昭自己决定,你说了算个屁!” “而且当务之急。”见温峫还想反驳,辛昼直接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劝你还是先想办法救伏昭吧。” 第65章 父母爱情 没错,还是风水宝地莫烟城…… 风饕雪虐, 寒意砭骨。炼魂冰窟外魔尊亲自设下的禁制神鬼莫近,秦弥远没有硬闯,也闯不进去, 就只静静地站在那。 眼下隐有青黑, 这段时日又开始做那个噩梦。梦中眉眼阴鸷的少年在他耳边一次又一次重复:“他死了,是你害死了他。” 秦弥远倚着冰冷的岩壁缓缓坐下。 其实他能够理解温峫为何不让伏昭与他相见,小麒麟跟了他,落了个什么下场?如果温峫杀了他能换伏昭安然无恙,那他甘之如饴,绝不会有任何反抗。 可惜没有这么简单的事。 怨障,乃经年不散的执念所汇,要障主境界高深, 又怨气难消。 百年难寻。 短短时日内, 上哪里找? 辛昼来的时候第一眼差点没有看见秦弥远,大雪纷纷扬扬落了满身,他坐在那里无甚表情, 雪白道袍与周遭冰雪几乎融为一体。 辛昼叹了口气, 几步上前替他掸落雪花:“这样可怜巴巴坐在这,待会伏昭出来见了, 岂不心疼?” 结了冰霜的睫毛微微一颤, 秦弥远抬眼看向他。 “你也别怪温峫把他关在这,他状态不稳, 不能再到处乱跑了。有温峫看着,一时半会出不了事,倒是你……” 秦弥远快速打断他:“我没事,温峫他有办法了吗?” 辛昼便道:“刚刚我与他商议了一下,现今三界的确寻不出三处怨障, 没有办法集齐心火替伏昭点燃命灯。但也不是就无计可施了,现在没有,往后几十几百年不可能一直没有吧?” 秦弥远一点就通:“所以?你们是打算找未来的人帮忙?” 辛昼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绕着圈拍干净身上的碎雪:“没错,他母亲不是神女么?给他留了不少好东西,其中有一样叫作天命梭,可以以托梦的形式,将话带给未来的人。” 虽有解决之法,可秦弥远眉间愁绪仍难舒展:“十年、百年,以后的事谁说得清,你与魔尊百年内十有八九飞升上界,我又……障境凶险,谁会如此慷慨无私。事关阿昭性命,要我托付给谁才放心?” “这还用想吗?”辛昼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伏昭拼死拼活生下他,难道他不该为了母亲也拼命一回?” 秦弥远愣了:“你是说?” 冰窟周围的禁制忽然解除,辛昼朝入口偏了偏头:“天命梭和另外一处怨障交给我们,现在你要带着伏昭,去一个地方。” 伏昭早就在冰窟内感受到秦弥远的气息,此刻喜出望外的奔出来:“秦缺!”小麒麟一把扑到秦弥远怀里,担忧道,“我在里面好担心你硬闯,会被尊上的禁制撕成碎片的。” 多日不见,伏昭看着倒是比上次在洧沅气色好了很多。秦弥远面色陡然生动了起来,小心地搂住他的腰:“怎么会。” 他转头看向辛昼:“大师兄,我们现在需要去哪?” 辛昼双手抱胸,吐出三个字。 “莫、烟、城。” 风声凛凛,秦弥远与伏昭的身影消失在大雪之中。辛昼看着他二人离开的方向开口道:“你担心他们吗?” 在他身边显露身形的魔尊冷哼一声:“你这个师弟也没这么废物吧。” 话虽如此,可魔尊看向前方的眼神目不转睛。辛昼用手肘戳了戳他:“你为什么不去莫烟城?” 温峫并没有立即回答,几息静默后,魔尊淡淡收回目光,转身离去:“若再见母亲,定会责怪我没有看顾好他。” 上一次在莫烟城解了谢悯的怨障,却没想到这小小城池中竟还有一重。 “为什么连母亲给我的铜铃都没有感应到?”伏昭满腹疑问,可他又从不怀疑温峫,“难道是我用法不对?” 秦弥远拉过他捏着铜铃翻来覆去的手:“入障便知道了。” 仍是笙歌连昼繁华绮丽的心上秋,只不过这次进的是幽深曲折的地下深穴。甬道狭窄湿冷,蜿蜒石阶一眼望不到尽头,跟上方简直是天壤之别。 “上次来去匆匆,没发现底下居然还有这种地方。”伏昭嘟囔道,“真是奇怪。” 已经数不清向下走了多久,周遭景象似乎没有半点变化,秦弥远抬手抹了一把壁上石灰:“鬼打墙?” 前方忽然隐隐传来光亮。 伏昭秦弥远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明明是通往地下的阶梯,可出口却是在地面。旁边有人灰头土脸地爬出来,边拍身上尘土边骂骂咧咧。 “好男不跟女斗,温楚仪你给我等着,你看我下次……” 声音戛然而止,男人一脸震惊的扫视周遭。红烛摇曳,灯火旖旎,这分明是一间大婚新房。 正前方红被喜床上端坐着盖头遮面的新嫁娘。那男子怔愣须臾,忽地邪气一笑,拿过桌上的喜秤朝新娘子走去。 “娘子啊,娘子,你我可真是天定的姻缘。”他伸手挑起新娘的盖头,原本嬉皮笑脸的神色一下子定住了。盖头下少女容貌绝世惊为天人,伏昭眼睛不可置信的瞪大。 “母亲?” 少女苏饮香见来人不对,惊愕的往后一退。身后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身着大红喜服的男人醉七扭八跌入新房,吃吃淫.笑:“美人娘子,我来——” 见血封喉,男人身首分离,躯体“扑通”一声砸向地面。 温鸮五指回拢,回头看向苏饮香,英俊邪佞的脸上勾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意:“是我先挑开你的盖头,所以我才是你夫君,他有点太没眼力见儿了,是吧?” 苏饮香原本以自己为诱饵和长旸设局打算联手诛杀这名魔修,可没想到却忽然冒出这么一个煞星打乱计划。 但她还算镇定,见对方实力恐怖自己不是对手,便打算先拖延时间等长旸赶来。 “这位魔君。”苏饮香冲他盈盈一笑,“还不知——” “咚。”温鸮一掌将她劈晕,把人扛到自己肩头,“要了解跟本座回秋极崖再慢慢了解。” 转身大步流星跨过无头尸体推开房门,竟直接将人强行扛走了。 秦弥远被震住,缓缓看向伏昭:“所以温峫喜欢强取豪夺是祖传的吗?” 伏昭记事时温鸮与苏饮香已经如胶似漆恩爱非常了,完全没想到二人初见堪称抢劫。他愣了半天不知如何解释,没过多久又有人冲进房间,看到地上魔修尸体再猛地看向空无一人的床榻。 长旸焦急地环视四周:“阿香!” 温鸮今天很高兴。 虽然因为用坏他妹法器被追打十八里不得不挖地洞逃生,但阴差阳错抢了个美得惊天地泣鬼神的老婆回来,不亏不亏,因祸得福! 年轻的魔尊一边走一边哼歌儿,苏饮香悠悠醒转,被这头朝下的姿势晃得想吐,有气无力的说道:“魔君,大人,大哥,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我要吐了。” 温鸮脚步一顿,将她放到地上,然后倏地靠近:“小神女,别费力气了,我不解开这咒链,你别想调动一丝灵力,乖乖跟我回家做魔尊夫人吧。” 苏饮香愣住:“你知道我是谁?” “唔。”温鸮眼珠转了转,然后猛地龇牙做了个鬼脸,把苏饮香吓了一跳。 “哈哈哈哈哈哈哈。”恶作剧得逞的魔尊看着少女被吓到的样子捧腹大笑,“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啊,你身上的神木气息普天之下独一份。” 既然都知道了,那也没必要虚与委蛇。苏饮香有些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这个恶名昭彰喜怒无常的魔尊:“你要是捉了我,蓬莱洲不会善罢甘休的!” 秋极崖跟蓬莱洲斗了那么多年,这可吓唬不了他。温鸮笑嘻嘻地道:“我就是要他们不甘休啊,气死他们气死他们。” 那一年蓬莱洲的掌教还是云遥仙尊,长旸则是他的关门弟子。神女被掳后仙门上下震怒,但长旸几次奏请云遥攻上秋极崖救出神女,都被云遥驳回。 “秋极崖易守难攻,你可知为救她一人,会让多少性命葬送?” 温鸮在时,北冥内外防守比现在更加严密,但长旸不甘心,数次想要潜入,只可惜都受伤而归。 不知不觉便是半年,秋极崖漫山遍野开满了紫藤。温鸮在紫藤下为苏饮香搭秋千,侍女匆匆来报:“尊上,夫人又跑了。” 魔尊习以为常,手拿木条对着阳光比了比,将最后一块木头嵌进去后,他拍了拍手站起身:“知道了。” 苏饮香自然是出不去的,灵力被缚,她如今跟个凡人无异。这半年内无数次尝试逃跑,可连内城都出不去。 今日倒是难得,竟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小檀城。路过饮食摊子时飘来一股肉香,苏饮香忽然一阵反胃,捂着嘴到街边吐了个干净。 拍着胸口起身时,有人自旁边递来手帕,苏饮香目光落在那只再熟悉不过的手上,沉默了一会儿,愤愤抢过来:“你故意的!” 温鸮双手抱胸,不以为意地靠在旁边柳树上:“我怕你憋坏了嘛。” “今日恶阻还严重吗?” 苏饮香美目一瞪:“你看不到我刚刚在干什么啊?” 温鸮就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肚子:“崽子,不乖。” 春日晴朗,温鸮陪苏饮香漫步在河堤旁,时不时看看那些玩具零嘴:“你说好我改邪归正就嫁给我的,我已经整整半年没杀过人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名分呢?” “才半年?”苏饮香乜他一眼,“你算过你之前残害过多少无辜性命吗,才半年也好意思讲?” “我现在可是尊老爱幼,都快成观音菩萨了!”温鸮把挑好的步摇插进苏饮香发髻,“嗯,好看。你不许说话不算话!” “好看吗?”苏饮香对着镜子左右照照,“还不错。再考察半年。” 温鸮顿时拉下脸:“再半年你都要临盆了,还怎么穿嫁衣?要不要干脆等儿子生出来给我们当媒人啊?” “这个,这个,都包起来。”苏饮香指指柜上几样首饰,然后看向温鸮冷冰冰的侧脸,“可是。” 她欲言又止。 温鸮便会意,随后有些嘲讽地笑了笑:“你还想着你师门,你被我抢来秋极崖后,他们可曾来要人过一回?” 除了那个长旸,跟苍蝇似的阴魂不散。 一开始也想着抵死不从,可温鸮除了把她抢回秋极崖,也并没有再强迫她。反倒是盼师门来救盼着盼着逐渐死心。 从前她初初化形懵懂无知时曾问过长旸,魔是否皆无恶不赦?长旸给了肯定的回答。可这半年来留在魔门,却发现好像并不是那样的。 这世间并不是非黑即白,无论是仙是魔,都有善有恶。就好像温鸮,他也可以改邪归正不再滥杀无辜。 苏饮香沉思片刻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好吧,都听你的。” 第66章 背后真相 幼崽时期的魔尊与阿昭 温鸮给了苏饮香一场三界最盛大的婚礼。 云遥是温和派, 向来以和为贵。他统领仙门那些年,仙魔虽也两相对立,但至少面子上还过得去。 魔尊与神女的婚礼宴请三界, 蓬莱洲并没有派人参加, 但也送了贺礼,表了态度。大喜之日,万众同乐,所有人都笑容满面喜气洋洋,只有长旸一人一剑杀进婚礼现场,要救苏饮香离开。 喜殿之内,苏饮香一把掀开大红盖头,扑过去扶住遍体鳞伤的长旸:“师兄!”来不及多说第二句话, 温鸮将她拉至自己身后。 “送贺礼啊?你师尊云遥已经送过, 就不劳你再送一次了。来人!” 魔尊眉眼冷戾:“带长旸仙君入座喝喜酒!” “滚!!!”长旸嘶声大吼,周身灵力激荡,猛地击退围上来的魔使。 他奋力朝温鸮劈出一剑, 趁此机会拉住苏饮香的手:“阿香,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带你走!” 好好的婚礼被搅得乱七八糟, 温鸮看着他二人交握的手掌, 眼中杀机四现。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本座无情。”手中魔刀应声而现, 苏饮香却一把按住了他。 她抽出被长旸紧握的手,带着一分羞涩对他说道:“他没有你我想象的那么坏,我愿意嫁给他的。” 殿内安静下来。 长旸眼睫茫然地眨了眨,似乎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苏饮香眉眼间都是丝丝缕缕勾缠缭绕的爱意,她满怀柔情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师兄, 我怀孕了,你就要有小师侄啦。”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长旸喜欢苏饮香,苏饮香自己也清楚。但苏饮香更清楚长旸天生便缺了情窍,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喜欢自己,也不过是因为她刚化形时不懂人类情感,阴差阳错让他误以为他们是同一类人。 秦弥远似有所悟:“怪不得掌教接任仙门首座后仙魔关系愈发恶劣,原来还有这等前情。” “哼。”伏昭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母亲从来都没喜欢过他,自己自作多情怀恨在心,真是个狭隘小人。你知不知道这次灵脉浩劫也是他一手策划,他想杀了所有人。” 秦弥远倒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猜到了。” 面前景象还在继续,长旸失魂落魄的离开了,从身上滴落的鲜血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时间飞速流转,神女腹中胎儿呱呱坠地。那孩子从小就生得极像她,受尽温鸮宠爱。 温峫三四岁时,苏饮香从外面抱回来一只小兽,毛绒绒,白白软软的一团,看了便叫人心生怜爱。 那时候的温峫还是只萌萌的糯米团子,不像后来那样冷漠寡情,小小孩童好奇地踮着脚去看母亲怀中小兽。 “这是什么呀?”他伸手去碰幼兽软软的角,苏饮香笑道,“是一只小麒麟,等他化形,以后就能陪你玩啦。” 温峫很高兴,这秋极崖内并没有与他同龄的孩子,所以他有点孤独:“真的吗,那他什么时候才能化形呀?” 苏饮香给小兽起名“昭”。 金甲麒麟,光华灿烂。 温峫会常常趴在摇篮旁,学母亲喊他:“阿昭阿昭,快些变成人形和我一起玩吧。” 温鸮与苏饮香恩爱眷侣的声名逐渐传遍三界,仙魔也度过了千年来最和谐的一段时期。 有了妻儿,温鸮不再喜欢杀人取乐,每天都乐滋滋地陪老婆孩子玩。苏饮香亲近人间,他就把人间的节庆都原模原样搬到北冥,每到过年,还会像模像样的给孩子们发压岁钱。 食肆里的豹子精老板常接待魔尊一家四口,凭借一手好厨艺甚至成了魔尊身边的红人,羡煞旁人。 小麒麟又不自量力去捞溪中的花瓣了,果不其然,摔进水中嚎啕大哭。温鸮倚在窗边哈哈大笑,温峫撅着屁股奋力把他捞起来:“你要喜欢落花,我帮你捞。” 小麒麟摇摇头。 他不要花,他就喜欢这么玩。 苏饮香端着酒杯直摇头:“阿昭这么傻乎乎的,真担心他以后被人骗。” 温鸮不以为然道:“有我们在,怕什么,任他天真千年万年都无所谓。” 外界妖魔近日人心惶惶,因为长旸联合六大仙门建立了蛮荒,那是处专为收押妖魔所开辟的世外牢狱,其间凶恶,有进无出。 不知为何,苏饮香右眼皮总是隐隐跳动。 温峫长到八岁,苏厄自莫烟城带回来一条银蛟,他被抽了妖骨,几近灯尽油枯。 风流薄情的三生殿主从未带人回过秋极崖,苏饮香觉得好奇,但人被看得太严,连她都无法接近。 直到有一天她带着两个孩子在殿外晒太阳,那位形销骨立的妖君披着厚厚的大氅走到她旁边。 “我也有一个孩子。” 失了妖骨,他活不长了,没说两句便捂着嘴咳起来,苏饮香连忙起身让座,妖君看着跳起来扒石榴的伏昭笑道:“孩子还是小时候可爱,大了就叛逆啦。” 他身上显然有很多故事,但也显然不愿提及。苏饮香没有多问,只是请他吃石榴:“若是怀念,便多来看看我家这两个孩子吧,暂时还长不大呢。” 妖君只是笑。 苏饮香没有见过他几次,最后一次相见,他拜托自己:“若莫烟城出现怨障,请夫人帮忙解脱障主被困的魂魄,照安拜谢。” 江照安死的那天下了雨,秋极崖常日晴朗,其实很少有这样压抑的雨天,有个风尘仆仆满目血丝的男人赶来想要见他最后一面,可是来晚了。 他走时伤心欲绝,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只剩一副躯壳行走在这天地间。 温鸮揽着苏饮香,好奇地问苏厄:“干嘛不让他进来?人都死了,送送最后一程也好嘛。” 苏厄冷笑:“他也配。” 直觉告诉苏饮香,江照安向她拜托的就是这个人。 仙魔近年来原本和平共处,可长旸忽然大肆捕捉妖魔,魔修们担惊受怕怨声载道,告到温鸮面前。 温鸮下令九殿十二宫看好两位少主,严禁他们偷溜出去玩。 莫烟城果然起了怨障,短短时日吞噬了无数无辜路人。长旸来信,说自己束手无策,请苏饮香相助。江照安的嘱托言犹在耳,苏饮香不疑有他,即刻便去了。 可没想到竟是一个局。 很多年以前,长旸带苏饮香下山除魔,途径凡间乡野,在村舍落脚。 那时的小神女尚且天真,她不喜欢打打杀杀,更不喜欢凶神恶煞的魔修。于是躺在青绿的田野中同长旸轻叹:“要是能想个办法让魔族都改邪归正就好了,这世间就不会有这么多罪孽了。” 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尚未全然开智的小神女说过就忘了,但少年长旸却记在了心里。 甚至在婚宴之上离开的时候,长旸都神神叨叨地想,是不是因为我没能让魔族改邪归正让她失望了,所以才说出这番话? 阿香,你等我。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 谢悯的怨障是真的,但长旸告诉苏饮香的怨障却是假的,不过是用来骗她的手段罢了。她是饵,温鸮是猎物,等魔尊为救妻子匆匆赶到时,不惜赔上全城性命设下的阵法终于开始运转。 长旸要在苏饮香的面前废了温鸮,将他投入蛮荒“改邪归正”。 如果不是温鸮甘心就死,长旸杀不了他。他大可以抛下全城人拼死逃出此阵,最后却选择打破阵眼救下了所有人。 只因妻子从来都不忍生灵涂炭。 温鸮死了,苏饮香悲痛欲绝,自毁元神而亡。她赴死之心如此决绝,连长旸都无法阻止,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心爱的神女消散天地,哪怕拼尽全力,也只留下她半分神魂。 自此仙魔难得维持的和平终被打破,蓬莱洲与秋极崖再成死敌。 不死不休。 第67章 又见心魔 “你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这座怨障, 竟是温鸮夫妇二人的。但因为神女心慈,哪怕是怨障,也深埋地底, 不愿伤人, 连带着将谢悯那层怨障也压制住了。 障中记忆结束,伏昭低头不语,反正现在长旸也没了,咬牙切齿或是雷霆大怒都没有意义。 “长旸借压制灵脉异动之名在三界各地设阵,想要倾三界灵气,复活母亲,但母亲不愿意。” “尊上没有杀长旸,把他囚禁在了他自己建造出来的牢狱中, 就让他听蛮荒妖魔歌颂我父母爱情听一辈子吧。” 秦弥远噗嗤一笑:“温峫放过他, 或许是因为大师兄,你不怪他徇私情吗?” 伏昭摇头:“他估计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告诉我,但我自己猜到了。其实我不会不高兴, 归根究底那是他的爹娘, 他有选择如何处置杀父仇人的权利。” 苏饮香和温鸮的执念,或许并不是怨恨长旸抑或任何人, 而是死前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遥远的秋极崖中, 还有两个等着父母回家的幼子。 前路险象环生,却不能再为他们遮风挡雨了。 眼前画面飞速转换, 又到了温鸮与苏饮香亲手为孩子们编织长命结那一日。阳光煦暖的午后,两个孩子在紫藤花架下睡得香甜。 伏昭走到年轻的魔尊夫妇面前,慢慢蹲下:“母亲,父亲,我和尊上现在都过得很好。尤其是尊上, 他可厉害了,三界之中没有人不怕他。就是有点不好意思,我俩跟蓬莱洲的人纠缠不清,但是你们放心,他们都是好人,不认可长旸做的那些坏事的!” 魔尊夫妇一开始并未看见他,可渐渐的,目光变得有些疑惑,温鸮放下手中的长命结,似乎在寻找声音源头,随后眼神定格,有了焦点。 表情从迷茫变成了然,温鸮挑眉一笑:“好小子,长这么大了。”他往前伸伸脖子,“这是我儿?怎么长变样了?” 秦弥远猝不及防,连忙有点尴尬地摆摆手:“不是不是,两位前辈,在下……” 不仅有点尴尬,还有点紧张,还有点心虚。苏饮香眼睛一亮:“儿媳妇呀?我们阿昭眼光真好,来来来!” 秦弥远同手同脚地上前几步,抱拳行礼,紧张得有点结巴:“在下秦弥远,呃,呃……” 苏饮香捂嘴轻笑:“别紧张。” 她忽然又歪着头问:“只是,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进入怨障,总不可能是来玩的。此话一出秦弥远伏昭二人脸色一僵,都不敢说实话,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怎么开口。 温鸮见状挥手道:“管他们呢,能再见一面就是好的。只可惜没见到我儿。你们是不是想要取心火?过来。” 魔尊雷厉风行,说着就要引出心火,可心火一给,这障境就消散了,好不容易再见一面,伏昭好舍不得,急忙道:“等等!” 苏饮香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阿昭,我们之前,是不是就已经见过了?” 她摸摸伏昭的头:“你看,母亲说一直都在你们身边,是不是真的呀?以后你想见我们的时候,再来就好了。” “真的吗?”伏昭对苏饮香的话绝对信服,瞬间喜出望外,“真的吗!那下次我带尊上一起来,他肯定也很想你们。” 温鸮在一旁不语,苏饮香微笑望着他。 秦弥远也没有拆穿。 只是引出心火的前一刻,苏饮香突然又拦住温鸮,朝秦弥远眨了眨眼。 “阿昭,你先出去一下好不好?母亲跟你的道侣有话要说。” 伏昭有些诧异,但苏饮香的话他是永远不会拒绝的,所以乖乖应了是。 并没有等多久,身旁熟悉的,怀念的一切便开始慢慢崩散了,伏昭还是有点难过,垂着眼一言不发。秦弥远捧着心火来到他身边,暖红光芒钻进他腰间铜铃。 “阿昭。”他揉揉伏昭的头顶,“走吧。” 伏昭依依不舍的回头望:“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秦弥远低低一笑:“你母亲让我不要告诉你,秘密。” 回到秋极崖数日后才见到辛昼温峫的身影,显然他们破解的那处怨障要凶险许多。温峫看到秦弥远脸色还是很难看,要不是有辛昼拦着,看样子是很想把他轰出去。 秦弥远默默低下头,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四角烛台接连亮起三侧,映亮几人面容。辛昼看看缺了的那一角,又看看伏昭怀中正做梦砸吧嘴的小兽:“靠点谱呀崽儿,你现在可是全家的希望了。” 小兽尖尖的耳朵抖了抖,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见。 洲中事务繁忙,辛昼已经离开那么久,再不回去没处理的奏报得把他淹死。温峫没拦他,只是冷冷扫了一眼秦弥远:“把他也给我带走!” 伏昭一听这话就急了,但他又不敢忤逆温峫,只能抱着伏珩露出有点可怜的表情。 辛昼俯身轻轻摸了摸小兽的脑袋,然后转身面无表情的把魔尊拉出大殿。 隔了很远都能听到他数落的声音:“你差不多得了啊人家好好的一家三口你有必要拆散吗你要是一直这样那我可就……” 殿内安静下来,伏昭跟秦弥远对视,秦弥远欲言又止:“我……” “你要抱抱他吗?”伏昭将幼兽递到他面前,“你很久没有抱过他了吧?绮月告诉我,他新长了几颗乳牙,可以吃一些软软的点心啦。” 伏昭满脸初为家长的新奇:“他长得好快呀,你说,将心火带过来的那个小珩,会是什么样子呢?” 小麒麟这样高兴且期待,秦弥远那些话就堵在唇齿,变得如鲠在喉。 天命梭托梦给百年后的伏珩,可此举成功率也不过十不足三。没人能确定那些话到底是否送达,没人能确定百年后是否又生怨障,没人能确定伏珩是否有能力破障,又是否能将心火带到他们面前。 秦弥远其实已经分不清那个梦到底是心魔作祟还是天道的预言。 秦弥远没让伏昭发现他的焦虑,伸手接过小兽软软的身体,笑道:“是重了很多。” 夜雪压枝,白月如钩。 昭明宫中烛火已熄,伏昭抱着幼兽睡得很熟,秦弥远披衣而起,离开宫殿。 他倚在廊下点燃烟斗,深吸一口,呼出袅袅白烟,这里面加了谢与乔特制的草药,可镇心宁神。 但最近效用好像越来越弱了。 大雪纷纷扬扬而下。 斗钵中堆起越来越多的烟灰,天将破晓,晨光一线。雪鸮发出新日第一声清鸣时,秦弥远收好已经空了的烟丝袋,转身回到寝殿。 一连数日,天命梭毫无反应。 灵脉之祸后长旸陨落,仙门式微,无力再与魔门抗衡。如此特殊时刻魔尊竟主动提出签订东海之盟,表达休战信号,令整个三界震惊。 自辛昼将温峫囚入蛮荒开始,仙魔两道你死我活的战役便没停过,这两年打来打去打得各家都损失惨重,其实早就有许多人厌倦了。 所以消息一出,仙门内部迅速划分出了主战派与主和派,双方连吵了好几个月后由主和派取得最终胜利。 今日立春,在各族各派的见证之下,仙门派出代表,前往东海与魔尊签订契约。 一般这种场合伏昭都会随温峫出席,但如今温峫不允许他离开秋极崖半步。小麒麟被关得难受,有一下没一下逗着儿子,神色恹恹的。 伏珩学会走路了,小兽好奇地看着飘到自己鼻尖的雪花,皱皱鼻子。雪花落了,他挣脱母亲怀抱,摇摇晃晃扑起雪花来。 扑得太入神,差点栽下台阶,伏昭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他后脖领子,小兽不仅不害怕,还挥动爪爪,喉咙里发出高兴的嘤嘤声。 “你小心一点。”伏昭刚想把他捞进怀里,鼻腔忽然涌出一股鲜血。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找巾帕擦拭,小兽见状拱进母亲怀中,焦急地扒上他前襟。 “阿昭,我做了……”秦弥远端着食盘推门而入,闻到殿内淡淡的麒麟血味道,语气一顿,随后看着故作若无其事的伏昭露出微笑,“你喜欢的荔枝糕,来尝尝。” 伏昭刚把血弄干净,都来不及安抚小兽,抬眼瞥了瞥秦弥远脸色似乎并没发现,放心大胆地凑过去:“那你喂我。” 清甜软糯,入口即化。伏昭大快朵颐,还不忘喂给伏珩一块:“尊上今日和仙门签订东海之盟,双方设立监察司彼此监督,从此以后仙魔见面就不用再喊打喊杀了。” “你也吃呀。”他拿起荔枝糕塞进秦弥远嘴里,很是高兴,“那这样的话,我们以后在一起就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秦弥远嚼着嘴里的甜糕,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魔门副将恣意妄为,出门在外连魔气都不屑收敛,可他却觉得和自己在一起需要偷偷摸摸。 伏昭能怕什么?其实也不过是担心累他清名受损,被外人轻视辱骂罢了。 再香甜的糕点都变得如同嚼蜡,秦弥远勉强咽下嘴中荔枝糕,笑了笑:“是呀。” 纵有供灵阵加持,麟兽躯体也无可抵挡的开始衰败,或许根本等不到未来的伏珩了。 秦弥远目光移向摇着尾巴吃得开心的小兽。 他如此依赖伏昭,片刻感受不到母亲的气息就会嚎啕大哭,他还这样小,甚至还不会说话。 如果最终没能救得了阿昭,那孩子又怎么办呢? … 又是那片熟悉的,空无一物的黑暗。 秦弥远今夜主动入梦,冷淡地扫视周遭。 “出来吧。”他面无表情道。 黑雾涌动,聚集成人形,心魔少年睁着他那双漂亮又阴鸷的三白眼,微微偏过头:“难得。” 他歪着头思考的样子,和伏昭一模一样。 秦弥远道:“你想要什么?” 心魔哑然失笑:“我?我当然也想要救他呀。”黑雾散开,复又聚拢,少年倏然出现在秦弥远身侧,鬼魅般难以捉摸,“你心中的魔障催生了我,你的执念,就是我的执念。” “强行点燃命灯。”这声音犹如附骨之疽,紧紧扒在秦弥远颅骨上,心魔许以最难以拒绝的诱惑,“接纳了我,你便能做到。不用眼睁睁看他死于衰败,或死于雷劫……” 第68章 天命轮转 舐犊之情,反哺之义 夜深人静, 秦弥远盯着命灯出神。 寒风呼啸穿过室内,将他映在窗纸上的侧影吹得鬼怪般张牙舞爪,魔尊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 “若伏昭死, 就算辛昼阻拦, 本座也会要了你的命。” 秦弥远对这句威胁恍若未闻,神色冷静到甚至有些诡异。 他缓缓开口。 “我不会让他死。” 温峫冷哼,似乎在嘲笑他自不量力:“你凭什么保证?” 十日、百日,至如今数月已过,天命梭没有半分响应,魔门倾巢出动,于三界各地寻找怨障,可一无所获。 伏昭越来越虚弱, 再这样下去, 捱不到雷劫降临,他就会油尽灯枯而亡。 秦弥远将手掌轻轻覆上命灯,手指被火舌舔舐灼烧, 他却仿佛没有痛觉。 “我不会让他死。”他没有回答温峫的话, 只是垂目看向烛火,一遍又一遍重复, “我不会让他死, 我不会让他死,我不会让他死……” 温峫目露不耐:“说这些废话有何用, 本座问你如何保——” 话音遽止,温峫看清眼前人面容之后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魔尊终于有些意外了:“你竟敢主动接纳心魔。” 修仙者若生心魔,几乎只有两种下场,一是战胜心魔境界大升,二便是被心魔吞噬, 神魂俱灭。 主动与心魔相融,是极其铤而走险的做法,至少据温峫所知,这几千年来,还从未有过成功的先例。 秦弥远似乎仍旧存有理智,可他看起来越正常,目中重瞳就显得愈发骇人:“就算伏珩不来,我也会点燃这盏命灯。” 重瞳已现,必死无疑。温峫其实没有料到他竟会选择这种自取灭亡的方法。 但不重要,秦弥远是什么下场,他并不在乎。 魔尊用看将死之人的眼神看向秦弥远:“既然如此,速速点燃命灯为他塑魂,别再磨蹭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秦弥远对佛尊那则“你命中有劫,会被所爱之人杀死”的预言嗤之以鼻。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秦弥远以为自己会像梦中一样,死于伏昭一刀封喉。 他曾疑惑过为何预言不准?但始终理不清头绪,如今却明白了。 原来因情而起的心魔,亦是所爱之人的利刃。 对不起,阿昭。 秦弥远在温峫转身离开大殿前的最后一刻开口:“待我死后,能让阿昭忘了我吗?” 魔尊脚步顿了顿,光影晦暗,看不清他面容神色。 温峫离开了。 周身魔气愈发浓烈,重瞳闪现,眼底逐渐爬满猩红的血丝。丹田中元神与心魔互相撕咬,疯狂想要吞噬对方,秦弥远死死握住那盏命灯,撕心裂肺的痛楚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点燃命灯,点燃命灯,点燃命灯。 天命梭忽然爆发出极致的强光,几乎要刺瞎人双目。随后长鞭横扫,虚空被强行撕开一道口子,有人从中一跃而出,护着手中暖红光芒滚地而起。 “爹?” 生有一双下三白的俊美魔君看向前方,秦弥远双眼猩红神态扭曲,一副即将走火入魔的征兆。 命灯没有点燃的最后一侧隐隐亮起烛火,伏珩看看自己手中千辛万苦寻来的心火,又看看即将被心魔蚕食的秦弥远,电光火石骤然理清前因后果:“爹,我来了,你犯什么傻啊,爹!” 平静雪夜被几声巨响打破,温峫和伏昭听到动静先后赶来,宫殿在他们面前轰然崩塌,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与秦弥远混战在一处,厮杀得难舍难分。 秦弥远已近失去理智,方才强行点燃命灯被打断,回头看到伏珩的脸,以为心魔从中作梗出尔反尔,勃然大怒恨不得将其撕碎。 伏珩手中那根舞得烈烈生风的长鞭分明就是伏昭腰上那条,他境界显然不俗,和走火入魔的秦弥远对上竟然不落下风,只是听到声音转头一看:“母亲……” 如此一分神,差点被秦弥远一剑劈成两半。好在温峫及时拔剑震开了秦弥远,伏昭看到这副乱七八糟的场面还没反应过来。温峫默念咒语,玄天阵法平地而起铸成牢笼,将秦弥远牢牢困在其中。 伏珩终于脱困,松了口气,擦掉脸上的血迹扑过去:“母亲!” 又看向眉眼冰冷的温峫,显然不是很亲近:“伯父。” 太陌生的称呼了,温峫莫名有点尴尬。 伏昭愣愣地看着眼前年轻的魔君,他长得实在不太像爹娘,好看是好看的,但眉眼阴鸷,分明一副凉薄的面相。 方才还是蜷在自己臂弯里舔毛的幼崽,忽然变成一个压迫感极强的成年男人,伏昭虽然期待了很久,但乍一下实在有些转换不过来。 好在下一刻伏珩一把将他揽入怀中,明明攻击性极强的长相,面对他竟是委屈的语气:“母亲,对不起,我是不是来迟了。” 除却方才与秦弥远打斗新添的伤痕,他身上还有很多旧伤,来不及处理,已经结痂了,显然日夜兼程,争分夺秒。 所有的陌生都在这个拥抱中消散,伏昭一瞬间便心软了,这就是他的孩子,哪怕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大,可跟方才乖乖躺在自己臂弯的小兽又有什么区别呢? 伏昭一下一下拍他的背:“没有的,小珩,没有的。” 秦弥远已经彻底发狂,轰鸣声不断,铜墙铁壁般的玄天阵竟被他的驳命剑劈出一条条骇人的裂痕。 伏昭顿时焦心如焚:“他这是怎么了?秦缺,秦缺你还认得我吗?秦缺!” 温峫看了一眼,实话实说:“你儿子来得太慢,他心魔缠身,早就不正常了。如今心魔侵蚀了他的元神,他要想活下来,只能靠自己吞噬心魔。” 吞噬心魔?从来都是心魔吞噬宿主,何有宿主吞噬心魔一说? 眼见着伏昭即将得救,可秦弥远又快死了。伏昭脸色白得几乎如同这满地冰雪,死死盯着阵中的秦弥远。 温峫语气不明:“这是他命中之劫,天道要他死,谁也救不了。” 伏珩闻言诧异:“怎么会?” 话音刚落,天边忽然惊雷一闪。未来之事不可泄露,伏珩只能闭嘴。 阵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兽吼,是秦弥远无法控制自己化出了妖相,高逾十丈的妖兽一掌震裂地面,玄天阵法几乎压制不住他。可狂暴之后便是强弩之末,伏昭看到魇兽七窍开始流出滚滚鲜血。 他撑不住太久,或者说他早就被心魔折磨得神志衰微,只不过没有任何人发现。 回天乏术。心魔,外力无法横加干涉,如温峫所言,谁都救不了。 魇兽发出最后一阵剖肝泣血的嘶吼,巨大身躯摇晃坠地,溅起漫天冰雪。 玄天阵法消失了,伏昭跌跌撞撞地奔过去,跪在他身边,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秦缺。” 魇兽深墨色的眸子轻轻转动,似乎终于认出了他。 气息越来越微弱,他连眨眼都费力,只能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轻轻蹭了蹭伏昭的脸。 丹田枯竭,元神崩毁,神魂俱灭,所有被心魔吞噬的修道者结局。 伏珩神色变得越来越奇怪,他紧紧皱着眉,似乎在疯狂思索着什么。忽然眼睛一亮,大喊一声:“爹!” 伏珩一个箭步跪倒在已然死去的魇兽身侧,手忙脚乱从衣襟中拽出一枚灵芝状红玉,他猛地将玉捏碎,然后一刀刺入自己心口取出心头血,裹着粉末喂入魇兽口中。 伏昭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伏珩紧张地看着魇兽,喃喃道:“这是我成年那天他给我的,说是保命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纵然陷入好几次生死绝境,我都没有用它。” 一刻、两刻。魇兽已经枯竭的丹田竟然重新开始运转了。 温峫不可置信地靠近,和伏珩对视上那一瞬,二人同时翻转手掌为魇兽输入灵力。 崩毁的元神在两股强大灵力的加持下开始缓慢修复,伏昭紧张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直到温峫伏珩脸色都开始变得苍白,魇兽眼皮终于微微颤动。 “秦缺?”伏昭泪流满面,失而复得的狂喜叫他手止不住发抖,他小心翼翼地抚上魇兽脸颊,“你是不是没事了?” 妖兽身躯逐渐缩小,直至伏昭能将他拥入怀中,温峫见状收回手:“应是无碍,我让人带他回去休息,我为你重塑神魂。” 伏珩露出喜色:“我就说,爹怎么可能死?” 伏昭不愿意放手,但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温峫打断:“你也不希望他再为你担心吧。” 要不是为了他日夜忧虑,也不至于心魔缠身葬送性命,如果没有伏珩,秦弥远死了,那他活着除了痛苦,还剩下什么呢? 伏昭神色恍惚,眼底通红。伏珩见状蹲在他面前:“母亲,跟我走吧,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他冒着被天雷劈的风险放轻声音:“别伤心了,你和爹还会在一起很多年呢。” 伏昭抬起眼。 伏珩又替他擦去眼泪,笑起来竟有几分少年恣意:“你看我长得这么好,都是因为你们一起养得好啊,我永远不会骗你的,我是你的小珩啊。” 温峫在一旁打岔:“你长得像个无恶不作的坏蛋。” “……” 伏昭一点一点理清魇兽被鲜血灰尘弄脏的毛发,目光怔怔。他忽然低声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妖兽的样子。” 麒麟俯身,无比依恋的将脸紧紧贴住魇兽侧颊,哽咽着祈求:“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醒过来。” 伏珩脸上神色悉数敛去,抚上伏昭单薄的脊背。 “走吧,母亲。”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第69章 尾声 第69章 尾声 明日是个晴昼天 秦弥远先是觉得脸颊上有湿漉漉的触感, 像是有谁在用舌头舔他。随后额头、眼睛、鼻子……即将舔上嘴唇的时候,秦弥远猛地睁眼,和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四目相对。 伴随着一声兴奋的嘤咛, 颈窝塞进一团毛绒绒的温热。 好重, 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了。 秦弥远提溜着小东西的后脖领子把他从自己身上扯开,翻身从床上坐起,有几分茫然。 小兽锲而不舍继续往他怀里拱,亲昵得不行,一边拱一边哼哼唧唧的撒娇,秦弥远只好把他抱起来,揉了两下脑袋,环视四周。 是伏昭的昭明宫, 可他不是、不是被心魔吞噬, 死了吗? 他还记得闭眼之前短暂恢复了一丝清明,眼中最后的画面是伏昭一直在哭。 没有死? 手中毛绒绒的身躯好暖和,像个小火炉, 秦弥远抱着他下床, 掂了掂重量:“你长胖了。” 伏珩好像已经能听得懂几句人话了,从喉咙里不高兴的咕噜了一声, 把小脸扭向一旁。 脑中已经没有心魔阴魂不散的声音, 难道心魔消失了?可是如果心魔消失,那命灯呢?点燃了吗?伏昭塑魂成功了吗? 秦弥远眉心浮上一丝焦急, 目光四下寻觅:“阿昭,阿昭?” 鼻端忽然闻到一阵香气,是热腾腾的羊肉羹味儿,屏风后隐隐能看到几道人影围炉而坐,辛昼熟悉的声音传来:“熟了熟了, 先吃这个。” 魔尊语气别别扭扭:“我不爱吃这个。” 辛昼:“你都百多岁的人了还挑食?给我吃!” “新鲜的鱼脍、玉笋、翡翠果、冰莲子,来咯~尊上副将掌教三位慢用啊。” 伏昭听起来坐立不安:“我还是再去看看他。” 辛昼把他按住:“你就别担心他了,吃肉吃肉。之前生孩子元气大损,赶紧多补补啊,他一个剑修皮糙肉厚的,死不了,保准一起来就活蹦乱跳。” “可他都昏迷不醒这么久了。”伏昭哪里吃得下,要不是温峫命人强行给他架过来,他根本不会离开秦弥远床前半步。 温峫将酒樽往桌上重重一放,伏昭要起身的动作顿时定住了,秦弥远看到他乖乖坐下,只是还时不时往屏风后张望。 如果塑魂一事尚未解决,温峫应当没心情坐在这吃吊炉火锅。可是他强行点燃命灯分明失败了啊,秦弥远明明记得中途被心魔打断了。 伏珩突然从秦弥远怀中跳下去奔向屏风后,应当是闻到味道馋了,小崽精准跃进母亲怀中,伏昭有些讶异:“你怎么来啦,不是在陪爹爹吗?” 话语一顿,伏昭猛地站起来拨开屏风,秦弥远猝不及防与他对视,然后勾起唇角冲他露出温柔的笑容。 伏昭眼眶倏地通红,辛昼扭过头来朝他挥挥筷子:“醒了啊,过来吃火锅,碗筷都给你摆好了。” 温峫寒着脸喝酒。 “你终于醒了。”伏昭语无伦次,明明有很多话,可这一刻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好转身将秦弥远拉入座,“吃饭吧,你吃过这个吗?我还是第一次吃呢。” “他当然吃过了,以前在蓬莱洲的时候我们仨常打牙祭。”辛昼烫好鱼肉夹给一言不发的温峫,凑近说了几句话,魔尊表情终于缓和了一点,不再一副想把秦弥远刀了的眼神。 秦弥远挨着伏昭坐下,伏昭眼巴巴地看着他:“你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啊?你昨天好吓人,我都快被你吓死了,以后再有这种事不要再瞒着我了好不好?” 其实失去理智后做的所有事都不记得了,但秦弥远此刻望着小麒麟红红的湿润的眼角,还是一瞬间泛起心疼:“我有没有失控伤害你?” “没有!”伏昭头摇得好像拨浪鼓,“但伤害你自己也不可以啊!要不是有小珩在,你就没命了。” 他在自己怀中断气的样子,这辈子都不愿意再回想哪怕一次。伏昭心有余悸,突然转开脸:“我不要你拿命换我的命。” 气氛顿时有些僵硬,温峫脸色一黑刚想开口,辛昼一手拉他一手捞伏珩离开中殿:“今晚的月亮真大啊。” 锅中蒸腾着袅袅白气,将伏昭面容氤氲得模糊不清,秦弥远其实怔了一下。 因为伏昭从来没有对他发过脾气。 “……嗯。”他滚了滚喉结,“我。” “你就当是我自私吧。”伏昭一边搅拌碗中甜羹一边面无表情地说,“我不要你死在我前面,如果下次再有这种事,就算你活过来我也不会再原谅你。” 副将大人冷漠无情杀伐果断,稍微搬出一点架子,就很够唬人。除却失忆那段时间,秦弥远从未见他对自己如此冷硬过,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不会了,你别生气,阿昭。” 秦弥远小心凑近一点觑他表情:“对不起。” 伏昭眼珠微微移动,目光落到秦弥远脸上,他眼中逐渐蓄满伤心,可仔细一看,又好像是心疼:“你真的知道哪里不对吗?你知道吗?秦弥远。” 秦弥远当然知道。 他揉揉伏昭头发,认真地说:“又让你伤心了,对不起。所以以后,我们都不要再做让对方伤心的事了好吗?我们照顾好自己,好好把小珩养大,无论遇到任何事,都不许再一个人决定。” “你就是生气我自作主张对不对?” “再也不会了。” “我保证。” 伏昭定定看着他,一言不发。 良久,他忽然扑进秦弥远怀中无声痛哭,秦弥远侧过脸亲吻他的耳垂:“不哭了,好了好了,不哭了,别人看到要笑你的。” 窗扉上映出眷侣依偎的影子。辛昼倚在栏杆旁,笑了笑收回目光,仰头喝了一口酒。 “你看,好多星星啊,临崖。” 魔尊依言抬头,很不解风情:“星星怎么了,没见过?” 辛昼托着下巴眼眸弯弯:“朗月当空,吉星高照,北斗归位,万象安宁……” 他好像有些醉糊涂了,嘴里颠三倒四念的什么也听不清,温峫偏头挨近一点:“你在说什么?” 辛昼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狡黠地眨了眨眼:“我说,明日是个晴昼天。”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