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世子夫人逃婚了》
1. 乘船
冬日里下了一场大雪,落得满院的银白。几个抱着炭萝的小丫鬟双颊被冻得通红,不住地跺着脚生暖。
“这天可真怪啊,好好地下了这么一场大雪,往年可从未有这么冷过。主子们倒是不愁有上好的炭供着,只是苦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谁说不是呢,如今老爷和夫人远在西郊的别院,世子又生死未卜,未曾有个音信儿,府里全是那位当家,如何能有我们的好日子过。”
几个小丫鬟正低声耳语着,待行至正院时,便瞧见院内的台阶下正跪着一名素色女子,只着一身中衣,不住地发抖着,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纷扬的雪落在她的肩头,似是要将她与这白茫茫的天地融为一色。
众人皆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低下头,仿若未曾目睹一般,径直往屋内走去。
排在队尾的小丫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瞧见那女子脸上早已没有一丝血色,被冻得似乎毫无知觉了,终是忍不住小声叹气道:“真是可怜见的,这样冷的天,竟能想出这般磋磨人的法子。”
“你不要命了!”位于前方年龄稍大些的丫鬟低声呵斥道,“主子们的事岂是我们这些下人可以议论的,那位的手段你也是知道,待会进了堂中可千万要管好你的嘴。”
小丫鬟瑟缩着点了点头,一行人无话,清点过几萝炭的数量后,便朝门边立侍的两个侍女走去:“麻烦姐姐向夫人通传一声,府里采买的银丝炭清点过了,先送些份例来让夫人过目。”
堂内的炭火烧得正旺,随侍的婢女往香炉内添了几分香,昏沉的暖意同香灰一起燃着,直教人阖目欲睡。可这堂中立着的众多侍女此刻却神情紧绷,微低着头,只等上首的女子发话。
坐于上首的华服女子斜倚在贵妃榻上,腕间滑落的玉镯成色极好,天青的水色透出一点冰意来,慵懒的神色自有一股浑然的贵气天成。
“几时了?”女子纤长的手指一搭一搭地轻扣着手中的暖炉,漫不经心地问道。
“回夫人的话,现下巳时三刻,已经......两个时辰了。”回话的侍女不敢抬头,只听着指甲一声声落在暖炉上的脆响,良久,才听到上首传来散漫的声音:“那便把人带进来吧。”
虽是散漫,但那声音里却有着极强的压迫感,几个仆妇闻言走出堂外,将跪在院中的女子强拉着拖了进来。那女子支撑不住,狼狈地倒在地上,周身的冷气与这满堂的浓香相撞,冲退了几分暖意。上首的华贵女子皱了皱眉,见她挣扎地起身,双膝因在雪地里跪了太久早已毫无知觉,只能再一次折身跪坐在地上。
“林氏,你知错没有?”
跪在地上的女子感受着炭火的温度,终于从漫天的冷意中回过神来,惨白的脸上还是毫无血色,但一双眼睛澄明地直视着上首的女子,不禁冷笑道:“我何错之有?”
华服女子拨手炉的动作停了下来,饶有兴趣地瞧着下首一身素色的女子,未饰钗环,连外裙都被她给叫人剥了去,只着一身中衣,因着落了雪的缘故,如瀑的长发早已湿透,黏在颈旁,更显出十分的狼狈来。
“你生在林家,便是你的过错。如今世子可救不了你,林家更是自身难保,我劝你还是好好求我,兴许我高兴了,还能留你一口气在。若你执意这般,那我便再把你往雪地里丢上几天几夜,看你还能硬气到几时。”
华服女子将手中的暖炉递给随侍的婢女,拿起案几上的茶盏,轻啜了几口,语气中带了几分轻快:“你若是求死,我自然有千种万种的法子好好折磨你。”
跪在地上的女子闻言勾了勾唇角,一副瘦弱的身子骨虽摇摇欲坠,但看向她的目光中却毫无惧意,仿若在看一个天大的玩笑一般。
上首的女子瞧见她这幅模样,姣好的面容染上了几分怒意,快步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就不想知道如今的林家如何了么?”
跪地的女子闻言,眸中终于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但还是朗声道:“我林家世代忠良,行事从未有过半步差池,更有太子提携相护,自然家宅和顺,平安无恙。”
“太子?你是说废太子?”华服女子闻言大笑,面上展现出讥讽之色,蹲身与她平视道:“你还不知,太子欲逼宫篡位,已被羽林军擒拿,关入死牢了吧?你猜你那位侧妃姐姐,现下是不是正和废太子关在一起?”
素衣女子闻言,瞳孔倏尔放大,不可置信道:“废太子?不......不可能!”
瞧见地上的女子终是慌了神色,华服女子满意地起身,“你不信又如何?如今这天下已是梁王的天下,而你,你们安平侯府林家,乃是逆贼一党,视同谋逆,自是会抄家夺爵。比起林家遭难,你这个外嫁女还能生龙活虎地在这里同我争论,饶你不死,已是我最大的仁慈。”
素衣女子不住地颤抖着,当即便有两个体格强壮的仆妇将她架起,又拖到院内的雪地中。女子倒在雪里,彻骨的寒意再一次袭来,她麻木地倒在地上,眼睛睁得老大。
外面风雪声呼啸,盖住了她的耳朵,却还是听见内堂传来华服女子的声音:“她既一心求死,那便好好在外面跪着,左右他们林家倒了,她本就该跟着林家下狱的!”
“不要!”
林晚霁从梦中惊醒,大口喘着粗气。身后的里衣已被冷汗浸湿,她望着床檐上垂坠晃动的流苏,目眩良久,才从惊惧中稍稍缓和下来。
“姑娘可是又魇着了?”梳着双螺髻的侍女听见内房的喊声,忙挑起门帘快步走到床前,见床上的少女额前冒着细细的冷汗,一张清丽的小脸惨白,忙掏出怀中的帕子,轻拭问道:“可要奴婢去喊老爷夫人过来?”
少女摇了摇头,声音仍是有几分颤抖,“水......莺时,去给我拿些水来,我有些渴了。”
“好,奴婢这就去。”名唤莺时的侍女匆忙挑起帘子,俯身出了内室。
过了片刻,林晚霁连饮了几大口,终是缓过来,定神将手中的碗递给莺时,“我心里不踏实,索性现下也睡不安稳,不如我亲自去找母亲。”
林晚霁仔细回忆着梦中的情景,那华服女子是张完全陌生的脸庞,却屡屡出现在她的梦中。既是臆想,可为何她将那女子的容貌记得那样的清楚?
而那梦中跪在雪地里的女子分明是她自己的模样,那股刺痛的寒意犹如亲历,至今叫她十分心悸。
那女子究竟是谁?自己并不曾与人树敌,为何那女子要百般磋磨?还有......她说的林家下狱,如今的安平侯府和太子都相安无事,又如何会倒台?
心里头疑窦丛生,她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林晚霁嘶了一声,揉了揉眉心,才发现自己已行至母亲房前,便站在门外,轻声唤了声:“母亲,您睡下没有?”
门帘倏尔被挑开,林夫人陆雁容见自己的女儿披衣站在厢外,忙将她拉进屋内,心疼道:“哎唷,这么冷的天,怎么穿的这样单薄,快进来祛祛寒气。”
如今已是十一月了,船上风浪正大。林晚霁应声坐下,手中即刻被揣上暖炉,抬眼望去,原是父亲也在。
“这样晚了,本该是早就睡下的,只是女儿睡时又梦魇了,心中实在害怕,本不想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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扰父亲母亲休息的。”
“怎么又魇着了?”林父闻言,忙担忧地看向女儿:“自打你上船,一路北上,便时常梦魇惊惧,身子骨也愈发消瘦了。”
陆氏听女儿一言,心下也焦急万分:“在扬州还好好的,如今这一路晚儿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早知如此,便不该听你父亲来这劳什子上京......”
林父林延青出身安平侯府,但却不是老侯夫人嫡亲的儿子。早些年间中过进士,自知无心官场纷争,便来扬州当了个七品的地方小官。
林夫人是扬州富商陆家的女儿,因着林父在才学上颇有造诣,便创办了一家青崖书院,许多读书人慕名来听林父讲学,亦有不少学子考取功名,在本地颇有名望。
林父与林母赌书泼茶,恩爱非常,二人膝下只得了林晚霁一个女儿,如今也长到十五岁了。
前些日子林延青受贵人赏识,拔擢到京中翰林院任职,一家人便举家北上,乘船月余,终是临近上京。
林晚霁瞧见母亲泫然欲泣的模样,忙起身宽慰道:“母亲不必忧心,这一路许是水路颠簸,这才心神不宁,睡不安稳。若是到了京中仍是这般......上京许多名医圣手,自是能治好女儿的心疾。”
陆氏听完,也只得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好在明日便到京口,下了船离京城就不远了。明日我们先去清点置办好的宅子铺面,还得去侯府一趟,给你祖母请个安。”
陆氏家中富庶,在扬州城产业无数,因着要久居上京的缘故,早早地派了管家来京准备采买事宜。虽说安平侯府仍未分家,理应住在侯府,但毕竟林延青与老夫人隔着一层肚皮,若是兄弟阋墙,他们一家三口也不必寄人篱下,自当另置宅子便是。
“一晃眼竟也过去十年了......”林父听陆氏提起侯府,被勾起了往事,“雁容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我们也去过上京一次?那时晚儿年纪还小,受不得颠簸,便把她扔在外祖家待着,谁知等我们回来了,晚儿却赖在陆家不想走了。”
十年前老侯爷病逝,林延青携陆氏去往侯府守孝,一去便是半年。那时陆氏第一次入京,又是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心中紧张得不行,幸而老夫人是个十分好说话的。
“记得,晚儿那时才五岁,哭着不想让我们走,谁知在陆家被舅舅舅母宠着,日日同她檀川表兄玩乐,还说要长住在陆家,不愿意回来呢。”
见父母提起自己儿时的事,林晚霁面上有些羞赧,见气氛轻快了不少,忙转移话题道:“父亲母亲别打趣女儿了,女儿头回来上京,也未曾见过高门侯府的许多规矩,只怕会露怯,惹人笑话。”
林父闻言,不在意地挥挥手,“你祖母素来是个好说话的,不是刁难人的性子,你活泼些,定能讨得她老人家喜欢。若是侯府几房不好相处,我们也不必受这些委屈,不必找规矩拘着,另找了宅子搬出去住便是。再若上京住得不惯,为父便是辞官也要陪着晚儿回扬州去。”
陆氏点头,亦附言道:“晚儿过得松快才最重要。但毕竟礼不可废,过几日便是你祖母的寿辰,你可准备了寿礼没有?”
“父亲母亲耳提面命,女儿自是记着的,在扬州时便已备好了。”
林晚霁望了望窗外,隐约瞧见船头立着一个颀长的人影。她想了想,朝林氏夫妇福身道:“现下也晚了,女儿便不打扰父亲母亲休息了,明日便要入京,还需早些休息养好精神才是。”
陆氏点头,又唤来莺时为林晚霁添衣,重新换了个正热的暖炉塞到她手中,“外面风大,天寒地冻的,你小心着凉。”
2. 莲花酥
船甲上立着一袭墨色袍子的青年,他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远处翻涌的水波。夜色如水,静谧地只能听见风声与涛声,连同他一起,都似是要融入这无边浓稠的夜色之中。
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男子侧身回头,看见少女款款而来,温润的脸上勾起一抹笑容,朝她拱手道:“林姑娘。”
“祝师兄。”林晚霁朝男子行了一礼,笑问道:“祝师兄可是在赏涛么?看来我又能读一篇佳作了。”
祝修明是扬州人士,如今刚及弱冠,在青崖书院读书考学。林延青赏识他才华过人,收为学生,亲自指点他课业。祝修明也确有才干,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如今随林家一道上京,为的正是明年三月的春闱科考。不过他自知当不了这一声师兄,林家小姐通诗词、晓文赋,在扬州城是出了名的才女,便是她父亲自幼教导;而自己半路出家,不过是在青崖书院有幸读过几年罢了。
祝修明家境苦寒,双亲早逝,若非林大人收留,又怎可能修得如今的学问在身。现下更是将他一同带到上京安置,心无旁骛地为春闱下场准备,林大人一家的恩德,他自是铭记在心,一刻也不敢忘的。
“林姑娘说笑了,祝某所学不过皮毛,岂敢卖弄文墨,以佳作自专。”
“祝师兄,你又这般作礼。”林晚霁瞧见他这副自谦的模样,佯装怒道:“若只学了些皮毛,那何故与我们来上京?快些早早回扬州去吧,既无才学,便别给我父亲丢脸,坏了书院的名声。”
祝修明闻言,知是林晚霁有意戏弄之言,面上也染了几分薄红,忙作揖求饶道:“林大小姐说得是,祝某入京后必谨言慎行,不敢连累了恩师的名声。”
林晚霁知他是个心性良善的,只是书读得太多,一心想要科考来证明自己,故而谈吐之间讲究虚礼,迂回得有些累人。在青崖书院的几年间早已摸清楚了他的性子,也确知他过得艰难,这一番入京,林晚霁也是真心希望他取得功名的,于是便收起玩闹的性子,朝他颔首道:“明日便要入京了,我在这里预祝祝师兄蟾宫折桂,早日登科。”
“多谢林姑娘。”祝修明微抿了唇,看着远处不断翻涌的浪涛叹道:“只是上京不比扬州,此番会试必定藏龙卧虎......”
“祝师兄不必妄自菲薄,青崖书院历来也不乏考上进士的学子,况以祝师兄的才学,必能榜上有名,得成所愿。”
“好。”祝修明望向的身前少女,虽未施粉黛,却端得皓齿雪肤,明眸善睐,白皙的脸庞如玉一般温润,自是一派浑然天成的姝色。他轻咳一声,侧过身去,“我也愿姑娘在上京能够平安喜乐,事事顺遂。”
夜里风很大,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裘,还是能感受到几分寒意。少女已经走远,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远处的江水,一时间思绪翻涌,静得只听得见呼啸而过的江风。
翌日一早,林晚霁从睡梦中醒来,精神已好上不少。待梳洗一番后,瞧见厢外日头正好,便立在船头赏景。如此过了半日,终是瞧见船缓缓地停在了渡口。林家一众仆从卸下行李,轮番下船,便是到了京口了。
“姑娘,咱们也下去吧。”莺时见林晚霁正发愣,忙轻拽了拽她的衣袖。
“好。”林晚霁回过神来,瞧见林延青与陆氏已立在渡口旁等候,于是提起裙摆,匆匆下了船板,小跑到二人身前,“让父亲母亲久等了。”
“跑慢些,仔细着脚下的路。”陆雁容慈爱地看向女儿,“到京中不比扬州随性,万事都得小心些才是。如今到了京口,离城中还有些脚丈,咱们不急着进城,就先在此处歇脚,乘船多日你也疲了,便在这儿逛逛。”
多日困于水路,林晚霁百无聊赖,听到陆氏的话眼睛霎时亮了起来,但又似想到什么,不解地问道,“可是母亲,不是说要先去侯府拜见祖母吗?”
陆雁容闻言,笑道:“你初次见你祖母,我与你父亲也多年未曾拜会,自然是要注重礼节的。这寻常人家给长辈请安断然没有过了日头才去的道理,如今已过未时,贸然前去必然失了礼数。今日便在城中的客驿歇脚,明日一早便去侯府给你祖母请安去。”
“原是如此。”林晚霁点点头,挽过陆氏的手臂撒娇:“那父亲母亲今日可得好生陪女儿逛逛。”
陆氏轻点了下她的额头,嗔道:“光顾着贪玩,可别忘了正事。你父亲今日可不得空陪你了,京中还有好些人脉需要走动,你与我一道去清点唐叔置办下的那些宅子铺面。”
林延青虽人在扬州,但毕竟在京中长大,又在上京的书院读书,年少时的那些个至交好友多年未见,自是要寒暄一番。这些年经营青崖书院,院中学子也不乏有在京中任官之人,多多走动些自是有益的。而唐叔是陆家老宅的管家,曾是陆老爷子的得力管事,老爷子去世后便在陆氏手下效力。自打林家决定举家迁往上京,林延青与陆氏便决定先行让唐管家入京,购置地产。
林晚霁闻言,只好点了点头:“女儿知道了。”
待到众仆从收拾打点好行李后,陆氏与女儿便上了马车,林父与祝修明同乘一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没过多久便到了城门口。待给守城的官兵查阅过文书后,终是到了京城的地界。
马车外喧闹非凡,能听到街井小贩的诸多吆喝声。林晚霁多日乘船,如今见了这么一番热闹,不禁轻挑了帘子,小心瞥着外边的光景。忽见街边一群人围着,时不时传来叫好欢呼之声,便来了兴致,将那帘子挑得更高了些,仔细瞧着那人群簇拥之处,原是有杂耍班子在表演。
“娘,你看,他们可厉害了,还有人在喷火呢!”
陆氏瞧着自己的女儿兴致冲冲的模样,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只得无奈笑道:“是有趣,左右你得注意些,这儿不比扬州无拘。快些放下帘子,改日你戴着帷帽,再出来看杂耍也不迟。”
虽说如今大乾民风开放,并未对女子有诸多苛责束缚,但毕竟乘着马车过闹市,又掀开帘子张望,自是打眼得紧。陆氏怕自己的女儿被有心之人瞧见,引来莫须有的祸端,自是小心谨慎些为好。
而此时此刻,茶楼二楼包间的窗户旁正立着一名身量修长的锦衣男子,面如冠玉,端得是一副世家公子的清贵模样。只是那眉眼之间多了几分冷冽,叫人畏上三分;通身墨色的鹤氅衬得他身形笔挺,一双眸子如鹰隼一般深邃,更是平添了几分杀戮之气。
那男子瞥了眼街下,便瞧见了马车上掀帘雀跃的少女。一截莹白的手臂漏在外头,腕上环着一圈水绿的镯子,更衬得肤白如雪。再瞧见那姣好明丽的面容时,男子呼吸一滞,不断摩挲着手中的墨玉扳指。过了一会儿,他转身附耳朝身侧的侍卫说了一句,那侍卫便飞快地消失在包厢里。
马车倏尔停下,林晚霁有些紧张地放下帘幕,问向马车外随侍的莺时道:“莺时,可是外面出什么事了?”
莺时瞧见茶楼里走出一袭墨色大氅的男子,周身一股冷然之气,叫人不敢轻易靠近,只得小心地朝着前一辆马车随侍的管事问话。
“夫人,小姐,管事说......镇国公萧世子偶遇老爷回京,特来拜问一番。”
“萧世子?”陆雁容闻言皱了皱眉,“可是那位击退北狄有功,被圣上封赏的萧小将军?”
林晚霁闻言,不解道:“那位萧世子......同父亲......”
“自是不相识的。”陆氏拧眉更重了几分,“便是安平侯府,同镇国公府也并未有过多往来。萧老国公曾官拜一品柱国将军,破西戎、夷州八百余里,战功赫赫;只是七年前一场战败身负重伤,自此便辞官卸甲,安心在京城养病,整个萧家与诸多世家都鲜有往来。”
“那位萧世子呢?”林晚霁忙问道,“我在扬州也有所耳闻,听闻他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年纪轻轻便上阵杀敌,屡立奇功,如今怎得回了京城,又怎得与父亲相识?”
陆雁容摇了摇头,只是宽慰道:“我亦不知,只是镇国公府素来不是难缠之辈,与朝中势力也无波及,想必今日也并非是何祸事。”
马车外,林延青看见一身鹤氅、身形修长的萧时衍,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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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衍上前,躬身作揖道:“晚辈见过林伯父。听闻林伯父调任京城,未想今日有缘竟能遇见,来时匆忙,未尽礼数,改日晚辈定到府中拜见。”
林延青一时愣在原地,他与萧家素无往来,这萧世子怎么自称晚辈?萧时衍年纪轻轻便官拜四品明威将军,自己如今不过从五品翰林院编修,若论职级,自己也受不得他这个礼。
立于身后的祝修明轻咳一声提醒,林延青这才回过神来,忙虚扶道:“萧世子客气了。”
萧时衍直起身,抿唇道:“礼不可费。林伯父,您可还记得扬州知府贺家的贺子容?他少时便是在青崖书院读书考学,晚辈与他乃是知交好友,常听他讲起在扬州听林伯父讲学的日子,子容爱戴的师长,晚辈自然也十分敬重。”
“原是子容那孩子。”林延青闻言,这才开怀道:“子容勤敏好学,是个心性坚毅的,上届会试还得了二甲。听说如今正外放在冀州做官?”
“是,如今在冀州边陲上任知县。晚辈因常年在冀州戍边,故与子容常有往来,交情匪浅。”
林延青谈起自己昔日的门生,面上也多出许多笑容:“读书人就该如此。萧世子忠君为国,抵御北狄,保得一方百姓安宁,有当年萧老将军的风骨,实乃我大乾之幸。”
萧时衍闻言,拱手答谢道:“林伯父谬赞了。”
正寒暄之时,周遭的气氛也轻松不少。一名侍卫忽然拎着几包用油纸包成的点心,朝萧时衍道:“世子,莲花酥已经买来了。”
萧时衍接过点心,瞥了一眼身后的马车,帘子已经放下,面上的笑意也让他周身的冷气柔和了些许:“林伯父,这是京中有名的钱记点心,晚辈想着伯父一家乘船北上,水路颠簸,如今初到京城,想必有诸多不惯之处。这莲花酥乃是扬州有名的酥点,若能吃上扬州风味,也可解一二分思乡之情。”
“他怎知我最爱吃莲花酥了!”林晚霁眼眸一亮,小声朝陆氏惊喜道。陆氏瞪了她一眼,她只好垂头缩回角落里,不再言语,面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行船月余,船上的厨子并不会做淮扬点心,她本就馋得要紧,如今这萧世子与父亲的门生关系匪浅,又送来她最爱吃的莲花酥,自然是欢欣雀跃的。
然而此时陆雁容却皱了皱眉,若说贺家公子在青崖书院的缘故,倒也是行得通的,只是到底林家初来京城,根基浅,与镇国公府怎会有所往来——怕只怕这萧世子别有用心,另有所求罢了。可到底林家又有什么值得萧家所求呢?一来林延青不过一介翰林院文官,论身份也并非安平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二来镇国公府本就贵不可言,萧世子又有军权在握,实在无需攀附权势。
许是萧世子确是重情重义之人,与贺家那孩子交情匪浅,这才会主动同林家往来吧。陆氏这般想着,心下稍稍宽慰些许,他们林家无权无势的,也找不出什么理由让人家堂堂国公府世子惦记。
而此时站在马车外的林延青彻底傻了眼,只得让身旁的管事接过点心,再三言谢。
“不过是些吃食罢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林伯父可千万别见外。子容也有几年未曾见过伯父了,心中一直挂念着,听闻伯父入京,几次三番嘱咐晚辈千万要拜见伯父。今日实在匆忙,等伯父安顿好后,晚辈再携礼去侯府拜见。”
林延青又是一番感慨,萧时衍瞧见那管事已将点心递给后一辆马车随侍的婢女,这才道:“今日多有叨扰伯父,京郊围场还有些琐事处理,晚辈就先行别过了。”
“这是自然,公务要紧。”林延青笑呵呵地挥别,又走到后头的马车旁,示意莺时将点心递给车内的二人,这才感叹道:“这萧世子真是个不错的,礼数周全,为人又忠义厚道。还有子容那孩子,日后定是有大造化的。”
“好了,”陆氏嗔怪他一眼,“几块点心就把你给收买了,我看合该给你买个点心铺面经营才是。唐叔那边都已打点好,我同晚儿就先去宅子看看了。”
林延青应了一声,转身又上了马车。两辆车驾分头而驱,各自驶向不同的方向而去。
3. 辛夷
萧时衍离开后,径直跨上了马,朝身侧的侍卫问道:“今日围场可是王教头当值?”
侍卫崇舟心里正嘀咕着今日世子的反常,那林家不过是五品文官,非亲非故的,别说是世家侯府了,便是到圣上面前,什么时候见过世子爷这么献殷勤?
还让自己去买什么钱记的莲花酥,不对,不对,这也太反常了。
“崇舟,我问你话呢?”萧时衍眸光一睥,崇舟一个哆嗦,终于回过神来,“是是是,确实是王教头当值。”
“那便去围场看看。”萧萧时衍双腿夹紧了马腹,“再这般不专心,明日你便不用来了,在西郊大营里好好待着。”
崇舟闻言,连忙认错道:“属下不敢。”
萧时衍未再言语,一路随着骏马奔驰着,想到方才那一瞥见到的熟悉的面容,不禁抿了抿唇。
真好,未嫁时她便是那般活泼娇憨的性子,如今一切终于是回来了。
萧时衍是重生之人,上辈子太子欲拉拢镇国公府,便是牵了太子侧妃娘家妹妹的线,算是安平侯林家出身的女儿,听说在扬州长大。成婚前同她打过几次照面,本以为是个端庄守礼的性子,与上京城其他闺秀并无不同,未想婚后竟是个十足可爱有趣的女子。那时他刚成婚,还未去冀州驻守,每日下朝后都会去钱记点心给她买最爱的莲花酥吃,二人过了一段举案齐眉的日子。
只是后来......他不在京中的日子,那些人竟敢如此对她。等他与太子设计拿下梁王时,他归京只见到了她的一具骸骨。
萧时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在上天垂怜,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到她了。她那样爱笑,本就该是这世间最快活恣意的女子。
至于其他的事,有他解决就好。
马车一路晃荡着,林晚霁跟着陆氏一路去看了采买在各处的宅子,其中永宁西街的一处二进的宅子最得她欢心,亭台楼榭一应俱全,院中的小池边还架了一个木头做的秋千。
“等你二表哥也来了上京,便让他挑一处宅子住着,我瞧着杨柳斜街那处便不错。甜水巷的小宅子便让修明住着,正适合他一个人安心备考。”
自老太爷去后,陆家便是陆雁容的嫡亲哥哥当家。其中二儿子陆檀川机敏好学,自幼便是在青崖书院读书长大的,去岁便过了乡试,有着举人的身份,如今也在为来年的会试备考。大乾文风兴盛,尤以江南为最,官府也未禁令商人之子不得入仕,更有甚者,还有好些富商为朝廷捐雪花银,捐得一些七八品的小官当当。
陆家夫妇听闻林家北上,便拜托陆氏给二儿子在京城置备一套小宅子,以便春闱下场;若是一举能中了进士,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在京中也能有个落脚之处。
林晚霁仔细翻阅着管事递来的账册,不禁暗自咋舌。她在扬州时便知母亲家产颇为富庶,却未想在这寸土寸金的上京城也能置办出诸多宅子铺面来。三处城中的宅子,胭脂铺、染料坊、成衣铺、回春堂、酒坊......
“可想好去看哪里了没有?”陆氏柔声问道。
林晚霁一时看花了眼,诸多的铺子眼花缭乱,她又翻着册目,瞧见后一页写着些京郊的田地庄子,想了想道:“如今街坊人头攒动,贸然去城中的铺面清点只怕会扰了生意。母亲,不如我们先去这处最近的庄子上看看,左右也就半个时辰的脚程,有唐叔打点着,那些铺子日后再去也不迟。”
“好。”陆氏点了点头,笑道:“你心中有主见就好,那便先去庄子上看看。”
京郊的庄子多是些农户、猎户与绣户,除了每年给庄家定量的收成,余下都归自己,因而虽地处乡间,庄上的佃户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富足。
林晚霁下马车时,闻见周遭自然的山野气息,心中也是十分畅然。庄子的管事瞧见东家前来,忙躬身行礼,“小的不知夫人大驾,有失远迎。”
“不必多礼,我们不过是来随意看看,大家该做什么照做便是。”陆氏挥了挥手,却瞧见身侧的女儿正盯着不远处愣神。
陆氏随那目光望去,只瞧见院子里正跪着一个女孩儿,看着年纪甚小,衣裳有些破旧不堪了,但还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正不住地朝面前的中年女子磕头,额角已隐约渗出几丝血意。
“求婶娘收留......我再也不敢了,求您收留,好歹赏我口饭吃......我能干好些活,千万别把我卖出去......”
那中年女子衣着虽不华贵,但看得出是还算得上体面的,只是面相刻薄了些,衬得整个人脸上都有几分狰狞:“我们家可都是佃户,如何能养得起你这细皮嫩肉的?什么叫卖你,那罗家可是个十足富庶的,你去了罗府便是穿金戴银,吃山珍海味的,婶娘还能害你不成!”
跪在地上的女孩儿仍是不住地磕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林晚霁皱了皱眉头,迈步朝院中走去。
“起来。”莺时一把拉起地上的女孩,又掏出怀中的帕子,轻轻地给她额角止血。
那中年妇人瞧见来人是个官家小姐打扮模样的少女,知道对方非富即贵,但还是朝着那小丫头冷哼道:“你这死丫头还真是命大,就算是有贵人撑腰,今日你也非去罗家不可,这可没有你胡搅蛮缠的份儿!”
女孩儿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来,朝林晚霁行了一礼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婶娘,你的心也未免太黑了些!什么穿金戴银,你把我卖到罗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比谁都清楚!”
“你!”中年妇人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女孩,正欲发作时,便瞧见庄子管事连忙上前,低声呵斥道:“你也太没规矩了些,这位可是咱们的少东家!”
那女子闻言变了变脸色,横生皱纹的面上因笑堆出褶子来,正欲开口,林晚霁便不耐烦地打断,冷声问道:“罗家给了你多少钱,就把你侄女给卖了?”
“回少东家,五......五两银子。”中年妇人谄媚地笑道。
林晚霁眉头一皱,“五两银子便卖了?好,谁买不是买,我给你十两银子,这个丫头我买了。”
中年妇人闻言,脸上的褶子更深了些,斜睨一眼瞧见莺时真从囊中掏出十两银子,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哎唷,都是这丫头好福气,能遇上您这般心善的主儿。我家这丫头看着虽瘦弱,但到底是个能干的,还学过些医书呢!贵人您可真是慧眼!”
林晚霁有些厌烦,挥手让管事把她给带了下去。小丫头见状,忙跪了下去,含泪谢道:“主子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都说了让你起来。”林晚霁于心不忍,但还是硬着心肠道:“动不动就跪着,像什么样子。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丫头抹了把泪,听话起身,但仍是躬身答道:“奴婢名叫辛夷,今年十二岁了,家曾住在东郊的户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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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父亲是医馆里的坐堂大夫。前些日子双亲都去世了,便来投奔乡下的叔叔婶娘。未想婶娘容不下我,竟要把我给卖了......”
林晚霁面色不忍,仔细端详着小丫头的面容,看起来也确实不像是在乡野长大的,谈吐之间也颇有礼节,便问道:“我听你婶娘说,你曾学过医?”
辛夷忙回道:“是学过一些,自幼跟着父亲坐堂学的,只是学的不精,还没法子靠此谋生。”
林晚霁了然,不过是个十二岁的丫头,一个半大的孩子又怎会精于岐黄之术?若是放上医馆里再学上几年,真有些底子和天赋在的话,也未尝成不了医女。于是思量片刻,便决定道:“如今我既买了你,你便要听我的话。城中有家回春堂,亦是我家的铺面,我送你去回春堂当个学徒,你可愿意?”
辛夷闻言,哭红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正欲跪下磕头,又想到林晚霁方才说的话,只是不住行礼道:“多谢少东家!奴婢愿意,奴婢愿意的!”
林晚霁仍是面不改色:“可我不是开慈济堂的,你若是学医不成,医术不精,我也不会白白将你供着。”
瞧见身前的少女有些厉色,辛夷忙发誓道:“还请少东家放心,奴婢必勤学苦读,修得一手医术报答于您。”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林晚霁见小丫头眸光中隐约的坚毅之色,神情也柔和了许多:“快去换身体面衣服吧,换好了便同你莺时姐姐一道回城中去。”
待辛夷走远后,莺时有些不解地问道:“小姐平日里发发善心就罢了,如今咱们才初到京城......奴婢瞧那小丫头也是懂些医术的,何不放在府中侍候着小姐?身边有个懂医术草药的也安心些,总比日后侯府里安排的人强。”
林晚霁摇了摇头,“放在府上她如何能学医?侯府自是不缺侍女的,可若是要培养一个大夫,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瞧着辛夷这小丫头是个极好的,有些学医的底子,心性又十分坚韧,只要给上几年时间,来日必有所成。”
其实有些话她没有说出来,那便是看到那小丫头跪在地上的模样,让她的心一瞬间有些刺痛。她想到梦境中的那些画面,也是这样寒冷的冬天,她跪在地上,刺骨的寒意侵蚀着每一寸肌理,似是要把她的筋骨都活活拆散开来。
那样的痛,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刻,一次次刺上她的心头。
她救不了梦中的自己,但眼前的这个小丫头,她能救。
正恍神时,便瞧着陆氏走了过来,林晚霁有些心虚道:“娘,你不会怪我私自出手,鲁莽行事吧?”
陆氏笑了笑,欣慰地摇头道:“晚儿长大了,娘不会干预你。只是需得时时刻刻记着,凡事不可冲动,得三思而后行才是。你能思虑周到,眼光长远,娘很为你高兴。”
林晚霁乖巧地点了点头,便瞧见辛夷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朝马车旁走了过来。庄子的管事是个极有眼力见的,听见林晚霁一席话后便迅速将辛夷带到了里屋,找来婆子给她换了一身新衣裳。陆氏着人给了他一些碎银子,交代了些庄子上的事情后,便同女儿一道启程回了城中。
待回了客驿,天已经黑了大半,一众人在酒楼吃过晚饭后,便各回各自的房间休息。林晚霁静静地躺在床上,脑海里想的都是白天发生的事情。如今终是到了京城,不用受行船的颠簸,她也终是可以定下心神,睡一个安稳觉了。
一夜无梦。
4. 侯府
翌日一早,林晚霁悠转醒来,瞧见屋外天光正好,心中十分畅然。待梳洗一番后,便瞧见林延青与陆氏已在客驿的堂中等候了。
“今日入侯府,可要千万小心仔细着才是。”陆氏瞧见自己的女儿,素日里惯是个娇憨活泼的性子,只是侯府到底不同于自家府邸,高门大户总有些规矩是要守着的。
“母亲,女儿必定谨言慎行,您就放心吧。”林晚霁挽过陆氏的手臂撒娇,一行人走出客驿时,侯府派来的马车已在门外候着了。
候于马车旁的老嬷嬷正打量着林氏一家周身的气度,只见林延青着一身墨绿长衫,领口与袖口皆绣着苍松翠竹,人如其衣,一派儒雅的风度;立于他身侧的陆氏亦是一袭青绿衣裙,发髻挽起,眉目间尽显温婉之态,二人站在一处,宛如一对璧人。
再往后瞧时,便瞧见身后的少女身着一袭鹅黄水缎织成的留仙裙,杏眼桃腮,顾盼流转,袅袅而来,举手投足间俱是风流灵巧之气。
那林家一行见着这位老妇人身量气度皆是不凡,心中早已多了几分敬重。便立即有小丫鬟轻声附耳道,这位便是老夫人身边最为得力的周嬷嬷,府上人皆得敬上三分的。
“老奴见过三老爷、三夫人。”周嬷嬷含笑颔首,行礼道:“老夫人日日念着,如今可算是把您盼来上京了。”
“多谢母亲挂念。”林延青不敢怠慢,将周嬷嬷给扶了起来。
陆氏见状,忙让随侍的丫鬟递上去一袋锦袋:“我与老爷乍来京城,又蒙老夫人与侯爷厚爱,只是到底眼皮子浅了些,行事怕是有诸多不足之处,还劳烦您多指教些才是。这些银锞子就当是请您老人家喝茶了,您可千万要收下。”
周嬷嬷看了锦袋一眼,也并未有何动作,只是拱手道:“这本就是老奴份内之事,三夫人言重了。如今从客驿到侯府还有半个时辰的脚程,咱们还是快些出发,莫要让老夫人等急了。”
见众人应是,周嬷嬷顿了一顿,又道:“三夫人想必对京中与侯府还有诸多不明之处,老奴便趁这乘车的功夫,好好跟您讲上一讲。”
“多谢嬷嬷指点。”陆雁容闻言,忙笑着朝林晚霁招了招手,一行上了马车。
林晚霁会意,扶着莺时踏上马车时,瞧见矮凳上不知是谁落了一方帕子,上头绣着几朵兰花的模样。她将帕子随身拾起后,躬身挑了帘子,便瞧见陆氏与周嬷嬷已然端坐在内厢了。
周嬷嬷瞥见林晚霁手中的帕子,便笑道:“老奴如今年纪大了,眼神不复清明,东西丢了竟也全然不知,可多亏小姐慧眼。这位便是三老爷家的姑娘吧?早听说是个端方毓秀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老奴瞧着,到底是扬州的风水养人,竟一点都不比咱们侯府养出来的姑娘差。”
林晚霁闻言,忙将手中的帕子递给周嬷嬷。陆氏见状,便谦虚道:“嬷嬷真是谬赞了,我与老爷多年只得一女,在扬州娇宠着长大,把她给惯坏了,竟是一点规矩也不通。届时到了侯府,还不知道要闹出怎样的笑话来,还望嬷嬷多多指点才是。”
周嬷嬷摇首,瞧着林晚霁的目光更添了几分慈祥:“姑娘这般的年纪,就该活泼些才是,老夫人也不是拘着人的性子,府上几位小姐皆是如此。”
周嬷嬷略微一顿,似是想到什么,又问道:“还不知三老爷家的小姐生辰,瞧着跟府上二姑娘是差不多大的年纪呢。”
林晚霁闻言,忙答道:“晚辈是章景十一年出生,生辰在七月里,如今已过了十五。”
“那比咱们二姑娘小上几月,您日后在府上便是三姑娘了。”
周嬷嬷清了清嗓子,身子也坐直了些:“咱们府上如今统共四位小姐,大姑娘和二姑娘都是长房侯爷所出,四姑娘年岁稍小些,是二老爷那房的女儿。”
林晚霁心下了然,侯府的这些事儿是从前在扬州便听母亲讲过的。安平侯府家风清正,男子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因而府中如她一般的孙辈皆是嫡出的子女。已故的林老侯爷生有三子,其中除了幼子之外,皆为老夫人所出。
想到这里,林晚霁有些尴尬,因为那外室所出的庶幼子,正是自己的父亲。
昔日老侯爷偷养外室,那外室生了孩子也不为人知,一直被藏在别院。可惜那外室是个红颜薄命的,年纪轻轻便得病去了,留下一个稚童,也不过几岁的光景。老侯爷只得将幼子接回侯府,认祖归宗,将其记在夫人名下,视为嫡出。听闻老夫人那时也并未闹过,将这孩子抱到自己房中养着,只是自此和侯爷离了心,再未孕育过其他子女。
若是换做旁人,自是恨不得将这孩子扔到庄子上自生自灭才是,或是娇宠着养废了,可兴许是老夫人心肠好,竟真的将这孩子当作自己亲生一般抚养。林晚霁想到这里,对那位传闻中的老夫人更添了几分好奇。
“先说侯爷一房。”周嬷嬷接来侍女递过的茶盏,略饮了几口,继而道:“侯爷是老夫人的长子,先头娶了衡阳伯府的李氏为妻,生了一子一女。大姑娘昭若如今二十有二,五年前便入了东宫,如今贵为太子侧妃;大公子淮殊年方二十,承袭了世子之位,现下在金吾卫领值。只可惜元夫人去得早,侯爷便续娶了一房,正是如今的侯夫人姜氏。姜家远在沐阳,是昔日侯爷外放在沐阳任上续娶的,只生了一位女儿,正是府中的二姑娘昭芙。”
林晚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这位大名鼎鼎的大堂姐在扬州便是耳闻过的,听说自幼养在老侯夫人膝下,端得是玉质淑仪,才捷远扬,是上京城有名的贵女。五年前入东宫为太子侧妃,诞有一女,颇得太子喜爱。
正想得出神,便又听周嬷嬷说道:“二房老爷是老夫人次子,虽未有爵位,但有功名在身,如今在朝中也是五品官身。二夫人俞氏膝下有二子一女,二公子淮真与三公子淮杨乃是双胞兄弟,二人如今还未及弱冠,俱在京中的上林书院读书。四姑娘昭蕙在府中年岁最小,比夫人的三姑娘还要小上一岁。”
陆雁容闻言,忙笑道:“咱们府中几个姑娘少爷年岁倒是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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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呢,如今府上未出阁的三位姑娘年纪相仿,必是能玩到一处去的,老夫人也是乐见孙辈们玩闹。”
周嬷嬷亦笑着接话:“咱们侯府人丁虽少,孙辈倒也还算兴旺。老夫人一向不喜后宅纷争,没得那些个妾室争宠,家宅也落得个清静。如今府上并未分家,一来是除去大姑娘早些时候入了东宫外,其他公子小姐都还未成婚,孙辈们还小着;二来是老夫人还盼着几年活头,若是早早分了家,老人家难免心里头落寞。”
林晚霁闻言,适时插话道:“嬷嬷您可千万别这样说,祖母她心慈积善,身体又康健,定能得老天保佑,百岁无虞的。”
周嬷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许,慈爱地看向她道:“三姑娘嘴甜,为人又良善,可见三老爷和夫人确实教养得极好。若是早些年进京,老夫人定是喜爱得要放在寿安堂亲自养着的。”
“多谢嬷嬷抬爱。”陆雁容闻言心下一块石头落地,人也欣慰了些许:“若真是能得老夫人垂怜,那也都是这丫头福气好罢了。”
林晚霁一搭一搭地听着周嬷嬷讲侯府与上京诸多世家的往来,心下也记住了大半,不知不觉间听到厢外传来莺时的声音,紧接着便是车身稳稳地停下。
“夫人,小姐,咱们到侯府了。”
陆氏应了一声,正欲下车时,便瞧见林晚霁小心从发间择下一支玉簪,递送到周嬷嬷的面前:“嬷嬷可千万别嫌我多事,这是晚辈从扬州带来的簪子,唤作柳玉簪,是江南才时兴的款式,想来京中是没有的。这簪子不过是个小玩意儿,您就当是给家中的小辈讨个新鲜,可千万要收下。”
周嬷嬷瞥过那白玉簪子,玉质通体冷润,雕成柳叶的形状,边沿的轮廓嵌着累丝的金线,一瞧便知是坊中打磨的上品。忙“哎唷”一声道:“老奴再是眼拙,也看得出三姑娘这簪子并非凡品,这等贵重之物......”
陆雁容瞧见自家女儿心思剔透,鬼点子倒用到了正处上,忙顺水推舟道:“嬷嬷,左右不过是一支簪子罢了,她一个小孩子家能有什么贵重的,您若是喜欢这孩子,好歹把簪子收下,嬷嬷可千万别嫌寒碜才是。”
林晚霁也忙将簪子轻轻放入周嬷嬷手中,“嬷嬷别怪我莽撞,我前头瞧着那方帕子尚新,应是新绣的款式,想着必是嬷嬷家中的女儿或孙女亲手绣的,这才想到簪子的事情。我知嬷嬷跟在祖母身边,家中自是衣丰食足,还怕这簪子入不了您的眼呢。这一来,是为了感怀嬷嬷一路指点,为我和母亲讲述京中人脉,二来,是为着嬷嬷多年侍奉在祖母身边,晚辈孺慕祖母,自是对您也十分敬重。”
周嬷嬷闻言,面上的惊喜更多了几分,瞧着林晚霁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赞许:“三姑娘蕙质兰心,夫人与老爷教导极好,日后入了府中,姑娘可要多多往寿安堂走动才是。”
林晚霁忙“诶”了一声,面上的笑意明媚了些许:“嬷嬷说的这些,晚辈都记下了。咱们便快些入府,可莫要让祖母她们等久了才是。”
5. 寿安堂
待到周嬷嬷与陆氏俱出了马车,林晚霁躬身挑开门帘,踩着矮凳,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入目眼帘的便是门口的两座石狮,背后红木砌成的门楹上几个烫金的大字无一不彰显这座宅院的气派与奢华。林晚霁抬首瞧着上书的“安平侯府”几个大字,笔力遒劲老道,又以金粉饰成,行云流水间有若浮光跃金,自成一派飘逸,心中不免暗暗惊叹。
周嬷嬷稳步向大门走去,侯府的门房见她来了,忙打起精神躬身陪笑道:“周奶奶回来了。”
周嬷嬷微微颔首,“三老爷一家归京,快些通传到内宅,莫要让老夫人等久了。”
两个门房应了声是,很快便有几个小厮开了正门,又有几个丫鬟前来迎着。林晚霁瞧那些个丫鬟之中有一人年纪稍长,妆作妇人打扮,衣着料子也俱是上品,便知来人不凡。
周嬷嬷介绍道:“这位是二夫人身边的翠袖姑娘,如今也算是府中管事的。”
林晚霁心下暗惊,若二夫人身边侍奉的丫鬟都能当侯府的管事,岂不是说明这府上其实是二夫人当家?也难怪老夫人还未曾分家,想必让二房掌管着侯府事宜,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只是不知那侯夫人......论身份理应是当家主母,又怎会让二房管家?
正思索着,便瞧见翠袖朗声笑道:“周姑姑可千万别折煞奴婢,不过是讨得二夫人可怜,替夫人跑些腿罢了,怎算得上管事。”
几语寒暄后,翠袖便将林延青一行人引到正堂,福身道:“侯爷与二老爷俱已在卧松堂等候了。老夫人的意思是,三老爷您先去卧松堂叙叙旧,女眷们便去寿安堂热络一番,几位夫人小姐也都在寿安堂候着呢。”
林延青点头,随即便有小厮为他引路。陆氏闻言,忙牵过女儿至跟前:“那便劳烦翠袖姑娘了。”
林晚霁穿过垂花门,便是来到了后宅。她用余光瞥着,只见府上的丫鬟衣着统一,各司其职,行色匆匆地往各院走去。无人喧哗,静默地只能听见走动时摩擦带来的响动。
到底是不比扬州自在。林晚霁在心中暗叹了一声,神色有些低落,便见陆氏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许是担心她露怯,叫她打起精神来。林晚霁朝母亲点了点头,一行人无话,又走了些脚程,见周遭的景色又变了些许,满院的青松翠意让人眼前一亮,这便是到寿安堂了。
翠袖朝她们行了一礼,“三夫人,三姑娘,老夫人已在寿安堂等着了,奴婢就先告退了。”
陆氏谢过一番,便有寿安堂的丫鬟婆子领着她们进去。林晚霁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缕檀香,心下了然,曾听父亲说老夫人是个常年礼佛的,如今看来倒却是如此。
“三夫人与三姑娘来了。”待向内堂通报后,几个丫鬟打上了帘子,陆氏带着女儿步入堂中,便瞧见满屋华彩,几位夫人小姐衣着皆是华贵。待往上首看时,林晚霁便瞧见榻上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老妇人,额间琥珀色的抹额上嵌着一块透色的玛瑙,鬓边些许白发,但人看上去却并不老,倒是十分的精神矍铄。
“老祖宗千等万等,可算是把弟妹一家给盼来了。”说话的锦衣女子是二夫人俞氏,她坐在下首,一双眼睛含笑,圆圆的脸庞舒展,倒是更衬得她多了几分雍容。
见陆氏行礼请安,林晚霁收回视线,也忙跟在后头行礼道:“孙女见过祖母,给祖母问安了。”
“都起来吧。”老夫人笑着抬了抬手,让丫鬟侍候二人落了座,又问道:“这便是三丫头吧?瞧着是个水灵的,快上前来让我瞧瞧。”
林晚霁闻言,轻移脚步,走至老夫人跟前,又盈盈行了一礼。老夫人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又将她拉来在榻上坐下,这才感慨道:“到底是江南风水养人,我瞧着三丫头的身段气质,竟是要把你们比下去了才是。”
“祖母您可别偏心。”坐在下首的妙龄少女声音如黄莺一般清脆,圆圆的小脸上佯装生气道:“从前您宠着我和二姐姐,如今三姐姐来了,便顾不得其他了,我可是不依的。”
二夫人俞氏瞪了她一眼,老夫人似是被少女的神态逗乐,抚掌笑道:“这是你四妹妹昭蕙,在家中最小,平日里惯是个皮的。”
林晚霁抿唇,面上挂了一抹笑意,朝那少女点了点头,“四妹妹好。”
老夫人想到什么,又问道:“三丫头名字是哪两个字?可及笄了没有?”
林晚霁闻言,忙答道:“回祖母,孙女名叫晚霁,生辰在七月七日,已经及笄了,在扬州办的及笄礼。”
“原是乞巧节出生,怪不得生得如此灵妙。”老夫人看向林晚霁的目光慈祥了些许:“晚霁,是个好名字,你父亲是个有才的,与咱们这些排着字辈的姑娘名字相比,倒更显出尘脱俗了。”
就在此时,众人听见另一侧下首传来一声不大的“嘁”声,堂中的气氛有些冷了下来。林晚霁寻声望去,便瞧见坐在檀木椅上着一身黛色裙装的少女撇了撇嘴角,面上似有不忿之色。坐在她身侧的中年妇人虽衣饰华贵,却带着些拘谨之气,她见老夫人变了脸色,赶忙在背后戳了戳少女,示意她说些好话。
林晚霁心下了然,起身朝着那对母女行礼道:“方才疏忽,晚霁给大伯母和二姐姐问安了。”
侯夫人姜氏见自己的女儿毫无反应,忙尴尬地朝着林晚霁笑道:“三姑娘好。”一语未毕,又在背后捅了捅女儿,瞧见老夫人面色不虞,二姑娘林昭芙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三妹妹好。”
林晚霁微微颔首示意,一时众人无话。老夫人见状,吩咐丫鬟道:“去将我房中案上放着的盒子拿来。”
那侍女应了声是,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托着一个锦盒来到堂中。老夫人接过锦盒打开,入目流光溢彩,许多珍奇饰物琳琅满目,让众人都看花了眼。
下首的二夫人俞氏最先反应过来,“哎唷”了一声,拿着帕子掩面笑道:“老祖宗到底是疼三姑娘,晚霁这丫头不过刚来,母亲您便将压箱底的宝贝拿了出来。今日也算是托了三姑娘的福,叫我们这些个俗人都有眼缘见上一见。”
老妇人闻言开怀,笑道:“什么宝贝不宝贝的,不过都是些小女儿家戴的玩意儿,如今我老了,也用不上这些。几个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往日里没少添过东西,只三丫头离着远,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做祖母的总得补偿些才是。”
一语毕,又拍了拍林晚霁的手背:“三丫头,这些陈年旧物你尽管挑着,只怕你年轻,见过不少时兴的,还看不上我这些老古董呢。”
林晚霁瞧着锦盒中的金银首饰,一眼便知十分贵重,忙推辞道:“孙女眼皮子浅,这等宝贝若是叫孙女挑去戴了,只怕是暴殄天物。”
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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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闻言,嗔怪看向她道:“我如今一把年纪了,守着这些死物又做什么?你尽管挑便是。”说完便拿出盒中的一支步摇,放到林晚霁的手中,“这步摇是我年轻时爱戴的,上头的珠子乃是东海弘农郡产的珍珠,是先皇在时淑太妃宫里赏赐的宝物,一直放在我的嫁妆里。如今我瞧着这步摇衬你正是合适,你既瞧不中我盒子里的那些个首饰,这支步摇便算作祖母给你的见面礼,可千万要收下。”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坐在下方心思各异。老夫人是礼国公府嫡出的女儿,上头又有个做太后的亲姐姐,年轻时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贵女,算到如今,也是十分有脸面的人物。
林晚霁倒吸了一口凉气,正欲推辞时,又瞧见老夫人的眼神,犹豫了半会,终是将步摇攥在手中,“如此贵重之物,孙女承蒙祖母厚爱,无以回报。只恨不能早些承欢在祖母膝下,日后在府中必时时侍奉祖母左右。”
“到底是三姑娘有福气,能挑上老祖宗的嫁妆,这样的偏宠,我瞧着也只有咱们大姑娘出阁时才有过。”
二夫人俞氏唤来身侧的侍女,笑眯眯地朝林晚霁招手:“三姑娘,你来。老祖宗既然都给了见面礼,我这个做伯母的自然是少不了的。不过我这可没有老祖宗那般的宝贝藏着,你可别嫌寒碜。”
说完身侧的侍女便将一方小盒托出,小心将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套宝石嵌金做成的头面。虽是市面坊中都能买到的首饰,但到底价格不菲,是富庶世家才能用得起的东西。
林晚霁笑着行了一礼,双手接过小盒,谢道:“二伯母这儿的东西自是极好的,晚霁喜欢都还来不及。”
这时长房的侯夫人姜氏也坐不住了,只是她未曾料有这一出,也并未事先准备,只好将腕中的玉镯褪下,稳稳地递到林晚霁的手中:“大伯母来时匆忙,未曾备好礼物,还请三姑娘莫要嫌弃。”
姜氏虽性子温吞懦弱,不在侯府当家,但毕竟是明媒正娶的侯夫人,身上体面贵重的物件自是不会少。林晚霁面上又是一笑:“大伯母的东西自然也是顶好的,晚霁多谢大伯母挂念。”
身旁的二姑娘昭芙淡淡蔑了她一眼,只是在心中冷哼。林晚霁也不恼,依旧是甜甜地笑着,便听见身后又传来黄莺般婉转的娇吟:“三姐姐,我也有东西要送你呢。”
林晚霁回头,正对上了林昭蕙笑意盈盈的目光:“听闻姐姐自幼跟着三叔父读书,最喜诗词歌赋,我便借花献佛,托哥哥寻得这本词选,不知可还合姐姐心意?”
林晚霁望向那书的封皮,一时心头一喜,竟是《静斋词选》的拓本。她素日在扬州苦寻未得,未想在京中竟能窥得一见,忙谢道:“四妹妹这礼物我甚是喜欢,改日必当还礼,不知妹妹喜欢什么?”
林昭蕙闻言,只是朝她眨眼:“三姐姐文采过人,日后蕙儿向姐姐讨教时,姐姐可千万要指点才是。”
老夫人见姊妹和乐,心中也十分欣慰。瞧见众人都坐了许久,便挥手道:“今日是有些久了,大家都回去吧,不必在寿安堂拘着。老三家初来乍到,还有好些东西需得置办,书仪,你多多照看着些。”
俞氏被老夫人点名,当即连声应道:“诶,三叔家置办的事儿,儿媳一早便安排好了。”
老夫人闻言点头,一时众人起身,又向她行了一礼,这才各自散去。
6. 绛花小筑
寿安堂一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老夫人收起面上挂着的笑容,微微阖目,便随即有丫鬟上前,轻轻捶按着双腿。
“你瞧着老三家的如何?”老夫人接过茶盏,将浮上的茶叶用盖子撇了撇,浅啜了一口,让丫鬟置于案前。
周嬷嬷立侍在身旁,听见老夫人发话,略微思忖一番,便答道:“回老夫人,老奴瞧着这三姑娘是个极聪慧的,心思又玲珑,确实比二姑娘强上不少。”
老夫人闻言,将身子往后仰了仰,靠在榻上:“是个机灵的,不过接个人的功夫便把我身边的老人给收买了,可见是有些聪明在的。”
周嬷嬷一时吓得变了脸色,“老夫人恕罪,老奴一时昏了头......”
老夫人斜睨她一眼,“好了,起来吧,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还能害我不成?”
见周嬷嬷起身,老夫人又细细琢磨着方才的一番话,“是比二丫头聪明不少,也难怪大丫头能看上。”
周嬷嬷心下了然,忙附和道:“三姑娘能得侧妃娘娘青眼,自是有些本事在的。我瞧着三姑娘行事周全,又玲珑剔透,倒是有几分侧妃娘娘的影子。”
“老三家教出来的女儿,自是不差的。”老夫人想起长房的事儿,不由得摇头叹息道:“二丫头心性不坏,只是摊上姜氏那样一个母亲,好好的姐儿都给教废了,如今养成那样毛躁的性子,喜怒行于色。偏又爱攀比,眼皮子浅,沉不住气。若非她如此,我也不必这样抬举三丫头。”
周嬷嬷到底是不敢妄议侯爷与侯夫人,只好堆笑道:“老夫人一片苦心,都是为了侧妃娘娘。”
“昭若是我养大的,如何能不操心?”老夫人又叹了口气,“罢了,我瞧着那三丫头也是个有眼缘的,也不全是为了大丫头。”
林昭若便是侯府嫡出的大姑娘,如今的太子侧妃。老侯爷尚在时,她母亲李氏早早地去了,只留下长子的一儿一女。偏长子林延嵩外放到沐阳县上为官,老夫人见一双小儿女无人照养,实在可怜,便亲自接到寿安堂日日照料。林昭若比世子林淮殊大上两岁,直至出阁都一直养在寿安堂里,老夫人日日教导,行事也颇有世家大族的风范。
周嬷嬷应了声,连忙感叹道:“咱们侯府子息本就不算旺盛,如今又多了个孙辈承欢膝下,老夫人合该高兴才是。”
而此时此刻,林昭芙随着侯夫人姜氏回了自己院落的正堂,还未落座,心里憋的一肚子火气便要发作。
姜氏摒退了下人,林昭芙随即委屈地朝她吼道:“娘,你今日也瞧见了,她林晚霁算什么东西,竟让祖母那般看重!什么三姑娘,她一个外室子生的,母亲又不过是个破落商户,如今竟也要踩到我的头上,还要与我论什么姐妹!”
姜氏皱了皱眉,轻抚着女儿的后背,温声道:“芙儿,你小声些,小心隔墙有耳,可不能让你父亲和祖母知道。我知你心里委屈,只恨娘是个没用的,不得你父亲喜欢,家世又不显......”
林昭芙瞧见姜氏又是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心下更是烦躁不堪:“娘,你可是侯夫人!就算出身不好又如何,谁敢乱嚼我们的舌根子?你总是这样,如今连掌家的大权都叫二房给夺去了,平白叫人看笑话!”
姜氏本是沐阳一户地方官的女儿,家中姊妹众多,她既性格木讷,长相又平平无奇,平日里从不得家中长辈宠爱。可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透明人似的女儿,却是个胆子最大的,竟然动起了上京城安平侯府世子的心思。
那时世子被贬沐阳,头两年又逢丧妻,颓靡不振,整日饮酒消愁。那姜氏便借机接近世子,趁着酒劲同他春风一度,只那一次便有了身孕。她捏准了世子出身大家最重名声,便先下手散出消息,未出阁的姑娘家就珠胎暗结,对方又是世子那样的权贵,一时在沐阳引起了不小的风波,惹得众人怜爱。到底是侯世子德行有亏,闹得满城风雨,不得不出面赔礼。
姜氏本想着入侯府当个妾室也好,未想安平侯府有着不得纳妾的家训,竟让她一飞冲天,成了侯府世子的继室。虽入了京城,但到底夫君不喜,娘家不力,生下女儿后便一直无人问津。婆母也是个面热心冷的,还有原配生的嫡子承袭爵位,这侯府如何有她的立足之处?
她便主动矮了几分身子,如今虽占着侯夫人的名号,但侯爷并未给她请封诰命,她无品阶,同上京城中的那些个世家贵妇,到底是不同的。至于府中的掌事大权,她更是不敢沾染,只陈言自己御下无才,交由二房管家。
姜氏多年沉默寡言,缩首装愣,瞧着不过是在侯府可怜,在高门大户里讨生活罢了。可她自然不是蠢的,不然又怎会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官之女,一跃成为京中的侯夫人呢?她虽瑟缩,但教导女儿自小便要表现,纵是惹得婆母和侯爷不快,到底是有着亲生的血缘在,总不至于厌弃。她一心为女儿的前程着想,但到底更是要保住自己的身份和荣华的。
姜氏拿帕子拭了拭面上的泪痕,“娘自知是个没用的,只盼芙儿你争气些,平日里多走动走动,让你父亲和祖母看到。娘也不求你像你大姐姐那般富贵,只要能嫁得个不错的人家,平安一辈子便好。”
林昭芙闻言,又似被点了炮仗一般:“明明我才是大姐姐嫡亲的妹妹,她做了妃子娘娘,勋爵在身,都是父亲生的女儿,我便只能嫁个平头百姓不成?二房那丫头风头次次盖过我,如又来了个外室所出的三房,都要骑到我头上!明明我才是侯府的嫡女,若不是还未分家,他们不过是借住在侯府上的亲戚,凭什么如今倒是我不如她们了!”
姜氏“哎唷”了一声,哭得心肝乱颤:“芙儿,话可不能乱说,三房一直记在你祖母名下,对外是嫡出无异,可不能再提什么外室一事了。娘知道你心里委屈,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是,不能给你争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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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芙被哭得心烦,她娘总是这样,胆小懦弱,什么事都不敢出头。她父亲惯是不会管的,祖母又不疼,还有个先夫人生的世子哥哥不待见,若非是自己时常要强争上一争,只怕她们娘俩儿,在这拜高踩低看人眼色的侯府早就被赶出去了!
而在后院的另一侧,二夫人俞氏叫来管事,领着一队丫鬟婆子往陆氏院中走去。
“弟妹初来侯府,我瞧着身边正缺人伺候,便叫管事挑了些还算得力的丫鬟,弟妹若是有看得上眼的,只管留在院里。”
陆氏颔首,笑道:“来时匆忙,还要多谢二嫂照看。”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谢不谢的。”俞氏故作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又道:“只是还有一事,需同弟妹讲明。咱们府中的姑娘,到了年纪便要自己搬去院子独住,这也是老夫人的意思,让女儿家出阁前学着管家,打理好自己的院子。我瞧着三姑娘如今也及笄了,是按着府上的惯例另开一处小院,还是......”
俞氏一语未竟,似是在等着陆氏接话。陆氏会意,连忙道:“自是要遵循府上的规矩的。”
“好。”俞氏点头,又转身吩咐道:“东苑那头的院子尚还空着,今后便是三姑娘的住处了。邹管事,你着人去收拾打扫一番。”
身后的中年管事躬身“诶”了一句,又带着些丫鬟小厮往东苑走去。
林晚霁步入小园,拾阶而上,许是因着冬日的缘故,院中草木稀疏,唯有几树红梅,在这萧瑟中正开得艳丽。
“绛花小筑,”林晚霁抬头读出那院子上匾额的名字,细细咂摸了些许,笑道:“是个好名字,我很喜欢。”
身后的邹管事闻言,忙堆笑道:“三姑娘好雅兴,这园子的名字乃是侧妃娘娘未出阁在府中所取,从前娘娘最爱来这赏花。”
提起那位侧妃姐姐,林晚霁心下了然,“可见大姐姐是个颇有才名的。”
待众仆从收拾整理了一番,邹管事领着一排丫鬟婆子,朝林晚霁躬身道:“三姑娘,二夫人让您挑几个得眼的在院子里伺候着,您若是看上了,便留下在这。”
林晚霁点头,道了声谢,又唤身侧的莺时塞给邹管事一袋碎银子。
林晚霁目光扫去,随意挑了两个婆子两个洒扫丫鬟,又见仆从中有个长相清丽的丫鬟,身上衣着也与旁人不同,瞧着很是出挑,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会做些什么,可识字没有?”
那丫鬟面上一喜,忙答道:“回三姑娘,奴婢名叫绣夏,是府上的家生子。奴婢会些女红,还会梳发,字也识得一些。”
侯府中的丫鬟许多都随字辈,诸如春夏秋冬、花鸟节气一类,想必绣夏的名字也是从此处而来。
林晚霁点头,“那你便留下来,同莺时一样,当我房中的贴身侍女吧。”
绣夏闻言,喜不自胜,忙行礼道:“奴婢多谢三姑娘垂爱,必竭力侍奉好姑娘。”
7. 绣夏
待邹管事领着剩下的仆从离开后,林晚霁又示意莺时给几个丫鬟婆子银钱:“你们是同侯府签身契的,自是府上每月给你们支月例。这份钱是我单给你们的,只盼着你们尽心做事才好。”
几个丫鬟婆子面上俱是喜意,接过碎银连连谢恩。林晚霁见众人散去,瞧了眼身侧的绣夏道:“你的那份月例自是少不了的。既做了我贴身的丫鬟,必是不能亏待了你去。我初来乍到,往后府中的事还得多多请教你才是。”
绣夏同莺时一道随林晚霁进了堂中,忙堆笑道:“姑娘这话严重了,奴婢既得了姑娘青眼,必时时刻刻以姑娘为先的。”
林晚霁仔细打量着堂中的陈设摆饰,简雅婉约中又不乏贵气,便知二夫人俞氏确是个心思玲珑的人,行事叫人挑不出错来,也难怪在这府中主持中馈。
“你是府上的家生子?爹娘都在府中领什么差事?可有其他兄弟姊妹没有?”
林晚霁在内堂的软榻上缓缓坐下,又示意绣夏上前,面含笑意地问道。
绣夏闻言,忙答道:“回三姑娘,奴婢爹是城东铺子上的管事,娘跟着二夫人做活,还有个哥哥是二少爷的书童,如今同二少爷一道住在书院。”
问话的间隙,便瞧见莺时沏好了茶来,林晚霁接过茶盏,轻啜了一口,点头道:“你们一家子为侯府尽心做事,只是苦了你被我要到三房来,到底是不如去大伯母二伯母处如鱼得水的。不过你且放心,你既同莺时一道做我的贴身丫鬟,吃食用度必不会短了你去。至于日后的终身大事,也全凭你自己做主。”
绣夏见这位新来的三小姐生得面善,对院中的下人也不曾苛责,便知自己这一趟是来对了,面上一阵喜意:“小姐这说得是什么话,若非是小姐怜惜,奴婢现在还在做些洒扫的粗活。奴婢人虽粗苯,但到底会些手艺,在府中人也识得多,只盼能帮衬上小姐一二。”
林晚霁放下茶盏,拉过绣夏的手,瞥见她双手白皙保养得宜,便知这不是积年累月做粗活的手,面上却仍不显,只是笑道:“我与莺时初来乍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可还要多多请教你才是呢。如今临近午时,我也有几分饿了,你去后厨帮我取份食盒来,分例就按府上规定的就好。”
绣夏点头“诶”了一声,“奴婢从前便是在后厨帮活的,也与那些个厨娘相识,日后小姐想要吃些什么,只管吩咐后厨去做便是。”
绣夏福了一身,便快步朝堂外走去。待瞧见她走远了,林晚霁这才小声同莺时道:“父亲管着府中的铺子产业,母亲是当家夫人的管事妈妈,哥哥能跟着少爷去书院,莺时你说,这一家的女儿能去做后厨的粗活吗?”
莺时想了想,摇头道:“奴婢方才在院中时便瞧见她身上的衣着与寻常仆妇不同,人也生得十分白净,瞧着像是细养过的,不像是常年做粗活的模样。小姐既然有疑心,为何还是将她收了?”
林晚霁将身子懒懒地斜靠在软榻上,“二伯母送来的人,我如何能不收?况且咱们在这侯府,一不为争权,二不为爵位,不过是念着祖母尚未分家且住着罢了。既无冲突,二伯母必不会给我使什么绊子,还得让我在这府上待得好好的,来彰显她管家的才德。”
莺时闻言,若有所思道:“姑娘说得是,奴婢瞧着大夫人二夫人都不是会来找咱们麻烦的人,只是这绣夏确实可疑,家里爹娘都是府上有头有脸的管事,还会识文断字,想必家中是有几分庶足的,又怎么舍得去做那等子洒扫的粗活?”
“这还不简单。”林晚霁笑道,“咱们虽人生地不熟,但有的是银子,还怕摸不清门道?你若是真放不下心,便使些碎银子,找几个丫鬟婆子打听一番便知。比起旁的丫鬟,绣夏是府上的家生子,爹娘又是有脸面的,往后在府中走动也容易些。我来上京只带了你一个,旁的都留在扬州,左右二伯母是要给我添人的,我瞧着绣夏比旁的丫鬟倒强上不少。”
莺时闻言,亦点头道:“姑娘说得不错,奴婢寻个机会去打探一番,只盼着她没有那些个歪心思才好。”
不出半晌,绣夏便提着食盒回了正院。林晚霁眼见她从食盒中依次摆开几盘热菜,虽是按着府上小姐吃食的分例布菜的,但那几样瞧着更为丰盛,想必是动了些关系的。
绣夏布好菜,一双眼睛亮亮的,邀功似地介绍道:“姑娘初来乍到,府上下人又惯是会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的,奴婢可不能让他们轻慢了姑娘。奴婢与后厨的几个厨娘是熟识,这几样菜是奴婢专托她们布上的,不知可合姑娘口味?若是姑娘吃不惯,奴婢便私下同厨娘叮嘱一声,按着姑娘的偏好来做。”
林晚霁看着眼前布上的几道好菜,便知绣夏确是花了几分功夫的,便点头笑道:“你如此有心,我也放心把府上来往的事交给你打理。我瞧着这菜很是不错,想必花了你不少人情。”
又转头唤道:“莺时,如今咱们人生地不熟的,可要多亏了绣夏忙前忙后。你去匣中取些银钱来,托绣夏给后厨送去。咱们日后若是想吃些什么,也不好总是累着绣夏的人情。”
莺时会意点了点头,忙从内室中取出几锭银钱,交到绣夏手上。
不过是取了份食盒,便得了两个月的月银,绣夏心中一喜,本想着这扬州来的三老爷并非老夫人亲子,三夫人又出身商户,便是下人们私下议论的大夫人的娘家也好歹是正经的官身,这三房肯定是比不上其余两房的。没想到三小姐如此出手阔绰,可见家底颇丰,如今又得了贵人青眼......
绣夏想着自己日后的造化,心中窃喜自己没选错人,喜意漫上眉梢,对着林晚霁也愈发多了几分诚心:“奴婢谢三姑娘!若不是姑娘可怜奴婢,将奴婢要回院子去,奴婢还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呢!真是老天爷垂怜,才让奴婢碰上了这般神仙似的主儿,姑娘您日后只管吩咐,奴婢什么都听您和莺时姐姐的!”
正说话的间隙,林晚霁同莺时暗中交换了下眼神,彼此心照不宣。话音落时,林晚霁亦朝她笑道“我果真没瞧错人,这么一张机灵的嘴儿,日后在府中同各处打点,可算是帮了我大忙。”
绣夏闻言,心里的美意更甚几分,忙福身道:“奴婢已是姑娘院子里的人了,姑娘日后若是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奴婢。”
毕竟是久未住人的院子,林晚霁吩咐院中的丫鬟婆子洒扫了一番,又同莺时绣夏一道整理从扬州带来的行李,如此半日过去,日落西山之时,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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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跨进了小院。
林晚霁停下手中的活计,忙出门迎道:“嬷嬷来了,我这院子现下乱得很,让您见笑了。可是祖母那边有什么事?还要劳烦嬷嬷亲自跑一趟。”
莺时眼尖,跟在林晚霁身后给周嬷嬷看座,绣夏见状,也忙从案几上端出沏好的茶来。
“三姑娘真是客气了,老夫人托我老婆子来,为的是给姑娘传句话,老奴就不吃这盏茶了。”周嬷嬷瞧见两个丫鬟在后头的动作,左一个瞧着面生,应是三姑娘从扬州带来的,那右一个果真是绣夏那丫头,想必是二夫人的意思。
周嬷嬷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仍旧对林晚霁笑道:“姑娘才来,老夫人念着三老爷一家第一日入府,本是要召家中的晚辈一同用膳热闹一番的。只是姑娘知道,老夫人如今年纪大了,身子常有不好,白日里又见着姑娘高兴,热闹了半日,如今人也疲了,只说是没胃口,怕扰了大家的兴致。过些日子等老夫人身体好些了,再请姑娘到寿安堂用膳不迟。”
安平侯府若非逢年过节或有宾客,惯是由每院自行拿回食盒用膳的。老侯夫人疼膝下几个孙辈,常一同叫到寿安堂中用膳,林晚霁在未入府中时便已有所耳闻。如今为着用膳一事,老夫人竟派了府上德高望重的周嬷嬷来传话——说是传话,自是借着周嬷嬷的口,来让府上诸人都明白她这个新来的孙女到底有多受老夫人重视。
可是她到底与老夫人无血缘之亲,自家父亲又是那样的出身……难道老侯夫人的心里,对他们一家真的毫无芥蒂么?若说好,老夫人对她这个半道来的便宜孙女也未免太好了些,林晚霁想起今早的那支步摇,心里头愈发觉得奇怪起来。
“祖母可是病了?”林晚霁面上忙露出担忧之色:“祖母身上不好,我这个做孙女的理应去寿安堂侍奉才是,竟劳动了周嬷嬷来,孙女当真是不孝了。”
周嬷嬷闻言,见林晚霁行事说话得体大方,外祖家虽是商户,却一点也不比京中教养的世家小姐差,心中更满意了些许,“老夫人无大碍,只是今日疲乏得狠了,想必多歇息着精神就好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老夫人惦念着姑娘,这才千万嘱咐老奴来知会姑娘一声。”
“孙女顽劣,竟能得祖母如此厚爱。”林晚霁面上挂着笑意,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扭头对莺时耳语了几句。莺时会意,不过须臾的功夫便从箱子里翻找出几盒香来。
“这是我从扬州的家中带来的,母亲怕行船路上颠簸睡不安稳,特意找香料师傅调了这安神香来,很是有用。祖母身子疲乏,做孙女的只想尽些孝心,只望着祖母和嬷嬷不要嫌弃才是。”
周嬷嬷接过香盒,“哎唷”一声道:“三姑娘可真是有心了,老奴这便去回禀了老夫人,今日就不打扰姑娘用膳休息了,只盼着姑娘日后多多来寿安堂陪老夫人说话才是。”
“这是自然。”林晚霁点头,“绣夏,你去送送嬷嬷。”
绣夏闻言,忙诶了一声,一道同周嬷嬷走到了院口。
待用过晚膳后,林晚霁又同莺时绣夏收拾好了几箱衣奁,这堂中也总算多了几分生气。一番梳洗之后便睡下,在这侯府的第一夜,竟比想象中睡得安稳。
8. 簪子
如此过了两日,林晚霁在这侯府的日常也逐渐熟悉。绣夏虽是新拨的丫鬟,但到底是府上的家生子,行事也颇为得力,加之林晚霁给院中的人都发了另外的体己,几个丫鬟婆子也都尽心办事,院中逐渐上下一心起来。
老夫人常年礼佛,免去了府上媳妇孙辈每日的晨昏定省,若无要紧之事,只每月十五、三十两日来寿安堂来请安。今日是十五,自打两日前三房一家回京,今日便是林晚霁按着惯例该给寿安堂请安的日子。
早早地起身梳洗,换上一袭浅碧色的衣裙,林晚霁正坐在铜镜前,看着绣夏为她挽堕马髻。不过多时,发髻被松松挽起,垂下几缕青丝在颈前,更衬得少女肤白如雪。
林晚霁瞧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绣夏果真是好手艺,又懂京中时兴的样式,可要好好教教莺时,不能让你一个人累着了。”
绣夏闻言,娇笑道:“奴婢粗手笨脚的,还怕姑娘嫌弃呢。哪里是奴婢手艺好,我们姑娘生得一副好容貌,无论梳着什么样的发髻都同天仙一般。”
林晚霁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接过莺时递来的暖炉,待梳妆打扮过一番后,理了理袖口,起身道:“好了,咱们快些去吧,可不好让祖母她老人家久等。”
两名侍女应了声是,便一前一后出了院门,直往寿安堂去。绛花小筑虽在府中偏僻,但离老侯夫人的院子却十分地近,听说大姑娘未出阁时便常常在此处赏景小住。
约莫走了不到半刻,一行人便到了寿安堂中。门边立侍的丫鬟见状,忙挑了帘子,向堂内通传。
“三姑娘到了。”
林晚霁步入正堂时,便瞧见二夫人俞氏同四姑娘昭蕙已在堂中坐下了。一番行礼问安后,坐在上首的老夫人忙笑着招手道:“三丫头快些入座吧,如今将临冬月,天愈发地冷了,也难为你们这么早过来。”
林晚霁应了一声,靠着昭蕙的位置落了座,又见丫鬟捧着两盏瓷盘放至自己的案前。
老太太手捻着佛珠,面色慈祥地问道:“可用过早膳没有?我这叫小厨房做了两碗牛乳点心,你们年轻姑娘爱吃的,你和昭蕙好歹填填肚子。”
“起得匆忙,确还未用过,多谢祖母体恤。”林晚霁也不推辞,从案上拿了一盏,又见昭蕙也伸手,二人目光碰到一处,不由得都促狭地暗自笑了起来。
正说话的间隙,见自己的母亲陆氏也到了,紧随其后的是侯夫人姜氏和二姑娘昭芙。林晚霁瞥了二姑娘一眼,瞧见她着一身红衣,很是显眼——只是最显眼的还是她头上戴着的明晃晃的珠钗,左右两鬓各插了几□□钗头的珍珠虽是华贵,但堆在头上却显得十分冗杂与繁复。
林晚霁对这位堂姊的审美暗叹了一声,侧眼看见上首的老夫人面色闪过一丝不虞,心下随即了然。老夫人虽疼爱几个孙辈,但到底常年信佛,本就喜素雅之色。是故今日林晚霁请安时穿的便是浅色衣裙,头上也未饰多少钗环,四姑娘昭蕙也俱是家常的穿着打扮。
老夫人面色虽不喜,但到底并未发作,只是也叫丫鬟落座赐茶,一时堂内众人无话。二夫人俞氏眼见冷了场子,忙朝老夫人笑道:“如今三弟一家回府,咱们府中团聚,可巧又赶上老祖宗寿宴,可得热闹上好一阵子了。”
老夫人点头,亦开怀道:“淮殊过些时日也要成亲了,咱们府上是要好好热闹热闹,只是累着你这个婶娘忙前忙后的,改日我叫淮殊那小子可得好好谢你才是。”
安平侯世子林淮殊是太子侧妃一母同胞的弟弟,如今在京中的金吾卫任职。有着侯府世子的身份,又如此年轻有为,在世家子弟中也是十分拔尖的存在,若是要娶妻,想必也是哪家家世显赫的女子来相配。
林晚霁对这位未来的堂嫂一概不知,只是若要摆宴往来的话...她朝着对面的侯夫人看了一眼,仍是那副拘谨寡言的模样。姜氏虽是侯夫人,但到底是继母,如今又是二房管家.....
“哎唷,老祖宗说什么谢不谢的,我可早盼着淮殊娶亲,好把这些事儿交给新媳妇管家才是呢。”
俞氏掩帕轻笑,又是想起什么似的,朝着身侧的陆氏道:“三日后老祖宗的寿宴,请了与咱们府上交好的几家,都是往日里有些个姻亲往来的,弟妹正好借着机会多多相识走动才是。再是当日人多事杂,我还得请弟妹帮忙一同招待,毕竟大嫂如今身子.....”
俞氏一语未毕,慢了声调,似是在等姜氏回应。姜氏见话锋转到自身头上,忙摆手道:“我身子积年不好,二弟妹你也是知道的。弟妹有管家之才,家中往来之事还要多辛苦弟妹才是。”
俞氏听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点了点头,却仍是自谦道:“大嫂好生静养,若是院中缺了什么补品药材尽管同我说。什么管家之才,我不像大嫂那般好福气,不过生来就是劳碌的命罢了。”
“你呀,惯是个油嘴滑舌的,怎么没得好福气,咱们府上是短了你不成?”老夫人被俞氏一番话逗笑,心情也愉悦不少,展眉同坐下的媳妇孙辈又说了一刻的家常话,这才挥手道:“我这向来清净朴素,只怕姑娘几个年纪小待不惯,我也就不留你们用膳了。”
众人应了声是,起身给老夫人请安。林晚霁本欲同陆氏一道,却瞧见二夫人正拉着自己的母亲往库房去,既是交代筹办寿宴的事宜,她也不好上前打扰。
才出了寿安堂院门,正要回绛花小筑之时,忽得瞥见身侧一袭红衣闪过,快步走到自己面前,头上的珠钗坠子因走动晃得叮铃作响。
林晚霁抬头,见林昭芙面色不虞,明知来人不善,却还是装作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笑着问道:“二姐姐,可是有什么事吗?”
林昭芙瞧着面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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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明媚的少女,虽比自己矮了半个头,但通身的气度丝毫不被压了去,心里头本就烦躁不已,却还是假意扯出一个笑容,继而朝她尖声道:“自然是有事找三妹妹的。三妹妹将将入府,你我又是初见,作为府上的主人,我自然是要送见面礼给妹妹的。那日匆忙没来得及送上,今日我便把礼物补给妹妹。”
林晚霁听着她将“府上的主人”几个字咬得格外地重,心中不免哑然失笑起来。又见她一语未毕,竟是径直从头上的几支钗环中取出一支,放在林晚霁的手上,冷笑道:“妹妹出身扬州,怕是没见过京中的贵气,便是将珍珠错认了也是有的。我这支簪子可是如意坊新打造的,妹妹你可千万要瞧好了、收好了才是。”
林晚霁看着手中被人塞过的簪子,一时语塞。
若说林昭芙想同她示好,瞧着她那言辞举止分明带着轻慢之意;若说是想有意为难她,可谁给人使绊子还要白白送好东西给人家的?林晚霁虽不缺金银首饰,但若是得了好的,也不会嫌多。
一想到这位同自己年岁相仿的堂姐虽莫名看不惯自己,但还是巴巴地送来首饰,林晚霁心中畅然,连带着看她都十分顺眼起来。
二人身后传来“噗嗤”一声,只见林昭蕙从院中走来,捂着嘴笑着,笑声十分清脆,但对林昭芙而言却有些刺耳了。
“四妹妹笑什么?莫不是看我这新打的簪子眼馋,也想来分上一支吧?”林昭芙从前在府中便常常被这个二房的堂妹压上一头,两人见面时便常不对头,偏林昭蕙自小又是个牙尖嘴利的,只气得她牙痒痒。
“二姐姐这簪子是好,只是呀——”林昭蕙声音仍存笑意,尾音扬长了几分,颇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二姐姐难道不知,如今这如意坊已是三婶母在京中的产业了么?三姐姐在扬州什么时兴的样式没见到过,只怕还看不上京中的这些衣裳首饰呢!”
林昭芙闻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听闻三房外祖不过是区区商户,怎么竟如此厉害,在这上京城中还有铺面!亏得她方才一通炫耀,竟是白丢脸给人看了,又让四丫头看了笑话!
正愤恨不堪之时,便瞧见林晚霁握紧了手中的簪子,朝她点头笑道:“二姐姐送的礼物贵重,我这就好好收下。若是日后如意坊的伙计上了什么新的样式,一定叫人给姐姐也送去一份。”
林昭芙闻言更觉恼怒,瞧着这两人都似看自己笑话一般,不由得冷哼一声,急匆匆迈步离去了。
林昭蕙看向她快步离去的背影,又是忍不住好一阵发笑,这才朝林晚霁问道:“姐姐若是无事,不妨来我的临音榭坐坐?早就听闻三姐姐负有才名,颇通诗词,不知姐姐可愿指点一二?蕙儿早就盼着姐姐能来了。”
林晚霁闻言点头道了声好,又自谦道:“不过是略懂些皮毛罢了,如何敢说指点,妹妹不嫌弃就好。”
9. 临音榭
林昭蕙促狭地拉着她进了临音榭的院门,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女从书架上取出一本词选,待二人双双落座,便甜声道:“我初见三姐姐便觉十分亲切,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又听闻姐姐自小在三叔父的书院里同那些男子一般读书,心中很是羡慕。蕙儿不甚通诗词,两个哥哥也不常归家,有几句不懂之处,可要拜托姐姐解惑了。”
林晚霁接过词选,顺着林昭蕙的手指看去,原是晏小山的词句,从前在青崖书院便听先生讲过的,倒也不算生僻,于是细细同她解释了一番。林昭蕙听得一双眼睛亮亮的,不住地点头,笑时脸颊两侧的梨涡很是讨喜,林晚霁一边侧身同她讲着,一边面上忍不住也挂上了笑意。
“母亲果然没骗我,三姐姐博古通今,是扬州城有名的才女!”
听着林昭蕙如此夸赞,林晚霁有些忍俊不禁,问道:“蕙妹妹平日里的诗词歌赋都是何处学来的?府上可开了学堂没有?”
林昭蕙闻言,一双澈亮的眸子暗了暗,却还是解释道:“三姐姐你也是知道的,咱们府上姑娘少,大姐姐比我们年长几岁,未出阁时曾是祖母亲自请了宫里的嬷嬷和司籍教导。我与二姐姐曾在三位哥哥开蒙时也跟着家中请的西席先生读过几年,不过也就是学些识文断字的功夫罢了。后来先生另谋高就,母亲便把我送到外祖家同些表姊妹一道上学堂。”
上京城不比江南文风兴盛,世家女子又多为规矩累身,自小被当作当家主母来培养,女工、管家、理财、御下,需要学会的东西太多,读书倒显得次要了。少爷们到了年纪自会去书院读书考学,像安平侯府这般姑娘少的,便也不会再另请先生,只同几家有相交的世家一同授课便是。
二夫人俞氏母家在朝中也是文官出身,请的教习先生自是不会比林家差,只是林昭芙……林晚霁又想起了侯夫人姜氏的那副模样,心里头不免摇首叹息,想必她便没有那般好的运气了。
见林晚霁一时默然,林昭蕙赶忙热络道:“蕙儿除了每日按时去外祖家上学堂,余下便是听母亲教导,学些管家的功夫,真真好生枯燥。不知三姐姐往日里在书院都学些什么?想必扬州比上京无拘,自是要有趣许多的。”
林晚霁抬头,将手中的书卷放在案上,笑着回应道:“青崖书院不论男女皆可入席讲学,亦不论家中贵贱,只要有心苦读便好。平日夫子授学时亦在一处,只须用屏风将男女之席隔开,所学之物不限诗词,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凡是先生愿教,诸生自是肯学的。”
林昭蕙闻言,一双眸子亮了些许,眼里是止不住的艳羡:“素日听闻叔父在扬州的书院门生众多,听姐姐一言,才知竟是如此神仙的去处。若是……若是日后有机会,蕙儿也想去书院听取讲学……”
一语未毕,林昭蕙又自顾自摇了摇头,似是自嘲般轻笑道:“只怕是没那样的机会了,待到明年及笄,母亲便会为蕙儿相看亲事,愈发耳提面命要我去学那些个管家的庶务了。”
章景一朝女子十五及笄,越是富贵的高门越是不急着早早嫁人成婚,在闺中再养上两三年光景,十七八岁出阁的人家比比皆是。上京城天子脚下,又是那等官宦权贵之地,各户高门若不是自小订下亲事,大多是在女儿及笄之后才开始相看。
林晚霁瞧见她有些黯然,忙柔声安慰道:“无妨,索性妹妹年纪还小,便是及笄了又如何?若是蕙妹妹有想做之事,二伯母瞧着也不是不通人情的……”
林昭蕙抿了抿唇,一番欲言又止,却还是苦笑道:“我母亲人前最是热络,但若是我生了些乖张的念头来,却是万万不能的。”
林晚霁一时哑然,想来自己不过来侯府两三日,许多事都尚不得而知,又想不出说些什么话来安慰。说到底,这个生于长于上京的妹妹与自己至今不过几面之交,自己又能了解她多少呢?
林昭蕙见阁中一时无话,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抽出一绢丝帕,小心翼翼地从案前摆放的瓷碗中拾起一块甜糕,放在林晚霁的手上:“姐姐尝尝,这是后厨今日新做的桂花栗子糕,我素日最爱吃的。平日里祖母不爱吃甜的,府上各处又都不惯点小食,这样好吃的点心,三姐姐今日也只有在我这才能吃到呢。”
林晚霁笑着应了声好,接过那一方丝帕,轻咬了一口,扑鼻的桂花香气裹着栗子泥甜腻的口感,入口绵润,眼睛也不由地亮了些许:“果然是好味道,今日可真是托了蕙妹妹的福气。”
林昭蕙也从碗中轻拈起一小块放入口中,促狭道:“姐姐若真要谢我,只凭口头的几句话,蕙儿定是不依的。三姐姐吃了我这的糕点,日后蕙儿若是再想请教诗词,姐姐看在这桂花栗子糕的份上,可断不能推脱才是。”
林晚霁瞧着她圆圆的小脸,心情亦是舒悦不少,为她仔细擦拭过嘴角的碎沫后,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小馋猫,姐姐还能少了你的不成?若是你想看什么书,不必拘着,自是来我的绛花小筑来取。若是些闲书,你可得小心着被二伯母发现才是。”
俩姊妹在阁中一顿嬉闹,林晚霁又同她讲了些诗词,瞧着午膳将近,正欲回去。林昭蕙吩咐侍女将剩下的糕点仔细包好,轻轻递到莺时的手上,这才拉着林晚霁道:“姐姐回去小心些,若是日后再碰上二姐姐,不必同她争执,也不必生她的气。二姐姐她人是蠢了点儿,但到底心肠不算坏,若是在她那受了气,只管来找蕙儿。”
“你呀。”林晚霁闻言忍俊不禁,点了点她的额头,“当这么多人的面就敢说你二姐姐的坏话,也不怕我同她告状?”
林昭蕙轻哼一声,面上的表情娇俏得如同一只小猫,让人看了忍不住想逗弄一番,“三姐姐这话说得好没理,方才请安时是谁给姐姐甩的脸子,又是谁给姐姐解的围?姐姐不识好人心,罢了罢了,若不快些将桂花栗子糕还我,我可是不依的。”
一语未毕,连身后的几个侍女都忍不住遮袖轻笑了起来。林晚霁瞧着她孩子心性的一番话,亦笑道:“蕙儿这话才说的好没理,既是送出去的糕点,又如何有要回去的道理?若是让你二姐姐听去了,定是要好好笑你一番的。”
此时正被二人议论的林昭芙坐在自己的玉芙斋中猛地打了个喷嚏,想到自己今晨的遭遇,本就烦躁的心绪更甚不已,将自己头上钗着的攒金簪子重重地往案上一摔。
姜氏正欲进门,听见案上沉闷的响声又是一惊,赶忙快步走到女儿身前,将簪子重新插入她发间,这才轻声劝道:“我的儿,这又是怎么了,可是二房那丫头招惹,让你生了这样大的气?便是再大的事,也不能将簪子随意给砸了,这若是让你父亲知道……”
林昭芙看见自己母亲懦弱温吞的样子,心中的怒气更甚,尖声道:“明明我才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嫡女,全家上下却要我过得最谨小慎微!二房便算了,她林晚霁算什么,凭什么连她也要越过我一层!明明我才是大姐姐最亲的妹妹,如今,如今……”
林昭芙越想越气,声音也带着些哭腔,“娘,你也看到了,祖母偏袒她,连大姐姐也喜欢她,要给她那样好的亲事,而我呢……凭什么,她明明只是外室生的庶女,明明不过是乡下养的破落户,这才第一次来京城,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向着她?”
姜氏闻言,下意识捂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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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的嘴巴,慌张道:“芙儿,娘怎么同你说的?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以后万万不能说了,若是让你父亲和祖母知晓,只怕是对你更有微词……”
林昭芙一把甩开了姜氏的手,冷笑地看着她,“娘,在这府里人人都笑话我,若是你能像二叔母那般管家,谁不会恭恭敬敬地把我当侯府嫡女看?就连如今来的三房的丫头,都有大姐姐给她相看亲事,可我呢?”
姜氏闻言垂下眼眸,轻轻叹了一声,小声道:“芙儿,你父亲心里始终是有你这个女儿的。他给你选的亲事也是极好,陈家那孩子是个有出息的,虽身份低了些,但只要你愿意等,日后嫁过去了,只要等,总会有好日子……”
林昭芙冷眼瞧着姜氏,怒极反笑道:“娘,你是怕我忘了自己有这么不堪的婚事,要时时刻刻戳我的痛处吗?”
姜氏一阵瑟缩,闻言流下泪来,嘴中说出的话又是翻来覆去的几句陈年老调:“都怪娘不争气……芙儿你若不多讨你父亲和老太太的欢心,如今又有三房的丫头在,只怕日后更没人把你的亲事记在心上了……”
说起林昭芙的亲事,原是安平侯林延嵩与陈太傅在官场上素有旧交,两家关系甚密,曾为大姑娘林昭若与陈家的嫡子订下娃娃亲。只是后来林昭若嫁入东宫,这桩婚事自然而然落到了二姑娘林昭芙头上。
太傅夫人只生了一个嫡子,前两年又已娶亲,此事便只好作罢。只是陈太傅家中尚有一偏房的侄子陈绍言,与林昭芙年纪相仿,年岁虽小,却是个少年老成的,天资十分聪慧,读书又颇有才学,十二三岁上便中了秀才。
那陈绍言家中父亲早亡,前两年又偏逢母亲去世,因着守孝的缘故,并未参加今岁的乡试。如今虽是一界白身,但在上林书院中颇有才名,只待来年秋闱下场就博取功名。林延嵩惜才,便与陈太傅商议,欲将自己的二女儿昭芙同陈绍言订下亲事。
林延嵩心中自有诸多考量,虽是不喜,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女儿,断不会把她往火坑里推,损了安平侯府的颜面。这一来,自己的二女儿骄纵名声在外,说亲并非易事,若是嫁去陈家,既无公婆,又无诸多高门大户的规矩要守,自是要自在许多;这另一来,陈绍言少时成才,又是太傅子侄,背靠陈家在朝堂的势力,比起诸多斗鸡走狗的纨绔之辈,日后定能大有造化,林家能有这样的亲事,也不算辱没。
因着陈绍言尚在孝中,两家并未正式交换庚帖定亲,只是私下多有往来,两家长辈都默认了此事。姜氏虽不满安平侯给自己的女儿找了这样一门亲事,但她缩首装弱惯了,婆母又不喜,自是不可能争论些什么,只一味怂恿着女儿去闹才好。
林昭芙自小被她娘养成处处掐尖要强的性子,只觉要嫁去高门大户做那当家主母才配得上自己侯府嫡女的身份。得知自己将来要嫁这样身份的男子,自然是万分不依的,屡屡在林延嵩与老夫人面前争吵此事,惹得众人对她更是不喜。
林昭芙瞧着自己母亲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子,不免冷笑道:“一个没名没姓的穷酸秀才,父亲竟舍得让我嫁过去,也不怕脏了侯府的门槛,惹人笑话。大姐姐能嫁得王侯公卿,我如何就偏嫁不得!”
姜氏闻言,抽泣声更大了些许,搂着女儿一个劲地哭天喊地。林昭芙有些不耐烦地抽身,“娘你总是这样,也怨不得父亲不喜。若是哭哭啼啼有用,这么些年你把泪都流干了,也不见父亲对你有半分好颜色!”
林昭芙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嵌入肉中,激得她眸中的怒火更甚:“大姐姐看重她,祖母偏袒她,我偏要让这侯府上下看看,她到底是什么货色!”
10. 寿辰
又临过了两日,便是安平侯老夫人沈氏的寿辰。府上张灯结彩,大摆筵席,自是早早做足了准备。
林晚霁起了个大早,梳洗时便瞧见自己的母亲陆氏往院子里赶来。陆雁容今日穿戴得体,一身绛花色的袄裙端庄大气,赤金的璎珞环在颈间,活脱脱便是一副京城贵妇人的模样。
“今日你祖母寿宴,请了京中各处的世家走动,我得同你二伯母一道打理,你父亲也需招待宾客,怕是都无暇顾你。你可得仔细些,莫要冲撞了人,凡事跟着你四妹妹便好。”
林晚霁点了点头,挽着陆氏的手撒娇道:“娘,我知道的,娘今日辛苦,改明儿我让绣夏去后厨开个小灶,送些娘爱吃的淮扬小菜去。”
“你这丫头。”陆雁容有些嗔怪地看着她,余光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下站在莺时旁的侍女,一张小脸很是清丽,只是神情未免有些跳脱,倒显出几分不安分来。
陆氏很快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开,仔细打量着女儿的衣着,思忖了片刻,便道:“晚儿,去把这身衣服换了,今日是老太太高兴的日子,你是孙辈,又有宾客,还是要穿得喜庆些。”
林晚霁瞧了眼自己身上的青色衣裙,应了声好,旋即转身同莺时一道在箱奁里翻找出一件水红色的珍珠对襟褂子,配着浅黛的月华袄裙,一番打扮衬得少女肤质莹白,端方中又不失娇俏。陆氏又仔细瞧了瞧林晚霁通身的饰物,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前些日子老太太赏你的那副步摇,如今戴上正是合适,我瞧着也配你这身打扮。”
绣夏闻言,忙将林晚霁扶坐在妆奁前,仔细为她钗好,稳稳当当地簪入发间,这才朝陆氏福身笑道:“咱们小姐得老夫人青眼,这样好的首饰头面,奴婢也只有从前大姑娘在时才得见呢。”
陆氏侧眼瞧着立侍在女儿身侧正邀功的少女,面上喜意尤甚,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也并未回应。
“好了,晚儿,母亲便先往你二伯母那处去了。晚些时候同你四妹妹一道,今日宾客众多,可千万记得谨慎些才是。”
“娘,女儿知道了。”林晚霁闻言起身,挽手将陆氏送出门外,又在房中略坐了些片刻,这才披上一袭大氅,朝临音榭走去。
甫一踏进院门,便有两个洒扫的丫鬟匆匆往内院回禀,很快传来阁间少女清脆的声音:“茯苓,快些将三姐姐请进来才是。”
一个穿着喜庆的小丫鬟跑到院中,林晚霁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带着莺时绣夏一道往内室走去。掀了帘子,屋内一阵暖意袭来,只见阁中那软塌上坐着一袭鹅黄衣衫的少女,梳着双鬟髻,面容娇憨,手中正执筷去夹那案上的吃食。
林晚霁解下大氅,递给门边立侍的丫鬟,行至那贵妃榻前,笑意盈盈地问道:“小馋猫,可准备了姐姐的那份没有?”
林昭蕙抬头,一双眼睛如弯月,脆声回道:“姐姐只管来吃,若是不够,蕙儿便去后厨再偷偷取些。今日祖母寿宴,准备了许多佳肴美味,姐姐可要大饱口福了。”
林晚霁落座在少女对面,瞧着桌上摆着的几碟精致的菜肴,又见茯苓为自己端来一盏瓷碗,碗中热气腾腾,正飘着牛乳茶的香气。
林昭蕙夹起一颗表皮玲珑的虾饺,细细吞咽后,脸上露出了餮足的表情。低头饮了一大口牛乳,这才朝林晚霁招呼道:“姐姐快饮些热牛乳暖暖身子,待会儿去了寿安堂,要拜见那么多宗亲长辈,可有得咱们受的。”
林晚霁说了声好,捧起瓷碗,细细饮了一口。瞬间喉头一股热流滑过,驱散了几分寒意,入口醇香甘甜,不由得眉头也舒展开来。
两姐妹又在临音榭中闲话了一阵,瞧着时辰差不多到了,这才起身整理好衣饰,一道同寿安堂去。门口打帘的侍女远远瞧见两位姑娘相携而来,朝着内院通传了一声,林昭蕙便牵着林晚霁的手往那堂中走去。
林晚霁侧头看时,只见堂中已端坐着诸多妇人装扮的女子,想必都是素日与侯府有所往来的长辈宗亲。前脚刚踏进院门,便听见老侯夫人在上首传来开怀的笑声:“这是咱们府上的四丫头来了,平日里惯是个皮猴子,年纪小爱淘气,如今引得三丫头一道淘气起来了。”
“哎呀祖母,蕙儿哪有淘气,知道您今日大喜,早早地就同三姐姐过来给您贺寿了。”林昭蕙一边撒娇,一边嗔怪地看向老夫人,“今日可有这么多婶母和夫人在呢,祖母可不能当众揭蕙儿的短。”
林昭蕙一语让堂内气氛活跃了起来,林晚霁也一道盈盈上前,笑着福身道:“晚儿给祖母请安了,今日祖母寿辰,我同蕙妹妹一道,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侯夫人笑着点头,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又示意林晚霁上前,拉过她的手朝身侧下首的贵妇人示意道:“这便是我那养在扬州的三丫头,你瞧瞧,是不是个妙人?”
那身着华服的贵妇人气质斐然,瞧着林晚霁的目光不露打量,只见欣赏:“前儿个听老祖宗的话还不信,如今一见,果真是了不得,瞧这通身的气度,我看啊,便是作公主娘娘也使得!”
林晚霁瞧着面前的妇人面善,却不知身份,只好故作腼腆地颔首微笑。老侯夫人见状,忙哎唷笑道:“我这孙女脸皮子浅,怎经地起你这般戏弄!”又侧首拍了拍林晚霁的手背,低声道:“这是忠勇侯夫人,与咱们曾是本家,你该唤她一句表姑母才是。”
林晚霁闻言,忙朝那妇人福了福身道:“晚儿见过表姑母,多谢姑母夸奖。只是晚儿蒲柳之姿,经不起您这般盛誉。”
忠勇侯夫人点了点头,虚扶着她起身,笑道:“我瞧着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日后定然是有一番造化在的。”
随着两人落座,众人在堂中一番寒暄,又有些宗亲的小辈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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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寿,往日冷清的寿安堂一时热闹十足。林晚霁同林昭蕙一道坐在后首,上首的那些长辈寒暄甚是无聊,虽端坐于堂中,却已然是有些昏昏欲睡。
因着礼节,二人不好窃窃私语,林昭蕙便悄悄从案下牵过林晚霁的手来,一笔一划地在她手心写着字。林晚霁会意,仔细辨别着那字的笔画,一只小手在她的掌心轻轻划着,如同羽毛扫过一般,带来一阵又一阵轻柔的痒意。
不多时,却听门外有丫鬟来报,轻声朝周嬷嬷附耳了几句,周嬷嬷讶然,却还是悄声回禀了老夫人。众女眷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一时停了寒暄,静候老寿星的发话。
老侯夫人听罢,只是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朝着下首笑道:“不过是些前厅的事儿,我那大姑娘自小便是我带大的,最是孝顺,如今在东宫带着小皇孙不便出宫,便送了好些东西来祝寿。”
众人闻言,纷纷恭维老夫人有福气,又是一番寒暄热闹之语。
林昭蕙回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晚霁。林晚霁心中默然,她方才也听到门外的那番耳语了,说的是——
“镇国公府的萧小将军也来贺寿了。”
林晚霁听到镇国公府,又想起来那日进京时在马车外碰上的萧小将军,虽未见其人,但那份油纸包成的莲花酥却一直记在了她的心里。
如今老侯夫人过寿,他竟也来了,想必林家同镇国公府萧家,确实有些不为外人道的交情。而这份交情,若是早已有之,不可能自己的父亲全然不知——只可能这交情尚新,便是来自于嫁入东宫的大姐姐。大姐姐是太子侧妃,与太子情谊甚笃,莫非是……太子与镇国公府,颇有些交情?
可即使自幼长在扬州,林晚霁也听闻京中的些许事宜,那镇国公本是官拜一品的大将军,出征北境大破敌军,却在七年前的一场大战里兵败回朝,自请革职归权,深从简出,远离朝野,再也不过问京中世事,故而镇国公府与京中世家近年一直鲜有往来。
可如今,镇国公世子竟亲自登门来为林家老侯夫人祝寿,是否意味着,镇国公府已同太子一脉有所往来?
林晚霁想到这里,赶紧摇了摇头,即使真如自己心中所猜测一般,这些事情还是少去过问为好。
又坐了些许时刻,瞧见老侯夫人神采奕奕,精神大好,便知这堂中的寒暄一时还不得散。林昭蕙悄悄扯住她的袖子,二人同周嬷嬷告退,一道走出了院外。
“三姐姐,待会儿我外祖俞家的几个姐妹要来,我娘可特意嘱咐我了,要我好好招待。我先去一步,等开宴时,一定介绍给姐姐认识认识。”
林晚霁笑着说了声好,替她拢了拢胸前系着的带子,将大氅披得更紧了些:“你且去吧,我回绛花小筑换个暖手的汤婆子来。我如今可算是见识到上京的冷了,不过在寿安堂略坐了一会,出了院儿我便受不住这寒气了。”
11. 相遇
俩人分别而去,林晚霁独身一人往自己的院子走着,想着方才周嬷嬷传的那句话,又陷入了沉思。不为别的,她想起来一路北上时在船上几次三番做过的那个噩梦,一个完整的故事,却总是一段一段支离破碎地进入她的梦中。
林家……太子……梁王……林家入狱……
那个梦,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幻象,还是预知?世子,究竟是哪个世子……会不会,是镇国公府世子,早已归入了太子麾下,林家又是太子一脉……?可梦中的狠戾女子,似乎就是府上的主人,若真是镇国公府,太子倒台了,又怎会毫无波及?
林晚霁正思索时,不由得拧眉,脚步也放慢了些许。一时出了神,正欲往前走时,忽然见眼前多了一双墨色的云纹靴子,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当心。”
空气中传来若有似无的冷松香气。林晚霁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那男子身量高大,俊眉朗目,一身玄衣鹤氅罩在肩头,如松而立。虽着锦衣饰华服,但却掩不住通身的冷冽之气。
林晚霁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瞧见男子伸手挡住了自己面前横过来的一枝梅枝,这才明白过来,不再仰头与他对视,而是颔首道:“多谢公子。”
萧时衍见眼前少女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禁蹙了蹙眉。他今日前来,一是为了答应太子的事情,二来……也是为了能再看她一眼。
视线随着少女低下去的脑袋下移,看见那如玉的面庞时,心中又泛起了涟漪。
前厅吵嚷,多为利欲往来之辈,如此交际,直叫人心烦不已。萧时衍负手立于这片梅林浅憩,却意料之外看见了心中所念之人。只是她为何眉头紧蹙,失魂落魄,连前路所横的梅枝都毫无察觉?
见少女仍未止步,情急之下,萧时衍连忙快步上前,伸手挡住了梅枝,这才没让她失神伤到。
林晚霁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青年男子,只觉心中隐隐作痛。可是分明自己并未与他相识,为何……为何会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二人于小道间相对而立,静默了片刻,便听那男子温声道:“在下萧时衍,今日登门贵府为林老夫人贺寿,不想一时迷路在这梅林之中,惊扰了姑娘,是在下之过。”
林晚霁闻言下意识抬眸,一双杏眼瞪大,讶然道:“原是萧将军,今日还需多谢将军提醒小女。此地偏僻,原不便招待宾客,将军往东行几步,便有府中小厮作引。”
林晚霁怎么也没想到,面前之人竟是自己在心中思量多时的萧世子!一想到自己方才想入了神,差点撞上梅枝,偏又叫他撞见了如此窘态,不免有些脸热。
“多谢。”萧时衍朝面前的少女躬身拱手行了一礼,正欲走时,忽然顿了顿脚步,回首道:“萧某有一言不便讲,只望林三姑娘留心,今日晚宴时给老夫人备下的寿礼,还请万分小心检查,莫要辜负了姑娘的一番心意。”
上辈子二人成婚后,萧时衍曾听林晚霁闲谈时讲起闺中懊恼之事,头一件便是自己刚入侯府时错估了堂姊妹的容人之心,一时大意,竟叫人偷偷把精心为祖母准备的寿礼给偷换了去。虽事后寻回,祖母也将贺礼珍视重之,但到底叫她在人前丢了脸面,日后在宴上也被人常当作笑料一桩。
如今世事重来,一切都未曾发生,他便想着,不论大事还是小事,她都不该再受一遍委屈。她那样聪慧的人,想必自己这番提醒,一定会让她有所警觉吧。
面前的少女似乎并未有预想当中的惊讶,只是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怀疑,冷声开口道:“你我二人不过初次见面,将军怎知我就是林家的三姑娘?”
萧时衍哑然,想到她本是这般机敏的性子,心中失笑一番自己的鲁莽,面上却还是十分认真答道:“萧某曾有幸随至交登门青崖书院,见书院学子衣饰皆佩双联结样式的络子,今日见姑娘所饰玉佩坠了如此样式的绳结,又想到林伯父一家近日回京,一时口快,唐突了姑娘。”
林晚霁讶然于萧时衍竟来过自家书院,更惊叹于他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怪不得传闻行军打仗时萧将军屡出奇谋,是章景一朝难得的年轻将才。
“将军一席话,小女自会记在心中。行路匆忙,有失周到,小女不便在此作陪,萧将军请便。”
萧时衍郑重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待目送少女愈行愈远,终是回首转身,大步朝林外走去。
林晚霁快步穿过梅林,一路匆忙小跑到自己的院中。身上的冷意已被驱散大半,额间已渗出细细的汗珠。
真是奇怪,明明素昧平生,为何见了那萧世子,心中竟不由得有这般激烈的起伏?就好像……就好像上辈子曾见过他一样。
林晚霁揉了揉有些发痛的前额,支离破碎的记忆又涌入脑海当中。这并不是属于她过去十五年生活中曾经历过的记忆,好似被人强行植入了许多片段一般,可是冥冥之中,她总觉得,那个梦境里的一切,是曾真切发生过的。
林晚霁摇了摇头,不愿再去想那些头疼的问题。只是突然记起萧时衍临别时那番意味深长的话,不免皱了皱眉头。
他说那话,便是……有人在她献的寿礼里,动了些手脚。林家子息并不丰盛,如今尚在府中的,也不过林昭芙和林昭蕙两个堂姊妹。昭蕙一早便同她在一处,便是真对她心生不满想要动手,瞧着也不像是会用如此蠢笨直白的方式来害人。
至于林昭芙,想起她这两日的撒泼举动,若真做出这样的事来,林晚霁倒不觉得奇怪了。
“莺时,绣夏,今日外客甚多,府上各处鱼龙混杂,宴上给祖母的寿礼可千万不能出了岔子。你们随我一道去库房看看,好让我安下心来。”
莺时闻言,见林晚霁不过在房中略坐了片刻就起身要走,忙跟在身后,将置于椅上的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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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入怀中:“小姐莫急,现下出了汗,外头风大,只贪得一时的热气脱了外氅,只怕会受了凉。”
“无事。”林晚霁回首朝莺时笑道,“咱们快去快回,纵是觉得冷了,你这般细致照顾,我如何敢着了风寒?”
莺时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快步跟上,又问道:“绣夏,府上你最是熟悉,咱们如今贸然闯进去只怕不妥,你可有认识的在库房当值的丫鬟婆子不曾?”
绣夏闻言,忙快步随二人出了房中,点头脆声答道:“莺时姐姐,有的有的,待会就包在我身上了。”
今日老夫人寿宴,侯府几个孙辈皆备了贺礼,一早存入库房之中,分门别类用红绸盖上,只等晚宴时分再一一献上。
待行至库房时,便瞧见几个婆子在门前闲坐守着,今日宾客众多,前院后厨人来人往,这偏僻的库房倒成了清净之地了。
见林晚霁一行人走来,婆子们连忙起身,有那眼尖认得身份的,连忙堆笑道:“三小姐来了。”
林晚霁微笑点头示意,身侧的绣夏忙几步上前,朝那为首的婆子附耳道:“翟妈妈,我家小姐进府不久,对老夫人寿宴献礼一事颇为上心,加之贺礼珍贵,实在放心不下,可否让我们进去查验一番?”
翟妈妈瞧见绣夏对自己使了个眼神,立即会意,面上堆笑的褶子皱成了一处,“哎呦,三小姐金尊玉贵,还要劳您亲自来走一趟,老奴这就引您进去。”
林晚霁不动声色地瞧着二人的交涉,面上仍不显,只是唇边噙着一抹笑意,温声点头道:“那便有劳翟妈妈了。”
红绸布上,清清楚楚地挂着刻有三小姐字样的桃木牌子。林晚霁将绸布掀起一角,看见安放于架子上的雕花匣子,确实与自己备下的那份无二。她顿了片刻,抽手将那匣子捧了出来,轻轻移开,漏出放置于其中的卷轴来。
林晚霁皱了皱眉,将那卷轴徐徐展开,果不其然,竟是一柄空白的卷轴卷起而成。
莺时绣夏皆是一惊,这分明不是自家小姐遣人放入库房时的贺礼!
林晚霁不动声色地将卷轴重新卷好,朝那婆子冷笑道:“翟妈妈,我的贺礼被人调换了,不知该如何解释?”
那婆子闻言变了脸色,一时惊惧跪在地上,忙不迭道:“三小姐明察!我老婆子不是那等子利欲熏心之人,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鱼目混珠,偷取小姐的贺礼啊!”
林晚霁瞧见她那慌张模样,心里头虽怒气上涌,但仍俯下身,朝她冷声问道:“那你便说说,今日还有谁来过这间屋子?翟妈妈若是说不上来,又叫我如何相信?侯府虽家大业大,但也容不得刁奴私吞作乱,如此丑事,我定是要禀告祖母的。”
“三小姐饶命!”那婆子闻言被骇住,额头冷汗直流,忙慌张道:“老奴真的冤枉,今日……今日确实……确实有人曾来过……但换取一事,老奴真的不知……”
12. 府库
“我自是信翟妈妈忠心耿耿,不会做出此等丑事的。”林晚霁直起身子,回首朝莺时示意,莺时即刻会意,从袖中掏出一袋碎银,交到她的手上。
“我初来乍到,翟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本不能为难翟妈妈。只是今日之事事关重大,又有诸多外客来府,若是贺寿出了什么岔子,只怕妈妈也担不起如此大事。”
林晚霁将碎银子递到那婆子手中,眯眼笑道:“这些银钱虽不多,但好歹是我的一份心意,就请几位妈妈喝茶了。”
那婆子颤抖着接过银子,面上多了几分欣喜,忙激动道:“老奴多谢三小姐!今日之事本不是老奴不愿说,只是那偷换之人……老奴斗胆猜测,只……只怕是二小姐!”
林晚霁闻言并不惊讶,只是仍旧笑问道:“翟妈妈慎言,如何就攀扯上二姐姐了?”
那婆子咬牙,心一狠道:“昨日姑娘您院子来放贺礼时,正巧碰上二姑娘院子里的谷雨来送,见了您的卷轴,留心了好几眼都不曾走。今日……今日二小姐刚来过此处,带着两个丫鬟,定要老奴的钥匙,还不许我们跟着。老奴想着那库房中放的可不止二小姐一人的贺礼,本不合规矩,可二小姐……老奴的女儿尚在玉芙斋做活,二小姐便威胁老奴,若是敢透露半分,便叫人把我那可怜的小女儿给发卖出去,老奴……老奴实在是没有办法……”
林晚霁在心中冷笑,若真是如此可怜,她的女儿又怎会在小姐的院子里服侍伺候?府上的家生子,若是身上没些关系的,便如同那些牙行买进来的丫鬟一般,在后厨门房那处做着粗活,如何能进小姐的院子做活?只怕这老货嘴里没几句真话,林昭芙换取贺礼是真,但如此威逼,瞧着她那见钱眼开的样子,想必定是胡乱攀扯,倒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了。
“哦?未想二姐姐竟如此不讲道理,何故要偷走我的贺礼?”林晚霁面上故作疑惑,继而又多了几分愠色,大声道:“我信翟妈妈一番话,只是这口气咽不下,我定是要找二姐姐对峙一番的。莺时,绣夏,咱们现在就去玉芙斋问个清楚!”
那婆子见林晚霁动了真格,还颇有一番兴师动众之势,心中叫苦不迭,忙唉声拦道:“三小姐!三小姐还请听老奴一言吧,这二小姐院子您去不得……”
见林晚霁果真止住了脚步,回首看她,翟妈妈忙挪到她跟前,“三小姐初来侯府,有所不知啊,咱们府上二小姐……性子实在是有些古怪,您若是招惹了她,只怕……”
话音未落,那婆子竟是长叹一声,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双手抹泪道:“咱们这些做下人的,本不该非议主子,老奴该死,只是不忍三小姐如此良善之人,要去触那玉芙斋的霉头……”
“翟妈妈,你这是作甚!”绣夏一时气急,赶忙上前一步将那婆子扶起,瞪了她一眼,示意不要再说。
林晚霁冷眼瞧着老婆子演戏,心中不免嗤笑,却仍是接过她的话茬,故作惊讶道:“翟妈妈,你这话却是何意?纵是二姐姐有再多不好,如今她偷取了我为祖母准备多时的寿礼,我又如何同祖母交代?若是我不曾查验过,就这么白白送到宴上,岂不是让我当众出了丑?”
林晚霁语气中都带了几分激动,面上故作恼怒:“二姐姐不好相与,可也没有如此平白欺负人的道理,无论如何,我也得将那卷轴给要回来才是!”
翟妈妈见林晚霁越说越气,作势又要走,一时慌了神,赶忙拦道:“老奴糊涂,是老奴该死!二小姐今日前来,带着一副空白的卷轴,出来时并不曾带着他物,还叫老奴不许多嘴,想必……想必三小姐您原先那幅卷轴,并未被二小姐带走,怕是在这库房何处藏着呢!”
绣夏闻言,赶忙抽出身来,迈步在这库房中仔细找寻着。绣夏母亲是俞夫人带来的陪嫁,如今是府上的管事之一,与这翟妈妈是表亲,是故能让她捞上看管库房这等子轻松的活计。她立侍在林晚霁身旁,亲眼目睹了这一出闹剧,心想自家小姐可不是轻易能糊弄的,那二小姐做的也着实太可恶了些。
于是听罢翟妈妈一席话,深知是她这表姨母又掉进钱眼里,与那二小姐合谋一通,要来害她们三房呢。若是被自家小姐知晓缘由,少不得要捅到老侯夫人那去,瞧着如今老夫人对小姐的宠爱,发落了姨母不说,连她娘都少不得被连累。
正心想着,绣夏翻出角落架子上盖着的绸布,眼睛一亮,忙匆匆跑来,将卷轴递到林晚霁的手上:“姑娘,您看,这可是您丢了的那份卷轴?”
林晚霁接过,只瞧了一眼,无需打开,便知这是自己精心准备多时的贺礼。她眉头舒展开来,笑道:“是了,正是这卷。”
林昭芙倒还不算太蠢,知道不把这换来的卷轴往自己院子里带。如今放在库房中,无非是欺她府中无人,今日一宴她出了大丑,若真是追究起来,也不过是库房的丫鬟婆子不留心放错了便是,毕竟那本来的贺礼正原封不动地躺在同一间屋子里呢。
她将那卷轴轻轻放入长匣中合好,盖上红绸,侧身踱步到另一架子旁,瞧着那桃木牌子上写着的“二小姐”三个字,轻挑开绸布,发现那匣中竟也是一幅卷轴。
林晚霁唇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将那卷轴取出,与空白的卷轴放在一处,抬眼望向身侧的婆子:“翟妈妈,知道该怎么做吧?”
绣夏连忙暗中扯住了那婆子的衣袖,翟妈妈会意,忙躬身陪笑道:“老奴省得,老奴省得,二小姐院子里的丫鬟来放卷轴,这一时不小心放错了也是有的。”
林晚霁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再与她纠缠,“既如此,那可就有劳妈妈届时解释一番了。”
翟妈妈闻言,忙哎唷一声,面上堆笑道:“老奴只听闻咱们府上三老爷一家归京,府上多了位三小姐。至于三小姐其人如何,老奴久居偏僻,又如何能够得见?”
林晚霁垂眸,瞧着那曲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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谄媚的老脸不禁在心中冷笑起来,不再搭理她半分,只转身盖上了身侧的红绸布,同两个侍女一道走出了库房外。
“姑娘,奴婢瞧着二姑娘如今也太过分了些!您与她无冤无仇的,她竟存了这样的心思,想让姑娘在宴上当众出丑!”绣夏一路跺脚,面上的神情也十分懊恼。虽说她那姨母是贪了些,可谁知二姑娘竟能使出这样的诡计来。从前她便有些看不惯大房那对母女,不过是仗着运气有些好罢了,一贯摆着主子的威风,背地里没少被她们这些下人笑话。如今她入了三姑娘的院子,吃喝月钱都比往日好上太多,心也逐渐向着三房起来。
今日一事,她既气自己的表姨母糊涂做了错事,更气那二姑娘着实心黑,把手伸到三姑娘这儿来,若是她坏了三姑娘的大事……她不敢再往下想,面上更是又急又气:“若非姑娘今日明察,多生了一份心来,咱们可就被二姑娘摆了一道了!”
林晚霁斜睨了她一眼,只是笑道:“也难为她想出如此拙劣的手段,就算是我今日送出空白的卷轴又如何?只要她没胆量把那真的毁去,总归是要呈给老太太看的,不过是些孩子心性,想要逞一时之快罢了。”
莺时在一旁亦抿嘴笑道:“还是我们姑娘高明,偏就这么巧,二姑娘送的也是这么些东西。一想到今晚的献礼,奴婢便忍不住想要看二小姐的脸色会如何了。”
主仆三人俱是一笑,林晚霁心情大好,快步回了自己的院中。今日来贺寿的皆是京中有名有姓的世家,她又是头一遭来京城,自是要好好梳洗打扮一番赴宴,不能让人看扁了去。
在院中小憩了半晌,林晚霁养足了精神,端坐于铜镜前。莺时为自己重梳了发髻,簪上那日老太太赏的步摇,又从妆奁中挑出羊脂玉的镯子来,戴到自己手上;一副红玉髓的坠子,与新抹上的口脂交相辉映,林晚霁端详着镜中自己明艳的面容,配着华服玉饰,倒真像个端庄姝丽的京城贵女了。
待到整装完毕,瞧着日头渐落,林晚霁起身披上鹤氅,往前厅走去。
“三姐姐,这儿呢,蕙儿在这。”
前厅熙熙攘攘,丫鬟婆子端盘穿梭于贵客之间,林晚霁有些晃神,直到听见不远处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朝前方望去,看见林昭蕙正同几个陌生面容的少女一道等候,弯了弯眉眼,笑着走了过去。
“三姐姐,这便是我早些时候同你讲的,外祖俞家的姐姐妹妹。”
林昭蕙牵起林晚霁的手,一一向面前的几位少女介绍。
“这便是我三叔家的晚姐姐,前些日子从扬州来的,不仅长得国色天香,还颇通文墨,是扬州城有名的才女呢。”
少女说这话时,一双眼睛亮亮的,微抬起下巴,活脱脱像一只骄矜的小猫。林晚霁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瞧见对面几个俞家小姐面容皆是和善,便知是好相与的。几个姐妹凑在一处说些玩笑话,气氛一时活跃了起来。
13. 观音图
不过多时,便有下人来禀,老侯夫人到了。周嬷嬷扶着老夫人坐上筵席的首席,众人纷纷行礼祝寿。
老侯夫人出自礼国公府沈家,是当今沈太后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自小养在宫中,身份颇为尊贵。如今安平侯虽无甚建业,侯府有些式微,但老夫人到底是有亲封的诰命在身,是故前来贺寿的众人不敢怠慢,只等她发话落座。
正当一番寒暄贺祷之际,众人随府上侍女引路就座。林昭蕙偷偷拉了拉林晚霁的衣袖,示意她随自己走动。
林晚霁被少女牵着向前,挨在一处落了座。瞧见不远处正满面春风得意的林昭芙,又想起那空白卷轴的事来,有些忍俊不禁。看她如此模样,想必是还不知自己的谋划落了空吧。
正出神想着白日的事情,忽然面前多出了两个面容清隽的少年,一个生得清瘦,一个面容略胖些,都凑上前来朝她笑道:“三妹妹好呀。”
林晚霁一愣,再看向那两个少年的面庞时,发现竟生得与二夫人俞氏有几分相似,旋即心中了然,这便是二房的两位堂哥了,于是赶忙起身行礼,“二哥哥,三哥哥。”
“哎呀哥,你们这般莽撞,可不许吓到晚姐姐。”林昭蕙瞧见二人的身影,赶忙将他们拉开,一张小脸气鼓鼓道:“平日里见不着人影,娘也念叨,如今好不容易告假回来了,也不知道给我带些话本子来,真是可恶。”
林淮真和林淮扬闻言,憋笑对视了一眼,看了看四下无人注视,悄悄从袖口间掏出两本书册来,轻声问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林昭蕙眼睛倏尔放大,夺过手中的话本子,待看到那扉页上的字时,更是惊喜出了声:“《九州游侠传》!还是最新连载的两册都有!”
林淮真赶忙朝她比了个嘘的动作,又左顾右盼片刻,确定无人注意到后,这才瞪着她道:“小祖宗,可千万轻声些,若是叫娘知道了这事,少不得要把我们扒皮抽筋!”
林淮扬后知后觉,也点头附和:“好不容易祖母过寿,我们才能从书院告假归家,可千万仔细小心些,若是叫母亲知晓了,日后你再想让我们带话本子可就难了。”
林昭蕙拍拍胸口,小心翼翼地将话本子藏好,还略有后怕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是一时高兴过了头,这可是我最爱看的话本子,一个月前看完第十一话,等了这样久,如今可算是馋死我了!”
林晚霁在一旁看着兄妹三人生动鲜活的样子,不免也弯了弯眉眼,同他们一道笑着。不远处,林昭芙独自坐在案旁,听见身后传来的欢声笑语,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瞧见少男少女们凑作一团,心中有些不忿,只是嘁了一声,撇了撇嘴角,又转身坐回到原位上去。
众宾欢宴,正觥筹交错时,只见外头传来不小的动静,紧接着便是一声高喊:“祖母,孙儿来给您贺寿了!”
声如洪钟,带着少年人的恣意,一时吸引住了大家的注意。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门外走进一个身着武甲官服的青年男子,面上仍有少年未脱的稚气,眉宇间颇有几分不羁。
他大步朝上首跨去,在老侯夫人面前躬身行礼道:“孙儿来迟,还请祖母恕罪。”
原来这便是安平侯府长房嫡出的世子林淮殊,太子侧妃林昭若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老侯夫人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子,笑着让他起身,又吩咐侍女为他看座:“好好好,今日团圆,咱们一家子难得聚着。要是你姐姐也在……”
老夫人一语未毕,想到独处于东宫的大姑娘,已是多时不曾见面,心中顿时有些黯然。
“祖母放心,娘娘她一切都好。小郡主养在娘娘身边,如今已到了开口说话的年纪了。”
林淮殊素日在金吾卫领值,并不常住府中。他与姐姐是祖母养大,对安平侯本就亲缘淡薄,更遑论他这父亲竟在自己母亲孝中做出那等再娶新人的丑事,心中更存愤恨,连带着那对便宜母女他也一并厌烦。
林淮殊瞧见坐在祖母下首的安平侯板着一张脸,只觉十分不悦。他这名义上的父亲既无才德,又无本事,不过是仗着侯府嫡长子的身份承继了爵位,早年又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来,经年外放别处,对姐弟俩不闻不问,实在是让人生厌。
周嬷嬷见林世子变了脸色,气氛一时有些冷了,赶忙朝身边立侍的丫鬟耳语了几句。不多时,便有一队侍女鱼贯而入,手中皆捧着托盘,用红绸布盖在上面,颇显神秘。
“老祖宗不知,这是府上几位少爷小姐为您祝寿,特意备下的贺礼。”
老侯夫人闻言开怀大笑,便叫人一一呈上前来展示一番。年纪长的几位孙辈排在前头,所献之物俱是珍品,老太太展颜,笑着夸赞了几句。紧接着便是四小姐,献了一对自己亲手缝制的貂毛抹额,缀以祥云为饰,中间更有一颗成色极好的猫眼石,一看便非凡品。
老太太摸着抹额上的针脚纹路,被四姑娘昭蕙几句甜言哄得心花怒放。勋贵人家送礼贵重倒是次要,所挑料子均是上品,独出心裁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余下两个托盘的红绸布上挂着二小姐和三小姐的木牌,林昭芙挑眉,嘴角勾起,站起身大声道:“我听闻三妹妹为了准备祖母的寿礼,可是花了好一通功夫,想必如此用心,定是要把我们比下去才是。今日当着众多贵客的面,可要让我们大饱眼福一番——三妹妹,你先请吧?”
林晚霁看着林昭芙得意的嘴角,亦笑着站起身,“二姐姐,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林晚霁行至宴席中央,将那盖着的红绸布轻轻掀开,从长匣中取出卷轴,当着众人的面徐徐展开。
一幅精妙绝伦的绣品就此呈现,只见那右首绣着一尊观音像,慈眉垂目,衣褶垂拂流转,手持如意净瓶自在立于莲花宝座上,法相庄严。
众人皆屏息凝神,须臾间便听见有人小声议论道:“如此栩栩如生的绣像,我今日竟是得见了!你瞧那观音大士的发髻,绣得就如真的青丝一般……”
林晚霁见老夫人面露惊喜,胸有成竹,笑着福了一身:“此乃《水月观音图》。孙女不才,愿为祖母祈福,以发为线,青丝入画,绣成此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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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妙法莲华经》一卷,绣于案侧,愿祖母福寿康乐,隽永绵长。”
“怎么会!”
林昭芙瞧见林晚霁手中展开的卷轴,一时扭曲了脸色,惊叫出了声。
众人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寿礼的用心,闻言皆止了耳语,朝那宴上的另一名少女望去。老侯夫人正欲开口称赞,见林昭芙此举,亦是收了笑容,面色有些不虞。
林晚霁弯了弯眉,故作讶异:“怎么了,二姐姐?”
林昭芙见自己一时失语成了众矢之的,额上不禁冒出冷汗。她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眼神胡乱瞟过那卷轴上的绣像,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大声开口道:“我是说……三妹妹怎么会!到底是祖母的寿辰,三妹妹怎么会拿这样的东西来糊弄大家……”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更是变了脸色,连林晚霁都蹙了眉头,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了。
而此时的林昭芙却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唇边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意,朝着林晚霁责怪道:“三妹妹你也真是的,献给祖母的寿礼,什么金丝银线使不得?便再是寻不到上好的丝线,也断断不能用头发绣上呀!我知妹妹在外头长大,还是头一遭来京城,一时失了礼数也是有的,只望祖母能念在妹妹……”
林昭芙越说声音越小,倒真像是在替她考虑一般,只是那尚未说出的后半句众人皆心知肚明,是在说她不懂礼数,见识浅薄呢。林晚霁瞧着林昭芙幸灾乐祸的神情,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她这堂姐,到底也是侯府出身,怎么这般没有脑子?
众人闻言,目光互相交涉一番,俱是感到十分不解。霎时宴上一片寂静,只听那席间传来一声冷斥:“蠢货!”
林昭芙回头,瞧见是自己那名义上的世子兄长捏紧了酒樽,面容鄙夷地开口。声音虽不大,但足以让宴上所有人都听见,林昭芙彻底白了脸色。
此时坐在上首的老侯夫人摇了摇头,阂目叹道:“阿弥陀佛。为菩萨绣像,岂可用那等金银俗物亵渎?真是罪过。”
席间的一位身着锦衣的贵妇人开口:“老祖宗,我瞧三姑娘的一番孝心是极好的。我曾在江南时,便听闻民间为诚心敬拜佛祖,有以青丝为线,应物施针、法随心意,是谓发绣。这发绣对所绣者女工要求极高,耗费精力又大,绣成少则三月,多则几年,在江南一幅千金难求。没想到今日在老祖宗的寿宴上竟有幸得见,方才知这发绣传闻皆真,三姑娘着实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林晚霁闻声望去,见那贵妇人面善,原是早些时候在寿安堂见过的那位忠勇侯夫人,于是盈盈一礼道:“表姑母谬赞了。”
林晚霁瞧着林昭芙气得说不出来话的神情,心想好戏还在后头呢,于是更添了一把火:“二姐姐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瞧不上妹妹倒也合情合理。只是不知姐姐备下了何物,可否让妹妹我涨涨见识?”
说罢便往旁处挪了一步,抬手欲掀那绸布。林昭芙见状赶忙将她的手撇开,冷笑道:“不劳妹妹了,既是给祖母送的寿礼,还是我亲自来吧!”
14. 讯问
红绸布掀开,匣子里放的竟也是一幅卷轴。众人来了兴致,都欲瞧是何物,一个个抻长了脖子观望。
林昭芙自信取出,当着席上众人的面展开,却在看到卷轴上空空无一物时,尖叫一声,失手将那卷轴扔到了地上。
“这是何意?”宴中的众人俱是不解,一番交头接耳,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是你!”林昭芙气急,用手指着林晚霁怒喝道:“一定是你!是你着人换了我的卷轴,好让我在祖母宴上出丑!”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林昭芙旋即朝老侯夫人跪下:“祖母,您一定要为孙儿做主啊!一定是她……是她一心要与我作对,这才暗中换了我的贺礼……”
林晚霁瞧见她这副模样,冷笑道:“二姐姐可莫要胡乱栽赃,我不过初来侯府,如何能与你有过节?如何非要陷害于你?”
“不是栽赃,就是你做的,一定是你!”
林晚霁冷眼看着地上半跪的少女此刻已然形容癫狂,仍不疾不徐,从容问道:“哦?不是栽赃?府上这般多人,为何一口就咬死了是我做的?听二姐姐的意思,想出这等偷龙换凤主意的人只能是我,做出这偷换贺礼一事的也只能是我,你说,到底为何偏偏只能是我!”
林昭芙面色惨白,瘫坐在地上。在外人看来,她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已是理亏;若是真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抖落出来,只怕……
没想到她堂堂侯府嫡女,竟然是被一个没见识的乡下丫头给拿捏了!
一直没发话的安平侯此时的脸色已经黑得快要滴出水来,他终于忍无可忍,怒斥道:“混帐东西,还不快些下去!”
周嬷嬷轻咳了一声示意,随即立刻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将地上的少女架起:“二小姐身子不适,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祖母!祖母!”林昭芙面色愤恨不堪,还欲再争论些什么,两个婆子却将她死死按住,挣扎不得。老侯夫人闭上了眼,手中盘着一串佛珠,静默不语。
一时间堂中众人皆屏息凝神,只当从未发生过这一场闹剧。林晚霁见状,挥手示意端着托盘的一行丫鬟退下,自己亦悄然退回到席间。
直到少女的挣扎声渐渐远去,老侯夫人这才睁开眼,面色如常:“家中孙儿顽劣,让诸位贵客见笑了。今日承蒙惠临,略备薄宴,还请诸位共赏。”
席间众人闻言,又是好一番恭维,气氛也愈发松动起来。林晚霁想起方才林昭芙的撒泼之举和老侯夫人的反应,心中仍有余悸,不过草草吃了几口,便再无胃口。
本想着既然林昭芙设计要自己当众出丑,自己定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她也尝尝苦头罢了。谁料想——老夫人素日和善,难得在众人面前动了气,好好的一场寿宴便叫人毁了,让京中那些世家看到如此一出闹剧,实在是丢了安平侯府的脸面。一想到这般闹剧也有着自己的手笔……林晚霁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今日之事,确实是自己莽撞了。
待到宴席结束,众宾散去之时,便见周嬷嬷移步朝自己的席面走来:“三姑娘,四姑娘,为着今日献礼一事,老夫人请诸位小姐前去寿安堂问话。”
林昭蕙比林晚霁率先反应过来,应了声好,又暗中拽了拽身侧之人的袖子。
待到周嬷嬷走远后,林昭蕙这才牵起林晚霁的手来,二人往寿安堂的方向走去:“三姐姐,没事的,左不过是祖母唤我们去问两句话,夜里风大,姐姐小心着凉。”
林晚霁反握住林昭蕙的手,温声道:“今日之事是我不好,若非……”
话音尚未落下,林昭蕙便连忙制止:“三姐姐这话便不对了,二姐姐自己要捅出这般大的篓子,拂了大家的兴致,还连累了我们,与姐姐何干?”
林晚霁微微摇了摇头,只是将手攥紧了些,二人一道进了寿安堂的正院。
不多时,侯爷林延嵩、二老爷林延成和林晚霁的父亲林延青俱到了,与之而来的还有几位夫人。周嬷嬷扶着老侯夫人从内室走出来,众人见状忙纷纷行礼问安。老夫人沈氏摆了摆手,让丫鬟为众人看座。
“平日里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如今竟丢丑到外人面前,家宅不宁,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林延嵩闻言,赶忙起身:“母亲教训的是,都是儿子素日疏于管教,才叫这孽女如此不成体统。”
老夫人斜睨了他一眼,并未接话,只是仍摩挲着掌中的佛珠,“行了,我老婆子也不是那等不讲理之人,如今关起门来,二丫头既是喊冤,便着人把她带进来吧。”
被人丢到佛堂跪了半晌的林昭芙此刻发髻散乱,闻言忙不迭地快步跑至堂中,在老侯夫人跟前跪下,大声哭喊道:“祖母,您可要为孙儿做主啊!孙儿一心为您准备贺礼,被人算计着出了丑,孙儿怎么可能会用那空白的东西来糊弄您!”
老夫人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既如此,那便把这两日值守库房的丫鬟婆子带上来,老身倒要看看,这府里是谁这般大胆,吃里扒外,竟把手伸到主子头上了。”
林昭芙闻言,口中高喊着“多谢祖母”,余光瞥到落座的林晚霁时,不由得勾起一抹笑容。林晚霁被人盯得发毛,一回神瞧见林昭芙的神情,不免拧眉,她这番又是何意?难不成又要给自己下套呢?
林晚霁这般思索着,便见翟妈妈为首的几个婆子被推搡着一路赶来寿安堂。翟妈妈瞧见堂中的情形,又联想到方才在路上的听闻,心中马上了然,赶忙换上一副神色,朝着上首的老夫人哭天喊地,猛然跪道:“还请老夫人明察,老奴几个便是长了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染指主子的东西啊!”
见老夫人心生厌烦,并不打算接话,二夫人俞氏连忙厉色出声问道:“若不是你这老货中饱私囊,那你便来说说,这两日可有何人来过库房,接触过寿礼?老夫人在这,你可要仔仔细细想明白了再答,若是有半分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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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
“老奴说,老奴说!”翟妈妈闻言,忙哎唷一声,颤声道:“老奴实在不敢隐瞒,这昨日……昨日二小姐曾带人到库房来过,老奴不敢阻拦……”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胡乱攀扯!”林昭芙气急,竟是要上手打翟妈妈,随即便有两个眼疾手快的侍女将她拉扯开来。
林昭芙怎么也想不到,这老货竟然这么快就反水,于是也不管自己此时发钗散乱,朝老夫人哭道:“祖母明鉴,若真是孙儿所为,孙儿怎么可能将自己精心准备的贺礼换成一卷白纸,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老夫人仍不言语,只是高高地坐于堂中,阖目养神。林昭芙抬首,看着老夫人手中的佛珠一节一节滚动。放眼环顾四周,竟无人为自己说话,索性心一横,起身快步走到几个女眷的座前,将林晚霁的衣袖死死扯住:“是你!是你害我如此,竟还能在这假模假样地坐着,来瞧我的难堪!”
事发突然,林晚霁被她扯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她面上多了几分愠色,将林昭芙紧紧攥住的手用力拂开,冷声问道“二姐姐,我初来侯府,敬你一声姐姐,自知行事谨小慎微,不想到底是何处得罪了你,竟是几次三番要来污蔑我?”
二夫人俞氏见状,亦是拧眉道:“二姑娘慎言,凡事总得讲究个证据才是,在老夫人跟前拉拉扯扯的,莫不是将平日里学的规矩都忘了不成?”
林昭芙闻言冷笑一声,此时也顾不上因拉扯而已然折皱的外袍,快步蹲身拉过地上的翟妈妈,一手指着不远处站立的林晚霁,面上的神色也因情绪的波动变得十分扭曲:“你看清楚了,这个人,你见过没有?是不是她来过库房?你好好看看她的脸!”
翟妈妈故作认真地端详了片刻,很快扭头朝上首颤声道:“这位小姐瞧着面生,老奴实在是未曾见过呀!二小姐,求您饶了老奴吧,老夫人面前,老奴如何敢卖弄玄虚……”
“一派胡言!”林昭芙闻言,面上的怒气更甚,尖声道:“莫非你们都要信这老货的话不成?若真是我做的,我如何还能害自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语未毕,堂外竟有一个立侍的小丫鬟因惊吓过度晕了过去。几个丫鬟婆子将她扶起,悠转醒来,只见那小丫鬟哆哆嗦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一个劲地朝堂间磕头道:“姑娘恕罪……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奴婢……”
“谷雨?”待堂中的众人看清小丫鬟的面容,林昭芙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贴身丫鬟此刻正跪在院中,活是一副惊惧交加的模样。
“把人带上来。”二夫人见状,连忙唤来两个婆子将小丫鬟架到堂中,“这丫头瞧着面熟,你是二丫头身边的丫鬟?”
待走到堂中,名唤谷雨的小丫鬟抽噎着行礼,浑身瑟缩着发抖,跪倒在座前:“回老夫人,二夫人的话,奴婢名叫谷雨,是伺候在二姑娘身旁的……今日一事,奴婢……奴婢有话要说……”
15. 惩罚
林晚霁冷眼瞧着,不知是否是错觉,那丫鬟竟是暗中朝角落里的林昭蕙看了一眼,紧接着便移开了目光,朝着老夫人的方向叩首道:“奴婢该死,坏了老祖宗的大事……二小姐昨日吩咐奴婢,本是要将这空白的卷轴与三小姐的贺礼相换,奴婢笨拙,翟妈妈又着人盯着,一时情急之下才……才……”
一语未毕,谷雨面上的惊惧更添了几分,不断地抽噎,声音虽细若蚊蝇,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随即便马上反应过来,明白了前因后果。
“你个小蹄子竟敢污蔑我!吃里扒外的东西,枉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竟敢这般攀扯我,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林昭芙见事情败露,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便指着谷雨的鼻子破口大骂。
谷雨见状,赶忙又朝上首不断磕头,声音也止不住地颤抖:“奴婢自知犯了大错,甘愿受罚,可姑娘何必要把奴婢往死里相逼?便是奴婢认了,翟妈妈作证自是不会假,若不是姑娘的授意,奴婢上哪儿去买这上好的卷轴去?斜西街文砚斋掌柜那儿还挂着姑娘的账呢,老夫人和侯爷一查便知!姑娘单以为把奴婢拉出来顶罪便可以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谷雨越说越激动,不断喘着粗气,已然是哭得浑身发抖:“奴婢自知有罪,可姑娘这般着实让人心寒,奴婢不过是府上的奴才罢了,与三小姐无冤无仇,上哪儿非得赶着做这样的事呢!”
堂内的众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出主仆的闹剧,不禁去看老侯夫人的反应。而上首的老夫人仍旧置若罔闻,手中一节一节捻着佛珠,只是不耐烦地蹙了蹙眉尖。
二夫人俞氏眼瞅着那佛珠越转越快,忙朝周嬷嬷使了一个眼色,清了清嗓子道:“谷雨,你偷换卷轴,既是认了,便是该罚。府上容不得手脚不干净的,明日起便你便去东郊的庄子上待着悔过,自是不必再侍候二小姐了。”
谷雨闻言,又忙朝俞氏的落座磕了头,声音哽咽道:“奴婢知罪,奴婢多谢二夫人开恩……”
俞氏挥了挥手,立即有两个立侍的婆子将谷雨带了下去。
林昭芙瞧见自己的贴身丫鬟如此,自知无法抵赖,心中一时羞怒,快步上前扯住林晚霁的衣领,冷笑道:“我还真是小瞧了你,手伸得这样长,连我的丫鬟都敢收买!你算什么闺秀小姐,好好的扬州不待,如今及笄了倒知道跑到侯府来,非要同我争!我告诉你,我才是……”
林昭芙仍觉不够解气,竟是要上手去推面前的少女。林晚霁被重重一攮,一个趔趄正要摔倒在地上,眼疾手快情急中扶住了跟前的案椅,但仍是免不了磕碰,痛得嘶了一声。
“放肆!”上首的老夫人将案前的茶盏重重扫到二人的跟前,茶水泼在林晚霁的鞋面上,一时浸湿了足袜。杯盏被砸得稀碎,散成一地的瓷片,在座的众人不禁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此言行无状,举止疯癫,这便是大房教出来的好女儿?到底是不会教,还是二丫头学不会?”老侯夫人目光朝下首瑟缩的姜氏和安平侯睨了睨,冷声开口道:“既是如此,那二丫头便在祠堂里罚过,好好地学规矩。什么时候学好了规矩再出来,一日学不成便不许出来。”
“祖母!”林昭芙闻言,惊愕地抬头,瞧见老夫人冷峻的神色,便知并非儿戏,连忙哭声求情道:“祖母,芙儿知错了,芙儿不该起了歪心思,可……可芙儿自小便是在您跟前养大的呀!您如今竟是为了她一个外人,便要这么对您嫡亲的孙女儿……我虽有错,可她又怎会无辜?分明……分明是她也动了手脚,这才让我出了丑,祖母您不能,不能这般偏心呀!”
林晚霁方才被推得那一下,手背被磕出一道口子,正隐隐往外渗着血。她并未急于起身,而是朝着林昭芙的方向,氤氲着泪眼开口道:“二姐姐,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也是祖母的孙女儿,怎么我在你眼里就成了外人?若是你厌我来侯府,大可以直说,非得陷害我来逼我走吗?我实是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你对我这般仇视,几次三番污蔑我、羞辱我……”
林延青满眼心疼地将自己的女儿从地上扶起,撑着她的手紧紧握住,对着上首道:“母亲,大哥,若是侯府真容不下我们一家,我们走便是,何苦要这般作践晚儿?晚儿虽不在京城长大,远不及几个姊妹兄弟亲厚,但晚儿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与雁容又如何舍得看她如此受苦?”
林延青说得悲愤,忍不住用衣袖拭了拭泪:“我与雁容自知人微言轻,连带着晚儿也被人轻贱,既是如此,明日我们便搬出府去,免得再碍大哥的眼……”
安平侯林延嵩闻言一急,赶忙起身,“三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三丫头是我的亲侄女儿,老太太的亲孙女,侯府名正言顺的姑娘,谁敢轻贱于她?都是这孽女……”
林延嵩快步向前走了几步,一脚踹到林昭芙的心窝子上,怒声喝道:“你个孽女!平日里不成体统就罢了,如今竟生出此等歹毒心肠!你给我好好地跪在祠堂反省,再惹出事端,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父亲!我……”林昭芙失力,被一脚踹翻在地上,她吃痛地捂着胸口,看着面前这个暴怒的男人,无端生出一种恐惧来。
她无助地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互相搀扶着面带悲愤的父女,看见座上其他人低垂下去的眼睫,看见姜氏红着眼眶和手中紧紧攥住的绣帕,她的心一瞬间被狠狠刺痛了一下。
真的好痛啊,她想。她想要起身,可是胸口巨大的痛感让她只能用手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被茶水浸湿的毡毯在双手用力的按压下渗出涓小的水流,她分不清那是什么,也许还有汇入其中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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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模糊之中,有人拉了她一把。她看着面前那个少女的脸庞,看不真切,却不知道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固执地将她架在自己臂弯中的手拉开,再一次笔直地跪下。
上首的老妇人仍是阖目,常年礼佛的浸淫使得她端方的面容总是透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气息。但此刻她坐于高台之上——对于跪着的林昭芙来说,好像笼罩着一层宏大而肃穆的,令人望而却步的阴影。
祖母跪拜佛祖的时候,也会是这样吗?
林昭芙看着那串不断被捻着的佛珠,一颗一颗地从掌心滚过,如同被捻玩的是她的命运。她的心似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只是深吸了口气,俯身开口道:“孙女知错,谨遵祖母教诲。”
“既是知错了,便去祠堂好好学规矩吧。”
滚动的佛珠骤然停下,老夫人缓缓睁开眼,却并不看她。
周嬷嬷上前接住老夫人的抬手,立刻心领神会,朝着下首开口道:“老祖宗乏了,今日天色已晚,诸位早些回去歇息吧。”座下的众人见状,赶忙起身作揖行礼。
待到老夫人消失在屏风背后,众人纷纷离席而去,寿安堂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周嬷嬷在内室点上了檀香,林昭芙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炉子,很快有两个婆子将她搀扶起,出了院门,走入到无边的夜色中。
临音榭。
林昭蕙解下裹在身上的大氅,接过侍女早已泡好的雨前龙井,轻轻吹了一口,有些烫。
“白露,记得吩咐小厨房一声,日后送到咱们这的牛乳也一并给绛花小筑送上一份,就说是我爱吃。谷雨走时,记得给她多添些过冬的棉衣,庄子上苦寒,可有的罪受。”
林昭蕙并未抬眼,只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茶盏撇着浮沫,“对了,赶明儿到了开春,叫翠袖姐姐着人把她调到铺子里去,左右可别在庄子里磋磨了——至于母亲那,自由我知会一声,不会不肯的。”
立侍的白露闻言,连忙点了点头,“姑娘说的,奴婢都记下了。谷雨那丫头也着实可怜,想当初还是咱们院子里出的,多亏了姑娘您心善……”
“什么想当初?”林昭蕙一双乌黑的瞳仁面无表情地盯着白露,似是要将她看穿:“二姐姐自打回府以后,谷雨就一直在她身边伺候着了,还跟她回了沐阳,与咱们临音榭何干?白露,我竟不知,你同谷雨原是这般要好?”
白露看着林昭蕙似笑非笑的神情,忽然有些后脊发凉,只好强撑着笑意,赶忙解释道:“是奴婢记错了,奴婢一时心急,记错了也是有的。”
林昭蕙朝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不再言语,只低头静静搅动着杯盏中的茶叶。白露见状,忙暗中拍了拍胸脯,舒出一口气来,躬身行礼道:“更深露重,姑娘早些歇息。若无事的话,奴婢就先退下了。”
16. 请罪
天蒙蒙的,渗出一点白来。
林晚霁有些疲惫地睁开眼,昨夜睡得并不安稳,梦中惊醒了两次,只堪堪浅眠了一夜。
“几时了?”
“现下卯时过半,姑娘今儿个怎么起得这样早?”守夜的莺时闻声赶来内室,瞧见榻边的林晚霁眼下覆着一层淡淡的乌青,忙哎唷一声:“姑娘这是没睡好?可要奴婢再将安神香给点上?如今时辰倒还早,也不是要去给老夫人请安的日子,姑娘还是再休憩会吧。”
“不必了。”林晚霁轻轻摇头,将散在肩头的秀发拢了拢,径直走到妆奁上摆着的铜镜前坐下,“以后日日都需这个时辰起来,我得去寿安堂给祖母请安赎罪才是。莺时,今日你来替我梳妆吧,梳个简单素净的发式便好。”
“姑娘……”莺时有刹那间愣住,只是接过林晚霁手中递来的桃木梳子,一下下动作轻柔地梳着发。
“姑娘你这又是何苦……眼下正入了冬,姑娘本就畏寒,又要日日早起去寿安堂请安……”
林晚霁瞧见铜镜里精神有些不济的自己,嘴角扯出一抹浅笑来,“正因如此,老太太才能看到我的诚心与孝心。如今咱们算是寄人篱下,又是京城这般森严规矩的地儿,稳重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莺时见状,只好轻轻叹了一口气:“姑娘说的是。想当初姑娘在扬州时,何曾受过这等的苦楚?便是在陆老爷和陆夫人处,也是……”
“舅舅与舅母一家素来与我们亲厚,如何能与侯府相比?”林晚霁揉了揉尚有些惺忪的睡眼,朝身侧挽发的侍女撒娇道:“好啦,昨日母亲可是狠狠将我数落了一通,如今我知错了,莺时你就别再提啦。”
莺时笑着无奈地摇摇头,不过半晌的功夫,便将头发挽出家常的样式,简约利落,显得人也精神上几分。
娉婷的少女身着一袭雪青色袄裙,未施粉黛,静静立在窗前,很是娴静。
待一切装点完毕,林晚霁接过汤婆子,披上了大氅,主仆二人施施然往寿安堂的方向走去。
“周嬷嬷安好。”林晚霁在院中等了片刻,通传的丫鬟便打起了帘子,周嬷嬷迎面笑道:“姑娘今儿个怎来得这般早?老祖宗如今正在礼佛,只怕还得等上一等。外头风大,姑娘先随我来西厢略坐会儿。”
林晚霁含笑点了点头,随周嬷嬷一道进了小厅。房中暖意袭人,莺时接过大氅,静静立在身侧。
林晚霁面含歉意,朝着年长的妇人揖礼道:“孙女自知顽劣,昨日寿宴又叫祖母动了怒,心中实在惶恐难安,又挂念着祖母身体,是故早早地来给祖母请安赔罪了。”
“姑娘说的是哪里的话。”周嬷嬷忙哎唷一声,将林晚霁扶起,面容慈爱地笑道:“老祖宗疼姑娘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怪罪。再说昨日之事本就与姑娘无干,姑娘不必自责。”
林晚霁闻言,只是垂下眼眸,轻声叹了口气:“到底是我与二姐姐起了冲突,叫祖母动了气,我心中实在愧疚……”
周嬷嬷见状,忙开解道:“姑娘好性子,可千万别把罪揽到自己身上。老祖宗和长辈们一概知晓姑娘是个最孝顺恭谨的人儿,若不是被逼急了,如何会……”
林晚霁忽得垂首落下几滴泪来,抽出袖中的绢帕轻轻揾拭:“嬷嬷,我实是不知,究竟是何处恼了二姐姐,我笨嘴拙舌的,只怕日后更是会惹人厌弃……”
“我的好姑娘,二姑娘使性儿犯浑,您可千万别同自己过意不去。往后时日长了,您自然知道二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周嬷嬷忙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些了,姑娘起得这样早,可用过早膳没有?若是还未,我叫人去取些现蒸的糕点来。”
“可巧嬷嬷与昭蕙想到了一处去,”林晚霁闻言,唇边漾起一抹笑意来:“四妹妹平日里吃惯了牛乳点心,见我爱吃,便让小厨房每日早间也送一份到绛花小筑来。”
周嬷嬷眼梢亦爬上笑意,欣慰开口道:“四姑娘最是活泼好动的,往日里府上冷清,如今三姑娘来了,终于是有个能说话的伴儿了。”
二人在西厢房正聊着,约莫过了一刻,周嬷嬷瞧着时辰到了,忙起身道:“姑娘且在此坐着,我去向老太太通传一声。”
林晚霁亦起身行了一礼:“那就有劳嬷嬷了。”
待到两个立侍在门外的侍女传话,林晚霁理了衣裳,将手中的暖炉递回给莺时,又拢了拢袖子,这才移步向正堂走去。
堂中挂着一副硕大的松柏雪景图,林晚霁掀了毡帘,只瞧见老侯夫人静静坐在松柏绣图下,手中正捧着一碗热茶。
“孙儿给祖母请安了。”林晚霁迈入堂中,移步走到老夫人眼前,提裙双膝跪下:“昨日之事,孙儿言行鲁莽,冲撞了祖母寿辰,还请祖母责罚。”
老侯夫人闻言,只是将盏盖一顿一顿地撇着浮沫,皱了皱眉头,又将茶碗搁置在案几,朝着身侧的周嬷嬷吩咐道:“老二家是怎么当家的,手底下竟采买了这等成色的君山银针来?今日泡茶的是房里的哪个丫头?做事心浮气躁,茶汤这般浊色便端了过来,往后不必在寿安堂做事了。”
周嬷嬷随即立刻将茶盏捧出,躬身应了声是,便出了房门。
林晚霁见状,深吸一口气,“孙儿多谢祖母赐教。”
“起来吧。”老夫人斜睨了跟前的少女一眼,“昨儿个贺礼的事,二丫头的卷轴是你捣的鬼吧?”
“祖母明鉴。”林晚霁见老夫人毫不留情地拆穿,面上不免多了几分羞赧,起身落座在身旁的红木椅上:“孙儿自知做了错事,不敢求祖母原谅,只求祖母莫要因不肖孙儿动怒,若是因此伤了身子,孙儿担当不起。”
“事儿都叫你一个人做了,如今反倒叫我不准动怒,真是好一个担当不起。”老夫人被逗乐,面上终于浮现出几分笑意来:“好了,方才正唬你来呢。此事还是二丫头动了歪心思,叫她自讨苦吃罢了,只是你行事也忒急躁了些。”
“祖母教训的是。”林晚霁面含歉意,从囊袋中抽出一卷临摹的《维摩诘经》来,轻放于案上:“孙儿自知性子浮躁,每每行船时便习惯手抄佛经以定心神,字迹草拙,让祖母见笑了。”
老夫人仔细翻阅了几页,一连说了几个“好”字,点头笑道:“你有心了。写得一手簪花小楷,字迹又端方匀称,可见在扬州是有自幼学的功夫在的。”
林晚霁闻言,颔首含笑道:“祖母谬赞。若是祖母不嫌弃,孙儿日后日日来寿安堂为您抄写佛经可好?”
“我这冷清,也难为你姑娘家的愿意前来。”老太太又细细摩挲过佛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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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了口气:“昨儿个一闹,只怕二丫头在大房的日子更是难捱。不过自己做的孽,也怨不得旁人——她那般性子,也的确需要好好磨磨才是。”
林晚霁闻言并未言语,要说为林昭芙求情的话,她也说不出来,二人早已生了嫌隙,又不好在老夫人跟前开口。正思忖着如何接话,便又听老太太道:“你初来侯府,便把这当同自家一样,不必拘束,若是受了委屈,尽管来寿安堂,我来替你做主。至于二丫头……”
老侯夫人一语未毕,叹了口气道:“你二姐姐原先也不是这般刁蛮胡闹的做派,幼时是怯懦温吞了些,但倒也还算得听话。被姜家人接去沐阳养了几年,到大姐儿出嫁前才回府。谁知回来竟是变了一幅做派,沐阳到底是乡野之地,把个好好的姐儿养成了刁钻的性子,可恨你大伯与伯母又是一概不管的。”
听到此处,林晚霁心下也明白了七七八八。早就听闻安平侯先夫人所生子女与继室不合,大姑娘又是从小被老侯夫人教养长大,最是得宠,这一个得宠,一个失宠——想必林昭芙被匆匆送往沐阳,是有迹可循了。想到这里,林晚霁不免又对这位已经嫁入东宫的大姐姐好奇起来。
“二姐姐心思单纯,想必不过是被人唆使坏了心思;而我初入侯府,祖母和长辈们又待我极好,二姐姐看在眼里,这才动了歪念头。我虽气恼她如此意气用事,但到底也着她吃了苦头,我不怪二姐姐的。”
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抚掌道:“你能这般想,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二丫头如今年岁渐长,也是快要定亲的人了,行事还如此不稳重,终归是不妥。只望她这次摔个跟头,能长些记性罢了。”
“二姐姐要定亲了?”林晚霁闻言有些惊诧地抬眸,“不知定的是哪户人家?”
“是陈太傅家的子侄,家中父母双亡才进京依附陈家。咱们与陈家是世交,你大伯见那后生是个读书的好料子,便早早地定了姻亲。只是这两三年来因着守孝的缘故,并未正式交换庚帖,待到明年开春孝期一过,这事儿也就提上日程了。”
原是如此。林晚霁在心头思忖着,林昭芙就算再不受待见,好歹是侯府出来的闺秀小姐,竟要与一个无甚家世与根基的白生定亲,凭着她的性子,自然是不肯服气的。可是为何她这气要往与她不过几面之缘的自己身上撒?
若说只是嫉妒她在人前得脸,为何单只针对她一人叫她出丑——真要论起受宠,府里头还有个从小被娇养大的昭蕙在呢。无冤无仇的,昨日一事她就想如此叫自己难堪,定不是为着嫉恨受宠的缘故,到底是为何,叫她要如此行事呢?
这其中一定有自己尚不清楚的缘故,还得早些弄明白为好,免得又着了旁人的算计。
林晚霁在寿安堂中陪老夫人闲聊了半晌,心中揣着思虑,见时辰差不多了,方起身行礼道:“我瞧着祖母有些累了,您好生歇着,明日孙儿再来陪您。”
老侯夫人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我也确是有点乏了,也就不留你陪我这老婆子说闲话了。二丫头那——”
林晚霁正思索着方才那番话,见老夫人提到林昭芙,猛地有些愣神,又听她开口道:“你替我去祠堂看看二丫头,问她有没有悔改。若是还是往日里那番尖酸刁蛮的做派,便接着在祠堂里好好思过。”
17. 祠堂
林家祠堂在侯府的西南角,平日里鲜有人来,显得十分的肃穆。
林昭芙有些狼狈地蜷缩在蒲团上,两个管事的嬷嬷很是凶煞,叫她躲懒不得,只得老老实实地跪在堂中。
索性老太太还没做得太绝,没叫她冻着饿着——可这禁闭一般的囚笼比叫她挨饿受冻还要难受。她双目无神地看着面前井然供奉的牌位,数不清是林家多少代先祖,如山般的森严感叫她喘不过气来,只好复又低下头去,瞧着地上的砖块出神。
良久,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几束强烈的日光照射进来,扬起地上的尘土,直叫她睁不开眼睛。
是谁?是父亲终于舍不得女儿受苦,来放自己出去了么?
林昭芙有些欢喜地揉了揉眼睛,从蒲团上站起身,却在瞧见来人时,登时变了脸色。
“怎么是你?”
林晚霁用手拂了拂屋内的扬尘,笑盈盈开口道:“怎么不能是我?二姐姐,我特意来看你了,怎么不欢迎我?”
“你个贱……”林昭芙面色愤恨,本欲开口骂人,瞧见身侧两个魁梧的婆子手中所执的木棍时,有些瑟缩地把话又咽回口中,仍是愤愤不平道:“你来做什么?还想来看我的笑话?我告诉你……”
“二姐姐别急着生气呀。”林晚霁并不恼,瞧着她那张牙舞爪的模样有些憋不住笑,一脚跨进了堂中,朝她附耳轻声问道:“我是奉祖母之命来问问你,究竟有没有悔改?”
未等林昭芙有所反应,林晚霁又抽出身来,唇边带着一抹笑意:“不过呀,我瞧着二姐姐现下的样子,只一味要寻我的不痛快,真是让妹妹我伤心得紧呢,我这就回去禀告祖母。”
“你!”林昭芙气急,瞧着身侧的两个面色不虞的婆子又无可奈何,一下子泄了气,咬牙切齿地问道:“我瞧着你来便是个没安好心的。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哎呀呀,怎么能叫没安好心呢?二姐姐可真是错怪我了。”林晚霁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袖口的滚纹,笑眯眯开口。
见林昭芙仍是一脸戒备地盯着自己,林晚霁只好挥手叫执守的两个婆子出去,又将门轻掩带上,这才收起笑容,不紧不慢地一步步朝着眼前的少女走去:“我来是想问问二姐姐……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叫姐姐如此害我?”
林昭芙见她倏尔变了脸色,望向她有些阴鸷的神情时,竟一时慌张跌落在蒲团上,强装几分镇定,结巴着开口道:“什……什么害你……你……你不过小门小户的商贾之女,我……我何须动手去害你,岂不是自掉身价……”
“是呀,二姐姐。”林晚霁蹲身俯下身来,自上而下地盯着林昭芙有些发抖的面容,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眼底却不见笑意:“为何二姐姐不惜自掉身价,也要来使计害我呢?”
“我……我没有!”
林晚霁神情认真地伸手,瞧见林昭芙瑟缩地躲闪了下,不免有些好笑,只是用手仔细地将她散落在额前的鬓发挽到耳后:“二姐姐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林昭芙自觉丢脸,偏过头去,但仍是强撑着冷静道:“如今笑话你也看够了,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你快些走吧!”
林晚霁听着她说话时尾音不由自主地颤抖,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面上仍是循循善诱道:“二姐姐何苦如此仇视我?姐姐你也是知道的,我自幼养在扬州,是个颇没见识的乡野之人,如今一朝登了侯府的门,只怕是惶恐都来不及……”
“究竟是何处惹了姐姐的不痛快……还望姐姐赐教呀。”
林昭芙被她盯得有些发毛,不自在地咽了咽口水:“你……你当真不知道?”
面前的少女一双杏眼亮晶晶的,面色颇有些玩笑的意味。
猛然发现自己着了道,林昭芙连忙“呸”、“呸”两声,又恢复了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林晚霁,你别以为自己能威风得了多久,你现在看见我这样子很得意是不是?”
林昭芙忽得坐在蒲团上直起了身子,眼睛也直勾勾地盯着她,冷笑道:“你别以为老太太是真对你好,这个家的姑娘,除了大姐姐,没一个是她会放在眼里的!你且看吧,不过是因着你如今有用,才算颗棋子罢了,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林晚霁闻言,也并未被吓住,反而顺着她的话回道:“我既是颗棋子,想必是很有用处的,二姐姐明白了这点,怎么还敢搅祖母的局……”
话音未落,林晚霁扭头环顾了四周,又故意将袖口掩住口鼻,作势被灰尘轻呛了几声:“果真是,自讨苦吃呀。”
“你!”林昭芙气得拔高音量,正欲上前扯住她的头发,又听见门口的粗壮婆子重重咳嗽了两声,只好收回手来,恨恨地看着她。
“二姐姐这副模样真是好不可怜。”林晚霁惺惺作态叹了口气,眉头也蹙了起来:“我若是能帮二姐姐出去,免了这禁闭……二姐姐可否帮我一个忙,将实情相告?”
林昭芙闻言,仔细盯着她的面容,想要从中找出一丝破绽来。纠结片刻,仍是咬牙开口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又想来让我难堪!”
林晚霁亦不气恼,只是幽幽开口道:“姐姐可想清楚了,我若是想知道些什么,自然会有人上赶着告诉我。可是姐姐……如今除了我,谁还会来救你?”
林昭芙有些松动。
林晚霁静静等待着她的回答。不知是想了多久,只见面前的少女似是下定决心,开口嘲讽道:“我还没这么蠢,上了一次你的当,还会上第二次?你若是自己能打听到,就不会跑到我这来假惺惺地套话——你且去问啊,看谁敢说漏半个字告诉你!”
“好,既然你不信我,那就老老实实在这里头待着吧!”
林晚霁心中燃起的一点火苗被浇灭,面上不由得也浮现出几分愠色,拂袖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间院子。
“姑娘,姑娘!”莺时见自家小姐从祠堂出来,就憋着一股气就快步往外走,忙小跑着跟上:“姑娘慢些,可是二姑娘在里头说了些什么,让姑娘您生了这样大的气?”
林晚霁放慢了脚步,等着莺时跟上来,这才闷闷不乐道:“我就知道,他们都有事瞒着我,不肯同我说……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莺时瞧见自己姑娘有些伤神的模样,只好柔声宽慰道:“姑娘别急……左不过是这府中的大小事宜,咱们才来几天,如何能桩桩件件都了如指掌呢?”
林晚霁努了努嘴,心中仍为方才的对话郁闷不已,又不好在面上显露过甚,便转移话题问道:“对了,叫你去打听绣夏的事……可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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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正要同姑娘讲呢。”莺时忙压低了声音:“奴婢私下四处同人打听过了,那绣夏原是自小贴身伺候四姑娘的,一直在临音榭待着呢。听后厨烧火的孙妈妈说,绣夏的母亲是二夫人一手提拔的掌事,因此二房一直把绣夏当作四姑娘日后几个陪嫁的丫鬟之一。”
“竟有这事?我记得绣夏如今也有十七了吧?四妹妹都尚未及笄,这时候便想着陪嫁丫鬟的事儿,是不是早了点儿?”林晚霁略挑了挑眉头,示意莺时继续讲下去。
“可不是呢。”莺时抿了抿嘴唇,继续咬耳悄声道:“估摸着是觉得四姑娘尚未谈婚论嫁,绣夏年岁又渐长了,这才动了歪心思……前些时候,二公子从书院告假回府,她竟是起了侍候二公子的念头,悄摸地进了院子……”
“这还了得?二伯母不得把她皮扒了不可。”林晚霁听到这里,面上忍不住添了十分的惊讶,一扫方才的郁郁,只一个劲地追问。
“是呢,可巧还未得手,便叫二夫人给发现了,只是念着她娘老子的面子没得发卖出去,登时便打了一顿,扔到后厨做活,再不许回临音榭了。”
“所以,这才叫我们给捡上了。”林晚霁一副了然的表情,笑道:“如此便解释得通了。”
“姑娘!”莺时见自家主子不怒反笑,心中不免有几分着急:“这样的人,如今知道了,咱们也断断留不得呀!”
“想要攀图富贵,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个胆量的。既然心中有所求,自然能有办法拿捏。”林晚霁拍了拍莺时的肩膀,示意她放下心来:“况且二伯母亲手将人送到我这儿来,我又怎能随随便便拂了她的意呢?”
莺时有些不解地摸了摸后脑勺,并未听懂言外之意,只好快步跟上自家姑娘的脚步。
当日众多丫鬟里唯独绣夏最为出挑,衣着打扮也俱是与旁人不同,摆明了是叫她给挑去。而经莺时这么一说……林晚霁的心中的疑云渐渐明朗起来。
绣夏一家在府中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管事了,日后儿女的归宿也只会拣着高枝儿攀。二夫人正管家,不好寒了自己一手提拔的老人的心,于是就把这个烫手山芋给送到新来的三房一家去,若是绣夏日后能成为自己的陪嫁丫鬟,也算是给她找了个像样的去处。
而另一边……不过几面之缘的林昭芙因着婚事不顺,便屡屡对自己施恶有加,只怕是——侯府上下,早就给自己物色了一门亲事,只有他们一家人初来乍到,还被蒙在鼓里。
想到这里,林晚霁心下一跳。这婚事若非显赫,也必定是极好的门庭,否则何以让林昭芙嫉恨至此,以至于心中愤懑,想让自己当众难堪?她必定是想着,若是这个远道而来的三姑娘不堪大用,言行无状,叫老祖宗看错了眼,这桩婚事落在谁头上还未可知……
二姑娘已有口头的姻亲,四姑娘又年岁尚小,老夫人一定是挑了桩面上极好又对侯府有利的婚事,才能让她们三房一家都难以辞拒。可是连如此大事,竟也没有人知会她一声,难道她的想法,就如此不重要吗?
林晚霁在心中想着,面上的神情也激动了几分。
“姑娘,姑娘?”莺时见状,忙出声唤着。
林晚霁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无奈地苦笑道:“莺时,只怕咱们这次上京,不只是父亲赴任那么简简单单了。”
18. 续梦
林晚霁又做了一个绵长的梦。
梦中喜烛高燃,大红的绸缎挂在廊檐之上,府中人俱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梦中的自己正端坐在铜镜前,身披霞帔,一身龙凤呈祥的珍珠喜服镶着金线很是华丽,一看便知是绣春斋中最好的手艺。
一个年长面善的夫人正抬手为她用绳线绞着面,待到喜娘为她点上胭脂,发髻被繁琐地盘起,镜中的自己竟已然是一副年轻妇人的打扮了。
“新娘子出阁——”随着礼官唱词,身侧的母亲连忙将喜扇塞入她手中。众女眷在房中打趣着,林晚霁有些羞涩地握住了那柄绣着鸳鸯彩凤的大红团扇,缓缓放到自己面前,遮挡住了眼前的视线。
母亲牵着自己的手慢慢步入前厅,身侧是昭蕙像只黄鹂鸟儿般叽叽喳喳的耳语,二伯母嗔怪了她几声,祖母亦跟着开怀笑了起来。
视野是一片朦胧又浓烈的红色。在锣鼓唢呐的吹打声中,新娘子拜别了父母长辈,被人牵进了喜轿。几个轿夫抬得四平八稳,叫她免受了许多颠簸。身后跟着长长的迎亲队伍,街坊百姓多有驻足观望者,都在惊叹这婚嫁仪式的隆重。
轿子迎进了大门,有人将系着领花的红绸一端交在了她的手中,她紧紧握住,稳稳下了轿。虽是完全陌生的府邸,她的心中却并未有过多的不安,只是却扇小步走着,透过那用红色丝绢勾成的扇面,她远远看到红绸的另一端,牵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那男子身着喜服,只是隔着扇面恍如覆着一层红纱,看不清他的面容,影影绰绰。
这便是……她的夫君吗?
天边泛着几缕熹光,映照在绛花小筑的窗檐上。在莺时的催唤声中,林晚霁悠转醒来,只觉天光大好,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莺时坐在床边笑道:“难得见姑娘睡得如此舒服,可是昨夜做了什么美梦不曾?”
林晚霁闻言,似是有意逗弄她一番,微昂着下巴点了点头:“你家姑娘我呀,梦到自己嫁了个如意郎君。”
“果真?”莺时连忙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入了姑娘的眼?”
林晚霁见她似当了真,忙转了话锋笑道:“好了好了,才没有什么如意郎君呢,我逗着你玩儿的。”
莺时闻言,“噗嗤”一声笑了,见林晚霁面色不解,忙忍俊不禁道:“人都说少女怀春,我笑我们姑娘呀,如今还是腊九寒天的,怎么就思起春来了!”
“好呀莺时,你竟来寻我的乐子了!”林晚霁佯装恼怒,见莺时跑开,起身便要去追。
莺时见状,忙折回将榻上的氅衣披在她肩上,这才止住了笑声:“好了姑娘,如今这般冷的天,您可仔细着别着了凉才是。奴婢一时嘴快,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好?”
林晚霁拢好衣衫,又嗔怪似的看了莺时几眼。
寿安堂。
林晚霁端坐在老夫人下首的座上,瞧着时辰快到了,见后宅的女眷们陆陆续续赶来请安。
算算日子,如今来侯府也有一个多月的时日了,林晚霁每日晨起用膳后便来寿安堂抄写佛经,陪老夫人礼佛。天愈发冷了起来,老侯夫人望向她的神情也逐渐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疼惜。
林晚霁每每想要应证那日的猜想,旁敲侧击地提过几次话题,都被老夫人不动声色地给挡了回来。差莺时去打听,想必这些打算还未落在下人们的口舌之中,不过是说些新来的三姑娘是个极好相处的主子云云。至于要好的昭蕙那——林晚霁想到那个灵俏活泼的妹妹,不免在心中摇了摇头。初见她本以为是个孩子心性,未想时日久了,竟发觉她是个心中颇有主意的,凡事只一味装不知情,卖着乖便将话口给拐了回去。
林晚霁在心中哑然失笑,未想事到如今,她还真未探出一点口风来。既是瞒得这般严严实实,又怎叫林昭芙给知晓了呢?
说起林昭芙,她竟真被罚了禁闭大半个月,前些日子才得以回玉芙斋修养身体。林晚霁后来并未再去祠堂同她问话,索性不去管她。只是如今的林昭芙见了自己,总如同老鼠见了猫儿一般躲着——好似当时的禁闭,是她做的主一样。
不过即使探不出实情,林晚霁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到底,她上头正头的父母双亲还在呢,若真是谈婚论嫁,怎么也得双亲首肯才是。若非她自己点头愿意,父亲母亲又怎么肯同意呢?侯府虽势大,到底绕不过纲常人伦,总没有强逼着她嫁人的道理。若是到时候她真心不愿,索性在京中还购置了宅子,一家子搬出府去,另立门庭也未尝不可。
“三丫头,在想些什么,竟如此入神?”上首的老夫人发话,将林晚霁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还未等开口,便听见面前的二夫人俞氏打趣道:“要我说呀,咱们家里这几个姑娘小子,全被三丫头给比下去了。还是三丫头最有孝心,日日陪着老祖宗晨起礼佛——想必老祖宗心里定是想,三丫头若是早些来便更好了呢!”
林晚霁在长辈跟前面皮薄,腼腆笑了笑:“二伯母又来打趣我呢。就是因为不比得几个兄长姊妹自小承欢在祖母膝下,所以如今才要多尽些孝心才是。”
老夫人闻言开怀大笑,瞥见因来迟而不得不坐在后首的林昭蕙此刻正眯眼打着盹儿,指了指她:“你们瞧瞧四丫头,莫说学她姐姐日日早起前来,如今日上三竿了,还在梦里头捉蝴蝶呢!”
众人随之看去,一阵哄笑,将林昭蕙给吵醒。小丫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方才迷糊之中已听见了老夫人的话,只好撒娇道:“哎呀祖母,我比不得三姐姐勤快,让我天光不亮就要更衣起床——蕙儿实在是做不到呀,只好我明日亲手做些茶点给您赔罪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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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你呀。”二夫人俞氏佯装嗔怒地点了点小女儿的额头,“你若再不勤快些,别说赶不上你三姐姐,过几日等你大嫂嫂过了门,只怕是连家里的新媳妇都比不上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笑。且说这段时日侯府上下都忙着世子娶亲一事,娶的正是金陵谢氏的长房嫡女。谢家虽未入仕,但在江南一带,以诗书清贵自居,谁人不知百年世家的“王、谢”之名?
那谢家的声名乃是传了几朝几代,便是当今的皇亲国戚,与谢家联姻也得多摆出三分的谦恭来。而如今林谢两家缔结姻亲,于双方都是各有裨益。这一来,林家虽为京城勋贵,但到底朝堂上不甚得力,家族也颇有些式微,若是未来的侯府家主能娶到清贵世家出身的宗妇,于仕途于声望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一大助益。这另一来,谢家虽势大,但到底盘踞金陵,久不涉京中之事,需得以姻亲作为纽带——而安平侯府的姑娘嫁入东宫,最为受宠,若是日后太子荣登九五,侯府作为岳家自是会在这京中如鱼得水。
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安平侯府中上下门风清正,如今一辈并无庶出的子女,谢家将女儿嫁过来,山高水远的,总得找个叫女儿不受委屈的夫家才是。
这么一桩上好姻缘,还是太子侧妃林昭若亲自牵线做的主。如今朝堂太子与梁王的势力两立,太子是先皇后所出,虽有太子之名却恩宠平平,母家更是不显;而梁王是如今的继后卢氏所出,颇得圣上喜爱。若是自己的亲弟弟与谢家联姻,无形之中便是将江南一带的世家门阀给拉入东宫的阵营之中,为太子上位增添了一笔不小的助力。
老夫人见提起话头,忙顺口问了一嘴:“淮殊娶亲乃是大事,马虎不得。娶亲那日的宴席仪仗,都可打点好了?”
“老祖宗放心吧,媳妇儿这些时日忙前忙后的,可就生怕出什么纰漏。多亏了弟妹帮我打理照看着,我这才有口气歇着。”
二夫人俞氏说完,感激地看了三夫人一眼。陆雁容亦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回话道:“弟媳笨拙,能帮上嫂子的忙就好。”
“弟妹,你也太谦虚了些。如今谁人不知陆家在京城开了好几家商号,这区区府中庶务,在你手中还不是小菜一碟?”俞氏揶揄一番,又感慨道:“索性新媳妇就要过门了,等到侄媳进来,我便把管家的一应事宜都交予给她。”
“你倒是乐得轻松自在。”老夫人嗔怪一般看了她一眼,笑道:“那谢家丫头初来府中,又同淮殊新婚燕尔的,你倒忍心去打搅他们小夫妻俩?再说了,就算新媳妇要管家,也得你这个婶母好好带她教她才是,你可不许躲懒!”
“哎唷,老祖宗说的是呢。”俞氏最是活络,平日也最讨得老夫人欢心:“定亲也都大半年了,如今左盼右盼可终于要把新娘子给盼进来了,我这心里头,比淮殊还要高兴呢!”
19. 喜宴
腊月十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新娘子谢蕴华是金陵谢氏的长女,因着京城路远的缘故,早早地便携了嫁妆奴仆乘官船上京,前些日子下了水路,一直借住在已出嫁的姑母家里。她姑丈是正四品京兆府尹,家中虽不是侯爵门户,但到底是仕宦之邸,在京中也颇有些根基的,于是便决意就近在姑母杜家发嫁。
且说这日近黄昏,安平侯府上下张灯结彩,廊檐挂满了红绸。前来道喜赴宴的宾客络绎不绝,几位老爷并夫人在前厅觥筹交错,老夫人同几个姑娘一道在后院招揽着女眷。
因着是喜庆的日子,林晚霁今日与林昭蕙一道好好打扮了一番,二人一个着姚黄,一个着粉黛,发间也钗着素日不曾戴上的繁重珠饰,挽了个如意高髻,正乖顺地倚在老夫人身侧,宛如一对善财童子,看着好不喜庆。
听到下人来报,世子已将新娘子从杜府接了出来,正往家中赶呢,因着迎亲游街的缘故,约莫还有两刻钟的脚程。
老夫人今日一改往日里素净低调的衣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孙子成亲,面上喜意尤甚,人也比平日精神上许多。
“老祖宗,我来迟了,可叫我误了观礼的时辰不曾?”
正谈笑间,只见从外头快步走来一位身着华服的贵妇人,面上扬着笑意,风风火火地进了堂中。林晚霁定睛一看,原是那日寿宴上替自己献礼解围的忠勇侯夫人。
“不曾不曾,淮殊还在迎亲的路上呢,可巧你来得及时,快些坐下吧。”老夫人笑着招呼她坐下,又吩咐侍女倒了杯热茶端去。
“淮殊这小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小时候最爱同我家恒儿玩闹,这一眨眼竟都是娶妻的人了!”那妇人接过茶盏,抿了口茶水,将碗盏轻放于案上。
“可不是,你今日瞧着淮殊娶亲的热闹,赶明儿等你做了婆母,待到恒儿娶亲时,还不知你是个什么高兴法呢!”老夫人乐呵呵地开口。
忠勇侯沈夫人闻言,连忙捂嘴笑道:“哎唷,要真如老祖宗所言便好了,只可恨我家那小子不像淮殊这般开窍,至今连个亲都还没定下,说起这事可真是愁煞我了。”
“儿女子孙自有子孙的缘法,你也不必太着急了。”
沈夫人点头称是,见着老夫人身侧一袭粉黛袄裙的林晚霁,笑着上前拉过她的手道:“这是你家的三姑娘吧?有些日子没见,怎么出落得越发好了!”
林晚霁正在发呆,见沈夫人突然如此热情地同自己熟络,一时有些愣神,只好腼腆含笑道:“晚儿见过表姑母,姑母说笑了。”
“真是个娴静的好孩子,不像我家恒儿那般淘气跳脱。”沈夫人面上笑意尤甚,一下下摸着她的手背,忽得抬首问道:“三丫头这般水灵,可曾议亲了没有?”
林晚霁心下一跳,想到方才她说的那些话,心里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回姑母的话,父亲母亲还想多留我几年,现下还不曾议亲呢。”
老夫人见她面容窘迫,忙出声解围道:“好了好了,我这孙女脸皮薄,你可别再寻她的玩笑了。”
沈夫人一拍掌,笑道:“也不知日后是谁这样有福气,娶了老祖宗的心肝肉呢。”
林晚霁有些汗颜。见林昭蕙躲在她身后偷笑,不由得轻轻扯了扯她的脸蛋,佯装怒瞪了她一眼。正当不知道如何接话时,只听门口的丫鬟来报:“世子爷将新娘子迎进门了!”
林晚霁在心中不由得暗赞一句这丫鬟来得及时,众人闻言,都起身欲出堂中去观礼。林晚霁同昭蕙将老夫人扶起身,一道走出了门外。
世子林淮殊今日身着一袭大红喜袍,头上戴着乌色插花的冠帽,从马鞍上下来,好一副鲜衣怒马的新郎官模样。
在众人的拥簇声中,新娘子执扇下了轿,被人牵扶着一路进了喜堂。林晚霁挤在人群中看时,因着扇面挡住的缘故,看得并不真切,只是隐隐看得那红漆金线绣成的团扇背后是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身量虽不高,但一路走来袅袅娉婷,很有名门淑女的气度。
二人在礼官的祝词下拜了天地,成了佳礼。新娘子被喜婆扶进了内院,宾客们摆宴坐下,争抢着要给新郎官灌酒,又是好一番热闹。
林晚霁同昭蕙都是小辈,因此坐在一处。吃了有七八分饱,林晚霁只觉得周围闹哄哄的,实在是吵人得紧,于是拍了拍昭蕙的肩膀,低声问道:“我有些乏了,想去园子里走上一走,透个气,你可要同我一道?”
昭蕙正执筷将一块水晶糕夹入嘴中,闻言扭头咀嚼了两下,有些含糊地开口:“我就不啦,待会还有我爱吃的四喜丸子呢,姐姐你一个人可要小心些。”
林晚霁见她忙不迭往嘴中送菜的模样有些哑然失笑,只好说了声“好”,起身绕过拥攘喧闹的人群,向后园走去。
迎亲是在黄昏,如今观礼已成,外头早已是月明星稀。林晚霁在梅园漫无目的地走着,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只觉耳根子都清净了不少。驻足闭目轻嗅,如今白梅开得正盛,隐约飘来许多梅花的香气。
还有……砚泥的气味?
林晚霁有些茫然地睁开眼。
面前伫立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面容俊朗,目若星辰。想必是匆匆赶来赴宴的缘故,身上并未着锦袍,而是穿着上林书院的学子衣装,手中持一把折扇,正在不远处有些呆愣地看着自己。
这男子是谁,真是好生无礼。林晚霁见他腰间悬挂的双鱼玉佩不似凡品,又想到今日的座上宾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官身,想必他定是非富即贵,不好招惹,只好后退几步,偏过了身子,作出一副羞恼的模样,不再与他对视。
沈恒有些呆住了。
今日赴宴本就匆忙,被母亲耳提面命地叫小厮从书院拉回了自己,连衣袍都来不及更换,就上了马车来到林家。宴中本欲去后房行个方便,顺便解解酒气,未想一路走来竟走到了梅园。
园子里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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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得正好,香气也浓淡相宜,很是赏心悦目。那梅园漫天的雪白之中,竟有一袭粉黛色撒花袄裙的娉婷少女,正细嗅着身侧梅枝的香气。
这是……梅园中的白梅仙子吗?
那少女睁开眼眸,粉面桃腮,一双杏眼有些湿漉漉的,看向来人时有如受惊的小鹿一般仓皇失措,瑟缩了身子。
沈恒从未见过如此隽秀的女子,一时竟忘了说话,只直直地看着,呆愣在了原地。
半晌,见少女面露不悦之色,沈恒这才反应过来,心中暗骂自己失礼,收了折扇,忙低头躬身作揖道:“在下沈恒,一时莽撞唐突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
林晚霁听到来人名讳时心下一惊,沈恒……那不就是——忠勇侯府的世子,她那个表姑母的儿子吗?
想到方才沈夫人牵着自己的手说的那番话,林晚霁不免觉得有些脸热。见他一直躬身等着自己发话,虽呆了些,但好歹还算是个知礼数的,不是那些个轻浮狂妄的登徒子,于是缓了缓面色,轻声开口道:“无妨。”
正欲为他指路,告诉他宴席还在前厅,忽得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男子的叫唤:“文斋兄!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可叫我好找!”
沈恒与林晚霁一道抬头,看见来人时二人神色各异。
沈恒起了身,忙笑道:“原来是景延兄!我本欲逛逛园子醒些酒气,未想在此处唐突了这位姑娘,正向她赔罪呢。”
怎么是他?林晚霁看向面前的萧时衍,应是赴喜宴的缘故,今日他未着墨色,而是择了一件淡青色的阑衫,纹样也是寻常铺子里花鸟虫鱼的样式,削去了几分冷气,倒也显得有些温润如玉的气质起来。
林晚霁并不知晓他今日前来赴宴了,不免在心中暗自思忖。要说族辈的亲疏,镇国公府与林家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这萧世子怎么频频来安平侯府往来?莫非如今的萧家,确实如同自己猜测的一般,已经暗中向太子一脉倒戈了?
不容她多想,见对面二人都把视线放在了自己身上,林晚霁连忙颔首行了一礼,开口道:“萧将军,沈世子,此处多有不便,小女先回席间赴宴了。”
见萧时衍朝她点了点头,林晚霁忙不迭迈着小步急忙跑开,飞也似的逃离了这个让她尴尬的场合。
沈恒慢了片刻,见少女已经走远,这才懊恼地锤了下萧时衍的胳膊:“景延兄!如此匆忙,我竟忘了问佳人名讳,也不是是哪家的姑娘……”
“怎么?”萧时衍见状,面色黑了黑,不悦道:“今日赴宴的世家何其多,人家姑娘是娇客,又如何能草率地将名讳透漏给你去?再者,就算知晓了又如何,不过是见了一面,莫非你还要上赶着人家的门提亲去?”
沈恒闻言,忽得眼睛亮了起来,朝萧时衍笑道:“知我者莫若景延兄啊!我若是能娶得如此佳人……”
“荒唐!”萧时衍闻言,面色更黑上了几分,扯住了他的衣袖,将人连拖带走地赶回了席间。
20. 请安
翌日一早,新妇敬茶,众人都早早地赶来寿安堂等候。
林昭蕙打了个哈欠,斜身倚靠在林晚霁的肩上,半眯着眼睛,嘟囔着开口:“三姐姐,也不知道咱们这新嫂嫂是何模样,你昨日可看清了没有?”
林昭蕙今日梳了个双环髻,身着一条水洛纹的广袖绒裙,虽是家常的装束,不似昨日打扮得盛丽,但却显得娇俏可爱,让人忍不住想亲昵上几分。
林晚霁侧身捏了捏她圆圆的小脸蛋,有些忍俊不禁:“好没规矩的丫头,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便这般赖坐着,也不怕你母亲见了责罚?”
林昭蕙睁开眼睛,正对上对面座上二夫人俞氏有些不虞的面容,一时惊得坐直了身子,鼓了鼓脸颊。林晚霁见状在心中笑个不停,忍不住又戳了戳鼓囊囊的脸颊:“昨日我筵席散后就回绛花小筑了,并未瞧见大哥哥做却扇诗,没去凑那个热闹,如今也并未见着嫂嫂长什么样呢。”
林昭蕙点头:“昨日最后上的那道四喜丸子可太好吃了,我娘请了天香楼的厨子来做的呢,可惜姐姐你没尝到。”说到这里,林昭蕙似是想到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悄声问道:“三姐姐,你可用过早膳了不曾?”
林晚霁嘴角含笑,从袖口中悄悄摸出一片用丝帕包好的瓜蒌子仁来,放在林昭蕙的手上:“我就知道你起得晚,来不及填些肚子。快些趁人到齐前吃吧,好歹当个零嘴。”
“我就知道晚姐姐最好了!”林昭蕙接过帕子,打开将果仁倒入嘴中细细嚼着,二人相视一笑,却只听到不远处传来“嗤”地一声。
林昭芙今日身着一袭水红色褂子,领口绣着白狐领子,但那毛色瞧着已不是时新的了,微微有些发旧。她轻轻抚了抚鬓间簪着的金钗,斜睨了正交头接耳的两个少女,不屑地轻嗤道:“到底小门小户,真是没规矩。”
声音虽不大,但到底落在了她二人的耳朵里。林昭蕙瞧着她颇有些抢风头的装扮,有些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还不知道是谁没规矩呢,我看有些人是祠堂还没跪够吧?”
“你!”林昭芙闻言,脸色白了几分,面上也是气恼。
“好了,昭蕙。”林晚霁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争论,帮她擦了擦嘴角的碎屑,二人正端坐着,便瞧着院子里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往堂内走来。
谢蕴华是新妇,昨儿婚仪累了一天,今日敬茶又强撑起精神,早早起来梳洗打扮。
只见她来时,身着一条绛红色越罗纹的织金裙,罩了一件四合如意的连云小袄,头发梳了个望仙髻,站在同样是一袭绛红阑衫的林淮殊旁,倒真像是一对璧人。
林晚霁瞧了眼新嫂嫂,目光忽得就移不开了——鹅蛋脸,一双桃花眼飞入云鬟,显得整个人都有种婀娜倜傥的姿态,当真是雪肤花貌。
谢蕴华感知到座上向她投来的目光,虽不知那少女是谁,想必是二房三房家的哪位妹妹,于是微眯起眼睛,点了点头,朝她回以一个充满善意的微笑。
“孙媳见过祖母,愿祖母福寿康宁。”
老侯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一脸说了几个“好”字,牵过谢氏的手来,仔细端详了片刻,又吩咐周嬷嬷从内房中取出一个红木的匣子,交到她手上:“好孩子,你且收着,这是老身送你的见面礼,可不要嫌弃才好。”
谢蕴华受宠若惊地福了福身子,接过那匣子轻轻打开,里头竟是一颗硕大的东海白玉珠。那珍珠成色极好,谢蕴华一时有些无措,见林淮殊安抚似的朝她点点头,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匣子合上:“祖母一片心意,孙媳却之不恭了。”
轮到敬茶时,谢蕴华接过侍女捧来托盘上的一盏茶,在软垫上轻轻跪下,行礼道:“请父亲用茶。”
谢氏不愧是出身名门,行的礼数周全,举止间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安平侯林延嵩因着儿子娶亲的缘故,面上也比平日多出了几分喜意。他点头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茶水,说了声“好”,又从袖中掏出一个红封来,交到了谢氏手上。
谢蕴华接过红封起身,又从托盘上取出另一盏茶,轻移莲步走到大夫人姜氏身边,并未跪下,只是略躬了躬身子,将茶盏递上:“请姜夫人用茶。”
在场的人一时都变了脸色。
林昭芙有些恨恨地盯着谢氏,自己的母亲到底是明媒正娶的继室夫人,怎么也该担得起新妇一声“母亲”吧?她头一日见礼便这般轻狂,分明是不把自己的母亲放在眼里。林昭芙心中气急,正欲发作,只是碍于父亲长辈在场不好开口。也不乏有好事看热闹的,二夫人俞氏见状,脖颈都不由得伸长了几分。
“你……”林延嵩觉得有些不妥,虽无恩宠,但那姜氏到底是自己的夫人。正欲发话,便瞧见自己儿子的神色忽得变得阴鸷了起来,嗤笑道:“姜夫人也不必端着架子,不肯接这茶。说到底,这可都是侧妃娘娘的意思。”
姜氏闻言瑟缩了下身子,双眼发红,似是委屈害怕得要落下泪来,只好有些颤抖地接过茶盏,“无事……世子说得不错,这茶我自是要接的。”
匆匆饮了小口,见众人的目光仍聚集在自己身上,姜氏忙将茶盏搁在案几上,又从腕间褪下一只天青色的玉镯,那镯子成色上好,一看便知是早有准备的。
谢蕴华只是淡淡看着,并未伸手去接,故作歉意地福了福身:“侧妃娘娘早有交代,母亲去时,留有的镯子玺玉一并给了我,如今姜夫人的好意,我不敢忤逆娘娘,实在是不敢收了。”
她说的母亲,便是安平侯的先夫人李氏,林昭若与林淮殊的亲生母亲。
姜氏闻言,有些尴尬无措地望向安平侯。此刻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好就这么僵硬地举着镯子晾着。
林淮殊冷笑了一声,“姜夫人有些好东西不容易,还是留着给二妹妹用吧。”说罢便牵过谢蕴华的手,二人一道回了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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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这么一出,众人面上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老夫人并未阻止这么一出闹剧,说到底,她对这个怯懦不堪事的儿媳,早就有许多的不满了。再加上疼宠自己一手养大的两个孙儿,更是暗中默许了这般行事。
安平侯林延嵩虽欲出声阻止,但不知为何,自从他这儿子长大了,愈发像故去的老安平侯,每每相处在一处时,竟有些老子怕儿子的意味。加之他本就不喜姜氏的瑟缩呆板,日后还得依仗着在东宫的大女儿,虽觉得今日这么一出有些不符伦常,叫他丢了脸面,但到底看在发妻生的两个儿女的面上,没再说些什么。
谢蕴华见众人无言,似是都默许了她这般出格的做法,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不免松了口气。今晨来之前林淮殊同自己这么说时,她还吓了一跳,生怕落得个不敬婆母不懂礼数的罪名。她们谢家是清流世家,最讲究礼数名节,若放在从前,自己是断然不敢作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不过说的也是,姜氏并未请封诰命,也算不上是她名义上的婆母。万事只要顺着侧妃娘娘和世子的心意来总是没错的,说到底最终这侯府还是会自己的夫君当家。
一一认过了几位长辈,便是新媳妇同几个平辈的姑娘小子们互相见礼。谢蕴华为三姑娘四姑娘准备的见礼同二房两个双胞兄弟是一样的,俱是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纸是宣纸,砚是最难得的澄泥砚,他们谢家诗书传家,这些东西是最拿得出手的。
二夫人俞氏见了欢喜,忙掩嘴笑道:“要不说咱们这新媳妇知书达理,是大家闺秀呢,三丫头倒也罢,我们蕙儿平日里是最头疼读书算术的,竟也收到了这般上等的文房四宝,蕙儿,见新嫂嫂同你三姐姐一样饱读诗书,你羞不羞?”
谢蕴华闻言,面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从前我在家时,谢家的女儿同儿子一样,都是要在学堂苦读书的,女儿家本就该多读些书明事理,我瞧着四妹妹年纪小,日后定也是个才女呢。”
一时间堂中的气氛和缓了下来,林晚霁最是爱惜书砚,知晓这澄泥砚的金贵,更想到这新嫂嫂将两个姑娘与在学堂考学的男子一视同仁,心中更是增添了许多好感。
正说话时,谢蕴华将另一个锦袋打开,里面装着一支琼花点翠的珠钗,她递到林昭芙的手上:“这是给二妹妹的见礼。听闻二妹妹不爱通文墨,便送了如今金陵正时兴的首饰花样,妹妹可不要嫌弃才好。”
这钗子虽也名贵,但与方才的文房四宝一比,就显得寒酸俗气许多了。加之谢氏的那番话颇有些耐人寻味的意味,方才还在说女儿家应多读些书才是,如今又暗讽她“不通文墨”,林昭芙再蠢笨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言外之意。只是当着长辈的面不好发作,又怕被祖母关了禁闭,只好噤了声,有些恨恨地接到手上。
林晚霁同林昭蕙对视一眼,彼此都理解了对方心中所想——这个新来的嫂嫂,可实在是不好招惹呀。
21. 赏雪
自打入了腊月之后,日子就过得飞快起来。才办了喜事,眼瞅着就要到年关,府中上下的管事仆役一刻也未得闲。好歹主子们大方,又有新来的世子夫人出手阔绰,一众丫鬟婆子们面上都扬着喜意,干活也更卖力了几分。
林晚霁仍是日日早起去寿安堂礼佛,今日却难得睡了个十足的饱觉。只因老夫人早就差人传过话,雪天路滑,容易浸湿足袜,是故但凡是雨雪之日,都免了晨昏定省。
林晚霁正在房中烤着暖炉,瞧见屋外一片银装素裹,不免拉着莺时要去外头看雪。莺时只好耐心劝道:“隔着窗楹看雪也是一样的。姑娘本就畏寒,若是着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林晚霁正摇着莺时的胳膊一味撒娇,忽得看见雪地里跑进一个藕合色的身影,披着一袭氅衣,直往绛花小筑的院子里来。再定睛看时,原是昭蕙那丫头,手中还捧着汤婆子,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足印。
“三姐姐,外头下了好大的雪!”林昭蕙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跟着守门的丫鬟进屋,摇着头抖落落到发间的雪。
“快些来烤烤火,莫要沾了寒气。”林晚霁起身将林昭蕙拉了过来,二人一齐在炉边坐下。林晚霁接过莺时递来的手巾,细细地为她擦落身上的雪,又将重新灌过热水的汤婆子塞到她手上:“这样冷的天,怎么不在临音榭好好待着?二伯母若是知道了,定要好好罚你。”
“晚姐姐——”林昭蕙拉长了尾音,抱住她的手臂,撒娇道:“蕙儿想着,姐姐自小待在扬州,定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你呀。”林晚霁嘴角扬起一抹不经意的笑意,点了点面前少女的额头,神色更柔和了几分:“扬州也会下雪。不过总是夹着雨,落在地上便化了,混是要刺入骨头的冷意,因而在南边时,我总是不喜欢下雪。这般白茫茫一片的雪景,我的确还是头一回见。”
林昭蕙闻言,面上的神情更兴奋了几分,拉过林晚霁的手就要起身:“那姐姐快些随我来!在这儿看终究是隔了一层,我带你去梅园看雪!”
林晚霁顺着林昭蕙的脚步正欲往外走,猛地被莺时拦住,只见莺时苦口婆心地劝道:“姑娘可千万别淋着雪,吹了寒风……”
“哎呀好莺时——”林晚霁面上露出可怜的神情,又暗中拽了拽昭蕙的袖子。林昭蕙即刻会意,忙跟着一起撒娇道:“莺时姐姐,你也同我们一齐去吧,咱们去梅园那亭子里坐着煮茶,定不会着了寒的……”
莺时被一左一右两个少女摇得晕晕乎乎,只好无奈地应了下来,为林晚霁披上了狐裘,又从橱中翻出一条白狐坎肩来,围在她的脖颈处,这才撑上了伞,几人一道往梅园走去。
林晚霁抬脚迈出门槛,一脚踩入到软绵绵的雪里去,落在地上踩成一个结实的脚印,一种于她而言十分奇妙的触感。一阵冷风吹过,林晚霁不禁打了个哆嗦,再看向那白茫茫一片的雪地时,喉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的感觉,脑中也开始眩晕起来。
她又想到了那个在船上的梦。梦中也是这样大的雪,这样白茫茫的雪地,她只着一身单衣,就那样冻死在了雪地里……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莺时顺势接住林晚霁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十分焦急不安地问道。
“无事……”林晚霁站定,稳了稳心神,不忍叫昭蕙败兴,只是安抚般拍了拍莺时的手臂,轻声道:“只是看这雪想到了之前在船上魇过的梦,想到了些不好的事情……我无事的。”
莺时无奈地点头,扶住林晚霁的手愈发用力:“那姑娘小心些走,看着脚下的路,可莫要再贪玩踩雪了。若是不小心浸湿了足袜,咱们得快些回来才是。”
梅园里白梅开得正盛,漫天的大雪飘落下来,积在枝头,连枝干都披上了一层素衣。几人在梅园的疏影亭中坐下,早有临音榭的两个小丫鬟拿小蕉扇扇着茶炉,滚滚的热气从壶嘴喷出,因着天气寒冷的缘故,还能看到一阵又一阵袅袅的白烟。
空气中白梅飘来十分浓郁的冷香。
林晚霁理了理裙摆,接过小丫鬟倒来的热茶饮了一大口,五脏六腑瞬间被暖盈的热气充斥。林昭蕙将矮凳移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又将手中的小钳子递给她一把,从烤火的炉中夹出一枚栗子:“姐姐快尝尝,这是刚煨好的栗子,最是香甜。”
林晚霁在盏盘上吹了吹,剥了壳塞入嘴中,一股软糯甜香的口感直冲味蕾。她朝林昭蕙笑了笑:“多亏了我们昭蕙是个小馋猫,可叫姐姐跟在身后享了口福呀。”
林昭蕙闻言扬起了下巴,骄傲道:“不是我自吹自擂,姐姐你不知,我这儿煨的栗子,比上甜水巷那家韩记板栗还要好吃呢!”
话正说时,林晚霁笑着又剥了颗栗子放入口中,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得问道:“二伯母不是一向看你看得最紧,平日里连门都不大愿意让你出的,怎么今日倒有空来梅园围炉煮茶来了?”
林昭蕙示意林晚霁靠得再近些,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我母亲呀,最近在同大嫂嫂怄气呢,可没空管我。”
“同大嫂嫂?”林晚霁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见林昭蕙示意自己放低音量,于是也悄声问道:“我瞧着那日二伯母把库房钥匙交给大嫂嫂时二人还和乐得很,怎么如今倒怄起气来了?”
那日新妇回门,二夫人俞氏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将管家的事宜全权交给了谢氏,二人推脱一番,最后还是以新妇要熟悉府中庶务为由,让二夫人帮忙协理照看。
“我娘呀,从前天天嘴上说着盼着大哥哥早些娶亲,好让嫂子管家,实际上把管家的事儿看得可金贵着呢。如今大嫂嫂一来,她也是个颇有心气要强的性子,二人为着掌家的事儿,可不得怄气吗?”
“你呀。”林晚霁忍笑戳了戳林昭蕙的额头:“二伯母为何要争那管家的活计,难不成当真是愿意劳累不成?还不是都为了你和二哥哥三哥哥,你这丫头倒好,敢编排起自己母亲来了。”
二房母家俞氏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但到底是文官清流,且俞家姊妹众多,不似她们商贾人家巨富。譬如日后林昭蕙相看人家、准备嫁妆诸事,大房执掌中馈与二房管家到底是有所不同的。再如二房还有两个双胞兄弟要读书娶亲,俞氏家底薄,总归还是要借着侯府的势来撑撑场面。如今老夫人尚在,几房未曾分家倒还好说;若是日后老太太过了身,到底这侯府还是由大房承袭。抛去侯府这层身份,二房也不过是个几品的小官出身罢了,又无多少丰厚的财产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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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这议亲一事上必然天差地别。
俞氏本想着新媳妇到底才刚进门,且并非京城人士,在这府中人生地不熟的,一来便管家只怕是会漏了怯,要推脱叫自己暂先替她管着。而自己管家多年,少不得要从中好好教导一番,也顺势叫她见见自己的地位,瞧瞧这些掌事的丫鬟婆子们有多对自己言听计从。可没想到这谢氏也是个心气颇高的,既是把管事的担子交给了她,她也并未推脱,只是受着便是。那些个丫鬟婆子多有不听自己调令的,那便将人给换了,她谢氏有的是家底,重金之下,自然有愿意为她效忠的仆从。说到底,她才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侯府未来的女主人,那些个有眼力见的自是早早在暗中调转了风向,阿谀奉承起新进门的谢氏来。
而俞氏虽是长辈,但到底出身二房,替大房管了这么多年的家,一时拿乔不得,反叫新来的晚辈给将了一军。从前任凭她差遣的管事婆子如今心也不齐在一处,有些个沾亲带故站在她那头的,反倒被谢氏换人顶替了上去。
不过才嫁过来几日,便叫俞氏吃了不少闷头瘪,俞氏心中气恼,却又无计可施,只好暗中再想办法,别叫这侯府轻易地就变了天去。
“管家有什么好,母亲累了那么多年,我倒觉得如今交给嫂嫂正好。”林昭蕙不以为意地剥着板栗,“再说了,母亲管家是为了我还是哥哥,亦或是她自己,可不好说呢。”
林晚霁瞧着她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打趣道:“如今还像个小丫头似的到处乱窜,等明年给你办完及笄礼,二伯母给你相看人家,只怕是比现在还要焦灼呢。”
“三姐姐——”林昭蕙有些嗔怪地拖长了尾音,然后将头扭到一边,轻哼一声:“我才不要相看人家,才不要嫁人呢。”
林晚霁有些忍俊不禁,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蛋:“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你如今还小,再过上两三年,我看二伯母都要急得团团转才是呢。”
“谁说女儿家就一定要嫁人的?”林昭蕙扭过头来,神情认真地看着林晚霁:“三姐姐,我才不要锁在家里,从父家走到夫家,一辈子抬头都只能看到四四方方的天地。我不要像我娘那样,一辈子都在计较家宅内院那些鸡毛蒜皮的活计。”
“三姐姐,我想像游记里写的那样,想去哪便去哪,喜欢做什么样的事就去做什么样的事,不想嫁人便不嫁人。若是有机会,我想和你一起去扬州,想在叔父的书院里同那些男子一样读书……”
林昭蕙有些哽咽,面上的神情却不似平日那般跳脱淘气,而是认认真真道:“我不是说学女工管事便不好……只是我不想学那些,我娘总是一味地训诫我学那些女儿家该学的东西……我不想学。我想像三姐姐一样博览群书,通今博古。”
“姐姐,若是有那么一天……你答应我好不好?”
林晚霁心下被猛地一击,随之而来的是久久的震动。她轻轻地为面前的少女拭掉泪珠,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姐姐答应你,若是有那么一天,姐姐一定会带你去扬州。”
面前的少女终于破涕为笑,紧紧扒住林晚霁的上身,扑到她怀里,又恢复了往日里娇憨的模样:“那就这么说定了,蕙儿就赖上姐姐了,姐姐可不许反悔。”
22. 又梦
林晚霁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仍是大红的喜堂,明亮的龙凤喜烛高燃,廊檐上挂满了红色的绸带。
只是那新娘子却不是自己的面容,并未执喜扇,远远从堂外走来——
待到看清来人的脸时,林晚霁一个趔趄,差点跌坐在地上。
是每每在船上梦到的,那个折磨自己无数遍的华服女子!
看到她那张带着狠戾神色的脸,林晚霁又想到了冰天雪地里刺骨的冷,想到身上无数道带着血的鞭伤,止不住地发抖。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成亲的喜堂,可宾客的脸上却都未现喜色,只耷拉着脸。明明是该热闹欢庆的地方,却在女子走来时,变成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喜堂中并未看见新郎的身影。良久,一个侍婢躬身走进喜堂中,怀中抱着一只公鸡,系着一条红绸。侍女将那公鸡缓缓放在软垫上,那新娘子也不恼,只是十分讥讽地看向堂中的宾客,冷笑道:“听闻世子久伤不愈,至今下落无踪,不过无妨,今日这便是你们的世子了。待到拜了天地,我便是世子夫人了。”
堂中的众人闻言大气都不敢喘,只是将头更低了下去。女子满意地昂了昂头,便真牵过红绸,有些荒唐地同那只公鸡拜了天地。
林晚霁只觉身上有如骨头散架一般疼,浑身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能虚弱地趴在床榻上。那床板也十分坚硬,直硌得她生疼。
那女子褪去喜服,换了一身装束,仍是华丽无比的锦缎,长长地拖在地上,与这满屋破旧的霉气格格不入。她有些嫌弃地挥了挥面前的空气,捂住口鼻,径直走到床边。
一双涂着丹寇的指甲抬起了林晚霁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那女子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将手放下,又拿起帕子细细擦着指甲,开口道:“这便是林氏?”
身后的奴仆战战兢兢地跪下回答,那女子微眯了眼睛,眸中透出一股不怀好意的笑来:“真是个可怜见的,怎么偏就嫁错了人,挡了我的路呢?”
话音刚落,那女子挥了挥手示意,随即便有几个强壮的仆妇上前,将她强硬地给拉下榻来。林晚霁体力不支,倒在地上,猛地被灰尘呛住咳嗽了几声,紧接着便被布条堵住嘴巴,整个人被架空,只着一身单衣,扔到了院子里。
几个婆子恭敬地将鞭子递到那女子的手上。
一下,两下,三下……林晚霁本就虚弱不堪的身子被抽得浑身是血,她吃痛地想要起身,很快便被婆子给压了下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夫人!”莺时本是出门取药,见到林晚霁在院中被如此虐待,一时红了眼眶急忙跑到她的身边。还未得近身,便又有两个仆妇将她狠狠压住,在那女子面前跪下。
“夫人?她林氏算什么夫人?”那女子不悦地皱了皱眉,将鞭子狠狠地抽打在莺时身上:“哪来的不长眼的奴才,谁才是当今府上的世子夫人?”
莺时吃痛咬牙,却死死盯着那华服女子,并未开口回答。这一副样子惹怒了那女子,手上的鞭子也使出了十成的气力:“好个忠心的奴才,你既然这般护着主子,那你便替你主子去死吧!”
林晚霁想要开口,嘴中被堵住的布条只能让她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在痛苦的嘶吼声中,林晚霁眼睁睁看着莺时浑身是血,晕在了自己面前。
“莺时!不要!”林晚霁十分痛苦地叫喊着,从梦中挣扎着醒来。
入目是熟悉的杭绸锦被,林晚霁目眩良久,终于回过神来,浑身早已大汗淋漓。
“晚儿!娘在这里,娘在这……”陆雁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女儿,一下又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不断地安抚:“晚儿不怕,娘在这里……”
林晚霁见到自己的母亲,终于在母亲的怀里止不住地大哭了起来。
“娘……”
陆雁容十分心疼地看向自己的女儿,抬手用帕子为她细细地擦汗,“晚儿,可是又魇着了?不怕不怕,娘在这……”
林晚霁醒来仍有些后怕,只觉自己身子也有些虚弱,担心地开口:“娘,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莺时呢,她可有事没有?”
话音未落,便见莺时端着药膳走进房中,边答道:“姑娘醒了?姑娘可真是急死奴婢了。”
“你也累了一夜,还是我来吧。”陆雁容从莺时手中接过药碗,轻轻吹了几口,舀起一小勺送入女儿的口中:“你昨儿个从梅园回来,路上吹了冷风受了寒,夜里便发起了高热。幸而莺时及时发现,寻了我来照看你。大夫已经连夜赶来瞧过了,说是寒祟入体,得好生休养才是。老太太那边我已经禀告过了,免了你这些时日的请安,她很是担心你的身体。”
林晚霁乖顺地喝下药汤,一张小脸被苦得皱了起来。昨日在梅园时,因着昭蕙贪玩想要去折那梅枝,她便陪着一同去了。在梅园吹了许久的冷风,回来的路上又湿了鞋袜,用晚膳时便觉得头疼不已。未想夜间睡下竟发起了高热,迷迷糊糊间不断做着昨夜的梦。
林晚霁有些后怕,一碗药膳乖乖喝完后,只觉得人也精神上了几分。而陆雁容仍是担心不已,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已经不再发烫。想到梦魇一事,仍旧皱眉问道:“晚儿,如今来京城已经快两月了,怎么还是会魇着?大夫也请过不少,都看不出毛病来,只怕别是沾染了什么不该的东西……可要母亲去请方士来看看?”
“母亲什么时候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了?”林晚霁从梦中抽离开来,脸上也终于有了些气色。自打他们三房一家入京以来,便没少请大夫来为自己看诊,却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加之有些时日没被魇着,也就逐渐把这事给抛之脑后了;如今生了这样一场病,陆雁容心疼女儿,不得不再次重视起来。
“宁可信其有。”陆雁容面色凝重起来,接过坎肩披在女儿的背上,正色道:“等开春过了年,咱们便去一趟相国寺,好好地拜谒消灾才是。”
“好,母亲说的晚儿都应下了。”林晚霁乖巧地点头,被母亲扶着斜靠在榻上,心中却还在不断想着昨夜的那个梦。
那女子衣着华贵,神色骄矜,一看便知身份非凡。什么叫……她嫁错了人,挡了道?
林晚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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蹙着眉头,他们口中说的世子,到底是谁?上京城天子脚下,公侯子爵之府何其多,真要慢慢找起来,究竟要找到什么时候?
老太太暗中给她相看的人家,若真的是哪家侯府的世子……那岂不是这些梦串联起来,都是日后的映照?莫非……这些断断续续的梦,都是老天不忍她过得太惨,提前给她的警醒?
林晚霁想到这里,不由得浑身打了个激灵。
“晚儿,怎么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望向母亲担忧的面容时,林晚霁很快调整好心绪,努力扯出一抹笑来:“母亲,我无事的,现下已经大好了。”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忽而听到院子里有人来禀,原是昭蕙身边的白露来了。林晚霁连忙差莺时唤她进来:“外头这样冷,可小心别冻着。”
白露进来时,因着一路跑来的缘故,小脸被冻得通红。她将怀中仔细护着的装有枣泥山药糕的匣子小心打开,献到林晚霁的面前:“三姑娘,这是咱们姑娘午时特意做的糕点,说是好克化,最是滋补。她如今被禁了足,便让我前来传话,她不该淘气,连累了您生病受累,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等禁足解了一定到这儿来向您赔罪。”
“这是什么话。”林晚霁连忙接过匣子,看向匣盒内装着的几个造型精巧的山药糕,心中一股暖意:“你回去告诉你们姑娘,就说她的心意我领了。不必什么赔罪,如今我身子不利落,改明儿好了,我再同她好好聚聚。”
那丫头想必也是偷溜出来的,急匆匆应了声是便回去复命。林晚霁不得问道:“二伯母一向疼四妹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怎么会舍得关四妹妹的禁闭?”
陆雁容无奈地点了点林晚霁的额头:“你以为谁都跟你在扬州时那般无法无天?咱们毕竟是初来乍到的,人家自是有人家的一套章法。你二伯母昨日知晓四丫头落下女工师傅的功课也要跑到梅园去玩雪,连带着你也生了病,可是发了好一通的火气。现下四丫头被关在临音榭不许出门,可是谁也求情不得。”
林晚霁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拾捻起一块梅花形状的山药糕送入口中,又想到昨日在梅园昭蕙同自己说的那番话,不知怎的,忽然问道:“娘,若是有朝一日……我是说若是……我不愿再侯府待着了,我可以回扬州吗?”
“傻孩子。”陆雁容笑着揉了揉林晚霁的鬓发,慈爱地笑着回应道:“扬州本就是我们的家。你若是不想在这里待了,便叫你父亲辞了官,我们随时都可以回扬州去。”
“那……若是带上昭蕙……也可以吗?”林晚霁小心翼翼地问道。
陆雁容未想自己女儿如此发问,不免轻笑了一下:“若是蕙丫头愿意,自然也是可以的。只是还得征得她母亲的同意……你瞧如今不过是跑到梅园去玩耍了半日,她母亲便要关了禁闭,若是要跑到扬州去,指不定要发多大的火气呢。”
想到这里,林晚霁不由得道了声是。明明那么向往自由的小丫头,最是爱玩的年纪,却偏偏要被关在院子里日日做女工学管事……
真是可惜。
23. 表姑娘
一连休整了几日,林晚霁身子已好了大半,人也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去了老太太和二夫人处好一番求情,加之今日是除夕,这才终于解了昭蕙的禁足。
林晚霁提着从后厨带来的糕点来到了临音榭。因着今日有除夕家宴的缘故,她穿了一整套朱樱色的绒狐袄裙,显得整个人十分娇俏喜庆。立侍在院中的茯苓见她来了,急忙挑了帘子向内院通报。
“快些将三姐姐请进来。”
话正说时,林晚霁早已一脚迈入堂中。见林昭蕙懒洋洋地穿着家常的衣裳斜倚在贵妃榻上,手中正捧着一本书,不由得快步走上前去,待到看见那是本游记时,哑然失笑道:“好个蕙儿,我瞧着你禁足倒颇有闲情逸致,还看起话本子来了,就不怕二伯母看到责罚?”
“好姐姐——”林昭蕙起身从林晚霁的手中抢过游记,忙撒娇道:“这可是《九州游侠传》最新出的一册,我好不容易才托哥哥带回来的,你可得替我保密。”
因着年关将至,二房的林淮杨与林淮真也从书院告假回家,加上新娶进门的世子夫人,如今府里头可正是热闹。
“你呀。”林晚霁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吩咐莺时从食盒中取出一碟点心来,递到她面前:“这是小厨房今日新做的芙蓉酥,快些趁热尝尝。”
“我就知道姐姐心里头念着我。”林昭蕙甜甜一笑,拈起一块糕点细细品尝,不一会儿,面上就出现了餮足的神情。
一连往嘴中塞了好几块,林晚霁忙阻拦道:“好了好了,今晚家宴可有的热闹呢,快少吃些。”
林昭蕙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芙蓉酥又被端回食盒里,忽然想到了什么,笑眯眯道:“咱们府上还不止这些热闹呢,只怕今日要更热闹才是。”
林晚霁闻言,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什么热闹?”
林昭蕙并未回答,只是眨着眼睛,露出一副装乖的神情:“好姐姐,你再给我吃一块芙蓉酥,我就告诉你,好不好嘛?”
林晚霁嗔怪地看向她,但还是妥协,从食盒里又取出一块糕点来,塞到她的嘴里:“只此一块,吃完了快些说,否则我可饶不了你。”
“姐姐饶命,姐姐饶命。”林昭蕙囫囵将点心咽下,娇憨一笑:“姐姐可还记得大伯母家出身沐阳?”
见林晚霁点了点头,她又继续说道:“大伯母在娘家有个姐姐,按理说咱们该唤一声姨妈的。二姐姐在沐阳时,便是她一手带大,等二姐姐回了京,她也时不时打着探亲的名头来府上暂住。今日她正带着她那两个女儿,又往咱们府上来呢。”
“你怎么知晓?”林晚霁有些不可置信。若说表亲来府上探亲暂住倒也是人之常情,但有谁家是除夕跑到人家探亲去的?
“哎呀姐姐,你就别管这些。”林昭蕙调皮道:“你就看吧,今晚可有好戏上演了。”
而在侯府的另一侧,谢蕴华接手府中的管事,如今正为年节的诸项事宜忙得不可开交,忽得听到叶妈妈来禀:“世子夫人,外祖家许夫人并两个表姑娘到正门了。”
这叶妈妈是谢氏一手提上来的管事妈妈,这些时日她暗中与俞氏较劲,换去了不少从前的管事。而这叶妈妈本是出自老夫人房里,很会审时度势,早早地就向她表了忠心,于是谢氏便顺势将她提拔成新管事,如今她初来乍到,府上没有认识的旧仆,总得找个愿意为自己鞍前马后的才是。
谢蕴华正打着算盘,为着公中的账目焦头烂额。闻言不禁皱了皱眉,她记得世子的外祖李家出身衡阳伯府,自打侯爷续娶后便鲜少有往来,如今怎么除夕跑到这儿来探亲了?若说是年节拜会,也该到正月才是。于是不解问道:“哪里来的表姑娘?”
叶妈妈是府上的老人了,忙堆笑着回答:“回世子夫人的话,是沐阳来的……二姑娘的亲生姨母许夫人,带着她两个女儿来了。”
谢蕴华闻言,眉头更蹙紧了几分。原来是姜氏在沐阳的穷酸亲戚,她这几日也听府上下人说过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找上门来。那许夫人是姜氏一母同胞的姐姐,在沐阳嫁了人家,生了两个女儿。说是夫人,她夫家不过就是个七八品的县令罢了,在这龙盘虎踞的上京城,又算得上是什么夫人?
偏那夫家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暗中养了年轻娇美的外室生了儿子,便急匆匆要以七出之名将她给休弃。姜氏自当不愿,二人拖着久不和离,也撕破了脸面,于是便常常带着两个女儿到京城投奔大房,也叫那许家看在侯府的势上,不敢轻易将她给休了。
谢蕴华想到姜氏那对母女便十分的不悦,如今又来了攀扯亲戚的,未曾提前通报,一转眼就找到他们门前来,叫他们接应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觉得涌上来一股子无名火。
压下心头那股火气,谢蕴华将手中的账簿翻了一页,揉着额头问道:“往日里她们来,二婶婶都安排住在哪儿的?”
“回夫人,往日里二夫人都安排她们住在北边的揽客居里,同外来的门客是一样的。”
谢蕴华揉着眉心的手忽然一顿。
她这才想起来,二房看这对母女也是极为不顺眼的。那姜氏生的两个女儿也都到了嫁人的年纪,一味地往府上跑……很难不说,是带着几分心思在的。而如今世子已娶亲,还有两个尚未弱冠的二公子三公子在,谢蕴华不相信,那姜氏就没动过这份心思。
虽然她并未看得起那两个表姑娘能嫁入侯府,但只要是能恶心俞氏一番,叫她分身不得,不再插手管家一事……也是好的。
想到这里,谢蕴华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到底是二姑娘的亲姨母,怎么能叫她们住北边呢?如今秋香阁还空着,你去遣人收拾一番,让她们住进去吧。”
秋香阁是尚好的小院,平日里二房外祖俞家拜会探亲时,便是安排小住在这里。同样是外祖家……二婶母也真是的,怎么能如此厚此薄彼呢?
谢蕴华想到俞氏那吃了苍蝇般憋屈的神情,心情不免畅快起来。
而此时,在侯府门口等待许久的许夫人,在被管事的妈妈迎进秋香阁时,心情不免激动起来。
“我就说咱们芙姐儿是个有手段的。”许夫人贪婪地摸着榻上的锦被,招呼两个女儿过来看:“说到底,侯府本就该是大房管家。这世子新娶进门的媳妇也是颇明事理的,知道咱们才是正儿八经的外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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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二房……”
提到俞氏,许夫人面上的表情也变得嫌恶起来:“叫她帮着管了那么多年的家,还真摆起谱儿来了?要不是你们姨母性子懦弱,这偌大的侯府何时能跟着她姓俞?”
“娘……”身侧一旁温吞胆小的小女儿许棠闻言,白了一张脸,有些紧张地拽了拽许夫人的袖子:“到底是别人家,咱们寄人篱下,还是小点声为好……”
许棠出落得没有她姐姐好,不过是清清秀秀的一张脸,为人还有些怯懦怕事,便是扔到人堆里也挑不出长处来。
而大女儿许嫣就不一样了,生得颜色好,很是秾艳婀娜,在沐阳便是数一数二的美人胚子,提亲的人都要踏破门槛。但她心气高,一心想着要来京城攀高枝去,也最得她母亲喜欢。
许嫣有些嫌弃地看了许棠一眼,皱眉道:“怕什么?你总是这般畏畏缩缩的,咱们如今可是安平侯府的外祖家,你再这般行事,丢的可是我与母亲的脸!”
许棠闻言,不敢再言语,只好底下头去。许夫人皱眉瞥了她一眼,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咱们这就收拾收拾去拜会老夫人,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怎么不知道同你姐姐学学?缩着头像什么样子,可不许在人前这般丢脸!”
许嫣得意地抬起下巴,斜睨着看了她一眼,从袋中取出胭脂水粉来,细细地搽到脸上;又对着铜镜钗上几支珠花簪子,照了又照,这才满意地跟着母亲一道往寿安堂去。
除夕家宴。
本是轻松愉快的团聚之时,此刻正堂里大家的神色不一、心思各异。
林晚霁被林昭蕙一路拽着小跑赶到时,许夫人那对母女早已在寿安堂候着了,正一个劲地攀到老太太跟前讲话。坐于下首的二夫人俞氏并未有何好脸色,一改往日长袖善舞八面逢源的性子,只低着头喝茶。坐她对面的是世子夫人谢氏,这几日管家倒是春风得意,面上始终挂着笑意。
老夫人见两个孙女来了,似是终于找到救星一般,起身亲昵地拉过二人,吩咐丫鬟看座上茶。
“哎唷,这便是四丫头蕙姐儿吧,有些日子没见了,瞧着斯文了不少。”许夫人见状也起身,拉着林昭蕙看了一圈,又将目光瞄准到林晚霁:“这个姐儿瞧着倒面生,可是头一回来府上?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林晚霁被看得有些不自然,将目光放远了些,恰好与许夫人身后的少女对视。那少女打量自己的目光十分骄矜,又带着敌意,叫她很是不舒服。
林昭蕙冷笑着将手挣脱开:“姜姨妈怕是看走了眼,这是我三叔家的姐姐,姓林,不是什么外头来的阿猫阿狗,可是我们安平侯府的姑娘,祖母的嫡亲孙女儿。”
许夫人闻言有些气恼,明眼人都能听出话外之意,是在说她们母女是外头来的“阿猫阿狗”。但毕竟是小辈,不好同她计较,只好面上装出个笑来,咬牙切齿道:“原是我看错了,四丫头还是那般牙尖嘴利的……小时便也罢了,如今姑娘也大了,还是注意下言行才好。”
林晚霁微微福了一身,虽说二房一直看不惯,但到底她同这位许夫人是没有恩怨的,也不好失了礼数,于是便唤了一声:“姜姨妈。”
24. 除夕
许夫人这才正眼开始打量她起来。
“这是……三丫头?”许夫人上下看了片刻,方才在林昭芙那处便有所听闻这位的事迹,便知道也是同林昭蕙一样不好相与颇讨人厌的,朝老夫人问道:“怎么瞧着面生地很,瞧这通身的气度……我竟一时没瞧出来这是府上的姑娘,真是该打。只是往日里我来时,怎么没见过?”
这一句话便是在说林晚霁小家子气,身上的衣裳首饰也不像公侯出身的贵女。林晚霁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这是在家中,打扮得素净些倒也正常,难道非得头上插满了珠翠才显得像个姑娘小姐吗?
况且不过初次见面,林晚霁同她也并无恩仇旧怨,怎么一上来便要如此贬低她一番?
老夫人闻言也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但还是在人前为她撑足了场面:“这是老三家的姑娘,小时候长在扬州,你自然没见过。如今她父亲做了京官,早就该回来陪我这个老婆子了。我这些孙子孙女中,就她最像大姐儿,我疼她还来不及呢。”
“原是这样。”许夫人听罢,不免又是咬牙切齿一番:“既如此,我叫我两个姑娘来见见她,好认个亲才是。”
许嫣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盯着林晚霁的面容十分不爽。一开始她还以为这是二房俞家的表姑娘,来同自己竞争的,因而一直没有好脸色。现下知晓了身份,又见她如此得老太太疼爱,生得面容竟也是要比自己强上两分,不免心中不服气:“这就是从扬州来的三表妹吧?我叫许嫣,这是我妹妹许棠。这上京城可不比南边,表妹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我虽长在沐阳,但到底对京中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说罢她推了推身侧的许棠,许棠亦扭捏着开口:“三表妹好。”
林晚霁简直要被这两人气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侯府是许家当家。既然对方不客气,她也一改方才的恭谨,并未还礼,只是捂着帕子轻笑道:“许家姐姐可千万别这么说。你我二人素不相识,我也不好胡乱攀亲,便还是跟着昭蕙唤你一声许姑娘吧。”
“你!”许嫣一时气急,瞪大了眼睛,正欲张口骂人,身侧的许棠赶紧扯了扯她的衣袖。想到这是在人家屋檐下,也不好发作,只是冷哼一声,转身回到了座上。
林晚霁本还在疑惑,为何大夫人姜氏那般温吞怯懦的性子,生出来林昭芙这个肤浅浮夸、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如今看来,若是林昭芙在沐阳被她姨母许夫人养大,如此倒说得通了。
堂中的众人正寒暄着,忽得从外头进来两个着家常阑衫的少年,嚷着要给老夫人请安。
众人循声看去,原是二房的林淮真同林淮杨弟兄俩。
许嫣见得来人,忽得面色俏红,从座上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饰,小步走到那少年身边去。清了清嗓子,夹着嗓音开口唤道:“淮真表哥。”
“哪来的登徒子!”稍微瘦削些的少年被唤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忙从座位上跳起来,退了几米远。
许嫣见状,只觉丢了脸面,不免娇嗔跺脚道:“表哥!是嫣儿呀,你不认得了?”
林淮真被吓得惊出一身冷汗,瞧见堂中诸多长辈不好开口骂人,只是擦了擦额间的汗,拱手道:“原来是许姑娘,方才多有得罪。”
话虽如此,但林淮真顺势在间隔很远的位上落座,并未再回原处。
林晚霁有些好笑地瞧着这出好戏,眼见大嫂谢氏亦满眼憋不住笑来,而坐在对面的二伯母则是面色阴沉地盯着许嫣,脸黑得吓人。
林昭蕙也在一旁看戏,将剥好的瓜子仁放在林晚霁的手上,悄声附耳道:“晚姐姐,怎么样,我说有热闹看吧?”
“你呀。你哥哥都陷在水火之中了,你还有心思看戏呢。”林晚霁忍俊不禁,二人一齐躲在后头偷偷笑了起来。
一大家子人围着在寿安堂吃了个团圆饭,因着今年除夕人格外多的缘故,老侯夫人面上的喜意更甚了几分。唤来几个孙辈一一给了压岁的红封,一番觥筹交错后,撤了宴席,便是要守岁了。
老夫人同俞氏、陆氏还有新进门的谢蕴华一道打着双陆,林昭蕙便拉着林晚霁的手凑到老夫人身侧:“祖母,今夜我想同三姐姐一道在临音榭守岁,我们就先回去啦。”
老侯夫人正顾着桌上的牌,忙道了声好。只有二夫人俞氏仍不忘叮嘱道:“你个皮猴子,可要照顾好你三姐姐,再让三丫头着了病,莫说是你三叔母,便是我也饶不了你去。”
“娘,女儿知道了。”林昭蕙又开始卖乖撒娇起来,府上的众人对她这一招很是受用。
许嫣见状也忙牵起林昭芙的手道:“既如此,咱们便回玉芙斋好好陪芙妹妹,也叫人知道,咱们芙儿也是不缺人陪的!”
这句话明显是说给林昭蕙姐妹俩听的。但林昭蕙并不在意,仍旧同林晚霁二人说说笑笑的,一路走回了临音榭。
白露早已等候在内室,见人来,忙沏好两杯雨前龙井,端到案上。
林晚霁含笑朝她道了声谢,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茶香清韵,冲淡了方才在宴席间大鱼大肉的腻味。
“晚姐姐,你且瞧着吧,咱们府上可有得一段时日热闹了。”
林昭蕙脱了鞋袜,翻身一跃到榻上,又牵来绸被盖上,手中仍是捧着那本游记,正津津有味地看着。
“我听府上的人说,往日里那姜家姨母也不过小住个一二月的,怎么就有段时日要热闹呢?”
林晚霁亦坐到她身边,二人靠在一处,很是亲密无间。
“何止呀。”林昭蕙开了话头,便坐起身来,滔滔不绝道:“我同姐姐打个赌,这次呀,她们少说也是要住上个半年的。”
林晚霁闻言,只摇头笑道:“不信。哪有无缘无故跑到人家家里去住上个半年的,便是打秋风也没有这样的。”
林昭蕙放下手中的话本子,“怎么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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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姐姐你且看吧,那许家跑到咱们这儿来,摆明了是要背靠侯府替她女儿找归宿的。她那两个女儿比二姐姐年纪还要长,大的那个都十八了,在沐阳并未定下人家,如今眼巴巴地跑到上京来,定是为了在京城挑一门顶好的婚事才肯罢休呢。”
林晚霁想到方才在寿安堂的画面,不免笑出了声:“你倒好,如今瞧着看别人的热闹,要是那许家姑娘做了你的二嫂嫂,天天在你跟前摆谱,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才不会呢,我二哥才没有那么差的眼光。再说了,我母亲也不会同意的。”林昭蕙撇了撇嘴,“她对我二哥有意思,也得看咱们府上认不认才行。就算不是我二哥,凭着她那样的性子,也必定是要在这上京城中挑个家世样貌都顶顶好的公子,恨不得要飞上天去呢!”
林昭蕙一语未毕,仍觉得不解气,连“呸”了两声:“我看她真是心比天高,天天拿个镜子在照来照去的,怎么就没照出来她那俗气样儿呢!还有许家那个闷葫芦,活脱脱就是大伯母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大伯母亲生的女儿呢。”
“好了好了,”林晚霁连忙宽声安抚:“来者是客,怎么好在背后乱嚼人家舌根子呢?这话日后可不许再说了,若是叫祖母听去了,她老人家定是要罚你的。”
“哎呀姐姐,你不知道。”林昭蕙一想到往年这对母女来府上做的窝心事儿,便觉得十分烦闷:“不怕坏人使诈,就怕蠢人起了歪念头。晚姐姐你可要小心些,林昭芙定是会把你的事一五一十地抖落给她们,到时候她们指不定怎么背后针对你,给你下套呢!”
林晚霁被她气鼓鼓的样子给逗笑,“好,那到时候姐姐可等着蕙儿来救我呢!”
姐妹俩在榻间耳语嬉笑了一阵,林昭蕙将自己偷藏的话本子一一翻出来给林晚霁看,二人津津有味地看了半宿,瞧着子时已过,侍女来唤时,这才和衣睡下。
因着新岁已至,第二日晨起时,二人都着新裁的银朱色袄裙,林昭蕙梳了个双螺髻,髻上插着彩绣绒花,如同个年画娃娃一般,很是喜庆。
年节里免不得走亲访友,安平侯府才办了喜事,又赶上新年,府上门庭若市、热闹非凡。几日下来,林晚霁跟在老侯夫人身侧,将相交好的世家也认了个七七八八。
又这般热闹了几日,林昭蕙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寿安堂的后座,见前头仍是那些世家夫人谈天论地,不免觉得枯燥非常。
忽得,她似是想到什么,拉了拉身侧林晚霁的袖口,倾身附耳道:“晚姐姐,明日就是上元灯会了,咱们晚上一起出门看灯会好不好呀?”
“灯会?”林晚霁想了想,在扬州时上元节也会有灯会,只是这上京城的灯会她确实未曾看过,于是笑道:“自然是好的。只是你这般贪玩,可得了二伯母的首肯?”
林昭蕙用力点了点头:“到时候哥哥也会一同前去,这样我娘就不会不肯了。”
25. 灯会
正月十五,上元灯会,安平侯府的少男少女们早早梳洗打扮好,依次上了停在府门处的几驾马车,车轮滚滚间往朱雀街驶去。
朱雀街是上京城最为热闹的一条大街,鲜有住人,街坊两边俱是商铺,因着灯会的缘故,早早地挂起了形色各异、做工精美的灯笼。
安平侯府离朱雀街近,左右不过半刻钟的脚程。林晚霁与林昭蕙同乘一辆,听见外头小贩的叫卖之声,不由得掀开车帘一角观望。只见外头有卖糖人的、卖纸糊灯笼的、卖珠花的,好不热闹。
下了马车,朱雀街此时已是人潮攒动。林晚霁抬眼望时,只见头顶悬着一整片造型各异的灯笼,将整个市集的夜色照亮,果真是花灯如昼。
正愣神时,林昭蕙挽过她的手臂,往前走道:“晚姐姐,咱们往里头去,那有个大台子,再晚些还有烟花呢!”
二人路过一处摆着各色面具的摊贩,瞧见那面具画得栩栩如生,很是精美,于是驻足挑了半晌,一人买了一个戴在脸上。
林晚霁拿的是个狐狸面具,眉心印着一点火红的花钿,戴在她的脸上,只瞧得一双杏眼流转,有种说不出的风流灵巧。而林昭蕙则选了一个白花狸奴的面具,衬得圆圆的小脸愈发可爱娇俏。
二人戴上面具相视一笑,挽着手往前走去。街上人潮涌动,有平民百姓、摆摊叫卖者,也有诸多身着锦服的达官贵人,也来一睹这民间灯会的风采。
灯会里最大的商家是同福酒楼,早早地在门前搭起了台子,挂起一连串的花灯,每个灯笼的穗子上都贴上了用桃花笺写成的灯谜,只待来客采撷摘下。
林昭蕙兴致冲冲地小跑到花灯下,不忘拉着林晚霁的手:“晚姐姐快些来!姐姐博古通今,猜些灯谜也定不在话下,可莫要叫旁人抢了先了!”
“好。”林晚霁一路跟着昭蕙的脚步,“慢些,仔细脚下的路。你想要哪个灯笼?看姐姐帮你赢回来。”
林昭蕙在台子上转了半晌,忽得高兴地指着不远处的花灯道:“晚姐姐,快看那儿的!我想要那个鲤鱼花灯!”
林晚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柄雕工精美的红鲤花灯栩栩如生,口中正衔着一颗发亮的珠子。她来到灯笼下,仔细地看着穗子。只见那上头的纸笺写道:“方圆大小随人,腹里文章风雅。有时满面红妆,常在风前月下。”
林晚霁略一思索,随即会心一笑,踮脚取了那红鲤灯笼下来,走到正在台上吆喝的酒楼掌柜面前,开口道:“店家,这柄灯谜我猜出来了,说的是印章不是?”
身宽体胖的掌柜将桃花笺择下,又取来册子对过,忙笑着恭喜道:“姑娘猜的不错,这柄灯笼就归姑娘所有了。”
“那就多谢店家了。”林晚霁笑着回了一礼,转身将那鲤鱼花灯交到林昭蕙的手上。
林昭蕙十分崇拜地看着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姐姐好生厉害!我方才远远瞧着时,好多书生都未猜对,败兴而归了呢。我们姐姐简直是女中诸葛,比起男子也差不了分毫!”
“你呀。”林晚霁笑着揉了揉她的脸颊:“那我们昭蕙看了那样多的话本子,也是个女先生了,看看可能为姐姐也赢下一盏灯来?”
“那姐姐在此处等着。”林昭蕙将鲤鱼花灯塞回到林晚霁的手上,转身去寻那些纸笺。粗粗看了几个,拧眉摇着头,不断翻找着。忽然眼睛一亮,将那荷花式样的灯笼缓缓抽出,一路小跑到掌柜面前:“店家,我猜出来了,这儿的谜底是铜镜不是?”
那掌柜接过花灯,捋过穗子,瞧着那上头的桃花笺上写的是:南面而立,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果真是铜镜,姑娘慧眼。”那掌柜乐呵呵地将花灯递还给林昭蕙,又对二位拱手作揖道:“二位姑娘如此博学,不妨来看看咱们酒楼今日最大的彩头如何?”
掌柜一挥手,随即便有两个小二将红绸布掀开,露出静置于案上的花灯来。众人闻声皆一道凑了过来,见那花灯被雕镂成兔子的模样,脚踏祥云,身披流彩,腹有乾坤,莹白的光隐隐渗出,将身上的七色琉璃映照得一清二楚,有如明月一般皎洁。
见众人皆发出惊叹之声,掌柜得意道:“这便是本次上元灯会,同福酒楼最大的彩头——七宝琉璃玉兔宫灯。若是哪位看官能猜出这上头的灯谜,此灯便归谁所有,另加上酒楼天字号包厢珍肴美味一顿。”
众人闻言都沸腾起来,嚷着要去看那谜题。
只见那桃花笺上写着:去齐归吴,遇渔父渡江。问姓名而弗答,解佩剑而相酬。
一时间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几个书生尝试作答,却都被掌柜给摇头否定。
“这是个什么东西?”林昭蕙冥思苦想却不得解,不由得向林晚霁投向了求救的目光:“姐姐,你可知这是何物呀?”
林晚霁在心中思索着,眼见着不断有人被否定,忽得脑中灵光一现,笑道:“这是店家在使诈呢。方才的谜面都是些物品,而眼前的这个却是个字谜,难怪叫人想破了脑袋也未曾想出来。”
一语说罢,林晚霁走到那案前,提笔写下了个“益”字。
“鱼腹藏剑,乃为大器,此题的谜面是个益字。”
“不错不错,姑娘可真是大才啊。”掌柜的笑着将那柄琉璃玉兔灯送到了林晚霁的面前。众人见谜题已解,几个上林书院的书生悟到其中的奥义后,有捶胸顿足者,亦有钦佩不已者,想要上前结交一番的。
林晚霁戴着面具,并未以真容示人。她摇了摇头,拉过林昭蕙便抬腿欲走:“舍妹顽劣,还得早些带她归家才是。”
林昭蕙正痴迷地把玩着玉兔宫灯,一时间有些茫然地被拉走,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着。
林晚霁忽得一顿足,她总觉得有道目光一直在注意着她。于是猛然回头,可却并未见到任何踪迹。
真是奇了怪了。
林晚霁摇了摇头,想把那种异样的感觉从脑中给扔出去。
而此刻身处暗处的萧时衍身着一袭墨衫,不由得抿紧了唇。
今日上元节,他早就从府中下人口中得知了她要来逛灯会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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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天色未暗就早早地在朱雀街等候。看见她下了林府的马车,面上还是一如初来上京那日欢欣雀跃。
她有许久都未曾出府了。那样爱玩的性子,拘在闺阁之内,定是早就盼望今日的灯会了。
少女身着一袭天水碧色的百蝶芍药裙,梳了个家常的堕马髻,因着如今时节尚冷的缘故,还在肩上披了条白狐坎肩,整个人盈盈走来,很是温婉窈窕。
少女猜灯谜时,他便在不远处静静看着,看她古灵精怪,聪慧博群,把在场的书生学子都给比了下去,不禁想到上辈子还在时,她也是这般赌书泼茶、言笑晏晏的。
若不是那些人……
萧时衍想到这里,手中的拳头更握紧了些。
这辈子他早已知晓了很多事情,有些计划,也是时候该提前了。
“烟花要来了!大家快来看烟花咯!”
人群中有人高呼,随即一呼百应,大家都纷纷往台子上靠去。林昭蕙牵了林晚霁的手,挤过人潮,寻了个好地儿,雀跃地等着烟花的盛放。
只听见空中传来“咻”地一声响,很快便有朱红色的烟花在空中绽开。林昭蕙兴奋地跳了跳,指着不断盛放的各色烟花大声道:“晚姐姐快看!每年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放烟花了!”
林晚霁看着夜空中绽放的烟花,心里头也澎湃了几分,跟着周围的人潮一起大声地欢呼着。
五色的烟花落在花灯上空,盛大的绚丽直叫人迷了眼。
就在人潮涌动之时,烟花似乎在暗中成为了某种信号,余灰落在花灯上,一点点火势蔓延,只听得“嘭”地一声,巨响之后,燃起了熊熊大火。
“不好了!走水了!”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高喊了一声,众人抬头瞧见那怦然的火势,一时慌作鸟兽散去。
人潮逆流的冲击中,林昭蕙被人撞得散开了紧紧握着的那只手。
“晚姐姐!”
林晚霁有些吃痛地揉了揉被狠狠撞过的肩膀,正欲起身寻人,却发觉身侧混入人群中的许多流匪一齐摘掉帽子,从腰间抽出长刀来,一时间百姓们吓得四处逃窜,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一时叫她慌了神。
那方才的烟花……想必便是早有预谋的信号了!
林晚霁想到这里,登时睁大了眼睛。可不等她反应过来,很快便有一队人马冲到朱雀街来,为首的匪寇体格庞大,满脸横肉,面颊上一道刀疤贯穿了左眼,显得十分凶神恶煞。
马儿受了惊,推搡之间,林晚霁眼瞧着一个杏衣少女被人群推到地上,差一点便要落在那匹马的前蹄下。
待到看到那少女所戴的面具,林晚霁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是昭蕙!
来不及多想,林晚霁赶忙挤开人群上前,快步将昭蕙扶起。可刹那之间,那匪寇竟是弯腰将自己提起,粗暴地横扔在马上,一路冲出了朱雀街。
“姐姐!”
一阵天旋地转间,林晚霁被颠簸地视线模糊,只看得见马后扬起的尘土,还有那一盏被马儿踏碎在地上的、摔得四分五裂的玉兔宫灯。
26. 黑衣人
劫匪的速度极快,骑着马一路冲出了闹市,林晚霁只觉得颠簸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身上传来的巨大的痛感叫她毫无动弹的气力。
刹那间,只见迎面撞来一袭黑衣的蒙面男子,一人一马,在巷口堵住了他们的去路。那男子抽出一柄长刀,恰是那群流匪的武器样式,想必是方才从何人手中夺得。
电光火石间,他举刀向那为首的匪寇砍去,面上带着刀疤的头领抽出手来应战,一时将林晚霁松落在马上。眼瞅着就要被扔在地上,那蒙面男子疾驰而来,拦腰将她接过,横抱着放到自己马上。
见人已得救,他也并不恋战,调转了方向,往另一条小巷奔去。
那流寇见状,忙纷纷策马去追,可因着对京城地势不熟的缘故,很快便被黑衣男子甩开,分散着往不同的方向追去。
林晚霁方才天旋地转之间,只觉眼前一黑,身体在巨大的翻转间早已失去力气,只得虚弱地匍匐在马背上大口喘着粗气。
那黑衣男子见二人已将流寇甩开,于是横抱着林晚霁跳下马来,扔了长刀,快步行到一驾无人的马车处,将怀中的少女小心地送了进去。
车厢里充斥了血腥的气息,车窗的榫架有些破了,想必不久前在此处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斗战。而此刻林晚霁顾不得想许多,眼见着黑衣男子亦跳上马车,心中不由得揪紧了几分,扶着窗沿努力让自己直起身子,虚弱地开口道:“多谢义士救命之恩……不知义士尊姓大名,可否将我护送回府……我乃是安平侯府的姑娘,若是安然回府,定有重金相酬……”
林晚霁忐忑地开口,不知对方是何人,也不知那群匪寇抓她到底是为何,于是便决定自报家门。这一来,自己与京中势力无冤无仇,只怕是戴着面具被人认错给抓了去;这另一来,她并不知眼前人救她的用意,若是以重金相谢,说不定尚能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那黑衣男子并未说话,只是将覆在自己面上的面巾给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清绝冷峻的面容来。
林晚霁见到那熟悉的面容心下一惊,不敢置信地试探问道:“萧……萧将军?”
“是我。”萧时衍朝她郑重点了点头,抿唇道:“今夜朱雀街有流匪作乱,事发突然,误伤唐突了姑娘。”
上一世他正在西郊军营,并未听闻上元节京中有此事发生,想必是他与太子的所作所为,已经叫梁王慌了心神,改变计划了。幸好今日他早早地跟了过来,若是此时他不在……他不敢想,面前的少女会发生怎样的意外。
林晚霁轻轻摇头:“无事。还得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马车内的空间很是狭小,二人不由得被挤在一处,彼此听着对方的呼吸声,一时都有些静默无言。
林晚霁本欲抬头看他,猝不及防入目的是他挺立的眉眼,恰如两泓深潭。四目对视间,林晚霁为这极近的距离感到有些尴尬,二人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只好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林晚霁咽了咽口水,目光顺着破开的窗门一角游离,巷子很是安静,能听见远处喊打喊杀的呼声,还有冲天而起的火光。在这短暂的寂静里,她的心不由得被狠狠揪了一下。
“流寇……他们怎么会来此处作乱?”林晚霁小心翼翼地开口。每逢灯会这种人潮涌动的年节时刻,京中的御林军应该都会早早城防戒备才是。
萧时衍长叹了一口气,低声开口道:“只怕是这御林军中,早已混入了细作。今夜他们听到烟花声响,先派了一小队人马来,扰乱心神,因着姑娘你身着锦衣,一瞧便知是官眷,这才起意将你给掳了回去。”
“而此时御林军见状,定是会全力出动抓捕流寇,他们的目的便已达到——他们真正的大部队还在后头,目标便是微服出游的太子。”
“太子也在其中?”林晚霁有些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惊觉自己失言,忙捂住嘴,悄声道:“若是太子今夜也来了灯会,那群流寇是怎么知晓的?制定出这般周密的计划,定不是临时起意……”
萧时衍拧眉:“太子与梁王暗中争锋许久,此事只怕是梁王早就徐徐图之。不过你且放心,太子出游自有暗卫护佑,不会轻易叫他得逞。我叫人传信,此刻御林军已知晓他们的计划,正将全力抓捕那些后头作乱的流寇。”
太子是先皇后所出,虽早早入主东宫,但因外祖家在朝中并不得力,因此恩宠平平。而梁王比太子小上两岁,是继后卢氏所出,卢家乃是西陇武将世家,不仅手握兵权,也颇得当今圣上喜爱。因此为着夺嫡一事,太子与梁王早已在暗中图谋已久。
林晚霁有些惊讶萧时衍竟将这般重要的军情机密同自己讲,一时有些紧张,生怕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要灭口,忙摆手道:“萧将军……我不是故意要听到你说的话……你放心,我绝对守口如瓶,绝不泄露分毫……还请你高抬贵手……”
萧时衍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少女惊慌的样子,见她害怕地把眼睛闭了起来,知晓自己说的话一时间吓到了她,不免有些哑然开口道:“……无妨。我本就是说给你听的,不用害怕,你又不是旁人。”
林晚霁闻言睁开眼睛,什么叫不是旁人?
萧时衍见自己一时口快失言,忙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努力解释道:“我是说……林侧妃毕竟是你的姐姐,东宫的事,你知道些也无妨。”
原是如此。林晚霁听到这里,在心中暗自长舒了一口气。提到自己的堂姐,林晚霁忽得又想到那个反反复复困扰自己的梦,梦中太子倒台,梁王继承大统,林家也跟着下狱……
如今瞧来,太子与梁王确实斗得水深火热。若那些梦是对未来的预示,那太子岂不是注定要输给梁王?若是太子倒了,林家也会受到波及,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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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也难逃其中……
究竟要怎样做,才能改变这一切呢?
萧时衍见面前的少女皱眉,似是在深思,知晓她还有诸多顾虑,便温声宽慰道:“林姑娘不必忧心。此刻外头正乱,不好贸然回去,等到御林军将那伙贼寇悉数擒拿,萧某必定护送姑娘安全回府。只是要委屈姑娘,在这马车上暂歇片刻了。”
“多谢萧将军。”林晚霁闻言直起了身子,认真向他行了一礼:“今日若非将军出手相救,小女只怕早已葬身贼手。如此恩情,他日必当备下厚礼登门答谢才是。”
“不必,擒拿匪寇,护送官眷,本就是萧某分内之事,姑娘客气了。”萧时衍顺势脱口而出,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回绝掉了又一次同她相处见面的机会,不免在心中有些懊恼。
空气忽然陷入一阵寂静。
林晚霁并未再多想,只当是镇国公府素来深从简出,不愿多与人扰;加之萧时衍身负官职,今日一事也不好叫外人知晓。
她偏过头去,看向窗外那火势仍旧熊熊燃着,兵器相接的打杀声似乎离自己所在的巷子越来越近了,心下暗叫不好,忙转过身来问道:“萧将军,再过片刻,外头的追兵只怕是要赶来了,马车躲藏不住,该如何是好?”
车厢内的空间极小,她着急忙慌中扭头,手就这般扯住了萧时衍的袖子。四目相对之间,二人屏住了呼吸,鼻尖似乎是要碰到一起去。
林晚霁面上一热,有些尴尬地缩回身子,轻咳了两声来掩饰自己心中的慌乱。
萧时衍被面前的少女猛地扑了过来,一时间呆愣在了原地。空气中传来若隐若现的芍药香气,他的心中有如江海在翻涌。
半晌,他终于缓过神来,挑起车帘看了眼远处流寇的方向,正色道:“如今追兵在即,姑娘若是贸然回府只怕正好与那伙匪寇撞上。据此处三里地有座破庙,鲜有人来,姑娘若是信得过萧某人,便随某一道前往那破庙暂先安置。”
“事不宜迟,萧将军,我们快些走吧。”林晚霁掀开车帘想要起身,却疼得“嘶”一声折返在座上,俯身揉了揉自己的脚踝:“许是方才被那贼人掳上马时划伤了脚腕,一动起来便疼得站不起身……”
“让我看看。”萧时衍闻言神色十分担忧,正欲俯身去看那伤口处,又忽得想到了什么,知晓自己这样的举动有所不妥,只好起身跳下马车来,将背给转了过去,单膝蹲下:“姑娘,得罪了,若是行动不便,萧某背你上马。”
林晚霁有些踟蹰地看着面前蹲身的男子,又扭头望着身后巷子里愈传愈近的呼喊声,决意一咬牙,将手腕环在男子的脖颈间,俯身上了他的背上。
萧时衍感知到少女的动作,正欲起身的双手一僵,又很快调整过来,背着她走到马前,拦腰将她放置在马上,二人共骑一马,直往与朱雀街相反的方向奔去。
27. 破庙
夜里北风紧,二人赶着快马往京郊跑去,逐渐远离了朱雀街嘈杂的喊叫,身后只传来阵阵的马蹄声。
林晚霁并不会骑马,还伤到了脚踝,被萧时衍抱上了马背,坐在前头。身后的男子环住缰绳,宽大有力的肩膀似是也要将她环住。
“抓紧了。”
身后传来男子低沉的嗓音,林晚霁乖顺地点了点头,一想到方才的事情仍心有余悸。余光中瞥见男人的双臂,并未触碰到她的身体,但却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似是要将她整个笼罩包围住。
林晚霁有些脸热。她看不清身后男子的神情,只是感觉有种异样的心绪不断在心中升腾。
冷风直吹着她直哆嗦,脸上的面具帮她抵御了些寒风,可却仍是不够。她努力地弓起身子,将下半张脸埋进绒狐的坎肩里,感受着从狸毛中传来微弱的暖意。
萧时衍看见怀中的女子瑟缩了身子,策马的缰绳拽得更紧了些,安慰道:“就快要到了,再坚持一下。”
林晚霁轻轻点了点头,闭上眼睛,静静听着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还有……
身后的男子因着用力甩出缰绳不断起伏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的风终于停了,林晚霁睁开眼睛,便看见了眼前的一座庙宇。那小庙的门头已经掉了漆,看不清上头的字了,槛上也是杂草荒芜,一看便知久未有人打理。
萧时衍翻身下马,又伸手将马上的少女接下。林晚霁自然地搭过他的手肘,有些踉跄地落在地上。
见萧时衍仍要转过蹲下身去,林晚霁忙揉了揉脚踝,摆手道:“萧将军,不必了,现下脚上的伤已好了不少,我慢些走。”
萧时衍转过身来,知晓她并不愿与自己有过多不合时宜的接触,只是抿了抿唇,“好,那你小心些。”
林晚霁拖着一条腿有些趔趄地走着,脚踝上传来的一阵剧烈痛感叫她站立不得,一下子倒在了身侧男子的身上,萧时衍立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方才在马上时她本以为好了大半,未想走起路来还是钻心地疼,没忍住被痛得“嘶”了一声。
萧时衍默默将她打横抱起,大跨步往破庙深处走去:“林姑娘,多有得罪了。”
林晚霁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羞得满脸通红,只好抓紧了他的氅衣,似是要将整张脸都埋进去。低头的瞬间,好像又闻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冷松香气。
像萧将军这般行军之人,定是觉得自己太过娇气碍事了……
萧时衍并不知晓林晚霁心中所想,他快步走到那大殿的中央,找到一根漆着红泥的柱子,将怀中的少女稳稳当当地放下,倚靠在柱子上,又从袖中掏出一小瓶药粉来,交到少女的手上。
“这是治疗筋骨扭伤的金创药,我平日里行军贴身带着的,林姑娘今日便先将就些。”
林晚霁伸手接过那小瓷瓶,上头并未贴任何纸符,只是在瓶底用小篆刻着一个“萧”字。想必这是萧家独有的瓶子了。
见面前的少女打开瓶口,用帕子细细倒出其中的粉末来,欲脱了鞋袜,萧时衍连忙背过身去。
如此时刻,他一介武将竟还能想到礼数周全;明明素不相识,今夜他却肯为了救自己做出这些,林晚霁不禁在心下对他平添出几分好感来。又想到初来京城那日他送给自己莲花酥和在寿宴前提醒她的事情,想到自己父亲对他的夸誉,萧将军此时时刻在她心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大好人。
林晚霁小心翼翼地将药粉倒在脚踝的伤口处,一阵清凉的触感袭来,缓和了不少方前的疼痛。将帕子上剩余的药粉盖住伤口,林晚霁瞧着不远处背对自己的萧时衍,高声喊道:“萧将军,多谢你的药,我感觉好多了。”
萧时衍闻言回身点了点头,见少女的唇色惨白,忙开口道:“这儿久未人住,很是阴湿寒冷。林小姐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取些柴火来。”
林晚霁见他走出了殿外,百无聊赖之中,开始四处环望打量起这座小庙来。殿中久未有人打扫,红漆柱子倒了几根,供台上蜡烛早就燃尽,蜡油顺着桌沿流下,凝结成扭曲的形状,一切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殿上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像,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左边的头颅已被毁去,只剩残缺的右眼,慈悲地望着下首,眸中爬满了蛛网的悬丝。
“在我小的时候,这儿就已经是如此破败的模样了。”萧时衍从庙后的耳房走来,怀中抱着不少枯枝,走到她面前放下,堆叠在一起,又掏出火石来点燃。
一簇簇小火苗越烧越旺,把少女的脸庞照亮。林晚霁感受着久违的暖意,将面上的狐狸面具摘下,眯起眼睛来,手伸到火苗边静静烤火。
萧时衍见到面前的少女摘下面具,露出清丽隽秀的面容来,手上堆叠枝叶的动作一时顿了顿。
“修成此庙已是前朝的事情,既无门头,塑像又被毁,具体供奉的是哪路神仙已不可考,当地人都管它叫娘娘庙。”
“是青女。”林晚霁怔怔地望着那破败的塑像,忽得开口道:“我认得,这是青霄玉女的塑像。”
萧时衍抬眼望向她,有些惊讶:“林姑娘还真是博学,是如何得知的?”
林晚霁回过神来,同他对视:“我在扬州时曾见过的。青女是掌管霜雪的天女,瑞雪兆丰年,前朝的人多供奉青女,以求来年庄家有好收成。只是如今倒门庭冷稀了。”
萧时衍闻言点了点头:“林姑娘果不负才女之名,果真是通今博古。”
“萧将军谬赞了,不过是些市井之闻,算不得博学。”林晚霁微微摇头,二人在客气的寒暄间,不免渐渐冷了话头。
萧时衍自知冷了气氛,亦在火堆旁盘腿坐下:“林姑娘不必担心,方才我已告知暗卫,让其前往安平侯府报个平安。待到御林军将贼寇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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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即刻便送姑娘回家。”
林晚霁抿了抿唇,向其施了一礼:“那便多谢萧将军了。”
而此时此刻的安平侯府,却是灯火通明。
老太太端坐在正堂,面色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自打得知林晚霁在灯会上被贼人掳去后,便叫了全府上下所有的家丁管事一道去寻人。
如今已到亥时,出府的人回来了一波又一波,还是没能寻到林三姑娘的踪迹,几个夫人老爷一齐在堂中候着,不住焦急地踱着步。
陆雁容已安排陆家商号的诸多管事伙计寻人,可仍旧是杳无音信,不免一时急慌了神,趔趄着便要往身后倒去。
立在她身侧的二夫人俞氏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开口劝道:“好弟妹,三丫头定是吉人自有天相的,咱们再等等,你也该当心自己身子才是。”
“二嫂!”陆雁容倚着她不住地抹泪:“我只得了晚儿这一个女儿,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做母亲的该怎么活!”
老夫人见状不免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吩咐周嬷嬷将今晚所有随侍的丫鬟婆子都叫到殿上,齐刷刷跪下,这才将手中拄着的拐杖重重一摔:“好好的一个姐儿竟也能跟丢,你们便是这般做事的?今日三丫头找回来倒也罢,若是找不回来,你们这些奴才一个也别想跑!”
堂下的众人闻言皆唯唯诺诺地磕头请罪,平日里老夫人礼佛,对下人也很是和善;今日为着这么一出发了好大的火气,那架势似是要将他们给活剐了才是,不免都战战兢兢起来。
周嬷嬷忙扶着老夫人坐下,老夫人仍是未顺心头的火气,大声斥道:“我好不容易盼来的孙女儿,如今说丢了便丢了,不过是出个门的功夫,竟全然是踪迹也无!你们这些做奴才的真是该死,竟让姐儿独自在外头给叫人掳去了!”
丫鬟婆子闻言,忙又是一阵哭天喊地地磕头。
几位姑娘小姐在后堂等待,本是一阵寂静,听到前厅老夫人的话,不免心中都是一惊。
可偏有那不长眼的,还在这等子关头幸灾乐祸。
林昭芙素日便与林晚霁十分地不对付,那丫头还让自己白白关了半个多月的祠堂,如今被贼寇掳去,下落不明,心中十分得意,面上的神情也不免骄矜了几分。
林昭芙拽了拽身侧许嫣的袖口,低声附耳道:“如今过了这般久还没寻到人,谁知道她被贼人掳去做了些什么……”
二人相视一笑,林昭芙心中畅快起来,这人呀,还是要寻到的,最好是明日才叫人寻到,到时候全京城谁人不知,她林晚霁被贼寇掳去整整一夜?
女儿家的名声何其重要,便是什么也没做,三人成虎,谣言愈演愈烈,可就什么都成真的了。
“闭嘴!”林昭蕙听到那番耳语,面上的神色十分阴沉,她起身甩了林昭芙一记响亮的耳光,冷声道:“再敢乱吠,我就撕了你这张狗嘴。”
28. 回忆
“你!”林昭芙不可置信地捂着半边脸颊,尖声道:“你个没规矩的丫头,我可是是你嫡姐,侯府名正言顺的嫡女,你竟敢这般对我!”
“那便去老太太跟前告我,我等着呢。”林昭蕙勾起唇角,俯身倾到她的面前,一改往日娇俏的形象,带着十足的压迫感道:“你有两处错了。其一,你不该拿我姐姐的名声开玩笑,纵是有些什么,你作为林府的姑娘,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今你却幸灾乐祸,可见你是个十足蠢的。”
林昭芙被眼前的少女震慑住了,又听她继续道:“这其二,一天到晚把嫡庶挂在嘴边,咱们家是什么人家,也是你论嫡庶的地方?若是叫祖母和大伯父听见了,你有几个胆子当着他们的面再说一遍?动不动就是嫡出嫡出的,这儿谁还不是个正经主子了?”
一语未毕,林昭蕙起身,轻飘飘地扫过几个被她吓到瑟缩在一起的姑娘,冷笑着开口:“哦,我差点给忘了,你身旁这两个可不是。”
许嫣闻言被气红了脸,瞧见许棠同林昭芙两个人如鹌鹑一般缩着,心中的火气更盛了几分。但到底林昭蕙说的不错,她也只不过是客居在侯府的表姑娘罢了,不是这府上的主人,只好瞪大了眼睛,用眼神示意林昭芙回击。
林昭芙往日张牙舞爪的神气此刻在林昭蕙面前不免熄了火,见许嫣仍在一旁朝她使眼色,不免心中烦躁不已,甩手道:“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你若是想说,自个儿同她说去,何苦叫我在中间作了筏子!”
许嫣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了些。她没想到林昭芙堂堂侯爷的嫡女,被一个二房的丫头打了巴掌,还这么没有脾气地给受了下来。往日里见她颐指气使的,还以为她是个硬气的,未想竟是这般软懦,果真同她那个木头姨妈如出一辙。这要是在沐阳许家,他们家那些个庶出和偏房的弟弟妹妹见到她可都是要低着头夹着尾巴走的!
林昭蕙冷眼瞧着下首的三人神色交接,却并不敢站起来同她对峙些什么,不免在心中冷笑。
就在这时,忽得听到门房来报,说是镇国公府萧将军的部下前来登门。
众人忙起身出去迎接,那暗卫来到侯府正堂,躬身行了一礼道:“侯爷与诸位大人夫人放心,林小姐被贼寇掳上马去,我家萧将军将小姐从敌手中救了出来,因御林军尚未将贼子一网打尽,事急从权,不便登时回府,还请诸位放心。待到贼寇落马,萧将军必当第一时间将小姐护送回府。”
“果真如此,多谢,多谢。”老侯夫人闻言松了一口气,瘫坐在榻上,不□□出泪来,双手合十道:“我这多灾多舛的孙女儿,碰上这等子荒唐的事情……多亏有萧将军出手相救,真是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老夫人对林晚霁亲热,本是为了她那身处东宫的大孙女筹谋,有意要抬高三姑娘的身份,叫京中的人们都瞧瞧,安平侯府的三房虽不是嫡母所出,但早已记在她名下,与亲生的无异。但时日久了,相处下来,人心都是肉长的,便是再冷情冷硬的心肠,碰上这般孝顺的孙女儿,也不免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感情来。
而在另一边,破庙的角落里,萧时衍仍旧在火堆旁静静地烤着火,等待着暗卫的消息。
其实若是他一同出去剿匪,只怕此时早已将那匪众擒拿干净了,御林军混入细作,行动起来总归是要慢些。可他不放心将她独自一人放在这破庙里。
一来,是因为如今天气尚寒,夜间若有乞丐流民入庙中庇护,她这般身着锦服却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难免会遇到意不测。
二来……
萧时衍抿了抿唇,他记得,上辈子她很怕黑,他陪在这里,总比她一个人独处要好上很多。
萧时衍抬手不断拨着火堆里燃起来的枯枝,又忍不住去看面前少女的脸庞。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因着烤火的缘故,她那张惨白的小脸终于是有了些血色。
他又想起上辈子的事情。上辈子成婚没多久,他总是要去西郊大营练兵,或是夜间执行任务,总有抛下她一个人的时候。第一次夜间从大营回来时,他顺路叫钱记点心的掌柜为他留了一份莲花酥,捧着糕点回府时,便瞧见她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将头给蒙住,只在床头点了根小蜡,捧着一本书在细细翻阅。
他快步走来,点上了灯罩子,见她这般模样,不免问道:“这般晚了,怎么还不睡下?”
她摇了摇头,见终于见到来人,唇边扬起一抹弧度:“府上都已熄灯了,我一个人怕黑,睡不着,索性起来看些书。”
他将女子手中的书缓缓抽去,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道:“那下次阿晚便不熄房中的灯可好?不必顾虑许多,在这府上,你本就是女主人。”
“好。”女子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忙拉过他:“这么香的糕点味,你在背后藏什么了?快些给我看看。”
男子宠溺地将手中的糕点油纸放在女子面前:“快趁热尝尝,这是你最爱的莲花酥。”
女子接过那包点心,惊喜地抬头,面上笑意盈盈。二人倚肩坐在案边,一人一块吃着莲花酥,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温馨。
不知为何,萧时衍想到了那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思绪拉回,萧时衍怔怔地看着面前被火光映照的少女,一模一样的容颜,有些更显青涩的脸庞,同样是在光下,那股让他魂牵梦绕的感觉疯狂在胸中滋长。
良久,他喉头咽了咽,小心斟酌着开口:“那日在街前给姑娘送的莲花酥……姑娘以为味道如何?”
林晚霁闻言抬头,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本就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如今又见他问出如此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来,不免心中困惑。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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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确实是他帮了自己许多,忙答道:“莲花酥味道很好,多谢将军。”
“你不必如此客气谢来谢去……”萧时衍一时有些哽住,但还是硬着头皮把他想说的话给说了出来:“我是说……从流寇手中救下姑娘本就是萧某分内之事,姑娘不必如此看重。”
林晚霁有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萧将军定是怕自己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岭的破庙里孤寂,于是好心同自己搭话,只是这一来二去的效果有些不尽如人意。自己一个姑娘家,不懂得行军打仗,他总不能和自己聊衣裳首饰吧?
也真是难为他还记得当初在街边随手买的莲花酥的事……
林晚霁见萧时衍犹豫着,一时并未开口,于是决定打破僵局,将话头给挑明:“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自知性子无趣,萧将军也无需苦心……”
“没有没有,姑娘误会在下了。”话音未落,萧时衍连忙摆手解释。见面前的少女仍是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他本就不善言辞,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事到如今,萧某与姑娘打过几次照面,应当……也算是相识了吧?”
“这是自然。”林晚霁闻言,忙坐直了身子,正色道:“萧将军侠肝义胆,屡屡出手相救于小女,于我恩重如山。我与将军的交情,又何止是相识二字概括。”
“不不不……”萧时衍见少女又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又要朝自己谢恩,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正在二人僵持不下之时,只见一暗卫匆匆闪进庙中,来到萧时衍的身侧单膝跪下,拱手行礼道:“禀将军,御林军已将那贼寇悉数捉拿,属下着人派了一辆马车来,护送林小姐回府。”
林晚霁闻言,平淡无光的眼眸终于迸发出光彩,面上扬起笑意,朝那暗卫施礼道:“如此,多谢这位义士了。”
“不敢当不敢当。”那暗卫连忙着急摆手,余光小心翼翼地瞥向萧时衍的神情,颔首道:“这都是我们将军的安排,属下也只是奉命行事。”
见林晚霁转头又要朝自己谢礼,萧时衍忙咳了两声,不自在地起身道:“既如此,林姑娘便快些随我回去吧,想必府上的老夫人已经等急了。”
萧时衍朝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来。
林晚霁毫不犹豫地搭上他的手腕,借着力起身,轻轻扭动了下敷了药的脚踝,见不复方才的疼痛,惊喜道:“好像能走路了。”
说罢便试着走了两步,虽仍是趔趄,但至少慢慢来,还算得上平稳。萧时衍在身后小心地照看着,直到扶着她踩上马车,掀帘进了车厢,这才接过暗卫手中的绳子,一脚跨在马背上。
“将军这是要亲自驱车送林小姐回府?”
那暗卫面上惊讶不已,瞧见萧时衍看向自己的眼神时方才后知后觉,只恨自己嘴快,忙躬身行了一礼,又快步隐入到黑暗之中。
29. 回府
来时火光冲天,如今入了夜半,街上冷冷清清的,那些热闹也不复如初。
林晚霁安静地坐在马车内,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帘子。路过朱雀街时,街坊两旁有些架子被摧折倒下,摊上的东西也落了一地,那台子上的花灯七零八落,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林晚霁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一阵夜风吹来,冷得人直打哆嗦,她放下帘子,马车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听得见车轮滚滚轧过的声音。
二人一里一外,一路无话。良久,马车缓缓停下,便听见萧时衍从帘子外传来的声音:“林姑娘,安平侯府到了。”
林晚霁闻言起身,映入眼帘的便是他那双如深潭一般幽壑的眸子。
四目相对之间,她的心好像猛地跳动了一下。
二人都有一瞬间的愣住。
到底是萧时衍先开了口:“你的脚伤可有大碍?若是不便,我去府中叫丫鬟搀扶你下车。”
林晚霁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一只脚稳稳当当地踩在矮凳上:“现下已经好多了。”
萧时衍目光追随着少女的步伐,小心翼翼地护在她身后:“那我送你回府。”
林晚霁下了马车,只听得见身后“叮铃”一声脆响。
二人一前一后迈入了侯府的大门,守门的小厮见了林晚霁,忙快步奔着向内院通传:“老夫人,侯爷,三小姐回府了!”
等候在堂内焦急踱步的众人闻言,忙争先往外院走去。陆雁容跑在最前头,往日里最端方的贵妇人此刻也顾不上什么仪容仪表,见到自己女儿完好无损地站在院中,一时激动得落下泪来:“晚儿!”
林延青担忧了许久,亦在后头快步跟了上来。林晚霁见到自己的父母双亲朝自己奔来,忙吃力地小跑着,扑到他们的怀中:“爹!娘!”
若说方才被劫匪掳去不害怕那是假的,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才及笄的小姑娘,又是自小被父母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如何见过那等子凶残的场面?
只是可怜她故作镇定忍了一路,现下见到自己的双亲,委屈扑面而来,不禁哭成了泪人。
老夫人闻讯随后拄着拐杖赶来,见心心念念的孙女终于回来,不免也在一旁抹了泪:“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二夫人俞氏搀扶在老夫人身侧,也从袖中抽出丝绢来擦了擦眼角:“老祖宗,我就说三丫头是个福大命大的,有菩萨保佑,定能平安归来……”
众人哭作一团,良久,似是终于注意到了默默站立在一旁的萧时衍,一时止住了哭声。
老侯夫人被搀扶着上前,郑重地朝他开口:“老身在此先谢过萧世子的救命之恩。此等大恩,不知何以为报,改日必当携厚礼登门贵府谢过。”
“老夫人您言重了。”萧时衍忙拱手回了一礼:“不过举手之劳,贵府不必挂记。现下林小姐已安然回府,萧某就不打扰您一家团聚,先行回营去了。”
见老夫人仍要开口挽留,林晚霁忙按住她的手臂,先行开口一步:“那如此,小女便再三谢过萧将军的救命之恩,军务要紧,将军请便吧,我们送送您。”
萧时衍点了点头,朝她拱手行了一礼,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出了院门,驾马长驱而去。
见人已走远,老夫人牵着林晚霁的手,众人一道回了正堂。
林昭蕙早已在内室等候许久,见林晚霁毫发无损地站在她面前,不免红了眼眶,扑上前去将她紧紧抱住:“晚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林晚霁稳稳接住,擦了擦她颊边的泪珠,破涕为笑道:“好蕙儿,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出现在你眼前了吗?”
二夫人俞氏在一旁笑着将林昭蕙拉开:“好了,你个皮猴子,你姐姐才避难归来,如何受得住你这番作弄呀!还不快些放开,等三丫头休整好了,你再同她亲热也不迟。”
林昭蕙听话乖巧地松开双臂,似是想到了什么,忙提裙朝后院奔去:“方才我叫小厨房热了些鸡汤,我这就叫他们给端到姐姐的院子里去。”
陆雁容在一旁注视着女儿,似是找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目光从她进府那一刻起便不曾离开。她注意到少女的左脚脚踝有些红肿,走起路来有些跛,忙上前担忧地问道:“晚儿,你的脚怎么了?可是伤到了?”
林晚霁转身,安抚似的拍了拍陆氏的手背,扯起一个笑容:“无事,娘,是方才在逛灯会时不小心扭了脚,如今已经好上大半了。娘若是不放心,明日便叫大夫来为我看诊一番。”
老夫人闻言,也担忧道:“三丫头,你受苦了。现下天色已晚,你也劳累,早些回房歇息着,有什么事咱们养好精神再说。”
林晚霁忙搀扶道:“祖母说的是。让祖母担忧,未得安歇,是孙儿的不是。”
众人见事情落地,都纷纷散去。待到送走了老夫人,林晚霁也是时候该回自己的院子了。临走时,恰好路过林昭芙并她那两个表姐在悄声议论,只轻轻瞟了她们一眼,便见林昭芙又不安分,还想再同自己争论些什么。
等到诸位长辈都已离席,林昭芙上前几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朝她附耳道:“你还真是命大……那贼寇把你掳去……怎么就没做些什么呢?”
林晚霁闻言也并不恼怒,眯起眼睛低声笑道:“那还真是让姐姐失望了。姐姐想要看到的事情都没发生,不仅如此,还是镇国公府的萧世子亲自送我回家,姐姐你方才也看到了吧……”
镇国公府何等的门庭显赫,那萧世子不仅是府上唯一的嫡子,还年纪轻轻便有军功在身,得圣上恩赏亲封的将军,如今尚未娶亲。这般好的家世,竟是让这个破落户的丫头给抢了机会,竟与萧世子独处许久……
林昭芙不经意间又想到了自己的婚事。她心中嫉恨不堪,咬牙切齿道:“你这个狐狸精,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就敢肖想萧世子……”
林晚霁本不想和她有过多纠缠,欲转身就走,待到听到林昭芙的话时,一时变了脸色,冷笑道:“姐姐何苦自甘轻贱……我若是狐狸精,姐姐便是狐狸精的姐姐,咱们蛇鼠一窝……”
“谁也不是好东西。”林晚霁留下最后一句话,便悠长回去,只留下林昭芙在原地气急败坏。
回了绛花小筑,便瞧见院中的一众丫鬟婆子正在外院里跪着。
林晚霁快步上前,扶起身边的一个小丫鬟,忙开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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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都在这跪着?是谁罚的你们?快些起来,夜里地上凉,别着了风寒。”
小丫鬟谢过起了身,院中的众人见小姐回来了,都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绣夏头一个快步跑到林晚霁身边,哭诉道:“姑娘您有所不知,您失踪了,老夫人便罚我们都在这院子里头跪着,您不回来我们便不准起来,奴婢都跪了快两个时辰了,膝盖都给跪青了。”
莺时随后起身,也氤氲着泪眼道:“姑娘可算是回来了,可担心死奴婢了。姑娘可受了伤不曾?夜里风大,姑娘进屋再说,可莫要受了冻。”
林晚霁望着身侧一左一右两个侍女,不禁也酸了鼻子,忙开口对院中的众人道:“你们今夜辛苦了,快些回房安置着吧,到底是因我连累了你们,受了无妄之灾,我叫莺时明日取出一月的月钱来,算是我弥补给你们的。”
“多谢姑娘!”丫鬟婆子们闻言,面上都扬出喜意来。见众人都回到各自的住处,林晚霁这才搭上莺时的手,有些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房中。
小厨房早已将鸡汤热好,绣夏从外头端来,轻吹了两口,放在案上:“姑娘,这是四姑娘着人送来的,您快些喝了暖暖身子。”
“好。”林晚霁朝她微微一笑,见莺时端着铜盆走了进来,开口道:“绣夏,你也累了一夜了,快回去歇着吧,守夜有莺时在呢。”
绣夏闻言,忙诶了一声,匆匆便不见了人影。莺时将放在盆中的丝帕拧干,小心翼翼地敷在林晚霁的脚踝处,仰着头问道:“姑娘,还疼吗?”
“疼。”林晚霁佯装皱着眉头,朝她撒娇:“可疼了,方才疼得都走不了路呢。”
见莺时神色凝重地作势要去禀报三夫人,林晚霁忙拉住她的袖口:“好莺时,如今已经不疼了,别去母亲那儿叫她忧心。明日着人去回春堂请个大夫来看看就好。”
“姑娘也太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了,年前的风寒才好了不久,可再不能出什么闪失。”
莺时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身后将她头上的钗环首饰一一卸下。就在林晚霁小口啜饮着鸡汤时,莺时在后头拆卸的手一顿,“姑娘,您出府前钗上的那支碧玉梅花簪子呢?怎么如今未曾瞧见?”
林晚霁思考片刻,随即不在意地摇了摇头:“许是逛灯会时被人挤落了,又或是遇那些贼寇时不小心给掉了,左右只是个簪子,掉了也就掉了吧。”
莺时却是十分惋惜:“姑娘嘴上说着不在意,可那梅花簪子是舅老爷曾经送给姑娘的礼物,姑娘最是喜欢得紧。”
那簪子还是她从扬州带来的,是舅舅在江南锦绣阁里找大师傅为她独家定制的生辰礼物,做工十分精美,如今一时失了下落,说不伤心是不可能的。
林晚霁想到这里,面上还是打起精神来,安慰莺时道:“到底不过是根簪子,簪子是死物,如今我平平安安回来了,不比什么簪子都重要?再说了,舅舅舅母送过的簪子又何止一支,若是叫他们给知道了,心疼我都来不及,又哪里得空去管那簪子呢?”
莺时点了点头,拍着胸脯喘了口气:“姑娘您今日可真是吓死奴婢了。不论如何,日后姑娘出府,奴婢定要好好跟在后头,再也不能让您一个人遇到危险了。”
30. 账目
一连躺在榻上休整了几日,林晚霁的脚伤终于是好全,也能正常落地行走了。
今日她照例去了老夫人的寿安堂,陪着祖母礼佛,在一旁静静地抄写经书。
炉中香烟袅袅,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顿住,缓缓睁开眼,瞧见坐在下首的少女在檀香的环绕中垂目誊写着佛经,很有悲天悯人的气质。
“三丫头,那日的事……”老夫人想了又想,还是斟酌着开口道:“那日我见萧世子亲自送你回府,你同萧世子间……”
“祖母。”林晚霁见老夫人犹豫着不曾把话说完,将手中的毛笔稳稳搁置在笔架上:“萧世子为人忠义,武功高强。那日孙儿本被贼人掳去,幸得萧世子出手相救,这才免遭劫难。”
老夫人有些无奈地在心中摇了摇头。她这个孙女,虽已及笄,人情世故上颇是聪慧,可在男女之事上,却是个还未开窍的。若是萧家那孩子仅仅只是出手搭救那么简单,寻到人了便叫官府来人护送便是,何苦自己亲自登门护送?
她不信,这个萧世子对自己孙女儿是一点意思也全无的。
萧家功勋世家,世子年轻又在朝中颇有建树,若是两家能成一对姻缘,也算不负大姐儿的嘱托,给三丫头找了个好去处。
只是瞧着那丫头如今的样子……
也罢,也罢,到底儿孙自有儿孙的缘法。
至于大姑娘那儿,她身处东宫,心思又缜密,若是自己轻易牵了红线,坏了她做的局,只怕是适得其反。
想到这些,老夫人索性不再追问,而是转了话锋:“这话说得不错。萧世子于咱们有恩,咱们届时可得好好去登门拜会一番。”
等到了镇国公府,她再好好试探试探萧家的意思,总不好是她一个人想错了。
“祖母不可。”话音未落,便见下首的少女起身走到了自己面前,“那日我便已再三拜谢过萧将军,此事到底是他便装行事,若是咱们大张旗鼓地登门,只怕是叫京中的众人都知晓了,到底是不妥。”
见老夫人微微变了神色,林晚霁忙趁机追话道:“再者,那日孙儿被掳去时是戴着面具的,并未以真容示人,旁人也不知被劫走的是孙儿。若是登门言谢,岂不是让各家都知晓……”
“说的不错。”老夫人闻言点了点头,还是她这个孙女儿头脑聪慧,这么重要的事儿,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祖孙二人正说着,却见周嬷嬷挑起门帘回禀道:“老祖宗,几位夫人姑娘都在正堂等着给您请安了。”
又到了府中众人例行给老夫人请安的日子。林晚霁搀扶着老夫人起身,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堂,见众人都穿戴整齐,环视了一番,连那两个表姑娘都来了,只独独缺了世子夫人谢氏。
“蕴华那丫头呢?”
林晚霁待将老夫人扶着坐下,又悄悄穿过帘子,从后头坐在林昭蕙身侧的椅子上。
二夫人俞氏近几日气色并不好,瞧着是劳心劳力的缘故,眼下还有淡淡的乌青。见老夫人问话,俞氏似是找到话柄一般,掩帕笑道:“许是管家一事叫这孩子难以分身,这才迟了老祖宗的请安呢。这孩子也真是,一味地劳累自己,许是面皮薄,不好意思叫我帮衬着呢。”
话音未落,便瞧见外头风风火火走进来一身银朱袄裙的女子,头上的钗环因着走动的缘故叮咚作响:“二婶婶这话可真是错怪我了。”
谢蕴华朝上首福了福身,行了一礼:“孙媳给老祖宗请安。”
待到老夫人点头赐座,这才朝俞氏笑着回应道:“本是早早地起来要给祖母请安的,偏出门时被琐事跘住了脚,这才来迟了,还望祖母和两位婶婶莫怪。”
见俞氏神色并不好看,谢蕴华轻扬了嘴角,嗔道:“二婶婶可莫要怪罪媳妇。府中事务繁多,如此劳累之事,又怎好麻烦婶婶。到底婶婶如今也上了年纪,还要操心儿女婚事,媳妇便是再不懂事,也不能拿这些小事来劳烦婶婶呀。”
俞氏的嘴角抽了抽,不欲再与她虚与委蛇,只阴沉着脸色。
林晚霁见状,本欲在后头悄悄同昭蕙附耳一番,见到她身侧跟着的侍女时,不免好奇问道:“怎么今日是茯苓跟着你来,白露呢?”
林昭蕙漫不经心地听着前头的话,“她今日去大嫂嫂那领月钱了,我瞧着时间正急,等不得她回来,便叫了茯苓同我一起。”
林晚霁心下了然地点了点头,二人百无聊赖地听着几位长辈的家常,不禁都有些打起瞌睡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瞧见周嬷嬷扶着老夫人起身,座上的众人便知时辰到了,纷纷起身行礼。
待到老夫人进了内室,几位年长的夫人走在前头,四下往各处散去。
谢蕴华起身紧随其后,行至下首时,忽得转身停在林昭蕙跟前,半眯起眼睛,唇边扬着一抹笑意,那笑意并不达眼底。
“四妹妹,今日可巧有些事儿要同你一道定夺,妹妹若是现下得空,不妨去我那撷芳斋坐上一坐?”
林昭蕙同谢氏到底是隔了一房,谢氏又是新娶,二人并不相熟,平日里也只是点头打个照面。
见她这么一说,那架势似乎是早有准备,非得自己去不可。林昭蕙微微蹙了蹙眉,但还是挽过身侧林晚霁的手臂:“大嫂嫂相邀,岂有不去之理。只是我早些时候与三姐姐有约,三姐姐与我一同前去,大嫂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谢蕴华掩着帕子轻笑:“四妹妹同三妹妹如此要好,真可是羡煞旁人。”
说罢抬眼望着不远处的林昭芙,“诶”了一声,提高了音量唤道:“既如此,那二妹妹也随我一道同去吧,也好做个见证。我这做嫂子的嫁进来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请几位妹妹一聚,必当好生招待才是。”
谢蕴华将最后几个字的尾音咬得格外重,颇让人听出有股来者不善的语气来。
林昭蕙有些不自在地拧了拧眉。她总觉得谢氏没安好心,本就同自己母亲为着管家的事情明争暗斗的,如今这番相邀,必定是有陷阱等着自己去跳。
林晚霁注意到她的神情,轻拍了拍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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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背,又在她耳旁附声道:“别怕,左右有我陪着你。”
林昭蕙点点头,朝她报以一个感激的微笑。一行人穿过垂花门,到了谢氏所居住的撷芳斋。
撷芳斋曾是安平侯原配妻子李氏所居的院落,自打李氏亡故后,便一直空缺。自从林谢两家定亲,侯府便早早地重新修缮了这间院子,如今瞧着,倒很是气派奢华,颇有一番当家主母的风范。
林晚霁跨过院门,撷芳斋极为安静,里头的丫鬟婆子们站成一列,静默垂首,等候着谢氏发话。
那院子中间正跪着一名侍女,瞧那身上所穿的衣裳料子虽不甚华贵,但十分精美,一眼便知这是谁家小姐的贴身侍女。
只是如今她发髻散乱,衣服还有被拉扯过的痕迹,狼狈地跪在地上。
“白露!”待到那侍女闻声转过头来,林昭蕙连忙一路小跑着上前将她扶起:“你怎么了?去时还好好的,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四姑娘的贴身丫鬟在谢氏的院子里被罚跪,此话一出,言外之意早已不言而喻。
“四妹妹可别急着兴师问罪。”谢蕴华走在后头,抬手扶了扶鬓边的钗环,“这便是我方才同你说的——这丫头是四妹妹房里的,我不好处置,只好请四妹妹一道定夺了。”
林昭蕙难得面上挂不住脸色,扶着白露的手都在不断颤抖,冷声道:“我倒要问问大嫂嫂,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打我的脸,这般作践我的侍女?”
谢蕴华见她如此气恼,也不急,只是慢悠悠地吩咐侍女搬来几张藤椅,为各位看座沏茶,“四妹妹这话可真是错怪我了。我岂敢动妹妹的人?只是这丫鬟也忒不安分了些,咱们府上容不了偷摸之人,老祖宗既是把管家事宜交给了我,我自当秉公执事才是。”
林昭蕙气得阴沉了脸色,冷声质问道:“我房中的侍女,不说穿金戴银,吃穿用度也定是不缺的,绝不可能偷摸到大嫂嫂处去。大嫂若是不给我个说法,将我的侍女伤成这样,我定是不依的。”
谢蕴华眼珠流转,却并不生气,唤来身边的丫鬟取来账册,翻了几页,用朱砂勾出几笔,递给林昭蕙看:“四妹妹别急。我也知妹妹身边伺候的丫头定是体面的,可今日她来取月钱时,我因正得闲,翻了这几月的账簿。”
见林昭蕙认真地看着账目,面色越来越凝重,谢蕴华往后坐直了身子,扬唇道:“这不看不知道,咱们公中的账目竟是一笔糊涂账。你看这儿。”
林昭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上头赫然写的是临音榭几日前在玲珑阁中采买的首饰头面。
“四妹妹若是买些胭脂水粉这等女儿家的东西自然是可以的,每位姑娘小姐每月都有分例的月银,或是从二婶婶的嫁妆里出,我自是管不着的。可偏偏这几笔钱都是走的公中账目——”
谢蕴华拖长了尾音,看向林昭蕙惨白的脸色:“既是缺了中馈,我就不得不管了。我想着四妹妹不知情,定是哪个身边伺候的丫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作出这等子瞒天换日的事来。”
31. 发卖
林昭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待看清账目确实无误后,沉声道:“大嫂嫂若是要找我兴师问罪便来问是了,何苦拿我的侍女作筏子,杀鸡儆猴给谁看呢。既是我要采买的衣裳首饰,花了公中的钱,只管找我来讨说法便是。”
谢蕴华闻言,忙“哎唷”一声道:“四妹妹就是性急。妹妹是府上的主子,我如何敢拿妹妹开罪?妹妹年纪小不经事,被身边伺候的奴才哄迷了眼……”
林昭蕙不等她说完,冷声打断:“那大嫂嫂便说说,今日唤我来,是要怎么处置我这个丫鬟?”
谢蕴华见终于说到点子上,瞥了一眼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白露,轻飘飘的声音传来:“做出这等子见不得人的事,咱们府上可是留不得了,定是要找个人牙子发卖了,赶出府去。”
座中的众人皆是一惊。白露闻言如遭雷击,忙一个劲地爬到谢氏身前,磕头道:“求夫人开恩……夫人怎么罚奴婢都认了,求您千万别将奴婢给卖了……”
侯府里小姐的贴身丫鬟,虽是奴才,但在外头也是十足有体面的。若是被人牙子给发卖了,不知会被卖到何处去,若有些运气差的,被卖到秦楼楚馆之地,那可是一辈子都给叫毁了。
林晚霁见二人对峙,不忍看到白露如此,忙开口劝道:“大嫂嫂,白露是做错了事情,但到底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必把人往绝路上逼……依我看,既是用了公中的账目,那用了多少银子,叫四妹妹悉数还来便是,有不够的我来添,别为着这点小事伤了咱们府上的和气。”
谢蕴华闻言,只是轻笑道:“三妹妹这话说得漂亮,倒是叫这恶人让我一个人做了。这账目若说要清查起来,二婶婶到底是管了十几年的账……这一时清查倒要耗费不少精力,也难免叫我得罪了妹妹。”
此话一出,便是暗戳戳在说二夫人俞氏管家不清,有中饱私囊之嫌了。
见林昭蕙气急,林晚霁忙暗中拦住,开口和缓道:“大嫂嫂说得不错,白露这丫头是该狠狠处置一番,也叫下头的人好好看着,不敢再以下作乱了。依我看,这丫头到底是府上的家生子,大嫂嫂不妨将她赶到庄子上去,叫她好好反省反省?庄子苦寒,也够有她受的了。”
谢蕴华闻言轻笑,“三妹妹到底是心软,没管过家,不知这当家的难处。我从前在谢家便是自小学着管家的,像这等子哄骗主子偷摸中馈的奴才,便是打死了也不为过。妹妹不懂我管家的难处,若不是将她发卖出府,这日后若再有姑息养奸一事,我实在是难做呀。”
林昭蕙闻言更是气急,正张口欲与她争论一番。大不了二人撕破了脸去,真闹在老夫人那,她一个新娶进门的媳妇,管家行事就如此狠戾不通人情,也未必能讨到好脸色。
林晚霁忙赶在前头回应道:“大嫂嫂说的是,是咱们这些做妹妹的意气用事了。至于这丫头,全凭嫂嫂处置,我们绝无怨言的。”
林昭蕙扭头朝她瞪大了双眼。
林晚霁并不看她,暗中拍了拍她的手背,仍是面带着笑意与谢氏相谈。
谢蕴华见她识相,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抿唇笑道:“还是三妹妹明事理,能够明白嫂子的难处。既如此,那这丫头便找个人牙子给发卖出去吧。四妹妹若是身边缺人了,府上忠心的伶俐丫头多了去了,尽管来挑便是。”
见林晚霁不断安抚自己,林昭蕙也只好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道:“那就多谢大嫂嫂了。”
谢蕴华抬手示意,随即便有两个婆子将跪坐在地上的白露给押了下去。
林昭蕙也并未久坐,起身拉着林晚霁便要离开。
“大嫂嫂贵人事忙,如今事情已了,我们就不打搅了。”
“几位妹妹不再坐会?”谢蕴华开口挽留,将手中的茶盏搁置于案上,却并未有何动作,只是笑道:“既如此,我也不好再留你们干坐着了。”
林昭芙闻言,也连忙起身,跟在二人后头一道出了撷芳斋。谢氏进门以来,她并未与这位嫂嫂有任何交集,本以为因着世子和大姐姐的缘故,对自己这对母女定是不喜的,谁料今天倒叫她看了一场好戏。
一想到方才林昭蕙那般面色惨白的样子,林昭芙心里头不免舒坦起来,面上也多了几分得意:“有些人鸠占鹊巢惯了,还真把自己当凤凰了?”
林昭蕙闻言顿住脚步,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她。
那一巴掌的感受至今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又看到那双阴沉的眼眸时,林昭芙不免浑身抖了一抖。
她挺起胸脯,给自己壮胆:“这……这么看着我干嘛?我又没说错,谁知道往日里你们二房私吞了多少银两……要不是大嫂嫂今日发现了,还不知要蒙骗我们到什么时候呢!你倒好,还这般理直气壮……”
“好了。”林晚霁不悦地皱了皱眉:“二姐姐,事情既已了,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我与四妹妹还有些课业相商,就不与二姐姐同路了。”
林昭芙见林晚霁护着身后的少女,到底心中有些发怵,又不敢再上前理论什么,只好不忿地“哼”了一声,转身便往自己的玉芙斋走去。
“晚姐姐。”
身后的少女叫住自己,眸中闪过一丝慌乱的神色,眼眶也有些发红。
林晚霁赶忙上前抽出丝帕来,轻声哄道:“别怕……我方才是权宜之计,大嫂嫂是铁了心要将你那丫头发卖的,如今她风头正盛,你同她硬碰硬有什么好处?”
“可……我是真舍不得白露受苦……”林昭蕙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落了下来,无助地看着她。
林晚霁沉吟道:“方才我就已想好了。等到人牙子拿了白露的身契,我便叫陆氏商号的人从人牙子手中买下来,安置在我家的铺子里。只是这样一来,白露想要回府待在你身边可就难了……”
“无碍的。”林昭蕙闻言,忙擦了擦泪珠,破涕为笑道:“只要能保住白露就好。三姐姐,真是多谢你……”
“好啦,你我之间又何必言谢。”林晚霁将手中的丝帕递给她,二人一路往临音榭的方向走去:“明日我母亲唤我去相国寺上香,届时你便同我一起。等回来的路上,路过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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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我叫人停下车来,你去看上白露一眼。”
翌日一早,林晚霁梳洗整齐,叫绣夏挽了个垂云髻,如瀑般的青丝被揽在脑后。待到簪上一根天水碧玉的簪子,抿上口脂,拢上一袭绣着金丝鹮雀的大氅,便是可以出门了。
马车早已停在府门外。林晚霁因着梳洗的缘故,姗姗来迟出了院门,见着门口停放的两驾马车时,心中疑惑,不免皱了皱眉头。
“晚姐姐,这儿。”林昭蕙掀开车帘的一角,招手同她打着招呼。林晚霁会意,快步迈到那后头一驾马车,在侍女的搀扶下踩上脚凳,稳稳上了马。
车厢里飘来一股清甜的瓜果香气。
林晚霁俯身坐下,接过林昭蕙递来的几粒葡萄,不禁笑道:“你倒是有闲情逸致,怎么今日出府还叫了两驾马车?”
林昭蕙闻言,有些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还不是有人听说了,死皮赖脸地非要一起。”
林晚霁忍俊不禁,将剥好的葡萄塞入口中:“怎么,你二姐姐又何处惹到咱们的小霸王了?”
“姐姐快别拿我取笑了。”林昭蕙侧过身,倚靠着窗楹:“因着要管事安排马车的缘故,此事叫大嫂嫂知晓了,她便说,同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叫二姐姐与她那两个表姊妹一同去。好不容易得来的出府的机会,二姐姐岂有不应之理。”
说完努了努嘴:“你瞧,如今正在前头那辆上坐着呢。”
“我当是何事呢。”林晚霁手中继续剥着葡萄,将果肉送到她的嘴边:“我们上我们的香,她们自去玩她们的,本就不相干。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可千万别为着不值当的事儿烦心。”
姐妹俩一路谈天说地,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马车稳稳停下,这便是到了。
车窗外传来往来熙攘之声,如今开了春,城郊的相国寺香火倒是正旺。
林晚霁掀开门帘,接过莺时的手同昭蕙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入目一片青山翠林,盘山处耸立着几座佛殿,袅袅的香烟围绕,隐约还能听见远处的钟声。
林晚霁大口呼吸着来自山野间的清新空气,只觉得胸中畅然,心旷神怡。可这份舒畅还未持续多久,便瞧见从马车上下来的许嫣走在前头,从袖中掏出一盒香粉来细细涂抹在脸上,走时还不忘往她们这边挤了一下,只拿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斜睨着看人。
虽是讨厌,林晚霁还是不得不承认,许嫣盛装打扮一番过后,还是有几分姝色的。若说海棠清丽,她就有如开得正艳的芙蓉花,娇艳欲滴,在这满山青翠和一众素净打扮的香客里,显得很是出挑。
她身侧的林昭芙容色虽淡了些,但到底是贵女,身上的衣裳首饰也都是上等的料子,自打上次被关了大半月的祠堂后,如今举止行事倒颇有礼数。
而默默缩着头走在她们身后的许棠则显得寡淡了许多,只着一身白灰色的袄裙,面上未施粉黛,如同惊弓之鸟不断左顾右盼着,在旁人看来,仿若是跟在后头的侍女一般。
林晚霁不再管这些,同昭蕙一道戴好帷帽,随人流往佛殿走着。
32. 相国寺
相国寺的住持同老夫人相识,因着礼佛的缘故,为几位女眷留好了歇脚的客间。林晚霁迈过门槛,瞧见大殿中央的金身佛像面容慈悲,盘坐在莲花座上,垂目看着来往的众生。
耳旁是僧人鸣磬钟的回音,她在烛台旁点上香,高举于眉心,闭目跪下,内心好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信女求佛祖三愿,一愿双亲康健,二愿百病不侵,三愿平安顺遂……”
林晚霁在心中默念着,举着香拜了三拜。待到睁开眼时,抬首望向上方佛像悲天悯人的目光,又将三柱香稳稳地插在了香炉之上。
耳边又传来“咚”地一声钟响,那僧人闭目撞着磬钟,悠长的尾音不断在大殿回荡着,直震得人双耳发麻。
林晚霁从蒲团上起身,四顾环望着这座佛殿。在金身佛像的两侧,矗立着十八罗汉的铜像,或须发皆白,或面目狰狞,俯视着下首,来往的芸芸众生不绝,在这些佛像脚下,似乎都成了蝼蚁。
林晚霁理了理袖口,转身离了大殿,抬脚便要往后厢的方向走去。
穿过回廊,前方迎面走来一位身披檀红袈裟的老僧,颈间挂着一大串乌黑的檀珠,白须长髯,颇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气派。
林晚霁见来人身上所着的袈裟,心下也将他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驻足将双手合十,朝着那老僧躬身行了一礼:“慧能大师。”
“施主。”住持亦合手回应,二人正错身往相反的方向而行时,忽得听他开口道:“老衲瞧着施主面色不好,可是近日常困于梦魇之中,以致心神不宁?”
林晚霁有些惊讶地回眸。
“正是。住持您怎么知?小女求医无果求方不得,不知住持可有何指教?”
那老僧捋了捋白髯,摇头叹了一声:“我观施主业障未消,此乃心症,药石无医。前尘往事,真真假假,既已重头来过,自当顺其自然,切莫盘根究底,徒伤心神。”
话音一落,那老僧捻着佛珠已然走远,留林晚霁一人呆在原地,细细咀嚼着方才那一番话。
什么叫……前尘往事?
莫非真如自己所猜测的那般,梦中种种,其实自己早已经历一遭?
可为何梦中的记忆总是如此模糊,至今叫她找不出头绪来?
若真是前尘往事,自己现下分明云英未嫁,又如何梦得婚后的种种?
再抬眼时,那老僧早已不见人影。想到每每困扰自己良久的梦境,林晚霁的头又痛了起来。
她轻轻揉着额角,一时松了手劲,手中的帷帽被风吹散,往廊外飘去。
林晚霁晃过神来,见帷帽被风吹走,忙小跑着去追。在廊檐的尽头,只见一名穿着墨色袍子的高大男子稳稳将帷帽接住,向自己走来。
待到看向来人时,林晚霁不免有些呆住,吃惊道:“萧将军……”
“又见面了,林姑娘。”萧时衍将手中的帷帽还给面前的少女,今日她因着上香礼佛的缘故,穿得很是素净,有如空谷幽兰,娉婷而来。
“这是你的帷帽,收好。”萧时衍见少女接过,负手而立,看向她那清丽的面庞时,忽得声音也紧张了几分:“姑娘的脚伤现下如何了?”
林晚霁接过帽子,亦有些拘谨地开口:“如今已经好全了,还得多谢将军的金创药。”
“能帮上姑娘便好。”萧时衍握紧了手中的簪子,摩挲着上头用金线嵌过的纹路,良久,还是摊开手掌,将簪子递到了林晚霁的面前。
“这是……”林晚霁有些惊讶地看着静静躺在男人手掌心的梅花簪子,正是那日灯会自己失落的那支,怎么会如此巧,竟落到了萧世子的手上?
萧时衍轻咳了一声,将脸侧了过去,不敢正眼与她对视:“那日我送姑娘回府……姑娘归家后,我在马车的矮凳上寻到了这支簪子,见它贵重,便想着有一日必当送还姑娘,未想今日这般碰巧,在相国寺就与姑娘相遇……”
“这支簪子,是该物归原主了。”
林晚霁小心抬起手臂,从他的手心处取走了这支梅花簪。虽是碧玉雕成,玉石冷透,但不知被人握在手中多久,隐约还有些发热。
林晚霁感受着手上传来的热度,不知为何,脸也有些发热起来:“这簪子于我意义非常,如今失而复得,还得多谢萧将军将它寻回。”
二人都不再直视着对方,一时有些静默无话。
还是林晚霁先打破了寂静:“萧将军今日怎么得空,也来了相国寺?”
萧时衍回过神来,恰好正对上面前少女的目光:“今日军营操练,家父与慧能大师相识,故托我来相国寺看望。”
昨日暗卫来报,说她今日将要前往相国寺上香礼佛,于是他便早早地在寺中等候。相国寺香火正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这般鱼龙混杂的时候,她一介女子,身旁也不过几个家丁相护,若是再出了意外该如何是好?
他本想着,若是寻到她,远远地望着她护她平安便好。可谁曾想不过转角的功夫,便与她再一次相遇了。手中紧紧握着的梅花簪子,算是她留下来最后一点念想。可是看这簪子做工如此精美,定非凡品,如此名贵之物,又怎舍得让她遍寻不得?
不论如何,只要她平安,只要她欢喜就好。
林晚霁并不知萧时衍心中所想,她正笑着回应道:“那可真是巧了。我还是头一遭来相国寺,未想香客竟如此之多,方才在大殿上香时,可等候了许久才排上。”
见面前的少女同自己谈天,萧时衍本就不善言辞,一时间有些发愣,不知该如何接话:“确是如此……”
而这般举动,落在惯会察言观色的林晚霁眼里,可就变了一层意思。她心思最是玲珑剔透,意识到眼前人并未想同自己多话,是自己唐突了时,忙面含歉意地笑道:“萧将军,我这人嘴碎,还请你多见谅。将军既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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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事要忙,我这就先行一步,不打搅将军了。”
一语说罢,还未等萧时衍反应过来,林晚霁便系好了帷帽,垂下来的白纱将脸颊盖得严严实实,快步跑出了廊檐,穿过拐角,直到消失在萧时衍的视野之中。
萧时衍想要挽留的手悬在半空中,见廊檐上不见了少女的身影,不免暗自懊恼叹气起来。
他好像,又将难得会面的机会……搞砸了。
林晚霁一路小跑着来到后山腰处的禅院,这儿是京中贵客上香歇脚的地方,她与昭蕙一早便约好了在此处集合。
禅院内稀稀朗朗,人并不多,在这后山的寂静处倒颇有几分“鸟鸣山更幽”的气氛来。
林晚霁进了院门,看见不远处同样带着帷帽的昭蕙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藤椅上喝茶,正欲往她身边走去时,又瞧见另一侧林昭芙正被许嫣推着去一名年轻男子身旁搭话。
那年轻男子身着一袭月白色阑衫,面容清俊,举手投足间颇有世家公子的贵气。只是如今被两个妖秾盛丽打扮的女子缠着,面上十足的不耐烦,因着涵养并未动怒,只一味地往旁处退去。
“沈世子……我是安平侯府上的昭芙呀……表姑母最是和善,小时候咱们还常在一处玩呢……你不记得我了?”
林昭芙被许嫣怂恿着上前,可每说一句话,每向前走一步,沈恒便后退一步:“这位姑娘,还请你自重些,你我真的不相识……”
坐在一旁看笑话的林昭蕙“噗嗤”一声,不免觉得好笑。小时候她在沐阳老家,如何能与忠勇侯世子在一处玩乐?明眼看着别人嫌弃,还一个劲地往上凑,这人呐,脸皮也忒厚了些。
林晚霁进院时恰好看到这一幕,不免也忍俊不禁。一阵风忽得吹过,掀起了帷帽上的白纱,露出她的面容来。
而此时不断后退寻求庇护的沈恒无意见回头,瞧见院门处少女的脸庞时,不禁呆住,停住了身下的脚步。
帷帽随之落下,林晚霁轻移莲步,走到林昭蕙的身旁坐下。
“姑娘!是你!”
沈恒一时激动地喊出声,几位姑娘一齐回头,却不知他唤的到底是谁。
沈恒不管周围的目光,一双眼睛神采奕奕,面上扬起笑来,他快步走到林晚霁身前,躬身拱手行了一礼道:“这位姑娘,我是沈恒。那日席间匆匆一见,未得姑娘真名,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在下?”
林晚霁见众人的目光一时齐聚在自己身上,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一时间倒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身旁的林昭蕙最先反应过来,掩唇笑道:“三姐姐,我竟不知,你何时相识了忠勇侯府的沈世子?”
“原来姑娘是安平侯府的三姑娘?”沈恒听着林昭蕙的暗示,心下已将林晚霁的身份明白了七七八八,忙惊喜道:“那日在贵府一见,匆匆不及问姑娘姓名,本以为是府上的贵客,这才遍寻不得,既是淮殊兄家中的妹妹……”
33. 逆子
一旁不远处的林昭芙正恨恨地盯着自己,那目光活像是要把自己生吞了。林晚霁一时语塞,尴尬地摆了摆手,就在不知如何答话时,瞧见从院门外走进来一袭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顿时像找到了救星一般,双目放出神采。
“恒儿?”那妇人见沈恒凑在女眷处,颇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
沈恒闻言,忙快步赶到她身边:“母亲。可是上完香了?”
忠勇侯夫人点了点头,随即问道:“叫你在此处候着,你怎么……”
“表姑母。”林晚霁适时起身,将白纱掀起,挂在帽檐上,露出芙蓉面来;朝那贵妇人屈身行了一礼,开口道:“今日礼佛,未想能在此处能碰见姑母与沈世子。世子挂牵家中兄长,情谊笃厚,这才闲谈了几句。”
忠勇侯夫人随即变了面上的表情,忙笑意盈盈地拉过林晚霁的手背,问道:“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有段时间没见你家老太太,她身体还好吧?”
林晚霁亦弯起眉眼,笑着回应道:“托姑母的福,祖母在家中一切都好。”
“阿弥陀佛,真是佛祖保佑。”忠勇侯夫人又拉过一旁的林昭蕙,上下打量了一番,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姑娘,笑道:“你们家真是奇了,这姑娘生得一个比一个水灵,就同两朵花儿似的。不像我家那个混小子……”
“母亲。”沈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打断了贵妇人的对话,目光却不敢乱瞟,一张俊俏的脸隐约红了起来。
忠勇侯夫人作出一副这才发现自家儿子还站在身后的讶异神色,忙“哎唷”一声:“瞧我这记性,我正说着呢,倒是忘了这小子还有书院的课业要赶……”
一语未毕,竟是要推着沈恒离开,面带歉意道:“真是不好意思,等到天气再暖和些,我再设宴请姑娘们来府上小聚……”
林晚霁忙颔首道:“姑母有正事要紧。晚辈就不送姑母了。”
沈恒尚未反应过来,忙“诶”了一声,被母亲从背后往院外攮去。见自家母亲嘴角挂着的笑收了起来,只好随着她的脚步一道出了禅院,往山下走去。
一上马车,沈恒随即兴高采烈道:“母亲,你方才瞧见了吧,那位安平侯府上的三姑娘,就是孩儿日思夜想的佳人……”
沈恒颇有些手舞足蹈,一时忘顾了自己母亲愈来愈黑的神色:“母亲,待到会试之后,您就去林家提亲可好?孩儿保证,这段时间一定在书院好好读书……”
“不成。”忠勇侯夫人重重叹了口气,不住地揉着额头,“不过见了人家一两面,便是姓甚名谁都给忘了,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母亲?”
沈恒欢欣的神色一下暗了下来,不解地问道:“母亲,不是您总是盼着我早日娶亲生子吗?总是叫我相看许多女子,可如今孩儿只想娶林姑娘……况且安平侯府同咱家是世交,也是知根知底的……”
“你知道些什么,就知根知底的?”忠勇侯夫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看向自己的儿子:“你可知他们家那三丫头是个什么来历?父亲不过五品文官,还是新拔擢上来的,在朝中根基颇浅;她母亲更只是个商户,毫无基底的,这样身份的女子,你娶来对你将来的仕途有何助益?真要说起身份来,她还不如她们家老四……”
沈恒闻言,忙着急辩驳道:“母亲,商户又如何?只要我们俩心在一处,夫妻和顺,不比什么权势地位都强?”
“胡闹!我真是平日里太惯着你了,竟说出这等子无法无天的话来!”忠勇侯夫人听到儿子这般急切,气得人都要晕死过去,怒声斥道:“我多年来只得了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可知你这世子之位有多金贵?你那些庶出的兄弟们一个个如群狼环伺,就等着咬下你这口肥肉来!你若不娶个高门贵女,如何能保住侯府的尊荣?你的婚事岂是由你自个儿说得算的!”
沈恒闻言愣住,他没想到自己母亲竟发了这样大的火气,但仍是不死心,声音也放低了几分音量:“母亲,我知你这些年过得艰辛……但我不想靠姻亲裙带,我会向父亲证明,我能考取功名入朝为官,这些……这些我自己就可以做到,从小我便受你掣肘,如今竟连终身大事,我也不能如愿么?”
“你……你个逆子……”忠勇侯夫人拿手指着自己的儿子,无奈道:“你是我亲手养大的,母亲如何会害你?母亲给你找的那些个世家女子,哪一个不是贤良温顺、礼数周到的,怎么就都入不了你的眼?”
“恒儿,你听娘说……”忠勇侯夫人放低了音量,苦口婆心道:“母亲给你挑的,可都是顶好世家的姑娘。母亲前日还托宫里的老封君,为你搭上了宛宁郡主的线……过些日子,你同郡主见上一面,郡主是何等的身份,便是在如今圣上跟前也是十分受宠的,若是这事儿能成,还愁你日后的仕途吗?”
“母亲不必再劝了。”沈恒青了脸色,难得顶撞了一回自己的母亲:“我是男子,若真要建功立业,也是凭真才实学。依附于自己的妻子往上爬,不仅我面上无光,也定会被周围同僚暗地耻笑,我沈恒向来行事光明磊落,绝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停车!”未等忠勇侯夫人反应过来,沈恒大喝一声,外头的车夫连忙将马绳拉住,只见他掀帘纵身一跃,头也不回地出了马车:“若是无事,孩儿就先去书院温习功课了!”
“逆子……”忠勇侯夫人气得仰倒,捂住胸口喃喃道:“林家那丫头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叫你见上一面,连自己亲生的母亲也不管不顾了……”
而此时此刻,在另一驾马车上,林晚霁正坐在林昭蕙身侧,二人上山下山耗费不少气力,如今都闭目养神起来。
“你个没出息的……装模做样给谁看呢?我最见不得你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儿,活像是我欺负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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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
林晚霁被争吵声吵醒,皱了皱眉头,不悦地掀起帘子,问向随行的侍女:“什么声音?是何人在喧哗?”
那丫鬟望了眼前头,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姑娘,听声音……应当是从前头二小姐那驾马车上传来的。”
林昭蕙也被吵醒,仍未睡够,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晚姐姐,这还不明显?我在梦里头都听见许嫣在那训斥她妹妹呢。”
林晚霁闻言放下帘子,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听着声音倒也像。只是她们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姐妹,为何许嫣总是这般容不下她,就如同对待侍女一样……”
“习惯了就好。”林昭蕙懒散地从案上的瓷盘里拿过一颗葡萄,不在意道:“有些日子没听见她吵闹了,一时还真让人不舒服。她们这两姐妹,一个心比天高,向来不拿正眼瞧人的;一个好似谁害了她什么,恨不得要把头低到地里去。每每她们俩个到咱们府上来,我瞧着二姐姐都顺眼不少。”
“你呀。”林晚霁被这一番话逗笑,也从瓷盘里拿出葡萄来,一边剥皮一遍道:“待会儿马车过了甜水巷,到斜西街那头,我叫车夫在绣春斋停下,你同我进去看看白露。”
昨日谢蕴华找来管事婆子将白露给发卖了出去,林晚霁随即便找了陆氏商号的人将她从人牙子手上给买了回来,安排到陆氏名下的绣春斋安顿。这绣春斋是京中有名的刺绣铺子,不论是绣香囊帕子还是袄裙成衣,师傅的手艺都是一流。
林昭蕙闻言点点头,笑道:“正巧我这儿有方帕子勾了线,毁得不成样子。因着绣上的手艺是双面绣,府上没有丫鬟会的,还得到绣春斋寻师傅来瞧瞧,可有何补救之法。”
林晚霁接过帕子瞧了瞧,那上头本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花狸奴,只是眼睛那处脱了线,连带着整张脸庞都看不太清原本的模样。
正端详着帕子上的绣艺,忽得听到外头车夫喊了声:“三姑娘,绣春斋到了。”
林晚霁应了声好,将那帕子随手揣入袖中,待到马车稳稳停下,掀了车帘,拉着林昭蕙的手一同下了马车。
入目门口的“绣春斋”三个字写得很是飘逸,饰以金粉,乌黑檀木的牌匾高高挂起,往来的夫人小姐络绎不绝,很是热闹。
二人提裙步入正阶,林昭蕙抿唇笑道:“晚姐姐这儿的店铺生意可真好。”
林晚霁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若是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去便是,只是如今正事要紧。”
林昭蕙点了点头,那店中正看顾生意的掌柜见到来人手中所出示的陆氏玉牌时,忙拱手行礼道:“少东家。”
林晚霁朝他微微点了点头,问道:“昨日吩咐你的事,可办好了?”
那掌柜连忙伸出手来指明方向,“少东家请随我往这边走,昨日救下的姑娘,现下已经安顿好了。”
34. 双面绣
林晚霁同林昭蕙一道随着掌柜往内室的包厢走去。挑了帘子,便瞧见里头坐着一个面容清丽的丫鬟,身上的衣服干净平整,想必是早已经换过的。
“白露!”林昭蕙见到那人十分激动,忙一路小跑着抱住她:“果真是你,你没事可真是太好了。”
白露稳稳接住,不禁红了眼眶,面上还是带着十足的笑来:“姑娘放心,我在这里很好。从明日起我便会跟着这里的伙计一同做活,管事还说了,要教我算账呢。”
说罢又将目光看向不远处站着的林晚霁,松开了手,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跪下哭声道:“多谢三姑娘的救命之恩,您的恩情,白露无以为报,必当做牛做马回报姑娘……”
“快快请起。”林晚霁随即将她扶住,“我也不过尽些举手之劳。只是到底没法让你回府,叫你们主仆分离……”
“不不不。”白露忙摇头道:“若非是姑娘,奴婢现下还不知要到何处呢。奴婢能有如今已经很感激了,不敢再奢求更多。只盼着您和我们姑娘能在侯府好好的……”
林昭蕙闻言,也不忍落下泪来。林晚霁见气氛过于伤感,忙拍了拍白露的手背,打趣道:“好了好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你们姑娘若是哪日出府了,随时可以来绣春斋看你。如今你既已不是侯府的人,是不是该改口唤我一声少东家了?”
“少东家,您说的是。”白露擦了擦颊上的泪痕,神情认真道:“您放心,我在绣春斋一定尽心尽力……”
林晚霁留了一段时间叫她们主仆二人好好叙旧,良久,见林昭蕙有些哭红了双眼从包厢中出来,不禁笑道:“哪日你想她了,就出来看她便是,怎么还哭成这样了?快些拿东西敷敷,若是待会回府叫大嫂嫂看见你这副模样,指不定要起疑心呢。”
林昭蕙点点头,二人一同往店外走去。
只是马车旁,正蹲身躲藏着一个素衣女子,不住左顾右盼,躲闪着来往的人群。
林昭蕙看向那人时,拧了拧眉,上前问道:“许棠,你怎么会在这里?”
若是林昭芙同许嫣二人看到自己出入绣春斋,又派了许棠在此打听,保不齐知道了真相,回去又要告诉谢氏。
林晚霁同林昭蕙对视一眼,面色都有些凝重了起来。
“三姑娘,四姑娘……”许棠颤颤巍巍地起身开口,其实她的身量比二人都要高挑,只是站在一处时,总是畏畏缩缩的,倒显得十分卑微起来。
“我因得了二姑娘同我姐姐的嫌,她们不愿再载我回去,只把我一个人丢在半路……我远远瞧着二位姑娘是往斜西街的方向走了,便一路跟来……只求二位姑娘能发发善心,将我一同带回去,我绝不麻烦……”
许棠抽噎着开口,声音都带着几分哽咽:“我不认识路,实在是没有办法,还求姑娘们可怜可怜我。姑娘们若不愿,让我同仆从一道跟在车后也可……”
林昭蕙的眉拧得更深。在她看来,许棠虽是可怜,但到底同许嫣是一伙。她作出这幅样子来,谁知道是不是故意演给她们看的呢?
于是冷声开口道:“你与许嫣是亲姊妹,我又如何能够相信你的话?”
“四姑娘……”许棠带着哭腔,无助道:“我如今真的回不了府……若是认得路,我定不会麻烦两位姑娘……”
“好了。”林晚霁拉过林昭蕙的手腕:“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总这幅哭哭啼啼的样子,瞧着是我们欺负了你一般。真按你说的,欺负你的人可是你的亲姐姐,你该哭给她去看。既是要回府,那便同我们一道回去罢了。”
许棠止住了哭声,喜出望外,不断躬身道:“多谢三姑娘!多谢三姑娘!”
林昭蕙有些不解地看向林晚霁,只见她轻摇了摇头,二人一道上了马车。
“还愣在那做什么?”林昭蕙见许棠并没有跟上前来,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许棠闻言,赶忙快步上了马车,小心翼翼地掀开门帘的一角,躬身进去,抬眼望了望二人的眼色,默默地缩在角落里,不再言语。
林昭蕙看她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就觉得来气,明明是她们好心让她搭乘,如今她这模样反倒像是被她们欺负了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才是这恶人。
“缩在那儿做什么?这儿有谁拿你出气了不曾,你要这般害怕?”
许棠赶忙摇头回道:“不是的,四姑娘,您和三姑娘对我很好……我,我只是……怕惹了你们的嫌,这才……”
“好了,装这副可怜样给谁看。”林昭蕙不耐烦地打断:“说吧,许嫣叫你跟过来到底是要干什么?你和许嫣一母同胞,我就不信她真能把你一个人扔下不管。要不是我姐姐实在心善,又岂能让你们的计划得逞?”
马车缓缓驶动。许棠眼中又盈出泪光,不断地摆手:“不不不,四姑娘真的误会我了。我虽生在许家,可母亲不疼,父亲不爱,姐姐又常常打骂我……我真的不是有意要跟着两位姑娘,实在是没法子……”
“你与许嫣都是姜姨妈的亲生女儿,她怎会不疼你?”林晚霁见她那惶恐可怜的模样实在不忍,忙皱着眉头问道。
许棠擦了擦眼泪,忙回着林晚霁的话:“说出来不怕姑娘笑话……我娘怀我的时候本以为是个儿子,结果生出来偏又是个女儿,为着这事夫妻离心,我父亲又在外头纳了外室……因此自小我娘便不喜欢我,又因我生得差,我姐姐也尝尝拿我作筏子,平日里拿我当半个下人使唤。姐姐穿旧的衣服给我穿,姐姐落下的功课我来做……”
林昭蕙闻言,面上也多了几分不忍,但还是硬着心肠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来卖可怜给我们看?若真是姜姨妈不喜欢你,又怎么会把你一道带到上京来?”
“姑娘不信……便请看。”
许棠缓缓拉开袖子,露出两节莹白的手臂来。只是那手臂上触目惊心的十几道疤痕,有些是旧伤,有些却还隐隐喇着口子,那鲜艳的红与素白的衣裳相衬,显得十分可怖。
“你这是……”林晚霁看到那伤口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莫说是正经的官家小姐,便是伺候人的丫鬟奴婢,身上也绝不可能有这么多的伤痕。
“让姑娘见笑了。”许棠将两只衣袖放下,垂着盖住了她的伤疤:“姐姐总是对我非打即骂……但凡日子过得不顺心了,或是相看的哪家公子未中意,或是新买的胭脂水粉不好用,她都要拉着我泄愤一番。”
“你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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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霁有些惊讶,她知晓许嫣向来骄纵浮夸,未想暗地里竟是如此凶狠之人。但到底姜氏是她的亲生母亲,就算无甚宠爱,又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受苦吧?
“我姐姐生得好看,我娘没生儿子,一直指望着姐姐在上京攀上个富贵的夫家。”许棠闻言,苦笑道:“她一早便知晓姐姐如此作为,也任由着我被打骂。若是寻常的婢子这般打骂,保不齐会出些人命官司,而我是她的妹妹,生在许家,再跑也跑不到哪里去。她只是叮嘱姐姐莫要伤了我的脸,叫旁人看出端倪来,因此我身上看不见的地方,没有一块肉是全好的。”
许棠虽是笑着,但眼角又隐隐渗出泪来。她见对面的二人愣住,忙低下头去:“让两位姑娘看笑话了……我不是有意要卖可怜给姑娘看,只是我今日真的是被二姑娘和我姐姐赶下马车,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找上两位姑娘。”
“对不起。”
许棠有些茫然地抬头,看见林昭蕙嗫嚅着开口:“我事先并不知晓这些,还以为你是许嫣派来打探我们消息的,所以才对你恶语相向。”
许棠随即摇了摇头:“姑娘言重了。我知您和三姑娘最是心善,这才迫不得已跟在你们后头,姑娘不嫌我麻烦就好。”
“待会路过回春堂时停下车。”林晚霁沉吟道:“你身上这伤,是该找个大夫好好瞧瞧。就算是要留疤,也得将伤口先治好才是。你放心,咱们如今在外头,不会叫许嫣知晓的。”
许棠闻言有些受宠若惊:“多谢姑娘……”
一时间车厢内又陷入了寂静。良久,林晚霁抬手时,一方丝帕正好从袖中滑落,飘到了案几之上。
林晚霁定眼瞧时,“呀”了一声道:“蕙儿,这不是你方才要送去修补的帕子么?敲我这糊涂了,咱们竟一时给忘了。”
林昭蕙闻言抬头,拾起那帕子,不在意地笑道:“无妨,左右明日我叫丫鬟出府一趟,再送去绣春斋罢了。”
而此时的许棠紧紧盯着那方帕子上绣着的纹路,斟酌着开口:“二位姑娘若是信得过我……不妨将这帕子交给我修补可好?也算是我报答姑娘们的恩情。”
二人闻言,都有些惊诧地开口:“这是双面绣,你竟会这个?”
许棠有些羞赧地点了点头,接过那帕子,细细抚摸着上头的纹路:“我在沐阳时跟着女工师傅学过许多。母亲为姐姐请了不少老师,她不愿做那些课业,于是便都落在了我的头上,这双面绣的手艺也是那时候学会的。”
林晚霁眼前一亮,她本以为这许棠只是个被折磨被打骂的可怜姑娘,未想竟有这这般出挑的手艺:“要学这手艺可不容易,多少京中的绣娘都学不会。你既有这般厉害的女工,怎么没想着离开许家自立门户?”
许棠闻言,苦笑道:“姑娘真是说笑了,我一个弱女子,又如何独自在这京中谋生。再者……我母亲早就在为我相看人家了,我若离了许家,她第一个便是不依的。”
林晚霁听罢,不禁沉默了下来。她总有种强烈的想法,这样如蒲草般坚韧的姑娘,不该过着这样的生活。可到底这是别人的家事,她无权干涉其中。
想到这里,她忽得变得有些惆怅了起来。
35. 赴宴
又过了些时日,开了春,日头渐暖,安平侯府还是一贯的热闹。
姜姨妈和她两个女儿仍在府里头住着,二夫人俞氏同谢蕴华仍旧为着管家之权明里暗里地争斗,林晚霁仍是每日清晨前往寿安堂陪着老夫人礼佛,闲暇时便去临音榭为昭蕙讲解功课,一切好像都如从前一样,波澜不惊地往前行进着。
二月十五,这日本是花朝节,按照往年的习俗,京中的贵女们都会齐聚一处赏花游园,同时也方便各家夫人相看。今年的花朝宴摆在郑国公府,给京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公侯之家适龄的女儿都发放了花帖,林晚霁因着安平侯府的缘故,也收到了一张。
往年能够承办花朝宴的世家,必定是在京中举足轻重的。说起郑国公府,因着与安平侯府相交甚少的缘故,林晚霁知之甚少。只知那是如今宠妃郑贵妃的母家,原本是有些没落的世族,因着郑贵妃入宫而一举得封国公,平步青云。郑家虽在朝堂上无甚得力,但到底在宫中有贵妃圣眷正浓,因而在京中颇有脸面。
既然给自己递了花帖,又无要紧之事,林晚霁自是要去的。
老夫人得知此事,特意免了她今日的请安,还从妆奁中挑出不少贵重的首饰头面,要为她添妆。
按照老夫人的话说:“今日算得上是你头一回赴京中的宴,必当好好打扮一番,叫那些世家都好好瞧瞧,莫要让人看轻了去。”
如今天气已经转暖,用不着再穿袄裙披坎肩了,林晚霁想了片刻,便从衣奁里翻找出一条棠梨色的织金百迭裙,又叫绣夏为自己梳了个留仙髻,因着花朝宴赏花的缘故,在妆奁中挑挑拣拣,最终选定了几支玉兰簪子,与浅色的衣裙相配,倒是十分的相得益彰。
抿上口脂,林晚霁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又取出一对木槿色的榴花坠子,戴在耳上,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理了理衣裙,便要往院外走去。
今日一宴,郑国公府给府上三位小姐都递了花帖,而许嫣许棠姐妹俩因着只是客居侯府的缘故,并不能与之同行。
林晚霁施施然出了院门,来到正堂等候。林昭蕙早早地来了,今日她一袭杏子黄的烟罗裙很是俏丽,梳了个双苞髻,头上的两个花苞嵌着绒花,很是灵动娇俏。
因着今日她们代表安平侯府赴宴的缘故,只安排了一驾马车,又过了片刻,便见林昭芙姗姗来迟,赶到正厅。
林晚霁被眼前的一抹银朱亮晃了眼。她瞧着今日林昭芙的一身打扮,似乎是要把风头都给压过去,一袭红衣瞧着很是显眼。只是到底她们是去人家赴宴,抢了主家姑娘的风头,到底是不好。
林昭芙见堂中的二人见到自己时都有些呆愣,不免心中得意起来。她早就下定决心,今日定是要压过这两个妹妹一头,于是早早地起来梳妆打扮,头上插着五六支金簪,很是亮眼。
这样一看,反倒是林晚霁穿得最为素净了。
林昭蕙并不正眼看她,起身便欲往府门走去:“既是来齐了,那就快些上马车吧,可别误了时辰。”
马车停在府门外。
林昭芙见两个妹妹并不待见她,心中不由得一股恼火。又见林晚霁虽未盛装打扮,但有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直把她们俩给比了下去,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齿。
林昭芙见林晚霁最先上马,不由得起了歪心思。若是今日叫她摔了一跤,把这身衣裙弄脏……若是回去换一身衣裳,怎么也赶不及赴宴。
想到这里,林昭芙瞧着前头少女蹬上矮凳的动作,不由得兴奋地勾起一个笑容来。
就在她使技想要绊倒林晚霁时,只觉整个身子向后仰倒——林昭蕙扯住她后背,冷声在她耳边俯声道:“你想干什么?”
因着这么一出,林晚霁早已顺利挑了帘子,上了马车。林昭芙有些恨恨地看着坏自己好事的林昭蕙,冷哼道:“我还想问你干什么?还不快些放手,抓得我疼死了。”
林昭蕙松手,目光却一直死死盯着她,阴沉着脸色,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警告道:“再敢对我姐姐不客气,小心我饶不了你。今日赴宴,咱们代表的是安平侯府的脸面,你也该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若再敢犯蠢,我就当没你这个姐姐。”
话音未落,林昭蕙就蹬上了矮凳,稳稳进了车厢之中,只余林昭芙一人在外头气急败坏。
“二姑娘,马车就要走了,您还不上车吗?”身旁的婆子小心翼翼地上前提醒,林昭芙气得一咬牙,踩上矮凳,头顶的金钗晃得叮咚作响。
马车缓缓往郑国公府的方向驶去。车厢很是宽敞,三人各坐了一边,林昭蕙挤到林晚霁的身侧,露出手腕上的赤金镯子,笑道:“晚姐姐,咱们这镯子倒瞧着像是一对呢。”
林晚霁也看了看自己的莲花纹样的镯子,不免应道:“昭蕙与我心有灵犀,连打镯子都是一个样式的,咱们果真是姐妹。”
不远处传来“嘁”地一声。
林晚霁抬眼看着林昭芙有些不忿的神情,忽然觉得平日里逗一逗这位堂姐还是十分有意思的,于是从身边的锦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来,里头装着同样赤金的手镯,只是纹样刻的是桃花:“二姐姐,这是给你的。”
“谁要你假好心。我那镯子多了去了,还需要你来施舍吗?”林昭芙将头偏到一边,余光却在一直瞄着眼前的赤金镯子。
林晚霁只觉得好笑,仍是劝她道:“姐姐这话说得不对,这怎么能是施舍呢?我知姐姐见多识广,妹妹的一片心意,还怕姐姐瞧不上呢。”
说罢将盒子稳稳合上:“也罢,既然姐姐不喜欢,那我也不自讨没趣了,这般成色的镯子,还是留着我自个用吧。”
“等等。”林昭芙有些急了,将脸转了回来,从盒中拿出那镯子,戴到自己手上:“你既这般说了,我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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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好拂你的意,也忒不通人情了些。”
林晚霁与林昭蕙二人相视一笑,都有些忍俊不禁。
林晚霁连忙点头道:“姐姐如此善解人意,说的正是呢。”
三人一路无话,很快便到了郑国公府。待到下了马车,便有郑家管事的婆子前来相迎,瞧见她们马车外悬着的铃铛刻了个“林”字,立即会意,堆笑道:“可是安平侯府的几位小姐来了?咱们主家等候许久,小姐们快随老奴进去吧。”
“多谢嬷嬷。”林晚霁走在最前头,朝那婆子蹲身行了一礼,又微笑着同她点了点头。
身侧陆续有马车停下,许多衣饰华贵的年轻女子掀帘下了马车,随着婆子一道往国公府后宅走去。
林晚霁用余光打量着郑国公府,是处四进的宅邸,虽比安平侯府略小些,但胜在别致精巧,许是因着贵妃在宫中受宠的缘故,陈设摆列很是富丽堂皇,显出十足的气派来。
不一会儿,众人穿过拱廊,便是到了后园。此处倒也算得上别有洞天,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小溪潺潺流过,颇有一番曲水流觞的意味。
园子里已聚集了诸多贵女,身披彩衣,言笑晏晏,林晚霁看时,竟觉得姝丽得直晃人眼。就在她愣神之时,林昭蕙牵起她的手,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清漪姐姐,怎么来得这般早!”
凉亭中正坐着一位妙龄女子,扶手倚在红栏上,垂首看那水中的锦鲤,露出莹白的脖颈来,瞧着很是温婉窈窕。那女子闻言回头,见到来人,面上含起一弯笑眼,柔声道:“原来是林家妹妹,快些来我这儿。”
林晚霁随林昭蕙一道上了凉亭,见那女子容色淡雅,身着一袭藕荷色的春衫,只盈盈往那一坐,便透出一股清逸绝尘的气质来,不免在心中暗暗惊叹。
“这是清漪姐姐,忠勤伯府的二小姐,幼时是我的手帕交,曾也在俞家的书院读书的。”
林昭蕙悄声附耳。
林晚霁会意,点了点头,朝那女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便又听林昭蕙介绍道:“许姐姐,这是我家的三姐姐,就是我曾同你说的,一直住在扬州的那位姐姐。如今我叔父回京复职,三姐姐便也一道来了上京。”
“三姑娘好。”徐清漪闻言点了点头,朝林晚霁打了声招呼。
“许姑娘好。”林晚霁笑着回应,三人凑在一处,渐渐地说起家常话来。徐清漪环顾了四周,忽得问道:“你家二姐姐呢?怎么没瞧着人影,可是今日没来?”
林昭蕙撇撇嘴,并未抬头,只是不在意道:“姐姐管她做什么?左右咱们同她也说不起话来,许是她早就去寻别处去了,我并未瞧见。”
徐清漪点了点头:“我是怕她乱来,嘴上没个轻重的,万一冲撞了贵人,届时还得连累了你。话说回来……”
徐清漪顿了顿,声量也放小了几分:“我听说今日宛宁郡主也要来呢。”
36. 宛宁郡主
林晚霁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禁问道:“宛宁郡主?可是勇毅侯薛家的那位郡主?”
林晚霁这些时日同府上的管事讲起京中的诸多世家,对这位郡主也有所耳闻。她本是出身勇毅侯府,父亲是与镇国公萧老将军一道征伐北狄的将军,只是七年前一场恶战命陨沙场,萧老将军败仗而归。当今圣上体恤她族中无人,只剩孤女,便亲封了宛宁郡主,同亲王之女一般尊享食邑,接到重华宫来,与诸多皇子公主一道在上书院读书。
如今长到一十七岁,因着圣上怜爱的缘故,在宫中很是得宠,京中贵女无一不奉承于她,尊贵荣宠有如公主。
“正是。”徐清漪却挥了挥手,示意她小声些:“可千万要小心仔细着,莫要让她那些个跟班给听见了,她如今荣宠正盛,咱们可得罪不起。”
林昭蕙也点了点头,朝林晚霁使了个眼色:“姐姐你有所不知……这位郡主架子可是大得很呢,谁也不敢惹了她去……咱们就好好吃咱们的饭,可千万不要同她碰上才好。”
“你们在说,同谁碰上呢?”就在三人低声耳语间,忽得听到后头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
林晚霁心下一跳,抬头看时,只见林昭蕙身后走来一袭身着粉黛色衣裙的少女,容色秾艳,只是面上的神情有些倨傲;在她身侧挽着的便是方才消失不见的林昭芙,此刻正得意地瞧着她们三人。
林昭蕙最先反应过来,面上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开口道:“原来是郑姐姐,郑姐姐安好呀。”
郑元珠是郑国公府的嫡长女,上头有个宠冠六宫的贵妃亲姑姑,她的容貌恩宠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今日在国公府开花朝宴,她作为主家的姑娘自然是不可或缺的主角,因此打扮上也颇为富丽。
见面前的少女装傻,郑元珠冷哼一声,并未回应,只是问身侧堆笑的林昭芙道:“你妹妹怎么还是如此小家子气?真是上不得台面。”
林昭芙面上的笑意尤甚,她忙附和道:“郑姐姐说的正是呢,我这妹妹平日里最是缺乏管教,今日一宴出门前我还反复叮嘱,真是让姐姐看笑话了。”
林昭蕙闻言也并未生气,只是一副冷笑的样子瞧着她们二人。郑元珠被看得很不舒服,拧了拧眉,朝前走了两步,定在林晚霁的面前:“妹妹的丫鬟可真是不懂事,怎么如今主子尚未落座,丫鬟倒先坐下了?”
林昭芙在一旁憋不住笑意,“噗嗤”一声,得意地解释道:“郑姐姐真是冤枉昭蕙了,这可不是她的丫鬟,这是我们府上新来的三妹妹,从前养在扬州的,头回来赴宴,想必姐姐自是不认识。”
“竟也是你的妹妹?”郑元珠一双凤眼斜睨着她,掩唇轻笑道:“哎唷,打扮得这么寒酸素净,我远远瞧着,还以为是哪家的丫鬟来着。真是对不住妹妹。”
林晚霁也并不气恼,毕竟有些人偏爱浮夸,也不是谁都能认得苏绸杭缎的贵重。到底是在人家府上,不欲与她有过多纠缠,林晚霁只是唇边勾起一抹笑意,不卑不亢回答道:“郑姐姐言重了。”
而郑元珠却是有意显摆,见林晚霁并不与自己多言,忙从鬓边取下一支金钗来,递到林晚霁的手上:“哎唷,瞧我这主家当的,竟是叫客人受了委屈。这位妹妹,这支金钗就算是我向你赔罪了,你今日且簪上,若是还有人将你看轻了去,我可是第一个不依的。”
这话说得漂亮,但明里暗里还是在贬低她穿着寒酸,像个侍候人的丫鬟,于是施舍给她一支金钗,叫她好好看看国公府的世面。
林晚霁不禁在心中哑然失笑。她又想到了某些熟悉的画面,又看看面前站立的二人……看来有些人能相处到一处去,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林晚霁接过那金钗,面上仍是盈着笑意,答谢道:“既如此,我就多谢郑姐姐的一番好意了。”
见面前的少女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与狂喜,反而是不动声色地接过,郑元珠在心中气得咬牙,不免有些懊悔轻易将那金钗送了过去。见几人并没有继续搭理她的意思,更是心中怒气尤甚,冷哼一声,便快步走出了凉亭。
身后的林昭芙见状,赶忙快步去追:“郑姐姐,等等我……”
待走远了,郑元珠这才气冲冲止了脚步,身后的林昭芙正小步跑着,一时差点撞到她身上去,忙开口道:“郑姐姐莫要为不相干的人生气,我那两个妹妹不知礼数,又惯是牙尖嘴利的,姐姐何苦要搭理她们?”
“你还好意思说。”郑元珠气呼呼地瞪她道:“要不是素日里总说你那个二房的妹妹欺负你,我今日又如何要为你讨个面子?还有,你家还有一个妹妹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林昭芙赶忙解释道:“郑姐姐真是误会我了,那另一个妹妹来家中不过几月,原是养在扬州的,身份又不显,哪里能入姐姐的眼呢?”
“扬州?”郑元珠眼珠转了转,“那她父亲如今在朝中任何职?外祖家呢?是哪里的世家?”
林昭芙闻言“哎唷”一声,面上也带了几分轻慢之色:“郑姐姐可千万别抬举那丫头。哪里称得上什么世家,她母亲不过是商户之女,父亲如今不过是在翰林院编书,要不是借着侯府的名头,如何能与姐姐搭上话?”
“果真?”郑元珠惊讶地回眸,见四处无人,这才拉过林昭芙,小声附耳道:“这样的家世,竟也入得了我郑家的花朝宴?管家誊抄名册时,我并未细看,未想竟也叫她得了花帖。今日我姑母好不容易说通了宛宁郡主前来落座,这般长于乡野不同礼数的丫头,可莫要冲撞了贵女才是。”
“可不是呢。”林昭芙附和地点点头,又小心翼翼问道:“郑姐姐,郡主当真会来?我……我倒是头回见郡主尊容,就怕我行事粗苯,冲撞了郡主……”
“怕什么?”郑元珠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林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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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再怎么说,你可是安平侯府的嫡女,林侧妃的亲妹妹,这般家世,不比你那两个妹妹尊贵多少?郡主虽势大,但到底不是皇室中人,就算看在林侧妃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你的。”
“对了,林侧妃的事儿,你打听得如何了?”郑元珠正滔滔不绝地讲着,提起在东宫的林昭若,似是想起什么,忙戳了戳林昭芙的手肘:“那可是你亲姐姐……我拿你当朋友,你不会不帮我的吧?”
林昭芙有些讪讪地笑了笑,背过去的双手捏成了拳头,早已是冷汗遍布。郑家全靠宫中的贵妃才有得如今的荣华,贵妃虽盛宠不衰,但到底未诞下皇子,而如今圣上年纪渐老,若是日后哪位皇子继位,他们郑家的恩宠定然不复从前。
因而郑家早有打算,想要将郑元珠嫁给哪位皇子为妃,就算日后未能登大典,有着亲王妃的庇荫,她们郑家还能再续荣宠。而郑元珠心里头也有着小九九,太子与梁王虽登基的可能最大,但二人都已娶亲,自己嫁过去也不过是为人妾室。便是嫁给哪位闲散王爷,日后当了正妃也比之前者要好上许多。
郑家儿郎读书做官皆不得力,女儿倒是一代比一代出挑,国公府的门楣也全靠女儿撑起,因而早早地就在筹谋将她嫁入皇家。
郑元珠自幼在姑母的荣宠下享尽了富贵,又因着是嫡长女,受尽了父母的宠爱,断不会再愿意为人妾室,因而一门心思扑在那些尚未娶亲的皇子身上。而她到底是闺阁女儿家,平日里无召不得入宫,也见不得诸多皇子,只好把主意打在了太子侧妃身上。
林昭若虽是侧妃,但在东宫说一不二,掌有管事之权,地位荣宠更在太子妃之上。若是讨好了她,日后常常召自己入宫伴驾,便生出许多同宫中皇子偶遇相处的机会来。也正是看在林昭芙是林侧妃的亲妹妹的份上,她才同林昭芙相交好。
“郑姐姐放心……”林昭芙在外头曾对郑元珠夸下海口,说林侧妃对自己这个尚未出阁的妹妹很是关爱,这才叫郑元珠屡次相问,想借花献佛,讨好在东宫的林昭若。
“若是哪日我姐姐问起,我定会好好在姐姐面前替郑姐姐美言一番……”
事实是,林昭芙幼时被送往沐阳,二人本就未曾相熟;待到她回府时,林昭若早已嫁入东宫了。莫说是关系匪浅,只怕真要论起亲疏来,她同林昭若还没有二房的林昭蕙亲近呢。
林昭芙想到这里,额间已渐渐渗出些冷汗,她深知如今自己能同郑国公府的嫡小姐这般要好,全靠的是林昭若的身份,因而更不敢将实情托出,只一味推诿过去。
好在郑元珠也不是个心思剔透的,并未想太多,而是大大咧咧道:“你磕磕绊绊什么?方才见你说话还好好的,怎么如今又是一副小家子气的样子?”
“郑姐姐说的是。”林昭芙努力挤出个笑容来,待到郑元珠转身,这才暗中长抒了一口气,用袖子擦着额间的冷汗。
37. 为难
待到临近晌午,众女眷在院子里好一阵嬉闹谈天,忽得听到外头有下人来禀:“宛宁郡主到了。”
郑元珠闻言,随即走在前头,领着一众贵女往院门处走去相迎。
林晚霁三人跟在后头,隐约瞧见几个梳着桃心髻的宫女依次排开,迎面走来一位身量高挑的华服女子,身着锦衣,头戴金步摇,明晃晃的贵气直逼人眼。
瞧见众人皆蹲身行礼,林昭蕙忙拽了拽林晚霁的袖子,示意她俯下身来。林晚霁尚未仔细瞧见那女子的面容,忙随众人一道行礼:“臣女参见郡主。”
“都起来吧。”上首传来女子慵懒的声音,众人起身,林晚霁再欲看那女子面容时,却不巧被人挡住了,只瞧得见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还有步摇因走动时随风晃动的轻响。
郑元珠因着是主家姑娘的缘故,又常常出入宫闱,因此与郡主也算是有几分相识,忙紧紧跟在那女子后头,一路介绍着园中的景色。
“郡主,想必您一路前来有些疲惫了,臣女瞧着晌午将近,不如就在这园中摆宴如何?”
薛妙仪侧眼瞥了郑元珠一眼,随即不在意地点点头,“今日你是主家,自当由你安排才是。”
郑元珠闻言,立即招手让园中随侍的管事安排筵席,一众女眷漫步到水云榭中,便见薛妙仪眯了眯眼,止步道:“便在这儿吧,我瞧着此处风景甚好,又通阔空旷,诸位以为如何?”
身后的女眷们闻言,哪有不应答的道理,纷纷垂首称是。那女子见状,搭过随侍宫女的手臂,缓缓在主座间坐下。
林晚霁一行人走在后头,也跟着众人一道落座。林晚霁择了个临靠栏杆的位置,侧头望去,便见小湖中水波荡漾,有游鱼倏尔而过;此时虽不是荷花盛开的季节,但隐约见湖面已有几片露头的浮叶,果真如那女子所说一般,此般景色,让人心旷神怡。
郑元珠见众人皆落座,忙起身拍了拍手,随即就有几个管事领着一群手捧银盘的丫鬟鱼贯而入,为每位女眷上菜。
林晚霁瞧着自己案上摆好的几道前菜点心,做工精美,摆在银盘之上,一见便知价钱不菲。手边的荷花锦鲤羹就如这湖中的美景一般,用叶茎细细雕成荷花荷叶的形状颜色,飘在清澈的汤羹之上;仔细瞧那碗底还放着红糯米捏成的锦鲤,有如游鱼,尾翼栩栩如生。
林晚霁见身旁的众人执筷,也取过汤勺,小口啜了一口。入口是清甜的莲子羹味,夹杂着淡淡的荷叶香气,这般时节还能寻到新鲜的荷叶,真是十分的难得。
林晚霁又饮了一口,不禁在心中暗叹郑国公府的气派奢华。见众人面上都露出惊艳之色,郑元珠得意起身:“能请诸位贵女来此做客,实乃我郑家的荣幸。为筹备这花朝宴,我特意求姑母请了宫中的御厨来为各位择菜。花朝节乃是百花花神的诞日,因此今日一宴的菜品多由芍药、芙蓉、荷花、桂花等花类入肴,另有百花酿成的琼浆,还请诸位畅饮。”
那上首的女子夹起一小块蜜藕放入口中,不禁开怀道:“元珠这儿的藕片很是清脆爽口,竟同我在宫宴上所食的味道一模一样。”
郑元珠闻言,面上堆出喜意,忙笑着回应道:“多谢郡主赏光。这蜜藕乃是用雪湖贡藕制作而成,配上金桂酿好封存的桂花蜜,元珠可是求了姑母许久才求得呢。”
众人忙又是一阵惊叹恭维之声,捧得郑元珠面上更是得意起来。就在这时,席间忽得传来一声极轻的“哎呀”,众人闻言皆扭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素色衣裳的少女打翻了碗盏,汤羹流了一地,正无措地四处张望着。
那少女坐得离林晚霁很近,如今面色十分惨白,林晚霁不禁拧了拧眉。要说今日赴宴的,不是世家贵女便是朝中三品大员以上的官眷,身份地位自然不会低,不过是无意打翻了碗盏,何必要如此惊慌害怕?
很快林晚霁便知晓了缘由。只见郑元珠十分不悦地皱了皱眉,快步走到后头,抬手便是给了那女子一巴掌,她偏过头去,右半边脸颊很快便显出鲜红的手掌印来。
“你个蠢货!这么多贵人都在呢,你敢这般坏我的事……”
众人被这一巴掌都惊在原地,那女子无助地小声啜泣了起来,这才有人反应过来,忙拉住郑元珠劝道:“汤羹洒了换一盏便是了,郡主还在呢,怎么好动手打人……”
林昭蕙斜移了身子,朝着林晚霁小声附耳道:“晚姐姐,这位被打的是郑元珠偏房的庶妹,平日里惯是个胆小瑟缩的,如今又不小心惹了她不痛快,只怕是要惨了。”
“好了。这般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上首的女子见状,起身理了理衣裙,徐徐走到郑元珠身边,并不瞧那被打的女子,只是捉过郑元珠的手,问道:“疼不疼?”
郑元珠看到薛妙仪起身时,还以为要找自己算账,不免在心中惊慌了一下。待见到郡主说出如此话来,一时有些呆愣在原地,“回郡主的话,臣……臣女不疼的。”
薛妙仪并未正眼瞧着下首的女子,只是俯视着用余光轻瞥,唇边勾起一抹弧度:“一个庶出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竟也值得你上手打她……若是将自己打疼了,贵妃娘娘可是要心疼的。”
见郡主为郑元珠撑腰,一时间席间本欲打抱不平的众人纷纷息了旗鼓。便是再看不惯,那也不过是郑家不得宠的丫头罢了,又不是旁人欺负了去,到底是她们国公府的家事;如今更有宛宁郡主为郑元珠撑腰,她们便是再不长眼,也不能和郡主对着干。
林晚霁正欲起身,身侧的林昭蕙赶忙拽着她的衣袖,摇头示意她不要上前。见那女子偏过头来,林晚霁直视着她的面容,一张芙蓉面,端的是云鬓花颜,只是那凤眸斜睨,显出十足的狠毒与傲慢来——
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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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霁只看了一眼,便失魂落魄,惊得跌坐在矮椅上。
这张脸如此熟悉,每每在梦中折磨得自己生不如死,她绝不会忘记……
原来,原来她是宛宁郡主,原来是她害死了莺时,害死了自己,害了林家全家……
听到声响,薛妙仪转过头来,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她缓步走到林晚霁身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发间的钗环叮咚作响:“你是谁?”
见林晚霁仍未回过神来,林昭蕙惊讶于她看到郡主时竟有这样大的反应,但情况危急,也不容她多想,在背后死死掐了林晚霁的手臂,强迫她冷静下来。
林晚霁吃痛,望向上首神情倨傲的女子,额间已渗出细细的汗珠,起身行礼道:“臣女是安平侯府的三姑娘,冲撞了郡主,给郡主请罪。”
“安平侯府?”薛妙仪闻言带了几分兴趣,在她身侧踱步:“你是林侧妃的妹妹?可曾进过宫?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哎唷,郡主真是抬举她了。”郑元珠忙轻笑一声,掩帕附耳道:“这是他们家老侯爷外室所生的一房,并非侯府嫡出,往日里养在南边,莫说是入宫了,这般出身乡野,如何能入得了郡主的眼?”
“我瞧着也是个不经事的。”薛妙仪点了点头,并不瞧她,只是朝郑元珠嗔道:“你也真是的,我可是应着贵妃之邀才特意给你撑场面,你怎么什么不入流的阿猫阿狗都请了来?”
此话一出,众人见林晚霁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打量。不论她到底出身如何,到底与旁人无干,她们也不会计较起她的身份来。
可如今被郡主这么一贬低,难免都有些见风使舵——要怪也只能怪她命不好,偏偏刺了郡主的眼,得罪了贵人,这下谁也不敢替她说话了。
林晚霁并未反驳,面上也并未流露出羞恼之色,只是死死盯着薛妙仪,又想到梦中她也是这般轻飘飘的语气,把她当作蝼蚁一般碾压,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明知道那只不过是自己做的梦罢了,如今的一切都并未发生,站在面前的不过是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宛宁郡主,可林晚霁浑身却仍有血气上涌,双手在不经意间也死死抓住了衣裙。
薛妙仪瞧着她因为用力泛白的指尖,又见她并未因自己的一番贬低而畏缩,反而是如此不惧地直视自己,不免来了兴趣,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怎么?你可是在为方才那一巴掌鸣不平?庶出便是庶出,终归是上不得台面的,林姑娘以为如何?”
话音未落,薛妙仪装作惊讶的样子,掩唇轻笑道:“瞧我这记性,我竟忘了,林姑娘的出身也是一样的。”
林晚霁并不气恼,而是不卑不亢直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开口道:“臣女以为,嫡庶之分不过是虚噱的名头,庶出有才者多之,嫡出无德者亦多之,若是全靠嫡庶来分辨人,郡主此言倒是心胸狭隘了。”
38. 续梦
众人闻言皆倒吸了一口冷气,连一向有些张狂的郑元珠都生怕郡主生气,连忙堆笑道:“郡主可别同她一般计较,她不过是个无甚见地的乡野之女,所言狂妄,郡主千万别为不值当的人动了气才是。”
“好一个心胸狭隘。”薛妙仪微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林晚霁的面容:“你长得倒是同林侧妃有几分相像,连性子也像,是个胆子颇大的。”
那目光仿若是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林晚霁不敢与她直视,只是垂下头去,语气仍是有几分僵硬:“臣女不过蒲柳之姿、寸目见地,更遑若与侧妃娘娘相论,郡主谬赞了。”
“你倒是牙尖嘴利,竟也敢在我跟前卖弄。”薛妙仪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涂着蔻丹的长长指甲,将林晚霁的下巴抬起。
指甲划过下颚,林晚霁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这种冰凉的触感太过熟悉,她又想到梦里那双猩红的丹甲,也是这般划破自己的脸颊,痛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想到梦中的刺痛,林晚霁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身子,惨白了面色。这一系列微小的变化都落在薛妙仪眼里,她饶有兴趣地俯下身来,额头几乎是要贴住面前少女的前额:“你在怕我?”
“臣女不敢。”林晚霁抬眸迎上女子探究的目光,只觉自己是只被狐狸盯上的猎物,捏在袖口的十指又用力了几分。
“真是无趣。”薛妙仪甩手,林晚霁的头受力偏向一侧,余光瞥见那女子收回了手,迆然往上首的主座走去:“本以为是个能言善辩的,能叫我刮目相看一番。未想还是这般上不得台面,哆哆嗦嗦的,浑像是我欺负了她去了。”
“郡主说的是呢。”郑元珠见状,忙抬脚跟在后头,堆笑道:“您金尊玉体,可千万不要为这等子不值当的人动气才是。”
见人已走远,众人目光陆陆续续都收了回来,林昭蕙十分担心地靠过身子,望向倚坐在座上的少女:“晚姐姐……你没事吧?”
林晚霁有些虚弱地摇了摇头,额间仍冒出细密的汗珠来。她一想到那女子直勾勾带着兴味的打量的目光,便觉得十分胆寒。那样真实的痛觉,撕心裂肺的苦楚,还有那张无比熟悉记得一清二楚的脸,让她没有办法把一切仅仅当作梦那般简单。
可是为何……宛宁郡主与自己并未有过任何交集,她要如此这般残害自己呢?
“林姑娘,别怕。”身侧传来淡淡的栀子花香气,林晚霁抬眼看时,徐清漪正举着一方绣帕,满含关切地递给自己。
“多谢徐姑娘。”林晚霁接过那帕子,轻轻拭过额间的汗珠,努力朝她挤出一个笑容来:“改日我再还姑娘几方新帕子,送还到忠勤伯府上。”
那位在席间打翻了碗盏的姑娘被人带下去换了一身衣裳,很快便有下人来清扫收拾汤羹,只是等了良久,也再不见那姑娘回到席面上。林晚霁大抵也明白了是如何一回事,想必郑元珠不会再给她重返宴席的机会,不免在心中摇首暗叹。只是如今她的处境也是自身难保,早已顾不得怜惜别人,再瞧见面前案上摆着的一众珍肴美味时,只觉没了胃口,匆匆动了几下筷子,便擦了擦嘴角,这便是宴毕了。
宛宁郡主用过膳后便乘着轿撵回宫去了,待到撤下席间的案盘,一众女眷只觉气氛轻松不少,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赏花游园,或在亭中牌戏,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很快便到了黄昏时分。
各府的马车陆续驶来,林晚霁一行人上了安平侯府的马车,三人坐在车厢内,往归家的方向驶去。
见林晚霁仍是白着一张脸,林昭芙心中畅快,不免出言讥讽了几句。今日在郡主面前可是叫她丢了大丑,平日里林昭蕙那般护着她,可在宛宁郡主面前,不也只有缩头装愣的份儿?
林昭蕙倚靠在林晚霁身旁,乖顺地靠在身侧少女的肩上,可看向她时,却是阴沉着一张脸死死盯住自己。林昭芙不知怎的,竟是觉得有些发毛,打了个冷颤。见面前的二人都不搭理自己的冷嘲热讽,林昭芙也自觉没趣,扭过身去,不再言语。
见林昭芙终于歇下闹腾的心思,林昭蕙柔声问道:“三姐姐,你怎么了?可是有哪儿不舒服?”
林晚霁用手撑着额头,捏了捏眉心,摇头叹息一声:“无事,只是有些头疼,想必是在园子里吹久了风,如今马车这么一番颠簸,只觉得有些晕眩。”
林昭蕙闻言,从随身携带的囊袋中掏出一方点心小盒,递到林晚霁的面前:“姐姐快吃些盐渍梅子解解腻,左右咱们快到了,回去得好生在院中歇着才是。”
林晚霁接过小盒,从中取出一颗梅子放入口中。入口酸涩又带着几分清甜,让她一下子舒服了许多,面上也挂起笑容:“多谢妹妹。”
马车稳稳在安平侯府门前停下,三人依次下了马车,往各自的院子分别而去。
林晚霁回到绛花小筑时,天已经快黑了,莺时站在院门处焦急地等候。见到来人,忙起身迎了上去:“姑娘……姑娘怎么脸色这般苍白?莫不是赴宴时受了委屈不曾?”
“放心,我无事的。”林晚霁搭过莺时的手,摇了摇头,面上扯出一个牵强的笑来:“莺时,我有些累了,叫她们烧些水来,我去沐浴一番。”
莺时闻言,喊来绣夏吩咐院中洒扫的几个婆子,很快备好了热水。林晚霁脱去衣裳,将整个身体都蜷缩浸泡在木桶里,氤氲的热气将她前额的碎发打湿,她一动不动地将手环在双膝上,盯着不远处的屏风愣神。
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那宛宁郡主的面容,竟和梦中屡屡残害自己的女子一模一样?
林晚霁又回想起今日宴中她那双涂满了蔻丹的指甲,冰凉的触感,好像要将她的脸颊一道一道划破。梦中的痛感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她不得不怀疑,那果真只是个梦吗?
头又隐隐作痛了起来。林晚霁抬手揉了揉眉间,却还是能感受到前额传来的愈来愈清晰的钝痛。自己与郡主向来无冤无仇……瞧着今日一事,她很明显并不把自己当回事,不过也是,在天潢贵胄的宛宁郡主眼里,一个小小的文官之女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既然如此,她又为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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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屡屡与自己作对?
林晚霁想不明白。水温渐渐凉了下来,她环抱着自己,不禁打了个哆嗦。
是夜,林晚霁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已然是妇人打扮,双眉蹙起,一副茶饭不思的模样。不过到底身上的衣着是体面的,还未曾受过那些鞭伤,发髻齐整,连屋内的摆设也未曾被毁去。
站在她身旁为她梳妆的是莺时,此时也全副齐整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见她眉间是浓浓的化不开的愁绪,忙宽声安慰道:“姑娘莫要忧心,咱们且等着便是,世子福大命大,定能逢凶化吉……”
林晚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掩面啜泣道:“可如今他失踪已有大半个月,至今仍是下落不明……外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叫我如何能安心?”
莺时闻言,也静默不语,她知道在如今的境况之下,说再多的安慰也无济于事。
林晚霁似是想到什么,忙侧头问道:“林家如今还好好的吧?父亲母亲可还安好?”
莺时忙不迭点头:“姑娘放心,林家一切都好,老爷和夫人还叫姑娘切莫忧思伤怀,便是天塌下来,也有林家在后头为姑娘顶着……”
林晚霁闻言,又不免红了眼眶。主仆二人正伤感之际,只见从外头的院子里跑进来一个面生的小丫鬟,大口喘着粗气:“夫人,夫人,不好了!”
林晚霁焦急地起身,单薄的身子有些摇摇欲坠,声音也有几分颤抖:“怎么了?可是世子出事了?”
“回……回夫人的话……”小丫鬟止住了脚步,跪倒在林晚霁的跟前,抽噎道:“奴婢听前院的管事说,圣上亲自下旨,要将宫中的宛宁郡主嫁给世子……”
“你说什么?”林晚霁只觉如遭雷劈,一时跌坐在榻上。
莺时也满脸的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莫说咱们夫人是世子明媒正娶的妻子,便是郡主当真要嫁,可世子如今生死未卜,连人影也未曾寻得,如何能有这般荒诞的事儿,你当真不曾听错?”
那小丫鬟不住地流着泪,抽噎哽咽着开口:“奴婢也是不信的,可圣旨真的已经到咱们府上了……听外头的人说,这圣旨还是宛宁郡主亲自求来的,她说……既是世子已然娶妻,她也不强人所难,便要与咱们夫人一道为平妻……”
“简直是无稽之谈!”林晚霁睁大了眼睛,多日来的忧思已让她身形瘦削,她瘫坐在榻上,咳嗽了两声:“圣上怎么会应允如此荒唐之事?莫说郡主千金之躯如何尊贵,便是如今咱们府上倒了,世子生死都未可知,郡主嫁过来便是守活寡,她……她怎会愿意?”
那小丫鬟见状也被吓到,忙与莺时一道搀扶住她,又从桌边的案几上倒了一杯茶水来,递给面前的女子:“夫人您切莫动气,奴婢……奴婢真的只是将听到的实情相告,听说……听说三日后郡主便要嫁过来,还吩咐咱们府上准备喜宴……”
林晚霁摇摇晃晃,闻言喉中一股腥甜,竟是一口血吐在了帕子上。
莺时见状,忙惊慌地不住唤着:“姑娘?姑娘!”
39. 拜访
“姑娘?姑娘!”
林晚霁被一声声短促的呼声给唤醒,皱眉睁开眼睛,便看到立在床边的莺时推晃着自己起身。
“姑娘今日怎么醒得这般晚?可见昨日定然是累着了,奴婢叫了许久才醒呢。”莺时见林晚霁醒来,快步走到铜盆边拧了拧手巾,递到床榻边:“待会姑娘还得去寿安堂给老夫人请安,快些擦擦,好歹醒些睡意才是。”
林晚霁接过沾湿的手巾,眉头却依然拧紧,她想到昨夜所做的那个梦,不免逐步应验了心中的猜测。
在此之前,她梦到的只有那个女子的面容,却并不知她姓甚名谁,为何要屡屡加害自己。可自从昨日见过宛宁郡主之后,断续的梦境就变得清晰了起来,她也知道了很多前因后果。
若这些梦串联起来,预示着她婚后将会发生的事……
林晚霁又陷入了沉思。若是宛宁郡主真的倾心于那男子,在自己成婚前必当有所阻拦,郡主颇得圣眷,天下什么尊贵身份的男子挑不到,为何要在自己夫君生死未卜之时执意要以平妻的身份嫁进来?
那人人口中的“世子”,想必是因何缘故早已殒命了,又寻不到尸骨,只好多日以来音信全无。可既是如此,那郡主为何还要嫁进来呢?一定不是因为真心倾慕,而是另有所图——可究竟她在图什么呢?图林家覆灭,图太子倒台?
若她是梁王一党,真想扳倒太子,又何必将自己给搭进来呢?
“姑娘,姑娘?”莺时俯下身来,见林晚霁一动不动,忙摇了摇她的手臂,哭笑不得道:“姑娘又发呆了,若是再不起来,误了老夫人礼佛的时辰,姑娘可不许怪奴婢才是。”
林晚霁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只觉得额间仍在隐隐作痛,轻声开口道:“莺时,我昨夜又魇着了,精神很是不好。你去将房中的安神香点上,我这就起来梳洗。”
莺时闻言,忙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姑娘怎么又魇着了?可要奴婢去通传老爷夫人一声?”
林晚霁坐直了身子,有些虚弱地笑了笑:“无妨,左右是些小毛病,大夫不知请过多少,莫要让父亲母亲烦心了。”
寿安堂。
炉中的檀香袅袅,老夫人见下首的少女几番提笔,又发呆似的瞧着不远处一动不动,手上捻着佛珠的动作也顿了下来:“三丫头,在想些什么?”
林晚霁闻言回过神来,将手中的笔稳稳搁置在笔架上,摇了摇头:“回祖母,孙儿昨日夜间不曾睡好,是故今晨屡屡走神,还望祖母勿怪。”
老夫人面上的担忧神情不似作假,将手中的珠串放在案上:“三丫头,我知你有孝心,可你也该顾着自己的身体才是,不必日日早起陪我这个老婆子念经讲佛。”
见少女今日打扮素净,未施粉黛,眼下还有淡淡的乌青,知晓她最是个多思多虑的性子,老夫人忙开口问道:“昨日去郑家,可遇见什么人没有?若是有些趣事,也讲给祖母听听。”
林晚霁心中仍旧在想着郡主一事,左右她思来想去不过是一番猜测罢了,于是思量片刻,斟酌着开口:“孙儿昨日在郑国公府……见到了宛宁郡主。”
“哦?可是薛家那孩子?她竟也赴宴了?”老夫人闻言来了几分兴致,“她倒是少见出宫,怎么,可是同她打了照面?”
林晚霁垂首,轻轻叹了口气:“只怕我鱼目混珠,见识鄙薄,入不得郡主的眼,反惹了她的不快。”
“怎么会。”老夫人自知这个孙女来得虽晚,却是家中最有才德的,心思又玲珑剔透,比之京中诸多贵女也是丝毫不差的,于是笑道:“你生得迟,却有所不知,可莫要被薛家那丫头的名头给唬了过去。”
见林晚霁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老夫人忙徐徐解释道:“那薛家丫头得封郡主,并非皇家血脉,只是因着她出身勇毅侯薛家。薛将军几年前战死沙场,她母亲又跟着去了,圣上和太后为体恤忠臣,这才将她接入宫来。说到底,她与你一样,也是官眷出身,不必因着她有个郡主的名头,就自觉矮上她三分。”
林晚霁有些默然。老夫人说的虽是实话,可郡主之尊和所封食邑并不能作假,老夫人也是有诰命在身的,亲姐姐又是太后,看一个小辈自然觉得不过尔尔。可林晚霁说到底不过是依安平侯府的门楣才得以赴花朝宴,与圣上亲封的郡主相比,就显得十分云泥之别了。
见老夫人十分关心系自己,林晚霁也不好再垂头丧气,收起了那副自怜自艾的样子,唇边扯出一抹笑意来:“祖母说的是,孙女定不会妄自菲薄,失了咱们侯府的脸面。”
过了不久,林晚霁将手中这一页佛经抄写完毕,规整地将字帖摆在案上,起身朝老夫人行了一礼道:“祖母,今日的课业已誊抄好,若是无事的话,孙儿不扰您休息,就先退下了。”
老夫人接过那卷佛经,满意地点了点头,开怀道:“你们年轻姑娘素来爱玩,也不必总拘在我这,如今天气也和暖了起来,你该多出去走走才是。”
林晚霁道了声是,随莺时一道出了寿安堂的院门。
“方才让你准备的那套赤金的首饰头面,可备下了?”
莺时闻言点了点头,从身侧的绣袋中取出一个雕工精美的盒子来,交到林晚霁的手上:“姑娘吩咐的,奴婢一早就去小库房里给找了出来,姑娘可是要送给谁去?”
林晚霁有些忍俊不禁地点头,“有些日子没见二姐姐了,走,咱们往玉芙斋去。”
莺时愣在原地,明明昨儿个她们姑娘还同二姑娘一道去赴宴了呢,怎么就有些日子没见了?莺时有些汗颜,瞧自家姑娘这副模样便觉得她没安好心,往日里同二姑娘是最不对付的,怎么一下子就转了性子呢?
见林晚霁已经走远,莺时忙抬脚去追:“姑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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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姑娘莫不是要将这鎏金头面送给二姑娘吧?”
林晚霁扭头,顿住了脚步,面上扬起了笑容:“是呀,二姐姐最喜这些首饰穿着,送人东西总要投其所好呀。”
莺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紧紧跟在林晚霁的身后,二人一路到了玉芙斋。
守院门的小丫鬟见到人来,赶忙进内室通传:“姑娘,三姑娘来了。”
林昭芙才刚起床,正坐在铜镜前梳洗,闻言很是不悦:“她怎么来了?你去回她,就说我尚未起来,改日再见她。”
“二姐姐,这话说得倒不巧了。”正在此时,林晚霁掀开门帘,笑意盈盈对着正在梳洗打扮的林昭芙道:“妹妹一片好心,姐姐怎舍得辜负了去?”
林昭芙只着一身中衣,发髻散开,瞧见门口的来人时,登时被吓得变了脸色。
“你你你……谁叫你进来的?”
林晚霁也不恼,往前走了几步,径直往榻边的小桌旁坐了去,又自顾自拿起案上的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热水,笑道:“姐姐此言差矣,莫非姐姐是不愿意见到我?可妹妹我一心牵挂着姐姐,姐姐却如此将我拒之门外,当真是……”
林晚霁作势扯过自己的袖子,掩面小声哭泣了起来:“当真是好狠的心……”
“你……”林昭芙一时语塞,举在半空中的手缩了回来,颇有些不知所措。但瞧见林晚霁嘴角似有些压不下来的笑意时,知晓自己又是被她戏耍了一番,于是气鼓鼓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来看我,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没安好心!”
林晚霁闻言,止住了哭声,将袖子移开,好整以暇地问道:“那姐姐便来说说,妹妹我打的是什么主意?”
林昭芙吞吐半天仍是说不出来,只好哼地一声,不再去看她。
林晚霁又逗弄了一番,不免有些忍俊不禁,将身上所携的镂空雕花的盒子放在桌上,移到林昭芙的面前:“姐姐快看看,这赤金打的头面,可还喜欢?”
林昭芙闻言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首饰,便再移不开眼睛。
林晚霁见目的已经达到,忙将盒子往她那头推了推“姐姐若是喜欢,好歹收下。”
林昭芙有些狐疑地看着林晚霁,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来,但手边唾手可得的赤金头面让她无法抗拒,只好迟疑道:“你会有这般好心,白白送我首饰?”
见林晚霁面上仍挂着笑意,林昭芙倒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两声,目光瞥到一边去,手却不自觉地攀上了盒子:“虽说你这头面在我的妆奁里也算不得什么,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但到底是你的一番心意,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
“姐姐明鉴。”林晚霁眯起眼睛,笑嘻嘻地将手盖在她盘摸盒子的手上,制止了她的动作:“姐姐若是想得这头面倒也简单,只消帮妹妹一个忙便好。”
40. 试探
林昭芙闻言,登时变了脸色,冷哼一声,想要将手抽开,却被林晚霁死死按住,不免有些气恼:“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林晚霁仍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柔声劝道:“姐姐别急……姐姐只消回答我的问题,妹妹绝不为难姐姐。若是姐姐肯帮妹妹的忙……这副赤金头面,只是我送的一点前菜而已。”
林昭芙眼珠子转了转,似是在思考这桩买卖是否划算。她又瞥了瞥那盒中的首饰,终于撇嘴开口道:“行了,那你快些问吧。”
林晚霁见状,身子忽得侧到一边,朝她轻声附耳道:“姐姐可否告知……与宛宁郡主相关的事儿……比如,姐姐可知,她与何人交好?”
林昭芙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了一跳,只觉自己耳朵酥酥麻麻的,忙甩手往后挪了两步,支吾着开口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宛宁郡主金枝玉叶,岂是你这等……岂是你可以轻易打听的!”
林晚霁故作无辜状,扭了扭头,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瞧着很是可怜:“好姐姐……我自小长在扬州,对京中之事一概不通,昨日又惹恼了郡主,心下惶恐,想着姐姐与诸多贵女交好,定是能得知一二的……”
林昭芙瞧着面前的少女这副模样,一时有些犹疑。宛宁郡主幼时在勇毅侯府时,她被人送往沐阳乡下,等到有朝一日回京,郡主早已长居宫中,她又有何机会能同郡主相交?不过是搭上了郑元珠的关系,说起来,她倒也是头一回见郡主……
林晚霁又朝她挪近了一步,缓缓开口:“或者说……姐姐可知道,郡主她与哪家公子订亲了不曾?或是往年间素有的世家姻亲……”
林昭芙闻言变了脸色,忙左顾右盼一番,瞧见没人,这才捂住她的嘴:“你真是荒唐!郡主的婚事也是你能打听的,自当有圣上做主,你这般言语无状,莫非是想连累我不成!”
林晚霁摇了摇头,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她的手掰开,嘟囔道:“姐姐好生大的力气……左右这儿无人,妹妹我也只是想问一嘴,没有便是没有嘛……”
林昭芙无奈地叹了口气,恨恨盯着她道:“不成不成,若是还要问郡主的事,你趁早歇了这份心思,无功不受禄,这首饰头面你也快些拿走才是!”
林晚霁见林昭芙真似动了怒,忙开口求饶道:“好好好,姐姐不想答,我就不问了,只是这头面姐姐务必收下才是,不如妹妹换一个问题?”
林昭芙斜睨了她一眼,似是等她继续发话。
林晚霁坐直了身子,收起面上玩闹的笑容,一字一句悄声问道:“那姐姐可否回答我……姐姐那日在祠堂说的,老太太和大姐姐只把我当颗棋子……那么这颗棋子,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见面前的少女提起祠堂,林昭芙变了面色,想到了那些时日被关禁闭不好的记忆,一时惨白着脸:“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晚霁不紧不慢地开口:“自然是……百思不得其解,还望姐姐给我解惑呀。”
林昭芙冷哼一声:“怎么?你不是神通大得很嘛?问了这么久,还是没有人愿意告诉你?老四那丫头不是跟你最为要好,她也不肯跟你透露半个字?”
林晚霁也不恼,仍是撒娇卖痴道:“好姐姐,旁人都不顶用,只有姐姐肯帮我……莫说是这赤金的头面,便是如意坊里新做的首饰,哪一件不是任姐姐择选?”
林昭芙却并不上套,冷笑道:“妹妹这话便错了,旁人都不肯说,你便觉得我好欺负,想让我告诉你?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林昭芙将手中的小盒又推了回去,不再看她:“妹妹找错了人,这头面我可不敢收,玉芙斋小,也容不得妹妹这尊大佛,妹妹还是早些回去吧!”
林晚霁接过那方小盒,在手中细细地盘摸着,幽幽开口:“姐姐……若是叫郑家姑娘知晓了,姐姐与大姐姐,并非如此亲厚……她会怎么想?”
林昭芙闻言如惊弓之鸟,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起身:“你在胡说些什么?”
林晚霁抬起头来与她对视,目光却是波澜不惊:“难道不是吗?姐姐与郑姑娘交好……不就是靠着大姐姐的身份和关系,想要郑姑娘有求于你吗?”
“才不是!”林昭芙有些慌乱地咬了咬嘴唇:“我与她交好是我的事,与你何干?你就算想挑拨离间,你以为她便会轻易信了你的话吗?”
见林晚霁起身,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林昭芙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还在磕绊道:“说到底,我……我才是大姐姐的亲妹妹,你,你算什么……”
“哦?是吗?”林晚霁面上仍旧挂着笑意,将林昭芙一步步逼到墙角:“姐姐早就说了,我可是大姐姐手上一颗很有用的棋子。”
“若是我亲自去找了大姐姐或祖母……”
林晚霁故意放缓了声调,阴影盖在林昭芙身上,她不由得瑟缩了下身子,又听眼前的少女开口道:“你猜……大姐姐是会帮你这个亲妹妹呢……还是会帮我这颗有用的棋子?”
林晚霁将“亲妹妹”几个字咬得格外重,听得角落里的林昭芙不禁抖了抖。
当初林昭芙被送往沐阳,就是因为她们母女得了林昭若的憎恶。林昭若自小养在老太太身边,说一不二的性子,加之安平侯对发妻所生的子女心怀愧疚,也就由着她做主把自己送往乡下,远离京城。林昭芙在心中比谁都清楚林昭若有多厌恶自己,莫说是林晚霁,想必随便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她的胜算也小到微乎其微。
林晚霁见林昭芙沉默良久,又在她耳边不断低声回荡:“姐姐何苦要这般与我抵触?只要姐姐肯将实情相告……郑国公府那边,我定会守口如瓶。”
林昭芙一咬牙,有些崩溃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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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林晚霁拧眉:“不知道?姐姐怎么会不知道?那姐姐说我是颗有用的棋子……有用到底何来?”
林昭芙蹲下身去,并不与她直视,只是颤声道:“我只知道大姐姐要给你择一门好亲事,顶顶好的亲事……至于到底是哪户人家,我并未知晓,大姐姐神机妙算,她的主意又怎会让旁人轻易知道?”
见林晚霁愣在原地,林昭芙又继续道:“你也别费尽心思去问旁人了,只怕除了大姐姐,没人会知道……你这般好命,有东宫的大姐姐亲自为你挑选婚事,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现在你知道了,你该满意了吧?”
林晚霁亦俯下身来,一字一句顿道:“所以,你心有不忿,才会在我刚入府时,屡屡找我的麻烦,想让我难堪,好将这婚事的主角换成你,对吗?”
林昭芙有片刻愣神,她吞吐着开口:“原来,原来你都知道?”
林晚霁朝她点了点头。林昭芙忽得环住双膝,簌簌落下泪来:“凭什么……明明我才是侯府的嫡女,可你一来,大家都围着你转,你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商户之女,你到底有哪一点比得上我!”
“因为我不会时时刻刻把嫡庶挂在嘴边,更不会把婚事当作终日汲营的救命稻草。”林晚霁冷着眼看她,语气却是循循善导:“你不觉得很可悲吗?看一个人,不看她的品德才行,只看她的身份嫡庶与否;论一桩婚事,不看那人是否值得托付终身,全看他门第尊卑……”
“你懂什么!”林昭芙红了眼眶,嘶吼道:“若是嫁了个穷困潦倒之人,我情愿去死……凭什么你能嫁王公贵族,我就该嫁如此卑贱的白身?”
“我不想嫁。”林晚霁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回复:“便是天潢贵胄,若是强压着我去嫁,我也不会愿意。我若成婚,必当是与我心意相通之人,不论身份贵贱;我若是不愿成婚,便是大姐姐来了,大不了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没有强逼人嫁的道理。”
“你……放着到手的富贵尊荣不要,真是不可理喻……”林昭芙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终究是不知道反驳什么,嗫嚅道:“你在这儿说得好听,可到时候父亲叫我嫁,我便只能嫁了,大姐姐叫你嫁,你也只能嫁……”
“我才不是你。我放得下荣华富贵,想要的我会自己争取,不想要的送到我面前我也不会看一眼。”林晚霁施然起身,瞥了眼缩在角落里的林昭芙:“好了,还得多谢你今日将这些话告知于我。这副头面你且收好,明日我叫如意坊的伙计再送几支钗子来玉芙斋,我一向说话算话的。”
一语说罢,林晚霁拂了拂袖子,快步走出了院门。直到走远,林昭芙都仍旧蹲身在角落里,耳中不断回想着方才少女对她所说的一番话,喃喃自语道:“想要的我都会争取……”
41. 忠勤伯府
又过了几日,林晚霁正在自己的院中小憩。如今日头渐暖,院中的玉兰也长出了花骨朵,爬满了枝桠,空气中隐约传来阵阵香气。
此时的阳光也是和暖的,林晚霁搬来一张竹编的藤椅,静静倚坐在玉兰树下,手中持一本词选,眯起眼睛,静静地感受日光的照耀。
院中几个浣洗的小丫鬟正在嬉笑打闹,如今她入府已多月,院中的下人也知她是个极好相与的,闲暇时便常常俱在一处玩乐。那几个丫鬟年岁尚小,还未及笄,正是生性烂漫的时候,林晚霁坐在一旁看着她们翻花绳,面上不由得也挂起一丝笑意来。
不知过了多久,绣夏匆匆赶来,林晚霁见她手中捏着一方丝帕,只是将手中的词选翻了一页,问道:“这两日叫绣春斋赶制的帕子,可送到府上了?”
“回姑娘的话,方才莺时姐姐已经清点过了。”绣夏神情有些激动,将手中的帕子抓得更紧了些:“只是……只是姑娘那日带回来的帕子……”
“怎么了?”林晚霁自然地伸出一只手来,“可是你手中的这方?清洗好了不曾?拿来我看看。”
绣夏咬了咬嘴唇,有些犹疑地将那方帕子递出,俯身悄声在她身侧附耳道:“姑娘……奴婢着人去浣洗过了,只是如今不看不知道,真是叫人吓了一跳呢……”
一语说罢,将那帕子摊开,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处不起眼的绣迹。
林晚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帕子上绣着一株兰草,很是清新淡雅,但若是仔细瞧那处绣迹,竟发现绣着两个不起眼的小字,写的是“淮真”。
林晚霁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这上头绣着的字样,莫不是在说二房的哥哥林淮真?
绣夏见状,忙着急地跺脚道:“姑娘你也瞧见了,哪家姑娘如此胆大,竟把咱们二公子的名讳绣在帕子上,也不怕叫人给瞧见了,坏了二公子的名声……”
林晚霁镇定下来,想必当初徐清漪递给自己帕子是情急之举,加之绣迹不起眼,旁人也注意不到,所以一时大意了。既然不小心叫她知晓了,只好亲自同她说明一番,免得叫她忧心。
“人家姑娘都不怕坏了名声,二哥哥一介男子怕什么?”
绣夏一听,更是着急道:“哎呀姑娘,二公子如今尚未娶亲,怎么能传出这样的事情来……您是没瞧见,咱们府上许家的表姑娘可是眼馋得很,一双眼睛恨不得挂在二公子身上才是!”
林晚霁知晓她曾有意侍候林淮真,还因着此事触怒了二夫人,这才叫她被自己给捡了去,于是便故意同她玩笑道:“我瞧你如此着急,怎么,可是想嫁给二哥哥?”
绣夏闻言,恼红了半边脸:“姑娘可莫要寻奴婢的玩笑了,奴婢怎可配得上二公子……”
说罢似是想到什么,长大了嘴巴:“姑娘,奴婢知道了,这方帕子该不会……该不会是忠勤伯府上的徐小姐的吧!”
林晚霁饶有兴味地偏过头去,绣夏见状,更是状作十分懊恼:“姑娘你有所不知……往日里那徐家小姐最爱找咱们四姑娘玩,每每来府上还要与二公子一道打照面……奴婢早该猜出来是她,对咱们二公子图谋已久了!”
“慎言。”林晚霁下意识皱了皱眉,淡淡开口:“我瞧着若是二哥哥心悦徐家小姐也未可知,怎么反倒全把错处推给一个姑娘了?二哥哥说到底也比人家大上两三岁,你怎知他就是被人图谋的一方?”
绣夏自知理亏,三缄其口,终于败下阵来。林晚霁见她那副又心急又失魂落魄的样子,起身道:“我同莺时一道去忠勤伯府递个帖子,同她把事情讲明了。你就好好在院子里歇着,可不许跟来,人家姑娘可经不起你一番闹腾。”
“姑娘!”绣夏闻言,想反驳什么,见林晚霁已然挑了帘子往内室走去,只好不住地跺脚。
忠勤伯府。
林晚霁换掉家常的衣裳,重新梳洗一番后,便带着莺时同几个家丁一道乘马车来了徐家。莺时手中捧的小匣正是方才绣春斋的伙计送来新绣的丝帕,她挑帘下了马车,将林家的名帖递到伯府的门房手中:“我们是安平侯府林家,我们家小姐的马车正停在外头,还望尽快通传一声给徐二小姐。”
那门房瞧见外头的马车很是气派,心知怠慢不得,赶忙躬身往内宅去了。不一会儿,他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林小姐快快进来,我们小姐有请。”
莺时折返到马车旁,扶着林晚霁稳稳下了马车。随即有两个丫鬟从大门处走了出来,朝着她福了一礼道:“林姑娘安好。咱们姑娘的院子在后头,请随我往这边来。”
林晚霁会意点了点头,跟在两个丫鬟身后走着。忠勤伯府是处老宅,往日里曾是某位亲王的旧邸,后来那亲王被抄家夺爵,宅子便渐渐没落了起来。直到徐家被封了忠勤伯,赐了此处的院落,才逐渐恢复了些生气。
因着亲王的规制不小,此处的内宅比起安平侯府还要更大,只是陈列摆设上以朴实素雅为主,徐家乃是文官清流,倒是颇有一番风雅的意味。
穿过曲曲折绕的回廊,两个丫鬟顿住了脚步,朝她躬身道:“林姑娘,咱们姑娘的绛雪斋到了。”
林晚霁抬眼,面前一座淡雅幽静的小院,虽是起名绛雪斋,却是开满了紫藤萝,细小的花瓣随风垂坠,很是清雅怡人。她朝那两个丫鬟点了点头,接过莺时手中的小匣子,往内室走去。
立侍在门边的丫鬟替她掀开门帘,林晚霁迈步跨入堂中,只见徐清漪着一袭黛色的流仙裙,青丝如瀑散在耳后,正施施然坐在案边,颇有一番风流婀娜的韵味。
见到来人,徐清漪放下手中的活计,忙起身相迎:“林姑娘好。”
林晚霁朝她点了点头,报以一个和煦的笑容。她随之落了座,只觉屋中有淡淡的沁香袭来,忙开口道:“我惦念着那日姑娘借我手帕的事,这才登门前来,姑娘不会怪我鲁莽吧?”
“怎会。”徐清漪微笑着摇了摇头,拂袖为林晚霁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她面前:“来者是客。姑娘有心记得清漪,实在铭感五内。只是到底劳烦姑娘亲自来跑一趟,招待不周,还让姑娘见笑了。”
林晚霁接过茶盏,细细啜饮了一口,忙笑道:“徐姑娘言重了。”说完便将那怀中的小匣递给面前的少女,沉吟着开口:“这是我在绣春斋里着人挑选的几条绣帕,都是用上好的杭绸绣成。想着姑娘喜爱兰草,便都绣了兰草的样式,小小心意,还望姑娘笑纳。”
徐清漪缓缓打开匣子,一一摊开那几张精美的绣帕,不免眼睛亮了些许,在心中暗自惊叹,忙答谢道:“多谢林姑娘的帕子,我很喜欢。”
林晚霁亦笑着回应,思忖了片刻,还是从袖中掏出那方绣着字的帕子来,“这是姑娘那日借我的那方丝帕,我着人浣洗晾晒好,将原物奉还于姑娘。”
见徐清漪结果帕子,林晚霁顿了顿,还是小声开口:“只是……不慎叫我看到了上头绣的小字……不过姑娘放心,我既亲自归还,此物便绝不会外传了去。”
徐清漪摊开帕子,待到看到上头绣的那两个不起眼的小字时,一下子冷在原地,惨白了脸色。
“今日多谢姑娘归还帕子。”徐清漪登然起身,径直在林晚霁面前跪下:“清漪犯下如此大错,还望姑娘能替我保守秘密……”
林晚霁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忙将她扶起,坐好在座上,这才耐心开口道:“徐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你何错之有?思慕之心人人有之,且此事并未传扬出去,我向姑娘保证,绝不泄露一丝一毫……”
徐清漪仍是惨白着一张小脸,簌簌落下泪来,有些哽咽道:“都是我一时犯了糊涂,还得多谢姑娘替我送还,我现下就将它给烧了……”
林晚霁并未出言阻止,说到底,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在帕子上绣着男子的小字,若是叫有心人给看去了,到底是不妥的。
林晚霁抬手拭去了少女脸上的泪珠,悄声在她耳边问道:“此事……我二哥哥可知晓?”
她想着,若是他们二人当真彼此有意,能成一对佳侣,也是阴差阳错叫她碰上了一对好姻缘。
徐清漪闻言,嗫嚅了良久,羞红了半边脸颊,终是没有开口,只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林晚霁噗嗤一笑,忍不住逗弄她一番,忙凑近道:“那我如今该唤你一声什么?徐姑娘,还是二嫂嫂?”
“好姑娘,我面皮薄,可千万莫要再寻我的玩笑了。”徐清漪羞红了脸,忙出声阻止,继而又扭捏地攥着手中的帕子,轻声开口道:“你二哥哥他……早就说好了,待到他加冠后,便来我家提亲……”
“有嫂嫂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林晚霁瞧见面前少女扭捏的姿态,忙打趣道:“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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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二哥哥不遵守承诺,届时我绑也要将他给绑到徐家来。”
徐清漪闻言,连忙害羞道:“你二哥不会这样的……我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昭蕙……昭蕙也知晓的。”
林晚霁佯装生气,叉手道:“好呀,原来都瞒着我,只是欺负我一个人来得晚,叫我好一通担心。”
“好妹妹。”徐清漪见状忙去哄她:“你帮了我这样大的忙,我该谢你都来不及呢。你说什么我都依你,可好?”
林晚霁这才回过身来,一双眼睛笑意盈盈:“当真?”
徐清漪拉着她坐下,面上一副求饶的表情:“自然是当真的。”
“姐姐,你也知道我来京城时日不常,京中诸多世家还不甚了解,生怕自己哪日不懂规矩漏了怯……姐姐为我说道说道可好?”
徐清漪见面前的少女一脸正色,忙认真点头道:“妹妹尽管问,我知无不言,定当一一告知。”
林晚霁沉吟道:“那日花朝宴上,我不慎得罪了宛宁郡主,回去心中总是惴惴不安。这几日我思来想后,生怕后头再遇到郡主时还触了她的霉头。姐姐可否同我讲讲,这位郡主到底是何方神圣?”
徐清漪听到她提起薛妙仪,不禁皱了皱眉,低声开口道:“妹妹日后再见到宛宁郡主可得避着些才是。说起这位郡主,我幼时也见过她,是薛将军的小女儿,勇毅侯武将出身,在京中诸多世家也算不上显眼。只是七年前一场大战,她父兄皆命丧沙场,家中只余一个孤女,圣上体恤忠臣,这才恩准将她封为郡主。”
徐清漪见林晚霁听得认真,喝了一口热茶润了润嗓子,这才继续道:“郡主自从经历家破人亡后,性子就变得十分乖张跋扈,在宫中便是皇子公主她也敢欺负得。因着圣上的怜惜,她便愈发手腕狠辣了起来。听说从前有个宫女不过是打碎了她常用的杯盏,便被她用鞭子活活给打死。”
徐清漪说到这里,不免抖了抖身子:“即便是这样,圣上也从来不怪罪的,只由着她的心意行事。如今京中谁敢惹她?好在她不常出宫,便是见了面大家都得退避三舍的。那日郡主虽有些恼了,但到底没对你如何,日后你见到郡主,可得小心些才是。”
林晚霁闻言点头,又想到自己那个被打得鲜血淋漓的梦,便知所言非虚。宛宁郡主出身武将世家,心思又狠辣决绝,若是她真挡了郡主的路,想必自己绝对落不得一个好下场。
“那郡主可有什么交好的人家不曾?”林晚霁斟酌着开口:“又或是……可有何交恶的世家?”
徐清漪蹙了蹙眉,思索道:“郡主向来是不把京中的诸多世家放在眼里的,若说交好,想必也是同重华宫的几位公主皇子交好才是。至于交恶……”
徐清漪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什么,忙开口道:“若是说交恶,我倒想起来了。宛宁郡主倒是颇看不上镇国公萧家,曾经屡屡在宴上出口贬低过的。”
镇国公萧家?不就是那位曾救过自己的萧世子家?
徐清漪见她面露疑惑,忙解释道:“瞧我这记性,忘了跟妹妹说,从前勇毅侯薛将军,便是萧元帅的副将。七年前与北狄开战时,萧元帅在前线中了敌营埋伏,薛将军前去营救,未想在半路杀出许多北狄蛮子来,薛家父子皆命丧于此,萧元帅也吃了败仗。因此,我瞧着宛宁郡主颇有些厌恶萧家,想必是那场败仗的缘故。”
林晚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若是宛宁郡主觉得自家一门惨死是因为萧元帅领兵不利的缘故,倒是说得通了。她如此厌恶贬低萧家,想必那梦中的世子必然不是萧世子了——萧家若是倒了,她嫁到萧家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断没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道理。
那么梦中的那桩婚事,到底是谁呢?
林晚霁百思不得其解。正当苦想之际,便见徐清漪时分关心地看向自己:“妹妹无事吧?”
林晚霁打起精神来,摇了摇头,唇边牵起一抹笑意来:“无事。今日多谢徐姐姐替我解惑,我瞧着天色也不早,若再不回去只怕家中的祖母要着急了。”
徐清漪随即起身:“那我送送妹妹。妹妹若日后再想来玩,可以同昭蕙一道来寻我说说话解闷。”
“好。”林晚霁朝她认真点头,又在侍女的引导下出了后宅,径直上了马车,往安平侯府的方向驶去。
42. 放榜
过了些时日,院中的白玉兰开得愈发好了,从花苞中撑出蕊心来,散发着浓郁的幽香。
三月春闱,各地的举人学子纷纷进京赶考,一时间街上人头攒动,很是热闹。朱雀街几家名头响亮的客栈酒楼争先住满了前来赶考的书生,都只待放榜那日有人鱼跃龙门,将自家酒楼酿造的状元红给赚得盆满钵满。
因着已然入春的缘故,林晚霁这些时日拉着林昭蕙一道出门踏青采风,好不惬意。
今日她正在院中将手中的诗词读给一众小丫鬟听,便见莺时气喘吁吁地从外头赶来:“姑娘,今日可是放榜的好日子,现下朱雀街围满了人,都在等着看热闹呢,姑娘可要一同去瞧瞧?”
林晚霁笑着将手中的诗簿翻了一页,摇了摇头:“人家中了状元,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多少达官贵人等着榜下捉婿呢,咱们又不招婿,去凑那个热闹干什么。”
莺时有些憋不住笑意,忙打趣道:“怎么没有?若是祝公子同陆公子一道中了进士,被旁人给捉了去,姑娘到时候可不要着急才是!”
绣夏在一旁闻言,忙好奇地拉着莺时的袖子问道:“祝公子和陆公子是谁呀?好姐姐,快告诉我一声吧,是不是咱们日后的姑爷?”
林晚霁见状,嗔怪地看了她们一眼:“你可别听你莺时姐姐胡说,什么姑爷不姑爷的,这一个是我父亲的门生,我当唤一声师兄的;另一个是我舅舅家的表兄,不过是恰好都赶上了春闱,可不许混说!”
几个丫鬟闻言,虽点头答应,却都忍不住凑在一处嬉笑,林晚霁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们:“你们呀!”
说起这春闱下场的二人,祝修明是年前便跟着他们一家进京赴考的,这几月里一直专心读书备考,并未再同林晚霁见过面。而舅舅家的檀川表兄前些日子也快马赶来了上京,只是瞧着他那副颇为自由散漫的样子,林晚霁不免在心中摇了摇头——她这表兄,打小便是个颖悟绝伦的,只可惜心思不在科考上,一贯是个爱游历山川的性子,如今虽进了京,只怕结果尚不好说。
林晚霁又想到那日她同母亲一道去迎陆檀川进京的时候,他仍旧是那副不着调的模样,只管一路北上游山玩水,若是问到风土人情,便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若是问到策论课业,只一味打着马虎眼过去,不由得在心中暗笑。
不过到底他自小便是这样潇洒随意的性子,家中自有长兄继承家业打理商号,无需他费心劳力;又惯是金银堆里长大的公子哥儿,不似祝修明那般需要寒窗苦读才能换取功名,只一味把心思用在钻营游乐上。
那日见他时,身边的箱奁装的不是诗书,而是一路从扬州带来的珍奇特产,分送给了她们一家和已到京中的同门。她与陆檀川是自小一道嬉笑玩闹的,关系好似亲兄妹一般,那日他笑眯眯地从背后拿出一方小匣子来,递到林晚霁的面前:“小晚儿,你猜哥哥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是什么好东西,竟值得你一路从扬州背回来?”林晚霁笑着就要伸手去接,陆檀川却故意使坏,将匣子举得高高的,让她上蹿下跳,怎么也拿不得。
见林晚霁佯装生气,陆檀川这才状似求饶一般将匣子稳稳当当递到她手上,笑道:“好没良心的,这可是哥哥我特意在锦绣阁买来的澄心琉璃珠串,如今在扬州一串难求,多少姑娘家念着,你就这般……”
“好啦好啦,啰嗦鬼。”林晚霁扬起下巴,从匣中取出那串手串,戴在手上,五色琉璃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有如华幕流动。
思绪突然被打断,只听见外头有几个家丁小厮正在大声喧嚷着,林晚坐直了身子,吩咐莺时前去打听一番。
不过多时,便见莺时提着裙摆小跑进来,面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姑娘,姑娘!咱们祝公子中了!”
“当真?”林晚霁起了身,面上也洋溢着喜气:“可知中的是何名次?”
莺时一刻气也不敢喘,忙答道:“祝公子中的是探花!”
林晚霁闻言,惊讶和喜悦溢于言表。不过她早就知道祝修明颇有文略,即使在这龙盘虎踞的京城也是丝毫不逊的,如今高中探花,也当是全了他这么多年寒窗苦读的夙愿了。
“父亲母亲可知晓了?快,我要去找父亲母亲。”林晚霁将手中的诗簿放下,一路随莺时赶到了三房所居的院落。
此刻林延青同陆雁容也刚刚知晓了这个好消息,正忙着打赏通传的小厮,并一道发些喜钱给院中的下人,好一同沾沾探花郎的喜气。
见林晚霁小跑着赶来,陆氏忙快步将她扶住:“怎么跑得这样急?你可是也知晓了放榜的消息?”
林晚霁点了点头,面上漾出一抹笑意:“祝师兄高中探花,我迫不及待要去恭喜他一番呢!”
林延青也笑着捋了捋鬓边的胡子,开怀道:“我早就知道修明这小子是个有才的,心性又坚韧,咱们定要好好摆宴一番……”
按照往届的规矩,若是哪家子弟得中进士,必当给诸多交好的世家发帖,摆一日“龙门宴”,以叫京中的众人知晓;若并非权宦子弟,而是某家门生,亦会大摆宴席一番,以彰显主家的气派。
祝修明并非京城人士,且家中苦寒,因此林延青早就与安平侯同老夫人商议过一番,若是他的门生得中进士,亦当在侯府摆宴,一来是为祝修明增进京中人脉,二来也是显耀安平侯府的门庭,是件一举两得的喜事。
林延青面上喜意尤甚,忙摆手道:“修明这孩子想必还在游街,我先去同大哥知会一声,咱们府上的筵席也该准备起来才是……”
见林延青走远,陆雁容这才无奈地笑着摇头道:“你瞧你父亲这着急的样儿,好似咱们不抓紧些,修明就要被别家给抢了去呢。”
林晚霁有些忍俊不禁,忙打趣道:“那可不一定,虽说龙门宴旁人抢不走,可如今祝师兄是探花郎,人又生得俊朗,只怕如今尚在游街,就叫哪家闺秀姑娘给榜下捉婿了去呢!”
母女二人想到这里,不禁都笑作一团。林晚霁想到什么,忙追问道:“檀川哥哥呢?怎么没听到他的消息?”
陆雁容摇了摇头,虽未言明,彼此却是心知肚明,只是无奈笑道:“你二表哥最是玩乐的性子,若是他这般吊儿郎当也能考上进士,只怕你舅舅舅母得在扬州烧高香了。”
林晚霁认同似的点了点头:“二表哥本就志不在此,我瞧着他如今来京城一趟不像来赶考的,倒像是来体验风土人情一般。在扬州时还有舅母看管束缚着,如今好不容易出远门一趟,不得尽心玩乐一番?”
“你呀。”陆雁容被逗笑,伸出手指来点了点林晚霁的额头:“这般碎嘴杂舌,在人背后讲你哥哥的坏话,也不怕他恼了你去,日后再也不给你带东西了!”
不一会儿,便有下人接着来通传,还将完整的名单誊抄了一份给陆雁容过目。林晚霁凑过去瞧着,只见那状元和榜眼都并非京中人士,一人来自金陵,一人来自岭南,于她而言都是十分陌生的名字。
林晚霁一路顺下去看着榜单,竟然看到了忠勇侯府沈恒的名讳,在二甲第十一名。他竟也中了进士!林晚霁又想到那日在相国寺同自己相遇时他那副呆样,没想到他身为世家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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勋贵之后,读书竟也这般好,在一众京中世家中倒显得尤为难得。
陆雁容见女儿发呆,便问道:“在想什么呢?看份榜单便这般出神?”
林晚霁也不瞒着母亲,将手指到沈恒的名字上:“这位是忠勇侯府的世子,他母亲是同咱们府上有亲缘的,我当唤一声表姑母才是。未想他竟中了这般好的名次,我还以为京中诸多勋贵子弟,都是自小长在富贵乡里呢。”
陆雁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不免也点了点头:“这孩子的确是个不错的,我瞧着日后定有一番大作为才是。”
而此时此刻,忠勇侯府的众人接到小厮通传,面上不免都扬起了喜意。
忠勇侯夫人最先反应过来,打赏过小厮后,吩咐家丁张灯结彩,将红绸灯笼给高高挂起。
沈恒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母亲,母亲,我……我竟然中了……”
忠勇侯夫人有些喜极而泣,抽出丝绢来抹了抹眼泪,不住地点头:“我的儿……咱们总算是熬出头了,谅后院的那群上不得台面的也不敢轻看了咱们去……”
衣着华贵的夫人欣慰地看着自己高挑的儿子,“我的儿,这么多年来,后院那几个母子可没少闹腾,你可算是给母亲狠狠出了口气,日后这侯府只有我儿说了算……”
“母亲。”沈恒皱了皱眉,他虽知自己母亲抚养教导自己长大的辛苦,可每次谈起他的那些姨娘所生的庶弟,母亲总是一副深恶痛绝的模样。可到底他们不曾妨碍过自己什么,都是父亲的子嗣,又何必屡屡出言贬低……
但此时瞧见自己的母亲正在兴头上,沈恒也不好说出来叫她败兴,只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母亲往日里曾答应过我的,儿子只要能考中进士,就去林家提亲……”
忠勇侯夫人扬起的嘴角停在半空中,倏尔又落了下来。她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劝道:“我的儿,你不仅贵为侯府世子,如今有功名在身,日后前途无量的,什么样的名门贵女不能议亲?她不过是个林家的商户女,能在仕途上帮着你什么,你怎么就想不通呢!”
沈恒见状,忙着急地拉过面前妇人的袖子,哀求道:“可是母亲,孩儿不需要什么岳丈家的助力,孩儿已经证明了靠自己也可以走得很好……孩儿心悦于林三姑娘,也只想同林三姑娘成婚……”
忠勇侯夫人气得将袖子一甩,指着他的手都在颤抖:“那丫头到底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不过见上两面就如此痴迷,非她不娶?我告诉你,如今我已拜托老封君为你牵了宛宁郡主的线,不论如何,你都得见郡主一面才是!至于林家那丫头……”
忠勇侯夫人冷哼一声:“你若想娶她,没门!”
“母亲……”沈恒闻言,几乎是要哭出声来。这些日子在书院,他全靠着要考取功名向她提亲的信念支撑下来,如今中了进士,自己母亲却还是如此反对,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一方面,他想娶林家姑娘的决心已经坚定到了不惜要和母亲决裂的地步,而另一方面,自己母亲这些年来过得很是艰难,为他这个儿子尽心尽力,不知付出了多少,他又不忍伤了母亲的心……
忠勇侯夫人的一番话冲淡了放榜的喜意,沈恒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母亲,你非得逼死我不可吗?孩儿好不容易有了心悦之人,只想凭自己的心意去活一次,连这也做不到吗?”
忠勇侯夫人闻言,伏在沈恒的肩上,哭声道:“我的恒儿……你如今尚年轻,容易冲动行事,日后定然会后悔……你听母亲的,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会害你?”
43. 诡计
三月初九,黄道吉日,安平侯府早早地筹备起龙门宴,只待今日一展探花郎的风采。
因着过几日是圣上御赐的琼林宴,诸位中榜的进士都得一道进宫谢恩领赏,林家早早地抢定吉时,赶在圣上封赏前,好好叫京中的世家一同热闹一番。
祝修明这些日子住在陆氏安排的小宅子里,因着今日龙门宴的缘故,与林延青一道来了安平侯府,正在前厅招待宾客。
少年人新科及第,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祝修明身着一袭青绿的阑衫,料子是陆氏着人新裁过的,显得整个人挺立如竹,很有一番竹中君子的风度。前厅吵嚷,众宾喧贺,祝修明一介读书人何时见过这般场面,听着众人不断恭维他的话,一时间面上也染了几分薄红。
如今尚未开宴,府中的姑娘不便迎见外男,便都未往前厅去,只是在各自的院中梳洗打扮。
许嫣早早地拽着许棠到了玉芙斋,今日她穿着朱樱色的凤仙裙,好一番浓妆艳抹,很是秾丽婀娜,浑是一副要艳冠群芳的样子。而她身后的许棠仍是那副沉默瑟缩的模样,身上的衣裳发旧,未施粉黛,显得整张脸都无甚血色,与她姐姐许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昭芙此时正叫侍女梳着发髻,忽得吃痛惊叫了一声,将案上的桃木梳子狠狠往地上砸去。
那侍女是自从谷雨被送走后新来的,林昭芙总觉得她侍候得不尽心,脾气也愈发烦躁了起来。只见她惊慌地跪在地上,不住地求饶道:“二小姐饶命……”
“没用的东西,给我起来。”林昭芙有些吃痛地摸了摸头皮,不悦地瞪了她一眼:“若再梳不好头,你便不用在屋里头伺候了。”
那侍女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许嫣见状,将被掷于地上的桃木梳捡起,交给那侍女,使了个眼色:“好妹妹,你今日是怎么了,竟发了这样大的火气?”
林昭芙“哎呀”一声,重重地叹了口气:“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今日咱们家龙门宴,沈世子也会来……”
许嫣扶着她的双肩落座,笑道:“这是好事呀,妹妹今日可算有机会得见沈世子,我听说他如今成了新科进士,这般好的姻缘,妹妹可千万要抓住了才是。”
林昭芙蹙了蹙眉间,听到许嫣提起此事,不免泄了气:“就是因他新中了进士,我才会如此苦恼……他本就是侯府世子,在世家子弟里颇为出挑的,如今更是进士及第,只怕想与他定亲的人家数不胜数,那我愈发觉得自己够不上了……”
“你够不上,难不成就该你家三妹妹够上?”许嫣冷了脸色,似是比林昭芙还要着急:“你莫不是忘了,那日在相国寺,你那狐狸精妹妹都差点没把沈世子魂给勾了去?今日她也是在宴上的,若是再叫沈世子碰见,还有你什么事儿?”
见林昭芙沉默不语,许嫣乘胜追击,继续劝道:“好妹妹,她不过是个商户女,借住在侯府的,都敢肖想沈世子,你可是老夫人嫡亲的孙女,身份不知高了多少去,怎么就自怨自艾起来了?”
林昭芙似是被说动了,张口片刻,终于是嗫嚅道:“可……可是,那日我见沈世子时,他分明躲着我,避着我,我如何能叫他心回意转……”
“这有何难?”许嫣双手叉腰,满不在乎道:“他对你冷淡,是因为你们二人相处甚少,本就生疏;若是日后成婚,朝夕相处的,他怎会对你这般?男人嘛,你对他温柔小意,时日久了,我保准他被你哄得服服帖帖。”
林昭芙眸中忽得多了两分光彩,有些犹疑地开口道:“话虽如此,可……可如今我终日在府里待着,连日后见上他一面都难,他本就待我生疏,又怎能叫他娶了我去?”
“这就要看妹妹敢不敢豁出去了。”许嫣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悄声开口:“我倒有一计,只看妹妹听不听了。今日宴上人多眼杂,妹妹要是着人给沈世子的酒盏里下药……待他被小厮引着寻一客厢休憩时,妹妹便一同跟去。等我再将众人一道引到那客厢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他不情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无法抵赖了去,还不是得乖乖娶了你?”
“这怎么行!”林昭芙听完,面上染上了一大片红晕,连忙摆手道:“这不成,若是叫大家都给看见了,日后我还如何做人!姐姐,姐姐你怎么想出这样的诡计来害我!”
许棠本一直沉默不语,听到此语后不免白了脸色,小声出口劝道:“姐姐,芙儿的清白名节如何重要,便是真想嫁给沈世子,也不能做出这等……”
“没见识的东西,你懂什么!”许嫣不耐烦地打断了许棠的话,又扭过头来好生劝导着林昭芙:“此计虽险,但到底能保准芙儿你十拿九稳地嫁到忠勇侯府去,你当真不愿?若是错过今日,改日那沈世子同他人定了亲,妹妹你可真就一点机会也全无了!妹妹,姐姐是真心替你考虑的,你好好想想……”
林昭芙仍旧犹疑不定着。于她而言,女子的清白名节何其重要,可是若不兵行险招,又如何能嫁得沈世子……
许嫣见她犹豫,又附耳添了一把火:“我若记得不错的话,姨父准备给你定亲的人家,是陈家不错吧?如今开了春,那小子三年孝期已过,指不定姨父就要同人家交换庚帖了!你好好权衡一番,放着高中进士的侯府世子不嫁,你当真要嫁那身无分文的穷酸秀才不成!”
见提到陈绍言,林昭芙的语速忽然变得急促了起来:“不……我才不要嫁他……姐姐……”
林昭芙猛地一把扯过许嫣的袖子:“姐姐,求你救救我,我……我愿意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姐姐一定要帮我才是!”
“好妹妹。”许嫣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将双手覆在林昭芙的手背上,轻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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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从袖口掏出一小瓶瓷瓶来,放在她的手上:“这药性子不烈,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只是叫人短时间昏昏欲睡……我也不是真要妹妹豁出去,只是叫沈世子昏睡在床榻上便可。等到众人一道瞧见了,这本没有什么,也会被传成有了些什么……”
林昭芙接过那小瓷瓶,满意地点点头,面上也绽开笑容来:“多谢姐姐今日相助!此事若成,我定会好好回报姐姐……”
许嫣亦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妹妹说得哪里的话,只望妹妹日后成了沈家的世子夫人,莫要忘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就好。”
林昭芙被哄得心花怒放,连连嗔怪。她将那瓷瓶递给身边立侍的丫鬟,斜睨着她道:“知道该如何行事吧?今日后厨人多眼杂,你就悄悄混进去……事成之后,定少不了你的赏赐。”
那丫鬟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瓷瓶,忙躬身行了一礼道:“是,奴婢遵命。”
小丫鬟匆匆出了玉芙斋的院门,却并未往后厨走去,而是拐着弯儿来到了临音榭。
林昭蕙此时正在梳头,瞧见她来了,便懒洋洋地开口道:“说吧,二姐姐那又有何事?今日事多,竟值得你这般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那丫鬟见屏退了众人,忙“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将手中紧紧握着的瓷瓶捧到少女的面前,又将方才在玉芙斋的一番对话悉数讲给了林昭蕙听。
林昭蕙静静地听着丫鬟绘声绘色地讲那二人的筹谋,接过小瓷瓶在手中把玩着,忽得轻笑了一声:“二姐姐真是心比天高,宁愿毁了自己的名节,也要嫁到忠勇侯府去。可惜呀可惜,你觉得我会让她如愿么?”
丫鬟不敢回话,只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林昭蕙似是想到了什么,饶有兴趣地将手中的小瓷瓶转了转,开口问道:“我记得,今日龙门宴,也请了陈家那位来吧?”
跪在下首的小丫鬟忙不迭点头:“侯爷同陈太傅交好,自然是会请陈家人来的。”
林昭蕙听到满意的答案,将手中的瓷瓶稳稳当当落在小丫鬟手心,倾下身来,缓缓开口道:“那既然如此……这药你就分成两份,一份用给他……另一份……用给二姐姐。余下的,就按二姐姐的计策来便好。”
小丫鬟接过瓷瓶的手抖了抖,她不敢回话,说到底,她如今明面上到底是伺候林昭芙的丫鬟,若是给自己的主子下药……
林昭蕙一眼看出了她的顾虑,将身子往后仰,倚在红木椅上,笑着开口:“放心……若是事情败露,我自会有一万种法子保住你。只是若你按二姐姐的吩咐行事,不说沈世子是如何身份贵重,若是一朝事发,你觉得二姐姐是会保你……还是会将你推出来顶罪?”
小丫鬟闻言,瑟缩了下,忙紧紧握住手中的瓷瓶,朝上首磕了一头:“奴婢明白了,多谢二姑娘救命之恩。”
44. 又逢
今日一宴,沈恒再次登临安平侯府,他如今中了进士,有功名在身,心中也多了几分底气。与前厅的一众同窗恭维道喜一番后,他抽身离开,拉住一个小厮便问道:“听闻你家梅园赏景乃是一绝,可否带我前去观赏一番?”
那小厮闻言,忙躬身称是,将他一路带到梅园:“贵人您且在此处观景,若有事随时吩咐,小的就先回前厅侍奉着了。”
“多谢。”沈恒朝那小厮点了点头,报以一个十分和善的微笑。
见小厮离去,沈恒转过身来,入目看去时,如今园中的白梅已谢了大半,天气回暖,早已不是腊梅盛开的季节。有些开得晚的,枝桠上还有零星的几朵,沈恒伸出手来,将摇摇欲坠的花瓣接在掌心,细细嗅时,还隐约有着淡淡的香气。
他又想到了去岁冬日夜里,那个隐现在梅林中的少女,周遭也是这般,飘散着淡淡的白梅香气。只是如今时节已过,梅花落了,也寻不见那女子的踪迹,不由得心中怅然起来。
今日赴宴,他本不喜喧哗的场合,只是到底这是林家,若是还能得见林三姑娘一面……
他本想考取功名就央求母亲向林家提亲,只是瞧着如今家里头的那副态势,不免又摇首叹息。他心中思慕佳人,只是却如同今日迟来的这片梅林一般,等他赶来时,白梅已落,早已不是赏梅的好时节。
沈恒呆愣在原地,正想出了神。思绪渐渐飘远,忽得,只见从不远处的小道上走来一袭身着杏子黄的春衫女子,袅袅婷婷地走来,颇有一段婀娜的韵味。
待到看到那女子薄扇轻掩的面容时,沈恒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日思夜想的佳人,竟然就这么再一次,再一次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沈恒难掩心中的激动,他几番同林三姑娘偶遇,这不是天赐的机缘是什么?看来老天都决意要成全他……
沈恒轻咳了两声,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摆,朝着那小径走去,在那女子的面前停了下来,躬身拱手行了一礼道:“林三姑娘好,在下沈恒,咱们又见面了。”
林晚霁有些无措地望着面前突然闯进自己视野的男子。今晨她本是按照往常一样去陪老夫人礼佛,因着有琐事耽搁晚了些,到这个时辰才从寿安堂出来,正欲往自己的绛花小筑走去。因着两处通连梅园,林晚霁便择了一处便捷的小径快步赶回,未想如此偏僻之地,竟也能碰上沈恒……
不过到底并非是第一次这般遇见,林晚霁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神情,颔首回了一礼:“原来是沈世子。听闻沈世子高中进士,小女在这里给世子道喜了。”
“多谢姑娘。”沈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听见女子轻柔和煦的声音,不免脸红了大半,不再敢正眼看他,只是偏过头去:“未想姑娘竟这般记挂着沈某,其实沈某……”
林晚霁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见沈恒吞吞吐吐,嘴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忙适时打断道:“沈世子这说的是什么话,世子不必自谦,如今世子进士及第,在京中美誉何人不知……”
“不不不……”沈恒见林晚霁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摆手,嗫嚅半天,憋红了脸,还是开口道:“实不相瞒,沈某倾慕姑娘许久,自那夜梅园一见后,便再难忘却姑娘的容颜……正可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
林晚霁有些尴尬地愣在原地,见沈恒仍在涛涛不绝,面上扯出一个笑容,忙回绝道:“沈世子真是说笑了……”
沈恒闻言,却是竖起三根手指,正色道:“林姑娘,我知我此番话说得唐突……但你放心,我对你的真心天地可鉴,我沈某在此发誓,若是此生负了姑娘,必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见林晚霁神色局促,似是被自己吓到,沈恒连忙宽慰道:“姑娘放心,我沈恒说到做到,定当说服我母亲,不日便到林家来提亲。”
说罢似是怕面前的少女不信,连忙从腰间扯下一枚同心玉佩来,放到林晚霁的手中:“这玉佩是我家祖传的玉佩,如今赠与姑娘,就当作是我与姑娘的信物。沈某此言并非儿戏,真心求娶姑娘,定当说到做到。”
林晚霁尚未反应过来,手中就被揣了一块玉佩,她瞧这玉佩如此名贵,一时也不得甩手扔了,只好如同烫手山芋一般,只拿手捏住那下边的流苏:“沈世子,我想你真的是误会了……”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之时,忽得听到身后传来男子有力的喊声:“文斋兄,多日不见,听闻你榜上有名,真是恭喜恭喜啊!”
林晚霁回头望去,竟是萧时衍大步往自己这边走来,一时心中松了一口气,如同看到救星一般。
沈恒见到来人,面上也扬起笑容,一时间忘了手中的动作,忙朝他拱手作揖道:“多谢景延兄!某不过有幸得蒙圣眷,忝列其中,不敢以文才自居……”
萧时衍轻咳了一声,暗中伸出手来,朝身侧的少女使了个眼神。林晚霁见状,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趁着沈恒不注意,悄悄将那玉佩放在了萧时衍的手掌中。
萧时衍接过那玉佩,只觉得手上那一瞬有如小猫在挠,带来一阵轻柔的痒意。
林晚霁见二人正叙旧,知晓自己脱逃的机会已到,忙朝二人行了一礼道:“萧将军,沈世子,待会我叫府中小厮引二位去往前厅赴宴,此处多有不便,我就先告辞了。”
萧时衍朝她点了点头,未等沈恒作声,林晚霁就赶忙转过身去,小跑着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
沈恒这才反应过来:“林姑娘……”
萧时衍连忙拦住他欲往前伸出的手臂:“人家到底是姑娘家,沈兄怎好贸然打扰?”
沈恒有些气馁地锤了锤萧时衍的胳膊,却被硬得发疼,只好甩了甩手道:“景延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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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所不知,那位林姑娘是在下的心上人,我同她见上一面何其不易,这般好的机缘,竟被你给扰了……”
萧时衍闻言,不免黑了脸色。他不曾想这沈恒过了这些时日,竟还是一直在肖想垂涎林晚霁,不免捏紧了手中的玉佩,没好气地伸过去:“沈兄的玉佩,日后还是收好便是,莫要再让旁人捡到了。”
沈恒接过玉佩,十分讶异道:“这玉佩怎么会在你这儿?我方才分明是给了林姑娘……”
“什么林姑娘不林姑娘的。”萧时衍推着他离开梅园:“前厅就要开宴了,你这新科进士,龙门宴的主角怎好缺席?快快随我一道……”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前厅的诸多宾客杯酒尽欢,女眷们姗姗来迟,坐在后堂,一道摆宴用膳。林昭芙正喝着杯中的果酿,只觉得头脑有些昏沉,不免撑了撑额头,对着身侧的许嫣开口道:“嫣姐姐……怎么我不过喝了大半杯果酿,就觉得瞌睡不已……我实在是撑不住了,想要回玉芙斋去休息一番……”
许嫣见状,忙放下筷子,小声低耳道:“芙儿,你莫不是忘了我们的约定不成?万万不可回去,我叫丫鬟扶你去客厢暂且休息着,待你缓过神来,一定一定记得咱们先前商量好的话!”
林昭芙半眯着眼睛,有些无力地点了点头,同席上的众人告罪一番,被侍女搀扶着往客厢走去。
客厢很是寂静,如今并未有人前来,因着许嫣事前安排,一个洒扫的侍女也无。待到走到柔软舒服的榻边,林昭芙再也忍不住,脚下一时失了力,往床榻上倒去,蒙头便睡了起来。
许嫣仍在席间,却总是心不在焉的,想到方才林昭芙那般意志昏沉的模样,生怕她睡死了过去,误了她们二人合计的好事,于是放下筷子,朝着身侧的许棠吩咐道:“你去客厢转一圈,看看芙儿如何了,记得快去快回。”
许棠见许嫣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不免瑟缩了一下,只好不住地点头,起身往客厢的方向小步跑去。
而与此同时,前厅酒过三巡,众人面上都带着几分醉意。陈绍言端坐于席间,明明只饮了一小杯酒,浑身却仿佛被抽光了力气,脑袋昏沉,“咚”地一声砸在案上。
众人听见声响,不免都止了手上的动作,朝他望去。陈太傅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额间的汗,朝席间的众人拱手道:“这是某家中的子侄,年岁尚小,酒量不佳,让诸位见笑了。”
在一阵宾客的哄笑声中,事先被林昭蕙安排好的小厮扶着陈绍言往客厢走去。少年人此时已然是意志昏沉,直要睡了过去,那小厮将他送到门边,便从后溜了出去。
陈绍言努力地摇了摇头,推开厢房的门,有些踉跄地往床榻边走去。待到看到那榻上躺着一个熟睡的少年女子,陈绍言不免睁大了眼睛,身上的困意也醒了大半,跌跌撞撞地就要往门外跑去。
45. 弄巧成拙
面前闪过一袭身着浅衣打扮素净的女子,陈绍言踉跄着出了房门,差点与她撞上。
许棠瞧见形容陌生的男子从那房中走出,却并不是沈世子的模样,一时慌了心神,惨白了脸色。
陈绍言并不认识她,瞧见她衣饰寒酸,把她当作了哪家姑娘的丫鬟,本欲开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用手撑住身旁的梁架,整个人似是要往地上倒去。
许棠见状便要去扶他,又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与外男举止过密,到底是不妥,把手缩了回来。陈绍言挣扎着爬了起来,努力摇头,却仍是抵挡不了药效,只好虚弱开口:“这位姑娘……烦请你去通传一声,这间客厢中有女眷歇息,还请叫些丫鬟来此处侍候……”
许棠一时间慌了神,若是真如同他所说去做,坏了林昭芙的大事,到头来许嫣不得将自己活剥了去?可如今瞧他昏沉无力的模样,应当就是不慎喝下了掺有迷药的酒水,岂不是意味着……沈世子根本就没有喝?
左右不论如何她都无法回去交差,只好一咬牙跑开,对着那男子道:“方才席间有位姑娘出来解手,正是她们本家的姑娘,你快些趁她还未回去,去求她一番,我……我实在人微言轻,帮不了你的忙,告退了!”
一转眼的功夫,那女子就跑没了影。陈绍言有些迷茫地摸了摸头,可愈发昏沉的睡意叫他不能想上许多,撑起身子便要往外头走去。
陈绍言努力回想着方才来时的路,一路踉踉跄跄地摸着墙壁,终于瞧见不远处的人影,急忙使出浑身的力气向前跑去,跑到那女子的面前,整个人因着受力不稳,“扑通”一声跪下:“这位姑娘,离此地不远处有间客厢……”
话未说完,陈绍言终于支撑不住,竟是径直往前倒了下去。
林晚霁被“咚”地一声声响吓了一大跳。她不过离席片刻,竟叫她碰上了如此离奇的事。身旁的莺时和绣夏也是花容失色,绣夏胆子略大些,蹑手蹑脚跑到那男子周围一看,不免惊讶出了声:“这是……这是陈太傅家的那位陈公子!”
绣夏这才惊觉自己失言,忙放低了音量,朝着林晚霁小声附耳道:“就是同咱们二姑娘定亲的那位陈公子,奴婢曾见过的,绝不会认错……”
“来者是客,他怎么好端端地倒在了这儿?”林晚霁拧眉,心中多了几分不好的猜想。她吩咐绣夏叫来几个守门的小厮,将陈绍言抬到了宾客休息的地方,不免蹙眉道:“这般搬动,竟丝毫未醒,我看他不像是喝醉了,倒像是……中了什么迷药一般。”
然而此时林晚霁也管不了那么多,想起陈绍言倒地前的一番话,那般着急,定是有十分要紧之事。若是林家办的龙门宴有宾客出了什么意外,只怕他们全家都难辞其咎。
想到这里,林晚霁扭头唤过莺时和绣夏:“快,咱们快去客厢一番,只怕是有人不好……”
三人一道气喘吁吁地跑到客厢时,只见周围四寂,连个侍候的丫鬟婆子也无。林晚霁见如此反常,不免皱了皱眉,轻手轻脚推开了客厢的竹门,里头静悄悄的,只见那榻间正酣睡着一名年轻女子,连外衣都不曾脱去。
林晚霁俯身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替她盖上了被子,待到翻过身时,不由得惊呼出了声:“二姐姐?”
见林昭芙睡意正沉,林晚霁不由得迟疑起来。方才在席间她便见林昭芙颇有些无力,同许嫣一番低声耳语后才被丫鬟踉踉跄跄地扶走,瞧着竟不像是被人放在此处休憩,而像是……早就有所准备一般。
按理说此处是客厢,定当有丫鬟婆子值守,如今竟将侍候的人全都打发了去,这也太过反常了。
“二姐姐,二姐姐?”林晚霁推了推林昭芙的手臂,却并未将她唤醒。瞧见身侧的人酣睡至此,林晚霁拧眉更重了几分。怎么瞧着,她这副模样,倒和方才陈绍言如出一辙?
难不成,林昭芙也中了迷药?林晚霁仔细回想着,陈绍言应当就是从这间客厢跑出的,难道是有人故意引着二人喝下迷药,又将他们一道送到此处?
可是林昭芙离席前的那副模样,仿佛就是同许嫣商量好了一般,又怎会……
林晚霁重重地叹了口气,吩咐莺时和绣夏道:“你们去门外守着,可莫要让不相干的人误闯了进来,我就在床边守着二姐姐,直到她醒来为止。”
二人应了声是,躬身退出了厢中,又将竹门轻轻掩上。
而此时在另一侧席中,许嫣见许棠久久不曾回来,不免心中也多了几分忐忑。但瞧着如今席面快散,耽搁不得,于是决意起身,走到谢蕴华身侧,状作焦急道:“表嫂……我妹妹方才说要去客厢休息片刻,只是瞧着如今过了好些时候,她仍是未回来,我这做姐姐的心里头实在担忧不已,怕不是……那客厢有什么不该有的,耽搁了我妹妹回席……”
谢蕴华听到许嫣唤自己“表嫂”,心中有些厌恶,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只是周围的女眷听到许嫣的一席话,不免都七嘴八舌躁动起来,有些已出嫁的妇人闻言,都掩着帕子轻笑。
见众人一副都要看热闹的样子,谢蕴华心下也有了主意,左右不论是何丑事,出也出在许棠身上,她本就厌恶姜姨妈他们一家,如今有这样大好的机会看笑话,她又怎能拂了大家的意?
谢蕴华唇边扬起一丝笑来,轻咳了一声,沉吟开口:“妹妹可别随意乱说,坏了棠妹妹的名声。既是如此,我瞧着这席面也吃得差不多了,不妨请诸位夫人小姐,同我一道移步去客厢看看?”
众人闻言,有那好事的妇人早已起身,就等着谢蕴华一番发话。许嫣见目的达到,不免笑着眯起眼睛,将谢蕴华扶起身:“表嫂,那咱们就快些去吧,我实在是担心妹妹,就怕等不及了……”
谢蕴华不动声色地拂开了许嫣放在自己袖子上的手,理了理衣裙,又喊来几个粗壮的婆子,众人一道往客厢去了。
小院很安静,除了立侍在门边的两个丫鬟,竟是一个奴仆也无。莺时和绣夏见到浩浩荡荡来了一群华服妇人,不免都被吓了一跳,见来首的是谢蕴华,二人施礼道:“奴婢见过世子夫人。”
谢蕴华认得这是林晚霁身边侍候的两个贴身丫鬟,不禁皱了皱眉。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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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这客厢里待着的,竟是他们林家的三姑娘?若并非许棠,而是他们本家的姑娘出了这样的丑事,那她还叫了一众宾客来看笑话,他们林家面上无光,老祖宗岂不是要责怪自己管家不利?
此时她倒颇觉得有几分骑虎难下了。如今推开门也不是,不推门又是在把一众女眷当猴戏耍,着实是进退两难。而此时许嫣也认出了门边那两个侍女是林晚霁的丫鬟,不免白了脸色。
不应当是芙儿同沈世子在里头才对吗?怎么成了林晚霁?莫非她们精心筹划一通,竟是给了那死丫头做嫁衣?
方才叫嚣着要推门一探究竟的许嫣此时也熄了火。一众女眷见为首的两个人都有些踟蹰不前,并没有要推门的意思,不免又是一番躁动起来。
莺时最先反应过来这群人浩浩荡荡地是要干什么,忙上前几步,走到谢蕴华的面前,颔首道:“世子夫人,我家姑娘正在里头落脚休息呢,因着二姑娘在熟睡,这才屏退了旁人,叫奴婢两个在门外守着。”
莺时说完,忙扭头对绣夏使了个眼色。绣夏很快会意,将竹门轻轻打开,又朝里头大声喊道:“姑娘!世子夫人来看您了!”
此话一出,倒显得像是谢氏故意找茬,想让她难堪一般。谢蕴华闻言,面上多了两分急色,见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头张望,只好快步进了房中,对后头的一众女眷道:“既是如此,诸位便随我一道进去看看吧。”
众人进屋时,只见林晚霁施施然坐在床边,面上的神情很是悠闲。而在床榻上正酣睡着一名年轻女子,再仔细看时,原是林昭芙睡意正沉。
许嫣不可置信地尖叫出声:“怎么是你?不,怎么是你们?”
林晚霁不紧不慢地起身,含笑朝众人走去:“许姑娘这话是何意?若不该是我与二姐姐,还应当是何人在此?”
众人闻言,都一道看向许嫣。谢蕴华这才明白自己被许嫣当猴耍了,分明是她自导自演,引得众人来看,面上不由得也多了几分愠怒:“许妹妹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好像早就知道里头有人一般,引得大家都往这边赶,如今进来瞧了也不过是我家妹妹多吃了两杯酒醉了,咱们倒是被你耍得团团转。”
许嫣见众人面上都露出鄙夷和愠色,忙开口解释道:“不不不……表嫂误会我了,我真不知道里面是谁,我只是担心我妹妹……”
谢蕴华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她,而是拉起林晚霁的手掌,轻拍了两下:“三妹妹也真是的,怎么不着人通传一声?我好多派几个丫鬟侍候你和二妹妹。如今闹了这样大的误会,着我怎么跟各位贵客交代……”
林晚霁笑着反握住谢氏的手:“大嫂嫂见谅。我见二姐姐贪杯醉倒,瞧着这四下又无人伺候,只好守在此处,就怕有什么不相干的人误闯了……”
林晚霁将话音拖长,不着痕迹地看了许嫣一眼,这才笑道:“事发突然,这才惊扰了大嫂嫂与诸位贵客,真是对不住了。”
谢蕴华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斜睨了许嫣一眼,转身对一众女眷道:“既是无事,那诸位请随我一道回席吧。”
46. 对峙
待到众人散去,莺时与绣夏重新关好竹门,林晚霁一步步走到许嫣的面前,冷声开口:“许姑娘,你不觉得欠我一个解释吗?”
许嫣用余光偷瞟到林昭芙此时仍就酣睡在榻上,不免有些心虚,但仍是壮着胆子道:“你在说些什么?我可听不懂你要什么解释。”
林晚霁嗤笑一声,施施然往案边的红木椅上坐下,为自己沏了一壶茶:“许姑娘何必装傻充愣,给我姐姐下药,又引来一众女眷看戏,这不都是你的手笔吗?”
林晚霁将手中的茶盏转了转,故作讶异地开口:“呀,该不会这茶里也被许姑娘下了药吧?我若是喝了,岂不是要像我姐姐一样昏睡不醒?”
许嫣颇有些气急败坏:“你少血口喷人!我才没有给芙儿下药,分明……分明是她自己不小心喝了去!”
“这就奇了怪了。”林晚霁眉头一皱,故作不解地问道:“既然无人下药,那这药从何来呢?而且……我也并不知晓是否有药,不过随口一提,许姑娘怎么如此大的反应,还承认了我姐姐确实自己喝下了迷药?”
许嫣张开嘴巴,却并不知道解释什么,更怕说多说错,反倒叫林晚霁知道了更多。
林晚霁悠悠放下茶盏,冷笑道:“我劝许姑娘还是好自为之,说到底安平侯府姓林,可不是你们沐阳许家,可以由着你的性子行事。今日之事尚未酿成大错,若是日后再有些什么,丢了我们侯府的脸面——你一个借住府上的表姑娘,有几条命来赔罪?”
许嫣往日里在家中是豪横了惯了的,莫说那些庶出的子女见到她都要低头走,便是嫡出的许棠也是任由自己打骂的,如今林晚霁竟这般对自己不客气,不免动了怒:“你竟敢威胁我?在这侯府,你以为占着个姑娘的名号就是正经的主子了?我告诉你,只有芙儿才是侯府的嫡女,你们跟她比算得上什么?我姨妈和芙儿不计较,由着你们作威作福,你们竟真把自己当个主子了,不过都是一群打秋风的穷亲戚罢了!”
林晚霁被这一番话给逗笑,她斜睨了一眼许嫣气急败坏地样子:“这话同我说没用,是老太太要我住这的,你敢不敢在老太太跟前说?莫说是老太太,这般轻贱于我,你且告到宫里侧妃娘娘那去,你看她应是不应?”
许嫣见林晚霁提到林侧妃,不免嘲讽道:“你莫不是忘了,宫里头的娘娘,是我们芙儿的亲姐姐吧?人家才是亲姐妹,你算什么,也来耍皇亲国戚的威风?”
林晚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那你便去宫里头好好问问,看看侧妃娘娘是认她这个亲妹妹,还是认我这个来打秋风的穷酸亲戚?”
因着姜氏的缘由,先夫人李氏所生的林昭若姐弟俩一直不待见林昭芙,许嫣也早就知道的。此时她被怼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气得面容扭曲,妆都有些花了,活像是戏台上夸张扮丑的角儿,引人发笑。
林晚霁不欲与她多纠缠,拂袖起身,唤来莺时与绣夏一道出了院子,留着许嫣一个人在原地气急败坏。
绣夏方才被许嫣一番话气得半死,她本就看不惯大房,若非是莺时在旁边拦着,只怕早就要上前同她掰扯一番,此刻出了客厢,仍是不解气道:“那许姑娘也忒无法无天了些!咱们叫她一声表姑娘,不过是客气罢了,谁不知道她出身沐阳?如今倒好,蹬鼻子上脸的,竟连咱们姑娘都敢骂!”
“你也少说两句吧。”莺时在后头拽住绣夏的袖子,小声道:“没瞧见咱们姑娘正因着这事不快呢,你还上赶着触她的霉头。有些话咱们私下里说说便就罢了,如今人来人往的,叫旁人听去了,到时候可是咱们姑娘受罪。”
林晚霁听到身后两个丫鬟耳语,重重地叹了口气,问道:“如今席面可散了?”
“回姑娘,已经散了,现下众人都已经回去了。”莺时赶忙小跑着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开口:“姑娘就这么把二姑娘扔在客厢?奴婢瞧着她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若是……”
“你没听见许嫣说她是自己喝的迷药吗?”林晚霁被气笑了,语气也十分不耐:“左右是她们自己设的局,如今许嫣那么大活人在里头,还能让林昭芙出什么事不成?”
见莺时有些讪讪地点了点头,林晚霁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过分,于是步子放慢了几分,语气和缓道:“罢了,既然席面已经散了,你们同我去临音榭走一遭,我去看看四妹妹。”
莺时和绣夏均应了声是,三人一道走着,到了院门,洒扫的小丫鬟见着人来,忙进去通传了一声。
林晚霁挑起门帘,进了内室,只瞧见林昭蕙斜倚在贵妃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绒的狐毛坎肩,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手中的游记。
“四妹妹倒是悠闲。”林晚霁轻车熟路地拉开藤椅坐下,又自顾自地沏了一碗茶来:“看什么看得这般入迷?怎么方才大嫂嫂带人走时,都没瞧见你人影。”
“好姐姐。”林昭蕙翻身坐起,将手中的游记翻面盖上,移步到案边:“我吃到后头,只觉得那八宝汤发甜得要紧,腻得我头疼,于是早早地便回来休息了,并未去凑那个热闹。”
“怎么了?”林昭蕙见林晚霁并不瞧自己,只低头饮茶,不免朝她坐近了些,撒娇道:“可是叫我错过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不曾?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
林晚霁并未抬眸,只是冷笑一声:“你这般神通广大,当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林昭蕙见林晚霁变了脸色,心下一紧,但面上仍是不显,只一味摇着她的手臂:“好姐姐,别卖关子了,蕙儿当真不知呀。”
林晚霁重重地将碗盏放在案上:“我方才想着,林昭芙就算再蠢,也不可能将自个儿迷晕了行事,更何况需要费这般大的力气布局,怎么会在她本就百般嫌弃的陈公子身上下套呢?”
林晚霁似是明白了她此番话的用意,只是面上用力扯出一丝笑来:“二姐姐可是又闯祸了?什么叫在陈公子身上下套……姐姐,你想说什么,就别同蕙儿打哑谜了。”
“林昭芙同许嫣设计,定不会将自己给算进去。大嫂嫂主持宴席,若是本家的姑娘出了什么纰漏,在外人前献了丑,她也难逃其咎。能在府里头轻易调动小厮丫鬟,让林昭芙和陈公子都饮下带着迷药的酒……”
林晚霁语气一顿,侧过身来,一字一句盯着林昭蕙的眼睛道:“我思来想去,能做到这些的,只有一个你罢了。”
林昭蕙见被戳穿,也不恼,只是点了点头道:“果然是姐姐慧眼,什么也瞒不了姐姐。”
“为什么?”林晚霁见她如此痛快地承认,面上也染上了几分薄怒:“若是真如你筹划的那般,二姐姐被一众外人发现她与陈公子同眠一榻,你……你这是要置二姐姐于死地啊!”
“那又如何?”林昭蕙被林晚霁这么一凶,心中只觉十分委屈,仍旧还嘴道:“我没害她!那迷药是从哪儿来的?是她和许嫣一道弄来的!若不是她事先起了歪念头,如何……如何会有我的机会?要怪……也是怪她自己蠢……”
林晚霁闻言,有些不可置信道:“蕙儿,你怎么能说出如此冷心冷情的话……如今世道,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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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节何等重要你岂会不知?莫说咱们出自一府同气连枝,便是你恨毒了她,也不该设法将她的名节毁掉啊!”
林昭蕙委屈地落下泪来,情绪也激动了几分:“是她不顾自己的名节,也要妄想攀上沈世子……她与许嫣设计合谋,给沈世子的酒里下药,想要将他迷晕不省人事,再引来众人发现她与世子共处一榻,逼得沈家不得不娶她!她这般不惜作践自己,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如何就成了我害她!”
林晚霁听到这话心下一惊。她本就想不通为何林昭芙不惜名节也要用迷药,如今倒是豁然开朗了,原来那迷药本是要用在沈世子身上。她不敢想,若是此事真如她们所愿,沈家知道自己被人算计,那安平侯府的脸面该往哪儿搁……
可到底林昭蕙的做法也太狠了些。林晚霁重重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可你既然已经发现了,或是将那迷药扔了,或是只给二姐姐一人使,做什么不好,非得牵扯上无辜的陈公子呢?难道真如你所想,我们就能同陈家交代了吗?”
林昭蕙高昂着头,擦了擦眼角的泪,却仍是倔强着不肯服软:“她本就是要和陈家定亲的,府上谁人不知?我做错什么了?不过是成人之美罢了!我根本没害任何人……一切都是她们自找的,我只是不想如她们的意罢了!”
“你……”林晚霁睁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往日里娇憨可人的妹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还是不觉得自己错了……还是不知悔改!你就算是再恨她,平日里也有一百种法子让她不好过便是,偏偏选了最恶毒的一种……说到底那不过是口头姻亲,能否算数还未可知,你这般做,与毁人清白又有何异?”
林晚霁声音也有些颤抖:“若是今日不慎喝下迷药的人是我……是我躺在那里,你……你可有一点舍不得?”
“我不许姐姐说这样的话!”林昭蕙闻言,十分着急地拽紧了她的袖口:“我如今这样做,都是为了姐姐,姐姐不理解我的好心,何故要如此伤人呢!”
“为了我?”林晚霁十分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那眼中有不解,有苦涩,还有嘲讽:“为了我,所以要将计就计,差一点害人失了名节?你若是为了我做这些,有没有想过我会希望看到如今这样的局面吗?”
“不是的,姐姐……”林昭蕙哭出声来,不住地哽咽道:“因为林昭芙她要抢姐姐的姻缘……我知道的,沈世子分明喜欢的人是姐姐,那日在相国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如今她设计要逼嫁沈世子,坏了姐姐的姻缘,我如何能坐视不管?”
“坏了我的姻缘?”林晚霁有些不可置信,冷笑一声:“你怎知那就是我的姻缘?就因为沈世子喜欢我,中意我,所以我就应该嫁给他?你有没有在意过我的心意,在意过我是否想嫁给沈世子?”
“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林昭蕙摇头,紧紧攥着她的衣袖:“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她不可以肖想姐姐的东西……我真的没有害他,我……我没有找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来坏她的清白,我只是想给她个教训……”
林昭蕙抽噎着抹了抹脸颊上的泪痕:“而,而且,如今事情未成,她也没有……”
“你还是不觉得自己错了。你连我是否愿意嫁给沈世子都未可知……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林晚霁叹了一口气,将她攥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拂开:“蕙儿,我不愿看到你变成这样,有些玩笑你也开得太大了些。”
“我先走了,你好好想想吧。”林晚霁转身,抬脚出了院门,心情沉重地回到了绛花小筑。
47. 旨意
自打那日姐妹二人对峙一番不欢而散后,林晚霁已有好些时日未曾见过林昭蕙的面。每每欲见她时,临音榭的门总是紧闭不开,而给老夫人请安时,林昭蕙也都会故意避着她的时辰,好与她相错开来。
往日里亲密无间的二人,如今倒频频不得见面,林晚霁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了一声。那日回去后她也自觉对昭蕙的语气太重了些,可到底兹事体大,事关他们侯府的脸面,她也不好就此轻轻揭过。
谢氏后来彻查此事,查出是林昭芙合同许家姐妹一道弄来这迷药,还误伤了陈公子,老祖宗一气之下又将林昭芙给关了禁闭,派人好生到陈家赔罪。许家姐妹到底是客,不好动罚,而林昭芙便因此受了罪,整日关在房中抄写女训,几人也消停了一阵子。
临音榭仍是每日派小厨房送牛乳点心来,林晚霁几次三番欲上门和解一番,都吃了闭门羹,索性她也是有些心气儿的,拉不下脸来,二人就这般一直僵持着。
这日到了按照规定每月十五众人前来给老祖宗请安的日子。林昭芙被关了禁闭,许家两姐妹也并未前来,林昭蕙又着人告病在院中休养,是故今日的寿安堂倒是像往日一般冷冷清清,除了林晚霁这个孙辈外,余下的便是几个媳妇夫人了。
老夫人这些日子也看出来两个孙女闹了嫌隙,不过她一概是放手不管只吃斋念佛的性子,左不过是两个小辈间的玩闹,她也并未放在心上。见下首的少女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老夫人捻着佛珠开口道:“三丫头,我瞧着你近日精神很是不济,可是在这府里头闷着了?”
林晚霁回过神来,面上挂着一丝笑意:“让祖母见笑了,只因着春困,孙儿有几日未曾歇息好,这才觉得有些乏累。”
“忧思伤神,你也该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老夫人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疼惜,不紧不慢地开口:“昨儿你大姐姐托人在宫中传信,如今她临近生产,想要娘家来个姐妹入宫作陪。我瞧着二丫头如今正关禁闭,四丫头又染了病气,咱们府里头倒是只有你合适。你若是愿意,明日宫里头就有嬷嬷来接应,我想着你最是机灵,去宫中陪大姐儿散心解闷也好。”
林晚霁闻言,猛地抬起头来。这话来得突然,倒叫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与那位传闻中的大姐姐未曾谋面,竟是选了自己去陪她,想必定当不是入宫探亲那么简单。老夫人虽问她愿不愿意,可这字面上的意思便是不容自己置喙,非答应不可了。
见堂中的众人一时都望向自己,林晚霁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回祖母的话,孙儿钦慕大姐姐已久,只恨不能亲见一面,如今竟能有此良机陪伴姐姐,孙儿自当是十分愿意的。”
“好好好。”老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待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众人识趣散去时,朝她招手道:“好孩子,你来,来祖母身边坐着。”
林晚霁应了声是,起身走到上首的梨花榻上,被老夫人牵着坐了下来。她自知老夫人屏退众人,定是要对她有所交代,于是心中不免也忐忑了起来。
老夫人着人将妆奁盒子给搬了出来,又从其中挑出许多名贵的首饰头面,“三丫头,宫中里气派,规矩又多,不比府里头松快。这些首饰钗环是往日里宫中太后亲赐下来的,我今交予了你,万万不要推脱。”
林晚霁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宫中赐下来的东西自然是好的,虽然年头有些旧了,仍能瞧得出那做工的精美。老太太要她入宫戴着御制的首饰,也是在为她撑场面,叫她不会轻易被人欺负了去。毕竟在宫里头贵人如云,她即使出身侯府,入了宫也算不得什么,比起天潢贵胄来,也不过是半个奴才罢了。
林晚霁自知宫中凶险,一不小心便是要人命的,如今既已应承下来,便没有反悔的余地,于是颔首道:“多谢祖母,孙儿便承祖母的意,好好入宫照护着大姐姐,定会让姐姐平平安安诞下皇孙的。”
老夫人又从锦袋中翻开一只鸽子血的玛瑙手镯来,拉过她的手,仔细戴到她的手腕上:“往日里我同太后一道长大,这是她初入宫时送我的镯子,你且收好……虽说有大姐儿时时照拂着你,但若是在宫里头遇上了难处,便想办法戴着这镯子去求见太后,她见了这镯子……不会坐视不管的。”
这便是老夫人送给自己的护身符了。林晚霁垂眸凝视着镯子,鲜红的颜色有如蜿蜒流淌在她腕中的血液,她的心忽得一跳。这镯子平日里从未见老夫人戴过,只是多年来一直珍藏在奁中,可见其珍贵。如今一朝给了自己保命,林晚霁有些眼眶发红,虽说送她入宫是为了大姐姐,可如今老夫人对她的疼爱作不了假,连那两个亲生的孙女都快比了下去。
林晚霁有些哽咽:“孙儿遵命……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来,再承欢祖母膝下。”
“傻孩子,能入宫是好事,日后谁敢将你的身份看轻了去?便是到了日后为你择婿时,你是在宫中养过一段日子的,哪家媒人不得高看你三分?”老夫人面容慈祥地摸了摸林晚霁的头,“我知晓你最是个聪慧的姑娘,心中主意又多,这才放心你进宫去陪大姐儿生产。如今宫中斗得厉害,东宫也添了不少新人,你姐姐怀着身孕在宫里头孤苦无依的,我这心里头日夜难安,着实放心不下。”
林晚霁闻言,忙抬首安慰道:“祖母放心,大姐姐蕙质兰心,又与太子殿下伉俪情深,一定能平平安安诞下小皇孙的。”
“但愿如此。”老夫人面上虽带着笑意,眉眼间却有化不开的忧愁,只听得她叹了口气:“那孩子自小就没了娘,一直是我把她教养长大,养成了那般要强的性子……她及笄时,我还劝过她,在京中找一处富贵人家当主母有何不好,可她偏偏铁了心要进宫……”
“罢了,罢了。”老夫人眼眶微红,将林晚霁的双手叠放在自己手上,又轻轻拍了拍:“好孩子,你姐姐她一个人在宫里过得艰难,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咱们这样的家世,是咱们一家拖累了她。待你入宫后,一定千万千万要疏解她的心结,莫要让她强撑着累坏了自己的身子才是。”
“祖母放心,孙儿都记下了。”林晚霁第一次见老夫人如此动容,便知这番话是发自肺腑的,于是赶忙点头道:“祖母切莫再忧心了,若是叫大姐姐知道了您还在为她如此担心,她也定是不依的。”
祖孙二人又聚在一处说了许多话,老夫人一直叮嘱着她,待到二人都有些伤怀时,林晚霁适时起身,朝上首行了一礼道:“祖母,若是无事的话,孙儿就先回绛花小筑收拾行李了。明日便要离府,还万望祖母要保重身体才是。”
老夫人点头说了声好,又转过身去,拿着帕子轻拭起泪来。
是夜,晚风习习,林晚霁伫立在玉兰树下,静静地看着几个侍女为她装填厢奁,想到明日便要匆忙入宫,一时间心头涌上无限的惆怅。
她不知入宫对她而言到底是好是坏,可到底在安平侯府待了半年的光景,她早已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父亲在京中的仕途很是顺利,母亲每日忙着打点陆家商号,好像一切都如在扬州一般,多了几个交心的好友,真心实意关心自己的亲人,每日嬉笑打闹间,似乎日子就这么平淡知足地过下去。
如今陡然入宫,离了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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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亲朋,她倒十分地不适应。可她脑海中总不断想着陆陆续续做过的梦,如果林家真有一天要遭难,这些梦对于她来说就是预警。可她要怎么做才能挽救这一切呢?也许入了宫,同大姐姐接触一番,她会有更清晰的答案。这样一想,此番入宫,于她而言也并非是一桩坏事……
“想什么呢,竟这般出神?”
听到不远处传来妇人的声音,林晚霁回过神来,看见自己的母亲陆氏正提裙往院中赶来,忙摇了摇头,定下心神,温声开口道:“母亲来了,怎么不着人通传一声?”
陆雁容走到她身侧,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女儿的额头:“我来悄悄看看,你不在房中歇息,在这儿发什么呆呢?”
“母亲可莫要再打趣我了。”林晚霁拦腰抱住陆氏,鼻尖红红的,小声嘟囔道:“女儿明日就要走了,母亲竟也舍得,一点都不心疼……”
“谁说我不心疼的?”陆雁容低头看着自己怀中的女儿,替她拢了拢发丝:“娘比谁都舍不得你进宫……你自小便是在我身边长大的,可有哪一日是离了我去的?如今是侧妃娘娘的旨意,咱们不得不从,那皇宫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陆雁容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像是哄小孩子一般低语:“我们晚儿去了那样的地方,娘日日都要担惊受怕,只盼着你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我的小晚儿……”
“娘——”林晚霁被母亲这么一说,又红了眼眶,但知晓母亲的忧心,只是不住地宽慰她道:“娘,你放心,左右不过是一两个月的功夫,女儿就能回来,女儿进宫可是去见世面的,哪有你说得那么可怕……”
“晚儿,万万不可掉以轻心。”陆雁容闻言眉头皱了皱,语重心长地开口:“若真只是入宫探亲这般简单,老夫人如何指名了要你去?宫中凶险,一不小心惹了贵人便是要掉脑袋的,娘在外头帮不上什么忙……”
陆雁容认真注视着怀中的女儿,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来:“这些银票你收好。宫中需要打点的地方多,你要见机行事,记得言多必失,可千万不要冲撞了贵人。”
林晚霁接过那叠银票,从母亲怀中抽出身来,鼻子一酸,眼眶红红的。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离了父母双亲,又是宫中那样规矩森严的地方。
其实她是有几分惶恐与忐忑的。林侧妃虽说是她的堂姐,但到底二人素未谋面,宫中她便再无相识之人,如何能不生出怯意来。可她自小便是个懂事的,不忍叫母亲担心,于是将银票收好,面上扯出一个笑容来:“母亲放心吧,晚儿一定会照顾好自己。这些日子女儿不能时时见着母亲,您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切莫太过忧心。”
陆雁容见女儿如此懂事,也不要再说些什么,只是抿唇朝女儿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既如此,那就快些去歇息吧,睡个好觉,明日还得早些准备呢。”
林晚霁认真点了点头,目视着母亲远去,终是在心中叹了口气。望向院中开得满院的玉兰花时,她踮脚起身折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只。
花蕊是淡粉色的,浅白的花苞,细细闻时,还有淡淡的沁香。林晚霁忽得转头吩咐莺时道:“快将我架子上摆着的那樽青玉色的花瓶拿来。”
莺时闻言,快步将一樽素色的小花瓶捧出,那花瓶做得精巧,乃是汝窑烧制的素瓶,很是雅致。林晚霁又同两个侍女折了几支带着花苞的枝桠下来,仔细插入瓶中,眼见玉兰花错落安放,这才满意地笑了:“明日入宫时,记得把这花瓶带上。”
莺时道了声是,缓步将那花瓶安置在架上,与林晚霁一道进了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