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首辅之妻》 1、哪里来的阿猫阿狗? “是个什么样的少年郎?” “也就十三四岁,倒是个沉稳的,进门未曾乱瞟,坐了这半晌姿势都未曾变过…与其说是拘谨,还不如说是习惯这般规矩。” “独自一人来的?可问了家里情况如何?” “是一人来的,家中唯有寡母,说是去年考上了秀才,想必多少有几分聪明,但这样出身的小子我见得多了,别看着行为端端正正,内里还不知怎么穷酸劲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 “奶奶,这婚约是真的?林姑爷真的给林姑娘定过这门糊涂亲?” “他既有信物有婚书,待会问过老祖宗便知了,平儿,你先去跟老祖宗说一声,我去见见。” “是。” 随着一声清脆的应答,门帘被掀起,明媚的阳光洒进屋内,照亮了美人榻上王熙凤恍若神妃仙子的容颜和一旁捧着半截玉佩的周瑞家的。 王熙凤接过那半截玉佩利索地走在前边。 现下不过谷雨,天气却陡然炎热了起来,好在院子里绿树成荫,送来几分凉爽,倒也不闷。 去偏厅需路过荷花塘,现下方四月,按理说荷花还未开。 但远远便见塘边散落零星层层叠叠的粉色,仿佛盛开的花。 再走近瞧,那里是花开了? 不过是几个穿着绯色衣裳的小丫鬟正踮起脚朝着偏厅的方向,兴奋得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仿佛树上的麻雀。 半点没有规矩。 周瑞家的脸色微变,忙要上前喝止。 王熙凤摆了摆手,悄悄上前,含笑搭话:“那边有什么好看的?” “听说偏厅里坐着的是林姑爷...可惜太远了看不真切…平姑娘又不准我们靠近,猜也知道是个庄稼汉子样貌粗鄙得很...想来攀龙附凤呢..若林姑娘那般娇滴滴的神仙人物跟了他怕是连药都买不起… 琏..琏二奶奶!!” 几个小丫鬟本是下意识搭话,但分辨出是王熙凤的声音时皆是如遇凶煞,慌张万分,忙不迭就要下跪。 “没有的事,我不想在府里听到。”王熙凤依旧在笑,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眼底一闪而过的寒意。 周瑞家的反应极快,朝着小丫鬟们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你们这些小蹄子,活都干完了?若是今日的事我听到半点闲话就把你们都发卖了!” 小丫鬟们瑟缩着怯怯应了声。 “她们都是好孩子,好好教就是了,也别凶她们,都下去罢。” 王熙凤摆了摆手,丫鬟们感激地朝她福了福身后四散而逃。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 周瑞家的打量着王熙凤的脸色,见未曾真的动怒才放下心来。 正想松一口气,却又听淡淡一句: “罚半月钱。” 说完,王熙凤扭着身子拐过池塘往偏厅走去,望向厅内坐着的少年感慨万分。 那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衫,眉眼还有些许稚嫩但气质却十分沉稳,仿佛初冬的月光,又清又冷,看着有几分不通人情的遗世独立。 桌上的茶已然冷却,茶水未见减少,许是出于礼貌沾了沾唇。 他身侧,放着用灰布包着的四四方方木匣子,倒是同他身上的衣服一般干干净净。 她观察他半晌,他眉眼也未曾起波澜,只是十分标准地见了礼,甚至没有半分情绪流露。 看着像是个有主见,不好糊弄的。 她感慨的倒不是这少年如何出类拔萃,而是她同老太太皆一心想让林妹妹跟宝玉,那么,无论来人是谁都打发了便是。 王熙凤眉眼含笑:“这茶可入得了口?” * 进入贾府,同那位周瑞家的闲谈几句表明来意后,顾淮璟便被晾了大半时辰,难免会有几分无聊,好在他在家中每日寒窗苦读,这番久坐于他而言十分寻常,不过默背几篇历代名作打发时间。 但想到出门前母亲在病榻前拉着他千叮咛万嘱咐话语,和身侧要给那位姑娘的见面礼,他有一瞬间迟疑。 他不孝,他要忤逆母亲。 他不想按母亲所说娶那位素未谋面的姑娘,他来是想问问那位姑娘的意思,若她也同意便正好能将这婚事退了。 父亲早逝,又无亲戚帮衬,家中清贫,他有许多事需要去做。 他要专心科举,要照顾柔弱不能自理的母亲,不能耽误那位姑娘。 “不能入口?我吃这暹罗国的茶也觉得淡,颜色也不好,但是奈何有人喜欢,你若不相配,便撤了。” 知许是自己的迟疑让这位夫人以为自己不喜那茶,但他也听出夫人的言外之意。 顾淮璟抿了抿唇,没打算在这件事上纠结,准备将自己的来意道出,结了这父辈约定的缘分。 正当他要开口,又有个体面的夫人走进偏厅。 飞快的瞥了他一眼后,笑着附在王熙凤耳边说了句话。 顾淮璟耳尖听到了。 她说老祖宗不知这事,哪来的野猫野狗打发了便是。 王熙凤早有预料,听完依旧带笑,朝着门外招了招手,便有几个捧着盖着红绸布的盘子丫鬟走进。 进来的丫鬟虽多但全程未发出一声,沉闷压抑的氛围在这个小偏厅蔓延开来。 王熙凤掀开红绸的一角,露出内里金灿灿的光晕,她回眸看着顾淮璟道:“我见你身上衣裳有些旧了,这些你便拿去,我们也权当你未曾来过。” 顾淮璟知她们误会了,这婚事是双方意愿,应当询问那位姑娘之意,还欲开口:“可否..” 却见王熙凤挑了挑眉打断他的话,声音冷了几分:“怎么?是嫌少?平儿。” 一声令下,又有几个丫鬟捧着盘子走进。 瞬间将这间小偏厅挤得空气都浑浊了几分,让人更加喘不上气。 顾淮璟觉得自己此时应该生气,垂下眼道:“我本无意与贵府攀亲,但婚姻之事是长辈定下,便来问问林姑娘之意,但看来贵府今日不愿谈话,淮璟便先告辞。” 这番话令空气有几分凝固,荒唐之至令王熙凤不免一愣,不可思议道:“你是来商量退婚之事?” 顾淮璟没有再搭话,只是拱了拱手,将身侧的盒子以及信物婚书仔细收好后才起身告辞。 王熙凤这才惊觉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但又拉不下脸。 周瑞家的见状忙追了出去,但不知是少年脚程很快,还是另有其他,反正少年顺利出了贾府。 周瑞家只是眼睁睁看着那少年穿梭在人群里不见了踪影。 * 贾家老祖宗是个年近六十面容慈祥的老太太,端坐在那便是家中泼天富贵的象征。 老太太听说此事后未有半分惊讶:“不过是自尊心强些,说这话找回年轻人的面子罢了。” 王熙凤隐隐觉得不是但也不好反驳长辈,只笑着道:“正是呢,他倒也算识趣,知道林妹妹这般人物哪是他能攀得上的?也不知林姑父当时是怎么定下的这门亲...” “这门亲我从未曾听过,那信物同婚书定也是假的。”贾老太太闭了闭眼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恐是老太太乏了。 王熙凤忙找了个托词便出了门。 想了想见天色还早,便往大观园内那位林姑娘所在的潇湘馆而去。 现下四月,前几日下了一场雨,令春笋纷纷冒了头。 自小便客居在此的林姑娘最喜食笋,远远便见潇湘馆去往竹林的小径上有几个小丫鬟正兴致勃勃挎着篮子要去挖笋。 “雪雁!春纤!” 见二人就要走远,王熙凤忙出声唤住。 雪雁扭过头见是王熙凤忙行礼道:“二奶奶来了?” “倒是我考虑不周,最近忙糊涂了,早上方到几筐新笋还没来得及吩咐厨房,我待会喊丫鬟送来,你们也不必脏了手。”王熙凤笑着寒暄。 春纤接过话:“那我们先替姑娘谢过二奶奶,姑娘们现下都在呢,二奶奶直接进去便是了。” 王熙凤爽利地应了一声往潇湘馆而去。 见三春连着宝钗都在屋内,不免打趣道:“今儿个这么齐全,谁下帖子请的?我猜猜,定是我们林大姑娘的手笔,就是不知我这突然造访能不能讨杯茶喝?” 屋内的姑娘们虽说各有各的颜色,但第一眼仍会被在窗台前立着的林姑娘吸引。 今日她穿着鹅黄色的长裙,身形若柳,未施粉黛的脸上浮现几分病态的苍白,只见她微微侧头,露出一张宛若用雪堆砌的容颜。 王熙凤见着不免叹息,这林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身子弱了些,是个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了。 “凤姐姐说得哪里话?还能少了你这杯茶不成?紫鹃,上茶。” 即便是来了京城数年依旧改不了软软糯糯的姑苏语调,仿佛出谷黄莺,光是入耳便觉通神舒畅。 王熙凤顺势入座,见众人聚在一起原是张罗着要结诗社,当即‘哎呦’一声。 收获了在场姑娘们诧异的目光。 只听王熙凤连连叹气:“哎呦,我若听不见还好,我这一来,林姑娘的茶一上,即听见了,又做客了,哪有白白听的道理?” 探春当即拍手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提的,我们可都还没说呢!” “倒是沾了颦儿的光了。”薛宝钗也掩唇附和。 此时林黛玉也在惜春旁边入座,莞尔:“紫鹃,还不快上茶。” “要换个起码值五十两的茶来才行!”惜春眉眼弯弯,笑靥宛若盛开的玫瑰。 说笑后,众人又捡一些趣事来说。 王熙凤见气氛正好,目光看向黛玉纤细脖颈上一直佩戴着的玉:“林妹妹,我早前便好奇你这说是自小便戴着的玉是从何处来的?今日我这茶也喝了,钱也出了,定要你给大家讲讲这里间的故事。”魔/蝎/小/说/m/o/x/i/e/x/s/.c/o/m 2、金丝雀 “娘亲遗物。”林黛玉背过身取下那半截玉佩,神色黯淡,目光游离,似乎在透过它感受母亲在世时的温柔。 众人一听,神色皆不自然,忙不迭变着花样宽慰黛玉。 王熙凤见着那半截玉佩,先前犹疑的猜想此刻得到了证实,不免感慨。 那是半枚质地致密细润,颜色晶莹剔透的极品羊脂玉佩,放入手中似有暖流自经脉往周身流转,令人通体舒畅。 她想起来了。 这样的玉佩她曾听老祖宗谈起。 是十几年前宫里的一位年轻有为的太医所创,据说是将药草的药性引入玉中以滋养佩戴的贵人们,效果极佳。 只是后来那太医因病故去,这手艺未曾传承下来倒是可惜了。 让她感慨的倒不是黛玉能持有宫中的稀罕物什,而是她这半枚玉佩正好与先前那位布衣秀才郎所持的相匹配。 这玉佩虽价值不菲,但以林家的地位求枚能滋养独女的玉佩倒不算难事,而后又将这等贴身之物当做儿女订婚信物也是顺理成章。 无论这玉佩的真相是否如同她的猜测,都绝不可能如老太太方才断言的此物为假。 相反,无论是信物还是这桩婚事都是真的,并且还得到了贾敏的祝福。 但是老太太既说了,没有这回事,她也便只能按此说法行事。 毕竟,若不是林妹妹,是宝姑娘入了这门的话她的日子不会好过。 只是,她还是隐隐好奇林妹妹本人又可知这事? 王熙凤也没打算将此事告知林黛玉便笑着揭过了话题,摇摇上前搂着黛玉单薄的肩膀,拿起手帕拭泪:“该打该打,竟勾起这伤心事。” “凤姐姐,我没事,我很好。”林黛玉轻轻拍了拍王熙凤的手,仔细收好玉佩,虽口中说着无碍但神色明显忧愁许多。 薛宝钗的目光流转在那半枚玉佩的齿痕上,许是想到什么,微微抿了抿唇。 “怎么了?” 身旁的迎春察觉到薛宝钗脸上表情的变化轻声问道。 薛宝钗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见这玉佩像是一对,恐是颦儿将另一半收起来了没准也是有的。” “另一半娘亲未曾告知我,父亲说许是娘亲将其收在家中祖宅,如此,无论我在何处便总能回家,我们也总有一天能够重圆。”林黛玉说着泪盈于睫悬悬欲滴。 众人一听皆静了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林姐姐你别难过,这玉有灵性保佑着你。” 在气氛陷入僵局的时候,年龄最小的惜春忽打破了沉寂。 她的嗓音有些尖细,入耳是无尽的淡漠:“若不是这玉,当初二哥哥许是要砸那命根子的。” “可见,是在天有灵的姑父姑母时刻保佑着姐姐,姐姐不用刻意去见他们,他们一直会在姐姐身边保护姐姐。” 是了,宝玉初见黛玉问起的那句:‘妹妹有玉没有?’ 若不是黛玉真的也有玉,那以宝玉的性子定会闹得人仰马翻。 惜春的话令黛玉神色恢复了些,阳光打在她精致的脸上,令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松开,眼里有闪闪的亮光,瞬间,她弯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感人至深。 气氛也从提起宝玉重新活络了起来。 黛玉顺势道:“二哥哥还未下学,待他回来了定要请他来我们诗社,到时他若作不出好诗可不准放他走。” “颦儿这话说得妙,就是...”薛宝钗说完故意拖长音,端庄大方地接收着姐妹们好奇的目光,仍旧卖着关子。 探春首先按不住问道:“宝姐姐,你快说说就是什么?” “就是到时候可别是某个说这话的反倒第一个心疼他作不出诗。”宝钗说完便轻点黛玉位置。 此话一出,众人回过味来笑着附和。 林黛玉被这番打趣依旧浅笑道:“我既说这话便是猜到这果,如何会心疼?倒是宝姐姐竟能想到这番,莫不是想好到时候若谁做不出诗要如何处罚了?” “罚不得,罚不得。”王熙凤笑着起身拉起黛玉的手,接话道:“若罚了,到时候谁反倒恼了,我就不知道了。” 林黛玉知她们现在还陪着是想转移自己注意力,甚至隐隐牵引她将心思放在宝玉身上,切莫自怜自艾。 但她与宝玉确止步与兄妹之情并无其他,只道:“无论是谁被罚,外祖母必定会心疼。” 王熙凤见她神色自然,心中微叹,便也不在打趣,随口找个由头便散了。 紫鹃进来收拾屋子时,林黛玉正倚着窗台,捏着娘亲留下的半枚玉佩失神地望向远处。 “姑娘在看什么?” 林黛玉单手撑着窗,逆着春日微凉的日光,浓密卷曲的眼睫微微扇了扇,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显而易见的阴翳:“紫鹃,你看那只雀,怪像我的。” 紫鹃好奇地顺着黛玉的目光而去,只见将谢未谢的垂丝海棠上不知何时停着一只瘦小的金丝雀。 那金丝雀不仅瘦小,还被不知哪里来的丝线围困在那支垂丝海棠上飞不起来。 不期然,便是一阵风。 虽然微小却足矣吹得那枯萎的海棠摇摇欲坠,只是眼见着连带那只金丝雀也要坠下。 林黛玉不忍再看,转身要出门去救那只金丝雀。 却听见紫鹃惊呼:“姑娘,来看!” 林黛玉回眸,只见金丝雀身旁突然飞来了一只体格健硕的山雀,它虽来了却没有选择直接去救那只弱小的金丝雀。 而是耐心地在另一跟枝桠上惟妙惟俏地教金丝雀如何摆脱那缠绕在脚腕上的线。 “但金丝雀恐学不会。”紫鹃叹道。 黛玉眉间微蹙:“何以见得?” “姑娘不知,这金丝雀定是趁主人家不注意从笼中飞来的,虽飞出来了,但自小娇生惯养,什么都不会,便是连求助都不会,若那山雀不直接帮她,我想它挣不开。” 林黛玉听完未曾答话,只是目光追随着金丝雀。 可与紫鹃的话相反,那弱小的金丝雀虽并未曾求助但一直在挣扎。 只是从一开始满头乱撞的挣扎变成在那只山雀的引领下有条理的挣扎。 虽还是很慢,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是渐渐解开了缠绕的鱼线,与山雀齐齐飞走。 而困住它的垂丝海棠也在金丝雀离开的一刻轰然坠落,融入泥地里被往来的丫鬟踩踏。 “你猜错了,紫鹃。”林黛玉调皮地眨了眨眼。 手中的玉佩仿佛源源不断地向她输送着金丝雀挣脱牢笼享受自由喜悦的暖意。 心情高兴之余,想着那落满一地的花瓣也该寻个时间去葬了。 * 却说顾淮璟自贾家出门后便一路往城西龙门书院而去。 此番进京,其实只是为了给病重的母亲寻医问药,走投无门之时好在得到了院长的雪中送炭,准许他们母子借住在龙门书院。 但母亲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看病吃药,执意让他先去贾家提及与那位姑娘婚事后才能松口。 无奈他便只能莽撞的登门提及。 虽事情还未解决,但母亲应该能松口看病了。 他脚步飞快,穿过青石街来到一座气派的书院门前。 此时院门大开,正是书院内富家子弟们下学时间。 有位身穿大红箭袖的公子一溜烟跑在最前面,身后的书童使劲都追赶不上。 而那公子也因着急压根没看路,拐弯处便与要回家的顾淮璟撞个正着。 顾淮璟闪躲不及,护着怀中匣子连同信物婚书退了好几步缓了过来。 撞他的公子更是连人带物狼狈地摔在地上。 身后的书童扶起倒地的公子后,气势汹汹地朝顾淮璟骂道:“走路不长眼?敢撞我们国公府的宝二爷?” 顾淮璟没来得及听他叫唤,确认怀中之物无异样后,才淡淡回了句:“若说不长眼该是这位公子撞的我。” 贾宝玉虽疼得龇牙咧嘴但他生性喜好美人,虽理亏却还想着要哼哼唧唧几句,但抬头一见着面前这位公子模样便怒气霎时尽散。 少年郎姿容清冷,一双桃花眼如初春时节还未融化的暖雪,明亮,晶莹,柔和,干净,又似乎带不曾察觉的凌冽,他的唇色如温玉,明明还在暖阳下却无端给人清冷彻骨之感,仿佛天地间已无此人关心之事。 贾宝玉嘴里的哼唧瞬间转了个弯:“茗烟!这么说话呢!本来就是我冲撞的这位公子!” 茗烟被骂得悻悻退到一旁。 “皆是我不好,没仔细看路,可有撞到公子?需不需要我带公子去寻医师?若公子哪里伤着了皆是我的错...可否交个朋友?”贾宝玉笑容满面边说着一车子话边上前想仔细观察美人伤势。 顾淮璟见他如此,眉间拧成了结,但又见贾宝玉虽说着这些不着调话但眼神倒是清澈没有半分污秽。 倒真像是真心诚意来同他交朋友的。 可惜他并不想交朋友,只是拱手道:“有要事,恕不奉陪。” 贾宝玉想着也不能强迫别人交朋友便也不拦,只是默默注视这位方才还气质清冷的公子离开,但怎么看那背影都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不解的看向身后充当背景板的茗烟:“莫不是我言语不够真诚?态度不够端正?怎么这位公子和先前的林妹妹一般,皆是避我如蛇蝎?” 说完没等茗烟回答,他又猛地一拍脑袋,继续撒丫子跑在前边:“茗烟,快些,探春妹妹说今天去林妹妹那里商量诗社的事,可不能晚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3、顾青青 顾淮璟牵挂母亲病情,脚步又快了几分。 专门给教书先生留宿方便修建的院子不大,不过几间砖瓦房,但对于自小颠沛流离的顾淮璟而言,已然是住过最为舒适之地,尤其院长是位最和蔼不过的老者,他受益良多。 天还未黑,落日夕阳铺满他回家的路。 他没有半分停留,就要往最左边的屋子里去时。 身后却忽有人唤住了他:“顾弟!今日去哪儿了?可让我们好等。” 顾淮璟回眸,只见两个富贵公子背着光朝他结伴而来。 领头的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而他身后是卫家公子卫若兰。 卫若兰未等他回话,先笑道:“陈老先生说你告假,还以为等不到你,可去哪里风流快活了?” “替母亲抓药去了,不知二位兄台寻我有何要事?”顾淮璟面上虽不显但心中万分犹疑,他同这二人并无交集何故在此等他? 冯紫英与卫若兰交换了一个眼神,轻咳一声上前道:“不日期考将至,听说顾弟有替老先生抄录试卷之职…” “冯兄别心急,我们今日来是想着认识顾弟这么久了也未曾尽地主之谊请顾弟喝一杯,今日薛家大少爷正巧回京,再喊上宝玉,邀美人作陪,我们兄弟几个趁此机会小聚片刻?”卫若兰忙打断了冯紫英命令似的话语,用了缓兵之计。 顾淮璟垂眸,他为报院长收留之恩便自请为书院的先生们做些抄书之类力所能及的事,而这二位明显便是想让他帮忙舞弊,只道:“多谢冯兄、卫兄好意,只是家母病重不便去,在下便先告辞。” 说完,也没等他们再开口便先离开。 冯紫英“哎——”了一声正要挽留,对方却充耳未闻,转眼便没了人影。 二人不免瞠目结舌。 “这小子?当真这般目中无人?说走就走?哪来的底气?” 卫若兰很少见冯紫英在谁面前吃瘪,打开折扇轻笑:“我都说了不行,他既能得到陈老先生的器重必同我们不是一类人。你却偏偏要来,这下好了。” “要不是小师妹看中这破分数我才不愿来呢!”冯紫英撑着栏杆翻身而下邀着卫若兰的肩膀道:“没准薛蟠有主意呢!先去见见他。” “你问那大傻子,估计只能想出美人计哈哈哈。” “不过你别说,美人计虽俗却最是有用!也不知道顾淮璟这种看着一本正经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 与此同时,被派来伺候顾青青的春桃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本来院长夫人喊她来照顾这个肮脏的农村妇女时她就十分不乐意。 但看在她的儿子顾淮璟人长得比那些富家子弟还俊又是秀才,而且院长也说他聪慧,日后定会飞黄腾达的份上。 她才勉强同意委身来照顾,但接连几日,这个老巫婆却有意支开她,处处不让她靠近顾淮璟! 今日,好不容易打听到顾淮璟告假,想着总算能够制造一场美妙的相遇,但这老女人却不肯告诉她顾淮璟去了哪里,以至于她今日精心装扮的仪容毫无用武之地! 顾青青躺在榻上,看着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的春桃见怪不怪道:“春桃姑娘,有空多读些书,把自己翻身的希望寄托在某一位男子的身上是没用的...罢了,即便真的要找依附,也得先提高自身…” 她的语句分明十分诚恳,但落在春桃的耳朵里却分外的刺耳,仿佛被踩着尾巴的猫,她声音尖锐:“你在讽刺我?你个乡巴佬懂什么?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教训姑奶奶我?” “我没有。”顾青青目光平静:“我是说认真的。” “够了!”春桃只觉高贵如自己,竟要被一个农村妇人羞辱,越想越气,直地将手中院长夫人要转交给顾青青的物什扔下。 “砰”一声。 摔碎的是个七彩琉璃瓶。 春桃慌了神,这可是院长夫人千叮铃万嘱咐要交到这个妇人手中之物,不过一会,她瞬间镇定了下来,冷笑道:“你既看不惯夫人所赠之物,又何苦摔碎它?我定要告诉夫人…” 顾青青没有听春桃空口白牙的污蔑,只是看着洒落一地的琉璃瓶碎片轻声叹息。 她的眼神悲痛,仿佛碎掉的不止是琉璃瓶。 春桃看着呆住的顾青青眼神迟疑,想说些什么,却又如锯了嘴的葫芦愣是说不出一句道歉的话。 “你回去罢,同院长夫人带句话,她既不来这琉璃瓶亦无用。”顾青青闭了闭眼叹息。 春桃见她如此只觉得她软弱可欺,轻哼一声转身便走。 顾青青看着那被摔碎一地的玻璃瓶,忆起了往事,连看话本的兴致也减了半。 不多时又听房门轻扣几声后传来“吱呀”声。 顾青青瞬间明白来人是谁,忙惯犯般将话本塞进枕头里,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被子盖好以标准的睡美人姿势手捂着额头佯装难受的哼哼唧唧。 暗中眯着一只眼等着自己便宜儿子进来。 果不其然,便宜儿子看到屋内的碎片先是一愣。 顾青青尴尬笑道:“方才我试着起身却不小心摔碎了茶碗....” 顾青青还在想托词顾淮璟先忧心忡忡问道:“娘可有伤着哪里?可是要拿何物?” “未曾,也没有想拿什么东西,只是觉得躺得久了想起身活动筋骨。只是可惜碰碎了茶碗,娘却没有力气收拾了。” 顾青青听着他关心的话语先是一愣,心中对自己这个便宜儿子莫名生出几分愧疚。 这些年,她没怎么照顾儿子,等她回过神时,儿子已经长大了,不需要自己照顾了,甚至反而因为生病她需要儿子的照顾了。 顾淮璟闻言未再追问,只是麻利地将屋内的碎片细致打扫干净。 才满脸担忧地走上前来,事无巨细地询问她的病情又劝说她要及时就医。 顾青青面色蜡黄,虚弱之至看着眨眼就要过去,但依旧油盐不进:“淮璟,与林家的婚事可提及了?” “提了,但因府中忙碌谈话不便,未有结果。”顾淮璟斟酌了字句方开口。 顾青青看便宜儿子闪烁的神态哪里不知? 但也知这才是第一步,得徐徐图之,又看向他手里原封不动拿回来的礼盒,叹道:“淮璟,你告诉娘,你是不是疑惑娘何故定要强迫你去通知贾家?” 顾淮璟知也不知,知是知林家于顾家有恩,母亲欲报恩;不知的是家中如此清苦,母亲为何要还将那再贾府娇养千金请来受苦?便无声沉默着。 “你记住了,林家于我们有恩,又看得起你,同意将闺女下嫁,我们可不能忘恩负义。” 顾青青看着便宜儿子满脸纠结的模样,面上虽一派伤感,但心里却计算着自己这些年给林妹妹攒的嫁妆有多少了。 这臭小子,让他娶林妹妹,让他拱白菜还不乐意!她想娶都只能当她婆婆呢!哼!那她的钱就都要留给林妹妹了!在贾家抄家前她要带着林妹妹远走高飞!让他个大男人自己自生自灭! 但顾青青却忘了,因她向来给顾淮璟灌输着男孩子要自立自强的教育观念,又未曾在顾淮璟面前露半分财,以至于顾淮璟从小只觉父亲早逝又无亲戚,且因所谓的追债之人丧心病狂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搬家,直到去年方定居在偏远的十里村,他才能以十里村为户籍地参与县试,考中秀才。 清贫令他一直比同龄人早熟,努力读书也只为能快些成为家中顶梁柱替他孤寡可怜的母亲分忧。 顾淮璟虽从小便听这话,但未有半分不耐,郑重道:“林家之恩我牢记于心,若日后林姑娘有事我竭力相帮。” “你记着便好,去了这半日可饿了?”顾青青见儿子乖顺也不好再纠结这个话题。 顾淮璟却不动,好不容易让母亲心情好些,方小心试探:“娘,说好的我去贾家提及婚事你便同意看病,可还作数?” “淮璟你莫不是忘了?你娘我就是医者,何故需要花钱请人看病?”顾青青看着儿子担忧的眼不免笑道。 顾淮璟只觉头疼,说起娘亲会医术之事,不过是因为当年有个邻居病急乱投医喊娘亲接生,娘亲竟真敢应,好在产妇母子平安,事后那家人要来感谢,顾青青却连夜带着顾淮璟跑路了。 只说自己不过在产妇面前编了他丈夫的风流韵事,产妇气不过从床上蹦起,就要拿刀砍人,一怒之下还真把孩子生了下来,而产妇提得一口气骤然放下也晕了过去。 所以他们得趁产妇还在昏迷时快点提桶跑路。 免得他们事后来追责。 但至此之后顾青青仿佛得到了点化,一路招摇撞骗说自己会行医,又再对方还未反应过来时跑路。 好在病人无碍而顾青青也没有借此敛财,顾淮璟看着顾青青脸上的笑意便也只有放任不管。 * 却说贾宝玉下学后一路便往潇湘馆而来。 可惜被雪雁以姑娘正在梳妆为由拦在门外,贾宝玉也不恼,同雪雁嘱咐了几句关心林妹妹之言后便出了潇湘馆想着回去换件衣裳再来。 方出潇湘馆正要拐进怡红院却听得假山后传出几声碎语闲谈。 只听有一丫鬟道:“据说早上来了个穷书生,说是与林姑娘有婚约呢!你们说可不可笑。” “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快说!你快说!”这个丫鬟明显急了语气满满都是好奇。 “你别急,听说是个庄稼汉子,粗鄙得很,我看这林姑娘要受苦了。” “这林姑爷居然舍得给林姑娘定这样一门亲?怕不是糊涂了...?” 贾宝玉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呆在原地。 那几个丫鬟津津有味闲谈,出来便见着直挺挺杵着当门神的贾宝玉,惊叫一声,皆吓得魂飞魄散,四散而逃。魔/蝎/小/说/m/o/x/i/e/x/s/.c/o/m 4、宝玉痴了 晚间,林黛玉在窗前作诗,忽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随后珠帘被大力掀开,噼里啪啦作响,打破了潇湘馆原有的宁静。 一旁绣花的紫鹃忙迎了上来,见是袭人抹着眼泪转过雕花屏风进来便是劈头盖脸地问:“你们都和宝玉说了什么?你们自己去看看吧!”因气急声音都尖锐了几分:“你们自己去回老太太!我不管了!管不了了!”说罢便倚在桌旁掉泪。 见状,黛玉紫鹃眼神交互均是一头雾水,黛玉稳了稳心神镇定些许,眉头轻蹙柔声问道:“宝玉,他怎么了?” “宝玉下学后只到过潇湘馆,定是那些没脸没皮的小蹄子跟宝玉说了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已经……已经死了一大半了。”袭人说罢只看着林黛玉旁边的紫鹃,红着眼疑心该是紫鹃这蹄子同宝玉说了些什么。 “我们何曾对宝玉说什么?便让袭人姑娘直冲冲来潇湘馆兴师问罪!”雪雁端来茶水恰巧听到袭人这番不明不白指责,她早就看不惯这贾府仆大压主的作风,又见袭人这般不给脸,只冷笑道:“要问罪也该是老太太来,你倒来好,是公主还是郡主?这般冲我们姑娘发脾气,就你们哥儿是金是玉,无论大病小病,哪怕是人找不着了第一时间就来怪我们潇湘馆,是了,我们姑娘是草是木,原该早些离了这府……”紫鹃拉了拉雪雁,雪雁这才啐了袭人一口将手中茶水递给林黛玉。 袭人被雪雁这番抢白脸烧得通红跺了跺脚,想着宝玉那只有出气的死鱼样子,终是看着黛玉赔笑道:“原是我太过心急,还请姑娘大发慈悲去看看宝玉,如今宝玉只念着姑娘名字……” “还请慎言。”林黛玉出声打断了袭人嘴里那些胡说八道,一时怒火攻心猛得咳了起来,雪雁见状直气得指着袭人道:“我们姑娘又何曾让贵府公子这般惦记!倒能让你这般平白污了清誉!” 林黛玉未言,接过雪雁的茶放置在案几上,无力地倚在床畔面上已是梨花带雨,紫鹃忙拿暗竹丝帕擦了。 这番动静闹得有些大,宝钗过来时潇湘馆内两边闹得正僵,见袭人涨红着脸一副着急又不敢说话的模样,又瞥了瞥雪雁,想着到底是林妹妹手下的丫头嘴皮子没得说。面上却不显,只揽过袭人道:“到底是你误了,我听嬷嬷说宝兄弟下学后没见着林妹妹就走了,倒是在假山那里听了些有的没的,一时没想开竟痴了,现下老太太正问那几个丫头的罪呢,你快些回去罢,宝兄弟那边离不了人。” 闻言,袭人大喜过望,忙止了泪向宝钗福了福身:“多谢宝姑娘。”便头也不回地朝潇湘馆外走去。 雪雁朝她啐了一口:“不说两句还真以为是主子了,敢来我们姑娘这里撒泼。”宝钗好笑地揽过雪雁道:“好丫头,果真是颦儿手底下的,都有这番好口才。” “我早就想说了了,每次不管有事没事都要到我们这找她主子,我呸!”雪雁说完才掩了掩口,不好意思地福了福身,看着依旧笑盈盈的宝钗道:“宝姑娘还请坐,我这就去端茶。” “宝姐姐,坐。”林黛玉忙拉着薛宝钗入座,紫鹃见她们该是有话要说,便拿了针线盒子移到廊外做起了针线。 薛宝钗仔细看着林黛玉通红的眼,想起方才宝玉躺在榻上那痴样不免轻叹。 林黛玉听她忽然叹息疑惑道:“宝姐姐,可是宝玉如何了?” “也不是什么要紧,就是听了些有的没的,你也知道他这人性子痴,遇了事没想开...”薛宝钗回神笑着拍着林黛玉的手,有些纠结心中的话是否要同她说。 林黛玉心思敏感,蹙眉道:“宝姐姐这般看我,可是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我也不想瞒你,这里也只有我们姐妹二人。”薛宝钗笑容依旧大方,就想问一句:“宝玉若是为你痴的,你当如何?” 林黛玉愣在原地,眼眶中悬悬欲滴的泪盈于睫,背过身不知是羞还是恼,只听幽幽轻叹:“我当你是个正经人,你倒好,说这些...” “好妹妹,你且听我说,我同你也是一样的。”薛宝钗轻叹出声。 林黛玉以帕拭泪:“宝姐姐你有哥哥有娘,哪里同我一样?若你是我,现下传出这等流言,也有人替你出头,何曾比你?” 薛宝钗揽过林黛玉,只觉怀里的她好似又瘦了几分,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怜惜。 说到底,她同她有何不同呢?不过都只能困在后宅,还要忍受男人任性毁坏名声。 今日宝玉这一出,若真问出什么来,那里围着这么多人,该要把黛玉置于何处? 若黛玉如宝玉之心还好说,但黛玉先前之言明显对宝玉不过兄妹之情。 贾宝玉还算个好的能有惜花之心,但论起担当来甚至还不及探春。 “我虽有个哥哥,但你也知道,也就有个妈略比你强些。”薛宝钗的声音温柔:“何况若是我出了这事,我妈定会高兴。” 高兴金玉良缘有望,高兴贾薛两家联姻能帮助薛潘,甚至全了她们搬到贾府的本因。 林黛玉向来聪慧霎时明了,将手搭在薛宝钗的手上,两个同样寄人篱下性格截然不同的姑娘相互依偎着。 一时,二人无话,气氛沉寂了下来。 * 比起潇湘馆安宁的氛围不同,怡红院此时是哭天喊地。 宝玉此时人仿佛没了大半,直挺挺倒在榻上也不说话仿佛没生气的破布娃娃。 贾老太太同王夫人等妯娌站在榻前止不住的流泪。 只听向来菩萨心肠的王夫人厉声问道:“你们这些个小蹄子到底同宝玉说了什么?先前你们鬼祟我只当不知道,现下竟骑到主子头上来了!来人!给我撕烂她们的脸!” 跪成一圈的丫头们闻言哭得更凶,却是半个字都支吾不出来。 先前琏二奶奶才说不能说这件事,一旦说了难保会被扒了皮,现在若不说王夫人又要撕烂她们的脸。 两番纠结下只敢哭着磕头求太太饶命。 “哭哭哭,宝玉人没事都要你们哭出事了!平儿!喊人拉出去打个四十大板!我倒是要看看是那板子硬还是这几个蹄子的嘴硬!”王熙凤此时也是火大,自己身负管家职责若是现下还没个了断,不仅王夫人怨她,贾母更是饶不了她。 平儿迟疑地看了几个哭哭啼啼的小丫鬟一眼:“你们就说了罢,何苦受这罪?” 几个小丫鬟抱作团,旋即有个披头散发的丫鬟泪流满面跪着上前给奶奶们磕头:“原是我们胡说的,谁知竟被宝二爷听了去...” 说话时,语调悲戚不已。 “到底说了什么!还不速速道来!当真要挨板子才肯说?”贾母也是气急将手拍在身旁的桌子上,茶杯碰撞当啷作响。 只听那丫鬟抽抽噎噎,不时却小心翼翼看着王熙凤的脸色。 王熙凤接收到她的目光,眉间一跳。 紧接着,那丫鬟心一横,继续哭哭啼啼说:“不过说了、说了林姑爷上门提亲之事!” 此话一出,空气凝固,针落可闻。 与此同时,听到“林姑爷”三字直挺挺的贾宝玉猛地坐起,伸着手张牙舞爪,痴痴地惊叫:“哪来的!打出去!!” 喊完又大哭起来:“没有的事!!!哪里有什么姑爷!!!打出去!!” 哭声之大,惊飞了树上的鸟雀。 王夫人又喜又愁默默拭泪,喜的是宝玉总算开口说话了,愁的是自家儿子竟是为林黛玉病的,而且这个“林姑爷”又是哪路货色?她怎么未曾听过?若真有这么一个人物存在,能将林黛玉收了也不无不可,她这几年天天看贾宝玉为她闹为她摔玉也是心烦,若是能断了这孽缘最为和睦。一时心绪翻涌直说不出话来。 贾母闻言倒是松了口气,笑骂道:“她们这些蹄子胡乱编的你倒是上心。” “正是了,没影的是宝兄弟可别放在心上,哪有什么姑爷?都是假的,别信。”王熙凤连忙附和,生怕贾宝玉有什么别的状况。 贾宝玉仍是呆呆的,双眼发直,却也不说话。 贾母又道:“你们几个还不过来说是胡说的。” 几个丫鬟忙屈膝上前围着贾宝玉说是胡说的,贾宝玉犹然不信只缠着几个丫鬟问是谁胡说的,莫要让林妹妹也听着云云。 几个丫鬟哪敢不应?编了些瞎话哄着贾府的金疙瘩。 知道贾宝玉的心思是黛玉贾母心中确实高兴,却也暗自道了声孽债,又看到一旁端坐着不知在想什么的王夫人面上却是冷了下来。 一旁的薛姨妈见此笑道:“两个孩子自小一起长大,冷不丁听到这种编排,哪里能不伤心?” 王熙凤也附和:“正是呢,养个小猫小狗还舍不得何况是人?” 王夫人却没有搭腔只是冷冷地看着几个抱作一团的丫鬟们。魔/蝎/小/说/m/o/x/i/e/x/s/.c/o/m 5、你像九殿下 王熙凤此时暗中叫苦。 自从宝玉醒了能吃饭后她便被王夫人唤来陪她礼了半个时辰的佛。 她自是不信神佛之人但此时也装得虔诚不已。 王夫人向下垂的眉眼一挑,看向身旁恭恭敬敬跪着的王熙凤,先一步起身出了门,语调依旧平淡:“方才那几个丫头....” 王熙凤眼眸一转笑道:“已经打发了,是我疏忽了,竟让那些个小蹄子传出这些风声,还让宝兄弟遭了罪,惊着了老太太,我今后对待丫头们定严加管教。” “你向来稳妥,此事我也不担心。”王夫人闭着眼捻着手上的佛珠端坐在主座上:“只是她们口中的林姑爷是怎么回事,我竟不知?” “原是没有的事,便也不敢带到太太面前。”王熙凤只觉自己的脸都要笑抽筋了,但是又不敢造次,只道:“就是前些时日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说自己与林妹妹定了亲,我问过老祖宗了,老祖宗没听过这事,想来是假的..?” “哦?竟有这事?那人样貌家世如何?不过既是林妹夫定下的婚事想来不会差,也断不会委屈了林姑娘。”王夫人此时睁开了眼看向王熙凤,眸子里的情绪莫辨。 饶王熙凤伶牙俐齿此时也不知怎么搭话了,王夫人特意掠过她说此事为假转而谈起那个少年郎,已经把自己的态度摆在了明面上,她此时说什么都是错便只是小声附和着。 “宝玉这一天天也大了,林姑娘既有婚事在身,饶是亲兄妹也该避讳着,便让宝玉搬出园子,也好收心读书。”王夫人只是淡淡地吩咐着,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王熙凤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王夫人不喜林黛玉。 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一个时常能让自家儿子发癫的姑娘,想来无论是身为母亲还是身为婆母都会不喜。 但贾母爱屋及乌一心撮合最疼爱的女儿遗孤与最疼爱的孙子,这个矛盾若不能调和,耽误的三个人。 如今黛玉都十三了,宝玉十四,宝钗都十六了。 如今,这个“林姑爷”一来,倒是让王夫人拿到了筹码,说句不好听的,等贾母过去,王夫人做主将人嫁了万事顺心。在退一万步,即便贾母还在,王夫人这边若能证明婚约为真也能让林妹妹直接嫁了。 王熙凤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原本五五分的局面,恐在这位“林姑爷”的搅局下往薛家偏了些。 * 无意中给贾府明争暗斗添上了一把火的顾淮璟此时正有条不紊为学子分发试卷。 一路下来却见倒数第二排座位空了一个人,正要打报告。 旁边的冯紫英见状忙道:“那是宝玉的位置,他家中人早前便替他告了病假。” 卫若兰忙嘀咕:“怕不是又为他那个表妹...” “咳咳。”冯紫英忙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 意识到自己在编排什么,卫若兰止了口不再说话。 顾淮璟垂下眸子神色未变,继续发着卷子,最后一个是个清秀的瘦弱公子,他接过卷子后朝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也是全场富家公子里唯一一个朝他致谢对他释放善意的,顾淮璟回了个简单的礼后便落座在后观察学子们有无作弊举动。 最为闹腾的是冯紫英,一开考便止不住的左顾右盼后又东扣扣西扣扣,总之就是静不下来,好在没有其他明显的作弊行径。 而最后那位公子一直安静地做题,但是他的答题姿势着实突出,整个人大半个身子都斜着,寻常人做题卷子摆的也是正正方方而他不同卷子被他一点点写竖起。 夫子许是也看到他写卷子的姿势,上前轻扣他的桌面提醒。 被冷不丁提醒,那公子明显一慌,手忙脚乱地将卷子再次摆正。 顾淮璟注意到冯紫英的眼神一直在那位公子的身上粘着,嘴角都是止不住的笑意。 很快,考试时间便到了。 顾淮璟起身收卷子时便看到冯紫英一蹦一跳地往最后那位公子的桌前而去,二人亲切地交谈后又相约一起吃午饭。 顾淮璟将视线收回,从书桌里拿出书本后就着早上带的馒头,一边看书一边用午饭。 乡试在即,他不敢放弃任何一点碎片化的时间。 忽地,鼻尖闻到一阵饭菜香。 顾淮璟抬眸,是方才那位瘦弱公子正将一个精致的饭盒递到他的面前,他整个人都浸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而他身后跟着的冯紫英却是双手抱胸满脸戒备地看向他,隐隐带了几分敌意。 “顾淮璟。”那位公子念着他的名字,他的嗓音不似寻常男子那般低沉,高了几个度:“我叫舒青。” 出于礼貌,顾淮璟应了一声。 舒青却仿佛得到肯定似的在他身旁坐下:“吃这个吧,就吃个馒头怎么能饱?” “多谢,但...”顾淮璟下意识地拒绝。 谁知舒青没等他拒绝就将饭盒往他怀里一放,声音轻柔:“我娘亲同你娘亲是好友,娘亲让我照顾你的。” “敢问兄台的娘亲是?改日好请母亲上门致谢。”见饭盒已至怀中不便推辞,顾淮璟只能收下。 舒青闻言支着下颌:“不必了,我娘亲说愧对你娘亲,不必相见,既有长辈情义在,你也无需内疚。” 顾淮璟没有再追问,将目光放向树下太阳投下的斑驳光影上。 不知道为何,他忽然想起了母亲给自己定下的婚事。 贾宝玉他是知道的,卫若兰所说贾宝玉为他的表妹病的,他也能猜出是哪个表妹。 因为母亲时常在他耳边念叨。 念叨着贾宝玉不行,就算行他们也是表兄妹是近亲不能结婚,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别连个贾宝玉都比不赢,让他抢了自己媳妇。 思及母亲寻常便是定要让他娶那位姑娘不死不休的劲头。 顾淮璟下意识揉了揉额角。 却忽听一声惊呼,原来是身旁的公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我觉得顾兄和一个人很像,冯哥哥你觉不觉得?” 听到这话,一直防备顾淮璟的冯紫英此时也仔细观察着顾淮璟。 被两双眼睛盯着的顾淮璟却丝毫不方。 这句话他听过很多次了。 他像的人太多了。 最像的还是母亲。 冯紫英支着下颌沉思片刻方缓缓道:“我觉得顾兄跟....”话说一半便摇着头卡住了,他想说顾淮璟眉眼好似跟九殿下司徒景明很像,但是司徒景明是公认最像圣上的皇子,这话若出口岂不是说顾淮璟像圣上? 这种能抄九族的话,他是万不敢说的。 “嗯...我觉得顾兄跟我兄长很像!”舒青忽笑吟吟地说道:“因为我娘以前常常念叨着要把顾兄拐来当我兄长才好。” 此话一出,冯紫英忙将方才能抄家的念头甩了出去,看向舒青笑容宠溺。 舒青又道:“我听我爹说,近来圣上有意让九殿下回来读书。”魔/蝎/小/说/m/o/x/i/e/x/s/.c/o/m 6、二次进贾府 却说这日,黛玉自潇湘馆摇摇而来问外祖母的安。 京城昨夜落了雨,湛蓝的天空宛若洗净的锦缎熠熠生辉。 又正值春日回暖,鲜花着锦,黛玉有心赏花,便让跟着的紫鹃去拿花锄等物什,自己则敛裙款款往寻常葬花的清净处去。 路过开满绿芽的桃花树,拐过假山,豁然见缓缓流淌着清澈见底的溪流。 与往常杳无人烟不同的是,步行百步,遥遥见溪流旁的石凳上端坐着衣着素净的宝钗。 黛玉此时盈盈立在她身后,玩心大起,脚步放轻缓缓靠近,想着定要唬她一唬。 似有感应般,在黛玉纤细的手掌要拍到宝钗的肩头时,宝钗反倒先猛然转身将要使坏的黛玉唬了一跳。 黛玉不自觉后退几步,回过神轻拍胸口嗔怪道:“今日我算见识了,难怪云儿常说宝姐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果真背后竟也有只眼。” 薛宝钗眉眼弯弯,向来端庄的脸上此时罕见满是恶作剧得逞的狭促。 却见吓人不成反被唬住的黛玉似喜非喜的眼眸中满是化不开的郁闷,福至心灵,忙赔罪般的让了一大半的位置请黛玉坐下:“不是我背后有只眼,而是颦儿这块香玉,一来我便闻到了。” “倒是昨儿个熏香的错了,那今日便不算,明日我在寻他法,我就不信了吓不着你。” 黛玉嘴上虽不服气,但撇过的脸泛起几分艳压桃花的红晕,随后顺势坐下,听起宝钗讲到香玉的典故难免想起如今尚卧病在床的贾宝玉。 正要说些什么,转过头却猛然发觉宝钗形容憔悴眼有红丝,罕见周全大方如她会有如此狼狈之时,不由大惊,拉过她的手问道:“姐姐何故如此?” 宝钗向来守礼,今日不过心中郁结出门散心,刻意往人少幽静处流连,不妨却被黛玉撞见,想如往常掩饰一笑,但眉宇是化不开的愁绪,看着黛玉欲言又止。 想起母亲昨日语重心长同她论起婚嫁之事,她现下都十六了,若说不急那定是唬人的。 可母亲言语明里暗里对宝玉的赞誉和对姨妈的肯定,末了,还拍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让他多去看看宝玉。 虽然对于贾宝玉,她或许此时也分辨不出自己心中是何想法,但贾宝玉这一病可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黛玉的在意。 可黛玉此时怕不知此事,便是知道,想来也只是又羞又恼,何苦拿这事堵她心? 正失神间,忽有一只冰凉的手搭在自己的肩头上。 是身旁的黛玉正用纤弱的手揽过她的肩头,轻柔地引导她放松心神依靠在她单薄的肩上。 薛宝钗了解黛玉,其实她并不是下人口中尖酸刻薄,目下无尘千金贵女,相反她敏感多疑的性格其实骨子里温柔至极。 “多吃点,怪硌人的。”薛宝钗被她揽在肩头不自然地轻声埋怨道。 黛玉轻声一笑并不反驳,只将目光放在雨后的溪流上,水质清澈,仿佛能看到俶尔远逝的游鱼。 薛宝钗向来以温柔大姐姐的形象示人,还未曾如今日这般被人安慰过,不免有些别扭,轻咳一声道:“虽然如今已至春日,风还有些凉,你穿得这般单薄,可冷? “是有些冷。”说话间,有风似乎更凉了些,黛玉忆起紫鹃说宝玉大好了,正巧去看看:“我原是寻思见过祖母后便去二哥哥那里看看,宝姐姐可要去?” * 却说贾宝玉自清醒后无论吃饭睡觉都要抱着那一群在假山后编排是非的丫鬟中最标志的那个不放,生怕若是不小心放手林黛玉也会被所谓的“林姑爷”带走。 对此,王熙凤无奈,又看向王夫人日渐阴郁的脸和贾母依旧乐呵呵的模样,打发走其他编排这件事的丫鬟后,最后那个被贾宝玉死命抱着的,只得等小祖宗稍好些再撵了。 至于王夫人所说让贾宝玉搬出园子之事,她目前还万万不敢提及。 生怕这个金疙瘩得知后又要摔玉大闹。 思及此,王熙凤不免伸手揉了揉突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借故出了贾宝玉卧室。 一出门便见宝钗挽着黛玉而来。 眼前恍然被点亮。 只见草长莺飞的春日里两名少女摇摇走在青石板上,步步生莲。 黛玉衣摆上点缀着紫藤花纹衬得她娴花照水的脸有了几丝暖意。而她身侧的宝钗在明媚的阳光照耀里愈显富贵娇媚,两人一静一动似画中人来。 王熙凤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忙笑着迎了上来:“宝兄弟方才才念叨着梦到仙女下凡,嚷嚷着要亲自出来迎,可巧就来了。” “凤丫头,宝兄弟如何了?”宝钗被她这番打趣面色不改,却知黛玉面皮薄不经打趣的,先一步开口,笑容依旧大方。 王熙凤面色一暗,尽是愁苦,轻叹道:“看着倒是大好了,能吃会睡,但是就是离不了人,这不,袭人这几日守着,人都瘦了一圈。” 此言一出,钗黛二人面面相觑。 末了,黛玉眉间微蹙轻声问道:“可知是何缘故,竟惹得二哥哥如此?” 听她问话,王熙凤同薛宝钗面上都有些难以言喻,或许整座贾府此刻除了潇湘馆,连只猫儿都知宝玉是为谁病的。 “宝兄弟这病寻常也是有的,就是换季贪凉,不注意添衣,又无意听丫鬟们胡说,一时想不开竟病了。”王熙凤忙将托词编给黛玉听。 林黛玉闻言垂下眼眸,丫鬟们胡说,宝姐姐先前也说是丫鬟们胡说,这丫鬟们究竟胡说了些什么竟让宝玉病了去? 心思百转千回,不免下意识捏住玉佩一角。 王熙凤见黛玉如此重视那块定亲信物,不免联想到那个孤高自傲的少年,轻咳一声:“既来了,不若先进去说话?宝兄弟见了你们定好得快些。” 薛宝钗自也注意到了那块玉。 其实,她今日心有郁结,母亲除了论起她的婚事之外,还同她说了颦儿已有婚约之事。 言语里满满皆是若颦儿能按林家定下的婚嫁了那少年郎,那么她入贾府更加顺畅,四角俱全的喟叹。 而此事是否要同颦儿谈起,她如今也拿不定主意。 尤其是不知对方是怎么样的人情况下,若是个同她哥哥一般作奸犯科的,便来不及后悔了。 薛宝钗思考着,看到面前的台阶,便伸出手好让黛玉搭上来。 “宝姐姐!林姐姐!等等我们!” 身后忽传来几声轻唤。 正是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听说宝玉大好后便结伴来看宝玉。 春日和煦的阳光里,几个姑娘结伴着说话便要进去。 王熙凤见几个姑娘皆进去,正也要跟着去说话,却见平儿急匆匆赶来。 “奶奶。” 王熙凤有些疑惑,只见平儿附在耳旁轻声道:“周瑞家的来回说,前几日那位公子今日又来了。” “倒真是让老祖宗说中了,可问了来做什么?”王熙凤倚着柱子,再次确认了姑娘们都进屋里才将步子转出怡红院。 平儿忙道:“周瑞家的回说是又来提亲事。” * 顾淮璟又来了,不过刚敲门。 敲了半晌,侧门也开了道小缝,便听轻飘飘又傲慢的回话:“又是你?上头可说了,见着你便要打出去,你若还要点脸便快些走,到时候可别让人看了笑话。” “这人便是那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 “可不是,便是老太太也说了,见着便打发便是了,哪来的野猫野狗也敢来国公府叫嚣?” 后边还有多少不堪的话,让顾淮璟还欲敲门的手一顿。 手中为贾宝玉拿来的卷子,在春日尚且微凉的寒风中有些孤零零的。 他垂下眼,声音清朗:“龙门书院的陈老先生怕贵府二公子落下功课便遣我来送考试的卷子,贵府二老爷也是知这件事的,若是你们能做主拦着便罢了,只是还请通报一声龙门书院已经来过了。” 是的,顾淮璟不过是被书院派来给贾宝玉来送前些天考的卷子,且贾家二老爷还请求了若是能派个先生来为宝玉讲落下的功课再好不过,没想到竟被拦在门外。 他也不愿再听这些傲慢至极的人继续贬低,将试卷诗书放下要离开。 隐隐只听门后传来谈话声。 “他说的可是真的?” “定是托词,书院这么多人偏偏他来,要是没别的心思说出来你们可信?” “这…” 此话一出,另个犹豫的仆从一时无语,却还是去通报周瑞家的此事。 周瑞家的一听那人竟还敢来,转而同平儿说了。 顾淮璟听完饶是脾气再好此时也有些怒意,再无留恋,不过转身,却见一位面容端正的中年人正在身后,也不知看了多久。 贾政下朝见着这幕,见他小小年纪气质卓绝,不似池中物,行事礼仪周全,被人奚落也未失风度。 不免拿他与为了些流言蜚语就躺了将近一周下不来床的宝玉对比,霎时感受到了世界地参差,轻咳一声方问道:“小公子可是龙门书院的先生?” 顾淮璟回礼道:“学生姓顾名淮璟,担不起政公一句先生,原是陈老先生今日课业繁重来不得,便遣我来问贾公子的病情如何顺道送书。” “先谢过陈老先生关怀,宝玉如今大好了,过几日便能去上学,顾公子既是陈老先生所托之人,想来便是人中龙凤,只是宝玉顽劣,在书院还请你们多费心了。”贾政语调不急不缓,没有因顾淮璟年纪小而看轻他,反而礼遇有加。 倒是让顾淮璟有几分意外,因他目前所遇到的贾府之人,多的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这个贾政倒是难得谦恭厚道。 说话间,贾政有意考察了眼前少年的功课,少年对答如流甚至举一反三。 又得知他十一岁便已中秀才,如今正在准备三年一次,金秋的乡试,见如此气貌的年轻人方感慨后生可畏,社稷有人。 抚着胡须,笑容多了几分真切,笑道:“顾公子,请。”魔/蝎/小/说/m/o/x/i/e/x/s/.c/o/m 7、黛玉落水 与头一回进贾府不同,这次顾淮璟是被贾政请进来的。 当先前那个傲慢无礼的小厮开门点头哈腰问完贾政的安,起身却蓦然看到贾政身后的顾淮璟,面上表情霎时变化万千,最后不知是气还是难堪,脸色发白倔强的垂着头不再吭声。 心中想着:二老爷虽此时被这人迷了眼,但老太太可是明说见了他就撵走,等之后二老爷得知原委想来态度也是如此。 自己何必在意这只蝼蚁此刻的蹦跶? 如此想来,那小厮复又抬起头来,眼里满满皆是倨傲,复而轻蔑的看向顾淮璟。 只见顾淮璟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衫,腰间绑着同色腰封,墨发用巾绩束起,春风吹起他细碎的刘海,露出一双淡漠如水的琥珀色的瞳孔,身子略显单薄,明明还在暖阳下却无端带给人清冷疏离之感,仿佛天地间已无此人关心之事。 顾淮璟自是没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但贾政身为主人家,下人如此无礼面上亦是无光,轻咳一声道:“方才是下人们不懂事,竟冲撞了顾公子。” 贾政一发话,小厮当即腿肚子便软了,生怕顾淮璟趁机告状,如此,他定免不了一顿责罚。 “许是天热,火气重,听不到敲门声也是常有的事。”与清冷的外表不同,顾淮璟的声音宛若初春时节还未融化的暖雪柔和而干净。 此言一出,垂着头的小厮猛然抬眼看顾淮璟,似没想到这人看着冷冰冰却这般好说话,听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语句居然还能给他找台阶下。 他自视甚高,如今却需卑贱如他帮助,心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蔓延开来。 旋即转念一想,哪里是顾淮璟好说话?想来不过骨子里是穷苦弱懦的书生,见着国公府富丽堂皇被吓破了胆不敢得罪,被欺负了也不敢吭声罢了,脸上的表情复又傲慢起来。 听顾淮璟说完,贾政脸色也好了些,忙唤小厮将先前顾淮璟放下的书卷好生拾起物归原主。 走了几步,忽闻顾淮璟略带忧虑的嘀咕了句:“只是日后若是陈老先生身体好些能来贵府走动,他年纪大了怕站不住。” 陈老先生曾在国子监任职,教导过世子、皇子们的学问,年纪大些便自请辞官游学,可谓是桃李满天下,直到前些时日走不动了方定居京城被请至龙门书院教书,正因如此,贾政才会力排众议强硬地将贾宝玉拖着去了书院而不在家学读书。 甚至基于陈老先生在朝中的名望,对他派来的顾淮璟都礼遇有加。 想着顾淮璟回去时能为宝玉带几句好话便不枉费他的一番苦心。 可若日后老先生身体好些亲自来,小厮们依旧是这番态度,不用猜也知定会惹恼了先生。 如此想来,贾政心中暗自计较,面上不显转而自如地同顾淮璟说起陈老先生的病情。 “老先生先前游学路遇劫匪伤了根本,虽养了回来到底体虚,时逢春夏之交,一时受不住气温变化便病了,院长已请了太医来看,修方配药,待明日再看看情况如何。” 顾淮璟说着,想到了卧病在床的陈老先生,十分担忧,也想要快些将试卷诗书交予贾宝玉,他好早点回去替换母亲给陈老先生伺疾。 贾政闻言唏嘘不已,忙寻了机会吩咐随从通知后院准备补品,又喊人传唤宝玉到书房议事。 * 却说本来在怡红院同姐妹说笑着十分开心的贾宝玉一听贾政派人来寻,神色一僵。 原本热闹的气氛也因这个消息骤然沉寂了下来。 林黛玉看着自听了这个消息便神色萎靡的贾宝玉,和说着便翻箱倒柜寻见外客衣裳的袭人,目光流转在众姐妹身上,虚扶椅子盈盈起身。 贾宝玉见林黛玉起身立马急了,冲来通知的小丫鬟发火:“我才刚好些老爷竟叫我见客?是个什么道理?你倒是同我说说!” 那小丫鬟不过领了个通知的差事没想到竟被这一吼,吓得跪在了地上,声音哽咽:“原是老爷说了,宝二爷既是大好了也该出门走走见人,现下龙门书院的陈老先生遣人来问,还请宝二爷赶紧去。” 薛宝钗闻言也立起身来,看着依旧在不乐意的贾宝玉道:“既是姨夫来请,又有书院的贵客,定是同宝兄弟有要事相商,宝兄弟便快些去罢。” 说完,又看向纷纷起身的众姐妹,边邀着出门边道:“我们便也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了,现下日头大,早上我才同颦儿发现了园子里竟有避暑好去处,一起去?” 众姐妹一听忙不迭应了,便纷纷出门。 “不远,有条小溪,溪旁的好些花都开了,到时候唤丫鬟们拿来果蔬纸笔,我们便一起联诗。”林黛玉抿唇一笑,忆起那条溪流和周遭连排的树木确实清爽。 探春来了兴致,仔细想了园子里有小溪又有花的地在何处,忽眼前一亮,忙问道:“那条小溪下游可是连着个池塘?养着好些锦鲤?还栽了荷花?” “正是了,也不知哪个丫头那般勤快每日都要给那群锦鲤投食,我前几日路过瞧着那些鱼儿竟比人手臂还粗,若再喂些怕是游不动了。”薛宝钗摇着扇子笑着回话。 听姐妹们说起游玩就要走,原本郁闷的贾宝玉更加郁闷了,在她们身后嚷嚷道:“你们且等我回来,到时候一起作诗!定要等我回来!” 他的语气急切,伸出的手也急急忙忙,袭人为他换衣裳时都有些拉不住。 甚至一时不察竟勒疼了他,贾宝玉更为不耐:“蠢才,蠢才,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好了好了,我自己来。” 说完,便披着半敞的衣服出了门,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在门口候着的婆子们,朝姐妹们离开的方向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去了贾政的书房。 此时贾政倒真觉得这个年轻人有几分真才实学,品味也不俗。 又知顾淮璟要参加乡试,贾政便拿出前科状元的策论提了些政事。 顾淮璟四两拨千斤直指要害。 令贾政不由感叹当真是后生可畏。 不过地位到底低了些,又无亲戚傍身,即便之后步入官场想必只会籍籍无名。 这样的书生他见多了,不过能结交一个便不能放过。 而贾宝玉迟迟不来,心中不快,当下便只能邀顾淮璟下棋。 此时,忽有一声通传:“宝二爷来了。” 说着,贾宝玉便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进来,在接触到贾政明显含怒气的严肃脸,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贾政见畏畏缩缩毫不长进的逆子,又一旁谈吐慷慨挥洒,芝兰玉树的顾淮璟。 两厢对比面色更沉了些,厉声道:“在门口杵着做什么?还不来见过先生!” 贾宝玉本来就不情愿见贾政认识的人,正想敷衍地见礼,谁知一转头竟见着先前不小心碰着的美男子! 他眼前一亮,看着他笑道:“你怎么来了?” 顾淮璟也没料到贾府的宝玉竟是先前那个风流的公子哥,面上不显只道:“陈老先生遣我来替贾公子温习功课,顺道送前些日子考试的卷子。” “如此倒好。”贾宝玉高兴着就要拉他坐下细说,忽见他脖子上似挂着一根红绳,遂笑道:“难不成你也有玉?” 顾淮璟垂眸,看向那块母亲定要他时时刻刻挂着的玉,以及耳提面命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定了亲的模样。 一时有些失语。 “我也有玉,这样可好?你将你的玉拿来给我看,我将我的玉拿给你看。”贾宝玉看着那被顾淮璟捂得严严实实的玉不由好奇。 说完,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先将自己的玉褪了下来,塞到他手里,然后万分期盼的看着他。 顾淮璟确实是第一次见这般自来熟的人,既为客人也不好忤逆主人,便将那玉解了下来递给贾宝玉。 谁知贾宝玉一接过那玉竟双眼发直,面色以肉眼可见地苍白了起来。 顾淮璟不免疑惑正要询问,忽有小厮来传: “老太太请老爷的贵客前去说话。” 贾政闻言不由疑惑老太太怎会遣人请顾淮璟,只道:“许是老太太知道公子来了,想问犬子的功课,还请公子去一趟。” 顾淮璟颔首,与浑浑噩噩的贾宝玉换回玉,又同贾政拜别后便被一个中年嬷嬷领去了荣庆堂。 一路上,他话不多,甚至目光未曾乱瞟,身形如玉,沉默地步入众人或善意或恶意打量着的视线。 他原本从容自如的模样,落在路过看好戏的丫鬟婆子们眼里,转而便编排起到底是个乡下来的,才这一会呢,便被这富丽堂皇的屋子唬住了,话都不敢说。 彼时丫鬟已进屋来报,姑娘们不在里间,只是几个妯娌儿媳论理不用避讳。 贾母想了想,还是寻了个理由打发了她们,毕竟事关黛玉名声难免有管不住嘴胡乱说的。 不过多时,闻脚步沉稳,有清朗的声音传来:“学生来问贾老封君的安。” 贾母端坐在上,看着底下不过同贾宝玉一般,半大的清俊孩子,语气柔和了些,直起身子:“上次你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好不容易来一趟竟什么也没拿就走了,我心里过意不去,听闻今日你来便赶忙遣人请你来说说话。” “老封君言重了,原是学生前次贸然登门失了礼数,今日正值龙门书院陈老先生病了遣学生来为贵府公子送书,学生便寻思也该同老封君正式道歉。”顾淮璟这次学乖了,先将来意说明,方道:“若有闲暇,老封君可否同学生将那婚事——” 正说着,门口忽传来吵吵嚷嚷的响动。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老太太!” 一阵阵传来的惊呼声,令贾母皱着眉喝到:“怎么回事?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让人看了笑话,还不放人进来。” 来人正是满脸惊恐的春纤,只见她跑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泣声凄厉异常,上气不接下气:“老太太,宝二爷...姑娘…林姑娘落水了!求老太太去看看姑娘!”魔/蝎/小/说/m/o/x/i/e/x/s/.c/o/m 8、黛玉落水2 却说贾宝玉浑浑噩噩,双眼发直的注视着顾淮璟背影消失后半晌无话。依旧不能从方才拿到那半截羊脂玉的痴愣中回过神来。 那块玉他认得,也见过另一半。 因为是林妹妹从南边来的时候便随身带着,这么些年也放不下的。 那定是一对的,能合在一起的。 可若那人的玉是同林妹妹的一起,那他这块石头呢? 他只觉自己如那无根浮萍,天地之大,他又能往何处可去? 贾政看着贾宝玉一副深受打击的萎靡之态,气不打一处来,拂袖喝道:“看你那脸上,一团思愁忧苦的气色,你有那些不足?还有什么不自在?你看那顾公子同你一般年岁,家穷尚且能如此,你万事不愁竟也半点比不上!” 贾宝玉本就在想顾淮璟与林妹妹之事,此刻又听贾政将他比之顾淮璟,言语里是万分瞧不上自己,想来林妹妹定也是这般以为的。 又委屈又急,顾不得对父亲的畏惧,一股脑便冲了出去。 犹记得前些日子,老太太、太太、那些姐姐们还都说是假的,林妹妹没有定亲。 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要亲自去问林妹妹,是不是真的。 如此想,他脚步不停便不管不顾直冲冲了出去,独留贾政在背后气得跳脚,大骂怎么竟生了这么个逆子! 可贾宝玉管不了这么多,失魂落魄地跑出来,可不知林妹妹去了何处,只不顾什么便横冲直撞。 早便候着的袭人见他出来忙迎了上去,想打量他的神色。 却差点被宝玉掀翻在地,怪道:“你又是怎么了?挨骂了?急冲冲的每个规矩,当心被老爷看到。” “林妹妹在哪!我问你林妹妹在哪!”贾宝玉宛若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拽着她,语气万分焦急。 袭人见他如此,便知他的疯病又犯了,不敢惹恼了他只轻声哄着道:“在园子那条小溪边作诗呢,你别急啊。” 得知了林妹妹所在,贾宝玉哪还管得了她,当即往那条小溪边跑去。 那条溪他知道,先前曾同林妹妹葬过几次花,是个幽静的好去处。 此时黛玉等姐妹因日头斜了便从小溪旁移到了下游的荷花池。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荷叶翠绿,日光下澈,隐约能看见游动着五色胖锦鲤。 黛玉正同宝钗说笑着投喂鱼食,而探春等人则拿着小鱼杆在旁垂钓。 阳光明媚,春色正好,气氛安宁和谐,只是下一秒便被急匆匆赶来面上还委屈至极的贾宝玉打破。 贾宝玉愣愣的看着轻倚栏杆,笑靥艳压桃花的林黛玉,不知是恼是怒还是其他,心中翻涌的情绪涌到唇边却开不了口,不知从何问起,连脚步都慢了半分。 众人自是当即便察觉到他的异样。 “宝兄弟,怎么了?可是姨夫说了什么?让你这般急匆匆的便来了?可还是来迟了,我们方才便连完诗了。”薛宝钗说完便将鱼饵尽数洒在池面上,惹得池里的胖锦鲤一窝蜂涌上来夺食。 黛玉闻言也停下了喂食的动作,苍白的侧脸在暖阳里镀上了柔和的光,她微微侧目看向宝玉,露出一张宛若雪堆砌的容颜,她虽不说话,但那双秋水剪瞳里隐隐皆是担忧。 “我..”贾宝玉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跟个呆头雁似的盯着不远处的林黛玉。 薛宝钗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打量,旋即用扇子掩唇轻笑:“方才我唤莺儿在前边的凉亭放了些瓜果,天气炎热,我们便去吃些避暑?”她说着便招呼着同样满脸担忧的三春便走。 三春应了声,自觉便要离开,留紫鹃等几个丫鬟在旁陪着。 “紫鹃,我们也去。”林黛玉不自在同贾宝玉单独相处,看着姐妹们离开的脚步,也敛裙要跟上去。 却忽听身后传来痛呼声:“林妹妹,你且等等。” 黛玉转头只见贾宝玉捂着胸口,面上冷汗津津,也是被唬了一跳忙道:“雪雁,快去请太医来。”见雪雁应了就走,仍不放心:“我去同宝姐姐她们说一声,再遣人去告诉外祖母。” 紫鹃也是被唬了一跳,忙上前来搀扶贾宝玉。 “林妹妹!我只问你一句话,便是死了也心甘了。”宝玉见黛玉仍旧要走,愈发急了,慌不择口道:“我只问你究竟是要石头还是要你那块玉!” 林黛玉只觉云里雾里,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却也停下了脚步,下意识握住亡母留给她的玉。 见她如此重视那块玉,宝玉愈发痴了,甩开扶着的紫鹃,愤恨地将脖子上的通灵宝玉取下狠狠摔在地上:“你既不要这块破石头,就护着那块玉,我便也不要了!大家乐得干净!” 一见宝玉发疯摔玉,紫鹃等丫鬟忙上前拉的拉,劝得劝,捡的捡玉,而后当气喘吁吁赶来的袭人见此情形也是惊慌不已,连忙跑来哄这个小祖宗:“你若生气打骂人都容易,何苦摔这命根子!” 可惜那命根子丫头们方捡来,当即又被贾宝玉随手摔了出去,他面上发狠:“若林妹妹不将她的玉拿来,我便也不要这玉!” 袭人闻言,这还得了?忙焦急地三步并作一步,到林黛玉跟前双手合十,软声哀求:“求姑娘将那玉借二爷一借,若是闹到太太、老太太那边还不指定怎么着呢,求姑娘大发慈悲!” 林黛玉此时面上已是控制不住的梨花带雨,看着依旧在不远处发疯的贾宝玉也知今日若不交了这玉,依着宝玉的性子定好不了还得闹。 可这是亡母遗物,她自小珍爱,也不愿将它拿给任何人。 恍神间,不妨便被发疯般冲上来的贾宝玉一把夺过了那玉,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转而猛地将它扔进荷花池里,随后拍手称快:“哈哈!乐得干净!” 将原本聚集在一起吃食的鱼群都唬跑没影了。 贾宝玉只是笑着:“让你这般宝贝它!这块玉当真可恨!找不见了、被鱼吃了才好呢!谁也抢不走!谁也别想抢走!” 可是,下一秒,他便笑不出来了。 因为在他将玉扔出去的同时。 黛玉没有半分犹豫,几乎是下意识的强撑着病歪歪的身子与那块玉一齐落了水。 这下,彻底闹大了,整个荷花池惊叫连连。 *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人可救上来了?太医可下帖子请了?” 贾母听了春纤支支吾吾的话语,忧心外孙女之至便忍不住将桌子拍得哐啷作响。 春纤哭得更大声了,但说话却完整了许多,也听得懂了:“救上来了,被园子里的嬷嬷们救上来了。太医,方才雪雁也去同二奶奶说了。原是宝二爷不知怎么的竟看上我们姑娘从南边带来的玉,姑娘不肯,二爷就来抢,既抢了又把它扔了,姑娘心一急便也随那玉落了水。” “什么玉?值得他们俩这般闹!你们这些个丫头也不知拦着就任由他们胡闹!这两个冤家啊!”贾母说着悲从中来,语气也染上了几分哽咽。 春纤不敢抬头只跪下磕头道:“是姑娘一刻不离身的,那半截羊脂玉佩。” 此言一出,充当背景板的顾淮璟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看向身上佩着的那半截羊脂玉。 原来,林姑娘竟是这般重视这半截玉和这桩婚事吗? 如此情深义重的姑娘.... 顾淮璟向来清冷的脸上此时难得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贾母闻言又是一阵捶胸顿足:“她身子向来不好,如今竟又落了水,若是有什么差池便连我也带了去罢!” 这话惊得众丫鬟忙不迭跪下不敢吭声,唯有一个鸳鸯上前替贾母揉胸捶腿宽慰道:“老太太,想来是林姑娘同宝二爷闹着玩不小心失了手也是有的,现下空着,老太太不妨过去看看。” 听完,贾母便急匆匆地要往那两个冤家处赶去,正要出门脚步忽地顿住,终于想起了这里间还有个外人。 凌厉的眸子当即看向一旁看似依旧玉树临风却明显失了神了顾淮璟。 顾淮璟回过神来,眸子微垂:“家中有事,学生便先请告辞。” 贾母闻言也没点头也没说别的话,只是随手指了个小丫头送他出府。 出府的路上,因带路的小丫头贪玩,一边看看这个,一边嗅嗅花,将路带得七拐八拐。 奇怪的是,明明知道小丫头带的是歪路,跟在后边顾淮璟依旧一言不发,甚至比进来时更沉默了,走得越久谈论落水之事的声音便更加频繁。 顾淮璟留意着急匆匆往来的下人们谈论着那个落水的林姑娘。 可惜没能听到她此时情况如何的消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转过抄手游廊时,他似乎能隐隐看见好些人围着那个浑身湿透,面色惨白的小姑娘一晃而过。 不免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前边带路的丫鬟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可是除了空荡荡的回廊什么都没有。 顾淮璟摇了摇头:“没事,烦请姑娘带路。”魔/蝎/小/说/m/o/x/i/e/x/s/.c/o/m 9、吾儿是个恋爱脑 便宜儿子自贾府回来状态就十分不对劲。 顾青青狐疑的看着仿佛一如平常。 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在陈老先生病榻前伺疾的便宜儿子。 嗯...虽然确实依旧谨慎细致,给老先生端药递水,又待老先生睡去后,便在旁看书。 仿佛一如往昔。 但仔细看的话,那书竟拿反了,而他浑然不觉,垂眸盯着那书仿佛下一秒就能研究个好歹来。 难怪之前上课老师总能一眼就分辨开小差的学生,因为实在是太明显也太反常了。 尤其是儿子这种天崩地裂屹然不动的高岭之花性子。 还是第一次能看到他这般失态。 顾青青转了转眸子,虽儿子能这么快二次进贾府的背后她功劳不可没。 但她也知林妹妹是住在大观园里的人深闺千金,儿子定不可能见着,所以,如今他是因为什么失神? 不会是看上了贾府里哪个漂亮丫头吧? 想到此,顾青青面色肃然严肃起来,确认陈老先生熟睡后,她轻轻走过去将顾淮璟拿反了的书抽出。 顾淮璟似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头。 少年好看的桃花眼,因方回神的缘故,在春日的暖阳里明亮而澄澈,没有一丝杂质,仿佛受惊了迷失方向的小鹿。 又因为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看向你时总能给你全世界唯注视你的错觉。 确实也很难看到淡漠如他眼里能有这般外露的情绪。 顾青青面色更沉了,指着手里他拿反了的书,猜疑心更甚,甚至觉得莫不会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儿子竟随了他亲爹那般多情性子? “娘...”顾淮璟看着娘亲黑如锅底的脸色,又看了那反了的书,有几分尴尬。 “走。”顾青青轻声说完,随后指了指外院。 顾淮璟垂下眼,起身乖乖跟在顾青青后边,仿佛一只乖巧的小狗狗。 顾青青一出门,先是喊来了书童继续看护着陈老先生,随后才领着顾淮璟去了外院那棵梧桐树下。 这里向来僻静,又值正午,无人走动,草长莺飞,清风送暖,正好审审这臭小子。 “你说说,这是为何?”顾青青直接提起那个拿反了的书,审视着便宜儿子。 顾淮璟眼神闪烁,随后垂眸,半晌才蹦出一个字:“我…” 在顾青青狐疑的目光里。 比顾淮璟出口话语更快的是他脸上迅速爬满的绯红。 顾青青:…… 顾淮璟(脸通红):…… 清风拂里,卷起几根草絮,母子俩就这么在梧桐树下,大眼瞪小眼。 半晌,还是顾青青先打破了沉默。 “顾淮璟,不是我说,你…”你就这么为个丫头,就芳心暗许(划掉)少男怀春了? 顾青青脑瓜子疯狂斟酌用词,眼底是要溢出来的恨铁不成钢。 深吸一口气,许久,才蹦出一句:“你这样,对得起林家?对得起我?你让我日后去了天上怎么跟贾敏姐姐交代?!” “娘,您说得对,是我对不起她…”顾淮璟眸色微暗,想到林姑娘为了维护这桩婚事都落水了,而他居然想着要同这般忠贞的姑娘退亲,后,既知道她落水却也什么都做不了,如此行径,着实对不起她这番苦意... “你!”顾青青一听,当真觉得他就是看上了贾府哪个丫头,这还得了?撸起袖子就要拧他耳朵,一字一句:“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顾淮璟看着母亲上来拧他耳朵时还疑惑的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母亲怎么突然态度骤变?怎么就不同意了?但他既知林姑娘之心就也不愿辜负,当即也有些急了:“娘,怎么好好的又不同意了呢?林姑娘才落了水...” 顾青青揪着顾淮璟的耳朵,许是风袭来,吹得树叶哗哗作响让她恍惚了一瞬间没听清:“谁?” “林姑娘…”顾淮璟面色通红,轻咳了一声:“林姑娘昨日为护那半截定亲玉佩落了水,方我忧愁,不知道如何才能知她现下情况…” “??” 顾青青只觉有道雷直挺挺劈在她脑壳上,嗡嗡嗡的,有些发懵。 而顾淮璟仍在耳旁絮絮叨叨,似要将一年的话都说尽了。 “林姑娘这般情深义重,我又怎可辜负?” “还请娘成全。” “可恨我不知她如今情况如何,若娘能去一趟最好,可贾府之人…又怕娘亲去了受委屈。” “都是我如今没能力保护你们…” 顾淮璟本就有要靠科举庇护家庭的计划,如今除了母亲外又默默添上了林姑娘的位置。 “呃…”顾青青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听着儿子还在旁源源不断发奋图强的画着大饼,还是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你是说林妹妹...哦,不,林丫头是为婚事落的水?” 此话一出,顾淮璟才终于止了口,轻咳了声,方才平息的红晕又重新爬满脸颊,轻轻颔首。 顾青青:… 要不是这人是自家儿子,她指定要跳起来大骂哪来的普信男! 但看着阳光里抿着唇偷笑得格外不值钱的儿子,这才惊觉自己原来生了个看似高冷的恋爱脑? 不过有这属性也好,起码两人日后若长时间见不着,但也能靠他自己脑补拉满进度阿! 这样想着,顾青青眸子里重新染上了慈爱的神色:“我就说林丫头是天底下最好的,你现在承不承认?” “嗯…” “她身子从小就弱,此时又落了水想来不能大好,我寻个时间去看看她。” “娘…可是…”顾淮璟面上的犹豫一闪而过,忙道:“我同您一起去。” “好孩子。”顾青青还以为儿子会劝她不去,毕竟如贾府这般高门贵族,多的是眼高于顶的人。 即便是林妹妹,在见到刘姥姥时也是“母蝗虫”的打趣。 不过她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若她也是不出闺门自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也不会懂底层人民的挣扎。 而且以林妹妹那般通透的人,若能走出贾府,想来心境会大有不同。 她真的,一直都在期待那一刻。 如此想着,顾青青眼神流转在便宜儿子的脸上,嗯...毕竟才13岁,身高虽高了些,但是架不住脸好看。 这便宜儿子既然自己说了要同她一起去,倒真有个办法能带他去。 想到此处,顾青青嘴角裂开忍不住狡黠的坏笑,随后,以免笑容太过猥琐,轻咳一声:“所以你要好好待林丫头,不许三妻四妾,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嗯!”顾淮璟飞速点头,满脸真挚的看着顾青青,随后似想到什么,脸僵了僵:“娘…你不会又要去行医吧?” 又要招摇撞骗? 顾青青眉眼一挑,并未答话,但是嘴角的笑高深莫测。 * 却说林黛玉自落了水,虽捞回得及时,但她身子向来弱不禁风,自吃饭便会吃药。 紫鹃等丫鬟自是半分不敢疏忽。 黛玉也是洗了个热水澡,擦干身子搅干头发,换了身舒适衣裳后才缓过来。 雪雁忙递了碗热姜汤上前。 黛玉面色惨白,鼻尖嗅到来自姜汤过于辛辣的气味,咳了几声后摆了摆手。 可怜的人儿,虚弱至极。 “姑娘好歹喝些,驱驱寒气。”紫鹃抹着泪,接过那姜汤递到黛玉眼前。 黛玉不爱闻姜汤气味,锦被下的手不自觉握住好不容易寻回的玉佩,又低声咳了起来,但看着紫鹃和雪雁这两丫头满脸的忧愁。 还是强忍不适,屏着呼吸接过,喝了几小口便再也不能了。 紫鹃见状,忙接过碗,递给一旁的雪雁,轻拍黛玉的脊背。 黛玉咳了一会方好,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台洒在她未施粉黛病态的小脸上,将那双秋水剪瞳柔和化,仿佛眨眼间,整个人便会在这片暖阳里消散。 紫鹃下意识伸手握住了黛玉纤细的手腕,生怕她真的就会不见了。 黛玉一愣,弯唇强扬起一抹安慰的笑意。 不知为何,紫鹃眼底的泪水更汹涌了,她连忙侧过头不愿让姑娘见着。 “好姐姐,我没事。”黛玉见她难过,忙拿出帕子想为她拭泪。 紫鹃哽咽着开口:“宝二爷也太孩子气了!明知姑娘体弱竟还要来吓唬姑娘!” 紫鹃满心满眼就一个黛玉,原先想着贾宝玉是个知冷知热对姑娘极好的,也是如今府上唯一能同黛玉相配的。 姑娘是南边来,如今父母皆已故去,虽老太太疼爱着但难保还有几年,家中也无亲戚帮扶,日后若是独自一人了可怎么活? 便难免将心思放在撮合二人上。 如今看了这出闹剧,宝二爷竟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扔林姑娘亡母遗物不免对他寒了心。 想必姑娘此时亦是心寒至极。 即是惹不起,今后便躲着便是了。 顾不得伤心,紫鹃将黛玉伸出的手放进锦被里,掖好被角,直将她裹成粽子才能放心。 黛玉被裹得严严实实,却不敢反驳,只拿两双眼睛可怜兮兮的眨巴眨巴。 看着可爱可怜得紧。 紫鹃和雪雁当即破涕为笑,准备其他驱寒物什去了。 可叹,即便几个丫头自黛玉救起后驱寒事宜做得再周全。 夜间,黛玉竟还是发起了高热。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陆姑娘 晚间,大雨倾盆,风声呜咽。 黛玉身子向来弱,不期然,还是发起了高热。 不知是否因高热的缘故,她的神智都有些迷迷糊糊。 或明或暗烛火摇曳的恍惚间。 她好似看到了有个瘦弱可怜的小团子捧着好不容易收集的一绢袋落花,珍宝般抱着吭哧吭哧穿过她。 而她急切想去的地方,是不远处娘亲病榻前。 黛玉脚步不自觉跟上那个小团子。 记起来了,那是幼时的自己。 她跟随的脚步加快。 病榻前娘亲的眉眼依旧是那般温柔,正含笑着伸手轻揉她的小脑袋。 记得这日,娘亲精神好多了,甚至能起身接过那袋落花后又同她说了好些话,直到哽咽地说不出话才又定定看了她许久。 半晌,红着眼圈,满脸不舍的自柜子里摸出一个贵重的檀木盒子。 打开,里间是半截羊脂玉。 娘亲看着那玉,眼中闪过几分对旧事的怀念,旋即温柔的将玉挂在她脖子上。 面上是幼时的她看不懂的哀伤:“玉儿,娘怕是等不到了,只希望少时结下的善缘能在你危机时保佑你,身为娘亲,我却时时刻刻让你操心着,是我不够格,我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说着,娘亲便哭了,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一滴滴顺着面颊浸湿她身下的锦被。 翌日,娘亲便撒手人寰。 那时的她并不明白死亡是什么。 只是当看到日渐消瘦的爹爹在那黑色棺椁前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时,泪水也不由自主地从眼眶中大颗大颗落了下来,打湿了麻布衣衫,也打湿了以往日日期盼着母亲病好的心。 葬礼在七天后,哭得失态的爹爹被那些见过的,没见过的亲戚拉开。 随后,那沉重的棺椁在她眼前缓缓被几个让抬走,抬走时随之响起的那声凄厉的唢呐成了今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那时她年仅四岁。 黛玉没有动,单薄的麻布衣摆在秋日冷风里翩飞。 她感受着那躺着温柔娘亲尸身的黑色棺椁一点点离开自己,走时那凄凉的风带到她的面上,有着刺骨的寒意。 旋即一阵天旋地转,世界猛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耳边充斥着奶娘、丫头们惊恐的叫喊声。 也就是这时,她才终于意识到。 躺在病榻上的娘亲不会回应她了,永远不会回应她了。 忽地,她感到十分委屈,随后,埋着头,蹲下身,悲伤极致甚至哭不出声。 她云里雾里,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回忆。 春夏之交的池水冰冷,又忆起了旧事,黛玉呓语胡乱喊着“娘、爹...别丢下我...” 背后激起一层冷汗,紧接着便发起了高热。 和衣而睡的紫鹃第一时间便听到姑娘说梦话,手忙脚乱爬了起来。 利落点燃烛火,掀开床帘,便见摇曳地烛火剪影里,难受到卷成一小团的黛玉面色涨红。 伸手一探,被烫得连忙缩回手,慌道:“姑娘?姑娘?雪雁!快去!快去!请二奶奶下帖子请太医来!” 雪雁应了一声,拿起外衣便冒雨跑了出去。 片刻,潇湘馆的丫鬟们皆被惊醒。 春纤忙端上凉水,紫鹃伸手将帕子浸湿然后敷在黛玉额头上:“再多拿几个盆几个帕子。” 吩咐完,紫鹃便左手握住黛玉的右手腕偏上一点点的地方,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沿着黛玉的右前臂内侧正中——自腕横纹推至肘横纹... 这是在太医来前能暂时降温的法子,紫鹃熟练得不行。 在太医来前能缓解姑娘的痛楚。 潇湘馆内行动的丫头们虽多,确井井有条,各司其职,半分不慌乱。 * 却说雪雁披着外套冒雨去王熙凤的屋子时, 两个半梦半醒看门的丫头被她这般宛如落水鬼狼狈模样唬了一跳,睡意全无。 “我们姑娘病了,烦请姐姐们通知二奶奶下帖子请太医来救救我们姑娘。”说完,雪雁才有空伸手擦了擦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两个丫头听完不敢怠慢,忙转身去请平姑娘。 平儿得知此事也是唬了一跳,先遣个伶俐的小厮去请太医。 吩咐完一应事宜后,目光才看向王熙凤屋内。 今夜,好不容易,贾琏也在... “老太太年纪大了,好不容易睡下先别惊动,等明日再去说明。” 平儿吩咐完,神色不变,出了门看着面色焦急落汤鸡似的雪雁,温声道:“好丫头,太医我已经遣人去请了,你且先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免得到时候不注意若病倒了,林姑娘跟前反倒没了人。” 雪雁含泪应了声,正要冒雨跑回去,平儿想了想,出声唤住了她:“我同你一起去。” * 却说得了令就要出门去寻太医的小厮,才方出门便见常来贾府上行走的王太医车马已经到了。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车上下来的除了王太医之外,还有个样貌极其普通的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身后还跟着位高妇人一个头,垂头沉默提药箱姑娘。 晚间雨急风大,灯火昏暗,小厮有些看不清那姑娘的神情,不过只单看那张脸便是止不住的惊艳。 只见那姑娘穿着高领天青色的朴素长裙,松松挽着的发髻上除了并蒂的两朵素银珠花外别无他物。 虽有双多情的桃花眼但气质却十分沉稳,宛若初冬的月光,又清又冷,也宛若雪中的红梅,遗世独立。 小厮在那姑娘的美貌冲击下,缓了好一会,才忙将视线移到王太医脸上,急道:“王太医,当真巧了,园子里有位姑娘病了,二奶奶正遣我去请您。” “嗯,我正是为那丫头而来。”王太医揉了揉因好几个晚上都被强行拉起来,抗议般突突突的太阳穴。 缓了一会,王太医看着身旁的中年妇人和那位美貌姑娘,介绍道:“这是我的师妹,姓陆,跟在后边的是我师妹的丫头,我特意请她们来帮忙。” 小厮一听,才将时不时偷偷瞟向陆姑娘的眼睛转向容貌朴实无华甚至有些土气的中年妇女身上。 就这?比他在府中见着的粗使嬷嬷还不如。 真的能生出陆姑娘那般美人? 怕不是后妈?王太医先前也没请过助手,今日是搞什么?当贾府是收容所? 定是这个师妹学艺不精,所以才这般提携着。 如此一想,小厮心中自是万分看不起,但王太医在旁却不敢显露半分。 口里哪有不应的?忙点头哈腰,喊两个人在前边打灯笼,又遣了打伞的丫头后,面上挂满讨好的笑:“如此,便有劳王太医同陆夫人、陆姑娘,请。” 说着,就有早便候着的几个丫头来打伞。 替陆姑娘打伞的丫头个子有些矮,她望着陆姑娘过于高挑的个子,正想着: 可能要踮脚才能不打到陆姑娘的头罢? 犯愁呢! 却见陆姑娘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接过雨伞,声音清冷:“可还有伞?”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在摇曳的烛火里听起来分外暗哑,像是是感染了风寒未愈。 那小丫头一愣,摇了摇头:“就,就一把伞,没事,您拿去,我...”话未说完,看着那瓢泼的大雨,十分为难的抿了抿唇。 “娘。”陆姑娘哑声唤着,几步上前替母亲撑伞,又同替陆夫人撑伞的丫头说了几句后。 那丫头点头拿了伞来接屋檐下那个小丫头。 而难得享受被撑伞服务的小丫头看着前方将大半伞面都往陆夫人和药箱的方向偏,自己大半肩头都被雨淋湿的陆姑娘。 雨越下越大,周围声音烦杂。 她心中恍然,不知是何滋味。 * 似雾如烟的雨帘,由青灰色的天空缓缓垂下,翠翠绿绿的草丛、树梢,将富丽堂皇的贾府拢进朦胧烟雨中。 王太医同陆家母女一前一后快速地在雨夜中穿行。 待行百步,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竽翠竹遮映。 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不远处便是“潇湘馆”三个娟秀的牌匾。 小丫头注意到,前边的陆姑娘在看到潇湘馆的那刻,当即垂眸看向脚下不知何时沾染的泥水,又提起浸湿的裙摆,似还注意到衣带处有一出突兀的线头,脚步渐慢,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些许心情。 “乖女儿——”陆夫人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分外清晰,明显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揶揄:“怎么了?” “无事。”陆姑娘飞速扯掉线头放入袖口,挺直了脊背几步上前,踏上回廊。 早便有得知消息的小丫鬟们已拿着干净的布鞋,第一时间放下,声音清脆:“准备匆忙,恐不合脚,还请太医们谅解。” 因病情紧急,陆夫人和王太医点了点头后便胡乱换了鞋子往里间而去。 但陆姑娘却在廊下犹豫了片刻,才将浸湿的鞋换下,试了试,有些紧但也还能忍受。 小丫鬟正想替她整理,她连忙摆了摆手,蹲下身去自己整理。 烛光摇曳,她这才看清这鞋粉粉嫩嫩异常精致,娟绣着两只翩飞的小福蝶,整理鞋面的手都有些僵。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她能解闷 “陆仁甲,在外边杵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将药箱拿进来?” 就在陆姑娘还在同粉粉嫩嫩的绣花鞋作心里斗争时,里间传来陆夫人焦急的呼唤,许是太过专注,陆姑娘未曾第一时间察觉里间正在唤她。 “里间喊着呢,还请姑娘快些进去。”身边的小丫头担忧主子的病情也跟着催促着。 只见陆姑娘直挺挺僵硬的起身,而后不易察觉的深吸几口气,许是太过紧张,短短的一段路竟走出了要天崩地裂,慷慨就义的气势。 只是有气势之余,竟同手同脚了。 “陆姑娘如此紧张,莫不是姑娘的病情严重?以往姑娘也是有过晚间发热的症状,可都没有这次这般来势汹汹,我见紫鹃姐姐都偷偷哭了几回,便是平姑娘都急得坐不住。”身后的小丫鬟窃窃私语,毕竟医者的一举一动都十分牵动心弦。 另一个丫鬟虽也担忧却道:“陆姑娘还未进去呢你就盼不得好?王太医医术那般高明你也是见过的,如今他的师妹也来了,二人联手,想来姑娘明日便能大好了。” * “陆姑娘请。” 雪雁已经换上干净的衣物又喝了驱寒的姜汤便急匆匆来黛玉榻前候着。 只是没料到王太医能来得这般及时,还带来了女性帮手,如此更为妥帖,忙不迭就要将陆姑娘请进屋内。 陆姑娘低低道了声:“有劳。”随后将步子放轻跟在雪雁后边往内室而去。 身旁烛火摇曳,环往四周,那用上好檀木所雕成的桌椅上细致的刻着各色花纹,处处流转着所属于女儿家的细腻温婉。 靠近竹窗边,是张黄花梨木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叠宣纸,砚台上搁着几只毛笔,宣纸上有半截诗,字迹娟绣飘逸,墨迹已干。 陆姑娘不敢贸然上前查看,便目光转向竹窗上所挂的浅色薄纱上,静听窗外淅淅沥沥雨打凤尾竹声音呜咽,凄厉之至徒然生出几分愁绪。 这就是林姑娘的闺房了。 明知失礼,但陆姑娘桃花眼却控制不住的打量着四周,抬眼见着排列整齐的书柜一排排一列列仿佛一个小型藏书阁,不过随意瞥一眼就看到了许多市面上很难见着的古籍孤本。 令人惊奇的是王太医此时正在外间坐着喝茶看书,见到她时轻轻颔首:“病人是姑娘家现我不宜进去,你既来了,便劳你进去帮衬着你母亲,待你母亲诊断病情后我们再行商讨药方。” “是。” 烛火摇曳里昏暗的剪影里分辨不出陆姑娘此时神色,只听低低应了一声。 “陆姑娘,我们姑娘就在里间,陆夫人方才说人多气味杂不利姑娘病情,我也就不进去了。” 雪雁推开门后低声的提醒让陆姑娘稍稍放松的心又猛然提了起来,她僵硬的“嗯”了一声,慌忙间竟再次同手同脚。 “陆姑娘?不用紧张。” 陆姑娘身材高挑气质冷艳,但行为和动作却仿佛只刚出生受到惊吓的小奶猫,令人见之喜爱,雪雁忍俊不禁宽慰道。 陆姑娘轻咳一声,撇过泛起迷之红晕的脸,干巴巴地接了一句:“才没...” 傲娇的话被卡在一半,只见屋外有风吹起榻上遮掩的纱幔撩起,隐约可见里面有弱柳般的身姿盈盈而卧,精致脆弱的小人儿正倚在那锦织的软塌上,一头乌发如绸缎般铺在枕上,因发着高热两颊烧红,额上是敷着凉帕,半梦半醒的垂着眸子,仍抹不掉眉眼间拢着的云雾般的清愁。 雪雁忙将门关上,风霎时止住了。 但止不住的是陆姑娘眸中的惊艳。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药箱过来。” 陆夫人见她杵在门口发愣,不免轻笑,吩咐完便将黛玉雪白、纤细、柔嫩的手自锦被下轻柔的抽出,那手腕似只有陆夫人手掌的一半,看着脆弱得紧。 许是这个原因陆夫人的动作也再次放轻,好生将其放在脉忱上,闭眼诊脉。 陆姑娘眼神在触到黛玉皓腕时明显更慌了,只能凭本能乖乖将药箱放在陆夫人身侧,而后僵硬的立着,两只眼睛都不知放哪里。 半晌,陆夫人睁开眼,皱眉沉吟了片刻。 “娘?如何?”陆姑娘犹疑却又焦急的询问。 听到问话,陆夫人回过神来看向陆姑娘,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揶揄,轻咳一声道:“记下脉象了,我去找王太医,你在这边也别闲着,把帕子换一下。” 听到这话,仿佛被雷劈了似的依旧直挺挺立着的陆姑娘不可置信的注视着吩咐完就一溜烟不见人影的陆夫人,想开口的话语却被下一秒的关门声打断。 陆姑娘:..... 黛玉此时发着高热,虽说陆夫人诊脉时将人都赶了出去,但先前放着的水盆同帕子都还在架子上。 似做了剧烈的心理斗争,陆姑娘将水盆中的帕子拧干后到黛玉床前,小心翼翼的伸手换上了帕子。 可黛玉那巴掌大的小脸被那宽厚帕子遮住大半,垂在眼上,她此时烧得糊涂,又蓦然被挡了眼,令她难受得蹙了蹙眉。 陆姑娘忙将帕子重新拿起叠好,放在黛玉额上。 慌乱间竟无意触到黛玉蝶翼般的长睫,很轻很柔,宛若一片羽毛挠着心弦。 屋内蜡烛一滴滴淌着泪,寂静得仿佛能听见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 片刻,门便开了,是紫鹃端着盆清水进来,见着陆姑娘正替黛玉换帕子,忙上前道:“我来便好,万不敢劳动姑娘。” “无碍。”陆姑娘仿佛犯了什么大忌讳似的忙起身给紫鹃让开位置。 此时陆夫人也拿着张方子进来,见紫鹃还欲拿厚被子给黛玉盖上忙出声阻止:“病人发高热时切记不能捂着,得散热。” 说完,看向一旁坐立难安的陆姑娘将方子递了过去:“你既闲着,便去煎药来。” 紫鹃一听,哪有让贵客煎药的道理?忙想接过药方喊丫头们去煎药。 陆夫人却强硬地阻止了她:“我家这个丫头自小便是煎药的好手,这药若不由她来煎我怕药效不够,何况我还有其他事想请你帮忙。” “那便有劳陆姑娘了,只出门去喊雪雁带着去小厨房便可。”紫鹃这才罢了继续忙急匆匆道:“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全凭陆夫人吩咐” 陆夫人声音沉稳,定人心神:“林姑娘体温太高了,需先降一降,免得脑子都要烧糊涂了,准备温水,擦浴降温。” 要出门的陆姑娘听这话,耳尖通红,风一般往外间跑了。 陆夫人看着慌忙逃窜的身影哑然失笑:“瞧这丫头,寻常看着冷静,怎么遇到点小事就跟慌脚鸡似的。” 紫鹃吩咐完丫头准备热水后,想了想只道:“许是陆姑娘忧心姑娘病情,当真是个好人。” “就是不知这个好人,你家姑娘可看得上?”陆夫人突兀接了一句。 紫鹃有些不明白陆夫人之意,回话谨慎:“我见陆姑娘极好,性子谨慎,与我家姑娘想来会很和气。” “如此便更相和睦了。”陆夫人自药箱里取出一方偏平的包裹,然后在紫鹃的帮助下将其垫在枕下。 那包裹放置枕下后,明显能看到黛玉眉头舒展了些。 “陆夫人,这是什么?”紫鹃疑惑的问道。 “冰,隔着枕头也不怕入了寒气。”陆夫人坐在矮凳上,看向紫鹃道:“林姑娘身上的旧疾连着这次的高热形成了并发症,这退烧好治,可旧疾难除,等烧退些,我便替她施针。” “还请陆夫人出手,我们姑娘自吃饭就会吃药,十几年了也不曾断过,王太医也曾来看过好几次,但只能缓解,没有除病之方,若陆夫人能除了这痼疾,必有重谢。”紫鹃说着便跪了下来,声泪俱下。 陆夫人轻叹,扶起她:“你们姑娘最重的其实是心疾,她性子多愁敏感,心中抑郁难消,即便是身子治好了,怕是这心病也好不了。” 闻言,紫鹃泪水更加控制不住,林姑娘的心病她都看在眼里。 幼时丧母,少时丧父,又无兄弟亲戚帮衬,寄人篱下这些年还备受非议。 老太太虽是真疼姑娘,但到底老了,日后还不知如何。 孤苦无依,宛若无根浮萍,没有半分归宿与安全。 可,这心病,如何能解? 陆夫人怜爱的看着病榻上瘦弱的黛玉,只道:“我那丫头年纪虽小但做事细致周全,又读过几本书,也不是万事不知,还能解闷,若你们姑娘不嫌弃,这段时日便将煎药的活计交给她,让她到府上陪上你们姑娘一阵子,只是,晚间且遣她回家告知林姑娘病情,我也好及时调整药方。” “这如何使得?虽我们很想让陆姑娘留下,可若陆姑娘留下,陆夫人身边帮手可还够?”紫鹃一听,先是大喜,念叨还有这种好事?但面上却是惯例的推辞。 陆夫人十分大气的摆了摆手,毫不在意谈话间便将自己女儿三言两语给卖了,只道:“她若不在,我还清闲些,何况她又不是不回来,允她每日晚间回来帮衬便罢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带她回家 待陆夫人施完针又让紫鹃用温水替黛玉擦了身子,温度才慢慢降了下来。 黛玉这一病,只觉得先是被架在烈火上烤而后又被拉到冰面上躺着,冷热交替,难受得紧。 好不容易恍恍惚惚间找回了几分神智,看着眼前层层叠叠的幻影慢慢聚集在一起。 迷蒙间好似有人温柔地将她扶起,她认得这个人,是紫鹃。 她这一病,她们两个丫头怕是着急得不行。 她睁开眼,入目是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正将药汁子递到她的唇边。 在往上看去,便落入仿佛盛满万千星河的桃花眼里,身旁烛火摇曳,在那双眼里倒映出一小簇火苗。 黛玉无意识思考着,这人是谁? “林姑娘,既是醒了,那咱们喝药?” 似没想到黛玉突然醒了,喂药的陆姑娘有几分不知所措。 片刻间,陆夫人便抢先一步夺过药碗,力道之大连带着将陆姑娘都挤了出去。 但她问话的声音轻柔,仿佛面对易碎的瓷娃娃。 黛玉看着那黑黢黢的药汁子,眉间微蹙,却还是艰难颔首,声音是来自烟雨江南特有的软糯:“有劳。” 在身后扶着黛玉的紫鹃见姑娘能说话了,激动不已,忙介绍道:“姑娘,这是王太医的师妹,姓陆,方才那位姑娘是陆夫人的千金,都是专门来替姑娘治病的。” “多谢陆夫人,陆姑娘,咳咳...”黛玉喝了一口药汁方回话。 可饶是从小喝惯了药,也被这般苦的药刺激到,舌尖发麻尽数吐了出来。 陆夫人忙放下药碗拿出帕子替她擦拭,言语满是心疼和懊悔:“若不是时间紧急,定要搓成药丸子给你送来。” 紫鹃端水让黛玉漱口,缓了一会,黛玉方靠在引枕上虚弱的笑道:“我向来是这样的,新方子喝第一口总是不惯,待习惯了便好,只是有劳夫人替我费心。” “唉..”陆夫人复又拿起药碗,看着瘦弱的黛玉,只觉心中悲凉不已,一句话都说不出,默默擦了泪,继续喂药。 这次,黛玉乖巧的喝着药,却喝得很慢,小口小口的,仿佛进食的小猫咪,好在没再吐出来。 待喝完药,陆夫人又把了脉,确定脉象平复下来方让紫鹃服侍黛玉好生歇着。 而自己则招呼着闺女轻手轻脚出了门。 王太医也还未走,在外间端坐着,见她们出来相顾无言,不约而同为这个年轻的病人长叹一口气。 雪雁在前,送几人出府。 此时已是三更,雨早停了,万籁俱寂,唯闻树叶上的雨珠滑落进水洼激起的滴答声。 二人讨论完黛玉的病情后,忽感慨起了往事。 “一别数十年,师妹倒是什么也没变。”王太医看着逐渐凝固的夜色轻笑:“只是我见着你,仿佛那日你信誓旦旦跟师父说要去四方行医还在昨天。” 勾起往事,陆夫人亦是感慨:“那时我性子调皮,没少给师兄师弟们添麻烦,如今见你们都过得很好,到也并未觉得时间过得快了。” 王太医看着微弱的烛火印在身旁人的脸上。 那张脸确实十分普通,但那双眼却生得极其好看。 无论是此时还是少时,都仿佛遥不可及的星辰。 恍惚时光在急速倒退,眨眼便回到了年少草长莺飞的春天。 那时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是这般陪着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女探讨医学诉说心事,偶尔也会大逆不道怒斥凉薄世道,而后笑作一团。 当时他便知道,以她的格局和眼界不会拘泥于一方小世界。 但他也能肯定,身为女子,无论飞得多远,总会回归那一方小天地。 果不其然,在师父跟前学成后,与大多数顺势入职太医院的学子不同,她选择三叩师恩然后提着药箱四海行医。 记得她离开的那天正值夏季。 因为她总觉得夏天是最适合离别的时节,尤其是七月,山南水北,人来人往。 她与他们的别离没有桃花潭水,也没有长亭古道,她只是在夏季某个同样洒满阳光的早晨,一转身,就把他们都留在了昨天。 掩下万千心绪,王太医看向她身旁沉默的陆丫头,笑道:“如今见你生儿育女,想来师父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若师父不是因为我传承发扬了他的衣钵才安得心,而是因为我生子或者嫁人才安得心,那便是我不孝。”陆夫人说话时只是淡淡笑着。 陆姑娘一愣,半晌不语。 王太医也是一愣,随后笑道:“师妹倒是半分没变,还以为嫁人能让你温顺些,但现下看来想法依旧这般别具一格——可到底过于尖刺了些,身为女子,终是要娶妻生子,五湖四海成什么样子?师父和我也会希望你有人伴着,老有所依,如此才是正途。” “准确的说,是因为我想生,所以才有她爹。” 陆夫人倒也不怕这番言论同王太医谈论会有何的后果,只是抿唇笑着同王太医挥手告别。 目送王太医离开,陆夫人笑容凝固,王太医算是她认识的朋友里比较开明的了,但看来—— 旋即将目光放在身旁垂眸不语的陆姑娘身上轻声道:“你明白吗?即便选择嫁人也不该被驯化,作为女子,要有能决定自己命运和选择的权利。” 说完也不等陆姑娘有反应,拉着她,转身在巷子左拐右拐。 回到书院将脸上的妆卸下,露出顾青青的脸。 “别的不说,我们淮璟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而一旁也在沉默卸下钗环的陆姑娘正是我们年仅十三岁的秀才郎,顾淮璟。 顾青青以为他害羞不搭话,于是继续摁头磕cp,道:“儿啊,我好不容易让紫鹃同意你每天早上去照顾林丫头,你可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虽然男追女隔层山,但你娘现在把山都给你铲平了,你可别让你娘失望啊!” 顾淮璟闻言只觉额上青筋突突突的在跳:“娘,我今日冒昧前去已是十分无礼,何况若不小心被人发现,林姑娘何其无辜?着实不能再去。” “我这么活泼开朗,你咋这么死板?你才十三岁,第二性向不是很明显,化妆就能遮掩过去,个子确实比同龄女孩高了些,但这是北方也是可以理解。”顾青青恨铁不成钢:“何况一回生二回熟,你在心里默念你是女孩子并把自己真的当成女孩子不就行了?再说了,林丫头是为你病的,你不去照顾,这说得过去吗?” “娘。”顾淮璟耐心听完母亲的pua,方开口:“不妥,何况这是对林姑娘的欺骗,她那般清清白白的人,我们却半分不尊重她,万万不能了。” “那好,我也不管了,就这样吧。”见便宜儿子满脸不赞同以及与自己同款的倔强脸,顾青青直接摆烂:“只是你也别喊我娘了,你主意大了,不听话了,那就这样吧,之后我自己去给林丫头送药,认她当义女,你别想对你妹妹起别的心思,到时候你们婚事也作罢了,横竖自由嫁娶就完了。” “娘。”顾淮璟看着赌气到幼稚的顾青青劝道:“娘,我们都还小,姻缘之事亦需徐徐图之,你何苦这般急切?” “唉。” 顾青青也是长叹,便宜儿子不知,她却是知的啊,可恨儿子的便宜爹十几年也不嫌占用公共资源,时时刻刻大海捞针似的寻她。 她确实能靠化妆改变些样貌,但那用来寻人的画像就是个坑爹玩意,画得潦草不说,来捕抓的官兵也半分不考究,只要有一分像便会被带走,除此之外还要查户籍。 她的马甲虽多,但耐不住细查,不得已,她只能四处躲,好不容易熬到那便宜爹退居幕后了,搜索没那般频繁了。 她便屁颠屁颠带着儿子要到扬州乡下定居,古代车马极慢,等到了扬州,一问才知林如海坟头草都两米了。 剧情也到元春封妃的关键时刻。 记得书中,元春封妃时,贾府各种鲜花着锦,似到后期才慢慢难熬起来。 可仅限于贾府中人。 如林妹妹这种寄人篱下的姑娘,在顾青青看来,就没有一刻舒心的,毕竟哪哪都不真正属于自己。 何况贾府下人还因林如海没留有遗产而非议、编排她。 既为女婿,她便让儿子祭拜了岳父岳母,入了扬州乡下的户籍,考取功名,修整两年。 一切安顿好后才忙不迭装病让儿子带她来京城看看。 眼瞧着贾府没几年好活了,现在就已经乌烟瘴气,若林妹妹还不带到身边,她便不能心安,生怕不注意一朵花就悄无声息凋谢在贾府了。 “罢了。”顾青青冷静下来,看着半蹲着在侧的儿子,伸手揉了揉他的发丝:“淮璟,抱歉,方才是娘太激动了,明天我便去贾府一趟,说待药吃完了便遣你送一次药丸子罢了。” 顾淮璟桃花眼落满了摇曳的烛火:“娘,我知你想带林姑娘出来之心,但或许现在于她而言,外祖家与我们这里别无二致,都是寄人篱下。” 顾青青闻言愣住,确实,若不是林家,何处于林妹妹而言都是贾府。 她忽地沉默了下来。 何止是林妹妹这般古代孤女。 便是现代,寻常人家的女儿只要成年了,出嫁了,便没有家了。 “淮璟。”顾青青抬眼看向便宜儿子,轻声道: “我们送她回家罢?” “回扬州,回姑苏。” “然后,你入赘。”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贾宝玉也病了 顾淮璟本欲劝慰的话语,被顾青青一句“入赘”卡在了喉咙里。 虽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后,却也没反驳。 顾青青看着他,确认儿子没有反抗的神色,才得意地双手叉腰,似美好的生活近在眼前,越讲越起劲: “到时候你入赘,我给你添嫁妆,等你们三书六礼拜堂成亲,婚后小夫妻也不会想同我这个碍事的老母亲在一起住,如此,我就真的轻松了,可以放个长假四处游玩…嗯…日后等你们生孩子了,请个奶娘什么的,没有我应该没什么事了吧…?我可不想老了还要带孙子阿!养娃还是看别人养才好。” 顾青青依旧在絮絮叨叨今后的打算。 顾淮璟不免扶额,母亲的想法向来与寻常人不一样他是知道的。 但母亲变卦也很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然后觉得不好了就连忙反悔。 方才还说要认林姑娘当女儿,如今又要他入赘。 他已经十分习惯了,只是无奈笑笑。 顾青青许是察觉到他的笑意,轻咳一声:“嗯,主要是林家现下无人,虽然我并认为传宗接代是大事,但其他人恐不会这般觉得,即便日后林丫头不喜欢你,你入赘了做了正房在那,虽孩子爹可以不是你,只要孩子娘肯定是林丫头,林家血脉就断不掉。” “?” 顾淮璟被这话惊得太阳穴又在突突突的跳,想到林姑娘为救玉佩落水的举动,下意识反驳:“不可能。” “也对,林丫头那般仙女人物万一不想结婚生子呢?”顾青青思绪不由发散,喃喃道:“她本是为历劫而来,还完泪就能干干净净回去。如今我却想让她嫁人生子在这红尘中蹉跎一生,甚至让她看着容颜老去,花开花谢!这凉薄的世道何须留念?若她回到天上会不会怪我?” 顾淮璟耐心听完顾青青念咒似的叽里呱啦一大堆,虽有些话母亲说得飞快有些听不清,但他太了解母亲了,心思细腻,时不时就容易多愁善感,猜都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声音清冷: “总该问问林姑娘的意见,您常说尊重她人命运,也不必太过担忧,我们只需要给她能够自主选择的鼓励和摆平选择所带来后果的能力就行了。何况,她那般在意这门亲事,想来也是会愿意见证人间交替四季。” 顾青青看了一眼气定神闲耳尖却泛红的儿子,此时也不想戳破他的恋爱脑,默念:“尊重他人命运,尊重他人命运。” 顾淮璟见母亲平静下来,放心的道了声:“娘,很晚了,早些休息,药丸待明天我同你一起制。” “好,晚安,儿子。”顾青青抬眸看着他,嘴角弯了弯。 可当房门“吱呀”合上。 顾青青唇边的笑意骤然凝固,目光望向桌上燃了一半的蜡烛,垂眸不语。 林妹妹的身子太差了。 明明才十几岁,在现代也不过是个初中的小姑娘,那脉象却将行木垂垂老矣。 不免心疼她这般小小年纪还怕苦的小女孩却每日被病痛折磨又一碗一碗的苦汁子。 想来便是美食也被那些药汁子磨得没味道了吧。 顾青青侧脸在烛火勾勒出昏黄剪影,长长叹了口气,随后用清水拍了拍脸,倒头就睡。 不想了,不想了! 林妹妹那般怕苦,明天还得制药丸呢! * 翌日,早晨又下了细雨,京城在新雨的洗礼下显得格外清新,连带着正午的阳光都没有那么耀眼。 一觉醒来才得知林丫头晚上发高热的贾母,心急的起身问道:“林丫头现下如何?了好了;” 鸳鸯替贾母锤着腿,笑道:“二奶奶晚间下帖子请王太医来了,高热早便退了,现下林姑娘还睡着呢,紫鹃来回说好久没睡得这般好了便没有喊林姑娘来问安,还请老太太莫怪呢。” “她那丫头就是有孝心,病着呢,好好把病养好了才是让我最安心的。凤丫头也确实是个麻利的,姑娘媳妇晚间病着也都要劳动她,倒是辛苦。 鸳鸯,快从我的小匣子拿那个冰种翡翠镯子给凤丫头送去,免得又说我有了林丫头就忘了凤丫头。”贾母闻言心安了下来,调侃着王熙凤的同时又闭眼躺在椅子上:“待吃完早饭我便去看看林丫头。” “只是宝二爷…”见贾母神色好些鸳鸯才敢提了同样躺在病床上的贾宝玉。 听到宝贝孙子,贾母猛然睁开眼心急道:“宝玉怎么了?” “宝二爷昨日同林姑娘在池塘那边也不知起了什么争执,林姑娘落水后,宝二爷除了焦急倒其余的倒还好,能吃会动。晚上吃饭时还吃了两碗才放筷。可谁知,早上竟又痴了,双眼发直,冷汗直流,也不肯吃饭喝水,方才秋纹来哭呢。”鸳鸯叹道:“如今林姑娘还没大好,宝二爷竟也病了。” 贾母一听彻底坐不住了,面色更加焦急连饭都不吃了,拉着鸳鸯就要走。 不多时,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怡红院而去。 此时三春同王夫人、王熙凤、李纨、薛宝钗等姐妹婆媳都已在怡红院外庭里,个个面色焦急。 与身侧在草坪上悠闲溜达的几只仙鹤截然相反。 “宝玉,他怎么样了?”贾母见几人都在外间,虽被鸳鸯扶住但依旧颤抖的伸出手,心中焦急。 王夫人不免用丝帕拭泪,见老太太上前忙伸手扶:“王太医方才来,说是人多容易乱,我便遣袭人在里间候着。” “我这个老冤家,偏生遇到这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让我操心!等几时我去了,凭他们闹到天上去,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烦!”贾母说着泪就下来了,手不断在抖:“可偏生我又咽不下这口气!” 贾母说着捶胸顿足,哭得撕心裂肺,一旁的姑娘丫鬟媳妇们忙上来围着劝。 王夫人见此也是眼含泪光,暗自拭泪。 倒不是与贾母一般,是因为自己磕的cp天天发刀而哭,而是他的宝玉这才几天? 就为了表姑娘发了两次疯了。 在这般下去,宝玉的身子定熬不住。 若是一个不留意,还恐会步入贾珠的后尘。 思及早逝的大儿子贾珠,王夫人含着泪光的眼闪过几分不易察觉的冷光。 正在这时,怡红院内贾宝玉忽坐起来身大喊:“玉!快将玉给我!若不给我玉,好不了了!好不了了!” “你若不愿意,我拿我的玉同你换可好?!” 他哭闹声之响,庭院内站着的贾府上位者都听到了。 贾母脸色骤然一沉。 天空阴云密布,压抑着周遭的气氛,仿佛下一秒就能落下雨来。 与怡红院围满人热热闹闹的情况不同,潇湘馆可谓是凄凄惨惨。 不知是否因晚间喝药的缘故,黛玉一夜好眠,甚至做了个好梦。 等醒来,却是没有落雨,而是有阳光洒进窗台,雨后贾府有着水墨一般的婉约秀丽,倒有几分江南的味道。 仿佛间,好似回到了姑苏旧宅。 江南、扬州、姑苏。 爹爹…娘亲… 林黛玉薄唇轻抿。 怕是只能等去见爹爹和娘亲的时候才回家罢? “姑娘?姑娘?” 耳边传来柔声的低唤,令黛玉纷杂的思绪收回,看向来人。 此时,天已大亮,阳光带来丝丝暖意,远远传来几分鸟啼。 是紫鹃端着洗涑用具一脸忧愁的注视着她。 黛玉方才忆起故乡,一时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但看紫鹃心不可避免的有些失落。 这里不是林家旧宅,是京城外祖家。 “姑娘你终于醒了,睡得可好?我见你好不容易能睡大半夜不忍心唤你醒来。”紫鹃见黛玉想起身忙将引枕放置于她身后便起身:“姑娘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正当黛玉想回话时,门‘吱呀—’一声打开。 “姑娘,陆姑娘来送药了。” 黛玉抬眼只见雪雁领着先前恍惚中看到有着一双桃花眼陆姑娘。 门外阳光明媚,晕染开了陆姑娘精致的容颜。 雪雁先引着陆姑娘在黛玉榻前的小椅子坐下。 然后见黛玉秋水剪瞳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雪雁圆乎乎的眸子亮了亮:“姑娘可算是醒了,经此一遭,可万不敢冲动行动了!以后若是有什么要紧的只管喊我们就是了!”一边说着一边替黛玉倒了杯温水,走向床榻递给黛玉:“姑娘刚醒,饮些水润润喉。” 话方说尽,雪雁便将屋内的纱窗掀起,带进了一阵清风,风吹起书籍卷起树叶哗哗作响。 黛玉细细饮了那杯温水,只觉神清气爽了许多。转而将清凌凌的目光转向冷清沉默的陆姑娘:“倒是让姐姐费心了。” 顾淮璟今日还能出现在黛玉面前,亦是被母亲磨的不得不来送药。 “分内之事。” 饶是心里建设比昨日多了些,但也不代表能直视那双清凌凌的目光,顾淮璟垂下眼将瓷瓶交给黛玉,声音低沉:“一日三次,一次一粒。” 黛玉双手接过,看着那粉釉的精致药瓶迟疑蹙眉。 “不苦。” 许是猜到她在因什么蹙眉,顾淮璟桃花眼闪过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不借 与潇湘馆安静和谐的氛围不同。 此时站在怡红院庭院外的贾府上位者听着贾宝玉喊的话后,瞬间都失了声。 玉,又是那块玉。 空气似乎禁锢了一瞬。 便是旁边悠闲散步的仙鹤也停下了脚步。 王夫人心疼儿子,看了沉思不语的贾母后,捻着佛珠,第一个出声道:“究竟是个什么玉?若那玉不来宝玉可要一直病着?救命的事,不若遣几个人去借来用一会,待宝玉好了再送回去便罢了。” “是林姑娘从南边带来的那块玉。”怡红院的丫头们听到王夫人问话忙不迭下跪答话。 贾母漆黑如墨的眼睛缓缓闭上,因眼睛闭上,耳尖更加清晰的听到了怡红院内宝贝孙子还在发癫吼着要玉,没有说话。 周围人也不敢搭腔,大家都知道宝玉现下正发癫着,若没那块玉好不了,可若将玉拿给他,那块玉肯定也好不了。 可那块玉是林姑娘亡母遗物。 尤其是这次贾宝玉发疯将玉扔向池塘,让林黛玉落水相护还生了大病之后,贾家难免有愧与她,眼下半分动不得。 若是此刻谁敢再出言,就是要将贾母架在火上烤,强迫她是选要孙子还是外孙女。 候着邢夫人眼睛转了几圈,眼神忽然看向一旁努力缩小存在感的王熙凤,出声道:“我们或许也就罢了,凤丫头倒是每日在林姑娘跟前走动,想来凤丫头去劝劝将玉借过几天林姑娘就能松口了?” 此话一出,众人看向不动声色缩起来的王熙凤。 尤其是贾母听了这话,几乎就要将全部的期望投在她的身上。 没错, 凤丫头同林丫头的关系向来不错,若是遣凤丫头去求情想来应该是行得通。 王熙凤猜到肯定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会想到这个馊主意,但是没想到她这般努力降低存在感了,第一个还是拿她来开刀,心中一冷,面上满是纠结: “见宝玉如此,我倒是恨不得马上去,只是林妹妹现下还病着怕还没醒,等午饭过后天气凉爽些我再去看看她。” 此时贾母还在这里,而且宝玉现在又疯得厉害,身为孙媳她也不好说不去,只好含糊着,等午饭过后再寻个法子推脱过去就罢了。 要是贾母不表态,谁想出头惹这摊子浑水? 王熙凤说完,周遭的气氛明显下降了几分,但她犹做不知,转而满脸焦急的重新看向怡红院,望眼欲穿等王太医出来:“何况王太医还没出来呢!老祖宗也先别太急,万一宝玉不过是被噩梦魇着了呢!” 贾母听完面色缓了下来,目光还是环视了一圈站着的人。 众姑娘、妯娌都怕被点名一声不吭。 不多时,有丫鬟来报王太医要出来了,众姑娘纷纷避让。 之后,王太医便提着药箱长吁短叹的出来了了。 “王太医,宝玉他怎么样了?”贾母第一时间颤颤巍巍的上去询问。 王太医轻叹,摆了摆手道:“我开了个安神定心的方子,贵公子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他执念不消怕好不了,要是能将他口里喊着的玉拿来恐怕会好些,起码能稳定情绪。” 贾宝玉是个执拗的人,贾母是知道的,他就像是个被宠坏的小孩子,一旦自己喜欢的东西被抢走了,为它吃不下睡不着甚至痴了都是常有的事。 如今的这块玉,得快些拿回来,怕是对不起林丫头了,只能等这件事后再好生补偿… 送走王太医后,贾母的眼神在众人神色各异的脸上划过,叹道:“可恨我这把老骨头,今早醒来才知道林丫头昨日发高热,还在病着,如今宝玉又是这副样子,我现在也没来得及去看她,孙媳妇,你就带丫头们去看看林丫头。” 被点名的孙媳妇李纨仪态标准,身子纹丝未动,但捏着丝帕的指尖已经泛白,笑道:“兰哥儿待会便要下学了,那孩子见不着娘就闹着要哭,也不好离人,待兰哥儿回来我安顿好了再去看林妹妹。” 贾母面色更沉了几分,转而看向三春。 迎春只是垂着头也不知听没听见,总之就是一副置身事外随波逐流的模样。 而向来要强的探春也是欲言又止,惜春年纪小,见贾母看来虽有些迟疑但还是撇开了头,眸子冷冷的也看不清是喜是怒。 探春看了身旁的姐妹,再看了看满脸希冀的王夫人同贾母,深吸一口气缓缓上前:“我今儿个醒来才知林姐姐晚上竟病了,本就想要去看看她呢,昨夜大雨不停想来老祖宗睡得也不踏实,要好生休息,遣我带话岂不容易?” “好孩子,我正想遣你给林丫头带话,就说我今日身子也不大好,怕过了病气给她,你再替我问问她可大安了?”贾母上前拍着探春的手面容慈祥:“还有半颗西洋参我待会遣鸳鸯送来,那药好,专治咳嗽咯血,你待会叫紫鹃把参熬了让林丫头喝了。” “是。”探春乖顺的应了。 王夫人见着,用帕子拭泪的动作才停了下来,不动声色的笑了。 * 却说探春在贾母沉甸甸的期盼和其余人莫名的神色里出了怡红院,想退但知已经没有回头路。 “姑娘何苦?这事大嫂子、二姑娘和四姑娘,便是二奶奶那般人物也只有躲的份。”侍书在身旁低低鸣不平。 探春看着天上逐渐升起的太阳,不免苦笑:“我怎么能比她们?” 不同于迎春,她气性大不愿受摆布;不同于惜春,她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几个妯娌姐妹里,确实只有她一人不敢不出头。 只是,她也不想伤害客居在府的林姐姐。 可世间哪有双全法,既走了这一步她也不愿墨迹后悔。 想着,她的眼神坚毅了许多,脚步也快了几分。便是跟着的侍书也要小跑才能跟上。 方从热热闹闹的怡红院出来,潇湘馆此时寂静无人,唯有风卷起竹叶哗哗作响的声音。 在外间喂鹦鹉的春纤见她来了,眼中满是惊奇。 因为林姑娘自来贾府便总是大病小病不断,且宝二爷也病了大家想来都会去怡红院看他。 没想到三姑娘居然来了。 忙不迭放下喂水的碟子后便来招呼贾探春。 “林姐姐可大安了?”探春忧心问道。 “好多了,昨日是王太医的师妹来替姑娘诊治,知道我们姑娘怕苦,今儿个又早早遣她家姑娘来送药。”春纤一边掀开帘子一边笑着搭话。 探春思绪纷杂,听到黛玉大安的消息心中才定了下来,继而抬脚走了进去。 此时屋内,顾淮璟已经仔细询问过林黛玉喝完药有无异样,又问了她现下状况,而后将其一一记录在册方罢。 林黛玉倚在引枕上见她字迹刚劲有力笔锋力透纸背,不免暗叹好一个巾帼女郎。 确认事无遗漏,又将母亲所说用药禁忌同丫头们说了,顾淮璟这才放下了心,正要告辞却见贾家的三姑娘贾探春走了进来。 二人在黛玉的介绍下相互认过。 此刻有人来,顾淮璟本更好趁机告辞。 但似猜到他心中所想,林黛玉眼神划过探春转向他。 那双水凌凌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她:“好姐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便多陪我说说话?” 顾淮璟来这一趟听着林黛玉软软喊了好几声甜糯糯的“姐姐”本就各种不惯,如今又被一声“好姐姐”瞬时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但看着身旁贾家三姑娘满脸的欲言又止又看了看黛玉清晰倒映出自己的眼眸,终是沉默的坐了回去。 贾探春见这人真的就又坐了回去,欲言又止,然后迅速调整好表情,先是问过林黛玉现下身子状况又将贾母拿来的西洋参唤丫头们去煎。 “不可,病时不宜交叉用药,免得同药丸里的药性相冲,反倒不好。” 顾淮璟本想当个安静的背景板,但见雪雁拿了西洋参就要去煎药,牢记母亲嘱咐的他忙开口阻止。 雪雁懊恼的拍头:“方才陆姑娘才千叮咛万嘱咐呢,怎么眨眼就忘了。”说完又絮絮叨叨背那些用药禁忌:“还病着时要用温水代替茶,不能大补,也不能胡乱吃补品和药品...” “这丫头,倒是有心。”探春见着不免好笑,看着恐不打算让这个外人走的林姐姐,抿了抿下唇艰难开口道:“今早二哥哥也病了。” 林黛玉锦被下的手不可避免的伸手拽住一角。 “病得糊涂,现还在说着胡话呢。”探春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黛玉的神色。 见她神色如常,方叹了口气:“就是念叨着要姐姐身上的玉,不然好不了了,请姐姐发发慈悲将玉借给二哥哥一借,待二哥哥大好了,定完璧归赵。” 林黛玉闻言终是闭上了眼,面色更加惨白。 探春明显看到了黛玉因她话而发白的脸,抿了抿唇,想再挣扎一下。 可还没等她开口继续劝。 身旁忽传来冷漠的声音: “不借。” “什么?”贾探春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的陆姑娘。 她很高,比寻常姑娘更高,身长修长,那双桃花眼十分漂亮,只是清冷的看着她。 “不借。”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物伤其类 待不可置信的神情,逐渐听清陆姑娘的话。 而且是毫不留情面的‘不借’二字。 身为客人,半分不顾及主人家的体面。 贾探春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难堪了起来。 林黛玉倚在榻上一口气没喘上来,先是猛地咳了几声,眼神滑过强硬说完‘不借’便陷入沉默的陆姑娘后落在贾探春难堪的脸上,薄唇轻抿冷笑: “三姑娘倒也不必忙,国公府的宝二爷自是千尊万贵,我本就是平民孤苦丫头,不过是块玉罢了,遣人吩咐一声便是了,也值得三姑娘大热天巴巴跑来?” 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气恼,说完黛玉咳得愈发急了,似要将心肺咳出来。 紫鹃见状当即将手里的刺绣放下,着急忙慌就要上前,可被一直沉默在旁的陆姑娘抢了先。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见陆姑娘修长身形几乎能将娇弱的黛玉遮盖的严严实实。 在众人围拢过来确认林黛玉只是因气急而咳嗽时,陆姑娘也没有随着众人离开。 转而半蹲下身子,脊背挺直,无声的守护着榻上宛若弱柳般的黛玉。 别的不说,高个子哪怕光看着都觉得备有安全感。 紫鹃松了一口气,转而继续拿起方才的绣活,许是太过在意姑娘这边的情况,原本细密的针脚此时都错了几处。 将那几处错处小心挑断,想静下心来继续,可那边的声音持续扰人心弦。 “林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二哥哥如今病重,就躺在榻上嘟囔着要姐姐的那块玉,我见着老太太和太太在旁干着急,又听王太医说若将玉拿给二哥哥想来就能大好,一时心急就不管不顾来了潇湘馆,竟搅扰姐姐休息,是我的错。” 探春亦是第一时间起身想为林黛玉做些事,哪怕只是拍拍背也好,此时的她完全没了方才答应贾母时的信誓旦旦,已经不敢想林姐姐会拿出玉的事,只想缓解胸腔中良心被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疼,不知如何是好。 “不,你们都没错,是,咳咳...是我错了,你们是你们,何曾能比我?我不过是从南边无父无母投奔来的,何曾比你们?” 林黛玉在陆姑娘轻拍脊背的动作里缓了过来,却没有选择继续躺着而是强撑着病体起身斜倚在榻上,看向满脸慌张的探春,不是得胜的欣喜,而是物伤其类,嘴唇向下勾起一抹苦笑:“也不用忙,我这身子明儿个就能过去了,到时候任凭你们拿什么、要什么,只管拿便是了,何苦现在还要受我的气?来逼我?” 说着,黛玉又止不住的咳起来,这次比先前咳得更厉害了,几乎是脱了力,身子绵软,脚步虚浮。 若不是半跪在旁的陆姑娘眼疾手快将她大半身子揽在怀里,黛玉怕会支撑不住就要从榻旁瘫软在一旁的案几上。 探春见黛玉竟如此恼她,甚至不惜强撑着病体起身,两相为难下,心中酸楚,此时也是背过身飞快地拭泪。 黛玉面色惨白倚在陆姑娘的怀里,一手却依旧想支着她的手胳膊想起身,还好被陆姑娘眼疾手快按在怀里。 陆姑娘的怀抱有力而温暖,黛玉能清晰听到陆姑娘如鼓点般的心跳声,以及盈满鼻尖的淡淡的香气。 那香气不似寻常浓郁刺鼻的熏香,许是衣衫洗净后残留的皂角香气,那是被温暖阳光晒后的琼花香。 她不会闻错, 这是扬州特有的花。 晚春的时候,花开如雪,花雪压低枝条,蔚然壮观。 是幼时,父亲牵着她去蕃釐观为病着母亲求药时所见之景。 闻着这香气,仿佛间竟又回到那个地方了。 她来京城数年,没有什么时候能比此刻更思念故土。 只是即便能回到故土,也没了能牵她去看花的爹爹。 她再也忍不住,晶莹的泪珠自眼角缓缓滑落。 许是察觉到怀中的小姑娘无声在垂泪,陆姑娘将她护得更好。 陆姑娘动作很轻柔,不慌不忙,十分成熟稳重,只要忽视她通红的耳尖和不知往何处安放的小爪子。 “林姐姐,你身子不好,千万别动怒,这次是我的错,还请姐姐好生将养身子,我改日再来看你…”贾探春除了被黛玉一番话说得抬不起头,也真怕她被气出个好歹,忙便想先告辞。 “慢着。” 谁知,她方说完便又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 是陆姑娘,是她开了口。 想到自己还没给林姐姐道歉,许是陆姑娘要她道歉,贾探春面色就苍白了几分,又因林姐姐的脸埋在陆姑娘的怀里看不清神色,揪着帕子就要开口道歉。 “你别忙,我便罢了,不过一届孤女,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但你们又可知唇亡齿寒的道理?”林黛玉的声音因埋在陆姑娘的怀里显得有些闷闷的,带着化不开的愁绪。 “林姐姐我…”贾探春道歉的话卡在唇边,一时竟不明白林黛玉此时话语的意思。 陆姑娘垂眸,本慌乱不知放在何处的手,听完怀里小姑娘的话,不轻不重安抚似的拍在小姑娘的后背,冷声道:“妹妹的苦心,三姑娘可能明白?” 贾探春不傻相反十分聪慧,但此时因又羞又愧所以一时没想开,动了动唇,举起的手最终落了下去。 陆姑娘一双桃花眼只能容下怀里不安的小姑娘,声线清冷: “今日还只是玉,贾家便能做出为了宝二爷逼迫客居的表小姐,半分不顾及亲戚情面的事,对待外人尚且如此,若明日宝二爷有个头疼脑热,或者在长辈跟前发次疯便要姑娘们割肉献血,上刀山下火海,三姑娘是去还是不去?” “如今三姑娘是站在何等立场来此?是被剥削者的说客还是剥削者?若是前者,明知都是一气的还来此伤我妹妹当真可恨,若是后者真心祝愿三姑娘所处的位置屹立不倒,此番话尽,还请三姑娘仔细分辨明白。” 贾探春闻言不由自主猛地后退几步,因陆姑娘这番话,她瞬间清醒过来。 陆姑娘说的不仅将这件事看清了,也将目光远远投向了将要到来的未来。 是了,二哥哥一发疯,老太太就能抛下疼爱的亲孙女。 林姐姐这般地位在府中与二哥哥齐平的姑娘尚且如此。 若日后二哥哥再发疯波及她们。老太太想来连甜枣都不会给,一棍子就全打死。 如今,林姐姐拒不上交玉佩,不仅是因为她自己,不仅是因为这是亡母遗物。 而是, 一旦从林姐姐这里开了口子, 那么,日后二哥哥只要发癫说的话、要求的事,能将所有人顺理成章的搭进去! 所有人都会被老太太拿来毫不顾忌的供养二哥哥。 所有人的利益都要为二哥哥让步。 虽然一直都是如此。 但好歹没在明面上! 此事,正是老太太要将这条暗规拿上来给二哥哥立威! 思及此,贾探春手脚冰凉,心似乎也停了几拍,她瞬间理清所有厉害关系,看着已然从陆姑娘怀里抬起头定定看着自己的林姐姐。 朝她深深福了一身:“原是我先前被猪油蒙了心,因二哥哥闹性子便来叨扰林姐姐,还请姐姐大人有大量切莫见怪。” “我们本是姐妹,有什么话说开便好,老太太那里你也只说我还没醒,雪雁让你先回去便罢了。”林黛玉本就还没好全乎,此时又经这番闹身子更乏了,神色恹恹,在陆姑娘的帮助下重新躺回榻上。 贾探春听完林姐姐事无巨细,甚至还在牵挂自己的处境,心中内疚之情更甚,好不容易从陆姑娘那里抢到替林姐姐掖被角的活计,眼中不觉蓄满了泪。 “好了,莫哭,我本比你大些,又是姐姐,以前因为总是病着经常劳动你们我也过不去。”黛玉想替她拭泪但是手却无力,只能虚弱笑了笑:“待会侍书若是见着了可要怪我们惹哭了她的小姐,我竟不知如何解释。” “林姐姐。”探春闻言破涕为笑,斜坐在黛玉的病榻上又细细叮嘱了要好生保养的话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留下黛玉同陆姑娘眼神相撞,复又十分默契的移开目光。 空气有几分凝固。 紫鹃在一旁看完全程,又看向重新陷入沉默的陆姑娘,没忍住,轻笑道:“今日还是第一次听陆姑娘能说这轱辘道理话,我见着竟同廊下的鹦鹉似的,真真将姑娘未尽的话都说了。” 她们姑娘面皮薄又是个有些傲娇的姑娘,若对方不打破砂锅,她也不愿将话说尽,既是说了也不管人听不听得懂。 而这个陆姑娘倒是将姑娘未尽的话全说了且这般直白入骨。 思及此,紫鹃再次笑道:“先前陆夫人问我说‘也不知陆姑娘这般好人,姑娘你会不会喜欢’,我回的是‘想来与姑娘会很和气’如今来看竟是错了——” 紫鹃故意拉长话语,惹得两位姑娘不解又好奇的看向她。 见胃口吊足,紫鹃复又笑道:“我当真是错了,姑娘同陆姑娘该是亲亲姐妹才是。” 一句话闹得两个姑娘皆红了脸。 黛玉是因为被紫鹃玩笑而红的脸。 而陆姑娘为何红的脸? 又有谁知道呢?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苦难练就温柔 待见着贾探春的背影走远,顾淮璟确认事无遗漏方要起身告辞。 林黛玉却靠在引枕上一动不动的瞧着他。 就在顾淮璟以为是不是自己假扮陆姑娘之事已被这双明亮澄澈水眸看穿时。 黛玉移开目光,声音软糯:“紫鹃,方才外祖母拿来的西洋参你放在何处了?”吩咐完,见紫鹃走远又看向顾淮璟莞尔:“陆姐姐虽是医师但咳嗽既还未好,我只好班门弄斧还要借花献佛了。” 顾淮璟垂下眸子,掩住桃花眼迸发出的千万欣喜,原来她是在担心自己,虽然他并未曾感冒不过是怕嗓音起疑,扯的幌子罢了,死命压住想要翘起的唇角: “此物贵重,万不可…” “好姐姐,外祖母这礼我收不得也退不得,你便行行好,替我带了去。” 撒娇完,黛玉便用她那双似泣非泣的秋水剪瞳盯着顾淮璟,眼底湿漉漉的,仿佛他若还拒绝便要哭出来了。 那撒娇,委婉而绵软,想来即便是再心如钢铁之人也能瞬间化为绕指柔。 顾淮璟瞬间愣住了,心里防线瞬间被击破,晕乎乎的也不知应了几声好。 待被丫鬟们送出潇湘馆,脑海里还不停回放黛玉方才撒娇的女儿家模样。 * 待送走陆姑娘,紫鹃转身进卧房,守着黛玉吃了几口粥复又见她闭目养神后方安心的将方才的绣活捡起,心情愉悦的绣了起来。 陆姑娘倒是个好的,不过本来以为能如陆夫人说的那般白日里也能陪着姑娘,可惜陆夫人那边多了几个病人不能离了陆姑娘。 这才罢了。 可喜的是,从此后,又有能同姑娘一起玩笑的友人了。 这样就足够了。 紫鹃想着,便忍不住往榻上瞧,确认黛玉此时已然睡着,可屋子里窗子没关,还是有风吹来,将桌子上的书籍吹得哗哗作响。 怕翻书声吵醒姑娘,紫鹃放下绣活,轻手轻脚的合上窗子。 风声霎时停了,翻书声也停了。 潇湘馆重新恢复了平静。 紫鹃本想离开,却蓦然看到院子里的石子路上,是衣着素净钗环无几的薛宝钗正一手举着扇子挡太阳,敛裙遥遥而来。 紫鹃呆愣了一会,忙迎了出去。 薛宝钗身患热毒,不过一会的功夫已然是香汗淋漓,侧身看向里间,抢先在紫鹃开口前问道:“颦儿可是歇下了?” “姑娘方吃了药正睡下呢,还请宝姑娘改日再来?”紫鹃轻声说完弯了弯眉眼。 薛宝钗用丝帕擦拭着汗珠,想了想只道:“那我便先在外间躲躲凉,待日头下去些再回去。” “这敢情好,还请宝姑娘随意坐着,我去拿果盘茶水消暑来。”紫鹃说着便麻利的往厨房而去。 薛宝钗听完,便掀开珠帘往内室而去,推开隔间的门见如弱柳般的黛玉侧卧在榻上,面色恢复了些红润,好一副西子卧病图,当真是我见犹怜。 屋内温度倒还凉爽,一进来似乎浮躁的心都静下了。 薛宝钗上前伸手试了试黛玉额间的温度,倒是比自己的体温还低。 该是大好了。 环顾一周,忽见小几子上有一个还未完工的荷包,拿起见那针脚细密着实可爱,没忍住坐下低头绣了起来。 待紫鹃将瓜果端上来,见宝姑娘正在旁绣着自己还未完工的荷包。 榻上的黛玉似乎察觉到有人来了,缓缓睁开惺忪地睡眼,看向一旁交流女红的二人,语气有些迟疑:“宝姐姐?这么大热的天,你也来了?” “我不放心你,便来看看,可大好了?还有什么不舒服之处?”薛宝钗将绣活放下,坐到黛玉榻前的椅子上,杏眼怜惜看着单薄如柳的黛玉。 黛玉垂眸:“好多了,只是…” 黛玉轻叹,若宝姐姐也是来劝自己将玉交出去的,她倒不知如何表达了。 猜到黛玉在想什么,宝钗摇了摇扇子:“没曾想向来伶牙俐齿的颦儿也会有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 “只是这事,我怕是有几分誓不罢休之意了。” “到底是你们都钻牛角尖了不是?要我说,其实要完此结也容易,喊个手快的仿一枚假的交给他不就是了?何苦闹得大家都难堪?” “宝姐姐这句“你们”是谁?我竟不知,我只是我,我在这一日,便没他胡闹什么,我便都要给他什么的道理。”黛玉轻声咳了几下,意识到语气有几分强硬,平复心神方轻叹:“他自是金尊玉贵,我只是平民丫头比不得半分,确实该是不管不顾将要的拿来其余无关紧要罢了。” “我方还怕你病着说不出话了,如今一咕噜话就出来了。”薛宝钗含笑:“我觉得你倒也不必急,你既不愿,她们也不能用强,只是接下来几日恐要辛苦些,喊紫鹃多备些茶,有的是如我这般的闲散说客频繁上门。” “既是有客上门,茶叶还是管够的。” 黛玉听出了宝钗的言下之意,先前探春代表的是贾府的长辈,而宝姐姐则是薛家的长辈。 能不能拿回玉的结果不重要,只是得充分体现自己真的关怀宝玉甚至来了潇湘馆。 恐怕凤姐姐、大嫂子、二姐姐同四妹妹都会来一趟。 思及此,她觉得身子疲乏极了,倒有些希望她们能结伴来。 * 却说顾淮璟自贾家出门后便学着母亲的样子在小巷子里停下,左拐右拐抄小路回了书院。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未曾撞到人,平安到了后院。 今日顾青青难得没睡懒觉,而是在书桌前翻着医书,见他回来,依旧专注看书,问道:“林丫头可大好了?还有何症状?” 顾淮璟将林姑娘用药后的不适一一说明后,看着忙碌的母亲没忍住问道:“娘,你是会医术的,先前只是不敢露出半分,所以才哄我的对吗?” 顾青青想到先前她确实是为了能在救治病人后尽快逃离现场,编了不少谎话。 生怕晚了就被儿子的便宜爹抓到什么蛛丝马迹 思及此,她手中的动作停下,端坐在椅子上郑重的跟儿子道歉:“淮璟,先前娘是为了些事怕你不愿走所以才哄你说我是坑蒙拐骗怕主人家追来,但其实娘系统的学过医,也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何况,你外公曾也是太医。” 忆起旧事,顾青青喉头微哽,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顾淮璟少见向来乐观的母亲能有如此消极忧愁神色。 何况母亲还从未谈及外祖家,自他记事起母亲便是孑身一人带着他四处逃难...心中酸楚,正要宽慰。 但见顾青青摆了摆手,神色恢复如常:“不重要了,如今你平平安安的便好。” “娘。”顾淮璟握紧的拳头骤然松开,他忽然想问问母亲先前所说追债之人是不是真的追债的?而母亲究竟欠的什么债?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顾青青不自觉坐直身子:“娘确实有许多秘密,可现下我还不能告诉你,你只需知道,不是我欠了什么债,而是你爹欠我的,欠我却不肯放过我,一个高高在上的狗东西。” 顾淮璟还是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那位素未谋面的亲爹的消息,而且母亲表情不加掩饰的厌恶,几步至母亲身旁半蹲下:“娘,这些年,辛苦你了。” 顾青青微微一愣,看向手边的便宜儿子,心中五味杂陈,她没怎么关照儿子,更多的时候是由着他野蛮生长。 教完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保证不会成为法外狂徒后,待他大一些她便开了许多马甲去挣钱,虽然这钱暂时不能动,但那狗东西必定比自己先入土,存着总是没错的。 至于便宜儿子,其实无论他长成什么样她都可以接受。 她对儿子并无所求,只希望他如芸芸众生般普通人,她有钱,能保证顾好他的后半生,也能顾好林妹妹的后半生。 许是歹竹出好笋,便宜儿子竟越来越优秀,苦难和缺爱并没有磨灭他的意志,反而是让骨子里的温柔愈加闪闪发亮。 思及此,她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头:“应该是我说,这些年,辛苦你了,儿子。” “你永远是娘的骄傲。” “还有,你既回来了陈老先生方才遣人来说下午他有课,你切莫忘了。” 顾淮璟颔首称是,对于此,他早已安排好了足够时间。 待午饭过后,他便收拾了一下出门去寻陈老先生。 不期然,却看到前方乌泱泱似跪了一大片。 远远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 “九殿下驾到!” 一瞬间,仿佛风都静了下来。 伴着初夏的舒朗微风,迎面走来的是看着不过十一岁左右的少年,逆着光晕只能窥见他精致的下颌。 很少能有人形容精致,但这个少年却精致地有些过分,面上始终带着完美无瑕的笑意,一双桃花眼澄澈而透亮,宛如无害的小白兔,穿着雨过天晴的锦缎衣袍,微风拂过,露出镂空枫叶的镶边,配以玉骨折扇,显示出上位者的矜贵与优雅。 是当今最受宠的九皇子,也是最小的儿子,小殿下司徒景明。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九殿下 只见九殿下几步便到了众人跟前,看着乌泱泱下拜的学子弯了弯桃花眼,是个极为温和的上位者,他声线清朗:“即至学院,大家皆为同窗,往后不必行如此大礼。” 果然, 同传闻一样,九殿下因从小寄养在性情温和的皇后膝下,所以被教养成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众人听罢,皆缓缓起身,忙谢恩称是散开,因人群不再密集,空气霎时松快了些。 有不少胆大的已然朝司徒景明围来,神色讨好的向他介绍起了书院。 有人打头阵,后来围拢上前的人愈来愈多,司徒景明皆是以礼相待,神色没有半分不耐,甚至叮嘱激动的众人小心踩踏事故。 可就在他提醒之时,身后的人群忽然躁动了起来,众人纷纷散开,难免踩到围着的人,不过好在不严重,绝大多数人都能稳住身形。 但唯有一个瘦弱学生却支撑不住,眼看着就要往司徒景明方向倒来。 众人虽不免捏了把汗,但想到司徒景明那番人畜无害温润的性子,定会伸手帮助。 可谁知,在那人要倒过来的前一瞬间,九殿下不动声色往旁侧了侧。 也就在此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侍卫闪身到司徒景明身旁,看也不看,一脚就将那要碰瓷倒过来的人踹飞。 “何方贼人?竟敢谋害九殿下!” 肃杀的话音落,那个学生也跟断线风筝似的高高抬起又极速落下。 几乎是在同时,人群中的冯紫英猛地冲了出去,但虽到了跟前却在面对倒地不起的舒青时只是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碰还是不该碰。 变故就在一瞬间,众人这才回过神惊恐的看着笑容依旧温和的九殿下,明明依旧是初夏温暖的阳光,但众人却只觉心头凉意从脚底窜向四肢,数九寒天彻骨的冷。 “黑鹰,不过是误会,我们都是同窗哪有贼人?我平常如何教你们的?还不快去将人扶起来好生道歉?”司徒景明语气又快又急似乎没料到黑鹰这般下死手,颤抖的声音都有几分不知所措。 “是。” 应完,黑鹰沉默的向不远处倒在地的学生而去。 那个学生不是其他人,正是先前对顾淮璟和善的舒青。 舒青也是满脸懵懂,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顾不得思考其他,只觉得全身上下就连骨头都在疯狂叫嚣着疼,尤其是着地的脸生疼,似乎鼻尖都要移位,喉头泛起一阵腥甜,没忍住‘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看到冯紫英张开双臂倔强的昂着头宛若护着小鸡仔的母鸡。 背影不算宽厚但总感觉能阻挡一切恶意。 舒青见他,心中安定,正想闭目躺着缓缓,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侍从忽地一掌拍在挡在舒青身前的冯紫英身上。 第一次竟没有拍开。 “黑鹰!放肆!切莫伤人!” 身后是司徒景明厉声制止。 但黑鹰充耳不闻,第二次加大力度才终是将冯紫英如破布般的拂开了,空气中似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 拂开冯紫英后,黑鹰的转而大力将躺在地上的舒青钳住一把提起,冷森森开口:“道歉,原谅。” 可惜,黑鹰没等到舒青的原谅,因为舒青已在这一惊一吓中昏了过去。 “殿下,晕了。”侍卫冷冷开口。 司徒景明面色焦急:“还不快去请太医!” 那侍从听到了却装作没听到,只扔下几乎死了一半的舒青就闪身不见。 见九殿下如此着急,众人不免看向与温和的殿下又看向截然相反抱剑倚在大树旁桀骜的黑鹰,面上皆是不满。 怎么一个下人竟能骑到主子头上? 看来太过温和也不是好事,都镇压不住侍从。 众人敢怒不敢言,生怕下一秒那剑就砍向自己的脑袋。 可黑鹰就那般抱剑不语。 众人皆惶恐不安。 还是少部分听到九殿下传唤太医,才方才着急忙慌去寻医师。 尤其是冯紫英和舒青的书童,就在九殿下开口唤太医时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殿下,我这里有医师!” 那边闹剧还在继续,顾淮璟缓缓将目光收回,继续往陈老先生歇息的茶室而去。 却没有注意到被众星拱月簇拥着的司徒景明忽停下动作,看向顾淮璟清瘦的背影,桃花眼闪过几分不易察觉的思绪。 “那是陈老先生前些时日请来的教学助手,姓顾名淮璟。” 许是察觉到九殿下在关注,有人连忙开口。 司徒景明有些迟疑的揉了揉额角:“年几何?” “好像是舞勺之年。” “约莫十三。”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了起来。 听完这话,司徒景明原本含笑的脸有些僵住。 “九殿下今年好似也是十三?” “是秋天的生日。” “是。”司徒景明看着顾淮璟远去的背影,却明显因忧虑失了神。 “殿下那个侍从,倒是有个性。” 提起那个名为‘黑鹰’的侍从,众人表情各异,有无奈有鄙夷也有害怕。 司徒景明垂下眼,无奈叹道:“皆是因皇爷爷担心我,便遣了他来护着,没曾想竟惊扰了诸位同窗,甚至让方才那位兄台受伤,我着实过意不去,明日必将备上薄礼以表歉意。” 哦,原来不是听命于九殿下而是太上皇,难怪这般跋扈。 果然,什么宠爱都是花架子。 可怜九殿下天潢贵胄,受尽圣宠却连个侍卫都镇压不住。 甚至比不得有实权的臣子。 可是…当今也是没有实权。 虽已亲政数年,可朝中绝大多肱骨还都是太上皇的心腹,尤其是将士。 甚至多次当众给皇帝甩脸。 即便是如今,退居幕后的太上皇也还是真正执掌江山的那个,霸权之下,皇帝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一时间,众人都明白过来,思绪纷飞,看向司徒景明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怜悯。 * 贾府 却说王熙凤同李纨跟着三春,不日便一齐到潇湘馆来说话。 此时黛玉吃了陆夫人配的药丸子精气神好多了,睡觉安稳,连饭都多吃了几口。 王熙凤见着恢复气色的黛玉,不免称奇:“王太医的师妹当真是个厉害人物,我见林妹妹这势头,按时用药准能除病根。” “我吃那药却是与吃旁的不同,半分不苦,可药效极好,近几日我也能多走动了,待好些了,我可不愿错过探春妹妹结的诗社。”林黛玉莞尔,恐是因为病好多了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见万物都是可爱。 探春亦是满脸笑意:“如此甚好,我打算等荷花开了再结诗社,到时候我们赏荷咏荷,吃着荷叶酥等糕点,岂不应景?” 众人又闲谈了其他趣事,直到黛玉都有些乏了。 王熙凤才左顾右盼见身旁的人都没有提及拿玉佩之事,又看向神色愉悦的黛玉。 三春不出头这很正常,可李纨身为孙媳妇确实有顾虑。 二位孙媳妇相互对视一眼,皆明白对方的用意。 王熙凤轻咳一声,状似不经意的感慨:“你们这个诗社宝玉多次叮嘱我要把他的名字加上,可如今他竟还病着,不知什么时候能好,倒是可惜了,难得结一次诗社,人竟不齐。” “我昨日见宝玉还嚷嚷着要玉,听鸳鸯说老太太亦是愁得一晚上都睡不着,唉声叹气,大把大把的掉头发。”李纨接着王熙凤轻声叹气。 两位嫂子一位从友情出发一位则从亲情下手,倒是显得三春同黛玉冷酷无情了。 林黛玉本来愉悦的心情猛地下坠:“正是了,原我们是该伺候他的,他只要不好我们岂敢玩闹?皆围着他转才是。” “我看也别起什么诗社了,我们也该收拾收拾搬到晴雯她们屋里,没日没夜的伺候着,这样才不怕耽误了二哥哥的病情。”惜春年纪小但嘴却毒,跟在林姐姐后继续输出。 迎春看了看王熙凤同李纨又看了看林黛玉最终垂下眸子一声不吭。 探春不比惜春能这般豁得出去便也没有吭声。 王熙凤笑容不变:“瞧我这嘴,成日说的是什么?倒也不是要劳动妹妹,只是上头赐了几匹料子我见着极好,可惜身边竟没个能掌眼的,妹妹好歹将紫鹃借我几天,我再给妹妹派个伶俐的顶上,不过三日,必定奉还。” 许是她们也想到了可以用假玉佩哄宝玉的事,只是缺个潇湘馆的丫鬟。紫鹃便是最好的选择。 紫鹃是贾府的家生子,王熙凤不过出于礼节问一嘴林黛玉,却是能直接调遣的。 “紫鹃。”林黛玉出声将紫鹃唤来:“凤姐姐既看得起你,那你这几日便陪她去一趟。” 紫鹃上前却是依依不舍的看着黛玉,声音不自觉带了几分哽咽:“我既不在,姑娘跟前也没个知冷知热的,雪雁那丫头虽好却有些冒失,还请姑娘保重自身切莫熬夜看书写诗,仔细眼睛。” 听着紫鹃絮絮叨叨说着注意事项,不少人都红了眼眶,若问全府上下谁能不顾一切护着黛玉,非紫鹃莫属。 “好姐姐你去罢,别担心我,我自会好好等你回来。”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旧事 却说舒青被伤得不轻,不过片刻,春桃便叩门来请顾青青去瞧病。 顾青青听春桃扭扭捏捏跟个蚊子似的半天也没弄明白出了什么事,无奈只有提起药箱先一步出了门。 方出门便见有个泪流满面的中年妇人在门外候着,见她出来更是“扑通”一声就要跪在她脚下:“请妹妹救救我闺女,求你了。我给你磕头,我求你。” 顾青青眼疾手快将她架起,不让她跪下,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忆起往事一阵心酸:“不必如此,身为医者我自会救她。” “谢谢妹妹,可是我...是我对不住你。”妇人闻言泪更是止不住的落下。 年少时,她曾是顾青青的婢女后嫁给了丈夫脱了奴籍,自此二人以姐妹相称。 却因胁迫曾做过将顾青青推入炼狱的事,最后一次得知她的消息是闻她于深宫暴毙。 得知此事,她的良心不断在煎熬,在丈夫将她们母子收留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她没死,还好好活着。 可笑,即便人到中年依旧不敢直面年少时的错事。 当年被她骗到那人榻上时,妹妹得有多害怕? 顾青青手脚冰凉,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身前跪着的妇人还在砰砰砰的在下拜,甚至隐隐有血珠渗出。 顾青青花了好久才从失语中缓过神来,张了张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年少时她极恨分明是姐妹的人却将她出卖,便也未将实情告知,如今岁月变迁,她的心早已没了年少时的是黑即白,柔声道: “你没有将见着我的事说出,已然全了姐妹情义,何况当时即便没有你我也是会去的,你也不过是那狗东西不放心多加的一道筹码,甚至于若不是结识我你也不会被惦记,都是女子何苦自相为难呢?” 付夫人闻言泪更是止不住的下落,终于下定决心起身缓缓抱住了顾青青瘦弱的肩膀,泪水打湿了她半边衣裳。 舒青的伤势很重。 顾青青皱着眉为她诊治,她方才一进门只见一个书院制服装扮的人躺在榻上没见着什么香香软软的闺女,还以为是走错了门。 待付夫人说幼女顽劣常女扮男装至学堂读书,才明白这也是个不愿被束缚的女子。 “倒跟我们年轻时一般。”顾青青说着便将舒青的衣裳轻轻揭开,雪白的肌肤上只见大片又青又紫的於伤,饶是医者也不免倒吸一口凉气:“谁人竟要下此狠手?” 付夫人已然偏头不敢再看:“是九殿下带来的,你也认识,那人的贴身侍卫黑鹰。” 顾青青的手明显一抖,继而缓了下来:“原来是他,怎么?竟舍得将好狗给了人?” “倒也不是。”付夫人泪盈于睫,紧张兮兮的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方附在顾青青耳边道:“据说是那个九殿下最像你,比那些个好不容易寻到的老太妃们都像。” “九殿下也是从小被那人接到身边长大的,幼时常被扮成女儿样。” “这些阴私寻常的人不知道罢了,偏生我恰巧认识个太妃姐姐常一处说笑。” 顾青青闻言面色铁青,再也忍不住跑到一旁干呕起来。 “没事吧?是我不好,竟同你说这些。”付夫人小心翼翼的替顾青青拍背。 顾青青直将隔夜饭都呕了出来,面色惨白瘫软在地,几度晕厥,但想起病榻还有病人呢,又强忍着头痛忙不迭爬了起来,不过摆手抢先制止了付夫人夺命似的关心:“求求你了,你先别说话,我先救你闺女。” 付夫人忙住了口,但见顾青青摇摇欲坠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担忧。 她认识的这个妹妹似变了许多,也对,光阴无情,即便是她也变了许多。 * 紫鹃被王熙凤带走果真没去看什么锦缎,而是将一块同林姑娘那块玉大差不差的玉交到她手上。 旋即笑道:“便有劳紫鹃姑娘就说这玉便是林妹妹那块,宝玉现下病的厉害没玉怕是好不了,唯有出此下策。” 紫鹃捏着那块玉垂下眼,冷笑道:“日后若宝二爷又见着姑娘的玉,敢问二奶奶如何说明?我若真的去了,日后反倒扯到林姑娘头上可不依!” “没有的事。”王熙凤笑着:“这件事是老祖宗开的口过了明目,即便是日后宝兄弟真的见着了玉,只说是林妹妹留了一个仿的以作留念大差不差的,想来无大碍。” “二奶奶倒是好算计,可知宝二爷为何要这玉,你们单说一个仿的,他便不眼热?你们谁能保证?”紫鹃确实是贾府的家生子,但她如今是林姑娘的丫鬟自是要全心为姑娘着想,万不能就这么被糊弄了!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王熙凤笑着伸手抚了抚发髻,笑道:“我便在此同紫鹃姑娘发誓,若宝玉日后追究起来我一力承担!” 紫鹃听罢目光看向沉默不语的李纨,见李纨点头表示见证了这个誓言,这才将那块玉收好,往怡红院喊天喊地的贾宝玉而去。 贾宝玉此时是真的疯了,一闭眼就能看到另一个拿着玉的顾淮璟牵走了他的林妹妹,他想追上去还被身后的夜叉星拽住脚腕手腕然后将他吞没。 后来他干脆不敢闭眼,成宿成宿的盯着天花板双眼发直,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旁的袭人、晴雯等丫鬟皆是以泪洗面,不过几天功夫已然憔悴了许多。 紫鹃掀开帘子进来见着这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不免皱眉。 还是袭人反应过来,眼圈通红:“紫鹃,可是将玉拿来了?” “是。”紫鹃伸手将那块仿的玉交给袭人。 原本在榻上瘫着的贾宝玉闻言猛地坐起:“将玉拿来!快将玉拿来!” 袭人不敢怠慢将那玉递了过去。 只见贾宝玉拿着玉痴痴的笑着,随后自床榻上站起抬手猛地将那玉掷在地上。 一瞬间,碎片四溅,那块仿玉碎得彻底。 有几块还飞到了紫鹃胳膊上。 而贾宝玉在榻上恶狠狠的盯着四散的玉笑得一脸满足。 仿佛终于吃到糖的孩子。 笑了几声犹不满意,还跳下床在那碎了的玉上狠狠踩了几脚方才罢休。 待做完这一切,吊着的一口气骤然放下,整个人身子一轻竟晕了过去。 众丫鬟又是一阵尖叫惊慌。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武力反击! 见贾宝玉摔玉发疯,紫鹃暗自庆幸还好没将真玉拿给他。 还说完璧归赵呢,这样子,若还玉能拾掇出一小块完整的,贾宝玉躺着都能直挺挺立起来再捡起来摔了。 好在摔完玉,贾宝玉就晕了,见怡红院的丫鬟们大呼小叫围了上去。 紫鹃没有半分犹豫,趁着鸡飞狗跳,混水摸鱼脚底抹油跑了。 本来都还做好了贾宝玉若是跟上次一般发疯恐要拉着她不放手,自己得在这里煎熬几天,还担心姑娘会不会因天气炎热贪凉病重,也担心雪雁这愣头愣脑的能不能顾好姑娘。 如今,人都晕了她也乐得自在。 现下昼长夜短,火伞高张,明晃晃的阳光令人睁不开眼,京都热得像方开盖的蒸笼,争先恐后溢出白雾蔓延出的热气。 不过片刻,紫鹃背后便出了一层薄汗。 林姑娘是南边来的,最是不惯京都热辣辣的夏天,从来的时候便分外苦夏。 得赶紧回去准备驱暑气的汤汤水水,免得姑娘有不痛快。 她看着明晃晃的太阳,脚步加快,往潇湘馆而去。 可还没到潇湘馆,忽见有几个婆子因天气热,便顺势在潇湘馆那片竹林里避暑。 那片竹林是进潇湘馆的必经路,又离林姑娘的闺房有些远。 竹林成荫清风送凉,夏季是许多丫鬟婆子中途的避暑之地。 两个婆子一边用袖子擦汗又用衣袂扇风。 抱怨着着鬼天气还让不让人活了。 若只是抱怨天气倒也罢了。 恐是这里离林姑娘的闺房远,说话声又不大,竹林僻静,这两婆子说着说着就大胆地将谈论的故事扯到林姑娘身上去了。 其中一个婆子撑着竹子,用袖子擦汗,放肆的笑着:“要我说,咱们这个表姑娘倒是好命,一个丧父丧母的孤女,竟能同府上二爷吃穿用度一般。” “正是呢!还不是老太太仁厚,若在我们那这可是天煞孤星的命格,谁知是不是命硬克死爹娘?尤其是我还听说表姑娘来的时候就带了一老一少,半分不带黄白之物,大咧咧就好意思来了。 就是先前那个来打秋风的,好像是刘什么姥姥,我虽看不惯,但好歹她来得时候也知道带些瓜果,不白来,她倒好,什么都没有,手张开就是拿钱,如今的开销一草一张都是咱们府上的,大手大脚的,听说赏人都是随手抓一把金瓜子呢!可恨二奶奶能把钱给她赏人却我们的月钱竟发不起了,如今月钱都推了几月。”另个婆子听到这个也是满脸不屑外又有些肉痛,仿佛被白白拿给林黛玉的钱该是自己的才对。 “可惜啊,就是个白眼狼,最近宝二爷病了不过要她一块破玉,让珠大奶奶、链二奶奶三位小姐都来了,竟还是不肯,可惜倒是养了白眼狼!” “这事果是真的?” “可不是,连老太太都为这事病了,身为外孙女却一次也不去看看,可惜老太太一片苦心竟喂了狗!白吃白拿就不说了,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也不知她一个无父无母撑腰为啥也这么嚣张!” “那个林姑爷的事也是真的?” “是真的,听说是个穷苦泥腿子呢!笑死了,便是我的丫头我也断不会让她嫁到那般人家,也不知林姑爷怎么就看上那粗鄙小子!” “走了也好,天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清高得很,最是看不起我们的!” “倒是宝姑娘是真真大家闺秀,为人做事周全规矩,便是对我们下人亦是极好关怀倍切,我倒是极其看好。” 后边那两个婆子还说了些什么打发时间。 紫鹃来得晚,就听了一嘴,就已然明白了什么。 满腔的怒火一点即燃。 可还没等她做什么, 远处就有个瘦弱的影子不知从何处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疾驰而来。 只见那个幼小的影子上方还有大大的树冠,仿佛是个愤怒的开屏孔雀。 紫鹃一愣,只觉许是热晕了,竟在潇湘馆里能看到孔雀, 待揉了揉眼睛,才看到哪里是什么孔雀?原来是瘦弱的雪雁正举着不知道那里薅来的扫庭院大竹扫把满脸凶狠的冲了过来。 雪雁是南方人,骨架小,即便是吃得极好也养不胖,平常看着是温婉如水的江南娇娇姑娘,却没想到小小的身子竟能爆发出这般力量。 因冲来的速度太快,在晕晕热热的太阳下还跑出了一串残影。 边冲,嘴里还大喊着: “啊啊啊!哪里来的长舌妇!敢在姑奶奶这里撒泼,吃我一扫把!” “叫你们拿我们姑娘谈笑消遣,吃我一扫把!” “不要脸的老虔婆!我们姑娘是你们能说的?你们算什么东西!啊啊啊!气死了!吃我两扫把!” “嘴不要的话,姑奶奶就把给你们打烂了!!” 雪雁说着,手下也不停,数次将大竹扫把抡起又落下,狠狠拍到这两个婆子身上。 两个婆子被雪雁这一顿劈头盖脸的打骂,在大竹扫把还没落下时还没反应过来。 可当扫把上一节节细竹子啪啪啪全拍在身上,痛感席卷全身。 忙不迭呜呜呜嗷着抱头鼠窜。 婆子们在慌乱中还都不自觉看到了立在门口的紫鹃,一瞬间仿佛看到救星,边躲竹扫把边大喊着:“紫鹃姑娘救命!” “呜呜呜呜,紫鹃姑娘救人!” “杀人了!” “杀人啦!?!救命啊!!” 紫鹃先是被雪雁这番泼妇模样惊了片刻, 旋即立马反应过来, 也撸起袖子冲上前去,开始只是装着样子拉偏架,后来打得爽了,连装都不装了,跟雪雁站在一起,一下一下抽打在那两个嘴碎的婆子身上。 那两个婆子被打得没了脾气,方才还能说会道的嘴此时只剩下杀猪般的哀痛声。 此番动静闹大了,先是将潇湘馆的丫鬟们引来,虽都有些不明所以,但见紫鹃同雪雁在打那两个婆子,毫无考虑便一窝蜂冲了上去对着那两个婆子就是一顿输出,就当给她们充场面也好。 那两个婆子被整个潇湘馆的丫头围殴立马没了傲气,不住求饶:“姑奶奶我们错了!” “哎呦!!我这嘴灌了点黄汤就胡乱说了,还请姑奶奶们原谅,呜呜呜。” “呜呜呜,饶命!” 紫鹃听她们求饶的气息都微弱了,方喊大伙住了手。 此时紫鹃已是满头大汗,但因出了恶气心中畅快,一抬手将额上的汗抹去,冷笑道:“我倒是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些事!走!将她们绑了抬走!我倒要去链二奶奶那边分辨分辨!究竟将我们姑娘从南方带来的财物用去哪了!竟放任几个婆子来编排我们姑娘!” “紫鹃姑奶奶饶命,原是我们被猪油蒙了心,又灌了几碗黄汤胡乱说的,请姑奶奶全当笑话便是了。” “笑话?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拿我们姑娘说笑,走!去找链二奶奶!”雪雁一听,大怒,又是一扫把下去。 那婆子哀嚎着:“我不会说话,打嘴打嘴,求姑奶奶们饶命,我老婆子当牛做马也绝无怨言,不要把我们绑到链二奶奶哪里,求求你。” “我上有老下有小,媳妇怀里还有个未出世的孙子,全家上下几口人全张嘴等我这口吃的,求姑奶奶们饶命!” “求姑奶奶饶命!” 那婆子听紫鹃雪雁都说要把她们送到王熙凤那里,哪有不吓破胆的?都扇着自己的嘴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饶是她们不住买惨,紫鹃也没有半分要松口的意思:“还愣着做什么?省得站脏了我们的地!扰了姑娘休息!” 几个粗壮的丫头早就在摩拳擦掌,紫鹃一下令,便纷纷上前钳住那两个哭天喊地的婆子。 其中一个婆子挣扎着发了狠,眼一红猛地向潇湘馆大门奋力撞去。 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被赶出去!不然家里那几张嘴就没有活路了! 既然都活不了了! 都是要死,那便在园子里干干净净的死,起码看在死人的份上,也会赔点银子。 也是她为人母为人子女最后能做的。 就在她猛地冲过去的时候,门外盈盈飘过来两位绝色的姑娘。 像是夏季吹来的风,清清凉凉。 一位是林姑娘,另位则是一手拿着花锄一手提着似乎是食盒的陆姑娘。 那婆子垂着头冲过去的方向正是对着她们,不过眨眼间便能撞到。 “姑娘!躲开!” 紫鹃第一个反应过来,正要冲上去护着林姑娘。 却只见林姑娘身旁的陆姑娘反应更快,将林姑娘护在身后,抬起脚便在那婆子腰侧回踹过去。 众人只觉陆姑娘虽个子高,但身子看着单薄,想来没什么力气。 就在众丫头着急忙慌还要围上去护住林黛玉时。 只见那被揣的婆子猛地倒退几米,身子一歪倒,晕在地上。 众丫鬟扑上去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的看着柔柔弱弱陆姑娘,面面相觑。 空气忽凝固了一瞬。 紫鹃先“噗嗤哈哈哈哈”捂着肚子笑了出来。 雪雁见姑娘被陆姑娘护得好好的,心放下也是将手中的大竹扫把往地上一放,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笑得开怀。 潇湘馆的丫鬟们都因出了恶气也是乐作一团。 倒是门口方回来的林黛玉和陆仁甲互相眨了眨眼,皆是迷茫。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处理 本是笑着,可不知为何她们笑着笑着就哽咽着哭了出来。 尤其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的雪雁此时更是毫无仪态大哭起来。 哭声呜咽,混着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在这个僻静的潇湘馆欲显凄婉。 黛玉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盈盈上前到雪雁身边正想安慰。 却见雪雁一把抱住了黛玉的腿哽咽着哭喊:“姑娘我们回去罢?家去。” “这里不是咱们家呜呜呜…” 她哭得凄惨,像是个在外受委屈急于诉苦的孩子。 她想回家,她想回林家。 她不想在这里,即便她已经没有家。 “怎么了?哭得同个小花猫似的?莫不是争绿豆汤红了脸不成?地上热,快起来。”黛玉弯腰将雪雁扶起。 雪雁抽抽噎噎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黛玉看了看旁边被打得半死不活的陌生婆子,又看了看泪流满面的雪雁,心里猜到了几分,轻柔的将雪雁细白的手掌摊开,只见那手心里红了一片布满竹子的细刺。 不免心惊,轻叹:“可疼?好在丫头里有会处理外伤的。” “不疼,不疼。”雪雁被黛玉关心着泪水更是止不住:“只是我们没用,竟让姑娘…” 林黛玉没有说话,现在先将雪雁手上的细刺挑出来上药才是正事。 可是雪雁不走:“姑娘心慈,容我要见这两个婆子送去二奶奶那里才去。” 紫鹃也抹着泪上前,其余潇湘馆的丫头们亦是默不作声围上前来将林黛玉和雪雁护在中间,无声给予最坚强的后盾。 女孩子们抱作一团互相取暖。 最后是紫鹃亲自带着将那两个婆子去链二奶奶那里替林姑娘讨公道。 顾淮璟提着花锄和食盒注视着这一幕,幽深的桃花眼闪过几分情绪。 因天气炎热,紫鹃没有半分停留便往怡红院去。 此事是贾家不仁,林姑娘客居在此又是高门贵女要自重身份,不便为这种事出面,偌大的贾府竟让一个孤女自己亲自来讨回公道,这成什么了?到时候只会损了亲戚的脸面。 思来想去,潇湘馆里就一个紫鹃最为适合。 身为丫鬟她代表姑娘的言行脸面,身为贾府家生子她该为告知主子这等事故。 果不其然,自贾宝玉醒了又晕了还砸碎了玉消息传出,贾府几个能当家的都在了。 包括贾母、王夫人,甚至薛姨妈同薛宝钗也在。 以前只听说宝二爷赶着林姑娘,宝姑娘赶着宝二爷,而林姑娘门一关,将他们都挡在外边的笑话。 如今看来,倒真觉得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总能第一时间见着薛家的身影。 难怪婆子们都拿宝姑娘比林姑娘! 谁能有宝姑娘会做人? 紫鹃因听到婆子的编排,心中对宝钗有气,难免钻了牛角尖,好在虽想着,但进门却谁也不看,便“扑通”一声直直跪在贾母根前:“求老太太为我们姑娘做主!” 王熙凤见紫鹃这阵仗心头剧烈跳动,又看向后边被打得半死不活最是爱搬弄是非的那两个婆子,心中哪里不明白的?扬起笑道:“可是那两个婆子喝了酒又胡说了什么?她们这两老东西最是爱搬弄是非的,不过看在年纪大了又曾是老太太手底下长大的小丫鬟便留下,可是惹到你们那里去了?” 王熙凤此时只想把事情压下,待她回去怎么处置都容易,若在贾母同王夫人跟前说了些有的没的她可不好看,不免疯狂给紫鹃使眼色。 紫鹃佯装看不见王熙凤的眼角抽搐,朝老太太和王夫人等人磕了头。 贾母是真心疼自己外孙女的,虽然这种疼建立在许多前置条件下,而此时紫鹃都来了这个公道她自是要替林丫头讨回来! “回老太太,我方给了宝二爷回潇湘馆去,不妨这两个婆子在门口说话,我只当是走路累了来歇歇脚,原来竟是编排起我们主子来!说我们林姑娘没带一分钱白白来,只知道伸手要钱,我不依,此前从南边带来多少银钱我是知道的,也过了官府明路,如今竟让个婆子在姑娘眼皮子底下编排?还请老太太做主还我们姑娘一个公道!”紫鹃说着便呜咽起来。 贾母听后大怒,拐杖敲在地上碰碰作响:“还有这种事!?凤丫头你来说说。” 王熙凤见此事已经闹大化不了小了,忙上前道:“我近来忙着给宝玉请名医,一时怠慢了府上婆子丫鬟的管制,竟让她们这些没脸的冲撞了林妹妹该打该打,我明儿个就同下人说明林妹妹是带了钱来的,责令她们若再有编排的一律打发出去。” 飞速说完又迟疑了一会,看向贾母依旧铁青的脸色:“至于这两个婆子,先让她们跪下去同林妹妹道歉任妹妹打骂都好,待气消了,便撵出去。此外,我也亲自登门跪着给林妹妹赔罪,等她原谅我了我再起来。” “我就这一个外孙女,敏丫头舍得将她交给我这个老婆子,该要好生待着,如今你们倒好,不把我放在眼里,欺她背后无人!拿着她的钱反倒骂起她来!让我明日去了如何去见我那小丫头?还让她哭着说我身为外祖母竟顾不好一个小丫头?” 贾母说着,看向雕梁画栋的大观园,又环顾四周神色各异的子孙媳妇们悲从中来, 恍惚好似回到了年轻时,那个可怜可爱的敏丫头还会因得了一枝新珠花便巴巴至她跟前撒娇说笑,其乐融融的时光。 她是真心疼爱贾敏,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也是真心疼爱黛玉,那是女儿身上的肉。 如今她这个外祖母竟因为自家的利益下意识一而再再而三的寒那个丫头的心,不免捶胸顿足泪也落了几行。 众人见贾母说得悲戚,慌忙围上前来,劝的劝揉的揉心口。 怡红院又乱作一团。 * 遣那个会治外伤的丫鬟给雪雁清理倒刺又涂上药膏,细细叮嘱好生休息后黛玉心才放下。 只是眉间依旧萦绕着化不开的愁绪,微微蹙着。 出雪雁房前随意唤了个丫鬟陪着,以便了解具体情况。 那丫鬟年纪小性子单纯,主子问什么说什么。 便将那两个婆子编排林姑娘,雪雁、紫鹃以及其他丫鬟们如何护住一五一十说了。 林黛玉听罢眼底泛起一层泪光,比起那些无关紧要的下人随意编排自己而自怜,更多是因为她这群可爱可敬的丫头们。 情感是相互的, 也是因为她待人极好,即便是客居为人处事也不同正经小姐贾迎春那般懦弱。 只要主子不怯懦,丫鬟们是极其舒心的。 所以她们也感激林姑娘,愿意为林姑娘出头。 “近来天气热,娘早上做了些消暑的吃食,妹妹尝尝。”顾淮璟见气氛有些凝固便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案上。 黛玉没有注意到他用一句‘娘’迅速拉进了二人的关系,只背过身拭泪,再转过脸时眼圈已然通红,好似弱柳,让人忍不住想抱抱孤苦无依的她。 顾淮璟拳头攥紧继而松开,转而将食盒打开。 缓缓自食盒内溢出丝丝冷气,为闷热的夏季带来几分凉意。 黛玉好奇看去,见食盒内放着几个分外可爱的冰沙小碗,又有冰酪、酥等各色冷饮,上方缀着各色瓜果看着分外小巧精致。 黛玉眼前一亮,她本就苦夏却因身子弱紫鹃从不许她用冷饮,早便馋着。 如今陆姑娘一来她就得偿所愿了,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可惜就是每份都极其少不过一两口。 “我还念叨着今年怕是也不能吃,可巧姐姐就拿来了,即拿来了,可只能单给我,别的姑娘不能给。”黛玉软声软气的撒着娇,生怕陆姑娘也同丫头们一般就给她看看,然后转而分给其他姑娘们。 “单给你,都是你的。”顾淮璟见她如同个讨食叫唤的小奶猫宠溺的笑了笑,终是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丝。 在触碰到小姑娘柔软顺滑的头发时只觉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自指尖传达四肢百骸,让他如坠云端。 忙撤回了手。 林黛玉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先是确认顾淮璟不用之后,便将冷饮分给几个丫鬟,才分外珍视的将冰沙用小勺挖了。 一阵冰凉舒适甜糯的口感在舌尖迸发,刺激着黛玉常年用苦药的味蕾,满足的弯了弯眉眼。 身为厨子,顾淮璟见她吃得高兴跟着自豪了起来,并默默记下了她偏爱的瓜果即口味甜咸。 黛玉也不敢多吃,见这食盒下还冒着冷气,便知这镂空网状的食盒下恐还放着冰块,如此,雪雁和紫鹃等丫鬟们来了也能吃到。 不免感叹陆家母女好巧的心思。 见黛玉眉眼带笑仿佛丝毫没有被方才的闹剧伤了心,顾淮璟不动声色的搓了搓衣角。 “姐姐可是有话要说?”林黛玉眨了眨眼,水眸似有能看透人心的力量。 顾淮璟垂眸,复又坚定的抬眸,桃花眼倒映出林黛玉此时神色:“立秋前我同娘便要回扬州了,妹妹若是想去可同我们一起。”魔/蝎/小/说/m/o/x/i/e/x/s/.c/o/m 21、不然你会不高兴 扬州.... 林黛玉看着对面的少女流光溢彩的桃花眼,似乎能透过这双眼睛看到沿河的寺庙,蜿蜒的城墙,悠然而过的小船。 那里装着扬州,装着她的故土。 她说她能带她回去。 垂了垂眼眸,下意识握住娘亲留给自己的玉。 顾淮璟不愿错过她半分的情绪波动,便也知道每当她心神不宁之时总是会握住那定亲之物寻找安全感,她是如此的看中自己,自己更要努力对得起这份情义。 心中一种名为责任又或许是欣喜的情绪不断翻涌。 片刻,林黛玉握住玉的手松了松,望向窗外不远处已经到来的夏天,柔声道:“自我上京这么些年,大家对我是极好的,何况外祖母年纪大了,母亲在世时也常提对外祖母的思念,我该要为娘亲守着。” 顾淮璟闻言目光暗淡,明白了她的意思。 林黛玉见她这般反应有些不忍,抿了抿唇:“可这么多年我也未曾回家祭拜父母实属不孝。” 顾淮璟猛地抬眼看向她。 只见身前的林黛玉眉眼弯弯满是狭促,才知原来她本就打算回去,不过见他着实紧张便拿他打趣。 “姐姐可还回来?”林黛玉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 顾淮璟下意识跟着黛玉也饮了一口茶,思索着若是金秋考过了乡试,明年也要入京参加会试,缓缓颔首:“若是顺利,明年春天便会入京。” 林黛玉明显松了口气,向来微蹙的眉间此时也缓缓松开。 “这里可还有放不下的?”顾淮璟眉尾微挑,试探着问出声。 林黛玉没有回话,起身到窗棂旁倚着桌子远眺大观园的景色,声音飘渺得好似天边抓不住的云:“林家还有东西在这里,即便是回扬州也该好生处理。” 顾淮璟没料到林黛玉会如此信任他,竟能将这等私密的话说出,心跳不免快了几分。 “那天姐姐回去后,还有人同我说那件事本很好解决但我却偏要钻牛角尖,本不该闹得如此僵。”不知为何,黛玉提及了此事。 顾淮璟看着她,桃花眼目光灼灼:“你本是受害者,这个世道惯会因解决不了问题就去解决提问题的人,都是第一次做人,何必委屈了自己?你既有情绪就该将情绪发泄出来,不然你会不高兴。” 黛玉定定看着他许久终是弯了弯眉眼:“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这般道理。”黛玉本是性情中人,但偶尔也会因为多愁善感反思自己的言语行为,那日她虽当即反驳了宝钗说的钻牛角尖的话语,但因这些年的相处,其实内心也不够坚定,不然也不会直到此时还在牵挂此事。 顾淮璟见黛玉神色缓了下来,又见日头西斜便知该告辞了。 林黛玉起身将他送至廊下, 乌云掩住了太阳尽力散发的光芒徒留一丝惨淡的红,暗沉的天色里似乎能透过天幕看到月牙弯弯的模样。 他们就这般站在天地间,皆是绝美的面容,一阵风刮过,吹起两人的衣袂和被天色染红的发丝随风飞扬。 薛宝钗进潇湘馆便看到这一幕,她目光好奇的看向那个陌生的姑娘,可对方没有半分在意,背脊如松在她身旁带起一阵风,随后跟着落下的残阳一齐消失在人海里。 林黛玉自是第一时间注意到薛宝钗来了,招呼道:“这么热的天,难为宝姐姐来,快进屋避暑。” “不了,正好路过来看看你可大好了,如今竟能亲自送客,想来陆夫人的药与颦儿你是极其对症的。”薛宝钗一边拿丝帕擦拭汗珠,一边摇着扇子。 “多谢宝姐姐关心,我已经大好了。”黛玉柔声说道。 薛宝钗见林黛玉心情似乎不错,杏眸一转,轻声道:“下午的时候紫鹃带人到怡红院闹了一场,你可知道?” “知道,若没有我的允许,那丫头也不敢随意去闹。” “说句你不爱听的,那里都是长辈,有什么话不能私下里来说?闹得大家都不过去才好?何况那两个婆子皆要在维持家中生计,如今这一去怕是不好了,倒底是较真了些。”薛宝钗轻叹,爱说教的毛病又犯了。 “既不惹事,但也不惧有人挑事,姐姐怎么反倒不明白这意思?”林黛玉揪着帕子,方才便同陆姑娘便谈及了事,确实没有委屈自己的道理,冷笑道:“何况是她们先起头欺负了紫鹃、雪雁,你们既有空不解决问题倒来劝导我们被欺负的,倒要我们忍气吞声维持该有的体面,我读的书少,真不知道是哪本书上的道理?” * 最后,顾淮璟提着已然空了的食盒回了书院,不妨却见有人在同顾青青说话。 正是大好了的舒青被付夫人拽着来同顾青青道谢。 舒青性格开朗为人活泼,一番交谈下来顾青青观感极好,但见她依旧身着男装,倒真像个富贵公子,疑惑道:“舒青丫头不喜欢穿裙子?” “倒也不是,只是既然决定要女扮男装去书院,便该时时不能放松,免得功亏一篑。何况衣服只要舒适便好。”舒青并不在意此事,如今穿惯了长袍让她换回纱裙她怕是还不习惯呢! 这话一出,倒是让顾青青对这个小姑娘好感多了几分:“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付姐姐你这个丫头当真养得极好,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不过是个疯丫头罢了,倒值得你高看了。”付夫人见舒青都把顾青青带得都猜拳打手板玩,不免笑道:“倒真是奇了,我这般被你说古板无趣的却偏生养出小青这般活泼的姑娘,你原先何等古灵精怪,儿子小小年纪成熟稳重,严肃守礼,难不成真应了你曾说过因为缺什么就会刻意给子女培养什么吗?” “我只能说,淮璟虽是我儿子可我并未曾真正教导什么。或许是有我这么不靠谱的娘他才那般懂事。”顾青青同舒青猜手板头也不抬只是回话:“不过你也别把淮璟想得太死板守旧了,我前几天才问他愿不愿意去他媳妇家入赘,你猜怎么着?他居然没反对!只要没反对那就是同意了不是?” “淮璟这么小的孩子居然定亲了?”付夫人的语气是不加掩饰的失落,她今日来除了感谢昔日好友之外就是看看能不能结成亲家,她也不求女婿如何身居高位,只求姑娘嫁过去婆媳、家宅和睦,顾青青的为人她是知道的,性子有趣,定不会为难儿媳,舒青也能安稳度日。 尤其是她家姑娘男扮女装在书院上学不知被多少外男见了真容,若此事被发现,婆家定不能饶了她,若遇到迂腐的,浸猪笼沉塘没准也是可能,她可不敢拿闺女去冒险,何况淮璟人长得极好,性格也极好,虽是读书人半点不迂腐,若同顾青青结为亲家才是最为稳妥的。 顾青青这局猜赢了,随后轻轻打了舒青的手板笑道:“是指腹为婚,或许指腹为婚都说不上,我同亲家母说亲的时候不过十四五岁,只是约定若她婚后生了小闺女我若生了儿子便定下这门亲事。” 见长辈谈及顾淮璟的婚事,舒青不免想起每日在花坛旁啃馒头的俊朗少年,他那般清清冷冷生人勿近的性子会喜欢被长辈强加的婚事吗? “怎么?自己不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却早早定下了?”付夫人笑着打趣。 顾青青摆了摆手:“我儿媳那可是仙女!要不是我给这臭小子先占着位置,他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哭呢!” 付夫人见顾青青神色自若,便知此事肯定没了挽回之地,便笑着说起了其他趣事。 有舒青这个鬼灵丫头在气氛更为热络。 等顾淮璟换好衣服敲门进来时,顾青青正撸起袖子信誓旦旦的说要教舒青做冰沙、冰酪等冷饮。 顾淮璟看着母亲兴致勃勃的劲儿便没打算扫她兴,正想退到一边看她如何教舒青,可顾青青见他就宛若见到了救命稻草:“我的儿,快过来教你舒青弟弟!” 顾淮璟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但他敏锐的感觉到一旁坐着的那位夫人好似从他回来便在悄悄瞅着自己,摸不准对方有何意图他只是淡淡行了礼。 付夫人本就好奇顾青青的爹是谁,但又怕惹恼了她也不敢问,如今一见顾淮璟,她猜到了七八分。 却也没想到顾青青那日后愤恨之至想流掉的孩子最终还是完好的降临在了人世。 也不知是救赎还是孽缘。 想了想,付夫人看着接替顾青青教闺女制作冷饮的顾淮璟问道:“淮璟可准备金秋的乡试了?” “起早贪黑的卷着呢,我早就说了不必太劳累了,他就是什么都不做等着继承家业就行了,保证能让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愁,他偏不信,非要考科举。我也是无法呀!”顾青青说话时眼睛里的笑意都要溢出,让人只觉不靠谱,全当笑话来听。 顾淮璟亦是如此,他从小便听母亲各种吹嘘家产,可真正却连买个肉包子的钱都还得从自己手里扣,现在他已经成熟了,完全能无视母亲异想天开的梦话,依旧忙碌着手里的冰酪,又将香甜可口的瓜果切碎点缀在上,清清爽爽的配色让人在炎热的夏季感到丝丝凉意。 舒青在一旁惊讶的看着顾淮璟宛若老师傅一般井然有序的制作美食、摆盘,圣贤书上都说君子远庖厨,确实没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男子会下厨。 可付夫人却不能当笑话来听,她狐疑的看向顾青青,思索着她这句“继承家业”是不是要准备夺回那个老头的家产?毕竟现在老头虽然退位了大部分势力还都捏在手里呢!若顾青青有意去争抢,以那老头对顾青青病态的爱还真的指不定能行。魔/蝎/小/说/m/o/x/i/e/x/s/.c/o/m 22、鸢尾花 不知为何,自那日由娘亲带去拜访顾青青后,舒青对顾淮璟的关注不自觉频繁了起来。 以前未曾在意,只觉得顾淮璟外表看着是生人勿进的高岭之花,清冷的仿佛孤傲的月光,明明只能穿着发白的衣衫啃着硬邦邦的白馒头。也不知他这股傲劲是哪里来的? 以前她也听过穷人骨头硬都是假清高维护那点可怜的自尊罢了,可惜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自卑云云。 便自动带入了顾淮璟,贫穷书生,清高傲气,天资聪颖可谓是buff叠满了。 她性子活泼最烦同这般假清高的人打交道。 可当摘下这有色眼镜,客观关注起他,便随时能见少年冷漠外表下的温柔。 因是陈老先生的助教,他会天还未亮便起来打扫卫生,便是连为花木浇水这种小事都事无巨细,待花瓶里的花枯萎了又不忘折时新的花木为教室添上新色。 哦,想起来了,每当她上课走神时便会不由自主的被讲桌前的花木吸引目光,在心中暗悔为何后知后觉才将其寻到。 现在想来,才知他本人就是那在讲桌前安静绽放的花,分明最显眼又最不显眼,取决于那人有无发现的眼睛。 时不时总会有人拿不懂的句子去请教他,他其实会十分有耐心的解答,配上那清朗的少年音,仿佛整个人都浸在柔和的春日里。 他是个很好的先生,讲解的知识深入浅出,四两拨千斤,甚至举一反三让人清晰明了。 学院的学子都喜欢去找他问题。 尤其是二次来学院的九殿下。 犹记得九殿下首次来时,众人也是因他的身份对他多有畏惧,日渐相处才知他其实就是个性格单纯极其平和的上位者。 这次也不例外,待众人与他渐渐熟悉后,有不少人都看出九殿下与顾淮璟眉眼间相似之处,但无人敢出声,只当这天下相似之人众多。 而且九殿下带来的凶狠的侍卫黑鹰之后也未曾主动伤人,许是所有人虽主动与九殿下交谈但始终保持安全距离未曾过分靠近。 而先前舒青是见着就要扑到九殿下身上,他才出的手。 众人只道九殿下有洁癖,所以侍卫不允许他人靠得太近。 侍卫黑鹰每天的日常就是跟随九殿下上下学,若逢上课便抱着剑在窗户外巡视着周围的动静或者在教室后边一声不吭,眸光沉沉满身肃杀,他对所有人都是同等的警惕,除了看向顾淮璟时眼神明显的恍惚,随后陷入无边的沉默。 舒青今日同往常一般,天还未亮便来到了教室,不料却见到除了顾淮璟之外的卷人。 正是九殿下,司徒景明。 他们不远不近的并排坐着,就隔着一臂的距离,若不是衣着差距太过明显,单看背影,倒像是两兄弟似的。 在她感慨这年头哪怕是皇子都不好混之时,九殿下已经拿起一卷书正要去询问端坐看书的顾淮璟。 舒青见顾淮璟耐心同九殿下讲解十分浅显的知识,不明白身为皇子的九殿下怎么才开学《论语》?那可是幼儿启蒙所用的。 所以说,九殿下虽两次来学堂其实压根不懂老师说了些什么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就被舒青掐灭在脑海里,只觉得荒诞,九殿下这种天之骄子怎么可能连启蒙书都未曾读过?国子监是吃白饭的吗? 将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出脑海,舒青才抬脚进了教室,九殿下听到动静当即抬起一双澄澈的眼眸看着她,那双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慌乱,下意识就将手中的《论语》背到身后,垂下脑袋,仿佛做错事的孩子。 气氛有些凝固。 “这是鸢尾花?”顾淮璟打破了沉默,看着自廊下而来抱着一捧蓝色鸢尾的舒青。 那鸢尾开得极好,仿佛流连驻足的蝴蝶。 舒青将怀中的鸢尾摇了摇,笑得满足:“嗯,昨日我瞧着院子里都开满了,便想着今天折些来插瓶免得过几日就谢了,可有打扰到你们?”舒青边说着边将鸢尾放在桌案上,换下已然接近枯萎的百合花。 “未曾,倒是辛苦你大早上的去折花,可用过早膳了?”九殿下此时也抬起头看着正在更换花束的舒青,确定她不会看到,才悄悄挪了回去,飞速将《论语》藏好,又拿出他压根看不懂策论,掩饰着。 顾淮璟眸光微动,却并未开口说什么。 舒青将花瓶摆正,虽然九殿下之前又是探病又是送礼赔罪,但她想起那日被那般虐待还是心有余悸不敢同他多交谈,只是回道:“已经吃过了,就是淮璟可吃过了?” 说着,又见插完瓶还余下几朵鸢尾在桌案上,扔了怪可惜的,便将它们用绳子绑好,路过顾淮璟时将它们放在他的手边。 “淮璟,近来是不是挑灯夜读倦怠了?这百合都枯萎了竟忘了换?”蓝色的鸢尾衬得那皓月般的手染上了几分艳色,舒青挑眉含笑着:“果然,鸢尾很衬你,便送你了。” 顾淮璟垂眸看向那开得极好的鸢尾倒也没推辞,道了谢后自怀中拿出个绣着精致幽兰的绢袋,将那鸢尾好生收了进去:“先前的百合花也留给我罢?” “这是要做什么?”舒青不免咂舌,没想到顾淮璟竟有这等雅致。 顾淮璟重新将绢袋收好:“先前不仔细,竟去折那开在枝头上的花,为了赎罪,前些时日我方答应我那未过门的妻子绝不主动折花反倒要替她收集落花,等过些日子便同她一齐把它们葬了。” 舒青闻言不知说什么,哑口无言,心中一口气提不上来,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正翻涌着,半晌才吐出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淮璟难道不明白?还是说竟同女儿家般对着落花都要伤春感秋,扭扭捏捏,半分不大气?” “首先我并不觉得对着落花伤春感秋便要因加个女儿家就成舒兄口中扭扭捏捏之态,身为男子更应该明白错的不是女儿家反倒是这个将她们困住的世道;其次万物有灵你可以不尊重这些同我们不一样的生命,但请不要因为其他人尊重了便随意评论,言尽于此,陈老先生也快来了。”顾淮璟说完便从桌案上起身。 舒青微微一怔,面上带笑,但出口的话语却是分外凌厉:“敢问顾兄竟觉得身为男子有何优越吗?累死累活还要养家,还不如去当女子固守一方每日赏花遛鸟岂不乐哉?” “也无杂事,只需孝顺公婆,伺候丈夫教养孩子,空闲时间大把哪不比我们男子舒坦?” “要不是这些话是舒兄口中说出,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七老八十书生?整天净会之乎者也,满口都是礼义廉耻三从四得,说到底竟连娘是谁都忘了。”顾淮璟不咸不淡的讽刺着,他对好为人师并无太大兴趣,只能听得进去便也罢了,若听不进去唯有尊重祝福。 “顾兄对你的妻子倒是上心。”见气氛冷场,九殿下将手中的策论放下,支着下颌,结束了在他看来会令舒青窒息般的尴尬。 顾淮璟神色瞬间柔和了许多,桃花眼也是分外认真:“应该的。” “噗嗤。” 舒青其实并不生气,不过是试探顾淮璟对寻常男子惯有观念的态度,如今看来,娘亲所言不假。 而且他这副在外人面前严肃正直的模样倒有点她爹的架势。 只是爹爹并不爱娘亲,连带着也从未管过她。 倒不是爹爹外头有人,而是爹爹心中一直有个忘不了的人,即便是与娘成婚了也不过是被形式强迫。 她从小看得最多的就是爹爹决绝离开的背影。 即便如此,比起学院里、朝堂上那些娶了好些小妾的先生,爹爹倒是能称得上一句好丈夫了。 舒青想着娘亲拉着自己语重心长叮嘱的话语, 娘说她敢肯定顾淮璟不会纳妾,她若嫁给他一辈子都不会受苦。 可...这个世道真的有男子不会纳妾吗?即便是倒插门的男子若要纳妾也是寻常。 她也曾旁敲侧击问过自己的青梅竹马冯紫英,他的回答是会敬重妻子,即便是娶了多少小妾也不会动摇妻子的地位,甚至说起时眼神里都是无限的向往。满心满眼都是齐人之福。 教书先生也说世上的男子大多如此,即便只是为了绵延子嗣也不可能有只守着一个女子的道理。 她可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不是深闺中见识短的千金小姐,她可容不下与其他女子共享自己的丈夫。 如今一看,倒是八九不离十,除了娘亲所说专一之外,这个男子还会给予另一半充分的尊重。 这种尊重不是出于畏惧女方家族的昌盛。或者出于女方是自己的贤内助、是会说话的货物,而是打从心底认同女方作为人应当有的一切。 这比虚无缥缈的感情重要多了。 可昨日娘亲说顾淮璟已经定亲没戏了,可若他未真正娶亲前,她是不是还能抱着其实两人只是长辈契约无感情基础的婚事态度,那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 * 却说贾宝玉自摔了那假玉,又被丫鬟们捏着下颌灌了苦药汁子,那药之苦令贾宝玉本来还昏昏沉沉的大脑不住的翻着白眼。 又将众人闹得个天翻地覆才罢。 折腾几日,连贾母都被他折腾病了才渐渐好了。 听闻贾母病了,林黛玉练字的手微微一顿,有几滴墨汁顺着笔尖滑落晕开了方写好的字。 林黛玉将笔放好,目光落在不远处将开未开的荷花上:“紫鹃,备礼,去看看外祖母。”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下一秒就能随天上的云彩飘走。魔/蝎/小/说/m/o/x/i/e/x/s/.c/o/m 23、史湘云 黛玉到贾母病榻前时,许多人已然都到了。 紫鹃将手中的随礼递给小丫头后,林黛玉已然同三春、宝钗还有几个长辈嫂子都打过招呼。 恐这次是贾母突然病倒祸福难料,栊翠庵的妙玉也被请至佛堂打坐念经。 黛玉同宝钗坐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伴着不远不近诵经声, 屋外狂风大作黑云压城,片刻便有大雨倾盆。 心没来由的沉了沉。 宝钗见黛玉满脸忧心,正想说什么开导开导,却不妨雨中传来几声娇嗔。 为压抑的气氛注入几分活力。 “哎呦!我来时连片乌云都未曾见,谁知这转眼就落了这场大雨,还好爱哥哥替我挡了,不然哪,我这才穿上的新衣裳不过这一会就得换了,怪可惜的。” “爱哥哥过来点!你这个傻子!你都要淋湿了!” 是极其爽利的女声,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娇憨。 引得众人往外看去, 只见是总算大好的贾宝玉正高举外衫替身着红裳与他身高齐平的姑娘一面挡着雨快速便朝她们这里跑来。 那件外衫只能堪堪遮住那姑娘,贾宝玉半个身子都在衣衫外,任凭那雨珠倒豆子似的往身上砸,他也并不在意。 那姑娘也不是谁,正是老太太的内侄孙女史湘云。 不知为何,薛宝钗看着便叹了口气,贾宝玉纵使有万般不是,但却是是真的爱护她们这些姑娘。 这,就已然远比她那个混账哥哥强多了 她不免去看林黛玉的神色,但后者连眼神都不动,只关注贾母此时的状态。 恍神间,贾宝玉已然护着史湘云冲到不远处的廊下,本来有眼尖的丫头已经举着伞要去迎,但史湘云许是淋雨淋高兴了,将丫头的伞拂开, 含笑道:“不劳烦,不碍事,都到这了,天气热多淋些正好祛祛暑气。”说着忽看到眼前有个不大不小蓄满水的小坑,她想都没想一脚踩了上去。 溅起的泥水自然落到了身旁护着她的贾宝玉身上,贾宝玉一愣,随后也哈哈大笑,踩向不远处另一个水坑:“好啊你,偷袭!” 就这一句话,两个十多岁的少年便同那半大的孩子般在雨中踩水坑玩。 不一会儿,笑声便透过雨声传入了室内。 “怎么了?吵闹什么?老太太最是要静养的时候。”王熙凤听到吵闹声掀开帘子厉声问道。 婆子们见王熙凤面上明显动了怒,忙道”一个戴玉的哥儿,一个戴麒麟的姐儿,白白净净的人儿竟在外头踩水玩。” “是宝玉同湘云在胡闹呢。”宝钗忙出声解围。 果然,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后王熙凤的眼神都柔和许多,看向屋外似乎不会停歇的大雨:“快来两人去将他们接来,若淋出什么好歹来,可不好了,再来个丫鬟去熬点姜茶,烧好热水,备好换洗衣物。” 一番利落的安排,领命的丫鬟们各司其职。 王熙凤这才转头注意到林黛玉居然也来了, 先前那两个婆子腹诽林黛玉之事她虽第一时间便领着那两个婆子去请罪,但当时黛玉神色淡淡,分辨不出情绪,但想来还是有气的。 也对, 大观园能建成几乎全靠林家的财产,而府中这些眼皮子浅的还端起碗骂娘, 任谁也不高兴,尤其是林黛玉这种心眼小的姑娘。 而且林黛玉不比薛宝钗,压根不会同下人们打交道,也根本不会在意一个粗使婆子会如何,保不齐她压根不记恨那两个婆子,而是记恨着管家的自己! 所以最近她都不敢在林黛玉面前晃悠,便是送东西也只喊平儿去送。 如今冷不丁看到林黛玉。她笑容都有些僵,但仍是笑道:“林妹妹什么时候来的?身子可大好了?” “多谢二嫂子关心,已经大好了。”她的声线软糯带着江南特有的婉约。 但这一句“二嫂子”确实在无形中拉远了她们的距离,先前林黛玉可都是唤她凤姐姐…… 察觉到此,王熙凤一时哑然,嘴角不由泛起苦笑,此时也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转身回屋内照看贾母。 “老太太可好了?” 一声娇憨女声打破了外间短暂的沉默, 是史湘云挽着浑身湿透的贾宝玉进了屋内,接过小丫鬟递来的帕子胡乱擦试了脸上的雨珠便迫不及待的问道。 “倒成小娃娃了,还去踩水玩?也不怕感冒了?”薛宝钗见史湘云来了便也起身拿起帕子走上前替她擦发丝上的雨水。 史湘云看着薛宝钗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嘟着嘴道:“不会,不会,宝姐姐你就放心吧,我身子骨强壮着呢!才不像某人,不过走两步就不行了。” 说完,许是怕调侃了贾宝玉的好妹妹,贾宝玉会上来给自己使眼色,于是她先一步拿着自己的帕子往一旁也在擦脸的贾宝玉袭去。 贾宝玉不设防,被那帕子糊了一脸,史湘云偷袭完还不忘开口道:“何况有爱哥哥护着我,我也没淋到什么雨,才不会……阿切……阿切。” 大话还未说完,便打了两个喷嚏。 薛宝钗无奈道:“姜汤热水可备好了?” 说着便有小丫鬟领着史湘云去洗漱了。 贾宝玉其实没仔细听史湘云说了什么,就被那帕子莫名其妙糊了一脸,却也不生气, 就是见宝姐姐来替云妹妹擦头发,但林妹妹也在她却不来替自己擦头发,心中有些不平衡。 他忙把袭人手上的帕子夺过,几步跑到林黛玉面前乖巧的蹲下身子,将那帕子递给黛玉,怕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还连忙开口:“好妹妹,丫鬟们手笨,还请妹妹替我擦擦。” 说话时,他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一只摇尾乞食的大狗狗。 林黛玉见贾宝玉是冲她来时便已起了身,待他蹲下时便不动声色的离远了些:“我竟不知倒成你使唤丫头了。” 紫鹃见状,上前拿起那帕子随意往身边的婆子手上塞,挡在林黛玉身前,仿佛贾宝玉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护着。 那接过帕子的婆子面上一喜,拿着那帕子有些受宠若惊。 可还没等那婆子有行动,原本蹲下身子的贾宝玉见林妹妹拒绝了他立马捂着胸口站了起来,也不知是气是恼,想绕过紫鹃,但紫鹃寸步不让。 他急得直跺脚,唯有举起三指便发起了誓:“我若真那般看轻妹妹,我……我必定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发完誓对着紫鹃又是作揖又是哄着:“请妹妹饶我这次,是我不会说话。” 说着语气越来越急。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没事,我也不过说笑话,竟惹得二哥哥又是作揖又是道歉的。” 林黛玉看着生怕得罪自己而急得宛若热锅上的蚂蚁的贾宝玉,着实不明白自己在贾宝玉或者说在这群人心里是这般小气之人? 贾宝玉听林黛玉这话心凉了半截, 说实话,他不怕林黛玉生气反而是怕她不生气,因为这证明她不会因他而有任何情绪波动,那眼神也不过在看一个过路人,甚至连紫鹃都不如。 心冷了身子也跟着冷了起来,发丝上的水珠还在一滴一滴掉落,看着竟有些凄凉,还是薛宝钗上前唤袭人带他去沐浴更衣。 他也不闹,安安静静的被袭人拖走,在离开前他忽然定住身子,看着被紫鹃护住的林黛玉,声音有些尖利:“林妹妹,我知道那块玉没了你怨我,你放心,没了玉还有石头呢!石头可不同那玉砸两下便碎得不成样子了。” 说完,贾宝玉也不管跟在身后的袭人大步走了。 薛宝钗听了贾宝玉的话,心中微惊,但观黛玉面上依旧如常,仿佛那话不是对她说的似的,就只在意贾母此时的情况。 她不免想起前几天母亲一再劝她要她接近宝玉,她只不肯,甚至因为怕母亲再来逼她,说出了要去选秀的打算。 说出这个之后,母亲果然陷入了沉思。 本以为母亲是在权衡利弊,但是半晌,母亲抬起头抹着泪:“我就是见你大姐姐那般,虽是富贵但骨肉分离,才不愿意你去选秀,你若去了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你让我可怎么活?我就你们一双儿女!你若去那深宫我和你那不成器的兄长帮不了你反倒还拖累你可如何是好?”说完,便背过身呜呜哭了起来。 薛宝钗不知道是什么感受,她以前觉得母亲只疼爱兄长,家中所有事都得紧着兄长来,甚至父亲因病离世,在母亲还是一个遇事只会哭的贵妇人时她就强迫自己迅速成长起来,下到粗使婆子上到京城贵妇就没有不说她好的,也因此面热心冷。 如今,听母亲这么一说,薛宝钗再硬的心肠也不免软了些。 可她却没看到薛姨妈在看到这个向来主意大的闺女竟然因自己一番苦肉计真的就在考虑是否要放弃选秀时,嘴角泛起的笑意。 宝钗是不能去选秀的,且不说薛家离不了她上下打点人,在生意上出谋划策;就说王夫人也不允许放宝钗进去给元春添堵。 到时候怕是贾宝玉条路都行不通了。 比起想要女儿的借力上青云这种不值一提的心愿,还是薛家、薛蟠重要多了。 * 却说史湘云沐浴更衣又喝了姜汤才往贾母屋内来。 王太医已然诊完脉, 贾母并无大碍,只是近来太劳累了要好生休息才是。 听完丫头们转述的话,林黛玉才放下心来。 里边急着去关心贾母的人很多,她便也没想当即就上去凑数,而是等里间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去见了贾母。 此时贾母已然安然睡着了,鸳鸯见她还没走心中妥帖,暗叹贾母没白疼林姑娘,上前道:“姑娘,老太太好不容易歇着,明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林黛玉轻轻颔首,也明白是因为老太太睡着了里间的人才会出来,同鸳鸯事无巨细交代了让外祖母好生休养之类云云,才出了门。 方出门便见薛宝钗邀着湘云同住,湘云高高兴兴的同意了。 “颦儿,别看是夏天,晚上天还冷,可要去我那里坐坐?”薛宝钗见夜色里林黛玉衣衫单薄皱了皱眉。 林黛玉摇摇头,夜风吹来,她似要乘风而去。 见她摇头,史湘云更不耐:“她是不会享福的,也不会同姊妹相处,宝姐姐管她做什么?” 一句“不会同姊妹相处”宛若利刃一刀子剜在黛玉心口。 什么不会同姊妹相处? 是指因为她是孤儿吗?魔/蝎/小/说/m/o/x/i/e/x/s/.c/o/m 24、月色凄凉 夜,静悄悄的,唯有一轮孤月高高悬挂在天上, 有无数皎洁的月色倾泻而下, 将林黛玉这些时日好不容易养出血色的脸映得惨白。 “林姐姐…我…”史湘云嘴快,其实说完便后悔了。 虽然自宝姐姐来了之后她确实更喜欢同亲亲大姐姐般的宝钗在一路说话玩笑。 但她同黛玉、爱哥哥以及三春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有一份独特的情谊在。 月色里,林黛玉的脚步不自觉后退了几步,眼中迅速蓄满泪,却怕被她们看见忙侧身拭泪。 若是别的倒也罢了,她能当即回怼,但涉及这些她却一句反驳史湘云的话她都说不出。 因为湘云说的是真的。 她丧父丧母又无兄弟姊妹, 她孑然一身。 “林姐姐,是我嘴快,你别往心里去,我们都是你的姊妹,我该打,你可注意自己的身子要紧。” 史湘云其实也有些慌了,她看不惯黛玉只是因为自己面对黛玉时隐秘的自卑和想为薛宝钗出头的义气。 确实没想到嘴快就拿了最不能提及的事情去刺她。 到底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她上前想要扶黛玉,却被黛玉侧身躲过了。 林黛玉看着明显焦急的史湘云抿唇:“高攀不起,我原是无依无靠来的,又没有兄弟姊妹,自是不会与人相处,哪比你们又是哥哥又是姐姐?” 黛玉说完,便先一步离去,袅袅婷婷的背影宛若乘风而去的仙子。 “林姐姐!”史湘云大急,想追上去,却被薛宝钗抓住。 “别急,颦儿不会同你生气,可若你再缠着她我便也不知道了。” 史湘云不解,还急得跺脚:“好姐姐,林姐姐都这般了还不是生气?” “你看你每次来,她哪次生过你气?”薛宝钗含笑点了点史湘云的额头。 “可!这次我说起了她死去的爹娘…” 史湘云想了想,好像确实,虽不是故意的,她每次来总会带上林姐姐一句,林姐姐确实没有哪次追究过。 薛宝钗听完一愣,却只是道:“没事的,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们玩乐都来不及呢,哪会生气?” 她用她不甚聪明的小脑瓜子想了想后猛地点头,一把抱住宝钗的胳膊,对宝钗更为亲密:“宝姐姐说得对极了,保不齐明儿个我们便又能一起说笑了,还是在咱们家好...” 说着眼神有几分落寞。 “好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家受了委屈?”薛宝钗忧心得看着愁眉苦脸的史湘云。 史湘云其实同林黛玉一般皆是没了父母,不同的是林黛玉是到外祖母家,而她则是被叔婶养着。 虽都是亲戚,但总是寄人篱下。 饶是史湘云这般没心没肺的姑娘尚且因此介怀。 所以见着林黛玉被贾母、宝玉热切关注,难免自卑起来。 史湘云左看右看确认无人后,才摊开细嫩的手指,上方赫然布满细细的针孔:“只要在家我每每都要做针线半夜,日日竟都不能停歇。” * 紫鹃满脸忧心的看着前边脚步都有些飘的黛玉,忙不迭想上前搀着。 林黛玉虚弱的摇了摇头,看向天边孤傲的月色:“没事,就是有些想家了。” 人受委屈了,总是想家的。 紫鹃再也控制不住,转头眼泪就跟断线珠子似的止不住的在掉。 姑娘幼时也会想家,只是不说,恐是知道说了也无用。 现在姑娘想家了,却说出来。 那表明,这扬州,姑娘是打定主意要同陆家母女回的。 那…她呢? 她该如何选择? 她是贾府家生子,亲人都在贾府,若跟着林姑娘去了,这辈子骨肉可还能见? “你莫要自累,没有不想回家的。”黛玉轻轻拍了拍紫鹃的肩膀:“你我主仆一场,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 紫鹃侧头抽噎着肩膀,竟是说不出话来。 黛玉也不急,等她发泄完情绪,主仆才离开。 远远要路过怡红院时,林黛玉停住了脚步,去潇湘馆确实走怡红院更近,但她不想走。 紫鹃忙道:“今儿个月色不错,不若往旁拐去,再走走?可那条路树木交错,恐多蚊虫,也不知陆姑娘送来的驱虫香囊能不能驱散。” “她断不会拿不好的来。”林黛玉颔首,想起陆姑娘脸上明显多了些笑意,主仆便往另一条路而去。 紫鹃也觉得是,陆家母女对姑娘是真没得说,细比之下只觉比这些亲亲姊妹还用心些。 又见蚊虫当真避开她们绕着灯笼飞走,心中对陆家母女好感再上一层。 待她们走后,正好有小丫头来倒贾宝玉的洗澡水。 边抬还嘀咕着: “二爷近来沐浴愈发迟了,每日必是两个时辰起,莫不是洗着洗着睡着了不成?” 另一个小丫头面色涨红, 哪是什么睡着了? 是因为今日伺候二爷沐浴的是碧痕, 老太太还病着呢,众人无不在老太太跟前候着。 碧痕倒好,居然还拉着爷硬生生洗了两三个时辰。 晴雯等守着的丫鬟也不敢去问,只等洗完了,才进去瞧。 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的。 这话却是小丫头万万不敢说的,只道:“只是二爷洗完穿好衣服,好似又出去了,袭人姐姐还不知道,若是知道了必定早飞去了。” “这么晚了,去了哪里?莫不是去看老太太?” “鸳鸯早打发人来说老太太无碍需要静养,便再也没有别的,只是隔壁了,离得近,哪时不是起早贪黑的跑去?竟日日让宝姑娘追着问。” “可万万不敢说她,你怕不是忘了陈妈妈她们不过说了几句下场如何了?你这话若让晴雯姐姐听了当心撕了你的嘴。” 小丫头记起这事,慌忙掩了口,再也不敢多说,匆匆抬了浴桶就往回走。 而这边的林黛玉不期然绕了这么大圈竟还能看到贾宝玉。 不因为别的,就因他灯也没提,就堵在潇湘馆的门口。 紫鹃一时不察还被他隐在暗处的鬼影子唬了一跳,厉声喝到“谁?谁在那?” 贾宝玉听见紫鹃的声音,慌忙跳出,夏日里蚊虫多,他来得急,没有佩戴驱虫香囊,不过一会便被叮了好几个包。 有一个还正正叮在眼皮上,他揉了揉就红肿了大片,睁眼都有些雾气,难受得紧,但天黑看不清,只喊到:“好妹妹,别怕,是我!” 紫鹃把手中的灯往声源处探去。 被他萎靡却餍足的脸唬了一跳,语气怨怼:“宝二爷?这么晚了做什么?躲在那若是姑娘吓出个好歹了如何是好?” “是我的错,好姐姐饶我。”贾宝玉笑着打哈哈,又见黛玉躲到了紫鹃身后,轻声道:“林妹妹,我有话对你说。” “有什么话,只说了就是。” “是我对不起妹妹,砸了妹妹的玉,我今日便拿这东西来换。”贾宝玉说着,便从怀里小心翼翼的递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间也不知放着什么。 “不必。”林黛玉垂眸,淡淡道:“若你真的有愧也不是于我,而是于外祖母,也该捡点正经书看,考取功名让她们高兴才是真的。” 贾宝玉闻言愣住,只觉头顶有数到雷咔嚓劈下,直冲天灵盖,脑瓜子都嗡嗡嗡。 他不敢相信冰清玉洁的林妹妹也会同宝姐姐、云妹妹之流劝他学那些恶心人的经世学问。 这、还是林妹妹吗? 不、不可能、林妹妹不会这么想,只是在气他,让他离她远点。 只是因为知道他不喜欢这些,故意说的。 他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妹妹说得什么话?去学那些经济学问倒不如我们姐妹们一起联诗来得有趣,何况云妹妹也来了,岂不更热闹了些,明日我们便使了银子唤她们拿好吃的好玩的来,我们在园子里玩一天,岂不妙?” 林黛玉蹙眉,她确实存着让他快点离开的心思:“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得少。” “何苦算这劳什子?你身子不好反倒受累。”贾宝玉听她没谈经济学问已乐开了花:“林妹妹放心,上头还有太太、老太太呢!必不会短了我们的道理。” 林黛玉不说话了,便是连紫鹃都哑口无言。 贾宝玉面上一片纯真,对万事犹然不知,只知及时行乐。 而且一点打击或者出了稍大点的事,便躺着不起只知向长辈撒娇,寄希望于长辈出面摆平。 更令人寒心的是,一直疼爱他的贾母如今因他病了,他却半分不关心,反倒说起明日在园子大吃大玩起来。 这样的人,是能托付终身的人吗? “林妹妹可是生云妹妹的气了?”贾宝玉见林黛玉要走忙追了上去:“你别同她置气,她你还不知道?不过嘴快了些,你且饶了她,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紫鹃挡在二人中间,以前袭人同宝钗每每闻着味,必及时能来一个,今天是怎么了? 这两人竟都还不到? 紫鹃一边挡着贾宝玉一边暗骂。 * 此时顾淮璟看着舒青专门来送的请帖沉默不语。 他的帖子似乎与其他学生的不同。 上方是展翅欲飞的蓝色鸢尾花。 “原不知你竟比我年轻,即是兄长的诞辰,可不能缺席哦!” 舒青也不管他同不同意,便将请帖塞到他怀里。 过几日,是她十五岁的生日。 虽她如今扮作男子,但女儿家的及笄她也不想错过。 于是便缠着付夫人摆宴请同窗。 付夫人被她缠得不耐便只能同意闺女胡闹。魔/蝎/小/说/m/o/x/i/e/x/s/.c/o/m 25、舒青(捉) 顾淮璟下学后便将那请帖递给了母亲。 顾青青看着那外表平平无奇,但将请柬抽出却露出绣着的鸢尾花皱眉:“是单请你,还是别的同学也请了?” “都请了。”顾淮璟在一旁看着书,老老实实回答。 “只有你的请帖上有这花?”顾青青支着脑袋看他。 顾淮璟想了想,还是没想出来:“未曾在意,但似乎有所不同。” 顾青青想起了什么,眼神一凌:“那你把它交给我的意思是你不想去?” “也不是,只觉浪费时间,母亲若有空烦请替我去。”顾淮璟头也没抬,烛火映在他清俊的脸上投出一小片阴影。 顾青青颔首,将请帖随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但可能不能让你如愿了,你还是得去一下,也不用参会,就同交好的朋友们说过几日得回扬州去了,然后我们便先搬走,等林丫头来。 我已经同几个先生说过此事了。 到时候便不必再辞了,人多我头疼。 何况,后月便是六月了,如果能在六月前到扬州,到时候给你们两个奶娃娃过个六一。” “六一?”顾淮璟对要去同友人道别无意见,只是重复了自己的疑惑。 顾青青颔首:“那是属于你们14岁以内小宝宝们的节日。” 顾淮璟没有说话了。 说实话,若不是托林姑娘的福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节日。 顾青青见顾淮璟满脸新奇不免挠了挠头, 恍然想起这些年在顾淮璟成长过程的参与度几乎为0,打哈哈道:“嘿,以前是当娘的没注意,你且给我一个机会,今后一定注意!” * 而等舒青哼着歌儿回去时,却见付夫人在烛光下不知等了她多久。 月色如霜,在付夫人肩上披上了一层银纱,舒青有几分意外:“娘?您怎么来了?睡不着?” “小青。”付夫人喉咙有些干哑,看着门外睁着大眼睛仿佛与年轻时候自己一般模样的少女:“娘,后悔跟你说起淮璟了。” “为什么?难道顾淮璟不好?”舒青几步踏进门内,不明所以地盯着付夫人,释然一笑:“不过他好不好有什么要紧的?他好了我会高兴,不好的话…青姨可说了他会同意入赘,他长得好看,家又穷,到时候我娶回来关着就是了,也不必他当家,我这身男装不脱就是了,只拿他传宗接代。” 付夫人很明显被舒青这想法惊呆了,半晌找不回声音。 “这很意外吗?娘?”舒青看娘亲一脸诧异,不以为意:“你去问问外边的男人哪个不是这么想的?凭什么我就不能想?你和爹只有我一个,要继承香火可不就只能招入赘?可入赘的谁知是不是酒囊饭袋?顾淮璟最好不过了,可他不乖,还是得拿锁链锁着才不会反抗我,或者说,难不成您一开始不是这打算?” 舒青想着那蓝色鸢尾花在顾淮璟皓月般手上衬出的艳色,不免咽了咽口水,她是真的觉得鸢尾花很衬他。 付夫人这时候竟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对, 她是想着淮璟若是能入赘最好不过了,即使不行也起码拿个男娃随舒姓,确实没想到女儿能这般狂野。 但想起顾青青,付夫人决定再挣扎一下:“小青阿,可是你青姨已经给淮璟定下未婚妻了。” “那有什么?娘,你又不是没有抢过青姨的未婚夫?这个有什么好说的?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为何我单名一个青字?”舒青双手交叠,目光灼灼的看着付夫人:“据说,青姨同爹爹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爹爹那么喜欢青姨都能娶您,我为何不能?” “小青,这你是听谁说的?”付夫人大惊失色,这等秘闻小青怎么会知道? 舒青吐了吐舌头,只是转移话题:“也不知爹喜欢青姨什么?论样貌身材我看还不如娘,爹真是没眼光。” 付夫人想了想,半晌才迟疑开口:“喜欢她…会打架?” 舒青无语。 付夫人也彻底不说话了,她发现自己说服不了女儿,反倒要被女儿策反了。 可她之所以能从顾青青那里抢走孩子他爹,是因为背后还有一个无人敢撼动的最大推手手阿! 若她自己可真的做不到。 舒青见娘亲不说话只是喝茶便软声道:“娘,你别担心了,这事交给我就是了,难不成你对自家闺女这点信心都没有?” 说完她拍了拍胸脯:“娘,我保证给你带来个水灵灵白嫩嫩的媳妇儿。 对了,及笄的请帖我前几日便给爹也送了一份,爹总不会因为躲青姨连闺女的及笄都不参加吧?你快回去罢,估摸今晚便会回来了。” 最后,付夫人浑浑噩噩的被舒青推走了。 等她回屋时,罕见地看到屋内有光。 她心头一跳,推门而入。 果真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丈夫。 烛光摇曳勾勒出男人俊朗的轮廓,即使人到中年,依然能窥见少年时的肆意张扬。 这可是当年京城里最明亮的少年。 “青青…”低沉如酒的声线在屋内缓缓传开,能听出的暗哑:“她怎么样了?” “估摸想回扬州了。”付夫人神色黯淡,将门关上,可笑,这么些年他们夫妻间能交谈的竟就是一个顾青青。 屋内寂静了半刻, 随后桌案上有书掉落打翻的声音,半晌才听语句传来:“是我对不住她,她必定不愿见我。” * 翌日,听闻贾母能起来活动了,薛宝钗便第一时间领着史湘云到跟前。 贾母看着史湘云娇憨的脸笑道:“你们谁将这皮猴儿给我唤来了?我竟不知道。” “老太太,我听婶婶说你病了急得不得了可不就不请自来了。”湘云在贾母跟前逗趣。 贾母面上是笑,抱着史湘云道:“这丫头,哈哈,说得什么话?难不成我不病着你就不来了?” “要是老太太同意啊,我还真不走了,就跟着宝姐姐住才好呢!”史湘云在贾母怀里撒着娇。 宝钗也在旁说了几句讨巧的话。 气氛十分活络。 林黛玉进门时,气氛似乎凝固了一瞬。 这种微妙的气氛,黛玉心思敏感自是立马察觉到了,她也不动声色问外祖母的安。 “林丫头过来。”贾母放开史湘云招呼着看起来分外单薄的林黛玉,将外孙女搂进怀里:“这段时间你受委屈了。” 林黛玉脸埋在贾母怀里,但不知为何没有泪了,她声音软糯:“只要外祖母安康便好,我这里不打紧。” “好孩子。”贾母摩挲着黛玉的鬓角,满眼慈爱。 林黛玉感受着长辈的爱护,心中酸楚,下定决心,只轻声道:“只是爹爹离世三年,身为子女,该要回乡祭拜祭拜。” 林黛玉敏锐察觉到贾母的手僵了僵随后撤开。 “你不过一个女儿家,有孝心便够了,不必守那些规矩。”贾母声音依旧慈爱,但语气却是不容反驳。 林黛玉抿唇:“可家中唯留我一个,若我不去,怕是爹爹在天之灵都会骂我不孝,还请外祖母成全。” 一时,众人听着都惊呆了,林黛玉这番话着实符合情理,父母亡故守孝三年除服,确实要至坟上洒扫祭拜。 可林黛玉是女儿家不去也没什么,但她即提了…若阻止她去确实不符合情理。 一时陷入了僵局。 贾母还想说什么,却动了动嘴一句话都说不出。 王熙凤见状正要接话劝导。 谁知一旁坐着捻佛珠的王夫人忽睁开眼,环顾了众人的神色后方缓缓开了口:“林丫头既有这心,该全了这份意,这么些年也无人去看看妹妹妹夫,想来在天上孤寂的很,便遣链二去一趟也不妨事。” 王夫人一发话如平地惊雷,让王熙凤想劝林黛玉的话重新咽回肚子里,暗自心惊。 贾母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神色恭敬的王夫人。 这媳妇,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必涉及自己的利益。 贾母哪有不明白的? 拍着林黛玉纤细的手叹道:“我自是念你孝心,如今宝玉也大了,该要出门去看看,便遣宝玉同你一齐去拜见他姑父可好?” “不好!” 还没等林黛玉拒绝,王夫人先站了起来,随后意识到自己失态,轻咳一声道:“宝玉那孩子,老太太也知道,身子骨向来弱得很,又从未坐过船,姑苏离京城甚远,若是路上病了也没好医师,可如何是好?便不敢遣他去。” 贾母接连两次被媳妇顶撞,此时面上甚是不悦,一旁候着的鸳鸯见状忙给众人换茶。 贾母见新换的茶水缓了缓神色,既有王夫人支持,那黛玉这一去免不了,便重新拍着黛玉的小手安慰:“你既想去,便请你链二哥哥送一趟也不妨事,只是端午节前可记得回来过节才是。” 说完又转头叮嘱王熙凤同贾琏说起这事。 并唤人来算日子确定几时出发。 王熙凤连连答应着。 林黛玉听着贾母事无巨细的安排,不免湿了眼眶,贾母这些年待她好时,是真的极好。 也是从贾母这里,她能感受到长辈对小辈极致的关怀。 可这里也确实不能待了,不免落泪。 三春同宝钗、湘云皆是满脸不舍围着林黛玉。 探春抿唇,自宝玉摔玉之事后,她是真的喜欢聪慧通透的林姐姐,自是万分不舍她走,便道: “林姐姐既要回乡祭祖,那我们便也不等荷花了,前几日芸哥儿得了两盆海棠,不若我们趁林姐姐还未走到我那就拿海棠为题结个诗社可好?”魔/蝎/小/说/m/o/x/i/e/x/s/.c/o/m 26-30 第26章 可是书误了她 虽是舒青及笄宴,但因主要宴请的是书院同窗, 故舒青并未换上女儿装,不过换了件崭新的红衣。 她长相不算出众,加上个子有些矮便欲加显得玲珑娇小,惹人怜爱。 因身着男装,她便也不打算避讳什么便站在门口迎客。 冯紫英倒是一大早就来了,在旁帮着她迎客,不过面色有些恹恹的,唯有看向舒青时才有点笑意。 “冯哥哥,你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舒青不解的眨了眨眼。 冯紫英有话堵在嗓子眼,但说不出。 家里给他议亲了,似看好史家的姑娘,他只不依。 而后,母亲同他说了许多重话,话里话外都是在贬低舒青,贬低付夫人。 说她娘就是个背主眼高手低的洗脚婢,借故设计爬上姑爷床、飞上枝头的狐狸精,生的女儿也是青出于蓝,更是毫无礼义廉耻! 她不要脸便罢了,还撺掇着自家女儿也无法无天云云。 他听不惯便跑了出来。 听到舒青问话,冯紫英摇了摇头:“这天气怪热的,你先进去歇着罢?我来也是一样的。” “无碍,何况既是我宴请宾客,定要照顾来客才是。”舒青柔柔的笑着,不时往外间看去。 娇嗔顾淮璟怎么还不来。 不过片刻,又有同窗陆陆续续皆到了,可唯独不见顾淮璟的身影。 眼见时间越近, 舒青不免有些着急,拉着一个同顾淮璟交好的学生便问道:“兄台,可知淮璟怎么还不来?” “他好像说最近学业忙便不打算赴宴了。”被抓住的学子憨憨的挠了挠头。 舒青一听,这哪成?忙冲冯紫英道:“冯哥哥,你先替我顾好这里,我去去就来。” 说完,也不管冯紫英应没应,便要往书院厢房而去。 不料迎面差点便要撞到顾青青同顾淮璟。 舒青飞快整理了仪容,甜甜道:“青姨,淮璟,我是特意来请你们去赴宴的。” 顾青青挑了挑眉,毫不客气问道:“只是赴宴?可别整什么幺蛾子,到时候我能现场给你表演发疯文学你信不信?” “青姨说笑了,就吃个便饭,闲话家常,再请长辈朋友见证我及笄。”舒青其实没有听懂顾青青方才说了些啥,但言语里的警告她是听明白了。 她确实不知道顾青青哪里来的自信。 的确,母亲先前虽是她的丫鬟,但自从嫁给父亲后便脱了奴籍。 何况,比起他们四处流浪的现状,让顾淮璟嫁过来,她给钱让她过得舒服还不好吗? 舒青年纪小,面上的算计怎么都掩饰不住。 顾青青只觉反胃,她以为舒青能男扮女装去上学,便觉得她是个思想超前的姑娘,能挣脱时代的束缚,这原本令她很欣慰。 现在看来,这个闺女倒果真同她娘一样,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扮成男装也不过既能享受男性身份在这个父权社会高高在上的权利、地位;同时又因身为女儿身而不用承担相应的责任和义务罢了。 因为读了些男人写的书,竟学起那些男人下三滥的做派,恃强凌弱,目中无人,竟反倒看不起女人来。 ‘这是书误了她,可惜她也把书给糟蹋了。’ 舒青见顾青青总算应了下来,忙不迭把二人引至宴会厅。 她倒也讨巧,一个闺阁姑娘也没有请,只有几个长辈老婶子,便用一席珠帘白纱盖着。 顾青青进入亭内时,付夫人正神色傲慢接受着身旁人的恭维。 几个贵妇人围着她敬酒恭维。 而付夫人抬眼见到来人竟是顾青青神色大变。 众人也明显能感觉到付夫人明显慌乱起来。 顾青青冷笑,她确实因怜悯封建时代下女性的地位而打算原谅她。 毕竟,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可怜的帮凶。 她恨的是那个罪魁祸首。 如今,这两人竟将主意打到儿媳未来的丈夫身上了,这她能忍? “青青,这个果子你爱吃,多吃些。”付夫人咽了咽口水,朝顾青青讨好的递过果盘。 几个老婶子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个衣着纯朴的妇人怎么值得高高在上的院长夫人这般恭敬? 顾青青也不客气,拿起来就啃, 不吃白不吃! 有力气待会才能发疯呢! * 却说舒青着实有些畏惧顾青青,她对父辈之事也就从老嬷嬷口中晓得只言片语并不完全。 但父亲是万分在意青姨的, 这点她能看出来,母亲也能看出来。 于是,一开始她就只安安分分办宴席,也不敢多看顾淮璟一眼。 直到酒过半巡宾主尽欢时,九殿下竟也带着侍卫黑鹰匆匆而来。 一时,将气氛推到了最高潮。 舒青三两酒下肚有了些醉意,又将杯中倒满起身环顾道:“今日我请各位师兄师弟来还是有事相托。” 众人喝得高兴,纷纷捧场表示上刀山下火海都愿意去。 舒青闻言哈哈大笑,将手中的酒饮尽:“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适逢考试,我竟也没个字,我爹只说让我自己取,可小弟我才疏学浅翻遍诗书竟找不出满意的,便想请诸位择一人来替我取字。” 一番话下来,众人当即交头接耳。 有人提议让身份尊贵的九殿下为舒青取字。 也有人提议让十几岁便中秀才的顾淮璟取字。 九殿下一听,什么东西竟要攀扯上自己?当即出声将锅甩给顾淮璟:“这取字是人生大事,需德高望重的长者来取,我们中唯有顾兄是我们的老师,若他不取,谁人敢取?” 顾青青在亭子里听着外间的动静,冷笑:“原来在这等着呢!让我儿媳的丈夫给你好闺女取字?你也配?” “是不是还要利用舆论强迫我儿为她取字后还要道德绑架我儿入赘舒家?” “若柳阿若柳,你真当我从前现在都是任你拿捏的?” “可大错特错了!” 说着,便几步起身上前‘啪啪’左右开弓将主桌上的付夫人扇了两耳光,声音也发了狠: “你既不会教女儿,那姑奶奶我来替你教!” 付夫人捂着脸颊不可置信的看着顾青青,浑身发抖,安逸了这么些年,她总算想起了她家姑娘先前的厉害之处。 顾青青才不惯着她,撸起袖子就拽她盘好的发髻,一边打一边骂着: “怎么?世界上的男人都死光了?别人的丈夫就这么香?就只能盯着别人的丈夫? 还是说你这个贱蹄子就喜欢偷情的快感?不会吧?不会吧?总不会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部分? 丫的,渣男贱女,姑奶奶我见一个打一个,见一双打一双。” 几个婶子还没在这场变故里回过神来。 一回神,便是几声凄厉的惨叫。 尖叫声凄厉之至,惊飞树枝上的鸟雀。 舒青心一突,也不敢再多留,就往亭子里去。 可她才掀开帘子,还没搞清楚情况就被一股大力揪着头发,在她还没喊出来前就被一把按在不远处水缸里。 那水缸是用来养观赏荷花,底下是黑压压的淤泥。 “咕噜咕噜” 舒青猝不及防被泥糊了一脸。 嘴里、鼻子、耳朵都灌满了泥水。 “丫的,还以为你是歹竹出好笋,没想到是黑心笋!” “有这心机为啥不用在正途,老惦记着别人的老公?” “还是你们母女是属狗的,就是喜欢舔别人的饼?舔了也好,舔了我们才知道舔的是si还是饼,你该问问你娘,这么些年舔我不要的si,滋味好受吗?” 骂完后,顾青青拎着舒青的后颈抬了起来,在她还没来得及叫喊出声时又猛地将她按在水里。 “我不想听狗叫,所以等你不叫了再让你起来。” 顾青青是学医的,当然知道哪里致命哪里不致命,甚至哪里疼且不致命。 她不发疯,这些人还真当她是Hello Kitty阿? 外间也陆续有人听到里间鬼哭狼嚎的动静。 顾淮璟是第一个听到的,因为母亲在里间,他也是首个冲出去的。 后边也有人想要进去, 但不知何时,原本该杵在九殿下身后的侍卫黑鹰竟在亭子前慢慢擦拭着刀刃。 凌厉的眼神环顾四周,仿佛再说:谁若敢近一步,便问问他的刀! “九殿下…这?”有不少人都看向了九殿下。 九殿下虽也想吃瓜,但唯能摊手道:“别看我,我又使唤不动他。”面上虽是一脸单纯,但看向黑鹰的眼眸里滑过几分探究。 顾淮璟心想:平日里母亲那见风病倒的体弱,肯定会被各种欺负,先是出于礼貌拉了帘子上的风铃,再踏进亭子里, 却见他那向来柔弱不能自理的母亲正脚踩付夫人的脸,一手还将舒青时不时抬起又按在水缸中,嘴里各种骂骂咧咧。 而先前围着的贵妇人长这么大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皆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生怕波及到自己。 顾淮璟提起帘子的手一顿,迅速放下帘子并将已经踏进亭子的左脚撤了回来。 感觉打开方式不对。 顾淮璟这次深吸一口气,缓缓掀开帘子。 果然,还是母亲宛若嗜血修罗的场面。 那是他那柔弱不能自理的母亲?!! 有不少人已经快步去将院长请了来。 舒常林听完学生颠三倒四的话语,还不明白发生什么时,便已经被学生们裹挟着到了小亭子外。 舒常林看着抱臂不语的黑鹰又看着满脸不可置信的顾淮璟心中了然。 舒常林先在亭子外轻轻咳了声又拉了拉风铃,示意来人了,等了一会才掀开帘子进去。 第一眼便不自觉被顾青青吸引,嗯…这丫头定是化了妆。 随后才注意到顾青青脚踩妻子手抓女儿,整个悍妇模样,先是一愣,随后仿佛想起什么往事,竟不自觉弯起笑意。 趴在地上的付夫人见丈夫来了忙哭天喊地吼道:“常林,她疯了!她又发疯了!快救救我女儿,快救救女儿。” 顾青青也看到来人,不过只当没看到,将满脸烂泥的半死不活的舒青朝舒常林方向扔去后,转而将怀中付若柳的奴籍摊开: “诸位看好了,别说我蛮横无理!主子教训奴才、教训奴才的女儿都是天经地义的,我看谁敢拦!” 付若柳见那奴籍原本眼冒金星的脑壳此时瞬间宕机, 不可能!不可能!这奴籍明明已经销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好丈夫,为了弥补对顾青青内疚没有去销奴籍! 而是把奴籍交还给顾青青,任凭她拿捏自己! 第27章 你想做什么? 那奴籍一亮出, 付若柳三字钉在官府印章的上方。 顾青青将奴籍放在付若柳跟前,捏着她下颌令她不得不直视属于自己的奴籍,声音冷冽:“我不过压箱底不愿将此事拿出,还真心祝愿你!同你姐妹相称!带你出入名流圈结交多少权贵?我哪样亏待你了?!你说啊!你却偏要逼我!” 付若柳瞳孔放大,嘴唇乌紫,浑身不住的颤抖,整个人瘫软在地,声线破碎,再也不敢称妹妹,只哽咽求饶:“姑娘…姑娘饶命!” 本来还见有男人来,忿忿不平要替付若柳伸张正义的贵妇人此时宛若被砍了脖子的鸡,一声都叫唤不出,脸涨得通红。 就在她们面面相觑时,先前那位清清冷冷的少年在帘子外拉这风铃,朝里间道:“夜已深,外间客人皆散了,几位夫人与付姨许久未见相谈甚欢,今晚便留宿书院罢?” 虽是温润询问的话语,却半分没给拒绝的机会。 几位贵妇人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顾青青那般疯子还真没见过),这少年的处事明显更符合她们能接受的范畴。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不明所以的外客已被赶走,而她们这些知道内情的不能走,要保守秘密。 几个贵妇人眼神交汇,富态的脸上皆是不满。 顾青青可没顾淮璟的耐心,她先前确实也觉得要来点阴的,现在面对这些能动手绝不bb。 看着那几个还在眼神交流的贵妇人,顾青青不动声色随手抄起旁边的木凳子。 “咳,今晚的夜色不错,犹记得幼时便常喜欢去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乘凉望月,今日倒不舍得走了!”有眼尖的妇人看到顾青青的动作忙道。 其余妇人皆是违心的附和着。 顾青青这才将那木凳子放下。 “来人,伺候夫人们去歇着。”紧接着便有低沉的嗓音传来。 是一旁来主持公道的舒常林。 不多时,就有几个粗壮婆子两人一个几乎是将几个贵妇人不容拒绝地架着走。 顾青青眼神终于落在舒常林身上,面上却是冷笑:“所以,这次你们又打算怎么审判我?” 舒常林一愣,原本走向她的步子顿住:“青青,你听我说。” “听你说?确实要好好听你说,”顾青青抬头目光锐利:“为什么要害死我爹?” “我们之间就没有别的可说的了?”舒常林避而不答,眼底一片阴郁。 顾青青摆了摆手:“无话可说有帐要算,不过我要先同你们好闺女谈谈。” 此时舒青满脸淤泥瘫在一旁。 顾青青脸色一沉: “赶紧把名字给我改了!把前未婚妻的名字用在女儿身上,你们要不要看看这合适吗?这合适吗?” “是我,都是我的主意,姑娘你别怪常林。”付若柳气若游丝的说着。 这话确实没错,自小青出生后,舒常林压根不管她们母女,而取“青”这个奶名不过是期望以此来获得舒常林一点关注罢了。 顾青青也想到了其中关系,要不是还没吃晚饭她铁定能吐出来,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指着一旁仿佛看戏的舒常林:“所以,他完美隐身了?” “此前我没有管好自己,居然做出了同你的丫鬟苟且之事,这是我对不住你;现在是没有管好后宅让你和淮璟受委屈了,这都是我的错,你想怎么处置我都行。”舒常林眼眸沉沉看着顾青青承诺着。 顾青青被他看得直泛鸡皮疙瘩,抡起拳头就是一拳上去,随后飞速往后跳了几大步:“少用那副表情恶心我!先把你女儿的名字改了,她不是要取字吗?快点给她取一个,反正有字先称字!” “遵命。”见她气急败坏的模样,舒常林却难得笑了低声应着。 此时,舒青的双目无神,只是下意识瑟缩着身子,怯生生看着顾青青,半没有方才的倨傲。 “清醒了?”顾青青蹲下身子,一点没有复仇的快感,只是无比悲哀,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叹了口气问道:“你可记得自己是为何要男扮女装去上学?” “是…”舒青哆哆嗦嗦不敢不接帕子,语气有些哽咽,长这么大还没被这番欺负,但顾青青的话她不敢不答:“是、是、是因为爹经常不在,常有人来欺负娘、连带着也欺负我,娘便将我扮成男孩子才能躲过灾难去书院学习知识、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青姨,对不起淮璟,我只是不想被欺负了呜呜呜…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你首先对不起的是你的性别然后你读的书。”顾青青叹息: “你靠着扮男装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却转而想用这能力去伤害他人,你若想玩,花钱买个你情我愿的多的是,这个道理,非要我揍你才懂? 何况我且问你,一个连你们母女都不能保护的男人,这人的香火有什么要继承的?” “还是说你娘想让你生个孙子好挽回你爹的心?呵,我不懂,你有知识有能力,世界之大,为啥非要在一个无关紧要的男人身上浪费时间?你娘吊死在他那棵歪脖子树就罢了,还扯着你也吊上去?” “我”舒青哑然,生孙子确实是她母亲想挽回爹的手段之一。 尤其还是顾青青的儿,不用想,爹肯定每日回家次数都大大增加了。 “言尽于此,你自己想吧。” “何况,只要奴籍还在我手里,那么…”顾青青看着付若柳和舒青,笑容逐渐扩大:“我就能拿捏你们一辈子,你们尽管作妖,反正我都能慢慢管教的。” 舒青是小辈的恩怨,且她目前并没有切实伤害到黛玉的利益。 那么,与另外两个要锁死的狗男女来说,身为长者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也就该提点就提点。 何况,有付若柳的奴籍在手,她什么都不怕。 就在顾青青要走的时候,舒常林忽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就在顾青青下意识回以一记肘击时,忽有低音炮的嗓音在耳边轰然炸开:“我从没同付若柳在一张榻上过,少时是我无能护不住你,现在我想同淮璟一个姓,青青你可同意?” “狗东西!那你还是期盼早点入土吧!”顾青青朝舒常林脸上又是几拳,就方大步离开。 “青青,别查了。”舒常林收起来玩笑的语气,满脸严肃低低出了声:“我知道你做这一切为的是什么,但是我告诉你,他即便是退位了也不是你靠拳头就能复仇的。” 末了,他顿住,声音愈加低,仿佛呢喃:“还是说,这一切都不过是你的幌子,连淮璟也不过是你比较重要的一步棋??青青阿青青,你究竟想要什么?从我记事起,你好像一直心有不甘。” 舒常林没有错过顾青青脸上的神色,但除了平静就是平静。 他可太了解她了,什么平静?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疯子。 就像那平静的海水下里四处冲撞的暗涌。 舒常林笑着揭过这个话题,继续悠悠道: “何况,真相重要吗?即便知道了真相他们也活不过来了,而你只会怀着无尽的恨意,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重要!”顾青青终于抬眼看着他:“这很重要!” “若不沉冤昭雪,他们将一辈子活在不明真相群众的谩骂声中,成为茶余饭后的唾弃!” “他明明是救死扶伤,他本该受万千人爱戴,而不是一卷破席子甚至连墓碑也没有一座!” 顾青青说完已然泪流满面, 她的父母却偏偏极好,即在这里一日,那她该为那极好的父母做这些。 哪怕不是身为子女,只是身为人。 她也要做这些,这是除了顾淮璟之外唯一让她还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动力。 “那淮璟呢?你有没有在意过他?他想科举,你若追根究底他如何自处?你也不用现在回答我,很晚了,这里我会收拾,回去好好休息。” 听他说起儿子, 顾青青耳朵嗡鸣心神动摇。 不过转头,便看到不远处陷入沉默的儿子,月色如霜看不清他的神色。 顾青青心忍不住揪疼了一下,不自觉轻声唤道:“淮璟。” “娘,要回家了吗?”顾淮璟抬起布满星河湖海的桃花眼看向她。 顾青青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面前陌生又熟悉的儿子,想起这些糟心事,只是忽然觉得怪难过的。 她走上前去拍了拍顾淮璟的肩膀。 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十三岁的少年肩膀已然担起草长莺飞和清风月明。 顾青青只是笑着:“放心吧儿子,我找算命先生算过,你一看就会活到死。” “娘。”顾淮璟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我也找算命先生算过,娘会得偿所愿。” 顾青青没有说话,她知道她会成功。 “我只是突然觉得好似更加理解林姑娘如今的心境了。”顾淮璟轻声叹道。 不知道怎么说, 就是身旁明明吵吵闹闹的却又觉得世界与他没有半分交集。 就像无根浮萍载着一颗不安的心不知寄居何处。 顾淮璟止了口,他虽自诩要支撑起家中一应事务,但不确定是否已经强大到能给她安放不安的灵魂。 “嗯…”顾青青支着下颌,半晌才轻声说道:“生命没有你想象的那般脆弱,林丫头也是,所以比起你如何强大起来去保护她,让她找到自身价值和追求才是更为重要的,不是吗?” “这件事不急,我们有很长的时间。”顾青青侧目看着弯月如钩将儿子那俊朗的侧脸浸入月色。 儿子太像自己了,也太像那个狗东西了。 不过,好在那狗东西都退居幕后了,她也能轻松些。 只是,儿子一心科举,怎么劝都不听 他这么聪明,若是真的中榜,去了朝堂 顾青青不敢再想。 顾淮璟察觉到母亲失神,轻笑道:“娘,我长得同爹很像吗?” “想问你爹啊?糟老头子一个,要不是你娘基因好,你可能就跟门口那条大黄不相上下吧!所以明日还是你做饭犒劳一下给你贡献美貌的娘,如何?”顾青青虽是笑着,但双手环抱,这是下意识保护自己的防备姿势。 顾淮璟轻笑:“说得好似哪次娘做过饭似的。” “咳,如果没有我的指导!没有我的指导!你能炒出那些惊艳众人的菜?”顾青青不免轻咳一声,心中虽是有一闪而过的心虚,但嘴硬道:“男孩子嘛!不在家学会做家务做饭,不勤快点,可是会被媳妇嫌弃的!” “不过可不能学你爹,说他狗都侮辱狗了……” “嗯…”顾淮璟看着月色里略显疲惫的顾青青回道:“娘,我们过几日便接林姑娘回家罢?” 第28章 一更 “紫鹃?” 黛玉似在夜间迷迷糊糊醒来。 屋内留着一盏灯, 烛火在压抑的黑暗里摇曳,看着像极了在窗前独自垂泪的紫鹃。 紫鹃听到林姑娘轻柔的呼唤声转过身来,想扯出微笑,但眼中泪意却如何都控制不住。 自娘亲去世后,黛玉亲眼见着装着娘亲遗体的黑色厚重棺椁便总是怕黑,她的闺房夜间总是燃着细弱的烛火。 但她初到贾府后为了遵循府上的规矩便未曾提及。 还是雪雁年纪小管不住嘴,悄悄同紫鹃说了,紫鹃才知道没点灯的这几日,林姑娘日日在梦魇里挣扎,没有一天好觉。 再仔细一想,其实府上好多沿袭下来的规矩同南方来的林姑娘所学会的习惯该是大相径庭。 那时林姑娘才六岁,彼时宝二爷还一不高兴就会摔玉,闯了祸也能立马在老太太太太怀里撒娇打滚的年纪。 林姑娘那弱不禁风的外表下已然承受了这许多。 当时,紫鹃面对这个娇娇小姐时内心总是复杂的,不知是何情绪,是心疼?是怜惜?她已经分不清了。 “姑娘,我…呜呜。”紫鹃说着就跪了下来。 昏黄摇曳的烛火在她脸上勾勒出一小片阴影。 “紫鹃,你跟我多久了?”黛玉掀开锦被侧身下榻,因正值夏季她穿着轻薄的纱制睡衣,愈发衬得人飘逸无双,仿佛下一秒便能乘风而去。 而后她朝紫鹃摇摇而来,步步生莲,所到之处皆是繁花似锦,宛若瑰丽的如诗画卷。 就在紫鹃依旧在哭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时,黛玉已然朝她伸出纤细莹白的手。 紫鹃一愣,搭着那只手起身。 黛玉脸上笑意似人间阳春芳菲。 紫鹃沉浸在她这般美好的笑意中却没看到她身后忽有南风袭来,将她如花的身形一点点吹散。 紫鹃大骇,垂首只见掌心余留着一片破碎的花瓣,然后从她指缝划落化作脚下长河里细碎的沙石。! 紫鹃一个激灵,彻底清醒,方知原是做梦。 可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她盯着那摇曳的烛火久久回不了神。 心有余悸,忙借着微弱的烛光去看榻上睡得香甜的黛玉。 呼吸浅浅,许是终于盼到能回家,所以即便是睡着嘴角不住的上扬。 紫鹃因是家生子,内心深处实在想同家人在一起,不免生出若林姑娘一辈子都在京城才好的念头。 虽然强迫不去想,但既是梦到了,那证明她内心深处其实是渴望林姑娘能留在贾府的吗? 是了, 林姑娘想回家,她又何曾不想回家呢? 可是梦境林姑娘化作翩飞的花瓣也表明了江南的她若是再强留在此,怕是不会好 紫鹃不敢在想,泪却止不住。 她真的不知怎么选才是对的。 满揣万千心思,紫鹃竟枯坐了一晚。 直至有小丫头通知说鸳鸯来扣门,她才胡乱擦了脸去迎。 “你这个懒丫头,竟这半日才醒。”鸳鸯端着食盒进来,笑着点了点紫鹃的额头。 紫鹃被打趣的脸涨红,忙打断鸳鸯高声的语调:“林姑娘还睡着呢。” “那我们便在这里说了便是。”鸳鸯忙放轻语调拉着紫鹃到僻静些的地方,不由分将手中的食盒给紫鹃。 “这是老太太近日得的方子,是专治体虚咳嗽的,老太太喝过觉得极好,便遣我送来。” 紫鹃捧着那食盒心中动容,这些年老太太除了宝二爷,头一个必定是林姑娘。 可,为何还是闹成了这样子? 鸳鸯见紫鹃神游,忙叮嘱道:“你记得让林姑娘用完早饭后吃。” “是,倒有劳你来这一趟,日后只遣丫头们来就是了。”紫鹃回神扯出一抹笑。 鸳鸯拉着紫鹃笑道:“也就林姑娘,老太太每日心心念念的,必要我来一趟。” “你跟着林姑娘去,记得早日回来,老太太年纪大了,本不惯小辈离开,不妨林姑娘这冷不丁一走怕是吃不下睡不着。” 紫鹃被她拉着僵了半分,她明白鸳鸯这是要她跟着林姑娘去,并且还得盯着林姑娘回来。 这,代表贾母的意思。 可,王夫人对此事的态度也难得十分强硬,甚至不惜两次当面顶撞贾母。 所以,现下府上多的是林姑娘一去不回要回南方做姑子的风声,如今既是鸳鸯来,想来老太太也听到了这个风声,便早早遣鸳鸯来给林姑娘一个心安。 对此,紫鹃只觉得糟心。 “虽南边是林姑娘的故土,但到底没人,又在我们这长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万事习惯,怕是到南边反倒水土不服也是有的。”紫鹃胡乱扯着,算是让鸳鸯能给贾母一个体面的回复。 果然,鸳鸯听完竟是笑了:“正是呢,我首次见林姑娘时,那礼仪气度倒像是老太太从小亲自教养出来的,何况园子里姊妹多还能一处玩笑。” 不知为何,紫鹃听这话,心中更难过了。 难过的是林姑娘竟小心谨慎周全到这般,以至于连鸳鸯这般聪慧的人都看不出林姑娘与贾府规矩的格格不入。 目送鸳鸯离去,紫鹃捏着食盒,原本摇摆不知留下还是跟随黛玉而去的心忽安定了下来。 伸手拍了拍脸,拿着食盒便往林姑娘的闺房而去。 此时林姑娘已经醒了,有个小丫头正替她梳着头。 黛玉近些天吃着陆夫人配的药丸常能睡整觉,精气神比起先前不知好了多少。 她原本就是喜爱明媚艳丽的颜色,却因守孝穿着素净,一袭天青色纱裙,烟笼黛眉,浑身萦绕着雾山云雾版的灵气。 这样的姑娘本该是长在南方的幽兰,却偏偏被移到了京城,生生磨灭了原先的习性。 “紫鹃?可是不舒服?”黛玉从铜镜里注意到紫鹃眼底的乌青忧心道。 紫鹃摇了摇头:“是鸳鸯说老太太特地送来保养的汤药,请姑娘早饭后用些。” “紫鹃姐姐莫不是忘了?”雪雁拿起玉兰花簪子比划了一会方娇憨回话:“先前陆姑娘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大补,不然反倒身子承受不住亏损了。” “正是了。”紫鹃轻叹,细细想来,无论是贾母还是宝二爷其实更多的是将自己所以为的疼爱强加到姑娘身上,这本是好心,却不想其实早就适得其反了。 如此想着,便将那食盒随手搁在桌案上,走到黛玉梳妆前看了看,见雪雁拿的玉兰花簪倒是极衬那天青色的衣衫,清爽得紧:“就这支玉兰花簪子吧,结的既是海棠诗社,听说还是罕见的白海棠,想来极为相称。” 黛玉闻言颔首,梳洗后便要往探春所在的秋爽斋而去。 因是早晨,天气凉爽倒也不闷,加之黛玉心情舒畅见万物都可爱,连脚步都轻快了些:“紫鹃,她们怎么说?” 黛玉问的是这些年在潇湘馆做活的丫头们愿不愿意同她一起回南方。 “姑娘,你也知道,这些小丫头祖籍要么在京城要么在金陵,南方终究是太远了些……” 紫鹃一一都问过了,虽大家这些年都感恩林姑娘待人的宽厚,但如今林家就独独有个姑娘家,若真同那风声里说林姑娘这是要去南边做姑子不回了该如何? 众人却没底,空口白牙就让她们背井离乡确实强人所难了,甚至末了还暗示紫鹃在府上已然吃好喝好却也别去。 林黛玉倒是没多意外,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确定此次南方一行是何结果,只是觉得能回家一趟哪怕是死也值了,她看向紫鹃劝慰道:“如今你爹娘兄嫂在这里是极好的,你若跟着我反倒说不准如何,何况我想回家你也是会想家的,不如便让雪雁陪我去罢?” “姑娘!”紫鹃再也忍不住抽噎了起来:“姑娘莫不是嫌我粗苯要撵我走?断断是不能的,姑娘去哪我定也要跟着姑娘去才罢!” 林黛玉见如此情意的紫鹃不自觉也泛起了一层雾气:“好姐姐,你……” 说着,却也不知如何劝这个傻丫头。 “颦儿,你们怎么好好的竟哭了?”说话的正是薛宝钗,自蘅芜苑摇摇而来便见黛玉主仆对哭,不免出声打趣。 跟在她们身后的莺儿正吃力地提着个精致的食盒。 紫鹃见状擦了泪赶忙去帮莺儿。 黛玉抿唇揭过那个话题,转而问道:“宝姐姐,怎么不见云儿?” “她呀耐不住性子,早早便去了三妹妹那儿说是要帮衬着呢。”宝钗笑着上前。 黛玉好奇的看着莺儿同紫鹃提的盒子问道:“宝姐姐可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我们倒有口福了。” “不过些冷饮,解解暑气,就是你向来体弱怕是吃不了,我便也准备了些你常爱吃的瓜果。”薛宝钗说着便来挽着黛玉的胳膊说起了闲话:“我昨日听三妹妹说了,因趁着今日北静王爷遣宝兄弟至王府,正好诗社同你的践行宴一起办了。”难为她费心。“黛玉还是现下才知竟有这事,她如今着实不愿见贾宝玉,以往她不计较,可现下觉得贾宝玉那大张大合的性子古怪极了,如今探春能顾及这层,她心中极为妥帖。 说话间,便到了秋爽斋。 探春的贴身丫鬟侍书早已候着了,此时见钗黛二人来了,忙笑着迎了上去:“我们姑娘正念着让我来看,免得怠慢了姑娘们呢,可巧就来了。” 因不仅单单为结诗社还涉及到要替林姐姐践行,三春连同湘云早早便聚着商量一应事宜了。 探春只道:“林姐姐在这里这些年,好似就江南来的笋愿多吃几口,想来是不喜欢这里的菜色。” 听她说起这个,向来奉行大吃大嚼才是好的史湘云竟也没反对,支着下颌道:“恐怕说不好她喜不喜欢的事,便是如何喜欢她那身子着实太弱,吃多了也怕有什么毛病。” 说起这个,众人都沉默了。 “姑娘,琏二奶奶遣人来说吃食的事不必姑娘们费心了,只管同林姑娘好生玩,她昨儿个才请了南边来的厨子,保准让林姑娘吃得高兴。” 姑娘们原正为午膳为难着,便有小丫鬟进门来通报。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明白王熙凤此举的深意。 想来也是好笑,林姐姐在这里时她们倒从不曾想到这些,这几日她要走了反倒觉得各种亏欠了起来。 第29章 二更 与贾府难得和睦的氛围不同,顾淮璟自从与顾青青自书院忙不迭搬出去后便被勒令到南边前都得着女装,不能有所暴露。 许是早便料到有此一遭,顾青青让顾淮璟给黛玉留的通信地址便是此处。 恰逢今日林黛玉来信,送信是个机灵的小子,在得了雪雁赏的金叶子后本来嘴里准备好了讨喜的话,可以两头赚。 可当见着顾青青身上的衣饰竟是连自己都不如,讨喜的话都卡了一半,张着嘴满是震惊,似没想到林姑娘还有这门穷亲戚。 顾青青也不在意,贾府里头所有人的嘴脸她在书里就知道了,何况就要走了也不必花冤枉钱打点,大门一关,独留小厮便在风中凌乱。 顾青青随后小心翼翼拆开信封,双手捧着信笺。 只见那洒金信笺上,先是问了陆家母女近况后又说外祖家已同意并请表兄送她回姑苏,已定好日子便是后天五月的尾巴启程,另问若陆家母女不嫌弃可一起同行? 最后缀着林黛玉的落款及日期。 顾青青看着林妹妹这一手簪花小楷爱不释手,觉得该立马找个好点的框裱起来用作传家宝也不为过。 “淮璟,我记得你手工还不错,不若你将这封信给裱起来?”顾青青说完才恋恋不舍的将林妹妹亲手的书信交给儿子,侧头略微思索了一下:“林丫头这都给我们送信了,你不表示表示?” 听到问话, 顾淮璟这才从书卷里抬起头看向满脸笑意的顾青青。 双手接过那洒金信笺,上方似乎还残留着潇湘馆外清新的竹香。 淡淡的却常绕心间。 都说字如其人,他好似一瞬间透过这手簪花小楷看到了林姑娘弱柳般的清丽身姿。 “好,此章还有一小节。”顾淮璟乖巧的应了声,好似很在意又好似十分随意的将那信笺收好后才又拿起那卷书细细读了起来。 顾青青支着下颌,说实话,哪怕活了两辈子,她都不懂男性这种生物。 哪怕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 不过,她也不甚在意,也不想懂。 因为用不着。 何况,这个世间上除了感情,还有事业。 她虽不懂男女之情,但只要回南边,她能保证把林妹妹的事业线给拉满! 这样一想,她觉得浑身上下又充满活力了。 正在她胡乱想着之时,原本在看书的顾淮璟忽起了身。 如今他倒也乖顺,已然不需要顾青青耳提命令便已将那半截玉佩配着。 “?” 顾青青没反应过来,儿子怎么便突然站起来了,脑子有些发懵,下意识问了句:“做什么?” “娘不是说要有表示吗?功课已完成,那便去表示。”这下反倒是顾淮璟不明白顾青青为何反应这么强烈了。 “你…”顾青青狐疑:“怎么表示?” 顾淮璟满脸理所应当:“自然是去见她。” * 金碧辉煌的大宅院,人来人往的阁楼水榭,不远处是姑娘们说笑的靓丽身影,仿佛绝美画卷。 “林姐姐,可好些了?她们几个这高兴了便灌酒的行径也不知从哪学来的。可还走得动?待会便要赏花作诗了,若走不动我扶你去辞辞姊妹,让紫鹃扶你回去歇着。” 因是替黛玉践行,席上欢乐难免有人捏着她要敬酒,黛玉虽万般推迟但压不住姊妹们硬灌,不多时脚步虚浮,眼神迷离,脸颊绯红,倒像是醉了,便忙借故跑出来透风醒酒。 探春见林姐姐去了好久未回,便忙来寻,如今一见倒真醉了, 往常那双清凌凌的秋水剪瞳此时也迷离飘渺,似远山清晨升起的薄雾,让人看不透,绝美的脸颊微微染上红霞,原本整齐的发髻此时也略松了些,飘落下几缕发丝一晃一晃的勾人心弦,褪去了原先飘逸出尘的气质,添了了些让人欲罢不能的感觉,更想靠近她。 饶探春是女子,也不免因林姐姐这番醉态而美得失语。 黛玉听见有人唤她,回头望去,透过迷糊糊的眼,只见是探春。 就在前方不远处,顾盼神飞,整个人都宛若在阳光下娇艳欲滴的玫瑰。 她正款款向她走来,好似说着什么话,她也听不清楚。 反正便不容反抗的将她拉着回了秋爽斋。 进入秋爽斋,黛玉第一眼便看到长势喜人的白海棠。 只是不知道为何,那海棠花层层叠叠,晃晃悠悠的。 似雪又似月的海棠花,清清冷冷的开在绿叶簇拥下。 嗯… 看着这花,倒莫名觉得极其符合那位陆姑娘的气质。 众人不知黛玉醉了,见黛玉来了,也没等探春说话,便要连忙推搡着让她们作诗。 探春犹在后边踮着脚喊着:“林姐姐许是醉了,你们别欺负她!” 但众人只不信,依旧玩笑,推搡着要黛玉作诗才能放人。 黛玉脑袋虽不甚清醒,但听姐妹若论起作诗还是有些自傲在里头,只是因醉酒有些分不清纸和笔是在何处。 这时,薛宝钗见她跟迷路的猫儿似的,猜到了几分,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只觉得现下醉酒的林姑娘好似很好欺负,揽着她的肩头,又捏了捏微醺的脸颊,果真软软的跟水豆腐似。 直到黛玉嘟着唇似恼了,潋滟的水眸里满是明晃晃的委屈。 薛宝钗才轻咳一声,笑道:“好你个颦儿,凤丫头准备的这一桌吃不了也就罢了,如今要作诗就想跑?哪有这番道理?快快作来,不然罚酒!” 正说着,史湘云恰好便将一杯酒递了过来。 黛玉脑袋发懵,凭本能接过,浅斟慢饮,两腮绯红,双眸潋滟,思忖片刻,有些委屈:“我能作诗的,就是不知为何竟找不到纸笔!才不是想跑!” 此话一出,众人便皆知她醉了,两两笑作一团。 黛玉依旧拿着酒杯在发懵,不明白她们在笑什么,鸭羽般的睫毛一颤一颤。 “姑娘,你醉了。”紫鹃忙上前来扶黛玉。 黛玉听罢却有些赌气,竟将手里的酒抬手饮尽了:“不过几两酒哪里就醉了,我偏不信。” 众人见状又是笑,还是李纨怕黛玉醒酒后恼了来找她们算账,忙笑着制止了姑娘们的胡闹: “紫鹃,还不快扶你们姑娘去歇着?记得遣个脚程快的先去煮醒酒汤,她身子弱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紫鹃一一应下便扶着黛玉要走。 “哎!紫鹃,你且等下。”薛宝钗上前看着黛玉那醉样子,有些担忧:“还是请几个婆子抬着回去?” “婆子们笨手笨脚,车轿又颠,她那般爱干净的人,倒若颠出个好歹可如何是好?”史湘云拿着酒壶本在姊妹中灌酒,听到薛宝钗的提议忙出声道:“这里离潇湘馆又不远,只搀着去就是了,风一吹,还能醒醒酒,没准醉了的林姐姐看树看花反倒诗兴大发。” 此言一出,众人自又是一番打趣。 紫鹃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搀着去稳妥,免得喊来轿子反倒让黛玉胃不舒服。 同姑娘们应了声告辞后,便同雪雁一起搀林黛玉回了潇湘馆。 一路上,黛玉虽是醉着却异常乖巧,只是看着大观园的景象满脸新奇。 仿佛这不是她生活了数年的地方。 “什么时候家中竟有这般景色了,改明儿我要同娘亲说说,喊爹爹也一起来看。”黛玉仿佛没有骨头似的整个人都倚在紫鹃怀里,软软糯糯的说着,全然忘了她已然是孤女的事。 紫鹃泪意上涌侧头去擦,雪雁更是一声不吭赶路。 确实不远,前边就是怡红院了。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就要从怡红院旁拐过去。 不妨,反倒与自北静王府回来的贾宝玉撞了个正着。 紫鹃身子比嘴快,几乎是下意识便将醉酒的黛玉护在身后,扯出一抹牵强的笑意:“宝二爷回来了?”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闲谈几句,又作了些诗,席上虽个个自诩是文坛大家,我见着作出的诗倒不如园子里的姊妹们,无趣无趣,便回来了。” 贾宝玉便远远见紫鹃搀着黛玉,有些不明所以问道:“林妹妹这是怎么了?虽到了夏季但今日风凉,莫不是着了道?又咳了几回?” 雪雁也上前挡着,脆生生道: “无事,宝二爷若没有其他事,我们便先回了。” “诶!你们别忙,北静王方赏了我些好东西,正巧林妹妹也在,我好拿给她。” 潇湘馆的丫鬟自那次摔玉的事便一直对他冷着脸,现下如此,宝玉也不疑有他,只是将自北静王府拿来的好物自怀中拿出。 那是一串极其稀有的蓝珀佛珠,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透明的宝石。 贾宝玉脸上尽是讨好:“正是这个,还请妹妹亲自收下。” 紫鹃同雪雁面面相觑,她们虽能对二爷冷脸,但他到底是主子,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贾宝玉还以为林黛玉在生他的气,便不自觉又上前几步,几乎能见着被紫鹃挡着黛玉的裙摆了。 他犹不满足只道:“好妹妹是我不对,你只管打骂我都容易,只是这个还请你收下。” 就在贾宝玉还在步步紧逼要将那佛珠亲手递给林黛玉, 双方拉锯时,身后忽传来冷冽的声线,许是因急切带着几分威严的压迫: “谢谢,但不用。” 没等贾宝玉看清来人是谁, 那人已然半蹲下身子,腰腹用力,双臂向上勾起,便将醉酒美人打横抱起。 远远望去,黛玉竟宛若镶嵌在那人怀里的弱柳,身形登对极了。 见到他, 紫鹃和雪雁倒是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这位姐姐是?”贾宝玉有些痴了,觉得这个人好似在哪见过。 但如她那般绝美姑娘,自己哪里会忘? 不免有些云里雾里。 第30章 三更 紫鹃却没有回宝玉的问话, 眼见着陆姑娘眨眼间便大步流星将自家姑娘抱远了。 紫鹃随意福了福身:“二爷留步,我们姑娘病着呢,便不招待二爷了。” 说罢,便拉着雪雁提着裙摆,小跑都赶不上看着分外单薄的陆姑娘。 不免怪道:陆姑娘见着清瘦,怎么脚程竟健步如飞? 边跑还边期盼陆姑娘慢些、慢些才好。 可前边的顾淮璟丝毫没有感受到身后两个小尾巴似追着的丫鬟们内心哀嚎。 他在人前虽是十分淡然就将怀中的小姑娘抱起。 可饶是他再成熟,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年方十三的少年。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现下的心情。 只觉心中有一头小鹿发疯般的乱撞,由指尖传至四肢百骸直冲天灵盖。 黛玉轻若柳枝在怀,几度令他感受不到任何重量,他不知如何是好,动作愈发轻柔, 鼻尖萦绕着黛玉身上特有的不知名花香混着那天青色的衣裳上沾染的酒气, 估摸着许是姊妹打闹间不慎打翻了酒水。 大观园的景色甚好,好的他喉咙发干,分明未饮酒却好似醉的不成样子。 傍晚的残红伴着两只不知名的飞鸟缓缓坠落。 远处天边泛起若有若无的光,像画上漫不经心的一笔。 勾勒出黛玉似蹙非蹙笼烟眉,以及绯红的脸颊。 她似醒又好似睡着,小小的身子感受到来自顾淮璟怀中的温暖,不自觉往里缩了缩。 仿佛撒娇的奶猫儿,滴水樱桃似的红唇嘟嘟囔囔着好似些花与鸟,风与月的诗句。 好诱人。 顾淮璟桃花眼微暗,撇过头不敢再看。 曾听母亲说过,有心事的人总喜欢论及古代诗书、畅谈风花雪月,却唯独不愿提及当下的现状。 怀中的小姑娘念着念着,不知为何,声音忽哽咽了起来。 顾淮璟只觉衣襟处那鸦羽般的睫毛贴着胸膛正抓挠自己的心肝,旋即有温热的液体滑过。 是怀里的小姑娘揪着他的衣襟无声垂泪,仿佛溺水之人遇到到了浮木,带着满腔的孤注一掷。 他的心也随着怀里的小姑娘上蹿下跳,疼得厉害。 不知是喜是惆怅,不远处便能看到潇湘馆的影子。 顾淮璟大步流星, 因情急,甚至一脚踹开紧闭房门。 里间正在打扫卫生的丫头被吓了一跳,茶水洒到手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看着陆姑娘怪道:“陆姑娘,什么事这么着急…” 还没问完,便看到了陆姑娘怀里的娇娇小姐,想起先前有丫鬟说要煮醒酒汤,忙道:“春纤方去熬醒酒汤了,我去催催。” “嗯,有劳。” 顾淮璟低声说完,便宛若怕碰坏什么珍宝似将怀中的黛玉安置在榻上。 目睹全程的洒扫小丫头暗道陆姑娘这的嗓子似乎暗哑的厉害,便忙去倒水。 倒完水走近才发现, 此时陆姑娘竟一手撑在林姑娘耳畔,许是过于慌乱手掌不小心压着了散落的发丝,大半个身子都撑在上方,都不敢呼吸半口。 小丫头正奇怪呢,才发现原是自家姑娘睁着潋滟水眸揪着陆姑娘的衣襟不肯放手。 不免有些汗颜,满怀歉意的将茶杯放下,忙将陆姑娘的衣襟从林姑娘的小爪子上解救出来。 复又将茶水递上。 顾淮璟接过茶水仰头灌下,小丫头这才发现陆姑娘的脸同样红得滴血。 可被扒拉开、醉酒的黛玉只觉委屈极了,眼眶盈起一层水雾。 却饶是委屈她也不哭不闹,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顾淮璟, 仿佛无声质问他怎么能不要她? 怎么能扒拉开她? 顾淮璟呼吸不自觉加重了些,他慌忙起身不敢与醉酒不自知的美人这般对视。 洒扫的小丫头猜测陆姑娘恐也饮了酒,便也没多管,出门去寻春纤准备两碗醒酒汤了。 此时紫鹃同雪雁也紧赶慢赶跑来了,所见是陆姑娘正坐在床榻旁,端着碗,一勺一勺的哄着醉酒的黛玉喝着什么。 陆姑娘的声音温柔,但是不知为何低沉暗哑的厉害,像滚过木炭似的。 醉酒的黛玉虽不哭不闹,但行为更为单纯直白了些。 比如她原是尤其不喜喝药的。 顾淮璟将药匙递到她唇边她扭头不愿,不留神便有一小口药汁顺着她艳压桃花的脸颊转瞬滑到纤细的脖颈处没了踪迹。 紫鹃上前拿出帕子擦拭药汁后,朝他道:“我来罢,陆姑娘辛苦了。” 顾淮璟觉得屋子里闷得厉害,凭本能颔首,退至一旁平复心情。 看着紫鹃轻车熟路捏着黛玉下颌强行将醒酒汤灌下。 在黛玉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已然收了碗。 随后掖好被角,起身看着陆姑娘解释道:“这醒酒汤有催眠的功效,过不了一会姑娘便会睡着了,今日姑娘们高兴,灌了几杯酒,便成这样了。” “陆姑娘今日来是为了回南边的事?” “正是。”顾淮璟颔首示意知道了,将装着药丸的瓷瓶交给紫鹃,又细心叮嘱了用药事宜。 果真见黛玉浅浅睡去,方安心出了门。 不期然,却见着被丫鬟们拦在门外急得团团转的贾宝玉。 贾宝玉见他眼睛一亮:“这位姐姐,林妹妹可好些了?我方听丫头们说姊妹们在秋爽斋聚着,我去一看竟醉倒了大半,林妹妹可好?” 他的语气又快又急,毕竟连史湘云那般海量竟也喝得上头,正醉歪歪的发着酒疯。 三春也是无一幸免皆被史湘云强灌醉了,便是宝姐姐也半醉不醉。 看到姊妹们娇媚醉态的贾宝玉都惊呆了,怪道那折《贵妃醉酒》经久不衰呢!他今日倒见识了。 本想来看看林妹妹的现状,但却被小丫鬟们拦在门外不准进。 正巧见陆姑娘从里间而来便忙问。 “无碍,告辞。” 顾淮璟说完便想闪身离开。 宝玉见这冷面美人倒也不气恼,只问:“姐姐要去哪里?可需遣人送?我见这夜已深,倒不如歇一晚明日再走?” 贾宝玉的惜花心态,对貌美的女子是无差别的,故而万分体贴的问道。 “多谢,不必。”顾淮璟说完也不愿多待,轻车熟路的离开了贾府。 独留身后的贾宝玉怪道这位姑娘自己定是在哪里见过。 可着实没有印象。 莫不是自己也醉了?贾宝玉用折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 若林妹妹这里不需要他,秋爽斋那里还有姊妹们醉酒需照顾呢! 对了!他还要同她们算算为何喝酒作诗不等他的账! 便转头朝秋爽斋而去。 此时明显喝上头的史湘云揽着探嘴里姐姐妹妹喊着还要灌酒:“你作了这么好的诗可不得多喝些,可恨林姐姐不过才喝了几两呀,竟被搀了回去,明日我定要早起去取笑她!拿她来做首好诗方罢!” 探春推迟不过又被史湘云灌了大杯,因灌得急呛咳几声。 李纨见这群姑娘竟渐渐喝疯了,老太太喜热闹但姑娘们这般没规矩虽明面上不会说什么但内里免不齐会怪罪她,忙上前阻止:“姑娘们,今日便到这里罢,再灌怕出什么事故。” “罢?可不能罢了!”贾宝玉此时掀开帘子大步进来,笑道:“你们这里另设宴席,所有人都请了单单不请我,你们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哪有什么道理?你既来迟了,该自罚饮了三杯,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史湘云迷迷瞪瞪见贾宝玉来,总算放过了探春,端着酒用自己的杯子替贾宝玉斟满递到他面前。 贾宝玉倒也顺势下台阶,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正是呢,我既来迟了该罚、该罚,还该罚给姑娘们还席方罢。” 众人连连拍手道好,只是在笑。 史湘云伸手:“那不若定在林姐姐回来再办,也不要爱哥哥还席,该是林姐姐还席才是,大家说是不是?” 醉了的姑娘们都道极是,薛宝钗半醉不醉,两颊绯红,神智极度清醒。 听史湘云在贾宝玉跟前提及林妹妹要离开的话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此时贾宝玉明显因为史湘云的话发了痴。 薛宝钗赶忙上前揽过还在说大话的史湘云,笑道:“云妹妹怕不是喝酒喝糊涂了,林妹妹要去哪里?又哪时回来?怕不是你还想骗酒喝。” “嗯~容我想想。”史湘云眨着眼睛想了想发现脑子似被酒精占据,一团浆糊:“想不出来~宝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宝姐姐这么好是不会骗人。” “你呀,别喝了。”薛宝钗伸手点了点史湘云的脑袋。 后者只是抱着酒杯嘿嘿傻笑。 贾宝玉见这样子,暗骂自己为何要与个醉鬼计较,又上前同姐妹嬉笑玩闹。 直至夜间方消。 * 翌日,待贾宝玉醉后醒来天已然大亮。 便是后来加入的他竟也喝到断片。 袭人在旁边收拾贾宝玉酒气熏天的衣物不免抱怨了句:“二爷也是胡闹,还拉着姑娘们喝了这么多酒,到时候太太又要怪罪二爷不知保养了。” 贾宝玉捂着晕乎乎的脑袋也没听袭人的唠叨,起身下榻梳洗,全凭本能道:“林妹妹昨日也醉了酒,她身子弱怕承受不住,快替我梳洗梳洗,我早点去看看她。” 袭人脸明显一僵,继而缓和道:“二爷不必忙,今早紫鹃才说林姑娘夜间发热怕过了病气叮嘱主子小姐近几日不便去,老太太也来特意叮嘱了。” 这在以前也是常有的事,贾宝玉便也没怀疑。 袭人也是报以能瞒多久便瞒多久的心态祈祷林姑娘此次回南能尽早回来。 而此时的潇湘馆的主子已离开了贾府,不过剩下些洒扫庭院或收拾屋子的丫头们,依旧同主子在时一般忙碌着自己的事。 除紫鹃同黛玉回南方之外,再无丫头愿意走。 黛玉衷心祝福,各自给了丰厚的奖赏全了这几年的主仆情谊。魔/蝎/小/说/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就是她可能要变个性 彼时,京城港口停泊着贾府预备送黛玉回扬州的船只。 天还未大亮,往来人少,江水澄澈,面上升起一片朦胧的烟霭,宛若仙境。 贾琏下马上船确认事无巨细后,方遣丫鬟们去通报黛玉同陆家母女。 不多时,马车上便盈盈下来两位气质卓绝的女子,身旁还紧紧跟着个嬷嬷似的三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 贾琏目睹黛玉同陆姑娘出现的瞬间,饶是花场老手如他也不免惊艳: 林家表妹便不必说了,素日便听王熙凤论黛玉,总说她是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了。 但今日黛玉迎风而立,身着杏色织锦长裙,仅用一条腰带将那不堪一握的纤纤楚腰束住,帷帽下乌黑的秀发绾成倭堕髻,只挽一支白玉玲珑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 风吹面纱时好似隐隐约约看到佳人浅笑,目若清泓,虽依旧柔弱却无端给人能应对疾风之感。 而黛玉身旁的陆姑娘虽衣裳简单,但就是朴素至极的棉制裙衫,配之眉宇间不染世俗的淡漠,竟硬生生有种难以言喻的矜贵感,好似落难公主。 可惜,如此佳人竟是林家表妹的友人。 半分碰不得,只能抓心挠肝。 贾琏收回目光,朝黛玉拱手笑道:“此次送妹妹回扬州,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定要在端午前回京城来过节才好,我们便早去早回,路上一应事宜只管遣丫头们来寻我。” 黛玉闻言微微欠身道:“有劳琏二哥哥。” 说罢,便由紫鹃扶着去了船舱。 船上女眷多,又添了陆家母女,好在已提前说明,不然保不齐会发生几人挤一间的尴尬事故。 不多时,船扬起风帆,掠向江面,一路向南。 顾青青自上船便赖在林黛玉周围不走,顾淮璟安静在旁作陪。 顾青青瞥了自家便宜儿子一眼, 后者嘴角微勾,桃花眼一动不动仿佛黏在黛玉身上。 “咳咳” 顾青青轻咳一声,示意傻儿子收敛点痴汉似的表情。 可她这咳嗽,过于急切,仿佛喘不上气,令黛玉忧心蹙眉:“陆夫人可是病了?可吃了药?还是坐不惯这船?现下虽是夏季但江上夜风甚凉,切记添衣。” 顾青青听着林妹妹软软糯糯的声线,语气里那真挚的关心,梦幻中又万分感动。 感动于她竟真的能同书中的纸片人产生交集,且对方是真实且鲜活的存在着。 黛玉细致说完,忽见陆家母女皆是睁着那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炙热的盯着自己,歪了歪小脑袋:“怎么了?可是我说的哪里不对?” 说完,黛玉慌忙掩口,莞尔:“心急之下竟忘了陆夫人自己便是名医,倒是我班门弄斧了。” “不是不是。”顾青青抢先在林妹妹面前露脸,甚至还心机的握住林妹妹的手,深情款款:“只恨此生竟未得个如林丫头这般的贴心小棉袄,是不是我遣你陆姐姐去送药时你也这般体贴他?早知如此,我原该自己去!谁不想听香香软软的小仙女关心自己呢?竟白白让他占了这便宜,当真可恨!” “咳咳。” 顾淮璟没想到自家母亲竟反倒同他争风吃醋起来,慌忙咳嗽,以提醒顾青青注意自己的身份。 顾青青才不理他:“你若咳嗽便出去,免得过了病气给我家林丫头。” 顾淮璟虽被母亲的话呛得一梗,连退后半步的动作都染上了几分幽怨,但旋即道:“近日,我自娘胎带出的病又犯了,怕是得好生休养半月,不能在妹妹跟前走动。” 顾青青很快明白顾淮璟的心思, 这是因有她在,所以他避嫌呢! 之前顾淮璟不愿去贾府,她便也摆烂不去,后只能是顾淮璟妥协。 如今她在这,儿子确实没了再到林妹妹跟前凑的理。 在追爱厚脸皮程度上他确实没有传承他的父母。 林黛玉忧心忡忡问着顾淮璟的病情,顾淮璟一一答了,末了,还安抚她别担心。 很快便佯装病重转身离开。 考试在即,这是他最后能见黛玉的机会了。 母亲当初选择在扬州落户,而林妹妹此行要回姑苏老宅,正好错开。 如今同乘一条船,虽住的近了,但他没打算过多与黛玉接触, 一则母亲在旁;二则他不愿陆姑娘这个身份过多介入黛玉的生活甚至继续厚着脸皮做登徒子,日后黛玉知晓真相必定反噬。 说实话,他没想好如何同林姑娘请罪此事。 唯能真诚希望母亲少坑儿子。 * “待我好些,便去看看陆姐姐。”林黛玉望着顾淮璟背影轻叹。 顾青青拍了拍她的手:“不必,你若去看他反倒不自在。” “陆姐姐生的什么病?我这里有许多药方子,或许可以比对?”林黛玉尤为担忧。 顾青青为难的说了句:“嗯也没什么,就是可能要变个性,怕吓着你。” “这病莫不是还会移性?”黛玉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顾青青所说的话。 “没事”顾青青挠头,干咳几声,转而道:“是打他生下来便带的病,这些年竟也未好全,有些棘手,不过好在他能自己应对,咱们便也不必关注他。 反倒是我见林丫头很是投缘,愿不愿意跟我学医?” 这话唬得林黛玉真觉得是什么疑难杂症,她个未入门的小白便也不敢在问,至于学医她倒没有意见,毕竟吃药吃了这么些年,无形中倒也成了半个医师,自是答应了下来。 顾青青见林黛玉应了下来,别提多高兴了,忽问道:“林丫头,我问你,与你而言,什么才算圆满呢? 是要事业有成寻到自身价值,还是要喜结良缘儿孙绕膝?” 林黛玉没料到陆夫人会忽然这般问她,她心思敏感能察觉到陆夫人言语里倾向于寻到自身价值。 虽她疑惑何故定要在并不冲突的二者中做出选择,但还是轻声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她言下之意是顺应自然。 顾青青一愣,明白过来, 林妹妹无父无母,这世上于她有羁绊的不过年迈的外祖母。 可她同时是个纯粹的人, 是“情情” 是对所有生命个体都有情。 那么,开个医馆或者能造福一方的店面,能让她感到圆满吗? 林黛玉是很容易满足的人,她并不贪心。 顾青青看着任务面板上,不过脱离贾府回南边便涨了近乎一半的进度条沉思。 在虚无缥缈的感情和明朗的事业,顾青青还是觉得要拉着林妹妹搞事业。 所以,抱歉了,儿子! 好生考试吧!林妹妹我就带走了! 在顾青青垂眸沉思之际,林黛玉也在暗自打量她。 顾青青总给她一种格格不入之感,像是被困笼中想挣脱桎梏的飞鸟。 她该是想回让她眼睛明亮的地方。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如顾青青这般的长辈。 洒脱开朗大方爽利,一双眼仿佛明珠亮得晃人。 这双眼睛,绝不是她们这般困于闺阁的姑娘们所有。 因为那里没有压抑,只有无限迸发的盎然生机。 “夫人的眼睛很好看。”黛玉看向顾青青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顾青青一愣,下意识抚上自己的眼睛。 黛玉不知道, 那是因为这双眼见证了最好的新时代。 那是先祖们用血肉筑起的坚固堡垒。 那是属于全体人民的泱泱大国。 那是没有压迫,没有束缚,女子也能不依附于男子顶天立地的盛世。 她很遗憾这些有灵气的女孩们未能出生在那个时代。 但她既在这里一日,便要尽力将她从这个腐朽朝代的淤泥里拉出来。 顾青青弯了弯眉眼:“林丫头的眼睛也很好看,不对,不止眼睛,我看哪哪都好看,就是口脂颜色不好,有些淡。” “未曾抹口脂,今日因起得早来不及梳妆便来了。”小姑娘正是爱美的年纪,往常她在贾府老是病着也没人关注自己好不好看,末了补了一句: “何况也是要戴帷帽便也省得了。” 黛玉忆起今早赖床起晚了故未来得及上妆,倒有几分羞涩。 谁知,顾青青听后眼睛一亮,撸起袖子:“这莫不是素颜?林丫头且让我为你上妆!咱化妆给自己看!相信我,我可以!” 一旁含笑看着的紫鹃倒是向来希望有个和气长辈开导总是抑郁的姑娘。 可贾府的长辈罢了,不提了。 如今一见顾青青,便知就是她了。 这世上教导道理规矩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可能让林姑娘心情愉悦又能讲述道理的长辈一生怕也遇不着一个。 如今一个陆夫人一个陆姑娘,让姑娘的生活处处充满欢声笑语。 如今林姑娘既已答应学医,那么她同雪雁便也不能闲着,也得在旁学着帮衬。 比起紫鹃对未来的迷茫,一旁的雪雁倒是单纯极了,几步挪到顾青青对面。 试图偷学这一手新颖的梳妆技术。 顾青青见她睁着大眼睛一动不动笑道:“过来,我教你。” 林黛玉看着铜镜中映出女孩们的身影不觉莞尔。 只觉,若是一直如此,倒是极好的。 第32章 淮璟亦未寝 却说陆姑娘这一病,林黛玉直至快下扬州方得以再见她。 虽期间她也曾遣丫鬟们去问及病情并带话表示想亲自探望,但皆被陆姑娘以病重为由给挡了回来。 三番两次,眼见着明日就要到扬州,不免令黛玉惴惴不安,忧心陆姐姐的病情。 可陆夫人却是半点不忧心,每日都要花大半时间教导她学医,不然就是赏花遛鸟享受生活,活得肆意滋润。 说实话,母女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几度令林黛玉看不懂,陆姑娘这病到底是重还是不重? “身体倒是还好,更多是心病,固疾陈疴若是不尽早解决怕是不好,小病都要拖成大病。” 顾青青意有所指的说着,便挖了一勺冷饮,入口冰凉舒适,似不经意问道:“林丫头,我且问你,若其实她有事骗你,你会如何?” 黛玉抿唇,这个问题她未曾想过。 她内心也不会愿意相信陆姐姐那般好的人会骗她。 可陆夫人不会无缘无故挑拨是非,这一问明显便是想交个底。 而且,这个骗局关系着陆姑娘躲她的真正原因。 所以…陆姐姐究竟骗了她什么? 林黛玉垂眸,忽记起上次她喝多了酒,好像发生了一系列囧事,据紫鹃说,若不是陆姐姐来得及时怕还会闹大。 她是真的觉得陆姐姐对她是极好的,十分纯粹。 她骗她的事需要清算,但一码归一码,醉酒解围的事她还是得感谢她,打定主意,林黛玉抬起清凌凌的水眸看向顾青青:“陆夫人,还请你带我去见陆姐姐,若丫鬟们去她必定不愿见我。” “嗯” 顾青青支着下颌权衡利弊。 按任务来说,林黛玉的利益和意愿在她这里排首位, 但…若林妹妹一旦知道儿子是在她的教唆下才男扮女装的,那她的任务怎么办?那可不行! 早知道比晚知道好,儿子的追妻火葬场都能减少些阻力。 所以这层窗户纸无论如何都不能由她去捅破,她可还有任务在身,得给自己留条在林妹妹这能行得通的后路。 至于儿子这追妻火葬场就你只能自己去了! 顾青青当即摇头:“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该你们自行解决,我不便参与。” 林黛玉略为失望,但是也表示理解:“那便等陆姐姐想开了再来谈。” 顾青青松了口气,对于又坑了儿子心里却毫无负担,转而继续教导起黛玉的功课。 夜晚,万籁俱寂,东风送爽,江水顺流,船速更快了些。 林黛玉直至半夜依旧辗转难眠, 陆夫人早晨那句:陆姐姐可能欺骗她什么事,如棉花似的一直堵在她的心头,令她吃不好睡不下,身心俱疲。 “姑娘?怎么了?睡不着?”紫鹃听到动静迷迷糊糊起身,桌上烛火摇曳,散发出的光映出林黛玉熬得通红的眼。 “无事,就是怪闷的,不如出去走走?”林黛玉轻叹,她并不是扭捏之人,这件事一日不问清楚她便一日不得安生。 略微思索,便决定去问问。 因陆夫人念叨让姑娘得常出去活动,晒晒太阳,看看世界万物,保持心情愉悦,这样才好得快。 虽现下是半夜,但睡不着便是煎熬,出去走走许会缓和。 紫鹃便也无异议,起身换上外出的衣裳。 黛玉垂眸:“待会我们去陆姐姐那,我自己进去,便劳你在外间守着。” “好,晚风甚凉,姑娘得添衣。”紫鹃应了声,便自箱柜中取出薄披风为黛玉系上。 此时也是三更,今天的夜晚没有月亮,夜幕上仅挂着几颗稀稀疏疏的星星。 紫鹃在前方提着灯笼才堪堪让林黛玉看清方向。 好在陆姑娘的船舱离黛玉所在不远,只几步路的功夫。 便隐隐能见自缝隙处溢出的烛光。 在黑暗中无声绽放着, 安抚了她一颗不安的心。 看来陆姑娘亦未寝。 林黛玉松了口气,紫鹃已先一步上前轻扣舱门。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各外突兀。 “谁?” 很快,里间便传来清清冷冷淡漠的少年音。 “陆姑娘,我们姑娘今日浅眠出来走走,正好见姑娘这里烛火未熄,便想来讨杯茶喝。”紫鹃低声回着话。 以往紫鹃来问,他都是以各种理由打发了,如今姑娘都在这里了,她总不能依旧避而不见? 果不其然,里间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门便开了。 陆姑娘衣着得体,却不似寻常裙裳,反倒更像男子所穿长袍款式。 许是方洗完头,向来一丝不乱的发丝随意散开,断线珠子似的滴落着水珠。 额前细碎的刘海也在滴着水,顺着他精致的眉眼流下,滑入脖颈方没了踪迹。 顾淮璟低头注视着她,那气质分明是淡漠清冷的,但在身后昏黄烛火摇曳里平添了几分邪魅的诱惑,带来穿透灵魂的窒息感。 他们离得太近了,以至于黛玉都能闻到他身上萦绕的琼花香。 “进来吧,外边冷。”顾淮璟注视着在月色里神色莫辨的黛玉,侧开身为她让路。 林黛玉颔首敛裙轻移至船舱内, 舱内空间狭小,却分外整洁, 林黛玉一眼便看到书桌上摞着的厚厚几堆书籍,除了几本医书之外大多是时务策和儒家经义,这可都是宝玉用来垫桌角的正经书。 由此可见陆姑娘的鸿鹄之志。 书虽多但丝毫不乱,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认真、细致。 较为突兀的是桌上居然还放着啃了半个的白面馒头。 想来陆姐姐该是方才还在啃馒头看书只是被她打断了。 顾淮璟注意到她的目光,解释道:“晚上读书总容易饿。” “紫鹃。”林黛玉唤了一声:“我记得雪雁说要熬乳鸽汤预备着明天,可熬好了?” “许是熬好了,姑娘,我去看看?”紫鹃应了一声,便往厨房去了。 林黛玉吩咐完,忽见陆姑娘正将凳子放至她身侧,旋即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 那双桃花眼含着太多情绪,她有些分不清。 “即便要读书也不能亏着身子去读,不然岂不是本末倒置了?你是医者怎么反倒不明白这个意思?” 说着,便自置物架取下擦头发的细葛布,走近几步:“弯腰,我替你绞干头发。” “林姑娘,我能猜到你为何来找我。” 顾淮璟却没有动,甚至退后几步与她保持安全距离,穿过被烛火映红的光晕,轻声唤着她的称谓。 林黛玉垂下了手,紧紧捏着娘亲留下的玉佩找寻安全感。 顾淮璟心中愧疚、酸楚、苦痛交织,几度张口,方艰难道“…其实我是男子,且与姑娘有婚约。” “是我不对,竟以这等下三滥的方式接近姑娘,甚至还不止一次,是我狂妄自大,不尊重姑娘,要打要骂全凭姑娘处置,即便是要我这条命我也绝无怨言。” 嗡嗡嗡—— 林黛玉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她眼前天旋地转。 太过于震惊,以至于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想走却脚步虚浮,猛地后退了几步,堪堪倚着门框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顾淮璟见她如此,内心亦是万分煎熬,想伸手扶她却又怕她更恼了,只能黯然收回:“林姑娘,我…” “呵。”林黛玉捂着抽痛的心口抬眼已然蓄满了泪:“你们母子便是这般合起伙来骗我?这样很有趣,是吗?” “看我被你们耍得团团转,我拿你们当知心人,你们却在背地是这般捉弄我,你们拿我当什么了?竟这般欺负我?” 她的声音破碎而颤抖,因气急,指尖泛白,眼圈更是红透,滚滚落下泪来。 “一切皆是我的错,现在说什么都是借口,我不该欺骗姑娘,我不该不尊重姑娘,我不该欺负姑娘,是我不对,无论姑娘如何处置我都不能弥补我对姑娘所造成的伤害,只是…错皆在我,还请姑娘莫要自累。” 顾淮璟心脏亦是抽痛不已,自发丝滴落在后背凝结的水珠穿透衣裳粘在肌肤上,令他浑身血液凝固,分明是夏季,但他唇失血色,没有半分温度。 黛玉只是哭着,压根没办法正常思考,唇色全无,止不住地咳嗽,似要将心肺咳出来。 顾淮璟见她如此,更是心急如焚,倒了杯温水,想上前,却被她打翻在地。 “林姑娘!我不敢祈求你原谅我。” 顾淮璟撩袍下跪,湿漉漉的发丝滑落在地显得格外决绝。 将早便准备好的长剑双手呈上膝行至黛玉身前:“若你难受只管拿着剑刺我,之后无论你如何安排我都接受。” 黛玉泪止不住的落下,心中有股怒意, 看着眼前的长剑, 她愤然拿起, 但就在要刺向跪在她面前的人时却蓦然停下了动作。 颤抖着手,长剑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不愿再见你。” 林黛玉哽咽着说完,提着一股莫名而来的气强撑着摇摇晃晃回了自己住处。 身后顾淮璟注视着她背影安全回去才返回,看着不知何时已然熄灭的烛火和黑压压的船舱,捂着抽痛的心口,脸上只是苦笑。 紫鹃端着汤水从厨房出来,便见自家姑娘失魂落魄的模样,唬了一大跳,忙上前:“姑娘你怎么了?” “无事。”林黛玉苍白着唇看向紫鹃手里自己吩咐给那人熬的汤,冷笑:“这汤也不必送了,留着自己喝。” 第33章 婚书? 上回说到顾淮璟回到船舱后,唯有无奈苦笑,后忽想到什么发疯般自书箱中翻出朴素却干净至极的匣子,抬起手几次三番却都开不了那简易的木锁。 他的眸底不自觉凝起一层晦暗不明的深沉。 就在他思考是否要放弃时, 那锁却碎裂开来。 里间安静躺着一张薄薄的洒金红纸。 他手控制不住的颤抖,好半天方将那红纸展开。 失魂了一般,垂眸看着红纸上醒目的“婚书”二字。 被埋在昏黄烛火剪影里的顾淮璟根本分辨不出任何表情。 只能看见有水珠顺着那细碎的刘海一滴滴宛若断线珍珠似的滑下, 落在洒金红纸上。 几度晕开那龙飞凤舞的字迹。 内容也不过几行字, 大意是承认他为林家女婿,并表示无论何时,他都能到林家寻求帮助。 言语真挚,是能透过笔迹看出长辈对后辈无尽的关怀。 可就是这真心诚意的字句,让这婚书看起来分外玩笑。 这压根不像要缔结子女婚事,反而更像是林家为顾淮璟留下的退路。 顾淮璟看不懂,也不想懂。 他只是沉默着拿起匣子旁那柄劣质长剑。 这柄长剑是母亲一次出远门前丢给他的。 母亲说他太弱了,若是来个高大个两拳就能被打趴下,到时候怎么保护未来的媳妇? 并要求他每日抽出时间来锻炼身体。 幼时不过三岁的他尚不能懂母亲全部的意思。 但是每当母亲提及那未过门的媳妇, 他就知道,母亲又对他不满意了。 一旦母亲不满意就会起码半月不来看他。 只会等到他按要求完成任务,母亲才会高兴,才会回来。 后来,他隐隐有了母亲口中能配得未来媳妇的雏形。 可母亲却一反常态,忽然在他周围 说她其实对他没有要求; 说他不需要那么“内卷”; 说她能养活几辈子的他。 他不知道母爱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被人爱着会是怎么样的。 但是他知道母亲看向自己又飞速躲开的眼神。 也许,母亲是爱他的罢? 后来,他见到了他未来的媳妇。 林姑娘。 如一束光,毫不讲道理照亮了他深陷囹圄的人生。 他能保护他,她会朝他撒娇,也会打趣他后对他露出笑靥。 她总会将得的好物记得留他一份…… 他未来的媳妇真的很好。 可是他不好,他欺骗、侮辱、欺负了她。 她不会原谅自己,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他这样的人——也该没有未来了。 顾淮璟想着,不免自嘲,先是朝手腕后又朝腹部静默了片刻, 烛火如豆,在时间的流逝里他几乎要僵成了雕塑。 最终,还是将那长剑放下。 如往常许多个想不开的日日夜夜。 起初,他不愿留母亲一个人,也不愿给母亲添麻烦。 现在,他还是不舍得林姑娘,也不想给林姑娘和母亲添麻烦。 他不明白的真相,要追溯到十四年前。 彼时,顾青青设计诈死,在众多友人的帮助下得以自深宫中逃出。 一路颠沛流离躲到姑苏的观音庙。 总算安顿下来可以为以后打算,方察觉已怀有身孕, 她没有任何犹豫, 决绝的连喝了几大碗堕胎药, 却愣是没将这个孽种打掉。 欲再次加大剂量或者采取乡野土方法打掉时, 正巧撞见来观音庙求子的贾敏。 贾敏未出阁时,顾青青的父亲是贾府常往来的太医,便也知顾青青此人。 她远在江南,只知月前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医似触犯天颜,被满门抄斩的案件。 却不料那太医竟是她所知晓的来过贾府的太医。 更没想到,皇权之下,这个看起来分外瘦弱的姑娘能活下来, 如今再见,当年还在襁褓的女婴虽已亭亭玉立,整个人却如暴雨后的残花,凄惨之至。 可要不要救助顾青青,贾敏十分犹豫,只去同丈夫商议。 林如海当时而立之年,本是奋斗的年纪, 但许是因至今无子嗣,又无亲戚旁支的缘故,对万事万物看得极开。 只说相逢即是缘,救下了,也算是积福。 贾敏本就怜惜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正巧她同林如海结婚十余年膝下却无子,便提出让顾青青将这个孩子生下,而后交给他们养育的意向。 顾青青起先是不愿意的,这个孽种在她肚子里一日,便只会令她恶心一日,她绝不容许这个孽种诞生! 但不知为何,面对贾敏轻声细语的问话时,她有一瞬犹豫。 许是贾敏当时的语气和神态像极了她在现代的爱人。 可她却背叛了自己的爱人, 她会不会怪她? 思及爱人,她的面色缓和了下来,表示愿意考虑,却依旧不死心背着贾敏又喝过几次堕胎药,可仍旧落不下红。 她这才死了心,明白是这个孽种求生欲太过强烈,它想借着她的肚子来这个世间一遭。 万念俱灰之下,她同意了贾敏的提议在林府保护下养胎,最后产瘦弱的男婴。 小小婴儿似可怜猫儿,瘦弱的身子骨,浑身青灰,嘴唇泛紫,一双眸子微微闭着,恍若死胎。 若不是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稳婆都要宣告小生命的终结。 看来,那些堕胎药虽未能打下这个婴儿,但药效却不可避免的被吸收了。 如此情形,令在场众人无不揪心, 贾敏甚至被吓得几度晕厥,还是林如海忙唤医师来。 顾青青怀孕时不注重滋补,每天连饭都吃不下几口,若不是贾敏强行让丫头掰开她的嘴喂滋补的汤药,劝导她要顾着自己顾着孩子,用孩子吊着她的命,她怕是早去见她现代的爱人了。 她生产时形销骨立,产后更是大出血。 就在顾青青迷迷糊糊要过去时, 眼前忽落下一束光, 来得突来,好似及时雨,好似雪中炭。 她几乎以为或许穿过这光就能回到现代, 就能回到爱人的身边时。 她接到了一个任务。 这个任务是:让林妹妹此生圆满。 奖励是:送她回现代。 她看到时,忽癫狂的笑了,笑着笑着就嚎啕大哭起来。 她回家的希望居然是这个孽种给的! 居然是这个孽种给的!! 女医师当时就在顾青青榻前,本来唉声叹气就要摇头说人不行了时, 顾青青却忽然睁开了眼,又哭又笑疯狂大叫,那声音里满是悲怆和酸楚。 众人还以为她这是疯了,但她却好了。 最后,孩子被救回来了,顾青青也被救回来了。 淮璟这个名字还是林如海取的,林家夫妻十分喜爱这个瘦弱却异常乖巧的男孩。 就在他们夫妻询问顾青青愿不愿由他们收养淮璟时, 顾青青第一次抱起自己的儿子坚决的摇头,并递给贾敏半截玉佩,表示收为义子不如提前结个亲? 她不确定让林妹妹圆满是指感情还是事业,所以她需要这个孩子为自己保障。 最不济,她也能为林妹妹提供一个傀儡丈夫,让她能够去选择自己想要的圆满。 贾敏很担忧她如今的精神状态能不能带好这个病弱的孩子。 可顾青青表情太过坚决,又是孩子的生母,她也不好多说。 何况她年纪也大了,已经不报任何希望自己与丈夫能有子。 即便是日后顾青青还是选择遗弃孩子,那这孩子也能凭这个信物找到林家。 也算是为了这个养育了将近一年的孩子留的退路。 于是便答应了顾青青,写下这不伦不类的婚书。 * 翌日,黛玉眼底泛红血丝,看着愈加憔悴。 紫鹃见状忧心不已,端上一碗小粥。 那粥分明是长着原本的模样,但不知为何比之以往色香味俱无,摆盘也不精致。 黛玉本就没有胃口,如今一看,轻轻放下小匙,起身至桌案旁拿起一卷书细读。 雪雁瞅了一眼那倒胃口的粥皱眉,满眼嫌弃:“今日那厨娘回来了?” “是陆姑娘,听说病了,底下一片怨声载道呢,我们这还算好的了。”紫鹃轻声回道。 林黛玉翻书的指尖微颤,微抬下颌,以便清凌凌的眸子透过书卷上方暗中观察窃窃私语的丫鬟们,冷哼道:“他又病了?怎么病的?莫不又是打娘胎带来的?” 紫鹃和雪雁面面相觑,没想到前些日子还亲亲热热的姐妹俩,如今竟似闹掰了似的? 陆姑娘这是做了什么?竟引得林姑娘听到她病了后还这般刺她? 紫鹃想不出来原因,只道:“听陆夫人说昨日陆姑娘洗完头也不知道擦干了再睡,早上只喊头疼呢。” “活该。”黛玉轻哼一声,用书盖住脸便不吭声了,好似不在意此事。 紫鹃和雪雁却更看不懂了,大眼瞪小眼。 陆姑娘在她们印象里是极好,知冷热又知轻重。 再没能比过陆姑娘的。 她们原在上船的第一日,便见识了这位因裙带关系留在船上的厨娘手艺。 好好的食材一股脑扔进锅里翻炒装盘就是了,完全不考虑好赖, 简直不能入口! 姑娘有些晕船幸而没吃。 她们当时也商量着,若接下来皆是这等菜色不若使点银子自个开个小灶。 可还没等她们计划实施,午饭过后,晚膳却异常美味,甚至比之贾府重金请的大厨味道还好些。 便是连姑娘都难得吃了小半碗,还特地遣她们去赏了银子。 紫鹃和雪雁都只以为是船老大听到了她们的哀嚎,故而换了厨娘。 本不以为意, 前几日才知换的厨娘竟是陆姑娘! 她们知道时,皆不免担忧她的身体状况。 可陆姑娘只是摇头说自己无碍,并且希望她们不要将此事告知林姑娘。 以免她徒增烦恼。 紫鹃和雪雁虽不知为何此事会让自家姑娘徒增烦恼,但见她面色凝重便也同意了。 第34章 与登徒子分别! “淮璟?” 顾青青看着榻上缓缓睁眼的顾淮璟有些担忧的唤了声。 “嗯?”顾淮璟无意识应了声,旋即撑起身子借力倚在引枕上。 因在病中,他穿着一身干净的中衣,长发如墨松松软软的散在在肩上,清凉的风自外间争先恐后挤进,吹起他额前细碎的刘海,晕开了他那双茶色的桃花眼,如三月春光,温柔得连时光都慢了几分。 端过洗具看着他洗漱后,顾青青自桌案上端来小米粥:“先吃些垫垫肚子,才好喝药。” “我怎么了?”顾淮璟方开口,才觉得喉咙仿佛被火烧着嘶哑的厉害。 顾青青伸手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早上没见你做早膳便知生了变故,来找你时门也没锁,你发着高热,好在现下温度降了下来。 以后洗完头记得绞干头发再睡,即便是看书也要记得劳逸结合,每天熬到这么晚又要早起去厨房兼职厨子,你的身子骨是铁打的也经不起这么造作啊! 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懂不懂呦!别到时候有命挣没命花,不好,不好。” 顾淮璟听着顾青青的教导 眨了眨鸦羽般的睫毛,只垂头乖乖喝着难以入口的小米粥,有几缕发丝因他的动作滑过肩头,显得格外脆弱。 “淮璟,马上就要到扬州了,我会先同你下扬州,后立马跟着林丫头去姑苏,你那边自个一人有问题吗?”顾青青伸手替他打理了垂下来发丝忽道。 顾淮璟一愣,倒不是因为母亲要去姑苏的决定,而是母亲这次居然会提前通知他,将口中的粥艰难咽了下去方道:“无碍。” “我的意思是,有娘在旁边守着,你想来见林丫头就来。” 顾青青扶额,在这个封建时代,顾淮璟是她唯一能信得过的。 待她摸清林妹妹是否有结婚生子的意向,若真有,那么这个姻缘线或许可以继续。 不过,最重要的是,希望姑苏这一行,能给林妹妹即便是选错人也能抽身而退的底气。 感情的事太飘渺了,还是实力能看得见摸得着。 顾淮璟听罢,桃花眼微暗:“我骗了她,她不会再见我了,娘,你既跟着林姑娘我也能放心些。”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还辜负了林姑娘一番心意。 她是那般重视那枚定情信物,重视这段姻缘。 都被他给毁了。 都毁了。 “可紫鹃和雪雁听说你病了还都很关心呀!林丫头这么快就来找你摊牌了?”顾青青支着下颌,确实没料到林妹妹还是个行动派。 顾淮璟心中苦涩,彻底不说话了,专心将小米粥消灭又将药一口闷,将碗筷收拾好,便掀开棉被要拿去清洗。 却被顾青青按回来,夺过那碗筷:“你现在是病号,我来。” 顾淮璟倒也没拒绝,转而自桌案上拿起一本策论。 却被顾青青抽出:“不急这一会,快到扬州了,你好生睡着。” 顾淮璟也没有反驳,他确实很累,便在顾青青注视里缓缓进入了梦想。 不一会便淅淅沥沥落了细雨,天空在新雨的洗礼后显得格外清新,连带着午后阳光都没有往常耀眼。 黛玉自昨夜后便一直恹恹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不是在拿着书卷失神就是在搅帕子。 紫鹃以为她是近乡情怯上前道:“我听琏二爷说马上便到了,姑娘久未归家若不先歇着怕是撑不住,就算是靠岸离姑苏还有一段路呢。” 林黛玉颔首,姑苏在她印象里并不深,反而扬州的记忆更为鲜活些。 听嬷嬷们说,生下她后不久,爹爹便迁任巡盐御史,举家搬至扬州。 扬州的记忆里有恩爱的父母也有温馨的家庭。 当然也少不了亲眼见着亲人的离世。 娘亲死后她便被送到了京城。 直至爹爹死后才再次回了扬州。 那次来,林黛玉的目的是为了处理爹爹后事,而贾琏则是奔着林家家产。 家产按比例充公后,贾琏要确保余下皆无遗漏统统打包带回贾府,并活络将所有不动产变卖为银子。 扬州的宅子早已被贾琏处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还将那娘亲瞒着在她出生时便打造的千工拔步床变卖了,更别提女儿红之类寄托爹娘对独女爱意的陪嫁。 贾琏当时并未过多参与葬礼,白天他寻欢作乐,晚上便只顾着要将家产变现。 反倒是让病歪歪的黛玉强撑着得体的办好了爹爹的大葬。 可姑苏的宅子是林如海立下遗嘱,过了官家明路,不能卖要留给黛玉添嫁妆的。 故而贾家即便是想卖也束手无策。 但当时也留了个心眼,让贾琏找时机去探探那宅子里究竟有无猫腻,比如藏着巨额遗产。 贾琏本也觉得姑父这么重视那宅子定是藏了不少宝贝。 于是在林如海头七那天趁人多眼杂就遣几个小厮偷溜到了姑苏。 先表明自己亲戚身份又说宅子里还有姑父舍不得之物要带走才肯闭眼,让仆从们放他进去。 仆人们皆是麻布裹身满脸哀痛,听罢忙将他放了进去。 只是在贾琏进门的一刹那,二人交换了眼神,皆是满脸怒意。 顾青青在林府养胎时,有一段时间许是想开了又或者是觉得都要死了尽量想回报林家的善意。 便不动声色的上了好些贾府的眼药,以‘我有个朋友’为开头将红楼梦的故事编成八卦说给贾敏听,尤其是不遗余力的黑贾宝玉这个弱懦无能公子哥。 贾敏一开始只是当笑话来听,可后来顾青青离开后,娘家那边竟真传来王夫人生下了一个衔玉的公子哥的消息! 还真就唤作宝玉! 同年她竟也检查出喜脉,高兴之余她才醒悟过来顾青青所说的朋友竟是她自己! 更为可怕的是,因生子她身子哪怕精心调养几年依旧亏损的厉害,没几天好活时,林如海竟真的提出让闺女客居贾府的决定。 虽然去娘家确实是唯一的选择,可这和顾青青的八卦太像了! 意味着她的闺女或许真的会凋零在娘家! 贾敏一想到这里,遍体生寒心绞痛,却无力回天,只能同林如海尽量为黛玉留好退路。 并也在黛玉成长过程中灌输好些为人处世,识人用人的道理。 直接将宝黛的感情扼杀在了摇篮里。 也导致了因不再牵挂宝玉,黛玉与其他姑娘们关系更为自然,尤其是薛宝钗。 “姑娘,到扬州了,陆姑娘说是在这里就别过了。”紫鹃轻声呼唤一直盯着书卷失神的林黛玉。 林黛玉抬眸,正好见戴着帷帽的顾淮璟自门前而过。 与他一同离开的还有陆夫人。 许是大病一场,他看着似乎更为清瘦了,带着病弱的书生气。 林黛玉在看到他时,当即撇过脸,将目光投向茫茫的江面。 是扬州,她这就到扬州了?恍若梦中。 雪雁眨了眨眼,好奇的问道:“姑娘?我们不去送送陆姑娘吗?” “不去。”林黛玉心中对他有气,才不愿同他说话。 雪雁:“哦~”了一声,主子不愿意去她便也不去,只是朝陆姑娘就要离开的背影礼貌道了别:“陆姑娘!慢走!有机会再见!” 雪雁没别的心思,只是觉得怪可惜的,好不容易姑娘有能交心的好友,如今却闹掰了。 林黛玉放下手中的书卷轻哼:“他这是要蟾宫折桂去的,此后再也没有陆姑娘了。” “姑娘,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紫鹃和雪雁皆是满脸疑惑。 林黛玉也不知怎么和她们说那些荒诞事故。 那人还说与她有婚约! 可见张嘴就是说谎! 她可从未听说过爹爹或者娘亲给她定过亲! 这人!嘴里就没一句真话! 登徒子!流氓!地痞! 林黛玉越想越气,还是第一次有人能这般令她生气,轻哼吩咐道:“以后见着他,就把他叉出去!” 紫鹃悄悄观察黛玉的脸色,知道她家姑娘这是真的生气了,沉默退至一旁。 “姑娘,我觉得陆姑娘人极好!”雪雁弱弱想为陆姑娘辩解几句。 别的不说,做饭那么好吃的姑娘能坏到哪里去呢? 紫鹃时刻关注着黛玉的脸色,伸手拉了拉雪雁的衣袖。 雪雁这才注意到林黛玉面上的薄怒,微惊,一溜烟出了门:“姑娘,我去问问何时到姑苏!” “姑娘,是先回老宅吗?”紫鹃端上一杯茶,缓和了凝固的气氛。 林黛玉颔首,想着姑苏老宅不免有些失神。 爹爹曾说过:‘若贾家住不下了,便回老宅吧,那里我们都替你打点好了。 只是这事切莫声张,连你外祖母都不能透露。’ 这个世道不是一个孤女能承担的,便是连亲外祖家都想着吃绝户。 要不是贾琏在老宅翻了几天都没有翻到什么值钱的宝贝,再三确认林如海留下这个老宅不过是为了供养祖宗灵位。 里头外头只是空架子, 他定不会罢休,贾府也不会让他罢休。 林如海和贾敏在世时已尽力为独女留下后路。 当时黛玉太过悲痛,肝肠寸断身子又弱每日还需操持葬礼,在生死之际挣扎,没有注意到外祖家的狼子野心。 之后黛玉听老宅的忠仆说起这些事,竟有一种荒诞的真实感。 第35章 至扬州、至姑苏 及至亥时,扬州城外偏远的十里村已然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只偶尔有蝉鸣蛙叫伴着狗吠声投入夜色,泛起几丝涟漪。 顾淮璟坐着半路搭上的牛车回到了十里村。 犹记得顾青青离开前说既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省会参加考试,不若就近在扬州租个房子备考? 顾淮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顾青青,病弱脸上满满的无奈就差写上两个大字“没钱” “嗯~我当初为什么选择十里村来着?”顾青青捏着下颌仔细思量。 好像单纯就是因为十里村着实偏僻,极其适合她这种逃犯小住一段时间。 不料却有意外之喜。 在林府待了一辈子的老嬷嬷满头银发面容分外和蔼,最喜欢在村口的亭子里同老姐妹说些家长里短。 因是林家老人,即使透过白蒙蒙视线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伪装后的顾青青,以及已然长大了芝兰玉树的顾淮璟。 若不是仔细看他的衣着,还以为是哪家贵公子出游了。 与她同座的老姐妹不住感慨好个年轻后生。 当时方嬷嬷以眼睛有疾为由极力邀请他们去她家住下,并且在此后两年里如翻版的贾敏死死辖制她,对顾淮璟却是极好。 她真的不懂,林家人怎么个个都她这个便宜儿子这么上心? 也是因为有方嬷嬷的帮助,顾淮璟才得以入了十里村的户籍甚至背着她参加了科举! 顾青青知道后儿子已经中了秀才,还是案首! 当道喜的人堵着门拱着手呼喊着案首娘快出来时,顾青青本来还瘫着一下垂死病中惊坐起。 反应过来,无奈极了,黑着脸将道喜的人全部赶走,“砰”得关上门生闷气。 方嬷嬷进来劝她,劝她不要毁了有大好前程的孩子。 顾青青只觉得委屈极了:“我没有,只是你们都不告诉我,难不成你们觉得告诉我了,我会阻止他?” 方嬷嬷没有说话,但那双眼明明白白的反问:“难道不是?” “…”还真不是,只要不阻碍她的任务,她都是可以接受的。 轻叹一声,不是很明白自己怎么就成恶人了? 方嬷嬷瞪了她一眼。 顾青青缩了缩脖子,只能乖乖替她施以金针拨障术治疗她的白内障。 可能是这里着实太偏又或者是换了新帝的缘故,被迫留在这里的两年竟异常安稳。 便是连顾淮璟眼里都多了几分亮光。 直至后来她看着任务条上进度居然开始呈现负数!觉得不能再拖了,佯装重病且一定要去京城就医才得以逃出来。 顾青青想到此处,伸手拍了拍顾淮璟的肩膀:“儿啊,那你回十里村吧,顺便替我问候方嬷嬷。” * 顾淮璟借着皎洁无垠的月光低头赶路,夏季的风伴着蝉鸣蛙叫送来乡野特有的气息。 不过再走几百步便能看到沉入黑暗中的村庄唯有一间青砖瓦房点着灯笼。 安静又显眼的指引着远去归来的顾淮璟。 顾淮璟在门前静默了片刻,方抬手扣门。 回应他的先是门后警惕的狗吠声,糟糕的是,一声狗吠后直接惊醒整个村子狗开始嚎起来。 听取狗吠一片。 自是惊动了屋内歇着的人。 “谁呀?” 门后照过来微弱的烛火,而后是怯弱的女声。 “是我,顾淮璟,二丫姐,祖母可歇着了?” 门后的二丫光听声音便知道是顾淮璟回来了,先是开了门,而后连忙去安抚被惊醒的大黄狗:“是弟弟回来了,来的不是坏人,阿黄莫叫了。” 大黄狗盯着背着书箱进门朝它走来的顾淮璟,嗅了嗅气味后立马高兴的冲他摇尾巴。 就是这小子,背地里分了好些肉肉给它吃! 他这一走,它的生活水准都下降好多。 还好又回来了! 高兴之余,阿黄尾巴摇得更欢快了。 “这么晚才回来,可饿了?今天煮的饺子还剩点我去给你热热。”二丫说着便伸手替他把背着的书箱放下。 那书箱别看着半大可是老重了,饶是二丫从小拿惯了重物面容还是有些扭曲。 不免心疼顾淮璟这小鸡崽子似的身板背着这座山一路来。 “二丫姐别忙活了,我来的时候吃过了,”顾淮璟也知这书箱的重量所以没打算让二丫帮忙搬,自己先把它提去屋内。 二丫听了却当没听到,仍旧去热了那碗饺子,又接了一碗温水递给顾淮璟,疑惑问道:“青姨的病怎么样了?在京城可治好了?她没跟你回来?” 一连串的问题如点燃的鞭炮似的又快又急。 “嗯,病好了,娘没跟我回来,去了姑苏。”顾淮璟直接坐在堂屋前的台阶上,道过谢后将那温水一饮而尽,才仿佛活过来,接着问了二丫家中人健康状况。 二丫也跟着他坐在台阶上看向今晚的月色:“祖母很担心你,她说青姨不靠谱,好好的儿子就会拿来作践。” “没有的事,倒是我不孝,竟让祖母这般担心我。”顾淮璟桃花眼微暗。 二丫没再说话,转而看向已经冒气热气的小锅,起身去厨房忙活起来,不一会儿便将热好的饺子盛满递给顾淮璟。 顾淮璟笑着接过, 碗里是马齿苋猪肉馅的饺子,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若是顾青青在,她能炫两大碗。 马齿觅却不适合林姑娘,若是有荠菜便更好了。 到时候将饺子皮擀得精致些,不知林姑娘会不会喜欢? “早上新摘的,地里开了好多,还有荠菜,不过前些天吃过了就换了觅菜,你若喜欢那明日我还去摘些,我还见旁边树上的杨梅也成熟了,地上都落了好些,明天都跟招娣和盼娣约好了,一起去摘些回来先拿水泡会,祖母喜欢吃这个。” 二丫见他愿意动筷也高兴,便在他旁边说起农家闲事。 祖母终生未嫁就收养了她这么一个弃婴,祖孙二人这些年相依为命,虽有阿黄和阿狸偶尔也会希望添个亲人陪伴。 祖母有钱,因着是林家得脸的嬷嬷又有靠科举跃龙门的亲戚,不过到十里村归根养老。 后来,顾青青将顾淮璟带来时,祖母眉头就没舒展过,抄起拐杖大骂顾青青是个黑心肝的娘! 正巧遇县衙三年一造户籍,祖母便做主将顾淮璟于自家落了户。 顾淮璟在户籍上可是她的亲弟弟! 如今顾淮璟回来了,她别提有多高兴了,家里有个男孩,还是秀才,村子里背地说闲话的都会少许多。 明儿个知道后,估计就要抱着他们的乖孙乖儿舔着脸上门求淮璟教导学业。 毕竟淮璟可是天纵奇才,十里八村唯一的秀才郎! 这次可不能怎么轻松就放他们进来,定要规规矩矩的喊先生的才准! 正在二丫胡思乱想之际,蜷缩在草垛里睡觉的阿狸猫咪也听到动静伸出两只前爪伸了个懒腰,优雅的朝两位主子走来。 二丫伸手要抱它,但阿狸掠过她毫不犹豫的朝香气四溢的饺子而去。 在顾淮璟脚旁绕圈圈撒娇,十分见效,当即得到了饺子安慰。 “对了,那婚事怎么样了?林家姑娘可答应了?祖母也念叨着呢!”二丫摸了摸阿狸的小脑袋,黑眸亮晶晶的,满是想听八卦的兴奋。 顾淮璟手一顿,垂下眼帘整个人霎时仿佛都陷入了不可名状的颓丧。!? 二丫见势不妙,又见他将饺子吃完了忙夺过碗朝厨房撤去:“你先去洗漱睡觉,小声些别惊动祖母,有什么事明儿个再说。” * 却说林黛玉一行紧赶慢赶总算到了姑苏。 姑苏夏季的夜晚褪去了春日的冷意,带来的尽是温暖。 此时的姑苏城与黛玉儿时所见并无不同。 眼里是看见的映日荷花,堤岸垂柳,小桥流水,轻嗅着来自小贩走街串巷叫卖的小吃食散出的香气,一副来自姑苏记忆的画卷便在她的眼里被缓缓染上了色彩。 车马拐过主街,往记忆深处而去。 可到时,宅子大门紧锁周围无人看守宛若孤岛。 贾琏见状忙下马询问。 才知看守的仆从刚开始每日守着渐渐变成了每月过来清扫修葺一次。 倒不是别的,只是年纪逐渐上来又怕小辈不懂事,只等林姑娘回来再安排一应事宜。 紫鹃传话时也带来贾琏的意思,老宅已经什么东西都没了,不若干脆找间客栈住下然后洒扫祭拜回京城便罢了? 黛玉掀起轿帘一角向外望去。 只一眼,那泪珠便滚落下来。 黛玉在哭,雪雁也跟在旁边哭。 主仆二人竟有争夺一块帕子对哭的趋势。 紫鹃在要不自己也拿块帕子来哭,或劝慰姑娘之中选择了后者。 她宽慰道:“姑娘,我们才到呢,还有许多事需要安排,若将时间浪费在抹眼泪上,多不值得?” 林黛玉也知这个道理,但就是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的在掉,颔首道:“紫鹃,你且去回链二哥哥,说断然没有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还请他多担待,先找个客栈住下,一切等问清钥匙在哪位长者手里拿回来再说。” 紫鹃应了声,便去同贾琏说明。 贾琏也猜到会是这个结果,倒也没多意外,只说让妹妹放心,他会安排好。 遣人去寻客栈又将黛玉好生送去后,便撒丫子去眠花卧柳去了。 姑苏的美人和京城的着实不一样,令人食髓知味早就惦念着。 第36章 十里村 紫鹃见贾琏自送她们到客栈后便消失在了人海,不免皱眉:“姑娘,要我说琏二爷也太不像话了…” “无碍,我们只等雪雁问钥匙来。”林黛玉倒是没有因此而分神,只是研究爹爹临终前交给自己的小匣子。 这个匣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外头的锁甚至是木制。 林黛玉想不起钥匙交给谁了,看向紫鹃:“紫鹃,这个匣子的钥匙你可还有印象?” “我看看。”紫鹃上前来,旋即摇头:“好似老爷交给小姐时便未曾给钥匙。” 那是否表明爹爹其实不希望她打开匣子? 林黛玉有些迟疑。 紫鹃却道:“姑娘,即便是没有钥匙这木锁也是极好打开的,就看姑娘愿不愿意打开?” “打开罢。”黛玉蹙眉轻声下了吩咐。 紫鹃应了声便上前,那木锁已然腐朽的厉害,不过用力一扳就落了。 里间空空荡荡的,就躺着一把铜制钥匙。 紫鹃自怀里拿出手帕将钥匙擦拭干净方交给黛玉。 黛玉伸手接过,那枚古朴的铜质钥匙在夏日暖阳里泛着陈旧的光晕。 她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 幼时她便羸弱,每日不是喝药便是在喝药的路上。 可那一日,药着实太苦,她没忍住尽数吐在了床榻上。 丫鬟婆子皆慌了神,忙不迭更换新的锦被。 她病歪歪的坐在床榻旁,忽看到墙角处似有道锁孔。 她不解的看向王嬷嬷,王嬷嬷只是说是用来保管些贵重之物。 有些贵重之物不能放在库房便会建个密室保存几乎是大家族心照不宣的事实。 黛玉握着那枚钥匙心中有了计较,垂泪于先父先母对自己的无微不至。 “姑娘,雪雁回来了。”紫鹃也能猜到这钥匙意味着什么,也是止不住的叹息。 说完,雪雁便风风火火的进来了,外头天热,她面上是一层薄汗,进门先平复了呼吸,后给自个到了一杯水饮尽: “姑娘,我问到了,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方嬷嬷?现下大门的钥匙在方嬷嬷那儿,方嬷嬷如今在扬州的十里村守着我们避暑庄子,好在那里因为离得远,也没在明账上,所以琏二爷不知道。 姑娘,我去一趟,尽量快些把钥匙拿回来就是了,方嬷嬷可是好久没见了,不知道她见到我会不会认不出我啦?” 雪雁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眉眼都是笑意。 林黛玉垂下眼看着手中钥匙,想起那个一向和蔼的老嬷嬷,握住钥匙道:“我亲自去一趟。” * 当方曼霜得知顾淮璟回来时,已然是第二天的早晨。 彼时顾淮璟天方亮便已起来做好早膳,用过后便将另外的放入锅中温着。 虽是夏季,但早膳还是吃热食比较舒坦。 待打扫完厨房,漱口后便继续回屋读书。 二丫起床时便看到顾淮璟屋里的窗子开了,玩心大起,小心翼翼挪到旁边想吓一吓自家弟弟。 可计划还未实施便先被祖母轻轻敲了头:“璟哥儿认真读书呢,你别打扰他,他这次去京城是跟着他那不靠谱的娘去的,定吃不饱睡不好,更别提看书了,他既回来了咱们就别搅扰他了。” 二丫点头,往井水处走了几步道:“祖母,我觉得青姨人很好,你对她的误解太深了,她在这里时没收钱也愿意帮人看病。” “是啊,她对谁都还不错,就是对璟哥儿半分不上心,都说儿女是债,我倒觉得他娘才是璟哥儿的债!”方曼霜也是叹气,好在顾淮璟这孩子没长歪,不然她该怎么去见少爷和夫人? 顾淮璟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忙从书海里抽出身来,走出门外恭恭敬敬的给方曼霜请了安。 方曼霜曾是林如海的大丫鬟如今户籍上又是顾淮璟的祖母,这一礼原本该是能受的。 但方曼霜摆了摆手避开了:“你现在只是暂时同我祖孙相称,何况你同小小姐有婚约,本不用对我行礼,你要记住,你也代表小小姐的脸面,以后便免了。” 顾淮璟沉默的行完礼道了声:“是。” 方曼霜看着顾淮璟,满意的点了点头。 其实之所以选择帮助璟哥儿,除了少爷夫人与他有旧之外更多还是为了小小姐。 尤其是问过顾青青后,她对自家儿子入赘林家没有任何意见甚至举双手赞成。 也算是她这把老骨头能为林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二丫洗了脸,看着院子里笑着谈话的祖孙二人,心中温暖,忽道:“祖母,待会我吃完饭就去庄子打扫。有我呢,你就别请人了,浪费钱,她们也不念着你的好。放心,我干活麻利着呢,你只管好生歇着就是了。” “你这丫头,让你闲着你倒不乐意?那宅子你一个人去哪里忙得过来?不过几个钱,你只管在家当千金小姐,你祖母我有钱。”方曼霜笑着搂过孙女骂道。 二丫感受着祖母的疼爱,但是心中却有不忿。 因那些请来做活的姨婶明明拿了钱却不知感恩,反倒关起门在背地说祖母身为女子却不嫁人不生子凄凄惨惨云云。 还说,不生子的话这家产不就便宜了外人? 况且,这一个村子里哪家哪户不沾着亲? 倒不如拿出来在村里分了,免得便宜了不知道哪里捡来的野种。 二丫听着心里难受,便不愿祖母再拿钱便宜了这群长舌妇。 方曼霜拍了拍孙女的头:“任凭她们说她们的,到时候不还是得腆着脸到我们这混口饭吃?” “可是,她们真讨厌!”二丫跺脚犹不服气,又转头看向一旁的顾淮璟:“弟弟你觉得呢?” 顾淮璟桃花眼泛起笑意:“祖母说得对,二丫姐你若不愿,只去其他村子请人便是了,到时候保不齐这价钱还能降一降。” 此话一出,方曼霜倒是诧异的看向顾淮璟。 心中满意程度又上了一层,虽是书生却心有城府不软弱可期,于是她拍了拍二丫的肩解释道: “二丫阿,你知道怎么样才是最好的报复吗?就是拿捏着对方的命脉,欣赏对方气急败坏又动弹不得最后只能屈服的模样。” “什么意思?可她们同我们沾着亲,又是一个村的,这样会不会反倒害了祖母?”二丫在方曼霜的怀里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脸上表情同样高深莫测的祖母和弟弟,满头问号。 方曼霜也没有再解释,转头就请了别村的媳妇婆子到庄子去打扫。 依旧是一样的价钱,但邻村的媳妇婆子们速度更快扫得更为干净,全拿她当财神爷似的供着。 背地里无不在笑话十里村傻子们,好好的财神爷不供着倒端起碗骂娘起来。 十里村嘴碎的婆子们一看都傻眼了,没料到这方曼霜竟半分不顾情面。 这可是肥差,是她们只要随便扫扫擦擦就能挣得一月口粮的经济来源! 十里村的婆子们个个不忿,聚着就要去方曼霜家讨个说法。 可还没等她们杀到方家,尝到甜头的邻村婆子们也人墙一般围在方家,她们才不会允许到手的鸭子飞了。 于是乎,便开启了两方骂战。 鸡飞狗跳,遍地哀嚎。 顾淮璟见战况焦灼,看向一旁躺在摇椅上悠闲撸猫的方曼霜:“祖母,约莫可以去了,晚了保不齐反倒被讹医药费。” “哎,我这老胳膊老腿方才突然又疼了起来,璟哥儿阿,还劳你带着二丫去震震场面。”方曼霜微眯着眼毫不掩饰的把事情推给了二丫。 二丫听了心头一慌,还想来劝祖母出马,但方曼霜直接眼睛一闭装睡。 顾淮璟轻笑,看向二丫:“走吧,莫要辜负祖母一番心意。” 方曼霜年龄大了,也知不能护住二丫一辈子,现在顾淮璟在旁,是小辈历练的时刻了。 二丫抿着唇跟在顾淮璟身后:“弟弟,她们都是亲戚,我是小辈,怎么能管长辈的事呢?” “二丫姐,你不必想太多,只管拿出雇主的气势来。”顾淮璟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场景垂了垂眼帘,只看着怯弱的二丫。 二丫看着顾淮璟单薄却分外可靠的背影咽了咽口水,弱弱朝前方喊了一句:“你们别吵了…” 可她声音着实太细旋即淹没在争吵声中。 “你们别吵了!!”二丫也是生气,声音提高了些。 终于,有一部分婆子看到二丫和顾淮璟。 在男孩和女孩之间果断选择了小丫头片子,上前就要拽二丫,口里还不停叫骂着什么。 却被顾淮璟伸出手挡了,声音清冷:“还想再庄子上做活的就安静听着,若还有吵闹者,方家此生不用。” 一句话,镇住了所有人,原本还互啄的众人皆安静了下来,看向顾淮璟。 有的人认出顾淮璟想上来攀亲戚关系。 可顾淮璟说完后便沉默的守在二丫身侧。 二丫咽了咽口水:“各位婶婶,这件事我祖母说了,你们若想来也不是不可以…” “二丫!我可是你亲婶婶阿!你就这么拿她们这群外人来欺负我们?” “是啊!我还是你亲二妈!你这胳膊肘怎么往外拐?!” 二丫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几个蛮横的妇人打断,怨气冲天的控诉二丫。 二丫被她一瞪,也生了气,但对方是长辈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本身怯弱不知怎么回怼,求助的看向顾淮璟。 顾淮璟轻叹,桃花眼环视神色各异的妇人:“我们很感激各位婶婶百忙之中抽空来替我们打扫庄子。 可这雨季快到了,考虑到婶子们也得忙着去地里劳作,于是便请了邻村的婶子们,许是离家远,婶子们干活麻利,祖母见着也甚是欢喜。” 他这一番话委婉的打脸了十里村滥竽充数的妇人们,一部分人皆心虚闭了嘴。 “当然,这活计也不过能在婶子们桌上添几块肉,没什么要紧。”顾淮璟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一下。 果然,妇人们就因他的话抓耳挠腮起来,什么没什么要紧?关乎吃饭的问题,很要紧!! “所以也不必为这种小事伤了和气。 我看,不若以村为队伍双方竞价一次,你们写出能接受的工钱,我们会比对现发的工钱决定, 这次竞价成功的村子,方家一年一签与你们村签订契约,一年后再次竞价,契约期内你们每月只管派人来,工钱当天交付。 但你们质量上也得保证,之后二丫会监督你们,若是清扫不合格那工钱减半,直接换人,你们有没有意见?” 十里村的人听罢,大多不愿意,因为这本就是她们的怎么就弄成竞价了? 邻村的皆是欣喜,白捡了活计还能保证之后经济来源,何乐不为?但也不敢贸然开口。 就在双方犹豫的时候,顾淮璟轻笑:“二丫姐,昨天小李村的婶子们是不是也来问过祖母?” 这话一出,众人都反应过来,他们方家有钱,才不会拘泥于她们这两个村,现在也不过看在亲戚情分上。 她们居然还不知感恩? 毕竟,两个村竞价总比过十多个村来抢饭碗。 众人憋红着脸,迅速各自围城一圈商量着能接受又能中标的工钱价格。 顾淮璟见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便让躲在他身后二丫出来担事。 正想转身回去时,忽见院子外有一架低调的马车不知驻足了多久。 而就在他看过去时,马车的窗帘微微晃动,似慌乱藏匿注视了事件全程的人儿。 第37章 他好适合当管家啊! 原来方家院子里驻足着正是林黛玉的车架。 她先前打定主意要拜访方嬷嬷后,便遣雪雁去通知贾琏。 可雪雁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红着脸支支吾吾。 见她欲言又止,黛玉有些懵懂,但紫鹃却是猜出一二。 琏二爷这怕是在秦楼楚馆白日宣吟,那会让雪雁坏他好事? 于是雪雁只告知了贾琏的贴身小厮兴儿。 兴儿一听,拿不准主意想去问主子,可又不敢打扰主子的兴致只能按贾琏的习惯给了个答复:“姑娘们便先去,只是请尽快回来,我待会同二爷说明。” 她们也不过是通知贾琏,并不是要征求他的意见。 在京城便罢了,在姑苏我们姑娘还能任你们贾家人随意拿捏? 雪雁因不想在大街上生口舌是非便没有将这句话回了。 只转身赶忙回了客栈,看着屋内摇摇晃晃的窗棂和咚咚咚恍若脚边的走路声就气不打一出来。 委屈了她们姑娘哪里住过这种地方?: “既让我们住这么一个客栈便罢了,也不安排几个有力的婆子守着,万一出了什么事,琏二爷全然不顾?我看啊,还不若早些去十里村方嬷嬷那儿,那里还有个避暑庄子呢!估计都安全些。” 紫鹃看着雪雁气鼓鼓的脸伸手将帕子递了过去:“看你,去这一趟跟花猫似的。” “既已通知了,便收拾去十里村罢?”林黛玉含笑着看着这两个丫鬟,将手中的书卷放下起身换了件素净的衣裳。 雪雁见这衣裳的颜色极称那半截羊脂玉打络子佩在林黛玉腰上。 果真,衬得黛玉身形愈**缈,仿若下凡的仙子。 整理完毕,主仆三人便雇了辆粗壮婆子驾的马车往十里村而去。 正巧撞见了顾淮璟处理那些个婆子事件全过程。 “姑娘,刚刚人群中那个说话的少年,要不是年纪小震不住人,倒挺适合聘来当管家的。” 雪雁侧身趴在窗户旁放下帘子饶有感慨的颔首总结。 紫鹃闻言点了点她的头:“怎么?这就要替姑娘物色管事的了?” “可不是!府上的老人年纪大了也不好一直劳动,若不寻些好使的人姑娘得多累?”雪雁支着下颌有些忧愁。 紫鹃闻言也是愁眉苦脸:“姑娘现在身子弱,要是来个知冷知热的人来替姑娘操持这些就好了。” “若姑娘是男子娶个妻子来料理这些多轻松呀,可惜姑娘不是,紫鹃姐姐,你说那些男子是不是也觉得后宅难管或者儿子难管公婆难伺候这才会想娶新媳呀?”雪雁依旧在唉声叹气。 紫鹃上前笑着作势要拧她的嘴,骂道:“好个不害臊的蹄子,你满嘴里说得什么?也不怕污了姑娘的耳朵,还是说你怕不是想嫁人了?改明儿就让姑娘替你寻个好人家。” “姐姐饶命,我只是替姑娘着想嘛!”雪雁眨巴眨巴眼睛举手求饶。 林黛玉却笑不出来,看着玩闹的两个丫鬟,手中的帕子早已扭成结,垂了垂眸子柔声道:“雪雁,先去扣门。” 雪雁应了声,忙下马车。 此时聚集的妇人大多已经散了,唯有二丫在清扫妇人们留下的垃圾。 “这位姑娘,方嬷嬷可在家中?我们姑娘来拜见嬷嬷。” “在的,请问你们姑娘是?”二丫茫然的看着衣着精致的雪雁。 “我们姑娘姓林,你只管去同方嬷嬷说明,她老人家知道的,这里我来替你打扫罢?” 二丫听罢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这就去告诉祖母。”紧接着便抱着扫帚跑回了屋。 风风火火、慌慌张张的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倒有几分她年轻时的模样。 雪雁在这一刻好像忽然明白了姑娘和紫鹃看她时为何总会十分宽容。 不多时,方曼霜在门口等到了小小姐的车驾。 马车在门前缓缓停下,首先出来的是一位身着紫衣的丫鬟,丫鬟站定后向马车内伸出手。 众人只见轿内凝脂般的纤纤玉手搭在上方,露出浅色裙摆的一角,也露出柳腰上佩着的极为相称的半截羊脂玉,是头戴惟帽的黛玉袅袅娉娉踏下马车。 不觉间,空中竟飘飘洒洒地落了雨,天地间雾蒙蒙一片,四周皆没入了雨幕,即刻变得烟雾缭绕。 她是来找他的?她其实一直在关注自己? 顾淮璟自窗棂注视着被团团围住的黛玉,抿了抿唇,桃花眼看向黛玉佩着的玉闪过欣喜闪过期待最后逐渐暗淡。 正当他心神皆被黛玉而牵动时,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是二丫,她背着手满脸狭促,微挑的眉毛轻声问:“那就是林姑娘?可是你媳妇呀,保不齐是来找你说婚事的?” “二丫姐,可今日我见她,只觉我配不上她的心意了。”顾淮璟嘴角泛起苦涩。 二丫不解:“可我觉得你们很般配呀,何况感情不就是你情我愿?” 之前顾淮璟也是这么想,尤其是当他知道她也那般在意这桩婚事时,他便觉得有勇气克服困难。 可他怎么忘了,一开始他便觉得二人地位悬殊,他其实是抱着退婚的心态去的贾府? “嗯弟弟啊,咱们条件是不好,但人家林姑娘条件好呀,她若喜欢你你也喜欢她,那你入赘呗。”二丫看着顾淮璟满脸丧气满头问号。 这小子,真不明白,如果有个高门贵女喜欢你,且又没了爹妈也没什么亲戚长辈,这你不赶紧抓住机会? 若有个没了公婆的小公子喜欢自己而自己也喜欢他,她会连夜带着祖母去嫁好伐! 感情和财富兼收,人生还有比这更为乐哉的? 二丫忽地想到一个可能:“也对,你和林姑娘还没见面呢,万一她不喜欢你也是常情。” 顾淮璟听罢更郁闷了,拿着手中的书卷在屋里转着圈圈,入赘没问题,但是得等中榜考取功名后。 而如今林姑娘还在恼自己,他竟想不到如何赔罪,忽然,他弯了弯桃花眼,看向二丫:“二丫姐,前几天摘的荠菜可还有?” “有的还在厨房小篮子里,对了,忘了来找你的目的了。”二丫搓搓小手,满脸暧昧:“祖母说下雨了,林姑娘回不去了,要咱俩准备晚膳和房间呢,你做饭好吃,那膳食就交给你了?也不知道林姑娘喜欢什么口味。” * 此时黛玉被方曼霜推着坐了主座。 而方曼霜则侧坐下首,看着已然出落得倾国倾城的小小姐,心中无限感慨。 林黛玉抿了一口茶,眸光似水:“我先前一直在京中,这些年也未曾到嬷嬷和那些个长辈们跟前问安,着实心中有愧。” “小小姐说这话着实太过看中老奴,令老奴愧对,我们本就是林府的下人生生世世皆要为林府尽忠,如此下九泉才得以去见老爷和夫人,可恨人微言轻竟不能去京城看望小小姐,不知小小姐近况。” 方嬷嬷因黛玉的话几度欲从侧坐起身,但皆被林黛玉示意紫鹃按下了。 林黛玉感受着忠仆的情义也是几度落泪,又问了身体安康家中情形如何。 方曼霜一一答了。 黛玉颔首,放下茶碗忽道:“此次回南我是同链二哥哥来,如今登门拜访,一则为了问询宅子大门钥匙在何处,二则想知道琏二哥哥变卖家产时有无依据可供佐证?三则我如今孑然一身,着实艰难,可否请方嬷嬷同我一齐回姑苏住几天?” 方嬷嬷即刻明白她们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接下来的计较,欣慰的一一应下。 末了看向黛玉道:“这话原不该我说,但如今姑娘也没个能做主的长辈,便斗胆说了,还请姑娘莫要怪罪。” 说着方曼霜便直直跪了下来。 林黛玉忙伸手去拦:“嬷嬷是长辈,有什么不可说的?直说便是,身为小辈万不能怪罪长辈。” 方曼霜却依旧跪在地上:“姑娘,璟哥儿那孩子我看了将近三年,人品性情无不拔尖,虽出生低了些,但那孩子上进打算考取功名,又与小小姐定了亲,他也愿意入赘,如今小小姐若要重振林家少不得家中要有男子,现便只等小小姐一句话。” 一句话令在场众人无不吃惊,无论是方曼霜口中的璟哥儿还是定亲亦或者入赘,黛玉竟全然不知! 她脑中有一瞬的嗡鸣,方嬷嬷的话和假陆姑娘的话逐渐交叠。 无不在印证一件事,她与那位假陆姑娘也就是璟哥儿当真有婚约在身! 可为何她竟全然不知!! 心中忽涌起或是委屈或是愤怒,冷笑:“可这事我竟半点不知情,如今嬷嬷这一问当真在逼我。” “小小姐是老奴唐突了。” 因夫人同老爷临终前皆是只同小小姐单独说话,她们这些也并不全然知情,没料到小小姐对此事竟还不知情! 可明明小小姐身上那块玉不正是定情信物?若不是重视那块玉,重视这段婚事,缘何要将它随身带着? 方曼霜想不通,只能猜测其实无论是夫人还是老爷都不打算将顾淮璟留作后路。 她也随即便想明白了,顾淮璟当初是死是活老爷夫人并不知情,就算知道,一别数年很难确定顾青青那样的精神状态能不能养好孩子,不若留给黛玉自己选择的权利。 林黛玉倚着桌子盈盈立起来:“此事莫要再提,嬷嬷可知这婚事可立有字据或是信物,待我回去找了来,这婚事便也作罢。” “回小小姐,是立过字据,且信物——” 方曼霜说着,有些迟疑看向林黛玉配在腰间的那半截羊脂玉。 第38章 对不起! 林黛玉顺着方曼霜的视线落向腰间佩着的母亲遗物。 是那半块羊脂玉佩。 意识到什么,她思绪有一瞬的空白。 轻启樱唇,但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自欺欺人似的摇摇头道:“不可能是这个,这个是娘亲留给我的。” 方曼霜没有说话,无声垂着头。 沉默,震耳欲聋。 林黛玉只觉头晕目眩,她如何重视这块玉众人皆知,如今却突然有人告诉她,这是与他人的定亲信物? 那她为这块玉做的所有,都成什么了? 都成什么了? 林黛玉不由自主的后退几步,跌坐回椅子上,又羞又恼,将腰上的玉烫手山芋般取下扔到桌上,眼中的泪泫然欲滴。 “姑娘?这”紫鹃也被这个消息惊呆了,看着那玉,将手放哪都有些不知所措。 雪雁眨巴眨巴眼睛:“我们又不知道这块玉就是信物,别人肯定也” 说着,她便捂了口, 别人不知道,但贾宝玉却一定知道。 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前些时候贾宝玉会这么癫狂一定要砸了这玉。 尤其是,连贾宝玉这个金疙瘩都知道了,代表这件事其实全贾府都传遍了! 只有她们潇湘馆被蒙在鼓里! “没事…就算大家知道,只要那人不知道就能瞒过去,姑娘你别担心呀!” 雪雁慌忙改了口,虽然姑娘的确十分珍视这玉佩,但只要订婚之人不知此事,而她们都瞒着不说就是了。 这也没什么,姑娘即便是真的要退婚也是很容易。 可雪雁不知道,那人正是知道了甚至还深陷在这个美丽的误会中。 林黛玉思绪纷乱,许多想不通的细节,此事也分外清晰。 她忽然明白了那个少年为何明知是欺骗,明知她会恼也要冒着极大的风险留在她身边。 因为也有她下意识对这婚事正面的反馈。 她在无意间鼓励了少年一系列举动。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他在哪里?”林黛玉欲哭无泪,闭了闭眼,再抬起来时眼眸里多了些莫名的情绪。 方曼霜听着小小姐缥缈的声线,感觉好像还有一丝希望,抬起头道:“他估摸着在厨房做晚膳呢,小小姐可要见他?” *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落下,道路泥泞,今日她们是回不去姑苏了。 何况此行也是为了请苏嬷嬷出山。 方曼霜领着黛玉一行去了厨房。 江南的雨和京城截然不同,即便没淋到雨,但总觉得走在雨中似的。 转过爬满蔷薇的游廊,帷帽如云般遮着黛玉此刻的神情。 方曼霜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她确实很喜欢顾淮璟这孩子。 但若小小姐不喜欢她也无能为力,且这场雨后她会随着小小姐去姑苏。 连自己也要放弃那可怜的孩子吗? 虽是在反问自己,但很快她便得出了答案。 是的,她会毫不犹豫放弃顾淮璟。 方曼霜好像有一瞬间理解了顾青青。 正在方曼霜感叹之际,小小姐忽停下了脚步。 雨忽然下大了,豆大的雨珠落在青石板上飞溅出一圈圈波纹,袅袅娉娉的人儿驻足在长廊里微微侧目。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个半大的菜园子里间种了好些瓜果。 园子旁还有几株山茶花,细雨里的花儿有一种倔强、凄美之感。 但她的视线并不是落在那雨中的花,而是挎着小篮子在雨中摘菜的少年身上。 少年眼睫上沾着水,许是方才不过细雨便没有带伞,现下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令他躲闪不及,全身几乎都湿透了,但仍不肯离去,执着的摘完最后一颗红通通的番柿,分明该是狼狈的,但他那双眼却分外亮。 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就仿佛这天落的不是雨,而是在空中挂满了烟火,绚丽却遥不可及。 雪雁已经先一步去送伞了,也不管他什么反应将伞放入菜篮中道:“你在做什么呢?下雨啦都不知道躲吗?我们姑娘叮嘱你仔细些莫要染了风寒。” 顾淮璟看着那青竹布面的油纸伞,抬眸慌乱去寻,倾盆大雨,唯能看到雨幕中那道倩影携着江南的云雾般的清愁而去。 二丫拿着伞赶来时,却发现顾淮璟仿佛被谁定住穴位似的呆呆站在雨中,嘴角噙着笑,分明有伞却不撑非要淋雨,气不打一处来,叉着腰道:“顾!淮!璟!你若还不上来,明天全家的衣服都归你洗了!” * “姑娘?先喝些暖暖身子,方嬷嬷已经去催晚膳了。”紫鹃递了杯热茶给犹在垂眸沉思的林黛玉。 “花草茶?”林黛玉颔首接过那碗茶饮了一口,暖流阵阵,令人身心愉悦。 紫鹃见她喜欢弯了弯眉眼:“对,我方才正要去拿茶水,那个叫二丫的姑娘给我的,说是润肺去湿,最适合我们这般方从京城来的用,免得不适应江南的气候。” “何时竟也对家水土不服起来?”林黛玉捏着茶碗,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愁苦。 紫鹃没想到这话反倒刺了黛玉的心,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安慰。 还是风风火火进来的雪雁打破了沉默,只见她手里端着不知从哪里薅来的碟子走到黛玉身边:“姑娘,我可算是见识了糕点的真理。” 紫鹃笑道:“你去这一趟竟悟出了什么?” “那便是不太甜的才是最好的。”雪雁笑着将手中形状各异的时令茶果子捧到林黛玉面前。 林黛玉垂眸看去,只见那白底瓷盘上放着四块茶果子,也不过一口的量,有荷花也有蔷薇甚至有荷叶,雕刻的栩栩如生倒像是真的似的。 茶果子她见多了,但这如此小巧的倒是第一回见,仿佛是刻意在照顾某位饭量小的人儿。 雪雁捂唇笑了:“能在这里见着这般手艺,我都不舍得吃了,赶忙给姑娘拿来。” “难为你费心,可知是谁做的?剩下的你们分了。” 林黛玉本没什么胃口,却知道她若不吃,雪雁这个馋猫也不会吃,便洗了手才拿起茶果子浅尝一口。 确实不大甜,可以入口。 不过本以为是寻常见的,却不想里间的内陷是流沙般的芋泥,软糯可口,倒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雪雁也忙捻起茶果子一口一个,满足的弯了弯眉眼:“是二丫姑娘拿出来说给姑娘垫垫肚子的,可惜没见到那位大厨,真的是那个人吗?会不会还有其他人?姑娘,要不我再去看看?” 说着便立马起身要走,还将剩余的茶果子给了一旁收拾茶碗的紫鹃:“记得给我留一个!” “是他。”林黛玉看向撒丫子就要跑出去的雪雁,心中五味杂陈。 不是别人,就是先前在菜园子淋雨的傻子。 要不是见他落水小狗狗似的惨状,她铁定要说明这退婚之事。 林黛玉虽是这般想着,但手中的丝帕不自觉拧成了绳。 紫鹃在旁看得清楚,知道姑娘这是在纠结如何对待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未婚夫”呢。 转了转眼眸道:“姑娘,方嬷嬷既这般肯定那位公子,何不给他个机会呢?何况现下姑娘有这婚约,不若结了这亲?他若肯入赘将林家立起户来,姑娘若之后不愿合离立女户便是了,也好打发了琏二爷。” 林黛玉轻哼一声撇过脸走向窗前不说话,旋即迟疑出声:“紫鹃,连你也这般想?” 窗外有株开得极好的白蔷薇,在雨水的洗刷下有几分凄厉的美感。 她忽然就想到了那晚在船舱里看见的那几叠书,和书上那啃了半个的馒头。 “姑娘?”紫鹃有些错愕,以为是姑娘心善:“姑娘不用太过忧心,方嬷嬷说了他是心甘情愿的,人各有命,这是注定的。” “注定?究竟是注定,还是你们太过高傲?高傲得随意摆弄一个人的未来?” 林黛玉合上水眸,有雨丝朝她扑来,沾湿衣袖,她的声音轻得宛若天边漂浮的云:“你们都十分轻松说着入赘,可入赘意味着什么你们可知?意味着不能参加科举!可你们分明皆知他是有鸿鹄之志的人。” “若与林家结亲,科举也不过尔尔,科举是能跃龙门,可不过小官小吏,升迁只能熬着,有何意趣?姑娘,我们都是为你好。”紫鹃轻声反驳着。 林黛玉定定看着紫鹃,忽苦涩笑了:“果真,你们皆都知道,只是如今他势弱,便觉得是随意摆弄的物件吗?” 紫鹃不吭声了,因为潜意识里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主人的物件,何况占了大便宜的顾淮璟。 入赘确实不能参与科举,可科举能比过林家潜在的地位? 即便他虽不能参加科举但后代还是可以的,只好生在家教养儿子科举不也是一样? 何况若姑娘要重振林家离不了人。 既是赘婿,那该陪在姑娘身边。 紫鹃不懂黛玉为何要葬花,也不懂如今黛玉为何这般忧虑。 “没事,琏二哥哥的事我已经想好如何应对了,入赘一事切莫再提,这是我的事,是我们林家的事,无需他人替我负重前行。” 林黛玉是连花落都会惋惜的人,更别提顾淮璟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能分得清利弊,也能看得清局势。 但 要她因自己的利益去葬送无辜之人的未来,她还真做不到。 * 卯时方过,二丫便忐忑的到林姑娘门前踌躇,将打好的腹稿又背了几遍才深吸一口气叩门走了进去。 行了个礼,后抬头在看到林姑娘的绝世容颜瞬间宕机,变得呆头呆脑的。 屋内的气氛有些压抑,原本一直守在黛玉身旁的紫鹃如今却在暗处悄悄抹着泪刺绣。 雪雁得了黛玉的令正在一旁逗紫鹃开心。 而林黛玉在书桌前秋水剪瞳转向她,柔柔笑了,那笑就像清泉划出的波纹转瞬即逝。 “怎么了?二丫姑娘?”雪雁扯出一抹笑着打破沉寂。 二丫捂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声音细弱:“祖母遣我来问小姐,可饿了?可能将晚膳端到屋里?” “端到屋里罢,有劳姑娘了。”林黛玉见她如此怕她,声音尽量放柔:“雪雁,上茶。” “多谢小姐抬爱,我我我,不喝了,去给您端菜。”二丫慌忙摆手,在紫鹃开口挽留前飞速离开了。 方出门便捂着通红的脸喃喃道:“真的很配呀!” 顾淮璟不必说了,跟画出来似的,如今见这林姑娘竟不知怎么形容才好! 他们以后的崽崽得多好看呀! 就在二丫忽然有了精神一定要撮合这对璧人时,身后有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是雪雁,她怀着对厨子的好奇自告奋勇跑了出来:“我陪你一起去,我只不信就他一个人?这般厉害?” 顾淮璟此时已经将最后一道菜装盘,见二丫居然将雪雁喊来也不意外,只是将茶盘递给她们。 雪雁呆愣,这里居然当真只有他一人,观面相又觉亲近,后又觉得所有好看的人都面善便先一步出了门。 顾淮璟将第二个餐盘给二丫的时候,忽道:“这小碟荠菜饺子劳二丫姐呈给林姑娘。” 二丫好奇的看向那饺子有些奇怪:“弟弟,这其他菜都无误,怎么这叠饺子里有一个没对齐?是不是忘啦?我来摆正它!” “你拿给她,她知道的。”顾淮璟阻止了二丫想摆正的行为,却也没解释,转而催促着她快去,免得林姑娘饿着。 不一会,二丫和雪雁各自端着来那来自江南特有的佳肴并肩走回黛玉屋里。 双方眼睛都亮晶晶的,充满生机和希望。 雪雁:“我觉得那位公子还挺配我们小姐。” 二丫不住点头:“我也觉得!” * 不知是不是错觉,雪雁这一去,眼睛都亮了几分,分外殷勤的替黛玉布菜。 随后,二丫将手中那叠荠菜水晶饺子放在黛玉面前。 有些害怕林姑娘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以为我们不仔细? 而旁边雪雁更多似都在无声问这未婚夫亲手下厨的菜,姑娘你喜不喜欢? 林黛玉垂眸看着桌上那记忆里才会出现的江南佳肴,眼尾不可控制的染上了绯色。 慌忙掩饰泪意又看向手边那玲珑剔透水晶饺子。 白瓷盘上本该整整齐齐放着,却偏偏有一只饺子单出来没有对齐,也不知是丫头们端来时太过心急,又或者—— 是某个厨子特意向她说, 对不齐(起)。 第39章 拿捏贾琏 扬州的夏雨似乎落得格外久。 都说夏季多洪涝,饶是黛玉再喜欢雨声,此时也不免担忧天灾。 这场雨不但困住了黛玉要回姑苏的步伐,同时也困住了贾琏回京的路途。 运河在这场暴雨里水势大涨,有江水时不时翻涌堤岸,若要勉强出行恐难以保证安全。 林黛玉一行早便搬到地势较高的避暑庄子里住着,唯有顾淮璟因避嫌便未曾去。 时间慢慢流淌着,转眼便到了端午。 从清晨开始,雨势渐歇,紧接着中午,久违的太阳冒出了头,注视着叶片上缓缓落下水珠。 因天气难得好,二丫早早便去通知婆子们来打扫庭院,挂上艾草、菖蒲驱邪,准备过节的一应事宜。 正当她忙得热火朝天时,顾淮璟拿着油纸包的五毒饼和一摞书来了。 正值节庆,他换了新衣。 是祖母请县城绣娘缝制,还不容推辞,说既是要科考便要穿得精神些。 二丫见他时眼睛一亮,青衫如松,绸缎般的发丝用素色发带挽着,如玉的脸庞在太阳的照耀下稍显病态,带着矜贵的书生气。 “你现在要抓紧时间看书,这些小事我来便好了。” 二丫嘴里埋怨着,想接过他手中的物什。 如今都五月了,离乡试不过三月光景。 众人皆不敢再劳动顾淮璟继续当厨子,便请了村子里做饭干净好吃的婶子来帮工。 顾淮璟也没有反驳:“无碍,劳逸结合。” 科举可不能单凭死读书,还得有个康健的身子,不然也是白搭。 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感谢母亲在幼时便要求他强身健体了。 如今,他更是一个人住着,行动不受限,反倒方便每日抽出时间来练剑。 “你拿这摞书做什么?”二丫视线看向他手里的书。 顾淮璟桃花眼弯弯:“林姑娘能用到的,有些沉,我拿到台阶那里。” 说着,便往前走,直至将手中的书和吃食放在台阶上。 二丫看着忙碌着的顾淮璟,忽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母爱。 这小子,分明比她年纪还小,但行为做事稳如老狗,这是吃了太多苦的缘故。 想了想,看着顾淮璟道:“厨房切了西瓜,昨晚我们还包了粽子,我去给你拿。” “不麻烦”顾淮璟推辞的话还没说完,二丫便急匆匆的去了。 顾淮璟想了想,便到一旁候着。 可谁知,没先等到二丫反而等到了疾驰而来的贾琏。 * 却说贾琏自温柔乡出来时已是第三天傍晚。 刚出门便见倾盆大雨,当即转身想回去时,被急得抓耳挠腮的兴儿拦住了:“二爷,林姑娘说是去拜访老仆拿钥匙,可至今未归!” 贾琏身子绵软脚下虚浮,指着天上的瓢泼大雨不以为意:“这雨确实不好走动。” “可,林姑娘到底是”兴儿还想再劝,却淹没在一叠声的娇笑里。 是楼里的姑娘们见贾琏那副食髓知味的模样,卖力留客,调笑声愈发露骨,硬生生将贾琏又勾回去了。 贾琏只说等天气好些便去,这一等便到了端午。 接到贾母的信时,贾琏还枕在美人怀里,不满的骂了一声。 翌日,雨总算停了,便急匆匆的往十里村而去。 到村上见着那些艾叶才猛然想起今日是端午,难怪贾母来催了。 林家那般人物,这么小的村子,很容易便打听到了。 贾琏看着眼前雕梁画栋的庄子,眼底闪过几分计较。 当年他可是将林家的家产翻来覆去查了好几遍,没曾想还有遗漏。 只看了这庄子一眼,贾琏便知这家产怕是还有遗漏。 这下,留在江南的理由便有了,也不怕回去被贾母等人破口大骂了。 有了盼头,贾琏飞快下了车。 正好对上了前方几寸之地,斜倚在一株百年石榴树下目光审视的少年,有斑驳的光阴洒在他的脸上欲显丰神俊朗。 恍惚间,他好似看到了满脸稚气的九殿下。 被自己这个念头唬住的贾琏忙收回心思,再看去,又觉不过眉眼像,其余皆是不像。 莫不是自己想京城了? 贾琏晃了晃脑袋有些郁闷,随手抓了个正在洒扫的婆子笑道:“可有位姓林的姑娘现在此处?劳姐姐们替我去通报一声?就说贾家来人要接她回去了。” 贾琏除了德行不正之外皮囊无可挑剔,典型的富家贵公子,这一笑倒是让不少妇人晃晕了,忙去通知林姑娘。 顾淮璟看着是紫鹃亲自出来请,便知林姑娘这是打算要同贾府撕破脸了。 方嬷嬷此时立在黛玉身侧将厚重的珠帘放下,黛玉端坐主座,手里是顾淮璟拿来的一摞书。 里间分门别类按价值程度排列被典当或者挪走的林家家产,还标明用以佐证的票据票号,而没有票号的则将人证列全。 笔迹苍劲有力,内容谨慎细致。 方曼霜在旁看着,也不免感慨。 这不是最近整理出来的, 而是顾青青到十里村后听她说起那些被贾家带走的林家家产,便用三年的时间打听和收集到的。 不过,顾青青没有耐心,她只负责材料的收集,而归类汇总则扔给了顾淮璟。 她也曾问顾青青对这事为何这么上心?她只说帮林姑娘就是在帮自己。 雪雁在黛玉身侧看向那罗列出的条条款款,虽知道一些,可着实被震撼。 林黛玉看着这苍劲有力的字迹,忽想起在贾府时他也是只要来了便会记录下用药的反应。 心中有难以言喻的雀跃又或许有些羞涩。 嗯…要不是看在他整理账单辛苦,她铁定要说明退婚的事! 她这般想着,便仔细看起了账册。 她对黄白之物向来不放心上,也知世人逐利,可还是因看到这些时寒心。 “姑娘,他们怎么敢说我们白吃白喝白拿的啊?怕不是我们拿银子供养他们才是?”雪雁只是粗略一看,眼睛当即瞪圆了。 林黛玉垂眸,爹娘将她送至贾府除了是要保证她的安全之外还有个最为重要的原因便是希望她能在国公府的教导下有个好姻缘。 好姻缘吗?黛玉捏着账册。 可爹娘你们已经给了呀! 不对! 她可是要同他说明退婚的! 林黛玉轻咳一声,不敢在胡思乱想静静翻着账册。 可…这人的字迹真如夜晚闪烁的星光,半点不讲道理。 “小小姐,你看。” 方嬷嬷也在旁整理账册,忽然,她翻到一小本账册,兴奋递给了有些神游的黛玉。 黛玉接过那账册眼前一亮,总算是展颜莞尔。 不一会儿,紫鹃便将贾琏请了进来。 贾琏眼前是厚重的珠帘,那左右摇晃珠子令本就虚浮的他更是眼冒金星, 定了定神,拱手道:“林妹妹,老祖宗来信说惦念着妹妹,是吃不好睡不下,前而个还病了,急催我们回呢。何况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趁现今河上能走动不若抓紧时间回京?” “正是了,琏二哥哥要早做打算。”林黛玉不紧不慢的接着话。 贾琏见她应下,心头狂喜,估摸着调查林家隐形产业所需时间,拍手道:“那便将回程日子定在两周后?妹妹可还便宜?” “琏二爷怕是误会了。”方嬷嬷出声:“小小姐的意思是琏二爷这一回,我们不能送行,还请二爷见谅。” 贾琏笑容僵在脸上,旋即不可置信的抬头:“林妹妹说得这是哪里话?这里虽是妹妹的故乡,可已无亲戚庇护,妹妹又是闺阁千金不能自立门户,妹妹不愿回去,可是同谁闹了矛盾?亲人之间有什么隔夜仇?说开便都罢了…” 贾琏还在絮絮叨叨说着,方曼霜已然掀开珠帘,拿着那小本账册走了出来,苍老的脸上似笑非笑:“二爷,我们并不是同你商量,不过通知你,当然若你想商量,我们一齐去公堂上也是可以商量的。” 贾琏被她那不尊重的语气激起了上位者被挑衅的怒火。 但顾及她是代表里间黛玉的脸面,只是漫不经心的接过那账册。 一看,倾斜的身姿立马挺直,额上霎时布满细密的汗珠。 不是别的,上方密密麻麻条条款款都是他个人贪墨的林家家产。 光是罗列便也罢了,可居然还写明了依据!! 别说这能直接进卷宗里的证据能压倒性的对簿公堂了, 就说贾家那群人尤其是王熙凤,只要知道这账册的存在定先一步扒了他的皮! 贾琏脸色如打翻了的颜料变幻万千, 最终,他将账册恭恭敬敬的还给方曼霜,笑道:“林妹妹如此孝心想要在姑苏为姑父姑母礼佛一年,那我便替妹妹回了老太太,妹妹只管安心。” “路上泥泞,二爷慢走,近来小小姐身子不好,恕我们不能送了。”方曼霜在身后冷冷道。 贾琏不敢再停留,脚步飞快,生怕林妹妹下一刻便反悔了。 连那些盘算着要拿下的隐形遗产都抛在了脑后。 此时,二丫已经在厨房拿了一片西瓜,又用油纸包了几个咸粽子。 许是从小吃苦的缘故,比起素菜顾淮璟其实更爱吃肉,只是他不说,或者说了也无用,因为顾青青不在意。 而林姑娘偏爱清淡甜口,所以这粽子还是二丫给自家弟弟开的小灶。 第40章 他不是外表般无害 贾琏灰头土脸自屋内走出时,再次碰见了那位在树下的少年。 少年的身侧有个憨丫头热络的为其递粽子。 这二人的气质样貌天差地别不可能是亲人,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小情侣。 敢在他面前秀恩爱?刺他的眼? 贾琏的戾气当即压抑不住。 很快,二人便都注意到他的目光。 少年眉眼清冽,仿佛触不可及的高岭之花,自带着疏离的边界感。 而他旁边的姑娘浑身透露着清澈的愚蠢,虽衣饰精致但难掩刻在骨子里的穷酸感。 甚至没问他的身份便乐呵呵问他:“端午安康,要不要吃个粽子?” 贾琏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过头。 安康?被人扫地出门,还被迫吃了这两人的狗粮,能安康便有鬼了。 心中有气又无处发泄,而这这丫头还笑得如此刺眼,更加不好了,刺了几句:“你们林家的东西我哪敢要?” 尖酸的话语自这位贵公子的口里出来倒有几分好笑。 “拿的时候倒没这觉悟。” 就在二丫迷茫为何这人突然就生气了,身旁的顾淮璟已然将粽子收好出了声:“毕竟,林家的所有物确实不是谁都能染指的。” “你!你什么意思?”贾琏没料到一个乡下的泥腿子也敢反驳他,面子被这般踩在脚下,贾琏脸上表情霎时控制不住。 顾淮璟面上依旧冷漠:“不负责启蒙。” 贾琏当即回味过来,眼中燃着怒火,盛怒之下,理智皆被抛在脑后。 冲上前便要先出这口恶气。 他是成年男人,而顾淮璟不过是个单薄的少年,在体型上几乎是压倒性。 只见贾琏走了几步,先是佯装出‘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要离开时,却猛然发力,大脚朝着顾淮璟—身旁的正准备松了口气的二丫踹来, 嘴里大喊道:“都去死!连个泥腿子也敢挑衅爷!” 二丫惊呼一声,下意识闭上眼想防御那凌厉的一脚。 可疼痛感迟迟未来。 二丫心有余悸,好半晌才敢悄悄睁开一只眼打量四周。 只见,贾琏那一脚竟硬生生停在半空中,迟迟踹不动。 往旁边瞧去,原是顾淮璟单手钳住贾琏的脚腕,他眉眼冷峻,面上似覆上了一层薄冰,看向他:“在林家的地界欺负人,究竟是谁在找死?” 贾琏勃然大怒,可无论如何都扯不回腿,他龇牙咧嘴想找回场子。 但因一只脚离地,怎么看都像单脚还坚持要蹦哒的大公鸡,滑稽可笑。 顾淮璟看着贾琏无能狂怒的模样在他蹦哒的最激烈的时刻猛地放手。 贾琏一时不察,失了力,退后几步想尽力稳住身形却不可控的极速后退栽倒在地,就在他要哀嚎出声时, 顾淮璟闪身至贾琏身旁,确认身形背着所有人后手微垂,便自袖中掉落一柄短刃,将利刃对准他将要哀嚎出声的嘴。 不用怀疑,他只要敢嚎出来那么那刀就能掉进他嗓子眼。 贾琏看着那利刃,要喷薄出的哀嚎硬生生被卡在了喉间。 紧接着宛若地狱爬来的恶鬼在耳畔低语: “今日不过是给个教训,记住了,你若还敢来找林姑娘,来一次我我奉陪一次!” 贾琏看着那泛着森意的匕首,五感当即失了控制涕泗横流,刀在唇上又不敢点头,几近绝望的看着这个小疯子。 顾淮璟冷笑一声,将匕首抬起把玩。 贾琏获得了片刻自由,却仍心有余悸,便只敢小声无助乱喊着爷爷饶命,又哭喊娘来救我之类云云。 顾淮璟不耐,随即用刀拍了拍贾琏的细嫩的脸颊:“说清楚。” “大爷饶命,我不敢再来,我发誓我若再来,我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求爷爷饶命!”贾琏哭得更为卖力鼻涕泪水糊一脸。 估摸着在威胁下去恐洒扫的婆子们要增加工作量,顾淮璟收起了匕首立起身,又恢复了清清冷冷的模样,掠过呆愣的二丫身旁,朝远处喊道:“贾公子喝几口酒就倒了,那边的婶子们,劳烦过来扶贾公子。” 在庭院外洒扫的婶子们除了二丫没人注意这里发生了什么,听到喊话忙匆匆放下手中的活计飞快聚了过来。 只见,少年清冷出尘,而一旁的贾琏瘫软在地,看不清神色。 看起来并不像醉酒, 但婶子们皆不敢管主人家的事,之前那群长舌妇不过说了几句便被替换的事还历历在目。 何况这位贵公子,长得真的俊! 这些婶子皆如狼似虎地一窝蜂冲上来要扶贾琏。 最后不知被揩了多少油才扶到马车上。 这一遭令原本就虚的贾琏更虚了几分,看着像干煸豆角。 * 二丫许久方找回自己的声音,看着面前的顾淮璟有些害怕的缩了缩脖子:“弟弟…” 虽顾淮璟刻意背对着她,但她还是看到了顾淮璟那副如索命恶鬼的模样, 她当时听到到方才那位态度嚣张的公子在威压之下又哭又求饶的声音, 不过是好奇心作祟移步想要去看看顾淮璟是如何威胁的贾琏, 便看到贾琏瘫软在地,呜咽哭着说要给顾淮璟磕头只祈求爷爷能原谅。 而顾淮璟表情狠厉,手持一把锋利的匕首,那匕首反射出的光尖利而又森然,她看着这一幕,忽自脚底生出一阵寒意。 “嗯,在,今日是端午,天气又热,最近枞树菌正新鲜,不知厨房的婶子可有采购?做些清淡的菌汤想来会合林姑娘胃口,只是牢记菌子得熬熟了才能用。” 说起这个,顾淮璟声音清冷,仿佛将要融化的暖雪。 说完,转而拿起石桌上的粽子,如往常一般自如问着。 二丫瞅着他,不明白方才还拿匕首威胁的人,怎么这一刻就能无比温柔的关心起林姑娘的饮食起来。 这…真的是她的那个印象中外冷内热的温柔弟弟吗? 还是恶鬼占了他的身子,他其实不是她印象里的弟弟? 亦或者他本身就是恶鬼,不过伪装得很好? 二丫不敢再想,张了张嘴:“弟弟,哦不…顾…顾公子…你…?” 却不知怎么开口,但眼里的害怕怎么都掩饰不住。 “怎么了?”顾淮璟看着二丫眼里的害怕垂了垂眼帘。 他的语气分明同往常一般清清冷冷,但二丫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子不自觉挺直:“枞树菌是吧?菌子汤是吧?我这就去同婶子说,你先回去罢,这里有我和祖母在,你你你…别担心,只管好科考就行了。” 她发现她压根看不懂顾淮璟!他才不是她需要散发可笑母爱的小可怜! 他不过是外表无害内里随时能致人死地的毒蛇才对! 说完,二丫就一溜烟跑了,在内心里将自己有得罪过顾淮璟的事一一翻出。 不免大惊,很多时候她都会毫不客气地指挥顾淮璟干活,也会问些蠢话。 比如他爹在哪? 他爹为什么会抛弃他们母子? 甚至有时候因为被祖母骂了,她转头便骂他消气。 这虽然是寻常姐弟都会有的日常。 可…谁知,顾淮璟就不正常! 如此想着,二丫脚步愈加快了,生怕慢一步,顾淮璟不高兴也如同对贾琏似的对她。 顾淮璟也没有在意,转身离开,端午的节气已然十分炎热,荷塘的荷花半开欲开。 虫鸣鸟啼乡野的生活分外惬意。 他走在田埂上,望向趁着早晨气候凉爽在田间弯腰劳作的乡亲。 忽想起幼时,他因饥饿,傍晚敲门去同隔壁人家商量,说他愿意帮他们劳作可不可以换口吃的? 邻里是憨厚老实的一家人,穿过橘色的暖阳,只见餐桌坐着个跟他一般年纪却圆润可爱的男孩儿,在里间好奇瞧着他。 顾淮璟当时很瘦小,浑身也脏兮兮的,像个落魄的小乞丐。 面善的夫妻对视一眼,便知是新搬来的那家。 他那个娘…看起来倒是个好的,可谁知,一去便是月余,完全不管这里还有个儿子。 他们大闺女香兰见他可怜,便从自己口里省下吃的,只求夫妻两去接济他。 不就喂条狗?也就是夫妻两顺手的事。 但前几日官家张贴告示今年要上交的税加重了,自顾不暇便渐渐歇了心思。 而现在…这小乞丐是讹上了他们? 就在夫妻两当机立断要关门时, “爹娘,让他进来吧。” 里间是虚弱却温柔的女声, 正是心善的香兰。 碍于香兰被地主看上却犟着脾气不同意的情况, 夫妻两权衡片刻,便让顾淮璟进去。 原来,这家人不止有个男孩儿,餐桌旁还站着一位妙龄少女和四个小女孩。 顾淮璟忽手足无措起来,道歉要走,他着实不知邻家竟有这么多孩子。 他只是觉得夫妻两心善,他又着实走投无路才大胆想用劳动换点吃的。 可…见着场景他哽住了。 尤其是,几位姑娘都没吃饭,只在旁静静站着等着家中的父母和男孩吃完了才能吃。 香兰注意到了顾淮璟的窘迫,柔声道:“没事,我的那份给你。” 顾淮璟没同意摇头就走,蜷缩在顾青青将他扔下的草棚里,想的却是若是他明日死了,发现他的人会不会害怕? 母亲会不会难过? 因为前几日他看到同村的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昨晚下着雨还跑出去而后失足摔死了。 第一个发现的人害怕的几天吃不下饭。 就在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安静等待命运安排时,有人递过来一个粗粮馒头。 顾淮璟动了动鼻尖,翻身起来。 是香兰她将半个馒头递给他:“吃吧。” 顾淮璟考虑到她家情况摇了摇头。 “没事,我明儿个就要去享福了。”她虽说着要去享福的话,但眼角不住的淌着眼泪。 她这番情景,让年幼的他觉得‘享福’二字大抵是天底下最为难过的事。 最终,在她拿出一大碗饭在顾淮璟面前吃下去,他才迫不及待啃那块硬邦邦的馒头。 翌日,他还分了一大碗有好多肉的饭。 他看着喜笑颜开的夫妻说还得多谢他,他可是大功臣时, 他才看到身着粉色嫁衣的香兰姐被胖乎乎的媒婆牵着进了一顶小轿。 夫妻两大摆筵席,同村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无不笑容满面羡慕以贺,说他们养了个好闺女,做了地主家的十八房小妾,可以享清福了。 但是顾淮璟看着他们吃喝的每一口仿佛都不是菜肴,而是香兰姐血肉。 那碗卖香兰姐得来的饭菜他没动一口,安静放了回去,转而到山里挖野菜吃。 这是香兰姐教他活下去的方法。 此后,夫妻两生活明显滋润起来,男孩愈加圆润讨喜。 四个小姑娘却仍旧骨瘦嶙峋,因香兰的嘱托便还时不时拿吃食接济他。 终于,顾青青想起来他了。 顾青青看着小乞丐似的脏团子时,还没认出来,才猛然想起走的时候忘记给顾淮璟留钱了。 还没等顾青青再说什么,远远便见带刀官兵上门来,她忙不迭拉着顾淮璟跑了。 顾淮璟当时觉得可能那不是来追债的人,而是县里派来强硬收税的。 逃走时,正好路过村里那间大宅子。 他在山腰,一眼便看到了在头发发白老头怀里依偎着满脸笑意的香兰姐。 香兰姐的周围或明或暗闪着或嫉妒或凶狠的来自大宅里十多个女人眼里的恶意。 …… 就在他有些失神时,远方忽传来呼喊声。 是雪雁在后边气喘吁吁飞快跑来喊住了他:“顾公子!请留步!留步!!” 顾淮璟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动作罕见地有些僵硬。 雪雁也算半个娇养小姐,到底没这般疯跑过,停下时还用手支着腰气喘吁吁,好一会才缓过来:“你怎么走得这么快?后边有鬼追吗?” 说完才蓦然想起自己是她在后边追,晒晒笑道:“顾公子,可有空?我们姑娘想见见你。” 雪雁先前便在厨房见过他,如今离了烟火缭绕的他愈发显得君子世无双,外形上确实与姑娘绝配,她也很看好这桩长辈在世时定下的婚约。 可也不能否认,顾公子这出生委实低了些,都说嫁女高嫁,究竟如何是好?她该站在哪边?雪雁万分纠结。 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打量着他。 先前没注意,顾公子和陆姑娘好似有几分神似,身形也有几分相似,但细看之下总有差别。 陆姑娘更高些,也更清瘦些。 雪雁眼前一亮,她总算知道为何他觉得顾公子同陆姑娘相似了,因为气质着实太像了。 都有着泰山崩塌怡然不动稳重的安全感。 姑娘听方嬷嬷说那账册是顾公子亲自拿来时,先是饮了口茶,面上看不出情绪浮动,只是手中的丝帕扭成了结,末了才悠悠叹了口气:“过了端午我们便启程回姑苏,此前…还是将这件事了了。” 顾淮璟闻言呆愣在原地,旋即心跳如鼓擂,半晌才低低应了声:“有劳带路。”魔/蝎/小/说/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初见 厚重的珠帘隔开了两人的呼吸。 算起来,这才是顾淮璟与林姑娘的初见。 他一进来,方曼霜便掀起珠帘走了出来,路过他时拍了拍他的肩。 满满皆是“就交给你了。”的暧昧目光。 紧接着,紫鹃和雪雁也退了出去。 窗外清风吹动珠帘,左右晃动,顾淮璟有一瞬间的恍惚。 没想到,林姑娘居然选择单独与他见面。 这可是陆姑娘都没有的待遇。 待雪雁忧虑的将房门掩住,屋内独留给他们二人时,空气有一瞬凝固。 压抑和窒息感逐渐蔓延开来。 顾淮璟犹然不觉,在中举前竟还有同林姑娘待在一处机会,已经是让他十分感恩之事, 其余的…此时的他再不敢多奢求。 “咳咳咳…” 林黛玉首先受不住这般窘迫压抑的气氛,端坐在上揪着帕子。 虽打算他进来就迅速逐一说明,但…总觉得仅仅是唤他的姓会烫嘴似的。 不过一句顾公子! 抿了几口茶都不能流畅的说出。 甚至因心神不定,最后饮的那口茶不留神反倒让她呛到,眼尾激出泪水,极速咳出了声。 顾淮璟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咳嗽声,还以为是她的老毛病犯了,起身却止步在珠帘前:“林姑娘?怎么了?最新的药方不该会出现这般症状?可还有哪里不适?要不要我去请紫鹃来?” 印象里,他的声线该是如雪色般清冷可是如今入耳却温柔的不像话。 林黛玉听着他焦急的问话,反倒咳得更急促,羞得两颊红晕艳压桃花。 他离得很近,珠帘影影绰绰勾勒出他的身形。 比宝玉略高些,分明还是少年但莫名带着几分成熟男子压迫感。 奇迹般的,她觉得能想象他此时脸上的表情。 容颜如画,眸间恍若藏满万千温柔。 不能再想了! 因没得到回应,顾淮璟当机立断便要去请紫鹃来看看。 “多谢关心,我没事,不用唤紫鹃了,几句话的事。”林黛玉忙出声唤住了他,垂眸揪着帕子平复了气息,方缓缓道:“今日请你来,是有事相商。” 摇曳的珠帘浸在沐光里折射出柔和的光晕勾勒出她闲花照水的身姿。 “嗯,你说,我听。”顾淮璟确认她语气如常,不是旧疾复发才稍稍放下心,走到珠帘旁,垂下眼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林黛玉默了一瞬,轻启樱唇:“这婚事是长辈之约,你我本该遵循,可终究不是你我之意,如此,便…” 话留一半,又不知如何开口。 可这意思再明显不过。 林黛玉说着,便盈盈立起了身,裙摆荡漾出一抹精致的弧度。 眼见着她便如一朵云似的飘走。 顾淮璟顾不得许多,急道:“若这也是我之意呢?” 他的话伴着窗外的风徐徐入耳,吹得黛玉耳畔发麻。 林黛玉要离开的步伐一顿,心不可控地剧烈跳动起来。 顾淮璟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他想说,看着她病他似乎也病了,看着她笑他便也笑了,他是真的心系于她,想与她喜结连理 除此之外,再无选择。 她若不信也无事,因为时间很长,他能用一辈子去证明。 可他不敢造次,生怕唐突了佳人。 他的话真挚热烈,他的眉眼触手可及,烫得吓人。 “可林家唯剩我一人,我会去守着。” 林黛玉停下了脚步,她想让他知难而退。 他若想参加科考,无论是入赘还是林家于他都无益。 顾淮璟眼前一亮,知道事有转机:“姑娘可知新政放宽了科考限制,其中有一条——” “允许赘婿参与。” 也就是这一条政令的颁布,让江南多少富商纷纷广罗寒门子弟入赘供以科考便利。 这实属新帝无奈之举, 手边无可用之人便也罢了,若还要他去赌家世清白的寒门在世家中杀出重围的几率,等同于慢性自杀。 太上皇势力在朝中依旧盘根错节,无时不在掣肘新帝。 新帝如今急于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以抗衡太上皇。 便将目光投在太上皇执政时最看不起富商之流。 商人虽不能撑起国之基业,但不可否认商人的税收才是财政主要来源。 钱和权,总要先拿一样。 这便他需要在亲政后的首次科考中笼络这些富甲一方的散户,这是新帝的机会,也是他上任的第一把火。 以至于编写新政时,新帝亲力亲为,将所有细节多次琢磨。 连这些暴发户教出的可能尽是纨绔的因素都考虑在内,便另辟蹊径,既然自家儿子不行,那让他人优秀的寒门儿子入赘不就解了? 二者互惠互利皆可跨越阶层。 当时一起编撰新政的官员无不在内里嘀咕新帝到底过于稚嫩。 且不说香火传承在群众眼里是天大之事,饶是寒门家庭也难以接受入赘,更别提寒门能出龙凤的还真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连太上皇看了都嗤笑小儿玩意,挥手让发布了。 可他们皆不知,新帝压根不求大规模,只求其中有一便足矣。 当然,就算没有天降神兵,新帝也在暗中请龙门书院培养寒门学子,其中不乏舒常林拍着胸脯保证能榜上有名的学子。 顾淮璟就不止一次被登门求入赘,他年纪轻轻便中了案首,家庭人口还极其简单,来往的富商几乎都要将方曼霜家的门槛给踏破。 还是方曼霜举着扫把凶神恶煞的说顾淮璟已名草有主,那些人才摇头晃脑的说着可惜。 林黛玉幼时被充当假子教养,林如海也不避讳同她谈论国事,可自从到了贾府困于闺阁,她确实对现今的形势一无所知。 沉吟了片刻,一时也不知以何种借口再提及退婚之事, 她谈及感情时,他便直抒感情,她谈及利益时,他便认真分析利益。 这样的夫婿…该如何拒绝? 空气忽沉寂下来,林黛玉能感觉到顾淮璟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自己。 黛玉垂下眼避开了他近在咫尺的眼眸,不安地揉了揉手帕:“那…你不后悔?” “甘之如饴。” 黛玉清晰的记得,在听完他回答过后,清风送来琼花淡淡幽香也记得心尖剧烈的跳动。 伴着缓缓上升的日光,她分明听到他宛若在耳边的呢喃: “林姑娘…你可愿给我这个机会?” 黛玉垂下眼,目光不自然地瞥向窗外摇曳的梧桐树,耳尖被日光衬得通红,轻声怪道:“别再看了。” “什么?”顾淮璟也顺着人影的方向抬眼望向窗外的摇动的梧桐叶, 有和煦的日光透过稠密的树叶洒落下来,在他脸上落下了斑驳的光点。 黛玉抬眼看向珠帘勾勒出的人影,揉着丝帕跺了跺jio,有几分赌气:“就是你别再看我了。” “那以后再看,林姑娘准是不准?”顾淮璟单手握拳,从喉间滚出几声低笑。 黛玉捂着通红的脸颊,娇嗔:“不准!” “不听。” 顾淮璟依旧在珠帘外低声笑着。 这人!果然同他那字一般蛮不讲理! “哼,果然是登徒子!”黛玉气呼呼的莲步移到窗边吹风。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自己的话堵了回来。 顾淮璟不紧不慢地跟着里间的人影走到窗边。 那是一扇窗户,对半朝外开着。 帘子自中间隔开,故时常有风吹动珠帘摇曳。 意识到身侧人儿真的生气了,将怀中今日练剑后拾起落花的绢袋从窗前递了过去,声音温润:“顾淮璟知错了,请姑娘给个伴以葬花赔罪的机会。” 林黛玉看着那绢袋方消下去的红晕又浮了上来,这还是她亲手送给他的,兴致冲冲相约之后一起葬花。 “那是我与陆姑娘的邀约,与你何干?”林黛玉扯下那绢袋,不满呢喃。 顾淮璟倚在窗台处,这个视角正好能看到黛玉如画的侧脸,桃花眼几乎要弯成小狐狸:“这可是姑娘说的,那便请陆姑娘出来陪你。” “你!不知羞!” 黛玉扭着帕子抬眼便感受到了少年侧身带进夏日的花信风。 吹落他细碎的发丝飘扬。 原本少年的目光如水,宛如天边孤傲照亮世间的月光,清清冷冷。 可此时,那双原本清冷的眼离满满皆是宠溺的笑意:“知羞的是陆姑娘,与我何干?” “蛮不讲理!”林黛玉轻哼一声,撇过脸不再理他。 “那以后便有劳姑娘教导我如何讲理。” “才不教!”黛玉此时也学着他当即回怼。 顾淮璟轻笑,转而看向窗外的梧桐树:“林姑娘,今日一别怕是许久不得见了。” “今日过后,我要回姑苏。”林黛玉垂下眼,伸手想接住被风吹落的梧桐叶。 却被身侧的顾淮璟抢了先。 惹得黛玉瞪他, “这里有个小虫子。” 黛玉此时也看到了那只肥硕死死趴在叶片上不肯离开的虫子,一看脸都白了,嘴上却不饶人:“我看你也像那虫子!” “那更不能让它们分开了。”顾淮璟眉眼弯弯将叶片好生放落,任其飞远,声音轻柔:“下次见面,希望能离姑娘近些。” 林黛玉原本是喜散不喜聚的性子,此时揪着帕子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知道,他们都有各自要赶赴的前方。 她知道,起码这个夏天,他们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第42章 暴雨 八月,扬州城。 自六月起便持续不断的雨打残了随处可见的一切,断裂的草木、冲散的庄稼,迁徙的飞鸟。 街上早已蓄起的及成年人脚踝处的静止河流,便是地势较高的人家也需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将屋内的积水以各种方式排出门外,而地势低的地方则唯有无奈看着持续不断淌进来的雨水。 此刻,所有人都在祈祷这场雨能快些停歇。 山上寺庙此时已被提前进城赶考的学子挤满,还有不少被暴雨阻隔在乡野之地的学子混在被洪水冲散家园的难民中此刻只能望着无情翻涌的江水哭嚎,不多时,望不到边界的汪洋上哀嚎声叫骂声连绵不绝。 整个江南地区宛若人间炼狱。 科举并未因天灾而延迟,现下离开考不过半日,可难民着实太多了,朝廷疲弱无力,也未曾想过要派出军队救援。 自请来扬州赈灾的九殿下司徒景明站在扬州城墙上俯视着那些疯了一般拼尽全力,哪怕鞋掉了,行李没了,摔倒了也要爬到城门口,丑态尽出的泱泱学子,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情绪。 就像那年,唐太宗在看到新科进士们从端门鱼贯而出时,分外得意的说“天下英雄尽入我吾彀中矣!” 满脸沉稳正气的知府陈安陪在九殿下的身侧问道:“殿下,是否要考虑推迟科举?” “科举如期举行不是陈大人的高计?反倒问起我来?我不过是被皇爷爷、父皇派到陈大人身边学习如何治水。” 司徒景明看向陈安,天真傻气的问道。 “九殿下此言令下官惶恐。”陈安面色不变,弯腰拱手语气愈加谦卑:“殿下自京都来可带来了何等指示?下官也好安排。” “皇爷爷遣我来的时候没告诉我怎么做呀,父皇也没有告诉我。”司徒景明接过话,神态依旧单纯,支着下颌纠结了一会,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指向不远处收留难民的据点: “若陈大人愿意听我的,我正好见那城外的流民可怜,陈大人可否将他们先好生安置了?” 这两人,一人推诿一人装傻,暗自打着机锋。 抱剑跟着的黑鹰只沉默跟在九殿下身旁几乎就要站成雕塑。 城内,地势较高的平地,坐落着一间雅致别院。 在这个被暴雨洗礼的世界,别院门檐上不知何时竟开出牵绕向上的朝颜花,在暴雨洗礼下反而愈加生机盎然,成了所见唯一的亮色。 忽地,有风铃叮铃声在沉闷的雨中敲响了清晨的睡意。 随即,大门缓缓打开。 今日是乡试的日子,城内街上难得热闹,来往众人脸上表情各异步履匆匆,有加油鼓气也有耐心叮嘱的急切声,更有车马急速飞驰,卷起一大片的水花。 在喧哗的雨声之中,自门内而来的人撑一把旧伞踏入雨中,浓重的湿意瞬间将全身封裹,强劲的雨水捶打着伞盖,握伞柄的手不自觉地加了力。 就在他出来的一刻,早就候着的车夫忙上前:“顾公子是吧?是林家遣我在此等你,雨天路滑还是坐车去贡院罢?免得误了时辰。” 车夫边说着想替他撑伞,却见那公子侧身躲了躲示意不用。 “有劳。”说话间,油纸伞微微抬起,露出精致的下颌,知道这车是谁派来的,伞下遮住的嘴角不值钱的勾起。 随后,马车缓缓驶过长街,雨水落在车轮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微声。 八月的天气伴着经久不衰的雨已然有入冬时的冷意。 在这泥泞的雨中隐隐还能嗅到桂子浓郁的花香。 车内燃着炭火送来暖意,顾淮璟一进车内便注意到了正中硕大的包裹。 里间整整齐齐放着科考这九天所需的一应物什,墨笔砚、御寒外衣、护膝,甚至帽子靴子等,以及各类干粮吃食,余下的便是香囊、药丸等急需品。 顾淮璟小心翼翼的将这些物件取出,他虽然自己也备了些,但确实没有林姑娘这般细心周到,甚至装这些物什的布袋都是厚毛皮制成,可以垫在身下取暖,也不占位置。 考虑到近来都下雨,在选择上都选能防水或易干的材质。 可惜林姑娘没有留任何文字,恐是怕被当成作弊行径。 在同一片喧哗的雨声之中,顾青青看着就要淹到脚踝的积水,当机立断停下手中制药的活计转身去寻林黛玉。 自十里村离开后,林黛玉便赶忙回了姑苏,在方曼霜的帮忙下在林家老宅找到了爹娘留给她最后的退路。 感受离世亲人的沉痛的爱意,她直哭了几日都不得安眠。 将紫鹃雪雁等人唬得不清。 方曼霜知道这事劝不了,只拉着二丫核对账册雇佣人手,尽早让林家运转起来。 见她们这般热切,黛玉消极了几天便重新打起精神来,她要带着爹娘的期盼好生活着。 众人都有了目标,忙得愈加热火朝天。 林家人丁一向稀少,故宅邸并不似贾家那般富丽堂皇,是江南特有的婉约秀丽,林黛玉所住的正是林如海特意为独女修筑的绣楼。 一路上,顾青青见到太多在暴雨里受难的人,有脆弱的房子在她面前轰然倒塌,也有骨瘦嶙峋的孩子扒拉着她的裤腿求一口吃的。 多数贫苦的家庭已经在考虑卖女儿来换取活下来的希望。 这等景象她已经不止一次看过,灾害面前无一例外首先被抛弃的永远是那些女孩。 同时,女孩也是灾难面前除了物资之外顺位交易的硬通货。 若是以前,她会嫉恶如仇跳出去主持正义,可现在她知道了,她救不了任何人。 反倒还需要林妹妹救她。 她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她能做的只有尽量去救治病人,其余的她无能为力。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天灾过后,受灾之地最易滋生瘟疫。 而她先前之所以在船上教导林妹妹学医也是为了开医馆铺垫。 果然,与林妹妹商议后,她便欣然同意,如今林家医馆已经初步形成规模。 林妹妹出钱她出力,鉴于她自那件事后便生理性的厌恶男性,且林妹妹身为女子需要顾及男女大防,这些时日她便尽力在古代打造现代类似的妇育保健院。 而后召集人手,不断制作成品药丸,再将她先前便囤好的药材分批运进城。 洪水肆虐,无论是上位者还是平民无一不在尽力囤货,她浑水摸鱼倒也便宜。 顾青青寻到林家老宅时已然将近辰时。 雨还在稀溜溜地下,顾青青穿行在雨中,卷起的泥沙不断打污着她的裙摆,向来没心没肺的表情也在这延绵不断的雨中显得格外沉重。 守着角门的婆子早已认得她,便直接开门请她进去。 林黛玉一夜未睡,不止是担忧顾淮璟今日科考,最为主要的是她最不想听到的消息还是传出了风声。 连月的暴雨肆虐已经淹没了不少地势较低的村庄。 姑苏城外前些时候便来了许多寻求庇护的难民,最先出动的不是朝廷,而是由林家牵头其余人自愿加入的公益组织。 在知晓洪涝灾害消息时便在城外地势高的地方紧急搭设了粥棚、雨棚用以收容逃难的群众,后才被姗姗来迟的朝廷接手。 本以为由正规军接手便能高枕无忧,可谁知反倒越管越乱,难民收编秩序更是一塌糊涂。 现在不少难民因得不到妥善安置,无端犯了病。 哀嚎遍野又无处求救的群众便将信件一股脑寄到了林家和几个鼎力支持的富商家里,但作为主管部门的扬州知府却依旧无动作。 顾青青进来时,先是将湿衣服换下,又换了干净的鞋才感觉活了过来。 虽还是八月,但屋内已经烧起了炭火,顾青青先在火前祛了祛寒气,方抬脚进门。 林黛玉在京城数年乍然回到南方必受不住这潮气,故这炭火不只是为了取暖更主要是能祛湿。 此时,林黛玉正提笔不知道写着什么,她走上前一瞧,原来是在列举引起的疫病的种种原因,又有要注意这病症大规模传染云云,条条罗列详实周全。 “给知府写的?”顾青青看了一眼便知林黛玉要做什么:“没用的,在知府眼里这江南都淹了才好,淹了他反倒能加官进爵。” “何故?”林黛玉的手一抖,有几滴墨汁晕开了娟秀的字迹。 顾青青轻扣着桌案:“这可是给新帝的政绩,他哪敢向前冲?躲在背后甩锅就完事了,危急时刻再出来收割一波民心,这事要是做好了反而还不得不让新帝给他加官进爵。” 林黛玉沉默了片刻,就在顾青青以为她要放弃时,只见她又抽出了一张纸,将方才的内容抄录了一遍。 “这个世道,人太廉价了,可以把它看成是草芥般的劳动力,也可以看成是升官进爵的棋子,但唯独不会拿它当真正意义上的人。”顾青青也没再次阻止,只是望着那持续不断的雨,想回家的心又强烈了几分。 “究竟是人太廉价,还是我们太高傲了?”林黛玉放下笔:“平日里又吃又拿,危急时刻推三阻四,却半点不干事,倒真好笑。” 顾青青挑眉,没想到这丫头狠起来连自己都骂,抿唇一笑,试探道:“是朝廷给他们俸禄又不是百姓给,凭什么要为他们卖命?” 此话一出,林黛玉瞬间瞪圆了眼睛:“你这话倒真是什么好处都顺走了,唯独把脸搁下了。” “噗嗤。”顾青青此时也被满脸严肃的黛玉逗乐了,恍然想起了她现代的小姑娘,也是一本正经的可爱。 还真的很想她啊! 顾青青眼神有些恍惚,好不容易和双方父母坦白并得到祝福,却被拐到这个陌生的时代 林黛玉见顾青青眼神有些涣散,也不打扰她,继续提笔将信写完。 她已经打定主意了,这信寄出去后若朝廷还无动作,那新修建的医馆便可行动起来,也不强迫,只召集志愿之士。 既然朝廷无用,那么她要用自己的力量守护属于他们的故土。 第43章 鼠疫 果然,一切皆如顾青青所言。 那封要被寄到扬州知府防范疫病传染的信,因套着林家的名头虽然能进知府大门,但还未送到陈安面前便摆了摆手示意扔出去。 林家以往确实他不敢怠慢,但如今不过一个独女,说的好听是欲献计治灾,但估摸着该是要他念旧情照拂一二。 他确认一个小丫头翻不起浪花,甚至没你要继续表面交情。 慢悠悠整理衣着后便往大厅而去。 一路上,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惹得他心烦,算计着待会该如何不动声色继续坑年轻的九殿下。 彼时,九殿下自城楼下来看着人间炼狱,最终还是说出了先让重要官员今晚到扬州知府开会的指令。 因这通知来得突然,还语焉不详,立马便让陈安钻了空子,强硬要求好多自觉抗争在一线的官员也要参会。 心中畅快不已,毕竟还真不能让这些方入仕的愣头青破坏自己的计划。 等所有官员接到快马加鞭还以为是援助的消息得到的却是九殿下奉旨南下治灾故要召开紧急会议的通知。 无不在心里大骂着九殿下SB,却又不得不紧赶慢赶终于到知府时, 与陈安交好的官员均已入座,西湖龙井都换了两壶。 而陈安正坐于主位下首,见他们姗姗来迟,当即起身朝大堂主位估摸着十四的年轻公子弯腰赔礼: 那公子形容秀美,目似明星,穿着雨过天晴色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 腰系玉带,象牙折扇,果真矜贵无双。 都想着这该是自小受宠的九殿下司徒景明了。 皇家气质是有了,但可惜就是个来镀金的。 迟到的官员远远瞥一眼便不敢再多看,通报过后才跨步进门。 无数目光直直看向他们,眼底神色莫名。 宛若看着异类, 这几人无一例外,皆是靴上沾泥裤腿浸湿,面容憔悴,裸露在外的手被水泡得发白发皱,看起来甚至连城里的乞丐都不如。 着实与这宽敞明亮温暖的屋内和着装精致的他们格格不入。 陈安歉意赔笑:“九殿下,这都是下官通知不及时,以至于几位大人仪容不端,惊了尊驾,还请九殿下责罚。” “无碍,诸位大人皆是朝之重臣,如今江南洪涝突发我却还令你们来此一趟是我考虑不周了。” 司徒景明看着后来神色不忿的几位年轻人, 当即反应过来自己被陈安坑了,这几个官员所管辖的群众现在背地里指不定怎么骂他呢! 可人都来了也不能当即遣返,顿时骑虎难下,只能背了这锅。 这也是他处事急躁的缘故,自觉反思起来。 几个年轻人没想到九殿下居然还会道歉,一时也摸不准他本性,便回了些漂亮的场面话落座末尾。 九殿下见众人皆已入座,看着手边茶水袅袅升起的热气,语气有几分沉重:“今日请诸位大人来此一叙,主要想了解江南受灾情况,以及还希望诸位大人不吝赐教献上治灾良策,还请畅所欲言。” 一时,众人无话。 九殿下这一番话就是要大家逐一对汇报属地抗灾工作。 虽这里大多都是养尊处优的甩手掌柜,但无不是会汇报的一把好手。 静默了片刻,很快,陈安的女婿,也就是姑苏辖区的一把手沈宇,没等九殿下开口点名便先一步起身伏在地上,满脸悲痛: “九殿下,臣名沈宇,所辖之地姑苏,现下城内受灾虽不严重,但城外临近桐泾河的村落无一幸免皆被水淹没,在得知消息后我们第一时间联合城内的商贾名流及有志之士共同搭建收容所,组织官员有序引导灾民入住,当下已收容灾民163名。因洪水来袭突然,后续我们会竭力将桐泾河周边百姓转移到城外四处,以减少人员伤亡。” 沈宇这个简短又详实的汇报说完,令屋内的众人垂下了头,难怪敢第一个出头,默默背着腹稿。 九殿下听完,赞许的看了沈宇一眼,示意下一个。 而沈宇旁边顺位的中年人却没有沈宇这般准备。 也说不出什么具体案例的总结,便先是恭维了九殿下后再恭维了知府,紧接着就是哭财政无钱,哭手中无人可用,哭百姓都是刁民,哭富商黑心,哭大家不仁,竭力塑造了软弱可欺的无辜白莲花官府。 洋洋洒洒说完, 在九殿下额上明显暴起青筋前,最后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就憋出一句等待九殿下指示。 句句离不开请求京城支援。 九殿下听完,将茶杯磕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讽刺道:“如此看来,除了王大人外倒都是不仁不义之徒,倒真是辛苦王大人,是不是得请姑苏子民尽数迁至王大人那?” 王大人匍匐在地,嗫喏开口:“殿下英明。” 整个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不顾领导死活的咸鱼样。 差点将九殿下气得仰倒。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无不在组织更委婉字句求京城爸爸的兜底。 自己想办法是不可能想办法的,只想抱爸爸大腿。 九殿下将官员的神色尽收眼底,将要喷火的目光转向几个方从一线下来的年轻人。 接受到九殿下希冀的目光,年轻人一一起身,详实汇报了救灾情况甚至摧毁的农田、房屋,受灾的群众,收容的住所,娓娓道来,让九殿下稍有安慰。 待众人汇报后,九殿下喝了几大口茶才压下心头怒火,沉声道:“诸位大人可有何妙计?” “这次洪涝实乃罕见,辖中有老神仙说这必是河神发怒所致,九殿下,不若先行组织去往寺庙、道观祷告上香祈求佛祖、天尊饶恕,后请老神仙做法延续为河神娶亲旧历以求河神平息怒火,放我江南百姓一命!” 说话的是位两鬓斑白的老者,语气怅然,哽咽着无不痛心疾首,看起来就是个忧国忧民的忠心臣子。 此话一出,屋内大半都叩首纷纷响应。 这就是河神发怒! 不过因新政颁布废除河神娶亲旧历才导致这场洪灾! 只有几个年轻官员没有跟风跪倒,皆是满脸的悲痛,这群人里但凡能有一个站到前线就不会说出这等冠冕堂皇之词!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河神真的要娶亲,这场洪涝卷走了多少无辜女子的生命,它河神还不知足? 何至于让这些大人们还能想出组织场盛大而又荒诞的仪式,再牺牲一个女子就能阻止洪涝? 九殿下看着跪下来声泪俱下的官员,又望向满脸怒气的年轻人,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诸位大人能想出此番妙计实乃朝廷之幸。” 说完,他刻意停顿了片刻,果真,诸位大人皆是喜极而泣对九殿下交口称赞。 “既是给河神娶妻,所以,诸位大人谁愿将自家闺女献出?”怒意达到顶峰,九殿下拍案而起。 可此话一出,跪着的人神色不变,司徒景明被气晕的脑子瞬间反应过来,面色黑沉。 可来不及了,众人已然纷纷为谁家出女儿争抢起来。 笑话!女儿这种累赘在场诸位皆都不止一个! 何况河神娶的新娘要是自己女儿那可是祖上积德之事! 最后,是知府陈安力压众人,义不容辞在自己六七个闺女中挑出一个最不受宠的呈到九殿下面前。 全然无视九殿下青紫的脸色,为即将献祭的年轻生命慷慨陈词,大义凛然,仿佛要去牺牲的是他。 导火索猝然被点燃。 没人看到是谁点燃的。 他们站在阳光下,站在道德的制高点。 * 将信送后一日内无音讯,黛玉便已知扬州知府的态度。 她能等官方永远候着亡羊补牢的态度,但是一日内便极速蔓延的瘟疫却半点不等人。 林黛玉眼神坚毅,将珠钗褪去,手却在摘去那半截玉佩时顿了顿。 她不想耽误顾淮璟,若她此行十有八九会出事,那这门婚事不应该戴在身上。 想了想,她果断将玉佩用匣子收好写好遗言,便放在桌案显眼处。 又简单挽个干净清爽的发髻,将顾青青特制的纯白防护服穿戴好,便了出门。 可刚出门便被守着的紫鹃、雪雁、方嬷嬷、二丫四人团团围住,声泪俱下的说让她们去便好。 顾青青昨日便领着一小队医者去了一线,此时未归,只传来人手不够的短讯并写明了自愿去之人要抱着无生还的可能。 林姑娘是林家独苗半点不容有差错,谁去都可以,唯独林姑娘不行,不若让她们去。 林黛玉伸手将几位忠仆拉起,面罩下神色凝重,随即缓缓对她们行了礼:“我即在林家一日,便没有躲在你们身后之理,何况国难当头,吾辈岂有后退之理?—这是我心之所愿。” 此话一出,四人围着黛玉哭得更大声了。 倾盆的的雨依旧再下,宛若神明在世间唱响哀歌,冷漠又怜悯的俯视众生。 雨声混着哭声编织成江南一带的人间炼狱间章。 彼时,顾青青满脸严肃的看着躺在隔离区的病人第一天无不在发热、剧烈头疼,淋巴结肿大,哀嚎遍野。 下午,病人淋巴结持续肿大,腹股沟处淋巴结已经开始流脓,溃败得像只烂水果,手指在肿块上轻按便会发现里边肿块形成硬物,病人五脏六腑似火焰灼烧,持续发热头痛不住呕吐。 这是鼠疫的基本特征。 饶是她自诩已然尝遍人间疾苦,此刻也不由头皮发麻,四肢僵直。 鼠疫!! 鼠疫! 这可是能让明朝灭亡、夺走中世纪欧洲三分之一总人口的疫病! 第44章 祸启 中国史上对付鼠疫成功的记载也要等到清乾隆年间。 是一位名为余霖的先驱,所采取的思路是以毒攻毒,以石膏重剂制成清瘟败毒饮服下,治疫三十年,活人无数。 这两日,顾青青除了频繁更换隔离口罩外片刻也不敢眨眼。 此时是农历的八月,按现代的日历则起码是九月。 九月已然步入冬季,尤其是接连不断的雨令本就潮湿的气温更低,风吹来让人都忍不住打哆嗦。 但顾青青只觉得热,每日额上的汗都未曾断过。 天气寒冷是病菌传染的绝佳温床,毕竟有的病菌不耐热会因为因天气转暖而骤然消失。 而隔离区的这些病人, 发病第一日,只是基础的发热体寒,这是许多疫病的前兆,故她不好拿捏只让其余人用物理降温,让病人多喝水。 而到了下午,在看到病人淋巴结处肿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来时她浑身发冷,发疯似的冲出账外, 正好看到将随身包裹放好在门口登记的林黛玉主仆三人,外边乌泱泱被雨布遮盖的估摸着是顺道带来几大马车物资。 她匆匆瞥了一眼,顾不得停留,先是将余霖所著《疫疹一得》记载的清瘟败毒饮药方撰写出来,递给药房抓药。 思考了一下,旋即将连花清瘟的药方也递给她抓药。 她前些时日也制了一些清瘟药丸,但药效不一定有及时熬制的好,便先用汤药试验。 虽清瘟药是后世研发,但还真不一定符合当代人的体质,本着谨慎的态度,故要让两个病人自愿试验哪个能更适合作为基础药。 当抓药的小姑娘看着清瘟败毒饮满满一页的重剂吓得不敢动手,这用量真的不会要人命? 顾青青满脸沉重的同她说明缘由,小姑娘才敢先分别抓出两个药包让顾青青试验。 顾青青深呼一口气,口罩下整张脸都因长时间密闭而过敏通红,像是被蒸熟的虾又麻又痒。 她不敢有一刻停留,转而提着两包草药,飞奔去制药部门要求临床试验看谁有用后便加班加点熬制。 这场战役不仅是医者与细菌,更依赖的是人体内特异免疫系统与鼠疫杆菌的生死存亡之战。 现下状况还好,不过是最弱的腺鼠疫,人类与鼠疫杆菌成败率尚能五五开。 可一旦在淋巴结不能将病症控制,等鼠疫杆菌扩张到血液或者侵入肺部,达到可以通过飞沫呼吸传播的重症,顷刻间便能让一座州府百八十万的人口灭绝。 杀伤力堪比空投原子弹。 待她确认将事情处理完毕,走出制药房,看着黑压压依旧在下雨的暗沉天色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子将脸埋在膝盖里嚎啕大哭出声。 不知道嚎啕哭了多久,直至她觉得嗓子发哑,身旁忽递来一杯温水。 她抬起眼,看到的是满脸担忧的林黛玉,在她身后的木柱子不知何时爬上了几株生机盎然的朝颜花。 唤醒了灰暗世间唯一的亮色。 她伸手接过温水却不敢在这里喝,握在手里感受着自手掌扩散的暖意。 她的目光从林黛玉移向有条不紊在忙碌的志愿者。 方止住的泪意瞬时又盈上了眼眶。 在这个满目苍夷的隔离区她们就像贫瘠土地里开出的花。 顾青青看着来到隔离区便涨到70%的进度条,颤抖着上前一把揽住娇小的林黛玉,语调止不住的哽咽:“你不该来!你不该来!是鼠疫!是鼠疫!死亡率高达75%,是唯二的甲类瘟疫!林家为国尽忠的人已经够多了!够多了,你为什么还要来?你…呜呜。” 其实,顾青青的求助信是写给知府的。 在察觉可能会是鼠疫时,她就知道这不是个人能控制的,而且这里既然发现了一例那么暗地里不知多少人已然死于病中,若不及时管控,若不将尸体焚烧殆尽那便会成移动的传染源! 这需要所有人心往一处使,需要官方站出来,需要军队迅速组织起来! 即便她在信封上写了事情的严重性,也让信使带话了鼠疫的苗头,但还是直接被知府摆了摆手。 若是其他如伤寒或者天花等记录在册的瘟疫他或许会警惕,但闻所未闻的鼠疫又是何等小痛小病? 没人会觉得一个小小的老鼠能惹起什么惊天动地的灾祸。 因信上都有林家的标识,便同那治疗疫病的信笺一齐被遣返回林家。 直接导致了林黛玉想都没想便背起行囊赶赴一线。 汹涌的泪意糊了顾青青一脸,她的脸埋在黛玉的肩窝处颤栗地发出哀鸣般的哭泣。 林黛玉伸手拍了拍顾青青瘦弱的脊背,柔声安抚道:“没有什么该不该的,何况姑苏的林家若真的倒下了,还有千千万万被林家治愈的病人能在这片土地重新生根开花,顾夫人,我想尽力所能及之事。” 顾青青看着说完这句话便涨到75%的进度条嚎啕大哭。 * 在姑苏隔离区热火朝天的抗疫之时,被众多官员架着要去寺庙祈福上香的九殿下此时骑虎难下。 知府陈安在九殿下说漏那一刻便已经遣人同时去准备嫁河神旧历的一应事宜。 几个年轻的官员则麻木的看着这些人会后便自觉围成一圈恭维着喝酒留饭,甚至考虑要不在风月场所为九殿下接风时如坐针毡寻了个由头便溜之大吉。 九殿下眼神赞许点头应允。 几个年轻人走后,交谈甚欢的中年男人们无一不在调侃怪罪现在的年轻人做事冲动鲁莽看不懂眼色。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落下,九殿下似乎还能听到雨后灾民绝望的抽噎声。 哭苍天不公,哭命运专挑命苦人。 可这群本该是百姓的父母官此时却各怀心事推杯换盏只知享乐,每个人都穿着鲜花着锦的袍子踩着百姓的苦难拾级而上。 不免想起了他道貌岸然的爹和禽兽不如的爷爷,心头火起,猛地将茶杯摔在地上,在众人犹疑的目光中站起身来,身长玉立,桃花眼扫过,嗓音冰凉:“不是要去祈福上香吗?祷告之后诸位大人可否答应我亲自赈灾?” 一句话毕,屋内落针可闻。 九殿下难道不明白上香祈福和河神娶亲的真正含义吗? 那便是能更加顺理成章的将锅、希望和接下来治理交予上苍。 祈福后,九殿下便要亲自传达佛祖之意稳定民心,他们则能更加舒适的等待神佛下凡救灾,等待中央政策。 他们可不认为英明神武的太上皇会派满脸孩子气的九殿下南下,肯定是新帝又作的妖。 不过新帝既然敢将这等黄口小儿派来,待之后祈福祷告无用,那在苦难中挣扎的百姓们只会将怨气凝聚在他身上,发泄在京城稳坐龙椅的新帝身上。 看啊!这都是因为新帝德行不堪触怒天地故降下的神罚。 到时候,只要一点吃的,画一张大饼就能组织难民、联合外敌、操练军队关闭城门揭竿起义割据一方。 纵观史册,天灾之后换个国姓也不过如此。 这么大一个坑,九殿下居然这般直愣愣的跳进去了? 在场的人精暗自交换了神色。 陈安第一个反应过来,匍匐在地:“殿下息怒,我们急需先祈福以巩固民心,民心稳定方能让让他们搬家至安全之地,到时候即便雨未停歇,百姓也能安居,岂不妙哉?” 九殿下被他们这些怪异眼神看得不自在,只想快点解决问题:“既然大家都在,那便先别将时间浪费在吃饭上了,方才听沈大人所言姑苏城内治灾效果不错,去那边上柱香祷告上苍后可顺路探查一番,至于河神娶亲暂且先延后,此事切勿声张。” 若他们要祈福便快些祈福,神化王权给百姓带来希望也不过缓兵之计,只要祈福后这群人能干点人事也不是不行。 这话一出,原本腰酸腿疼咸鱼瘫的官员们纷纷冲到前边准备祈福祷告的一应事宜。 虽九殿下说切勿声张,但他们那会应?暗地里找了好些小厮拿着铜锣走街串巷宣传九殿下要在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开坛祈福。 不多时,饶是九殿下想低调这群人都低调不起来。 府兵开道,骏马飞驰好个排场浩浩荡荡出了扬州城一路到姑苏的寒山寺而去。 此时,早便接到有贵客要来向上苍祷告的主持看向后院收容的几个金发碧眼域外病人咳了几声:“先将他们移至后院,打扫之后便迎接香客,记得准备好香囊棉纱以供香客所用。” 这几个金发碧眼的病人是前几天自丝绸之路来往贸易的客商。 虽打着行商之名但其实是他们本土爆发大规模传染,这群人便抓紧机会逃到船上,一旦发现感染者直接弃尸大海。 最后能到达姑苏渡口的人第一日还是健康的,就在他们以为逃离了瘟疫的魔爪时悄然跟随在他们身下船舱阴影里的老鼠、跳蚤也渐渐从阴暗的角落爬出开启了新一轮的屠杀。 彼时的欧洲人崇尚不洗澡,公共卫生脏乱到极致。 头发上、衣服里不知是多少跳蚤的老巢,本来看着暴雨肆虐的姑苏考虑是否要北上换一个登录地时,又有不少人病了,无一不是全身生疮,流脓的伤口腐烂的像是发黑的烂苹果,痛苦不已。 将这些人抛尸后,船长看着幸存的人们决定在这里下船。 因接连的暴雨,姑苏渡口早便被关了,留下来巡检的官兵看到船长拿出那黄澄澄的通行证只是草草检查了甲板便让他们下船。 幸存下来的人不敢停留,撒丫子往姑苏城外的寺庙而去,他们急需本土的神明保佑他们渡过难关。 却终是倒在了半路,被城外收容所几位好心的群众发现,因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能听懂他们是要去寒山寺,便热心地将他们抬到寺庙。 与顾青青观察一致,第一天他们发热头痛呕吐,僧人们以为是水土不服所致,开了药,误打误撞压制了细菌蔓延。 可第二日的汤药却不管作用,患者全身凸起肿块,甚至不少僧人也发起高热了,人心惶惶。 见多识广的主持看到这等现象也是徒然变了神色, 忙将这几人隔离起来,让全寺上下用艾草等消毒清洗,知道这是被这几个歪果仁坑了!面色铁青,但顾及名声只连忙召集医者上来救助。 可谁知竟等来这群贵客要到寺庙祷告的通知。 尤其是听到尊贵的九殿下也会亲临。 主持跪在蒲团上飞速捻着佛珠,看着身后一排排倒下的小僧们,只能寄希望与皇子身上的龙气能压制这肆虐的病魔。 第45章 祸延 姑苏城外寒山寺 江南一带的上位者在自发前来送别的群众希冀的注目礼中浩浩荡荡簇拥着九殿下登上了灵隐寺的大殿。 雨依旧在淅沥沥的下,天色暗沉,万分沉重的打在伞面上似乎要洗净大地上各个角落。 在门前迎接他们的主持面容和蔼,却恐是因年纪大受不住潮,时不时便用袈裟掩住咳嗽。 双方见礼后便被请进了大殿。 九殿下跪在前方,其余官员则跪在下首,众人表情皆是万分沉重对着大殿内怜悯俯视芸芸众生的金相无声叩首祈福。 祈求神佛庇佑苍生。 两侧的僧人吟诵着佛经,古朴悠远字句仿佛能将灵魂都洗涤。 传入与病魔斗争的异域商人耳里,似幻听到教堂神父的祷告,面上满是信徒的虔诚,似乎疾病都延缓了发作。 见他们情况好转,一旁看护的小沙弥们都不由松了口气,佛家有许多忌讳,但最大的忌讳是见死不救。 如今,这些病人能脱离苦海也是功德一件。 可谁也没看到,有一只恍若醉酒的老鼠从床下爬出,摇摇晃晃至祷告的大殿外而去,但因猛烈的痛苦直至撞在门槛上,片刻便口中吐血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几下便再也不动弹。 门口守着的小沙弥见此徒然变了脸色。 这等场合出现死老鼠可是佛祖预警? 忙几步上前同主持说明。 主持的神色亦是沉了沉,双手合十走到那吐血的死老鼠面前直念阿弥陀佛。 被动静吸引跪在蒲团上的官员们,虽也想看热闹,但现下在向上苍祷告万不能分心。 便只有主持同几个小沙弥围在老鼠旁吟诵往生咒。 祷告毕,九殿下先行起身,只见主持满脸哀痛,又看着逐渐围拢的众人,满脸疑惑。 走了几步,才终于见到那被重重围住的吐血死鼠。 八月的山风冷得彻骨,令他脊背发凉。 陈安也看到那只死的老鼠,嘴都要咧到耳后根去了,祷告途中遇死物乃为大凶之兆,正是天助他也。 最后超度了这只死鼠后,众人焚香沐浴洗去纤尘。 因一路奔波,九殿下一行便在寒山寺歇息。 * 彼时,城外隔离区已服用汤药的病人皆呈现好转趋势。 服用清瘟败毒饮的患者明显好得快些,而服用连花清瘟的患者药效没有立竿见影但也逐步缓和副作用也少些,而服用药丸的病人效果则更慢,但好在对症。 想来猛药确实有其存在的道理。 顾青青见药真的有效果才松了口气,高度紧张的头脑骤然放松有几分眩晕,忽听到身旁林黛玉轻悠悠的叹息。 突发奇想,这林妹妹可是天上的绛珠仙草,那她每每叹气可是在进行光合作用? 何况草木不会传染疫病,天敌是害虫。 这个害虫包括但不限于贾府的蚕食、封建时代的压迫还有自我内耗。 说到底,林妹妹最大的悲剧还是因母亲亡故后,父亲却将她送去京城。 有时候,她觉得贾母和林如海之所以同意将林妹妹接去京城,除了别无选择之外更隐晦的是,他们心底里都觉得要替别人培养完美儿媳,走完这个时代诸多女子的一生。 她看过太多试图合理化林如海这一举动的帖子,其中得到高票赞同的是说古代“五不娶”中明晃晃列着的“丧妇长女”。 既“没有母亲的女子不娶”。 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在母亲培养下继续产出“家中主母”似的完美的商品? 可所有女性的成长都不应该只是为了成为贤惠的妻子、孝顺的媳妇、世人眼中的正常人,而是成为自己。 她也知道,自己太渺小了,即使醒悟这些却也没办法改变任何事。 想到这里,她看向跳动的进度条。 她很庆幸,林黛玉能从牢笼里挣脱,而她,亲眼见证了这个过程。 虽然不确定为何会是顾淮璟带来这个任务。 但她的第六感告诉她,顾淮璟就是为了这个目标才能在几大碗落胎药后还能从她肚子里爬出。 不是她要去靠近林黛玉,而是顾淮璟强迫她靠近林黛玉。 若没有顾淮璟的出现,她虽可能也会在见到时顺手拉一把,却绝对不会这么上赶着要去什么“拯救”。 尤其是上一个她兴致勃勃要拯救的付若柳如今都成了什么了? 觉醒了但没有完全觉醒,不过是从被害人变成施暴者。 人不人鬼不鬼,倒不如被愚化得好。 弯了弯嘴角,不由苦笑出声。 惹得林黛玉不解的看向她。 “我只是突然想起,小时候我吃饭的时候要么吃着吃着就哼起歌儿来,要么就吃着吃着突然叹气,爹娘会好笑的看着我说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小朋友也有烦恼吗?” 顾青青说着眼睛蒙上了水雾,眼前好似浮现出白炽灯下一家人在简易餐桌上摆着家常菜其乐融融的情景。 林黛玉沉默无言,她应该也想到了幼时娘亲缠绵病榻时的记忆,上前拍了拍顾青青的单薄的肩膀:“那我们得尽快找到传染源,还有许多稚子也想在爹娘注视下随心所欲的喜怒哀乐。” 顾青青吸了吸鼻子点头:“传染源肯定是老鼠和跳蚤。” “那我去召集人手灭鼠清扫,关闭城门不许进出,防止扩散传染,雨停后将感染的尸体和老鼠搬到野外焚烧处理。” 林黛玉见她稳定下来便也放了心,顾夫人什么都好,就是精神状态令人担忧,末了又道:“尤其是我们不知其他地区是否也有疫病,得想办法将药方等应对措施让其他人知晓。” 顾青青听了连连点头,这就是书香世家养出的完美儿媳。 只要不困于后宅,后勤这方面真的能无师自通,完全不输那些个男人。 便只补充道:“这类传染病很少在我们本土爆发,多半是被动交叉感染,还要查询近期有无西方人登陆渡口,这个事情我来负责。” 话毕,二人便各自分开。 顾青青还是认为由西方恶意携带细菌的可能性更多,现下重症患者也逐渐好转她便想去看看。 不多时,她便走到了一对母女榻前半蹲下。 恢复精神正睁着黑葡萄大眼睛看着她的小姑娘看见她笑得分外可爱,奶声奶气的喊了声:“姑姑,我今天乖乖吃药了,虽然依旧好苦,但都喝光了一滴没剩哦!” 顾青青嘴角不自觉上扬,递上一颗麦芽糖,语气轻柔:“我们小桃真乖,姑姑奖励你一颗糖。 姑姑还想问问小桃,最近有没有看到和我们头发颜色不一样,眼睛是蓝色的人呀?” 那小姑娘接过糖,满是脓包的小脸上笑得更加高兴,想了想眨巴眨巴眼睛:“有,因为他们晕倒啦,是爹爹喊叔叔伯伯们一起去扶他们!” 顾青青心头咯噔:“那他们去哪了?” “嗯好像是要去寒山寺拜菩萨,姑姑?你要去哪里?”小姑娘还未说完,顾青青就飞奔了出门。 她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只小心翼翼的将手里的糖递给娘亲。 年轻的妇人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千劝万劝小姑娘才肯扒开糖衣小心翼翼舔了几口。 * 及至三更,几声绝望的哀嚎响彻寒山寺的上空。 那几个域外商人在半夜争先吐血伤口流脓,手脚黑紫,因剧烈疼痛在榻上左右翻滚甚至以头撞地,也跟那只死鼠一般口吐鲜血,死状凄惨。 有僧人连忙去看,诵经声超度声还未起便纷纷发热倒地。 连九殿下及其一众官员亦是如此。 有些抵抗力弱的不过一个时辰便死在梦中。 陈安在睡前忽想起那封说鼠疫的信笺,猛地一个激灵便看到周遭同僚无助的哀嚎,他当机立断遣人去寻儿子们来救他。 主持也想起来维持局面,但他也同那些域外商人一般全身起肿包后迅速溃烂,甚至来不及翻身。 哀嚎声响彻整座山间。 惊飞了山上的动物。 顾青青连同黛玉主仆三人还有几个年轻人都背着用油布包着的药材在赶往寒山寺的路上听到这一阵阵的哀嚎,不安感逐渐蔓延。 “记住,这隔离服和口罩一刻也不能摘,我瞧这雨快要停了,到时候组织僧人第一时间将死去的尸体焚烧以免二次传染。” 顾青青急促的声音传来。 林黛玉接着道:“还要及时将寒山寺控制起来,以免人员流动。” “我们人少,故每个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保护我们的故土。” “啧,真可笑,一群大男人们竟沦落到让妇孺来保护。” 忽然,一个分外轻挑的男声响起无端破坏了满腔热血的女性们。 “什么人?若未染瘟疫请速速离去。”黛玉蹙眉说着就要拾级而上,没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 片刻后边麻利走来一群带刀侍卫簇拥着位年轻公子上前。 那公子剑眉星目,神色倨傲,虽言语狂傲不拘但也知戴着纱巾:“我看陈安那老东西不止遣我来救他,连他的小情人都收到了要上赶着要去救。” 一句话令所有人恶寒,顾青青将黛玉护在身后,想撸袖子,但撸起外衫便会露出纯白隔离服只能作罢,旋即随手捡起一根手臂粗的棍子挥舞着冷笑:“再嘴贱试试?” 第46章 九殿下一行也被感染 林黛玉见顾青青手握成拳气得发抖的模样,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盈盈上前:“既这位公子着急,便让他们先过。” 说着便示意其他姐妹让位。 那位公子闻言挑眉吹了个口哨,眼神上下打量:“还是这位小娘子懂事,如果我家老头子有一日死在榻上,那小娘子到我这里来吧,小爷我会好好疼你,嘿嘿嘿。” 说完,跟着他的乌合之众们皆心照不宣露出我懂的恶心笑声。 顾青青一听,哪里站得住,抄起棍子就要招呼,却仍被林黛玉按了下来。 这群莽夫,里边人间投毒搅拌机也敢大喇喇去, 到时候,只要放任不管,两天内寒山寺的患者必死大半,而她们只需要管控下山路口,患者大多眼冒金星虚软无力,即便她们都是娇弱的女子也能出来一个鲨一个,保准治得服服帖帖。 顾青青此时就是但凡疑似有损害林黛玉利益就龇牙咧嘴的泼妇,喜欢有仇当场报性子直,一时没想到也是有的。 而陈公子见她们都不吭声,以为是服软了,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着三步并作两步踏上了台阶。 那背影直看得满腔怒火的顾青青在心中大骂,果然,男人这种恶心的生物就该全部灭绝! 而林黛玉神色未变,清凌凌的水眸看向众人:“不必担忧,下山的路口方才已派人防守。” 这次来寒山寺,还希望能达成同这些僧人携手抗疫的既定目标。 毕竟官方现下联络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联合各个民间组织,至少不至于单打独斗。 好在虽然九殿下这次总算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恐怕是瘟疫。 在倒下前勒令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未痊愈前不得走动,违令者,杀无赦!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黑鹰依旧沉默的履行着九殿下指令,已然鲨了许多想要趁乱逃跑的官员。 可因没有及时焚烧尸体,加快了细菌的近一步传播。 当陈公子领着一群侍卫冲到寺庙内,看着面前这些人个个口吐鲜血绝望无助的翻滚哀嚎,仿若误入十八层地狱。 没想到会这般严重,才蓦然方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让他快跑。 就在他转身就想跑时,那门忽被关住了,一位面容冷峻的中年人抱剑冷冷看着他们。 仿佛只要再走动一步,手里的刀就会如同砍西瓜似的落到他们脑袋上。 陈公子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再走一步是当即死,退后是慢性自杀。 他因害怕止不住在颤抖,道:“山下…山下有医师!黑鹰将军,我只是想去找山下那些还未上来的医师们来为九殿下治病!” * 大雨依旧在落,奋力冲刷着黑暗角落。 九殿下所在禅房内灯火通明,林黛玉一行最终被陈公子千求万求请入了寺庙内。 林黛玉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也无意拿其他人的性命惩罚陈公子便先一步去了寺庙。 而顾青青这人睚眦必报,直到消气了才肯上山。 此时林黛玉正皱着眉替九殿下诊脉。 她们已经初步将病人分为重症、普通、轻微三个阶段。 分别对应用药清瘟败毒饮、连花清瘟药剂、药丸。 紫鹃少见林黛玉这般凝重,看向双眼因高烧眼神迷离面色潮红的九殿下。 待林姑娘把完脉便无比自如招呼已婚的婶子们掀开九殿下的衣物去看看腹股沟处有无肿块溃烂。 这是最能直接判断病情的方式。 肿块一般会由腹股沟的淋巴结逐渐蔓延到全身。 但因为腹股沟是极其私密的部位,故这时候未出嫁的姑娘们一般会回避。 见姑娘们起身,几个原地待命的婶子正要去掀九殿下的衣物。 可此时烧得迷迷糊糊的九殿下忽清醒过来,看着这群嬷嬷不由分就要扒拉自己的裤子,下意识忙死死捂住。 这位可是金贵的主,婶子们也不敢用强便退了回去。 林黛玉看向明明烧得迷迷糊糊却还要死命保护自己贞洁的九殿下,不觉有些好笑,上前安抚道:“她们并无恶意,只是需要查看殿下的伤势,还请殿下应允。” 九殿下听到这宛若天籁的声音睁着湿漉漉的桃花眼想去看那人时, 只觉得颈后一疼,旋即如花隔云端的仙女在他眼前支离破碎。 林黛玉看着毫不犹豫一掌劈在九殿下脖颈的顾青青莞尔。 “最看不得矫情。” 顾青青听完林黛玉的诊脉结果后轻哼一声,见她们都退了出去才三下五除二扒了九殿下的裤子。 果然看到腹股沟处已然像烂苹果似的肿块。 “加大剂量的清瘟败毒饮。” 寒山寺的病菌比城外的严重得多,再检查其余官员皆是如此后大家得出这个结论。 此时林黛玉已然将药丸分发给先前的陈公子一行,并请求他们将已然死亡的尸体寻个空旷不会引发山林火灾之地焚烧,后再安排人员灭鼠清扫。 陈公子接过药丸就水吞服,借着摇曳的烛火这才看清了这个仿佛浑身都在泛着柔光,身形最多不过十三四岁的豆蔻少女。 他先前是觉得她们都是趁着这个机会想上位的小妈们,于是口出恶言,但现在知道只是误会时懊悔不已。 少女如画的眉眼令他略微失神,但不过一会,他便强迫自己将目光放到那些尸体上,屋檐暖和的烛光将他耳尖染红。 黛玉还以为他是不愿意,也不强求就要走。 身后的陈公子猛然回过神来,火急火燎喊道:“遵命。” 说罢,便没等林黛玉说话就急匆匆召集手下侍卫清扫尸体。 把一旁的紫鹃都看呆了,这个陈公子真的是先前嚣张跋扈的那位?莫不是被夺舍了? 林黛玉却隐隐知道是为什么,据说知府家虽有几十房小妾但唯有主母生下一个儿子,想来是被宠坏了。 也顾不得聊八卦,林黛玉转身便投入了寒山寺的抗疫中。 也不知何时雨停了,一缕阳光刺破黑暗的缝隙,耀眼的光芒像触角一样探寻这个原本混沌地世界。 昏睡一晚的九殿下终于睁开了眼时,房门正好打开了,是个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丫头正要进来,见他醒了又飞速将要踏进的脚缩了回来,喊道:“姑娘!九殿下醒了!” 林黛玉听到后,便朝九殿下病房内而去。 她们需要官方出手,而顾青青动不动就要砍人的暴脾气明显不适合谈判,便只能她去了。 清晨争先恐后挤进的阳光洒在榻上少年稍稍恢复血色的脸上,九殿下并没有醒,两眼仍闭着,呼吸还有些微弱。 但好在呼吸平稳,想来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黛玉放了些心,又见阳光过于刺眼,便走至窗畔想将纱窗合上,却忽听身后响起微弱的问话声:“你是谁?我是怎么了?” 黛玉转过身来,隔着透明玻璃护目镜那未施粉黛的脸上浮现着病态般的苍白,逆着秋季的沐光,浓密卷曲的眼睫微微扇了扇,在口罩上投射下一小片显而易见的阴影。 此时她正拉着纱窗,熹微的晨光透过她的指缝,将她的手指柔和化,连带着那如白玉的手掌一瞬恍若透明,仿佛眨眼间,她整个人就会同那院子里的白蔷薇在这片晨光里消散。 问话的九殿下忽一梗,半晌未开口。 “我姓林,殿下,你们皆不慎染了鼠疫,还好昨日及时控制住了。”黛玉见他醒来,关切地走近:“殿下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可饿了?渴了?” 九殿下撇开眼,神色有些慌乱,试着动了动身子,迟来的痛感瞬间席卷全身令他不敢乱动,小声道:“有些渴…” 话音未落,肚子亦十分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煞白的脸当即浮现几分绯红。 黛玉明了忙转身。 “你去哪?”九殿下见她要走忙问。 黛玉亦知病人方醒心中定惴惴不安,忙道:“是我疏忽了,我去唤丫头们拿吃食来。” 听罢,九殿下往被子里缩了缩,闷闷地飞快回了句:“那快些回来…” 黛玉见他虽是说着挽留的话却几乎要将整个人皆埋进被子里,才知九殿下原来是个别扭的性子。 忙出门唤丫鬟们将白米粥和水端来。 九殿下用了白米粥又喝了药。醒了片刻只觉疲乏得紧又昏昏欲睡,但还欲强撑着同黛玉说话。 原本黛玉见他这般虚弱至极的模样还顾虑要不要说出自己的目的,但见他也想同自己说话便让他开口。 “多谢你们。”九殿下苍白着一张脸倚在引枕上有些自嘲:“若不是你,想必只能下辈子再见了。” 意识到这话似有些暧昧,九殿下轻声咳了咳继续道:“这病不得出姑苏。” 林黛玉听他这么一说便放下心来。 还好这位殿下不是绣花枕头,之后她们的工作便能更加顺利些。 便将鼠疫的临床症状和药方以及如何处理详细说明,末了才道:“还请殿下斟酌,我认为城门不能开,且城内居民也要灭鼠清扫以免有漏网之鱼。” “皇爷爷每常谈及林大人皆是惋惜及敬佩,如今见着你我倒明白三分。”九殿下心中暗服连连点头。 “能让太上皇如此挂念,九泉下爹爹也能安息了。”林黛玉接着道:“还要保证江南科举不能出差错,毕竟这件事关乎着国运。” 文化的建设该要与这些事齐头并进。 大灾之下,所有人都需要精神寄托。 第47章 小顾考完啦! 打通了官方渠道后,很快姑苏的警戒线便迅速立了起来。 此时雨也渐渐停了,久违的阳光洒在大地上,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明媚的太阳光下往好的方向进展。 等顾淮璟总算从考场里出来时,才知在他们科举期间姑苏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虽管控及时,但还是有不少人偷渡到江南各地,这鼠疫也着实霸道,虽有对症的药方但死亡率依旧居高不下。 这场人体免疫系统与细菌的对战令如今的江南一片几乎沦陷。 现下城外焚尸场依旧火光冲天。 顾淮璟听闻这个消息心中焦急,接过分发的口罩戴好便疾步跑出,他身后跟着半死不活愁云惨淡的学子,连连哀叹试卷难做,哀叹时运不济。 因整片江南地区此时都在管控期内,见识过鼠疫的霸道,人们从一开始的怨声载道到如今皆闭门不出居家隔离不愿给政府增添麻烦。 街上除了他们这些考完的学子,便只能看见身着隔离服的志愿者们穿梭在每家每户中。 忽地,他顿住脚步,一眼便见林黛玉朝他这个方向远远而来,而她身侧似跟着高她半个头芝兰玉树的少年,身后还跟着远远落在他们身后一袭劲装抱剑警惕的中年人。 待他们走进,顾淮璟一眼便分辨出黛玉身侧是九殿下的身影。 九殿下是个好学的人,他在龙门书院就有感慨。 如今更是拿着纸笔随时在记录。 * 今日林姑娘分外不正常,以往她都能全神贯注在患者身上,而今日她却早便告了假,若不是有一个变异病株需要她去定夺,估摸着今日会换下这身隔离服。 九殿下自好了后这几日都跟在林姑娘的身边,吃惊的看着像是瘦弱猫儿似的她竟能源源不断迸发出名为“温柔”“坚韧”的光芒,这是女子身上的美好的品质。 方开始林姑娘还在犹豫要不要带着他,后来发现九殿下的身份还真的好使。 比如说有时候会遇到只相信神佛或者道士,说喝一碗符水就能好的人家,她就请出九殿下,说九殿下是龙子也还需要喝药,我们群众更需要喝药缓解。 而更多时候是人们对这药产生怀疑和惧怕,因为好些医者都说这药药性重,吃了会死人。这时候再次搬出痊愈九殿下,让群众的信任感蹭蹭蹭上涨。 较之先前,工作不知顺畅了多少。 “林姑娘这般匆忙,可是有亲戚参与科举?” 九殿下见黛玉从患者家中出来,便往贡院方向而去,目光万分焦急时不时落在学子们身上便轻声问道。 因现下是鼠疫的特殊时期,无论男女老少也顾不得忌讳,皆是组建起来共同抗疫,不止他们,还有许多身着防护服的志愿者也在忐忑的迎接考完后的学子。 林黛玉听到问话,当机立断反驳:“不,只是那边还有一户患者会路过。” 但却在路过一盆锦带花时停住了脚步。 锦带花在阳光下似仙女织出的锦带,枝条细长柔弱,最重要的是这花常用以祝人前程似锦。 九殿下福至心灵上前叩门,出来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看到两位年轻人时笑呵呵的想迎他们进来。 “这位奶奶,这门口的锦带花是您栽种的吗?”九殿下眉目带笑。 老奶奶听罢看向那小盆锦带花:“今日天气好又正好科考完,那些娃娃们看到也会高兴我就摆出来了,怎么?可是挡了路?我这就把它搬进来。” 说着就怕给他们这些志愿者添麻烦,佝偻着脊背去搬花。 林黛玉轻咳一声道:“既是老奶奶给学子的祝福便罢了,多有叨扰。”说完有些落寞的离开了。 “老奶奶,我有个朋友也参加了此次科考,我们没想到送什么给他,见到这花就想问问,您别放在心上。”九殿下见林姑娘走了便也追着跑上去。 身后的老者忙出生唤住:“我这里还有好些锦带花!” 最终,林黛玉抱着一小盆锦带花眉眼带笑的同老者福身告辞。 九殿下想接过但见她不吭声便也没再问只道:“现下父皇苦于朝中无人可用,这一批中举的学子想来以后都会成为父皇的肱股之臣,可惜林姑娘是女子不然高低都要入阁拜相。”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场由新帝打响的反击战不知最后胜利会花落谁家。 九殿下说完有些忐忑的看了身旁的林黛玉一眼,他其实十分纠结,一方面觉得可惜是个女儿身另一方面却也很庆幸她是女儿身。 至于为什么会庆幸,他现下分辨不清。 “入仕非我所求,比起这个能医治好病人更为重要些。”说到这个,这几天下来由顾青青手把手带着她只觉医术突飞猛进,之后她会尽力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可单是学医救不了百姓。”九殿下不知为何,便想起来顾淮璟的教导:“还需要有人为你保驾护航,我” “分内之事,便不劳九殿下费心了。”一道清清冷冷的男声自前方传来,只见是虽满脸疲惫但掩不住神采奕奕的顾淮璟。 九殿下看着缓步而来的顾淮璟有片刻惊讶,下意识观察林姑娘的神色,说不出是喜是怒,更多的是嗔怪,这还是第一次见林姑娘这般生动的颜色,美得令人炫目。 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 “顾小夫子。”九殿下身为顾淮璟教导过的学生,保持基本的尊师重道。 顾淮璟先是大步走近接过黛玉怀里的锦带花后才出于礼节同九殿下见礼:“九殿下许久未见,没想到你会同你师娘一起来,倒是令我受宠若惊。” 说完,也不管九殿下是何表情,很快便走到黛玉身边,仔细打量,得出结论:“又瘦了,不好好吃饭?这是专门送花来等我?” “我没有!路过而已。”黛玉被他打量的不自在,跺了跺脚轻哼一声。 顾淮璟定定看了她许久,将手中的锦带花晃了晃,轻笑:“是吗?我不信,这花定是你特意买来给我的。” “谁管你信不信,我还有病人要治疗呢,这是给病人的,没工夫陪你。”林黛玉说完转身要走。 顾淮璟忙跟了上去:“林姑娘莫走,我也病了,能不能给我先治治?” “你这人,考了几天试好赖话都忘了,这病也是能胡乱说的?”林黛玉放缓脚步搅着衣带嗔怪。 顾淮璟抱着花含笑接话:“那姑娘且告诉我,这花可是特意送我的?” “不是!”林黛玉双颊泛红跺了跺脚,决定再不理这个蛮不讲理的人 目送着打情骂俏小情侣离开的九殿下有几分恍惚,没想到比自己年纪还轻的林姑娘这辈分忽然涨这么高,向来澄澈的桃花眼底闪过几分沉郁。 “很配。”一直跟在九殿下身后的黑鹰忽开口加重暴击。 九殿下脸当即涨得通红反驳道:“哪里配了!不配!不配!” 黑鹰闻言淡淡瞥了他的主子一眼,也不说话,但眼里那浓浓的鄙视仿佛能通过眼神一字一句传达,他就是个被太上皇豢养的宠物就别想着逆袭了。 九殿下有些许挫败,虽然截至目前他是没有办好一件事, 但是他相信,他可以! 第48章 解元 此时正值金秋,既没有盛夏时的炎炎浮躁与慵懒,也没有入秋时风雨萧瑟。 天空澄净,草木黄落。 顾淮璟照例早起在后院练了会剑,还未开始便听到黛玉闺房内有动静。 紧接着就是里间的人儿轻轻叩了叩窗户,示意他过来。 顾淮璟挽起剑花走到镂花窗前,见天边燕雀南迁,只觉今年的冬日恐怕会来得很早。 不一会,镂花窗朝外开, 顾淮璟隔着纱窗见那弱柳扶风的身影似一朵云彩正轻飘飘地落在窗前,似乎是在确认窗前站着的是他。 金秋扬州的清晨带着几分凉意,以黛玉目前地身子不宜在窗口吹风,于是便低声问道:“林姑娘早膳想吃什么?” “嗯…”里间的人影似乎被这个话题问住了,这些年总是吃药连带着吃什么都没味,也未曾有偏爱的。好在搭配膳食娘亲在世时也曾教导过她:“江米粥配火肉白菜汤。” “好,那你等我。”顾淮璟说完便转身就走。 黛玉踌躇在窗边就是想邀他一起吃早饭,可又不好意思开口,如今倒是不必纠结了。 不一会儿,顾淮璟便自厨房端来二人的早膳。 现下疫区人手不足,林家能出力的丫鬟婆子们皆自愿去了,顾淮璟休整了两日,本决定待放榜后便也去疫区,可谁知昨日黛玉竟回来了。 顾淮璟自小独立很会照顾人,屋内温馨舒适,食不言,只能听到汤匙碰撞碗壁发出的清脆声。 今日黛玉难得休假,同顾淮璟用膳后,一时兴起便去院子里弯腰拾起被雨水打落在矮灌木上的桂花,也没说话,身后清风霁月的顾淮璟便将绢袋打开。 二人视线相撞,黛玉耳尖微红避开,垂头继续慢悠悠地捡拾落花。 顾淮璟则将黛玉的裙角提起以免沾染留在地面上的雨水,却忽看见那巴掌大的绣花鞋上隐隐沁出梅花般的点点红色。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神色动容蕴含着说不出的怜惜,不知该不该戳破她善意制造的谎言。 林姑娘天生弱柳扶风,虽还是秋天但已然着夹棉的青色的冬衣,在这金秋无边的落木里更显夺目鲜润,如雨打碧荷,雾薄孤山,说不出的空灵轻逸。 黛玉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继续挑了干净的桂花放入自己手中的小花篮里点缀:“今日放榜,你这人倒一点不紧张。” “现下疫情严重不允许集会,只等报喜官上门就是了。”说话时,顾淮璟声音有几分哑,他最近的声线分外嘶哑,有时候不仔细听还以为听到了鸭子在叫唤。 且他科举回来后,个子似乎更高了些,喉间原本不大明显的结块,如今也浮出水面随着他说话声上下起伏,显得愈发沉稳内敛了。 对此,黛玉十分忧心,还以为他科考时不慎感染了风寒,轻咳一声,瞅着他的面色道:“手拿过来。” 他的手肤色白皙,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掌心有层薄茧,无名指下腹偏右和拇指的茧更厚些,又提笔又挽剑,也不知这人是不是铁打的。 黛玉将丝帕取出覆在他手腕上才鼓起勇气替他把脉。 感受到柔若无骨的指尖在丝绸上方摸索动脉的那种触感,丝滑到仿佛没有阻隔,一点点仿佛羽毛似的抓挠着他的心神。 他眼神晦暗,嗓子似乎更哑了。 黛玉蹙眉,除了心跳过快,倒没发现别的病症,这才放下心。 可方抬头便见顾淮璟直直盯着自己,脸颊上的红晕恍若天边染霞,将那丝帕甩至他怀里转身就想走:“当真无赖,都说不许看我了。” “好,一切都听姑娘的。”顾淮璟嘴角不自觉上扬。 就在黛玉诧异他怎么这么听话时,他将修长的手举了起来:“可若保证不看姑娘便只有闭着眼了,还劳姑娘牵着我走。” “好呀。” 黛玉抿唇一笑,伸手揪住他的衣角,摇摇晃晃地引着他就要往荷花池去。 可脚掌如踩在刀尖上传来的痛感令她心绪不平,以至于未注意看路便被脚下凹凸不平的石块绊住。 正当她惊呼一声,下意识攥紧顾淮璟衣角整个人都要向前倾时。 猛然被人单手捞了回来。 黛玉被惊出细密的汗珠,拍着心口缓神。 确认无误后,顾淮璟方将手抽了回来,转而半蹲下身子:“上来,我背你回去。” “才不”林黛玉娇嗔,想走几步但现在不止是脚掌疼连脚腕也隐隐作痛。 顾淮璟轻叹:“我知道这段时间在疫区你那脚定是磨破了,可又挂念今日放榜才要出来同我一齐等。” 林黛玉听了泪盈于睫,这段时间在疫区无时无刻都在同时间赛跑,从阎王手里抢人。 常常脚都走得没了知觉乃至起血泡,却又不能停下来。 如此,原本娇养的白皙小脚不知磨破了多少血泡,晚上换棉袜时连鞋底都浸成了鲜红色,却也只能草草处理后第二日继续复又被鲜血浸染。 昨日,不仅仅是紫鹃哭哭啼啼,连顾青青都看不下去了,说:“你如今倒挺像那因要‘追求不灭灵魂’而选择将鱼尾变成双脚的美人鱼。” 林黛玉歪头表示不解。 顾青青将原版《海的女儿》故事娓娓道来后才叹息:“有自己追求这很重要,但享受馈赠也很重要。” 说完,便推搡着就是要让她回家去休息,她才得了空闲来陪顾淮璟等放榜。 可也不想他知道自己脚受伤之事,毕竟她也就休息这一日,明日这脚也是要再次去疫区的,故今日走动也不过是要习惯,却不想终是被这人知晓了。 他会是什么态度呢?会不赞同? 虽然他的态度并不会影响她会义无反顾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但若他反对,她该还是会难过。 未等她思考,顾淮璟已然起身将她拦腰环抱起来:“失礼了。” 失重感令黛玉惊呼出声,待反应过来时她已然下意识环住顾淮璟的脖颈,整个人都不自觉往他怀里依靠寻找安全感。 明明秋日的风尚为料峭,但黛玉埋在顾淮璟怀里却未感到一丝凉意,只能听到被无限放大砰砰砰加速跳动的心跳声,一时分不清是谁的。 好在顾淮璟并没有说反驳或者责备之言,只是沉默地俯身一点点卷起黛玉的裙摆,黛玉涨红着脸不敢再看。 可不看的话,五感更为敏感,她能清晰感受着他现在轻柔褪下已然被鲜血染红的棉袜。 随后,带着初雪般微凉寒意的指腹一点点游走在脚踝处试探,黛玉感觉连自己的心尖都在随之颤栗,正想收回脚时, “这里可疼?”顾淮璟不自觉压低声线。 黛玉摇了摇头:“我没那么娇贵,哪这么容易就扭到了?” 随后,只听顾淮璟低低叹息一声,转而将裹着脚掌血迹斑斑的细布拆开, 见那药膏同开裂伤口处不断渗出的血混在一起,已然有发炎的症状,忙仔细消毒后抹上药后又将那双小脚用细布包成粽子又掖好锦被这才算松了口气。 抬起头便见黛玉额上已起了层细密的汗珠,但她只抿着唇愣是不发出一丝声响,水凌凌的眸光荡漾着楚楚可怜的神色,像倔强地独舔伤口的小可怜。 顾淮璟将药箱收拾好又洗了手才到居高临下的看着自知理亏搅着衣带子黛玉,食指微弯轻轻敲在她这颗逞强的小脑瓜上:“美人鱼用声音换了尾巴,怎么你何时也去同女巫交换了?你本来就很娇贵,于我不必逞强。” 黛玉捂着头,脸红得像蒸熟的枣糕,热气腾腾可屈于对方武力压制不敢反驳,又听顾淮璟也谈及美人鱼的故事,垂眸沉思着。 而后又听顾淮璟郑重说道:“这两日我已经读完你著的防疫指南了,明日我同你一齐去。” “那我可要好生考你,不过关可不许跟着。”黛玉知道他这是无条件的站在自己身边了,心底暖洋洋的,但嘴上不肯认输。 正当顾淮璟想要答话时,二丫忽在院子里惊喜地喊出了声: “老弟!阿弟呀!快出来!有官老爷来报喜了!!” 二丫先前看到原本乖乖巧巧的弟弟忽然拿刀威胁人,本来万分害怕每日胡思乱想。 可自从跟着林姑娘在疫区见识了那么多在底层挣扎在病魔和苦难中的人才知道她被祖母保护的太好了,以至于半点容不下黑暗。 自此之后,心态有了很大的蜕变,性格也坚韧了许多,如今已经能安排好疫区的后勤。 伴着二丫喜气洋洋的声线,林府花园内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恭维和道贺声在院子里炸响: 是两个满脸喜气的官兵戴着口罩,不由分就要将手中的大红花给顾淮璟佩上。 若是以往,该是万人空巷来贺,热闹非凡,但现下情况特殊便唯有发一朵大红花以示祝贺。 “恭喜顾公子在秋闱中夺得魁首,如今是解元老爷了!” “恭喜解元老爷!贺喜解元老爷!” “没想到顾老爷这般年轻,果真英雄出少年,是江南之福!” 第49章 流言 翌日,林黛玉在二丫的帮助下倚着拔步床起身洗漱,每动一下都宛若踩在刀尖上,冷汗津津。 二丫见此欲言又止:“姑娘,我见你这样倒不如好生养着,就算勉强要去中途倒下了可如何是好?疫区本就忙,到时候腾不出手来那些病人还每日都添新的” 林黛玉拘水的动作一愣,搅乱了水面倒映的倩影。 二丫这话直戳心窝,她一个负伤之人不好生养着却还要逞强去给大家添乱倒显得不懂事了。 “姑娘我…”二丫说完立马后悔了,她这话可以说,但前边还得加上一大串铺垫的前缀才能让人舒坦,如今这直白的说了倒像是要始乱终弃、过河拆桥似的,嗫喏开口:“我只是希望姑娘好生养着。” “我知道,多谢你,二丫。”林黛玉用纱巾擦干净水珠垂眸:“倒是我思虑不周,只想着疫区人少若不去帮衬着恐怕大家忙不过来,倒没想会给大家添麻烦的事了。” 虽说着知道,但自内心深处涌出的不知是悲哀还是难过令她苦涩不已。 二丫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小心翼翼的看林姑娘的神情,确认无碍后便扶着林姑娘用了早膳后叮嘱她好生养着便出去了。 独留林黛玉小心试探脚底的伤能否站起,站立时又估摸着好了多少,走了几步,心中有数后便将昨日编好的桂花篮子找出带上,继续尝试着推开门。 她这伤走不了了,可这个桂花篮子是她答应一个重病的小姑娘要给她带去,她是要失约了,便只能等待会二丫回来后拜托她帮忙。 她此时也不勉强便轻倚门框目光转向远处。 天方大亮,透过来的光似在为扬州掀开层层薄纱。 整座府邸都很静,一眼便看到顾淮璟在院子里,正专心致志地捣鼓着什么。 昨儿后半夜起了大风,今早起来银杏叶已铺满院中,双脚踩在柔软枯叶上缓解了脚尖的疼痛。 察觉到脚步声响起,顾淮璟当即立起身朝黛玉走来。 有风卷起银杏叶纷纷扬扬落满少年的深邃的瞳孔,他们分明离得很近,明明触手可及,但不知为何,总感觉他仅仅是朝她走来已然赌上了所有。 好在这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林黛玉抚了抚不安的心口决定等这场灾变过后要同方嬷嬷与顾青青好生聊聊顾淮璟此人。 “起了?到正好。”顾淮璟眸中带笑,鲜衣怒马,好个儿郎。 “来,试试这轮椅。”顾淮璟没等她说话,弯腰将她捞起,几步便抱至方才她专心致志捣鼓的轮椅处。 黛玉瞅了瞅,这四四方方的椅子下有两个轮子可以推动,不免眼前一亮,到怪适合如今的她。 椅子上垫了褥子,扶手上也铺好棉垫,柔软而舒适。 顾淮璟确认黛玉满意后方将她放到轮椅上。 又取了一块毛毯盖在她的腿上:“昨夜吹了大风,今日有些凉还是盖着。” “嗯…” 黛玉红着脸垂头,只敢应声,任由顾淮璟在身后推着自己前行。 顾淮璟先将她推到二丫处说明情况,二丫本身就不知如何赔罪以至于愧疚到去劈柴火,现下看到弟弟推着个椅子车过来惊得张大了嘴巴。 跑过去左看看右看看,直接朝顾淮璟竖起拇指,不住念叨着:“真好,真好。” 林黛玉也不免莞尔,随后便辞别出了门。 今日的风着实有些急,吹得金黄的银杏叶飘飘洒洒落满黛玉怀里。 放眼望去,无人的街道上仿佛在盘旋着满目的银杏蝴蝶雨。 这场始料未及的疫病让扬州天地间空荡荡,除了偶尔响起一两声狗吠鸡鸣,寂静地恍若只有他们二人。 黛玉将那桂花篮子放好后便仔细捡拾着好看的叶片留着做书签。 幸运的是这些叶片背后都没有肥硕的虫子,就好像…完成任务后那叶片上的虫子也会跟着消失了似的。 亦如那年娘亲的棺椁在她面前带起消逝的风。 直至今日,她所牵挂的,无一不会走向别离。 黛玉眸中忽染上了悲秋之色。 轮椅碾在枯黄的银杏叶上发出细碎声响,顾淮璟敏锐察觉到林姑娘的心情变化。 可这个世间唯有父母之爱无法弥补。 顾淮璟声音低沉:“此景到有几分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 林黛玉发散的丧气因他忽然出声被猛然拉了回来,她抬头却只能看到顾淮璟精致的下颌。 顾淮璟旋即半蹲下身子与她平视:“这可是你与志愿者们共同守护的安宁,不多看看吗?” 林黛玉望向寂静的街道,她能清晰说出哪家哪户人口几何,谁家又不幸染病,患者有无得到救助隔离,死者有无及时焚烧。 这都是她力所能及的。 几月前,她不过是个被困与闺阁的姑娘;如今已是众人交口称赞的林神医。 她的过去满目疮痍,但她的未来光辉灿烂。 林黛玉眸中染上了几分坚定,不再沉溺于伤感,精力十足,反倒催促顾淮璟快些。 彼时,顾青青看着突然跳动到90%的进度条还被唬了一跳,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bug,心中也是无限欢喜。 还蓦然生出了‘果然,光是搞事业人生就足矣圆满’的感慨。 疫区这边,虽有对症药,但死亡率依旧五五开,每天运进多少患者就要拉出去多少尸体。 现下,疫区已然流言四起。 说这疫区治病也分三六九等,有权有势的他们就专门用好药,而如他们这般贫民不过用些边边角角发霉的药材,不然怎么死的都是咱们这些衣不蔽体的穷人? 更有甚者说其实那些运往郊外的尸体不是运去焚烧,而是运去碾成粉熬成汤做成药引去城里售卖,这招以毒攻毒之法已经救了好些人。 还有的说只要喝了病愈之人的血,就肯定能好,因为他们的血有击败瘟疫的效果。 诸如此类言论,喧嚣尘上。 一开始人们嗤之以鼻,但渐渐越来越多人在他们面前倒下。 黑紫色的指尖以及满身的脓包像是地狱而来索命的恶鬼,扼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渐渐地,他们忘记了恩情,转而信起这些流言。 扭曲仇视的心理,与细菌一齐在这个本就压抑的环境里迅速蔓延开来。 顾青青今日去查房时便能看到好些患者眼底里的防备与隐秘的仇视。 她不解却也没管,她只负责医病不负责医脑子,只要不医闹她都可以接受。 她惯例带着助手从第一排查看过去,前边人虽心有顾虑,但好在人老实,一五一十配合治疗。 可当她走到第五个床位时, 病床上的中年男人猛地立起身来推搡顾青青:“你个黑心肝的庸医!你给我滚!专门拿假药害人性命,你们这钱赚的良心不会痛吗?我们要去寒山寺!那里有佛祖庇佑,大师们不会偏袒人!也不会拿假药害人!” 他这话一出,其余几个蛇鼠一窝的也在暗戳戳声援。 霎时,病房里尽是声讨之声。 顾青青这个暴脾气听罢脸顿时黑了,冷笑:“你要是想死我不拦着,不想治就都给我滚,我会惯着你们?你们看看外边排着多少没床位只能席地而睡的病人?你若腾出来我还感激你!何况你们来这里我们是收你们钱了?还是拿你们家大米了?白供你们吃给你们治病,病好了脑子坏了还是良心坏了?寒山寺是吧?你们信这些屁话的时候就没打听打听寒山寺那群人也是我们连夜背着药箱去救的?” 跟着顾青青的两个年轻人听着她输出顿感解气,就差跳起来鼓掌了。 “那你说!为什么死的都是我们这些穷人!你如果没有给我们用假药为什么会这样!你倒是说呀!”中年人老脸被训得通红但仍不肯认输,梗着脖子反驳。 “因为你们劳作辛苦,没时间沐浴洗漱,而这病是通过跳蚤老鼠进行传播的!传染得多死得多,还有什么疑问请尽管道来!” 顾青青见他不吭声旋即环顾四周道:“我知道这病折磨得大家都很痛苦,每日见着有人因这病去世我们的悲痛与诸位一样,但我顾青青敢保证在这疫区所有人用的药都一样,欢迎所有人去制药房监督!” 此番话毕,病房内鸦雀无声,没人敢再跳起来触霉头,顾青青见众人平息下来,才走到那中年人面前继续检查病情。 而她身后两个助手则负责学习和记录。 直至检查到儿童床位,那个小姑娘窝在母亲怀里奶声奶气的说:“姑姑别生气,我很喜欢你的呀。” 顾青青心下微酸,揉了揉她枯黄的小脑袋:“放心,姑姑也很喜欢你。” 小姑娘情况很不好,疫病之下小孩和老人总是先一批倒下的患者。 “姑姑,等我好了要去给妹妹折桂花。”小姑娘轻声念叨着:“我妹妹可爱美了,秋天的时候就喜欢将桂花戴在头上,等我好了,要去给她送桂花!” 她身后的妇人热泪盈眶,将小姑娘抱在怀中如若珍宝:“顾神医,求求你救救我闺女,求求你,我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了,我不想呜呜呜…” 顾青青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之外所有母亲都很伟大,不免背过身擦泪:“别怕,我会尽全力救治她。” 待仔细检查完,她方出了门。 与助手告别后,转角便撞见九殿下,她刻意忽视沉默如影子似的黑鹰,正巧可以将她的发现告知九殿下。 她可不认为这些流言是一时兴起,定是有心人趁乱煽风点火。 果然,九殿下听完眉头紧皱,承诺这件事他来摆平,便往病房而去。 顾青青与黑鹰擦身而过,带起一阵药香以及那飘散在空中的:“谢谢。” 那年她能从深宫中逃出,身为御前带刀侍卫的黑鹰功不可没。 后者听到了她轻飘飘的谢意,即便刻意压下嘴角弧度,但还是提升了几点,让向来严肃的面庞都生动起来。 待调整好表情,黑鹰忽看到九殿下此时正毫不顾忌形象八爪鱼似的趴在帐篷外边偷听里间情况,待听清他们都说了什么时,好看的眉头越皱越紧。 不一会便气得满脸通红:“这些谣言都是谁传的!给我查!” 黑鹰掀了掀眼皮佯装没听到。 九殿下无能狂怒后环视周围发现就一个黑鹰抱剑跟在他身后,嘴角抽了抽:“好吧,我自己去查。” * 却说黛玉同顾淮璟谈话间便到了疫区。 这时,有位年轻公子急匆匆赶来,正巧撞见将要进门的黛玉,忙道:“林姑娘,还请救我父一命!” 来人正是陈安的独子陈子轩,此时的他眼底乌青面容憔悴,半分没有寒山寺见到时的纨绔风流。 见到他,顾淮璟握着扶手的爪子不可控地攥紧。 陈子轩此时满目疲倦同黛玉说起了他父亲。 他父亲打心底信不过这些女流研制的药方,何况这药真不是药到病除,依旧大批大批的人扛不住而亡。 仗着权势,他伪装病愈得自寒山寺隔离区出来,搬回了陈府。 也不请正经医师,反倒将先前好生供养的道士和尚请出山替他护法请神。 请来的人仗着有神仙护法,大言不惭说着定能起死人肉白骨。 想着现下是时势造英雄之际,借风能瞬时起飞,便在陈府预备大摆祭坛。 因这些人不同出一脉,祭坛摆放禁忌也是各执一词。 闹得鸡飞狗跳。 最后还是躺在病榻上的陈安疼得直接破口大骂,允他们各自去摆祭坛,只要有效统统有赏。 可不出一日,没等到那些仙风道骨的道士们请来神明救助,倒先都被传染了,如今还躺在病榻上哼哼唧唧。 而陈安因没得到及时救治如今全身流脓,原先睁着眼就骂人现下连神明都骂了起来。 才终于醒悟过来那些药方真的是救命良药,哭着求陈子轩去请隔离区的医师救他狗命。 林黛玉听完沉默,这种事只多不少,要不是先前拿九殿下身份压着,怕是已然能组建起好几支跳大神的队伍,整日蛊惑群众喝符水就能治病。 若能医好陈安,也能敲醒还沉溺于祈求天道护佑的人们… 真是瞌睡给枕头,顾淮璟轻轻敲了敲椅背,林黛玉回头朝他调皮地眨了眨眼。 第50章 疫区 虽同意去陈家,但黛玉还是打算先将那篮桂花交给那位可怜的小姑娘。 陈子轩虽焦急但也表示理解,还贴心说道:“毕竟若不是家父,也不必劳烦林姑娘两头跑,倒是我的过错,还请林姑娘能赏脸至府中用个便饭聊表谢意。” 他的言语真挚热烈,带着少年郎特有的朝气。 林黛玉没应也没反驳慌忙给顾淮璟使眼色快溜。 顾淮璟倒没有意见,只是离开前忽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站在银杏树下的陈子轩。 与他口中万分焦急不同,他面上是如释重负的舒畅和要溢出来的阴鸷。 许是没料到他会回头,陈子轩表情有片刻的呆滞,随后重新换上焦急的神色。 “呵。”顾淮璟低声轻笑。 他的轻笑仿若柔软的羽毛挠着黛玉的耳垂,她好奇地问道:“你笑什么?” “我只是觉得,这一去恐怕会成替罪羊了。”顾淮璟脚步不停,推着车轮碾过枯黄的落叶沙沙作响。 林黛玉略为思索:“你觉得那些道士什么的不是陈大人请的?” “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交给虚无缥缈的神明。”顾淮璟垂眸将飘到黛玉发丝上的落叶取下,想了想小心放入荷包里。 林黛玉一下便明白了,陈安一个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病人哪有什么能指挥的力气?怕是陈子轩说什么就只能是什么。 何况陈子安这神也请了,医师也请了,即便陈安最后还是死了,葬礼上他只需要假惺惺地掉几滴鳄鱼的眼泪,众人也无不会交口称赞他是孝子。 “无聊。”林黛玉撇了撇嘴,将一片被虫子蚕食的叶片随手扔下:“既是如此,哪有往圈里跳的?不若过会说疫区忙不开,请他将陈大人带来这边。” “嗯,听你的。”顾淮璟说完,忽看到在不远处忙碌的顾青青,神色有几分复杂。 顾青青也注意到二人相伴而来,跑上前来看着轮椅啧啧称奇:“淮璟阿!没想到你动手能力也不赖!” “不愧是我的儿子。” 顾青青看着眼前好似在冒着粉红泡泡的小情侣,不知道为何,忽有一阵心悸。 如果,她完成任务离开后,由她衍生出的这条线会如何? 她若是自然死亡也罢了,至少还能留下踪迹, 可,若她是被系统直接抹除,那与她血脉相连的儿子是不是也会消失? 若离开的蝴蝶效应是顾淮璟的消失,她会如何选择? 这个问题,她早已有了答案。 她侥幸的想,既然让林妹妹圆满是顾淮璟自娘胎里带给她的任务,那么代价应该也是他该由他来承受。 至于黛玉到时会如何,最不济是他们母子的存在都会世界给被抹除。 既然是抹除,那应该也会失忆吧。 失忆就不会痛苦,就是不知道事业线会不会也在她离开后坍塌。 她隐隐觉得不会。 因为这个目标可是顾淮璟拼尽一切都要达到的。 想到此,她将这个稀奇古怪的念头从脑海里甩走,看向黛玉手中的桂花:“去吧,那个孩子…状况很不好。” 她的表情哀伤, 虽然这个疫区多的是如小姑娘一般每时每刻都会死去的人, 但当分明鲜活的人,分明昨天还在谈天说地,还在千恩万谢的人,眨眼间便会病逝在她手中。 一想到此,她还是会浑身颤栗。 她知道,这是对生命最基本的尊重,若连这个底线她都丧失了,那她估计也彻底疯了。 而她承诺那孩子的母亲尽力救治。 仅仅只是不忍向一个丧夫丧子的可怜女人下这最后的通牒。 现在也不是难过之时,除她们之外还有许多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们。 她抬眸看向逐渐升起的阳光眯了眯眼,重新注入活力蹦蹦跳跳去疫区忙碌了。 林黛玉看着如此有动力的顾青青不免汗颜,抿唇笑道:“我在园子里的时候,丫头们都说我这身子骨倒连外祖母都不如。” “嗯…倒是实话。”顾淮璟认真想了想居然颇为赞同。 连林黛玉悄悄瞪他都没注意到:“你既这么想,定是也嫌我了?” “没,我是说,嗯,我是说还好现在养回来了以后也要好生养着才是。”顾淮璟后知后觉的求生欲终于爬了上来,慌忙解释但林黛玉已然不打算不理他。 林黛玉偏头:“谁要你养了?” “是,是我要姑娘养着。”顾淮璟抹了一把虚汗,顺坡下驴。 林黛玉没料到他这般无赖,脸倒先红了,娇嗔:“哼,无赖至极。” “不丢人。”顾淮璟装傻。 林黛玉揉了揉帕子还是决定不理他,专心指挥他去往小姑娘的病房。 郑重将手中的桂花篮子交给小姑娘后,揉了揉她干枯的发丝,眼眶通红:“是姐姐来晚了。” “才不是!姐姐是仙女,只不过仙女姐姐也被生病绊住了。”小姑娘抱着桂花拨浪鼓似的摇头,看着只能坐在轮椅上的黛玉语重心长道:“所以即便姐姐是仙女,也要和我一样乖乖吃药,这样姐姐身后的大哥哥才不会担心。” 她小小年纪但却学着八旬老翁似的口气语重心长教导不懂事的晚辈,人小鬼大机灵模样让不少病友都泛起笑容。 林黛玉听完,抬眸看向顾淮璟,后者目光里清晰倒映着她的身影,似清亮柔和的月光,轻咳一声:“姐姐答应你,所以小妹妹你也要乖乖喝药快些好起来,别让你娘亲担心好吗?” “好!我答应姐姐。”小姑娘高兴地拍了拍手,扬起大大笑脸,扭头就想和娘亲分享喜悦。 可,下一秒,她面色忽变得黑紫,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掐指脖颈似的,眼球突出,紧接着嘴角忽呕出出大口大口的黑血,不一会便染红了她破旧的衣裳。 抱着小姑娘的中年妇女浑身颤抖,想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凭本能咿咿呀呀发出悲鸣的求救。不住颤抖着想要将小姑娘口中的血抹去。 小姑娘分明是痛苦不已的,但恐是怕妇人担心,于是她艰难摇头,嘴角扬起大大的笑:“娘…要笑,不哭。” 她眼前的景象逐渐支离破碎, 黑色血迹蜿蜒向下浸湿了她仍旧抱护着的那篮子桂花。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她那个爱美的妹妹来接她了。 妹妹就站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笑着,身上干干净净半点联想不出她死前满身脓包腐烂溃败的模样,妹妹见她不理她,还招手还撒娇着快些来陪她一起玩。 她想上前,但身后娘亲凄厉的哭喊和不断被灌药泛苦的味蕾让她迟疑。 若她也去了,娘亲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一个人了? 她不舍得妹妹也不舍得离开母亲。 她回过头,却只能看到那些隔过黑暗的花与水(1),再也见不到娘亲慈爱的目光。 “呜呜呜。”中年妇人抱着小姑娘的遗体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嗓音响彻整片疫区。 那篮子沾染了黑血的桂花已然散落一地,星星点点终结了不过六岁稚子短暂的生命。 这样的场景在这个疫区无时无刻不再上演。 人们从一开始的共情落泪,到表情逐渐麻木,最后甚至觉得都死了才好,反正吃药能不能活也得看命,多个人死,到天上也有伴不至于孤单。 整个病房为小姑娘难过的竟只有她娘亲、林黛玉及顾淮璟三人。 林黛玉想劝但丧子之痛她该如何抚平? 而顾淮璟则只是沉默地上前想合上小姑娘死后都不肯闭上的眼睛。 可接连三次,那眼都不愿闭上,顾淮璟轻叹:“放心吧,我们会安顿好你娘。” 他此番话说完再去合,这次小姑娘的眼睛才终是闭上,神色安详,就像不过是要睡很长久的觉,明天,后天,或者大后天就会醒来。 顾淮璟向来不相信神明,但此时也不免因此而震撼。 这个世界上父母确实不一定爱孩子,但孩子对父母的爱一开始确实是无条件的。 林黛玉也垂下眼用丝帕拭泪。 5号病床的中年男人却掀开被子猛地坐起:“别嚎了!一个赔钱货而已有什么要紧?至于如此?死都死了现在哭给谁看呢?要是难过你也陪她一起去!你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你只会哭! 而你哭,你只会吵到其他人休息!就你们家死人了是吗?我们这里哪家哪户没死过人可哪个有你这样号丧的!我们被这病折磨得要死要活好不容易可以睡会,你就不能闭嘴跟着医师们去焚尸场哪里哭!” 此话一出,虽没人附和,但隐秘流转的眼神都在支持着中年男人,埋怨中年妇人杀猪般的哀嚎搅扰了好梦。 林黛玉眸中微冷,将丝帕递给中年妇人拭泪:“病治好了可良心却也没了,当真可悲。” 她的声音带着江南特有的婉约和软糯但却格外刺耳。 让不少人都低下了头。 已经是第二次了,顾医师就来说了一次,但是他们被病魔折磨得内心都在逐渐扭曲,有不少人作为人最基本的是什么都渐渐淡忘了。 那5号床位的人心有不甘,但顾及林姑娘在这群人心中的地位也没有再挑刺,被子一盖佯装睡去。 很快,就有负责入殓尸体去焚烧的志愿者们来了,他们一声不吭只是想将尸体处理。 雪雁竟也在列,她看到林黛玉时明显的忧心。 但转而又见顾淮璟以及那奇奇怪怪但又特别适合姑娘的轮椅,眼里的欣喜几乎要迸发出来。 她转而同其余人说明后便朝林黛玉而来,顾淮璟顺势让位。 雪雁眼泪都要掉出来:“姑娘,你的脚?” 林黛玉拍了拍雪雁的手表示无事:“是不是人手又不够了?你原是制药的都来了。” “哎,毕竟即便是身穿这些我们也还是有成片成片的人倒下。”雪雁轻叹,不只是患者他们医者也多的是扛不住的。 林黛玉心中沉甸甸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边却发生了争执。 原是志愿者想把小姑娘的遗体带去可那妇人泪糊满脸,死死抱住自己的闺女不肯松手: “我这闺女自打生下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可她死后我竟然连她的遗体都保不住,你们如此狠心,要让她化灰化烟,永世不得超生才肯罢休吗?你们怎么这么狠的心?呜呜呜。” 要不是官方强硬要求,没人会让自己的亲人去火葬,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忌讳。 其实在下达这条死令时,黛玉也曾尽力说明是因为即便是尸体也会导致瘟疫的传染,及时埋进深山但只要接触到动物,由动物总会间接传染至人。 为了其他人的安全着想请求群众们将病逝之人的尸体尽数火化。 言词恳切,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担心他人的死活心中也无大义。 与他们而言,只要保得住家人就足够了,其余人的死活与他们何干? 不少瞒报谎报的事件层出不穷,令疫区的工作困难翻倍。 看着又一个鲜活生命在她眼前消逝,林黛玉眼中含泪,劝道:“婶子,此前寺庙里那些高僧坐化时也是以火焚之,如此超脱俗世才能成佛,妹妹也定是如此。” “正是了,小姑娘这是能了却心愿干干净净地成仙成佛呢!”雪雁也是止不住的点头。 最终,不知道是被劝慰了还是妥协妇人总算答应了,却任旧将小姑娘抱在怀里强硬地要求自己也跟着去。 林黛玉轻叹打算去送一程,顾淮璟却停住了脚步。 转而叮嘱雪雁轮椅的注意事项后,便说这里还有事要处理,之后与她们汇合。 她们离开后,那5号床位的男人仿佛打了胜仗似的,立马起身神秘兮兮道:“你们不知道,方才那妇人我曾在勾栏见过呢,我常去照顾她的生意,知道她喜欢烧香拜佛,她之前也病了,可现下不好好的?想必是有佛祖保佑,我劝阿喝着药还不如请尊佛来拜拜肯定能好更多!可她们都不肯,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她们如果请来神佛那就没人记得她们的功劳了,大家都只会记得神佛保佑,那她们还怎么镀金?怎么嫁个好丈夫?” 还欲再说,却忽有一把匕首抵在喉间,向上望去,只见是那位推轮椅芝兰玉树的少年,正冷漠地看着他:“你也吵到我了。” 匕首下的男人哪还有方才嚣张的气焰?此时抖得跟个筛子似的哭着求饶。 就在顾淮璟要开口说话时, 忽有道温温柔柔的声线自门外传来:“且慢,请公子刀下留人。” 顾淮璟没理继续道:“我看这大叔中气十足倒像是好了似的,而且外间还有那么多病重患者席地而睡,倒不如你们换换?” 其实疫区一直有让位重症患者的美德,但渐渐的他们发现这美德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就死皮赖脸不愿挪位置了。 而顾淮璟此言一出,无人吱声,毕竟当事人自己还在求爷爷告奶奶希望他饶他一命。 “不妥,这位大叔还未好全,除非自愿公子无权让他挪位。”那女声继续开口。 顾淮璟目不斜视,刀尖又近了几分,划出血痕:“我觉得你很自愿。” “呜呜是我是我自愿!”那中年男人已然吓得失禁,一阵难以言喻的味道混杂在病房里几欲令人作呕。 “你!”那女子没料到这人看上去斯斯文文怎么如此蛮横:“你这是恃强凌弱!我见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这般野蛮!” 顾淮璟依旧没理出声之人,只是看着不住磕头的男子,桃花眼微眯,低声问道:“是谁指使你的?想浑水摸鱼是吧?陈家?” 那男子磕头的动作一顿,随后哭得愈加起劲似害怕得话都说不清楚,但将藏在袖中的飞刺不着痕迹地握在手心里。 “你够了!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别欺负病人!”那少女被无视地彻底怒了,原本温柔的声线都变得尖锐,上前伸手想要夺过顾淮璟的匕首。 此时那原本痛哭流涕的男子也同时起了身,面上对少女是千恩万谢,可手下却将飞刺对准多管闲事的顾淮璟。 正当少女想去抓顾淮璟的衣袖以免他反抗时, 顾淮璟先一步将那男人割了喉,在鲜血飞溅的瞬间起身离她三尺。 而后那喷涌出的黑血溅了少女洁白隔离服一身。 他的速度极快,那少女也愣住了,才反应过来害怕,有几滴血溅在西洋眼镜上晕红了她的视线,她瘫软在地失声尖叫。 “善良是好事,但不明是非就是作恶。”顾淮璟无意同一位小姑娘争执,将匕首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后收入刀鞘便出了门,不给她半分眼神。 那小姑娘看着这地狱般的一幕彻底傻眼,她没想到秩序井然的疫区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方才那个恶人!就是方才那个人他居然杀人!她自小金尊玉贵哪受过这种惊吓? 愤怒的冲出门外,可外边没有人,也找不到那人的影子。 她气不过,扭头就要去找负责治安的志愿者,但他们在听到是5号床病人的时候微妙交换了神色。 “我们知道了郡主,待会便将那贼人擒来。” 此女正是南安王的掌上明珠霍思然,封号平阳郡主。 因近来西南沿海番邦因江南疫情隐隐有动乱,太上皇越过新帝直接下旨让南安王出征平乱。 又因林氏遗孤在江南治疗瘟疫一事早便在京中传成美谈,贾府与荣有焉个个都昂首挺胸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是贾府的表姑娘。 南安王与王妃合计能让郡主去镀个金便将郡主带去扬州,本意是找个僻静之地带个几周就回。 可谁知,这郡主被娇宠坏了,嚷嚷着她林氏可以,那她皇亲国戚怎么能落后与她?便毅然决然奔赴疫区。 可没等她大展手脚却先感染了瘟疫,好在挺了过来,如今已然在疫区挣了不少好名声。魔/蝎/小/说/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暗涌 虽疫区无时无刻不在死人,但这里治安好,有严格的管理制度,能当着这么多人面鲨人确实是第一例。 霎时,整个病房乱作一团,几个刺头也被震住安分了不少。 正当他们商量着要去唤治安队的人员来处理时, 方才那位少年推着一辆运送尸体的板车去而复返,原本惊叫的人们当即噤声垂下脑袋,生怕殃及池鱼。 顾淮璟沉默地走进病房,将那男子尸体收拾干净,又将别在床头代表身份的木牌取下丢在车上,才在众人畏惧躲避的视线里拿出男子藏在袖中的飞刺。 先是面向同那男子交好的几个刺头,声线清冷:“无论你们有什么目的,不怕死的就尽管来。” 几个刺头一声不吭,显然他的杀鸡儆猴很奏效。 旋即转向满脸惊惧的群众:“我知道,这病一日未痊愈你们就好不了,也不需要你们如何,但请在有心人刻意诋毁这些即使冒着生命危险依旧前仆后继来救治你们的医师时为他们辩解几句,这都做不到吗?” 众人都看到那枚闪着寒光的飞刺,心思各异,有的人愧疚,有的人不以为意,更多的是麻木。 顾淮璟从小便知世事炎凉,现下如此也不意外,转身将尸体运出门口。 不出所料,已有一波人就在门口等着他出来。 为首的正是平阳郡主,她双手抱胸正义凛然,隔着西洋眼镜都能看到她满眼的怒意:“来啊,把这个草菅人命的恶棍给我抓起来!本郡主今日就为那个无辜枉死的病人讨个公道!” 话毕,她身后便走出几个身强体壮的男子谄媚的道了一声:“是!郡主!” 后摩拳擦掌就要抓这个看起来分外瘦弱的少年。 顾淮璟无意与这些人起冲突只皱眉道:“你们既是治安队的,这件事我会给个说法” 平阳郡主见他还敢狡辩气得跳脚:“别听他胡言乱语,他就是丧尽天良之人!这般说也只不过是想拖延时间或者找个替罪羊罢了,出了事我担着,你们现在都给我抓住他!” 原本还在犹豫的治安队成员听到平阳郡主撑腰瞬间底气足了起来, 也不打算听顾淮璟说话,大步上前就要逮住这臭小子,只见他身形一动,便让几人扑了个空。 让原本以为如抓小鸡崽子简单的男人们互相对视一眼,明白这不是善类纷纷认真起来,铆足劲要抓到顾淮璟。 但顾淮璟就恍若泥鳅似的看着就要抓住了,眨眼却又不见了。弄得灰头土脸。 反倒让这小子跟遛狗似的遛着玩。 看着这场闹剧的平阳郡主脸气得通红,大喝:“谁抓住他赏银百两!都给我抓住他!” 顾淮璟没时间同他们在这里耗,旋即停住了继续闪身的动作,弯腰随手捡起一节树枝转身打在第一人的百会穴上。 那人旋即身形一晃倒地不省人事。 身后的人见状有几分惊惧:“他又杀人了?!” “住手!” 听到消息急匆匆赶来的顾青青看见有人欺负自己的儿子,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怒火,抄起身旁的木棍就朝中间叉腰指挥的少女招呼过去:“我看谁居然敢欺负我儿子!!” 平阳郡主眼见着那木棍就离自己只有几厘距离,吓得跳开几步惊险躲过。 但还是被急红了眼的顾青青一棍子打在脚上,她当即歪倒在地,火辣辣的疼痛席卷全身。疼得她嗷嗷直叫。 就在棍子还要招呼过来时,平阳郡主捂着脸忽大喊:“你们都是死人吗!怎么任由她欺负我!” 此话一出,几个原本跟在她身后的治安队成员见来人是顾青青都不吭声。 甚至还默默移到了顾青青身后,原本就被顾淮璟唬住的另外几人见顾青青来了都没了动作,眼神复杂。 不为别的,因为是林姑娘与顾青青救了他们所有人、救了他们家人的命。 他们都有良知,不然也不会在心甘情愿在这疫区累死累活。 他们是听说这小子恃强凌弱意图破坏疫区和谐环境,这才跟着来了, 何况还能在郡主面前露脸,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 以至于最后,反倒成了一群人围着顾青青在看她教训平阳郡主。 顾青青见事态平息,居高临下看着平阳郡主,只道:“这里可不是京城,也不是能让你一呼百应的地方,被人欺负的滋味好受吗?要不要再来几棍清醒清醒?” “呜呜呜,可是你儿子他杀人!他杀人!我只是想让他改邪归正这有错吗!”高贵如平阳郡主,哪里有这般屈辱的时候? 她满脸狼狈但依旧不肯松口:“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纵容的娘才养出他那样十恶不赦、没良心的儿子!等我父王凯旋来接我,我要让他带兵把你们这群山匪都剿了!!” 这句话出口,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平阳郡主可四个异姓王中唯一有实权甚至能带兵打仗的南安王的千金!若那铁骑真的踏上扬州谁都别想好过! 一时都不敢看顾青青的脸色,也有几分心虚。 但顾青青面色如常,且不说他南安王敢不敢冒着被感染的风险来这疫区还是个问号,更别提还是个能被小小邻国按在地摩擦的主。 毕竟《红楼梦》中就有南安王战败故要让探春替其和亲交换人质的故事。 呵,这些懦弱无能的男人们!这些肮脏到要用姑娘们的命去搭上贵族这条线的世家们! 她只要一想到这些阴私,就想直接把鼠疫投放到全国,让细菌把他们都杀干净后重铸河山!先破后立,推翻这该死的世道! 她不可控的在想这事的可能性,但好在她还有理智,上位者的肮脏与无辜的群众无关,他们凭什么要为这些人买单? 顾青青平复了心情找回理智,用木棍拍了拍平阳郡主的小脸,笑得阴恻恻:“我相信我儿子不会无缘无故伤人,若真有定是那人的错,何况我若说你是害病死的谁敢说不是?” 她此话一出表明了帮亲不帮理的立场,令正义感爆棚的平阳郡主更有底气,她声音尖锐: “我也不是非要让父王来剿你们,我只是为你们讨回公道!但你们看啊!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就是她纵容所以她儿子才走歪了,你们就不怕到时候那个疯子把你们都杀了,然后她在背后说都是你们的错,你们该死吗?” 顾青青眉头一挑正要反怼但身旁忽传来吵闹的动静,瞬间将他们的目光吸引过去。 原是顾淮璟见顾青青来了后便先将方才点穴昏睡的人唤醒。 那人醒来便大吼大叫想抓住顾淮璟。 “你们治安队既然来了,这个拿给九殿下。”顾淮璟桃花眼目光平静看着他也看着想要个说法的平阳郡主。 转而将手中的暗器飞刺拿出,声音听不出喜怒:“这是从死者袖中找出,我有理由怀疑他们还有同伙,烦请同九殿下说明。” 治安队成员们看到这个暗器时脸色倏然惊变,不为别的,因为他们除了负责安保之外还负责管制这些害人利器。 但,为什么那位病人还能身藏这些害人的东西? 顾青青见了暗器当即联想到此前的流言意外地挑了挑眉,居然有人比自己还恨这个世界。 这样一看,恐怕真有人打算在全国投毒了,虽然推翻这个王朝她喜闻乐见,但是战争只会民不聊生,人间炼狱,何谈圆满? 平阳郡主也看到了那个暗器喃喃道:“谁看到这是从他袖中搜出?万一是你污蔑他呢?我明明看见你就这么把他鲨了,怎么可能?” 她喃喃自语,精神恍惚。 “呵。”顾青青双手环胸:“我儿子可是扬州一带的解元!前途如此光明的他为何要污蔑一位宵小来葬送自己的未来?” 此言一出,平阳郡主彻底傻眼,她没料到顾淮璟看着年纪与自己相差无二居然会是新出炉的解元! 虽即便拿了解元也仍需进行会试和殿试,但每个省份都有相应板上钉钉会中举的名额,解元毫无疑问会在其中。 可谓半只脚已然跨入了仕途,已在权贵榜下择婿的范畴。 这样的人,这样寒窗苦读之人会为了污蔑其他人葬送自己的前途吗? 平阳郡主头晕目眩,她不知道什么是对的!她分明看到了他鲨人啊!为什么会这样! 顾青青看着失魂落魄的平阳郡主,知道这是被家人宠着爱着单纯而理想正义的小姑娘不能接受自己竟然好心办坏事,不明是非现实的愚蠢而痛苦,叹息道:“来两个人把郡主扶下去休息罢。” 顿时,大家便都散开了,离开前不少人因为内疚想将那尸体运到门口但被顾淮璟拒绝了:“不必了,你们去忙其他的罢。” “怎么?怕这人变成鬼后寻错了人?还是怕他无赖缠上其他人?”顾青青挑眉看向自家儿子。 顾淮璟推着板车低低了一声:“嗯,这是我结下的因没必要牵连他人。” 顾青青看着自家儿子倔强的脸忍不住叹息:“儿啊,你确定要查下去吗?” “嗯。”顾淮璟应了,眺望远处的河山:“国若不在,家何以存?” 顾青青沉默,忽觉得此间倒不比民国强多少,若南安王战败而归怕不是书中和亲那么简单定还赔了不少好处。 也包括割地吗?她不敢再想。 又或者说邻国其实就是女真? 最后也如明朝末期清军入关,天花战胜鼠疫? 她精神有几分恍惚时,忽听顾淮璟道:“娘,这些年你很痛苦罢?是我带来的吗?” 这句话,问得顾青青愣住,虽然她的往事儿子不知道。 但身负任务之事她下意识觉得儿子是知道的,毕竟这可是因他出生带来的,之所以愿意去配合难道不是因为他们的目标一致? 如今,他为何这么问? 难道,其实顾淮璟并不知道任务之事? 见顾青青愣住,顾淮璟也没有同母亲这般谈过心,理了理衣摆的灰尘垂眸道:“娘,那我先走了。” “淮璟,你的任务是什么?”顾青青抖着苍白的唇忽开口,她的声音都有几分尖利:“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任务吗?!!我是你也是!” 她不能接受,她不能接受顾淮璟的所作所为只是源于子女天然对母亲的爱! 但很快,她悲哀的发现,她一直代入顾淮璟也身怀任务所以她把他当工具理所应当;但即便他只是单纯出于对母亲的爱,她也依旧会把他当工具。 她对上顾淮璟满脸忧心的眼叹息:“对不起淮璟,我今天太累了,你去吧,九殿下也在追查这件事,你若真想查可以同他一起。” 顾青青目送儿子的背影在她视线里消失,一如这些年儿子目送她远去的模样。 他的背影单薄,分明不过稚嫩的十四岁少年郎,但逆着天边火红的霞光孤身行走于世间却莫名给人能支撑起天地之感。 时光白驹过隙,少年的肩早已担得起草长莺飞和清风明月。 * 乌云掩住了太阳尽力散出的光芒徒留一丝惨淡的红。 暗沉的天色里,似乎能透过天幕看到月牙弯弯的形状。 这种看不清前路的感觉糟糕极了,他应该是不喜欢黑夜的,顾淮璟无意识的想着。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是一束微弱的烛光在前方点燃,指引着他方向。 他疾步走进, 所见是眼前心上的姑娘静坐在轮椅上,手中的灯笼发出的橘色光晕,将她娇好的容颜慢慢融进岁月,美好的连时光都轻了几分。 晚风卷起扑簌簌的银杏叶纷纷扬扬。 紧接着,她身后有更多灯笼慢慢被点燃,像是天上落下的点点繁星。 大门外,是身穿隔离服的志愿者们在有条不紊的登记、运送尸体至焚尸场。 看到林黛玉后,顾淮璟嘴角不自觉上扬了几个弧度,将板车放好后便往黛玉处走去。 原黛玉是在登记新加入的志愿者名单以及回答咨询。 因她周围围满了人,顾淮璟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后便出了大门。 将木牌放到登记的志愿者面前。 那是个瘦弱的姑娘,她将木牌接过,借着烛火看清时死者身份时,西洋眼镜清晰折射出她眼底酝酿着的复杂。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按规矩将姓名登记在册,可颤抖的笔尖还是表明她内心的不平。 “不看看吗?最后一面了。”顾淮璟将走之时忽轻声说了一句。 那姑娘浑身轻颤,眼角落了一串泪珠:“不必了,只希望他下去不要再打娘了,哦不,我希望娘永远不要再见他。” 顾淮璟沉默颔首将板车运送的志愿者身旁,那些支援者表情凝重将尸体烙饼似的一层层往上叠。 生命之重,生命之轻。 顾淮璟双手合十由衷祈祷命运眷顾可怜人。 他的动作矜贵而优雅像是怜悯众生的神。 不少人因他的动作而醒悟过来,这不仅仅只是一个工作而是数十条连接着无数家庭的人命。 原本疲惫的动作也染上了几分沉重和敬畏。 顾淮璟睁眼,明显可见身后那个登记的小姑娘正垫着脚往尸体这里看,却依旧没有上前。 他别开视线朝心上人的方向而去,此时夜色已深,人群逐渐散去。 今天夜晚没有星星只有孤零零的月亮高悬在半空俯视大地。 他看着依旧守在门口兼职提灯的黛玉柔声问道:“起风了,冷吗?” “不冷。”黛玉正在烤火盆旁暖身子,见他过来忙将怀里的饭盒递给他:“快坐下来吃,免得凉了。” 顾淮璟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放着成摞的饭盒,而大门外除了雪雁外还有好些人正在不知疲倦的忙着,连送来的饭都来不及吃。 捡了个矮凳后便挨着黛玉围在火盆旁往里添了几根柴火才接过饭盒:“刚没注意,这火盆是方才送来的吗?” “嗯,方才送餐那人去而复返说是照例送来的。”黛玉支着下颌看他吃饭,但她自小娇贵哪烤过这般烟雾缭绕的火盆?不一会便止不住咳嗽。 顾淮璟眉头紧皱,将饭盒放下后把黛玉挪远些,又自挂在轮椅后的布包里取出暖手炉拿火钳在火盆里挑出几块炭放入手炉里试了温度才递给黛玉。 “多谢你…”黛玉将脸埋入口罩里掩住了红晕。 顾淮璟确实饿了,摘下口罩后却还是细嚼慢咽将饭菜入口,虽他本人不挑食但吃着着实没什么味道,才回想黛玉先前言语里的奇怪之处:“去而复返?” 说完,他便看到不远处有个少年正悄悄打量着他二人,见他看过来时眼中的防备与敌意怎么也掩饰不住。 他当即明白这并不是什么照例,而是林姑娘太优秀了。 他不动声色的挪到黛玉对面遮住了那个探寻的视线。 黛玉歪头表示不解:“怎么忽然到那边去了?” “这边风景好。”顾淮璟桃花眼灼灼的看着她,很明显好的风景正是指黛玉。 黛玉轻咳一声:“油嘴滑舌,快些吃完我们去喊其他人吃饭了。” “好。”顾淮璟认真吃着。 林黛玉瞧他的模样忍不住好奇问道:“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这里不大太平。”顾淮璟组织了语言将他的猜测说与黛玉听。 黛玉久久沉思:“你是说有人想闹大这祸事好趁势上位?” 她的声线有几分抖,她不明白,她不明白。 为什么这也能成为权利斗争的武器,难道他们半分不顾及这些无辜可怜的人吗? 她的嘴唇泛白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别怕。” 顾淮璟清俊的脸在摇曳的篝火里明明灭灭,清晰倒映出黛玉的影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第52章 勾结外贼? 果然,在顾淮璟的提醒下九殿下决心整顿疫区,还真搜罗出了不少暗器,抓住了大把跳梁小丑打算严加拷问。 这日,九殿下甩着玉骨折扇走在前边,眼底乌青想来是很久未休息好了,而他身后的黑鹰依旧宛若雕塑似的抱剑杵在一旁,只是时不时眼神会扫到牢房门口早就候着的顾淮璟。 顾淮璟今日一袭天青色长衫,面如冠玉,分明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但那双桃花眼波澜不惊,宛若清冷孤傲的月光,内敛的气势更添几许高深莫测。 到有几分他主子年轻时的神采。 就是不知道殿试时主子是否也会这么想。 “这几日诸事繁多倒忘了同顾小夫子道喜了,恭喜小夫子乡试夺魁。”九殿下勉强扯出一抹他自认为得体的笑意,可反倒更颓丧了些。 顾淮璟回礼:“九殿下为国为民是社稷之福,这等小事何足挂齿?” 九殿下不耐同人说客套话,只是点头便先行去了关押那群跳梁小丑的牢房。 这牢房气味古怪,雨后潮湿腐烂的气息混着干涸的血腥充斥鼻腔。 目光所及尽是无边的黑暗,只有两边几盏油封闪着惨淡的白光。被风一吹,就灭了几盏,另几盏在微风里摇摇晃晃。 因常年不见天日,空气中夹杂浑浊的气味,远远还隐隐传来痛苦哀嚎的声音落在众人耳里显得格外瘆人。 九殿下原本走在前边,但渐渐不知怎么就落到顾淮璟身后了。 “殿下?”顾淮璟无奈看着躲到他身后的九殿下。 九殿下轻咳一声:“尊师重道,请顾小夫子在前。” 顾淮璟见他这般怂,不免轻笑:“科举考场也时常有闹鬼的传闻,殿下可曾听过?” “听过,顾小夫子,可真有好些人因熬不住死在里间,化作怨鬼纠缠之后考生的东西?”九殿下声音有些发颤,不明白顾淮璟这厮为何要在这种环境讲起鬼故事。 “倒不尽然。”顾淮璟走在前边,他的肩膀单薄但在黑夜里看着分外可靠:“不过是那些考生因太过紧张以至精神失常行为疯癫,故传出怪谈。” “一关就是九天,哪有不疯的?”九殿下笑声有几分讽刺:“不过,比起鬼怪,倒是人更可怖些。” 昏黄的烛火下九殿下的神情晦涩难懂。 顾淮璟伸手抚上一直配着的半截羊脂玉,默念着还是有人不一样的。 “林姑娘确实难得…”九殿下背着手,不自觉挺直了脊背,说话时都带着上扬的弧度。 顾淮璟瞥了他一眼:“你既这么看好我们,那喜帖必发你一份,可别不来。” 九殿下上扬的嘴角僵住,拂袖大步上前。 被关押着的人无不身上带伤面色萎靡双眼无神,九殿下一一扫过眉头轻挑:“还是不愿招?” 一旁赶来的狱卒点头哈腰:“倒是硬骨头,愣是半点没透露是谁指使他们的。” “顾小夫子,你怎么看?可要用刑?”九殿下转而将问题抛给顾淮璟。 顾淮璟揉了揉太阳穴,九殿下这什么事都丢给他的架势,那还不如他自己去找线索?还省得他们碍手碍脚,只拱手道:“承蒙九殿下看中,我也不过一届文弱书生当真不懂如何断案。” “顾小夫子谦虚了。”九殿下也头疼,他是想把事情都甩给顾淮璟,但又不想完全当甩手掌柜被人指责,便想着以退为进,没料到顾淮璟直接釜底抽薪没给他留条生路。 转而背手到狱卒面前:“将你们先前的刑法上来给我看看,我倒是不信有人的骨头比这刀还硬?” 在九殿下下令的同时顾淮璟走至牢房,蹲下身仔细分辨这里每个人的模样,很快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便引起了他的注意:“你抬起头来。” 他清冷的声线在牢房炸开,把正要坐到椅子上的九殿下惊得连忙跑过来:“他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发色。”顾淮璟轻声道。 九殿下闻言也看了一眼,但不以为意:“江南一带多的是海外来的客商,他们不明事理人云亦云倒也不足为奇,来人,怎么能如此苛待外国友人?快将人” “等下。”顾淮璟神情凝重,起身直视九殿下的眼睛,将他带到一旁低声道:“若是与我们正在打仗的边疆人呢?” 一句话让九殿下当即变了神色,这可就不单单涉及内乱怕还有勾结外贼! * 这几日林黛玉的脚在顾淮璟精心的照料下已然好了不少。 疫区也在九殿下的整顿下平静了许多,每日感染人数持续下降,她也适当减轻工作量,每日不过跟着顾青青虚心学习。 平阳郡主经此一遭也老实多了,她本身也是个善良的姑娘不过性格有几分傲娇和认死理,不愿主动低头认错。 只常常偷摸跟在顾青青身后学本事。 这日,她惯例悄悄跟着拿余光观察顾青青同林黛玉的动作,却不料前方的二人忽停下脚步相视一笑。 平阳郡主不解其意,但下一秒前方的两人不讲武德地撒丫子跑了起来。 平阳郡主又气又急脸涨得通红,连忙也跟着跑了起来。 但拐弯却不见二人的身影。 就在她懊恼是不是跟丢了时候,忽有手轻轻拍在她肩上。 霎时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传及四肢百骸,她慌忙转头正是闲花照水抿唇轻笑的林黛玉,同双手抱胸好整以暇看着她的顾青青。 “你们…欺负人!等我回京了我要告诉我母妃,让她教训你们!”平阳郡主嗫喏着唇,虽说着蛮横的话但不知为什么眼泪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黛玉见她居然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满脸忧心:“你没事吧?我们不是故意要吓唬你,只是你这每日跟着我们也不是办法呀,便想同你好好聊聊。” “十多岁了跟奶娃娃似的就知道找爹找娘。”顾青青弯着眉眼眼中尽是戏谑。 平阳郡主不满的嘟嘴:“那是因为我有爹娘!受委屈了哪有不找爹娘来撑腰的!难道你们没有嘛?这有什么好笑的!” 林黛玉听罢一愣,旋即垂下眸。 “那你去找你爹娘呀,我就没爹没娘了,你在这炫耀什么?还鬼鬼祟祟让我们害怕。”顾青青看到黛玉黯然神伤的模样知道这娇小姐是戳中黛玉的心酸了,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本想直接开骂,但是看得哭得梨花带雨的娇贵小姐,忆起旧事还是忍住了。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没爹娘…抱歉,呜呜。”平阳郡主哭得更大声了,抽抽噎噎道:“我只是觉得我要学了你的手艺把你挤下去!到时候就是我打你了!就问你服不服?” “噗嗤。”顾青青没忍住低笑,单身插兜向前几步,路过仍在埋头哭泣的娇贵郡主轻飘飘来了一句:“那你可要跟紧点,要是落下了,我怕你找不到人复仇了。” “你!”平阳郡主又气又恼,单手握拳朝着前方肆意又嚣张的女人比划着,又见着实落了一阵距离忙不迭跑着上前,语气怨怼:“我一定跟得紧紧的!你打了我,这个仇我记一辈子!” “好,我等你。”顾青青伸手隔着防护服撸了一把炸毛郡主的头发,像是宠溺不懂事的长辈。 平阳郡主擦着泪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连忙拍开她:“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摸本郡主的头?” “是吗?林丫头,过来帮忙。”顾青青挑眉说完便伸出罪恶的爪子继续去撸平阳郡主的头。 林黛玉也抿唇一笑,上前挠傲娇郡主的痒。 霎时,传来少女们嬉笑玩闹的银铃声。 连带着愁云惨淡的病房都染上了几分欢快的气氛。 陈子轩听到笑声几步走近,见三人打闹长舒一口气:“郡主,林神医顾神医。” 三人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陈子轩。 陈子轩恭敬拱手:“还请神医来看看家父。” 林黛玉同她们简单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后便移步进了病房。 一眼便看到全身流脓痛苦哀嚎着的陈安。 陈子轩方才办好入住手续正要去寻林姑娘没想到这般巧竟遇到了。 林黛玉蹙眉,声线轻柔:“可吃了什么药?” “符水。”陈子轩虽面向父亲但眼角余光都在盯着黛玉,几日不见,林姑娘似又出尘飘逸了几分。 此话一出,不止林黛玉沉默了连顾青青同平阳郡主都不吭声。 “恐需针灸。”黛玉探了探脉搏后沉吟片刻,看向陈子轩郑重道:“若这病我们治好了,可能请陈公子登一则告示?” “林姑娘请说。”陈子轩眼中的高兴几乎都要溢出来。 林黛玉已然转身去拿银针,只道:“若治好了烦请公子说明符水之物并不能治疗,并呼吁群众及时就医。” “这算什么帮忙。”陈子轩拍了拍胸脯:“我早也看不惯这些,若这告示能让那些病人醒悟也算功德一件。” 这可不简单,方才陈公子这句话最后就转而掉进迷信的空子里。 更别提黛玉要做的可是破除迷信呼吁大家相信科学。 别说其他人不相信科学了,她一个现代人都只能用玄学解释为何她会穿越。 顾青青暗自在心中念叨着但面上不显。 第53章 一起看日出 顾淮璟同九殿下回疫区时已接近四更。 虽是四更,但依旧灯火通明,无数人仍旧坚守在与鼠疫抗争的第一线。 他们感慨几句后便接着复盘今日所收集到的线索,并相邀明日一同去码头看看。 二人在岔路分别,顾淮璟只埋头赶路。 这一天下来,他就感悟了一点,九殿下这等低效率还是加班狂魔的上司不可取,等鼠疫平息,殿试后他定要寻个清闲的职,生命可不能浪费在加班上,他还需要时间挣钱,还需要时间陪林姑娘和娘。 今天回来得太晚,也不知林姑娘忙起来有没有好生吃饭,好生睡觉。 * 而早便候在这条顾淮璟回房必经之路的平阳郡主此时百无聊赖的在石凳上等着那小子回来。 她是将一应事宜都处理完毕才挪到那小子的房间,却发现屋内无人,这才出门耐心等着。 夜晚凉风习习,冻得她直打哆嗦,左等右等不见人。 不就在她寻思要不明日再来时,脚步声伴着划过草丛的声响入耳,平阳郡主下意识跳起整理衣裳,借着月光和烛火向外望去。 是他! 月光下少年身形如玉,步履匆匆。 眼见着他便要离开,迟疑了一会,她才慌忙朝他追去。 “喂!姓顾的!”因为害怕他走得太快,平阳郡主的声音提高了些,响亮到这片空旷之地都能听见她的回音。 听到平阳郡主呼唤的顾淮璟停下脚步,满脸疑惑。 借此机会,平阳郡主大步上前,努力平复呼吸,后者如临大敌不动声色也跟着撤后几大步,他不认识这人,防备问道:“敢问姑娘有何事?” 平阳郡主看他后退几步的动作勃然大怒,叉着腰:“你做什么呢?我是洪水猛兽?还姑娘?本郡主也是你能称呼平辈的?” 听她说是郡主,顾淮璟才终于想起这人是谁:“郡主说笑了。” 虽说着客套的话,但顾淮璟又往后挪了挪:“倒不如说是略胜一筹。” “你!”平阳郡主气得跳脚,想到来意,她好半天才平复怒意:“本郡主大度不跟你一般见识。” “郡主有何吩咐?”顾淮璟左看右看满眼戒备,天色很晚了,这里还偏僻,着实无人能证明他的清白,只得先把这疯狗似的郡主打发了。 平阳郡主被他这防贼似的模样气笑了:“你这样子做给谁看?要害怕也是我害怕。” “这里常有恶狗时不时窜出来伤人我着实害怕,既然郡主怕我,那为了让郡主不害怕我便告辞。”顾淮璟没打算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结,转身就走。 平阳郡主还真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落面子,又羞又恼大喝:“喂!你别走!我是来跟你道歉的!我不该不明是非,你说要怎么赔偿我都可以接受。” “郡主的道歉我听到了,赔偿就不必了。”顾淮璟朝后摆了摆手,示意她快走。 他确实没把那事放在心上,所以也不打算继续纠结,免得这郡主突然发疯每日来求原谅。 “那是你说的啊!不要赔偿的话这事就扯平了!”平阳郡主听他说这里有疯狗也不免打了个寒战,因为她方才等顾淮璟之时确实听过几声狗叫。 且因这疫病,好些流浪狗在门口围着那些尸体打转转,看上去尤其吓人,草丛里隐隐约约好似又传来几声狗吠惊得平阳郡主警铃大作撒丫子跑了。 身后顾淮璟看着平阳郡主狼狈至极的身影沉思。 方才提起狗,倒没注意若狗吞食患者的血肉感染病菌后再偷渡到临省的可能性。 不仅仅是狗,还要通过喂养寻常入口的动物为桥梁,是不是能打通全国的传播琏? 一想到这种可能,顾淮璟脸色更为沉重,他需要尽快去寻林姑娘问问这事。 就在他打定主意后,身后随着夜风忽传来轻飘飘的声线:“这人都走远了还盯着看呢。” 顾淮璟福至心灵,转头就能看见林黛玉立在上方的回廊处,弱柳扶风似的倚在栏杆上,戴着口罩的脸看不清喜怒,银色的月光洒在她头上肩上仿若刚下凡的仙子,美得令人窒息。 “林姑娘,你来了。”顾淮璟呼吸都不由放缓。 可黛玉只是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无垠的月色:“是了,我原不该来,这扔了喂狗才好。” 说完,便将手中的东西随手扔了出去。 却被底下的无赖闪身捡回来,那被油纸包着的,还带着温热触感的物什,令他被风吹冷的手都回暖了几分,他小心翼翼的打开只见是一碟热乎乎的野菜饺子。 这个季节野菜可不好找,定是那些被治愈群众送来的谢礼。 “做什么?你既不要还捡回来做什么?”林黛玉揪着帕子眼圈通红。 顾淮璟上前,隔着朱红栏杆,他向来冷清的的桃花眼此刻尽是慌乱:“林姑娘你听我说,她是跟我道歉来的,她先前仗势欺人觉得过意不去才来堵我。” “哼,谁想听你说话。”林黛玉转身就要走。 顾淮璟见她要走,也来不及走台阶飞速翻过栏杆,心急之下伸手握住手腕,后怕她恼便扯住了她衣袖:“林姑娘你别走!” “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还不放开?”林黛玉低声轻斥,但她的声线带着哽咽听着难受得紧。 她就是怕他看见将落未落的眼泪才忙不迭要走,这人却仍要拉她。 顾淮璟心急如焚但又不敢放开,因为他知道,这一旦放了,林姑娘必生气,他不想她睡着也生他的气,垂着头道歉:“林姑娘…是我不对,我不该这么晚还同其他姑娘见面,不该惹你生气,你如何处置我都可以,只是千万别不理我。” “你有什么错?”林黛玉泪珠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是我的错,我无父无母,原早该同他们去的,不至于碍眼。” 顾淮璟这才回过味来,她难过不局限于郡主这件事而是接连想念父母了,他心仿佛跟针扎了似的密密麻麻在疼,也不在顾及大防了,伸手轻柔扯过黛玉将她单手按进怀里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我会陪着你,别怕。” 平阳郡主那句因为她有爹娘所以受委屈了能找爹娘撑腰的话语还萦绕在耳畔, 紧接着她就听到顾淮璟柔和的声线宛若拂过三月杨柳的微风,让她感受到风雨飘零后带来的安全感。 揪着顾淮璟的衣襟“呜—”抽噎出声,似乎连着担忧疫情的蔓延,父母双亡孤苦无依的境地,和生怕顾淮璟也背叛了她的委屈一同哭了出来。 顾淮璟听着怀中小姑娘奶猫儿似压抑的哭声心口生疼,另一只原本抱着肩膀的手穿过黛玉腰间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他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但希望她能知道她不是孤身一人,他会在有限的生命里陪着她。 少年其实并不宽厚的胸膛却仍能将少女瘦弱的身躯全部围住,让人看不见她此时的狼狈,只有无尽压抑的哭声从内心深处一点点蔓延开来,将银霜般的月华染上了朦胧的阴霾。 “对不起…” 他清晰地听到她轻声的致歉,有几只闪闪发光的萤火虫萦绕在他们身边,顾淮璟低头将林黛玉圈得更紧了些:“和我说什么对不起?何况这本来就是我的错,该是我同姑娘你道歉才是,还请林姑娘不要同我生气。” “这天色也不早了。” 林黛玉看着这人还抱着自己,伸手推了推,但纹丝不动不免羞红了脸。 顾淮璟见她泪悬于睫,粉面含羞,呼吸一窒,也看向雾蒙蒙的天际轻轻颔首:“是很晚了。” “那你还不放开…”林黛玉锤了锤他,用丝帕拭泪。 顾淮璟见她快恼了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转而将油纸包拿起来,桃花眼水汪汪眼巴巴看着黛玉:“可是我今日陪着九殿下跑了一天,他也不管饭,我饿了,林姑娘能陪我吃点吗?” 林黛玉有些犹豫,如今是特殊时期她才能这般不顾大防来见他,可若再待下去…即便他们有婚约也不能了。 可顾淮璟已然坐在栏杆上拿出那叠野菜饺子满脸希冀。 林黛玉迟疑了片刻,慢慢挪了过去坐在他对面:“那,就一会。” 顾淮璟满足的笑着,用筷子夹起一个野菜饺子递到黛玉唇边。 黛玉不习惯吃夜宵,只咬了小口便摆了摆手。 本以为这咬了一口的饺子他会扔去,不想却反送入口中,顿时脸似火烧,捂着脸低声道:“倒也没有这般揭不开锅。” 顾淮璟清晰听到了林姑娘的话语面上虽不显,但垂头夹菜时,耳尖和脖颈处都泛起绯红。 “九殿下这折腾人,饭也不管?”林黛玉看他真的饿狠了不免揪着帕子。 虽不给饭恐怕有九殿下公报私仇之嫌,但正中下怀,顾淮璟还愁如何降低林黛玉对九殿下的风评,也没继续添油加醋,甚至替九殿下辩解:“嗯,恐是后厨不知道我也在只准备了殿下的饭菜,明日我去说说。” 果然,此话一出,林黛玉眼底是要溢出的忧心。 顾淮璟也没打算让她担忧,连忙转移话题:“倒是你,今天累不累?这么晚了还来找我可困了?” “嗯…还好,不用担心我,我去给你倒杯水。”林黛玉说罢起身去倒了杯水,等她回来时顾淮璟已经将东西收好了甚至拿来了个厚毯子。 “这是?”林黛玉将水递了过去。 顾淮璟接过桃花眼微弯:“我估摸着天快亮了,便想邀林姑娘看日出。” 林黛玉有几分迟疑,却先被顾淮璟拉着坐到了身旁,紧接着他连带着厚毯子将她揽入怀中:“睡会,等我喊你醒来。” 林黛玉见他饶有兴致也被带动,便随他。 本也想陪他一起等,可片刻后困意袭来伴着身旁人急速跳动的心跳声呼吸清浅。 等再醒来,有一丝红晕自天边从东方爬起投向屋檐,照亮了眼前的少年,雾气渐薄,少年清秀的脸在初升的日出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待看过日出,往后还想看什么?我都陪你。”他肆意的笑着,是少年郎特有的张扬。 日出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林黛玉窝在他怀里半分不冷,也来了兴致:“京城去过了,要不去湘西?” 缕缕阳光刺破黑暗的缝隙,耀眼的光芒像触角一样探寻这个原本混沌地世界。 “可你这要蟾宫折桂去了,哪有时间?”林黛玉转而低声怨怼了句。 顾淮璟一顿,看着阳光一点点爬上怀中人的脸颊:“所以还是得捞个闲差,我既是文弱书生若是得翰林院足矣,起码不会昼夜直宿。” 朝霞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落在少女的脸庞上,在发顶镶上一层柔软金边,微风吹起少女的发丝,吹乱了少年的心。 第54章 万般皆是命 在天大亮前,顾淮璟照旧抽空去寻顾青青。 因还未出诊,顾青青在屋内未曾穿防护服,开门见果然是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有几分恍惚:“儿啊,每天都来你也不嫌累?” 没错,顾淮璟自来了疫区每日先是来问顾青青的安后便去同黛玉辞别才开启一日的行程。 顾淮璟恭恭敬敬问安后,忽注意到母亲鬓角的几根白发和眼角因过度疲惫而生出的细纹,有些怔忡。 之前好像不曾发现,母亲竟也这般老了。 目前的他还是太弱了 “怎么了,儿子?”顾青青倒了一杯水落座在他对面。 不知是不是知道快回去了,又或许这段时间看过太多生离死别,终于决定与先前万分纠结的自己和解,顾青青此时的目光分外柔和,带着以前从未曾投注在顾淮璟身上来自母亲的关怀。 顾淮璟见她精神不错才放下心,转而说道:“先前我问过林姑娘疫病通过寻常动物传染的可能性是有的,请娘仔细入口的食物。另外,林姑娘想要修订《防疫指南》,请娘若有空能帮衬一二,此事迫在眉睫,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神色凝重,桃花眼中的忧虑几乎要溢出来。 江南的惨状就在眼前,决不能出现第二个江南。 “放心。”顾青青略为思考便明白了儿子隐喻的意思,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对于林丫头的事我定比你上心。” 顾淮璟见状这才松了口气,他着实心疼林姑娘孤身一人,可惜眼下时局动荡不能抽身。 等将内乱和勾结外贼的人揪出来后他定要亲自来帮衬林姑娘。 “对了,淮璟。”顾青青忽收住脸上的笑意,定定看着顾淮璟。 她的眼睛里是浓到化不开的愁绪,几度欲言又止,令顾淮璟摸不着头脑。 顾青青忽自嘲一笑,摆了摆手道:“罢了,有什么好问的?即便知道了…也不过减轻我的负罪感…你去吧,我也要去忙了。” “娘,你真的没事?若是累可以休息一会。”顾淮璟担忧问着。 顾青青弯了弯眉眼:“我呀,最能躲懒了,人生信条就是能躺平绝不勉强自己,不用担心,你去忙你的吧。” 顾淮璟犹不放心。 “现下时局不稳,你也要珍重,咱们也不求多大富大贵至少平平安安,即便真的到易主之时也别强求,只要独善其身便好,可以吗?”顾青青忽道。 顾淮璟没有回话,江山易主在顾青青口中倒无足轻重,但在他的心里国同家一般神圣不可侵犯,若外藩来犯定宁死不屈。 “好好活着。”顾青青见他如此便明白了。这不是她的国所以她毫无负担,但顾淮璟不一样,他终究是属于这片土地。 确认顾青青精神确实无碍,顾淮璟这才大步离开。 没注意到顾青青的脸埋在阴影交错斑驳光阴里,她低声呢喃:“嗯…其实还想问你,如果你被拐卖了,还被**生下孩子,你会恨那个孩子吗?” 她已然用行动表明她是恨的。 即便知道他何其无辜、甚至还给她带来生的希望,但她还是恨的。 以前常听长辈说,养儿方知父母恩。 她已然明白了,最大的恩赐那就是不负责就不要生。 可惜,已经没时间了。 她的孩子需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顾青青缓缓蹲下身子将脸埋进臂弯里,可悲的是她分明什么都明白,但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选择。 她想回家,超越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 顾淮璟出了门便将此事告知九殿下。 果然,九殿下听完亦是满脸严肃,转而安排人去检查屠宰场有无感染的动物却还投入食用,或流入市场。 方吩咐完,有一小厮举着信便急匆匆跪在他们跟前,大声道:“殿下,京城那边来信,请殿下过目。” “京城那边生怕瘟疫从江南传出去每日都要来几封信确认状况,谈论起来也是避如蛇蝎,南安王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道还将郡主送来。”九殿下揉着太阳穴,朝顾淮璟解释后便拿过信件。 顾淮璟颔首,端起茶呷了一口,不予评价。 为什么要送郡主来?对外有领军打仗的王爷;对内连自家独女都能送到疫区救灾,谁见了不得说一句南安王府为国为民铁胆忠心? 哪怕打了败仗看在挣扎在江南一线救治的郡主的面上都能少骂两句。 何况郡主是真的到了一线,并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已然能高出那些光想镀金的人一大截了。 九殿下随手拆开信封,原本就拧着眉的脸此时皱成了川字,他看向一旁清风霁月的顾淮璟,声音有几分慌乱:“顾小夫子,信上说南安王战败被俘,要我们加强戒备,免得番邦趁势作乱。” 战败…吗? 顾淮璟摩挲着杯壁,想到战败,恍然平阳郡主来这一遭或许还有个隐晦的用意。 能利用和亲为桥梁搭建传播鼠疫的“特洛伊木马” 母亲给她讲过的最简易攻城的故事。 顾淮璟神色凝重抬头看向缓缓上升的日光,开始祈祷那位在幕后的上位者不要动用这个战略。 * 南安王战败被俘的消息已然在京中传遍,可江南因管控的缘故并未曾第一时间知晓。 尤其是与战俘一同传回的还有要求和亲与割地无尽的嚣张之词,末了甚至还有南安王同副将的亲笔签名。 新帝光是看一眼便将龙案拍得砰砰作响,身旁的太监宫女当即呼啦啦跪了一地,无不瑟缩着身子。 “他南安王要是有骨气就在败仗前拿剑自刎,而不是倒同那群乱臣贼子联名要求朕拿脸面和国土去换他们那不值一提的命!” 此话一出,宫女太监的头皆垂到了地面大气不敢出。 新帝心中郁结,无能狂怒后揉着太阳穴商量对策。 南安王是老头派去的,这出了事他就当没事人?这怎么行?? 脑袋实在因这事生疼,他起身气冲冲拂袖原地转了几圈想咽下这口窝囊气,但着实难以下咽。 手重重拍在龙案上激起滚热的茶水飞溅到他的手背上,他勃然大怒拂落在地,阴沉着脸,声音自后槽牙发出:“摆驾太极宫!” 戴权长舒一口气,连忙起身使眼色让宫娥打扫御书房后便替皇帝准备龙撵。 太上皇自退位后原该移驾宁寿宫,但那老头就是赖在太极宫不愿离去,声称住惯了人老了糊涂,若移了反倒不认得路。 每日依旧接受百官朝贺,大事小事都要过他的眼才能下发,名曰:“训政” 训政?他是一个拥有独立思考的中年人又不是什么黄口小儿需要训政? 人老了?糊涂了? 怕是八百个心眼子通通蹦他脸上都不带响的! 一路上皇帝都沉着脸,许是这种低气压过于明显,路过的宫女们都只敢沉默下拜。 其中也包括进封贤德妃的贴身宫女抱琴,她目送着皇帝远去连忙提起食盒起身朝凤藻宫而去。 宫门的回廊悠长,分明是红砖绿瓦的富丽堂皇,但却总能感受到曾有万千个被折断双翼的女性内心绵延而出压抑。 凤藻宫庭院前种了几株枫树,满目火红的枫叶连成片,恍若如泣如诉明灭的晚霞,美不胜收。 像极了娘娘分明花一般的生命却只能在深宫的角落燃烧殆尽。 抱琴看了一眼在庭院洒扫的丫鬟们提起裙摆就往里间去。 王夫人今日好不容易能到在宫中同娘娘说话,她便至御膳房拿些糕点。 “娘娘,宝玉自丢了玉整日魂不守舍,神情呆愣,饭也需要丫鬟们硬掰开嘴才肯张口吃,老祖宗也是每日以泪洗面,侄媳妇小产后一病不起如今躺在病榻上,府上乌七八糟的事一窝蜂涌了上来到不好了,我寻思着不若给他冲个喜?热闹热闹祛袪这运势?宝丫头那孩子你也见过最是得体,自小就同宝玉长大,知冷知热是再合适不过了。” 王夫人斜坐在下首的凳子上说到动情处不免拿帕子拭泪。 贤德妃元春听母亲这般说,思及幼时可爱的幼弟也是忍不住红了眼圈:“我在宫中竟现在才知此事,这玉是如何丢的?可仔细找过了?” 王夫人一听这话神色哀切,慢慢道来。 原自黛玉回南边扫墓她们便瞒着宝玉此事,但到底少了个人怎可能真的瞒得住?就在大家以为宝玉要如何发癫时,但他却一反常态在潇湘馆一坐便是整天只喃喃道:“不会回来了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袭人见状吓坏了,还隐晦的说是不是这潇湘馆有什么脏东西魇住了二爷?吓得王夫人把宝玉寄名干娘马道婆前来驱邪。 一剂符水下去,人确实精神了,本是皆大欢喜之事但过不了多久宝玉出了趟门回来那玉就不见了,问他也只说是扔了,任如何打骂也不肯说,只把茗烟绑了要打发走,宝玉这才说丢到了青埂峰。 派人掘地三尺也没个下落,自丢了玉宝玉也似丢了魂,整日面对这潇湘馆的方向发痴,愁得全府上下没睡过一天整觉。 马道婆只说造孽,得娶亲来冲喜才能好。 贾元春听了止不住叹息,宝玉可是长辈们的命根子不能坏了,便问道:“老祖宗可知这事?” 王夫人眸光不变:“过老太太明目了。” 贾母也是被逼得无法,她无时无刻不在期盼林丫头回来,谁知竟只等来贾琏,等她捶着胸口怒骂贾琏去接林丫头回来,偏偏江南来了桩祸事半分动不得,若要宝玉如今这模样去等江南遥遥无期的解封属实不敢赌。 事情就这般陷入僵局。 那天,贾母只是看了场烟花,见着那烟花升上半空倏然炸开,转瞬即逝,唯留丝丝碎屑落满白头,才惊觉自己已经这么老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第55章 和亲 没人知道皇帝同太上皇都谈了些什么,总之转身的一瞬皇帝脸上的表情阴沉得可怕,像迅速凝聚的乌云,仿佛当即就能降下暴雨。 可下一秒,在见到戴权前恢复如常。 戴权小心瞅着主子的神色,即便他们是自小长大的主仆,也不敢断言此时皇帝的心情,只从宫女手中将早就备好的大氅给皇帝披上后,小心翼翼开口:“陛下,皇后娘娘遣人说南安王妃来了,待她离去再请陛下至延春宫中一叙。” 皇帝系大氅的手一顿,看向远处呼啸的寒风只道:“这风似乎更紧了些。” “陛下英明,今日廿四,明日便立冬了,这风可不急?”说到此处,戴权也感到身上泛起几分凉意,搓了搓手:“说到立冬,礼部尚书王大人方才来报说祭祀一应事宜皆已备好,届时请陛下莅临圜丘坛为万民祈福。” 皇帝颔首走向廊道,这里地势高,站在此处看待万事万物都只需俯视,颇有些一览众山小的意味,也难怪老头喜欢。 戴权见皇帝气色有所缓和才接着道:“内阁大学士章大人也呈上祭祀致辞,陛下可有空暇一阅?” 皇帝接过致辞扫了一眼,见那致辞不仅总结了他大半年的功绩还着重谈及江南的疫情祈祷上苍护佑:“章正不愧为状元出生,锦绣文章甚合朕意,江南的疫病着实令我寝食难安。” “陛下泽被天下,疫情定能早日转危为安。”虽在疫区的是九殿下,可戴权压根不敢提及,外人或许以为陛下如何宠爱九殿下,实则不过是用以讨好太上皇罢了。 “你这话倒提醒我了,听说江南疫情初始是两名女子及时出手?”皇帝将手撑在栏杆上俯视着脚下如蚂蚁点似流动的人群,眸中涌动几分情绪。 戴权眼睛转了转:“正是,也是这两名女子研制药方修撰《防疫指南》,如今好些人都说她们是仙女下凡,一手医术活死人肉白骨,届时陛下可要好生赏赐。” 末了,又感叹:“不过听说一位已至中年且有一子,另一位虽是适龄可已有婚约在身。” 戴权说话时仔细观察着皇帝的面色,瞧不出什么变化只能硬着头皮道:“可如此仙女,凡夫俗子岂能相配?” 这话说完,见皇帝抑制不住的弯了弯唇角,便知自己这话符合陛下心意,暗自松了一口气。 皇帝目光转而看向远处尚且空置的宫殿忽开口:“我听说贤德妃去省亲时家中建了个别墅来迎?” “正是了,奴才有幸见过着实巧夺天工。”戴权暗自揣摩主子的心意。 以那位神医如今在民间的声望注定不能成为凡雀,也不能落入世家,唯有飞入帝王怀里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 何况,对女子来说,最好的赏赐莫过于纳为妃,让她们至宫中享尽荣华富贵,陛下这是也想为那神医修一座花园? 皇帝却不再回话,手指敲打着栏杆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你去同皇后说南安王妃的来意朕已知晓,命礼部同钦天监准备和亲事宜,待钦天监算明吉时恭送郡主出嫁。” “喏。”戴权应了声便弓着身要退下。 皇帝依旧看着流动的人群,在戴权离开前忽道:“让小九送嫁。” 戴权的背影倏然一抖匍匐在地上,又不敢询问,只猛地磕头。 九殿下身处疫区,平阳郡主也在疫区,由九殿下送嫁确实合理不过。 陛下真的要拿平阳郡主去和亲? 那可是南安王府的独女啊! 许是他脸上的惊惧太甚,莫名取悦了皇帝,他低声轻笑:“平阳在江南病着如何能去?” 不仅平阳不能去,所有知晓药方以及在疫区工作的人都不能踏足,所以这个和亲人选只能从京城的世家贵女中挑选。 但小九却是要去的,他还得召集一群染过病痊愈的士兵去。 戴权这才松了口气,忽联想起陛下突然提及的贾家。 恍然明白陛下之意。 贾家如今虽看着不如先前,现全靠王子腾和贤德妃娘娘撑着,可到底根基还在又是太上皇的忠实簇拥,让贾家的女儿去和亲,一则斩断一条在本土用联姻强强联合的路,二则若此行出了什么祸事直接拿贾家出来祭天平众怒就是了。 “走,去凤藻宫看看。”皇帝背着手先一步而去。 此时王夫人在旁见着元春写下宝玉宝钗二人金玉良缘天作之合的手谕时才松了口气。 虽王熙凤也是她的内侄女但到底是大房的媳妇,是外人,养不熟。 这些年由大房管着他们二房本就多有无奈,现下宝钗若能进府她也能真的放开手,学着老太太含饴弄孙享受享受了。 “娘”贾元春看着王夫人罕见扬起的笑脸泪水再也忍不住滑落。 王夫人被她这声娘喊得辛酸,但只能诚惶诚恐跪在闺女脚下。 她这一跪让元春倏然清醒含下热泪,背过身只道:“宝玉亲事既定也该好生谋划谋划,不可再如往常那般张扬,督促儿孙建功立业方是长久之计。” 元春想起了省亲时那般张扬的娘家就心悸不已,忍不住再三劝导。 她这话落入王夫人耳中却如一阵风,毕竟她的大儿子贾珠就是读书劳累病逝,她断不愿幼子也步后尘只道:“娘娘切莫担忧,我们行事自有分寸,倒是娘娘更要珍重,好生保养身子,有什么需要的只管遣抱琴来说明。” 说完,看向元春平坦的小腹,忍不住叹息。 元春也不由抚着小腹,她不受宠,陛下隔半年,一年不来也是常事,哪能有孩子?但这些都不能同母亲说明只能往肚里咽。 前脚母女含泪惜别,后脚皇帝便踏进殿内。 看着美人垂泪后红通通的眼眸,饶是再硬的心肠也不免软了几分,皇帝几步上前拉起元春,捏了捏她精巧的鼻尖。 * 当密信自京城一路快马至江南时,九殿下已然明确在疫区作乱的正是番邦的宵小。 顾淮璟进来便看到九殿下斜倚在座位上兴致勃勃地命令手下接着行刑。 狱卒领命将辣椒水桶浸泡着的鞭子拿起往前而去。 前方刑架上绑着全身没一块好肉的奸细,和脚戴镣铐匍匐在地的其他奸细。 那狱卒上前用脚抬起其中一个把鞭子交到他手中,强硬地推搡着他上去行刑。 “殿下?” 突然的出声打断了九殿下欣赏的兴致,让他从能凌虐人的快感中剥离,令他不悦的皱眉。 待看到来人是顾淮璟才缓和了神色:“顾小夫子来得正好,方才问出这几人确实来自番邦,弹丸之地也不知拿来的勇气敢来探我泱泱大国的底?必须好好惩治一番,小夫子可有妙计?” “九殿下天资聪颖,何必我来献丑?”顾淮璟没有去看行刑现场,而是垂眸看向脚下血水蜿蜒的地面。 敌国的探子确实不值得怜悯,可九殿下眉眼间的兴奋和偏执让他警铃大作。 这还是他首次见九殿下如此,似乎与他先前的认知有所差异。 又或许,其实这样暴虐,视人命如草芥的上位者才是真的他?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九殿下眨了眨眼睛,第六感告诉他顾小夫子肯定想到了反击回去的好办法,但这个办法他恐怕不会说。 他托着腮看着有进气没出气的奸细又看向一旁瑟瑟发抖却还是一鞭一鞭抽向同伴的奸细残忍地扬起了笑容,与他干净无瑕的面容形成强烈的反差:“怎么,还不细细说来?莫不是也想同他一个下场?” 听完,手持鞭子的奸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这些天真是受够了,这个人强迫他对自己的同伴施刑法然后让他睁大眼睛看想死却不能死的惨状。 这种内心的折磨可比**煎熬多了,尤其是知道自己也会被如法炮制,他想活着,就算死也想利落的死! 他腿一软当即跪倒在地鼻涕眼泪糊一脸:“我说!我说!请不要惩罚我!” “不!”刑架上被割去舌头剜去双眼的人只能从气管嘶吼出模糊不清的字句,随着他的动作腥甜的血水自嘴角蜿蜒而下再次染红了早已凝固的血衣。 有几滴血珠还因为过于激动从而飞溅到九殿下脸上,刺激地他头脑发疯,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再虐些,虐得畅快些! 他总算明白为何老头喜欢变着花样折磨他了,因为施暴真的能从内心得到快意!这种权力可真令人着迷! 黑鹰抱剑看着宛若得到糖果就抱着不肯撒手的九殿下,又看向沉默不语的顾淮璟。 顾淮璟没有停留别开眼,沉默地退了出去,确认了九殿下不是良主,正巧与迎面跑来的送信官撞了个正着。 九殿下接到密信,脸上的神情犹疑不定,看向就想要遛的顾淮璟道:“顾小夫子且等等。” 顾淮璟停下脚步,看向九殿下静待吩咐。 “一起看罢。”九殿下端坐在上拆开密信一目十行,脸色变幻万千。 顾淮璟端端正正站着,像个听到下课铃响却又被拖堂的乖学生。 许久,才有压抑兴奋的声音传来:“父皇让我送嫁。” 顾淮璟神色一凛,最不想见到的还是来了:“殿下如何看?” 从结果来看这个方法成本最低效果迅猛,可要拿多少无辜人的鲜血铸就? “顾小夫子。”九殿下神色坚毅:“这真的是最好的方法了不是吗?他国的子民即便是收复了也是狼子野心,不若趁势来次大清洗?” 说到此处,九殿下的桃花眼染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偏执与疯狂。 第56章 国难财 “请殿下三思。”顾淮璟最终只能从喉间挤出这几个字。 令九殿下侧目:“顾小夫子切莫有妇人之仁,先是他们以割地欺辱,我们不过正当反击罢了。” 说完,像是察觉到顾淮璟的弱点,不免轻笑出声:“如此,可护不住小师娘呀。” “这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听他论及黛玉,顾淮璟清冷的桃花眼微沉,当即回了句。 虽现在的他尚且弱小,但蚍蜉撼大树也未尝不可一试。 百姓所求不过吃饱穿暖,有田有家有室。 谁能给他们足够的安全感,那么上层建筑是谁其实都无所谓。 只要不是异族。 “也没什么要紧。”九殿下没料到自己一句话就让顾淮璟把现今能清君侧的人都想了一遍。 只斜倚在座椅上支着脑袋,熬了一个通宵审讯这群人,现才觉困意袭来,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的玉骨折扇:“正巧此次和亲便是机会,顾小夫子可愿与我同行?” 顾淮璟确实想看看九殿下究竟要做到何等程度。 毕竟那里可不止有他国子民还有南安王及其十几万士兵,这些人可都未曾感染过,一旦蔓延死亡率高达70%。 上面想着将鼠疫通过和亲传播时就没在乎过这些为国征战将士的性命吗? 还是说,知道,但允许? 别的不说,皇帝肯定是允许的,毕竟如今军政实权都在太上皇掌中,死了南安王及其军队倒也算卸了一条胳膊了。 可他却没有回话,挺直脊背,只问道:“殿下若去和亲,京中可有派钦差来接替殿下?” 九殿下被这话问得一愣:“有林姑娘同顾夫人还需要什么钦差?不过是花架子罢了,来了反倒碍手。” 顾淮璟冷笑:“若无主事这里出了何事,陛下问责是您来担还是我们担?还是说殿下欲让我们直接同京城交涉?又或者京城的意思已然同意还政于民?” 九殿下这才明白自己这一走,推卸的是什么责任,半晌不语。 许久,才道:“我这就去书信父皇,请他派钦差来助。” 现尚是清晨,浓浓的白雾夹杂着些许冰霜送来阵阵寒意令人看不清前路。 站在此处,分明是听见无数压抑的哭泣和绝望的哀嚎声伴着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 不过一道门的距离,这些声音仿佛被雾气隔绝,传不到京城也传不到里间。 立冬已过,扬州的气候骤降,如此天气仍旧安置在外间的病人定受不住。 顾淮璟拨开雾气走近,不远处是位瘦弱的妇女背着身看不清神色正抱着半大的婴儿在喂奶,而她前方还有病重的丈夫以及瘫痪的婆婆。 她的身形分明如此瘦弱可却给这三人最强有力的支撑。 婆婆见媳妇光天化日喂奶,心酸地将自己身上盖的毛毯给媳妇披上:“孩子,苦了你,是我们老陈家拖累了你啊!”说着说着已是泪如雨下,背过身哭这命运的悲惨。 顾淮璟第一时间别开目光, 旁边, 还有成百上千如他们这般的家庭在这场人祸里挣扎求生,他们是农民是商人是士大夫。 他们普普通通如沧海一粟,他们只是想好生活着。 可上位者看不见这些,他们只想将此当做武器去打回败仗的耻辱。 他的动静不大,但已然不少人见到他,无不神色激动:“顾大人,这帷幄的事怎么说?上边可同意了?我还有好些兄弟如今进不来只能在外边我怕他没病死先被冻死了!” 原见冬季就要来临,虽工人们无时无刻不在修建扩张病房,但在成批成批倒下的病人面前还是不够看。 于是顾淮璟建议采购一批行军用的帷幄来避寒,起码能给在外间徘徊者留个挡风之地不至于冻死。 因行军之物唯有官方渠道购买便将这提议呈给九殿下过目,另外简易的帐篷以及御寒之物则由林家统一至义商处采购。 林黛玉早便料到会有不少商人大发国难财,于是在疫病初期便给宝姐姐致信请求她帮着采购冬季需要的物资,并附上定金。 如今,是到了写信请宝姐姐这批货物自京城运来了。 薛宝钗知这事做好了薛家的匾额估计都能换一换,于是更加卖力按黛玉的清单上的数量逐一备齐。 本以为不过是小灾小病能趁势争个名头,可谁知这疫病竟如此凶猛,所到之处惨绝人寰。 先前她所采购之物价格皆翻了几番还无货可供, 如今这些已然不是简单的物资,几乎等同满仓的黄金。 薛蟠见此觉是发国难财的时机,本想瞒着母亲和妹妹神不知鬼不觉转移。 但不知如何被宝钗知道了,还在薛蟠要高价售出时拦了下来。 她拿着书信面色凝重,伸手拦下不成器的哥哥道:“这是颦儿在灾变前央着我买的,你若拿去我如何回她?” “林姑娘能不能活着从江南出来未可知,可这钱明摆着让我们去拿,这都不拿是不是傻子?” 薛蟠瞪圆了眼满不在乎:“何况她不过给了些定金,我们还需承担风险呢!我们按定金的数量给她已然是仁至义尽了。” “你别跟我说你若要卖给林姑娘也要翻一番,就算你真的觉得可以,林姑娘也愿意接受,可心底难免罅隙,妹妹,你可是要嫁给宝玉的,这亲戚情分还要不要了?” “何况我若现在出手可不是翻一番的价钱了,你比我聪明得多却怎么不明白?” 薛宝钗眼里闪过挣扎,理智告诉她薛蟠的话没错,他们又不是不给只是按定金的价格给,谁也不能说一句不是,但另一边是家国和情义。 如此利益抉择面前,她该如何? 她紧抿着唇一眼不发,在寒风中无声同哥哥对峙,几乎站成雕塑。 还是薛姨妈听闻兄妹罅隙忙赶了过来。 只见库房前,宝钗唇色泛白摇摇欲坠却仍不愿放下拦着哥哥的手,又见薛蟠抱臂倚在门口也不急就等着自家妹妹能够醒悟。 “妈!”薛宝钗见薛姨妈赶来,凄厉地喊了一声。 这声音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委屈,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向来端庄受礼的闺女如此失态。 薛姨妈几步上前将宝钗搂进怀里,抚摸着闺女的鬓发。 薛宝钗感受着来自母亲的关怀没忍住掉了几滴泪,这泪是为自己还是为颦儿她也分辨不清,就在她还试图开口让母亲站在她这边时, 忽听从头顶传来长叹:“就依你哥哥的吧。” 分明是慈爱的声音却如棒槌狠狠敲在宝钗脑中,惊得她久久失语。 她原以为母亲不知情,若知晓定知这国难财不可发,何故鼠目寸光? 是了,若母亲不知情,哥哥如何能拿到库房的钥匙甚至大摇大摆的拿出府?不过是母亲想装眼盲心瞎罢了。 “娘娘的手谕你也见着了,如今府上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能给你添嫁妆的?”薛姨妈心疼地抱着闺女:“钗儿,即便我们同你姨妈血缘如何亲厚,你若过门终究先是她的媳妇,若无些银两傍身你在那里如何自处?如何斗得过凤丫头?你可曾想过?” 她声声泣血是一位母亲对女儿深切的忧心,令宝钗止不住的颤抖。 薛姨妈看着心中也是止不住的叹息,安慰似拍了拍闺女的头“香菱,把姑娘扶下去,这件事她不知情,日后林丫头问起来只说姑娘筹备婚事无暇顾及,且府中一应事宜皆是长辈说的算,哪有她个未出嫁的姑娘插手的道理?” 京城之事暂且告一段落,说回江南。 顾淮璟先前建议采购帷幄的提议很快得到了重视,九殿下也签了字要求地方财政及时拨款。 可如今京城送信将要九殿下去和亲,这和亲费用若是京城出便也罢了,若要地方财政斥资定于帷幄费有冲突,就看九殿下如何选择。 顾淮璟看着面前的病人们心情无比沉重:“估摸下午便能到,还请耐心等待,请各位静待官府消息。”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垂头丧气,有不少人暗中嘀咕:“要我说啊,这官府总是拖拖扯扯,下午定到不了,等我死了都不一定能到!就算真的来了也不过是自商贾那里高价购破烂,水深得很,倒不如林神医有魄力,先前已有几批御寒之物已经抵达港口了呢!官府的如今还在哪?” “别说这话!不是让林神医难做?” “说话就说话,你要再敢攀扯林姑娘小心我揍你!” 当即有人便捂了那人的嘴,警惕地打量周围有无可疑会因这话伤害林姑娘之人。 毕竟林子大了白眼狼也就多了。 这疫区大半的钱财物件都是出自林府,虽林神医为人低调,但谁出钱出力众人心中如同明镜。 “啪嗒。” 屋檐角凝结的薄霜掉入顾淮璟手心里,带来冬季的寒意,令他神智清醒了些许,交代了一些保暖事宜后只能先行离开。 去寻黛玉的路上才发现不仅屋檐结了霜,连栏杆处也是薄冰。 不过几百步,转角便见身披小斗篷抱膝缩在栏杆处小小一团的黛玉。 她没有哭,脸上的表情更像是愕然,是那种被亲近之人背叛后的无所适从。 像是找不到家也不敢回家的孩子。 只光一眼,顾淮璟便知定是京城薛府送来的物资出问题了。 第57章 羊毛出在羊身上 眼见着香菱犹犹豫豫就要来拉扯自己回去,薛宝钗杏眸微沉,掷地有声:“妈,我不在乎。” 薛姨妈一阵错愕。 “如今国难之际,我虽为女儿家却也知礼,岂能在乎到贾府如何,而犯下这等欺上瞒下之事?”权衡利弊后,薛宝钗艰难开口:“我能凭本事在贾家站稳脚跟,所以、所以…” 放弃意味着什么, 她明白, 哥哥还未订婚,家中亏空到要客居贾家寻求庇护。 她嫁妆… 女子若无嫁妆傍身在夫家会如何,她不敢去想。 面对人生大事的抉择,一向从容大方的宝姐姐也难免哽咽。 “所以…”许久,她慢慢抬起眼,那眼中分明含着泪:“所以这些能不能给林妹妹送去?” 说着就敛裙屈膝要朝母亲跪下:“妈!求您…!” “钗儿!”薛姨妈眼疾手快将她架起来,不让她跪下,亦是满眼泪意,恨铁不成钢地轻轻打了女儿的脊背:“你傻啊!” 骂完又将闺女揽入怀中,泣不成声:“你命苦啊!” 薛蟠见这架势不免犹疑,他真的怕妹妹把薛姨妈给说服了。 这可是大把大把白捡的黄金阿! 他欲言又止,但抬眼就看见薛姨妈抱着宝钗悄悄朝他摆手。 说什么为钗儿添嫁妆不过是将她也拉上船的托词, 最主要是年幼的钗儿都定亲了,而蟠儿的婚事却还未曾有着落。 这于礼不合。 除林姑娘外,在老太太心里儿媳的人选本来是湘云,然而史家叔婶竟不声不响定下来卫家的公子,四大家族举目望去竟唯有薛家女合适。 因着这个缘故,贾家会不会给薛家下聘礼还是个未知数,不能指靠。 所以还是得将这批物资拿去换钱了才有底气给蟠儿定亲。 薛姨妈断不可能因着闺女的几句哭诉就放弃。 薛蟠倒是不知晓薛姨妈的深意,他是真的疼爱这个妹妹,也只觉得这是为妹妹换的嫁妆,见母亲没有放弃才松了口气。 与薛姨妈交换了神色,上前拍了拍薛宝钗的肩膀,挠头笑得憨厚:“妹妹说得是,是哥哥糊涂,怎么能想着拿这些救命之物去换钱,该打该打。” 说完,又长长作揖:“还请妹妹原谅哥哥这次,给个机会能让哥哥将功赎罪。” 薛宝钗被哥哥和母亲围着,感受着家人的关爱才不免红了脸颊,躲在薛姨妈怀里低低应了声,收拾好仪容才又恢复了原本端庄的模样,正想说话, 莺儿忽跑上前来:“太太、大爷,姑娘,鸳鸯姐姐来了,说是来报喜。” 三人面面相觑,只以为是老太太总算松口来表态了,忙遣莺儿去迎人。 不多时,门外传来鸳鸯喜气洋洋的说话声:“薛姨太太、宝姑娘可在?” “这么冷的天难为你来一趟,快进屋坐。”薛姨妈忙迎了上来拉着鸳鸯亲亲热热说话。 目光不免瞟向鸳鸯身后几个粗壮婆子扛着上方系着红绸漆红檀木大箱子。 鸳鸯笑着反握住薛姨妈的手:“这可是我求着老太太才得来,她们谁来我都不依,这喜事我定要亲自告诉姨太太才是。” 说完又看向薛宝钗:“宝姑娘是个有福的,我们家得了她,姨太太可不要舍不得啊!” 这是要谈及她的婚事。 薛宝钗听完佯装害羞垂头,借口遣丫鬟去沏茶拿糕点离开。 心中不免好奇,鸳鸯可代表贾母的脸面,老太太这是认可自己了? 她心中不信,脚步也有几分踌躇。 这边鸳鸯见薛宝钗走了才笑道:“原是娘娘写下手谕后脚陛下便到了凤藻宫听闻此事龙颜大悦只说才子佳人,佳偶天成。既听了这喜事定要赐下贺礼才是,这不,连忙便给姨太太呈来了,您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喜事?” 说完,忙佯装打嘴:“瞧我竟是忘了,该打该打,还不改口,该喊亲家太太才是。” 此话落地,薛姨妈顿时被这天大的喜事砸得眼冒金星,薛贾两家上下一片喜气。 * 立冬后,扬州的天气虽称不上冷,但外间的风有些紧,呼啸吹得人心底生寒。 林黛玉缩成一团,脑中无限回响雪雁方才来报说运来的物资与清单上的大相径庭。 她不敢想,也不愿意相信薛家会那般做。 可事实确又让她不得不信。 她心底确实已做好如此准备,但真真切切感受时还是忍不住心寒。 她将脸埋进臂弯里试图在这个凉薄的世道找回一丝暖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下一秒便真的被暖意包裹。 软软的毛毯上萦绕着琼花皂角的清香。 那是顾青青特意制作的,也不知她添了那些辅料,那香气比之市面上所见的持久。 雪雁知晓她喜欢,在贾家便缠着顾青青要学着制作皂角。 现下,不仅是顾家母子的衣裳留有这等味道,她的衣物也不知不觉间染上了琼花的香气。 她感受到身前人影为她盖好毛毯后,却未离开。 只以为是紫鹃或者雪雁来寻她。 “我没事,我马上回去。”林黛玉依旧将脸埋在臂弯里不肯抬起头,闷闷地回了一句。 可谁料到,那人却恍若没听到似的,黑色的影子反倒顺势在她身旁屈膝半跪下,仰望着她凄凄艾艾的小脸:“愿意同我说说吗?” 传入耳的如月色般清冷却异常温柔的声线。 不是紫鹃或者雪雁。 林黛玉光听声音便知是那人, 她松开手臂探出头,垂眸就能看见他桃花眼底浓浓的忧心。 原本是不哭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他的安慰后反而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几欲浸湿衣袖。 她飞快侧过头不愿他见着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肩膀却克制不住地随着泪珠抽噎,她的声线破碎:“无用…终究是我无用…” 顾淮璟沉默了一瞬,试探确认黛玉不会抵触后方抬手穿过她的柳腰,将她整个人都拥入怀中,又用毛毯裹住她若柳般的身子,轻轻拍着脊背。 黛玉脸埋在他的肩头,泪水几乎浸透了半边肩膀,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线:“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钱怕也不够用了。” 原来,薛家送货的小船由方嬷嬷同二丫签收后,二人对照清单本来还嘀咕着怎么这么少,是不是还没到时, 紧随其至的是好几艘吃水深的巨型商船在旁停靠。 本以为也是送往疫区的,二丫上前去交涉却被赶了回来,只说是富商购买之物。 二丫错愕,却也没多想。 还以为是薛家没买到清单上的数量,毕竟这瘟疫来得确实毫不讲理,大家也不是什么神仙能预知后事。 本不纠结,但随后那一批批贴有薛家封条的货物自商船抬下时,饶是再笨也该明了。 于是马不停蹄跑来告知黛玉。 二丫说话没有弯弯绕绕,直接破口大骂:“我见着了,他们分明把货都买着了,可却不守信用给我们,姑娘,这真的是您闺中好友?便是陌生人也没有这般坑人的!” 林黛玉本在桌案上记录最新的病情,被这话惊得面色煞白,慌忙收拾便要出去亲眼证实,却被紧随其至的方嬷嬷拦下了,她神情也颇为气愤:“姑娘,二丫说得字字属实,还需尽快应对。” 林黛玉的步子不自觉后退几步重新跌坐回椅子上,神情恍惚:“这…这天转眼就冷了,该如何是好?” 她的自言自语是震惊,是焦急。 “姑娘。”二丫忧心忡忡地喊了声。 就是这声呼唤令黛玉当即回神,扯出一抹牵强的笑意:“二丫,劳烦你至账房说明,待将今日至码头的御寒之物登记后,请志愿者们按例发放。” 黛玉苍白的指尖分明还因此事而不住的颤抖,但她头脑依旧清醒,直将一应事宜安排妥当,才一路想至僻静无人处发泄情绪。 谁知,顾淮璟居然会在此处。 顾淮璟听着心上人细细低低的埋怨,即便再生气,小姑娘也没有提及她的那位宝姐姐。 她明白,他也明白。 这个世道,一个未出阁的弱女子如何能左右家族事业?姑且也算事业罢。 能真的按清单采购而且按定金交付部分,已要感谢宝姐姐最后的坚持了。 “傻姑娘,林家的钱就是再多也不够填补官家的空缺,切莫自责。”顾淮璟心也跟着她的哭泣抽疼,知道林姑娘已将这件事当成自己的责任,得慢慢劝慰。 这是国难。 还真不是林家光砸钱便能担得起的。 林黛玉微愣,自他肩胛处抬起头,小手下意识支着他单薄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可他们都是在我手中救下的,我如何能不顾?”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顾淮璟声线温润,眼中不忍:“所以,把这件事交给我好吗?” 林黛玉只是放开手,转而搅着帕子。 她惯来是倔强的,顾淮璟明白,转而换了一个说法:“若你还要砸钱进去怕是反倒会合一些人的心思了。” “什么意思?”林黛玉听到这话,转而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她的鼻尖通红,小脸尽是楚楚可怜,恰似一朵水莲花被暴雨洗礼后的凄惨。 又是一阵朔风席卷而来,顾淮璟忙将毛毯掖好,他依旧单膝跪地,抬眸看她,语调沉重:“江南因这场疫病耽误了今年的税收,现下南安王战败被俘,京城欲和亲…” 他的话不敢说完。 林黛玉是个极其聪慧的姑娘,只是被这件事故惊昏了头脑。 他这番点拨令她倏然开朗。 江南历年税收都是北方的两倍,名副其实的税收重地钱袋子,可今年却因暴雨同瘟疫错过了两次赋税。 恐怕朝廷国库今年早已赤字,万不得已又不能动储备金。 先前有林家及义商募捐顶着,虽不见如何为疫区拨款,但南安王出征、科举、各类工部皇家工程以及日常如后宫百官兵营俸禄等已然是苦哈哈。 如今又是战败又是和亲,没有江南这个钱袋子该如何是好? 怕这次薛家翻番的物资里还夹杂了不少皇家之物。 毕竟官也是最大的商。 羊毛还得出在羊身上。 只是…薛家注定要成那个替罪羊了。 宝姐姐…你,可明白? 第58章 乱像 果不其然,在江南百姓皆在为过冬之物忧愁时,翌日,市场上便供应了各种必需品。 原本大家皆是自给自足,赶集更多也不过为了解馋或提高生活质量。 可今年的洪灾直接淹没了绝大部分人生活的底气,汪洋之上钱币几度成为废纸。 后暴雨虽歇可鼠疫又至,人人自危闭门不出,又因管控严苛朝廷补给迟迟不到。 令本就满目疮痍的江南雪上加霜,市集逐渐成为摆设。 如今好不容易听到有出售过冬之物的消息,虽价格高昂,但考虑到如今疫病肆虐便是向来重利的商人都不敢踏足,能运来这么一大批货物想来成本极高,何况若再不抢些,保不齐一家老小明天便会冻死在屋内。 尤其是那些江南的富商豪门听到这个消息后一边骂着这蠢货行事如此张扬也不怕被九殿下查抄了,一边则争先恐后前来扫货。 他们都是不缺钱的主,一开口就让店主收钱收到手软,笑容就没停过。 “你们怎么证明这货源来路正经?万一到时候我们买走了反倒有人上门寻衅滋事我们找谁?”锦缎华服的陈子轩站在人群之中看着这乱象抱臂悠悠问了一句。 这话如一盆凉水浇在众人头上,令他们扫货的速度停顿了几秒,虽拿货的速度不变但询问和质疑的人以肉眼可见的多了起来。 纷纷叫嚣着给个说法。 肥头大耳的店主见有人闹事本不想理,但见有疑问的人越来越多,便客气回道:“我们是京城来的,这货保证合规,你们看这还有官府文书呢!” “要买就买不买就赶紧走!我们还怕其他人抢不到呢!”紧接着,身旁生得人高马壮的带刀侍卫声音里满满都是威胁。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直接将场面镇住。 陈子轩好笑地回道:“怎么?说了这么多还不是不敢将主家的名号报出?怎么?是等卖完了好溜之大吉?” “你这小子诚心捣乱是吧!”说着,那暴脾气的侍卫抡起拳头就要朝他砸来。 陈子轩眼神一凝,闪身躲过后佯装害怕:“大伙都看看啊!被我说中了不是?这都恼羞成怒了,我真的好怕呀。” 跟着陈子轩的侍卫也立马上前将那小厮死死按住,只听咔嚓一声,两条胳膊旋即被卸,一阵杀猪般的哀嚎响彻四周,唬得所有人一动不敢动。 “各位客官莫急,我们是京城薛家的人,是皇商,这批货来源大可放心,若出了什么差错我们薛家一并承担。”店主佯装忧心,但说完便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嘴角。 “京城薛家是吧?我可记住了,若这货出了任何差错我自会到贵府讨个公道。”陈子轩面上神情虽依旧倨傲,但内心不由笑出了声:“不愧是薛大傻子手底下的人当真都是蠢货。” 也不是不能卖,好歹也该低调些,直接联络几个豪门世家高价卖了就是,多得是钱多要买的,还敢拿到集市上来?这里是疫区又不代表秩序崩塌了,是干完这票就想被抄家了? 可得离远些,不然傻气传染。 说完,便朝几个侍卫摆了摆手潇洒离去。 “那人是谁?”身后有人小声的问。 “那是咱们知府的公子,就是前几日还见着他在自家门前支起粥棚救济乞丐呢!是个大好人。” “陈大人的公子?先前不是说纨绔子弟?” “别听胡说!陈公子这气度这行事要是纨绔子弟,这世上可还有好儿郎?听说还没成婚呢!这般人物也不知哪家姑娘配得上。” 能来此处叫价的大多是豪门世家,此前陈子轩霸名在外,名声稀烂,如今这一遭倒是让不少大家族活络了心思。 由陈子轩引发的这场闹剧落幕让不少人心中有底,愈加疯狂扫货。 多的是怕抢不到故主动加价腰肥肚圆的土财主,小厮们也不阻拦甚至抱臂起哄让他们公开竞价,价高者得。 在外围想买些救急之物的百姓哪见过这等场面?只得去本土的商家处购买,因九殿下同顾解元老爷曾亲自到这些商家处签订契约要求不涨价且每家按人数限购,与扬州共同度过难关。 限购一条令不少豪门商贾抓耳挠腮,但确实给了无数黎民百姓最后的生机。 可他们过去一看,绝望与无助霎时席卷全身。 薛家这番行径当即让原本的商家纷纷坐不住,都将招牌改了,沦入这场敛财的狂欢中。 却说陈子轩闹完便吊儿郎当地走向不远处的客栈进了雅间。 雅间内燃着炭火,推门便是一阵暖意袭来。 抬眸就能见九殿下同顾淮璟在窗棂前看戏,而他们身旁是抱剑沉默立在一旁面容严肃的黑鹰。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二人似乎因某事略有些不快。 陈子轩大步走进自顾自倒了杯茶,笑道:“如何?” “可知这薛家是什么来头?当真胆大。”九殿下收回目光看向陈子轩。 陈子轩摸了摸鼻子看向顾淮璟,在情敌面前暴露自己认识薛蟠可不是什么好事。 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轻咳一声:“不知道,不熟。” 顾淮璟分明感受到陈子轩的眼中的敌意,这种敌意他可太熟悉了,九殿下也常常如此,如今这两位倒是惺惺相惜了。 难得好心情地弯了弯嘴角:“此前去京城有了所了解,说是与贾家王家史家共称金陵四大家族,当真不容小觑。” 说罢,桃花眼转向二人,也不知这出戏是不是九殿下安排的,总之这下薛家在扬州怕是彻底传开了,下一步也好暗度陈仓把这些世家大族安排得明明白白。 至于世家大族高价购入后会不会反哺群众,让本就岌岌可危的群众处境愈加雪上加霜,想来他们不会在意。 什么薛家?不过是皇家敛财拿来顶锅的罢了,要怪也只能怪薛家主人贪财却又怕死,只派手下镇场子被人当枪使也无法第一时间察觉。 “呵,好个四大家族,小小皇商竟也敢这般行事?目无法纪,当真可恨。”九殿下桃花眼流转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情绪,抬眸扫过二人:“如此下去可不是办法,不若抄了给疫区送去?正巧小师娘为此事忧愁。” 他这句小师娘一出,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我娘有先见之明早便备好了,若九殿下当真要查抄不若分给需要的群众。”顾淮璟闻言只是伸手拿了块糕点,这糕点甜而不腻到是爽口,回去时可以包点给林姑娘。 陈子轩见殿下说起林姑娘时神色如常不免松了口气,客套道:“九殿下当真为国为民,是社稷之福,切莫让这等贼人无法无天。” 九殿下沉重地颔首:“此事在去送郡主出嫁前我会给个说法。” “和亲郡主选好了?是哪家的千金?可到了?要我说,何苦非要世家千金,南蛮有何福气消受?到便宜了,不若随便找一个孤女封号送去不就行了?说不定南蛮还感恩戴德呢!”陈子轩见顾淮璟吃得香甜也自桌案上拈了块糕点丢入口中走到窗棂旁含糊不清的问道。 顾淮璟听罢拿起手边丝帕擦拭指尖的糕点碎屑,桃花眼分辨不出情绪:“陈公子,敢问世家千金与孤女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陈子轩没明白顾淮璟的意思:“孤女算什么?怎可与世家千金相提并论?” “九殿下也是如此想法?”顾淮璟转向九殿下。 九殿下支着下颌看向顾淮璟,如今疫区已秩序井然,无需疑虑,他尝试着在父皇的立场看待问题,半晌眼神幽暗:“确实不无不同。” 或许顾小夫子只想说都是无辜的生命何必较高下?但在父皇眼里只有谁更有利外并无区别。 百姓如此,朝堂亦是如此。 贾家出了和亲的郡主当垫背,薛家出了疫区敛财的挡箭牌,在这场细菌战里,他的好父皇究竟想一石几鸟? “还是那句话,九殿下可想好了?当真要如此?”顾淮璟抬眸试图做最后的劝解。 九殿下摊了摊手倒是无所谓:“怎么?莫不是她与顾小夫子有何关系,竟值得你两次三番为她求情?” 顾淮璟垂了垂眼眸,没有回话,方才就因此事与九殿下闹得不愉快,依旧如此,便不必再说。 之所以为贾探春说话,除了不主病菌战和她本身无辜却要背负这些之外,更为重要的是,若林姑娘如此重情之人若是知道这些事她会难过。 “顾小夫子真的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妇人之仁。”九殿下嗤笑一声,眼底疯狂涌动的情绪令人分辨不清:“可你有没有想过若这疫病结束了,父皇会如何赏赐你们?” 等着吧,以顾淮璟这种柔和的性格怕到时候媳妇被抢了都还在纠结要不要开战。 他国的百姓有何可以怜悯的?以至于如此揪心?何况办成这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贾家姑娘史册上也能留有姓名。 何乐而不为? 不过,顾淮璟是这种性子也好,九殿下眉头一挑,等他拿下这场胜仗有了足够的资本,那么林姑娘到时候花落谁家还真难说。 他的目光转向脚底下正在哄抢过冬之物的人群,他们嘶吼着叫嚣着,一点点唤醒他内心深处因不能满足而逐步膨胀成怪兽的欲望。 父皇,你想要的这些我可就笑纳了。 第59章 虚伪 一场细雨令扬州的冬天似乎更冷了些。 疫区内未曾仔细打理的园子里不知何时悄然长出几株玉茗花。 立冬正值此花花季,晶莹的雨水在昏黄的烛火里悉数落在玉茗花瓣上,划出了长长的泪痕,连夜晚都蒙上了淡淡的雾气。 往前是一片雾蒙蒙,往后则被黑暗逐渐笼罩。 顾淮璟撑着伞,提着一袋糕点踏在青石板上,雨珠如断线的珠子激起层层水花。 他刚踏上此处便注意到了身侧被雨水困住的玉茗花,想到贾家姑娘及千千万万无辜的生命也会如此被这场大雨拨弄,心情沉重,不免叹息。 他将伞往玉茗花上方挪了挪,短暂开辟了一方净土,但他知晓这个办法却无法护花一辈子。 可让他袖手旁观,让暴雨摧花,他真的做不到。 他太过专注以至于未曾注意到身后有一绝代佳人正踏着雨声款款而来。 细雨如织,朦胧了美人若柳的身形,昏黄烛火摇曳影影绰绰恍若下凡的仙子。 正是黛玉,提着一盏琉璃灯敛裙踏入长廊中来寻他,一眼便看到撑着伞立在雨中恍若木雕的顾淮璟。 相比初见时,他长高了许多,跟竹笋抽条似的一天一节,身形也不如之前那般单薄,不说话时总带着生人勿近的冷漠,像星光沉入深海泛不起一丝浪花,又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孤岛。 想到此处,她不免抿唇,就是因那时的他身形过于消瘦嗓音尚且清亮,以至于扮成女子也无维和。 变声期后他的嗓音低沉许多,听起来似乎更沉稳了。 如今的他要是想再扮成女子怕是不能了。 许是她的脚步声落入了少年的耳中,他第一时间转头向她看来。 那双桃花眼里原本带着细雨夹杂冷风凌冽吹来般的凉意。 在看到来人是她时,眸中原本的冷意霎时化开,如冰霜消融,自在而放松,展眉含笑,清隽动人。 林黛玉水眸微动,将琉璃灯放在栏杆上,因距离有些远只得踮起脚尖看他,见他此番竟是在为玉茗花遮雨,心头一颤,轻声道:“那里可有什么好东西?给我也瞧瞧?” 顾淮璟当即含笑着走了过来,站在草地上仰望着她,桃花眼似藏着星河湖海,亮晶晶的:“有什么能比林姑娘好看?” 耳尖通红飞速说完,然后再黛玉反应过来之前又接了一句:“给你带了刚出炉的荷花酥。”说着便将手中的油纸包递了上来。 黛玉接过后,温热的荷花酥自掌心传来阵阵暖意,驱散了冬季的寒意,歪着头笑着打趣:“怎么就来了?你的花可还淋着雨呢。” “你来了,谁还愿管它?何况倒也不是真的要为花撑伞。”顾淮璟笑着答了一声,往旁边走了几步,踩在台阶单手支着栏杆翻身便到了游廊上,随后将油纸伞利落地合上放好。 他的动作迅速宛若一只灵活的猫,在黛玉担忧的话还未说出口前,他便已然凑到身旁,让她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盯着他好半晌才幽幽说了句:“自认识以来还未曾见你走过寻常路。” 不仅仅先前的男扮女装,还是如今每次来见她。 顾淮璟知晓她言语里的调侃以及担忧,向来口齿伶俐的少年难得憨憨挠了挠头:“因为这样才不用占用太多时间。” 不知为何,顾淮璟只是觉得,如果按部就班,那他倾其一生怕都走不到她面前。 “倒也不必如此…”黛玉回味这话,脸颊红晕霎时艳压桃花,随后细若蚊蝇不服气地辩了一句:“难不成你以为我不会等你?” 说完慌忙掩了口,垂下眼慌乱地搅弄着油纸包上的结绳,脚尖向外仿佛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下一秒就能逃走。 “可我…不想让你等。”顾淮璟的脸在一旁琉璃灯散发出橘色光晕里红得几乎能滴血,桃花眼眷恋地注视着宛若鹌鹑的黛玉。 黛玉怕他再说羞人的话,轻咳一声揪着糕点慌忙转了话题:“那倒是说说方才是为了什么?” “我想救人。”顾淮璟斟酌了字句看向黛玉,目光略显挫败:“但我可能救不了。” 廊外细雨被被风刮得纷乱,夹杂着微霜簌簌落下,哗哗作响。 顾青青从走廊的拐角看向远处仿佛能冒粉红泡泡的小情侣,眼眸微沉。 一旁的平阳郡主也伸长脖子看得津津有味,见顾青青表情严肃忙自荷包里拿出一小把瓜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嘿,我觉得你儿子跟林妹妹当真配呀!” “是啊!”顾青青接过瓜子也磕了起来,忽然问道:“就是不知道如果他有一天消失了,林丫头会怎么样阿?” “呸呸呸!这种不吉利的话可不许说了!等疫情过去了,我可要去喝他们俩喜酒的!还要封个大红包!”平阳郡主叉着腰满脸认真对顾青青指指点点:“你还是人母亲呢!哪有这么咒自家儿子和儿媳的!” “我只是后悔了,我后悔撮合他们了,分明现在如此都是我一手促成的。”顾青青嘴角泛起苦笑:“你说女子为何非要喜欢人然后嫁人呢?分明不嫁人会过得更好。” “你怎么这样呀?再说丧气话我可要不理你了。”平阳郡主听她似是而非的嘀咕,狐疑的目光审视她:“虽然大多是世家联姻很少因缘走到一起,谈不上嫁人好坏,但我父王和我母妃就极好。在我看来他们能结合是极好的!你不会是那啥” 她说着眼神睥睨,被娇养的高傲感布满整个眸子:“看到人俩好,然后你空虚寂寞了吧?我父王的好些姨娘就经常因为这个脸上愁苦不已,在我看来阿,不过是自苦罢了,我父王在意吗?压根不在意!”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顾青青被她一打岔瞬间破涕为笑伸出魔爪揉了揉她的头发,心也不由平静了下来。 平阳郡主万分嫌弃地扒拉开她捣乱的手,少年老成的摆了摆头:“人如果没有正确的倚仗就会如此,可林妹妹她现在有了,等疫情结束可以开个医馆,如果没钱了就跟我说,忙着生活忙着治病救人,我想,即便你家小子日后消失,林妹妹也能很好的活着,你就不必担心了。” 顾青青表情逐渐柔和,站起身看向游廊上并肩离去的黛玉同顾淮璟:“你说得对,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谢谢你平阳。” 她只想回家。 “你不觉得你很虚伪吗?我以前以为你是个好的,没想到也这般俗气,真是令我失望呀!”平阳郡主严肃审视顾青青脸上的表情变化,蹲下身继续磕着瓜子嘟囔:“你这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想承担,还假惺惺地担忧样子让人看了真恶心,如果他们怎么样你第一个难辞其咎!这可不是你在这说几句话忏悔几声就能弥补的!” 说完,她像回过味来,杏眸子闪过几分痛恨,看着她:“要么从一开始就做个恶人!既然做了撮合了,你在这反悔什么呢?是想听我安慰你给你脱罪吗?我真讨厌你这种人!” 平阳郡主对此事激烈的反应令顾青青有几分愕然。 她分明清晰听到了高傲郡主直白的陈述,饶是心中再坚定此时也不免因此话红了脸。 对,她虚伪,虚伪极了,故一直想从她人安慰中寻求心灵上的脱罪。 * “刚刚仿佛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黛玉为了掩饰脸颊的红晕垂头看向二人同行的步伐,她的小脚分明只有他一半,很明显对方在照顾她的速度,心中微暖,忽低低呢喃了句。 顾淮璟自然也听到了母亲同平阳郡主细声的说话声,虽不清楚但好似挺愉快,垂眸只能看到小姑娘的云鬓,发间不甚落了片枯叶。 虽不是第一次同顾淮璟单独相处,黛玉心跳仍旧如鼓擂,不安极了。 忽发丝间有轻柔如风的力道拂过,疑惑望去竟见顾淮璟俯身贴心将飘散在她发间的枯叶拾出,许是没料到她会抬起脸,他们的脸离得极近,几乎便能触碰到对方的眼睛。 雨越发急了,空气似乎凝固了下来。 双方脸颊迅速升温,黛玉瞪圆了眼,一动未敢动,磕磕巴巴道:“多谢你。” “应该的,不用谢。”顾淮璟轻咳一声,撤回身子将目光移向雨幕,心乱如麻,再悄悄去瞧林姑娘时,却正巧与林姑娘的眼光相撞,二人默契地再次移开。 朦胧细雨里顾淮璟声音温柔:“此地风凉,我送你回去。” 雨声同着顾淮璟的声线入耳,黛玉垂头轻声应了。 顾淮璟转身将琉璃灯拿起,想了想道:“今日和亲公主至扬州,你可曾收到消息?” “嗯…正是想同你商议此事。”黛玉清凌凌的目光看向他,脸上红晕未消欲语还休,她有太多疑问需要他来解答: “今日,侍书来找我了,就在这里,她见到我便磕头哭着让我去见她们姑娘最后一面。” 她敛裙下了台阶,声线看似镇定实则颤抖不已:“所以是贾家妹妹被选中了,你想救她,对吗?” 第60章 见探春1 她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半分情绪,但那双秋水剪瞳里明晃晃翻涌着的忧心如一根无形的丝线紧紧勒住顾淮璟的咽喉,令他失语半晌后方艰难吐出:“你想去吗?” 许是雨夜安宁,顾淮璟对黛玉的称呼不自觉从林姑娘往更为亲密的“你”上靠拢。 有时候他会觉得或许该称呼得更亲昵些,但一想到林家书香门第,即便是贾母寻常也不过称呼一句林丫头以示尊重,更别提下边的人也不过知道表姑娘姓林。 生怕自己哪里鲁莽,冲撞了心尖上的人儿。 在面对黛玉的事时他总是要万分尊敬的。 天气尚寒,游廊四面挟风吹来细雨。 虽有顾淮璟挡着但还是冷得黛玉脚尖有些僵硬,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裙摆在风中荡漾出一抹好看的弧度,清凌凌的水眸望着他颔首:“若三妹妹真的去了,怕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她的眼神闪着星星点点的泪意,似在回与外祖家姑娘们玩乐的时光。 这些年虽贾母同王夫人、大方同三房势如水火不断交锋,但她们这些小辈自小长大的情谊也是真的。 自林父去世后,她更是万分珍惜这些亲人。 “好,那明日我陪你。”顾淮璟早便注意到了黛玉冷得颤抖的唇,可惜他出来时为图方便未曾穿戴披风,只得草草结束了今日的相处。 夜晚的风似乎更急了些,细雨夹杂着薄霜簌簌下落,顾淮璟看着墨色的雨夜又看向黛玉已然浸湿的裙摆抿了抿唇,琉璃灯昏黄的烛火里映出他桃花眼里的纠结,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半蹲下身子,语气依旧清冷但细听还是能听到几分颤抖:“上来,我背你回去。” 像是怕她拒绝,连忙补了几句:“雨天路滑,免得污了你的裙角。” 少年在昏暗烛光里表现出的珍重与忐忑神情,黛玉看得分明,小脸瞬间红得似乎能滴血,下意识揉了揉帕子。 等待她决定的时间并不漫长,但自己的心跳声过于雀跃以至于顾淮璟觉得度秒如年,不免他深刻反思此举是否过于轻浮林姑娘会不会不喜? 就在他抓耳挠腮思考该如何缓解此局时,略带凉意的手试探着支在他的脊背上,传来的凉意令他不自觉颤栗,紧接着一阵琼花香气争先恐后得钻入他的心肺。 是林姑娘! 感受到身后依靠过来羽毛般的重量,他才回过神忙将身后的人儿背起,宛若得到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嘴角已然咧开不值钱的笑容。 雨珠打在伞面敲出的滴答声都无法掩盖两人逐渐同频的心跳。 黛玉的体温很低,而顾淮璟即便是冬季也宛若个小火炉似的,隔着厚厚的冬衣都能感受到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 这种暖意令向来寄人篱下心中漂泊的她感到无比安心。 她将绯红的脸埋在他的脊背里,以往见他只觉少年的肩膀单薄,提起剑来身形如竹,看上去清冷又脆弱。 但此时却只觉强劲有力,她不知道少年郎是否皆是如此,毕竟除了顾淮璟之外她只同贾宝玉相处过。 回去的路不短不长,顾淮璟没有说话,林黛玉也没有说话,二人默契地听着雨声,享受着难得静谧的时光。 不知是不是错觉,周遭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甜腻腻的花香。 黛玉虽举着伞但整个人都缩成小鹌鹑,一边害怕一边又无比庆幸。 害怕自己的出格之举,又庆幸所遇之人是他。 黑暗中唯有琉璃灯笼散发着昏黄的烛光。 * 翌日 雨虽在后半夜便停了,但路面上仍旧结了霜。 抬眼看去,整片疫区恍若被凝固了似的,定格成画,连患者哀嚎声都轻了几分。 知道黛玉要去见贾家三姑娘,顾淮璟昨日便询问了九殿下的意见。 九殿下知道此事时转着白玉扳指笑得有几分玩味:“和亲郡主兹事体大,我想顾小夫子也不想破坏两国之盟吧?” 顾淮璟知道九殿下是在试探自己,只是自如地呷了一口茶浅浅笑了:“怎么?看起来那么有把握的殿下,其实内心也在犹豫吗?” 九殿下见他笑得碍眼,还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讽刺至极的话语,上位者的权威一再被挑衅,又不好发作,只冷声道:“还请夫子不吝赐教。” 顾淮璟掀了掀眼皮:“殿下莫不是真要将所有赌注抖压在了和亲郡主这个变数上?” 这话不可谓不刺心,九殿下如今万事俱备就差和亲郡主这个变数,毕竟他拿捏不了贾家这位姑娘是否愿意为国牺牲,愿不愿意配合计划。 郡主是他计划里唯一而且致命的变数。 见他徒然变了脸色,顾淮璟桃花眼里闪过讽刺:“要我说殿下若真要一举闻名不若扮成郡主于新婚之夜将那贼人一箭穿心。” 一番话令九殿下愣在当场,下意识轻斥:“胡闹!” “胡闹?”顾淮璟不免讽刺,但他语气愈加温柔,听不清半分情绪:“那殿下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便能推脱到弱女子身上?还想着让她心甘情愿当为你摆布的棋子?” 九殿下不说话了,在这个问题他与顾淮璟注定无法达成一致,他只是冷冷撂下一句拂袖而去:“你逾矩了。” 顾淮璟没有说话,今晚他确实太过冲动了,可是这种明晃晃的不公平压得他心口难安。 这场战役所有人都为夺利而战,唯独百姓和郡主无辜极了却总被牺牲。 这令还未入官场尚且稚嫩的赤忱少年眉眼皆是不服。 * 马车内燃着炭火驱散了冬季的冷意。 黛玉虽在南方生活了五年,但更多时候则是在京城,这些年也逐渐适应了京城的冬季,如今到了家乡反倒有几分不适起来。 毕竟,京城的冬和扬州的冬本就是天壤之别。 虽都是冷,但南方的冬天的冷仿若是能渗入骨子里。 黛玉自小身子弱体温低,即便是穿得再厚只要被风吹就暖不起来,故在京城时紫鹃就叮嘱她手炉不能离手。 此时即便车内燃着炭火,但她怀里还是放着精致的手炉,双重保证下的她才觉有几分暖意。 就在她津津有味读着书卷时,忽有淡淡的花香袭来,往旁边一瞧,只见顾淮璟在旁煮着花草茶。 天寒地冻里,少年的眉间是如月色般清冷矜贵的,但偏偏长了双多情的桃花眼让人分辨不出真实的性情。便是连熹微的晨光也偏爱落在他的眼里,被光踱过的少年熠熠生辉。 虽然知道冬天应当饮花草茶,但她惯不喜欢花草茶,只觉终究不如叶子茶,即便看着书也不免嘟了嘟嘴。 顾淮璟见她如此,昨日的郁闷一扫而空,嘴角不自觉勾起宠溺的笑意,早便知晓他的小姑娘的嘴和胃都挑着呢。 听紫鹃说,贾家的菜色一贯口味浓烈,小姑娘以往在贾家时吃饭也只吃小口若遇到不喜的菜色更是连筷子都不愿拿,常常都是不吃饭就吃药。 一来二去,倒先把胃折腾坏了,半夜疼得冷汗津津,神色更是恹恹。 贾家的婆子只在背地里编排林姑娘神情忧郁常像半只脚入土的死人模样。 但她们又岂知吃不好睡不好,心思又重的林姑娘精气神怎么能好? 顾淮璟自知道此事后便常变着花样做些养胃的汤水。他手艺好,黛玉嘴上虽说着吃不下,但好歹愿意尝几口,近来也没有半夜因胃疼而睡不着,总算睡了整觉,如今看着精神倒是好了许多。 何况她又喜欢鲜艳的颜色,好气色称得她更为娇俏,如一朵美丽而不自知的花。 顾淮璟将茶盏凉了一会,便端到了黛玉面前。 黛玉看着书不愿放手犯了懒,迷迷糊糊便就着他的手低头呷了一口茶。 顾淮璟端着茶盏的手不自觉抖了抖,黛玉回过神也红了脸颊被扑面而来八月丹桂浓郁而热烈的香气掩住。 是桂花茶,但似乎掺杂了其他食材。 黛玉因总是吃药故对吃食不上心,此时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觉怪好喝的,在顾淮璟要撤回手的时候抓紧又低头饮了一口。 因太过着急,柔软的唇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霎时席卷全身,唬得顾淮璟整个人宛若木雕似的一动不敢动。 黛玉将绯红的脸埋在书里,羞得不敢去看人,只将茶盏推回给顾淮璟强压下噗通乱跳的心声埋头想要去看手里的书。 自然没有注意到顾淮璟红着脸却自如地替她饮完了剩余的茶。 顾淮璟与黛玉生长环境不同,他自小吃苦也见过人生百态,最见不得食物浪费,以至于这些时日黛玉剩下不吃的都是入了他的口,好在分量不多。 就连顾青青见了都不免感慨从小就学粒粒皆辛苦,可没一刻做到。 考虑到鼠疫极强的传染性,九殿下安排和亲郡主下榻的驿站路程略有些远,黛玉这几日在疫区忙碌好不容易闲下来不免有些犯困。 顾淮璟在她神情逐渐恍惚时走了过去将弱柳般的小姑娘揽到怀中,轻声哄她入眠。 看着小姑娘恬静的睡颜,顾淮璟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心中的想法不断坚固。 他不止是在为这次的和亲郡主而抗争。 而是所有被无辜牺牲用以换取上位者既得利益的人而挣。 谁也说不定下一个被推出去的会不会是林姑娘。 可,凭什么呢? 明明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为什么整个天下要供养一家? 这一瞬间,他忽然开始质疑高度集中的皇权。 去见故人的这一路,黛玉睡得及其安稳甚至还做了个好梦,她梦到三妹妹真的能如自己所愿,像个男儿似的走出去创一番事业有一番道理。 以至于被顾淮璟轻柔唤醒时,还有些迷迷糊糊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睡眼惺忪的黛玉整张小脸粉扑扑跟刚出炉的软糕似,黏糊糊的全凭本能靠近熟悉的人,捏着顾淮璟的衣袖,将脸埋在他的臂膀垂头久久不能言语。 她向来喜散不喜聚, 但绝不是这种方式的离别。 有风吹起车轿,黛玉抬眸恍惚对上了窗边迎风而立一袭红妆美得不可方物的探春。 因离得远,她看不大清探春眼里的情绪。 但眼神相撞时,两姐妹眼中的泪珠瞬时如断线珠子似的滑落。魔/蝎/小/说/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见探春2(捉) “林姐姐喝不了酒,我也不愿喝酒,拿下去罢。” 见侍书竟将酒端来时探春皱着眉说了句。 “以前你同云儿每次聚在一起总是抱着酒盅不放手,现下倒戒了?”林黛玉清凌凌的目光看向贾探春,谈及过往语气里透出的是满满的伤感,宛若易碎的瓷娃娃。 “酒我还是爱喝的,只是现下这种情况你也知道,我自诩清醒,最后一刻更不想不明不白的就走了。” 贾探春起身撩开纱窗一角向外望去,却只能看见阴沉沉的天际,她没等黛玉接话便又接着感叹道:“看着倒像是又要落雨了似的,我记得我来的那天京城还未下雪,现下该下雪了罢?对了,林姐姐,你记不记得去年我们还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来着?” 她将手放在窗棂上眼神里满满皆是欣喜,仿佛在说眼前景象,不一会,她眼神又暗淡了下来,说话呼出的冷气凝结成白雾将窗外的世界模糊一片:“瞧我,说这些做什么?怪没意思的。” 见她如此,黛玉不知如何安慰,莲步上前也伸出手搭在窗户上,可那刺骨的凉意令她当即缩了回来,抿了抿唇:“扬州这几日惯是如此,不留神就落雨,不下雪倒是比下雪更冷些,三妹妹记得添衣才是。” “怪冷的,别碰。”探春见黛玉如此只觉好笑,她原本请黛玉来这一趟倒也不是想听什么宽慰,若是只顾自己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倒让她受累。 便忙扶着她落座后又探了探手炉的温度,才将手炉放到她怀里道:“姐姐莫要忧心,早便听说那边因天冷故酒也烈,等到了要好生尝尝。” 她的笑容依旧英朗,配着红妆如娇艳欲滴的玫瑰,热切而又明媚。 林黛玉哑口,嗓子眼仿佛被棉花堵住似的又苦又涩。 探春见状半蹲下身子将头靠在了黛玉怀里,声线起伏:“如今能再见林姐姐原该已无憾事,可…” 她的声音同她的人向来是利落而直接的,可细听却分明哽咽:“可…我娘…” 她说到一半,有泪水顺着太阳穴滑到林黛玉的手心里,烫得吓人。 “可恨…可恨此时才知我亏欠我娘多少…呜。”探春说着便在也忍不住。 在贾府时,分明是唯恐避之不及成日被下人们耻笑的丢脸母亲,却才是全府上下唯一一个真心对待她的娘。 是她的娘,她唯一的娘。 彼时,王夫人同贾母只是在南安王妃身旁无形中为自己将要到来的命运加码,这等唯唯诺诺的模样更将南安王妃眼底的喜悦与讥讽化为实质对她的命运盖棺定论。 贾母或许也有那么一点红了眼眶背过身只是擦泪,而王夫人则垂目捻着佛珠宛若沉默的佛像。 还是赵姨娘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想冲上来阻拦但被守在门外的鸳鸯拦了下来,在她还没喊出来时就捂了嘴拖下去。 虽然还是有几丝吵闹的声响穿过寒意直达心底,但里间的人皆心照不宣地佯装不知,继续互相恭维着。 她只匍匐在南安王妃的脚下脊背僵直。 这场景荒唐极了,让她只觉这十多年小心翼翼的巴结跟个笑话似的。 可恨她竟当时才分辨得清。 她抓着黛玉的衣袖整个人瘫软在地,泪水晕开了精致的妆容,整个人狼狈不已:“林姐姐!林姐姐…我请你来有一事相求,还请林姐姐应下。” 林黛玉没有急着应下,她能猜出探春想拜托她什么,无外乎是贾家若落难请她出手救生母兄弟。 可… “林姐姐!求你帮帮我!” 探春惨白的手抓着她的衣袖,如今她没什么可以在乎的了,只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迟来的亲情争取最后一层保障。 力道之大,几乎将黛玉拽下座位。 “家里不行了…”贾探春又哭又笑:“定是不行了!只有林姐姐…只有林姐姐是干净的…只有林姐姐能帮他们…” 黛玉恍惚得看着在她面前磕头的探春,自四面八方传来的窒息感袭来令她几乎抓不住扶手,她嗫喏着唇:“三妹妹…” 探春两鬓散乱,泪眼朦胧再也忍不住,抱着膝盖哭出了声:“对不起林姐姐,我不该逼你,可是我没办法了,我没办法了…如果娘和弟弟没了我到那里一个依靠的都没了!我也再回不来了!我是为我也是为他们,我不想死!林姐姐…对不起!我分明知道不该求你,可可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除了林姐姐我没人可相信了对不起。” 她将埋在臂弯里哭得肝肠寸断,几度失声。 黛玉慢慢起身靠了过去,将哭成孩子的探春揽入怀里,轻声安抚着她临近崩溃的情绪:“没关系的,我知道,你只是太害怕了,我知道。” 即便已然接受了这个远走的安排并将心里搭建得十分坚固,但此时此刻,在亲人面前,贾探春心底还是止不住地害怕。 林黛玉能看清这些,她软糯的嗓音有着抚平一切的安定,像是引导迷路孩子回家的烛光。 探春在柔声安慰里逐渐平复情绪,她的双眼通红定定看着黛玉,她的眼神有过动摇,但最终皆沉淀成坚定,许久才破涕为笑:“林姐姐,谢谢你。” 林黛玉此时才松了口气,她知道或许探春是真的想过要纠缠自己一定要答应那个请求,想让她搅入外祖家的浑水里,好在,她最终没选择要如此。 “现在越发觉得林姐姐走是对的。”贾探春擦了擦泪水,利落地起身,终于才跟放下了块大石头似的笑得明媚:“如果不早点走,怕是也会被卖了。” 她的目光看向远处,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如今二姐姐被卖了,我也被卖了,四妹妹近来越发清冷了…” 她的语气里满是沉甸甸的苦涩。 “二姐姐?二姐姐又是这么个事?”林黛玉眼神满是诧异。 说起这个,探春眉目霎时冷了下来:“她那个混帐爹欠了人银子还不上就想着拿女儿抵账,日子都算好了,说是开春就抬轿子过去,她那性子你也知道,连哭都不会哭,净受气了。” 说完,她止不住的讥讽:“倒真应了那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既然如此倒不如不生下来的还好,可恨便是连出生都决定不了。” 林黛玉沉默,她想起了那个温良敦厚的迎春姐姐。 可这当真是命吗?都不过是被刻意摆弄的棋子。 “是二哥哥他送我来的。”贾探春的话语打断了黛玉的胡思乱想:“林姐姐,你想见他吗?” * 顾淮璟只将黛玉送至楼下便未跟上去,直到看到房门关上才收回目光。 此局其实可破。 但他并不确定对方愿不愿意配合。 正失神时,忽然有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只见一瘦弱的少年正直勾勾盯着自己,少年熟悉而又陌生,那双眼里闪过太多情绪,有敌意也有释然,最后才下定决心似的叹了一声:“顾公子,好久不见。” “你”顾淮璟性子虽冷但人缘其实不错,一时竟分辨不出这位富家公子是谁。 “你这模样我倒真怕林妹妹也不认得我了。” 贾宝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倒也不怪顾淮璟认不出自己,就算是他拿着镜子怕也不知道镜中人是谁。 自林黛玉离开后这段时间他的变化确实大,原本圆润的脸也瘦得露出了尖锐的下颌线,更别提明显暴瘦的体型,倒比之前如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林黛玉还体虚几分,像是下一秒就能厥过去。 比起生病倒更像是被鬼怪吸干了精气似的,后来更是连玉都丢了,问也不说,只嚷嚷着要那劳什子做甚! 他的寄名干娘都被请来了好几回只摇头说这是着了道了招了小鬼,只能冲喜破解,宝玉是带玉来的要拿金来配才逢凶化吉最为适宜。 顾淮璟眼里闪过几分同情,但不多,只拱手道:“贾公子。” “如今见你,我倒安心了几分。”贾宝玉此时也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如何,在得知林妹妹有婚约且万分珍视这段婚事的时候他就快死了,但他不甘心,他想争取。 可未曾想,幼稚的行为,不顾后果的撒泼反而将林妹妹越推越远,现下倒也是自食其果了。 这段时间他茶饭不思觉得人生了无意趣,在得知三妹妹和亲时才吃了几大碗饭跪着求长辈允他亲自将三妹妹送至他国。他这番风吹就倒的模样贾母本来还不愿,但他要死要活地闹了几回并保证好好吃饭才让贾母忧心忡忡地点了头。 临行的前一晚贾母拉着他说了许多,叮嘱了许多话。 不像是金尊玉贵的老太太反倒像个孤寡无依的乞丐老者。 向来疼爱自己的长辈此番姿态让好不容易坚定的他有一瞬的动摇,动摇了送完三妹妹便剪了头发做和尚去的念头。 那晚他睡得并不踏实,噩梦折磨得他辗转反侧。 以往他总是拿若林妹妹不理他他就去做和尚的话来让林妹妹为他停留目光。 可这样做除了让林妹妹愈加厌恶他之外别无用处。 分明他说这些的时候那些小丫头们总是含羞带怯的看着他,那眼神看得他能当即酥倒。 他才知林妹妹是不一样,这世间只有一个林妹妹。 纵观他这十多年许过不少承诺,但总因性子怯懦没一次应验。 但这个承诺,他想去达成。 可今日看到林妹妹同顾淮璟亲密无间,又看到分明还有大好年华的三妹妹。 他突然觉得即便是深陷泥沼的自己,也能做一些事。 想到此处,他直直看向顾淮璟,语气里是往常没有的坚定:“他们的心愿,请让我代三妹妹去。” 第62章 见探春3 贾宝玉其实很少这般掷地有声地说话,一则他性子温柔充分尊重他人意愿,二则着实没有担当。 如今,这一番话下来倒是让顾淮璟重新认识他了似的,良久沉默不语。 贾宝玉也不急,他这段时间放空自己,对时局倒更能看明白几分。 他能看清高高在上那些人要三妹妹来扬州这一趟代表着什么。 既想打胜仗可又不想放过贾家,如果非要贾家的人去的话,一直在众星捧月的他来不是更为契合? 就在气氛陷入凝固时,他们身旁的门忽然开了,随着的鼓掌声响起从里边缓缓走出的是一袭天蓝锦袍的矜贵公子,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顾淮璟身上后又移到贾宝玉身上:“果真英雄出少年,可叹贾家难得出了根硬骨头。” 说完,目光又移向顾淮璟:“如此,顾小夫子可满意了?” “九殿下,虽然我不赞同这等荒唐事,但不可否认那是人贾宝玉觉悟高,关这个姓顾的什么事儿?”紧跟在身后的平阳郡主不屑地嘟囔了句。 九殿下深深看了一眼顾淮璟没有说话。 平阳郡主此次来也是知道了有人替她和亲之事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便想着来找九殿下问问情况,可九殿下左右只用一句圣旨已下,天命难违就将她给打发,她自是不依。 她甚至看不出九殿下眼底掩藏得极好的嫌恶。 南安王是外姓王,为了巩固爵位南安王妃此前没少拿他和这位郡主玩笑在一起,欲亲上加亲的嘴脸即便是不通世事的幼时他也算是领教了。 更别提一手娇养的平阳郡主,毫无无边界感大喇喇的性子着实让九殿下看着都害怕。 方才她便不依不饶囔囔着非要亲自送些慰问品才肯罢休,九殿下被她缠得无法便起身要走谁知竟听到顾淮璟与贾宝玉的对话。 尤其是听到这个贾宝玉竟然愿意代替自家妹妹去和亲时平阳郡主不免惊愕,下意识反驳:“这不是胡闹吗?!到时候那边知道生气了我父王回不了可如何是好?而且送个男子去和亲到时候反倒让两国交恶又开战,谁来承担?断断是不行的。” 说着,她便挽起袖子一副冲出去就能把这胆大包天的小子打趴下的模样。 谁知九殿下却垂眸一声不吭,竟好似在权衡此事的可能性。 其实这件事确实由男子完成最为合宜,就疫区而言,男子在鼠疫的存活率高于女子,故这人的身体素质起码要撑到入敌国皇宫,最为重要的是贾宝玉是自愿且同意听从调遣的。 怎么想都比那个不可控的贾家姑娘强多了。 平阳郡主自是不知道这个和亲郡主活不到洞房花烛,不过是用以麻痹敌人的引子罢了,她只担心若被临国知道这等荒唐事那她的父王可还有活路? 急得抓耳挠腮时却见九殿下已然开门走了出去甚至同意了这个贾宝玉的提议后急得跳脚:“殿下!万万不可!” 她一出声,引得几人皆看向她,好在带着惟帽看不清她脸涨得通红,只听喃喃道:“不可,若被发现了引起不必要的开战倒不好了。” 顾淮璟听完忍不住低声轻笑,笑声里更多的是讽刺,落在平阳郡主耳朵里分外刺耳,抬起头瞪他:“姓顾的,这有你在的份吗?别以为我给你道歉就代表你能踩我头上!” “只是好笑这必要的仗都没打好,还敢提不必要的仗?”顾淮璟耸了耸肩斜倚在门框上,虽是说着讽刺的话但表情是一贯的清冷,像是在说待会吃什么。 平阳郡主被这话刺激地一梗,脸涨得通红。 确实,若是没有父王打这场败仗就没有这些事了,尤其是这分明该是场好打的仗,可结果却是百万大军被弹丸之地辖制,她此时只得夹着尾巴做人。 但向来骄傲如她哪里受过这等气?气得惟帽下的手都在发抖。 九殿下还是第一次见这有名的刁蛮郡主能这般沉得下气, 虽对顾淮璟多有不顺眼,但此时也不由在心里为这位勇士竖起大拇指,又见气氛渐冷想起南安王府的兵力这才轻咳一声道:“不用担心,出了事我会一力承担。” 贾宝玉看着这场闹剧不言不语,他生平最痛恨乌烟瘴气的官场,虚伪的交际,见此更觉身心俱疲,他多次抬眼看向远处的厢房,倒不如去同三妹妹林妹妹说说话。 如此想着,他寻了个时机拱手告辞。 他这一走,其余的人倒也都散了,平阳郡主惦记着要去给探春送慰问但贾宝玉这一遭倒让她手足无措了。 九殿下倒是能两手一摊说都由他承担,但是个人都知道定恨不得父王死在临国,好夺回兵权。 顾及着九殿下跺了跺脚还是决定去上边看看,起码争取探春去救自己的父王。 九殿下见刁蛮郡主走了分明松了口气,接着去准备一应事宜,走过顾淮璟的时候脚步慢了几分低声嗤笑道:“顾大善人可要记得做事干净点。” 顾淮璟没有说话,越过他往前走去。 此刻平阳郡主轻声敲门进入室内,林黛玉已不在屋内,只看到贾探春立在窗边不知道看着什么,现下虽是白天,但因乌云阴沉透不进光,显得压抑而沉闷,饶是见惯各种大场面的她一时间竟局促起来。 这件事她知道是长辈间的利益交换,但说到底真的就是贾探春代自己走了这遭,残存的善意带来几分愧疚。 贾探春转过身见她有几分诧异,而后倒是坦然的见了礼:“平阳姐姐。” 这称呼令平阳原本自如的步伐都有几分停顿,是了,母妃是将这位贾家姑娘认为义女,论起来确实是她的姊妹,她连忙上前搀扶起她,热切说道:“妹妹。” 又见探春容貌昳丽大方令人见之喜爱,不免感慨:“幼时我见别人家有妹子便也常缠着母妃让她给我生个妹妹才好,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真的得了个妹妹,我见你就觉得喜欢得不得了,好妹妹,待你到了那儿,记得看看咱们的父王,他定会欢喜。” 说着,便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道:“可这一见面倒要成永隔了,叫我如何心安?” “若姐姐不能心安,不若亲自去走这一遭?”贾探春丝毫没有被这点尴尬的亲近感动半分,却在平阳郡主诧异抬眸看向自己时又道:“开玩笑的,姐姐能认我当妹妹来同我哭诉一番已经足以了。” 她虽说着宽慰的话但眼里的讽刺已然化为实质,刀刀扎在平阳郡主的心口,令她不免松开手倒退几步:“妹妹你?” “呵,倒是我的错了,本该好生宽慰郡主姐姐才是。”探春逼近一步,嘴角绽放出一抹笑意:“只是不知道姐姐想听什么样的宽慰呢?姐姐只管说来我照念就是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平阳郡主不自觉咽了口水,原本以为这是长辈间利益交换故该安排得明明白白,没想到探春怨气冲她而来。 贾探春端坐在椅子上看着平阳郡主冷笑:“那郡主是什么意思倒不如直接说明。” “我只是希望你能去救父王。”见她如此,平阳郡主也打算打感情牌了,直视她:“作为交换,你可以向我提要求。” “倒是有趣。”贾探春垂了垂眼,抬起茶盏默然不语。 * 贾宝玉自看开了生死后倒觉得这些日子没好好吃饭饿了,打算去厨房拿盘糕点,他知道有道金钱方糕林妹妹定会喜欢。 等拿了糕点后再去找三妹妹说明,希望那时林妹妹还在。 因为着急,他几乎是小跑穿过长廊,可在下个拐弯却蓦然撞见了候在廊下的倩影。 天寒地冻的冬季她是唯一盛开在心底的花。 虽戴着惟帽但那弱柳扶风的身形,再无第二个。 他呼吸似乎在一瞬间停滞了,近乎本能得用眼神描绘心尖上人儿的轮廓,直到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喉间已然叫嚣了千万次的“林妹妹”可止步于唇齿间,他怕惊吓到她也怕惊吓到自己。 惊醒这个分明分外美好的梦境。 “二哥哥?” 即便隔着厚厚的惟帽林黛玉也能感受到那灼热的目光,但又想起贾宝玉此前种种过激的行为她也不免踌躇,只低声唤了一声权当打招呼。 贾宝玉捏着拳才尽力克制要淌出的泪水,他忽然庆幸她戴着惟帽了,不然他这副样子定会吓到她,他尽力克制喉间的酸涩上前,这些日子疯长的思念于这一刻得到了浇灌,深深作揖:“林妹妹。” “二哥哥,外祖母可还好?”林黛玉见他如此规矩不自觉放松下来。 贾宝玉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还好,就是常念叨着你。” 说完他转而看向黛玉:“妹妹在京城就怕冷总要穿着大氅带着手炉才能好些,老祖宗总是念叨着江南更冷些,怕你没人看着不知添衣保暖,若是感染了风寒了该如何是好?也不知紫鹃那丫头有没有照顾好你?晚上又咳了几回才睡下?药有没有好好吃?” 手炉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流淌进黛玉心里,林黛玉轻声回道:“我一切都好,待哥哥回去的时候好生照顾外祖母,叮嘱她记得喝药,告诉她莫要忧心我,等病愈了我会找时间去见她老人家的。” 贾宝玉没告诉她,他打算替三妹妹去赴死了,咽下苦涩的伤感,他强装笑意:“嗯,我会转达她老人家的,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林黛玉颔首,转而将目光放向逐渐亮堂起来的天际,有一丝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探出头来触碰这个破破烂烂的世间。 这一瞬间,两人并肩而立等待着熹微的晨光没过发梢,都默契的没有说话。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吗?林妹妹?”贾宝玉看向这束投向他们的光,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卸下了。 林黛玉能感受到贾宝玉心态的变化,却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许久才补充道:“一切都会好的。” 她能看到贾宝玉消瘦到病态的模样,但是她不能去问,既然无意那便断得彻底。 贾宝玉向来能看懂林黛玉,自是明白这划清界限的默然,只将双手枕在脑后强扬起笑脸:“对了,忘了给你说了,大姐姐给我定下了宝姐姐。” “是吗?”这个消息其实并不意外,毕竟她在贾府时金玉良缘便大行其道了,林黛玉颔首表示知晓:“恭喜,宝姐姐很好,既然定下了,二哥哥该要好生对待宝姐姐才是。” 闻言,贾宝玉自嘲地笑了笑,此时此刻他说出这些是希望什么?林妹妹连个眼神都不愿分给他半分。 心中虽是不断给自己要克制的心理铺设,但是眼睛嘴巴总不受控制地往林黛玉而去:“对了,这家的金钱方糕极好,妹妹可饿了?” 就在黛玉想回答时,有道熟悉的身影已然奔赴她的面前, 像是初冬的月光,又清又冷,他的声音淡淡,柔柔的,如流水般,一溜烟驱散冬季的寒意。 是顾淮璟,他提着已然包好的金钱方糕朝贾宝玉晃了晃:“果真极好,多谢二哥哥的推荐。” 贾宝玉看着张牙舞爪的顾淮璟内心倒没什么,但又看到他身后林黛玉完全没有半分挣扎模样,与先前避他不及的矜持大相径庭时心中顿时被苦涩包围, 只觉自己宛若跳梁小丑,寻了个蹩脚的借口,也不管小情侣有没有有听见便颇为狼狈地逃开。 林黛玉被顾淮璟强硬地护在身后,见他行事如此张扬,还跟着她唤二哥哥,不免红着脸伸手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 小姑娘的手有点凉。 就在黛玉想收回手时,忽有一只大手强硬地拉住她要撤回的手,从指尖源源不断传来的是宛若阳春四月的暖意。 是顾淮璟将她冰凉的手捧起,幼稚得想用各种方法去捂热。 见他如此孩子气,林黛玉将羞红的脸往风领里藏了藏。 在黛玉印象里,顾淮璟向来都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难得见他这番不管不顾就是要在他人面前宣示主权的模样。 倒真像是个护食的大狗狗。 第63章 胜仗 漫天的黑云压城,冷厉的风吹到在每个人的心头,临国的士兵只能站在城楼上看着国都前方乌泱泱的人马踏着飞扬尘土兵临城下,有心抗贼但却无力抵抗。 有贾宝玉的配合,这场名为和亲实则输送鼠疫的细菌战不过短短几日便让临国苦不堪言。 犹记得,最初临国的皇室们不过是想借着这场婚事给那位象征着投诚的和亲郡主一个下马威,以此展现大国雄风。 可不过是将和亲公主带上大殿轻挑盖头言语羞辱,让她跪着给在场的皇亲国戚们敬酒,虽然确实有不少老贵族趁着公主过来时没少在那细嫩的手掌上揩油,有大胆的甚至趁着公主趴在地上时将手伸向那含苞待放的裙摆之下。 可谁让她那个国度的男人们这般软弱呢? 兵败的国度连公主万分乖巧,不哭不闹,只是垂头端着酒杯露出一节雪白皓腕,眉眼甚至隐隐透出讨好的神色,这种逆来顺受的性子搭那张与北方女人截然不同的细嫩脸庞让在场人的调戏更甚,他们势必要在这个女人身上达到侮辱一个国家的目的,这种将原本高高在上的高岭之花拉下神坛的反差满足了胜国的炫耀之心。 可也不过一刻钟,不少人开始口吐黑血纷纷倒在地上。 尖叫声、怒骂声连成一片,那些原本泰然自若的贵族们霎时变了脸色,死命扣着自己的喉咙试图将先前吃的喝的吐出来,整个婚宴霎时乱作一团,映衬着和亲公主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格外阴森。 几乎是下一瞬,无数巨石利剑出鞘自上空抛入寻常百姓家,劈哩叭啦,宛如下冰雹似的尽数落下。 有些帐篷不堪巨石重量,撕拉一声,失重的巨石顺势滚入主人家的屋内,美梦被打搅的主人家大骂一声只得认命点亮火把想去查看, 一步、两步,却只能看到满身脓包死状凄惨的躯体。 这哪里是什么巨石,这是有人抛尸! 分辨不清的人群在这场人祸中绝望着哀嚎着,一天之内死亡近半,九殿下当真做到不费一兵一卒便令临国哀鸿遍野。 皇室成员见此跑的跑,有骨气与家国情怀的也仅仅坚持几天后便无力倒下。 被押上城墙的南安王早已在九殿下无差别的投毒里感染了鼠疫,烂苹果似黑紫色流脓的伤口,因消瘦而突出的颧骨映衬着那苍白面颊仿佛来索命的恶鬼,无一例外都在昭示着九殿下的丰功伟绩。 “九殿下你听好了!”将刀口对准南安王的脖颈,全身包裹严实的临国大将军朝下方吼道:“你要是敢再进一步,你们的王爷连同士兵都将死在这里!” 冷冽的风卷着他无能狂怒吹到九殿下的耳畔,被高大盾牌保护极好的九殿下闻言挑了挑眉,随意地往旁伸了伸手,眉眼全是嘲弄。 不一会儿,便有一张朴实无华的长弓放在他手心里,九殿下随意拉了拉弓弦,回弹声响清脆,这才满意地颔首赞同道:“甚好。” 话音落,举着盾牌的士兵便自动让出一条小缝,九殿下将弓箭拉满,锋利的箭尖穿过摇摇晃晃虚伪的冬季暖阳瞄准所能看到的人头。 几乎是下意识地,那些被瞄准过的士兵不自觉矮了矮身子试图躲避这明晃晃的寒光。 “你要做什么?这可是你们的南安王!”躲在城墙后边暗中注视着这一切的皇室们此时如煮沸的水轰然炸开乱作一团。 令原本就因疫情绵软无力的将士们士气更衰。 “闭嘴!”架着刀柄的大将军怒喝一声,蹲下身子挥手将盾兵召来。 “你无用了,你们的国家抛弃了你!废物!”边说着他捏着南安王的脖颈力度之大几乎让南安王缺氧晕厥。 南安王看着城墙下九殿下年轻稚嫩的脸哪还有不明白的?气急反笑,自口中不住涌出的黑血模糊了他的视线。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退开临国大将军朝底下怒吼:“司徒景明!你给我听好了!” “他们是无辜的!你身为他们的九殿下理应带他们回家!” 南安王看着九殿下,这是他能为城内跟随他而来的士兵争做的最后一件事。 九殿下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只是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南安王身旁的临国大将军,用仅一人可见的声音呢喃: “啧,没吃饭吗?怎么还能让他说这么多?” 南安王脑中翻涌着无数记忆,他期盼着九殿下的回应,可同样被威胁生命的大将军几乎是在九殿下弓箭对准他之时便举起手中的刀,慢了一步,在刀落下之前,南安王借力从城墙上翻下。 城内被鼠疫折磨地士兵们几乎同时看着他们将军的陨落,不少士兵早已红了眼眶。 “九殿下!我们和谈!我们同意和谈!”临国的皇室佝偻着身躯绝望地嘶吼着。 连自己人都可以放弃的国家指望他们还有什么同理心?临国的皇室几乎瞬间明白了这个道理。 可回应他们的是破空而来的箭矢,几乎擦着他们的头顶飞驰而过,钉在身后的柱子上。 战争的号角也随着这一支箭霎时拉开序幕。 “看不出来,顾小夫子居然还有这一面。”九殿下将弓扔给士兵后转过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顾淮璟。 九殿下拿弓不过是吓唬人,他自小被太上皇豢养没系统地学过文治武功,没想到顾淮璟竟先一步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顾淮璟收起弓面无表情,回了句似是而非的话:“我想没人想在这里过年。” “那倒也是。”九殿下将视线转到上方的城墙,有些遗憾地搓了搓衣角:“可惜不能手刃狗贼。” 顾淮璟没有说话,他自上回便知道九殿下私底下是有凌虐人的嗜好的,如今在战场上倒更加如鱼得水,万分欣赏由他带来的人间炼狱。 方才若不是顾淮璟,怕是九殿下又要拿压箱底的暴行去对待临国这些依旧光鲜亮丽的皇室成员们。 他的身后还有士兵在往临国的都城内投放感染鼠疫的尸体,这些尸体都是九殿下将那些疫区本该送去焚烧的尸体的板车里一副一副挑选出来的感染最严重的“弹药” 他们的亲人不会知道,那些因病痛而死去的灵魂在死后还得背井离乡为司徒家发挥最后的余热。 顾淮璟握着弓的手不自觉紧缩,桃花眼一片深沉。 这场细菌战赢得十分顺利,九殿下的军队不过半日便攻破禁闭的大门,浩浩荡荡的向临国王座前行。 他们带领的是在疫情里活下来有抗体的士兵,自然不会惧怕此时乌烟瘴气的临国,他们提着长矛砍刀脸上皆是喜色。 大家都知道此战之后升官进爵指日可待,他们中有的妻儿正在盼着他们凯旋而归;有的将拿着此次获得的赏金去娶隔壁已然互通情意的姑娘;有的想拿来孝敬父母陪伴老人,每个人都一边怀揣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一边毫不客气将敌人的头颅砍去,血水蜿蜒了一路,最终汇入临国的母亲河,染红了清澈河水。 临国的王室贵族子弟们在将士们拼死守护下北逃,迁都边塞,重新拾起了游牧民族的保命根本技能。 脚下临国都城的台阶上青石板早已被染成了红褐色,鲜血无法凝固,上空的阴霾无法散开,偶尔还能看见的断枝上挂着早已辨认不出的肢体部位。 不久前还充斥在这里的厮杀声、呼喊声消失了,却让此时的寂静显得无比狰狞,一切都消失了。 顾淮璟避开尚未干枯的血迹拾级而上,与九殿下对功利毫不掩饰的狂热不同,他的表情十分严肃,甚至在默哀无辜死去的生命。 他突然就明白的顾青青说的那句话: “如果商品不能通过边界,军队就会越过边界。” 他看向一旁压抑不住兴奋的九殿下忽问道:“此战之后,临国这些子民,殿下将如何安置?” 九殿下倒是不在意大手一挥:“若是抗得住的将他们带回去游街,他们不是有‘牵羊礼’的传统吗?不如让他们到京城给我们的百姓也看看,让其他想蹦跶的宵小看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是什么下场。” “九殿下,你知道我们与他国最大的不同在于何处?”顾淮璟皱了皱眉,没有等九殿下回答便道:“那便是我们有“礼”这是我们与畜牲最本质的区别。” 他的话明显让九殿下不满,他眉间紧皱,双手环抱,却在下一瞬恢复平静:“夏虫不可语冰,果然文臣不适合上战场。顾小夫子可知对敌人仁慈只会让自身万劫不复,战败的俘虏罢了,值得我们去考虑什么?” “何况你说的‘礼’,《礼记·曲礼》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据我所知其实本意是约束贵族用礼,而对待那些庶人则用刑,自古流传的三六九等,顾小夫子不想认吗?” 九殿下说着说着,恍然像抓住了什么,眼眸闪过微光:“从底层爬上来的人大多都有不平之心,这是因自卑而酝酿的仇恨,我能理解,只是小夫子跟小师娘怕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吧?” 九殿下说着说着,忽低低笑了,他确实不看好顾淮璟和林姑娘门不当户不对的婚约。 顾淮璟漠然,他没有在人前谈论家事的嗜好,也不愿听人议论林姑娘只道:“我方才路过特意停留看过此间土壤上的作物,倒是长得极好,若九殿下有心可派兵来此军屯,开疆扩土本意是为了更为富足,切莫荒置了。” “你还别说。”九殿下难得在口头赢了顾淮璟,心中畅快,眼眸的笑意弯成了两道月牙:“你们这次的会试说不定出的就是如何处置临国。” 第64章 宝钗婚事 居然让九殿下随口一说蒙对了,会试的主题当真是如何安置临国。 顾淮璟身为扬州的解元,考场排在壹号,与全国各省的佼佼者争夺名分。 自从临国回来后,顾淮璟便投入了紧张的复习中,一刻不敢懈怠。 疫区已然逐渐平静下来,自朝廷派来研习医术的学徒先后皆已出师,由林氏带头抗击的疫情最终以人胜天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除了林氏外,许多在疫情期间有贡献卓越的富商世家也得到了来自京城的赏赐。 万事尘埃落定后,江南也开始了自主恢复的休养生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在河面结冰前,九殿下邀请顾淮璟一齐回京,就在顾淮璟要婉拒之前,圣旨便紧随其至。 大意不过是要在疫情中有卓越贡献的能人志士去面圣,皇帝设宴亲自嘉奖。 日子定在殿试后一天。 后边缀着许多人名,林氏遗孤赫然在榜首。 九殿下听到时眸光不由闪了闪,嘴角弯起一抹弧度。 犹记得他们自临国凯旋时,百姓夹道相迎,欢呼声恭维声响彻耳畔,坐在高头大马上视野极佳,他甚至能看到各色雅间里探出头的闺阁千金羞红的容颜。 所有人都见证了他的勇武无双。 除了含着泪跑上前来捶打他的平阳郡主。 不过,南安王这个手握实权的大树一倒,他们那些太上皇的忠实拥趸也没几天好活了,他只是冷冷拂开疯子一般的郡主,任她倒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 所有事都在往好的方向一骑绝尘,九殿下手指扣着桌案看向依旧沉默的顾淮璟,嘴角微勾:“你看,现在不去之后也是要去的,左右也有个照应。” 顾淮璟整个人瞬间冷了下来,与黛玉商议后,最终同意了和九殿下一齐回京的邀约。 近月气候似乎更冷了些,林黛玉向来体寒,船舱内即便是彻夜不停燃着炭火但她那纤细的手大多时候仍旧是冷得彻骨。 顾青青看着黛玉那被橘子映衬得惨白的手皱了皱眉,伸手去碰冻得立马弹了回来,半晌才重新去握黛玉的手试图为她驱散寒意。 林黛玉抿唇,有些失神地想起了幼时娘亲似乎也曾如此替自己取暖。 顾青青手掌有一层薄茧,放开黛玉手时能明显看到那可怜兮兮地手被刮得通红。 “!!不好意思。”顾青青瞪圆了眼睛,她知道林黛玉娇嫩没想到这般娇嫩。 黛玉莞尔:“没事的,是因为暖和。” 顾青青剥了个橘子,咬一口差点没酸掉牙,艰难咽下去后眨巴眨巴眼睛:“是不是快到京城了?” 紫鹃见此忍俊不禁笑着道:“快到了,若是够早怕是能去喝宝二爷的喜酒。” 是了,宝玉的婚事是今天,可不知为何外祖母却没有通知她,反倒是宝姐姐给她寄了封信。 信很长,有表达她对抗疫物资之事缺失的抱歉,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到她们金兰友谊,当然她若是选择不原谅她她表示理解,只是希望她能来喝杯喜酒。 也有对婚事的担忧和顾虑,不明白为何分明看好的日子婚事却提前了,以及决心和宝玉好好的,同时也祝福黛玉能觅得良人。 黛玉看完信,经历了这么多生死离别后,内心对人事冷暖倒是释怀许多。 觅得良人吗? 黛玉转过头就能看到顾淮璟在她身旁温习着策论。 清晨的沐光将他深邃的桃花眼称得几乎透明。 察觉到小姑娘的视线,顾淮璟从书里抬起头,阳光正好,他无比自然地单手将黛玉的椅子拉近伸手缓缓揉着她纤细的腰肢:“可好些了?” 黛玉红晕霎时爬上脸颊,昨天起身时船正好加速,她没站稳不小心磕到了腰,本以为紫鹃不会把这么丢脸的事说出去,但没想到顾淮璟还是知道了。 “紫鹃这小蹄子也不知是谁的丫头了。”黛玉嘟了嘟唇,感受到顾淮璟大手游走在腰间穴位带来的酥麻感,脸上都是恼怒的羞涩。 顾淮璟手下不停,轻笑:“自然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黛玉霎时如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自从那次见过贾宝玉后向来内敛的顾淮璟对她逐渐不客气起来,好在她竟也不觉冒犯,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宝姐姐给我写信说她和二哥哥婚期将近。” 顾淮璟闻言眼中的皆是惊异之色,桃花眼瞪得溜圆,旋即收敛了神色,半晌后才犹犹豫豫地说道:“贾宝玉已经去了。” 林黛玉听完,捏着信的指尖微微泛白,垂下眼分辨不出神色,只是低低问了句:“怎么去的?” 顾淮璟想起那日见过的惨烈场景,发现贾宝玉是传染源后暴怒的临国贵族和贾宝玉有意的同归于尽。 被血水染红的嫁衣如折翼的蝴蝶无力地瘫在地上,贾宝玉那张惨白的脸仿佛一戳既破的宣纸。 那双如寒冰般的手用力抓着他,嘴角的血顺着上扬的弧度止不住地咳出。 贾宝玉说:“顾淮璟,我要你答应我,照顾好林妹妹。” 贾宝玉其实很少这般掷地有声地说话,这不过是人生第二次。 第一次,他挽救了可怜的探春,肩负了属于兄长的使命,这次他将一生所爱托付他人。 贾宝玉分明该没有力气了,但那一瞬间,顾淮璟几乎要握不住他的手。 最后,贾宝玉在顾淮璟郑重许下的承诺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嘴角是带笑的,顾淮璟能肯定。 “他假扮和亲公主葬身在蓄谋已久的计划里。” 顾淮璟只能用这句话总结这场战役,窗外隐隐传来人群走动的声音混杂着喧闹的交谈声。 恍惚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阔别已久的京城,到了。 * 这场由皇家祝福的婚姻在这个不起眼的冬日悄无声息地举办了。 日子也不好,六绝日,忌诸事。 分明是四大家族名正言顺的联姻却疲软地仿佛在往正门里随意抬小妾。 饶是薛宝钗再大度再喜好朴素,看着这敷衍的轿子和稀稀拉拉的仆从也不免红了眼眶。 薛蟠见此也是一肚子气,他的那些蠢货手下不知道怎么办事的,竟让江南的那些刁民跑来京城告御状说他目无法纪在江南大发国难财。 意识到这事不好混过去,薛姨妈着急上火好几天后最终拍板在消息还没传出来之前把薛宝钗先嫁了。 不只是为了保护薛宝钗,更主要的是他们孤儿寡母得把摇摇欲坠的薛家绑到贾家的大船上。 不然肯定会被贾家当成弃子。 奇怪的是她只是提议让宝钗早点嫁甚至还没说出托词,王夫人捻着佛珠忽抓住她的手笑着说道:“倒是合我的意,我还愁着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薛姨妈试探了几句,发现贾家貌似还不知道薛家被告御状的事,这才真心给了笑脸谈及这场仓促的婚事。 心中虽对仓促提上来的婚礼仪式有了心里预设,但看到这般寒酸,薛姨妈也忍不住怔了怔,伸手握住薛宝钗的手勉强笑道:“钗儿,你和宝玉这么些年也熟络了,这些仪式倒不必太过介怀,两个人好好的才是要紧。” “我知道,凤丫头还病着,老太太近来身体也不大好,大家都很忙,没关系的。” 在鲜红的嫁衣衬托下薛宝钗丰腴的手更显如白玉,她向来大度,即便是现下的场合,也不会大发雷霆,更何况现在更多是她们薛家赶着要给贾家当媳妇。 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乖巧地由着薛蟠背着上了花轿。 摇晃的盖头让她看不清周围人的神色也盖住了万分嘈杂的声音。 她只能听见薛蟠似乎哭了,向来混蛋的土霸王哭得呜咽,含糊不清祝福血脉相连的妹妹要一生幸福。 薛宝钗虚握兄长肩膀的手紧了紧,盖头下眼圈通红,在被送上花轿前,她低低应了声,只说她走后哥哥和妈要好好的。 花轿被抬走了。 薛姨妈再也忍不住背过身哭得肝肠寸断,薛蟠走了过去给母亲支撑。 薛宝钗几度控制才能忍住不起身掀开盖头朝自家望去,泪水已然模糊了视线。 她向来是大姐姐的形象,能做到无论何事都屹然不动,她以为她不会哭的,没想到竟这般狼狈。 仪式虽然简单但好在齐全,是正经媳妇过门的礼数。 王夫人罕见着了一袭黑抱着一个小盒子神情肃穆地坐在上首。 说着宝玉送探春远嫁回来途中遇着风浪病了不能拜堂,只能由环哥儿代为娶亲。 薛宝钗只能听见声音却未曾注意到,贾环抱着的不是寻常的大公鸡而是通体墨黑的灵位。 新人捏着红绸的两端在天地和长辈的见证下三叩首完成了这件人生大事。 薛宝钗内心是无比苦涩的,她觉得她的婚事不该如此是如此。 至少不该连拜堂不是她的夫君。 红烛在无声的等待中双双垂泪。 莺儿在拜堂时就被支走,来时端着一叠点心想着给姑娘垫垫肚子。 她没见到拜堂的场景只是听其他丫鬟们说起,现下屋内安静,她叽叽喳喳说着话,说宝二爷这一病也不知什么时候好,这盖头谁来掀呢?也是由环三爷吗? 正说着,门外忽传来声响,正是被灌得醉醺醺的贾环进来了。 喜婆见状忙将红绸称杆递上去。 嘴里成双成对吐着吉祥话,仔细听又夹杂些听不懂的古语。 贾环醉意熏熏一把挑开盖头,在看到薛宝钗红烛下富贵的容颜不由慌了神。 止不住可惜这么一个大美人却要给二哥哥配冥婚了。 或许在之前自己能先享享福? 贾环有贼心却没贼胆,如今王夫人恨三姐姐恨入骨,处处刁难赵姨娘,他不敢生事端,挑完盖头就一溜烟跑了。 薛宝钗见此心下不更为安,事实上自上轿开始她的心就不住发紧。 她以为不过是初为人妇的紧张,但当喜婆端着合衾酒笑着将贾宝玉的灵位塞到她怀里时,她那向来完美无缺的表情瞬间皲裂。 第65章 元妃薨了(捉) 那是一杯能轻松了解她年轻生命的合衾酒。 薛宝钗第一次如此肯定自己的猜测。 她什么都明白了,明白这场荒诞至极的婚事只不过为了贾家凤凰蛋能安稳下葬。 因为单身男子论理是不能入祖坟的,只能配冥婚后以已婚人士的状态在贾珠旁边安寝。 其实也可以不用,但显然痛失两子的王夫人疯了,她或许能忍受一个有遗腹子的儿媳,但绝不能接受小儿子孤零零一个到地府却连个伴都没有。 瞬间想清楚一切的薛宝钗疯了一般撞开人群,但蓦然被绑在床脚的红绸绊倒。 那是婚礼的必要流程,原本该是将新娘与新郎的脚绑在一起寓意同心同德,百年好合,永不分离。 可因为宝玉尚在病中,只能将绑的对象换成床脚。 她们嘴里吐着不重样的贺词将红绸绑了一圈又一圈,说是祝福需要厚厚的。 原来先前把她脚与床脚绑在一起说是旧历时,她们便都算好了。 薛宝钗急切地撕扯着红绸,指尖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色加深的绸带的艳丽。 但那一层层一圈圈巍然不动。 这可是束缚了女性百千年的旧历,为的就是怕盲婚哑嫁女方逃跑。 她怎么撕得动? 娇憨的莺儿早在反应过来的瞬间扑在薛宝钗的身上保护着她的姑娘,蹬着腿尽力阻止这些人的暴行。 泪水和求救的信念感让薛宝钗头脑发昏又清醒。 凭什么?她不要这样!她不接受! 红绸被撕裂了一小个口子,她眼神一亮,希望就在眼前。 但喜婆已然蛮横地将被打得半死不活的莺儿掀开,抓着她梳了几个时辰的头发死命揪住,强迫她的脸服从与她,将那杯毒酒不由分灌到她的嘴角。 生死一念之间,有道急切的声音打破满室的狼藉。 “你们在做什么?” 是来自江南琼花送来的暖意。 薛宝钗泪水朦胧晕开了能看向天地的视线,她不知道水墨的江南是不是也如她眼中的景色。 但是她看到了江南步步摇曳的柳枝穿过人潮拥挤一把掀翻了喜娘的酒杯。 是那么脆弱的柳枝,分明风一吹就能折断。 可是却毅然握住她的手,递来世间的善意。 薛宝钗听到那截脆弱的柳枝柔声安慰道:“别怕,我来了。” 她来了,是她来了。 那是薛宝钗唯一活下去的希望,她如同溺水的孩童一般紧紧抓住那向她伸来的柳枝,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再也止不住了。 “宝姐姐快走!” 好不容易说服赵姨娘让她去救无辜的宝姐姐时,贾探春一刻不敢停跑到了怡红院。 她的命是二哥哥给的,即便需要有人给二哥哥陪葬也不该是宝姐姐! 冬季冷冽的风刮在她苍白干裂的唇上手上以及没有穿鞋的脚尖。 她什么都不想,她要给宝姐姐一个公平。 她跑得昏天暗地,被王夫人惩罚得三天滴水未进她几近虚脱。 贾探春扶着门框喊完这句话,才注意到林黛玉居然在屋内,迟来疼痛感才顺着眼眶的泪水止不住地滴落。 好在来得及,好在林姐姐居然也赶来了。 林黛玉护着狼狈至极的薛宝钗面向喜娘,仔细看她的手其实止不住在抖:“怎么?贵府是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林姑娘既是不请自来地来了,我们也不好赶人,也不过外边喝杯酒,这是贾家的事,姑娘不便管。”恭维的婆子上前嬉皮笑脸说着。 林黛玉一步不退,清凌凌的水眸环视着众人:“贵府的事我确实不愿也不想管,但事关人命恕我难辞其咎。” 贾探春忍着脚底钻心的疼一步步站到黛玉身旁,她没有那么多托词,掷地有声将薛宝钗护在身后:“我也要管!” 喜婆嘴角一抽,无声与同伙交换眼神。 林姑娘、三姑娘与薛宝钗这个外来媳妇不一样,这可都是正经主子,即便她们再胆大包天终究只是下人,身为下人自是不敢冒犯。 可王夫人那边… 双方陷入无声的对峙中,喜婆的心思千回百转。 三姑娘不过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其实不足为惧,而林姑娘—— 按理说她们不该怕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但因为江南疫情林家出类拔萃她们即便是在京城也听过。 此等被皇家注视着的贵人她们不敢动。 喜婆一动不动,黛玉携探春也半分不退。 冷冽的风绝情吹开窗带进无尽的冷意。 “还有我们!” 自窗口探出的三个脑袋,分别是史湘云、贾迎春、贾惜春。 湘云向来与薛宝钗亲近自知道这场闹剧便忙不迭跑来救人。 迎春看着屋内的乱像皱了皱眉挣扎了几分到底始终站在姐妹们的身旁。 即便清冷如惜春此时脸上亦是满满地决绝。 四大家族此刻就王家没有露面。 虽然女孩在家族里或许排在利益之后,但好歹需要考虑一下影响。 权衡利弊,喜婆蓦然退后了几步。 “放了她。” 几乎是被平儿搀扶着走近的王熙凤苍白着唇环视着众人,再次重复:“放开她,如果你们还认我这个二奶奶。” 王熙凤的身体状况很不好,整个人抖得如筛子,即便挂在平儿身上也是摇摇欲坠。 小产后就止不住地血崩,此刻亦是,几乎要将她内里掏空才罢。 不知道是不是贾琏从哪里惹来的脏病过给了她。 她靠在平儿的肩头一双手惨白,事到如今她已经想得极其开了,像他这般保不齐明天就会过去的身子,除了巧姐,已然没了牵挂之事。 既是能救,便也不必再添一个人命? 何况她去后,王夫人定念不到她的好,倒不如得罪干净了,至少年轻人能活过王夫人,她也能求个人情保护巧姐。 想到巧姐,她将目光移到了喜婆身上,虽是病着但管家这些年那眼神还是瞬间令这群下人胆寒。 不少人已经趁乱跑了。 女孩们聚在一起围成圈保护着薛宝钗。 喜婆见状,只能跺脚走了。 留在屋内的女孩子们相顾对视又哭又笑,抱作一团。 最终,她们联手用剪子剪开绑在喜榻下被绑着薛宝钗。 * “糊涂啊!我这病了几天,你办的是什么事?”贾母好不容易康复,咋一听此事止不住地气血上涌,捶胸顿足,几度昏厥。 “老太太莫要动气,注意身子。”鸳鸯急得团团转,止不住地担忧又是顺气又是捶腿,生怕下一秒老太太就被气没了。 可反观被骂的王夫人一袭黑衣,面容如枯木,整个人已然站成雕塑。 若是曾经,她现在该毕恭毕敬地给老太太赔罪。 但如今,或者说自听到贾宝玉的死讯后她便麻木了,世间再无牵挂,只是个沉默的疯子。 贾母见她如此就止不住地来气,桌子被敲得砰砰作响。 还欲再骂,只是一道刺耳的尖锐声响彻贾府。 如烦人的鸟雀刺耳地重复着: ——贤德妃娘娘薨了。 * 贾元春死了,只是因为皇帝觉得他可以死了。 好好的大家族竟明目张胆地整起了冥婚半点不顾及颜面,皇帝自然是不爽,何况这还是自己御口谈及的婚事,整个冥婚又算怎么回事? 就在他把贾家的牌子扔进火盆里时,戴权着急忙慌来报元妃娘娘有喜,已有四月生命之事。 四月?胎确实已经坐稳了,难怪敢透出来。 正是瞌睡给枕头, 可能是那次赐婚后的温存,应该是自己的,但可以不认。 皇帝颔首,摩挲着下颌不轻不重地说了句:“我记得元妃身边地小太监是个有把的。” 戴权一愣,浑身颤栗。 那个太监,他没记错的话是皇帝以淑妃的名义送给元妃的。 虽然因为是淑妃送来的眼线元妃向来把他打发远远得。 不过,谁知道会不会暗度陈仓呢?反正皇帝本人是不知情的。 处理一个后宫的女人太容易了,只需要自己愿意戴绿帽子,那么所有女人都会死在道德的谴责下。 他们甚至不用出手,那些被困在这座大醋缸里的女人一个个都会举起旌旗化身道德标兵,随风而动。 “诺。”戴权张了张口却只能吐出这个字。 皇帝的脸埋在黄昏里忽道:“小九最近在老头那边?” “九殿下自回宫便被太上皇接了去。”戴权小心翼翼挪到皇帝身旁研墨。 只听轻笑一声:“他倒是我的好儿子,起码能伺候舒服他,让我也能喘口气。” 戴权手一抖,几乎握不住砚台,这话他不好接只能干笑几声:“陛下英明。” 皇帝斜撇戴权一眼嗤笑道:“你分明比朕知道的还多,现在倒是半点不敢说。” 戴权猛地跪下磕头:“奴才不敢!请陛下恕罪!” 戴权确实比皇帝知道得多,在没跟皇帝之前他在太医院任过职。 因属于正常男人的太医不好出入后宫,于是他替九殿下送过好几次药,每次见九殿下时九殿下都脸色惨白下不来床。 在某些虐待人的方面,祖孙三人怕是承自一脉。 只是没想到老了也要这么折腾,戴权神色复杂,皇帝倒是希望他死在榻上。 皇帝摆了摆手,无所谓地让他滚。 第66章 潮起 紧随元春而去的是本就胸闷气短的贾母,几乎在那句元妃娘娘薨了消息传来时,贾母便眼睛一翻断了气。 霎时间,哭喊声尖叫声响彻云霄,整个贾府乱作一团。 林黛玉得知消息时,拿筷子的手都止不住颤抖,分明是近在咫尺的菜肴但那支离破碎的视线却让她怎么也夹不起这面前的菜。 脑海里飞速闪过好些画面,有初入贾府时老人摩挲她鬓角时泪眼朦胧的模样,有老人生病时忧心忡忡守候在她榻前的慈祥面容。 好几次,她看着面前的老者都在恍惚,恍惚那仙逝的母亲若是还在世上是否也如外祖母这般可亲。 如今,这位在世间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长辈也离开了人世。 林黛玉自问已然经历了好多离别,但依然无法释怀。 记忆里一帧帧回放有外祖母呵护的这些年。 还有在贾府时与姐妹们游乐的大好时光。 如今,这一切都在眼前如烟花般轰然炸开,随后散落成抓不住的星星点点。 顾淮璟无比忧心看着她,林黛玉没说话也没哭,却在摇摇起身的下一秒倚着桌子“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玉…?” 顾淮璟第一时间揽住林黛玉的肩膀,扣住脉搏感受怀中人儿极速跳动的心脏。 初步判断只是急火攻心并无性命之忧,这才敢打横将小姑娘抱起往顾青青屋里而去。 由于太过焦急一向守礼的他单脚踹开了母亲的房门:“娘,快来看看林姑娘!” 丝毫未曾注意就在他踹门的一刹那有道人影自窗外飞速翻了出去。 “林丫头怎么了?”顾青青被顾淮璟惊得脸色煞白,回过神也连忙跑了过来,看着昏迷在自家儿子怀中的林黛玉皱着眉示意他先将人放下来,她把脉。 把脉的时间并不长,顾淮璟只如门神一般杵在顾青青身后,任她如何暗示明示都不肯离开。 顾青青不免好笑:“怎么?怕我把你的媳妇吃了?” “娘,我想第一时间知道她的情况。”说着,顾淮璟便自行搬了个凳子赖在旁边。 顾青青抿了抿唇,将黛玉的手放入锦被中,怜爱的揉了揉黛玉的额角,声音轻柔:“放心吧,是悲伤过度引发急火攻心,没有大碍,休息会就好了,这是怎么了?” “贾家老太太去了。”顾淮璟陈述完这个消息后便在黛玉的身旁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姑娘。 顾青青头脑有一瞬的空白,没想到剧情已经到这么后期了,她看着任务进度99%的进度条缓缓吐了口气:“贾家送去宫里那位是不是也倒了?” “嗯,娘也听说了?”顾淮璟头也不抬回答着。 顾青青沉默:“儿啊,你觉得如果贾家被抄,林丫头会回护贾家那些人吗?” “不会,但是如果她选择去帮也情有可原。”顾淮璟伸手将黛玉脸上稀碎的刘海拨到耳畔,神情无比温柔。 顾青青眨了眨眼,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了无尽的苦涩,伸手点了点端坐在床榻旁的顾淮璟。 少年的身形分明单薄而稚嫩但脊背如松,笔直得仿佛刻度尺,莫名给人能支撑起天地之感。 任窗外风声鹤唳,少年眉眼永远只会落在他所热爱的人和物身上。 这就是少年,有着一往无前的满腔赤诚。 很庆幸,她遇到的是林黛玉和顾淮璟,两位落入凡尘心软的神。 顾青青眨了眨眼,落下一串泪水,她忙伸手擦去:“会试在即,你去看书罢?我来陪着林丫头。” 会试和殿试很重要,她几乎能肯定只要顾淮璟夺魁了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未来、爱人都在不远处向她招手。 “没事,我就是想陪她一会。”顾淮璟轻声说着:“何况如果若她醒来第一眼没看到我,她会不会觉得没有在乎自己的人了?” 顾淮璟外在虽是清冷但内里其实温柔又热忱。 顾青青神色复杂没有再劝,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与儿子一起等待林黛玉醒来。 其实回想起来,从开始到现在好像都未曾与儿子单独相处这般久,年轻的时候看到儿子时她总会想到那张压在她身上的鬼脸,连带着晚上都会做噩梦。 扪心自问,在顾淮璟跌跌撞撞成长过程中,她不止一次想把他掐死,好几次她都已经爬到孩子的床前,披头散发俯视着幼小的生命。 孩子其实很乖,半分不像他那生物学上的父亲,软乎乎闭着眼小小的一团,睡得香甜仿佛落入凡尘的天使。 毫无防备地在她面前小声呼吸着。 太信任她了,所有脆弱不已的器官都明晃晃摆在她面前,只要她伸出双手就能掐断他生的希望。 身为医者,她很清楚如何能悄无声息的杀死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可身为人,她做不到,只能一次又一次把他如垃圾般遗弃。 却又因任务和愧疚一次次回去找他时,佯装忘了留钱在孩子面前忏悔。 孩子太好骗了,只需要伸手抱抱这个脏兮兮的团子然后哭着说妈妈对不起你,他便会反过来安慰你。 她先前不懂为什么精神上的疾病比身体上的疾病更重。 但产后抑郁的那些年,她的脑子无时无刻不在充斥着那些极端的想法。 她知道她病了,而且是医不好的心病。 她不会是个好的母亲,等回到现代她也只会和爱人携手一生。 近几年,逐渐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后,如今小小的少年已然长成大人模样。 她的目光过于灼热,顾淮璟不明所以地回望过来,看到的只是眼神游离的母亲。 “淮璟。”顾青青回过神,微笑的看着他。 她的笑容里有少见的慈爱,令顾淮璟一怔,低声应到:“嗯,我在。” 顾青青一下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她分明是想说什么的,但做不出任何承诺,甚至连安慰的话都苍白,抠着衣带陷入无言。 半晌,才传来微弱却迟疑地问话:“你恨我吗?” 如蓄谋已久的海啸席卷四面八方,一股脑朝顾淮璟而来,可他只是静静坐着,没有出声。 屋内重新陷入死寂。 * 此时,贾家亦是愁云惨淡。 先前迎娶薛宝钗进门的银子还是从王熙凤的嫁妆里扣出的一点,此时老太太又猝不及防去了,整个贾府像是被猛然被抽出了主心骨,摇摇欲坠。 大房对此避之不及,王夫人自丧子后已无生的希望只钻小佛堂吃斋念佛,李纨更是在她进门的前几天便收拾好行囊带着兰哥儿回娘家避风头,而王熙凤病情因天冷更重了如今就躺在榻上半死不活地挣扎着。 此时,唯有名义上的宝二奶奶站出来操持着老太太的后事。 她看着只出不进的账簿,坐在主座上苦笑,低声自言自语:“自进府来,这些年老太太一个好颜色都不愿给我,如今我来替她操持后事若她泉下有知会不会不高兴?” “姑娘。”莺儿端来一盏茶看着薛宝钗无尽的心酸:“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不若家去?” “傻姑娘,家里又如何呢?”薛宝钗低声呢喃着。 几乎就在她嫁到贾家几天后就有御史抓了薛蟠,至今,甚至打探不出哥哥究竟犯了什么事。 今时不同往日,她早已然求助无门。 母亲每日都要上门来哭闹问牢狱之事更令她不堪重负。 不免长长叹了口气,短短几日,薛宝钗向来丰腴的身材也消瘦了几分。 “太太!太太!姑娘正在休息!” 门口传来莺儿拉拽的哭喊声令薛宝钗回神,当即起身摇摇往嘈杂声源处而去。 迎面而来的却是薛姨妈气冲冲用力的一巴掌。 她的脑瓜子都被打得轰隆隆作响,像进行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地动。 “你总说你忙、你忙、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来打发我,是!你现在是高高在上的二奶奶我自是不敢如何你,但是别忘了我到底是你的母亲!只要你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肉我就有权利管你!你就是不想救你哥哥,是吧?” 薛姨妈在看到闺女脸上的红肿时有一瞬间的心疼,但还是被儿子关进大牢之事冲昏了头脑,只想着是薛宝钗与她们薛家离了心。 薛宝钗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薛姨妈,杏眼通红:“我当初让你们将那些物什都给林妹妹送去你们暗度陈仓只瞒着我,若你们送去了圣上御赐的牌匾说不准要添上薛家,现在被人告了,出事了便赖在我身上了?你只以为我不去求人,但不看看现下有哪个还愿意帮衬我们的?” 她忍着泪水眼眶涨红,她向来不会如此外露情绪,但最近一连串打击将她压得身心俱疲。 这一巴掌下来她算是明白了几分,无论是贾家还是薛家都不会是她薛宝钗的退路。 她看着歇斯底里的母亲收起了溢出的情绪,理了理褶皱的衣角,正要说什么来挽回如今难堪的局面时。 后方忽有吵吵嚷嚷的惊呼声传来,正是神色惊恐的香菱,只见她大哭着跪在地上:“太太、二奶奶家里来了好多官兵,说是、说是要抄家!!” 轰隆—— 这场空前绝后的地动,嬉笑着摆弄在场所有人。 第67章 潮落(正文完) 林黛玉做了一梦,她十分清楚自己在梦中。 不然怎么能看到已经故去的外祖母同贾宝玉呢? 旖旎的梦境,金碧辉煌的大宅院,人来人往的阁楼水榭,一寸寸都在谱写着她幼年的时光。 “林妹妹原来你在这里,可让我好找。” 正在她愣神之际,有道尖细的嗓音传来,回头一看正是穿着红裳的贾宝玉。 其实贾宝玉幼时的嗓音就是这般如少女般清脆,以至于常常被认为是女孩。 “林妹妹?怎么了?”见她不说话贾宝玉忽就急了,上前摸了摸她穿的夹袄才松了口气:“我方才去潇湘馆问过紫鹃才知道一大早就提着花锄还不许她们跟着,我一猜阿,就知道你在这里,这么冷的天你身子弱还站在风口,可吃过药了?快过来。” 是了,幼时的贾宝玉他也总是这般如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的关心着她。 见她依旧不说话,贾宝玉才停住了唠叨,挠了挠头把自己这几天的行为复盘了几遍也没找到会惹到她生气的行径,才小心翼翼地问了:“昨儿个我没去潇湘馆找你,是因为宝姐姐今儿个才来,太太让我去陪她会,不是故意不去的,你别担心。” 他就在对面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把一颗心捧到面前让她看看。 林黛玉垂了垂眸,眼神有一瞬间迷茫,旋即镇定下来轻声答道:“嗯,我知道,你是该好生陪着宝姐姐的。” 她的语气平静半分没有往常拈酸吃醋的小女儿家做派。 这分明该是好事的,这证明她的眼界早已不止与这狭隘的后宅、情爱之内,她的心和身子都向广阔无垠地自由和人间奔赴。 或许对她而言情爱依旧在生命里举足轻重,但她的选择可以不是谁家的主母或者是谁的母亲。 他们自小长大向来默契,自是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变化,贾宝玉却忽然发了疯似的冲过来想拽住她,口里喊着:“林妹妹不可以!你的眼泪只能为我而流!这是你许诺的!你都忘了吗?!不!你不可以忘!你怎么可以忘!” 林黛玉被他的动作吓得踉跄,下意识想避开,却发现贾宝玉其实怎么也过不来,他面目狰狞地对着透明的墙面抓挠着想到她的身旁。 林黛玉再一次无比清晰认识到这是个梦。 按理来说,宝玉方做了件伟大的事,可,原来在她内心里还是那个会同她抢母亲遗物的那个孩子吗? 不知道为何,林黛玉眼前忽模糊了起来。 “林妹妹…”贾宝玉的动作忽愣住了,他霎时恢复原状,宛若被戳破的气球整个人瘪了下去,眼神里皆是无措和怜惜喃喃着:“你别哭阿…我不想你哭的…你千万别哭…” “玉儿。” 贾宝玉身后是依旧慈祥的外祖母,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和蔼,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似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却只吐出一句:“我的儿,你要好好的。” 你要好好的。 随后,天地裂开,她的身形极速下坠。 无边的记忆在她四周飞驰而过,光怪陆离中渐渐凝聚成一个清晰的人影。 分明如月色般清冷,却在看她时绽放了无尽桃花。 是顾淮璟—— 是顾淮璟阿—— 内心深处破土而出的思念如杂草般野蛮生长转瞬勒住了她跳动心房。 下坠停了,风声止了,沸腾的人声自四方席卷而来,她艰难地睁眼 满目都是扬州璀璨的灯火。 这是她五岁那年娘亲最后一次牵她去赴扬州一年一度的庙会。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娘亲细腻温暖的手紧紧握住。 她用力仰头撞进的是娘亲温柔似水的眼眸。 是梦吧?一定是梦。 她确实好久没梦见娘亲了,娘亲的面容模糊而美好。 察觉到闺女仰着粉团子似的小脸一动不动在看她,贾敏蹲下身子捏了捏她的鼻尖:“方才闹着不让抱,现在又要抱了?” 娘亲温柔的声线萦绕在黛玉耳畔,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笑出了泪花。 她是想娘亲抱的,只是不愿娘亲累。 “鬼精灵。”贾敏伸手将这个小可爱抱起,病弱身形有几分摇摇欲坠:“坚持一会,你爹爹就在前边等着咱娘俩呢。” 林黛玉抬眼,果然是儒雅随和的父亲在前方笑着朝她们疾步而来。 她窝在娘亲的怀里难得安心,她闭着眼默念着:“娘亲,爹爹,再见。” “快啊!那个乞丐又来了!我们才不把小姐给的分给他!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打死他!” 耳边叫嚷着单纯的恶意,黛玉睁眼却看到一群衣着褴褛的小孩子正围做一团,朝着某个孩子拳打脚踢。 他们稚嫩的脸上是与年龄格格不入的恶意。 “你们在做什么?”林黛玉还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感受到来自孩子的恶意,声音都止不住地颤抖。 她的声音分明不大,却让所有孩子都止住了动作,回过头脸上皆是错愕与无措,他们垂着头不敢看她,只是止不住呢喃着:“小姐…你怎么来了?” 林黛玉几步上前,蹲下身子,试探着去触碰那个被围殴的孩子,可还没触碰到,那孩子却止不住地颤抖。 林黛玉彼时也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急得不知所措,恍然想起什么:“我去请医师!” 她正要起身,那个原本抖成筛糠的孩子却猛地拽住她就要远去的裙摆,缓缓露出那被打得青紫血迹斑斑的小脸,和看向她时支离破碎的桃花眼。 只是一眼,却让林黛玉如遭雷击。 是顾淮璟—— 可,顾淮璟,又是谁? * 会试当天亦是薛家抄家之时,林黛玉早已转醒。 京城初春的风还带着几分凉 意,吹动床幔隐约可见里面如弱柳般的身姿盈盈而卧,正是黛玉本人。 只见她倚在那锦织的软塌上,一头乌发如绸缎般铺在枕上,熟睡时仍抹不掉眉眼间拢着的云雾般的清愁。 一直守在榻前的顾淮璟分明看到她蹙起的眉间,旋即那洁白的额上冒出好些冷汗,她的双眸紧闭不安地抖了抖,眼角泪水不住下落。 定是做噩梦了。 顾淮璟忙起身轻声呼唤她。 过一会,林黛玉才从噩梦中惊醒,待直直扑入顾淮璟怀中,抓着他的衣襟,泪水哗哗哗地往下淌,不住呢喃着:“我不想忘记你,不想…” * 知道今天是会试,顾青青难得心情好起了个大早准备给顾淮璟炸个油条煮两个鸡蛋凑个100分给儿子送行,谁知刚到厨房门口便看到在灶旁身姿清贵的儿子。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他那双桃花眼里倒映出满目的星河湖海,短短几月他似乎又高了些,已然超出这个时代男子平均身高,身形也不似幼时单薄,隐隐有几分成熟男子的味道。 这种介于成熟男子和少年青涩感,想来到他一日看尽长安花时能迷倒不少女子。 顾青青脚步一顿,旋即笑道:“今天考试怎么不多睡会?” “娘?您今日起这么早?”顾淮璟见是她倒有几分诧异,毕竟自家母亲向来是个不到日上三竿不起的主,意识到可能会落了母亲的面子,旋即慌张补充到:“不必担心,我只是习惯早起。” 顾青青倒也没在意儿子的调侃,几步走近想看看顾淮璟在准备什么。 “玉儿近日没什么胃口,倒是南瓜粥尚且能吃几口。”顾淮璟见她好奇解释到。 顾青青挑眉好笑道:“那不过是某人可怜兮兮地捧着碗,嘴里一个劲央求着好妹妹吃一口就吃一口,人才会吃的,才不是因为什么南瓜粥,你是不是搞错了重点?” 顾淮璟闻言揭锅盖手一顿,不好意思地红了耳尖,旋即被袅袅升起的朦胧蒸汽遮掩。 “不过不得不说,即便我是咸辣口,这粥也把我的馋虫勾出来了。”被香甜软糯的香气扑了个满怀的顾青青眼泪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出来。 顾淮璟只是腼腆地笑了笑,给母亲盛了一碗后才从碗柜里拿出黛玉的小碗盛粥。 “淮璟。”一口下去整个人似乎都暖和了起来,顾青青看着顾淮璟就要告辞离开的背影,含糊不清地喊了他一声。 顾淮璟停下脚步回头,看到的是顾青青无比复杂的神色,不免有几分疑惑。 “加油考。”顾青青放下碗,高深莫测地抬眸凝望他,又轻声补了一句:“也不必太给自己压力。” “好。” 他答应了,转身向光亮处走去。 顾青青摩挲着指尖,原本犹疑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坚定。 她整理了一下仪容,将匕首藏入衣襟内,同林黛玉一齐将顾淮璟送入考场。 她转身拍了拍林黛玉脆弱不已的肩膀,在对方困惑的眼里低声轻笑,半晌才缓缓道:“玉儿,你要好好的。” 林黛玉垂眸,心不安地跳动着,就在顾青青转身时才开口:“你…没有要留给璟哥哥的话吗?” 顾青青身形一顿,垂头复又抬头,声音坚定:“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 她没什么要对顾淮璟说的话。 继续朝前走,黑鹰就在门口等着她。 一如那年拼命挣扎着要自皇宫逃出生天的模样,她在踏上马车之前,忽朝沉默的雕塑轻声问道:“当年,也有这小子的手笔吧?” 被问话的雕塑神色未变,一言不发。 顾青青也当不知道,一路畅通无阻,即便是巍峨皇宫也如入无人之境。 戴权小心翼翼看着背着手站在端门上吹风的皇帝转了转眼眸。 会试在即,一边是乌泱泱涌入的学子,一边是逆着人流整装待发的士兵,那是正领命要去抄捡四大家族的队伍。 不起眼的一角,还有风尘仆仆疾驶而入的马车。 “犹记得,当年唐太宗也是在此说了一句。”皇帝语调放慢一字一句地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戴权浑身一颤,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远处,太极宫忽传来能突破天际地尖叫。 “来人呐!有刺客!保护太上皇!” 乱了,都乱了。 一时,狂风大作,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掩去了刚刚的万里晴空,沉重的仿佛要坠下来,凌厉的风来回咆哮着撕碎能看到的一切。 随后,一束光直冲云霄点亮了这极暗的天幕。 光影中,隐隐透出一道模糊的人影,她身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半截短袖露出雪白的胳膊,隐约可见指尖染上的大滩血迹,分明是女孩,可那头发却只及耳朵。 简直…大逆不道! 人影不过一闪而过,霎时,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第68章 顾青青番外 让林黛玉圆满从来不是顾淮璟官居几何,好在顾青青及时察觉了。 说来也可笑,她怎么能拿这么俗气的世态去揣测如林黛玉这般被誉为“情情”的水晶玻璃人? 犹记得顾青青下定决心找来黑鹰说出想手刃狗贼的计划时,黑鹰神色未变的模样。 原来,新帝在这场悲剧里贯穿始终。 现下的她已然能站在被五花大绑的狗贼面前,分明是两级反转的地位她却半分感受不到高兴只有无穷无尽的愤怒与悲哀。 她看着狗贼逐渐颓废的眼,强压下胸腔中就要溢出的怒火,重复问了句:“为什么是我?” “哈哈哈,为什么是你?” 狗贼**着身体,即使如此境地他依旧放肆地笑着,分明是才被强行从床榻上拉下来,那恶心无比的味道充斥在顾青青的鼻尖几欲作呕。 “对呀,为什么是你?”狗贼只是看着她的脸:“朕倒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你能操控所有人的命运?” “为什么你能操控所有人的命运?” “为什么你能操控所有人的命运?” 如魔音入耳,他只是嬉笑着重复着这句话。 “死到临头还想拉我垫背!还想PUA我!我呸!”顾青青再也控制不住暴走的情绪,泄愤似的将藏在衣襟的匕首狠狠朝太上皇的胸膛刺去。 “哈哈哈”被刺中心脏的太上皇只是癫狂地大笑着:“你凭什么?我才是这个世界的主!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顾青青被他的话激得双目赤红手中的匕首提起又落下,刀刀刺入脏,温热跳动的血溅了她满脸,就在这一刻,心中似有什么东西猛地被放下了。 她浑浑噩噩看向霎那间退了颜色的世界,随手擦了擦血迹,炫目的红像翻涌的怒涛朝她席卷而来,她已然丧失所有力气跌坐在地,双目失神唯有一个念头支撑着她没有倒下,呢喃:“系统…拜托你送我回家吧…求求你了…” “目标已达成,正在传送中——” “3——” “2——” “1——” 系统那早已破百的进度条伴着冰冷的电子一寸寸迸裂,形成贯穿天际的光束点亮这个世界。 狗贼看着这一幕笑得不断自口中溢出血,他指着顾青青:“看啊!此等妖女若不能掌控便只能毁灭!我错了吗?我没错!我没” 他的话被身旁的九殿下一剑终结在了口中。 最终,狗贼瞪圆了眼看向尚且稚嫩的少年,用尽最后的力气道:“你…景明…你也是…” 顿时,狂风大作,吹动九殿下墨黑的发和那无比深沉的眼。 传送是个漫长而又煎熬的过程,顾青青睁开眼却只能看见无边的黑暗。 她颤抖着向未知的前方跑去,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束光打在前方,她宛若溺水的人死命朝那束光而去,离得越近声音越清晰。 “星星,我还是觉得林妹妹英年早逝好可惜呀,哎,对了,最近我在学写文,我想…我想给林妹妹找个能相伴一生的人,我觉得吧,最好是皇室成员!有颜有权性格还好的!我是个起名废,你觉得他的名字该叫什么好?” “嗯据说《红楼梦》里亲王的姓氏巧妙蕴含着金木水火土,好像皇室是土,大概拟订的姓在司徒或者土里边选会更严谨一些?”宁星放下手中的书看着面前的顾青青认真思考着她的话。 “司徒吗?司徒景明?春和景明,多好的寓意呀!最好还是穿越人士,不然土著极容易三妻四妾…我想想还有什么要完善的人设…”顾青青眨巴眨巴眼睛认真点了点头,自顾自开口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后才发现太阳都已经下山了,随后小心翼翼瞥了宁星一眼,对方却没有半分不耐依旧是温柔的注视着她,顾青青抠了抠手指,脸颊绯红。 “很精彩啊,怎么不继续了?”宁星笑着看着她。 顾青青在宁星的注视下脸涨得通红,喃喃道:“可是我从来都是三分钟热度,怕写了就坑了。” “万事开头难,你只要能迈出第一步就很棒了,加油青青。” 陈旧记忆画面的最后,是宁星在昏黄的夕阳里朝顾青青挥手,顾青青抱着笔记本目送她远去,就在拐角时,宁星忽回头朝她喊了一句:“青青,我…我…” 都怪风声太过喧嚣,送不来她的心意。 “星星,你刚刚说了什么?”顾青青忙上前跑了几步。 宁星在喧嚣的风声里最终还是垂下来眼帘,任凭霞光落在她头上、肩上,许久才弯了弯眉眼:“我说啊…我期待你的新书。” 此情此景,真的十分适合告白。 顾青青极速跳动的心脏几乎要冲破桎梏,但好在她将要表达的心意一股脑咽了回去。 其实,林黛玉…是宁星最喜欢的二次元人物。 她也和她有一样的心情吗? 顾青青驻足在原地,暗恋就像一朵开在尘埃里的花,她不免有些沮丧。 那本同人文顾青青还是鼓足勇气发布了。 男主司徒景明,女主林黛玉。 但此司徒景明非彼司徒景明,是现代的穿越者。 可惜还没写三章,男主甚至还没出场,顾青青便断更了。 医学生课业本就忙,更别提近期还在准备保研的事宜。 她忙得几乎脚不沾地,近期脆皮大学生频频登上热搜,她以为自己好歹正常,却未曾想这次竟累得住了院。 等醒来时,顾青青一眼便听到宁星的眼眶红通通的责怪她:“又忘记吃饭了是不是?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得下你…” 那你就别放开我阿! 顾青青垂眸,在心里无声反驳着,但嘴里还是乖乖回了句:“星星,这次是突发情况,下次我保证” “又是下次保证,你都跟我保证了几次了!” 印象里,宁星向来是个温柔的姑娘,甚至不会大声同对方说话,顾青青被她这么一吼也有些惴惴不安,捏着被角不知所措,只能无助地重复着歉意:“对不起…” “我不想听你道歉。”宁星站起身双手按着顾青青的肩膀,眼神里的温柔浓得化不开。 宁星的眼眸漂亮地不像话,只能倒映出一个顾青青,那双眼里划过挣扎纠结最后沉淀成义无反顾的勇往直前,她盯着她的眸子一字一句说:“我不想听你道歉,原本我就在你身边,原本我可以提醒你的,可是…我没有权力,让我来照顾你,好吗?青青?” 顾青青泪流满面地看着过往的回忆一幕幕而过,她是怎么回答宁星的,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哭着扑到宁星怀里说了无数万遍的好好好宁星你不能离开我。 灯光逐渐黯淡,记忆像卡壳的胶卷暂停在她们相拥的画面后又极速转动。 周围的场景逐渐清晰,不是熟悉的现代而是她熟悉的扬州冬季。 南方的冬天似乎天然比北方冷得更为彻骨,那些潮湿的冷意仿佛自骨髓里凝成霜。 这个天气来往的人应当是极少的,大街上门户紧闭只飘出袅袅炊烟。 今天也一如往常,只需要忽视那个衣着褴褛骨瘦嶙峋的孩子。 那个几乎和顾淮璟一模一样的孩子。 顾青青忽想起她也曾逼问过系统,如果她离开,那这个世界会如何圆她在这个时代所留下的印记? 系统答得模糊,说可能抹去记忆,可能优化掉,最常用的是抹除。 所以,她所生下的顾淮璟会是那个被抹除的角色吗? 系统听后没有再回话,许久才开机重启后说了句:“你应该庆幸,他在这个世界刷够了脸,不会抹除。” 如今看到这一幕,顾青青好似明白了这个世界对缺失她剧情的优化。 那就是让顾淮璟彻底变成孤儿。 那个孩子眉头上已然结了霜,嘴唇青紫,抓着手中的破碗一点点朝面前的高门大户爬去。 分明没有下雪,但顾青青只觉牙齿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她想上前帮忙但双手却直直穿过顾淮璟瘦弱的身子。 他爬的很慢,想来逃难而来已然没了半分力气。 就在他快要爬上那高高的台阶之时,忽有急驰而过的马车朝前冲来,虽车夫及时拉缰,但他依旧避之不及被骏马踹了一脚。 这一脚,直接令顾淮璟口吐黑血昏死过去。 马车上的中年人连忙下车,面容焦急吩咐小厮救人。 仆从有条不紊地处理这突发事故,顾淮璟被小心翼翼抬了进去。 顾青青抬眸一看,原来是林府阿,那是不是就算没有她,顾淮璟和林黛玉也是会相遇? 她跟着走了进去,却发现府内气氛凝重,时不时还传来幼童压抑的哭声。 是年仅五岁的小黛玉正在贾敏的病榻前哭得肝肠寸断。 难怪林如海马车疾驰,原来是听到贾敏姐姐的噩耗。 一大一小哭得不能自已,顾青青沉默地在贾敏灵位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感谢这个温柔的女子救赎了曾经几近绝境的自己。 顾淮璟也被好生救回来了,给他饭他倒是吃,给钱却绝对不收,也不肯说话,只一个劲地朝林如海和林黛玉磕头。 林如海见这小子倒是个懂礼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身子骨也还壮实,就是一双腿因长时间受冻,目前没知觉,之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养回来,叹道:“几岁了?你家中人呢?” 黛玉只躲在林如海的身后,一双眼哭得通红宛若受惊小兔子。 顾淮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颗字,尤其是看到小黛玉后,他便更为急切了,因为在家中变故他流落街头后的扬州庙会也是这个粉团子同一个温柔的大姐姐救了他! 他分明是想说的,但喉咙似有什么堵住了他的话,越急反而将整张脸憋得通红。 “没事,你先好生休养,之后再慢慢了解也是有的。”林如海见此贴心地回避了让顾淮璟说话的话题,转而将藏在他身后的黛玉拉了出来:“玉儿,跟哥哥告辞。” 林黛玉自贾敏过世这几天也愈发沉默起来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林家的小玉儿先前分明是个穿了漂亮的红衣裳都要叽叽喳喳半天才肯罢休的。 这可愁坏了林如海,不知想了多少办法也无济于事,今天不过听医师说那个被撞到的小孩儿醒了便也牵着哭得梨花带雨的黛玉来了。 林黛玉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伤痕累累的小哥哥。 她的目光过于澄澈而干净,顾淮璟无措地搓着手指,先移开了目光。 就这样,两个小哑巴达成了初次会晤。 顾青青看着这一幕失言,但仔细想想顾淮璟要是能留在林家感觉倒也不错。 至少,能好好长大。 可下一秒,时间却蓦然陷入无止境的空洞,世界骤然褪色,只剩狭长的甬道一眼望不到头。 身旁的人宛若被按下了暂停键,顾青青霎时被透明的空气墙阻隔开来。 这是…怎么了? 顾青青不明所以,跑了几处都是同样的情况,就在她将目光放在甬道出口时,已然有一道瘦弱却坚毅的身影在她面前窜了出去义无反顾地朝甬道而去。 她只能追随着顾淮璟的背影,跑得没了思考,跑得没了时间概念,就在她觉得她可能跟着顾淮璟都绕地球一圈时,才终于看到一丝亮光刺破无尽的黑夜给他们带来希望。 顾淮璟再一次加快了速度,顾青青也不甘示弱,加速几次终于还是寻到了唯一的光。 可这光只是浮于表面,而他们脚底下是仿佛能吞没万物的深渊。 顾青青沉默了一会,却看到顾淮璟义无反顾地往深渊一跃而下, 她第一时间想去捞孩子,可是连一片衣角都未曾抓得住。 熟悉的电子机械音似乎就在她耳边艰难地响着:“你确定要拿这么宝贵的机会换这么一个赌注?” “你可要衡量清楚了,这只是一本坑了的同人文,你对那个小姑娘估计也不过是作者设定出的感情,何况——” 电子音冷冰冰道:“何况你不过是衬托女主真善美的NPC,男主都没有动作,你确定要做到这番境地?” “我确定,而且我确定我们这个世界的情感都不应该只是你所谓的设定。” 清清冷冷的男声似乎就在耳畔环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电子音因为男声的回话居然叹了口气:“那么如你所愿,我将会把这个世界的创作者拉入这个世界修复剧情。” 顾青青浑身血液倒流,她想起来了!这是那本她坑了的同人文!是她是她是她亲手造成的这一切! 难怪难怪,她在穿越后就不自觉改变着这个世界。 她想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于是凭空出现的顾太医百年清流。 她不喜欢被困闺阁想有个身强力壮的保镖带她去玩,结果来了沉默地雕塑——黑鹰。 她想有个如宁星一般的玩伴,于是付若柳便应运而生,虽然之后她半分不像宁星。 这所有她无意识就能获得的一切自然引起了尊位上的帝王的好奇,这些已然有自主意识的角色不像那些被动认知一切都是合理的芸芸众生。 他质疑这些凭空冒出的一切,观察到最后锁定了那个脆弱无比的顾青青。 他也曾试图第一时间解决这个妖女,但解决之后意识却猛然陷入无尽的空虚,他能感觉到时间在极速的倒退又前进,回到了顾青青生前一刻。 她不能死,她只能为自己所用。 为了证明猜想,他做了一个测试,给顾家这个凭空冒出的家族定了个子虚乌有的罪名,押着顾青青让她睁大眼睛看着那些由她一手创造出的家人一个个惨死在菜市口。 他期待着她能让他们死而复生。 可惜,失败了,顾家人直至被扔进乱葬岗也没等来回魂的消息。 就在他思考自己是不是猜错了的时候。 一个足以可以同皇室抗衡的未婚夫舒常林又一次凭空出现了。 尤其是大家津津乐道舒家患难之际也未抛弃未婚妻的壮举。 他该庆幸,还好顾青青不是让临国的铁骑直接踏平他们的疆土吗? 他点了点突突直跳的额角,目光忽落在一直跟着顾青青的丫鬟身上,看着小丫鬟那明显仰慕这个姓舒的神情,忽缓缓笑了。 被感情冲昏头脑的女子实在太好把控了,他不过佯装对顾青青深情备至并小小提示了一下,那个心比天高的小丫鬟便把她的主子洗干净送到他的榻上。 他想那个小丫鬟会错意了,但考虑到顾青青肚子里的孩子或许能继承来自母亲的能力,他倒是觉得可以尝试一下。 灯光映在顾青青惨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这些以往她从不自知的真相在她面前缓缓揭开,她颤抖着唇不敢置信地一步步往后退,跌落在地。 是什么时候这种创造世界观的能力消失,世界趋于平衡的呢? 好像正是顾淮璟的出生。 一个只为林黛玉而来的变数。 * “青青?青青?做噩梦了?” 耳畔传来的是熟悉而又温柔的呼唤。 顾青青猛然自无边无际的噩梦中惊醒,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她伸手抓住身旁人欲要离开的胳膊,张了张口,干涩撕裂的声音艰难唤着她的名字:“星星” “星星…别走…” 她回家了,是真的回家了!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宁星手上,烫得她心疼不已。 几天后,顾青青检查完毕确认无碍,宁星才松了口气。 她隐隐感觉青青好像变了但粘着她的劲又好像没变,只是经常性的恍惚变得频繁了起来,偶尔会打开自己曾经坑过的同人文久久不语,就在宁星以为她今天也不会说什么的时候,顾青青忽开口了:“星星,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想试着把文续上的时候它已经开始自己的创造属于他们的故事了。” 是的,顾青青回到现代本想把那未完结的坑填上时却发现她笔下的人物已然都活了过来按照他们自己所想的路前行,再也不是那个她能随心所欲操控的世界。 不仅有能走出闺房的林黛玉,还有逆袭的NPC顾淮璟、从男主变成反派的九殿下,所有她所熟悉的人都会按着自己的存在的痕迹一往无前。 第69章 雪雁番外 这是一场鸿门宴。 我早该知道的,在圣旨特意从京城快马交到我们姑娘手里时我就应该知道的。 为了这场避无可避的鸿门宴,原本打算定居扬州的开办妇幼保健院的姑娘也不由在江面没有结冰前再次到了京城。 四月芳菲的平安京到处充满了新年的暖意,初登京城码头时,我扶着姑娘看向这座陌生而又熟悉的都城内心五味杂陈。 “走吧。” 我没有错过林姑娘清凌凌水眸里闪过的坚定。 林姑娘的声音缥缈地好似一碰就碎的云,自贾府回扬州又经历疫情,虽只是短短几年却已然让我们对此地恍如隔世。 春季京城的风依旧凌冽刮得人脸颊生疼。 我将姑娘好生扶上马车看着远处乌泱泱围拢的人群不禁好奇道:“前边怎么这么多人?” “回雪雁姑娘的话,今日是陛下钦点的新科状元郎同榜眼探花巡街呢!” 我的问话似乎让来接送的婆子八卦的兴致都涨了几分,满脸激动道:“要说咱们这位状元郎那可不得了,乞儿出身,三元及第,当真人中龙凤。今年不过十六华年,还未入仕便已跟着九殿下平扬州瘟疫杀临国卸甲,当真英雄出少年!” 那婆子越说越起劲,此情此景不免让我想起幼时我的娘亲也是这般恨铁不成钢地在我面前提及别人家的孩子——林姑娘。 可惜那时我便已经毫无自觉,只是痴痴回了句:“拜托诶娘亲,那可是林家小姐诶!你闺女我哪能跟天上的仙女比?” 想到此,我不免轻笑出声,那婆子见我笑了反倒不服气了,叉着腰朝我不赞同地瞪了瞪,仿佛我的笑严重贬低了她心目中的少年英雄。 我忙止住了笑意,随口敷衍了一句:“乞儿出身能翻身至此,当真是个人物。” 见我恭维她的少年英雄,婆子的脸色才好看了些,随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小心翼翼环顾四周靠近我,伸手扯着我的袖子道:“最重要的是听说还没定亲呢!” 这不免让我一怔,诧异地挑了挑眉:“当真只是靠自己?别是那种拿了别人好姑娘的东西现在功成名就又把人姑娘踹开的人吧?” 那婆子一听这话便知道我误会了,皱着眉还欲再说,便被马车上软软糯糯的声线打断了: “雪雁,莫要在背后闲论他人是非。” “是,姑娘。”我吐了吐舌尖好生赶路不敢在胡言乱语。 今日的天气说实话称不上好,不过走了几步那凝重的云便开始聚在一起,接着有淅淅沥沥的雨丝飘落下来。 透过翩飞如丝般的雨帘,我一眼便看到了京城主街上鲜衣怒马的少年,就是那么一眼,我看见了令我一生难忘的容颜,张扬至极的红衣,细细雨丝晕开了他的眉眼美好得连时间都轻了几分。 红衣向来衬少年,细雨朦胧了他眉间蕴含的思绪,若有所思的目光穿过人来人往,在深邃的桃花眼中流转。 他的脸庞线条分明,若隐若现的微笑勾勒出一丝俊朗的神采。那一抹温和的笑容,仿佛暖阳洒落在寒冷的大地,温暖了周围的一切。 比之身旁的榜眼探花当真是降维打击。 肤浅如我见此美男只觉如遭雷击。 当真是——公子世无双。 不知是我的目光不自觉停留久了些,我能感觉到状元郎的目光不经意落在我们这边。 而后在与我们车马相撞前扬起马鞭打马而去,先一步让开这个只能通过一车的小巷。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能感觉到马上的少年笑容似乎更为真诚了些,在红衣的衬托下有几分坏坏的邪气。 我能清楚地听到除了藏在阁楼上不住惊呼的女子吸气声外我还听到一句如月色般清冷的声线传来:“终于,找到你了。” 我浑身一怔,意识到是状元郎丢下的声音后不由自主想回头,但在哒哒的马蹄声中那鲜衣怒马的状元郎已然在朦胧细雨中化成一抹红色的圆点逐渐没了踪影。 此时替我撑伞的那个婆子用胳膊肘撞了撞我,语气满满都是得意:“怎么样!我就说英雄出少年吗!现在相信了吗?” 都怪美色误人,我是真的会相信这个状元爷是个好人。 确实,如此人物才能配得上我家林姑娘! 我赞同地点了点头,以前在贾府她们总拿贾宝玉去配林姑娘我本就不满意,现下能有更好的自是更瞧不上贾宝玉了。 即便贾宝玉已然死在去往临国的路上。 听说是回程的时候染了鼠疫不治身亡,闻此噩耗我竟不知作何反应,明显王夫人已经疯了,若不是我们姑娘及时赶到甚至让宝姑娘冥婚配给宝二爷。 想到宝姑娘,我一开始对她其实是极其不屑的,到底是商贾世家养出来的半分没有规矩,连闺名都大喇喇让别人知道,别人喊她宝姑娘的时候她都不害臊的吗? 哪像我们林姑娘?贾府下人有哪个知道我们林姑娘的闺名的?不过恭恭敬敬称呼一声林姑娘。 偏生她薛家犹然不知,好好的千金反倒自降身段去同那些下人打成一片。 可她们这些主子何必去讨好下人?看看二奶奶就知道了,这些下人可不会念着你的好,倒不如规规矩矩管着,犯了错打发了就好。 可是那天我看到被解救后哭得凄惨的薛姑娘只如溺水的人紧紧抓住林姑娘的手时,我还是忍不住心酸了起来,没落的家族又何谈尊严? 我胡思乱想之际,那个婆子又凑近我小声覆在我耳边说道:“现下林姑娘也没个长辈可以做主,你们做丫鬟的也要看着点。” “哎。”说起这个我就止不住叹气。 自到京城才知道四大家族竟被皇帝抬手抄了个遍,如今竟只能去监狱探望故人。 如此变故,不仅令林姑娘措手不及更是让紫鹃泪眼汪汪。 即便没心没肺如我被此等氛围感染落了几滴泪。 “姑娘?”我看着摇摇起身的林姑娘下意识扶住她。 她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面颊霎时褪了颜色,一张小脸苍白脆弱像是在雨中摇曳的花儿,我心疼不已。 “今日的贺宴我会请求皇后娘娘容我探监。” 她平复几许,才轻轻开口。 我向来不聪明,对此只觉亏死了,贾家哪里值得我们姑娘如此?便哑口半晌无声。 直到多年后才反应过来,彼时林家太过扎眼了,谁都知道鼠疫时林家于扬州之功,姑娘却只求一个探监资格,一是想降低林家在皇家的存在感,二来也是替林家背一层亲戚之罪,她家姑娘客居贾府许久若是转瞬将自己于贾家摘得干干净净难免有白眼狼的流言。 正所谓不怕皇帝惦记就怕皇帝拿捏不住自己的把柄。 紫鹃向来比我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姑娘之意,她朝我使眼色,但我向来没懂,她垂头无奈笑了笑上前安抚林姑娘。 恍惚间,我好像想起了姑娘初入贾府时,当老太太把紫鹃喊来伺候姑娘时我们就好像一直都是这般。 我总是呆呆地看着紫鹃姐姐好生照顾好姑娘而自己则半点跟不了,更准确的是脑子笨压根反应不过来。 以至于后边所有人只知紫鹃也不再提及我的名字,对此,我真的很难过。 林姑娘显然已在紫鹃的宽慰下稍稍安了心,我能看到姑娘不自觉轻轻扣住那半块夫人留下的羊脂玉,这可是自小就有的习惯了,此时的姑娘定也是惶恐不安极了。 我觉得我也想说什么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 接下来就是更衣前去皇宫领赏。 我们的姑娘向来都是天仙下凡,如此妆点更添贵气十足,正所谓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我们姑娘当真浑身萦绕着一股巫山云雾般的灵气。 原本以为女眷不过去皇后那边领赏,可真等我们到长春宫见到世上那个最尊贵的女子时那个女子看着姑娘时竟幽幽叹了声。 原本我们是不该直视皇后的,但她竟让姑娘抬头,即便蠢笨如我也能听出这其中相看的意味,无边的恐惧逐渐蔓延开来,让我匍匐在地的手不免颤抖泛起了一层薄汗。 未及 传来温柔地赞叹:“倒是个好模样。” 我大气不敢出也不敢胡乱瞟,只觉脖颈上悬着一把刀却只能静静候着它落下。 我能听到皇后的轻叹:“可惜了。” 我不知道她可惜的是什么,是在可惜年轻美好的生命也要如一朵强行摘下的花会在她们身边凋零还是说姑娘如此美貌注定会成为劲敌? 支撑着身子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让我压根无法思考。 出乎我意料的却是皇后低低笑了,只是问道:“林氏,你觉得这宫中如何?” “回皇后娘娘,臣女未曾好生看过宫中的风景不敢妄议。” 耳边来自林姑娘熟悉地软糯嗓音不急不缓响起,我能看到姑娘不卑不亢的语气和亭亭玉立的身姿像一枝暴雨不折的花。 皇后闻言语调不变只是懒懒道:“若给你这个机会呢?” 这句话可谓是把最后一层窗户纸给戳破了,一时间宫内落针可闻视线逐渐聚焦在姑娘身上。 却只见林姑娘标准的行了个礼,声音依旧是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请皇后娘娘赎罪,臣女无福,比起留在此处臣女只愿去见外祖家的亲戚,请皇后娘娘成全。” 她只是不急不缓地说完而后额头碰到地面。 我常觉得我们姑娘如花,紫鹃问可是因为姑娘娇弱需要人精心浇灌呵护? 当时我便摇头说不是的,其实姑娘内里的坚韧才是那绽放得最美的花。 这一刻,我也十分虔诚祝福我们的姑娘如愿。 殿内半晌无语,只有呼啸而过的冷风。 许久,就在我脖颈都要僵硬时,只听爽朗的笑声传来:“平阳,你这个小姐妹倒真如你所说是个有趣的。” 是平阳郡主! 仿若昏暗世界里照入的光。 我死命压住想要抬起的头才没有失礼。 “真是的,我就说嘛!姑母,林妹妹才不是想入宫的女子!”平阳郡主娇媚的声线传来十分亲切。 皇后好似伸手摩挲了平阳郡主的头:“是了,这般好的姑娘谁舍得让她入宫呢?快起来吧,好孩子。” 有宫娥上前搀扶起我,我才飞快地看了一眼皇后,是位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贵妇人,眉梢眼角满满都是国泰民安,看起来是很好相与的上位者。 皇后育有一子可惜早夭如今膝下只寄养了九殿下司徒景明。 平阳郡主朝林姑娘而来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气氛逐渐缓和。 我心中不免松了口气,好在疫区之时姑娘同郡主交情就已然极好了。 不经意间,我好似看到一直慈爱注视姑娘们的皇后嘴角的笑忽僵了一下。 我觉得她好似在犹豫,在得罪皇帝和放过劲敌之中她在权衡哪个更有利。 我不知道为何我会这般认为,却让原本放下的心不由再次提起。 见二女叙话差不多,皇后方缓缓开口:“平阳,你可见过新科状元郎了?” “嗯…”平阳郡主有几分羞涩地垂下头,复又抬头:“可惜他也同我的婢女说了已有婚约。” “是吗?”皇后的声音分不清喜怒,只是淡淡道:“他倒是个重情的。” “不说他了!前段时间九哥哥班师回朝可有受伤?”平阳郡主安抚似的拍了拍林姑娘的手转而挑起另一个话题。 皇后神色淡淡但好在愿意接话。 直到晚宴氛围都算融洽,我也不免松了口气。 有平阳郡主在旁我悬着的心也不免定了定。 她紧紧拉着林姑娘如溺水的人抓着浮木,眼里尽是坚定:“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说完,她调皮地眨了眨眼:“这可是某人用一个大人情所托。” 女眷和男子自不在一个饭局,可不知为何没等宴席开幕平阳郡主便早早便把林姑娘带出宫。 一路上,不知为何我竟莫名有些紧张,撩开车帘只能看见成成堆密密麻麻身着甲胄神情严肃的士兵。 可郡主的马车不退不避反而直直往士兵中而去。 平阳郡主你想做什么? 不由自主地,我的手握住了紫鹃姐姐的手,察觉到我的紧张紫鹃拍了拍我的手背。 脑中仿佛被绷紧的弦,我能看到平阳郡主脸上的兴奋与仇恨。 犹记得南安王是死在临国的战场上。 脑中的弦仿佛因这个念头啪地断裂开来,我不可置信地朝平阳郡主望去,后者注意到我的目光只是侧目朝我笑了笑。 我不明白那个笑里暗藏着的情绪。 只听平阳郡主望着逐渐西沉的日光叹道:“昨日陛下方下旨欲将我许给新科状元郎,可惜那状元郎脑子不好当庭抗旨拒婚,现在好了,今日陛下就要将那位状元郎外放了。” 说着她自嘲一笑:“说什么给新科状元赐婚,不过拉着他和我们一起去死,又或者让他带着我流放,,四王八公如今被拆得七零八落,南安王府又唯有我一个女眷,总是要第一个开刀的。” 日落西沉,黑暗侵入呼吸。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咯吱声碾在每个人的心里。 “新科状元到底是和九殿下走得太近了些,陛下不过而立当然不愿看到这等情形。”说着她闭上了眼:“可是…我不想。” 她睁开了杏眼:“而且我有说不想的能力。” 平阳郡主的话令我瞬间头皮发麻,如果知道她说的说这般大逆不道之事我宁愿自己是个聋子! 我不免担忧地看向林姑娘,她的目光依旧如水只是轻声回一句:“愿君顺遂。” 马车在沉寂的氛围里逐渐放慢速度最终止步于一座雅致的别院内。 平阳郡主率先下了马车,换上了丫鬟早已准备好的戎装。 平阳郡主与林姑娘向来不同,她有着来自女性英姿飒爽的一面,尤其是南安王的去世让这位千娇百宠的郡主一瞬间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女将军。 只见她握着长枪,撩开披风一往无前。 我远远还看到了踏着月色而来一袭红衣鲜衣怒马的状元郎,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啊,宛若藏着万千星河湖海。 他那般的人看起来竟比身后的月色还清冷。 他的目光再一次望了过来,这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确定他的目光是仅仅落在林姑娘身上。 那一眼饱含太多情绪,闪过缱倦闪过思念,但唯独没有纠结,也没有贸然靠近,或许他是做好不能回来的准备的。 只见他们打马而去,颠覆了整个皇朝。 据说,平阳郡主将那个满腹猜疑的帝王斩于马下前只是冷冷环顾四周一字一句地问:“敢问陛下在放弃我父亲之时可曾想过今日你也会被这些人所放弃呢?” 一张脸浸在月色里的新科状元郎只是接着平阳郡主的话:“在您因猜忌不断巩固自身势力时又可曾看到那些因疫情因灾难因税收尚在人间炼狱挣扎的人们?又可曾看到遍地的敌国探子与蠢蠢欲动的八旗军?您听好了,今日不是我们放弃您而是天下的黎民要放弃您。” 紧接着他抬眼看向巍峨的皇宫声线清冷:“我们不需要一个独断专行的帝王。” 旧时代积攒的印记需要新一代的青年人一点点擦去,这或许需要几百年来将牢牢刻在骨子被压抑的奴性一点点磨灭。 “你凭什么觉得你们这群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能做到?只要坐上那个位置人都会变的!没人可以改变!”被钳住的帝王狼狈不堪地朝他嘶吼着。 “就凭我们,凭我们大家!” 出自龙门书院在场的新科进士纷纷应声而出,正如那年舒院长站在讲台上一字一句地朝这些寒门子弟诉说着的,学习是为了国家更好人民生活更富足。 那些因顾青青而来的现代知识最终还是在今天击中了所以年轻学子的眉心。 制定新政,解放生产力,开设国际贸易,架空帝王权利设立内阁,或许道路十分艰难,但好在顾淮璟并非一人独行。魔/蝎/小/说/m/o/x/i/e/x/s/.c/o/m 【全文完结】 第70章 内阁番外 若论起顾淮璟,顾首辅,那可是在京城贵女圈中被誉为清冷的谪仙人,都说他出场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万事万物都好似过眼云烟落不进他那双桃花眼里。 可这只是官方说法,真正了解他的人才知道,这其实是因为在他周围五米之内随时随地都能“不慎”遗落手帕的缘故,面对如飞蛾一般扑过来的桃花现下的他已然习惯得如老僧坐定、目不斜视、呆若木鸡,好像那个已婚多年的男子。 说起来,他分明有着多情的桃花眼但看向你时却总是如月色般冷冽的,渗出无端的寒意。 有人说他好相处,但也有见识过他残酷手腕的世族大骂他是凶神恶煞的罗刹。 对此,新一届考入内阁的我一身官服却忐忑不安。 没曾想第一天入职便见到了传说中的顾首辅,就在推开门的瞬间,我猝不及防被他那沉稳的帅气撞得眼冒金星。 此时内阁里几个朝中大臣正围在顾首辅身旁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顾首辅则是侧耳耐心地听着时不时颔首沉思。 仿佛在突破什么世纪难题。 在一群绯服袍的大人物里顾首辅无疑是最年轻的,而在一群年轻人里顾首辅风姿无疑是最鹤立鸡群的。 当真不愧是京城贵女的梦中情人。 心中不由喟叹,正犹豫着打招呼是否会打扰到这些大人物商谈国事时,只见顾首辅轻轻曲指轻扣桌面,制止了众人的议论,声线如月色般清冷:“今日我休沐,新同僚到任了,还请王大人接待。” 紧接着,忽有位大人在身后感叹似地说了声:“我想,顾大人穿玄色应该也不错。” 随后有几个大人也小声附和:“甚好!顾大人要不试试玄色?” 奇迹般地,我看到顾首辅刹那间红透的耳尖,见我一动不动地看他还掩唇轻咳,先是朝我礼貌问好后,便欲离开。 我有些失神地喃喃:“可惜顾首辅今日休沐,不然就能一起去看从英吉利新引进的蒸汽机,我可是在学院的时候就好奇不已了。” 顾首辅脚步一顿,回头语重心长说了一句:“不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经济发展确实是基石,但同时其他基础配套和公共设施也不能怠慢,医疗、教育这些该要领先其他先准备起来。” “顾首辅高瞻远瞩,晚辈受教了。”我恍然大悟朝顾首辅作揖。 “无碍,你就先跟着王大人熟悉熟悉环境。” “我…”见到传说中的大人物,激动不已的我下意识还欲说些什么。 可话还未出口,便听到顾首辅轻咳一声:“今日我有急事,若有什么疑问待明日我再解答。” 我慌忙闭嘴,恭恭敬敬目送他离开。 可顾首辅究竟是有什么急事?我茫然不解,我环顾四周。 周围的前辈们则皆是一脸“我这双眼看破了太多”的表情。 有个看起来就很和气的前辈直接挪到我旁边拍了拍我的肩,笑得开怀:“我们顾首辅这可是要去追媳妇去了。” “阿?什么?”我满脸懵懂。 “还是跟我们皇帝陛下争呢!所以说陛下昨日真是故意把那些又臭又长的奏折挑出来的吧?若不是顾首辅加班加点,怕是今日要错过自家媳妇医馆剪彩了。”年仅二八却已然秃头的年轻人也接过话头笑得暧昧。 话毕,内阁众人互相交换眼神,皆是心照不宣,唯有新来的我一脸懵。 这天下还有需要顾首辅这般清风朗月的人去争抢之人? 可恶!天理在哪里?王法在哪里?地址在哪里? 我苍蝇似地搓着手,谁懂啊?作为八卦爱好者我真的十分好奇! 许是我脸上的好奇太过明显,同僚们直接递上了台阶:“小吴阿,你今日方来报道,不若就去地安门外大街那里先熟悉熟悉民情吧!” 我当即热泪盈眶转瞬就想溜出去,却被方才和气的前辈抓住了肩膀。 我忐忑不安,谁知他就只是神神秘秘来了句:“等回来记得同我们说道说道,小顾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大会表达自己,你们年轻人就是面皮薄” 咳,前辈,虽然但是,你要不要收一收自己脸上的姨母笑? “是!”我朝他们长长作揖,露出一个包在我身上的靠谱表情。 坐落于地安门外大街的妇幼保健院就这般出现在我眼前。 恍然想起前段时间母亲和妹妹便已讨论京城将要开业专属于女子和婴幼儿医馆之事。 谈及时,母亲和妹妹脸上又喜又忧,我知道她们担忧的不过是隐私和医术问题,甚至还可能有自古以来的讳疾忌医。 又或者说,若真的去了也怕自降身价,毕竟高门贵族向来有自己的医师。 但不可否认,这么一个医馆,确实能解决中下层女子原本难以启齿的隐疾。 尤其是听说开医馆的是当年在扬州鼠疫立下汗马功劳的奇女子林姑娘时,母亲和妹妹原本忐忑的心以肉眼可见地又安定了些。 医馆门口围观的民众虽多,但我第一眼便锁定人群中异常扎眼的顾首辅,为避免顾首辅看到我,我忙小心翼翼寻了家不远处的茶馆想静观事变。 我眼睛紧紧盯着顾首辅脚步不断往后撤,不料一个踉跄撞到了一堵软墙,忙道歉看去,对方亦是满脸诧异慌忙道歉。 是个长得挺可爱的姑娘,扎着双丫髻,看着像世族家的大丫鬟。 我深感抱歉,礼貌告辞随意选了个座位,继续盯着顾首辅。 他就那般站在柳树下,换下了朝服,穿上了同僚推荐的玄色的衣裳,宽大的衣袂同他那绸缎般的墨发在被春日尚且料峭的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位大人眼光倒是不错,一身玄色的顾首辅活脱脱像是出生世家自小担起家族大业,矜贵沉稳的贵公子。 许是风过于凌厉了些,顾首辅分明是成熟且靠谱的,现下见他无端给人易碎感。 像是挣扎许久迷路的蝴蝶。 好在风没有刮很久,人也没有等多久,不一会儿,医馆侧门被推开,似乎有个纤细的身影藏在门后,几乎在听到门声响动的同一瞬方才还清清冷冷的顾首辅嘴角瞬间弯起了弧度。 可恨离得太远了些,我不免往身旁的窗户伸长脖子探了探。 不巧却一个温温热热的头同我相撞,我忙致歉看去发现竟又是之前那位小丫鬟。 我看了看顾首辅又看了看小丫鬟心下了然,怕又是顾首辅的爱慕者或者给自家小姐打探顾首辅行踪的。 如此想着,我笑了笑:“敢问姑娘可是为顾首辅而来?” 我这般直白的问话令她明显一愣,随后呆呆点头。 “那姑娘可有什么消息?那门内是不是林姑娘?”我不免苍蝇搓手想和这个小丫鬟互通情报。 “我…我哪里知道!”她声音不大但有些慌乱盯着我满脸戒备,明显是知道什么。 我忙安抚这个易惊的小姑娘,好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没有恶意,我是新入职内阁的学士,姓吴名家和,是我们内阁的同僚们觉得顾首辅不会表达自己怕追不到媳妇,故请我来打探打探。” 我毫不客气的把新认识的同僚反手给卖了。 谁知那小丫头听完反倒紧紧皱着眉:“所以给那小子出主意的,也是你们内阁的人?” “阿?”我惊诧,却猛然想起顾首辅出门前同僚们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还以为是什么国家大事,却原来只是纷纷给顾首辅的邀约出主意吗? 那小丫头却只是插着腰满脸不认同:“也不知谁出的主意,可糟糕透了!要不是我们姑娘人美心善定不会同意这次踏青!” 这小丫头好似被我挑起了话题,叉着腰喋喋不休:“也不知是哪个人提出的送我们姑娘见面礼居然是俗里俗气的头面,全然只能放在库房里简直无用!” “那套头面价值可比肩皇后娘娘的凤冠,这等见面礼你们姑娘竟觉得俗气?不应该啊,我们连平阳郡主都问过了。” 一道幽幽的声音自旁边响起,令我浑身颤栗,看去只见是那位秃头的同僚。 “对呀对呀!我们可是想了半月才想出的!”另一旁又冒出一道低沉的声线。 好家伙!怎么那位颇为和气的同僚也来了? “所以真的是你们一起想的?”那小丫头倒也不怯场落落大方地问了。 “对,顾大人的追妻过程我们全程参与,每个决定都经过我们反复思忖,自问毫无差错。” 秃头军师用手敲着桌子,眼中的光自信而明亮。 我眨了眨眼,看来内阁在顾首辅终身大事上倒是不遗余力。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那飞鸽传书是你们谁想出来的?” “那个确实是顾大人的意见,只是信件的内容我们也有斟酌。”秃头军师轻咳,恍然想起了顾淮璟那时写了几百封仍不满意的第一封信。 听了这话小丫头的脸色缓和了些,嘀咕道:“罢了罢了谁让我们姑娘也羞得让我们给她出主意。” 我好像一瞬间了悟了,这可能是两方一直在博弈的军师此时历史性的会晤。 一时,双方眼神交汇,在顾大人和林姑娘要离开时果断跟了上去。 即便此时,两方依旧互不相让博弈似还未停止。 夹岸是连排的红樱花,斑驳的光影柔柔打在前方并肩而行的二人身上,紧接着有南风袭来,将片片花瓣吹落满头,吹起衣袂飘飘。 只见戴着帷帽的少女伸出手接住那缓缓落下的花瓣,春日午后温柔的日光透过她的指缝,将她的手指柔和化,连带着那如白玉的手掌一瞬恍若透明,仿佛眨眼间,少女整个人就会同那朵红樱花在这场春光里消散。 而他身旁玄色衣裳的少年郎只是静静注视着少女调皮的动作,嘴角的笑意就没放下过。 前方两位璧人看起来倒是比我们要轻松得多。 此时林姑娘的丫鬟已经气鼓鼓地看着我们:“哼!要娶我们姑娘哪有那么容易。” “顾大人同林姑娘自小相熟青梅竹马,虽然于六岁那年因故分别但不过是因顾大人要寒窗苦读以至于无法陪在林姑娘身边,功成名就后我们顾大人地心一如既往,敢问姑娘还有什么不满意?你且一一说来,我尽数转述给顾大人。” 秃头军师挠了挠头,他能胜任顾大人的情感军师也不过因有个家中有个父母之言定下的妻子,别看平时能把顾大人分析得一愣一愣但着实没什么经验。 小丫头双手抱胸满脸纠结,说出了在场男子都一愣的条件:“首先我们老爷同夫人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还不能限制我们姑娘的自由,顾大人他能吗?” “这…”我哑口无言,即便是还未成婚的我家中也是有几个通房丫头,将来都是能抬为妾地,人生这么长怎么可能就守着一个妻? 那小丫头见此也不免看向并肩而行的二人:“所以说,该让我怎么放下啊?一想到以后姑爷三妻四妾,而我们姑娘只能独守后宅,分明她是能用一双手一双脚去救助万千需要帮助的患者的。” 这个问题我们着实无权替顾大人回答。 一时间气氛都静了下来,秃头军师挠了挠光溜溜的头:“可是…我莫名觉得姑娘你的这点疑虑在顾大人眼里或许称不上事儿。” “怎么说?” 几双眼直直盯着秃头军师。 “因为顾大人同我说了,他要多挣点家产入赘。” 秃头军师摊了摊手,自信而又明亮的笑意渐深。 这场两人结缘两个机构的博弈最终以内阁战胜妇幼保健院胜利熄鼓。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