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匪》
1. 遇匪
“当初过礼前那大师就说过你与明儿八字不合,尤其是在大运流年上有些冲克,可惜明儿他铁了心的就只要你,”坐在圈椅上的妇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况你又是个命中带灾厄的,生了这么个不男不女的小子也就罢了,这么些年肚子也再没个动静……”
年幼的沈琅藏在屏风之后,隐约瞥见那茶桌上摆着盏白玉琉璃灯,烛光昏暗暗的,母亲侧对着他,站在那老太太跟前,一言不发,只默默垂泪。
“哭有什么用?明儿常在外头做买卖,一年半载的也不着家,你自个肚子不争气,又不肯劝他多纳些姨娘姑娘们到房里去,这不是存心要他绝后么?”
听老太太都这样说了,那年轻妇人才总算是吭了声,低声委屈道:“是他自己不要,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里头寂静了会儿,才听那老太太又说:“你也别赖来赖去的,娘和你说句实话,我前些日子特意找那渡生宫里有名的相士算过,沈琅那孩子八字硬、克亲,料想是无手足之命,只要有他占着我们沈家长孙的位置,明儿这辈子子嗣怕是不丰了。”
“这事主要还是看你,我看呐,你也劝劝明儿,干脆就把那沈琅送去外头养着,或送去那道观里认位师父做干亲,我这也是为你们着想……”
藏在屏风后的沈琅猛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他虽年幼,可也听得出这老太太没安好心,于是干脆抬手将那价值不菲的屏风推倒,气得大喊道:“我不要走!”
他看见母亲走向自己,眼里全是泪,口中又不知在说些什么,于是沈琅也哭了,断断续续地呜咽:“我就在这儿……我哪也不去!”
哭的时候沈琅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现在大概是正在做梦,可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几次想睁眼但却始终动弹不得。
眼前画面于是又开始被扯动。
最近这些日子,母亲好像病了。
沈琅偷偷跑去见她时,总是在她卧房内闻见难闻的药汤味,闻着就苦。她似乎总在哭,要么就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每次瞧见沈琅,她就比以往哭得还要更厉害。
沈琅不想她哭,于是就只躲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看她。
沈琅八岁那年,卢氏的“病”好像突然好了,沈琅终于又光明正大地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阿娘。那年的冬天很冷,久不动针线的母亲突然亲手给他做了件豆青色的夹袄,还温和地问他最近都念了些什么书,要他背诗给她听。
沈琅当即快乐地背个没完没了。
卢氏听着,也笑着,伸手揉他的头发,夸他是个“好孩子”。
第二天天上忽然飘起了大雪,沈琅穿着母亲给他做的那件夹袄,被母亲紧牵着来到湖边玩,水面上前几日刚结了层薄冰,他听见母亲笑着哄他去冰面上玩。
沈琅看了眼卢氏,有些胆怯地摇头:“我不敢。邵妈妈告诉我说,这会子薄冰不实,踩上去是要跌进水里淹死的,叫我不要去顽。”
卢氏也不逼他,反倒自己走到湖边,又回头很温柔地唤他:“琅儿,你到阿娘这边来。”
沈琅喜欢听她这样叫自己,于是兴冲冲地小跑到她身边。
母亲垂手怜爱地抚摸他的脸颊与耳垂:“我们琅儿想要个小弟吗?”
沈琅并不犹豫,摇头就说了句:“不想。”
“为什么不想?”
“我也不知道……”他有些懵懂地回答道。
可其实沈琅心里隐约是知道的,阿奶不疼他,父亲又不常在家,娘似乎也不肯多亲近自己,如果家里再添个小弟,只怕他们给自己的关注还要比以往更少了,他不想那样。
正当沈琅发呆出神之际,突然感觉后头有人重重地推了自己一把,旋即便是一瞬间的失重感,然后“哗啦”一声,沈琅感觉自己的身体与五感都被那冰冷刺骨的湖水完全淹没了。
他本能地想往上挣,可身上浸了水的袄子却越来越重,他想大声喊“阿娘”,可一张口,却不断有湖水灌入他口中。
“琅哥儿……快醒醒。”
沈琅猛地睁开眼,身上已经是大汗淋漓。
入目是窄方的木制厢顶,沈琅的视线正跟着这整个车厢颠簸晃动,身侧的奶娘屈膝跪坐在他身侧,打开水囊凑到他嘴边。
沈琅急急喝了几口冷水解渴,奶娘在旁低声提醒他:“慢些,当心呛着。”
话音才落,沈琅就呛咳了起来,奶娘又忙替他拍背顺气:“原也不舍得叫醒你,只是才刚看你又魇着了,才叫了你两声。”
好一会儿,沈琅才在她怀里顺过气来,开口询问道:“妈妈,这会到哪儿了?”
“才刚外头的金凤儿进来说,是入了豫州地界了,这里有三两座山拦着,又才下过雨,路很不好走,可眼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投个邸店歇歇脚也没有。只能抓紧了在日落前翻过这座山,到了那临近的镇上再做休整。”
如今已是深秋时节,马车外头天阴阴的,风灌进来也冷飕飕的。
沈琅正要唤奶娘在箱笼里找件厚实的披风给自己盖在身上,就听外头马夫一声急切的“吁”,放下的止刹木棒在泥石地上划出难听声响,只几息之间,马车就急急地停了下来。
旋即外头的金凤儿满脸慌乱地爬进厢内:“不好了哥儿,前头有山匪!”
“打眼看过去恐怕得有十来个,手里都拿着刀枪棍棒,凶神恶煞地拦在咱们车前头。”
沈琅还没说话,就听外头有人问:“车上是什么人?”
那车夫忙下车答应道:“爷爷们好,车上坐的是位小公子,未及弱冠,还是个读书人,大王们快行行好,放我们过去吧。”
外面的人似乎动手翻看了后头绑着的几个书箱,一阵摔砸东西的声响过后,又有一人道:“二爷,里头装的都是些破书,这人难不成真是个读书人?”
“就是读书人,也不是上京来考学的,若是举子老爷,这一来显见不是官府公车,二则这车上也不曾见“奉旨考试”的棋子,又能是什么正经读书人?”
“喂,车上的,”有人用棍棒类的东西敲打车厢,“识相的就赶快滚下来叫爷,说不准咱们还能饶你一命。”
这人话音刚落,外头紧接着便响起了好几个男人不怀好意的笑声。
车内沈琅的眼神越来越冷,他让奶娘和金凤儿把自己扶到车帘之前,紧接着金凤儿小心翼翼地探出半边身子卷起毡帘。
前头站着的几个山匪抬眼瞥进车帘,沈琅这会儿才睡醒,头发披散着,近处的那几个山匪有些呆了眼,只觉得这人肤润如玉质,漂亮得有些过了头。
不知是谁带头起哄,人群中有几人冲着沈琅调侃地一嘘声:“怎么说是郎君?我看分明是个美艳娘子。”
沈琅并不搭理他们,而是朝四下望去,一眼寻见他们之间的“主事人”。
那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沈琅久困内宅,几乎从未见到过这样气质的人,看见这匪首的第一眼,他忍不住联想到了那类他只听闻,却从未亲眼见到的动物,像是狼犬或是虎豹一般凶悍的猛兽。
“我们是来这儿投奔亲戚的,”沈琅对那匪首道,“打南边过来,一路上使钱的地方不少,也不剩多少盘缠了。金凤儿,你去拿些银子来给那位爷爷,就当请好汉们吃酒喝茶了。”
沈家两代行商,对这些草寇匪帮多少也有所耳闻。他一不是来赴任的官员,二不是带着丝茶瓷器的行商,一看便知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况且看这些山匪的穿着打扮,想来是个盘踞在此的大匪窝中出来的,不至于特意守在此处来谋他财害他命。
他们一行人既不是他们的目标,那只要主动地上交些“过路费”,这些人应该就能放行。
金凤儿闻言忙去掏怀中的钱袋,口中念念有词:“大爷们且行行好,我家郎君身子骨弱,最经不起吓的……”
他跳下车,才要给站在那马车前头的山匪递银子,手腕处却忽地一紧,旋即手里的钱袋便被那山匪夺了去。
那山匪掂了掂钱袋子,“嗤”一声道:“主仆都穿那样好的衣裳,就带了这么点盘缠?只怕请兄弟们吃茶都不够。弟兄们,都跟我上去翻翻,别是藏在哪里了。”
眼看他们将自家哥儿带来的古书典籍随手丢在泥地上,沈琅还没吭声,金凤儿就先急了,瞪红了眼想要上前和那些人拼命,可刚要拿脑袋顶上去,又见那些人挥了挥手中闪着寒光的斧子大刀,忍不住便窝囊地住了脚,只能在旁边没什么气势地喊:“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你们这群强盗!”
沈琅一手抓紧衣襟,急得又呛咳起来,他身边只剩下一个奶母,兼一个稚气未脱的小仆,一车子的老弱病残,面对这些穷凶极恶之辈,除了暂时隐忍之外别无他法。
“大爷,”有个山匪冲那边的匪头道,“里头除了书,就是些笔墨纸砚,还有半箱子包好的草药、一辆不认识的木轮椅子,不知能值几个钱。”
又有人说:“这单买卖做的不划算,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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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主仆身上的衣服倒值几个钱,不如剥了带回去,别糟蹋了这好衣裳,那老婆子干脆就带回去洗衣裳做饭,剩下两个男的直接砍了喂野狼。”
奶母闻言忙抓紧了沈琅的手臂,哀声恳求道:“那些财物好汉们尽可拿去,只求留我们这哥儿一命……”
她话音未落,便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山匪拽下车去,扯她的衣裳要搜她的身。
沈琅见他们不仅谋财,还要害命,心跳已如擂鼓,胸中的惧意与火气更是腾地冲了上来。于是他直起身子,猛地冲那人喊:“滚开,别碰我妈妈!”
那山匪转头对上沈琅的眼,这人看着虽然羸弱,可瞪着人的眼神却是阴狠狠的,叫人看着很不舒服。
这人于是干脆将奶娘推到一边,转而去拽沈琅的手臂,他虽用了狠劲,却也不是十成十的力道,哪曾想这病秧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他拽下了马车,整个人跌到了泥地上。
那奶娘哭着上前去扶沈琅,一边的金凤儿也跑过来,两人一块使劲将沈琅从泥地上架起来,因此众人这才发现这病秧子不仅看起来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就连腿也是坏的。
山匪中终于有人于心不忍:“……怎么还是个瘫的?”
才刚把沈琅从马车上拽下来的那人却不顾这些,骂骂咧咧道:“真是晦气,好好的衣裳也沾了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换个好价钱。”
说罢便还要上前去踹那瘫子几脚泄愤,那瘫子看起来就弱不禁风的,也不知道他这几脚踢下去,这人还会不会有命在。
“二爷,”山匪中有人低声劝道,“那主顾只说要他的命,咱们一刀抹了他脖子就是了,何必折磨人。”
那被唤做“二爷”的人瞪他一眼:“贼狗骨头,我做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了?”
说罢他心头火气更盛,正要上前一脚送这瘫子归西,后头坐在马上的匪首却忽然开口叫他:“二哥,放他一马。”
仇二扭头看向薛鸷,不满道:“怎么放?咱们不是都已经收了那人的定银了吗?”
“但那人也没说要灭口的是这么个瘫子,”薛鸷轻飘飘道,“别忘了咱们天武寨的规矩,这显见的一车老弱病残,杀了实在有损阴德。”
仇二拧眉:“可银子咱都拿了,现在要是心软把这瘫子放了,坏的可是咱们天武寨的信誉!”
“谁说要放了他?”薛鸷道,“先一块带回寨子里关起来,之后的事就等拿了剩下的银子再说。”
仇二原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他也知道,薛鸷这人要么不开口,一开口便是铁了心,他要这瘫子活,那就一定得把人活着带回去。
于是他转头狠然盯了沈琅一眼,心想这瘫子一脸短命样,料想也活不了多久,到时病死了就剁碎了拿去喂寨子里的狼狗,也不算很浪费。
仇二看向跟来的那些山匪,没好气道:“都愣那儿等吃|屎呢?一个个的。好东西都拿上了,咱们回寨!”
沈琅原先是让金凤儿和奶娘轮流背着,可这山路泥泞,两人老的老、少的少,没多会儿便体力不支落在了后头。
山匪们怕他们一会儿溜了,于是只得破例让沈琅上了他们劫来的这辆马车,把人丢在角落里就不管了。
有三个山匪懒得走路,挤在这狭窄的车厢里说说笑笑,目光时不时地落在角落里的沈琅身上,赤|裸地在他身上扫视。
“甭说别的,这张脸倒是很漂亮,你们说这要是个女人……”
他话说到一半,故意停在这里,可其余两人都立刻意会了他的意思,也放声笑了起来。
“你这色狗还真是荤素不忌,那是个瘫子,屎尿恐怕都憋不住,就是个女人,你还当他能是个香的不成?”
三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沈琅没吭声,只低头看着身下玉白锦袍上沾上的湿泥。
倒不是他脾气好,只是这会儿他人为刀俎,若为这些浑话置气,和这些黑户土寇们争执起来,好一点是被毒打一顿,差一点说不定连命也丢了。和这些人争着一时口快,实在不值当。
沈琅这会儿心情略微平复下来了,可思绪却又有些出神。
那些土寇说有人花钱要买他的命,可他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瘫子,哪有什么仇家?况他临走时没声张,只私下寻了父亲的故旧,那人要将今岁的贡茶送去京都皇城,沈琅托他带了信给京里的母舅,提前知会他自己要来。
想到这里,沈琅不禁心乱如麻。
2. 起热
山路难行,金凤儿跟着山匪队伍,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有余,才堪堪瞧见寨口。
再往上的路马车走不上去,金凤儿跟邵妈妈只好又把马车上的沈琅抬下来,商量好了由金凤儿负责将人背上山去。
入寨时金凤儿气喘吁吁地掀眼一瞧,他原以为这群山匪不过乌合之众,哪曾想寨子入口处还有一座石砌的城墙,箭楼暗道一应俱全,再看那寨中木屋土道,俨然像是一处正经村落。
他估不准这寨中人口数量,可只单看这数不清的寨头要口,还有城楼上站岗的匪兵,就知道他们轻易是逃不走了。
再往里走,沈琅等人便被移交给了天武寨中的“三爷”处理,那被称作三爷的男人看上去文质彬彬,言行举止与那些粗鲁的土寇们大相径庭。
三爷扫了眼他们,让那些匪寇的家眷先领了邵妈妈去,紧接着又问金凤儿:“你可有一技之长?”
金凤儿不假思索:“端茶送水伺候人。”
三爷闻言沉吟片刻,这小仆看上去细胳膊细腿儿,跟只猴儿似的,摊开的掌心里一点茧子不见,想是连半点粗活也没做过的。
他有些为难,但这好歹也算是个劳力,于是他道:“这样吧,你去跟着陈二牛,明日跟他们一块去巡山查哨。”
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到金凤儿背上的那个少年身上,这人看着很单薄,病恹恹的样子,他顿了顿,才问:“你腿脚不好?”
沈琅垂着头没回答,金凤儿便替他说:“我家郎君小时候生了病,把腿给烧坏了。”
“多大了?”
“十七。”
三爷眼中流露出几分怜悯之色,接着又问:“连自理也不能么?”
金凤儿摇摇头。
“这可不好办,他一个男人,又不好往女眷房里放,再说这会儿寨子里都住满了人,也没个空置屋子了,”三爷思索道,“这样吧,你就住进老田他们屋里,他们屋里人少。”
金凤儿见他不似那些土匪,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很好说话,于是就开口哀求道:“好叔叔,我家郎君身子骨弱,起居都要人伺候,您就把我跟他安排在一个屋里吧?”
“不行,那不合规矩。”
以往被打劫上山的,因着怕他们抱团一块跑了,照规矩都是要打散了放在各个屋里的,让信得过的兄弟们分别照管着,这样也更好管辖。
“况且陈二牛和老田家只隔着半里不到,你要去找他,也不难。”
金凤儿紧接着又磨了他许久,但这人也不见松口,满口只是和他讲“规矩”,金凤儿没办法,只好背着沈琅跟着这人往“老田”屋里去。
房子是黄泥墙,屋里头没多大,四壁如洗,一张土炕床就占了大半屋。
屋中人看他二人衣着光鲜,不由便动了别样的心思。
“三爷,”有人开口问,“这是新人?”
“你当爷爷们眼瞎?多想不开要去招一个瘫子入伙?想是新绑来的肉票吧。”
“去你的,若真是肉票,能让咱们这些人看么?”
“行了。”李云蔚道,“这两人不是肉票,他背上那个暂且由你们看顾着,之后怎么处理,还得看大爷的意思。”
那老汉瞪了瞪眼:“三爷,咱们这些人每日里忙进忙出的,哪有功夫看顾这瘫子?”
“你们寻常只照看猪圈、鸡舍,年节时帮着理一理仓库,哪有什么可忙的?别和我偷懒耍滑。”
听他都这样说了,那老汉也不敢再多言语,两人一前一后殷勤地将李云蔚给送了出去。
回来时方才那老汉没什么好气地对金凤儿说:“快走吧,三爷让我带你去二牛那儿认个脸。”
“求爷爷再等会儿,”金凤儿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让我再陪我家郎君说几句话吧。”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再就是那老汉原也有个他这么大的孙子,只是前二年被官府抓去服役,路上就病死了。
“行,”老汉想了想,又道,“不过我说句实在话,你如今也入了我们天武寨,现成的就只有我们三个当家是主子,这瘫子侍弄起来可不容易,你干脆早些撂开手,免得白受罪。”
金凤儿压根没往心里去:“我是家生奴,打小和郎君一块长大的,他从未亏待我,我又怎能弃他而去?”
这老汉听了倒也不再说什么了,然而他旁边那个麻子脸却忽地若无其事地凑上来,打量似的扯了扯沈琅身上的衣裳,紧接着便怪里怪气地惊叹道:“真是好料子,估摸着能换不少酒吃呢!”
“田叔,”他又朝那老汉挤眉弄眼,“等他们回来,只怕就不只是咱俩分了。”
老汉也盯着沈琅瞧,眼里同样冒着绿光:“可是呢,这么好的衣裳要是睡在咱们这土炕上,怕是早晚也要弄毁了。”
沈琅早知身上这衣裳留不住,与其等这些人来剥,不如自己脱了给他们,省得人人看见了都眼馋,于是他和金凤儿说:“帮我脱了给他们收着吧。”
金凤儿有些为难:“都脱了郎君穿什么?”
那两人也不想把事儿闹大,一会儿再招来别人,到时人人都想要分一杯羹,于是便道:“我们那还有两件旧衣裳,给你们换上就是了。”
金凤儿看他们从炕上翻出两件烂布条似的旧衣裳,心里更觉委屈,可他们如今身单力薄,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这两土寇原想逼着他二人把里衣都扒了,金凤儿好说歹说,他们才同意把沈琅身上的里衣留下。
待换好了衣裳,金凤儿不得不走了,他低下身子,小声和沈琅说:“若是有事,哥儿只管找人过来只会我一声,我立刻就来。”
沈琅点了点头。
金凤儿才刚走没多久,跟队巡山的另外四个土匪也回来了,众人一看来新人了,都有些兴奋,可一听是个瘫子,又都抱怨起来。
有个脾气爆的,更是当着沈琅的面就吼道:“别的不说,到时候他要是憋不住拉了一□□,臭都臭死了,谁愿意伺候?”
“这三爷也真是的,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咱们屋里丢,”又有人说,“不成,咱得想个法子,不能叫他住我们这屋里。”
沈琅自从上山后就一直很安静,他知道在这种地方,争执和反抗不仅起不了任何作用,还会让他吃更大的亏。
沈家和爷娘已经没了,没有任何人会倾家荡产地来这儿换他一条命。
入夜后,这几人鬼鬼祟祟地将沈琅抬进了靠后山的一处干草棚里。
那老汉有些心慌:“咱们这样,要是让三爷知道了可咋办?”
“你个老怂货,要是有人问起来,咱们就说是他自己哭着吵着要去的,三爷他好说话,料想到时也罚不了咱们什么,可要把这瘫子继续留在屋里,受脏受累的可是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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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
……
被丢下的时候沈琅一声没吭,他不是寻常男人,若和那些人混住在一起,只怕早晚让他们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
只是山里的夜格外得冷。
沈琅孤身躺在干草堆里,身上只有他们临走时丢下的破烂铺盖,整个人冻得直打冷颤。
虽然在家时不受阿奶和阿娘疼爱,但沈家毕竟富甲一方,沈琅又是沈家唯一的孩子,自当是娇生惯养地长大的,就算是落魄到上京来投奔母舅,路上又何曾可怜到这种地步。
他心里不由得想起父母,又想起从前常跟在自己身边的那几个丫头,再就是那日双亲的死状。
思及此处,沈琅忍不住闭了闭眼,眼眶泛起热,却迟迟没有泪掉下来。
沈琅就这么胡思乱想地熬了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沈琅身上就起了热。
金凤儿眼才睁开,便跟着陈二牛领头的那只小队巡山去了,没来得及去看沈琅一眼,好在另一边的邵妈妈始终放心不下,和女眷们生火做了早点后,便急切地对众人打探起了沈琅的下落。
费了好些功夫,好歹是找到了沈琅在哪儿。邵妈妈眼见他们将他丢在这干草棚里,心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含着眼泪去叫沈琅:“琅哥儿……”
沈琅闷闷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草棚子里堆满了干草,直到凑近了邵妈妈才发现,这人的脸红透了,再用手背一碰他额头面颊,更是烫得惊人。
在沈家有人参燕窝养着,沈琅已许久没发过烧了,邵妈妈心里怕死了,又想起自己偷拿了些粥点过来,那粗陶碗中盛了半碗稀粥,用的是杂米,里头还掺了不少麦麸。
这里不比沈家,连个汤匙都找不着,邵妈妈只好就这么把碗递到沈琅嘴边,轻声说:“哥儿先吃些粥,吃完我就去问问这寨子里有没有大夫。”
沈琅被她扶起来,那粥没什么香味,喝下去嗓子被刮得生疼,沈琅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邵妈妈只好把他剩的粥吃了,又将自己怀里的半个蒸饼留给他。
邵妈妈回去后在寨子里问了又问,只是到处也请不到一个大夫。
左右寻不到郎中来,于是邵妈妈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想向他们求些退热的草药回去给沈琅煮了吃,那些人闻言登时脸色更差了,直摆手道:“没有没有。能治病的草药多金贵,再说他一个病瘫子,能熬就熬过了,不能熬也是早死早超生了,就是治好了又有什么用?”
邵妈妈听了只是哭,又和巡山回来的金凤儿一商量,把今天才领到的铺盖再凑了一床给沈琅,两人约定之后轮流去棚子那边帮忙照看。
就这样熬过了两日,邵妈妈又打听到,和她同住的那个老妪略懂些医术,闲暇时会带人上山采药,于是她又转而去求这老妪。
老妪有些为难,她先前采来晒干的草药都充了公,只是她孙儿年纪尚小,时常有个发烧拉肚子的,她就悄悄地留下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邵妈妈磨了她好一会儿功夫,那老妪才肯回屋里去,捡挑出两小包退热的草药,和邵妈妈说:“这都是山上采的,自是比不上你们从前药铺里买来的,你若不嫌弃,就先拿去给你儿子用吧。”
对于现在的沈琅来说,只要能救命,什么药都是好的,邵妈妈对她千恩万谢,又借了药壶,照老妪说的时辰去煎了,再送去给沈琅喝下。
3. 邪火
沈琅这一次病得格外重,那两包退热的药下去也不怎么见效,始终是冷冷热热烧得反复,到后头人也烧糊涂了,没过几天,竟连汤药都灌不进去了。
曾经生场小病就连累沈家上下一通忙乱的金贵大少爷,如今病得快死,却连件体面衣裳也没有,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忠仆,日夜轮换守着他。
烧到浑身滚热的时候沈琅感觉全身都在疼,隐约之间,他听见阿娘站在湖边喊他“琅儿”,那既恐惧又撕心裂肺的痛呼声,穿过冰冷刺骨的湖水,一直扎进了他耳朵里。
很快他便感觉到身体越来越沉,意识也变得很模糊。
幼年时的这段记忆在他脑海中好像从来都是模糊的,回忆起来,只有晃动不止的帷帐、厚重的锦被以及弥散在各处的药味。
等到沈琅完全清醒之后,身边的所有人却对他这场来势汹汹的大病讳莫如深,就像一切都只是沈琅做的一场梦。
直到后来某个夜里,邵妈妈终于被他磨得不耐烦了,才避重就轻地小声说:“当时府里那些小厮们把你从湖里捞上来的时候,你脸是青的,嘴唇也发紫了,大家伙手慢脚乱地把你倒竖过来,又是抖又是颠,好歹缓过来一口气。”
她心有余悸地说道:“后来你高烧不退,请来的大夫个个都说你救不活了,连老太太和大娘子都死了心,只有你父亲不肯放手,跑去苏州城延请来一位早两年致仕的老太医,那太医看过后说你还有救,只缺一味珍贵的药引,你父亲听了后,二话不说就走船去了,辗转着才将那药墨买了回来。”
那时候病榻上的沈琅早已奄奄一息,全靠那些金贵的汤药吊着命,好在那老太医也并不唬人,最后果真将沈琅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只是那药引来得太迟太晚,他的腿就这么活生生地给烧坏了。
从这之后沈琅便一直被父母呵护着长大,就连一向与他不甚亲近的母亲也对他有求必应,每日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只是沈琅自小敏感乖觉,当然看得出母亲望向他的眼中,有几分是真心疼爱,又有几分是自责悔恨。
乱七八糟的回忆停在这里,沈琅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眼下正被邵妈妈抱在怀里,和幼年时候一模一样。眼皮好像是肿了,又热又沉。
他委屈地说:“妈妈,我头好疼……”
邵妈妈连忙红着眼帮他揉起了太阳穴,没多会儿沈琅便又沉沉睡了过去,金凤儿刚巡山回来,饭也赶不上吃,便急匆匆跑过来换邵妈妈回去。
邵妈妈原舍不得走,可又想起来那边还压着许多男人们换下来的脏衣裳没洗,于是便依依不舍地把沈琅放下了。
她才起身,沈琅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喊她“妈妈”,邵妈妈偷着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拍了拍沈琅的手背:“我洗完衣裳就回来。”
她心里总怕这是最后一面,于是咬了咬唇,又低声道:“你好好地在这儿等妈回来,妈很快就来。”说罢便急匆匆地走了。
傍晚天将暗时,邵妈妈跟着一众女眷们去小溪边捣衣,女人们一边干活一边有说有笑,只有邵妈妈心里始终记挂着沈琅,时不时偏头用衣裳蹭去眼角的眼泪。
沈琅是她从小带大的,入府给沈琅做奶娘前,她还有个女儿,那孩子先天不全,没出月就病死了,为这事,她婆母总奚落她,随后又听人说那沈家在找奶妈,便撺掇她丈夫把她送了去。
她那时很年轻,又是庄户人家里出来的,手脚很是结实麻利,样貌也比旁人略好些,于是就这么被他们家给挑中了。
原想着等沈琅大了,她便能抽空回家里看看,谁知那天她难得告了假回去,却见她丈夫早拿她寄回去的月钱纳了个美妾,再看那女人的肚子,已是一副即将临盆之态。
她登时对这男人寒了心,随后便只一心扑在沈琅身上,丈夫再来管她要月钱,她便也咬死了一分钱不给,那男人来闹也只管他闹,左不过是她被人嚼几句舌根,背后奚落两句罢了。
沈琅是沈家独子,又只肯认她一个奶母,她心里有底气,况且老太太和大娘子也不希望沈琅身体的异样有更多人知道,无论换了哪个伺候的人,也不可能把她换走。
如今沈家骤然没了,沈琅统共只剩她这么一个妈妈和个不大不小的小厮,她也只剩沈琅这一个儿子,若是他就这么一病死了,邵妈妈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样过了。
正当她在一旁发愣时,旁边那老妪忽然用手肘碰了碰她:“好好的,干什么又哭起来?”
邵妈妈低头拭泪,没吭声。
这老妪当然知道她近些日子哀泣不止是为了什么,可她和邵妈妈同住了这些日子,多少也听说了她那儿子又病又瘫,就是费力将他救活了,在这土匪窝里,他以后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好过。
说难听点,她那便宜儿子好歹也过了十来年衣食无忧的富贵日子,与其后来再吃那些苦,倒不如就这样痛痛快快地死了的好。
只是她冷眼旁观到今天,还是对身旁这个妇人起了些许怜悯之心。
于是她叹了口气,又对邵妈妈说:“行了,等洗完这些衣裳,我跟你去看看你那儿子。”
邵妈妈睁了睁眼:“……果真?”
“我骗你做什么?”老妪道,“只是我医术不精,也只会些三脚猫功夫,好与不好,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邵妈妈当即对她是千恩万谢,差点就要给这老妪跪下磕头,可惜最后头没磕成,还被老妪反骂了两句。
邵妈妈带着老妪赶到草棚时,金凤儿已经快吓哭了,听见有人往这来了,立即高呼着要人快来“救命”。
两人离近了一瞧,只见沈琅正翻着白眼,在他怀中不停抽搐着,邵妈妈一见此景,腿差点软了,一把抓住那老妪的手臂,哭着呢喃着:“完了……”
“琅哥儿小时候跌进冰湖里,也是生了这样的病,”她哑着声音道,“老姐姐,求你快救救他吧!”
那老妪闻言一把扯开她的手,急忙上前察看,又忙催促金凤儿:“快别抱着他了,让他平躺下,脸侧过去。”
“这看着像是热极生风了,你把他身上的铺盖取了,”老妪眼疾手快地去解他腰上的系带,又把襟口处扯松了,转头吩咐邵妈妈,“你去打些水来,给他擦擦身。”
邵妈妈闻言立即就跑着去了。
这老妪从前是村里的稳婆,自小便跟着铃医父亲学了些行医的本事,如今眼见这沈琅半只脚已经踩进鬼门关了,当即也顾不得许多了,打开药箱翻出装银针的布囊便开始给他施针。
等到邵妈妈打水回来时,沈琅看上去似乎已经缓过劲来了,好歹不再抽搐了,眼神也清明了许多。
“明儿我再给你拿些药,你按时煎给他吃。”
邵妈妈忙放下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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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她的手连道“多谢”,那老妪赶忙把手拽走了,无奈道:“好啦,也别谢我,我也是听你夜里总为你这便宜儿子哭,听得我心烦得睡不着觉。”
两人在旁边说话,才刚跟着老妪一块来的男孩子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去阿奶的药箱里偷摸出两颗蜜饯来。
与此同时,被金凤儿半扶着靠到稻草垛上的沈琅掀起半帘眼皮,沉默又乏力地看向这个男孩儿,他脸脏兮兮的,眼睛虽不大,但里头的黑眼仁却格外显眼。
似是怕沈琅张口和他阿奶告状,这男孩子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沈琅近前,从手里捡出一颗黏糊糊的蜜饯,胆怯地放到沈琅手心里,然后就一阵风儿似的跑回了那老妪身边。
*
约莫着又过了十天左右,沈琅才大好了,只不过平时还是觉得有些冷,到了夜里睡不好又总发虚汗。
邵妈妈和金凤儿平时手里总有活干,不能时时看顾着他这边,只不过这山里多少有些蛇虫鼠蚁、狼虫虎豹,何况沈琅又走动不得,连解手都是件麻烦事,因此两人至多两个时辰,便要过来看上一眼。
这日黄昏时,沈琅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两个男人的说笑声。
“我听人说,那些富贵人家里不仅是妻妾成群,也好弄这些个‘兔子’来换换口味。”其中一人故意压低了声音,但这柴火棚四面漏风,沈琅耳力又极好,因此听得很是真切。
“你小子敢情是待在这山里素昏了头了,□□|屁|股这事你也想的出来?”
“又不用花银子,把眼一闭,女的男的又有什么不一样?”那汉子继续怂恿道,“况那人上山时我见过,虽是个瘫子,样貌却是不差的,再说了,横竖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就病死了,不如先便宜便宜咱们……”
“那也不成,要是被别人知道了,还不得笑死我们。”
“你先过去看看,你自个看看就知道了,那张脸真是漂亮,你要是看了,保管你也心里痒痒。”
那人被他说的心动起来,两人至今未有家室,又是逃犯的身份,就是手里头有几个钱,也不敢随意下山去吃花酒。
若里头真是个漂亮男人,就这么将就着泄泄火,也不是不能。
于是他只稍一犹豫,便就跟了上去,两人偷偷摸摸地猫到那柴火棚边,借着那点日落的光去看那草铺上的人。
棚子里头没什么光亮,只依稀看见干草铺上躺着个人,身上盖着破布缝就的被子,那张脸被笼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
“我不骗你,真是个顶漂亮的人儿,”那人继续怂恿他,“里头那样暗,咱们就权当他是个女人。”
另一人的眼神有些迷离:“你别蒙我,里头那么暗,你哪看得清他漂亮?”
两人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翻上稍矮些的柴火垛往里爬,沈琅听着他们窸窸窣窣的动静,手中紧紧捏着一块削尖的木簪,警惕地盯着他们过来的方向。
这木簪是金凤儿悄悄弄来给他的,没利刃那样锋利,可要想弄瞎一个人的眼睛,却也很足够了。
两人凑近了,才看清他的脸,这人比初上山时还要更瘦了一些,可眉眼却依旧很漂亮,就算被丢在这柴火棚里,也并不见几分狼狈样子。
男人们看向他瓷捏一般的五官,又不由自主地盯向那张带着薄红的唇,心跳声开始膨胀,与此同时一股邪火也腾地烧了起来。
4. 三爷
“你别叫喊……”长得蛇头鼠眼的男人低声道,“我跟他是见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可怜,所以才来陪你说说话的。”
嘴里虽这样说着,可他面上却挂着副猥琐的笑,人也不知廉耻地越贴越近,另一人见状便也顺势挤到他身边,而后手里倏然亮出一把切肉用的小刀,冰凉凉地贴在了沈琅的脸颊上。
“你几岁了?”才刚说话的那个男人又继续假意与他套近乎,“娶妻纳妾没有?”
这两人才在寨中酒馆里吃过酒,连呼出的热气里都带着一股浊气,熏得沈琅有些头晕恶心。
面对逼近的两人,沈琅没回答,只冷冷地看着他们。
见他始终不答话,这两人干脆也懒得再装了,语气更是陡然冷了下来:“小郎君,我们也没空在这和你绕弯子。你呢,要么就乖乖地伺候我们一场,让我们爷俩尽兴了,要酒要肉,爷爷们二话不说就请你吃。”
那人说完,又冲他恶狠狠地一笑,“可你若是大声叫喊不听话,爷爷可就要请你吃刀子了!”
“听着没有?”见沈琅目光冷冷的,似是没什么反应,这人又伸手往他肩头处狠狠一推,“在这装什么哑巴?”
沈琅不吭声,只等他二人靠近了,他就见机戳瞎其中一人的眼睛。
“阿福,你和他废什么话,夜里三爷还要过来清点人头,咱抓紧着办完事就是了。”他有些急不可耐地解开了腰带,“你先还是我先?”
“你小子先,”阿福道,“老子还从来没见过走后门……”
他话音未落,只见那柴火棚外头忽然有个灯笼闪了一下,紧接着便是一个孩子很稚气的童音:“三爷,我刚看见有两个贼往里边去了。”
李云蔚闻言微微皱眉,他们天武寨里戒备森严,若是有生人闯进寨来,几个寨头要口、哨塔以及巡山的小队应该不会毫无察觉。
只是未免当值的人聚众吃酒赌钱,今夜有所疏忽,也不是全无可能。李云蔚并不是个擅武的,又过来得急,手里只随意抓了只木棍防身。
若里头果真是贼人,故意来放火烧这柴火棚,山里风大,到时候指不定就要连着烧成一片,届时他们忙着救火,保不齐就被其他山头上的土匪或是官兵们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思及此处,他把手里的灯笼往里头探了探,厉声喝问:“谁在里边?”
那两人一听见是他的声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忙对视一眼,随后各自慌忙整理衣襟,有些心虚地跑了出来。
“阿福?”李云蔚手中的木棍略微松了松,“你们二人跑到这柴火棚里做什么?”
阿福忙道:“回三爷,我跟他吃多了酒,原想回去睡觉,路上忽然见这里头睡着一个人,一时好奇,才一起进去看了看。”
李云蔚将信将疑地看了眼旁边那个有些衣衫不整的徐迎:“若果真只是这样,我叫你们时,怎么都慌慌张张的?”
站在他旁边那小孩晃了晃李云蔚的手臂:“三爷,我刚才听见他们商量什么‘兔子’,什么‘屁股’的,要进去欺负人呢!”
阿福闻言立即就想往他脸上招呼:“小兔崽子,你胡说什么!”
小孩儿飞快往李云蔚身后一躲:“我才没胡说。”
李云蔚皱了皱眉,问他们:“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就是那日大爷和二爷劫回来的一个瘫子,”阿福忙说,“不是肉票,就是个没用的残废。”
李云蔚略有些疑惑,可稍一思索,心下便也了然,定是老田那些人见养着他没油水可吃,又嫌他麻烦,所以故意将人丢到这里来的。
那人他见过,虽然病弱,可样貌生得很漂亮,他心里多少能猜出这两人到这儿来是想做什么的,他也不动怒,还是那样温声细语的:“不管他是不是肉票,大爷亲自发话要留下来的人,断没有让你们胡乱欺负的道理。”
那两人忙点头说“是”。
“再一个,你们二人行踪鬼祟,入了夜还在这里乱逛,有些话我就不明说了,你们自个心里也清楚,明儿一早就去二爷那儿领罚,一人领三棍,都长长记性。”
两人低着头不敢驳,他们寨子里规矩很多,其中一条便是不许奸|□□女,虽没提过许不许奸|男人,可这事倘若闹大了,被捅到二爷那里去,他们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那仇二爷最厌那些“兔子”小唱,更不喜那些“爱走后门”的人,今儿幸而来的是三爷,要是另外两位爷,只怕他们不死也要脱层皮。
二人心里这样一思索,忙哈巴狗似地朝着李云蔚作揖,口中念了好几句“多谢三爷”,然后便急急忙忙地回去了。
两人离开后,李云蔚才提着灯笼往里走了几步,柴火棚里没多少可落脚的地方,那沈琅被安置在最里头的干草铺上。
瞧见又有人进来,沈琅心跳一紧,立即再度攥紧了手中的木簪,等到完全看清了这人的脸,又将刚刚在外头说话的“三爷”跟眼前这人对上号,沈琅才略微松了口气。
看着干草铺上那人,李云蔚心念微动:“没受伤吧?”
沈琅是认得他的,心里对这个人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于是只摇了摇头。
“你这里可缺什么?”
沈琅听得出他不过在说些客套话,因此并未当真,只冷冷地:“什么都缺。”
李云蔚闻言微微一笑:“我在那天他们带回来的马车上看见了一些书册,都是你带来的吗?”
沈琅还没答话,他便又继续追问道:“里头好些晦涩难懂的古籍,你也都能读懂吗?”
沈琅觉得这人颇有些奇怪,可他心里也知道他是这寨子里的“三当家”,在这土匪窝里有一定的话语权,他要想从这匪窝里爬出去,少不得要利用这些人。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云蔚的一举一动,这人看上去不到而立之年,身着一件银灰色直裰,看上去文质彬彬,很有几分书卷气。
沈琅曾听父亲说过,成了气候的土匪窝里,常要招纳些文人谋士充做军师,眼前这位想来或是个儒生。
“那些是我的书,我自然懂。”
李云蔚闻言面上顿时便露出几分欣赏之色:“这极好了,我这几日读到一本古籍,那书看着都快要散脱了架了,我也算念过几年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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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头写得是什么,我却云里雾里地琢磨不明白。”
“这样,我去和大爷商量,再让他们加盖出一间屋子来给你,之后那些书里我再有看不懂的地方,便来向你讨教,如何?”
沈琅有些迟疑地看着他,心里并不很信他:“若你们那位‘大爷’不许呢?”
李云蔚闻言敛眉思索片刻:“那我便另想办法……眼见快要入冬了,若你在这棚子里继续住着,下了雪保不齐是要冻死的,你再好好考虑一考虑。”
他顿了顿,又看向沈琅:“我不骗你,我是真心爱那些书。”
李云蔚还有事务要忙,并没有在这里待太久,他前脚刚离开,邵妈妈和那先前救过他一命的老妪便一块赶来了。
邵妈妈来的时候便面带忧色,想是已经听人说了什么,她把带来的野菜杂米粥放在一旁,拉着沈琅的手问他:“宝儿才刚跑回来和我们说,有人欺负你了?他一个孩子家的说也说不清楚,听得我真要急死了。”
沈琅意简言赅地同她述说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邵妈妈听得又是一阵心惊胆战。
后头那老妪牵着孙儿靠在一边,那日她见了沈琅这张脸,心里便知道他恐怕早晚要遭人惦记,因此便故意叫宝儿常来这柴火棚边玩耍,又叮嘱他要是看见什么不安好心的人,只就近去找人来。
这种事又不光彩,只要叫人撞破了,那些动了贼心的人自己也抬不起头来。
没想到这宝儿够机灵,沈琅的运气也足够好,小孩儿刚跑去找人,便迎面撞上了那李三爷。
听了沈琅的话,老妪开口道:“那李三爷原也是个读书人,差点儿就做了举人老爷的,他若说了要把你从这棚子里接出去,想来也不会是故意骗你,你只管先答应他就是了。”
邵妈妈也点头道:“他说的也不错,眼看着这天越来越冷,你这样缺衣少被的住在这破棚子里,哪里经受得住?”
沈琅却看向那老妪:“郑婆婆,您说他‘差点就做了举人老爷’,那为何要上山呢?”
老妪叹了口气:“这事也并不是秘密,那孩子的老爹是老来得子,在县里一户官老爷家当差,赚的那点月银全捎回来给这宝贝儿子念书,可后来不知怎么了,忽地有天便传回来说,他老爹打死了人命,被抓进了大牢。”
“这李三爷也带着老娘和几个亲戚去县里问过,可却连他老爹的面也见不上,后来没过多久,他老爹便在牢狱中得了急病死了,大家伙私底下都猜这老爹大约是被冤枉的,只是他们家没银子没人脉,想救他也是无力回天。”
“自那之后,村里又遇上了灾年,地里粮食欠收,偏那朝廷还要来缴粮,他们当官的把税粮一收,咱们庄稼人真是连口吃食也不剩了,当时不少人都携家带口地逃荒去了,也有咱们这样的,跟着大爷和二爷一起上了山,三爷也是那时候跟着一块上来的。”
沈琅沉默地听着,心想这姓李的倒是可以结交,这人在天武寨中行三,可这些日子听金凤儿和邵妈妈打听来的消息,寨中大小繁琐事务都是这位心细的李三爷在管。
既有此机会,沈琅不可能不抓住。
5. 伺候
转眼便到了立冬。
沈琅昨日便听金凤儿说今日寨子里要办拜堂会。
金凤儿因惯是个能说会道的,很得与他同住的那些土寇们的喜欢,再加上他这些日子在巡山队伍中表现得也还算不错,因此今日他便也被一道纳入了拜香队伍,正式成了这天武寨中的一份子。
那李三爷后来倒也果真拿着本古籍过来找沈琅讨教过三两次。
沈琅虽因身弱兼腿疾无法考学做官,可他年幼时父亲却也很挂心他读书一事,沈琅五岁那年,沈栖明便舍重金延请来一位遭贬的老儒教他开蒙读书。
这老儒原是进士出身,天命之年才考中了,谁承想这芝麻小官还没做上几年,就因为性格木讷遭到同僚排挤,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惹着了当朝哪位权佞,一句话便叫他卸任回乡去了。
老儒考学多年,早已将家底都读空了,做官后又是两袖清风,连一家十几口人住的宅院都是凭来的。
一家人跋山涉川地才搬来京都没几年,如今又被赶着回去了,一路上他这些亲眷们病的病、死的死。好在这老儒与沈栖明有同乡之故,又是八竿子勉强能打着的远亲,故而沈栖明得知此事后,便将这一家人接入府中,后又在沈府附近给他们寻了个宅子落脚。
老儒为此对沈栖明感激不尽,又恰好听说他家里有个小子要寻老师,便自告奋勇做了沈琅的先生。
沈琅打小便灵心慧性、触类旁通,因此这老儒对他更是喜欢,甚至比沈栖明这个做父亲的更要盼沈琅成龙,可谁知沈琅却这样命薄,好好的竟跌落冰湖,身体和腿脚都冻坏了。
为这事,沈栖明夫妻二人又是四处寻名医、问偏方,又是求神拜佛,只祈祷哪天沈琅的腿能治好了。这老儒年事已高,这么多年来也没被朝廷再度启用,再加上心中始终挂念着沈栖明雪中送炭的恩情,于是干脆就继续留在沈府中教导沈琅。
这么多年下来,老儒对沈琅可谓倾尽毕生所学,沈琅也并不辜负他,年纪不大,却能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
李云蔚来的这几次,沈琅表现得都不算太热情,可似乎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真心爱那些书”,只听得了沈琅几句指点,便兴致勃勃地将他奉为知己老师了。
只可惜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大爷”不肯答应,李云蔚之前说要给他盖个新屋子,把他从这棚子里接出去的事似乎也没影了。
倒是跟金凤儿交好的那几个土匪,闲暇时被他领着过来,帮着给这柴火棚加固了一番,邵妈妈也和那些女眷们讨了些旧棉絮,给沈琅勉强做了一身用烂布头缝就的破袄子。
袄子破是破了些,可好歹能挡些冷风。落到这个境地,沈琅就是想挑也没得挑了。
今日寨里大办拜堂会,伙食肉眼可见的比平时要好了不少,邵妈妈她们起早熬了稠乎乎的白米粥,里头切了些肉丁、水芹,沈琅看着这难得的白粥,胃口也好了许多,早上没忍住多喝了些,这会儿便一直想要解手。
原想熬到邵妈妈或者金凤儿过来,可沈琅又怕今日寨中太热闹,他们未必能按时过来,再加上又实在是憋得狠了,于是只好自个硬撑着爬到了床边,伸手去够那不远处的溺器。
那溺器不如他从前惯用的那般精巧轻便,又放得远了,沈琅够了几次没够着,心里越急,那股尿意便更浓。
与此同时,薛鸷正光着上半身,手里提着两只枯叶包好的烤鱼往山道上走。
今日拜堂会结束后,趁着河面还没上冻,薛鸷临时起意喊了几个山匪一块去河里抓鱼,天气骤冷后,这些河鱼都有些懒懒的不爱动,几人不消一会儿功夫就抓了大半筐肥鱼。
趁着那股新鲜劲,薛鸷他们干脆就在河边把鱼烤了,再抹些盐上去,就着刚烫好的热酒一起吃,实在很香,几人都是年轻气壮的汉子,一只接一只地吃着,很快那大半筐鱼便见了底。
剩下的烤鱼几人分了分,薛鸷拿了最大的那两只,想着随手带回来给李云蔚也尝尝鲜。
他提着鱼正要路过那片柴火棚,却忽然听见里头传出了一点奇怪的响动。
薛鸷立即便警惕地朝那传出异响的棚中看去,隐约瞄见里面有一个人影,他心里顿时有些兴奋起来,手里握紧了带回来的鱼叉,踏步往那棚中而去。
他一脚踹开了那并不很结实的矮竹门,地上那人影似乎是被这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挣动着翻过身来看他。
这人看上去很瘦弱,年纪瞧着也轻,薛鸷略微观察了几眼,发现这人有可能是不小心从那稻草铺上跌下来的。
“你是谁?”他问。
沈琅抬起头,眼睛里似有几分红。
怔楞片刻后,薛鸷认出了他:“……是你。”
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翻倒的溺器上,而后将手里的鱼叉搭在柴火垛边,接着才去搀地上的沈琅。
“别碰我!”沈琅忽然叫喊了一声。
薛鸷没理会他,依旧是有些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拽抱起来,他体重很轻,可因为不配合,也并不很好抱。
混乱间薛鸷感觉到自己的掌心里蹭到了一点湿,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尿骚味,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有些嫌脏地将这拒不配合的瘫子丢在了稻草铺上,很直白地揭穿他:“你尿裤子了,是不是?”
听他这样直白说穿,沈琅顿时涨紫了脸。从前在沈家,他前前后后有十几个丫头婆子看顾着,因此即便是腿坏了,他也从未像如今这般不体面过。
又何况是在这么个外人跟前出丑,那种羞耻感霎时间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淹湿了,不知是羞臊过头,还是因为恼恨,他的鼻尖突然有些发酸。
“诶,”薛鸷看他眼睛越来越红,连忙道,“你别哭啊。”
沈琅斜眼似乎在瞪他,可薛鸷只觉得这人羞恼起来,眼眶和鼻尖全是红的,好像只要他再说两句不好听的,这人立即就会哭出来一样。
“你既半身不遂,憋不住尿也是常有的事,我又没有耻笑你。”
薛鸷似乎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才刚看见这人狼狈地摔在地上的模样,他心里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人,看向这瘫子的目光不由得添了几分动容。
沈琅没应声,倒在稻草榻上也不动弹。
薛鸷想了想,还是出门到附近的泉眼打了些水,片刻后端着那盆水,又用脚拨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矮竹门:“哎,你自己有擦身用的帕子吗?”
见这人去而复返,沈琅的心顿时又紧绷了起来,脸色也不太好看:“……出去。”
他只想待在这儿安安静静地等邵妈妈或是金凤儿来。
“怎么?我不够资格伺候你么?”薛鸷把木盆重重放在地上,转身一眼看见了邵妈妈给晾起来的擦身用的棉巾,便顺手摘下,又道,“今儿我高兴,就想行好事帮一帮你,管你乐不乐意。”
说话间,他已将打湿的棉帕拧干,然后伸手去扒沈琅身上的袄子,山上风大,入了冬更是冷得厉害,这打湿的衣裤往身上一沾,说不准是要冻坏人的。
薛鸷曾经贴身照顾过自己那个中风后半身不遂的老爹五六年,若是他这会儿没看见也就罢了,既是看见了,也不能真的放下这人不管。
可沈琅却还是一副“不识抬举”的样子,挣扎抵抗得很厉害。薛鸷有些年没照顾人了,手劲不仔细大了些,只听“撕拉”一声,沈琅身上那件破袄子便被他直接撕破了,里头脏旧的棉絮飞了出来,弄得榻上到处都是。
薛鸷动作一顿,而后又有些不满道:“你躲来躲去的做什么?都是男人,你还怕我占了你便宜去不成?”
“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
“我用不着你伺候。”沈琅的脸涨红着,声音也大了起来,“出去!”
看他这样子,薛鸷更不乐意了,伸手还要去扯他的里衣,沈琅到底是个瘫子,使不出力气的双腿一下子便被薛鸷使劲掰开了。
眼看他紧接着就要来扯自己的亵绊,沈琅心里一慌,抓着那只削尖的木簪就朝薛鸷脸上刺去,谁知他这点小动作压根就瞒不住薛鸷的眼睛,几乎是同一时间,薛鸷便死死捏住了他的手腕,随后轻轻一拧,那木簪子便掉在了一边。
薛鸷原想着是顺手做做好事,没想到这人竟这样不知好歹,还藏了木簪想要偷袭自己,因此顿时心里便浮起了几分不耐烦的怒意。
沈琅不肯让他帮,那他今天还就偏要伺候伺候这脾气古怪的少爷!
这下子连那件亵绊都差点被他扯烂了,薛鸷也不管他挣扎间往自己脸上打了几个巴掌,他倒要看看这瘫子少爷的屁|股究竟是和别人生的不一样还是怎么着,这沈琅能这么要死要活的不肯让他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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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亵绊被完全扯开的一瞬间,薛鸷忽然就愣住了。
薛鸷第一反应先是被那团白色晃了眼,随后目光便直愣愣地落在底下的那一抹粉颜色上。
好几刻的沉默过后,薛鸷才陡然松开了掐在他大腿上的手。
沈琅则狼狈地翻身去够那掉在一边的被子,用那灰扑扑的被子把自己的下|半|身遮盖住了。
“你……”薛鸷终于出声。
可话到嘴边,薛鸷又沉默了,他完全没想到那底下竟是那样的,他尚未成家,也没有“屋里人”,但私底下其实也略看过几本春|画图,知晓男女之间的分别,那明明是……
又怎么会长在他一个男人身上?
“对不住啊,我不知道……”薛鸷皮肤晒得很黑,此时脸颊上微浮起一点难以辨别的红,不知是让才刚那热酒烫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你是那样。”
他这样子,看上去颇有几分憨厚的天真,和沈琅想象中那种杀人如麻、冷血狠辣的匪头有些不大一样。
可他脸上一时的慌乱也并不能让沈琅放松警惕,他整个人都缩在那条脏旧的被子里,更不吭声了。
薛鸷心里这才后知后觉地浮起几分尴尬,可这点尴尬很快便被那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吞没了,他忍不住用那种探究的目光看向沈琅:“你从小……便这般吗?”
沈琅猜不出他现在是想做什么,更分辨不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究竟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他记得那天是这人一句话留下了他的命,但脑海中盘踞着的念头却和那天他们说要将自己和金凤儿扒光了丢去喂野狼一样令他恐惧。
薛鸷见他像是吓傻了一般,缩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干脆也不问了,只故意干咳了几声,然后道:“……我去叫人来。”
他起身走出去约莫三十来丈远,恰好碰见一支巡山小队,于是便遣他们去叫个女眷过来,顿了顿,又补充道:“之前我亲自带人绑上来的那个妇人,你们可有人认的?”
小队里有人道:“大爷,是不是姓邵的那个?”
薛鸷哪里知道她姓什么,只随口道:“总之你看着把人叫去那边棚屋就是了。”
这回再折回去,薛鸷没进那柴火棚,只在棚外立着,他眼力很好,能看见里头那人正背对着自己缩靠在木枕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那边邵妈妈得了消息,连忙将手中的活计一放,紧赶慢赶着跑了过来。
见着门外立着的薛鸷,她愣了一下,但还是没忘给他行礼:“大爷。”
薛鸷略一点头,邵妈妈才往棚里去了。
那两人不知在里头都说了什么话,没多会儿功夫,薛鸷便见那妇人又一脸忧心忡忡的出来了,妇人觑着他的脸色,又叫他:“大爷,方才是我们家琅哥儿不懂事,冒撞了您,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薛鸷打量那小病瘫子,左不过就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口中倒是好说话道:“我跟他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他那身子……”邵妈妈复又紧张地说,“生下来的时候就是那样的,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不会染人的。”
因着沈琅是这样的身体,邵妈妈寻常对相干的奇闻异事也多有留意,知道寻常人家若是生出沈琅这样的孩子,断没有平安养大的,不是被当做妖孽溺死打死,便是被当做不祥之兆祭了河神与山神。
邵妈妈从前听人说,他们这些“绿林好汉”们也分外迷信鬼神妖怪之说,她是真怕这匪头一翻脸,就让人把沈琅架在柴火垛上烧死了。
“我又不是多话的人,不会同人传他什么坏话,”薛鸷道,“你只管替他把弄脏的衣裤换了,这样冷的天,仔细别冻病了。”
邵妈妈听他这样的口吻,顿时心中一喜,忙应道:“是是,多谢大爷!”
薛鸷这会儿也觉得有些冷了,揣上那两只烤鱼转身想要回去时,身后邵妈妈忽地又叫住了他:“大爷……本不该再劳烦您,只是我们琅哥儿那袄子已坏得不能看了,眼下大家伙都要过冬,实在借不来一件好的冬衣了,您能不能发发慈悲,叫管事的人赏我们一件厚袄子穿?”
薛鸷这才想起刚才被自己撕烂的那件破袄,于是爽快道:“我那倒有几件旧衣裳,你跟我来取就是了。”
邵妈妈忙口中道谢,又殷勤地跟了上去。
6. 狼妖
自那天之后,沈琅很是惶惶不安了几日,但却迟迟没等来那匪头的发落,反倒是三当家李云蔚又来这里找他。
李云蔚脸上挂着几分笑意,进棚后他才看见沈琅身上穿着一件明显大了许多的半旧大袄,他盯着看了几眼,莫名觉得这袄子有些许眼熟。
寨中资财有限,这样一件通色一致且不见缝补的木绵裘,只有他们几个当家人那里才有,李云蔚记性很好,只看这颜色大小,就猜到是薛鸷前些年添置的冬衣。
“你身上穿的这身袄子,是大爷给你的?”他问。
沈琅这几日总睡不沉,气色看上去也不大好,听见他问,只怏怏点了点头:“我那件袄子弄坏了,这是我妈妈管你们大爷借的。”
李云蔚闻言神色微动,笑道:“我们大爷从来待人宽厚。”
“三爷今日来这做什么?”沈琅注意到他手里并未拿着古籍书本。
“我来同你说件好事。”李云蔚并不卖关子,直接开门见山道,“先前我不是允诺了要给你换间好屋子住么?刚巧这几日山上新平出来一块地,我和大爷说了好几次,好在他总算是点了头,叫人弄了些木头来盖间土屋,明日便动工。”
“先允了这新屋,我又同他说你知书识字,是个博物洽闻的人物,比我还要略强些,劝他干脆将你收为寨中师爷,也好帮我分一分忧,他也答应了。”李云蔚顿了顿,又道,“有了这一层身份,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不识趣的来欺负你了。”
沈琅听他这样说,心中既有欣喜也有不安,面上却不显露:“劳烦你费心。”
李云蔚笑了笑:“客气什么。”
顿了顿,又问他:“只是你那妈妈,怎么忽然想起管我们大爷借东西了?”
沈琅并不跟他说多,只含糊道:“那日大爷碰巧路过此处,同我和妈妈说了几句话,我妈原想求大爷再赏我们一套过冬的袄子,不想大爷热肠古道,直接叫了我妈妈跟他去拿。”
“原是这样,”李云蔚点头,“怪道他那时听说是你,好似认识一般。”
“三爷,”沈琅转了话锋,“我一个人在此处待的实在无趣,劳烦你得闲时候拿两本书来给我看看。”
“这倒是。只是你那些旧书我想你也已经读过许多遍了,刚巧我那里也有些杂乱的藏书,一会儿叫金凤儿拿几册过来给你解闷。”
“多谢三爷。”
李云蔚一人管着寨中上下的冗务,并没有闲功夫陪他多聊,寒暄几句也就离开了。
……
这日终于见天放晴。
沈琅倚在金凤儿给他搭垒的干草床靠上,借着外头散进棚内的日光,入迷地盯着手里的书页。
李云蔚给他拿的都是些志怪的杂书,从前在家时,先生从不许他读这些“无用”的书,如今陡然看见这些书,沈琅心里全是新鲜劲。
可他如今独自一人住在这草棚里,白日里看了这些,夜里便不免有些害怕,但却又架不住这些书有意思,沈琅一读起来便停不下来了。
刚读到“秀才山中遇狼妖”一篇,正出神着,却见眼前书页上的光突然暗了暗,沈琅心中一惊,顿时扭头朝着外面看去,却正对上了一双眼睛。
薛鸷面无表情地看着人的时候,面部的轮廓线条显得冷硬而锋利,眼角又尖尖的,一时竟和那书中化成了人形的狼妖撞上了脸。
见这小瘫子看上去像是被自己吓了一跳,薛鸷便很得意地笑他:“你也太胆小了。”
沈琅心里颇有些气恼,可他知道这人是这里的匪首,因此一开始也不敢太和他甩脸子,只不咸不淡道:“若换做是你,入神时被人悄不做声地这样盯着,你也要吓一跳。”
薛鸷盯着他那张脸,心里不由得想,这小少爷落难至此,可一张脸却还是收拾得白净漂亮。看惯了山中那些不修边幅的莽汉武夫,再看到这样一张同这里格格不入的脸,薛鸷心中不觉浮起几分模糊的惊艳之感。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你今日看着气色倒好些。”
沈琅不知道该答他什么,因着那日的事,他心里始终对这个人有些膈应,现在面对面时就更觉尴尬。
“你多大了?”薛鸷又问他。
“十七。”
“我以为你至多十六岁。”他的目光复又落到沈琅身上穿着的那件大袄上,“我这件袄子你穿着也大了。”
自那日从这里回去以后,薛鸷总能想起这人恼恨得红了眼的模样,心里又总是痒痒,想知道把这人真惹哭了会是个什么光景。
“至少能挡风御寒,”沈琅不冷不淡地说,“多谢大爷借衣服给我。”
薛鸷闻言很随意地笑笑:“不必谢。你那新屋子也快搭好了,估计再有三四日的功夫便能住人了。”
沈琅看向他。
“你不谢我了?”薛鸷道,“那空地我原想平出来养兔子的,却被你占了先。”
“多谢。”
沈琅以为他只是路过,糊弄着攀谈几句,这人估计就走了,谁料他似乎完全没有要挪动身子的意思,又开口没话找话道:“你每日都待在这里做什么?”
“看书。”沈琅故意答得简短。
“看什么书?”
“大多是鬼神精怪之类的杂书,想来也是这些人无聊杜撰出来唬人玩的。”
薛鸷闻言却突然凑近一步,阴冷冷地同他道:“未必是杜撰。我们这山里可闹过不少怪事,你没听人和你讲过么?”
沈琅摇头。
“常听说这山里有许多狼妖熊精,会学人口舌,等到夜深时才出来化成人形,在外头故意学你亲近之人的声音唤你的名字,勾得你回头答应,它们便会突然出现,将你咬得半死,然后再叼回窝里慢慢享用,等人发现找到时,便只剩下一套空荡荡的衣服鞋帽了。”
他说得极生动,就像是果有这事发生过一般。
因此沈琅有些迟疑地:“你少唬我,若果真有,你们怎么还敢在这里过活?”
“我们这些人时常是东躲西藏,有个能安生的地方便不错了,哪里还有的挑?”薛鸷很煞有其事地,“我也是好心告诉你一声,那些山怪最喜在冬日里下来吃人,吃饱了好蛰眠,你夜里若是听见了怪响,可千万屏息不要答应。”
“知道不知道?”
沈琅:“我才不信你。”
薛鸷又笑起来:“你爱信不信,吃了你也正好,到时也正好少吃我一个寨中兄弟。”
沈琅立即反唇相讥:“你又怎知它们不先吃了你?”
“我肉硬,不好咬。”薛鸷道,“再说我以前杀过狼,它们很怕我。”
“倒是像你这样不晒太阳的小少爷,细皮白肉,它们只怕闻着香味便寻来了,你怕不怕?”
沈琅有些恼了:“怕什么?它们来了也是找你报仇。”
薛鸷见他生气以后,原来冷淡的眼里便透出几分恼意,脸也微红起来,才终于像是个不经世事的少年人了。
“你方才才说多谢我,”他又故意道,“现在却又咒我被那山精野怪寻仇,可见你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
沈琅听他倒打一耙,顿时更生气了,只可惜这草棚子四壁漏风,连个窗子也没有,更挡不住眼前这个烦人的大高个。
于是干脆别过脸看书,将他当做空气不理。
薛鸷却仗着自己个高,抬手就穿过了金凤儿他们先前特意筑高过的竹篱墙,故意拿手挡着沈琅手里摊开的书页,不许他看。
“喂。”
“干嘛不理我了?”
沈琅不说话。
“你不知道我是这寨子里的大当家么?”
沈琅终于皱起眉,阴阳怪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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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真了不起。”
“他们没告诉你,大当家最爱杀人?尤其好一点一点地把人剁开,就像是切鸡分猪那样。”
沈琅瞥见他脸上戏谑的笑,猜到他大约又是在戏弄自己,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沈琅眼里的温度忽然一寸寸地冷了下来。
他很想说,“你们这些人才最该死,就是剁碎了喂狗也不可惜”,但如今他依人篱下,又只能硬生生地咽下这口气。
沈琅沉默不语,只忽然伸手抓住了薛鸷的手腕,要把他故意盖在书页上的手拉扯开,却不料反被他一把捉住了腕子。
薛鸷的手很糙,早些年他跟着大爹爹和阿爹耕地,也干过不少粗活,掌心里因此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又因平时他只跟那些土匪兄弟们打闹,所以他这一抓并没有收住劲,没轻没重地直把沈琅掐得痛叫一声。
见他这样,薛鸷忙松开手,可沈琅细白的手腕上已经起了红印。
他忍不住盯着那一截白颜色:“……你也太瘦了,我就轻轻一抓。”
沈琅抚摸着那处还在隐隐作痛的皮肉,觉得这人着实是很讨厌。
他的语气顿时更差了:“你不是这寨子里的大当家么,也没有事可忙?怎么还不走?”
薛鸷闻言笑道:“今日倒无事。”
他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了两颗漂亮的野果子,递过去放在沈琅手心里:“好了,才刚是我对不住你。这是我方才在山上摘的冬红果,请你尝尝鲜,也算是我向你赔罪了。”
沈琅总在府里窝着,还从未见过这样新鲜的小果子,看上去半红半绿,又小巧漂亮,很像是他从前吃过的林檎果。
“我不爱吃酸,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他拒绝道。
“不酸,”薛鸷道,“我也很怕酸,这若是酸的,我费劲摘它回来做什么?”
“那我也不要,说不准是毒果子。”
“你这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薛鸷脸上露出一副被冤枉后的气恼模样,又故意拈起其中一颗果子咬了一大口,随后面不改色道,“这时节这果子最甜,你这瘫子真是很没口福。”
“你不吃便不吃,我带回去给我兄弟们尝尝鲜。”
说完薛鸷便转身回去了。
沈琅巴不得他走,将手里剩下的那颗果子丢在一旁,又翻起了书,可是被薛鸷这么一打断,这书沈琅便有些看不下去了。
不多时,沈琅的目光便落在了旁边那枚果子上,这些土匪们看着个个都很神气,却不知道窝在这山上是过着怎样的苦日子,害得他这些日子也只能跟着吃些杂米粥、干巴巴的菜团饼,饶是他并不是个贪吃的人,口里这会儿也淡出鸟来了。
这好歹是枚新鲜果子,恰好沈琅此时也有些口渴了。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忍不住伸手拿起了那颗冬红果,用袖子擦了又擦,才贴在鼻尖仔细闻了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果香味。
想起刚才薛鸷直接一口咬掉了半颗果子,沈琅放松了几分警惕,拿起果子试探着咬了一小口,却不料这果子竟然又酸又涩,害得他牙根都酸倒了,脸也皱了起来。
就在这时,薛鸷不知道从哪里跳了下来,看着他笑得十分开怀。
沈琅没料到这人为了戏弄他,竟然用这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损招,气急败坏之下,他举起这颗咬了一口的果子便朝着薛鸷那边掷去。
只可惜薛鸷很轻巧地便躲开了,那颗果子只堪堪砸落在他脚边。
“你怎么不去死!”沈琅这会儿才是真恼了,连脸都气红了,“鼠辈!”
薛鸷并不介意他那不痛不痒的骂,脸上还在笑:“好啊,你把这果子捡起来吃完,我现在就去。”
把人完全惹毛了,薛鸷心里反倒觉得很是畅快,他走到竹篱边:“这次我真回去做事了,改日再来探望你。”
“回见。小瘫子。”
7. 玩笑
薛鸷今夜难得失眠。
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直到子正时分也没能睡着,于是薛鸷干脆不睡了,披衣起身,又从箱柜里找了块黄布,往里头包了些纸钱拿去后山坟地里烧。
火光湮灭后他又守着那些纸钱灰蹲了会儿,才想起还有怀里的香烛忘了点,又匆匆忙忙拿出来给补上。
“大哥,你不识数,记得把钱揣好了拿去给咱娘管着。”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他娘死得太早,也不知如今去投胎了没有。
“这样,娘要是早去投胎了,你就把钱拿给阿爹收着,记住了。”
今日是他那傻哥哥的忌日,这人生下来就是个傻的,人都会跑了,可却连声爹娘都不会叫。好的时候人就在村里闲逛,若是不好的时候,一个没看住,让他乱走到山里也是有的,实在很叫人操心。
薛鸷心里其实是不大相信人死了还有鬼魂,更不信那地底下还有阴间地府,可却又害怕这世上真有,因此每逢亲人忌日,也总要烧些香烛纸钱过去聊作慰藉。
烧完包袱,薛鸷也已经走了困,见山里忽地起了风,像要下雨了。
他这会儿还不大想睡,独自在林中乱逛了会儿,心里蓦地却想起一个人来,薛鸷手里拈着胡乱扯来的树叶子笑了笑,这三更半夜的,实在是再适合扮妖怪不过了。
这样想着,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赶到了那片柴火棚附近。薛鸷先是隔着很远地学了一声狼嗥,这山里安静,纵使隔得远,他的声音还是幽幽然荡到了沈琅耳边。
这几日风大、又冷,沈琅夜里总睡不踏实,就算是整个人都缩裹在被子里,四肢也是冷的。
他原本就睡得不沉,半梦半醒的,如今听了这声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狼嗥,顿时惊吓出了一身冷汗,人也完全清醒了过来。
他这样的身体,走不动、也跑不了,若真有野兽寻来此处,那他也只有活活等死的命。
沈琅不敢乱叫人,他这儿地太偏,离他们住的地方都远,万一把那野兽引了过来,就算有人听见他的呼救赶来,恐怕也只能为他收尸了。
狼嗥声渐渐地越来越近,而且听声音,那只野兽十有八九是直奔他这里来的。
就在沈琅的神经高度紧绷的时候,那狼嗥声却兀地停下了,随后棚子外响起了一道幽然而又冷森的人声:“沈琅。”
“沈琅——”
调子被拉得很长。这般平直又不带任何情绪的声调让沈琅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沈琅哪里敢答应,可那个“人”,或者说是妖怪,却始终在不断地重复着他的名字。
今夜山上连月光都很黯淡,沈琅几乎什么都看不清,除了那道声音,便只能听见山里林间猎猎作响的风声,四处树影幢幢,只有黑暗和冷风向他欺压而来。
他到底年岁不大,又不能行动,只能恐惧地抓紧了手里的木簪,默默地屏息,心里祈祷这成了精的野兽能放过自己。
沈琅闭着眼,突然发现近在耳边的那道声音又消失不见了。
他忍了一会儿,才又重新睁开眼,他下半身并没有全瘫,大腿隐约还能使上几分力气,再加上腰腹和手臂的力量,沈琅很辛苦地才从将自己撑了起来,勉强靠向了那稻草床靠。
就在他小心翼翼地往棚外看去的那一刻,突然有个硕大的黑影从临近的树上跳了下来,随后便猛然朝着他这边扑了过来。
沈琅这一下是真的被吓坏了,口里只顾“妈妈”“阿娘”地胡乱叫喊着,声音里隐约带了哭腔。
临到近前了,那黑影不知怎么又停下了,贴在那竹篱上低低地笑:“小瘫子。”
“胆小鬼。”
沈琅似乎还没缓过劲来,有些怔怔地:“你是谁?”
“我是你大爷,这么快就不认得了?”
薛鸷见他被吓得这样,这才把身上披着的那块狼皮取了,又把才刚燃到一半的蜡烛点了起来,照在自己脸上:“别怕,不是狼。”
“我逗你玩呢。”
他看见沈琅先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眼角好像已经湿润了,然后瘫在这堆稻草上不说话。
薛鸷后退两步,借力翻进了这间棚屋,避开那些干柴,他把蜡烛放在一处空地上,随后径直走到沈琅床边,借着那一点微弱的烛光,他能看见这个人似乎在瞪着自己。
“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怕,”薛鸷没什么诚意地笑道,“对不住。”
沈琅咬着牙没应声。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沈琅简直要被他气出血来:“你怎么还不去死?”
他分明睡得好好的,是这得了疯病的土匪头子大半夜不睡学狼嗥将他吓醒,他怎么还有脸问自己为什么不睡?
被他咒了,薛鸷也不恼,面上仍带着笑:“怎么说话的?我是猜见你睡不着,所以特来陪陪你。”
说完不等沈琅应声,他便自顾自地把人往里边一挤,大咧咧地挤上了那张稻草榻:“你这褥子倒比我屋里还要软和些。”
沈琅此时已经完全不想再给这匪头留面了,用手肘狠狠往他那边捅了捅:“滚开。”
“你讲不讲理?要滚也是你滚,”薛鸷道,“这山中寨里一粒沙子一根草都是我的,我想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
沈琅又不说话了。
薛鸷用手肘轻轻一戳他,见沈琅没什么反应,干脆又将人往里再挤了挤:“喂,你刚才真以为我是狼妖么?”
沈琅动了几次手,却压根推不动他,只能被挤进角落里。要不是方才他惊吓过度,手里那根削尖的木簪眼下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不然他真想拼尽全力往薛鸷舌头上扎一下。
“我那天和你说的话,你果然信了,”薛鸷挺得意地抬手去蹭他的眼角,那里还是湿的,“好可怜。”
沈琅立即把脸别过去。
“干嘛不说话?”
“你是不是闲的?”沈琅咬牙道,“得了疯病就去治!”
薛鸷看他这样,只觉得很好玩,可惜今晚上没月光,棚屋里唯一一根蜡烛,不足以叫他看清楚这人恼红的脸。
“我刚才听见你喊你妈妈,又喊你阿娘,”薛鸷问他,“你阿娘呢?”
沈琅不吭声,薛鸷就用手肘撞他。
沈琅实在不堪其扰,只恨声道:“死了。”
“怎么死的?”
“那人雇你杀我,他没和你说么?”
薛鸷听出他在套话,于是笑笑道:“我们这些人替人做事只看银子,打听人家将死之人的生平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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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什么?”
“那你现在又问什么?”
“我今日善心大发,就想陪睡不着的你话话叙,顺道再开解开解你。”
沈琅冷笑一声,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怒意倒渐淡了下来:“病死的。”
“什么病?”
“急症。”
薛鸷也没再追问,只道:“这也巧了,我娘也是病死的。”
沈琅并不信他的话,只当他是放屁:“什么病?”
“也是急症。”
沈琅冷笑:“是么?”
薛鸷叹息着叫了声“冷”,随后便扯走他一半被子,盖在了自己身上,他身上的大袄沾了寒气,突然这么冷冰冰地贴靠在沈琅身上,凉得他一激灵:“薛鸷!”
薛鸷笑:“没大没小,谁许你直呼我大名的?”
他这么一扯一拉,被子里好容易攒出来的那点热气顿时全都散了,沈琅又被冻得直发抖。
感受到身旁人正在颤抖,薛鸷倒是很好心地将外袄脱了,盖在被子外边,只穿着一件粗棉里衣和沈琅贴在一块。
他身上的热量很快便传递了过去,沈琅只觉得自己身旁的人像是一个人形炉火,不停地散发着温暖的热气。
很快沈琅便感觉没有那么冷了,可仅隔了两层薄布的肌|肤相贴还是令他感到膈应,甚至到了渗人的地步,况且这人明知道他……
“你怎么这么……”沈琅切齿道,“不知廉耻。”
薛鸷转头气忿道:“骂谁呢?我不是看你抖成那样,我才懒得脱。”
从前他们家里穷得连炭火也舍不得用,到了冬天冷得厉害,他跟哥哥阿爹都是脱光了贴在一块睡的。刚上山那几年,他和寨里那些兄弟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再说他又没脱光了和沈琅抱一块,这在薛鸷眼里实在没什么“廉耻”不“廉耻”的。
过了一会儿,薛鸷又用肩轻轻撞他:“小瘫子,你有兄弟姊妹没有?”
沈琅顿了顿,才不冷不热地答:“没有。”
“你爹呢?”
“死了。”
外面风渐小了,天上似乎飘起了小雪。
薛鸷转头看了会儿今年的初雪,好半晌才低低地笑:“那我们两人一样,都是光杆儿一人。”
被窝里渐渐又暖起来了,沈琅有些犯困,可有薛鸷这么一个人戳在自己旁边,他根本不敢睡:“谁和你一样了。”
薛鸷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外袄里摸出一小把指盖大小的果子,拈起一粒送到沈琅嘴边:“甜的,吃么?”
“不要。”沈琅抿起唇。
“这回不唬你了,真是甜的,再骗你我就是王八。”
见沈琅还是不肯吃,薛鸷干脆直接捏开他的嘴,把那果子硬塞进他嘴里,沈琅忍不住抿了,这一小粒果子的甜香便在他口腔里化开,竟真是香甜的。
“甜吧?”薛鸷松了手,朝他笑。
沈琅瞪着他:“你手脏不脏?”
“不是,我给你果子吃,你还嫌我?”薛鸷踢他的脚,“小白眼狼。”
踢完才想起他那脚是坏的,贴过去碰了碰,才发现沈琅的脚冷得像冰一样。
“诶,你这脚……还会疼么?”
沈琅又不说话了。
8. 香囊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多数时候都是薛鸷在说,沈琅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只偶尔被前者用手肘戳撞得不耐烦了,才不咸不淡地答应两声。
先睡着的人是薛鸷。
听见身侧渐渐的没了声音,沈琅才有些犹豫地偏过头去看他,地上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风吹熄了,因此他也不大能看清这人的脸。
轻微而匀称的呼吸声融在雪粒落地的“沙沙”声里。
沈琅心里虽很烦他,可也不得不承认,被这人挤到角落里后,他的不安和孤寂消退了许多,身体也缓缓变得温暖起来。
他逐渐在这种温暖里感觉到了困倦,可心里却总害怕这人是在装睡,只待他一闭眼,他又要故技重施吓他一跳,因此沈琅一开始并不是很敢睡,可惜到后头实在撑不住,到底还是昏沉着睡了过去。
可能是半夜里受了惊吓的缘故,沈琅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好像还在沈家府邸,那间院中小室内。
先生看了他新作的诗词文章,连连赞许后,又轻轻叹息:“楫舟,你若去考试,定如桂林一枝,昆山片玉,及第成名只是迟早的事,来日煊赫、荣耀满门,那可真是……”
“只可惜啊,”老先生几不可闻地叹道,“……可惜。”
自从他坠入冰湖之后,沈琅便总见先生在叹气。
他一直都知道老师在可惜什么。可惜他此生与功名利禄再无缘分,可惜他满腔学问只能烂在肚子里,可惜他只能寄居在这么个苟延残喘的壳子里,被困在那雕花刻锦的床榻之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便很少再亲自出门行商。
老太太便趁机在沈栖明屋里塞了不少标志丫头,个个都是尤物佳人,沈栖明也并不避着躲着不与她们亲近,只是可惜他屋里迟迟没有人怀上孩子。
沈琅知道是母亲一直在悄悄地给那些妾室们喂药,父亲似乎也默许了这种行为,那时候沈琅既懂也不懂,他想,他们也许是觉得怕亏欠了自己。
可他也知道,这种亏欠维持不了多长时间,总有一天他们会再一次选择放弃自己,把目光移向下一个新生的、健全的孩子。
终于,沈琅发现有两个常来看望他的小娘,似乎已经开始动了心思,以为只要他死了,她们的肚子就有了机会。
那一天,沈琅在自己常喝的汤药里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他久病成医,接过药碗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对。
他知道里面一定被下了毒药,可那一瞬间沈琅感觉到的并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沈琅丝毫没有犹豫,便将那碗汤药喝得一滴不剩。
那次他几乎九死一生。
沈栖明果然为此大怒,沈琅房内被买通的那个丫头根本禁不住拷问,三两个耳光下去,便什么都说了。
后来沈琅听说,那两个意图谋害他的小娘都被捆起来毒打了一顿,一个不知怎么的就投了井,另一个则匆匆地被赶出去卖了。
很奇怪,那个小娘死的时候他分明还在昏睡,并没有亲眼见到她纵身跳入井中的场景,可后来在好几场梦里,他却总能见到那个女人坐在柳下井沿,怨毒地盯着自己。
就在女人褪下鞋袜,行将坠入井中时,沈琅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抬眼看着低矮的棚顶,缓了好一会儿才从那乱七八糟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身旁早就空了,只剩一件大袄还盖在被子上边。雪也已经停了,可沈琅却莫名觉得这棚里比夜间更冷了,寒风凛冽,冻得他眼睫上的几分湿润都结成了冰霜。
*
薛鸷屋内。
李云蔚将手里的账册递给了薛鸷,后者接过去后只随意地翻了翻,他大字不识一个,只叫李云蔚述报给他听。
“眼下年关将近,年货、弟兄们的馈岁,都是一笔大开销。”李云蔚道,“适才汪氏交引铺的人递了口信上来,说是想求咱们接一单肉票生意。”
薛鸷看着李云蔚问:“绑谁?”
“王家银铺当家人的独子,十一二的年纪,每日都要去学塾里念书,这两家似乎有些生意上的摩擦,互相都不对付。”
薛鸷回忆了一下,他们天武寨和这姓王的商人没有做过“生意”,去绑他的独苗,那也说不上什么仁不仁义:“他肯出多少银子?”
“三百两。说是只求在年前给他家寻个不痛快。”
薛鸷道:“还算划算,咱们绑了那小子,再管那王家人要三百两赎金,刚好给弟兄们过个好年。”
他顿了顿,又说:“那些富商豪绅交上来的‘头钱’,再往里凑些,年前让山下的丁伯送去县衙打点,还一个,千万别忘了散些银子给衙役差使。”
李云蔚:“这我知道。只是官老爷那里只怕少说也要吃掉几百两,咱们天武寨的兄弟如今越来越多,这么些银子散完,才过完年只怕又要吃紧。”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也不必把钱花的太小心了,”薛鸷笑道,“大不了挑个殷富的巨商‘砸窑’去,把他吃干抹净就成了。”
李云蔚闻言却有些担忧地说:“话是这么说,可我们天武寨如今树大招风,我看小心行事才是正经。”
“老三我说你这人,别的什么都好,就只总是怕这怕那的。那依你说,咱们小心行事,等库中的银两花完了,咱们一没钱养兄弟,二没钱笼络官老爷,岂不是死的更早?”
薛鸷说完便将手中的账本丢还给了他,踏步到窗边,目光遥遥落在不远处新搭的那处小屋上,状若无意地提起:“三哥,那处新屋是不是建好了?”
“嗯。”
“那瘫子搬进去了?”
“没呢,”李云蔚道,“今早我顺路过去看他,人看着怏怏的,听他妈妈说好像又病了,想是近些日子天气骤热骤冷,又下了雪,他住在那里难免受寒。”
薛鸷听见他病了,不免有些心虚,这瘫子体弱多病,这场病保不齐也有他那天夜里狠狠吓了他一跳的缘故。
“让人先把他挪进去吧,这样冷的天,再住在那棚子里,就是身体强壮的也要冻死了。”
“行,过会儿我让人去知会他妈妈一句。”李云蔚答完了,才笑着问他,“寻常倒没见你对谁这么有善心。”
“那小少爷又瘫又病,怪可怜见的,”薛鸷没什么表情地说,“你不也给他求新屋子住么?”
“他年纪虽小,但茹古涵今,咱们天武寨里尽是些山野莽夫,缺的正是肚子里有墨水又会出主意的,养着这人日后定然有用。”李云蔚道。
薛鸷笑笑:“我看不然,那瘫子小狗一样,很有些坏脾气,当心到时候不但收服不了,还反咬我们一口。”
李云蔚也笑:“大爷狼都杀得,怕什么小狗?”
当天夜里,金凤儿便背着沈琅住进了新屋。
薛鸷今日日正时分叫人请了汪氏的人上山细谈“生意”,因知道近两年汪家生意正是如日中天,薛鸷于是趁机又敲诈了人家五十两“买酒钱”,然后才叫了几个兄弟把人送下山去。
午后他独自拿上弓箭去了后山,野猎了些不大不小的玩意,也就是这时节还能猎着些野物,等到再晚些大雪封了山,鸟兽动物都猫起来过冬了,到那时就吃不着这些新鲜玩意了。
回来时他听见新屋这边动静,便猜到是沈琅住进来了,薛鸷也懒得拐回去卸下弓箭和猎来的野物了,拿着家伙径直就走进了那间小屋。
屋门虚掩着,薛鸷招呼也不打,用脚尖便推开了门。
里头人不少。金凤儿立着,邵妈妈坐在榻沿上,还有个满头华发的老妪,后头跟着个提药箱的小童,看样子像是正在给榻上的沈琅诊脉。
听见身后的动静,众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了他,异口同声地:“大爷。”
那小童见着他,害怕地往老妪身后缩了缩,薛鸷看向那老妪:“郑婆婆,你怎的在这?”
那老妪愣了愣,才起身给薛鸷道了个万福:“大爷不知,今晨邵妈妈央我来替这小哥儿看一看病、施一施针,我忙完了分内的事,便想说过来先替他胡乱医治着,并不动用库房里的草药。”
郑婆婆想得多,虽然三爷让沈琅住进这里了,可大爷那边没发话,沈琅这身份在寨子里也不尴不尬的,既算不得外人,也算不得自己人,自己过来替他瞧瞧病倒不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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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要说动用库房里那些救命的草药,那可不是她能擅作主张的。
不料薛鸷却并没有计较,只道:“不打紧,我原也想叫你过来看看他的,只是今日忙忘了。”
说完又将自己腰间的牌子丢给金凤儿:“你家少爷要什么药,拿这牙牌去库房领用就是了。”
金凤儿把那牙牌接了,忙替沈琅向薛鸷道了个万福。
“怎么突然就病了?”他看向榻上的沈琅。
沈琅看上去有些怏怏的,并不说话,身上盖着好几件袄子捂着,全是他给的衣裳。
邵妈妈忙替他答:“回大爷,想是这几日骤热骤冷,不仔细添了风寒,再有,这山里脏东西多,也许是让邪祟撞客着了,倒也说不准。”
薛鸷莫名被噎了一道:“胡说。这山里有这么多兄弟汉子镇着,哪来的什么脏东西?”
邵妈妈闻言连忙说是。
给沈琅瞧过病后,郑婆婆便领着孙儿回去了,金凤儿去库房领草药,邵妈妈则忙着烧水给沈琅擦身子。
屋子里顿时便只剩下了薛鸷和沈琅两个人。
薛鸷提着刚猎来的野物走到床榻边,低着脸问沈琅:“我问你,这新屋子好不好?”
沈琅并不理他。
“你怎么不谢我?”
他一凑近,野物身上那隐隐的血腥气便传了过来,沈琅觉得难闻,便皱起眉,脸也偏了过去。
“好歹做过富家少爷,怎么这般不知礼数?”薛鸷说着就用冰凉的手去捧他的脸,触感很软,只是发着不寻常的烫,“我待你这么好,你还给我甩脸子。”
沈琅挣扎着想要躲开,又伸手去扯他的手腕,只是他现下手上软绵绵的,实在使不出什么力气。
他瞪着薛鸷:“滚开。”
薛鸷闻言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脸颊:“你信不信我立即赶你去雪地里住?”
他并不是开玩笑的语气,可薛鸷却没在这瘫子眼睛里看见怕。也是,这小少爷又残又病的,想来并没有什么好“贪生”的,自然也就不会怕死。
两人都没再说话,薛鸷也不松手,直掐得沈琅半张脸都泛白,不知是不是起了热的缘故,这人的眼角眉梢看上去都带着几分红,看上去实在有些可怜劲。
“算了。”薛鸷终于松开手,没好气道,“看你年纪小,饶你这一回。”
“早知道你胆子这么小,一吓就病了,昨晚就不吓了你了,”他这样说着,面上却并没有什么愧疚神色,他盯着沈琅那半边脸,被他掐过的地方已经红了,于是心满意足地说,“这样,我留只野鸡让你妈妈炖汤给你补一补,就算我给你赔罪了。”
沈琅闻言依然是冷着一张脸,爱搭不理的样子。
薛鸷又伸手戳他的脸:“说话呀。”
“为什么总不说话?”
沈琅忍无可忍:“有什么好说的?”
薛鸷这才又笑起来:“我是诚心地要向你赔礼道歉,你想要什么,只管和我说。”
“那你放我下山。”
“除了这个。”
沈琅一瞬间脑海中跳出了许多要求,只是他估计这匪头一个都不会答应,于是最后只挑了个对薛鸷来说不痛不痒的要求:“那你把香囊还我。”
“什么香囊?”薛鸷问。
“在那日你们抢走的东西里,”他顿了顿,又道,“当时应该一起收在放衣服鞋袜的箱奁中的。”
薛鸷想了想,沈琅那两箱衣服,他早让人送下山去让丁伯当卖了,那香囊他倒是颇有些印象,料子用的倒是好料子,只是手艺不精,里头除了些干花香料,便是一只护身黄符,值不了几个钱,当时有个年轻汉子向他讨要,他也不计较,随手便丢去给他玩了。
“你要那香囊干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穿的。”
沈琅眼下头疼得要命,还要应他:“那是我阿娘亲手给我做的,里头放了我父母在大庙里替我求来的护身符。”
见薛鸷并不爽快答应,沈琅语气微变:“……那东西并不值钱,你们也拿去卖了吗?”
薛鸷看见他那眼神,莫名有些心虚:“我回去找一找,若找到了,就还给你。”
9. 有雪
是日。
薛鸷晨练过后,才忽然想起沈琅问他要的那只香囊来。
去问了李云蔚,得知那日拿了香囊的年轻汉子韦兴德眼下正在马厩里喂马,马厩离这校场并不远,薛鸷今日没人要见,也没“生意”要做,于是便换了身干净衣服,亲自过去找人。
薛鸷到时,那韦兴德正在那儿给马儿梳毛,看见他来,忙颔首唤他:“大爷。”
薛鸷走过去拍了拍马头,开门见山地问他:“韦三,先前你拿去的那枚香囊还在不在?”
韦兴德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他问的香囊是什么:“怎么了大爷,那香囊有甚要紧么?”
“你只说还在不在。”
韦兴德觑着他神色,微顿一顿,才道:“那日我把香囊拿回家去送与了我娘子,原也戴得好好的,只是前阵子我两人拌了嘴,她便赌气拿剪子把那只香囊给绞了。”
这人年纪并不大,薛鸷记得他是前年才娶了寨中一个巡防队伍的“都头”的亲妹子做了娘子。
“坏成怎样了?里头的那张护身符还留着吗?”薛鸷追问。
“都留着,”韦兴德忙道,“那香囊用的是好料子,我娘子舍不得丢,事后还是收在了箱奁里……我也不记得坏成什么样子了,仔细缝补一番想是还能用。”
薛鸷于是便让他回去叫娘子缝补好了,再送到他房里来。
不出一个时辰,那韦兴德便把补好的香囊送来了,薛鸷随手丢了几文钱给他买酒喝,前者道了福后便笑着走了。
薛鸷拈着这香囊左右看了看,很明显一道补过的痕迹,就连里头的护身符也被撕成了两半,是用浆糊草草糊好的。
他年幼丧母,因此很知道那小瘫子看见这个后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从前阿娘给他做的衣裳,他后来就是穿不下了,也不肯让阿爹送去给隔壁婶子拆了另做衣裳。这样想着,心里便不禁有了几分怜悯的意味。
于是薛鸷干脆又起身去库房里转了转,让人翻箱倒柜地弄出当时连人一起抢上山的一把木轮椅来,这东西不好卖,寻常当卖了又卖不出一个好价钱,薛鸷原想让人打听一下谁家有中风的老爷,到时能卖上几百两银子也说不准,因此便先让人收在库房里没有动。
椅子被人推出来,用的木料薛鸷打眼一看便知是好木头,雕工结构更是少见的精巧,想来那小瘫子的爹娘从前也很拿他当宝贝,才这般煞费苦心地请人量身打了这么一把椅子。
薛鸷送木轮椅过去的时候,沈琅还躺在床上昏睡。
他将椅子停放在门口,然后推门走进去,见这小瘫子闭着眼睛,正安静睡着,薛鸷便忍不住悄悄地盯着他看起来。
沈琅那鼻子看起来像是瓷捏的,五官都漂亮,连面皮都是如同白玉一样的莹润质地,坦白说,薛鸷第一眼便觉得这人很好看,那日留了他一命,也有一小半是因为这个缘故。
片刻后,薛鸷又兀地俯下身,凑近了去闻他,在这人身上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药香味。
紧接着他便伸手故意捏住了这人的鼻子,沈琅喘不过气,很快便从梦中惊醒,两眼倏然睁开,却正对上了薛鸷那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他先是被吓了一跳,正要说话,口中却被薛鸷顺手塞进了几颗甜果子。
“病好了没有?”
不等沈琅回答,他便自顾自地伸手探向他额头,触感是温热的,想来已经不烧了。
于是他笑一笑,故意道:“还好没病死,不然倒白瞎了寨中库房里攒的草药。”
说完他又把一个粗麻制的小布袋放在他枕边:“这袋野果子送你,过了这阵就没有了,大爷我特意挑了最甜的给你。”
沈琅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薛鸷见状倒很好心地扯了只软枕过来给他垫在腰背上。嘴里的果子熟透了,一抿就化,沈琅虽有些不高兴,可口中的干涩到底被那清甜的果香冲淡了些。
他今日没发噩梦,头也不很疼了,因此面色倒好看了许多,开口便问:“香囊呢,你替我找到了没有?”
薛鸷有意拿乔:“你求求我,我就给你。”
“怎样才算求?”沈琅问。
薛鸷原想说让他跪下给自己磕几个响头,可话到嘴边,又想起这是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瘫子,于是便改口道:“我也算长你六岁,不然你喊我一声哥哥,把我哄得高兴了,便把香囊还你。”
沈琅抬头看了他一眼,没立即说话。
这人看人时眼尾总微微上挑,薄薄的眼皮微低,长眉是淡颜色,满头青丝散乱着披在肩头,像是一张抽丝的绸。
“求哥哥还我。”不料沈琅却并不忸怩,动动嘴皮子而已,他不觉得有什么吃亏。
薛鸷没想到他会喊得这么轻易,一时微怔,竟也没有再接着往下捉弄他,反倒是挺守信地将那补好了的香囊丢进他怀里去:“……给。”
“这香袋先前叫个憨货拿去玩了,不仔细和他娘子扯坏了,今日补好了才拿来还你。”
沈琅端详了一会儿那只熟悉的香囊,中间的确有一圈补过的痕迹,接着他又打开去看里面的那只护身符。
薛鸷一直盯着他瞧,可却没能看出这人面上有什么情绪变化。
又过了会儿,薛鸷听见这人很轻地说了声“谢谢”,像是对他。
沈琅的态度突然软下来,倒弄得他也不好再嘴贫什么了。
“对了,”薛鸷顿了顿,才说,“你那把木轮椅我也让人找到了,就停在外头,等改日天晴了,叫你妈妈或金凤儿推你出去走走。”
薛鸷仿佛被他那声哥哥叫的真成了他兄弟,态度也温和了不少。
“好。”
两人寻常一见面便呛声拌嘴,眼下突然“兄友弟恭”了,气氛倒徒然变得尴尬了起来,弄得一向厚脸皮的薛鸷也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还有事要做,先走了。”
“慢走。”沈琅又接话了。
薛鸷扶着门框回头,终于道:“你是不是烧坏脑子了,今日怎么忽然变得这么乖?”
沈琅觉得自己真是多余给这人好脸色,于是冷下脸来:“滚吧你。”
薛鸷这才笑着走了。
*
这之后又过了几日,沈琅才大好了。
他病好后,邵妈妈或金凤儿时常会推着他到外边走一走,不过也就是在屋子前后一亩三分地的地方转一转,雪地泥泞,这木轮椅走不了太远的路。
只是那郑姓老妪叮嘱过邵妈妈,要他常出去晒晒太阳透透气,所以两人才不嫌麻烦地偶尔推他出来见见阳光。
得闲时李云蔚会过来同他谈谈书论论道,有时两人也会摆上一两局棋聊以解乏,不过那李云蔚棋艺不精,总输给他。
又有些日子,沈琅听说薛鸷带着他那些兄弟做成了一桩“大生意”——绑了个十来岁的胖小子回来,据说就关在离这儿不远处的“票子房”里。
沈琅心里有些狠毒地想,这些土寇过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早晚有一日会让朝廷派兵围剿干净,也总有不得好死的那天。
这日天又放晴,邵妈妈服侍沈琅穿了件干净大袄,梳好头发,又要推他去外头晒晒太阳。
结果两人才出门,就迎面撞上了恰巧从这儿路过的薛鸷。
这人手里提着把大斧,身上浮着层热气,只盯住沈琅笑:“又出来晒太阳?”
见邵妈妈正在后头推那把木轮椅,薛鸷干脆把手里的大斧丢在一旁,颇有兴趣地凑过来:“妈妈让一让,我推来试试。”
邵妈妈闻言松了一只手,走开了些,又忙叮嘱他:“大爷仔细些,这雪地里轮子总打滑。”
薛鸷才不肯听,推着沈琅便疾跑出去,眼见快要撞上树时,才又急急刹住脚,差点把沈琅从木轮椅上给震得摔下来。
沈琅面色铁青,好在一开始他便险险地抓住了扶手,回头狠瞪了薛鸷一眼:“你疯了是不是?”
只可惜这不痛不痒的骂压根就扎不透薛鸷的脸皮。
“多好玩。”他笑着说,“是你这人太胆小。”
他话音刚落,邵妈妈气喘着追上来,满脸担忧地劝:“大爷……我们哥儿身子才好些,快别吓他了。”
“又不是纸糊的,哪里这么容易吓坏?”薛鸷道,“再说我心里有数,你若无事,就去帮郑婆婆她们做活,今个儿我陪你们哥儿玩。”
“大爷……”
薛鸷有些不耐烦:“行了,你只管放心去,我不吓他了,也摔不着他。”
从前在沈府里,邵妈妈只管听主子的,如今在这山匪土寨里,她也总听这几个当家的爷们使唤,听薛鸷这样说,她心里又是纠结,又有些放心不下。
薛鸷见她还不肯动,便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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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冷眼看向她:“我说话是不管用了么?”
邵妈妈觑见他眼神,终于还是颔首说是,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等她走了,薛鸷伸手往下轻轻拍了拍沈琅的脸,笑道:“走,哥哥带你去摘果子吃。”
说完也不管沈琅答没答应,薛鸷便兀自推动着那木轮椅走出去,将人推到了离这儿约百米远的树林子里。
快要到时,沈琅便看见不远处的一小片柿子树上压着薄雪,枝头满坠着熟透的橙红色果实,只是那些果树都长在山坡上,过去的路又很不平,沈琅坐的木轮椅应该上不去。
“明日我就让他们来打果子了,也就今日能看见这般光景。”薛鸷又顺手掐他脸,“你想不想摘那果子?”
沈琅皱着眉打开他手。
这儿的山景着实很漂亮,只是坐在此处,便能眺望到远方连绵的山峰与云海,沈琅常居内院,还不曾看见过这样辽阔的景象,一时间竟走了神。
等他回过神来时,薛鸷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半蹲下身子凑过来,伸手像是要抱他起来。
“你干什么?”沈琅开口。
“抱你去摘果子。”
“不必……”
不等他说完,薛鸷就一把将他从那木椅上抱将起来,这瘫子和他料想得一样轻,只是挣扎得厉害:“你松手!薛鸷!”
薛鸷轻而易举地便抱他爬上山坡:“你不要我抱,难道要我松手把你摔雪地里去么?”
沈琅闻言这才不挣动了。
他低头瞥见薛鸷的手臂,这人只穿了件薄衫,衣袖半挽起来,露出了两只结实有力的小臂,晒得比他那张脸还要更深一点颜色。
这会儿因为腿脚使不上力气,沈琅很没安全感,只能下意识地攀住了薛鸷的肩膀和脖颈。
“我腾不出手,劳烦少爷替我取一下腰间那布袋子。”薛鸷对他说。
沈琅迟疑了一刻,然后才伸手摸向他腰间,艰难地扯出了那只麻布口袋。
“我举你上去,你只管摘,摘到多少都是你的。”
薛鸷说着便又将他托举高了,徒然离地这样高,沈琅心里多少有些怕,下意识便抓紧了这人肩头的衣裳布料。
他感觉自己似乎腾地便“长高”了许多,就连嗅到的空气似乎都更凛冽清爽了。
这种感觉令他既害怕又新奇。
“……我不要。”沈琅显得有些抗拒。
薛鸷箍紧他腰身,强硬道:“又忸怩什么,快摘。”
沈琅总怕他抱不稳,因此不敢随意乱动弹,薛鸷则故意摇晃了几步,让那些冰果子贴蹭到他面颊上:“摔不着你,赶快。”
眼看那橙红色柿子已经近在咫尺,沈琅只好赶鸭上架般,一边命令他“别晃”,一边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摘下了一颗果子,而后塞进了那只布袋里。
摘了这一颗,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冬日的日光冰凉凉地打在他身上,沈琅被高举着,仰头摘果子的时候有一种轻微的眩晕感。
薛鸷这时忽然想起问他:“你怕不怕高?”
沈琅想了想,说:“不怕。”
“摘左边那颗,那颗看着就甜。”薛鸷又指挥他。
直到装满了一口袋的果子,薛鸷才抱着他回到木轮椅边上,沈琅低头的时候发现薛鸷的发顶上沾了一点雪,想是方才摘果子时不小心蹭上的。
于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伸出手去替他扫去了那点雪。
“做什么?”薛鸷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又看向他。
“有雪。”
“哦。”
“今日高兴么?”薛鸷又问,“摘了那么多果子。”
沈琅:“还行。”
“少扯谎,方才我都看见你笑了。”
沈琅并不记得有这回事,只是他才刚心情确实不错,自从腿坏了以后,他就再没去过那么“高”的地方。
不过他并不肯遂薛鸷的意,于是冷哼一声:“若是我没有,那你立即就死了。”
薛鸷闻言伸手掐住他两腮:“你这瘫子好会咒人,要死也是你这个病秧子先死。”
“我好心带你来玩,你又狗咬吕洞宾。”
“谁才是狗,你自己知道。”
薛鸷笑起来,而后又故意揉乱他的头发泄愤:“你若不是狗,就是白眼狼。”
10. 仇二
薛鸷推着他往四处兜圈子遛风,寨中但凡是人行的大路小道,一早便有管治的人过来清了雪,不过这土地上了冻,木轮子行在上头还是容易打滑。
两人就这样一路拌嘴过来,一句顶一句地吵个没完,薛鸷有意吓他玩,好几次故意地要来一次急刹,害得沈琅只能时时警惕着抓稳扶手,不多时便又惊出了半身的冷汗。
正说话间,前头忽然有人朝这边喊道:“大哥!”
“仇二,”薛鸷的注意力总算从沈琅身上挪开了,有些惊喜道,“几时回来的?怎么也不叫人先上来递个口信?”
“进城时我是打发了个小子上来,谁知他脚程还不及我快。”
仇二前些日子护送豪富朱家的小儿子南下走货做买卖去了,谁知才半道上,这少爷便害了病,成日里哭着只要回家,仇二要不是收了人家银子,真恨不得动手把他打死,又怕平白坏了天武寨的信誉,因此最后也只能全须全尾地把人送回到家去。
“三哥呢,他知不知道你回来?”
“早见过了,眼下他正忙着让人备菜,这不,叫我过来请大哥一道去吃酒。我到处找你,谁知你躲在这里,叫我一顿好找。”
薛鸷笑着一拍他后脑勺,接着搂过他肩。
仇二偏头问:“听说前些日子大哥和三哥又做成了一笔‘生意’?”
“算是成了一半,”薛鸷回答道,“那小肉票娇得厉害,菜团子不吃、杂面粥也不喝。至于他那位爹,也很不是个爽快人。”
仇二冷哼道:“那是还不够饿,等他饿得狠了,只怕连狗|屎也能吃——我才刚还听三哥说,那家人昨日报官了?”
“可不是,他才要报官,那知州老爷便递了口信上来,”薛鸷笑道,“原先只要三百两就能赎他儿子回去,如今只怕没个六百两是下不来了。”
沈琅冷眼旁观着,并不说话,可心里却门清。这些土匪们之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去绑人,说明这天武寨和山下当官的必有交情,自来官匪是一家,那人报了官,那么官老爷那里自然也要额外再收些“辛苦钱。”
仇二冷冷地评价:“都是些蠢货。”
话罢他的目光终于在沈琅身上停了停,而后很有些轻蔑地:“有些日子没见,大哥怎么和这种人混在一处了?”
看见这瘫子好端端的没死,仇二心里已觉不爽,更兼方才又远远看见薛鸷和这人说笑,他面上忍不住便露出鄙夷神色。
沈琅闻言抬目看向他。
“看什么?”仇二看上去像是随时要冲上前把他从椅子上踢下来,眼睛瞪的牛一样,“不服气?”
薛鸷赶忙向前几步,半挡住他:“二哥,沈琅如今是我们天武寨新任的‘师爷’,你也有点礼数。”
仇二还是很不客气:“家里有三哥便足够了,养这瘫子做什么用?”
“你三哥来求我,我也应了,既我二人都点了头,沈琅如今就是自己人。”薛鸷说着伸手便去揽他的肩,“行了,不说这些,咱们兄弟前边喝酒去。”
沈琅也看得出来,这“二爷”极讨厌他,就是薛鸷发了话,他看向自己时,也还是那副踩了牛粪的恶心模样。
“什么自己人?你们二人什么时候同我商量过?”仇二叫嚷起来,“我既不喜欢,见他一次便打他一回!”
“仇二!”薛鸷皱起眉,狠狠推他一下,“看你好出息!这个不喜欢赶出去,那个不喜欢打死了,你以为自己是玉皇大帝么,滚犊子吧你。”
见他动了火,仇二才不敢再红脸,只还硬声硬气地说道:“反正别叫他在我面前晃。”
说完便赌气走了。
薛鸷也没管他,这小子的火气向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沈琅的住所也就在这附近了,薛鸷没再捉弄他玩,不一会儿便将人送到了屋外。
这屋子门槛高,木轮椅不好进去,薛鸷便俯身将人从椅上抱起来:“仇二他从来是这般脾气,方才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沈琅心里也积着火:“我又没招惹他。”
“你不知道,这小子最恨漂亮男人。”薛鸷随口解释道,“他家原也算是村里大户,谁知他爹人到中年,突然好上男风,在屋宅里养了一窝‘兔子’,说是白日宣淫、夜夜笙歌,活活地把他阿娘气死了。从那之后,这小子就和漂亮男人不对付上了。”
“这样。”沈琅点头,而后话锋一转,又问:“你觉得我漂亮?”
沈琅问出这句话时,薛鸷正弯腰将他放在床上,低头摆放他脑袋时,两人不经意间贴得极近,薛鸷这才发现沈琅挽好的头发有些散了。
他一时没说话,目光却不自觉地在这人眉眼、唇颊上停了一停,随后又有些不自然地挪开了目光。
“也算有一点。”
“有一点什么?”
薛鸷有些吞吐:“……漂亮。”
沈琅难得发现这人的嘴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于是当即又乘胜追击:“你们二哥因我漂亮而恨我,那你呢,我也并没招惹你,你又为什么偏捉弄我?”
薛鸷想了想,诚然道:“你好玩。”
“捉弄你实在有趣,我逗旁人玩,他们都没有那样大的反应。”
沈琅伸手便要打他脸泄愤,却被薛鸷一把抓住他手腕:“我好心请你出去吃果子,你就回这样的‘礼’,应该么?”
“我并不想吃果子。”
“那你就丢外边喂鸟,”说完又伸手过去掐了把沈琅的脸:“我走了。”
他站起身,还有些意犹未尽:“你怎么也不起身送我?”
沈琅又是愠怒,又是无语:“滚。”
薛鸷笑起来,仍不肯走,嘴还要贱:“好凶的小狗。”
“去死!”
“你也只会这几句,不是‘滚’就是‘去死’,我都听腻了,好没意思。”薛鸷边说着,边把屋外的木轮椅抬了进来,“好了,我改日再来陪你玩,你心里别太念我。”
沈琅气得砸了一下被子。
他在床上躺了会儿,略恢复些精力,刚撑着上半身靠坐起来,便听见外面有人敲了两声门。
“沈师爷,在家吗?”
“谁?”
“我是看管兵器库的郎路平,师爷未必听过我的名字,我想给家中荆妻写封家书,李三爷打发我来找你。”
近来他病好了,李云蔚也叫人送了些纸笔墨砚过来,说是眼下年关将近,寨中有些人要写家书回去问候,若他有一时顾不上的,就叫沈琅帮一帮忙。
沈琅想了想,心里很不愿麻烦:“三爷呢?”
“三爷眼下正忙着给二爷筹备‘洗尘宴’,没工夫帮我。”
沈琅只好让他先去叫邵妈妈或是金凤儿过来,他不想让这个不认识的生人抱他下床,况且铺纸研墨,也需得有人帮手。
没多久,这郎路平便带了金凤儿过来,门开时候沈琅微微一愣,那土寇看起来约莫三十年纪,脸上刺了一列字,已有些糊洇了,远远看着恰似块很不好看的黑斑。
见沈琅正盯着自己脸上的斑迹看,那汉子有些羞赧地抬手碰了碰自己面上的刺字:“师爷别见怪,我五年前犯了事,受过刑。”
这汉子看着一副凶恶模样,没想到说话时却带着几分憨厚。随着他走近,沈琅也看清了他面颊上那行蓝靛色的刺字——迭配豫州牢城,这人想来是当了逃兵上山来的。
金凤儿轻车熟路地将沈琅抱到木轮椅上,又推着他到一案小几边,沈琅吩咐他展纸研墨,然后问那汉子:“你要写什么?”
那汉子想了又想,好容易才憋出一句话:“你就写,我在此处很平安,每日有酒有肉,好不快活。”
沈琅打头先问了安,随后又依着他说的写了,只是稍作了几分润色:“还有其他话么?”
“劳小兄弟换张纸,烦师爷再帮我写封放妻书。”
沈琅闻言抬眼看向他:“放妻书?”
那汉子点头:“不拘什么,你只写得温和漂亮些。”
顿了顿,又道:“上一张,我还有话,你再同她说,这是最后一封家书,往后我再不和她母子通音信,这是其一;其二,叫她只当我死了,从此和儿子不必再念我。”
金凤儿憋不住问他:“叔叔这又是何必?”
那汉子苦笑道:“我本就有罪,如今又当了逃兵,回去就是个‘死’字当头,好在大爷肯收留。她孤儿寡母的两个人,又没有殷实家底,就是有,我儿子也还年幼不知事,我如今活不见人,同宗亲戚还不得把她母子嚼吧嚼吧连皮带骨头一道吞了?”
金凤儿闻言低眉觑了沈琅一眼,曾经沈家安富尊荣,他父母又好说话,就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打秋风,也要帮衬一二。
荣华时养着那么一大帮子闲人,等他沈家落了难,照样是树倒猢狲散,个个都恨不得和他家撇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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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甚者,还如蚂蟥般贴上来再吸一口血。
沈琅没说话,只沉默着替他把家信与那封放妻书写好,再让金凤儿读给他听。
金凤儿自小便跟在他身边,虽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可好歹识了字。
那汉子听完,虽有些不懂之处,可还是笑着同沈琅道谢,翻来覆去地讲那一句:“有劳、有劳,这信写得实在漂亮!”
沈琅不喜热闹,心里只想怎么打发他走。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又有人叫门:“沈小师爷,大爷叫我过来送炭火。”
金凤儿忙过去开门,他与那来人似乎熟识,两人你来我往地说笑两声,金凤儿才接过炭火进来,他挺高兴地说:“哥儿你看,连炭炉都有,只可惜炭不是好炭。”
那汉子却接口说:“怎么不是好炭?这灰花炭只有咱们三个当家屋子里头才用咧。”
金凤儿从小和沈琅同吃同住,用的不是瑞炭,便是红萝炭,这样次的炭火,金凤儿只在厨下里见过。
不过他很知道寨子里这些人,多是穷困得过不下去了,才落草为寇,因此寻常也不敢胡乱显摆自己从前的见识,于是只笑道:“原是我眼拙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金凤儿很会看沈琅的眼色,见他有些怏怏的,便知道他疲于应付这人,因此他委婉提起:“叔叔可还有事忙?”
那汉子听不懂他委婉:“我今日休息,没事要忙。”
金凤儿只好改换了个直白的说法:“是这样,我家哥儿要歇了。”
那汉子总算“哦”了一声,而后又朝着沈琅一作揖,连道了两声“多谢”后才转身走了。
等这人走后,金凤儿要抱沈琅上榻,沈琅摇一摇头:“好久不握笔,写字都生疏了,你再陪我写几个字罢。”
金凤儿答应了一声,随后去点燃了炭火,摆在沈琅脚边,摆弄炭火的时候他看见了放在沈琅床边的那袋柿子,惊喜道:“哥儿这里怎么有柿子吃?”
“……方才薛鸷带我去摘的。”
“大爷是个好人,”金凤儿年纪小,嘴也馋,从前在沈府里锦衣玉食,就是颗纯金的柿子他也瞧不上眼,可如今吃了这几月的杂面粥和菜团子,看见这果子还真是口水都往外冒,“这么多果子,哥儿吃的完么?”
沈琅很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奈道:“你喜欢便拿去吃,只是记得留一半给妈。”
“多谢哥儿!”
金凤儿没忍住,一连吃了两颗,弄得满脸满手都是汁水,沈琅嫌他脏,皱着眉道:“快去拿手巾擦擦。”
金凤儿笑着去屋外抓了把雪净手。
屋内炭火已热起来了,金凤儿刚吃过柿子,又看了眼那盆炭火:“哥儿,我说大爷这人,还真是不错。”
“你是有奶就是娘,别忘了是谁抓我们上山的。”
“哥儿冤枉我,我先前听他们说,是有人花钱要买咱们的命,只不过大爷心软,才把我们带回来的。”
沈琅的面色微变:“有说那人是谁么?”
金凤儿摇头:“他们只知道是上京里来的人。”
沈琅心下微沉。
“我还听人说,薛大爷年幼丧母,父亲又中风偏枯、半身不遂,家里原还有个兄长,是个傻子,一个看不住,就会在村子里乱跑,”金凤儿边吃柿子,边津津有味地说,“为了给他阿爹治病,连田地都当卖了,只是不够,后头大爷又借了人家寺庙‘长生库’里的‘长生钱’。”
“什么是长生钱?”
金凤儿道:“我听他们说,倒像是‘羊羔息’那样的,若是到期了还不上,那便是利滚利。”
“后来呢?”
“后来他哥哥出事故掉进河塘里溺死了,接着父亲也过世,那‘长生钱’眼见着也越滚越多,又恰逢那年连着几个州都闹旱蝗灾,地里颗粒无收,官吏们还只管让=逼他们交税,他那一村子的人一合计,前后都是死路,逃难去了的走了一大半,还剩下的这些人,干脆就上山做了匪。”
旁边那只炭炉里迸溅出几点火星,沈琅忍不住掩住口鼻微咳:“把它挪开些,这烟呛得慌。”
金凤儿听话将其挪开,而后又回头道:“哥儿,我听说柿子烤过对胃肠好些,不然我烤些给哥儿尝尝?”
“你满眼只是柿子。”沈琅斜他一眼,无奈道。
金凤儿傻笑。
“快烤吧,再不烤那一袋柿子都要插上翅羽飞走了。”
11. 过寿
转眼便要过年了。
李云蔚忙着筹备年货、打点人情关系,总也抽不开身,因此近日寨里来找沈琅代写家书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些看着就不好相与,上来便大呼小叫的土寇莽汉,沈琅也并不给好脸色,只由金凤儿出面赶走、推病不见。
只是他们毕竟还是要在这寨子里过活,沈琅也并没有谁都不理会,半月以来约莫见了有四五十个人,家书也帮人写了几十封,有些人事后拿了零嘴、毛皮布匹或是几文钱来酬谢,他也只管叫金凤儿收下。
虽说沈琅并不爱同人打交道,可一来二去,还是渐渐地和些许人熟稔了起来。
……
腊月廿一,大寒。
山里连下了好几日雪,寨中到处是碎琼乱玉、素裹银妆。各处寨头要口、大路小道上巡防查哨的队伍,也都懒怠说话打闹,因此山寨里便显得愈发冷寂起来。
李云蔚午后过来寻薛鸷,把货物入库清单和往各处送礼的礼单拿来给他过目,薛鸷看了眼礼单,只叫李云蔚念给他听,听完后也略有些犯愁:“这些官老爷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吃了我们的银子,还三不五时地要我们送兄弟下去做政绩……”
说着他一拍桌子,愤恨道:“迟早把这群猪狗活剁了喂狼!”
李云蔚:“那知县要几个人头?”
“十五个,只要多不要少。”
“这狗官倒狮子大开口,既入了寨,大家伙都是兄弟,哪有白叫兄弟去送命的道理?”
薛鸷轻嗤一声,而后道:“这事我和你二哥商议过,新近有些小土匪常到咱们山下几个村子里捣乱,自称是什么‘焰刀山’的兄弟,我已找人探明了他们的老窝,等改日我和仇二带些兄弟去把他们剿吞了,拿他们当家首领的人头给知县老爷做年礼。”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叫人摆桌吃酒,说了一下午话,等话毕,薛鸷又要留他一道吃晚饭。
李云蔚笑着回绝:“晚饭是吃不了了,我今日有约。”
“你有什么约?少放屁,陪我吃几杯酒才是正经。”
“今日是沈琅寿日,他妈妈晨起来请我,我便一口应下了,这是他来我们寨子里第一个寿日,又特地来请我,我怎么好意思不去?”
薛鸷听了,略有些不高兴:“他今日上寿,我怎么不知道?”
想了想,又说:“我同你一道去。”
“也好。”
李云蔚一早便让厨下女眷备好了羹果酒肉,先两人一步送了过去,随后又折回房去取备好的寿礼,薛鸷瞟了眼他拿出来的那方木盒子,问:“你送他什么?”
李云蔚闻言打开给他看,里头是个雪白的兔毛围领。
薛鸷一来不知他生辰日子,二来也没有受他邀请,因此并没有提前备下礼物,可空手过去又显得很没面,不知是不是受了李云蔚这兔毛围领的启发,薛鸷拐到附近兔舍里,挑了只毛发干净的小肉兔子,往竹编兔笼里一塞,也算是寿礼了。
李云蔚看他提着兔笼,委婉道:“大哥,沈琅很怕脏,不知道肯不肯养兔子。”
“我送他的,他敢不肯养?”
两人到时,邵妈妈已在桌案上置放好了寿桃、寿面,以及李云蔚让人送过来的那些羹果酒菜。沈琅穿着一身邵妈妈和郑婆婆给他做的新衣裳,整整齐齐地坐在木轮椅上。
看见先进来的人是薛鸷,沈琅的面色有些变化。
“小白眼狼,我好吃好喝地对你,你怎么越过我,只请你三爷过来吃寿酒?”薛鸷进屋便道。
邵妈妈连忙道:“不怪我们哥儿,是我老糊涂了,忘了请大爷来。”
“妈妈少替他说话,分明是这瘫子很见不得我来,”薛鸷走到沈琅面前,俯身和他对上眼,“是不是?”
沈琅看见他就心烦,但还是开口道:“是我忘了,对不住大爷。”
薛鸷笑了,也没抓住这点不放,他把手里的竹笼拿给金凤儿:“我挑了只兔子过来,给你们哥儿养着玩。”
说完他又看向沈琅,沈琅从善如流道:“多谢。”
后头跟着的李云蔚也拿了盒子过来,打开给他看:“前几日我下山采买年货,恰好在摊子上看见这个,虽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可胜在做工精细,颜色也很称你。”
沈琅闻言伸手摸了摸那兔毛围领,还是一声:“多谢三爷。”
薛鸷往屋里扫了一眼,又问沈琅:“我叫人送给你的那些炭呢,怎么不用?”
金凤儿忙替他说:“回大爷,哥儿闻了烟味咳嗽,并不是不肯用。”
薛鸷看向沈琅,沈琅却不委婉:“烟味呛人,我不喜欢,你叫人拿回去吧。”
“又娇什么?闻烟味总比冻死要强,”薛鸷在他旁边坐下,随意握了把他的手,被冻得一激灵,“你这手冰块一样——金凤儿,快去烧炉子,一会儿我们还要煮酒喝。”
金凤儿闻言便出去烧炉子了。
沈琅把手往回一抽,没说话。
“我不知道今日是你生辰,你也不告诉我,想要什么寿礼,你只管说。”
沈琅:“果真?”
“果真。大爷几时骗你?”
沈琅并不想搭理他后半句话,想了想,便道:“我起居很不方便,要一个人来照顾我。”
“这也容易,我还一个金凤儿给你,”薛鸷说罢给自己倒了碗冷酒喝,又看了眼邵妈妈,“邵妈妈,给你儿子添酒,我要敬他。”
邵妈妈不肯给沈琅倒,劝声道:“大爷,我们哥儿身弱,吃不得这烧刀子。”
李云蔚道:“我记得库房里还有几缸朱家老爷赠的双酿茉莉酒,那酒倒不很烈,妈妈你去拿来给你们哥儿热着吃。”
邵妈妈眼见推不过,便只好去了。
沈琅只先拿茶水和他们碰杯:“我听说昨日那王姓商人来接人,你们把那小胖子送回去了?”
这是年前最后一笔生意,了结得也还算漂亮,因此薛鸷这两日心情极佳,笑着告诉他:“你也知道?那王家当卖了一处宅院,又凑齐了八百两银子,并几箱布匹、三十斤沉香,换他家儿子全须全尾地回去。”
说完他放下酒碗,又咒骂起了那官老爷:“只是那起当官的未免也太贪,统共吃了我们五百两银子才肯罢休。”
李云蔚劝他:“吃些亏倒也没什么,咱们两头吃,左右也得了六百两银子入账,再说这生意又不费什么功夫,这样已很好了。”
等邵妈妈那边拿酒回来,又让金凤儿热好了,薛鸷便抢过沈琅手边的茶杯,将里面剩的茶水随手泼在地上,接着提着温酒壶把他的杯子满上。
薛鸷一年书也没念过,也不会说什么文绉绉的祝寿吉祥话,因此只和沈琅一碰杯:“要喝完,不许剩。”
沈琅无可奈何,皱着眉喝了一杯酒下肚。
他才喝完,那李云蔚又递过来一杯酒,说了几句祝贺的话,无非是听腻了的“身体康健无疾”“福寿康宁”云云,说完了又劝他吃酒。
沈琅来回接下几杯,他酒量很不好,才吃了几杯,脸就红了。
邵妈妈见状连忙拦住:“大爷、二爷,哥儿酒量不好,吃多了只怕又要头疼脑热,又有罪受,爷们快饶过他。”
薛鸷哪里肯听:“你也太小心。才吃了这几杯,况且这茉莉酒薄得水一样,就是一口气吃下一缸也吃不醉人。”
这茉莉酒并不难喝,但沈琅习惯了少吃汤水,避免频繁起夜,叫人伺候不停,因此便把那杯里的最后一点酒水喝净,然后把空杯递给邵妈妈,说:“我不吃了。”
“多荒唐,我还从没听过多吃几杯酒也会病,”薛鸷不太高兴道,“你这身子是被精惯坏了,养得太娇气,所以才总病病歪歪的,要我说干脆以后糙粗些对待,说不准还能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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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更强壮些。”
沈琅说不喝便不喝了,叫了金凤儿坐下来替自己吃酒,薛鸷虽不高兴,却也并没有强逼沈琅,只故意灌金凤儿酒,谁知金凤儿酒量很好,连吃了好几碗烧刀子也不见脸红。
薛鸷二人若不叫他,他便只顾埋头吃酒菜,若递酒杯过去,他就自己满上一碗,仰头喝完。
薛鸷忍不住和李云蔚玩笑道:“怎么那日竟捉了个饿死鬼回来?我们天武寨亏着他吃饭了?”
“大爷,”金凤儿不顾体面,囫囵应道,“你们吃的是好酒好菜,我们底下这些小土寇,不是杂面粥就是野菜团子,大爷若是连吃几月这些东西,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薛鸷淡淡地笑:“你怎知我没有吃杂面粥的时候?说起来,我们那时连这杂面粥也吃不上,好一点的吃糠咽菜,不好的连树皮草根都能生啃了,只为饱腹。”
几人边聊边吃,薛鸷和李云蔚本就吃了一下午酒,昨晚上还一场庆功宴吃到天明,这会儿两坛烧刀子下肚,很快便也有了些醉意。
三个人越说越热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抱在一处称兄道弟。
沈琅早有些困了,只是今日是他生日,既是东道主,便没有把这些“客人”丢下,自己上床去睡的道理,因此强撑精神陪他们坐到现在。
薛鸷吃的比李云蔚还要更多些,说笑间不小心被中间的金凤儿推了一把,他便靠向了旁边的沈琅。
他隐约闻见沈琅身上有股香味,不知是药味还是其他什么,薛鸷见他往旁边躲,玩心辄起,于是很故意了一把揽住他脑袋,而后迅速凑过去,往他脸上亲了口:“你好好做你的小师爷,乖乖的,大爷不会亏待……”
话还没说完,便被沈琅打了脸。
其余三人见状皆是心里一惊,尤其是李云蔚,他自小便和薛鸷认识,他对朋友仗义大方,轻易不计较,可也并不是个没脾气的人。
果不其然,下一刻,薛鸷便掐住沈琅的脸:“你敢打我?”
正当几人要上前拉人劝架时,却不料薛鸷又故意恶心他似的,狠狠地往沈琅两边脸颊上各亲了几口泄愤。
已经准备好要上前劝架的三人都有些呆住了,李云蔚先笑起来,而后是醉得站不起来的金凤儿,只有邵妈妈还一脸担忧地看着满脸怒容的沈琅。
薛鸷见他气红了眼,心里便很舒坦:“怎么?嫌我嘴脏,那你趁早把这张面皮割了。”
沈琅张口骂他“没廉耻”,薛鸷也不恼,只还是笑:“我便没有,又怎样?”
两人很快便吵闹起来,你一言我一句的,谁也不肯罢休。李云蔚只好和邵妈妈一人拉劝一个,前者好容易才把薛鸷连拉带拽地劝出了屋。
薛鸷被拉到外面,被那刺骨的山风一吹,总算有些清醒过来了,反问李云蔚:“你才刚怎么也不拉着我些。”
李云蔚知道他酒醒了些,笑骂道:“我哪里知道你要亲他?”
顿了顿,又故意道:“明日赶紧叫郑婆婆为大哥你去附近寨子说门好亲事,再不娶个嫂子,只怕大哥明日连我们的脸蛋也不放过了。”
薛鸷笑着朝他屁股上来了一脚,把人踹倒在雪地里:“快滚,连你大哥都敢取笑,回去我立即拿刀杀了你!”
两人闹了一阵,而后便相互搀扶着往回走。
李云蔚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委婉试探道:“沈琅生得是漂亮,只是可惜不是个女子。”
“你没头没尾地说起这个干什么?”
不等李云蔚答应,薛鸷便又道:“对了,那小病秧子用不惯灰花炭,等改日下山采买时,你替我买些红罗炭来送他。”
李云蔚:“大哥醉糊涂了,那炭三两银一斤。”
薛鸷道:“我知道,你只管给他买足过冬的量,我这里给你银子。”
李云蔚有些欲言又止,可到底没说什么,只应了声:“行。”
12. 跳崖
小除过后第二日,薛鸷和仇二趁夜带着一队人马来到了那“焰刀山”据点的后方,这是个小寨,若放在往常时节里,这些小土匪们大多四处流窜、居无定所,也就是如今年节时才会回到此处的老窝里猫冬。
深冬时节,大小匪寨中的土寇们都渐渐懒怠了,又是年节里,到了晚间,土寇们往往小酌几杯便纷纷都回去休憩了,因此寨中四处守备都很松懈。
黑暗中,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悄没生息地便联手放倒了寨子后方一处哨卡上站岗的两名小土寇,随后仇二便独自一人潜入那山寨之中,轻车熟路地往地势最高的几处房屋外丢下了一把火。
今夜朔风凛冽,再加上风势朝下,被狂风卷吹散开的火星子很快便点燃了下方的草屋木房。
等到仇二回到薛鸷身边时,山寨里已经乱了起来,到处是人的叫喊声,其中有人高呼道:“大家伙快起来,寨里走了水了,都去拿盆桶救火!”
寨外,仇二一脸兴奋地问薛鸷:“大哥,外边怎么样了?”
薛鸷道:“放心,几个入口都堵死了,守夜站岗的人我也放倒了,后山泉眼有我们的人守着,他们救不了火,只能往外逃跑。”
不多时,里边的人便反应了过来,由匪首领着,去兵器库里把能拿的武器都抄上,一群汉子气势汹汹地冲将出来,要和薛鸷他们拼命。
这会儿天边已翻起了鱼肚白,薛鸷提着把十来斤重的战刀,带着人冲上去,把人堵在出口处杀。
“狗|□□|娘的,”后边那匪首喊道,“就是这些贼万杀的贱人们放的火,狗胆子杀到我们‘焰刀山’头上来了,看今日爷爷们不宰了你们祭山!”
薛鸷自来都是冲在最前头,仇二比他更不要命,提着斧头便直往里头冲,薛鸷一眼看出他们冲在最前边的那十几个汉子手里有功夫,忙在后头一把抓住仇二后衣领:“老二,别莽撞。”
可仇二已经杀红了眼,一群汉子愤怒地围将上来,厮打了好一阵,不知是谁把仇二手里的斧头打掉了。
薛鸷上去拉他时,小臂被对方长刀划了一道,他不知痛似的,把手中战刀丢给仇二,促声道:“替我挡一会儿!”
话毕便俯身捡起了他那柄掉在地上的斧头,迅速朝着后方叫嚷着要那些人上去杀人的匪头一眯眼,锁定了他的位置,旋即把斧头抡动起来,直直地朝着那匪头的位置掷去。
那一头的匪头原本正一心一意地指挥着弟兄们应战,没料到躲在后方的自己会有这一击。可要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慌不择路地把身子向右一倾,那斧头因此便正正劈向了他的肩头,狠狠砍入他右胸,一时间血涌如注。
“当家的!”有人喊道。
那些汉子转头时,只见那匪首倒在了血泊里,已经没了生气。
眼见此时也杀了他们十几个人,自己这边也伤了两个兄弟,薛鸷站上高处,大喊道:“我是天武寨的当家人,你们当家已被我杀了,眼下你们山寨已毁了一大半,若肯放下武器不抵抗,要下山的我便放你们下山回家,不想回去的,便跟着并入我们天武寨,以后饭食酒肉、日用度支,一应同我寨中兄弟一样!”
众人听罢,纷纷安静下来。
他们山寨人少,又是才建起来没几年的小匪窝,惯常是吃不饱穿不暖,个个都身穿破衣,连手里的兵器也只有木制的棍棒。
方才冲在最前头的那些都是匪首的亲信、匪窝里的四梁八柱,寨里寻常也就他们那十来人能吃得上肉食好菜,也生得强壮,眼下他们几乎都死了,这些剩下的小土寇们个个瘦的见骨,如今见匪首已死,他们便更没胆子再上前应敌了。
况且这些人也已亮明了名号,来的是这豫州地界上最大的土匪窝天武寨里的人,他们再是负隅顽抗,也是毫无胜算,更何况那方匪首竟然还说,他们可以归顺进天武寨,这也算是好事。
那些人思索片刻,渐渐便有人放下了手里的武器,躲在后头的女眷们也跑出来几个,有的扑上来便往那尸首旁跪下去,失声大哭,还有的就呆立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又过了半晌,有个穿蓝布衣裙的女人搀着个老翁走上前来,有些战战兢兢地开口问薛鸷:“大王,你方才说‘要下山的我便放你们下山回家’,可是真话?”
“是。”
女人略抬起眼看他,而后跪下去同他磕了三个头:“我和大爹爹原是他们强掳上山的,大王肯放我们回家,奴家感激不尽!”
薛鸷叫她起身,又问众人:“你们还有谁要下山的?”
零零散散的,又有些人站到了那女人和老翁身边,大多是些老弱妇孺。
薛鸷点了点人头,而后道:“总共十九个人,后头没跟的,自己想清楚,入了我们天武寨,择吉日拜了香,便没有再随意拨香下山的道理了。”
下剩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要跟他们去的意思。
“好,”薛鸷对要下山的那些人说,“你们这些人只管结伴下山去,只一个,寨子里剩下的财物你们不能拿。”
众人都连连颔首。
薛鸷前脚刚放他们走,后脚不知怎么,又跑来一个抱着小娃的年轻妇人,身上穿着红衫蓝裙,头戴金裹银簪,显见的和才刚那些下山的女眷们不一样。
后边又跟着一个老婆子拉着她衣袖,急声喊道:“夫人,别去!”
薛鸷立刻便猜出此人身份,料想是那死了的匪首抢来的压寨夫人,他原先便听底下兄弟闲话,说这“焰刀山”的当家带人强掳了一个送亲路上的新娘上山做了夫人,好艳福。
方才那匪头大约是见势不对,往后头悄悄叫了那老婆子带女人和儿子溜走。
薛鸷并不理会她,叫了几个汉子上去:“死在地上的这些人,只管把脑袋砍下来带回去,其他人跟着你们二爷,进寨救火救财物。”
薛鸷吩咐完他们,自己也提起刀,朝着地上那些尸体走去。
等他手里提了几个汉子血淋淋的脑袋,身上也溅上了不少血,转身却看见方才那妇人将崽子丢在一边,抱着地上那当家的尸首哭得肝肠寸断。
薛鸷提着刀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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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高临下地问:“你不是他劫绑上山的么,如今他死了,你才是最该拍手称快的人,又为他这般凄厉地哭什么丧?”
妇人红着眼睛,满眼仇恨地瞪视着他:“你这狗贼知道什么?他是我丈夫,我儿子的爹!”
见她始终抱着那当家的尸首不肯放,薛鸷便叫人上前把她拉拽开去:“你若要让你儿子看见他爹的脑袋被我砍下来的话,就只管带他在这里看着。”
那妇人抱着孩子又大哭起来,一面掉眼泪,一面骂道:“这世上断没有长命的匪,今个是他,明儿又怎知不是你?我看着你们这些狗贼好死!”
薛鸷不搭理她,她也只顾叫骂不止。
有个天武寨的弟兄听不过,把手里的脑袋一丢,拉着她往后头去,又狠狠给了她两巴掌:“贱|婊|子,你再叫骂,当心我撕了你这张嘴!”
薛鸷看了眼那被吓得直哭的孩子,不耐烦道:“田三,把她带到后头去,她若不愿下山回家,就让她自己待在这里给这死鬼守寡。”
田三闻言便将那妇人连着那三两岁的孩子,一起往后头拉去。
“你不得好死,”那妇人临去时还在唾骂,红眼睛直瞪着薛鸷,“你们这等作孽的狗东西,早晚也横死了你们的至亲至爱,也早晚有被人捅死砍下脑袋的时候!”
那眼神薛鸷看得太多了,咒骂也听得腻了,他早没有什么至亲至爱了,随这些人怎么骂,他心里也没什么波澜。
等收点好了人头,加上那匪首的,总共有十八个,比那知县老爷要的十五个还多出三个来,薛鸷心里已想好了怎么用这些人头向那官老爷多要些“安葬费”回来,多出这三个,指不定还能多敲他一笔银子。
不多时,山寨里的火便被扑灭了,薛鸷也带人进去帮忙,这土匪窝里并没有什么油水可吃,只有那匪首屋里,才有些能入眼的财物,
正当他们清点搜刮到的资材时,外头突然跑进来一个看守剩下土寇的汉子,脸色有些不好看地对薛鸷道:“不好了大爷……”
“做什么慌脚鸡似的,”薛鸷看向他,“外头出了什么事?”
那汉子忙道:“方才那妇人带着崽子跳崖了。”
薛鸷面色微变:“你们没看住她?”
“外头那么多人呢,她原先只瘫在棵枯树底下,抱着崽子直哭,我们见她是个女人,就没有多管,谁知她忽然便起身冲跑了出去,就这么想不开跳下去了。”
顿了顿,又道:“……我往下看了一眼,那山谷深不见底,就是神仙跳下去,恐怕也救不了了。”
那仇二听见了,冷笑着嘲:“真是个蠢人。”
薛鸷也没见过这么“痴”的人,那匪首劫她上山,后头想来也是逼|奸,那匪首究竟有什么好,能叫她为他哭,又为他死?
薛鸷不懂她,只心里还是为此略有了几分唏嘘的意味。那妇人唯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这世上没有长命的匪,有朝一日他们天武寨恐怕也要覆灭,他薛鸷也有脑袋落地的时候。
到那时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为他哭丧。
13. 索吻
辰时初刻,沈琅陡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不知夜里梦见了什么,沈琅身上又是一层冷汗。约莫又过了两刻钟,金凤儿才提着热水开锁进屋来,伺候着沈琅梳洗完毕,金凤儿凑到沈琅耳边,小声道:“哥儿知不知道,大爷和二爷昨夜打了场‘胜战’,才刚我看见他们带了不少箱奁和新人回寨子。”
他方才远远地还望见了一板车的人头,很是吓人,只是不敢同沈琅细说。
“不知道,”沈琅并不在乎他们打了什么“胜战”,只淡声吩咐金凤儿,“你把窗子再开大些,炭盆烧了一夜,屋里闷得很。”
金凤儿于是去将那顶窗户的木棍取下,再把下半扇窗户摘下晾在木几上。
外头天阴阴的,看着又要下雪。
沈琅坐在木轮椅上,在矮窗边吹了会儿冷风,金凤儿见了,忙又转身去拿了件袄子给他披在身上:“哥儿别在这风口上坐太久,仔细让冷风扑病了。”
沈琅并不听他的:“妈今日在做什么?”
“妈妈她们今日要杀猪宰羊,再就是做些胶牙饧、蜜饯,又剪些幡胜、缕花之类的预备过年。”金凤儿说得起劲,“昨儿妈妈还说,要剪些蝴蝶、燕子过来给哥儿玩呢。”
先前李云蔚给他的那些杂书,他都读腻了,再加上这几日李云蔚没功夫过来和他下棋,沈琅心里闷得厉害,也不能总窝在榻上睡,白日里若睡够了,夜里就要失眠。
于是他和金凤儿说:“午后你叫妈拿红纸剪子过来,我也想动动手。”
金凤儿点头道好。
他原就只比沈琅更小一岁,又生来便是活泼好动的个性,没多会儿又蹲在那兔笼边上,把里头睡得好好的小肉兔抱了出来,去捋它背上灰褐色的毛。
“这小兔捧在手里倒是热乎乎的,”金凤儿边说着,边把它放在沈琅腿上,“哥儿使它暖暖手。”
这小兔被金凤儿养得干干净净,只是很怕人,沈琅试探着用手抚摸了一下它背上的毛发,它便蹬着脚,从沈琅腿上跳开了。
就在此时,外头坡下突然走上来一个人。
沈琅抬头从窗户里看见他,这人右手上提着把浸血的砍刀,身上衣领,连同侧脸发梢上,都沾凝着干涸的血的颜色。
他穿得极薄,袖口处半挽起,小臂上有一道伤口,看上去已经止住了血,透过那层脏掉的衣裳,沈琅仿佛能看见底下那健全而又精壮的躯体。
那是他所没有的。
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薛鸷也遥遥朝着他这边看了过来,两人视线对上约有几息的功夫,却是薛鸷先他一步移开了目光。
*
夜里山间忽然雷声阵阵。
冬日里少有雷声,才睡下没一会儿的沈琅被外头的雷声炸醒,他这儿就一间屋子,一张小床,金凤儿夜里并不在他屋里睡。
草笼里那只灰褐色的小肉兔也被惊着了,在笼子里一个劲地乱窜乱跳。
沈琅伸手摸到枕下的香囊,紧抓在手里。外头狂风猎猎的响,因屋里烧着炭,金凤儿走时不敢把窗户关得太严,此时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吹得炭盆中火星闪现。
没多会儿,沈琅便听见了几声敲门的声响。
因他不便起身,所以门是从外头锁上的,钥匙放在金凤儿那儿,这事邵妈妈也知道,因此沈琅猜想这会儿来的大约不是这两个人。
再有一会儿,沈琅又听见外头传来了类似硬物拨动锁孔的声音,他总算是开口喊了一声:“谁在外边?”
那人没说话,没过多久,那门锁竟被撬开了,薛鸷身上裹着寒风进屋来,而后转身把门从里头关上了。
“你来做什么?”沈琅警惕道。
薛鸷把手里提的风灯放在一旁木几上,脸上有些微红:“外头打雷了,来陪陪你。”
沈琅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抬起眼,又瞥见这人脸上带着疲倦,眼里也布满了血丝。
“你过去些,给我让个空。”不等沈琅开口,薛鸷便自顾自地把他往里推了推,然后合衣躺在他身侧。
“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
薛鸷吐出一口气,然后转头对上他眼:“本来睡下了,方才头疼醒了。”
沈琅瞥了眼他右臂上缠包着的纱布,晨起时他便看见了薛鸷小臂上的刀伤,于是他随口问:“是不是疮疡发热了?”
薛鸷道:“我活了二十三岁,不曾发过什么热。”
他说话时还中气十足的,不像是病了,不过沈琅还是递过手去,用手背贴了贴他额头,果然滚烫。
“就是发热了,”沈琅说,“我又不会行医,你若头疼失眠,就去找郑婆婆给你治。”
薛鸷却道:“大半夜的,我不好过去打搅她美梦。”
沈琅转向他,语气里颇带怒意:“那你就来打搅我?”
薛鸷笑起来:“我知你没睡。”
“放屁!”
薛鸷用那灼热的手掌去捂他的嘴:“亏你还是读书人,怎么好说这么粗俗的脏话?”
外边雷声又响了起来,薛鸷突然又没预兆地贴近他,低声道:“我怕打雷,你帮我捂着点耳朵。”
沈琅嗅见一点他身上的酒气,皱着眉拽开他手:“少在这里发疯,你怕雷还是雷怕你,杀人杀的溅上一身血,这会儿才怕起报应来?”
薛鸷不听他说话,干脆直接拽过沈琅的两只手,捂在自己耳朵上。
他确实不怕打雷,只是眼下头疼得厉害,沈琅的手冷,贴在他双耳和太阳穴上冰的很舒服。
拉着他的手贴在脸上时,薛鸷看见了他右手里紧抓着的那只香囊,眼神微微一顿,而后开口道:“你想你阿娘了?”
沈琅目光微黯,并没有答话。
“我七岁那年,我阿娘怀着我小弟,还不到生产的时候,那天去地里送完饭回去,躺在榻上小憩,悄没生息地就去了,一尸两命。”薛鸷轻声道,“村中里正请仵作来瞧过,只含糊说是‘孕而暴卒’,也不知是什么病。”
沈琅不知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唇:“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薛鸷拿起他那枚香囊举高了,眯起眼看,答非所问道:“你阿娘手艺不好。”
“还我!”
薛鸷不肯把手放下,沈琅一只手被他拽住了,不能起身,自然也就够不着他手里的香囊。
“薛鸷!”
“你也和我说说你的事,我就还你。”
沈琅冷声道:“我没什么事可说。”
“我听金凤儿说,你也差点有了个小弟。”
沈琅恼起来:“听他信嘴胡说!”他知道金凤儿一向是个嘴上不把门的,可自己的私事,他怎么也敢同薛鸷讲?
薛鸷道:“那日是他说漏了嘴,我无意听见的,方才我也与你说了过去,你别太小器了——你阿娘究竟怎么死的?”
沈琅盯着他眼,半晌才冷冷地笑:“被人活生生破开了肚皮,掏出胃肠婴孩,淌了一地血横死的。”
薛鸷忽然沉默了。
良久才又开口:“……那你爹呢?”
“他倒算囫囵有具全尸,只是浑身被打的没一块好皮了。”
“谁害的?”薛鸷追问。
沈琅看见他眼里的情绪,像是心疼,又像是怜悯,于是他忽然不笑了:“你信了?”
“你骗我?”
“只许你唬我,不许我骗你?”
薛鸷往上抓住他手,灼烫的手掌覆住了沈琅那只冷冷的手:“我以后不再唬你,你同我说实话,你爹娘究竟怎么死的?”
沈琅想把自己那只手抽回来,可惜没拽动,他看着薛鸷的眼睛,心里不由觉得好笑。他原以为这匪首野蛮粗鲁、铁石心肠,但相处这一段时间后,沈琅却发现这人虽然表面上爱犯贱,可其实很“心软”。
外头“轰隆”一声,像是又劈下来一道雷,似乎是有树木被劈倒了,好大声响。
等声音停了,沈琅才说:“实话么?他们走商队,不巧遇上风浪大雨,船翻覆了,一船的人都溺死了。”
这个听起来倒没那样残忍,只是薛鸷分辨不出,他这一次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薛鸷开始觉得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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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于是脱下外袍,又扯过沈琅身上的一半棉被,毫不客气地钻了进去。
他浑身滚热,比先时扮狼叫来吓唬沈琅那夜还要烫。沈琅感觉到这人紧挨着他手臂,不多时,又向下握紧了他的手。
沈琅心里只觉得别扭,他年纪虽小,但也不是全然不知事,他听说过有些人好男风,家里养着小唱书童,也听闻过有人结成“契兄弟”,饮食起居,如同夫妻。
况且薛鸷知道他“秘密”,心里未必只把他当男人看待。
再加上这山寨里除了土寇们带上山的家眷,便全是男人,薛鸷总来找他,又恬不知耻地爬上他床榻,想来是心里觉得寂寞了。
他虽不想,可薛鸷要是想强来,他也避不过。
沈琅闭了闭眼,他若一直困在这匪窝里,做个所谓的“狗屁师爷”,到时只怕朝廷派兵剿匪,连他也一起给杀了头。
那李三爷虽与他交好,可在这寨中真正有话语权的,其实只是薛鸷一人,他要想抓住一线生机,便只能尽量讨好薛鸷。
沈琅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却不想挤在他身侧的那个人却只是抓紧了他手,再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转头去看薛鸷,只见他眼半闭着,像是下一刻就要睡熟过去。突然地,薛鸷便松开手,在榻上一转身子,极近地对上他眼:“你看着我做什么?”
沈琅没说话。
薛鸷有些半醉,身上又发着热,在能感知到对方温热呼吸的暧昧氛围里,他没能注意到沈琅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只有审判与衡量。
他在思考自己有没有可能拿捏住这个“心软”的匪头,可后者却把他长久注视的眼神当成了索吻的信号。
于是薛鸷忍不住伸过手去,用粗糙的指腹揉了揉他的唇瓣,触感比他想象的还要软:“我早就想问你……你嘴上是不是擦胭脂了?”
说完他看了眼自己的指腹,并没有沾上什么胭脂颜色。
沈琅终于有了反应,伸手抓住了他捏在自己下巴上的那只手:“松开。”
薛鸷非但不松,反而还更凑近了,目光低下去,落在沈琅那被自己揉得更红了的唇瓣上。因为身体在发热,他轻微地打着寒颤,半闭着眼轻轻吻了下去。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跳得很厉害,沈琅近日并不吃药了,可薛鸷却还是在他脸上嗅到了几丝特殊的香气。
这个吻一触即分,在发现沈琅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抗拒之后,薛鸷再一次吻向他,这个吻不再是蜻蜓点水,只是依然吻地毫无章法。
最后薛鸷抵着他鼻尖,低声说:“沈琅,你和我好吧。”
沈琅看着他,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他没回应薛鸷的那句话,而是问:“你二十三了,讨过娘子吗?”
“没有。”
他这般年纪,要是换做别的人,早就婚配生子了,只是他从前被父兄所连累,不仅当卖了田地房产,还穷得只剩下一屁|股烂债。
这样的条件,自然没人愿意嫁到他家里来受苦,他也没心思想那些事。后来上了山,落草为寇,初时他们刚立门户,连他这个“大爷”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饭都吃不饱,也就更分不出心思在那所谓的“人生大事”上了。
如今天武寨的日子已很好过了,他想要成家,不过一句话的事,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拖着拖着便到了今天。
薛鸷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琅的眼睛,他很少会产生这种,强烈的想要占有什么“东西”的欲|望。
“你和我好,我不会再叫你委屈。”
沈琅看见他无比认真地对自己吐出这句话,很轻易地便读懂了薛鸷眼里的渴|望,然而他心里却只觉得有几分好笑。
他觉得这个人真傻,他要是这寨里的当家,说一不二的主,这会儿压根就不会像是恳求一般询问他想要的那个东西、或是那个人愿不愿意。
他想要什么,就直接占有了。
最后他盯着薛鸷的眼,吐出两个字:“真的?”
“真的。”
“要是撒谎,你不得好死。”
“随你怎么说,我就怎么死。”
14.桃符
薛鸷就这么挤在沈琅榻上睡了一夜。
天刚亮时薛鸷便醒了,夜里身上似乎就退了热,头已经不疼了。薛鸷起身披上外袍,然后俯身低头看向榻上的人。
沈琅眉微皱着,唇也微张,呼吸急促,像是害了什么格外可怖的梦魇。
“沈琅。”薛鸷叫了一声,见他没反应,干脆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醒醒。”
沈琅仿佛一个即将溺死的人,骤然睁开眼,然后猛吸了一口气。
薛鸷凑近了笑他:“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
沈琅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半晌后才缓过劲来:“去倒杯水给我。”
薛鸷打开木几上陶壶的壶盖,里面茶水半满,只是已经冷成了冰,他随手便把那陶壶放在炭盆上温着:“水冷透了,过会儿热好了再让金凤儿倒给你喝。”
见他要起身,薛鸷过去往他身后塞了只软枕,好让他靠坐起来。
沈琅有些不满:“我现在就渴死了。”
“这样,我放嘴里温一温,再喂给你,行么?”
沈琅无语:“大早上的你恶心谁?”
薛鸷笑起来,然后道:“改明儿我让人在这儿另搭间小屋,让金凤儿住过来,也省得让他早晚来回跑,这样你一起床也有热茶喝。”
他说完话,便直盯着沈琅看。
沈琅被他盯毛了:“干什么?”
“我走了。”
“还要我起来送你么?”
薛鸷“啧”了一声,伸手揉乱他的头发:“你脾气怎么这么差?爆竹似的,我哪又惹你了?”
沈琅拍开他的手:“别碰我头发。”
薛鸷自诩并不是一个脾气特别好的人,可看着沈琅这张脸,却又不是很生得起气来。他自个心里忖了忖,既要他生得赏心悦目,又要他驯良乖觉、万事依从,似乎世上并没这样两全其美的道理。
但想来想去,还是有几分气不过,因此干脆俯身在沈琅脸颊上亲了一口,在沈琅开口说话之前,薛鸷先一步道:“走了,晚上记得给我留门,还来陪你睡。”
说完薛鸷便转身去了校场。
他右手伤了,不便再使刀弓,因此便用左手使捣马枪和仇二打了几个回合,觉得没什么意思,又见校场上好些兄弟都把手掖在袖子里,很懒得动弹,于是便叫李云蔚过来:“三哥,你去库房里拿几颗球出来,我叫他们踢气毬玩。”
仇二闻言把手里的捣马枪丢回架台上:“大哥,今年还编不编炮仗?”
炮仗里用的火药可是稀罕玩意儿,官府查得严,寻常市集里买不着,库房里现剩的那若干斤,还是前岁薛鸷叫李云蔚写信给在南边做水贼的幼时兄弟多多留意得来的。那贼首收到信,二话没说,打劫了一条走私出海的商船,拿到了不少火药,自己手里留了一半,还剩一半,分了好几份送到了天武寨来。
薛鸷想了想:“弄个三两条,放个热闹也好。”
仇二就喜欢听这一声响,听后立即兴奋起来:“那我一会儿就去找三哥要纸筒和麻茎。”
薛鸷和他们踢了一个多时辰,胡闹出一身汗来,叫了个小土寇去给他打水来,草草地冲洗了一番,然后才到厨下吃早饭。
他们当家三人的一日三餐,向来是和一众土寇们分开的,专由韦兴德的娘子孙闻莺单做,薛鸷早叫人过来吩咐了,要了两份肉末馎饦,上面都卧一枚鸡蛋。
薛鸷急急把自己那份吃了,然后提着食盒给沈琅送去。
他醒得早,这会儿才不过辰时正点,刚走到沈琅门前,就见金凤儿红着一双眼睛,一脸委屈地端盆出来倒水。
“怎么哭成这样,淌鼻涕了都,”薛鸷问,“你们哥儿骂你了?”
金凤儿抬手抹了把鼻涕,也不答话,只朝着薛鸷那边一欠身,然后端着水盆走了。
薛鸷推门进屋,看见沈琅冷着脸坐在木轮椅上,忍不住问:“那小子惹你不高兴了么?”
沈琅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谁让他在外头信口胡说。”
薛鸷这才想起昨晚的事,是他把金凤儿卖了,于是道:“是很该管管。”
顿了顿,又问他:“吃过早饭了没有?”
“吃了几口杂面粥。”
薛鸷看了眼木几上放的那只粗陶碗,满当当的一碗杂面粥:“你舔了几口也叫吃,刚好给你带了馎饦,还热着,你尝尝看。”
他把沈琅推到木桌边上,然后从食盒里端出那碗馎饦,看沈琅用勺子舀了一口送到嘴边,又慢条斯理地送到嘴里,嚼了很久才咽。
有他这一番功夫,薛鸷早喝下去一半了,只不过他只将这着急放在心里,并没有开口催促他:“怎么样,好吃吗?”
沈琅“嗯”了一声:“比杂面粥略好些。”
“大少爷嘴好挑,”薛鸷道,“就这碗馎饦,我能连吃上一二年都不腻。”
“那你要听什么,这碗馎饦真是珍馐美味,我从来没吃过,多谢大爷带我见世面?”
薛鸷闻言笑了笑,沈琅从前是怎样的家境,他不清楚,但多少也能猜得到,一个落难少爷,身上穿的衣裳布料,连同吃的那一箱子顶好的人参燕窝,都还是他们这些人从未见过的。
“我们山寨里穷酸,肯定比不得你从前在家时吃穿得那样精细。”薛鸷一边看他吃,一边问,“你爹娘留下来的家产呢,就剩那么一些了?”
沈琅看上去不大乐意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敷衍道:“被我败光了。”
薛鸷不信:“吃喝嫖赌,你占哪样了?”
沈琅不说话了。
薛鸷倒也不傻,眼前这小病秧子一没有亲兄弟,二来又是个残的,年纪还小,父母一死,家里剩下多少财产,只怕都守不住。
好可怜,他想。
他半弯下身,只手捧住沈琅的半边脸,用拇指指腹揉了揉他脸颊,开玩笑的语气:“算了,败就败光了,反正以后有我养你。”
沈琅这回直接一巴掌打在他缠着纱布的伤口上,打的薛鸷痛叫一声,又改口骂他心狠手辣,比起可怜,还是可恨更多一些。
沈琅轻飘飘地:“心狠手辣说不上,我又比不得大爷你会杀人。”
薛鸷被他噎了一道,嘴里停了有半刻没说话。
又看这人吃了半天,那碗馎饦也没下去多少,他是挨过饿的,最见不得别人吃剩东西,还剩下这么多,好说歹说让沈琅把那颗蛋吃了,剩下的他也不嫌弃,三两口便连汤带面地喝了个干净。
这时候金凤儿才抱着一大卷红纸走进来,脸上看上去像是擦洗过了,只是声音还有些闷闷的:“哥儿,李三爷央你写些桃符对联,说是大后日除夕要贴。”
沈琅点头:“你去帮我研墨,桃符要写大字,若是手酸了就叫大爷替你。”
薛鸷正在收拾空碗,闻言笑道:“还差遣起我来了。”
“我看你闲的发慌了,不如闭嘴做点好事。”说完他又看向金凤儿,“金凤儿,我昨日做的铰花怎么不见了?”
金凤儿道:“方才我来时便没见到,是不是让风给刮到床底去了?”
薛鸷这才开口道:“那铰花放在箱奁上,我当你不要了,便拿回去糊墙了。”
“好大一个当家,在我这里做贼。”
薛鸷笑道:“你也好大一个师爷,那铰花就是送我了又怎样,做人不要太小器了。”
金凤儿看着他们说话,寻常这两人一碰上便总要拌嘴,可今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两人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等金凤儿铺好纸,沈琅才执起笔,试了试,浓淡正好。
薛鸷凑过去看他写字,他文墨不通,是个粗人,看沈琅写的那些字,只觉得龙飞凤舞的,像画一般漂亮。
“你这字写得比三哥漂亮。”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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鸷称赞道。
金凤儿脱口道:“那当然了,我们哥儿师从纪秋鸿,从前他写的字,连官家都夸赞……”
“金凤儿,”沈琅打断他,“又多嘴。”
金凤儿连忙闭嘴不说了。
薛鸷道:“我也不懂什么秋红冬红的,说了也白说,有什么怕被我知道的?”
说话时他离沈琅很近,几乎要压到他左臂上。
“走开点,”沈琅毫不留情道,“碍手碍脚的。”
说完他把新写好的那副放到一边:“金凤儿,这一副等晾干了,单独挑出来送给李三爷。”
金凤儿点头。
薛鸷心里有些不高兴了:“我的呢?”
沈琅没理他,又写完了半幅,薛鸷干脆自己上手抢:“这一副给我。”
沈琅把他拿走的那半条扯过来,团了团,丢进了火盆里。
薛鸷总算恼了:“你什么意思?”
这人昨晚分明已经答应了要和他好,为什么今日又开始和自己摆起了脸色?
正当薛鸷要发火时,沈琅才慢悠悠地开口道:“那一副写坏了,我再写副好的给你。”
薛鸷听见后,顿时便消了气:“行。”
过了会儿,又抱怨道:“你给我这张写的什么,怎么字看起来没老三那张多?”
沈琅问他:“你不识字么?”
“沈大少爷,不是谁家里都有银子念书上学。寨里能识字的只三两个,你没来的时候,能写信写桃符的只有老三一人。”
他话音刚落,外头有人来找金凤儿,说是邵妈妈找他,金凤儿看了沈琅一眼,后者道:“你先去吧,叫他替你研墨。”
“大爷,您会么?”
“这有什么不会?”薛鸷接过他手里的墨块,扶着那砚台使劲地磨转了几圈。
金凤儿忙做了个扶的动作:“大爷别太使劲了,仔细墨汁溅出来。”
薛鸷这才稍稍放缓了动作。
这匪首愿意在这儿伺候,金凤儿已觉得不可思议了,也不敢再支使他注意浓淡,只道:“劳动大爷了,我去去便来。”
他一走,门虚掩上。
薛鸷丢下手里的墨块,托过沈琅的后脑勺便去亲他的嘴,这人的嘴唇有些凉,带着一点他形容不出的香气。
他忍不住撬开他的唇齿,然后无师自通地轻轻含|吮,薛鸷似乎是在试探,力道由轻至重,直到把这人逼得脸红缺氧。
薛鸷觉得自己好像得了什么心病,靠近这人时,他便觉得心痒,交颈而吻时,他又觉得心脏鼓胀起来,既难受又喜悦。
他伸手捧住沈琅半张脸,低声道:“你脸好红。”
沈琅不说话,只盯住他眼睛。
薛鸷抵上来,还要吻,沈琅却偏过脸去:“你要亲多少次?差不多得了。”
“反正一两次不够。我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叫‘差不多’。”薛鸷在他下唇上贴了贴,又伸手用指腹揉搓他唇瓣,“我最近总是梦到你。”
“梦见我什么?”
薛鸷想了想,忽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说:“不记得了。”
“是吗?”
他低头原还想吻,却听见外头传来了金凤儿的脚步声,只好匆匆地把沈琅放开了。
金凤儿推门走进来:“哥儿,妈妈他们做了蜜脯,让我捡些新鲜的过来给你尝尝。”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咦”了一声道:“哥儿的脸怎么红了,是不是炭烧旺了,要不要开窗户透一透气?”
“不必。”
金凤儿把果脯放在一旁,上来接薛鸷手里的墨块,看一眼沈琅面前的红纸,又觉奇怪:“怎么还是刚才那副字?”
薛鸷脸不红心不跳道:“方才我说笑话给你们哥儿听,他只听我说话,忘了动笔。”
“怪不得。”
15.生意
腊月二十九,除夕夜。
天武寨中三个当家都围坐在聚义厅里吃酒,连同一些资历老的土寇,在洞厅里摆了共有五六桌子。
薛鸷早叫人去请了沈琅两三回,这人只推说头疼不想来,他知道小病秧子不爱热闹,更不喜欢和这一群汉子混在一处吃酒,因此只叫人另送了些干净的酒菜过去,没强迫他来陪。
吃得尽兴了,众人又围在桌旁打双陆、推牌九,玩得不亦乐乎。
亥时末,薛鸷推说解手,出了聚义厅,悄没生息地便往沈琅的住所去了。
那屋子里灯昏昏的,邵妈妈和金凤儿都在,看见他走进来,于是靠近了悄声问:“大爷怎么来了?我们哥儿适才吃多了酒,睡着了。”
薛鸷闻言往榻上瞥了眼,也放低了声量:“一会儿交子之时,寨里要放鞭炮,原想叫他一起去看的,既然睡着了,就不叫他了。”
说完他从腰带里摸出一串用红线串起的压祟钱,悄悄地放在沈琅手边。
要走的时候,邵妈妈连忙跟上去,轻声朝他道了个万福:“多谢大爷。”
薛鸷又另拿了两吊铜钱给他们,嘱咐道:“你们哥儿这要有什么缺的,拿钱去库房那儿买就是了。”
邵妈妈满脸笑,又是一声:“多谢大爷挂意。”
金凤儿到底年纪小,吃了一点酒,脑子晕乎乎地,张口便道:“大爷,我想和你去看鞭炮。”
怕他不答应,又特意补充道:“哥儿这里有妈妈照看着,就让我去看一眼罢。”
邵妈妈也道:“他是小孩儿心性,大爷就让他跟去那边看一看。”
“成。”薛鸷一把揽过这小子的肩膀,等走得远了,回头看见邵妈妈已经回屋,才偏头看向金凤儿,“你老实和我说说你们哥儿的事。”
“哥儿有什么事?”
“少装傻,”薛鸷掐着他肩膀,把人掰过来问,“沈琅他爹娘到底是怎么没的?”
金凤儿这回学聪明了,犟着一张脸:“哥儿不让我说。”
“这儿是天武寨,不是他们沈家,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大爷您就别难为我了,”金凤儿苦着脸说,“我再乱说话,哥儿要打我的。”
“他打你疼还是我打你疼?”
见薛鸷举起拳头,金凤儿忙抱头求饶:“我真不能说了,要不我不看鞭炮了,大爷饶了我罢。”
薛鸷见他死活不肯说,于是也不再逼他,只不轻不重地一拍他后脑勺:“算了,大过年的,大爷不打小孩儿。”
子时初,由薛鸷和仇二两人一人点了一串鞭炮丢在聚义厅门口的平地上。
其余土寇们没有鞭炮可放,也搭了些竹子塔,烧了听爆竹响,还有的往竹筒里装了硝石,不但能听见爆竹声,还有弥散开的烟雾可看。
与此同时,正在睡梦中的沈琅被这一阵阵的爆竹声吵醒了,手往榻旁一动,便摸到了一串冰凉凉的压祟钱。
邵妈妈习惯性地坐在榻沿上给他捂着耳朵,等那阵声音过去,又俯身和他说:“刚刚大爷来过,这压祟钱是他给的,难为他编了这十八个一串。”
沈琅抓起那串钱看了眼,没说话。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薛鸷变得格外关注沈琅的饮食起居。不仅私下里叮嘱了孙闻莺,要她以后也另外给沈琅单做一日三餐,还亲自去库房里选了匹丝绸给沈琅裁做了两身冬衣,又拿了些紧细的毡布出来给他做鞋履冬帽。
对于这事李云蔚倒没说什么,只是被那仇二知道了,一天也没个好脸色。可薛鸷才是这寨子里的老大,他没权利管他,于是也只能忍下了这口气。
薛鸷其实心里偶尔也觉得有些不好,因为他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脚,每每得空时,便要悄悄地到沈琅屋里去讨个吻。
那病秧子高兴时候还好,若是不高兴了,便会和他摆脸色,左一个“滚开”,又一个“去死”。
有时候薛鸷觉得自己脾气真好,被他这样骂,也总不生气,只是要按着他把嘴亲肿了才罢休,也算是为自己略讨回了几分公道。
新春刚过,薛鸷同仇二李三两人常被邀去这附近其他山寨里吃酒。
众山匪们都知道他们天武寨在官老爷那儿的脸,也说得上话,因此只要是头脑略聪明些的,都起了攀附笼络的心思。
十五元宵夜,蚀日谷中。
那谷中匪头不知从哪儿请上山来十几个姐儿,提前几日往各寨发了拜帖,叫这些个当家人去他们山头上闹元宵。
这夜,谷中四处张挂花灯,又有那十几个妆扮上的姐儿在席间弹唱灯词,个个是粉面朱唇,红缎袄、蓝金裙。
有个山寨的大当家才刚来,便乐冲冲地搂过一个小唱的腰:“耶,你洪大哥好福气,哪来的门道请上山这么些姐儿们?”
这些姐儿小唱们寻常怕他们山匪赖账,又怕他们劫住了人不让走,因此就是他们许了再多银子,也不敢随意上山来。
那姓洪的匪头一笑:“那凝香榭的老妈妈原是我干娘,我管她要人,她不敢糊弄我,叫来的都是咱们豫州地界上顶好的姐儿。”
说完又点了两个俊俏姐儿:“柳烟儿、玉芙蓉,你们两个去问问你们薛爹要听什么曲儿。”
薛鸷坐在主位上,见她们上来先是不端不正地朝自己磕了个头,而后卷着香风吹到薛鸷身旁,娇滴滴地问询:“爹爹要听什么曲儿?”
两个姐儿虽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可薛鸷也很听不得这声“爹爹”,身上直竖起了汗毛,敷衍道:“我不懂什么曲儿,你们自便唱着就是。”
姐儿们唱了声“喏”,一个碎步飘到席前,咿咿呀呀地唱起曲来,另一个端着酒杯,娇软软地跌在薛鸷怀里。
薛鸷抓住她手臂,推她起身:“干什么?”
“爹爹莫怪,原是奴家不惯走山路,才刚软了脚,头晕跌了一跤。”这姐儿匀了脸,桃花粉面,穿戴亮色钗裙,说话时嗓子眼里像是含着口蜜,“您便发发慈悲,让奴在您身上歇一歇。”
薛鸷扫一眼下边,只见连李云蔚旁边都偎依了一位姐儿,因此倒没有很不给面,只叫人在自己座席旁另置了一个空座,叫那姐儿坐。
席间,那姐儿自在一旁下菜斟酒,说话又乖觉,就是薛鸷一直爱答不理的,也不见她甩脸子给人看,还是温声细语地说笑着。
那姓洪的匪头见众当家几乎人人都搂着姐儿们亲过嘴了,只天武寨里来的这三人还有些拘谨,于是笑着说道:“薛大哥,不是我说,你们寨子里的人活得也太拘谨些,干我们这行当的,说难听些就是日日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过日子,现在不享受,只怕等哪天要死了才后悔。”
又道:“柳烟儿,你爹不理你,你怎么也懒怠动弹?若是薛大哥看上了你,明日将你梳笼了,收你做一个半个夫人,也是你的福分。”
柳烟儿觑见洪匪头的眼色,这才斟上酒,凑上去攀住薛鸷的手臂。她有些怕看薛鸷的眼睛,倒不是这人生得不好看,恰恰相反,这匪首五官俊朗,身材高大、乌发浓密,只是看人的眼神颇有些冷硬,看着不大好相处。
“爹爹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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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是奴家生的丑了,叫爹爹看不上。”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边说边搂住了薛鸷的腰,另一只手则端着酒杯,递到了薛鸷嘴边。
这般讨好模样看着实在可怜,若是旁人,这一眼便要软了心肠,只是薛鸷这人颇有些不解风月,暖酒都送到嘴边了,也不见他动心。
洪匪头又笑着劝道:“大哥若嫌她丑,便卖我一个薄面儿,吃了那口酒罢。”
薛鸷只好就着那只手吃了一杯。
“薛大哥,”那看上去已有三十五六的匪头复又端酒上前,“你再吃我这一钟。”
于是两人碰杯又吃一钟。
等酒热了肚场,那姓洪的匪头才低声开口道:“今日请哥来,还有件要紧事,我思来想去,这豫州地界上,只有你薛大哥我最信得过——是这样,大哥敢不敢同我们蚀月谷做一桩生意?”
“什么生意?”
“我们原有个洗手下了山的兄弟,现如今在两淮盐场里做了个小吏,年前递了口信来,说要与我们搭伙做买卖,”洪匪头道,“只需我们挖好地道,他再与我们里应外合,将那盐巴偷运出来,如此一年,只怕卖个上万两银子也是有的。”
薛鸷听罢便皱起了眉:“如今官府缉私缉得很严,就算能顺利运出来,运送路上也还有诸多关卡要盘查。”
只听那匪头又道:“话是这么说,只是这生意细说起来,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也还是那句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若薛大哥你是寻常人物,我也不敢贸然与你搭伙,我原知大哥你有不一般的魄力,若连你听后也怕了,那我也不必再和他们那些人说了。”
薛鸷道:“你不要激将我,我天武寨上下两千余人,若是被官府盯上,我怎么和他们交代?”
“薛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洪匪头借着那几分醉意,大声道,“砸窑打劫、绑架肉票,哪样不是刀口舔血的活?再一个,咱们若一年能吃到上万两银子,就是只分上那一二分去讨官老爷们开心,他们又怎舍得缉杀咱们?”
薛鸷其实一开始便已有些心动,只是这事毕竟不寻常,他不好随意答应,最后也只模棱两可地说自己需回去同寨中兄弟商讨一番,再做决策。
那洪匪头见他没明说不干,便知这事有戏,后头又接连敬了薛鸷好几钟酒,等醉意熏上来了,便又同薛鸷勾肩搭背,说要把自家妹子许给他做压寨夫人。
这话他不知对多少个兄弟说过,只是场面话,薛鸷知道他家里并没有亲姊妹,倒是认下了不少“干女儿”,玩腻了便当做礼物送去其他山寨联亲。
这场酒席吃到后半场,薛鸷看见底下已经有人脱了衣裳,抱着姐儿往谷中客房里去了。还有的甚至懒怠动弹,只在席上,露天席地便开始耍弄,也不怕冻死了。
身旁那叫柳烟儿的也只顾痴缠着他,倚在他身上一个劲地乱摸乱碰,薛鸷吃得也有些醉了,又被她摸得难受,因此忍不住便掐住那姐儿的双颊,拉她到近前,可将要吻上去时,又堪堪停下来。
这张嘴看上去分明也一样软,可却不知道为什么,薛鸷总觉得没意思,他的心脏并不鼓胀,心跳也不乱跑到他耳边打鼓。
不一样。
他低头看着这姐儿粉白的脸,心里想到的却是寨子里那常给他甩脸子看的病秧子,小瘫子脾气那么坏,全然和“乖”字不沾边,可他也总爱犯贱,常去他那里讨骂。
怔楞了这片刻,薛鸷从钱袋里摸出一钱银子,丢到那姐儿怀里,叫她自己玩去,趁着众人都吃醉了,他偷溜出去,独自骑马回了天武寨。
16.帮我
第16章
天武寨里此时同样是悬灯结彩,放眼望去,各处房檐下都点起灯来,远看着寨子,倒像是一株斜铺在山上的巨大火晶柿子树。
入了寨,便有守夜的小土寇跑上前来替薛鸷牵马儿:“耶,怎么只大爷一个回来了?”
“老二他们歇在蚀日谷中,那地方我睡不惯,想着两边也并不远,倒不如打马回来睡。”
小土寇听罢,叫起来个正在亭下打瞌睡的土匪:“庆二哥,快起来去叫厨下给大爷煮一碗醒酒茶!”
那庆二哥猛然惊醒,怕被薛鸷责罚,连忙起身道:“我这就去!”
薛鸷叫住他:“不必麻烦,叫厨下烧些热水与我洗洗脸便罢了。”
庆二哥忙颔首去了。
快到他山上住所时,薛鸷远远便看见沈琅那屋檐底下,挂了两盏裁剪得极精巧的纸绣球灯,随着夜风滚动起来,很是漂亮。
想起那张脸,他心里又有些鼓胀起来,于是干脆翻身下马,叫那牵马的小土寇把马儿拴回到马厩里去。
片刻后,刚刚才睡下的沈琅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了一阵撬锁的声响。
他立即警觉起来,不等他多想,屋门便被打开了大半扇,有人走进来,随后又很快将门关上了。
门甫开时,借着外头的灯彩与月光,沈琅隐约看见了这人的脸:“……薛鸷?”
刚睡下便被吵醒,沈琅心里难免起了些火气:“半夜三更你又不睡觉!”
话音刚落,便被浑身酒气的薛鸷一把揽过来抱住,一只手握住他后颈,要亲他的脸,沈琅压着火把脸别开,薛鸷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低下头去吻他的脖颈。
肌|肤相贴,沈琅立即便闻到这人身上除了酒气,还有一股淡淡的麝兰香气,像是女人们常用的脂粉香。
他有些恶心,伸手抓住薛鸷的头发,把他从自己身上拽下来,很不客气地:“你刚从哪个姐儿床上下来?吃了一嘴香粉,少来碰我!”
薛鸷被抓疼了,心里有些委屈:“我那只是应酬,连她的手都没摸,更没亲嘴!我看着她的脸,心里想起的只是你。”
顿了顿,又辩解道:“我要是真有心,今夜就干脆宿在他们寨子里头不回来了。”
沈琅并不很信他,只淡声道:“少说腻歪话恶心人。”
薛鸷被他用冷脸冲着,心里也逐渐有了些恼意,这小瘫子仗着自己对他总是好脾气,动不动就蹬鼻子上脸,实在很可恨。
这样想着,他干脆脱下外袍,钻进被子里抱住沈琅,用那被风吹得冷冷的手触碰他腰身:“我便不说了,让我好好亲一下。”
沈琅被他冷不丁地冰得一激灵,依旧把脸别开:“滚。”
薛鸷掐住他下巴,将他的脸掰回来:“就这么嫌弃我?”不等沈琅开口,薛鸷便故意恶心他似的,开始舔他的下巴与侧边颌线。
沈琅慌乱间又伸手去抓他头发:“你干什么!”
他话音未落,便感觉到自己好像让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有些害怕,更多的可能是羞恼。沈琅僵直了半晌,紧接着他感觉到那东西又不轻不重地蹭过他手背,有种湿漉漉的触感。
沈琅到底年轻,更未经世事,再装不出往常那一副冷淡与镇定模样来。
“沈琅,帮帮我。”
沈琅不敢乱动:“我……我不要。”
薛鸷难得看见他露出这样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下巴抵在他肩头轻笑:“你也会怕啊。”
于是他忍住了,反倒先伸手去帮沈琅,小瘫子只会虚张声势,嘴上叫骂着,想躲、要藏,可那两条腿却偏不争气,一点劲也没有,很轻易地便被薛鸷打开了。
……
屋里没有点灯,薛鸷觉得好可惜,看不见这人脸上的红。
到达的时候沈琅脑子里一片空白,薛鸷凑上来吻他,他也没有再躲。接着薛鸷湿着手,恶劣地往底下揉了一把,沈琅终于醒过神来,低声吼他:“薛鸷!”
薛鸷感受到他的反应,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给他缓冲的时间,便又抓着沈琅的手去碰自己的。
“该你了,琅哥儿。”
沈琅被迫碰到了,一开始的反应先是头皮发麻,可后来又渐渐转变成一种异样的情绪,很复杂,大概是因为薛鸷蛮不讲理地一把撕开了他冷静的表皮,他开始有一点渴|望,正常人的那种渴|望。
他无法否认,有时候自己的目光也会在那些正常又健壮的躯|体上流连,他羡慕这个人的健全,还有那不需要避讳谁的热烈。
薛鸷的手掌覆在他手背上,沈琅几乎分不清是他在动,还是自己。渐渐的那只长着厚茧的手掌松开了,沈琅才恍然发现自己的动作并没有停。
“琅哥儿,慢了。”
沈琅收紧了力气,他感觉到薛鸷正用指腹去蹭他额角上的汗,又低头去吻他发顶。
……
薛鸷弄了他满手的湿。
沈琅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的心跳跳得很快,薛鸷不说话,只搂过他,从嘴角亲到耳根,他不再抗拒,薛鸷也越发得寸进尺。
沈琅的心乱了,他很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于是在薛鸷再一次吻向他脖颈时,他打断了他,说:“薛鸷,我头疼。”
薛鸷“嗯?”了一声,竟然真的停下了动作,转而给沈琅揉起了太阳穴。
“这样有没有好一些?”
“嗯。”沈琅的声音闷闷的。
揉了一会儿,薛鸷又翻身下床,从箱奁里摸出条干净棉巾来给他擦手,擦完了就随手将那张帕子丢在地上。
被沈琅这么一打断,薛鸷醉意起来了,也开始起了困,因此并没有再续上刚才的事儿,只一个劲地抱着沈琅絮絮叨叨地胡言乱语。
“沈琅。”
一开始沈琅没搭腔,薛鸷就翻来覆去地用各种语调叫他的名字,直到沈琅忍无可忍地骂了他一声:“闭嘴。”
薛鸷不再叫他了,开始大着舌头道:“你知道吗?”
“我哥以前老把饭剩下来给我吃,那点饭,连黄髫小儿都喂不饱,他还要剩下几口给我,”薛鸷没头没尾地说着、笑着,“你知道么,他们都说他是个傻子,可我不觉得,我觉得他脑子不傻,就是……可能就是没别人那么‘正常’。”
沈琅的声音又变得有些冷冰冰的:“你脑子也不正常。”
薛鸷是醉了,可脑子还有一点清醒,听见沈琅骂他,凑上去不轻不重地往他脸颊上咬了一口,留下一道浅浅的牙印。
沈琅恼了,可碍于两只手臂都被他密不透风地紧抱着,并没有办法去打他泄愤。
过了会儿,他听见薛鸷又自言自语道:“我那时候……一边照顾他,一边还要伺候我阿爹……好多年,真的好累,我大哥溺死后,我是伤心,特别伤心,你知道……”
沈琅直觉不听他把话说完,今夜是没法睡了,于是总算出声附和道:“我知道,你很伤心。”
“你不知道……我伤心之后,其实心里还有一丁点我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庆幸,觉得松了一口气,”薛鸷的额头抵着他的,“你说我是不是挺不是东西的?”
这一次沈琅没再接话。
“沈琅。”薛鸷又叫他,“我阿爹从前其实瘫得比你厉害多了,到后来连屎尿都在床上,脾气也变得好坏,我一边给他洗褥子洗衣裤,一边还得时时挂心着我那只知道到处乱跑的大哥,害怕他出事。”
“我那时候是真觉的,怎么说呢,”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要怎么活呢?”
后一句话,薛鸷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着牙吐出来的。
原本听他说前面那些胡话,沈琅只觉得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他自小情感淡薄,旁人的喜怒悲哀,再激烈都和他没有关系。
直到最后这句话触动了他,他看着已经困到闭上眼了的薛鸷,低声:“你说的对。”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
是日一早。
天刚微微亮,半梦半醒的薛鸷只觉得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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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人似乎在发着抖,他才刚睁开眼,怀里的沈琅也随之惊醒过来。
薛鸷懒洋洋地睁着眼,声气含糊:“你怎么总做噩梦呢?”
说着便把手探进他贴身穿的汗衫里,却摸了一手湿:“好好地睡着,怎么发了这么些汗?”
离得近,薛鸷说话时,吐息都烫在他脸上,沈琅不习惯,别着脸冷声道:“是你把我抱得太紧了,松开。”
薛鸷闻言略松了些劲,继续追问他:“你做了什么梦,才刚抖成那样?”
沈琅不吭声。
薛鸷掰过他的脸:“说话啊,和你说话怎么那么费劲呢?”
“和你没关系。”
薛鸷凑近了盯着他:“贼小瘫子,穿上裤子就不认人了,和我怎么就没关系了?”
话是狠着说的,可看见沈琅眼角有些红,薛鸷心里又不由得软了下来:“这样,我一会儿叫郑婆婆去配些安神药来给你吃,晚上也好睡些。”
“我不吃朱砂丸药儿,苦的汤药也不要。”那朱砂丸沈琅从前在家时吃过,甫吃下倒是能整睡一晚,只是第二日起来便浑浑噩噩的直犯恶心。
“谁让你吃那个了,”薛鸷道,“我们寨子里也并没有朱砂,你若不肯吃苦的,叫郑婆婆给你煮些甘麦大枣汤便是。”
他话音刚落,外头金凤儿叩了叩门:“哥儿醒了没有?”
沈琅闻声推了薛鸷一下,后者立即起身披上外袍,又把地上那巾帕捡起来,不干不净地塞进了袖子里。
外头金凤儿还在说话:“哥儿?”
见里头没应声,只当是他还没起,金凤儿原想站在外头再等一等,可今日山里又是飘雪的天,他才出来一会儿,便觉得要被冻死了,于是掏出钥匙,哆哆嗦嗦地开了门。
门一打开,金凤儿一眼便看见薛鸷站在床边,他愣了会儿,又去看那门锁,好端端的并没有坏:“大爷今日好早来。”
“您那儿也有哥儿这屋的钥匙吗?”
薛鸷一本正经:“我叫你们三爷拿的。”
“原是这样,”金凤儿提着桶热水进来,心里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大爷用过早饭没有?”
“还不曾,”说话时他看向榻上的沈琅,无声地笑,“晨起想到句要紧话,想来对你们哥儿说,所以连头都没梳就过来了。”
“金凤儿,”他顿了顿,又道,“方才你们哥儿发噩梦,身上出了些汗,你打些热水给他擦一擦,免得着凉了。”
金凤儿脱口道:“这我知道,哥儿三不五时地便发噩梦,从前在家里时还有太医调配的草药每日煎服,如今不吃药了,哥儿晚上时常将入睡时又惊醒,一月也睡不了几个整觉。”
听他说完,薛鸷才忽然想起当初被囫囵当卖掉的那一大箱子名贵药材,当时卖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有今天,因问:“他在家里吃什么药?”
“我记不得,邵妈妈知道。”
薛鸷又一次看向沈琅:“我待会儿吃了早饭去问她,到时再重新替你们哥儿配些药来吃。”
沈琅只躺在那里没言语,这人当初抢了他一车的东西,如今要赔也是该的,他才懒得和他客套。
倒是金凤儿嘴快,忙道了声:“多谢大爷!”
“走了。”薛鸷看着床上那人说。
见他没回应,薛鸷又指名道姓道:“沈琅,我走了。”
他看着那张脸,想起自己昨晚上借着酒意,一番自我剖白,原本是想诱他也说几句自己的事的,谁料这小瘫子嘴闭得这样紧,一句话也不肯和他说。
话重复了两次,薛鸷被他晾得心里有些恼了,正要开口找茬,却见那人轻飘飘地看他一眼,也不热情:“好,仔细地滑。”
只五个字,薛鸷又觉得得意了,以前这人都只叫他滚,如今都肯说句好听话了,可见这块冰再冷,也总算被他捂热了一点。
“金凤儿,去送送你大爷。”
又一句话,薛鸷心里顿时更熨帖了:“不必送我,你只管替你们哥儿洗漱去。”
17.找茬
薛鸷回去梳洗一番后,厨下那里不多时便端来一碗蒸着热气的果馅元宵圆子,薛鸷自己还不曾动筷,便吩咐那厨下妇人道:“有劳你再做两碗给沈小师爷那里送去。”
妇人点头说:“晨起郑婆婆还做了些玫瑰元宵饼,知道大爷不爱吃玫瑰味的玩意,所以没有拿来。”
“那便再添一盘元宵饼给他。”
妇人答应后便离开了。
薛鸷吃饭向来很快,三两下把那碗元宵圆子吞了,随后又起身去女眷院里找邵妈妈问药方。
邵妈妈听他说了,很是感激地跟着薛鸷到李三爷办公处,口里一边念着,李云蔚一道记着,最后足写满了一张一尺见方的竹纸。
李云蔚端起那张药方看了看,低声对薛鸷道:“这上头好几味草药价值与金同高,又是极罕有的药材,只怕这年头有银子都不好寻。”
薛鸷不以为意:“你只叫山下伙计去各大药铺里寻问,银子我这里替他出,那些罕见的药材,若有了,只管多买来些储着。”
李云蔚抬起头,用一种颇为古怪的目光看向薛鸷。
薛鸷只当没看见:“对了,昨夜你和老二不在蚀日谷中歇宿么?”
“还说呢,我与二哥四处寻你不见,还当你解手掉进哪个坑洞里去了,好在那谷中守夜的小土寇说看见你骑马回去了,不然我们还满山谷地找人去。”李云蔚打了个哈欠,“后来那洪大当家再三款留,我和二哥推辞不过,又坐了会儿,后半夜吃了醒酒茶才回来,回来时天也将亮了,二哥回去睡了,我是走了困,没了睡意,便只好过来这边再办办公。”
薛鸷:“洪瀚义那狗东西和你说过他那桩生意没有?”
“你说那私盐的事儿?”李云蔚道,“昨夜他揽着我肩,拉我到后头厅里,与我细说过了,要我回来再多劝劝你,等事成了请我吃酒,临走时还与了我十两银子。”
“你怎么看?”
李云蔚沉吟片刻,而后道:“要我说,这事儿也太险些。只是若成了,倒不必再每日想着打劫绑架,也不缺银两去堵那些官老爷们的嘴。”
“都做了土匪,办的哪一桩不是死罪?债多不压身,那洪瀚义若没我们,这桩生意他恐怕也办不成,你明日差人与他口信,到手的银子先抽了孝敬官老爷的,下剩的我们天武寨和他们二八分账。”
李云蔚点头:“二八他定不肯,到时想必还要讨价还价要四六分账,我们不答应,略晾他一晾,最后再折中叫个三七开,不怕他不答应。”
“我也是这样想。”
*
正月日子里,天武寨里这些土寇们左右没“生意”可做,每日下了值,便只顾躲在屋里吃酒斗牌。
仇二屋里也聚了一伙人,瓜子花生皮丢了满地。仇二正跟阿福打双陆,听见旁边人说:“听说昨日那王家老爹抬了好几大箱东西上来,要求我们天武寨‘庇佑’他家哩。”
“哪个王家老爹?”
“你这就忘了?年前咱们抓上来那个小胖墩、眯缝眼,才来时还哭闹着不肯吃饭哩,后来收拾妥了,别说是饭,就连猪粮鸡食也吃了。”
阿福“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那人。花钱消灾嘛,他早这样识相不就好了。”
站在他身后观局的徐迎笑道:“二爷这一局打的漂亮,只怕是要‘完胜’了。”
仇二不应声,右手掷出骰子,又是六点,他重重一拍身边人的背,大笑起来:“果真是完胜!”
旁边那人被他一掌拍得痛叫一声,玩笑道:“可别要站二爷边上了,吃他这一掌,差点打死我了。”
仇二笑了笑,从赢来的钱里随意抓出一把铜板递给他:“二爷对你不住,快去打些酒来治一治。”
窗户开着,才输了钱的阿福抬头见金凤儿远远地走过,心里顿时起了几分不忿:“你们看那金凤儿得意的,我听说大爷前些日子叫人运了木材,要在那沈小师爷屋子旁边再建个屋子给他住。”
那金凤儿平日里并不和他们这些人混在一处,有人听见了,立即便不满道:“他凭什么?我们这些一开始便跟着三位爷上山的,还住着大通铺,他金凤儿凭什么一人住一屋?”
这屋里有人年前才求沈琅写了家书,想来到时信寄过来,还要央求金凤儿帮忙念,因此这时倒并没有开口说话。
站在阿福身后的徐迎嗤一声道:“这还算了,那沈琅又是个什么东西,亏得大家伙还‘沈小师爷’地唤着,年前我去叫他替我写家书,无故被他晾在门外好一会儿,那小贱|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只不拿正眼看人,我一去,金凤儿便推说他头疼,不能替我写。”
仇二心里本就对沈琅有偏见,这会儿听见他们这么说,面上顿时恼怒起来:“我就说那起兔子留不得!”
阿福见他怒起,立刻便火上添油道:“二爷你还不知道呢,咱们大爷近日愈发被那沈琅迷了心窍,前些日子才从库房里翻出那么些好料子,张罗着全给他做了新衣裳,昨日那张家送上来的好东西,转眼又叫人给沈琅那边送去了。”
顿了顿,又道:“咱们屋里这些兄弟,即便没为寨里出生入死过,也是尽过力的,可身上穿的这一身旧袍子,哪一个不是如白纸浸了水般,早不成样了。他一个后来的,又是个白吃饭的病瘫子,大爷却偏给他住新屋、穿新衣裳,连带着身边那金凤儿,在大爷面前也得起脸了。”
仇二本就是个火爆脾气,被两人这么一煽动,顿时怒气汹汹地便要带人去沈琅那儿找茬寻仇。
刚走到门口,突然顿住脚步,身后跟着的阿福开口问:“二爷?”
他话音刚落,便被转回身来的仇二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那阿福没防备,牙猛地磕到舌头,嘴里顿时都是血。
他愣愣地捂住半张脸,见仇二不由分说又是一巴掌往他另一边脸抽了过来,连忙退后几步跪下求饶:“二爷饶命!阿福不知做错了什么……”
仇二被人劝住了,方才开口啐他:“你方才骂那兔子便罢了,轮得到你说我大哥不好?再有下次,看我不打豁了你这张狗嘴!”
那阿福忙磕头道:“是我说错话,二爷饶我!我只怕是大爷被那兔子给骗了,一时口不择言,绝没有那份心!”
仇二这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冷“哼”一声后,又道:“你二人跟上我去会会那贱|人!”
阿福这才慌忙起身跟上了。
徐迎与阿福落后跟在仇二身后,两人因先前没得手,遭了李云蔚一顿说教,又无故去领了三棍子,心里记恨沈琅到如今。
欲要报复回去,又见他地位水涨船高,才来了这不久,却很得薛李那两位爷喜欢,心里更是怨恨。因知道这仇二也看不惯那沈琅,所以故意拱火撺掇他,要借他手报仇泄愤。
到了沈琅屋前,仇二转身叫那两个人:“你们两,进去别的话不要说,看见什么便摔砸了,听到没有?”
徐迎低声道:“若是事后大爷怪罪……”
“那也有我顶着,我只说是我叫你二人砸的,凭我和大哥的交情,你说他是向着这兔子还是向着我?”
两人得了话,立即便上前踹开了沈琅屋门,进去后便不由分说地,看见什么便一手掼到地上。
金凤儿惊叫起来:“你们干什么?!”
坐在木轮椅上的沈琅扯一扯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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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冷声道:“让他们砸。”
仇二落后一步走进来,看见轮椅上那人穿一身明红遍地锦麒麟金纹缎袍,脖子上围着圈兔毛围领,打眼看去只是红白颜色,夺目得有些刺眼。
只一眼,仇二便像被人打了一下般,移开了目光,紧接着不讲理道:“我听人说你们主仆羞辱了我弟兄们。”
沈琅看向他:“我几时羞辱你弟兄?”
说完他扫了那两个只顾打砸的土寇一眼,很快便把人认出来了,又瞥见阿福脸上的巴掌痕,心里便有了些猜测。
仇二接口道:“几时?方才我好几个兄弟有头有眼对我说的,你主仆既辱了他们,我也不能让他们跟着我还受这等窝囊气。”
那边阿福和徐迎已将炭炉都踢翻了,后者怕把屋子点燃了,倒是出去提了一桶雪进来把火浇灭。
徐迎灭了那堆炭火,犹不解气,又开口道:“二爷,那金凤儿也不是好东西,常时路上遇见都要给我们白眼吃。”
仇二听了,便朝着金凤儿叫道:“狗东西,还不跪下磕头认错!”
金凤儿委屈道:“我哪里给他们白眼吃了?”
“你还辩!”仇二本想上来亲自动手,给这金凤儿脸上甩上两个耳光,却见沈琅伸手把金凤儿拦到自己后边,他气狠狠地看向沈琅,“装什么主仆情深?不打他,就打你!”
沈琅一脸无畏,抬头直视着他眼,冷笑道:“怪不得你大哥总说你头脑浊蠢,是个痴笨人。”
仇二怒火又起:“你胡说什么!我大哥怎会和你背后说我,你这贱|人说谁是痴笨人?”
沈琅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那两个人:“你不是痴笨人,难道不知道我从前住在柴棚里时,这两个人有日想要强|暴我,却被李三爷捉个正着的事么?”
他顿一顿,又道:“他二人想必记恨我到如今,自己又没本事来报复,故意激你在前头当枪使,你不是蠢是什么?”
仇二听了这话,立即瞪视了那两人一眼,两人忙道:“二爷你听他鬼扯,从来没有的事儿!”
沈琅笑了:“你若不信,去问问李云蔚,那日是他救的我。”
仇二见那两人有些慌乱模样,眼里也似有鬼,登时暴怒,把那两人踢打了一顿,打得这两人只顾抱头鼠窜。
他是讨厌“兔子”,可更恨那些养“兔子”的人,这两人私底下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竟然还敢来撺掇他!
正当他打得起劲时,薛鸷终于急急赶来了,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把抓住了仇二的后衣领,叱道:“干什么,仇二!”
把人抓住了,才有空扫了眼这屋子里一地的狼藉,当即便想给他一脚,只是碍于这会儿是在人前,他才忍住了脾气,留给仇二两分面子。
仇二红着脸,还要往前冲:“你别拦我,我今日非踢死这两个在我跟前捣鬼的!”
薛鸷抓住他手腕,反剪了这人的双手,然后将人拽到门边,一脚把仇二踹进了雪地里,随即又过去把人从雪里捞起来:“非得在这儿丢人显眼么?”
仇二被那雪冰得被迫冷静下来,伸手抹了把脸。
薛鸷一拍他后背,冷声道:“带着那两个人,给我滚去聚义厅里跪着,我一会儿过去收拾你。”
仇二闻言恶狠狠地往那屋里瞪了一眼,被薛鸷的身形挡着,他只隐约瞥见一点明红色的衣服影子:“你们都不信我,留这么个祸害在这里,迟早我们都得被他害了!”
“老二,再过两三月,你也该行冠礼了,”薛鸷皱了皱眉,“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孩子气。再不闭嘴,我罚你回去关禁闭!”
仇二哼了一声,这才不说话了。
18.地牢
仇二和那两个土寇离开后,薛鸷看着屋里那一地狼藉,颇有些头疼,他看向杵在沈琅旁边的金凤儿:“你去附近叫两个人过来,帮忙把屋子打扫干净。”
金凤儿红着两只眼睛应了声,心里却仍有些“怦怦”的:“大爷,他们那几个好欺负人。”
薛鸷觉得他瘪着嘴的样子有点丑,又有些好笑,于是轻笑道:“大爷知道了,快去吧。”
金凤儿又低头看了眼沈琅,听见他说“你去吧”,这才委屈巴巴地走了。
薛鸷把着木轮椅,将沈琅推到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空地上,面上虽不显,可眼神却已上下将他扫了个遍,并没有看到有受伤的地儿,人也不像被惊着的模样。
“没事吧?”他终于开口问。
“有事。”
沈琅话音刚落,薛鸷便伸手探向他身上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有些紧张道:“打着你哪儿了?”
沈琅拍开他手:“有人欺负我,我心里委屈。”
薛鸷愣了一下,随后才笑起来:“琅哥儿好惨呢。”
“笑什么?”沈琅看向他,“是谁说我同他好,以后不会再叫我受委屈。”
沈琅的语气其实并不是很好,薛鸷能听得出他绝不是在嗔怪,而是在质问,是在冲自己发火,但因为两人之间共同经历过的那些亲密时刻,他这种带着恼意的质问在薛鸷眼里反而像是在撒娇。
“我错了,”他说,“这是最后一次。”
顿了顿,又道:“我回去就罚那两个人去扫猪圈!”
“那仇二呢?”
薛鸷想了想,说:“明日晨练时我找茬打他一顿狠的,替你报仇。”
沈琅心里其实并不信他的话,故意说这些,只是想让他心里能为今天这事多几分愧疚。
他在这寨里待了有一段时日,知道这三个当家人关系极好、亲如手足。按理说凡是土匪大寨里,必然有两股及两股以上的势力相互较量,也总有面和心不合的当家人,除非是亲兄弟,否则没人甘愿一直当老二。
可这天武寨却不一样,李云蔚只负责管理寨中资材和琐务,人又文弱,单拎出来的话在寨里并没有多少威慑力。那仇二倒是一条烈性疯犬,也有不少拥趸,可惜天生没长脑子,也只肯听薛鸷的话。
三人之间没一点缝隙,沈琅就是有心想挑拨,也无处可插针。
薛鸷见他还是不高兴,于是轻轻掐住他半边脸,复又用指腹推揉起来:“还生气吗?那你要我把他们怎样才高兴?”
沈琅心里慢悠悠地晃过一句“要他们死”,可嘴上却只是说:“砸坏的东西要赔我。”
“这个自然,”薛鸷笑道,“我赔你些更好的。”
见沈琅表情略好些了,薛鸷才去打量他身上那件新衣裳,袍袄上金麒麟绣工精细,四处针脚齐整,里头那层是貂鼠皮,那日他翻遍了整间库房,也就堪堪攒出这么一件来。
盯着沈琅的脸,薛鸷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你穿它好看,红色很衬你。”
说完却想起之前当卖掉的那一大箱笼的衣裳,里头随便一件袄子就能抵沈琅眼下身上这七八件。薛鸷知道这小瘫子落难前家里必是有万贯赀财,那样堆金叠玉养出来的一个小少爷,落到这里来,好像再怎么疼他都会叫他受委屈。
“等过段时日寨子里有进账,我再叫人给你裁些更好的衣裳来穿。”
沈琅抬眼看他,这人自己还穿着一身浆洗到泛白的粗棉布冬衣,仔细一看还有零星几块补丁,若非是他个高撑起来,只怕看上去还要显得更臃肿些。
可听见这个人这样说,沈琅也并不受感动,只是浅淡地一笑,说:“好啊。”
“对了,”薛鸷像是才想起来般,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项链,那吊坠的形状像是鱼的鳞片,通体泛着并不很均匀的淡红色,用红绳串着,“前几日我去后山水塘里捉了些青鱼回来,给你弄了条链子挂——就数这一枚最大最漂亮。”
项链被放在沈琅手心里,这吊坠摸上去手感莹润,还带着几丝薛鸷身上的体温:“这是什么?”
“你不是夜里总发噩梦么,我们那儿的老一辈有个偏方,说把这个‘鱼惊石’给胆子小的小孩戴上能驱邪止惊。”
“你磨的?”沈琅问他,“从青鱼肚子里取出来的么?我不要。”
“不是肚子,是在咽喉那儿。”
“那也很脏。”
薛鸷:“哪脏了?我又磨又洗了好多遍,又特意用茉莉花油泡过了,不信你闻闻看。”
沈琅不肯闻,但因为躲不过,还是被薛鸷强行将那项链拴在了脖子上,薛鸷盯着看了一会儿,又伸手将那吊坠掖进他衣领里,藏到了兔毛围领底下。
“不许摘掉,”薛鸷言辞强硬道,“夜里也戴着才有效。”
沈琅不发一言地看着他,薛鸷一看他这眼神,就知道这人绝不会乖乖听话。他伸手掰着这小瘫子的脸往前,将吻不吻的凑过去,语气恶狠狠道:“若是摘了我一定要你好看!”
沈琅的目光在他唇上停了一瞬,然后才慢悠悠地抬起眼,问:“怎么好看?”
这个人看上去好像很孱弱,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残废的下半身让他显得毫无攻击性,只要薛鸷想,似乎不必费多大的力气就可以拿走他的命。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落过来的眼神却时不时地让他觉得有些脊背发毛。薛鸷总觉得那双眼睛里好像盛着股很强的欲,还不可亲近与亵渎的傲气,这些摸不着的“危险”鼓动着薛鸷的心跳,总是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更靠近。
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目光有些紧张地盯着这个人的眼睛。
薛鸷终于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吻向他,兔毛围领瘙得他的下巴发痒,痒的他心里无端冒出了一团邪|火,于是他吻得更重了,呼吸也变得沉。
沈琅似乎推了他一下,但薛鸷完全没有理会,依然粗鲁而急躁地掠夺着他的呼吸。直到舌头上忽然传来的疼痛才让薛鸷回过神来,松开沈琅后他的表情狰狞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从痛意里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薛鸷本来想发火,可看见这个罪魁祸首的眼睛被自己吻得水涔涔的,唇瓣也变得红而莹润,于是又很心甘情愿地吞下了这口窝囊的血。
“谁教你咬人的,”他低声抱怨他,“小狗一样。”
“下次不许了。听到没有?”
薛鸷想了想,忽然低下头用自己的脑门狠狠撞了一下沈琅的,他自己倒是只觉得有点儿疼,可却把沈琅砸得眼冒金星,沈琅捂住额头,终于开口:“你有病吧!”
“谁让你总不说话。”
……
聚义厅内。
阿福和徐迎正跪在厅下空地上,厅堂之上是一整排神龛,摆放着十八路罗汉。
薛鸷来时,李云蔚早已经到了,仇二直挺挺地在神龛前头跪着,薛鸷只当没看见他,掀袍便往李云蔚身旁坐下。
方才赶去沈琅那儿的路上,他便已经听那名前去给他通风报信的小土寇说了来龙去脉,他早知仇二这人心浮气躁,又是个直肠子,别人随口一煽动,他便没心眼地往坑里跳,因此特意在他身边暗插了几个眼线,就怕发生今日这样的事。
地上那两人头把埋得极低,薛鸷看上去也并不像要发怒的样子,坐下来先是慢悠悠地喝了盏茶,然后才开口道:“你们自己说说,自己犯了什么错。”
两人终于微抬起头,私下里又悄悄地对视了一眼,先开口说话的人是阿福:“回大爷话,我们、我们明知道二爷不喜欢沈小师爷,不该在他耳边添油加醋地说小师爷和金凤儿的坏话,惹得二爷发火。”
说完他用肘子戳了徐迎一下,示意他说话。
徐迎忙朝上首磕了个头,然后才畏畏缩缩道:“回大爷……我们心里就算看不惯金凤儿,也不该在背地里同二爷搬弄是非,更不该跟去打砸东西。”
薛鸷笑了笑:“只这些吗?”
阿福眼神闪烁,顿了一顿,才低声道:“那日我们也很不该……也是被鬼迷了心窍、油糊住了脑子,总之……也不该去柴火棚里戏弄沈小师爷。”
“戏弄?”薛鸷往仇二那边看了眼,“什么戏弄?”
仇二感受到薛鸷的目光,立即粗声粗气骂道:“这两个小狗|□□的,成日里跟在我后头,做了那等偷鸡摸狗的事,却把我瞒得铁桶一般,真是丢我的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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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只管把他俩打杀了,免得我日后再看见这两人又犯恶心!”
薛鸷听他们说着,心里隐约有了些猜测,他看向底下了两人:“你们欺负沈琅了?”
阿福连忙道:“这都是误会大爷!我们当时是在寨子里呆久了,心里寂寞,那日到那里去,也不过只是想陪沈小师爷说几句话,至多也就是造了些口业……”
徐迎爬到李云蔚脚边,红着眼叫他:“三爷,您那日不是也看见了吗,求您替我们俩说说话啊!”
这三位当家里,也只李云蔚平日里是最好相与的,那日的事虽遭他撞破,可后头他们去领了罚,也没听说李云蔚有和再谁提起过此事。
薛鸷又看向李云蔚。
李云蔚把腿从徐迎怀里抽开:“干什么呢?大爷训话,给我好好跪着。”
徐迎连忙又跪了回去。
“怎么回事?”薛鸷问他。
李云蔚捏着眉心揉了揉,而后道:“那日郑婆婆家的宝儿急急忙忙地来找我,说柴火棚里有坏人进去了,我跟过去一看,又喊了一声,就看见这两人神色古怪地出来了。我猜他们是想欺负沈琅,只是未遂,我便只罚他们一人去领了三棍。”
薛鸷没说话。
“我那日进去看过了,沈琅身上衣裳好好的,”李云蔚又补充道,“他们应该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底下阿福忙道:“是,是!千真万确,我们连他一根毛都没碰,沈小师爷到底是个男人,我们能做什么?至多是看他长得好看,言语调戏几句罢了,并没有其他的坏心。”
薛鸷没什么反应,只是沉默着,然后突然抓住手边的茶盏往那两人身上一摔。
被砸中的阿福立即发出了一声哀叫:“大爷!”
薛鸷冷笑着叫仇二:“老二,拿他们下地牢!”
阿福反应略快些,也顾不得地上的瓷渣碎片,跪着膝行到薛鸷面前:“饶命啊大爷,我们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您饶过我们这回,我们以后再不敢了……”
后头的徐迎脑子里“轰”的一声,宛如被雷劈中,方才薛鸷没来时,他心里悄悄琢磨着,这事最严重的也就是罚些银子、打几棍子,哪曾想到薛鸷竟会叫他们下地牢。
“大爷、大爷……”徐迎哭着道,“那件事都是阿福怂恿我,我不想的,今天这事也是他叫我那样对二爷说的,那日之后,阿福他一直对那个沈琅怀恨在心,我是耳根子软,才听了他的。”
阿福闻言扭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徐迎你放什么屁,那天先要解腰带的分明是你!”
薛鸷冷着脸偏头叫仇二:“老二!”
仇二终于起身,又把门口站岗的两个小土寇叫进来,连拉带拽地把这两个又哭又骂的人给带走了。
李云蔚看他脸色,开口劝道:“上山的人,哪个心里是很干净的?在山上憋得狠了,心里难免变态,其实拉他们出去恨打一顿,长了记性便是了,你何必这样动怒?”
薛鸷:“沈琅那事先不提,你知道老二那性子,说好听点是急性,说白了就是蠢,那两人现在敢教唆他挑事,焉知后头不会挑拨他做更坏的事。”
“这也算了,那阿福方才在老二屋里,不仅煽动他去教训沈琅,话里话外还要仇二与我离心,这种人留着迟早是个祸害。”
李云蔚听见后边那些话,脸色也冷了下来:“那是很该死。”
说话间的功夫,地上那些碎瓷片已经被小土寇清干净了,只留下一块被茶水洇湿的痕迹。
李云蔚盯着那块水渍看了一会儿,然后才玩笑似的开口:“你近来……和沈琅会不会走得太近了些?”
他在这天武寨中虽然行三,可实际上今年已经二十有七,比薛鸷和仇二的年岁都要大。仇二那傻愣子看不出来,可他却把薛鸷近日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薛鸷顿了顿,才轻飘飘地反问:“……有么?”
“是他总缠着我,我陪他玩玩而已。”薛鸷说着摸了一下鼻尖。
李云蔚怀疑地:“真的?他缠你吗?”
薛鸷:“不然呢?还能是我缠他么?怪可怜见的一个小病秧子,我拿他当弟弟看罢了,你别想太多了。”
19.夜骑
正月末的夜,天还是冷。
薛鸷踩着一地莹莹的雪,轻车熟路地从袖袋里掏出把铜钥匙,打开了沈琅的屋门。
傍晚时蚀日谷的大当家过来,薛鸷便叫厨下设放案酒,两人同席,足吃了一个多时辰的酒,才总算谈妥了那桩生意。
运出来的脏物,天武寨和蚀日谷各派一半人马出来护运,至于官府那边,则由他负责打点,最后东西再由他们天武寨的人兜售出去。两方之间缔结盟约,约定三七分账,以后两寨之间便如亲兄弟般相互扶持帮衬。
他脸上酒意未散,仍有些熏烫,屋里灯烛熄灭,薛鸷黑灯瞎火地摸索到榻边叫人:“沈琅……”
沈琅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也不说话。
昨夜薛鸷是在沈琅床上睡的,入睡前不知道说错了那句话,惹得这小瘫子今日一整天都没搭理他。
薛鸷坚持不懈地骚扰他:“沈琅沈琅沈琅沈琅沈琅沈……”
沈琅要翻身,拿背冲着他,薛鸷眼疾手快地上去抱住他的肩,不许他翻,紧接着又笑着贴上去:“就知道你没睡。”
窗外透进来一点可怜的月光,薛鸷几乎和他脸贴着脸,才看见这人已经把眼睛闭上了。
薛鸷干脆拿手去掰他的上眼皮,带着一点酒气的呼吸抵在他脸上,继续翻来覆去地叫着他的名字。
直到把床上这个人念到忍无可忍,终于睁开眼骂他:“你发什么狗疯,滚开!”
薛鸷两只手捧着他的脸,将他颊上的那点肉往中间挤,让他的嘴被迫撅起来。屋里太黑了,其实是看不大清的,可薛鸷还是忽然傻笑了起来。
沈琅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又有什么好笑,瞪向薛鸷的眼神原本是狠狠的,可因为薛鸷这莫名其妙的笑,最后竟然也忍不住笑了半声。
“我听见了!”薛鸷立即说。
“疯子。”
薛鸷搂着他的腰,把他从榻上抱坐起来:“干嘛和我不高兴?脾气不要那么大。”
“谁和你不高兴了。”
“还犟,我眼睛又不瞎,和别人都好好的,转眼一看见我,脸就拉得——那么老长。”薛鸷说到这里很突然地便把话锋一转,“走,带你去外边骑马。”
这匪头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还不等沈琅开口发表意见,他便一把将他抱至肩头,沈琅气地打他的背:“松手,我不去!”
屋外月光明亮,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分外寂静。
马厩离这儿不远,薛鸷就近牵了一匹马出来,步上缓坡,接着他单手把沈琅往上托了托,说:“抱紧我。”
沈琅见他要带着自己一道上马,脑子里顿时天旋地转。大半夜的,雪地里,这个人要带着一个半身不遂的瘫子一起骑马……
他第一反应先是觉得荒谬,然后是害怕,他已经残了一半,要是再从马上跌下去,只怕要么摔死,要么就是全瘫。
薛鸷已经尝试着开始上马,第一次并没有成功,沈琅感觉自己的心跳跟着一起狠狠地往下坠落了一下,嗓子眼有些发干,他叫起来:“你是不是有病,会摔……啊!”
身体在他那短促的一声惊叫里腾空,脑海里顿时空白了一瞬,他紧紧地抓抱着薛鸷的肩背,底下的马开始缓慢地朝前走动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在后退,一切景物都在向前走去。
薛鸷一手抓着缰绳,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轻笑着:“摔什么,摔死你了吗?”
“人么,骑马会摔死,泅水要溺死,吃酒要醉死,这也怕那也怕的,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马背上有一点颠簸,四下里寂静非常,只剩下沈琅急促的呼吸声,还有马蹄踩在雪地上的轻微声响。
从一开始的惊吓中缓过劲来后,沈琅开始注意到道旁干枯的树枝,天与地的交界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灰色,空气冷冽,他嗅到了一种干冷的夜的气味。
月光很亮,还有星子在闪。
这样的场景对于从小出生在南方水乡,又被困在雕栏画栋中的沈琅来说,是一种全然新奇的体验。无论是雪夜出行,还是骑马,对他来说都是第一次。
薛鸷见他忽然变得安静,贴着他的脸问:“不怕了?”
沈琅沉默地靠在他肩头,于是薛鸷故意让马走快了一些,他能感觉到这个紧紧抱住他的人在发抖,呼吸又变得有些急促。
“好玩么?”薛鸷又问。
沈琅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一次骑马?”问完薛鸷立即便预感到自己问出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他是个瘫子,家里人怎么可能让他骑马?
可沈琅却似乎并没有因此生气,他很慢地说:“还很小的时候,我想和他们一块骑马玩,我父亲不让,后来我的腿坏了,没法骑了,他们也不敢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了。”
薛鸷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那个“后来”:“你的腿是后来坏的?为什么坏了?”
沈琅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时候太贪玩,失足掉进了冰湖里,我醒来,腿就坏了。”
这一次轮到薛鸷开始沉默,他对于豪门大户里的生活没有什么概念,只猜想那样的家庭,若是唯一的一个少爷,怎么说也该是成群的婢仆围着转的,那么多双眼睛只盯着那一个小孩儿,怎么会那么不小心让他掉进冰湖里?
“邵妈妈和金凤儿呢,他们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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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你吗?”
“不记得了。”说完沈琅便又不吭声了。
这山路小道并不很整齐,不仅弯道众多,还忽宽忽窄,两人在马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虽然沈琅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但薛鸷似乎能隐隐感觉到他其实也有一点兴奋。
打马绕过一个小弯窄道时,沈琅往下边看了一眼,那底下似乎是悬崖峭壁,很深的黑,他心里很怕马忽然踩空,然后他们连人带马摔下山去。
他害怕惊动马,因此只敢轻声地贴在薛鸷耳边:“薛鸷,回去吧。天黑看不清路,万一摔下山怎么办?”
薛鸷闻言抱紧了他,笑道:“那我们就一起摔死,不好吗?”
沈琅沉默了一瞬,马已经走到了宽敞的道上。
“有病。”他这样评价。
薛鸷笑着停下马,偏过脸去吻他的唇,柔软而冰冷的触感,像在吻一片雪。他的手沿着沈琅的后脊骨往上,既轻又重地托住他瘦得见骨的后背:“还生我气吗?”
沈琅不说话,只是第一次回应了他的亲吻。薛鸷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又一次膨胀了起来,像一颗炭盆里马上就要爆开皮衣的栗子。
……
仇二直愣愣地站在夜里。
他晚饭后便和今夜轮值的几个小土寇窝在附近一处哨卡棚里吃酒斗牌,闹起来一时忘了时辰,起身时才发现已经是深夜了。
有个小土寇见他有些醉意,殷勤地要送他回去,仇二把他骂回去,然后自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往住处走。
一开始的时候他只看见了那匹马,心里还在想,大半夜的,谁没事牵着马出来晃?紧接着再一抬眼,就看见了上边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两人侧对着这边,看不清脸,但仇二对薛鸷太熟悉了,只那么一个模糊的轮廓身形,他就认出了那个人是他的大哥薛鸷。至于另一个,那样白的一身袍袄,纤尘不染到能折射出月亮的光,寨子里只有那个瘫子才穿这样的衣裳。
一股愤怒的火顿时从他胃里反烧了上来,灼得他心口发烫,仇二想立刻大喊着冲上去把这两个人从马上推下来,可是他竟然没有喊,也没有冲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紧握着拳头。
他有些不敢承认那个人是薛鸷,他分明最痛恨这样的人,可如果这个人是他最敬爱的大哥呢?
仇二直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为什么薛鸷最近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搬到那瘫子屋里去,又为什么那些土寇时而会挤眉弄眼地说起“大爷这些日子心情怪好,每日里总春风满面地笑”。
只有他和傻子一样毫无察觉。
这个晚上,仇二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