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下太子之后》 1、封城 八月里,京城接连下了几场大雨,城外的江水宛若惊醒的巨龙,随着春雷声翻腾着,隐隐有吞噬周围村镇的趋势。 官府察觉江水上涨的情况,下令开闸引水,水闸一放,被围困许久的江水便如出笼的饥饿野兽,席卷起河底的泥沙,向着远处的河道奔腾而去。 同日,有大批将士扬着旌旗离京,顺着江水蔓延的方向疾驰而去,远远望去,江水与将士宛若两条相互追逐的长龙,在青绿的麦田中一前一后飞跃而去。 汹涌的江水被沿途一道道分支劫去,待进入江波府境内已趋于平缓,而那支气势磅礴的将士也随着河道的分流散开,融进一个个城镇村落,形成一片细密相连的蛛网,将整个江波府严密控制。 江波府偏南,是靖江、汶水两大河流的必经之地,占地广袤,四通八达,水上贸易尤为繁盛。而论其通行的便宜,除了州府,少不得要提及与祁州相邻的宜城。 将士入城时,谢仪舟刚跟着小药童出了医馆。 小药童八九岁的年纪,取药时一脚踩空从爬梯上摔了下来,崴了脚,不严重,但小孩子贪玩,非要学人拄拐走路,老大夫嫌他碍事,把他撵出来为谢仪舟指路。 “前面直走过了陈记绸庄往西去,走不远再往北,拐角的地方有个胭脂铺……胭脂铺里的东西可贵了,上个月我大哥去那给我嫂嫂买了个什么膏,就鹌鹑蛋大小,花了足足十五两银子!”说到锥心处,小药童痛心疾首,“十五两银子!能买多少糖葫芦啊!” 谢仪舟跟在他身侧,看见他稚嫩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轻轻笑了一下。 这年纪的孩子闲不住,猫嫌狗憎的,总是惹祸挨罚,估摸着是有段日子没吃到糖葫芦了,小药童咂了咂嘴,说:“我长大了要是能去卖糖葫芦就好了!” 谢仪舟又笑,往前几步,看见不远处有个卖糖葫芦的货郎。 小药童正一边回味糖葫芦的美味,一边努力驯服不听话的拐杖,还没瞧见。 谢仪舟摸了摸荷包,想了想,从里面摸出几文钱递过去,在小药童疑惑的目光中指向小货郎。 “你要请我吃糖葫芦?”小药童猜测。 谢仪舟点头。 小药童连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无功不受禄!” 谢仪舟看向他的脚。 “这算什么,随手的事嘛!”小药童明白她是想感谢自己出来为她指路,仍是摇头,也不提糖葫芦了,道,“说到哪儿了?哦,胭脂铺!顺着胭脂铺那条街走到头,挨着卖豆腐的摊子再往前不远就是回春堂了。回春堂医术不算多好,但家底丰厚,什么灵芝人参都有,有些卖相不好的经常低价出售,你去那里准能买到……” 谢仪舟等他说完,指着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再轻轻将小药童往前推了推,然后将铜板塞到他手里。 意思是太复杂了,她记不住,未免找错地方,请小药童带她多走一段路,那几个铜板是给他的辛苦费。 小药童犹豫了会儿,攥住铜板,昂首挺胸道:“行,我带你过去!上回回春堂遇见难症求到我师父这儿了,还欠着人情呢,我去帮你压压价!” 谢仪舟一下子笑了出来,拉住他又比划了几下。 小药童读懂了她的手势,道:“我的脚没事,昨日我还跑城东看杂耍了呢,走慢些就行……” 谢仪舟只好点头,跟在小药童身边以防有人不小心撞到他。 小药童嘴巴闲不住,叨叨道:“城里所有卖糖葫芦的摊子我都买过,最好的是城北那个,就是有点远,咱们街上这家不成,太酸。待会儿你买好了药,我带你过去……” 正说着,身后忽然有嘈杂声传来。 谢仪舟回头,见城门方向有烈马疾驰入城,马背上依稀能看见幢幢人影,又有高扬的旗帜迎风舞动,势如奔雷。 有雄浑声音喝道:“御林军奉旨出行,闲人避让——” 百姓不知道御林军是做什么的,但听得懂“奉旨”俩字,知道这是皇帝派来的,纷纷回避让道。 然而对百姓来说这只是稀疏平常的一天,热闹的街道乍然被御林军的烈马冲开,总有人反应不及,譬如扭了脚的小药童。 他个头矮,撑着拐杖单脚跳了一圈,找到声音的方向时,百姓已经拥挤了起来。 谢仪舟因为御林军的到来有片刻的慌神,听见小药童“哎哎”的叫声,转头一看,他已经被人群夹带向街边。 她怕小药童因腿脚不便而跌倒,急忙追去,刚踏出几步,一道魁梧人影突地从侧边撞来。 谢仪舟下意识地想躲避,可人群汹涌,由不得她。 她被那人猛烈地恶意撞在了肩膀上,霎时间,巨大的疼痛与麻木感自后肩扩散开,痛得她差点呼出声来。 紧接着,一道阴沉森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春花姑娘好本事,竟躲到这宜城来了。” 谢仪舟猛地回头,看见那张狠厉的脸时,冷汗倏地冒了出来。 是方震,那个一路追杀她的地头蛇。 “他呢?”方震问。 谢仪舟不答,用力想要挣开他,同时张口呼喊,只是不等她发出声音,就被捂住了口鼻。 方震对她的反抗很不满意,眼皮阴鸷地一翻,扣着谢仪舟小臂的手陡然往后拧去,锥心的疼痛自手臂传来,谢仪舟的脸刹那间惨白一片。 通常情况下,这种当街行凶的行径很快会引起旁人注目,可此时百姓只顾着避让御林军,挤成一片,根本没注意到这异常的动静。 “大哥!”方震的手下低声催促,“官兵到跟前了!” “走。”方震抬头看了一眼,一声令下,几个手下立即围了起来,遮掩着想把谢仪舟带走。 谢仪舟被粗鲁地拖拽着,听见周围百姓推搡的声音,也听见了擂鼓般的马蹄声,知道御林军越来越近,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了这边的异样,只要有人大喊一声…… “喂!你们干什么!”小药童大喊着。 小药童被挤到街边站稳后就在找谢仪舟了,他不认得方震等人,但任凭谁看见几个强壮大汉围着个姑娘都知道不对劲儿,可惜他与谢仪舟之间隔着熙攘的人群与宽阔的街道,纵马疾驰的御林军将至跟前,根本没人注意他的喊声。 “喂!喂——”小药童直往前冲,拐杖才支出一步,又被人群挤了回来,急得脑袋冒汗。 眼看掳走谢仪舟的几个大汉将要隐没在街道对面的人群中,他灵机一动,看了眼手中三枚铜板,拽住旁边大汉的衣裳,借力踮脚,瞄准马背上的玄甲将士,将铜板用力掷了出出去。 铜板在半空中分散,一枚落在石板街道上,一枚砸在马背上,剩下那一枚,折射着日光,不偏不倚,迎面砸在玄甲将士的脑门上,或许还发出了一道淹没在嘈杂声里的清脆响声。 “什么人!” 随着一声雄浑的怒斥,玄甲将士手中缰绳骤然一紧,马儿吃紧,还沾着尘泥的马蹄迎着烈日高高扬起,随着一声高昂的嘶鸣声,有力的马蹄重重踏回原地。 一行人中只有这个玄甲将士装扮不同,似乎是御林军的首领,他身后的将士见状纷纷勒马,目光如炬,随着玄甲将士从马背上俯视而来。 百姓都被震慑,街道上一时寂静,气氛肃穆得吓人。 小药童吓得缩了缩脑袋,仍是鼓气勇气指向谢仪舟消失的方位,大声喊道:“水贼!有水贼趁机劫掠姑娘和小孩!” 汶水上闹过水贼,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为了取乐,还曾从婴孩身上割肉做饵用以垂钓,手段之残忍,令人毛骨悚然。 若非半年前朝廷派了兵马前来剿匪,现在百姓还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城中百姓还没忘记那些惊悚往事,一听这话,人群瞬间炸开,纷纷朝小药童手指的方向看去。 “肃静。” 御林军一声呵斥,街道瞬间恢复安静,玄甲将士驱马上前,熙攘的人群有序散开,露出身后一个趴伏在地上喘气的姑娘。 “你没事吧?”小药童被一个将士拎了过来,脚一沾地,忙不迭地去查看谢仪舟的情况。 谢仪舟捂着手臂咳了几下,狼狈摇头。 托小药童的福,在御林军停下后,方震意识到无法将谢仪舟带走,立刻逃了。 谢仪舟只是手臂有些痛,其他并无大碍。 她忍痛起身,刚站直身子,面前就投下了一片阴影,玄甲将士驱马至二人跟前,厉声道:“水贼呢?” 谢仪舟的打扮与寻常姑娘无二,梳得整齐的辫子在挣扎中散了下来,凌乱地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将头垂得更低,狼狈地摇头。 “说话!”玄甲将士肃然命令。 “她不会说话,她是个哑巴,是方才与我一道从医馆出来的。”小药童跟在谢仪舟身边,回头指了指自家医馆,口齿伶俐道,“她又哑又穷,家里还有个虚弱病患,是进城来买些贱卖虫草人参的,我正要带她去回春堂瞧瞧。不信你问我师父,医馆里其他病患也能作证。” 玄甲将士扫了低头不语的怯弱姑娘一眼,居高临下盯着小药童,又问:“是你喊有水贼的?” 小药童方才只瞧见有人要掳走谢仪舟,没瞧见方震等人的正脸,水贼更是顺口拈来骗御林军停下的。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理直气壮道:“兴许是我认错了,可确实有带人趁乱强掳姑娘!你要抓就抓,把我关大牢我也不怕,反正我没错!” 这话听得周围人直抽气,谢仪舟也慌了,连忙将他往身后扯。 玄甲将士倒是笑了下,道:“还挺有胆识。” 言毕,他于马背上挺直身子,高声命令道:“一部分人随我去府衙,其余人去封锁所有城门码头,即刻起,任何人不得出城,违令者,格杀勿论!” 谢仪舟心头猛地一跳,想抬头又不敢,听着百姓哗然的声音,心里焦躁又压抑。 . 客栈的房间里只有林研一人,听见动静醒来,看见谢仪舟的狼狈模样,吓得立刻就要强撑着起来。 “跌了一跤,不碍事。”谢仪舟阻止了她,问,“你哥哥呢?” 林研面色苍白,虚弱道:“一刻钟前回来过,说是看见了谢家人,本来是要等你回来的,瞧见街上起了骚动,又出去打探消息了。” 谢仪舟怔住,“谢家人也找到了这里?” “嗯。”林研咳了咳,不安问,“春花,你是不是遇见了方震?” 林研只有十一岁,年纪小,又身体虚弱,谢仪舟不想她担忧,倒了一盏温水喂给她,让她躺下后,答非所问道:“城里好像出了什么事,你先养好身体,等你哥哥回来了,我与他商量看看。” 林研自知是个累赘,没有再问什么,“嗯”了一声,静静躺了回去。 谢仪舟换了身衣服,轻手轻脚收拾着行囊,期间听见街面上传来动静,推窗从客栈二楼往下看,见大批官兵持着刀往城门的方向奔去,无疑是收到御林军的命令,前去看守城门的。 方才街上那事因为没有抓到人,谢仪舟又“口不能言”,玄甲将士问不出线索,下令封城后就放她离开了。 分别前小药童还安慰她:“御林军封城一定是为了抓捕那些坏人,你别怕,等这事完了,你再来找我,我还带你去回春堂压价。” 谢仪舟觉得不对,御林军是来抓她的可能都比抓方震的可能大。 方震等人并非水贼,而是上渔村附近城镇上的地头蛇,是追着她的踪迹来的,与御林军没有任何干系。 她也不曾与御林军打过交道,可她祖父、父亲、叔伯均是朝中大臣,乍见御林军,她真的有一瞬间怀疑那是谢家请命来抓她回京的。 待到玄甲将士下令封城,才排除了这种可能。 谢家权势再大,也做不到为了自家私事请御林军封城。 据谢仪舟所知,只有两种情况下官府才会下令封锁城池,一种是发生严重瘟疫,为了避免瘟疫蔓延,另一种则是为了抓捕朝廷重犯。 谢仪舟刚出医馆出来,确定宜城没有发生任何瘟疫。 没有瘟疫,御林军只能是来抓捕朝廷钦犯的了。 谢仪舟不是钦犯,御林军封城与否本该与她无关的,可现在方震与谢家护卫都在城内,城门封锁,无疑为他们提供了很大便利。 “我会再来找你的。”——谢仪舟想起方震离开时丢下的威胁。 她想不通方震为什么突然出现,谢家人又为什么能找来,按计划,这两拨人现在应该在清水镇打转才对。 骤然出现的追兵让谢仪舟慌乱,城门封锁又给她带来强大的压迫感,她一时心乱,混沌中记起了那个给她出歪主意的人。 那是一个男人,谢仪舟管他叫饿死鬼。 “逃亡,最关键的是什么?” “隐匿行踪,尽可能地不引起旁人注意。”谢仪舟答。 “不,是模糊特征。”饿死鬼说,“假若你是方震,一个行迹遮掩、出门必戴面纱,和一个貌美绝伦、行事张扬的姑娘,你更怀疑哪个?” 谢仪舟会更怀疑前者。 “所以不需要有太多遮掩,只要伪造出一个更加引人注目的特征就足够了。” 这个理论有点古怪,仔细一想,又有几分道理。 谢仪舟问:“万一这法子骗不过他们呢?” “不会,那群人没什么脑子,很好骗。”饿死鬼说得不以为意,而后对着谢仪舟挑眉,“也就是你,这也不敢,那也害怕,这才被追得东躲西藏。” “……”谢仪舟想打他。 饿死鬼挨了一个眼刀,笑了起来,说:“意外我解决,后果我承担,哪怕是和他们拼命,我也一定护你周全,行不行?” 谢仪舟没想过让他与人拼命,但话到了这份上,再不答应就太不信任他了。她点了头,只是终究是胆量不足,拒绝了盛装出行的提议,假装成了一个哑巴。 事实证明,这法子的确可行,从上渔村到宜城,所经之地总有人可怜她口不能言,而那群对她紧追不舍的人,当真不曾对一个哑女有额外关注,反被几个遮遮掩掩的乞丐引去了别处。 如今不知为何出现了意外,宜城被封,方震与谢家人全都找了过来,而那个承诺会解决一切难题的人却不见了。 饿死鬼死了,是谢仪舟亲手埋的。 谢仪舟想着清水镇那座简陋的、孤零零的小坟堆,嘴角紧紧抿着,低着头,许久没有动弹。魔/蝎/小/说/m/o/x/i/e/x/s/.c/o/m 2、噩梦 谢仪舟等了很久,就在她以为林乔是被方震抓住了时,房门被人扣响了。 林乔闪身进来,冲到桌边饮下一杯水,抹了抹嘴巴,道:“方震、谢家都追来了,就盘桓在城西几家医馆附近,目前还没有找到这里,但整个江波府所有码头、官道、驿站都被官兵封锁住了,咱们出不去,被他们找到是迟早的事。” “整个江波府都被封锁住了?”谢仪舟怔了下,问,“那……清水镇呢?” “清水镇被重兵把守,是第一个被封锁的。”林乔气喘吁吁道,“在方震与谢家人被引去清水镇之前,镇子就被封了,他们只能先转到宜城来。” “难怪……” 林研身体不好,时常要去医馆,想找他们的行踪,只要多盯几日城内的医馆,多少能打听到点儿线索,难怪方震能冷不丁的出现。 饿死鬼肯定没想到会出这么个意外。 谢仪舟微微抿唇,想问林乔清水镇出了什么事情、御林军为什么要封锁城池,话到嘴边,发现另一个疑问:“谢家人也没能进清水镇?” 方震进不去是因为他是地痞霸王,手上染血,出了他们的地盘就不敢出现在官府面前了。 可谢家祖籍就在江波府,是江波名门,谢家祖父更是官居一品,在京中也是显赫人家,谢家人竟然也被阻拦在外吗? “没有。”林乔瞧了瞧谢仪舟的脸色,神情古怪道,“清水镇出了事,被重兵把守,现在一只苍蝇都无法进出。”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让谢仪舟再次记起清水镇那个孤零零的小坟堆,她心头紧了一紧,压下那股奇特的感受,说道:“你究竟打听到了什么消息?赶紧说,别让我一句一句问。” “行吧。” 林乔不再卖关子,清了清嗓子,说道:“三个月前,太子被人暗算失踪,前不久被御林军找到,是被人活埋在了清水镇。虽被救出,但身受重伤、丢了段记忆,圣上大怒,命御林军彻查,现在整个江波府都被御林军控制住了,要挨家挨户搜寻,一为将意图谋害太子的歹人捉拿归案、株连九族,二是召集全天下所有名医入宫为太子看诊。” 林乔说完,屋中寂静了下来。 好一会儿,谢仪舟才艰难地发出声音:“太子……你说太子他、他怎么了?” 林乔言精简地重复:“重伤、失忆、被人埋在清水镇。” 同样的词句,去掉无关的点缀,再调换个顺序,每一个字都成了天雷,一道道劈在谢仪舟脑子里。 她脑中一片空白,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椅子上,好半晌,浑浑噩噩问:“……他是太子?” 不等林乔回答,又怔怔道:“他没死……” 四月初,谢仪舟在上渔村江边捡来一个男人,捡到的时候,他满身血水,半只脚已经踏进了阎王殿,后来终于苏醒,却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捡都捡回来了,总不能把人丢下等死,谢仪舟只好继续养着。 随着那人的伤势好转,他愈发挑剔,对包扎手法、屋中摆设都有微词,甚至谢仪舟沉闷地做自己的事情都不行,他总要招惹谢仪舟,惹她生气。 最关键的是,那人吃太多了。 往常谢仪舟只需要烧自己的饭,他来了之后,每天消耗的米面翻了三倍,谢仪舟都要养不起自己了。 都这样了,他还敢挑谢仪舟的厨艺,气得谢仪舟直喊他饿死鬼。 谢仪舟给饿死鬼花银子看病,供他吃喝,被地头蛇追杀的时候都带着他,养了足足三个月,最终在清水镇发生意外,人还是死了。 把饿死鬼下葬后,谢仪舟就离开了清水镇。 “我没见过,不好说太子与饿死鬼是不是同一人。”林乔只说自己确定的,“反正太子的情况和饿死鬼一模一样,现在人在京城,还活着。” 谢仪舟希望饿死鬼还活着,可她想不明白饿死鬼怎么会和太子扯上关系。 太子什么时候失踪的、在哪儿失踪的,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倘若早知道太子失踪的事,她在捡到饿死鬼的时候,一定会立刻通知官府,绝不可能将人救到自己家来。 “……太子……他怎么能是太子……” 有没有可能饿死鬼不是太子,只是碰巧和太子一样受了重伤、失去记忆、被人埋在了清水镇? 谢仪舟听说过太子的,据说他性情温和、才德兼备,相貌也是俊美无俦,和饿死鬼一点也不像。 “他怎么不能?”林乔不赞成,争辩道,“饿死鬼长得那么俊俏,脑子也好使,重伤只有一只手能动,也能杀了方雄那地痞瘪三!他还会赚银子,要没有他,咱们早被方震抓回去打死了。” “你不要说了!” 谢仪舟心里乱糟糟的,已然失了方寸,再听这些话,脑子里便只剩下与饿死鬼相处的种种,根本无法静心思考。 她素来话少,更鲜少对旁人动怒,难得急躁了一回,语气不太好,心里立刻涌上一股愧疚感。 谢仪舟咬了咬唇,道:“你先让我冷静冷静。” 林乔看着谢仪舟紧锁的眉头,回忆着前些日子她沉郁的模样,道:“行,你先冷静吧,不过方震、谢家人都在城里,咱们时间不多了,你要快点。” . 十六年来,谢仪舟做过最大胆的事情就是离家出走。 纵然鲜少接触外界的险恶,她也知道对独自一人的姑娘来说,美貌是会吸引来许多财狼虎豹的。 离开谢家祖宅后,她一路用粗布覆面,最后借着奶娘的信物,落脚在上渔村。 村落离城镇很近,百姓淳朴,谢仪舟的日子还算安宁,只是银子不够用了。这不算难事,她能抄书、会刺绣,靠这个也能过得下去。 可惜有一次去城中采买的时候,遮面的粗布被风掀起,让方雄瞧见了那张芙蓉面。 方家两兄弟是当地的地头蛇,城内大半赌坊、青楼都是他们的,其中方震手段阴毒,破人家财、砍手跺脚的事情没少做,方震则重欲好色,喜欢逼良为娼。 方雄看上了谢仪舟,奈何谢仪舟为了躲避谢家人,十分注意隐藏行踪,让他难寻。 等方雄终于找到谢仪舟的住处,她已经从林乔那里买了一种特质药汁涂抹在脸上,必须要用对应的药水才能洗掉。 方雄不信他找了好久的美人是个丑陋丫头,把谢仪舟的小屋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遍,只找到重伤卧榻的饿死鬼。 这人卑劣无耻,找不到想要的,也不介意用丑丫头泄火。 “到我身旁来。”危险逼近,躺在榻上的饿死鬼这么与谢仪舟说。 那时候饿死鬼刚苏醒不久,被肋下刀伤桎梏,根本动不了,与废人没什么区别。 谢仪舟打算往外跑。 同样不把饿死鬼放在眼里的还有方雄。 方雄恶毒,见饿死鬼有心维护谢仪舟,硬是将谢仪舟逼至饿死鬼身旁,想让他亲眼看着这丑女被欺辱。 谢仪舟被推倒在饿死鬼腿上,方雄狞笑着逼近,而后饿死鬼迅疾如风地抬手,只碰了一下他的喉部,谢仪舟什么都没看清,方雄就倒下,死了。 死因是喉骨遭暴力击碎。 后果是饿死鬼刚缝合好的伤口重新裂开,出了很多血,请林乔过来诊治又花了谢仪舟半两银子。 谢仪舟的荷包空了,正为生计发愁,饿死鬼在一旁说饿了,要喝鸡汤。 “你还想喝鸡汤?喝西北风去吧!” “没钱了?”饿死鬼惊讶了下,旋即笑道,“这有什么可愁的?去方雄尸体上摸个信物,再乔装打扮一下,找他那些手下讨要些银子不就好了?” 谢仪舟大受震惊,既是惊诧于他这荒谬大胆的想法,又震撼于他理所应当的态度。 “这怎么行?!” “方雄这人一看就是常年混迹秦楼楚馆的,平时肯定没少让人送银子……” 饿死鬼说这话时因为伤口疼痛蹙紧了眉,声音里有几分漫不经心,“……趁着还没人发现他死了,从他手下那里骗点银子出来,怎么不行?又不是什么好人。况且人都杀了,还怕结仇?” 谢仪舟差点就被说服了! “不行。”她纠结了会儿,严肃地纠正饿死鬼,“你说的有道理,但做人不能总想着投机取巧,我们四肢健全,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饿死鬼听罢,面上露出震惊神色,然后环视了一周他们住的四面漏风的破房子,一言难尽地“嘶”了一声。 谢仪舟面颊有些发烫。 她太穷了。 幸好那时候时节已入夏,换做寒冬腊月,他们恐怕会被活活冻死。 都快活不下去了,还对那种穷凶极恶的歹人坚守做人的原则,看起来似乎有些冥顽不灵的愚蠢。 “你听说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吗?”谢仪舟犹豫着说出第二个不那么做的理由,“我意志力薄弱,尝过不劳而获的好处后,以后遇到难处一定会再次这么做,早晚会被贪婪和懒惰摧毁,落得凄惨下场的。” 饿死鬼闻言笑了起来,笑得双肩颤抖,直到谢仪舟板起了脸才停下来。 他没再劝说什么,只是扫了眼窗下的绣篮与抄了一半的书,望着她带着淡淡恼意的绯红面颊,声音愉快又温柔地说道:“好啊,那你勤快点,三个月之后如果我还没死,你赚的银子应该能让我喝上一回鸡汤。” 被嘲讽的谢仪舟忍了忍,没忍住,朝着他肩膀扇了一巴掌。 一巴掌下去,饿死鬼那夸张的惨叫声没听见,谢仪舟的手腕反被猛地被攥住。 手腕上的力气很大,攥得谢仪舟好疼。 饿死鬼仿佛变了个人,那双常常带着促狭笑意的桃花眼冰冷地盯着谢仪舟,阴沉道:“胆敢谋害太子,你想死?” 谢仪舟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房间中已微微见明。 又梦见了饿死鬼。 这段时日,谢仪舟时常梦见饿死鬼。 人活着的时候,光觉得他讨嫌了,等人没了,她脑子里只剩下人家的好。 其实仔细想想,忽略掉饿死鬼那挑剔、懒散、嘴贱等恨不得让人一巴掌拍死的臭毛病,他俨然是一个剑眉星目、长身玉立的俊美公子。 他还写得一手好字,有着灵巧的身手与满腹诡计…… 可他怎么会是太子呢? 谢仪舟想他活着,却不想他是太子。 “怎么会这样呢……”她望着头顶简陋的纱帐,失神呢喃。魔/蝎/小/说/m/o/x/i/e/x/s/.c/o/m 3、记忆 谢仪舟梦中惊醒后就没再睡下,失魂落魄地坐了不知多久,等反应过来,天已大亮。 她下榻想透透气,窗棂刚推开一条缝,就看见对街酒馆里有几个盯着客栈大门的壮汉,其中一个很眼熟,正是昨日跟在方震身旁的。 谢仪舟匆匆合紧了窗,冷静了下,返身扣响墙壁,不多久,林乔过来了。 “应当就是他们。”林乔从窗缝里瞧了一眼,道,“这会儿城中正严查叛贼,他们怕引起御林军的注意,不敢动手,只能远远盯着。” 眼下所有人都被困在城中,有御林军在,谢仪舟倒没有很担心。 她只是觉得诧异,“他们竟这么就快找来了……” 林乔转过脸咳了咳,没接话,而是道:“方才我去与小二闲聊了几句,听说御林军已经连夜开始了盘查,明日就能到咱们这儿。这次盘查十分仔细,便是外来的行商客也要核查户籍、家眷、近来踪迹等等。你想好了接下来怎么办没有?” 谢仪舟昨日方寸大乱,辗转难眠,直到深夜才接受了所有消息,此刻她沉默了会儿,道:“这个先不说……我昨日心绪太乱,有件事忘记问了,饿死鬼既然没死,为什么要派人去清水镇抓叛贼?” 饿死鬼是被埋在清水镇不错,可谢仪舟是在江波府的上渔村捡到的他,不该去上渔村一带搜捕叛贼吗?为什么要着重封锁清水镇? 就算是想帮她处置方震等人也不对,单单为了抓那些地头蛇,犯不着这样兴师动众。 “咳!”林乔摸了摸鼻子,道,“昨日我与你说过的,兴许你没注意听,太子,嗯,也就是饿死鬼,他,忘记了些事情。” “我知道。”谢仪舟抿了抿唇,“我捡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了。” 若非他失去记忆,她才不会将他留在身边。 林乔瞧了瞧谢仪舟的脸色,“呃”了一声,慢吞吞道:“你有没有想过,假使现在的他记起了自己太子的身份,忘记的是被你救起后的事情呢?” …… 谢仪舟猛地站起,“你说什么?” 林乔摊手,“就是这样,现在他不记得你我了,只知道他是被人活埋在了地底下的,御林军去清水镇是为了抓捕将太子活埋了的罪魁祸首——也就是你。” “……” 谢仪舟一时怔忪,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 她捡到饿死鬼的时候,人已经失去了记忆,她是想带饿死鬼去看大夫的,可她太穷了,还被地头蛇盯上,轻易不敢出家门。 那时候饿死鬼能忘记了过去,现在会忘记了受伤期间的事情,也说得过去。 这消息太出人意料,谢仪舟心绪大动,一会儿想着御林军竟然是饿死鬼派来的,他竟然要将她处死,好没良心;一会儿想等饿死鬼医治好了失忆症,知道对她做了什么后,一定会痛哭着求她原谅,到时候她是决不会心软的…… 乱七八糟的想法转了好几圈,最后脑中浮现出饿死鬼“死了”的那天发生的事情,谢仪舟又觉难堪、羞耻,希望他永远忘记,一辈子也不要记起才好…… 一旁的林乔见她低着头很久没反应,挠了挠头,小声道:“早知道昨天一起与你说清楚了,省得你这时候发呆。” 谢仪舟回神,咬了咬下唇,道:“不管他记得与否,现在他是太子,与我们都不再是一路人了。” 她说服了自己,不再想饿死鬼的事情,深吸一口气,就要分析几人当下的处境,听见林乔道:“你真这么想?我以为你会想去找他。” 谢仪舟心头一紧,绷着脸道:“分明是你想去找他。” 早先饿死鬼还没“死”的时候,总爱给谢仪舟出些稀奇古怪的歪主意,谢仪舟不搭理他,可林乔十分心动。 他对饿死鬼甚是钦佩,若非谢仪舟不许,两人不知道会搅弄出多少是非。 “我是啊。”林乔大大方方承认了。 谢仪舟哑然,默然片刻,声音低了许多,“他不记得我们了,还派了御林军前来捉拿你我,你不怕吗?” “不怕。”林乔大大咧咧道,“人是你埋的,又不是我。” 谢仪舟眼角猛地一跳。 其实她也没有多怕,只是事关饿死鬼,她心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在听见林乔这状若摆脱关系的无耻言论后,那些复杂的、奔腾的情绪倏地全部止住了。 她认真地据理力争:“是你诊脉说他死了。” 林乔语塞了下。 这一点他也很疑惑,他的医术虽然是东拼西凑自学的,可判断生死是最基础的,他不会弄错,那时候饿死鬼明明就是断了气的,脉搏也千真万确感触不到了。 在得知饿死鬼就是太子,且还活着之后,他反复思量,始终想不通其中缘由,只能接受是自己医术不精诊错了。 但责任也不全在他身上,谢仪舟也亲自确认过,还掉了许多眼泪。 林乔提出最根本的原因:“那也是你先把他打晕的。” 谢仪舟脸倏然涨红,干巴巴道:“那、那是个误会。” “那你去和他解释,看他信不信,看皇帝信不信。” “……”谢仪舟哽住。魔/蝎/小/说/m/o/x/i/e/x/s/.c/o/m 4、决定 “我是想去找他,可倘若在你与他之间做选择,我与小妹都选你。”林乔道,“但先说清楚,如果你要与方震服软,咱们就分道扬镳。” 林乔家在上渔村,家境贫寒,父母早亡,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穷鬼,偏偏有个体弱的妹妹。 为了给妹妹治病,林乔什么活都干,寻人送信、做工打杂都不在话下,跟瞎眼的占卜先生学了点儿医术后,给家畜治病接生、处理点儿皮毛外伤也不成问题了,算是自学成才的赤脚大夫。 谢仪舟捡到饿死鬼是在一个傍晚,他伤势太重,谢仪舟既没有银子,也来不及去城中请大夫,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就近找了林乔。 两人因为饿死鬼的缘故多了些接触,渐渐熟悉,后来林家大伯趁林乔外出,收了一个老鳏夫的聘礼,要把林研嫁给对方做媳妇,林乔发现后立即就要退亲,可老鳏夫是个无赖,与地头蛇方家兄弟蛇鼠一窝,说退亲可以,但聘礼得百倍退还。 林乔拿不出银子,走投无路,眼看妹妹要被强行带走,索性打晕老鳏夫,一把火烧了大伯家的房子,带着妹妹跑了。 他兄妹俩与谢仪舟招惹了同一伙人,谢仪舟又正好缺个大夫,几人索性同行。 林乔只剩下林研这一个血脉亲人,就是死,也不愿意让妹妹落到歹人手中,是绝不可能与方震妥协的。 谢仪舟:“……你觉得只有我服软,方震就能放过我吗?” 方雄不是谢仪舟杀的,但是因她而死、死在她家中,尸身至今没被方震找到。 她若是与方震服软,只有死路一条。当初林乔就是笃定这一点,才会与她结伴离开上渔村。 “你知道就好。”林乔安心了,轻舒一口气,道,“如今码头、官道全部被官兵封锁,咱们就算出得了宜城,也逃不出江波府,只能在方震、谢家、御林军中做选择。方震这条路是死路,不考虑,所以你打算找御林军认罪,还是跟谢家人回去?” 他显然已经仔细思考过,稍稍停顿一下后,又连珠带炮地说道:“救命之恩口说无凭,活埋太子可是证据确凿,万一落到御林军手里,就算饿死鬼相信你,皇帝也不可能饶过你。你想活命,最好的法子就是回谢家去。” 谢仪舟当然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可自她决定离家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再回去。 她低着头,默然无话。 林乔等了半盏茶的时间,见她还是这副模样,不解道:“我着实想不通,你为什么放着锦衣玉食的谢府千金不做,非要一个人离家出走?现在命都快没了,还不肯回家去?难不成你爹娘也为了银子要把你卖掉?” 他是前几日打探消息的时候发现了谢府的人,才得知谢仪舟是江波名门、京中权贵谢家的三小姐。 谢家当然不会缺银钱,不会为了这个卖女儿,林乔是在调侃她。 事实上,正如林乔所说,谢仪舟前十六年的人生里一直是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她是在半年前的一个深夜背上包袱离家的。 原因她没说过。 有些事情自己接受不了,在别人眼中却无足轻重,解释起来反倒更像是自己在犯矫情。 总而言之,她不想回去。 “行吧。”见谢仪舟对谢家的事情只字不提,林乔不再问,打开窗缝往外瞧了瞧,催道,“时间紧迫,别磨蹭了,快点决定接下来怎么办。” 谢仪舟性子温吞,话少,被催急了,闷闷道:“谢家是来抓我的,方震虽然恨你但更想杀我,御林军……你也说了,太子是我打晕的、是我埋的,与你没有关系,你尽管跑就是了,管我怎么选择做什么?” 林乔一哂,道:“这不是缺银子吗。” 林研是久病沉疴导致的体弱,需要长期用珍贵药材温养着,林乔买不起,林研也经受不住长时间的奔波,对他兄妹二人来说,最好的办法是寻找一个靠山,安稳地住下来。 谢仪舟就是他的选择。 谢仪舟明白他的意思,面色紧绷,道:“我也没银子。” “你现在没有,回谢家就有了。”林乔道,“我知道你不想回去,但你孤身一人,被追上是迟早的事。被御林军或者方震抓到,多半是必死无疑。被谢府的人找到,你会被绑回去,不如干脆点,直接回去得了。大不了等眼下的危机过去了,重新出逃,顺便从谢家卷些银子。” 谢家祖父官居一品,三个老爷也身居要职,半年前谢家三老爷返乡祭祖,还曾协助官府治理水贼,这事整个江波府无人不知。 谢仪舟是离家出走的,高门大户要脸面,绝不会让这事外传。 谢家祖籍又在江波府,族亲也遍布在这一带,届时御林军查来,可以用诸如探望族亲的理由把行迹遮掩过去,合情合理。 而方震那等仗势欺人的无耻之辈,绝对想不到他们追杀的人能摇身一变成为谢府千金,更不敢招惹权贵人家。 如此,所有难题迎刃而解。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谢仪舟答应回谢家。 谢仪舟垂眸,半晌,道:“跟我去京城谢府,未必就是安全的。” “我知道,但我觉得问题不大,饿死鬼他都不记得咱们了,就是打了照面也不怕。退一步来说,哪天真的露馅了,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祖父你爹他们不得尽力帮忙遮掩?” 见他主意已定,谢仪舟最后一次提醒:“谢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富贵险中求。”林乔很是豪放,“再说了,你喜欢乱发善心,总捡些猫猫狗狗回家,肯定不会为了二十四两七钱银子把我妹妹卖了,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二十四两七钱,正是林家大伯从五十七岁老鳏夫那里收到的聘礼。 双方不知道砍价过多少个来回,才得到这个有零有整的价钱。 十一岁的林研只值这么点儿银子。 谢仪舟对他的评价未置一词,深吸一口气,抬头道:“回去可以,但不能便宜了谢家,你去找他们……”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惊疑不定地看向林乔。 起初林乔还装无辜,等楼下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像是有人急匆匆闯进来时,他才讪讪一笑,掏出一个钱袋推到谢仪舟手边,谄媚道:“不愧是主仆,咱俩想到一块去了……回去之前肯定得敲谢家一笔,喏,小姐,这是你那份。” 谢仪舟这时才明白,难怪林乔一直催着她做决定,敢情早就把她的藏身之处卖给了谢家人! 他获知的消息那么仔细……恐怕根本就是去和谢家人打探的消息! 她瞪着林乔,拿过钱袋,正要收起,忽然一顿,问:“还有一份呢?” 林乔满脸疑惑,“还有什么?” 谢仪舟盯着他,紧紧握拳,道:“你都确定了我一定会回谢家,会只把我的消息卖给谢家的人?都是饿死鬼玩过的把戏,你少和我装傻!” 先前为了躲避方震,谢仪舟决定搬家。 重新置业需要一大笔银子,她实在太穷,为了省钱,每日只吃两顿饭,一顿吃个半饱。 饿死鬼受不住,动起了歪心思。 他让林乔捡了几根野狗骨头,用方雄的衣服裹着,谎称找到了他的尸骨,再把消息分别卖给方震的两方手下,用一个真假掺半的消息得了两份银子。 ——方震对几人穷追不舍,这事多少发挥了些许作用。 这行为让谢仪舟目瞪口呆,让林乔钦佩不已,现在相似的事情再度发生,谢仪舟不信林乔会乖乖地只赚一份银子。 她有理由怀疑对面酒馆里方震的人和楼下赶来的谢府护卫一样,都是林乔招来的! “小姐英明!”林乔认输,但还想挣扎一下,“方震那样的三教九流比不得京中权贵,只肯出三十两银子买您的消息,这点儿小钱您肯定瞧不上……” 谢仪舟俏脸一沉,道:“还钱,一个铜板也别想少!” 林乔忍着心痛掏银子,嘴里不高兴地嘀咕:“堂堂名门千金小气成这样,难怪饿死鬼总说你抠搜……” 谢仪舟恼了,“那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我还喜欢动手打人?” “没有。”林乔摇头,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转回头好奇问,“除了他‘死’的那回,其他时候你也打过他?” 谢仪舟:“……” 打过,且不止一次。 其实最早的时候,谢仪舟对饿死鬼是很温柔的,实在是他太过讨嫌。 就拿骗方震银子那事来说,谢仪舟全程被瞒着,直到看见精致发钗与奢侈佳肴才知道他背着自己做了什么。 正为银钱发愁的谢仪舟十分恼怒,把饿死鬼狠狠捶了一顿。 即便事情过去许久,现在想起,谢仪舟依然十分气恼。 林乔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出结果,拱手赞叹:“小姐英勇,小的敬佩!” 话音落地,客栈房门被人从外叩响,有人道:“老奴奉命来接小姐回家!小姐,快回去吧!”魔/蝎/小/说/m/o/x/i/e/x/s/.c/o/m 5、启程 为了找回离家出走的三小姐,谢家来了许多护卫,领头的是老宅的申管家。 好不容易将人找到,申管家几乎要喜极而泣,为防意外再让人丢失,命丫鬟护卫将客栈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 这日傍晚,他快步上楼,到房门前停下,提着一口气问:“还在里面吧?” 门外守着的丫鬟低声回道:“在的,奴婢才送了汤药进去,小姐与乔家兄妹都在里面。” 申管家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客栈被他安排得密不透风,但他还是一宿没敢闭眼,隔不久就得过来看看,非得亲耳听见人还在才能安心。 申管家理了理仪容,站定,轻轻扣门。 开门的是那个叫林乔的小伙子。 申管家记得他,就是他与自己透漏了小姐的踪迹,否则他们没那么容易将人找回。 申管家看不上这种卖主求财的行径,谢仪舟却十分亲近这对兄妹,说是她的救命恩人,一定要将他们带回京城。 只要谢仪舟乖乖的不再乱跑,别说是带上这对兄妹,就是把这家客栈拆开带着都行。 加之申管家怕谢仪舟又悄无声息地消失,想着在她身边安插个能通风报信的内奸也不错,便对林乔卖主的事只字不提,只当从未见过他。 眼下,谢仪舟坐在桌边,面前放着空了的药碗,身后站着那个名叫林研的小丫头。 申管家亲眼确定了人还在,宽慰极了,走近了,将手中药方递给谢仪舟,道:“药都照着方子买好了,只这地儿的药铺太小,人参虫草成色都不够好,待到了京城,府中有更好的呢。” 谢仪舟习惯了申管家见缝插针哄骗自己回京城谢家的说辞,轻轻点头,问:“糖葫芦送去了吗?” “送去了。”申管家道,“医馆把药包好,老奴立刻就让人送去了。” 谢仪舟是申管家看着长大的,性情内敛,柔和寡言,这么多年来不曾惹出一丝乱来,谁能想到这么乖巧的姑娘会一声不响地离家出走,一去不回呢? 申管家怕了,不懂谢仪舟为什么让他在买好药之后,以答谢之名往药铺送那么多糖葫芦,也不敢问,照做就是了。 回了谢仪舟在意的事情,他再小心翼翼道:“老奴就与御林军说小姐是来宜城探望表姑婆的,因与表姑婆家的姑娘起了口角,赌气住进了客栈……小姐您看?” 谢家在宜城有个偏远旁支,这家客栈就是他们的产业。 申管家是代表家主来的,他说什么,旁支都会尽力配合。 这法子正在谢仪舟与林乔的意料之内,谢仪舟轻颔首答应了这个说法。 “好、好……” 在申管家眼中,这法子对谢仪舟的名声有些不利,谢仪舟二话不说就答应,让他很是欣慰。 欣慰过后,他看向立在一旁的乔家兄妹,威严道:“都记住该怎么说了?” 在两人低眉顺眼说记住后,申管家转回向谢仪舟,道:“小姐放心,客栈和表姑婆那边老奴都提点好了,不会有错,咱家太爷、老爷又都是股肱之臣,御林军多少会给点面子,查证后不会加以为难的。等他们查完,咱们就回启程京城……” 谢仪舟没吭声,低着眼,神色是一贯的娴静。 申管家习惯了她的寡言,与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无需应答,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老奴已让人往京城那边送了信,等咱们到了,夫人该把一切都备好了。” “……自小姐离家,夫人日夜难安,怕小姐遇见坏人,又怕小姐冻着饿着,若非恐外人知晓毁了小姐清誉,夫人早就亲自来找了……” “小姐较之前轻减了许多,这些日子可得好好养养,不然等夫人见着这清瘦模样,得多心疼……” “没有必要。”谢仪舟突然开口。 声音不大,申管家没听清,问:“小姐说什么?” 谢仪舟抿了抿唇,重复道:“不必这样。” 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关切的话,也不必苦苦寻她、一定要她回去。 申管家听出她抗拒的态度,张口欲言,欲言又止,最后看向谢仪舟放在膝上的双手。 谢仪舟已换回权贵千金的着装,身上是流光溢彩的苏绣云纱锦裙,乌黑发间坠着玛瑙发钗与金玉珍珠的步摇,不论是颈上璎珞还是腕间玉镯,都价值连城。 她本就容颜昳丽、身姿窈窕,精心装扮后更显娇艳耀眼,怎么看都是千娇百宠的名门贵女,唯有那双带着细小伤痕的手,暴露了她这几个月来的清苦生活。 申管家看着她手指上的划痕,神情复杂地说道:“家总是比外面好的。” 谢仪舟回以一个不带情绪的、轻浅的笑。 申管家有些哑然。 其实谢仪舟很清楚,不论她是何态度,被找到后,哪怕是绑,申管家也是要带她回京城去的。 她无意为难申管家,冲动说了几句话之后,牵了牵嘴角,道:“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其余的管家自行安排,我累了,想要休息。” 申管家不好再说什么,躬身退下,在门外叮嘱丫鬟们好生照顾后,又去楼下嘱咐了一圈护卫,命人务必严密紧盯着谢仪舟。 谢仪舟是跑不了了,对面酒馆里的方震等人也被镇住。 他们追着谢仪舟的踪迹,绕着江波府的东南地界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找到谢仪舟的落脚之处,因为畏惧御林军不敢动手,再看见这浩荡的护卫家仆与森严的大户人家作风,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待到第三日,瞧见一个被众多家仆簇拥着出来的轻纱遮面的妙龄女子,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权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不是他们能招惹的,根本不敢多看,更不用说将其与害死方雄的“王春花”联系在一起。 谢仪舟就这么当着方震一行人的面,光明正大地出了客栈。 而林乔兄妹也换了府中下人的衣服,混迹在下人之中,没被认出。 出了客栈,登上马车,谢仪舟掀开帘子最后看了眼盘踞在客栈对面的那伙人,刚放下帘子,听见了林乔的声音:“那些人竟然还在,幸好申管家你们来了,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谢仪舟心头一跳,忙侧耳细听。 申管家对谢仪舟离家后的遭遇一概不知,闻言察觉与她有关,被勾起了好奇心,问:“认得他们?” 林乔做出一脸后怕的表情,戚戚然道:“不算认得,就是沿途碰见过,那些人说是在找逃跑的家奴,专盯十六七岁的美貌姑娘……” 话断得恰到好处,给人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间。 申管家脸色瞬间变了,隔着马车轻薄的纱帘看了眼里面的谢仪舟,转头喊来了护卫。 待人离开车窗范围,谢仪舟掀开帘子,低声警告道:“你不要给我惹事!” 方震等人知道饿死鬼的存在,只是不了解他,按理说是不会无端把饿死鬼与太子联系在一起的。 申管家正相反,知道太子,而不知饿死鬼。 这两方人若是相互通了消息,谢仪舟暴露就是迟早的事情了。 她不想暴露,原想暂时放过方震,等御林军盘查的事过了之后再说,不想林乔私自怂动起了申管家。 林乔狡辩道:“我一没说谎,二没透露你的身份,只是骗管家去教训一下方震,怎么能叫惹事?” 出了他们地盘之后,方震有所收敛,找谢仪舟一直是打着抓捕家奴的名号,目的是十六七岁的姑娘也没错,在今日之前,一旦被他找到,两人都将束手无策。 林乔所言,果真一句假话都没有。 而申管家是悄悄寻找离家出走的千金小姐的,不会大张旗鼓地报出自家名号,方震等人被他教训,只会觉得莫名其妙,不会无缘无故怀疑到谢家三小姐身上。 道理是这样的,但谢仪舟害怕不小心留下什么线索。 她严肃道:“以后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先经过我的许可!” 林乔不大情愿,嘟囔道:“你就是胆小怕事,换做饿死鬼,他肯定夸我做的好……” “那你找他去,别跟着我了!” 见谢仪舟恼了,林乔忙认错讨好:“我才不找他呢,人家堂堂太子,哪里是我等贫民能高攀得起的。小姐,我知错了,你别生气……” 谢仪舟是因林乔的大胆行为受了些惊吓,但谈不上生气,后来恼怒,除了气林乔又提起那饿死鬼,更多的是在气自己一听见有人提起他就控制不住情绪。 她放下车帘独自闷坐着,好长时间没再开口。 就在谢仪舟一行人离开宜城的这天夜里,相隔着两个州府的京城,徐院使被架去了太子寝殿。 自打太子回宫,太医院上下没有一个人睡过囫囵觉,深更半夜被召去给太子医治是常有的事,徐太医习以为常,只是他脚不沾地,侍卫跨步又太大,晃得他头晕。 这滋味很不好受,徐太医身为院使,是太医院第一人,此时却一声不敢吭。 因为太子的伤势,他治不好。魔/蝎/小/说/m/o/x/i/e/x/s/.c/o/m 6、试药 事情得从三个多月前说起。 四月里,太子平叛凯旋,途中无故消失,下落不明。天子震怒,将随行护卫、东宫众多属官、将士及其家眷皆数打入牢狱,一旦太子遭遇不测,所有人都得陪葬。 毕竟这位太子是皇帝亲自挑选出来的,自幼年起就浸润在权力与政务中,无论是心境、胸怀、眼界还是仪表,都远过他人,是众望所归的储君人选。 储君失踪,不知死活,而圣上已经年迈,精力衰弱…… 万幸,御林军掘地三尺地寻了数月,终于把人找回来了。——是从棺材里刨出来的。 堂堂储君,怎么会被人活埋地下? 什么人做的? 太子失踪期间身处何处? 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就连太子也不知道。 他不记得了。 太医院诊治后,断定太子身上主要有两处重伤。 一是肋下狰狞的刀伤,属于旧伤,已基本愈合,但救治之人医术不精,是用刺绣粗线缝合的伤口,而非无需拆除的桑根线,后续需将粗线拆剪掉。 二是后脑淤血,是重物钝击所至的内伤,也是导致太子失忆的关键所在。 内伤难愈,失忆症恐不好治。 徐太医为太子把脉后就将这事禀报给了皇帝,皇帝虽怒,却也收敛起怒火,只命太医院尽快为太子拆除缝线。 将已经与血肉长在一起的粗线拆除,难免会导致伤口渗血。 太医院有全天下最好的药材,治愈个皮外伤不在话下,这不算什么难事。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可偏偏在缝合粗线拆除后,太子的伤势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不断加重。 十余天来,经过太医院的精心医治,太子肋下原本只是丑陋、轻微渗血的伤口仿佛遭人暴力撕开,血肉模糊,并且有往深处继续蔓延的趋势。 太医院所有人日夜不休地反思问题所在,头发都急白了,也找不出症结。 太医院失职,不仅随时可能被皇帝砍头,还时刻遭受着来自大臣、太子属官们的压力,终日惶惶,日夜难安。 被侍卫扔到寝殿中时,徐院使两脚发麻没能站稳,往侍卫身上扶了一把。 见侍卫面无表情地看过来,徐院侍后背发凉,奋力镇定,问:“殿下几时醒的?” 侍卫答:“四更天。” “伤口出血?” “是。” 徐院使沉吟片刻,谨慎地问:“殿下用的千真万确是太医院的伤药?” 此言一出,侍卫目光阴沉下来,冷冷道:“这该问你们太医院的人。” 先前太子无故失踪,圣上差点把太子属官、侍卫全部砍了,如今太子找回,他们的性命暂时得以保住,怨气可还没消。 东宫属官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皆以狠戾难缠出名,这会儿没人胆敢招惹。 徐院使自知方才那句话有怀疑太子身边人暗做手脚的意思,尴尬地拱手行了一礼,默默向内走去。 寝殿内,灯火通明。 文公公正与几个玄甲侍卫守在一旁,瞧见来人,文公公凑近锦帐,轻声道:“殿下,徐院使来了。” 徐院使连忙向着寝榻行礼,听见一道温润男声道:“辛苦院使。” “不敢。”徐院使忙道,“为殿下看诊是微臣分内之事。” 说完缓步来到床榻旁,垂首又行一礼,这才目不斜视地查看起太子的伤势。 那道刀伤斜在江景之侧肋,徐院使第一次看的时候,只觉伤口处理得粗糙丑陋,还在心中嫌弃缝合之人医术浅薄,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而今看着那被药粉与血水混合覆盖着的狰狞伤口,徐院使只盼着那人再次现身救命,只要能救了太子,他甘愿拜对方为师。 伤口较前几日又加重了。 徐院使额头开始冒汗。 他的疑惑、惧怕、忐忑等情绪,全部展露在那双因彻夜难眠而遍布血丝的眼睛里。 江景之看得清楚,目光从徐院使身上移开,不紧不慢道:“先清理伤口。” “是。”徐院使忙不迭地应了。 为徐院使递温水和巾帕的是文公公,回忆着太子刚找回时虽潦草但已愈合的伤势,再看现在血肉模糊的伤口,文公公脸色发青,没忍住斥道:“轻一些!” 这位是奉圣上旨意来照看太子的,也是来监督太医院的。 徐院使不敢得罪他,急忙放轻了动作。 清理伤口不是什么难事,文公公的怒气徐院使也能忍受,真正让他为难的是该不该重新为太子上药。 太医院已为太子试过五种伤药,除了加重伤势外不见任何效用,今日他带来的伤药若仍是无用…… 徐院使拿出伤药,正踌躇,听江景之问:“那些药可查清了?” 徐院使忙道:“回禀殿下,都查清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伤药,主要由三七、蒲黄、山栀等常见的草药制成,另有几种与北面雪域和海外进贡来的一样……” 这说的是民间名医献来的伤药。 都是在江景之身上使用过的。 匆匆说完,徐院使停顿了下,又轻声道:“还有三种是山野村夫们试出来的,下面的人已经试过,确是疗伤佳药,可成分未知……” 江景之听罢,微微颔首,道:“不必用药,直接包扎。” “这怎么行!”文公公大惊,“殿下!” 江景之眼皮轻轻一撩,道:“按我说的做。” “这、这……” 文公公知道江景之的意思,倘若用药只会加重伤势,不如不用。 可不用药……圣上那边怎么交待? 受伤了总是要用药的。 太医院汇聚了天底下医术最精湛的大夫,和最名贵的药材,一定能找到对太子伤势有效的伤药,说不准徐院使手上那瓶就是。 文公公想劝,又怕江景之听劝用了药,伤势更加严重,到时候追究起责任,圣上定然不会轻易饶过他。 他不敢开口,转头看向徐院使。 徐院使更不敢拿主意,也不敢开口询问。 这位太子看起来温和俊雅、平易近人,可他能在众多皇子中夺得储君的位置,往下能压得住那些疯狗一样的属官武将,怎么可能真如表面那么简单。 在一片沉寂中,徐院使为江景之包扎好了肋下伤口。 正欲说话,江景之开口:“拿匕首来。” 话音落地,一把闪着寒锋的利刃被侍卫从旁递来。 江景之的手白净修长,在众人的目光中,持着匕首来到他另一只手臂旁,刀尖轻轻一挑,雪缎衣袖被撩开,露出的小臂肌理匀称,稍显苍白,清楚展露着淡青色的经脉走向。 锋利的匕首贴了过去,行云流水般划动,下一瞬,匕首离开,江景之小臂上出现一道细长的伤口,血水争先恐后地从中涌出。 “殿下!” 徐院使与文公公大惊失色。 江景之未受其扰,兀自又划开两道伤口,将匕首抛还给侍卫,然后掀起眼皮,道:“上药。” 因伤口恶化,持续出血,他那俊美的面庞有几分缺血导致的苍白,反衬得眉峰凌厉,眼窝深邃。 许是因徐院使没有反应,他眉峰一压,那双黝黑的眸子投射了过来,无形中带来一股压迫感。 徐院使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出声:“是!” 他不敢耽搁,匆匆拿出那三种未知成分的伤药,小心地分别敷在三道伤口上。 这是在试药。 徐院使私下里有过猜测,那么多种止血散在别人身上都有效,唯独在江景之身上起到相反作用,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的伤口被人动过手脚。 下手的人筹划充分,是抱着让他必死的决心去的。 最好的办法是停止上药,以免伤势继续加重,并制造出新的小伤口逐一试药,待找到有效的伤药之后再行使用。 这是在太子身上试药。 徐院使能想到,但不敢说。 且这不仅承认了他们太医院技不如人,听起来也有推卸责任的意思,万一惹怒圣上,太医院所有人的命就全都没了。 现在江景之自己这样做了,压在徐院使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能挪开几分。 文公公早已呆住,看着神色平静江景之,战战兢兢道:“那就……就这么放着……不管了吗?” 他说的是江景之肋下那道不断加重的致命伤口。 “等。” 江景之泛白的薄唇翕动着,只吐出一个字。 既然他的伤势曾经愈合过,那就说明在他失踪的时间里,有人为他用过药,而且那药对他有效。 不论那人是不是谋害他的凶手,只要将人找出来,就能找到促进他伤口愈合的办法了。 至于其余的,以后慢慢清算。 可为什么是“等”,而不是“找”呢? 徐院使与文公公都不明白,奈何江景之说完那个字后似乎是累了,轻轻闭上了眼。魔/蝎/小/说/m/o/x/i/e/x/s/.c/o/m 7、京城 如先前所说,江波府境内每一个官道、驿站都有官兵把守,即便申管家拿出了谢家信物,仍是被仔细勒令停车,仔细核查。 索性过程虽有坎坷,结果还算顺利,一行人顺畅到了京城。 抵达那日,风雨大作,电闪雷鸣,阴云低低地压在皇城上方,透着阴暗、森严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 谢仪舟做好了见父母的准备,却没想到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谢府竟空荡荡的,一个谢家人也没出现。 “宫中出了些事,老太爷、二老爷、三老爷都忙,很晚才能回来,大老爷不在京中。二夫人、三夫人带着二小姐去了苏府,现下也不在府里,大少爷他……不方便……小姐不妨先去银月阁稍作休息,老奴即刻命人去苏府告知二夫人。” 说话的是谢家在京城这边的陆管家,他带着谢仪舟往银月阁去,边走边介绍:“银月阁旁边就是二小姐的住处,隔着青鲤湖过去是大少爷的院子。老太爷住在东面的松鹤堂,三老爷与三夫人在西南那边……” 简单说完府中情况,陆管家再把十多个丫鬟嬷嬷叫到谢仪舟跟前,一个个介绍完了,恭敬地看向谢仪舟。 谢仪舟一直静静听着,见他没什么要说的了,开口道:“好。” 简短一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 陆管家瞧了瞧她,又与一旁的申管家对视了一眼,叮嘱丫鬟好生伺候着,就躬身离开了。 谢仪舟让丫鬟退下,等屋里没了外人,与林研道:“别怕,没事儿的。” 谢府规矩多,迈入第一道门后,林乔就被带去了别处,林研则跟进了银月阁。 自从林乔被带走,她就寸步不离地跟着谢仪舟,生怕一个眨眼她也不见了。此时她紧紧挨着谢仪舟,小声问:“这真的是你家吗?” 她年纪小也能看出来,除了申管家和那些与他们一起从江波府过来的人,谢府所有人对谢仪舟都很生疏。 “是,只不过我是在江波府祖籍长大的,这是第一次来京城。其余的……”谢仪舟顿了顿,道,“其余的,过几日你哥哥会告诉你的。” 林研便不再问了。 傍晚时分,三夫人王惠卿回府,来不及收拾就直奔银月阁,抱着谢仪舟哭了好久好久。晚些时候,谢仪舟被带去见了祖父、生父,一家人共同用了晚膳。 晚膳后,二夫人又跟着回到银月阁,直到深夜才离去。 接连两日,谢仪舟被带去熟悉谢府,从早到晚,几乎没有独自一人的时候,等她终于能与林家兄妹独处,林乔张口便道:“对不住。” 见他低着头,满脸惭愧,旁边的林研也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谢仪舟便明白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事情。 说起来其实很简单。 当年谢三夫人王惠卿生了一男一女双胎,其中男婴羸弱,据说是被女婴抢夺了生机,两个婴孩天生不和,只能留一个。 他们大户人家做不来溺死女婴的事,为了不影响男婴的命盘,把女婴送去祖籍由旁支一个守寡的姑母抚养。 去年,那个被精心养到十六岁的男胎未能熬过春寒,没了,谢三老爷没有其余的孩子,趁着清明回祖籍祭祖,打算把女儿接去京城。 那时候汶水上水贼正凶,谢三老爷身为朝官,责无旁贷地前去相助,因此在江波府多留了段时日。 期间素来乖巧顺从的谢仪舟未见任何异常,只是某一日丫鬟忽然找不见她了,仔细搜寻一番,才发现人收拾了行囊,悄无声息地独自离开了。 谢仪舟孤身一人,无处可去,辗转月余,最终去了奶娘的故乡。 奶娘已故,谢仪舟自称故人,以“王春花”的名字暂居住在上渔村外缘的一个小房子里。后来因方震寻仇匆忙离开,房屋被人纵火烧毁,奶娘后人不知缘由,恐出人命,慌张找去了州府,这才让申管家得到线索,急匆匆找了过来。 事情很简单,寥寥数句就能概括,但林家兄妹相依为命多年,又经历过被大伯当做货物贱卖的遭遇,对这种事情的感触比旁人深,更能与谢仪舟感同身受。 尤其是林乔,是他不遗余力劝谢仪舟回谢家的,也是他十分不理解地问谢仪舟“难道你爹娘祖父会为了银子把你卖了?”。 是被唯一的亲人长辈贱卖更好,还是被生父生母抛弃更好? 这个问题仿佛是个分叉路口,前方两条路都布满荆棘。 “我、我……”林乔愧疚得说不出话。 谢仪舟道:“无妨,那种情境下,我没有选择,就算你没有去找申管家,我也一样会回来。” 林家兄妹低着头,片刻的沉寂之后,林研轻声问:“他们为难你了吗?” “没有。”谢仪舟知道她指的是谢家其他人。 谢老太爷有三个儿子,长子育有一儿,两年前发生意外,下肢残废,自闭院中,久不见人。二子只有一个女儿,名叫谢启韵。二房难得有一双儿女,其中男丁病逝,现在只剩下一个谢仪舟。 子嗣凋零,所以谢家才会不惜代价地把她找回来。 谢仪舟自幼养在江波府,与京城这边的人不熟,不常开口。谢家祖父威严,生父谢长留经过半年前她离家出走的事情后,对她也不冷不热的,只有生母王惠卿较为热情,一直在几人之间周旋。 谢仪舟还真没受到过什么苛责,相反,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因为只有一个独女了,王惠卿对她分外的关怀。 林研这几日没能与谢仪舟私下相处,但一直待在银月阁里,亲身感受了到那股格格不入的怪异感。 她感情更细腻,低声又问:“那你呢?” “我什么?”谢仪舟疑问。 林研嗫嚅了几下,声音被林乔接了过去,他问:“你是不是很难过?” 谢仪舟已经很久没回忆过谢家的事情了,事实上,这半年来,她不是在为安身立命发愁,就是被饿死鬼气得想动手打人,根本没有心情为身世哀婉。 而今被尘封的过往暴露在所有人眼中,她嘴上不说,心里终归是难堪的,下意识就要否认,话到嘴边停下,咬了咬唇,道:“不必觉得我可怜。” 比起被追杀,谢仪舟更讨厌被人可怜,就好像她是一只没人要的狼狈小狗。 她抬眼,目光从林氏兄妹脸上一一扫过,深吸气,沉声继续:“我虽被父母抛弃,但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依然是高不可攀的官家小姐,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燕窝人参,若非我离家出走,或许你们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站在我面前。” “所以。”谢仪舟道,“多可怜可怜你们自己吧。” 林乔:“……” 林研:“……” 为了二十几两银子差点丢了性命的林家兄妹俩齐齐噎住,压抑的气氛在一瞬间荡然无存。 林乔拍着胸口给自己顺了好一会儿气才缓过来,不再提谢家的事情,只问谢仪舟:“你以后还是要走?” “是。” 若非走投无路,她根本没打算回来。 她不仅要走,还要尽快,否则按她的岁数,府中很快就会给她定亲,亲事一旦定下,她要离开就更难了。 “你们若是想留下……” “走。”林乔没有丝毫犹豫,果断开口,“我现在是帮谢家人看守你的奸细,若是让你走了,谢家人不会轻饶我与小妹,我们与你一起走。” 谢仪舟点头。 走是迟早的事,只是眼下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三人连私下说话都没多少机会,更不必说有了前车之鉴,谢家人看管谢仪舟有多么严密了。 “半年。”谢仪舟道,“半年之后离开,这期间,你——”她指着林研道,“按时喝药,把身体调养好。” 再指林乔,林乔夺声:“我负责与府邸内外的下人打交道,摸清护卫巡守规律、京城适合藏身的街巷小道与离开路线。” 谢仪舟点头,“银子、林研的药和你们解决不了的事情都交给我。” 第一次离家太冲动,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以至于后面四处奔波,捉襟见肘,谢仪舟不能重蹈覆辙。 “还有,若是哪天你们改变主意……” 说到底,她一直都是想离开谢家的,林家兄妹的目的则是银子与安定的生活,对后者来说,京城比别处有更多机会。 “会提早与你说的。”林乔懂她的意思,拍着胸膛道,“我很缺钱,有时候会私自做些大胆的事,但还算有点情义。” 林研紧跟着保证:“我也会说的!” 事情就此说定。 林乔不能在谢仪舟这儿待太久,说完就要离开,一拍脑袋又转回来,道:“差点被你搞忘了,春花,有件事不太对劲儿。” “怎么?” 三人正在银月阁外的一个亭子里说话,林乔往四周瞧了瞧,见丫鬟们都离得远,转回来,低声道:“进京路上申管家不是拜访过许多当地名医吗?” 因为林研的身体,林乔自己研习起医术,为了精进,得空就往医馆跑,去京城的路上也是如此。 他五次去医馆,有三次能碰见谢家护卫,这也能说的过去,毕竟谢家有人在朝为官,得给太子找大夫治失忆症。 奇怪的是,林家护卫除了找寻擅长失忆症的大夫之外,还询问利器外伤相关的治疗,并在沿途买了许多外伤药。 前者毋庸置疑是为了太子,后者就不好理解了,毕竟护送谢仪舟的队伍里没人受伤。 林乔在路上就与谢仪舟说过,那时候两人就都不明白,这事与他们无关,谢仪舟已经忘记了,没想到林乔会突然提起。 “是谁受了伤?”她问。 “不知道。”林乔眉眼紧皱,道,“这几日我与府中人混熟了些,多打听了些消息,申管家找名医只是顺便,除此之外,府里还单独派出许多人去各地寻医……” 谢仪舟蹙眉,用眼神追问。 林乔迟疑了下,犹疑道:“我不知道受外伤的人是谁,但听他们的意思,失忆与受刀伤的,似乎是同一人……” 谢仪舟神情顿住。 失忆症少见,这么多年来,她见过的唯一一个就是饿死鬼。 谢家无疑是在为太子找大夫,可照林乔的说法,倘若失忆与受伤的是同一人,那就是说,饿死鬼身上还有刀伤。 谢仪舟刚捡到饿死鬼的时候,他身上是有刀伤,很严重,林乔觉得救不活,所以只收了谢仪舟几个铜板。 后来饿死鬼伤势好转,本就很重的伤口因为种种意外伤口时常崩裂出血,恢复的很慢,但谢仪舟很确定,他“死”的时候刀伤已经恢复八成,就算不用药,也能慢慢恢复。 难道是从棺材里出来后受的新伤? 失踪三个月被找到,不是应该严密保护起来吗?怎么会受刀伤? 就算受了新伤,都半个多月了,也该得到妥善的医治了,用得着到京城之外的地方找大夫、买外伤药吗? “他……”谢仪舟喉口发紧,声音有些干涩,“他出事了?” “不知道,再多的我就打听不到了。”林乔也很困惑,说完拧眉深思起来,一时间亭子里安静了下来。 旁边的林研听了个全程,看看双唇紧抿的谢仪舟,再瞧瞧迷惑不解的自家哥哥,小声道:“真的想知道的话,或许可以和……” “三夫人”几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就被林乔一声咳嗽打断。 林研只是年纪小,不是不懂事,她很清楚,在饿死鬼“死”之前,他们一行人中,她听大哥的,大哥敬佩饿死鬼,而饿死鬼始终是站在谢仪舟那一边的,无论她要去往哪里、做的决定是对是错。 他二人的关系才是最好的。 虽然饿死鬼总惹谢仪舟生气。 谢仪舟回京城谢家是形势所迫,可她做决定的时候,当真丝毫没有考虑到饿死鬼吗? 林研看看兄长,再看看谢仪舟,见两人都不再吭声,默默闭嘴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8、大夫 谢仪舟没睡安稳,翌日醒来无精打采,面前的早膳一口也吃不下。 她等林研把药喝完,就要喊侍婢来把早膳撤下,王惠卿来了。 “昨夜没睡好吗?是不是睡不习惯?要不燃些安神香?”王惠卿的声音仿若春风般轻柔。 谢仪舟摇了摇头。 抚养她的那个姑母身体不好,不喜欢吵闹,所以谢仪舟从小就话少。 在入京之前,十多年的记忆里,王惠卿出现的次数不超过五次,母女间不熟,更加无话可说,她也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关怀。 王惠卿得不到回应,扫向桌案,看见了那只空掉的药碗。 她微微转眼瞥了下立在一旁的林研,重新看向谢仪舟,温声道:“药喝完了,早膳也药多少用一点吧?今日落了雨不好出去,等用完早膳,娘让人来给你裁新衣好不好?” “不用。”谢仪舟摇头拒绝。 王惠卿眼中的神采黯淡了几分,很快重新扬起笑,道:“你大伯娘与二姐姐待会儿就回来了,娘带你去找她们说说话呢?你与启韵年岁相近,定能处得来……” 絮絮叨叨的声音听在谢仪舟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变幻成了鼓槌,一下下敲击着她的心。 谢仪舟知道王惠卿是在关心她,可她已经过了那个日日夜夜期盼娘亲陪伴的年纪,此时听着这些幼年做梦都想听见的声音,只觉得一团郁气积在心头,让她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启韵那丫头刚定了亲,年底就成亲呢,等她嫁出去了,咱们府里就剩你一个孩子了。好孩子,你放心,娘一定给你找个更好的夫家……” “我累了。” 谢仪舟终究没忍住,撇过脸说出撵人的话。 王惠卿的笑容僵住,片刻后缓缓道:“那你歇着,娘先回去。” 她站起来,轻缓向外走去,经过林研面前时停了一下,轻瞟了过去。 林研年仅十一岁,本就对这等高贵的官家夫人心怀畏惧,又假借谢仪舟的名义用了府中许多珍贵药材,被她一看,顿时紧张起来。 王惠卿看着她,温声问:“你这丫头叫什么名字来着?” 林研小心翼翼答道:“林……” “年岁不大,模样倒是挺俊俏,难得我们仪舟喜欢你,留你在身边伺候。”王惠卿仿佛没听见林研的话,兀自说道,“可到底是年岁小,不懂事,怎么不看着小姐先把早膳用了再喝药?下回再犯这样的错,就不必你来伺候小姐喝药……” “粥凉了。”谢仪舟陡然出声,打断了王惠卿的话。 从遇到申管家的那天开始,谢仪舟就以自己身体为由,让下面人每天不断地照着药方煎药。 药煎好送来,都进了林研的肚子里。 这事没明着说,但也不是秘密,只要稍微一查药方就能知道那药绝不是谢仪舟吃的,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她身边的瘦小丫头林研身上。 冬虫夏草、人参鹿茸之类的药材对寻常百姓来说很贵重,对谢府来说却算不上什么,王惠卿这样说,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谢仪舟两手紧紧抓握住,道:“我没用早膳,是因为粥凉了。” 王惠卿面上一喜,连忙走回来,道:“是娘疏忽了,娘这就让人重新熬粥。” 事情吩咐下去后,她顺理成章地坐了回来,抓着谢仪舟的手说道:“娘在这里看着,等你用完了早膳再走。” 王惠卿那双手从未做过粗活,比谢仪舟的手细腻光滑很多,谢仪舟被她抓着,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在抗拒,她想抽回手,可三夫人抓得很紧。 “好孩子,娘就知道你是好孩子……”王惠卿目光热切地盯着谢仪舟,连说两遍,接着像是保证一般呢喃道,“以后你就留在娘身边,你乖乖的,娘会给你找最好的夫婿……” 谢仪舟狠狠一咬唇,垂下眼,问:“二姐姐的事忙完了吗?” “好孩子……”二夫人又说了两遍,才回答道,“她小姑娘家能有什么事?是她表哥惹了祸,将她外祖母气病了。” 谢启韵外祖家姓苏,府中老爷去了外地,京城只余老夫人、一个怀胎九月的孕妇以及几个小辈。几日前,苏家大表哥犯了事被玄甲卫抓进狱中,老夫人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孕妇受了惊吓发作起来,一时间府里没有能掌事的人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谢府女眷正在一块儿,二夫人一听,立刻就要回苏府主持大局,因老人、孕妇、孩子都需要照顾,还有一个入狱的男丁,事急又杂,顾虑着谢启韵不经事,便请王惠卿帮着去看顾一二。 正是因此,谢仪舟回京那日大雨倾盆,谢府却没有一个主子在。 “若非这事,娘一定会在府中等你。你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娘最疼你了……” 谢仪舟蹙眉,“苏家大表哥犯的什么事?” 王惠卿眼里只有谢仪舟,捏着她手上细微的划痕,漫不经心道:“冲撞了一个大夫。” 谢仪舟顿了顿,问:“冲撞了一个大夫?” 她并不是觉得大夫低贱可以肆意欺凌,只是奇怪,若是寻常冲撞,应当不至于入狱,除非有什么内情。 王惠卿看了她一眼,道:“舟儿很关心苏府的事情?” “没有。” 谢仪舟只有幼年见过大伯娘与谢启韵一两面,相貌都记不住了,哪里会关心苏府的事情。只是不想听王惠卿说那些让人心烦的话,随便挑了件事情岔开话题。 王惠卿见她语气淡了下来,稍微停顿了下,让一旁的丫鬟与林研退下后,语气哀怨道:“还不是太子那伤势。” 毫无准备地听到饿死鬼的事情,谢仪舟心尖一跳,指尖倏地蜷缩了下,勾住了王惠卿的手指。 王惠卿突然被女儿亲近,很是欢喜,语气更加亲昵,问:“舟儿可知道什么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 谢仪舟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与饿死鬼有关,她不确定该不该继续听下去,紧绷着脸没说话。 王惠卿当她在等自己继续,兀自将先前太子遇险失踪数月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放在储君身上是一样的。” 储君更换,意味着党派的更替,新的得权者不会容许昔日劲敌的左膀右臂酣睡身侧,尽数除去才是最安全的。 若太子当真回不来了,他身边所有属官、侍卫,乃至骁勇善战的玄甲卫,即便不被皇帝斩杀,也会被新册封的储君除去。 那些属官失职,被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被羁押审讯了三个月,可以说在阎王爷那里记了名,现在太子找回来了,他们的命暂时留住了。 可太子外伤不愈,日渐衰弱,若无神医救治,恐怕撑不了太久。 这种情境下,除了皇帝,最着急愤怒的就是这些属官了。 “玄甲卫们素来以凌厉、骁勇著称,这次却护主不利,险些让太子没了性命,脸上无光,心中都憋着气呢。这时候谁敢冲撞入京为太子看诊的大夫,在他们眼中与谋害太子无异。苏大公子这次被抓捕入狱,少不得要被刑讯逼供,性命能不能留住还未可知。” 谢仪舟听得心口怦怦跳。 只是冲撞了一个为太子看诊的大夫,就可能性命不保,她可是将太子打晕后活埋了的。——虽说那时候她以为饿死鬼死了。 可谁会听她解释呢? 这时候谢仪舟才意识到,她冒犯的除了皇权的威严,还招惹了朝堂党派之间的斗争…… 谢仪舟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无意识地抓握着王惠卿的手,问:“那个大夫能医治好……太子的失忆症吗?” “失忆症哪有这么好治?况且那位大夫也不会治这个,人家擅长的是外伤。” 王惠卿沉浸在女儿愿意与她亲近的喜悦中,见谢仪舟难得得与她说了这么多话,说得越发详细。 “你爹与太医院的徐院使交好,听他说太子那伤横跨肋下,又深又长,不知道被什么人用粗线缝合的,伤口跟蜈蚣似的。太医院的人想把那线拆了,谁知道线一拆,长好的伤口跟着裂开了,日渐严重,什么药都不管用……” 什么药都不管用。 这句之后,王惠卿再说些什么,谢仪舟都听不见。魔/蝎/小/说/m/o/x/i/e/x/s/.c/o/m 9、古怪 “伤口裂开……” “……什么药都没用?” 三夫人离开后,谢仪舟独自失神许久,随后让人找来了林乔,两人在亭子里愁眉相对,一人接一句地呢喃,怎么都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确信不是你听错了?” “没听错。”谢仪舟初听三夫人这样说的时候,同样不可思议,震惊过后,与她反复确认了好几次。 她眉头紧皱着重复王惠卿的原话,“不用药还好,一用药伤口就恶化,迟迟不愈,宫中无法,才会下旨广召名医。” 在这种情况下,失忆症就没那么严重了,紧急的是要治好太子的外伤。 如此,申管家派人寻找治疗外伤药物的行为就得到了解释。 “怎么会医不好呢?”谢仪舟低声自语。 当初她请林乔来救人时,林乔扒开饿死鬼的衣裳瞧了一眼,说他只给家畜处理过外伤,没救过人,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谢仪舟见不得有人死在自己面前,当时也别无选择,只能请林乔尽力而为。 林乔胆子大,说:“行,试试看。” 两人合作着清洁完血肉模糊的伤口,林乔琢磨了下,说得先把伤处缝起来。 这活他没做过,也没有缝针,干脆拿了谢仪舟做刺绣的工具,一个穿针,一个引线,颤抖着手,硬着头皮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缝合了起来,然后洒上林乔自制的止血药粉,包扎好。 救治方式很粗糙,但两人都尽力了。 情绪紧绷地忙碌半宿,停下来时,林乔已被鲜血刺激得麻木,瘫坐了会儿,因为不放心独自在家的林研,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了。 谢仪舟则满身是血,手脚发软地蜷缩在椅子上歇了半个时辰,才缓过劲儿来,虚软着清洗了下,回到饿死鬼床榻边守着了。 次日,饿死鬼的伤口不再流血,人却开始发热,跟在沸水里煮过一样,烫得吓人。 谢仪舟匆匆赶去镇子上找正经的大夫问了问,因为银子不够,大夫不肯跟她回去看诊,就又去找了林乔。 林乔临时进山挖了一箩筐的草药,连着一大罐止血药,一股脑交给了谢仪舟。 各种草药混着吃,加上日夜以继的湿敷降温,饿死鬼的情况竟然一点点地缓解了。 谢仪舟惊喜,林乔则惊诧又满足,对行医救人的信念颇涨,打那之后全身心地研学起医术。 这天底下再也没有人比他二人更了解饿死鬼伤势的人,所以在得知他旧伤复发,御医都束手无策时,两人极其震惊与不解。 林乔怀疑,“难道是御医没尽力?” 谢仪舟用王惠卿的话否定,“不会,除了御医,宫中还召集了许多民间大夫,全都没法子。” 单一人说谎有可能,所有人一起,可能性很低。 静默片刻,林乔疑惑道:“总不能那些御医、名医都医不好饿死鬼的伤,只有我这个半吊子能医?难道我是什么不世出的行医天才?” “……绝无可能。” 谢仪舟冷静地打破他的妄想,“你最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这是真话。 林乔只与算命先生学了些皮毛,给家禽处理一些简单疾病,还时有不灵。 曾经谢仪舟捡过一只断腿的小黑狗请他医治,他都没治好,最后还是抱去镇子上找的医馆大夫。 林乔未见愤怒,瞧了瞧她,不以为意道:“我不介意做瞎猫,就是不知道‘死耗子’与耗子他爹乐不乐意被人这样说。” 谢仪舟噎住,咬了咬唇,撇过脸,沉默着重新思量起饿死鬼的伤势。 又过半晌,林乔大胆揣测道:“会不会是他身边有人暗中做了手脚,不想让他的伤口痊愈?” 谢仪舟再度摇头。 这个可能不大,一是依照苏家大表哥的遭遇来看,饿死鬼身边的侍卫十分谨慎严密,不会出这样的纰漏。 二是当初饿死鬼重伤初醒,尚且不记得自己是太子时,就能凭着伤口推测出自己的危险处境,提醒谢仪舟与林乔不能向任何人透漏他的存在。 据王惠卿说,回宫后他的意识一直都是清醒的,他那么聪慧,既然醒着,就没那么容易被人动手脚。 种种猜测都否定过一遍,百思不得其解时,一旁的林研小声说道:“会不会是他自身有问题?” 两人一同看来。 林研挨着谢仪舟,稍稍坐直了,认真说道:“他的伤口养了好久好久,还是动辄出血,是不是恢复得太慢了?我记得他手上被划了小伤口都得好几天才能结痂。” 确有这事,饿死鬼还为此来找谢仪舟给他敷药包扎。 她这个曾经的富贵千金偶尔划伤了手都不怎么处理,饿死鬼那时候伤势已经恢复了大半,能下地行走了,一个那样矫健、徒手能将歹人毙命的大男人矫情成这样,谢仪舟十分嫌弃。 饿死鬼是怎么说的? “我身子骨娇弱,比不得你们,你要对我温柔些。” 谢仪舟被他的厚颜无耻惊到,给他敷药的同时,温柔地问他是不是又想挨打。 这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谢仪舟与林乔对视,不约而同地回忆起那三个月里饿死鬼频繁崩裂出血的伤口。 他伤口的恢复速度,好像真的比别人慢了很多…… 片刻的沉寂后,谢仪舟恍惚道:“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你医术不精……” 林乔眼皮抽了一下,但没反驳,毕竟他从未正经学过医术,饿死鬼醒来之前,他是完全没想过自己那通处理竟然能将人救活过来的。 他也喃喃道:“我以为是他总惹你生气,你戳了他伤口又没让他吃饱饭的缘故……” 谢仪舟:“……” 她是很穷,但不至于吃不饱饭,在捡到饿死鬼的前期,还时不时会给他熬汤喝,后来那样省吃俭用是因为要为搬家置业做准备。 再说了,哪怕是被气急了,她打的也是饿死鬼的小臂和手背,从来就没动过他的伤口。 她心里有些闷,不再想过去的事情,说道:“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想要弄清事实如何,只能去宫中验证。” “那你们要去……” “我不去。” 林研还没说完,谢仪舟已拒绝。 林家兄妹的目光都幽幽地转了过来。 谢仪舟脸上忽然有些热,袖中两手攥了攥,缓慢说道:“我若是送药入宫救了他,成了太子的救命恩人,以后就更难离开谢家了。我只想要自由,不会自找麻烦。” 离开谢家一直都是她的目的。 说完,她底气足了些,接着道:“但你们兄妹若是想去救他,我不会阻止,左右当初是你为他缝合的伤口,伤药也是从你那买的。” “有道理。”林乔看着有些心动,憧憬道,“救了太子,说不定我也能做御医了,以后飞黄腾达,再也不用为小妹的药发愁。” 谢仪舟抿唇,随即又张口想说写些什么,尚未出声,林乔又继续说下去了。 “听着是很不错,可惜……”他语气忽而一转,道,“可惜我只是一介草民,草药都识不了几种,却能医治好太子,怕是会被怀疑成当初对太子下手的叛贼。” “就算御林军查清楚我的底细,还了我清白,我也无形中成了谋害太子的叛贼们的眼中钉,他们不会放过我。” “再退一步,即便我能侥幸保住性命,也会因为德不配位成为太医院众人的眼中钉,我乡野出身,没靠山,又急躁、大胆,容易惹祸,等太子痊愈了不需要我时,就到我的死期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将利害关系说得清清楚楚,言语间,意愿已表达得十分清晰。 林研吓白了脸,仓皇看了看两人,道:“那、那就都不去了,皇帝已经召集天下所有名医去医治太子,一定有能人异士救的了他!” 林乔“嗯”了一声看向谢仪舟。 谢仪舟目光与他对视,而后移开,也轻轻“嗯”了一声。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试药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离家出走在大户人家的眼中都是十分不光彩的事情,因此,谢家把事情瞒得死死的。 外面只知道谢家那个因体弱在江波府休养的三小姐被接回了京城,其余的一概不知。 因太子的事情,京中形势有些波动,但该有的人情往来还在继续,这些日子,谢仪舟被王惠卿带着见了些人。 谢府的姻亲、谢启韵常来往的女伴等等,多数时候是在谢府内,偶有外出,无一例外的是谢仪舟身边时刻都有人盯着。 这日申管家离京,谢仪舟亲自前去相送,林研自入京就没出去过,跟着去了。 林乔作为谢仪舟的心腹,被留在了府中。 ——谢家人从来不许他们三人同时外出。 林乔乐得清静,一个人钻研起医书,翻看了几页,记起饿死鬼的事情,心里有些打鼓。 他觉得谢仪舟一定会入宫献药。 一是她放心不下饿死鬼,二是她出身高贵,不管她愿不愿意,身后都有谢府作为靠山,他的那些顾虑放在谢仪舟身上根本算不得什么,相反,还有助于谢家在朝堂上的地位。 可那日商讨之后,谢仪舟就如她所说一样,顺从地跟着谢三夫人交际,好吃好喝,再没提起过饿死鬼一句,仿佛真的不担心他的伤势了。 林乔有些忧愁。 谢仪舟能为了自由抛下高贵的家世与奢侈生活,被人追杀,情愿四处漂泊也不肯回谢家,那她也可以为了自由当真不管饿死鬼。 都这么久了,宫中还在传召名医,难道饿死鬼的伤势还未缓解? 万一他真的死了怎么办? 林乔不想饿死鬼死,因为那是他救活的第一个人,也因为饿死鬼主意多,行事爽快,不憋屈,他喜欢跟随着饿死鬼。 他有些急,甚至想过再次违背谢仪舟的意愿。 可泥人也有几分脾性,再惹怒谢仪舟,她真的会翻脸。 林乔混迹乡野,为了赚银子接触过许多人,最会试探他人底限,知道这事做不得,唉声叹气了起来。 正试想自己去献药能有几分活下去的可能,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嘈杂声。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从外踹开,几个护卫冲进来,抓着林乔往外拖去。 林乔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就被扣押到屋外,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人满面怒容地看来,骂道:“混账东西!” 那人骂完,一甩袖袍,厉声命令道:“小姐在外半年,期间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遇见了什么人,全部如实说来!” 你爷爷的! 下人最会看脸色行事,立刻拧了下林乔的双臂,痛得他在心底直骂对方祖宗。 心底骂得再狠,面上也一丝不敢显露。 因为这人是谢仪舟的生父、谢府三老爷、当朝五品官员谏议大夫谢长留,要弄死他,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这是林乔第一次与他说话,事发突然,他不知道谢长留为何突然发难,忍着疼痛,大脑飞快转着,回道:“小姐是三月初搬至上渔村山脚下的,小人经常出入后山,因此相识,曾帮小姐调制药水遮掩容貌……后小人因与大伯决裂,带妹妹远走,途中再遇小姐遭歹人调戏,出手相助,而后一路同行……” 半真半假掺和在一起,都是之前忽悠过申管家的,林乔轻车熟路地重复,说得情真意切。 “……小姐本欲往南去,不想被御林军困在宜城,小人意外得知小姐身份,贪图富贵,私下找到申管家……” 说到这里,被谢长留冷笑着打断,“我问你她有没有遇到特殊事情和人物,你却颠三倒四拿这些废话来搪塞我。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把他的腿打断!” 林乔没想到会被看穿,更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动手,心中一震,冷汗直流。 忽而又有沉重的脚步声接近,有人声若雷霆:“谢大人可寻到人了?” 林乔被扣押着无法抬头,只听谢长留有稍许的寂静,之后才强压着怒火回话:“此人正是。” 那人来到跟前,声音严厉,审讯般质问道:“可是谢三小姐身边名叫林乔的小厮?” 这时扣押着林乔的谢府护卫松了手,林乔踉跄了下,站稳后才看见后进来的是一批玄甲侍卫,个个手持利刃,眉眼冷冽,浑身萦绕着化不开的戾气一般。 他心跳如雷,在对方凌厉的注视下低声道:“正是。” “带走!” 林乔被侍卫带走,与谢长留错身时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浓浓的警告。 什么人敢闯入一品大臣府中强行掳人? 林乔心脏砰砰直跳,想出声打听几句,看着侍卫森冷的神情,到嘴边的声音默默吞咽回了腹中。 他从始至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带走他的是谁,要带他去哪儿,直到被押送进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看见里面端坐着的谢仪舟与满面忐忑的林研。 “这……是哪儿?”他结结巴巴问。 谢仪舟尴尬地咬唇,“……太子府。” 林乔:“……你来太子府送申管家?” 谢仪舟垂着脑袋,沉默了会儿,用商量的语气道:“上回你未与我商议,擅自去找了申管家,这次我效仿了你一回,那笔账一笔勾销了。” 林乔:“……” 三人静静待在屋中,透过薄如蝉翼的垂纱,能看见外面林立的挎刀侍卫,肃杀之气似有若无地环绕四周。 林乔的目光在外面的侍卫与谢仪舟身上来回扫了三遍,瞪大双目,无声地发出质问。 我出卖你那次没有生命危险,你出卖我,是想让我去死?! 谢府可不会护着我! 谢仪舟眸光波动,颤了颤眼睫,轻声说道:“我说那药是我的,让他们带你过来,是怕府中为难你。你放心,一切后果都由我来承担。” . 应圣旨入宫为太子医治的大夫都安顿在东宫偏院,所有药物都要经由太医院多人核验过其效用、成分,分类记录拿给太子后,由其选择是否使用。 其中绝大多数伤药的构成相似,均对太子伤势有反向作用。 几种民间偏方与海外奇药确认无害后,一一在太子手臂上试过,最后只留下来两种。 太医院的人验药已成习惯,这日收到新药检查后却面面相觑,半天没人敢说话。 最终是徐院使亲自来检查了一遍,然后带着药,战战兢兢去了太子寝殿。 “曼陀罗?” “……是。”徐院使捏着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快速说道,“此物花、茎、叶、果皆含有毒素,服用后可致昏睡、高热、燥热、产生幻觉、躯体麻痹等,药量再大些,可致呼吸减弱,乃至死亡,曾被山野盗匪用来制成蒙汗药……” “能否与止血草药共同使用?” 徐院使又流了几滴冷汗,小心翼翼回道:“……微臣愚钝,不曾耳闻。” 江景之又问:“药是哪里来的?” “禀太子,是谢太师之孙、谢长留谢大人之女,谢仪舟所献。”这次是立在一旁的侍卫回答的,“属下已命人验证过,此药确实可以止血凝伤,也伴有徐院使所说的毒症,有人体热躁动,有人肢体麻木,不同人身上,成效不一,但目前都未见致命毒症。” 玄甲卫是太子亲兵,行事自有规章,不待江景之询问,紧接着将谢家十六年前那点儿阴私毫无保留地道了出来。 “……谢三小姐称自幼体弱多病,府中常有道姑医者走动,这药是数年前一道姑所赠。属下已派人前去江波府查证谢三小姐平生,五日后可辨真假。” 徐院使在下方听得清清楚楚,心道:五日?太子能撑到那时候吗? 从江景之自伤试药开始,徐院使每次动手都心惊胆战,在亲眼看见他手臂上的刀伤逐渐加重后,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因此遭了嫌弃。 江景之再传他来,只隔着纱幔问药,清理伤口、换药的人成了他身边近卫。 徐院使已经三日未看见太子伤势了,不知道他情况如何,终日提心吊胆,生怕下一刻自己脑袋就要搬家。 仿佛是嫌他还不够惊怕,江景之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入耳中。 “试药。” 徐院使险些栽倒,仓皇喊道:“殿下,那药有毒啊!” 没人理他。 徐院使眼睁睁看着侍卫拿着那瓶含有曼陀罗的粗制止血散上前,隐在纱幔之中。 完了。 徐院使心想,这下真的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无效 太子府的侍卫个个铁面冷脸,守在外面,吓得屋里的林乔大气不敢喘,纵腹中有万千疑问也不敢开口。 安静地等了不知多久,眼看投射进屋中的树影渐渐往回收缩,正午将至,有人送来了午膳。 谢仪舟微微放松,等只剩下他们三人后,低声道:“我是来献药的,不是被抓来的,想来只要不做出格行为,就不会有事。” 再怎么说她也是以朝臣女儿的身份过来的,就算时下事事以太子的伤势为重,只要没有她行凶的证据,就没有理由抓她。 太子府的侍卫再凶,也得讲道理。 说完,她在屋中走动了一圈,果然未见侍卫阻止。 这之后,屋中气氛好转,林乔悄声问起谢仪舟这是怎么回事。 “你爹脸都气成猪肝样了,一直在逼问你这半年的遭遇,若是饿……太子侍卫晚到一步,我的腿就保不住了。” 他猜到谢仪舟可能会入宫献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着实吓了他一跳。 谢仪舟指尖微蜷,道:“是我冲动了。” “那我能问问是什么事情刺激得你这样冲动吗?” 谢仪舟不想说。 这几日王惠卿带她见人,她表现得十分平淡,就连与堂姐谢启韵相处着也沉闷无趣,说不了几句话,因为她一心离开谢家。 与谁都不交心,这样离开的时候才能干干脆脆,不带任何牵挂。 她也真的不愿意入宫找饿死鬼。 那是太子,将来的皇帝,就算伤势再古怪,集全天下之力,也一定有人能救得了他,轮不到她一个自身难保的人来关心。 “不要自作多情,不要自找麻烦。” 谢仪舟反复这样提醒自己。 让她改变主意的是申管家临走前的一句话。 他说:“小姐既回到了老爷、夫人膝下,就好生待着,他们才是你的父母,颍姑母那边自有人照顾,不用小姐担忧。” 颍姑母就是那个将谢仪舟抚养长大的守寡的旁支姑母。 谢仪舟最后一次见她是半年前,她离家出走前一天的晚上。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弟弟跟着父母远在京城,也曾疑惑为什么一家人里只有她被留在祖籍。 颖姑母、奶娘和下人都没给她答案。 倒是能直接问谢三夫妇,可他们数年才回一趟祖籍,面对父母,谢仪舟倍感生疏,问不出这种问题。 日子便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直到半年前谢长留突然回了祖籍,要接她入京。 那时候谢仪舟已经十六岁了,突然要与不熟悉的父母兄弟朝夕相处,她惊讶、彷徨,也有些期待、难为情,和对颍姑母的不舍。 思虑太重,她睡不着,去了庭院吹风,不经意听见了下人们的闲言碎语,才知道自己的同胞弟弟病逝了,也知晓了自己这么多年被留在祖籍的原因。 那日谢长留忙于水贼的事不在府中,谢仪舟便去找颍姑母确认。 颍姑母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当时的感受谢仪舟已经记不清了,或许哭了,或许没有,她只记得自己固执地说道:“我不去京城。” 颍姑母道:“不去京城,那你要去哪儿?” “我就在江波府陪着您。” 这话或许有几分赌气的成分,可颍姑母的拒绝彻底打破了谢仪舟的念想。 她说:“我当初肯抚养你,是因为我夫家败落,娘家无人,我没有依靠,无处可去,只有抚养你才能得到照顾。如今你爹娘要接你走,你愿不愿意都随你,想去哪里也都可以,只是唯独不要留在我身边,不要连累我受你爹娘的怨气。” 十六岁的谢仪舟是一只没人要的小狗,孤独地蜷缩了一宿,第二日,孤身一人静悄悄地走了。 独自漂泊的日子里,她常想,倘若自小就有人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告诉她这样做没错,长久的耳濡目染之下,她一定会觉得理所应当,不会对任何人产生怨念。 可惜她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子了。 听申管家提起颍姑母后,谢仪舟记起往事,心口有些沉闷,忍不住又想,申管家在宜城找到她时,连祖宅都不回就直接带她入京,或许也是颍姑母的授意。 她夫家娘家都没了,孤身守寡,身体又不好,需要谢府做依靠,是该多为自己做考虑的。 谢仪舟不想以德报怨,乖顺地送走申管家后,见林研好奇城门口小摊上的精巧玩意,便想带她过去瞧瞧。 刚迈出两步,随行的丫鬟、护卫全部围了过来,将她紧紧围住,比看管犯人还要严格。 那一刻,谢仪舟心中的抗拒感忽地膨胀。 情绪来得突然,转瞬充斥了她的大脑,她想,只要不让她回谢府,去哪里都好,哪怕是被当做叛贼死在饿死鬼手里。 于是她转向城门处的侍卫,说自己能救太子。 谢仪舟就这样被带到了太子府。 “只是因为冲动。”她与林乔道。 “你说是冲动那就是冲动吧。”林乔瞧瞧屋外的侍卫,小声问,“接下来怎么办?” “我与他们说那药是前几年为我看病的道姑私下所赠,人已无处可寻,他们找不到源头,一定会去调查我,这点不用担心,府中为了隐瞒我离家出走的丑闻,决计会将我的形迹全部遮掩过去……” 谢仪舟缓慢说着,语气有些虚浮。 “若我们之前的猜测没错,饿死鬼的伤势会恢复得很慢,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想……” 慢慢想,通常意味着走一步算一步。 “行。” 林乔接受良好,反正那药肯定能医治好饿死鬼,又是谢仪舟出面顶着,不管谢家人多么恼怒,也得为她兜底。 他畅想道:“要是这期间饿死鬼的失忆症痊愈了,那就更好了!” “……”谢仪舟恍惚了一下,低垂下眼睫,一言不发。 两人心思各异,各自琢磨起自己在意的事情,唯独没想过那药可能出问题,以至于当徐院使急匆匆找来问伤药来源时,谢仪舟坚持道:“是一道姑所赠。” “哪个道观的道姑?道号是什么?什么时候给的你?” “不记得了,许是什么世外高人。”谢仪舟按原计划道,“伤药有用就好,何必一定要去扰人清修……” “什么有用?”徐院使满面凄惶,高声道,“那药有毒!” 谢仪舟懵了一瞬,下意识转向林乔,见林乔同样满面震惊与迷茫。 那止血药是林乔自己瞎琢磨成的,因为草药都是后山采摘的,不值钱,卖给谢仪舟的时候极其便宜,五个铜板就能换一大罐。 饿死鬼用的一直都是那罐药,怎么会有毒? 谢仪舟道:“不可能!” “我亲自检查的还能有假?”徐院使仓皇道,“太子用了你那药,伤势骤然加重,人也昏迷不醒,如今危在旦夕,侍卫已经去禀报圣上了,谢家人、太医院……所有人都要被你害死了!” 谢仪舟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踉跄退了一步,后腰撞到了圆桌上。 痛感让她理智回笼,她狠狠咬了下舌尖,道:“不可能,我不信!” “我与你父亲是好友,还会骗你不成!”徐院使又惊又怒,“若非念在我与你谢家的交情上,我何故过来告知你?当务之急是赶紧供出那药来源,念在你年纪轻是受人蒙骗的份上,圣上或许还能格外开恩,你倒好……” 正说着,外面响起侍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徐院使遍布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绝望,溃败地跌坐在地,丢了魂魄般喃喃自语:“完了……全都完了,所有人都要死……” 林研已经吓懵了,被林乔护在身后。 林乔则惨白着脸道:“不对,不对……那不是毒药,分明是有效的……” 侍卫在此时破门而入,领头的侍卫长浑身充斥着杀戮之气,环视一周,满面戾气地怒喝道:“谢府三小姐胆敢假借献药之名对太子下毒,其心可诛!来人,将其拿下,押入天牢!” 谢仪舟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快速思考应对之法,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始终不见任何头绪。 “那药不可能无效……”她挡在最前方,直视着侍卫长,用尽毕生勇气道,“你带我去看太子,倘若当真是药的问题,我甘愿伏诛!” 侍卫长扫了她一眼,冷冷道:“谢三小姐已犯下死罪,不消说你,便是谢府与那位给你药的不知名道姑也难逃一死。” 谢仪舟心若擂鼓,不相信那药毒害了饿死鬼,也不愿意无辜人被她连累。 她牙关紧咬,感受着舌尖的血腥味,努力保持冷静,说道:“那药千真万确能医治外伤,我没说谎,你若不信,就在我身上也砍一刀,让我以身为太子试药。” “小姐!”林乔兄妹惊声呼喊。 谢仪舟冲他二人摇了摇头,转回去继续道:“我笃定那药可以医治好太子,而今出了意外,或许是药别人调换了,或许是换药之人操作不当,不是我从头到尾亲自动手的,我不认罪。” “左右我是逃不掉的,不若让我亲眼看看太子,亲自为太子用药,若事实仍旧如此,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 侍卫长神色莫名地看了她一眼,往后抬了抬手,道:“带她过去!” 谢仪舟来不及与林乔等人说话,就这样被带走了。 穿廊过路,一路无话,到了太子寝殿外,侍卫长停住脚步,面向谢仪舟,若有所指道:“谢三小姐此时仍不肯道出制药之人的身份,想必与那人关系匪浅。” 谢仪舟微微垂首,道:“实不相瞒,那药其实是我自己配制成的。” 这一路上,谢仪舟都在思考伤药的事情。 从前还在上渔村的时候,林乔忙着赚银子,常常几日找不到人,谢仪舟只好自己给饿死鬼换药。 那药不可能突然对他无效,除非是药被人暗中动了手脚,或者是他们想错了,饿死鬼与太子并非同一人…… 若是前者,只要谢仪舟亲自动手换药,等饿死鬼伤势止住,就能自证清白。 若是后者,就是她弄错了,她将无力挽回,真就应了徐院使那句话,太子被她害死了,所有相关的人都得陪葬。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编出什么世外高人了,索性独揽罪责吧。 “三小姐懂医术?”侍卫长问。 谢仪舟抓紧衣袖,强自镇定道:“久病成医。” “如此……”侍卫长往前一步,推开殿门,微微躬身道,“愿三小姐医术斐然。” 谢仪舟不敢应声,用力一咬唇,鼓足勇气,抬步踏入。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包扎 时辰已晚,太子寝殿门窗紧闭,数盏琉璃烛灯整齐摆放,将屋中映得亮如白昼。 谢仪舟跟着侍卫长绕过垂帘与屏风,看见被纱幔笼罩着的床榻时,侍卫长停了下来,谢仪舟独自上前。 屋中寂静,她能听见自己走动时簌簌作响的衣裙摩擦声,和自己急促的心跳。 如果真的是她弄错了,里面躺着的不是饿死鬼,那么今日就是她的死期了。 这也代表着饿死鬼早就死了,是被她害死的。 那是他们到达清水镇的第二日,谢仪舟病倒了。 不知是不是真的应了降世时那句批语,与她那十六年来不曾谋面的胞弟相反,谢仪舟身体一向很好,离家数月,颠沛流离,她也好好的,这是她久违的一次生病。 谢仪舟喝了药早早睡下,因为白日里睡太多,深夜时分忽地醒来,睁开双眼,望见了一张英俊的脸庞。 “不舒服吗?还是渴了?” 深夜里万籁俱寂,许是熏黄的烛光太过温柔,或是病中的人情绪脆弱,谢仪舟竟看迷了眼,糊里糊涂说:“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饿死鬼没说讨嫌的话,神情柔和得像是一汪春水,笑了一笑,说:“好啊。” 然后他去桌边倒了一盏温水,想扶起谢仪舟喂给她。 谢仪舟拒绝了,躺在榻上牵住他的手,让他注视着自己,认真说道:“我捡到坠星猊,给它取了名字,它就是我的了。只要我不抛弃它,它就要永远永远地陪着我。你知道的吧?” 饿死鬼温柔的表情凝住。 坠星猊是谢仪舟捡来的一只狗,除了腹部一道流星般的白毛,遍体通黑。 因为要躲避方震不方便带着,谢仪舟将它交给一户农家照顾,约定好将来会回去把它接走。 “你把我和一个畜生并论?” “你们都是我捡的,命都是我花银子让人救回来的,算起来,它还比你早一个月到我身边,是你的前辈,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它呢?” 饿死鬼面色一沉,剑眉下压,目光凉了几分。 谢仪舟猜想自己可能是病糊涂了,见状不仅没有退缩,还把他的手牵至枕边,一偏头将脸贴了上去。 她浑身酸软,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小声催促:“你快答应。” 饿死鬼好像是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身上的伤势非同小可,将来或许会有麻烦,你最好不会反悔。” “我什么时候反悔过啦?”谢仪舟含糊指责他,“你又惹我生气。” 饿死鬼这才又笑了,说:“好,我永远陪着你。” 谢仪舟很开心,手从他掌心摸到小臂,捏了几下,嘟囔道:“我渴了。” 饿死鬼的手掌从她脸颊下抽出,重新倒了盏温水回来。 谢仪舟被扶起饮了水,躺下后说:“我好累,没力气说话了,明日再给你取名。”说完抓着饿死鬼的手,迷迷糊糊道,“我想你陪着我睡。” 饿死鬼是什么反应她不记得了,就记得说完那些话她就合上了眼。 后来神志渐渐迷离,就要进入梦乡,感受到唇面上传来的陌生触感,还有些软,有点甜。 谢仪舟睁开眼,朦胧中看见饿死鬼的脸近在咫尺,他似乎是虚压在了她身上,一手抚摸着她发顶,一手在她颊上轻轻摩挲。 他呼吸粗重,迎着谢仪舟懵懂的目光,喉咙滚动了几下,忽地又一次贴了过来。 谢仪舟双唇被温热与湿润覆盖,浑身一麻,猛地屈起双腿,两手也撑在了饿死鬼胸膛。 他感受到了,双唇微微撤离,又靠近,轻轻碰了一下后,喑哑说道:“没忍住,抱歉。” 然后又低笑着从谢仪舟脸颊抚摸到她下巴,轻轻捏着,说道:“我太急了,待会儿再睡好吗?至少先让我知道你真名是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那会儿申管家等人还没追过来,饿死鬼只知道追查他们的人增加了一拨,但不知道是谁。 谢仪舟不愿意与任何人说谢家的事情,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她病糊涂了,这时候先后被饿死鬼的亲吻与身份被发现的事惊住,恼羞、窘迫、羞惭、自卑等情绪骤然涌上,她只觉得浑身滚烫,羞愤欲死,抵在饿死鬼胸膛上的手用力一推,恼怒道:“走开!” 饿死鬼伤口好得慢,但四肢修长,肩宽腰窄,十分结实。 她全力一推,没能将人推开。 饿死鬼皱眉,声音沉了几分,“什么意思?” 谢仪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难受得厉害,抿着被亲吻过的唇用力推拒起来,饿死鬼却抓着她的手问她要解释。 他们那日借住在一处农舍,农舍破旧,床榻窄小,混乱中两人一起栽了下去,碰倒了床边的凳子,凳子上放着一盏烛灯,烛灯倾倒在一起掉下来的床褥上,而床褥还半裹在谢仪舟身上。 饿死鬼帮她扯开被褥,黑暗中不小心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谢仪舟惊慌失措又推了他一把,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饿死鬼似乎是撞到了什么,就这么没了呼吸。 谢仪舟自责、悔恨了许久,好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想干脆与饿死鬼一起死了算了。 后来几经辗转得到太子的消息,她心中才燃起一丝希望。 她希望太子就是饿死鬼,不是为了她能活命,也不是为了任何人,她只想他还活着,哪怕他会怨恨她。 谢仪舟缓缓靠近,抓住轻薄的纱幔,深吸一口气,将其拉开—— 宽大奢华的寝榻上躺着一个容貌清隽的年轻男人,双目紧闭,安详宁静,若非那苍白的肤色与不见起伏的胸口,任谁都会以为他是在沉睡。 谢仪舟猛地抓紧纱幔,闭了闭眼,再睁开,回头颤声道:“水、水和干净纱布,快拿来!还有药,林乔那里还有药,让他把药送来,途中不许任何人经手……快!” 侍卫的动作很快,所有谢仪舟需要的东西几乎在一转眼间备好。 但谢仪舟没注意,她洗净了手就坐在了寝榻边,掀开寝被,解起饿死鬼的寝衣。 她眼里只有那道熟悉的伤疤,事情做得熟练极了。 那道伤口因为长时间的溃烂,边缘处微微泛黑,有着明显的刮肉去腐的痕迹,此时被鲜红的血水浸着,看着极其可怖,谢仪舟恍惚看到了最初捡到饿死鬼时的情形。 她眼睛一酸,泪水差点落下来。 谢仪舟忍着难受将眸中水汽眨下,颤抖着手快速处理起饿死鬼的伤势。 “不要死。”她在心中祈念着,“只要你能活下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没有人打扰谢仪舟,也没人帮她。 前面都还顺利,一直到敷完药要为饿死鬼包扎时,纱布需要绕腹一周,她的手自然而然地贴上了那精瘦的侧腰。 谢仪舟做得自然熟练,一点不羞涩——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可是手掌贴过去的一刹那,除了温热的体温,谢仪舟还感受到掌下躯体突然的紧绷,面前白皙、紧实的腹部似乎还抽动了一下。 她动作一顿,注意力从狰狞的伤口稍稍转移,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股侵略感十足的凝视。 谢仪舟心头一跳,本能地抬头,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沉静漆黑的眼眸,刹那间,她浑身汗毛炸开,身躯一抖,双手被毒蛇咬到了一般立刻往回缩去。 然而手刚离开几寸,就被人攥住。 手腕上的力气很大,攥得谢仪舟很疼。 但疼痛感远不如心理上的震撼,谢仪舟满面通红,浑身血液沸腾了一般直往脸上涌去,她感觉心快从胸口跳出,她快要死了。 他在看她,看了多久了? 他不是昏迷过去,危在旦夕吗? 他会像梦中那样凶狠地说:“胆敢谋害太子,你想死?” 还是继续不罢休地追问她那晚为什么是那样的态度? 抑或是质问她为什么要将他活埋? …… 谢仪舟脑子里混沌一片,转瞬间涌起万千种思绪,躯体上的反应却没那么复杂——她用力往后挣去,手腕上的力气却随之加重,不容反抗地拖拽着,将她半蜷缩的手指强行按回到紧紧绷着的侧腹上。 “继续。”冷冽的嗓音低沉命令道。 谢仪舟心乱如麻,手指贴在饿死鬼身上蜷起又张开,嘴唇抖了好几下,最后突兀记得唇上曾经的轻柔触碰,咬住嘴唇,胡乱点了点头。 攥在腕上的手这才松开。 她脸红得几乎要滴血,看见刚敷了药的伤口因饿死鬼这番动作渗出了血水,才勉强冷静了几分,忍着心头的战栗继续为他包扎。 好在这时有了配合,简单了许多。 谢仪舟打好最后一个结,两手抓握起,沙哑地“嗯”了一声,从寝榻边站起。 可她浑身燥热酥麻,刚离了榻又无力地跌坐了回去,第二次才成功起身,低着头匆匆出了纱幔。 侍卫长守在纱幔外,见她跌跌撞撞跑出来,侧身一拦,说道:“谢三小姐当真医术精湛,妙手回春。” 谢仪舟仓皇避开他的视线,被引去一旁净手时,水中凉意穿透肌肤刺激到她灼热奔腾着的血流,她冷静了些,喘顺气后,慢慢握紧了拳头。 她是不是……被骗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审问 谢仪舟被饿死鬼吓得不清,以为他要审问自己了,可最后只有侍卫长贺岭说话。 “此药果真对太子伤势有益,先前误会了三小姐,在下与小姐赔礼。”贺岭拱手行了一礼,接着道,“未免殿下再出意外,还请三小姐暂居于此。为太子殿下医治,想必谢府不会介意。” 谢仪舟听后,越发觉得他是得了饿死鬼的授意在糊弄自己。 这么猜测是有依据的。 首先,谢仪舟换药和包扎的手法十分粗糙,饿死鬼曾经感慨过“这样都能活下来,我命真大”。这样都能起效,没道理是用药法子不对。 那么,致使伤药无效的缘由只能是药被人暗中动过手脚。 早在初知饿死鬼伤势时,谢仪舟就与林乔商讨过,这个可能性不大。 当今圣上号明德,是先帝与第一任皇后的长子,理所应当地被立为储君。可后来宠妃得势,皇帝偏颇,有心换个储君,看这个儿子就不顺眼起来。 上行下效,因此,朝臣对他并没有多少敬畏。 先帝驾崩时,明德帝已过不惑之年,刚继位,一个王爷就起兵造反了,民间有谣言,说他非天命之子,江山必因他而亡。 明德帝这些年殚精竭虑、励精图治,为的不过就是洗刷当年谣言带来的屈辱。 为了江山社稷,他挑选出最优秀的儿子立为太子,亲自培养。 江景之少年时锐气外露,手段凌厉得厉害,将那些桀骜、威猛的将士全部收入麾下,组成一支以骁勇善战闻名的玄甲卫。 这几年陈王叛变、南越蛮人入侵等几次战事,都是他亲自率领玄甲卫平定的,可谓是战无不胜。 手上沾了血腥与戾气后,江景之不知怎么回事,锐气收敛,瞧着更加俊雅亲和了,谈笑风生间,看得文武百官畏惧胆怯,在他面前不敢有任何懈怠。 能继承大统的皇子一个就足够了,有江景之珠玉在侧,其余皇子全都缩起脑袋规矩做事,不敢起不该有的心思。 明德帝已经老了,若是江景之再出事,皇室子孙就该兄弟阋墙了,到时候朝廷四分五裂,难说会不会是江山灭亡的起点。 江景之的重要可见一斑。 他已经出过一次意外了,没那么容易再次被人得手,至少在他的府邸里,绝不可能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 谢仪舟怀疑什么伤药有毒、昏迷不醒都是他编来骗自己,想要自己露出破绽的。 饿死鬼满腹坏水,最会捉弄人了。 谢仪舟三人被安排在江景之隔壁的院落里,一住就是四日,期间所见只有府中侍卫、婢女,而谢仪舟除了每晚都要去给江景之换药之外,再没别的事情。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多想,这日谢仪舟没忍住,将心中猜想说给了林乔。 “你是说,那事极有可能是饿死鬼在算计咱们?” 林乔是信了贺岭的说辞的,以为如今伤药有效,不仅饿死鬼伤势能够痊愈,谢仪舟还顺利成为了太子的救命恩人,为此他还高兴了几天,没想到峰回路转,噩耗突临。 几日来,他接连两次差点丢了性命,充分感受到了皇城的危险,再听谢仪舟这样说,联想到这几日被困于此不能与外界交流的状态,纵然他心中偏信饿死鬼,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忧心。 他们不会真的被饿死鬼当做叛贼了吧? “还没打照面,他就对咱们出手了。他不记得咱们,不会手下留情的……” 谢仪舟比他更慌乱,更令人焦躁的是,她不知道饿死鬼都看出什么了。 那天太急太乱,她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这些天里,一会儿觉得自己没露什么破绽,一会儿又觉得处处都是漏洞。 “不要自乱阵脚。”她藏匿着心中的不安,既是安慰林乔,也在自我宽慰,“就算他起了疑心,在他伤势未愈之前,也不会轻易对我们下手。” 林乔叹气,哀愁了会儿,忧心忡忡问:“这几日你去给饿死鬼换药,可有看出他是什么态度?” 谢仪舟要是能看的出来,就不会一个人惊怕那么多天了。 那人眼锐心明,发现什么端倪都藏在心里,就像他发现“王春花”这名字是假的一样,冷不防地说出来,让谢仪舟来不及反应,惊悸之下误伤了他。 “那他对你有没有潜意识的不同?” 谢仪舟道:“没有。” 江景之的伤势很严重,除了第一次上药时强硬地攥住谢仪舟的手腕,与她说过两个字,之后每次都只在换药前后睁眼示意,再没与她说过话。 粗暴、淡漠、强势……一点也不像饿死鬼。 谢仪舟有些失落。 但也可能是他伤势太重了。 谢仪舟怀疑,若是她再晚来几日,江景之可能真的就没救了。 林乔一听“没有”俩字,也很失落,不知所谓地呢喃了会儿,一拊掌,道:“有了!” “我以前看过一本医书,上面说人的肢体也是有记忆的。你照顾了他那么久,他对你一定十分熟悉,你趁着换药的时候与他多多接触,说不准哪个动作会让他觉得熟悉,从而恢复记忆呢?” 谢仪舟脑子里陡然闪过那日换药时掌下感受到紧绷的肌肉,有些难堪,默默侧过了脸。 “就算不恢复记忆,让他有那种冥冥中似曾相识感触也好啊……” 林乔还在继续,“……只要有触动,他就会去探索,万一就这样恢复了记忆,就皆大欢喜啦。” 谢仪舟觉得他在胡说八道,低声道:“你还是找点正经医书看吧。” 晚间,谢仪舟又去给江景之换药。 饿死鬼受到的照顾比当初在上渔村好的多,五日时间,伤势的好转程度足够体现在脸色上了。 江景之面庞依然白净清俊,神采却好了许多。 看到谢仪舟,他微微颔首。 这是几日相处下新形成的默契,意味着可以直接动手。 谢仪舟默不作声地上前,指尖碰到轻薄的寝衣时,感受到了下方躯体散发出的热度。 她眸光颤了颤,为了不让自己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将目光专注地放在江景之的伤口上,乌黑长睫因此下垂,形成漂亮的半弧,宛若一弯弦月。 江景之盯着看了会儿,忽然道:“你不敢看我。” 谢仪舟手一抖,止血粉簌簌落下,在伤口上堆积成一座小山丘。 她赶忙停手,声若蚊蝇道:“殿下俊伟,臣女不敢直视。” 江景之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没继续。 谢仪舟缓了缓神,转身去扯纱布,在她要进行包扎时,江景之的声音再度响起:“药粉是不是洒太多了?” “……要处理一下吗?”谢仪舟轻声问。 “不该大夫说了算?” “大夫”谢仪舟停顿了下,道:“无碍的。” 不过是多洒了一些药粉,她刚开始给饿死鬼上药的时候,怕他死了,一次能用半罐药,林乔见了都诧异,问她是不是穷疯了,把药粉当做面粉吃了。 谢仪舟继续包扎,有点紧张。 今日的饿死鬼精力很好,一直在盯着她看。 他观察力太敏锐了,以前有一次这样盯着谢仪舟看了会儿,忽然说:“下次我来给你画胎记。” 谢仪舟在上渔村的时候,为了扮丑,用药汁在脸上画了丑陋的胎记,每隔两日就要重新画。 她自认画得不说一模一样,也有九分重合,足够蒙骗别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饿死鬼看穿了。 她试图狡辩:“我脸上是真胎记,不是画的。” “前天边缘处在眼睫下半寸,今日就挨着眼睫了。”饿死鬼做惊诧状,说,“两日一变的胎记,我还是头一回见,稀奇。你说会不会哪日我一睁眼,它跑到我脸上来了?” 饿死鬼最会讨人厌了。 谢仪舟怕又被他看出什么,只想快点离开他的视野范围。 紧张了会儿,记起自己身上没有做任何伪装,谢仪舟又想将双唇藏起,生怕被人看出上面曾有过的蹭咬。 她忍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凝视,快速包扎好伤口,缩回手站起来,道:“好了。” 江景之一反常态,没放她离开,而是瞥了眼腹部纱布,点评道:“很独特。” ……他以前都是直接说“好丑”的。 做回高贵的太子就是不一样,说话体面许多。 谢仪舟忍住抬头看他的冲动,佯装没听出他话中含义,道:“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女就先下去了。” “我有话问你。” 一句话将谢仪舟抬起的脚钉回了原处。 该来的终究来了。 她心里紧张,嘴唇一抿,脸颊圆润上几分,在未知中露出几分如临大敌的不安模样。 江景之的目光从她红润的脸颊扫到她紧握着的手,微微眯了眯眼,缓慢开口:“黎杉姑娘丢的首饰可找回了?” 谢仪舟懵了。 黎杉姑娘是谁?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小狗 谢仪舟脑内飞快搜索着她这十多年的人生记忆,始终没找到与这位黎杉姑娘相关的丝毫。 有什么是江景之觉得她该知道,而实际上她不知道的人吗? 太子不会轻易使用来路不明的药物,江景之一定是派人去江波府调查她了,以玄甲卫的脚力,五日时间足够了。 谢仪舟有点慌神,急躁了会儿,想起谢家为自己编造出的经历——她在宜城表姑婆家住了一段时日,因为与小表妹起了争执,一气之下搬去了客栈。 黎杉姑娘是那个小表妹吗? 谢仪舟连宜城有个表姑婆都不知道,遑论表姑婆家的小表妹叫什么名字。 她原以为到了京城就会被束缚在谢家人眼皮子底下,全然没想过会出现这种意外,否则当初一定将申管家编出的故事牢牢记在心中。 时间悄然流逝,谢仪舟不确定自己思索了多久,后背有些冒汗,最后模棱两可道:“……我没注意。” 江景之笑了下,道:“三小姐心胸宽广,令人敬佩。” 谢仪舟不敢应声。 江景之又道:“劳烦三小姐扶我起来。” “你的伤口……”谢仪舟张口便要拒绝,方开口,见江景之眉梢挑动了一下,狭长的眼尾似有深意闪过,她心中一紧,连忙止住了。 以前饿死鬼也提过相似的要求,理由是不喜欢处于低位。 记忆没了,烦人招数还是一样的,可惜以前谢仪舟能假装没听见不搭理他,现在却不敢无视太子。 她来到寝榻旁,探身捡起一块毯子叠起,然后躬下腰,一手探入江景之背后,另一手扶住他的肩膀。 一缕发丝因为她的动作从肩膀滑落,垂到了江景之寝衣交襟处,曲卷着,搔起淡淡的痒意。 江景之眉眼一低瞧了过去,而后视线逆着那缕发丝来到谢仪舟侧脸上,盯着那姣好的面容看了会儿,在谢仪舟空出一只手将毯子垫在他身后时,身子忽地一倾,往外倒去。 “当心!”谢仪舟吓了一跳,忙坐在寝榻旁揽紧了他。 江景之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寝衣,适才包扎好伤口后,衣带没系太紧,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他就这样撞到谢仪舟怀中,感受到女子身躯的柔软和清淡的暗香。 这个距离对姑娘家来说十分冒犯。 但谢仪舟没见异样,坐在他身旁后,用肩膀撑着他的重量,扶在他臂上的手还移到了他肋下,蹙眉关注着他的伤口。 江景之眸光暗了暗,道:“你很会照顾人。” 不仅周全,还很熟练,没有一丝见外。 第一次有女子这样亲昵自然地坐在他的寝榻上,纤弱的脊背撑着他,检查他的伤势,像是习以为常。 距离太近,江景之说话时气息扇动了谢仪舟颊边碎发,她侧脸看去,望见熟悉眉眼里陌生的疏离后,陡然意识到这不是饿死鬼,顿时身子僵住。 “……姑母身子不好,我照顾习惯了。” 她说着,缓缓将手臂从江景之背后抽出,一点点远离。 “也很会照顾伤患。”江景之道。 这一点最难解释,谢府三小姐养在深闺,何曾亲自照顾过伤患? 幸好谢仪舟在这几日想出了应对之法。 她先瞧了瞧江景之的脸色,小声说道:“我曾捡过一只受伤的小狗,亲力亲为地照顾了许久。” 这是真话,坠星猊还在清水镇附近的那户农家里,那是如今唯一完全属于谢仪舟的东西,她从未忘记。 太子殿下没了声。 谢仪舟不敢看他,紧张地揪着手指,心想他伤势还没完全恢复,不会动怒杀了她吧? 饿死鬼就不会,他讨人嫌,但性情好,哪怕那回发怒问她要解释,也没忘记护着她。 “如此正好。”江景之再次开口,语气平稳,没有动怒的迹象,“月前侍卫在清水镇带回一只狗,受了些伤,疑是叛贼所养。三小姐既然曾静豢养过,那便交给小姐照抚罢。” 谢仪舟眼皮一跳,忙问:“是什么狗?” 江景之余光扫过紧张地抓到自己小臂上的纤细手指,不动如山道:“一只四五个月大的黑狗,腹部带有一条白线。” 谢仪舟:“……” 她的坠星猊! “哪、哪里捡到的?” 江景之看着她眼底的惊惶,淡淡道:“狗最忠诚,且嗅觉灵敏。” 其实那只狗不是侍卫捡到的,是主动撞过去的,惊了马匹,在那个暴雨天里给他们造成不小的麻烦。 侍卫已漫无目的地寻找江景之三个月之久,莫名被一只浑身污垢的野狗挑衅,怒火难消,拔箭射伤了黑狗后肢,将其捕获后,意外在黑狗脖颈上发现一枚玉佩。 是太子失踪前佩戴的,隐藏在黑狗皮毛深处,若非大雨倾盆,皮毛黏连在了一起,根本发现不了。 侍卫惊喜若狂,驱赶着黑狗找到了清水镇那个小坟堆,看见坟前被黑狗刨掘出来的、散乱的太子随身物。 事后侍卫还曾利用黑狗追寻叛贼,无奈那场雨太大,将所有痕迹冲刷得一干二净。 被人活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江景之没说那么清楚,可“忠诚”和“嗅觉”两个措辞,已足够谢仪舟想清前因后果了。 饿死鬼苏醒后记忆全无,但看见自己的伤口,便知追杀他的人不简单。 谢仪舟听他这样说,后怕地庆幸自己请不起镇子上的大夫,才没将捡到他的消息泄露出去。 后来要将坠星猊暂时交给别人收养,谢仪舟心想若是以后再也回不来了,就托人将它带走,于是取了一个小小的玉佩藏在坠星猊毛茸茸的脖子里,留作标记。 而饿死鬼其余东西,都在他“死”后,被谢仪舟埋在那个小坟堆前面了。 困扰了谢仪舟许久的疑惑在此时骤然解开,她一时彷徨又感动。 谢仪舟身边有过许多人,可爹娘和颍姑母都不属于她,林乔兄妹虽然跟着她,但他们才是对方的彼此,将来总会分别的。 真正属于她的只有两个。 一个是坠星猊,是她刚到上渔村时在草丛里捡的,她救了它,给它取了名字,从此坠星猊独属于她。 另一个是饿死鬼,也是她捡来的,可惜没来得及取名,他就“死”了,现在不是她的了。 谢仪舟看着面前身份矜贵的江景之,无比想念她那只衷心的、黏人的小黑狗。 “它的伤势严重吗?现在痊愈了没有?你有没有好好对它?” 饿死鬼一直都不喜欢坠星猊,总说谢仪舟偏心,情愿养只狗都不愿意养他那样英俊的男人,谢仪舟怕他对坠星猊不好。 而江景之听出她语气里暗含的责问,眸光一闪,道:“你很担心它。” 谢仪舟心头一惊,忙道:“作恶的是人,小狗无辜。我向来喜爱猫狗,听见它受伤了,心里难免有些难受。” “三小姐好一副菩萨心肠。”江景之道,“既救得了狗,又医得了孤。” “……”谢仪舟不敢说话。 江景之扫了眼她低垂着的脑袋,这才答了她上一个问题,“还活着,毕竟要靠它找出叛贼。” 这话听得谢仪舟心里发凉。 坠星猊看见她就摇尾巴,特别缠人,被江景之发现,她和狗都得死。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蔓草 “稍后侍卫会把狗送去……” “不行!”谢仪舟脱口而出,见榻上的人凝目看来,慌忙为自己的拒绝找理由,“我、我养的那只狗去世时,我发过誓,今生绝不再养第二只。” 江景之侧目,“三小姐用情如此专一?” 谢仪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 江景之再道:“对人也一样?” 谢仪舟心跳倏地错乱了一下,转过脸,低声道:“……是。” “如此……”江景之微微蹙眉,淡淡道,“那只狗就继续给宋大夫抚养了。” 他话音中似有勉强,谢仪舟怕多说多错,不接话,只在心里默默记着那位宋大夫。 为了保命,她不得不暂时避开坠星猊,但那是她的狗,以后是一定要带走的。 屋中静默了下来。 片刻后,江景之道:“宋大夫是已故御医宋曦之女,应了皇榜前来为孤医治的,居于篷湖苑,三小姐若是闲来无趣,可以与她切磋下医术。” 江景之语气如常,仿佛是在耐心为人解答疑问。 虽然并没有人问。 换做饿死鬼,他多少还会说一句“你问我宋大夫是谁?”,再强行解释,太子殿下连这句话都省了,仗着身份高贵,不管别人想不想知道,硬说。 谢仪舟低着头,还是不出声。 “说话。”江景之语气强硬了几分。 这是不仅自己硬说,还逼别人必须应和。 谢仪舟只好开口问:“那位宋大夫也能医治好你……殿下的伤吗?” 她与饿死鬼说话从来随心任意,面对江景之,常常忘记他的身份,这会儿紧急补了句“殿下”,补完瞧了眼江景之,见他没什么反应,像是没注意到这点细枝末节。 “能。” “能?”谢仪舟惊诧。 “三小姐很惊讶?” 谢仪舟连忙摇头。 有别人能医治他才是正常的,否则林乔不真成了不世出的行医奇才了吗? “我是觉得……”谢仪舟至今也不知道江景之的伤势究竟是怎么回事,乍然听见有其他人能治愈他,第一反应是对方有可能就是下手伤他的人。 她想提醒江景之小心提防,可这么说,不是连她自己一起算进去了吗? 再说了,他心思缜密,哪能想不到这茬…… 他都把坠星猊给对方养了呢。 谢仪舟闷闷道:“我是觉得,她一个姑娘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很了不得。” 江景之又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一样?” 谢仪舟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 只听得江景之不急不缓道:“迄今为止,共三人献上的伤药有效,分别是三小姐、宋大夫与来自江北的罗大夫。” “三人……”谢仪舟呢喃。 江景之又道:“另外两人已将伤药配方交给太医院,三小姐那药既然是自己配制的,想必对药材一清二楚。” 到这里,两人的对话终于回到谢仪舟事先的准备上。 她回神,道:“那伤药主要是民间常见的草药配制的,以艾叶、三七、蒲黄为主……” 她想江景之尽快弄清伤势难愈的根本原因,从决定为他医治起,就没想隐瞒过药方,早就与林乔问了个清楚,此时难得从容地如实答了。 “还有……”常见草药说完,谢仪舟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希望饿死鬼彻底痊愈的心占据了上风,佝着头小声道,“还有蔓草……” “蔓草?”陌生的草药江让景之剑眉扬了一下。 谢仪舟声音更小了,“是,江波府的农户偶尔会用……” 江景之沉吟了下,传来侍卫,吩咐道:“送三小姐出去。” 侍卫应了,他又道:“三小姐与宋黎杉、罗启明一样献药有功,并非嫌犯,往后不可无礼。” “是。” 侍卫领着谢仪舟退下。 谢仪舟今日意外得知了饿死鬼死而复生成为太子的真相、爱宠的踪迹,成功将伤药配方给了江景之,又没让他过多怀疑自己,心中压着的大山终于移开了几寸。 终于能脱身了,她松了一口气跟着贺岭离开。 走到屏风后,她忽地脚步一顿,睁大了眼睛。 宋黎杉…… ……江景之方才是不是说了宋黎杉这个名字? . “曼陀罗,就是它没错。”徐院使查看罢侍卫手中的植株,肯定道,“浑身上下全都有毒,正是谢三小姐伤药中所包含的毒草。” 江景之神色莫名地一暗,微微颔首,“退下吧。” 上次江景之用了谢仪舟的伤药,“伤势加重”、“昏迷不醒”,吓得徐院使三魂七魄丢了一半,本以为必死无疑,哪知那事竟是假的。 那之后,徐院使彻底觉悟了:太医院医治不好太子,在他心中已经成了行走的医书与药物储藏处,只需要回答医药相关的问题、依令行事,至于疗伤治病的本职,算是被太子殿下剥夺了。 脑袋转了一圈又得以保住,徐院使心态反而平和许多。 生死有命,就这样吧! 他不再管什么毒药不毒药的,反正太子自己有主意。 行了一礼就要退下,脚下一踌躇,又停了下来,道:“殿下,臣有一事,不止当讲不当讲。” “说。” 徐院使道:“谢长留夫妇近来多次与臣府中家眷探听谢三小姐的事情……” 那日谢仪舟自言可以医治太子,被侍卫当街带走,谢三夫妇反应不及,那之后再没能见谢仪舟一面,对太子府中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心慌意乱了好几日。 太子府邸森严,谢长留无力探出半点消息,找到了徐院使这里。 徐院使因谢仪舟的胆大妄为受了许多惊吓,但念在与谢长留的旧日情分上,还是斗胆与江景之提了。 那支毒草到了江景之手中,他正在把玩,闻言目光连细微的波动都没有,漫不经心问:“你怎么说的?” “微臣不敢!”徐院使急忙跪下,“除了殿下命人放出的消息,其余的,臣不曾与任何人泄露分毫!” 江景之“嗯”了一声。 徐院使跪地等了稍许,见他没有别的吩咐,道了声退,轻声起身,缓缓退了出去。 江景之仍在看他手中那株名为曼陀罗的毒草。 这草是侍卫从一个叫上渔村的地方带回来的,当地百姓称之为蔓草,效用与徐院使所言无二,有毒,但因其有昏迷、麻痹效用,偶尔会被用于受伤的大型家禽身上——防止其在医治时受惊伤人。 谢仪舟是知晓的,否则不会在提起时支支吾吾。 在谢仪舟出现后,侍卫就将她生平事迹呈了上来。 因体弱,自幼养于江波府,喜静、生性内敛,鲜少外出,一个月前去宜城表姑婆家探亲,因与表妹发生口角,搬至客栈,遇御林军盘查。 这是御林军那边得到的说辞。 这几日玄甲卫重新去核实了一遍,所有人说法一致,可江景之不信。 她连他的伤口都没见过,就笃定那药对他有效。 她照顾他时得心应手。 她很在意那只狗。 还有什么黎杉姑娘,江景之只是没记住谢仪舟那位小表妹的名字,随意找了一个代替,她却言辞含糊,不敢给出明确回复。 江景之确信谢仪舟的行迹是被人遮掩过的,索性让人从她身边人入手,直接查去了上渔村。 这一查,查出了一位叫做“王春花”的姑娘,貌丑,孤僻,数月前借居至上渔村,之后屋舍失火,人就此消失,不知所踪。 只是失踪的时间与村中草包大夫林乔失踪的时间相差不久,而谢仪舟身边的小厮,巧了,正是那位草包大夫。 真相如何,不言而喻。 “若‘王春花’当真就是谢三小姐,她为何要带着林家兄妹?这岂不是自爆身份?”贺岭提出异议,“为她遮掩行迹的必是谢府的人,便是谢三小姐想不到这一点,谢太师、谢大人如何会想不到?” 江景之道:“若她原本未曾想过献药呢?” 贺岭一怔,随即了悟。 谢仪舟在江波府的行踪皆有迹可循,倘若她没有主动献药,有谢府的遮掩,无缘无故,没人会查到她与那个名叫林乔的小厮身上去。 她很安全。 可她出现在了江景之面前,静心布置的遮掩就全成了云烟。 江景之转着手中那株毒草,回忆着这日与谢仪舟相处的种种细节,心中只剩下两个疑问。 她既在上渔村救了他,为什么又要将他活埋地下? 为了再次救他,她改变主意,冒着被杀的风险现身,是有别的目的,还是在那几个月的相处中对他产生了感情? 若是前者,很好处理,若是后者…… 江景之想着她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再度皱眉。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招数,对他可不适用。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好感 谢仪舟一直没想明白,在江景之提到“黎杉姑娘”时,她的回答究竟有没有露馅。 江景之伤口初愈,精力有限,那日与谢仪舟询问后,再见她都是正常换药,很少说话,弄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林家兄妹帮她分析,也没能想明白。 得不到答案,谢仪舟又不敢主动提起,这事只能就这样算了,她转而忧愁起怎么把坠星猊带走。 “它先前被侍卫射伤了,也不知恢复成什么样了……” 江景之发话之后,侍卫没再寸步不离地守在外面,他们的活动范围大了许多,可三人心里藏有秘密,不敢轻易外出,生怕被坠星猊撞见认了出来。 谢仪舟独处惯了,心里有事琢磨,不觉得寂寞,林研也能耐得住宁静,可林乔常年在外奔波,受不了久闷屋中的日子。 这日又见谢仪舟愁眉不展地思考着如何救狗,林乔百无聊赖地搭腔:“你去找宋黎杉,把她打晕了,带着狗就跑。” 谢仪舟全当没听见他的胡言乱语,一个人静静地继续琢磨。 这么又过了两日,林乔彻底受不住了,在谢仪舟换药回来后,问道:“今日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做什么?” 谢仪舟先摇头,再迟疑。 林乔双眼一亮,问:“怎么了?” “他这次恢复的很快,今日竟然就能走动了……”不仅能走动,还能处理公务,谢仪舟在他那里看见了一摞摞的文书信函,有些还显露出若隐若现的朱批。 饿死鬼那时候可是养了很久才能走动的。 “人家现在是太子,补药汤饮吃不完,还有数不尽的婢女细心伺候,当然恢复的快。” ——林乔本想这么说的,话到嘴边,眼珠子一转,改口道:“现在他手里有三副能治愈他的伤药,还有整个太医院没日没夜地围着钻研,当然恢复的更好。对了,他是三种伤药一起用,还是只用一种?” 谢仪舟想了想,道:“肋下最严重处用的是你配制的药,手臂上试药留下的伤用的哪种,我就不知道了。” 他左臂上的伤,谢仪舟根本就没能亲眼看见过,知道那是江景之为了试药自己弄出来的时,她还难过了许久。 “他有三种药,为什么用咱们的药医治最严重的伤口,而不选另两种呢?”林乔揣测道,“你说,会不会是他冥冥中感应到了什么,特别信任你,才会这么做?” 谢仪舟思索了下,道:“不是。” 江景之一点都不信任她,她能感受的到。 林乔:“你没问啊?” 谢仪舟摇头。 林乔急了,道:“你得问啊。” 谢仪舟继续摇头。 这几日她想了许多,江景之还是饿死鬼时就手段颇多,现在恢复了太子身份,伤势好转了,手底下还全是能人异士,他一定有弄清伤势和查出背后密谋者的主意了。 他比她聪明,轮不到她为他担忧。 这个认知让人失落,但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我们只要保全自己就好了,不要插手危险的事。”谢仪舟道,“对了,等他的伤好了,若能顺利脱身,我就要走了。” 林乔大惊,“你这就要走了?!” 谢仪舟点头。 依江景之伤口痊愈的速度来看,再过不久就能彻底恢复了,到时候就是她的处刑日了。 她原计划是半年后离开谢家的,现在想来她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现在又出了为太子献药这事……谢长留明知林乔是她带回来的人,都要对林乔用刑,可见他有多么愤怒。 倘若江景之能安然放她回去,等待着她的将是更加严密的牢笼。 谢仪舟不要留在谢府。 “若……若他不计较,或许你与林研可以找机会留下……” 林乔最在乎的人是妹妹林研,最钦佩是饿死鬼。 自从知道方雄是被重伤的饿死鬼杀死的,又跟着他戏耍了方震后,林乔对饿死鬼可谓是言听计从,哪怕饿死鬼让他自焚,他都能义无反顾地去。 林乔本就是一个大夫,谋害太子的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倘若能得到江景之的信任,留在他身边对他们兄妹来说才是最好的。 “留个屁!”林乔拒绝得相当干脆,“是走是留咱们都一起!” 谢仪舟犹疑了下,道:“你不是从一开始就想找他的吗?” “我想也要他肯留我啊。” 林乔最在乎的人是妹妹林研,最钦佩是饿死鬼,关系最好、最信任的却是谢仪舟。 她好说话、心软、能保密,又没什么脾气。 林乔不放心把妹妹交给任何人,除了谢仪舟。 他翻了个白眼说:“要不是我与你关系好,我敢打赌,饿死鬼正眼都不会看我一下!” 当初几人同行,也是谢仪舟先答应了,饿死鬼才接受他们兄妹的。 谢仪舟也想起了过去的事,稍稍沉默后,道:“那你就不要发牢骚了,快帮我想想怎么救走坠星猊。” “啊!”林乔烦得直挠头。 他小时候被狗追着咬过,也不喜欢狗。 奈何谢仪舟把它当心头肉,宁愿丢了饿死鬼,也不能没了狗。 那只狗看见谢仪舟就会扑过来摇尾巴,就凭他们一幼、一弱、一瘦猴三人,要怎么才能从守卫森严的太子府悄悄地把狗带出去? 那狗身边还有一个姓宋的大夫守着呢。 林乔想了半天,道:“你去求他,直接让他把狗送给你!” 谢仪舟瞧了他一眼,没理会他的胡话,托腮继续想办法。 “好像真可以……嘿,行,真行!”林乔却兴奋起来,走到谢仪舟跟前,双眼闪亮道,“让他爱上你!只要他对你动了感情,别说是要一只狗了,就是知道是你把他埋了的,他也只会心疼你辛苦!” “……”谢仪舟觉得他一定是这几日太无聊憋疯了。 “试试啊,你去试试。他以前就喜欢你,你只需要略施小计勾动他的春心,我敢肯定,这事保准能成!” 他以前就喜欢你。 谢仪舟怔了怔,又抿起了唇。 那晚病中脆弱,她牵着饿死鬼的手要他永远陪着自己……为什么突然那样做? 是病糊涂了?还是想到体弱的胞弟平日里是如何被父母照顾的,生出了嫉妒心? 谢仪舟没想过情爱的,但饿死鬼显然与她不同。 他忽然抱着她亲吻,问她的真实身份…… 他喜欢她,想要以另一种关系永远与她在一起。 “不要。”谢仪舟慢吞吞地拒绝。 若是以前那个讨人厌的饿死鬼,她可以答应,现在这个掌握着千万人性命、一举一动影响着江山社稷的太子殿下,她不能接受。 “为什么啊?”林乔不理解,以为她是怀疑事情的可行性,努力劝说,“男人都是一个德行,情爱上头时脑子就成了摆设,到时候你想做什么都行!真的!你信我!” 谢仪舟再摇头,认真道:“不能欺骗别人的感情。” 草包大夫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正直质朴的理由,愣住了,好半天,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谢仪舟,低声喃喃道:“他巴不得被你欺骗感情呢……” 谢仪舟没听见,也不管他是何反应,沉心静气继续想办法。 没一会儿,林乔凑过来,道:“行吧,不说那些有的没的了,只说咱们自己。现在出现了三方献药人,咱们都能想到里面可能混有谋害太子的人,饿死鬼不会想不到。当务之急,是努力减轻饿死鬼对咱们的怀疑,不然万一被当做叛贼处置了,人都没了,更别说狗。” 谢仪舟一想也对,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 “现下三方人中,狗在宋大夫那里,宋大夫还活着,证明在饿死鬼眼中,她的嫌疑最小。”林乔分析。 谢仪舟赞同,跟着道:“罗大夫我只听说过,没见过人,一无所知。” 林乔道:“明日我假借你的名义过去会会他,你就别去了,对医术一窍不通,两句话就能露馅。” 被嫌弃的谢仪舟:“……嗯。” “但你也不能闲着,你再去给饿死鬼换药时候,多与他说说话……” 林乔细心叮嘱着,“人的记忆不止存放在大脑,听过的话、做过的事,所有一切都或多或少形成肢体或潜在记忆,你多多重复,万一哪一句勾起了他心底的温情,信任不就蹭蹭上来了吗?” 谢仪舟眉心微皱,面露为难。 “你还不信我?” “不是。”是有点不信,但更重要的是,“我以前与他讲过的话、做过的事,现在重复的话,可能要被杀头……” 林乔:“……” 他咳了一声,道:“那、那你给他煲个汤送去吧,人的味觉也是有记忆的。” 谢仪舟还是犹豫。 一是这主意怪怪的,二是她的厨艺…… 饿死鬼曾真诚地评价过,“你终于厌烦了我,要把我毒死了吗?” “行了,别优柔寡断地整日胡想了!”林乔情绪振奋,跃跃欲试,“不能光等着饿死鬼审判咱们,咱们得努力自救!要靠自己!” 这句话说到谢仪舟心窝里了,她轻“嗯”一声,答应了下来。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梦里 谢仪舟决定暂时放下忧心的事情,先为保命做努力。 她也不必太过打眼,只要不成为最让江景之怀疑的那一个就行。她曾经做到过让饿死鬼对她心无防备,再来一次并不算难,总不会输给宋黎杉和罗启明吧? 在她为江景之熬汤时,宋黎杉找了过来。 那是一个脚步轻盈的姑娘,谢仪舟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她好似江面上低飞的白鸟,轻巧灵活。 “你在为太子煲汤?”宋黎杉看见滋补药材,问得很直白。 谢仪舟一边在心里庆幸又遗憾她没带着狗,一边尴尬地点头。 她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况且这位有可能是江景之正在找的叛贼,要小心保持距离。 谢仪舟带人去了外面临水的小凉亭里说话。 她住在太子府的西南一侧,旁边是一个宽阔大湖,时值傍晚,夕阳西下,微风从水面拂来,摇得头顶繁茂的枝叶飒飒作响。 这是一个令人情绪放松的安静的傍晚,假若身边的人不是宋黎杉的话。 “我能医治太子的伤是因为家学渊源,你是谢太师的孙女,千金小姐,便是再聪慧机巧,自学成才,还制出了难倒那么多医者的灵药,这说法很难自洽。所以,那药其实是谢太师命人制出来的,为了邀功才让你亲自来献?” “……” 好主意。谢仪舟心想,早知道就这样说了。 左右在外人眼中,她代表着谢府。到时候谢府就是不想承认,也由不得他们。 她光想着远离谢家人了。 不过话是这样说的,可父母只是抛弃了她,真算起来,也是他们给了她生命、找人将她养育成人,并不欠她的,不好拖人下水的。 “不是。”谢仪舟摇头。 “那是怎么回事?”宋黎杉又问。 谢仪舟微笑着为她斟茶。 宋黎杉得不到答案,在她脸上多看了几眼,再次大胆地语出惊人,“是不是你想做太子妃?或者你爹娘祖父想你做太子妃?” 谢仪舟:“……都没有。” “真的没有?”宋黎杉先是怀疑,再点头,“没有就好。” 谢仪舟在与她的相处中表现得十分沉闷无趣,说到这里时,宋黎杉止住,她只要跟着沉默,要不了多久,这次拜访就能结束。 可谢仪舟没忍住,多问了一句:“你想做太子妃?” 宋黎杉嫣然一笑,敞亮道:“谁不想?” 谢仪舟转过脸,看向一旁。 亭外是清澈的湖水,碧波水面上倒影着湛蓝的天空,零星有几只飞鸟从中划过,姿态自由烂漫。 谢仪舟看着飞鸟的影子消失不见,转回头道:“他……” 宋黎杉偏白,有种久不见阳光的冷白光感,丹凤眼,远山眉,笑起来的时候稍稍显露出些凶相,行走时却非常轻盈,蝴蝶一样。 “他答应你了吗?”谢仪舟问。 宋黎杉气道:“没有!” 谢仪舟:“……” 你这样干脆,一点伤心都没有,确定是真心喜欢江景之吗? “太子殿下不喜欢被恩情胁迫。”宋黎杉悻悻道,“都怪你与罗启明,要是没有你俩,我就是唯一一个能救他的了,说不准地位就稳了。” ……那也未必。 谢仪舟觉得当真这样的话,依饿死鬼的性情和手段,宋黎杉的下场一定会很惨。 她觉得这位宋大夫胆子太大、看着不怎么聪明,不想与她有太多牵扯。 准备找借口离开,宋黎杉问:“你呢?你也献药有功,你想要什么?” 谢仪舟不喜欢与第一次见面的人掏心置腹,但这一次,她说了真心话:“我想有许多许多金银珠宝。” 宋黎杉怀疑道:“谢府千金竟这样在意银钱吗?” 谢仪舟赧然地笑笑,又闲聊了会儿,借口有事回去了。 再晚些时候,她带着熬了小半日的汤照常去给江景之换药,沿着抄手游廊到了地方,被侍卫拦下。 “殿下有事,还请姑娘稍待。” 谢仪舟便在挂满灯笼的朱红连廊的尽头等着,等了许久,先是看见几个内侍模样的人离开,再望见几个面色凝重的官员。 她都不认得,猜测前者可能是皇帝派来看望太子的,后面估计是前来议事的属官。 这些人离开后,她被请了进去。 屋中烛盏明亮,江景之正于桌案后批阅文书,看见谢仪舟,他搁下笔,淡淡道:“父皇派了内侍过来,已为孤换过伤药,今日就不劳烦姑娘了。” 谢仪舟“哦”一声,稍微踌躇了下,道:“臣女为殿下……煲了汤,兴许对伤势恢复有益。” 江景之挑眉,“三小姐与黎杉姑娘真是默契,竟不约而同送了汤过来。” 谢仪舟:“啊……” 宋黎杉抢在她前面给江景之送了汤? …… 这不会是什么后宅斗争的手段吧? 谢仪舟手上的汤盏忽然有些烫手,她往后退了一小步,道:“那我……” “搁下吧。” 谢仪舟将汤盏放下,告了声退,快速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她挑着灯笼,望着脚下自己晃来晃去的影子,心中有点沮丧。 果然不该听信林乔的鬼话,误打误撞被宋黎杉当做了对手,在江景之面前闹得个尴尬,还白费了一碗汤。 江景之肯定不会喝她的汤。 她的厨艺是离开谢家后自己琢磨出来的,味道和府中膳房送出来的不一样,但谢仪舟不挑,能吃就行,只有饿死鬼多次挑剔。 最初谢仪舟还惯着他,直到有一次她特意熬了滋补的乳鸽汤,却被饿死鬼连碗一起打翻。 他可以嫌她做的食物难吃,可以说她手艺差,但不能浪费她的粮食。 谢仪舟真的生气了,转身出去,整整两天没理他。 以前谢仪舟嫌饿死鬼挑剔,现在想来,人家是吃着山珍海味长大的太子,嘴巴挑剔一点,也在理。 他肯定不会喝她的汤。 谢仪舟十分后悔,因为这碗汤,她不仅浪费了食物,还招惹到了宋黎杉。 巧言令色的事果真不能做。 . 次日,天刚微微亮,江景之喊来贺岭,问他后院几位大夫的情况。 “罗启明前两日与宋黎杉发生口角之后就没外出过,终日研学太医院送去的医书,今日谢仪舟身边那小厮过去了一趟,两人聊了许久。” “谢仪舟那边除了小厮好动之外,没什么动静。” “宋黎杉就没安静过,这些日子不是丢了首饰,就是嘲讽罗启明,昨日傍晚去拜会了谢仪舟,抢在她前面送了碗汤过来,方才又去罗启明那了……” “昨晚谢仪舟离开后都做了什么?”江景之忽然问。 贺岭思索了下,道:“谢三小姐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回去后没多久就熄灯了。” 说完没了声音,贺岭等了会儿,抬头看去,见江景之身着寝衣,外面披着一件宽松外袍,单手支额坐在桌案后,剑眉蹙着,表情不太好看。 他问:“殿下昨晚没休息好?” 江景之哪里是没休息好,分明是做了一宿的梦。 梦里他的伤势很重,躺在一个破旧但整洁的房间里,旁边就是支起的窗子。 透过窗子,能看见外面朴素的院子与院中坠着金黄果子的杏树,有个穿着简朴的姑娘踮着脚在树下摘杏子,乌黑的长发编成两条辫子,从肩膀垂到腰间,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 姑娘摘了杏子,洗干净,端给了他。 江景之不爱吃杏子,梦中依然不爱。 姑娘好脾气地把杏子放在一边,没多久,又端了一碗汤进来。 是滋补的乳鸽汤,可味道着实难以下咽。 有了对比,味道的好坏格外明显。 他把汤盏放在一旁,伸手去拿杏子。 可他伤势愈合的不好,抬手的动作牵拉到了腹部伤口,手臂一歪,汤碗被打翻在地,碎瓷与汤汁溅了一地。 姑娘闻声进来,愣了愣,然后一声不响地清扫起来。 梦境十分平淡,江景之却在深夜里醒来,脑中反复回忆这些碎片的同时,潜心感受梦中残余的饥饿感。 ——姑娘一声不吭地清扫完后,整整两日,没再给他送过任何食物。 她在用行动告诉他:不想吃,那就饿着。 从来没人敢这样对江景之,他该动怒的,可不知为什么,他醒来时心口发热,充斥着一种很古怪的感受。 而他之所以会做这个梦,根源在于昨晚谢仪舟送去那碗汤。 那碗味道寡淡的,他只尝了一口的汤。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死了 自从做了那个梦,江景之心头就萦绕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冲动,他想顺着这股莫名的情绪深究下去,理智却告诉他这种荒谬的困扰必须及时止住。 江景之受梦境影响,心绪不宁,处理了会儿公务,他忽然停住,自言自语道:“平静了这么久,该有点变动了。” 贺岭守在一旁,闻言身躯绷住,问:“殿下准备动手了?” “总要弄清楚的。” “是!” 另一边的谢仪舟完全不知道一碗汤给江景之造成了多大影响,琢磨眼下情况时,侍卫突然来传话,说谢夫人得了太子恩准,特意来看望她。 太子府森严,未免再出意外,谢仪舟、宋黎杉、罗启明三个大夫全部被禁足,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 王惠卿来得突然,谢仪舟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刚得知消息,人已经到了眼前。 王惠卿是独自入府的,看见谢仪舟的第一眼,泪水就盈满了眼眶,拉着她的手,又急又气道:“你怎么这样糊涂!” 谢仪舟也觉得自己是糊涂了,假使那日她没有冲动献药,这时候虽然依旧没有自由,但偶尔还能外出看看,而今到了太子府中,是一步也踏不出去了。 可不用面对谢家人,让她心里松快,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那样选择。 “……先离家出走,再私自去找太子,你知不知道娘有多担心你?你怎么就不能乖乖听话呢?就算真的有法子救太子,就不能事先与爹娘商量商量吗……” 王惠卿说得声泪俱下。 谢仪舟任由她牵了手、抚摸了脸颊,在她怀中低声道:“不过半个月而已,没什么值得担忧的。” “什么叫不过半个月!”王惠卿道,“你是谢府千金,被太子侍卫掳来,一关就是这么久,就算是为了给太子医治,对名声也不好……” “我是说,与十六年相比,半个月算不得什么。” 过往十六年都不曾忧心,如今何必呢? 谢仪舟声音低又缓,几乎被王惠卿的声音盖住,但她还是听见了,脸色一下子白了,颤声问:“你是不是怪我?” “没什么可怪的。”谢仪舟从她怀中挣出,道,“我是想说,我一个人过得很好,也习惯了,不喜欢被别人干涉。” 这是母女二人第一次谈及往事,寥寥几句,让王惠卿遭受了重大打击,她满面凄苦道:“你不喜欢被别人干涉?我是别人吗?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不能干涉你?难道我还会害你吗?” 谢仪舟内心所想说出来了,可惜王惠卿不能接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她不擅长与人争辩,索性再次沉默。 王惠卿又说了许多,见谢仪舟始终没有回应,她渐渐停了眼泪,擦拭着泪水道:“好,不提那些事,只说太子……要寻医寻药只需下道圣旨即可,你可知太子为何要将事情散播得人尽皆知?” 她拉回谢仪舟的手,道:“因为那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谢仪舟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王惠卿道,“他伤势曾被治愈过,放过消息是为了让曾经医治过他的人知晓他的身份,再次出现,不管是为财为权。” “凶手也能想到这一点。倘若太子不治而亡,正和他意,可一旦那个能治愈他伤势的人出现,凶手一定会想法设法接近,除掉太子和那个大夫。” 王惠卿抓着谢仪舟双肩,厉声问道:“你是第几个?” 谢仪舟依稀明白了她的意思。 第一个能救太子的人是绝对无害的,也就是宋黎杉,后面出现的,都有可能是为了阻止太子获救和再次下手的叛贼。 昨日谢仪舟见了宋黎杉一面,被她算计,在江景之面前丢了脸。 回去与林乔说了,谁知林乔说罗启明更惨,因为是落魄医户,被宋黎杉嘲讽过医术、诬陷过偷窃……罗启明总闷在房中,就是为了躲她。 宋黎杉吵闹、无礼、猖狂,是饿死鬼最讨厌的那种人之一。 昨日谢仪舟还在心里感慨,变成太子后,饿死鬼的包容心都变大了,现在才知道,原来在他眼中,宋黎杉是完全没有嫌疑的。 那就难怪了。 谢仪舟对江景之也没有任何恶意,可她很不幸运,是嫌疑最大的那个。 “第二个。”她回答。 在太子眼里嫌疑最大,在叛贼眼里,又和宋黎杉一样碍眼。 王惠卿身子摇晃了一下。 谢仪舟赶忙搀扶着她,离得太近,她不习惯,生疏地将她扶坐下,退后一步,道:“你可以如实说我离家出走过半年,你们对我的事一无所知。” 这样谢府受到的牵连或许能小一点。 王惠卿道:“晚了,你祖父与你爹已经被歇了朝会……我只问你,太子丢失记忆的那三个月里,是不是与你在一起?” 谢仪舟迟疑地点了头。 王惠卿猛地站起来,抓住谢仪舟的手臂道:“那你去与他坦白,把事情说清楚,立刻回家去!” 谢仪舟摇头。 救他的事能说的清,那天晚上的事她却不能提,饿死鬼的“死”也太过离奇,不会有人相信的。 她也不想回谢府。 一再被人沉默又决然地拒绝,王惠卿一贯柔和的表情维持不住了,她满面怒色地看着谢仪舟,好一会儿,强压下怒色,道:“既然不能坦白,那就尽量减轻自己嫌疑,知道该怎么做吗?” 谢仪舟已经努力一次,效果不如人意,索性没提。 “你性子沉闷无趣,不会讨好人,我也不指望你能做的多好。”王惠卿道,“你只要假装坠湖,或者被人推下楼梯即可。” 谢仪舟怔愣了下才明白过来。 她献的药对太子有效,受到谋害,就证明她不是叛贼。 谢仪舟从没想过还有这样的自证清白的办法,惊诧的同时,没忍住问:“这样会不会引起动乱,耽误太子调查?” 王惠卿听出她的顾虑,紧皱着眉头道:“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 说完像是察觉自己语气太硬,又牵着她的手,放轻声音道:“你长大了,有许多主意,我勉强不了你,但你要记得,谢家才是你的靠山,你要顾全大局,不可任性妄为。” 谢仪舟默然不语。 王惠卿又道:“不管你有多怨恨我,我都是你娘,我不会害你。” 她不能留太久,说完这些,就离开了。 谢仪舟每次与谢家人见面后,情绪都非常消沉,一会儿想她与谢家的血脉亲缘,一会儿想王惠卿的提议。 “不要那样做。”母女二人谈话时,是林研守在门外,她或多或少听见了一些,低声道,“你不会凫水,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 谢仪舟确实有些怕水,笑了笑,想说自己再想想,一错眼,看见守着院门的林乔匆匆跑了回来。 隔着段距离,林乔压着声音喊道:“不好了……宋黎杉,她死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心仪 宋黎杉是溺死的。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谢仪舟听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尸体已经被搬走,几个侍卫正在湖中搜查有无可疑物品,旁边石板上留有一片湿淋淋的痕迹,昭示着尸体是从这里被捞起来的。 怕吓着林研,谢仪舟没让她跟来,身旁只有林乔。 林乔惊魂未定,低声道:“说是侍婢在折桥下发现的,方才我听见动静远远瞧了一眼,尸体惨白,估摸着浸泡的时间不短……” “太子是什么反应?” “没见着他,可能是出去了。” 是有这个可能,以前饿死鬼也是,伤势稍微好一点,就躺不住。 林乔道:“好端端的,怎么会一声不响地溺死?这地方守卫森严,就算是不慎失足落水,也不可能一句救命都喊不出来吧?哪怕是在水里扑腾几下也好啊……” 谢仪舟想起王惠卿的提醒。 她以前只知道为江景之医治有被他怀疑的危险,没想过也会成为叛贼眼中钉,更没有真切的危机感,而今亲眼看见昨日还灵巧活泼的人就这样没了,心底不禁生出阵阵寒意。 宋黎杉是来救治江景之的大夫中,最不具叛贼嫌疑的,杀她的不会是江景之,只能是潜入进来的叛贼。 宋黎杉死了,下一个就是她了。 这种被人暗中盯着的恐惧与被方震威胁不同,至少方震追杀她的时候,不曾成功害死过她身边任何人。 谢仪舟第一次切实感受到危险逼近的压迫感,嗓音低哑道:“今后要当心些,尽量不要独自待着,更不能再去见罗启明……” 正说着,袖口突然被林乔扯了一下。 谢仪舟止住,转脸一看,见一个身着青衫的男人正从碎石小径过来,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这人约有三十岁,肤色偏暗沉,服饰虽华贵,举手投足中却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局促感,宛若初见识到京都奢华的老实憨厚的平民百姓。 与林乔昨日提过的罗启明一模一样。 “是谢三小姐吗?”中年男人匆匆到了跟前,仓促又小心地询问,紧接着自报家门,“在下罗启明。” 谢仪舟被他看着,心脏砰砰地跳。 拢共三个大夫,宋黎杉死了,她不是叛贼,那叛贼就只能是眼前这人了。 可恶的饿死鬼,这么久没把人揪出来就算了,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不在府中。 谢仪舟在袖中抹了抹掌心的汗水,冷静地对着罗启明行了一礼,“正是小女。罗大夫安好。” 罗启明松了口气,往湖水中央瞧了瞧,侧身引谢仪舟往远离湖水的花圃走去。 谢仪舟忙道:“小女还要为太子重新配药,就要回去了,怕是不能与罗大夫畅聊。” “是,今早侍卫还来提醒小姐及时备药。”林乔在一旁搭腔。 被拒绝的罗启明神色一僵,面色灰败地停下,道:“那在下就不耽误小姐了……” 谢仪舟复行一礼,带着林乔快步离开,经过海棠垂门回首时,远远看见他还神情苦涩地站在原处,看得人心生不忍。 谢仪舟收回视线,回到住处后,认真叮嘱林家兄妹,“太可怕了!以后一定要离他远些!” 合上门,三人重新分析起宋黎杉的死和目前处境,重点有两处,一是罗启明下一个目标定然就是她了,二是减轻江景之的怀疑迫在眉睫,否则万一接下来罗启明也遇到了危险,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林乔总结:“来不及考虑了,你得抢在罗启明之前出事,宜早不宜迟,今晚最好。” 谢仪舟着急,“我要遇到什么危险?” 溺水被用过了,难道她要坠楼? 经过宋黎杉的事,侍卫巡守更严,她哪有那么容易坠楼?而且她也没有勇敢从高处跃下。 还没商量出可行的危险,夕阳已不知不觉沉下,侍卫来请谢仪舟去给江景之换药。 谢仪舟提着一口气去了。 江景之穿着单薄的寝衣在内室等着,谢仪舟靠近时嗅见了他身上沐浴后的潮湿水汽,心想他果真是外出过了。 饿死鬼也是这样子,爱干净,不能动的时候隔两日就要她帮忙擦洗,能动弹后,只要外出了,回来后总要仔细清洗一番。 衣裳从也不穿隔夜的,有时候谢仪舟一件外衣穿了两日,还要被他嫌弃。 “今日没人与你使手段了,怎么不熬汤了?” 江景之不乐意总躺在榻上,一边说话,一边站在屋中自己解开寝衣,里面伤口上的纱布已经解开,露出了丑陋的混着肉色的痂。 谢仪舟正要查看他的伤势,闻言头皮骤紧。 昨日宋黎杉才与她使了小手段,今日人就死了,看上去她确实不那么清白。 “……今日身子不适。”谢仪舟憋出蹩脚的理由,怕他再为难自己,连忙道,“宋大夫的事,殿下有查出什么吗?” 江景之道:“你也觉得她是被人害死的?” 谢仪舟在缄默与点头间犹豫了下,还没回答,他又问:“你觉得她是被谁害死的?” 这个问题有些敏感,谢仪舟需要斟酌下用词再回答,于是她弯下腰,假装去查看江景之的伤口。 景江之是站着的,她一弯腰靠近,淡淡的女子气息与旖旎的温热感扑到了江景之腰腹部。 紧实的腹部骤然绷紧,下一瞬,谢仪舟手臂被一只手扣住。 手上力气很大,向上一拽,她就被迫直起了腰。 谢仪舟疑惑抬眼,见江景之眼中的晦暗一闪而过,随后他直勾勾地盯着谢仪舟的双眸,声音陡然阴冷几分,“回答我。你觉得你与罗启明,谁的嫌疑更大?” 谢仪舟:“……” 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她慌乱了下,很快镇定下来,道:“我与宋大夫没有必须要用生死才能解决的矛盾,也没有利益之争,我没理由杀她。” 论与宋黎杉的矛盾,罗启明比她大的多呢! 谁都知道宋黎杉瞧不起出身乡野的罗启明,总找由头欺负他。 江景之不着痕迹地打量过她的神情,松手,转身往榻上去。 “罗启明想入太医院光宗耀祖,宋黎杉则想做太子妃,真算起来,还是你与宋黎杉的矛盾更大。” 一句话说完,他躺了下去,谢仪舟识相地捧着伤药与纱布跟去,在将东西放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 她的面慢慢涨红,憋着一口气道:“我没有想做太子妃。” “是吗?”江景之不急不缓道,“孤自认容貌、体魄、出身、性情在哪里都是佼佼,不知是哪一点让三小姐瞧不上?” 瞧不上你的厚脸皮! 问话的若是饿死鬼,谢仪舟会这样回答,还会凶恶地往他胸膛打上一巴掌,再恶狠狠地勒令他闭嘴。 可惜这人是江景之。 她闷闷道:“臣女不敢……是因为我、我已有心仪之人。” 江景之挑眉,“说来听听。” 权势压人,谢仪舟不得不答。 她一边为江景之上药,一边不甘心道:“他、他就是个傻子,没什么可说的。” 说着瞧了江景之一眼,见他眸色沉沉地盯着自己,连忙转回去。 “谢三小姐的心上人是个傻子?傻子能有什么好?” 谢仪舟抿抿唇,道:“傻子很好的,俊俏、听话……” 刚失去饿死鬼的时候,饿死鬼的好,多的她数不过来,这会儿面对江景之,那些好又都不见了。 谢仪舟脑子里只有他各种讨打的短处了。 她说不出更多,停顿了下,小声为他编造了一个,“……他最好的一点就是忠贞,认定一个人就会永远追随她,不论发生什么意外……” 江景之忽地笑了,慢悠悠道:“三小姐说的究竟是心上人,还是你养的那只狗?” 谢仪舟:“……” 他羞辱人! 这人怎么能比是饿死鬼的时候还要讨厌……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嫌疑 “忠贞不渝是难得的珍贵品质,我不认为这一点值得被嘲讽。”谢仪舟先严肃地维护了意中人,再谨记自己独爱一狗的前言,郑重道,“而且我的狗的确衷心可靠,比许多、许多人,都要值得信赖。” 谢仪舟强调“许多”的时候,目光偏转,勇敢地与躺在寝榻上的江景之对视。 她只维护他这一次。 假使江景之还要继续诋毁她的“意中人”,就随他去吧,反正他骂的是他自己,她仁至义尽了。 江景之漆黑的眸子与她对视了片刻,道:“所以三小姐那位忠贞不渝、永远追随你的心上人,如今在何处?” 谢仪舟顿时心慌,眼睛一眨低下了头,意识到这行为闪躲的意思太明显,又抬起,道:“他、他死了……” “确定是死了,而不是三小姐恐被怀疑,编造出来的人物?” 江景之的话转了一圈,重新回到了宋黎杉的死因上去,谢仪舟心里反而轻松了些,回道:“臣女不至于为了躲避怀疑编造出一个心上人。” 江景之“嗯”了一声,纤细的长睫往下一垂,落到谢仪舟手上,道:“继续。” 谢仪舟这才想起面前的伤口还没处理好,忙继续手上的动作。 她想顺势提几句罗启明,想问问江景之伤势古怪的缘由查出来没有,又想问他宋黎杉死了,那只狗他打算怎么安置。 犹犹豫豫,不敢开口,只能将注意力全部放在江景之伤口上。 近距离观察,谢仪舟发现江景之的伤势恢复确实快了很多,只是因为今日活动,又有渗血的迹象,饱受蹂躏的伤口透着鲜红血色,更加难看了。 饿死鬼爱整洁,觉得这道丑陋的状若蜈蚣的伤口极其碍眼,说谢仪舟会刺绣,当初该由她动手为他缝合的。 谢仪舟不胜其烦,恼了,说:“那要不要找林乔把缝线拆了,我重新给你缝?缝成一朵牡丹花好不好!” 饿死鬼竟然真有几分意动,“主意不错,可惜我要尽快恢复才行。” 他想快些痊愈,一为方雄之死埋下的祸根,二为他伤势的来源,说就凭谢仪舟那伶仃身板,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她都抵挡不了。 谢仪舟一边为江景之处理伤口,一边回忆着与饿死鬼相处的点点滴滴,心想幸好没真的把他伤口缝成牡丹花,否则…… 那画面太荒谬,不敢细想。 谢仪舟晃晃脑袋,把诡异画面从脑海里撵出去,扯开干净纱布,再转回去,看着横在面前的赤裸胸腹,为难地看向了江景之。 她不懂,他都能走动了,为什么不能自己包扎? 饿死鬼那时候都可以——只是需要她在旁边缠绕纱布和裁剪。 就算太子娇贵需要人伺候,也完全可以站起来或者坐着包扎么…… “你想要什么?”江景之读懂了她的神情,暂时没有动作,而是迎着她的视线这么询问,看她没反应过来,重复问,“献药有功,你要什么?” 谢仪舟心思一动,盈盈双目紧紧盯着他,问:“什么都可以吗?” 江景之伸手,谢仪舟忙去扶他。 半坐起来后,江景之道:“视情况而定,比如宋黎杉的就不可以。” “……”谢仪舟道,“殿下放心,我已经有意中人了,别人再好,我也只要他。他死了,我就终生不嫁。” “令尊令堂怕是不能答应。” “所以、所以我想……”谢仪舟犹豫不决,不知这样说是否合适。 江景之听她踌躇,主动问:“你想我帮你杀了你爹娘?” 谢仪舟大惊,“不是!当然不是!怎么可能!” 她只想远离,从未想过让他们出事! “既然不是,你有什么可难以启齿?” ……这人好烦。 谢仪舟在心底把江景之骂了一顿,出了气,低眉顺眼地帮着他缠着肋下纱布,低声道:“……我想离开京城,离开谢家,改名换姓,做一个普通姑娘……” 也离开他。 谢仪舟说话时没敢看江景之。 而江景之想到侍卫查到的谢家阴私,再结合上渔村出现过的那位叫“王春花”的姑娘,对她的选择并不惊讶。 他未置可否,问:“只这样?” 谢仪舟偷偷掀眼飞快瞧了瞧他,见他面色平淡,掩着心虚佯装感慨:“若是殿下能将臣女那只狗救回来就好了……” 若是他非要把坠星猊送给她养就好了。 江景之喉间发出一道短促的哼声,像是在冷笑,又像是纱布缠太紧弄疼了他。 谢仪舟有求于人,这时候一点也不敢招惹他,虚扶在他侧腰的手讨好地往前贴去,在纱布上安抚地轻轻碰了碰。 指腹带来的轻柔感触透过纱布传到江景之侧腰绷着的肌肉上,带来和伤口愈合时血肉生长般的痒意。 紧实的腹部一缩,江景之的脸色难看了几分。 她最好真的不是在勾引他,也没想过做太子妃。 “还有什么?” 低沉的嗓音将谢仪舟的注意力从江景之伤口裹着的纱布上移开,她仔细琢磨了下,道:“还需要一些银两。” 江景之低眼瞥着她,“你还真不客气。” ……不是你自己让人提的么…… 谢仪舟眉眼耷拉了下来,小声道:“那我要做……” 声音说到一半消失,但还是被江景之捕捉到了,他目光微沉,问:“你说什么?” “太子妃”三个字卡在谢仪舟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 她眼睫颤了颤,放弃了威胁江景之,乖顺说道:“我说……既然殿下给不了,那我就不要了。” 江景之冷笑了一声,“对我用激将法之前,不妨先想想怎么解除自身嫌疑。” 话题回到最初。 都说得这么清楚了,那就再直接些吧。 谢仪舟深吸气,一鼓作气道:“宋黎杉真的不是我杀的,是罗启明,他才是叛贼的人。” 她的手还在为江景之打着纱布的结,情绪紧张,手上力气稍稍大了些,下一刻,手被拨开了。 江景之靠在床头,自己慢条斯理地打起了结。 谢仪舟双唇抿成线。 以前饿死鬼总说她打结太丑、弄疼了他,但从来是嘴上说说,没有与她动过手。 江景之竟然将她的手嫌弃地拍开…… “三小姐可知你所献之药里的蔓草别名叫什么?” 谢仪舟哪里知道? 她忍气吞声道:“那就是江波府常见的普通药草,兴许不同地方叫法不同,臣女孤陋寡闻,不知殿下说的是它哪一个名字。” “曼陀罗。”江景之少见地为她解释,“是一种毒草,有迷幻、麻痹、令人沉睡的功效。” 谢仪舟愣了愣,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江景之对她挑了挑眉,拢着敞开的寝衣,平缓继续:“连日来,太医院用三小姐那药方不断调制、试药,得出的结论是曼陀罗剂量越大,越是有助于我伤口愈合,然而达到一定程度后,毒性会反过来压制药性,使我昏沉无力。” 谢仪舟听得心砰砰乱跳,她不敢相信江景之所言,但这说法合理解释了为何这次他伤口痊愈那么迅速。 同时这几句话让谢仪舟迷糊记起,中间有段时日,江景之的确精力很差,让她来换药时只用眼神示意。 “为、为什么会这样?”她懵懂问。 “我也觉得奇怪。”江景之修长的手指勾着寝衣系带,不紧不慢道,“更奇怪的是,那些既往对我伤势不起作用的伤药,在混入曼陀罗药粉后,全都起效了。” 谢仪舟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的脑袋已经完全混乱。 江景之瞥了眼她呆滞的神情,整理好寝衣下了榻。 他先仔细净了手,擦干后饮了杯水,再传来侍卫吩咐了几件事,做完这一切后,坐到外面桌案后翻看起堆积的文书,徒留谢仪舟一个人在里面发呆。 好一会儿,谢仪舟思绪终于重新流动起来,她迷茫地跟到外间,漂亮的杏眼里在熏黄烛光下蒙着层雾似的,满是彷徨。 谢府千金,相貌自不必说,只是谢仪舟沉闷寡言,出现在江景之面前多是死气沉沉的模样,现在这副样子倒让他有几分稀罕。 江景之看了她一眼,批了手上文书,问:“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谢仪舟浑浑噩噩地开口:“……代表着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江景之沉声纠正,“代表着你谋害太子的嫌疑很大。” 谢仪舟又茫然了会儿,神情几度变化,理智终于劈出一条明路,问:“那,宋黎杉与罗启明献的药是怎么起效的?他们药方里也含有曼陀罗吗?” 这会儿功夫,江景之又翻完了册折子,懒散地抬眸,道:“打听别人的药方只会让你嫌疑更重。” 谢仪舟失语,呆愣愣地站在一旁,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她还有许多事情想与江景之确认,没想到要离开,江景之也没撵人。 房间中一片寂静,很长时间里,只有琉璃灯罩下烛芯的噼啪跳动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脚步声。 谢仪舟回神,见侍卫进来在江景之身旁低语了几句。 江景之听罢,对着谢仪舟笑起,道:“巧了,宋黎杉刚死,罗启明住处就走了水,三位能医治我的大夫,只剩下谢三小姐一人平安无事了。” 谢仪舟过了会儿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表情慢慢僵硬起来。 好了,现在不论从哪方面看,她都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了。 21、惊喜 谢仪舟挑灯回到住处时,林乔兄妹已在院门口翘首等待多时,看见她立刻迎上来。 三人都有许多话要说,然而对视了眼,又一同沉默,齐齐转向了西面。 那边隔着宋黎杉住的蓬湖苑,就是罗启明的住所了,此刻夜已深,那边的天空却弥漫着橘红色的火光与沙尘般的黑烟。 半晌,谢仪舟喃喃道:“真是个好主意……” 她怎么就没想到纵火呢? 只要把握好时机就不会受伤,还能洗脱嫌疑,比坠楼受伤好用多了。 林乔也很忧愁,叹气道:“他们都太狡诈了!” 林研心有戚戚地点头。 看了会儿,三人回到屋中,林乔问:“他有为难你吗?” “没有。”谢仪舟揉着额头道,“算不上为难,就是把话摊开了……” 她本打算今晚从江景之那回来的路上伺机把自己弄伤的,为此特意叮嘱林乔俩人守在屋里,等着侍卫通知他们去找她,哪知被江景之说的事情拖住了步伐,慢了罗启明一步。 好处是她不用遭罪了,坏处是她几乎坐实了谋害太子的罪名。 那边失火时,她和江景之在一块,火必然不是她的手笔,可林乔兄妹在屋中寸步未出,只有彼此相互作证,可信度不高。 这俩是她的人,他们的嫌疑,就是谢仪舟的嫌疑。 谢仪舟百口莫辩。 林研忐忑问:“那他打算怎么处置咱们?” 谢仪舟摇头,这一点江景之没说,只让她回来等着。 “可能是在顾虑谢府,再怎么说你也是谢太师的亲孙女,朝臣的千金,哪能说杀就杀?”林乔做着猜测,后怕道,“换做是我等平民,这时候估摸着已经身处狱中,被严刑拷问了。” 谢仪舟微微蹙眉,摇头道:“不太像是这个缘故。” “那他为什么不动手?”林乔道,“这可不像饿死鬼的作风。” 当初目睹了方雄的卑劣,他毫不犹豫地将人杀了。被方震找上门时,若非顾虑着他身上古怪伤势的源头,其实他最想做的是设下陷阱,将方震那伙人全部除掉。 人会失去记忆,但本性不会有过多改变,饿死鬼行事讲究个干脆利落,江景之与他不会有太大差别,可不知为什么,他迟迟未对谢仪舟动手。 林乔揣摩了会儿,眼睛一亮,道:“难道是潜意识作祟,让他下不了手?” 谢仪舟无情地打破他的美好期盼,“这更不可能,他一点也不记得过去的事了,现在是唯恐被我纠缠上。” 林乔再度叹息,“可惜了,饿死鬼错失了能用太子的身份,强行以身相许来报恩的好时机。” 谢仪舟:“……你还是多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吧。” 几人想了许久,等到罗启明那边的火势被彻底扑灭,也没能想出办法。 这太突然了。 前面那么久平安无事,转眼间,宋、罗两人一死一伤,他们成了叛贼,谁能反应的过来? 想不出应对之策,唯有接受现状,走一步看一步了。 平静地过了几日,罗启明再次前来拜访。 他已经以各种理由来找了谢仪舟不下三次,都被她用借口拒绝了。 那可是杀害宋黎杉的真凶,又用诡计把谢仪舟陷害成凶手,她哪里敢与他见面? 正想着怎么拒绝,侍卫来了,道:“殿下有事需要出城,路途颠簸,为防伤势复发,还请三小姐与罗大夫随行。” 这是谢仪舟迈入太子府大门以来,第一次外出。 幸好江景之还有几分良心,没让她与罗启明同乘一辆马车。 谢仪舟庆幸完,又暗自猜测,或许他将两人隔开,是为了保护罗启明呢? 林乔两人没能跟着,谢仪舟想着自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叛贼了,就是真的出了意外,也轮不到她来为江景之医治了,也没坚持带上两人。 后果就是她只能一个人在马车里胡猜乱想。 马车摇晃着,由静及闹,穿过熙攘的街市,驶去了刑部大牢,停留半刻钟后,转道正午街,直向东城门而去。 将出城门,马车停下,侍卫过来传话:“殿下念三小姐久未归家,特许三小姐回去探望父母,稍后赶上即可。” 谢仪舟脑中瞬时空白。 外人眼中她是谢府娇弱的千金小姐,离家后想念父母是应当的,侍卫自顾自传完话,没管她的反应,合上车窗,调转方向,马车重新辘辘行驶起来。 自到了太子府,谢仪舟有了苦恼的事情,就很少想起谢府和那些令人沉郁的情绪,前段日子王惠卿入府看过她,因为有宋黎杉的死,也未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谢仪舟觉得这样就很好了,她没想过这么快面对谢家人。 那日离开的突然,谢长留暴怒到要对林乔用刑,再回谢府,他一定会问她许多,诸如她是怎么遇到太子的,怎么对他的,如何救了他,又是如何让他“死”了的,以及太子的伤势和这些日子里她是如何与太子相处的。 每一个谢仪舟都不想回答。 回府的结局注定不会是旁人想象的那么温馨和美,然而她无权拒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谢仪舟的心绪被这个意外搅乱,那些沉寂在内心深处、偶尔在难眠深夜悄悄冒头的压抑情绪涌出,将她拖拽其中,让她对周遭的感知降低,再没注意过外面环境的变化。 过了不知多久,马车停下。 谢仪舟回神,扶着车壁抬头,只听四周鸟儿啼鸣声不断,空气中隐隐有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不像是在华丽门庭前,反而有种置身乡野的宁静感。 她心中奇怪,想掀帘看看,然而坐了太久,刚一动,就有一道透过骨髓的酸麻感从脚底往上攀爬,谢仪舟差点叫出声,扶着车壁坐回了原处。 “还不出来?等我来请吗?”一道熟悉的、清朗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谢仪舟心头一动,忙掀开车帘,果不其然,江景之身着银白衣袍,玉面金冠,正挺拔地立在马车旁,而他身后,葱郁的灌木后隐约能看见金黄色的广阔麦田。 ——这不是谢府,而是某处城郊。 谢仪舟瞪大眼睛,惊异之情溢于言表。 “嗯?”江景之侧了侧脸,提醒她还未回答问题。 谢仪舟连忙解释:“脚、脚麻了。” 江景之扫了眼她半掩在裙下的绣鞋,轻轻颔首,转身吩咐:“带过来。” 谢仪舟从车窗口往外看,受视野所困,只能看见侍卫应声去了后方。 她没多想,问:“这是在哪儿?殿下不是与罗大夫先行一步吗?罗大夫去哪儿了?侍卫不是要送我去谢府吗?我怎么在这儿?” “是‘回’谢府。”江景之纠正她,继而反问,“难道你想回去?” 谢仪舟不想,但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满心疑惑,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些把江景之看得更清,半边身子都快框进了马车宽大的窗口里。 江景之看着她不掩情绪的清澈眼眸,不知怎的,很想说些让那双眼睛浮现出更多情绪的话来。 这念头来的莫名其妙,一瞬间就被他压了下去。 他转开眼,道:“感情是最难掩藏的,总会从情绪、言辞中透露,况且,谢府的事情并不难查。” 谢仪舟怔住,而后抓在车窗上的手指猛地扣紧。 她仿若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窘迫感如同激荡洪流迎面拍来,刹那间,她整张脸涨得通红。 谢仪舟狼狈地撇开因卑微而火辣的脸,躲避地低下头,看到了自己并着的脚。 “……啊,我的脚好了!” 她发出一声做作的惊叹,不等江景之说话就扶着车壁往外挪。 挪出几步,借着被车厢阻隔、不被外面目光窥探到的空隙,谢仪舟狠狠咬了下舌尖,感受着口中铁锈味道,冷静下来,佯装无事地继续往外挪动。 下了马车,看见江景之手中多了支被揉开的麦穗,饱满的淡黄麦仁躺在他掌心,显得格外美味。 “殿下来城外是为了查看农田收成吗?”谢仪舟故作轻松问。 江景之瞥她一眼,道:“是为了给你惊喜。” “给我惊喜?”谢仪舟不用装了,疑惑和震惊皆出于真心。 “嗯。” “什么惊喜?” 江景之目光从她发顶错开,往她身后抬了抬下巴。 谢仪舟先是听见一阵抓挠声和压抑的类似动物的“呜呜”叫声,而后才回身,看见一个侍卫提着只编织严密的竹筐走来,声音就是从里面发出的。 她尚且迷惑,侍卫到了近前,蹲下去打开竹筐,下一刻,一只遍体通黑的、毛绒绒的小狗冲了出来,冲着谢仪舟的方向“汪汪”叫了两声,后肢用力一蹬,纵身往谢仪舟怀中扑去。 谢仪舟被吓一跳,下意识接住,只觉双臂一沉,身子一个踉跄,差点被撞翻过去。 “汪汪!”怀中小狗边叫,边扒着谢仪舟的肩膀去舔她的脸。 谢仪舟终于认出这是她想了许久的坠星猊,心中一喜,紧随而来的是一阵透彻凉意,她搂着黑狗抬头,看见江景之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惊喜吗?”他问。 谢仪舟打了个寒颤,抱着狗退了半步。 江景之没理会她的动作,抬了抬手,又有两人被侍卫押了过来。 是林乔与林研。 两人隔着江景之与谢仪舟对视,脸色煞白。 “怎么不说话?”江景之眉梢挑了一下,向着谢仪舟踱步。 他们停在一处树荫下,原本还有斑驳的树影落在江景之脸上,此刻像是感知到紧张的氛围,乌云随之江景之的脚步漫了过来,遮住了灿烂的日光。 江景之被阴影笼住,浑身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冷。 风不知从何而起,拂动谢仪舟颊边的碎发。 她紧紧抱着怀中因重逢主人而急切的小狗,忍着心底战栗道:“我、我承认,是我埋了你,也是我杀的宋黎杉、纵火想要烧死罗启明,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与、与旁人无关!” “真的?” “真的,是真的!”谢仪舟仰着惨白的脸,无力地认命,“我、我离家出走期间遭人蛊惑,误入歧途……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撒谎。” 江景之到了谢仪舟面前,低头俯视着她,声音冷冽绝情,“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撒谎吗?” 谢仪舟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因为……”江景之俯下身子,薄唇贴在谢仪舟耳旁,盯着她绯红的耳垂,声音轻而缓慢道,“因为,宋黎杉,是我让人杀的。” 22、暴雨 知道饿死鬼与江景之是同一人后,谢仪舟未曾动过与他相认的念头,除了因为活埋太子的罪名与远离谢家的想法之外,还因为她知道地位越高,要考虑的人与事情就越多,这些外力凝聚起来,会迫使人发生改变。 譬如,饿死鬼可能会教训为给他献药而现身的、高傲无礼、行事没有边界的宋黎杉,但不会杀了她,可江景之会。 为什么要杀了宋黎杉? 谢仪舟并不喜欢宋黎杉,依对方的性格,若她不是谢太师府的千金小姐,遭遇绝不会比罗启明好到哪里去,可她觉得宋黎杉罪不至死。 谢仪舟心里冰凉,可能是因为唇亡齿寒。 她颤颤退后一步,呆呆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问:“她、她必须要死吗?” “必须。”江景之没有丝毫迟疑,说话时眸光甚至更加冷硬尖锐,“从她出现在那一刻起,死亡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谢仪舟呼吸急促起来,胸口起伏着,嘴唇发抖。 她想问江景之,在他丢失的记忆里,那个救了他的人,是不是也注定与宋黎杉是一样的结局。 可风越发的大了,吹得她发丝飞舞,有几缕落到了怀中小狗的爪子里,被兴奋的小狗扯得生疼。 她拽回发丝,将小狗放在脚边,把它往外轻踢了下。 小狗黏人,不顾她的推拒,非要往她腿上扑。 这让谢仪舟再次记起那个讨厌的饿死鬼。 她抬头,看见江景之凝目打量的目光,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你杀了我吧。”谢仪舟说,反正本来就是她把他埋了的,“但是林乔兄妹与谢家人是无辜的,他们一方是收钱做事,一方对我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我……”一旁的林乔想说些什么,被侍卫横剑一挡制止住。 江景之没朝那边看,淡然颔首,道:“方才你问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回答你。因为在与你分开后,我与罗启明遇刺,罗大夫重伤,至今未醒。” 谢仪舟惊讶,然后明白了,“所以,又是我走漏了风声导致罗启明遇害。” “所以,”江景之道,“你合该死在这里。” 谢仪舟无力辩驳,将脚边扑腾的小狗又往远处踢了踢,无果,她苦涩一笑,又看了看林乔,然后认命合上眼。 她不善辩论,从来都说不过饿死鬼的,只能靠捶打让他老实一点。 饿死鬼不介意她动手,从不反抗,还常常故意惹她对他动手。 可能就是这个缘故,那晚她推开饿死鬼的时候用了很大力气,没想到他那次没能躲开……否则他就不会“死”了。 江景之杀了她,也算是报那一推之仇了吧。 “你的死因会是遇刺而亡,连累不到谢府。”江景之的声音响起。 谢仪舟紧闭双眼,道:“多谢殿下。” 谢他为她保留了体面,没让她对谢家有更多的亏欠。 “你的人和狗会与你一起。”江景之又说。 谢仪舟不敢睁眼,想求他放过林乔兄妹,嘴唇抖动,那些哀求的话怎么也发不出来。 终究还是连累了林乔兄妹,她早就说过的,京城未必安全……不过林乔机灵大胆,兴许在她死后,能灵机一动找出让江景之改变主意的法子。 若是能成,希望他能念在往日情分上,也保住坠星猊的性命。 这是只傻狗,怎么撵都不愿意离开。 “马车就是你刚下来的那辆,角落里的匣子中是你要的金银珠宝。”江景之的声音继续。 金银珠宝,都要死了,给她金银珠宝有什么用……咦? 谢仪舟猛地睁眼,还没看见江景之的脸,就被随风舞动的发丝迷了眼睛。 她慌忙拨开乱发再看,见面前的江景之依然是那副要杀了她的冷脸。 他身后的葱郁的树枝哗啦啦地摇晃着,风更大了,天也阴沉沉的,像是要落雨。 谢仪舟怀疑是风声太大,让她听错了。 “还有疑问?”江景之迎着她的目光,星眸沉稳,泰然询问。 “……没有……” 谢仪舟眼睛重新闭上,想了想,又睁开,狐疑地看着江景之。 江景之被她盯了会儿,嘴角倏然一扬,向着谢仪舟俯身,在她面前笑问:“三小姐想要的,我全都给了,怎么还不走?难道是改变主意,临时多了别的要求?” 谢仪舟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张开嘴,迟缓地出声:“……啊……” 原来他不是要杀她,而是要放她离开。 太子与罗启明都遇刺了,她也遇刺不会让人意外,遇刺死了,谢府就不会再到处找她,她就永远自由了。 林乔兄妹被带来,是要与她一起走。 她的狗也被送回来了。 车厢里还有金银珠宝…… 这是她与江景之说过的,她想要的东西。 谢仪舟早被他吓了个半死,不敢相信地问:“你真的要放我走?” 江景之在风中扬眉,神态中尽显肆意张扬,“不是告诉过你这是个惊喜?放心,我从不反悔。” 谢仪舟沉默。 又被他骗了。 做回太子也恶性难消,可恶! 谢仪舟心里闷闷的,想抽他,又不敢动手。 她僵着脸抱起趴在她脚背上的黑狗,捏了几下狗爪子,怒气才平复了些,问:“殿下不是怀疑我吗?” 江景之道:“我说的是你的嫌疑最大。” 谢仪舟:“……” 她咬着牙关低下头,忍了忍,没忍住,往小黑狗屁股上抽了一巴掌。 黑狗“嗷呜”一声,扭着身子来看她,被她按着脑袋压了回去。 “殿下为什么不怀疑我?” 为什么不怀疑她? 因为从她笃定她的药能对江景之有效那刻起,江景之就断定她要么是他失去记忆的三个月里与他同行的人,要么是叛贼。 最初查到的只有谢家做的遮掩,从林乔着手查到上渔村与王春花后,换一个思路再追查下去,很快就有了答案。 又有黑狗作证,谢仪舟无疑就是那个救了她,又“活埋”了他的人。 江景之也确实疑惑谢仪舟为什么救了他,又想要他死,但在知晓曼陀罗对自己的伤口的作用后,渐渐明白了。 是毒素累积造成的假象,让谢仪舟以为他死了,才会将他埋葬。 这合理解释了困扰他许久的疑惑—— 既然要残忍地活埋了他,为什么还要为他擦洗干净,体面地葬进棺材里,而不是用泥土将他活活憋死? 她还为他立了无名墓碑,在他坟前埋了遗物。 然而这些都没必要告知她。 江景之答非所问道:“你的出现着实出乎了我的意料。” 他命人张贴皇榜将自己的事昭告天下,表面上是在寻医,其实他知道希望不大,他是在等想要杀了他的叛贼现身。 有能救他的宋黎杉在,叛贼一定会出现。 谢仪舟是意外闯进来的。 江景之说了真心话,遗憾的是谢仪舟听不懂,愣愣问:“什么意思?” 她不适合留在这场漩涡中,江景之也不希望她留下。 “没有为什么。”江景之忽然想起似的,又道,“对了,三小姐久居江波府,可知晓一个名叫方震的恶霸?” 谢仪舟目光一震,紧紧地盯着江景之。 “此人欺压百姓,为非作歹,已被关入刑部大牢待审。”江景之清凌凌的嗓音不急不缓地说着,“三小姐没听说过?那便罢了,再派侍卫前去取证就是。” 谢仪舟张着嘴,却不知要说什么。 江景之看着她,笑吟吟道:“天色不早了,三小姐不若尽快启程。” 他满足了她所有的要求,为她解决了后顾之忧,将人平安送走,救命之恩就报答完了。 她是否对他动了情,她那个意中人是否真实存在,就都与他无关了。 “愿三小姐一路平安,早日觅得佳婿。” 谢仪舟听出来了,他没明说,但猜出她是那三个月里与他朝夕相处的人了。 不明说,但报答了她,意味着恩情了结,两人从此互不相干,那句“早日觅得佳婿”更是在提醒她,她与他没有可能。 她才没有想赖着他! 他又不是饿死鬼! 谢仪舟憋着一腔火气,不再问那些她想不通的问题,压着声音道:“多谢殿下,可我已有早亡挚爱,别的男人再优秀,在我眼中也比不过一只狗,我绝不会多看一眼。倒是殿下龙章凤姿,将来必定妻妾成群,儿孙满堂!” 隐含怒火的低柔声音让江景之侧目。这么大的火气,是他过分了,还是她后悔离开了? 他心中所想是一回事,外在照旧保持得优雅得体,“多谢三小姐吉言。” 谢仪舟更加郁闷,抱着狗朝林乔兄妹招手,等人过来,转身往马车走去。 走出几步,没忍住回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宋黎杉真的是你杀的吗?” 江景之神色依旧,道:“三小姐既要从京城脱身,这些事还是少知道些的好。” 谢仪舟停顿了下,低头转身,决心不再插手任何与他相关的事情。 王八蛋! 比饿死鬼讨厌一千倍、一万倍的王八蛋! 再多看他一眼,就让她天打雷劈! 谢仪舟正在心底发泄着情绪,“轰隆——”,从天边传来一声闷雷。 她抬眼望去,见黑云翻滚着遮蔽了天空,狂风带着闷热而潮湿的气息呼啸而来,下一瞬,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暴雨突至。 江景之看着马车旁三个因疾风骤雨而惊惶的人。 一个病弱女童,一个瘦猴似的少年,以及纤弱的千金小姐,风力再强劲些,他们三个怕是能一起被吹飞。 好人做到底,江景之道:“既然天公不作美,那就辛苦三小姐到前面庄子里多留片刻了。” 短短一会儿时间,谢仪舟周身都被雨水打湿了,十分狼狈。 她瞧了瞧瘦小的林研,怕她在路上出现意外,又想着夏末的暴雨不会持续太久,板着脸,不甘心地妥协了。 23、酒水 江景之口中的庄园就在不远处,是多年前陈王命人建造的,依山傍水,庄园后面还有一处四季常温的汤泉,是个享乐的好去处。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马车就赶到了。 庄园与一座苍翠的山林连接在一起,远远看去,宛若一只陷入冬眠的巨兽,匍匐在瓢泼风雨中,任头顶电闪雷鸣,自岿然不动。 “带三小姐几人去沐浴更衣。”江景之的声音被哗啦啦的雨水模糊,听起来像玉珠落进了湖水中,有点沉,有点闷。 紧随着谢仪舟下马车的林乔兄妹都朝他的方向看了过去,只有谢仪舟没动。 她谨记自己在心里说过的话,再也不要看他一眼! 江景之倒是转向了她,见她闷闷不乐,轻轻笑了下,没说什么。 虽说只有最初淋了点儿雨水,奈何雨势太急太大,几人的衣裳头发都被打湿了,只得各自去沐浴。 收拾好自己后后,谢仪舟给坠星猊检查了后腿上的伤,见已恢复正常,把它也按住洗了一通。 折腾完,时间已过去很久,林乔兄妹正在喝姜茶,外面依旧大雨倾盆。 这日几人全都受了很大惊吓,身心俱疲,围桌坐着,一个抱着狗发呆,一个翻看着不知从哪找来的破旧医书,还有一个不住地唉声叹气,屋中没有一个人讲话。 时间在吹风雨打中悄然流逝,申时过半,雨水仍不见减缓的趋势,天色倒是更加暗沉了,乌云黑压压,仿佛随时要塌下来。 林乔耐不住,又是第一个打破沉重氛围,“得了,管他什么阴谋诡计、波诡云谲,明个雨一停咱们就走,再也不来这鸟京城了。” 自入京以来,他受惊颇多,但都比不上这一次。 这次他们可是差点死在自己人手里。 谢仪舟撸着黑狗的绒毛,没听见似的,不见一丝反应。 只有林研给了兄长回应,问:“咱们去哪儿?” 林乔被问住,看向谢仪舟,见她还在发呆。 林研也看过去,过了会儿,又问:“走之前要去道别吗?” “和谁道别?”这个问题林乔能回答,没好气道,“谢家?道了别你还能走得成吗?” “我是说饿死鬼。”林研扭头,面朝着谢仪舟道,“这次分别,以后可能真的再没机会见面了。” 谢仪舟眼睫动了一下,仍是没有说话。 林乔亦是无言。 屋中再次静默下来,只听得外面的雨声与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枝叶啪啪抽打外窗的声音。 酉时,侍婢送来晚膳,说是后山打来的野味。 美味当前,三人都没怎么动筷子。 林乔敲桌子,“人家摆明了不欢迎咱们,咱们难过个什么!赶紧的,多吃点,正宗的野味呢,以后不一定能吃到了!” 他们三人,就他稍微强壮点儿,可他不会打猎,哪怕饿死鬼教过他。 饿死鬼还在的时候,有一次雨过天晴,谢仪舟提着篮子去山里采蘑菇,她不认得哪种有毒,哪种无毒,碰巧林乔带着妹妹也要去后山,就结伴而行,哪知饿死鬼见状也要跟着。 谢仪舟嫌他烦,勉强把他带去了林子里,把他扔在树下,留了只狗陪着,就不管了。 等几人转了一圈回来,惊奇地发现树下多了只野兔。 饿死鬼手中拿着把用竹节砍制成的简易弓弩,笑得张扬,问:“下次还带不带我?” 这事给谢仪舟提供了新思路,从那以后,只要饿死鬼又开始招惹她,她就把他与狗一起扔在山脚下,眼不见为净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说不准他还能好运气地再打些野鸡野兔。 饿死鬼气得要死,转头把这法子教给了林乔。 可惜弓弩简易,不好操作,林乔准头又不行,从来没打中过猎物。 林乔的一句话让几人一起想到了饿死鬼,又联想到江景之,气氛更加压抑了。 林乔也吃不下去了,抄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一口闷了下去。 清酒下喉,心里的燥郁仿佛灭了几分,心情舒畅多了。林乔惊奇,道:“这酒真不错,又凉又甜,和冰镇的桑椹汁挺像。 他给谢仪舟和林研各倒了一杯,道:“味道真不错,你俩都尝尝。” 这酒是侍婢一块送来的,说是陈王命人酿造的,在地下藏了许多年,因为他们女眷多,只送来了一小壶,三杯下去酒壶几乎就空了。 正好林乔想走动走动,起身道:“我去找侍婢再要些。” 庄园大且偏僻,侍婢不多,他沿着连廊拐了两个弯,终于看见了人,讨了酒就要回去,不经意抬头,瞧见前方不远小阁楼上层的敞开的窗口里露出一个人影。 是江景之。 他看起来也刚刚沐浴过,但他更加随意,沐浴后没穿外衣,穿着松垮的锦缎寝衣,正慵懒地躺在竹椅上看书,手边还有一壶热茶。 “要道别吗?”林研的话回闪在林乔脑中。 他犹豫了会儿,抬步走去,在门口被侍卫拦下。 “让他进来。”江景之出声,侍卫放行。 到了里面,江景之仍惬意地半躺着,随意地扫他一眼,问:“谢三小姐让你来的?” “不是。”林乔道。 “那就是你有所求?” “也不是……算是吧。”林乔烦恼地抓了抓头,道,“我想看看你伤势如何了。” “很好,多谢忧心,但不必了。”江景之的话彬彬有礼,人却没有动弹,还是那幅悠闲慵懒模样,看得人直来气。 但林乔生气的不是他对自己的态度。 早在江景之还是饿死鬼的时候,他的态度就很明显,他只对谢仪舟有耐心,缠着她,招她说话,惹她生气,让她打他,谢仪舟撵都撵不走,但只要谢仪舟不在,他就懒得与人搭腔,除非是有事需要别人去做。 比如教林乔用弓弩,让他去诓骗方震等等。 林乔习以为常,他气的是江景之对谢仪舟的态度。 他能肯定,若是饿死鬼与江景之能同时出现,饿死鬼一定能把这个失去记忆的自己打死。 “殿下有寻医诊治过失忆症吗?”林乔又问,“能医治得好吗?” 江景之轻飘飘瞥他一眼,不以为意道:“能不能恢复记忆有什么差别?” 又是一点不重视的语气。 林乔呼呼喘了几下,强调道:“殿下就不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遗漏?” “比如?” 林乔知道饿死鬼对谢仪舟来说很特殊,也知道谢仪舟舍不得饿死鬼,但这两人相处到了哪一步,他还真不知道。他也不能在这事上胡编乱造,否则谢仪舟与江景之都不能放过他。 他说不出所以然来。 江景之眉眼一挑,笑道:“好意心领了,不过孤自有判断。” 一介平民当然干涉不了太子的决策,林乔喉咙噎的慌,哽了好几下,才勉强出声:“好、好……” 以前他跟着饿死鬼把方震耍得团团转,看他恼羞成怒却无计可施的样子觉得很有趣,现在饿死鬼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他终于理解了方震为什么不死不休地追着谢仪舟。 不跟着她找到饿死鬼,将人痛打一顿,着实怒气难消! 林乔尽了最大努力,仍是没用,拱手道:“那草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草民告退。” 林乔退出后,江景之继续看书。 他所在的阁楼恰好能避开狂躁的风,躺在竹椅上既能望见庄园里的雨景,又不会被风雨侵袭,十分惬意。 静了没多久,一道惊雷凭空炸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凌厉的闪电,刺眼的白光几乎将屋外的苍翠大树劈成两半。 江景之正好抬头,借着闪电的光亮看到了顺着朱红连廊返回的林乔,他那番话自然而然地再次回到脑中。 “殿下就不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遗漏?” 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派人查了自己失忆期间的踪迹,弄清了伤势难愈的原因,虽不知这三个月里的细节,但有了人物、事情始末,前因后果都能理得清楚,并没有遗漏。 因此,他对丢失的记忆并不看重,能恢复最好,若是不能,影响不大。 他也让人彻查过林乔,三代平民,这是一个有些滑头与小聪明的少年,算不得多优秀,但很有责任心,再贫苦也没有抛弃妹妹,胆子也很大。 林乔说他遗忘了件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却又不直说是什么……是感情? 江景之忽然想到他假意摔倒,谢仪舟亲密地撑扶着他的情形,以及那天喝了谢仪舟为他熬的汤后,做的那个古怪的梦。 管中窥豹,他能想到在那三个月里,两人相处很亲密,可他不可能喜欢她,只能是谢仪舟对他动了感情。 而谢仪舟口称有个已故的对她言听计从的意中人,这个人更不可能是他,他就算动情也不会这样低微地讨好对方。 ……绝不可能。 江景之双目幽深地盯着外面的雨幕,拿着书的手越攥越紧,半晌,他松开手,起身,披了件外袍出了阁楼。 . 林乔回去的时候,桌上多了几个空酒壶,谢仪舟稳稳当当地坐着,还在往口中送酒,林研则满脸通红,眼神虚无。 “你这是喝了多少!”林乔吓了一跳,赶忙过去扶住妹妹。 林研“呵呵”傻笑,一看就是醉了。 “我的天!”林乔震惊,分神问谢仪舟,“你呢?你没喝多少吧?” 谢仪舟没有回应,林乔习惯了,自从到了这个庄园里,她就几乎一句话没说过。 一个醉鬼已经够难伺候了,他可不想同时伺候两个。 背起妹妹后,他特意看了眼谢仪舟,见她面色如常,双目清澈,端着酒盏的动作也很稳当,与林研完全相反。 林乔放下心来,道:“雨势收了些,再过不久就该停了,不耽误咱们明天动身。你少喝点,想想咱们往哪边走……” 谢仪舟动了动脑袋,像是在点头。 “哎……”林乔当她还没从今日的事情里走出来,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背着妹妹回了房间。 他离开后,谢仪舟独自坐在屋中,重复着倒酒、饮下的动作,就连江景之出现在面前,也只是停顿了一下。 江景之看了她一会儿,在她旁边坐下,随口道:“给我也倒一杯。” 谢仪舟转脸看他,呆了会儿,将手中喝了一半的酒水递了过去。 江景之垂眼看了下,再抬头打量谢仪舟。 屋中烛火尽责地燃烧着,偶尔会因为透进来的风颤动几下,这时候融融烛光就与浪涛一般晃动起来,映在谢仪舟澄澈的乌黑双眸里,泛起淡淡的金波。 ……似乎什么时候见过? 江景之心底微动,想顺着这道奇怪的感觉挖掘下去,面前那杯残酒忽地又往前递来,险些沾到他嘴唇。 他皱眉,再瞧谢仪舟真诚的表情,心念一动,陡然明白过来。 她喝醉了。 24-30 第24章 悸动是他主动的。 江景之见过许多醉酒的人,有的面红筋涨,狂躁癫狂,毫无仪态,有的崩溃哭嚎,逮着人便要倾诉,还有的醉得厉害,外在看来却与平常无异…… 谢仪舟显然是最安静的那种。 而但凡醉酒之人,大多有着一个共同点:头脑不清晰。 谢仪舟的状态很适合问话,江景之却难得卡壳。 林乔那些话让他产生了动摇,他不喜欢一知半解的感受,尤其事关自己,可怎么问是个难题。 在头脑糊涂的醉鬼身上,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术与细微表情变化都是摆设,直截了当的提问是最有效的。 难道要问谢仪舟:在被你救起的日子里,我是不是疯狂地爱上了你? 这么荒谬的事情,江景之问不出。 在他琢磨怎么开口才能问出这个显得他十分卑微的问题时,谢仪舟忽地站了起来。 江景之正坐在她对面,见她先一步有了动作,并且目标显而易见是自己,索性一动不动地等着。 只见谢仪舟迈出两步后,站定在他面前,然后直勾勾地俯视着他。 这个高低位令江景之不满。 矜贵的太子殿下皱起了眉头,记起这个醉鬼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牵强地原谅了她。 江景之眉心舒展,朝着糊涂的醉鬼挑了挑眉。 下一刻,谢仪舟突地身子一歪,朝着他扑了过来。 这是江景之从未设想过的事情,他不喜欢与别人有亲密碰触,本能地躲避,然而接连数月饱受蹂躏的肋下伤口不肯配合。 迅疾的动作导致腹部肌肉猛地牵拉,江景之只觉得伤处骤然一痛,疑似有温热的血水渗出。 他的动作因此有片刻迟疑,被谢仪舟重重撞了过来。 醉鬼的准头不好,力气却格外的大,斜着撞在江景之左半边身子上,突来的撞击让他的伤口再受一创,硬生生把他压坐了回去。 他们此时还在待客用的小膳食厅中,坐的是没有扶手的圆凳,谢仪舟本是歪撞在江景之身上的,在他跌坐回 去后,整个人擦着他的肩膀往下滑去。 眼看要摔在地上,江景之长臂一伸,揽着她的腰将人抱至了膝上。 随后,江景之怔住。 为什么他明明满心怒火,却在谢仪舟要摔倒的时候,下意识地抱住她? 他什么时候这么善良了? 还没来得及理清心底的情绪,膝上的人又动了起来。 谢仪舟被揽着斜坐在江景之膝上,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递到了他嘴边。 “喝。”她说。 江景之这才注意到,她手中还拿着那个要递给他的酒盏,而里面的酒水,早已泼在他肩膀上。 ——他披着的外袍早已在混乱中被谢仪舟撕扯开,里面宽松的寝衣也凌乱不堪,被酒水一浸,紧紧吸附在身上,露出些许肤色来。 那是谢仪舟用过的酒盏,里面是被她饮了一半的残酒。 江景之黑了脸。 “喝!” 可惜此时的谢仪舟看不懂他的脸色,攥着空了的酒盏,固执地往江景之唇边递,大有他不开口,就硬塞进去的架势。 江景之忍了忍,为了弄清所谓的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事情”,夺过酒盏做了一个饮酒的动作,然后将酒盏扔了出去。 碎瓷声引来了婢女,脚步声刚到门外,就被江景之一声“退下”呵斥了回去。 他只是想来问个话,以确保自己没有错过失去记忆期间的重要事情,哪知还没开口,就接二连三遭受折磨。 这么憋屈的事情,他忍不了。 “你那个死去的意中人叫什么名字?”江景之问。 谢仪舟自他把酒水“饮下”,就安静了下来,乖乖地坐在他膝上,两手搭着他的肩,定定看着他,听见问话,她呆了呆,然后缓缓地歪了歪头……枕在了江景之肩膀上。 江景之身躯一僵,目光缓慢垂下,对上一双水盈盈的乌黑眼睛。 那双眼睛看起来很清澈、真诚,在屋中温暖烛光的映照下,仿佛藏有一汪动人的春水,可仔细看下去,里面又掺杂着淡淡的迷离与不着边际的虚无感。 她着实醉得不清。 江景之看着这样的谢仪舟,那种似曾相似的感受又来了,挠得人骨髓发痒。 他皱眉,压下那股怪异感,换了个方式问:“你喜欢我?” 谢仪舟反应了会儿,忽然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笑了起来,然后抿住唇,迷离双眼继续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江景之。 这是在害羞,还是在嘲笑? 江景之竟分不清楚。 分不清就罢了,他甚至觉得谢仪舟这模样有点可爱。 江景之被自己骤然冒出的想法激怒,面色一沉,对着谢仪舟冷冷命令:“回话。” 对此,谢仪舟眨了眨眼,然后卷睫一落,遮住了那双如泉如雾的漂亮眼眸。 她睡了过去。 江景之的脸色难看极了。 她一点都不怕他。 难道他的语气还不够冷厉吗? 江景之很是不悦,他抬起一只脚踏在旁边圆凳的横架上,这样他的腿能抬高些,以便谢仪舟靠得更舒服…… 不对。 江景之浑身僵住。 他低眼,看见谢仪舟面颊上终于露出了酒后的胭脂色,她闭着眼,安详地窝在他怀中,搭在他肩上的手臂也落了下来,随意放在他腰腹处。 再往下看,他的手臂甚至还环在谢仪舟腰上。 江景之清楚记得他在谢仪舟扑来时接住了她,那之后,他的右手短暂地离开过,接过酒盏,扔掉,然后…… ……然后又自发地回到了谢仪舟腰间? 他能感知到不盈一握的纤腰与柔软的触感,更知道自己揽着她的力气有多大,连相继受了两次重创的腹部伤口,都被他抛之脑后了…… 这很奇怪。 明德帝熬了四十余年才登上皇位,威严不足,难以服众,连带着,早早被他选定为储君的江景之,注定要经受众多磨难与诱惑。 江景之少时锋芒毕露,遇到过许多肮脏手段,那些来自暗处的不轨探测被一一击碎后,有的臣服,有的选择换用其他方式来对付他。 人生最大的诱惑不过酒色财气,而其中对男人来说最有效、最享受,同时又十分有利于维系关系的就是美色了,何况江景之那时年少,在他人眼中是最易冲动、沉迷享乐的年岁。 总有人不间断地试图从美色这方面对他下手,有的是想做太子岳父,有的是想讨好他,再有的,或许是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江景之见惯了各色美人,环肥燕瘦不论,温顺、冷艳与骄矜、傲气的都有,均未能撼动他分毫。 他没对女人动过心,没这么亲密地与人相拥过,更不认为自己是个注重色欲的人。 谢仪舟也不该成为例外。 那为什么在他揽住谢仪舟,将她抱到怀中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受控制了? 而谢仪舟,从始至终除了依照他的吩咐强行递酒给他喝,就没说过一句有用的话,没有一丝引诱的行为。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在意她? 这不可能。 御医说那三个月他之所以未回宫,极有可能也是因为记忆受损。 但人不会因为记忆混乱就变成另一个人,他还是他,不会随意对陌生女子动心。 江景之还是不信,他要再试一试,这次,一定能一举将两人之间的感情弄清楚。 “谢仪舟。”他空出一只手捏住谢仪舟的下巴,将她唤醒。 谢仪舟似乎是觉得不舒服,仰着脸,从喉间发出一道低长腻人的吟声。 她也睁开了眼,但很快又闭上。 江景之顿了顿,又喊道:“春花。” 这是谢仪舟在上渔村用的假名字。 果然,谢仪舟再次睁开眼,不同的是,这次她眸中朦胧增添了些许光彩。 “看看我是谁。”江景之道,“还记得我吗?” 他在刻意模仿着重伤期间的自己,声音放轻了许多,显出几分柔情来。 谢仪舟怔怔望着他,没再闭眼,但也没做出其他举动,就在江景之要说些别的时,她眼中慢慢凝聚起了盈盈泪水。 江景之心尖陡然缩了一下。 但他只分神了那一个瞬间,很快回神,抬着谢仪舟的下巴,在她的泪眼凝视下低头凑近。 谢仪舟没躲。 江景之继续下压,近距离地看见了她眼中映着的自己。 她眼中只有自己。 这是种很奇怪,很强烈的感受,让人心中又热又痒,好似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屏障奔涌出来。 也许是被他丢失了的记忆。 那股骚动催动了江景之的感官,他的喉结滚动了下。 距离太近,他都能感受到谢仪舟唇间的气息了,是他让谢仪舟为他斟来,她却并未照做的酒。 或许他可以…… 脸上骤然贴来的温热触感打断了江景之的思绪,是谢仪舟的手捧住了他的脸。 江景之凝目,见谢仪舟认真地看着他,目光是无比的专注。 然而江景之不喜欢这种亲密的抚触,微怔了一下,就要将她的手推开,可谁知下一刻,温柔抚在他颊上的手突然用力掐了起来。 痛感让江景之皱眉,他抓住谢仪舟的手腕,尚未出声,看见她张口,含泪望着他,带着哭声骂道:“王八蛋!” 江景之:“……” 放肆! 哪怕于他有恩,皇室也不容…… 他还没来得及训斥,谢仪舟就有了下一个动作,她松开手,将脸凑了起来,红润的唇阻挡了江景之将出训斥的话。 刹那间,江景之没了声音,取而代之的,是砰砰的心跳声。 有力的心跳刺激出奔腾的热血,冲刷到江景之每一条经脉,他微微一颤,双唇不自觉地迎了过去。 ……很熟悉…… 这样的事情他曾经做过。 而且是由他主动的。 他不记得,但他的躯体、双唇都还记得那时的悸动与贪恋。 第25章 噩梦什么噩梦? 谢仪舟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她懵懂地望着床幔又躺了会儿,反应过来这是在哪儿后,记起今日是要离开的日子,想要起身,才察觉自己脑袋混沌,被塞了个石雕似的,又重又疼。 ……是了,昨晚她没控制住 喝了许多酒,可能是醉了。 头痛欲裂,好难受。 可再难受也得起,风雨声已经停了,外面的日光很是明亮,他们要依照昨日的约定离开,否则在江景之眼中,就成了她耍着心计千方百计留在他身边了。 谢仪舟忍着不适穿好衣裳,洗漱完推开房门,恰好林乔端着汤药从隔壁房间出来,看见她,赶忙问:“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头疼不?” 谢仪舟觉得还能忍受,摇摇头,问:“什么时辰了?” “巳时过了一半。”林乔回答后,商量道,“咱们午后再启程?” 谢仪舟看了看庭院。 雨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的,日头虽高,但并不烈,空气中还有着雨后混着泥土气息的清爽凉意。 时辰已经晚了,不在乎这一会儿。 她点了头。 林乔松了口气,“那就让小妹再睡会儿。” “她怎么了?” “和你一样,醉酒了!”林乔身心俱疲。 昨晚他把醉酒的林研背回房间,因为林研年纪小身体又不好,怕她出事,在旁边守了一整夜。 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想着依照谢仪舟的性情,肯定一大早就得启程,于是特意在清晨去她房门口等着,想与她说晚点再走。 谁知道等到天亮,谢仪舟屋里还是没一点响动,还是来送水的侍婢告诉他谢仪舟也醉了酒,还在酣睡。 “你也真是的,我背小妹回去的时候还特意嘱咐你少喝点呢,你也不听,现在知道难受了吧……”林乔念叨了起来。 谢仪舟听他这样说,就以为昨晚是侍婢把自己送回房间的,见他一脸疲惫,猜他没怎么睡过,道:“你回去睡会儿吧,咱们晚点再走。” “还睡什么啊,先想想咱们要去哪儿!” 林乔打着哈欠坐在廊下石凳上,但心里依然对两位姑娘昨夜宿醉十分不满,再次提醒,“先说好啊,去哪儿都行,但是以后咱们三个谁也不准沾酒了,太折腾人,还耽误事……” 谢仪舟再三保证不再碰,他才罢休。 两人商量起接下来的去处,谢家旁支大都聚集在江波府一带,那边肯定不能再去。北方干燥,民风剽悍,万一遇上歹人,他们三人太过势单力薄,也不合适。 挑来拣去,最后两人决定去往姑苏。 风景秀丽,富饶安宁,他们有了银钱,想来安家不难。 事情定下,谢仪舟要回屋收拾行囊,又被林乔喊住:“你……你真的舍得离开?” 谢仪舟扶着门框停步,原地站了会儿,回身问:“有什么不舍得?” 林乔含糊其辞:“人啊什么的,你舍得?你真的想好了?” 林研醉酒是因为身体不好,她既然没有不舍,怎么会醉成那样? 谢仪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一脸怀疑地问:“你不会又背着我擅自做了什么吧?” “……我冤枉!”林乔大喊道,“我现在就是想,又能做什么!” 他们都在江景之手里了! 江景之又不信他! “我昨晚上找侍婢讨酒是碰见太子了,本想和他好好道个别,他倒是好……”林乔本来不想提这事的,被谢仪舟一怀疑,干脆把事情说出来了。 “‘好意心领了,不过孤自有判断。’” 林乔学着江景之毫不在意的语气重复他的原话,尖刻道,“人家堂堂太子殿下,权大势大、足智多谋,比咱们这样的寻常人多了十八颗脑袋,就没有他想不到的事情,咱们寻常百姓在他手心里连个水花都翻不出来,就别自作多情了!” 林乔铺天盖地怨气让谢仪舟相信了他与江景之的不愉快告别,但她蹙眉思量了下,仍是问:“他真的这么冷淡?” “不然呢?”林乔道,“根本不需要咱们去道别,等咱们出了这个庄园,情分一刀两断,人家立刻就能把咱们忘了!” 林乔昨晚被江景之激出的情绪重新爆发,对着谢仪舟说了一大串,说着说着,他突然停下,奇怪道:“不对啊,你不是不搭理他了吗?” 谢仪舟微微侧脸躲避他的视线,故作镇定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不可能,你昨天一个字都不提,怎么可能现在要走了,开始在意他的态度了。”林乔十分警觉地跳到谢仪舟跟前,目光如炬,“说,你昨晚是不是与他见面了!” 谢仪舟脸颊氤氲起淡淡的绯红颜色,摇头否认,“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谢仪舟咬了咬唇,低声道,“真的没有,我们遇见的是饿死鬼,不是江景之,他们不是同一个人,我很清楚。我只是、只是……” 她吞吞吐吐,一句话好半天说完,“……我只是梦见了他。” “做梦啊……”林乔有些说不出的失望,叹气道,“其实天刚亮的时候我眯了会儿,也梦见饿死鬼了,梦里头他说他不做太子了,要和咱们一起走,临走前还带着我把你爹狠狠打了一顿。” 谢仪舟:“……” 这个梦太夸张了。 就算江景之恢复了饿死鬼的记忆也不可能跟他们走的,他是太子,除了登基称帝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至于去把谢长留打一顿,这个倒真的是饿死鬼做得出来的事情。 “你呢?”林乔感慨完了,问,“你梦见他干嘛了?” “梦见、梦见饿死鬼回来了,被我打了一顿。”谢仪舟有点心虚。 她昨晚是梦到了饿死鬼没错,骂了他,也把他打了一顿,但梦境远比她与林乔说的更加丰富,也更真实…… 她唇上至今还有着类似被人啃咬过后的淡淡酥麻感,就好像她真的被人抱到怀中亲吻过一样。 但她知道不可能,饿死鬼早就不在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哈哈!”林乔大笑,好像谢仪舟真的把那个讨厌鬼打了一顿出气似的。 笑完了,心底却只剩下空寂了。 林乔静了下来,又叹了声气,安慰地拍了拍谢仪舟的肩膀,回屋照顾林研去了。 谢仪舟一个人默默坐了会儿,也回屋收拾行李。 午后,三人一狗整装待发,刚走出庭院就被拦住了,侍卫带来了一个重大的消息,打乱了谢仪舟的计划。 她返回去找了江景之。 光是江景之尚且留在庄园里这件事,就很让谢仪舟惊讶的了。 身份使然,他总是很忙,有处理不完的事情,庄园里没有能让他格外关注的人和物,谢仪舟以为他早该在雨停后就离开了的。 江景之不仅没走,更让人惊讶的是,他正一个人处理伤口,腰腹部的纱布显然是刚刚缠上去的,微微透着血色。 谢仪舟昨天还发誓再也不要看江景之一眼,再也不要关心他,瞧见鲜红的血水,没忍住问:“怎么又出血了?之前不是愈合的很好吗?” 江景之抬眼,视线从她饱满的红唇上一扫而过,昨晚的情形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喉结耸了耸,低声反问:“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谢仪舟一听他这语气,就知道他没打算把真相告知自己。 江景之身为太子,行事多谋,神秘的很,许多事情都不是她能插手的。 谢仪舟也没想插手,只是这语气让她记起昨日被戏耍的事情,谢仪舟又不想理他了。 “怎么不说话?” 看在他的身份和渗血伤口的份上,谢仪舟屈服,闷闷道:“因为殿下公务繁忙,过于疲累。” 江景之:“……” 这人是对自己的恶行是一点记忆也没有啊。 醉酒的她很是气人,清醒着的她也不遑多让,受难的始终只有江景之。 昨晚他并没有亲吻很久,谢仪舟醉的太厉害了,他才得到答案,唇齿的缱绻初得要领,谢仪舟就头一歪睡了过去。 江景之是很喜欢那种亲密,也接受了他对谢仪舟动心的 事实,可也不能趁人之危,只能憋着心火停下。 最后是他将谢仪舟抱回房间的,为此,继醉鬼谢仪舟造成的两次创伤后,他的伤口第三次渗了血。 然而回到房间后,江景之也没能闭眼休息过。 他没法闭眼,一闭眼,脑子里就全是谢仪舟安详躺在他怀中的模样,他又开始想念唇齿中令人沉醉的缠绵触碰。 没人知道,昨晚光是让自己停下,就耗费了他多大的毅力。 谢仪舟严重干扰到了他的思绪,让他忘记自己渗血的伤口,直到贺岭注意到异样,特意提醒他该换药了。 正换着药,那边传来消息,谢仪舟要走了。 既然知道了自己对她的感情,江景之当然不会让人就这么走掉。 可恶的是谢仪舟十分绝情,说走就走,带着林家兄妹,带着她的狗,偏偏对他不屑一顾,不与他道别也就算了,连提都不提他一句。 那会儿侍婢是这么说的:“三小姐随和,临走特意答谢奴婢昨晚的照顾。” 江景之简直要冷笑了。 什么侍婢照顾的她? 抱她回去的是他,在床边陪了一宿的人也是他,若不是于礼不合,加之他不想被当做轻薄女子的无耻之徒,哪至于让侍婢出面? 她要道谢也该与他道谢。 再说了,他都失去记忆了,还能凭感觉找回对她的感情,她可是主动过来亲吻他的,难道一觉醒来,丁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还毫不留情地扭头就走。 她真的喜欢他? 江景之心思转了一圈,把自己弄得心气不顺。 “侍卫说方震与汶水水贼余孽有勾结……” 谢仪舟可不知道他心里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也不想再做被他拒绝的关心,直接说出自己刚获知的事情。 方才谢仪舟就要离开,侍卫找来,说昨日官府查出方震与水贼有勾结,想通过跟踪他将那些余党一网打尽,因此必须轻拿罪过,先放他出狱。 他最恨的人就是谢仪舟,一旦恢复自由,绝不会放弃找她寻仇。 “没错。”江景之道,“若是被他找到,你们三人绝不是对手,为防出现意外,三小姐最好等这事彻底解决了再走。” 谢仪舟蹙眉。 汶水上的水贼人数众多,穷凶极恶,很难说有多少漏网之鱼。而方家兄弟又是心狠手辣的地头蛇,行事作风与水贼也十分相似,双方互有勾结,很有可能。 这么看的话,现在确实不是离开的好时机。 只是她担心…… “不想回谢府?”江景之看穿了她的心思,大方道,“三小姐献药有功,可以以医治为由,继续住在太子府,放心,这次你完全自由。” 谢仪舟:……总感觉怪怪的。 她打破誓言,转眼瞧了瞧江景之,发现江景之也在看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立刻绷起脸,做出被王慧卿说过的最呆板、最无趣的表情。 江景之看穿了她的小心思,笑了起来。 谢仪舟忽觉脸热,习惯性地抿了抿唇。 这个小动作让江景之想起昨夜尝到的淡淡酒香与唇齿中那柔软的、温热的触感。他动了心念,却不能实施,欲念差点从眼睛里冒出来。 江景之喉结耸动了下,闭眼缓和了下情绪,再睁眼又恢复了平和。 他不再往谢仪舟脸上看,转过来问:“你怎么想的?” 谢仪舟有点犹豫。 其实方才她与林乔兄妹商量过了,几人一致认为安全最重要,对再留京城一段时日并无异议,反正江景之什么都知道了,只要他们还在京城,就是江景之的救命恩人,他不会不管他们。 但留在京城,又不想回谢府的话,就只能待在江景之身旁…… 经过前面的一桩桩吓人的事情,就连最想跟着他的林乔都动摇了。 “很难决定吗?”江景之不明白这有什么难的。 她离开京城,是要改名换姓,斩断与京城的一切关联的,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他——怪他前面说话做事太决绝,这点他承认。 但现在有了可以不走的理由,他也承认了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会保护她,为什么还要犹豫? 她不是喜欢他吗? “那好吧……”谢仪舟答应了,但是谨慎地提出条件,“我们不会破坏殿下的计划,还请殿下大人大量,不要再戏耍我们。” 江景之不接受无缘由的罪名,道:“我从未戏耍过你,是你误会了。” 谢仪舟立刻就后悔了! 他总是这样气人,她又不能殴打太子,长此以往下去,准得把自己憋死! 谢仪舟不想与他相处了,忍着气道:“是……那臣女就先退下了。” “去做什么?” 谢仪舟随意找了个理由:“昨夜做了噩梦,没睡好,要回去休息。” “噩梦?”江景之心下疑惑,他陪她到天将明,亲眼看着她酣睡近一宿,没见她有什么做了噩梦的反应。 “什么噩梦?”他继续问。 太子问话,不能不答。谢仪舟想了想,道:“梦见我被狗咬了。” 她说话时余光飞快瞟了下江景之,然后做咳嗽状掩住双唇。 江景之:“……” 骂谁是狗呢?! 他刚确定自己喜欢谢仪舟,可谢仪舟真的也喜欢他吗? 她就是这样喜欢他的? 她胆大妄为! 第26章 地位必须尽快恢复记忆。 离京的步伐刚踏出第一步就受到了阻拦,谢仪舟与林乔兄妹都没有太多遗憾,主要是因为离京这件事是江景之一手策划的,他们完全被动。 再有是,几人对江景之都有着或大或小的怨念,但要说就此分别,再也不见,还是会舍不得。 现在行程因为方震而取消,谢仪舟与林乔没表现出来,但其实都是开心的。 不用走了,还没有了被江景之当做叛贼的顾虑,几人各自回去歇着。 谢仪舟宿醉的酒劲儿缓过来后,已经是傍晚了,侍卫通知她去前厅用晚膳。 去前厅,就是与江景之一起。 会被气死的。 谢仪舟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拒绝了。 江景之竟然没强求她过去,只让侍婢好生照顾着。 谢仪舟觉得他有些奇怪。 之前为江景之换药时,偶尔他会与她说许多话,但都是关于伤药、叛贼,或者是在敲打她不要妄想做太子妃。 昨日他亲口还了谢仪舟清白,还打算满足她所有要求,将她送走。 种种迹象都说明没有了饿死鬼的记忆后,江景之对谢仪舟的感情随之消逝,谢仪舟也早已接受。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问她那些话? 商量完正事,无话可说了,谢仪舟要退下有什么问题吗?他却问她“去做什么?”。 江景之还追问她做了什么噩梦。 他怎么突然管的那么宽? 还想她与他一起用晚膳……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一定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他坏主意最多了。 谢仪舟琢磨了一宿,没想出门道,不放心,次日返京途中把自己的怀疑和素来喜欢与饿死鬼沆瀣一气的林乔说了。 放在以前,林乔多半会神叨叨地说是饿死鬼在冥冥之中影响着江景之,让他对她产生了兴趣,还会劝谢仪舟多多去找江景之,帮他恢复记忆。 现在,林乔道:“有阴谋!” “什么阴谋?” 谢仪舟不认为他们身上有什么可以让江景之图谋的,就算有,他也无需绕圈子,直接拿走就是。 林乔撑着下巴琢磨,身子随着马车微微摇晃,片刻后,端正了表情,郑重道:“他会不会是想用你和方震做交易,好让他招出水贼余党?” “不可能。”谢仪舟想也不想就反驳。 饿死鬼不可能和方震那种人做交易。 上渔村那一带的习俗是人死后,尸骨一定要回到自己家中,否则魂魄将飘离在外,永生永世都要做孤魂野鬼。 方震想找到方雄的尸骨,正是因此,宜城那次他抓到了谢仪舟,迫于御林军的压力逃走,而没有趁机一刀将她毙 命。 饿死鬼对方家兄弟十分不屑,就连骗方震的银子,都用野狗骨头,而不用方雄的尸骨。 他说被方家兄弟害死的曝尸荒野的无辜百姓那么多,别人不能安葬,凭什么他可以? 饿死鬼就算从来都不认识谢仪舟,也绝不会用她与恶霸做交易,江景之定然也不会。 林乔道:“我就是举个例子,意思是说不准他的古怪和方震那事有关联,总之不会是好事。不然他为什么一宿之间转变了态度?难不成是饿死鬼入梦,拧动了封锁他记忆的密钥吗?” 当然不可能。 “那我要当心些。”前几日被当做叛贼“赴死”过一回的谢仪舟心有余悸,提醒自己道,“要与他保持距离,不能再着了他的道。” 她只想维持现状,等官府从方震那边将水贼余党全部抓获,她也该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到时候就能毫不留恋地走了。 于是,等马车停下来歇息时,江景之让人来请谢仪舟下去,被她拒绝了。 “不舒服?”江景之问。 侍卫道:“三小姐是这样说的。” 这是谢仪舟两天之内,第二次拒绝江景之的邀请了。 昨日她刚醉过酒,情有可原,今日,从庄园启程的时候她步伐稳的很,可一点都看不出不舒服。 江景之意识到失忆期间的自己对谢仪舟动了心,他想恢复记忆,想知道自己与谢仪舟之间更多的事情,可先前已有诸多大夫为他看诊过,都对他的失忆症束手无策。 他想知道在他丢失的记忆里他与谢仪舟的感情,目前唯一的着手点就是谢仪舟。 可谢仪舟小心眼,记恨他之前太冷淡……不然就是疑似变心,总之,她处处躲避,不愿意与他相处了。 但无妨,江景之有办法让她过来。 车厢里,谢仪舟谨记远离江景之的信条,正在认真教林研认字,可随着一声熟悉的口哨声,老实趴在她脚边咬毛球的坠星猊突然站起来,尾巴快速摇了摇,顶开车厢门跑出去了。 “哎!”谢仪舟没能喊住,想追出去,想想外面的江景之,停下来,打开了车窗悄悄往外看。 马车停在一条小河旁,河岸旁有几株巨大的柳树,青翠柔软的枝条经过昨日那场暴雨的冲洗后,颜色分外的鲜亮,正随着风拂动,有几根枝条还落到了水中,搅得河面荡起层层银波。 江景之穿着一身银色锦绣衣袍站在河边,背对着马车不知在做什么,小黑狗则缩着后腿乖乖蹲在他面前,黑珠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饿死鬼脸蛋俊俏,身段也真不错。”林乔凑到谢仪舟身旁,望着外面的江景之,满脸羡慕,“瞧那腰束得,又窄又结实。那背,那长腿……啧啧,要是我也能长成这样就好了。” 从他们的角度看,江景之背后就是波光粼粼的河水,明暗交替的日光将他的身姿清楚勾勒了出来,该宽的地方宽,该窄的地方窄,看起来分外的挺拔矫健。 车厢里俩人又都是见过他不着寸缕模样的,自然而然联想到他衣裳下的流畅线条。 见过太多次,谢仪舟都不觉得羞涩了。 她选择性遗忘了饿死鬼当初是怎么杀了方雄的,道:“就是看起来好看,实际上娇弱的很,一推就倒。” 林乔道:“在你身上砍那么长一道伤口,推你试试你倒不倒?” “你到底站哪边的?”谢仪舟转过脸问,“你忘了前两天差点死在他手上的事了是吗?” 林乔最不能接受这事,立即倒戈,“我是说他以前娇弱看起来是因为身上有伤,实际上就是自身体虚。不信你看,等他伤口完全恢复后,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个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在两人的窃窃私语中,“花架子”撕下一块牛肉干,朝着远处扔去。 小黑狗迅速转身,敏捷起跳,一口把牛肉干叼住,兴奋地跑回来继续讨要。 谢仪舟瞧了会儿,心想他难得好心知道帮她照顾小狗了,才这样想,就见江景之手中的牛肉干往河边扔去,小狗跟着飞扑过去,差点掉进河里。 “喂!”她吓一跳,喊了一声,然后连忙放下纱帘出了车厢。 “没有不舒服了?”江景之站在树荫下对着她笑,坠星猊那只傻狗还在对着他摇尾巴。 谢仪舟不理,绷着脸走过去,按着小狗拍了两巴掌,“你笨死了!” 以前被饿死鬼欺负,她还能帮它欺负回来,现在被江景之欺负,她主持不了正义,只能恨铁不成钢地教训小黑狗。 小狗委屈地“呜呜”叫。 江景之把手中油纸包递给谢仪舟,道:“这儿风景秀丽,在河边吹吹风、歇歇脚不好吗?” 来都来了,谢仪舟干脆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掰着牛肉喂小狗,不高兴道:“有什么好聊的?” “聊聊你那意中人。”江景之一只脚踩在另一块石头上,屈膝抬腿,手肘撑在膝上,弯下腰来问,“你们定终身了?” ……他连她的心意都没弄清楚就死了,还想定终身?想得美。 谢仪舟不敢和江景之多聊饿死鬼,怕一不小心被他听出来端倪,他又该怀疑她想做太子妃了。 谢仪舟默默喂狗,低头不语。 “谢仪舟。”江景之语气冷了下来,“别挑衅我的耐心!” “……我在伤心呢!”谢仪舟不得已开口。 都说了她意中人死了,他非要提别人的伤心事,人家伤心极了不想说话都不可以吗! 谢仪舟就知道和他待在一起自己别想高兴。 “定终身了吗?”江景之追着这个问题要答案。 “……没有。”谢仪舟实话回答。 江景之继续问:“为什么没有定下?” 因为那天晚上他非要问她的秘密,被她推撞到了脑袋,“死”了。 谢仪舟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有点忧伤,“出了点儿意外。” “什么意外?你不答应?还是他不肯?” 他管这么多做什么? 谢仪舟越发觉得江景之奇怪,记起林乔的推测,警觉地回答道:“我和他两情相悦,没定下是因为他身体不好,怕连累了我……殿下放心,我心里永远只有他一个人。” 江景之神情古怪。 那个意中人应当就是他。 他没有记忆,听谢仪舟当面诉衷肠,感觉像是她在与别人海誓山盟,很怪异。 如果谢仪舟能把“他”换成“你”就顺耳多了。 “他对你……” “对了,殿下,我可以不住在太子府中吗?”谢仪舟抢先拦住他的话,道,“我忽然想起来,不若殿下按原计划对外谎称我遇刺死了,给我找个隐秘的院落住下来,等方震被抓了我再走?这样就省得给殿下添麻烦了。” 这是她刚想到的与江景之保持距离的好主意。 堂堂太子,肯定不缺住处,若是城中不便,他们昨晚住的庄园也行,她不挑。 江景之神色莫名地看了看她,直起身子,望了望前方,向着随行侍卫伸手。 侍卫递来一把弓和一支羽箭。 江景之向着前方密林搭箭,拉弓时瞥了谢仪舟一眼,道:“看好了。” 看好什么? 江景之未答,剑眉压着,锐利的眸子凝在箭矢上,猛一松手,箭矢离弦而去,“嗖”的一声射入密林。 一道痛呼声传来。 谢仪舟还没明白这是怎么了,就见侍卫纷纷拔刀,坠星猊也蹿出几步,匍匐在地,向着前方发出凶恶的威胁低吼。 谢仪舟定睛再看,才发现前方暗处的密林中浮现出密集的人影,影影绰绰,犹如鬼魅。 “太子可没那么好当。”江景之拿着弓,慢条斯理道,“你不想与我同住,我可以给你安排别的地方,就怕有些刺客找错了地方,埋伏到你那儿……” “……我和你住一起!”谢仪舟立刻改口。 他没说过留在京城会有遇刺的危险啊! 侍卫与刺客的刀剑已碰撞在一起,雪亮的利刃在日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间或扬起一阵血色。 “老天啊!”林乔 何曾见过这阵势,吓得跑下马车,拉着妹妹与谢仪舟挤到一起。 刚过来,“噗”的一声,一股鲜红热流溅在了几人脚下。 谢仪舟也吓得厉害,颤颤巍巍退后一步,下意识地去找饿死鬼。 那是在她离家出走的日子里,遇到过的最需要她照顾的人,也是最可靠,最能给她安全感的人。 谢仪舟拽着林家兄妹躲到江景之身后,然后紧紧攥着他的衣裳,一声不吭。 就像从前遇到危险时那样。 饿死鬼总能解决一切危险。 而江景之感受着背上的温热身躯,回头瞟了一眼,看见身后三个瑟瑟发抖的人影,难得迷茫。 他是该感动于谢仪舟信任他能保护他们,肯定了他的能力,还是该生气危险来了,谢仪舟竟然让他挡在前面? 两难中,一个蒙面刺客突破侍卫防线,持刀劈了过来。 “当心!”谢仪舟失声大喊,声音里满是惊恐,甚至松开了江景之的衣裳,往他身前跑去。 她还是放心不下我的。 江景之心里舒服了,反手抓住谢仪舟的手腕将她拽到怀中,单手搂腰护住,另一手持着长弓格挡住劈来的利刃,而后长腿一抬,一脚踹在蒙面刺客心窝上,将人踹飞了出去。 刺客重重砸落在地上,抽搐几下,没了生息。 江景之低下头摸摸怀中人的后脑,在她细软的发丝上多揉了两下,温声细语地安慰:“不怕,没事的……” 谢仪舟从他怀里抬头,脸色苍白,眼神惊慌。 “我没事,没受伤,你看……”江景之笑着安慰。 谢仪舟愣愣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用力挣开他的怀抱,继续往他前方去…… 弯腰抱起龇牙咆哮的小黑狗,再快速返回,谢仪舟重新严密地躲到江景之身后。 “……” 江景之沉默了下来。 她是因为担心他才跑出来的,还是因为担心狗才跑出来? 是为了他吧? 她喊了“当心”,狗又听不懂人话。 不对,他分析这些做什么?堂堂太子,难道要与一个畜生争风吃醋? 江景之瞪了眼抱着狗缩在他身后的人,把郁气憋回心里。 可是看着刺客一个个倒下,他终究没忍住,回头冷声质问:“方才你不顾危险跑出来抱狗是什么意思?它能有什么危险?” 惊魂未定地抓着他衣裳的谢仪舟被刺客占据了全部注意,看着满地尸体,心跳急促,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江景之抓住她的小臂,强迫她看向自己,重新问:“我就在这里站着,你是觉得刺客会忽略我,专注去刺杀你的狗吗?” 如果不是,你管它做什么?乖乖在我身边不好吗? “……啊?”谢仪舟被问糊涂了,懵懵懂懂地回答,“不会、不会吧?我的小狗没和人结过仇。” 江景之:“……” 气得肝疼。 他在谢仪舟心里究竟是什么地位? 记忆,他必须尽快找回丢失的记忆,将这一切弄清。 第27章 定亲“想给她定亲。” 江景之气得什么心情都没有了,转身返回马车,踏出两步,身后的牵拉力让他停下。 他转回身,看见身后谢仪舟双手抱狗,不耽误她空出两根手指扯着他的衣角,身后依次是林研、林乔,三个人小鸡崽子似的,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这三人,要银子没银子,要身手没身手,连胆量也凑不出一两,他失忆期间一直与他们在一起……不会还得他这个重伤的人去保护他们三个吧? 看着面前三个吓得瑟瑟发抖的人,江景之不禁去想,那时候他过的得是什么苦日子? 难怪被埋得那么潦草,棺材都是破木板拼的。 他挣了挣衣角。 谢仪舟抓得更紧了,绸缎布料都被她抓出褶皱了。 江景之嘴角抽了抽,没管她,径直上了马车。 后面三人自发地弃了原本的马车,跟上来,挨着他坐好。 车厢阻隔了外面的血腥,打斗声也被模糊,不多久,侍卫来报:“殿下,已处理干净。” 江景之点点头,对着谢仪舟道:“回你们自己马车里去。” “……”谢仪舟装作没听见,低头抱狗,一言不发。 江景之又冷言冷语道:“刚刚是谁说不跟我回府,随意找个僻静的地方住就行了?现在黏这么紧,出尔反尔,讨厌不讨厌?” 谢仪舟的头埋得更低。 林家兄妹也不敢吭声,只有坠星猊不懂事,从谢仪舟怀抱里探出头,仰着毛绒绒的脑袋冲着江景之“嗷呜”了一声。 还敢挑衅? 江景之伸手过去,抓着小狗后颈要把它提过来。动作吓到了谢仪舟,她忙用手搂紧。 “松手。” 谢仪舟飞快瞧了他一眼,忍痛放手。 小黑狗被提到江景之腿上,他钳制着小狗不让它乱动,难受得小狗“呜呜”叫个不停。 江景之看见谢仪舟满脸的欲言又止,最终迫于他的淫威闭上了嘴。 他还是高兴不起来,冷嗤道:“我还当你能为这狗拼命呢,到头来……不过尔尔。 光说是出不了心中恶气的,可除了说,江景之做不了别的,还得顾虑着说得太难听,谢仪舟又不愿意搭理他了。 太子做到这份上,真是够憋屈的。 江景之越想越气,索性制服着狗闭目养神起来。 闭眼没一会儿,听见有势如奔雷的马蹄声接近。 谢仪舟遇见过几次暴力情形,譬如方雄的死,方震的为难,但兵刃相接的血腥场面还是第一次,难免害怕。 她紧跟着江景之,任他说话多难听也不离开。 好不容易有惊无险地过去,又出意外,她慌张抓住了江景之的手臂。 江景之睁眼,看了看她的手,道:“抓我干什么?怎么不让你的狗保护你?” 谢仪舟紧挨着他,小声道:“你最可靠。” 江景之没想到她那么直白,声音又是难得的低软,听得他心头一跳,再大的火气都灭了几分。 这很不对劲儿,可他控制不了,只能微微沉息,装作不为所动的模样,继续用冷淡的声音道:“知道我可靠,还吓成这样?” 谢仪舟这才慢吞吞松开他的手臂。 胳臂上的手没了,江景之又不高兴,将狗还给谢仪舟,打开了马车车窗。 来的是收到信号前来救驾的侍卫。 太子再次遇刺,虽然没有受伤,事情却闹得满城皆知。 江景之前脚回到府中,还没坐下喝口茶,宫中就来人了,谢仪舟不便陪同,回屋歇息之前,江景之喊住她,问:“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过的吗?” 谢仪舟回忆了下,道:“记得,你说我出尔反尔,特别讨厌。” “……”江景之脸色难看地斥责她,“更早之前!” 那太多了。 谢仪舟道:“我得仔细想一想才能记起来。” 江景之扶额,道:“行,回去把这几天的事情仔细想想,想通了让人来通知我。” 谢仪舟应了,回去后又缓了一晚上,情绪恢复如常,开始思考江景之说过的话,这一想,才发现这两天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 三个能医治太子的大夫中,宋黎杉落水身亡,她与罗启明陪同太子外出,途中遇刺,罗启明重伤,谢仪舟这个原本就嫌疑最大的人却平安无事。 按江景之的原计划,她该死在城外的。 现在她活着回来了,意味着江景之的计划被打乱了。 谢仪舟思绪通畅下来后,心生怀疑,“他为了配合官兵抓捕方震,宁愿带我回来打乱他原本的计划?这不是因小失大吗?” 林乔在一旁坐着不吭声。 谢仪舟一直都不擅长分析别人的想法与目的,就如同她至今没能想明白江景之是怎么排除她的嫌疑的。 她想不明白,问林乔是什么看法。 林乔干巴巴一笑,道:“我也不懂……要不,你直接问他呢?” 谢仪舟道:“他可不是饿死鬼,哪会轻易为我解答疑惑。” 林乔 眼角一抽,道:“试试看,万一呢?他这人最难琢磨了不是吗?” “是啊,好难琢磨,一会儿是个贵气公子,冷漠疏离,一会儿犯矫情,招人讨厌……”谢仪舟回想着遇刺那天他的冷嘲热讽,喃喃道,“我差点要以为是饿死鬼回来了……” “当啷”一声,林乔手中杯盏磕在了桌面上。 谢仪舟看了过来,他连忙扶起茶盏,问:“对了,我还没问过你,万一,我是说万一他的失忆症治好了,记起以前的事情了,想要你留下来,你会答应吗?” 谢仪舟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我说着玩的,哪有那么容易想起来!”林乔见状,匆匆转移话题道,“他到底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我也想不通,你直接去问他吧,正好问问宋黎杉的事情,我不信宋黎杉真的是他杀的。” 宋黎杉的死也是谢仪舟心里未解的谜,她注意力被带到这上面来。 又想了两日,还是没想明白,犹豫着是不是去找江景之呢,收到了来自谢府的书信。 信中说,王慧卿得知她前几日与太子外出时遇刺,忧虑过重,病倒了…… 除宫中和官署之外,这几日江景之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太医院。 御医们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迫切地想要恢复记忆,为此忙得焦头烂额,医典史籍快翻烂了,也找不出治愈失忆症的法子。 最后还是徐院使从一本破烂医书上找到了一点思绪,“肢体记忆……殿下,书上说人存在着肢体记忆,也就是当旧事重新上演时,哪怕大脑不记得,肢体也会根据记忆做出相应的行为……” 这一点江景之已有体会,颔首,问:“所以?” “反复重复这件事,刺激脑内的隐藏记忆,或许有利于记忆恢复。” 反复重复…… 江景之陷入沉思。 半晌,他抬眸,神情莫测地问:“就没有别的办法?” 太医院众人:“臣等愚钝!” 江景之:“……行吧。” 江景之回府,先问了罗启明的情况,命人严加看守后,本想去找谢仪舟的,脚步一顿,转而让人传了林乔过来。 若他没猜错,最了解他与谢仪舟的事情的,除了他们两个当事人,就数这个不着调的少年了。 林乔来了,行礼后蔫头耷脑地站着。 “谢仪舟的意中人叫什么名字?” 林乔满脸苦涩,挣扎道:“这是别人的私隐……” 江景之挑眉重复:“别人?” 强权压迫下的林乔愤愤一咬牙,说道:“我可以回答,但要先问殿下一个问题。” 该来的躲不掉,遇刺那天听见江景之因为小黑狗对谢仪舟阴阳怪气的时候,他就猜到了,江景之多半是感知到了他和谢仪舟的关系。 他那副嫉妒的嘴脸和饿死鬼几乎一模一样! 谢仪舟习以为常了,没看出来,林乔这个外人可是瞧得清清楚楚。 果然,不管失忆与否,小黑狗都是他永恒的敌人…… 林乔现在就想确定一个问题…… “敢问太子殿下,方震如今在哪里?” 江景之指尖微顿,意味深长道:“知道太多,对你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林乔懂了,什么勾结水贼,果然是假的,都是为了留住谢仪舟…… 他一直致力于怂恿谢仪舟来找饿死鬼,之前越努力,以为江景之要杀了他们的时候越后悔。 现在他对江景之的感受到了另一个极端,没忍住悄声讥讽了起来。 “出尔反尔,讨厌不讨厌……” 江景之的脸瞬间黑如锅底。 这是他讽刺谢仪舟的话,他当时大概是被气晕了。这句矫情十足、矫揉造作的话,先后被谢仪舟无意识地、林乔刻意地,还给了他。 林乔不是谢仪舟,不敢真的惹怒江景之,见好就收,答道:“她没说过她有意中人,不过有眼睛的都能看的出来,她喜欢饿死鬼。” “谁?” “饿死鬼。”林乔发音更加清楚,“是他捡来的男人,吃太多了,被她取了这名。” 江景之:“……” 他再忍一回。 不管那些日子里,他是否是被奴役的一方,江景之都更希望自己能够想起,而不是听别人转述。 他打断林乔,问出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饿死鬼想与谢仪舟成亲?” 林乔道:“不知道,他从不与我说这些。但我猜他想,有段时间他总把‘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几个字挂在嘴边……” ……烦得谢仪舟一度想毒哑他。 江景之额角一跳,道:“行了,退下吧。” 林乔迫于强权,有问必答,答完退下时,没忍住好奇心,问:“殿下因何问这些事情?” 当然是因为太医院那些大夫的话。 江景之想恢复记忆,目前唯一可行的方式是通过肢体反应刺激大脑,那就代表着要与谢仪舟一而再再而三地亲密接触。 灌醉她,引诱她与自己亲密? 那他成什么人了? 谢仪舟醉酒后主动来亲吻他,一定是喜欢他的……他的身体反应告诉他,他也喜欢谢仪舟…… 现在林乔佐证了这一点。 他们两情相悦,只差名分。 有了名分,所有事情都合理了,他会在刺激下慢慢恢复那些被他遗忘的记忆…… 这做法江景之不排斥,但确实本末倒置了。 且婚姻之事,并非儿戏,江景之心有顾虑,尚在考虑。 这时侍卫进来禀报:“殿下,太师府来信,道谢三夫人因挂念三小姐病倒,希望殿下开恩,放三小姐回府探望。” 扣了人家女儿这么久,母亲病了,再不让人回去探望,确实说不过去。 但江景之不认为谢家母女的感情有那么深,扣了扣桌面,“嗯?”了一声。 侍卫干脆回道:“谢三夫人想给三小姐定亲,对方是陈国公府的二公子。” 江景之静默稍许,嗤笑出声。 旁边的林乔回想着两人方才的对话,看着他,张口欲言,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第28章 夺舍“我介意!” 只要谢仪舟人在京城,就无法避免与谢家人见面,除非谢家覆灭。 ——谢太师是明德皇帝登基后,率先选择臣服的第一批官员,为稳固皇权出了不少力,只要谢家人在大是大非上没有犯糊涂,谢家的风光还能持续许多年。 江景之毕竟是外人,也不能因为他们父母子女间的嫌隙去处置朝廷官员。 但他可以陪谢仪舟回去,毕竟在外人眼中,他的性命可以说是挂在谢仪舟与罗启明身上。 定下送谢仪舟回谢府的日子,江景之转眼看见林乔类似窥探与遗憾交杂的古怪神色。 太子的威严不容挑衅,他也不怎么待见这个爱耍滑头的少年,于是江景之道:“我府中不养闲人,你既好奇方震的事,那就去协同刑部查办方震、江波府的官员,以及逃窜水贼的事情。” 林乔惊诧,欢喜,又踌躇。 他出身平民,混迹于街头闹事,所见颇多,对方震所作所为不说事事皆知,至少比京城官员知道的清,不怕当地官府替他遮掩罪行,他当然愿意去报仇出气。 踌躇则是因为若他去了,谢仪舟与妹妹就孤立无援了…… 虽说进了太子府后,他连打听消息的作用都没了,只能偶尔帮谢仪舟出点不着四六的主意……但有人陪着,心里总能好过很多。 “她们在我身边,能出什么事?”江景之一语道破林乔的忧虑。 江景之有意找回饿死鬼的记忆,就不会为难她们……林乔心思转了一圈,狠心点了头。 想到能回江波府把方震的根基全部铲除,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问:“我能狐假虎威吗?” 江景之微微瞥眼,“可以,但若失了分寸,侍卫是可以将你先斩后奏的。” 林乔脖颈一凉,迅速冷静了下来,讪讪又问:“……谁知道您的分寸是什么样的……依照饿死鬼的分寸去做,成吗?” “可以。”江景之干脆地准许了。 没有饿死鬼的记忆,竟然也 丝毫不怀疑他的做法是否合适? 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失去了记忆,林乔或多或少会对失忆期间的自己的行为有几分质疑,就算不质疑,也会反复确认无误,像江景之这样毫不在乎地全盘接受的,太出乎意料。 林乔想了下,问:“你知道饿死鬼把方震的弟弟杀了,用野狗骨头戏耍他,并且至今没把他弟弟的尸骨所在地告诉他吗?” “这么过分?”江景之诧异,摇头叹息一声后,道,“看来这个方震罪大恶极。” “……”林乔差点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反应了下,苦笑道,“您还真是,宁愿怀疑是对方十恶不赦,也不怀疑是失忆期间的自己做事过分。” 江景之淡淡道:“我丢失的是记忆,不是脑子。” 记忆的丢失,并不会对他辨别是否的能力、洞察力、判断力等固有的能力产生影响,所以,饿死鬼经历过的事情放在他身上,会是同样的结局。 他不质疑饿死鬼的做法,同样不会质疑饿死鬼的感情,所以,谢仪舟对他很重要,她不能走。 但要说喜欢谢仪舟什么,确实说不上来…… 这不能怪他。 有了储君身份的加持,谢仪舟在他面前当然不能像在饿死鬼面前那么自如,他没能及时发现,情有可原。 恢复记忆迫在眉睫……先成亲,再利用谢仪舟刺激大脑? 不行……还是不行。 江景之“啧”了一声去取茶盏,发现林乔还在,问:“还杵这儿做什么?” “没什么……”林乔挠挠头,道,“就是觉得您说的有道理,不管记忆缺失了多少,人都还是那个人,内在是不会变的。” 说完他退下了。 江景之一个人坐在原处,悠闲啜饮了两口茶水,他放下茶盏,自言自语道:“不错,人还是那个人,哪怕重来,该产生的感情还是会产生。” 人就在他手上,刺激感官恢复记忆的事,不必着急…… 于情于理,谢仪舟都得回谢府一趟。 林乔被江景之支配去做事了,林研害怕谢家人,她本以为要独自一人回府了,没想到江景之会与她同去。 被父母抛弃这件事让谢仪舟难堪,曾几何时,她因为饿死鬼无意地探索到这里,与他发生了恶劣争执,此时在江景之面前,谢仪舟却没有那种窘迫情绪。 谢仪舟猜想,大概因为她与饿死鬼相处时,她表现得太洒脱自在……她不想被饿死鬼看到被她掩藏起的难堪,怕被他心疼,那会让她觉得丢脸。 江景之不一样,他身份高贵,与她没有私情,知道内情后没有多问她的感受,反而干脆地帮她脱离谢家。 谢仪舟喜欢江景之的态度,愿意他与她一起面对谢家人。 同乘马车,谢仪舟怕尴尬,想趁机问一问困扰着自己的疑惑,怕江景之跟前几日一样找茬,开口前特意先关心他一下。 “你伤口还好吗?” 江景之道:“你再晚两日关心,疤都能没了。” 谢仪舟:“……” 能怪她吗?从来都只有他找她,她就是想关心他,也找不到人。 谢仪舟本就因为要回谢府有些压抑,被挤兑后,不想说话了。 “怎么不说话了?”江景之坐在她旁边,懒懒倚着,转了转手中折扇,凉凉道,“一句话不中听,就不理人,三小姐心眼这样小?” 这话颇有饿死鬼纠缠人时的讨厌劲儿。 谢仪舟腹诽了一句,不吭声。 江景之又道:“心眼小,嘴又笨,以后你夫君与别人纠缠不清,你怕是有人撑腰都讨不回公道。” ……又说胡话烦人。 谢仪舟侧过身去躲他。 “瞧,你未来的好夫君。”江景之从她身后靠近,伸长手臂挑开她那一侧的纱帘,用折扇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华服青年。 那人相秀气,身材略显清瘦,瞧着像是个文弱公子,正站在一辆马车旁说话,腰身半躬,表情殷切。 谢仪舟瞧了一眼,道:“胡说,我才不认识他。” “到了谢府你就认识了。” “嗯?” 谢仪舟懵懂的模样讨好了江景之,他用扇尖轻轻点了点谢仪舟鼻尖,笑道:“那是你爹娘给你选的夫君。” …… 谢仪舟的脸顷刻涨得通红。 江景之瞧得清楚,在一旁说风凉话:“和你意中人比怎么样?谁更英俊?” 谢仪舟牙关紧咬,不予反应。 “你对你意中人那么坚贞,应该是他更英俊吧?食色性也是人之常情,不必羞于承认。” 谢仪舟才明白王慧卿骗她回府的目的,心里正难受,情绪屡次被打断,羞愤地抓着他挡着车帘的手,道:“你不要胡说八道!” 江景之侧目,“小心眼,又生气了。” 谢仪舟没忍住,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 江景之又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浓眉一皱,惊奇地打量起谢仪舟。 谢仪舟又怒又忐忑,做恼怒状凶道:“你看什么?!” “我忽然发现……”江景之直直看着谢仪舟的脸,怀念般缓慢说道,“你的眼睛……让我有一种熟悉感。” 谢仪舟:“……” 她瞪大双眼,回望了江景之片刻,视线微微上移,盯着他发顶白玉冠,再上移,看见车壁,继续往上,看见了车顶…… 江景之接收到她这个不易察觉是的白眼,眼角一抽,道:“我若是说还是很熟悉,让我脑子发痒,快要记起什么来了,你会把双眼剜了吗?” 谢仪舟眨眨眼,板着脸道:“殿下想多了。” 江景之哼笑一声,用折扇抵了抵她肩膀,在谢仪舟让开后,再次掀开车帘,朝外抬了抬下巴,问:“知道你堂兄吗?” 话题跳太快,谢仪舟反应稍慢,过了会儿才迟疑地点了头。 她小时候远在江波府就听过堂兄的名号,什么玉树临风、貌比潘安,据说京城里一半的姑娘都想嫁给他。 可堂兄早早与陈国公府的大小姐定了亲,断了别人念头。 本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谁知成亲前夕,堂兄摔断了腿,从此自闭府中,不见任何人,婚事自然也作罢了。 江景之道:“你爹娘给你定的未婚夫是陈国公府的二公子,你原本大嫂的亲弟弟。” 想到谢仪舟自小养在京外,没人教过她世家里的错乱姻亲关系,他又加了句,“利益置换。” 谢府与陈国公府定亲多年,捆绑在一起的利益因谢大公子的腿疾动摇,需要重新加固。 谢二小姐已定亲,不合适,事情便落到了谢仪舟身上。 谢仪舟朦胧明白了他的意思,心绪复杂,“哦”了一声做回应。 江景之不满,皱眉,命令道:“拒绝掉,听到没有?” 谢仪舟回神,道:“我肯定要拒绝的。” “你的拒绝有用吗?” 谢仪舟哑然。 谢长留与王慧卿若是真的在意她的感受,就不会将她扔在江波府十六年不管了,更不会一声不响地将她许配给一个她素未谋面的男人。 江景之坐回去,惬意地摇了摇折扇,道:“我倒是可以吃亏一回,做你的挡箭牌。” “……”谢仪舟惊吓地后仰了一下,反应罕见地迅速,“不用!” 她避之不及的态度让江景之下不来台,江景之冷下了脸,道:“宋黎杉想做太子妃,死了,在很多人眼里这是你出于嫉妒下的毒手。你想做太子妃理所应当,我都不介意,你拒绝什么?我有毒还是配不上你?” 是这个道理,有江景之做挡箭牌,谢家人也不敢过分强逼她,可是江景之前后矛盾,太奇怪了…… “……我有意中人了!”谢仪舟坚定地继续表演着坚贞不屈,“我和他的感情纯真无暇,不容任何玷污,哪怕是谎言!” “不容任何玷污……”江景之低声重复着,眸色渐渐加深。 这话他爱听,但不能说服他。 他靠近谢仪舟,低声道:“他很高兴你这么说,也让你放心,他不介意被玷污。” 谢仪舟一时理解不了这句话,呆呆望着他,直到江景之嘴角 一弯,扬起一个若有所指的愉快微笑。 刹那间,谢仪舟福至心灵地懂了江景之话中深意,她头皮一麻,差点原地蹦起! 他知道她口中的意中人是他自己了! 林乔,一定是林乔! 难怪他突然被江景之委以重任! “饿死鬼不介意,我也不介意。”江景之语气促狭,“我们可不像三小姐,心眼那么小。” 谢仪舟面红耳赤地咬着牙,又羞又恼,若要分开细称,恐怕还是恼怒偏多。 “我——介——意!”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嗯?”江景之好整以暇地瞅着她,从喉腔发出一声不以为意的疑问。 饿死鬼没体会过的志得意满,全到他身上来了! 太讨厌了! 谢仪舟磨着牙道:“殿下听说过借尸还魂吗?” 江景之不解,但潜意识里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危机,眉心一皱,眼中舒心的笑消散无踪。 “殿下不知道,在江波府的乡野人家中,百姓不知道什么失忆症,只知道记忆没了,就是被精怪夺舍了神智,属于借尸还魂,并非同一人。” 江景之表情僵住。 “饿死鬼是饿死鬼,殿下是殿下。” 谢仪舟说得更清楚一些,“殿下心胸宽广,至仁至善,我与饿死鬼不同,我俩都是凡夫俗子,最是小心眼,不敢劳太子殿下出手相助。” 谢仪舟说完,绷着脸转向车窗,许久没再听见江景之说话。 直到马车在谢府门前停下,她壮着胆子余光快速一瞥,隐隐望见了江景之面色阴沉,恨不得吃人似的。 第29章 侍卫神秘的微笑。 这是谢仪舟回到京城之后,直面谢家人时,抵触最小的一次,因为她心里全是江景之那张满布阴云的脸,根本没法沉浸在压抑的情绪里。 江景之真的很生气,浓眉低压着,显得眼窝偏深、眸光晦暗,冰霜寒意从其中透出,萦绕在周身,冷凛逼人…… 这模样比他往日慵懒平和时候更具锐气,让人心生惧意,但也为他添了分清冷,看着更加英俊逼人。 谢仪舟忐忑的同时,没忍住多看了好几眼。 真的很俊美……就是不知道他生起气来是折腾别人,还是折腾他自己。 饿死鬼也生过气,在他伤势初愈,谢仪舟撵他离开的时候。 生气的后果就是不吃不喝不理人,让谢仪舟清净了好几天……过分清净,都让谢仪舟感到孤单了! 她受不了,决定低声下气妥协时,饿死鬼自己把自己哄好了,说不搭理谢仪舟哪里是惩罚她?分明是奖励。他就又开始烦她。 谢仪舟心想江景之生气的方式要是和饿死鬼一样就好了。 可是他为什么生气? 气她不喜欢他? 他也不喜欢她,好几次敲打她别妄想做太子妃呢,凭什么反过来就不许了? 莫名其妙。 谢仪舟真的怀疑是不是叛贼对他下的毒蔓延到他脑子里去了。 “……夫人寝食难安,微臣不忍,斗胆请殿下开恩让小女归家探望,实乃大不敬,还望殿下恕罪……”谢长留在与江景之告罪。 太子亲临,谢家除了不在府中的祖父谢太师与闭门不出的大堂兄,全部出来迎接了。 谢仪舟已经听谢长留说了一长串冗长的客套话,这会儿回神,又看窥了眼江景之。 江景之坐在上首,姿态端方,尽显王孙贵胄的清贵高雅,闻言俊脸冰冷依旧,只是轻点了点头。 谢长留看出他心情不好,收起废话,道:“内子与小女有许多话要说,恐要一段时间,殿下若不嫌弃,不妨用些茶水……来人,送小姐去后院找夫人。” 谢仪舟去探望生病的后宅夫人,江景之肯定不能跟去。 她起身时着重给江景之行了个礼,江景之冷着脸,如若未闻…… 王惠卿确实病了,但远没有谢长留所说那么严重,至少她的力气依然比谢仪舟大,抓着她手,让她挣脱不得。 “还好你没事,你要吓死娘了……”王惠卿先哀戚了会儿,再问正事,“你老实说,太子是如何看待你的?” 谢仪舟被迫坐在床榻边上,如实说道:“他查清了所有事情,答应等叛贼的事情了结,就放我离开。” 离开,而不是回来。 王惠卿没听出这细微的差距,松了口气,继而不放心地问:“叛贼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干系?” 下一刻,她自问自答:“他要用你做饵。” “不行。”不需要谢仪舟说话,王惠卿已经得出结论,“这件事牵扯太大,你一不懂阴谋权利,二不知灵活变通,不适合待在他身边。你听娘的话,与太子说清楚,让他立刻放你回来。” 谢仪舟道:“我不……” “你必须这么做。太子身边什么人没有?哪里用得着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听娘的,趁着事情还不算严重,及早脱身。你乖乖听话,以后的事情自有爹娘为你打算……” 谢仪舟觉得王惠卿根本没有了解她的想法的意思。 她试了一下,“可我……” “你怎么就不能乖乖听话呢?”王惠卿凄声低语,俨然一个为了不听话的女儿愁苦的母亲,“你爹已经很生气了,我好不容易劝下了他,你不要再任性……” 谢仪舟嗓音细弱,声音很容易就被别人盖住,与人辩驳时,几乎全程没有说话的机会。 她嘴巴又不利索,否则也不会常常被逼得对饿死鬼动手。 与饿死鬼能动手,与王惠卿不能。 她想掌握说话的自由,只有直击重点。 “我曾经乖乖听话了十六年。” 王惠卿的话顷刻卡住,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很快凄婉落地起眼泪来。 谢仪舟与亲生父母之间隔着一道厚厚的墙,所有人都知道,只有王惠卿偏要假装不知道,每次都要有她打破了,再摆出受伤的姿态。 谢仪舟感到无力与厌烦。 好在这次王惠卿没有垂泪太久,擦拭罢眼泪,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管不住。我只是想告诉你外面危险……好,娘不说了,你扶我起来,陪我用些茶点可好?” 谢仪舟默然搀扶着她坐到软榻上。 榻上的小桌上摆着精致的糕点与散发着幽香的热茶,王惠卿饮了口热茶,顺了顺气,道:“在娘面前拘束什么?快坐下用些茶点,喜欢哪种就与娘说,娘让人多备着些。” 谢仪舟坐下,粗略尝了两口,道:“都不错。” 王惠卿笑道:“这是陈国公府的二公子听说我病了,特意遣人送来的。他府中素来与咱们交好,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过几日他府中要操办寿宴,娘带你去认认可好?” 果然和江景之说的一样。 谢仪舟不想在这事上绕圈子,直截了当道:“我不嫁,不要逼我。” 王惠卿笑容一僵,扫了眼四周,见没外人,压低声音道:“你老实与我说,你不肯离开太子,是不是对他动了心?” “不是。” “那他怎么会特意陪你回来?”王惠卿质疑道,“太子手底下能人辈出,只要看到药就能无限调配,并不需要你就近照顾。” 谢仪舟不得不承认王惠卿看待事情比她要透彻许多。 她的确见识太少,脑筋不够灵活,就像饿死鬼说的那样,呆板又固执。 “不瞒你说,上回去太子府中见你时,我就想提醒你不要对太子动心。”王惠卿叹了声气,声音更低,“圣上身体衰弱,恐怕不久于世,太子这边又频出意外,叛贼的事情至今未能解决……他处于漩涡中心,很危险。”” 咱们谢家之所以能繁盛这么久,都是因为懂得明哲保身,从不主动掺和进这些事里……你不懂朝堂的风诡云谲,一旦走错,整个谢府都要被你拖累!” 从没人与谢仪舟说过这些,她知道王惠卿说的有道理,听得分外仔细。 皇帝身体不好,撑不了多久,江景之身体又出了问题……他用了许多掺杂了曼陀罗的药粉,伤口愈合了,但毒素也在不断堆积,谁也不知道等毒素到了一定程度爆发起来会是什么结果。 ……上次爆发,好像是他“死”了,被她埋了? 谢仪舟不确定,只知道万一江景之有什么不测,不管最终登上皇位的是谁,他身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对谢家来说,八风不动是最好的选择。 看谢仪舟听下去了,王惠卿很是欣慰,饮了口茶水润了润干燥的口舌,拉着谢仪舟的手接着道:“你听话,乖乖待在娘身边,娘会给你找一门好亲事,不及太子尊贵,但门当户对,必定不会让你受苦……” 倘若谢仪舟来时不曾被江景之引着见过那位二公子,怕是会相信她是真心为自己考虑的。 陈国公府的二公子那样殷切地跟着马车,眼神与姿态都在诉说着爱意,显然是在讨好里面的人。 谢仪舟真与他成了,也是一对门当户对的怨侣。 不过也可能王惠卿是真心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利益是稳固的。 “我没有想与太子发生什么。”谢仪舟很慢、很认真地解释,“他也不会看上我。等事情解决,我与他就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了。” 王惠卿不信,道:“你怎么这样固执?都说了,你不适合……” 谢仪舟觉得他们母女的关系很奇怪,明明是最亲密的骨肉关系,双方对彼此却都没有任何信任。 “太子还有公务处理,我得陪他回去了。”谢仪舟拒绝听王惠卿的车轱辘话。 王惠卿一言不发地看着谢仪舟,僵持片刻后,牵强一笑,放松了神情,温柔道:“我不说了……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陪娘一会儿好吗?来,再用些茶点。” 她亲自拿起一块糕点喂到谢仪舟唇边。 谢仪舟没来得及避开,用手托着,咬了一口。 被迫咽下后,她站起来,道:“我去前厅了。” 王惠卿柔声挽留她:“再坐会儿,娘喊你二姐姐过来,你们也说说话好不好?” 谢仪舟与谢启韵不熟,说不到一起,但因为这句话记起她外家那个因为冲撞了献药的大夫,而被玄甲卫抓捕入狱的苏表哥,不知道他被放出来了没有。 “你好好养身子,不用担心我,我走了。”谢仪舟我行我素地与王惠卿道别,起身往外走去。 她本以为有江景之在,没人敢强行阻拦,哪知到了门口,一群侍婢嬷嬷挡在那儿,将房门堵得严严实实。 谢仪舟懵住,转身看王惠卿。 王惠卿容色憔悴地走过来,牵住她的手,温声细语道:“外面都知道你自小身子骨就不好,这些日子又为了太子的伤势日夜操劳,累得不轻,正虚弱,很容易沾上病气。既然身子不适,那就在家休养着,太子那边,你爹会去说的。” 谢仪舟哪里还能不懂,王惠卿这是要将她拘禁在府中。 谢仪舟惊怒交加,避蛇蝎般甩开王惠卿的手,失望地退后两步,与王惠卿对视了几眼,毅然转身向外闯去。 侍婢们挡来。 “小姐身子不适,不便外出,回去吧……” “入秋了,外面太凉,小姐不若在屋里陪着夫人……” “……” 侍婢们人多,又做惯了粗活,谢仪舟越不过那道人墙,反被推搡得头晕脑沉。 她都想不到自己亲生父母会这样对待自己,江景之怕是更加想不到。 他还被她惹怒了,方才瞧都不瞧她一眼,若是谢长留趁机与他说了些挑拨离间的话,他信了,真的丢下她回去了……谢仪舟恐怕再也无法从谢府脱身。 她又急又怒,惊惶中,听见人墙之后传来一道清越的女声:“敢问此处可是三夫人的院子?在下奉太子之命前来寻找谢三小姐。” 这声音不算大,很从容,十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王惠卿与侍婢们都愣住。 谢仪舟也十分惊诧,惊诧之余,模糊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她没时间细想,听见是江景之派来的,连忙应道:“我在这儿。” “殿下伤口突感不适,还请小姐尽快过去看看。” 清越的女声靠近,打着江景之的招牌,逼迫侍婢们分散开来。 谢仪舟这才看见那是一个身姿高挑的玄衣侍卫,脸上覆有半块黑巾,有意无意地遮挡住半张脸。 谢仪舟好几次在江景之身边见到过她,但从来不知道她竟然是个姑娘。 女侍卫脚步轻而快地走来,对着王惠卿的苍白的脸色,道:“那在下就把三小姐带走了?三夫人放心,哪日您再病了,一封书信送去太子府,殿下定然会再次送三小姐回来探望您的。” 谢仪舟就这么跟着女侍卫走了。 她不知为何有些头晕,以为是被侍婢推搡所致,走得脚步较慢,始终落在女侍卫身后。 这个角度,她能清楚看见女侍卫的脚步抬起又落下,宛若一只翩然在江面上的轻盈飞燕。 一路顺畅地到了前厅外,透过宽敞的菱花窗看见江景之与谢长留的身影时,女侍卫停了步子,示意谢仪舟自己入内。 谢仪舟点点头,从她身旁走过,又停下,转身回来,低声试探道:“宋、宋黎杉?” 女侍卫抬头,冲谢仪舟露了个熟悉的、神秘的微笑。 第30章 生气“我都说了……” 应圣旨前来为江景之医治伤势的死得古怪的御医之女,竟然是江景之身边的侍卫,这是谢仪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她过于震惊,在已知宋黎杉身份的前提下回忆之前的事情,恍惚察觉到什么端倪,脑子里乱糟糟的,连王惠卿的过分之举都没能困扰她太久。 兴许是瞬时接收到的信息太大,谢仪舟脑袋越发晕沉,手脚也有些无力。 要是在谢府突发不适晕倒,一定会被留下的。 谢仪舟摇摇头努力清醒了点儿,尽力稳步到了厅中,与谢长留请安后,站在江景之身后。 江景之还在生气,没有过多看她,似笑非笑道:“谢大人与三夫人果真是爱女心切。” 谢仪舟的出现已经出乎谢长留的预料,再听这模棱两可的话,他面皮一紧,连忙俯首作揖,不敢多言。 “孤伤口不适,就不叨扰了。”江景之拂袖起身,迈出两步发现谢仪舟没跟上,侧身回首,淡淡道,“还不跟上?难道三小姐舍不得母亲,打算弃了孤留下来?” 谢仪舟掐了掐手心,忙不迭跟上,经过谢长留身旁时,余光看见他愤怒的眼神,谢仪舟还是没能免于难过,气息一乱,脚步蹒跚起来。 她忙大跨一步,攀住了江景之的手臂。 紧实的臂膀为她提供了支撑力,让谢仪舟缓和了过来,随即她意识到这样不妥,连忙改攀为扶,看起来像是担心江景之走路不稳,特意搀扶一样。 江景之手臂肌肉绷紧,蹙眉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前厅距离府门不远,不多时就到了,谢仪舟松手,与江景之依次登上马车。 送两人出来的谢长留自然又说了些送别祝词与叮嘱谢仪舟的话,谢仪舟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原本在想宋黎杉的事情,谁知就从正厅到马车上几步路的距离,不适感越发严重。 谢仪舟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病了。 抚养她长大的颍姑母身子不好,经常生病,每次病症都十分明显,诸如乏力、反胃、面色烧红、站立不稳等等,谢仪舟正好相反,她很少生病,偶有不适,躯体反应也没那么大。 在她的记忆里,她只有两次重病。 一次是十二岁的除夕,府中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她无端冒冷汗打寒颤,因为尚且能忍,外在又看不出异常,就没往病了这事上去想。 直到隔日午时陪颍姑母用膳时直愣愣晕了过去,众人才知她已高热不退多时。 还有一次是在清水镇,有过经验后,谢仪舟已经模糊能判断出自己的身体状况,在饿死鬼又来烦她时,词言义正地告诉他:“我病了,去给我熬药。” 她面色如常 ,前不久还摁着坠星猊给它洗了个澡,一点看不出生病的样子。 饿死鬼仔细打量罢她,笑着说:“编谎打发我呢?这时候不怕浪费药材了?” 见他不信,谢仪舟只好自己去煎药,期间饿死鬼想动她的银子,她气恼地推他,推了个空,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再醒来人躺在床榻上,饿死鬼刚送走大夫——他不信任林乔的医术,特意找了正经医馆里的大夫——正在为她熬药。 “敷着帕子呢,别乱动!”饿死鬼的脸色很难看。 后来谢仪舟喝了药好转了些,他脸色才稍微好转,道:“我还以为你是为了那几两银子气晕了过去……头一次见这么抠搜的人。” “……”谢仪舟往他胳膊上扇了一巴掌,有气无力的,只抚动了他的衣裳。 饿死鬼低声笑了下,抓住她的手在他脸上拍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好听吓了谢仪舟一跳,慌忙蜷缩起手指,没蜷成,被饿死鬼强行掰开捏了会儿,最后才把她的手塞进了寝被里。 谢仪舟昏昏沉沉的,时醒时睡,但不管什么时候睁开眼睛,饿死鬼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她眼前。 谢仪舟想,饿死鬼应该是被她吓着了。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时的事情,谢仪舟有点羞涩,还有点想笑,她忍着头脑中的眩晕感,悄悄睁眼偷瞧江景之,见他白净的面庞上一派冷然,显然还在生气。 忽然好想摸摸他的脸。 谢仪舟有些羞赧,蜷了蜷袖中手指,低声道:“我不太舒服……” 江景之皱着眉观察了下她的神色,冷笑一声,道:“不舒服和我说有什么用?和你意中人说去。” 谢仪舟:“……哦。” 是不太好与他说,他又不是饿死鬼。 还是回去之后自己熬点药吃吧…… 谢仪舟抿抿唇,侧过身去,背对着江景之半靠在车壁上,试图用闭目养神来缓解眩晕感。 前不久她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头晕? 难道是从王惠卿身上染来了病气? 那也太快发作了……可如果不是染了病气,还能因为什么?总不能是王惠卿在喂她的茶点里下了药吧? 谢仪舟心里很乱。 人一不舒服就容易多想,容易冲动,早先她要给饿死鬼取名,要他属于自己,永远陪着自己,就是因为病中胡思乱想,之后与他发生争执更是…… “装病也要装得像一点,至少抹点胭脂,把脸弄红些。”江景之冷声说道。 他和当初的饿死鬼一样,都以为谢仪舟在说谎。 可有些人生病初期外在表现就是不明显啊,通常要一段时间后才会显露出来,林乔说这是个人身体特性,就和有些人醉酒不会充血上脸一样。 江景之不信就算了,还出言嘲讽,好讨厌。 要是被饿死鬼知道了,一定又要抓着她的手打他巴掌。 谢仪舟有点难过,靠着车壁没说话。 车厢里静了会儿,江景之的声音响起,“若是我没有事先命人暗中护着你,今日三小姐打算怎么出来?该不会是等着你那意中人从天而降把你解救出来的吧?” 谢仪舟:“……” 她用舌尖抵着上颚清醒了下,缓慢开口:“多谢殿下派人保护我。” “不必言谢。”江景之淡漠道,“我这人心胸宽广,至仁至善,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放心,我不会挟恩图报。” 谢仪舟忍气吞声,装作没听懂他在用自己的话奚落自己。 “说啊,若不是我,你打算如何脱身?”江景之不依不饶地追问,“以死相逼?还是暂时妥协,伺机出逃……” “殿下。”谢仪舟忽然抬头,问,“宋黎杉究竟是什么人?” 转移话题无疑是一种屈服。 江景之瞧了瞧谢仪舟,见她面色与平常一样柔和,只是神情没那么自在,声音稍稍虚了些……不像身子不适,更像是受不了奚落逃避责问。 宋黎杉的事情,从江景之找借口留下谢仪舟的那一刻起,就没打算瞒着她。 江景之接受她的屈服,干脆道:“宋御医精通奇难杂症,用药大胆,在医药上素以离经叛道而闻名。他的确有个继承家业的女儿,而今正在陶洲经营着一家医馆。” 谢仪舟勉力动着脑子,“也就是说宋黎杉的身份是真的,人是假的……” “她只是个钩子。”江景之道。 钩出暗处的人后,她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只需要在合适的时机死去,把水搅浑就好。 “难怪你说她注定要死……”谢仪舟记起江景之说过的话,恍然发现很早以前他就将事实告知给了她。 亏得那时候她吓得魂不守舍,还以为罗启明是凶手……想来罗启明也是这样想的,难怪他一直试图接近她…… 谢仪舟还有疑惑,“那她献的药真的对殿下有用吗?” 江景之注视着她,脸色倏然一变,冷冷道:“不管她的药有用没用,救的都是我,而不是饿死鬼,三小姐这么关心做什么?” 谢仪舟:“……” 又来了! 她身体不舒适,耐不住江景之总是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她本想说几句正事分散下他的注意力,谁知道不出几句,又被他绕回去了。 他怎么绕回去的? 谢仪舟实在没有精力应对他的为难了。 “还是说三小姐……” “因为你用的是他的身体。”谢仪舟赶在江景之再次开口前出声,道,“我心疼他的身体。” 一句话彻底堵住了江景之的嘴。 之后很长的时间里,他一句话也没说。 随着时间的流逝,谢仪舟越发的难受,她想着回府就好了,便没有再说些什么,只在途中偷瞄了江景之几眼,见他的怒火只呈现在他自己脸上,略微放松,头一偏闭眼歇息起来。 头很晕,先让她安静地歇会儿,其余的以后再说。 马车辘辘行驶了不知多久,停下时,谢仪舟已经没了力气,勉强睁了下眼,从被风吹起的纱帘缝隙里看见了巍峨的宫门。 这是要入宫,不是回府? 谢仪舟想说话,可她实在抬不起劲儿,又怕江景之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最终无声地合上眼,靠着车壁继续假寐。 她听见江景之出了车厢,外面有人行礼,有人寒暄,可能是遇见了什么大臣。 此起彼伏的声音宛若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再慢慢减弱消失,十分具有催眠效果…… 明德帝因那些苦难的陈年旧事,对内阁不怎么信任,更愿意事事亲为,经年累月的磋磨下,人老得很快,近两年来精力越发的差,许多政务来不及处理,都要江景之这个储君代为解决。 江景之在御书房待了很久,心底的怒火渐渐被正事压下,之后去议事殿处理了些军务,又返回政和宫看望明德帝。 离宫时暮色已降,宫门口挂满了灯笼。 “谢仪舟呢?” “一直在车厢里没动过,像是睡着了。”侍卫道。 江景之已经很久没像今日这样憋屈了,未免失言,他特意平复了下情绪才上马车。 进了车厢,壁灯点亮,发现谢仪舟果真与他离开时一样,仍在闭眼沉睡,连动都没动一下。 她倒是轻松,睡得这样好。 江景之没吵她,命人启程,马车摇摇晃晃驶出一段距离后,他不经意扫了谢仪舟一眼,看见烛光将她垂下的眼睫的影子拖长,形成一把展开的弧形小扇,铺在她眼下,一颤一颤的。 光影摇曳,衬得她脸颊红润之余泛着温暖的光泽,较先前或呆板或气人的模样可爱许多。 江景之不自觉地多看几眼。 突然,马车颠簸了一下,谢仪舟身子一歪,朝外栽去,江景之下意识伸手一拦一拽,谢仪舟便如同一只稻草人倒进了他怀中,额头从他下巴擦过,带来淡淡的馨香与肌肤相触的灼热感。 酥麻感从心窝炸开。 江景之揽着谢仪舟的手蓦地收紧,收紧后再松开,喊道:“谢仪舟。” 怀中人垂着脑袋没有反应。 睡得这样沉?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晕倒了? “我不太舒服……”谢仪舟说过的话陡然回响在江景之脑中。 他身形一顿,猛然伸手抬起谢仪舟的脸,这才发现她颊上滚烫,不知高热了多久,而那点漂亮的红晕经烛光照亮后,透露着些许不正常的潮红。 “谢仪舟!”江景之心头一跳,险些失声。 这一声唤醒了谢仪舟,她嘴唇轻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江景之没听清,小心地捧着她的脸颊贴近,听见细微的、低软的声音说道:“……我都说了……不舒服……” 江景之神色微僵,懊悔之色在眸中一闪而过,他该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只觉得脖颈处谢仪舟呼出的气又烫又黏,仿佛穿透了他的肌肤,渗入血流涌向心脏,无情地炙烤着他的良心。 30-40 第31章 攀比“我真的比他差了很多吗?”…… 侍卫得了令,马车赶得飞快,没多久就到了府中。 徐院使把过脉后,得知谢仪舟最早出现不适症的时辰,道:“照常理看,纵是染了病气,也不会发作得这么急、这样重,三小姐高热、乏力、神智也受到了影响,看起来更像是中了……” 徐院使停顿了下,道:“……像是中了迷药。” 除了进内室与王惠卿独处那段时间,谢仪舟身边一直有人,倘若真如徐院使所说,那么,她在哪里中的迷药,毋庸置疑。 江景之的目光从床榻上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的谢仪舟身上扫过,面色阴沉。 徐院使悄悄看他脸色,轻声又道:“所幸三小姐食用不多,喝几贴药,好好养几日就能恢复了。” “先用药。”江景之声音冷冽。 “是。”徐院使应下,轻手轻脚去了外面开药。 屋中没有其余人了,江景之独自坐在床榻边,看着谢仪舟烧得通红的脸,眼底遍布阴霾。 她若是在谢府突发急症病倒,合该老实待在府中养病。病得都睁不开眼了,即便是太子,也没有充分的理由将她带走的。 是他疏忽了。 每家每户或多或少都有些阴私,父母不公,子女不和、妻妾争宠等等,很常见,谢长留夫妻二人对同胞姐弟天差地别的待遇,并不算多么令人震惊。 江景之尊重谢仪舟的想法,她想远离,于是他送上金银,为她计划了遇刺身亡的结果,让她可以彻底脱离谢家。 谢仪舟本能顺畅离开的,是他改变主意将人留下,那么,谢仪舟的安危理应由他负责。 他小看了谢长留夫妇俩的狠心程度,害得谢仪舟遭受今日苦难。也是他自负于自己的判断,忽略了谢仪舟的诉求,才让她病成这样。 江景之心中很不是滋味。 时间无声流逝,等侍女们熬好了药送进来时,天已黑透,屋中烛灯温暖,安静祥和。 林研从谢仪舟被抱回寝屋就没能靠近,不放心,趁机跟着端药的侍女进来,刚掀开纱幔,迎面便是一道冰锥似的锐利目光。 她吓了一跳,慌忙止步。 江景之没兴趣为难一个小丫头,在侍女将药放下后,淡淡道:“都出去。” 侍女躬身退下,林研也胆战心惊地退了一步,犹豫了下,又挪到原处,低声道:“要不……要不还是我来守着吧?小姐病起来,好坏不显,得细心照看……” 确实好坏不显,不然江景之初听她说不适,也不会以为她是妄图通过装病来试探他的底限。 江景之不由得记起她上次醉酒的情形,也是外在不显。 “她经常这样?” 林研道:“我也不清楚,小姐不爱说话,又能忍,我会知道,还是饿死鬼……” 说到这里,林研忽然想起面前人的身份,急忙闭嘴。 江景之已经听出来了,轻掀眼皮,问:“饿死鬼怎么了?” “饿……他、他有一次听小姐说不舒服,没当真,以为小姐是在说笑……”林研说得磕磕巴巴。 她年纪小,以前同行的时候,要么跟着林乔,要么跟着谢仪舟,鲜少有单独与饿死鬼相处的时候,独自直面冷淡疏离的江景之,难免胆怯。 江景之都让御医给谢仪舟看诊了,一定会好好待她,不用担心。 林研本想大概看一眼谢仪舟的情况就退下的,走的时候瞥见江景之的神色。——那一瞥,她清楚看见江景之眼中的情绪,与清水镇那回饿死鬼的眼神一模一样。 林研心念一动,走回来,壮着胆子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后来小姐病倒了,病得很重,他很自责,特意嘱咐我与大哥,万一以后小姐再说身子不舒适,一定要仔细照看……” 林研的本意是对谢仪舟不熟悉的人,的确会反应不过来,今日之事不全怪江景之,想让他不要那么介怀。 到了江景之耳中,就成了饿死鬼体贴地叮嘱过别人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是他骄矜孤傲,疏于关怀,害得谢仪舟遭受了不必要的痛苦。 江景之缓缓握拳,指骨咔咔作响。 “退下。”他说。 林研不知道他的表情为什么看起来更阴暗,瞧了眼纱幔后静静躺着的谢仪舟,犹豫着退下了。 江景之静默了片刻,摸了摸药碗,见药已转温,坐在床头去扶谢仪舟,刚抬动她上半身,谢仪舟就紧闭着双眼蹙起了眉,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低吟。 “坐起来喝药。”江景之轻声道。 谢仪舟没了声,仿佛是睡了过去,又或者是没了力气开口。 江景之等了会儿,道:“躺着喝也行,用勺子慢些……” 他说着要把揽在谢仪舟腰上的手收回,动作间感到衣襟收紧,低头一看,见谢仪舟的手不知何时揪住了他胸前衣襟,像是不愿意松手。 江景之再看了眼谢仪舟,压了压嘴角,一手揽着她的后腰,另一手探到寝被下,双臂一抬,谢仪舟就离了褥子,转眼移坐到了他腿上。 突来的动静让谢仪舟发出一声不适的呻吟,但很快停下,靠着江景之的胸膛重归安宁。 江景之支起一条腿让她坐得更稳,端起药碗凑到她唇边,道:“张嘴。” 说完后等了等,放轻声音又道:“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谢仪舟这才迷迷糊糊张了嘴。 汤药太苦,她尝了一口就撇脸躲开,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滑到了下颌。 江景之顿了顿,轻柔地用衣袖将药汁抹去,而后手掌扶着她侧脸,吓唬道:“不喝药就好不了,到时候你爹娘以不放心为由来接你回去,看你怎么办。” 谢仪舟懵懂了会儿,等药碗再凑过来,顺从地、缓慢地喝了下去。 一碗药艰难喂完,江景之要将人放下,谢仪舟却没有松手的意思。 江景之便也没动,扯过寝被将她裹住。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外面传来枝叶拍打的声音,江景之朝窗口望去,见碧纱窗外漆黑一片,隐约能看见摇晃的树影摇来晃去,像是起了大风。 夜已经很深了。 江景之低头看谢仪舟,发现她呼吸平缓很多,脸上红晕也退了些。 他终于忍不住了,在寂静的深夜里,半是询问,半是呢喃道:“我真的比他差了很多吗?” 谢仪舟当然没有回答。 江景之道:“我承认今日的事是我不对,可你与他经历过的事情对我来说是第一次,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将我全盘否定。” “我着实不懂他有什么好的……他杀了人,却不斩草除根,连累你被地头蛇逼得四处流浪,你不觉得他很无能吗?” “你那么抗拒谢家父母,却能为了他来到京城,你真的就那么喜欢他? ” “他甚至连银钱都没有,七尺男儿靠你一个小姑娘养着,究竟有什么值得喜欢?” “饿死鬼……”江景之倏然冷声讥讽,“这名字还真适合他。” 靠着他怀中安睡的谢仪舟忽然动了一下,她的手微微抬起,再无力落回江景之胸膛。——这是一个类似于拍打的动作,因为两人的姿势,显得格外亲昵。 “……别吵我……”她含糊说道。 江景之噤声,等了会儿,轻轻抓住她的手,没忍住又说了一句:“你真就这么喜欢他,睡梦里听见他的名字都能有反应?” 谢仪舟酣睡无声。 江景之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气得想用“饿死鬼”三个字把谢仪舟唤醒,又恨不能甩袖走人,可到底是忧心谢仪舟病情加重,硬是熬到天将明,才把人放下离开…… 谢仪舟浑身酸软,混沌中记起自己生了病,病情还疑似与王慧卿有关…… 她低低叹气,拖着沉重的眼皮睁开眼睛,看见一张放大的脸贴在眼前,吓了一个激灵。 “是我,是我,三小姐别怕。”宋黎杉快速安慰着,同时退后了一点,“殿下派我来就近保护你的。” “哦……”谢仪舟抚着心口,声音嘶哑地点了头。 她记起来了,宋黎杉是江景之的侍卫,她没死。 “先前多有得罪,还请你见谅。”宋黎杉依旧直率,道完了歉,哀怨道,“其实我也不想到处找茬的,是罗启明太能忍了,总不动手,我只好主动去逼他动手……三小姐你要洗漱或者喝水吗?” 她说话跳动太大,但恰到好处地吸引了谢仪舟。 谢仪舟身子还虚软着,难道有机会听见江景之不肯告诉她的事情,摇摇头,慢慢躺回榻上,问:“他现在在哪儿呢?” “上回殿下打算把你送走,再仔细与他周旋的,后来改了主意把你留下了,就把那等危险人物以养伤为由看守了起来。他不是有耐心吗?看他能熬到什么时候!” 谢仪舟慢吞吞转了转脑子,又问,“他心怀不轨,那他的药……” “咱们三人中,我带来的伤药是假的,只是为了引罗启明上钩。”宋黎杉道,“罗启明的药倒确实对殿下有效,但伤药里含有一剂未知的杂药,若你不曾出现,殿下会冒险一试,可你出现了……殿下用的一直都只有你的药。” 谢仪舟听得惊诧,道:“可我的药……” “殿下身体里确实有毒素累积,但不用担心,有太医院盯着呢。”宋黎杉打断她,安慰道,“殿下自己也心知肚明,三小姐若是还不放心,晚些时候可以亲自去问殿下。” “他才不会告诉我。”谢仪舟小声埋怨,又问,“你把这些告诉我,不怕他责备吗?” 宋黎杉爽快一笑,道:“我既然说了,那必定是殿下应允的。” 谢仪舟愣住。 他应允的?他昨日不是还颠三倒四不肯与她说实话吗,今日大变样? 他怎么总是突然发生改变? “他人呢?” “殿下去谢府啦。” 谢仪舟心一惊,坐起来问:“他去谢府做什么?” 宋黎杉道:“为了报答三小姐献药相救的恩情,殿下亲自答谢谢大人与三夫人去了,还特意为两位带了太医院连夜研制出的滋补药丸呢!” 谢仪舟可不信江景之这么大方。 他明明知道她与谢家不和。 “那药丸……会吃死人吗?”谢仪舟迟疑问道。 “不会。”宋黎杉笑嘻嘻道,“那可是三小姐的爹娘,殿下怎会让三小姐为难?” 谢仪舟:“……” 要不,还是不问了…… 宋黎杉瞧她犹豫不决,又道:“殿下命我跟随三小姐,往后三小姐想知道什么、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能尽快好起来。” 只要你能尽快好起来。 这不像是江景之能说出的话。 谢仪舟心中怪异感更重,她沉息回忆了下昨日浑噩的记忆,脑海中飘过一堆模糊的话语……接着瞧了瞧宋黎杉,再低头看看床榻边上的压痕,心里噗通噗通,有了个诡异的猜测。 第32章 矫情一视同仁。 “最近还有大夫应诏前来为殿下看诊吗?”谢仪舟问。 “有,从未间断过,不过大多数都是普通伤药,只有一种来自南州深山的伤药与三小姐你那药一样具有昏迷和麻痹效用,也对殿下伤口有效,被太医院收去琢磨了。” “昏迷麻痹?” “是。”宋黎杉知无不言。 谢仪舟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但这个回答让她生出了好奇心。 具有麻痹作用的草药在民间常用于制服生性暴烈的家禽,为什么用到江景之身上,麻痹效用减弱,却能让原本无效的伤药发挥作用? 谢仪舟潜心琢磨了会儿,犹疑问:“听起来怎么像……像是太子体内有什么活物作祟似的?” 宋黎杉道:“太医院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谢仪舟骇然失色,瞪大眼睛望着宋黎杉。 “据说是南疆的一种蛊虫,虫子本身无毒,但可以泌出一种令伤口无法愈合的黏液。太医院众人商讨后,一致认为殿下之所以伤势难愈,就是因为这种蛊虫。” 蛊虫是活的,经掺杂了麻痹草药的药粉后,暂时被压抑住活性,让伤药得以发挥作用。 可麻痹草药的剂量是一个问题,少了,蛊虫不能完全沉睡,会导致伤口恢复缓慢。多了,毒性溢出,累积到江景之体内。 “既然知道了缘由,怎么还不解决?” 宋黎杉无奈:“南疆距离京城山高路远,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三个月,圣上身体不好……殿下身负江山重任,不能长时间离京,只能派侍卫前去寻找解决办法。” 谢仪舟怔怔点头。 明德皇帝身体的事情,她不是第一次听人提及了…… 这件事上谢仪舟帮不了任何忙,她手掌压着纷杂跳动的心,停顿了会儿,问出另一个她最初想问的问题:“他的失忆症能医治好吗?” 以前的林乔只知道赚银子和捉弄人,不怎么关心她与饿死鬼的事情,就算与江景之说了,也说不出多少有用的信息,江景之也不可能因为他的一面之词做出这么大的改变。 谢仪舟怀疑江景之想起来了什么。 宋黎杉道:“前不久殿下特意去太医院询问了这事,结果好像不太如意……这病症太过少见,除了几个胆大包天的术士骗子,没人敢说能医治的了……” 这句话把谢仪舟弄糊涂了。 他没想起来,为什么一改过往的冷淡,对她这样好? 又为什么处处针对饿死鬼,嫉妒成那副嘴脸?。 太医院奉江景之的命令连夜研制的迷药,效果比坊间常见的强上百倍,谢长留服下不足半盏茶的时间,就头晕脑胀,站立不稳。 “谢三小姐为了孤的伤势殚精竭虑,这强身健体的药丸算孤的一点心意,聊表感谢。”江景之负手立在窗旁,欣赏着外面如洗的碧空与随风摆动的琼树枝叶,吩咐道,“谢夫人那份也不能忘,来人,去看着谢夫人服下。” 这药丸并非什么滋补良药,而是折磨人的毒药。 谢长留知道却不能阻止,更因为江景之站着,哪怕他眼前天旋地转,也不能坐下。 他弓着肩背作揖,气息虚浮道:“多谢……殿下。” “谢大人客气。”江景之沉吟少许,又沉静道,“听三小姐说,谢夫人至今未能从去年的丧子之痛中走出来。如此长久的伤怀悲痛下去,对身体不好,这样吧,齐州去年闹了水患,如今治理的不知怎样了,谢大人不妨替父皇前去巡查一遍,顺便带着谢夫人去散散心。” 齐州偏远,水患后不过一年半,没那么快恢复繁盛。 那等贫苦之地,会是散心的好地方? 江景之摆明是在发落他。 谢长留没想到江景之会为了谢仪舟这样对他,但仍不觉得自己教训不听话的女儿有什么错,勉强站立,道:“殿下旨意,臣莫敢不从,只是内子思念女儿,还请殿下让小女同去……” “她去不得。” 谢长留据理力争道:“为人子女者……” “不是所有人都必须有父母的。” 江景之回首,黝黑双目注视着他,道,“谢长留,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还能允许你站着与我讲话。” 这是威胁。 谢长留身形一颤,趔趄了下,扶住椅靠才没有失态。 江景之懒得再与他废话,道:“谢三小姐孝顺,怕会不忍二老辛苦,这样吧,未免谢大人与谢夫人途中染病受难,孤派个御医与你们同行。” 说完,他不管谢长留是何反应,拂袖出了大厅,听见身后厅中传来跌倒声与下人的惊呼声。 江景之目不斜视地大步跨出,没走多远,须发皆白的谢太师迎面赶了过来,慌张行礼。 侍卫快步上前将人扶住,江景之脸上也挂着笑,道:“太师年岁大了,该多多休息,何故如此慌张?” 谢太师胡须抖了抖,道:“老臣无能,教子无方,还请殿下恕罪。” “太师何故出此言论?” 谢太师居高位,经历过诸多风雨,对明德帝的心思最是清楚。 朝中那么多臣子,但凡有些家世渊源的,都知道明德帝还是太子时有多艰苦,这些世家大族都是会见风使舵的,总有些人曾经有意无意地为难或轻视过明德帝。 明德帝对臣下不信任,宁愿辛劳成疾,也要将权利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皇帝如此,被他培养出来的储君又当如何? 说得再清楚点,就是高位上的人对他们这些做臣子没有什么深厚的君臣之情,做事的臣子罢了,不听话就换,天底下总归是不缺想做官的人的。 纵是他太师府,看上去风光无限,可谢太师清楚,自己手中并没有什么实用的权利,一旦惹怒了江景之,覆灭不过是一夕间的事情。 谢太师深谙当退则退、明哲保身的道理,见江景之未将遮羞布扯开,俯身恭敬道:“老臣那仪舟孙儿年岁小,不知轻重,若是行事不周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看在老臣的面子上,宽待她几分。” “太师多虑了。三小姐性情温和,心思缜密,一能为孤疗伤,二能出谋献策,太师放心,孤定让人好生照顾她。” “多谢殿下。”谢太师再度行礼。 江景之对他的识时务还算满意,坦然受了,由他送出谢府。 处置完谢长留,江景之问了谢仪舟的情况,得知她睡醒后除了疲惫乏力再无其余不适,放下心来,转道先后去了兵部、吏部,处理完公务再回府中,天又已晚。 江景之去找了谢仪舟。 谢仪舟正在喝药,看见他立刻想到宋黎杉说的蛊虫,连忙想要从榻上起来,被一句话拦下,“再栽倒我可不会接你。” 谢仪舟瞬间不着急了,闷闷坐回去,道:“……多谢殿下为我请大夫。” 江景之在床边坐下,淡淡道:“一句谢就完了?” 谢仪舟深觉他不正常,这股郁闷又尖锐的攻击性,就连饿死鬼身上都很少见。 她想不通,决定先顾全眼前事……怎么答谢他? 谢仪舟一介平民,身上仅有的钱财还是江景之给的,除了口头答谢,还能怎么样? 琢磨了下,她试探道:“要不,我为你煲汤作为谢礼?” 江景之嘴角一挑,怪声怪气道:“煲汤是个好主意,苦了我的嘴巴,滋养了饿死鬼的身躯,三小姐对饿死鬼当真是情真意切。” 谢仪舟:“……” 没法聊了! 她气闷地不再说话,认真喝起药来。 一大碗浓黑的汤药,苦涩难闻,谢仪舟喝得很慢,喝完了去捻林研给她准备的蜜饯,一颗入口,驱散了些苦涩味道,她再抬头,发现江景之在目不转睛地看她。 漆黑的眼眸里藏着一汪不见底的春水似的,与上一次她病倒睁眼望见的饿死鬼的眼神,一模一样。 没了记忆,说话难听,眼神倒是还一如既往的温柔。 谢仪舟脸庞慢慢发起热来。 她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转过脸,盯着床幔上的绣纹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宋黎杉说过的那些话重回到了她脑海里。 南疆蛊虫、皇帝衰弱、伺机而动的叛贼、罗启明、朝中琐事…… 这么辛苦,还要帮她撑腰出气、照顾她、在她面前争风吃醋…… 谢仪舟心底发软,低头看着寝被,主动示好:“我听宋黎杉说了蛊虫的事……你不怕吗?” “你觉得我应该怕?”江景之敏锐地反问,“还是说你在为饿死鬼感到害怕?” 谢仪舟每次想关心他,都会被他气到,她又不想理江景之了,可一想到他身上压着的那么多危机,心里止不住的难受,那点儿火气渐渐就冒不出来了。 但也不能让他一直阴阳怪气给自己气受。 她真的会被气死的。 谢仪舟摆正姿态,一字一句认真道:“我每次关心你,你都动辄讥讽挑衅,次数多了,我就是一块石头也会受伤的。” 江景之张口要说话,看见她严肃的表情,稍一停滞,嘴巴闭上,片刻后,轻轻“嗯”了一声。 这个声音太过简略,短促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等谢仪舟意识到他是在认错与妥协,突然有些尴尬,两相静坐,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气氛诡异地安静了会儿,忽听江景之冷不丁道:“不是要关心我吗?我没讥讽了,快关心。” 谢仪舟的脸唰地红了。 哪有人当面讨要别人的关心的? 她很是窘迫,佯装不适地掩唇咳了咳,道:“你、你不用担心,侍卫已经去了南疆,会找到解决办法的。” 江景之“嗯”了一声,道:“继续。” 谢仪舟快速觑了他一眼,在他一本正经的注视下,艰难地寻找措辞,“……你、你先养好身子,其余的事慢慢来……” 江景之眉心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仪舟知道他这是不满意,滞涩道:“……吃好喝好,早睡早起……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江景之开口:“你关心人的法子好生拙劣。” 谢仪舟:“……” 她板起脸。 “这是实话,不是讥讽,伤不到你的心肠。”江景之道,“你也犯不着否定,我可不信若是饿死鬼遇到这些事,你也只是动动嘴皮子说几句好听的话。” 谢仪舟当然不会对饿死鬼的事袖手旁观,可江景之不一样,他是太子,难道还要她这个弱女子帮忙排忧解难? “心虚了?” 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逼问的谢仪舟放弃解释,问:“那你想我怎么样?” “一视同仁。”江景之道,“我自认不比饿死鬼差,你既然要谢我,就不要有偏颇……你自己是受过不公平待遇的,最清楚其中滋味。” 谢仪舟的心被戳了一下。 她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来自于父母,这是她心底的伤痛,被江景之堂而皇之地拿出来做类比,不伦不类的,没让她觉得难过,反而让她觉得有点奇怪的道理。 谢仪舟为难地瞧了瞧江景之,见他一脸“被我问到哑口无言了吧”的表情,小脸一绷,问:“你确定?” “哼。” “那你保证不会生气。” 江景之挑眉,“我倒不知,三小姐原来这样擅长说废话。” 谢仪舟叹气,“好吧。” 她帮不了江景之任何忙,只能尽可能地满足他,不让他受到偏颇待遇。 谢仪舟深吸气,蓄力于手掌,抬起,一巴掌拍在江景之手背上,在清脆的巴掌声里说道:“矫情起来没完没了了是吧!你烦不烦!” 江景之:“……” 巴掌不疼,但很突然,令人震惊。 理智告诉江景之谢仪舟胆大妄为,必须严惩,江景之心底却感受到一阵熟悉与悸动,就像那晚谢仪舟抚着他的脸亲吻过来的感受…… 这下不用为难了,谢仪舟的巴掌和她的亲吻一样,都有助于让他恢复记忆。 江景之的思绪在一瞬间转动了百圈,在这个想法浮现脑中时,他眼皮猛地一跳,差点没能维持住表情。 第33章 夜谈“不要总是惹我生气!” 谢仪舟的内心是忐忑的。 她昨晚神智迷乱,睡得很沉,记忆里一直有江景之的陪伴,但是朦朦胧胧,不能确定真实还是梦境。白日里醒来后与宋黎杉说了 会儿话,知道了许多江景之的事情,心里担心,又因为他古怪的态度多想了些,心静一直未能放松。 心太乱,午后休息,谢仪舟还做了个混乱的梦。 梦里一会儿是江景之嘲讽饿死鬼是个连地痞瘪三都斗不过的无能废物,一会儿是饿死鬼反骂江景之虚伪矫情,活该永远被他压一头,两人恶语相向,把对方贬低得一文不值。 谢仪舟睡醒后好不容易从可怕的梦境清醒过来,江景之来了,语句尖锐依旧,每两句话就想让人打死他。 她真的打了,打完有点后怕。 江景之毕竟不是饿死鬼。 “……你生气了?”谢仪舟偷偷瞄着他,小心翼翼发问。 江景之在斟酌要不要生气。 不生气,太子的威严何在?! 生气吧,那是他主动要求的一视同仁,也是他保证过不会动怒。 江景之瞧着谢仪舟靠在床头,两手紧抓寝被的谨慎模样,忽然记起上次她醉酒掐他的脸颊的行为,终于明白,原来那不是酒壮怂人胆,而是谢仪舟把他当做了饿死鬼,在习以为常地玩弄…… 动怒,狠狠训斥谢仪舟,太子的威严是保住了,他的信誉却成了摆设。 再者说,这样做,他在谢仪舟眼中岂不是出尔反尔、小肚鸡肠,比那个废物饿死鬼还要不如? 想踩着他来反衬饿死鬼的宽容大度?做梦。 “没有。”江景之嗓音低沉说道。 他声音和表情都十分平静,仿佛谢仪舟的呵斥与巴掌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放在饿死鬼身上的确是正常的,放在江景之身上很令人悚然,谢仪舟不仅没放松,还窘迫起来,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自然,她犹豫了下,轻轻“哦”了一声。 江景之一言不发地坐着,谢仪舟也没了声音,两人被寂静淹没。 琉璃灯罩下的烛芯跳到三下,谢仪舟疲软的身子先撑不住了,在考虑要不要找借口撵人时,江景之再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要关心他的? 谢仪舟惊诧于自己竟然对江景之不知所谓的疑问心领神会,余光偷瞟了眼他,揣摩着用词,道:“还有,要不……我帮你做诱饵?” “你帮我?”江景之的黑眸在烛光的映照下宛若漂亮的黑珍珠,迎着谢仪舟的目光问,“你不怕危险?” 谢仪舟没来得及说话,他眉眼一皱,顷刻之间故态复萌,冷硬道:“不对,三小姐哪里是想帮我,分明是舍不得饿死鬼用过的这副躯体出事吧?” “……” 又来了! 谢仪舟攥着拳,目光幽幽地瞪过去。 江景之看到她的动作,神色一僵,手臂肌肉下意识地抵抗地绷紧,刚被抽过的还留有红痕的手背上,青筋突起。 稍许的僵持后,谢仪舟自认身份卑微,决定给尊贵的太子殿下一个台阶下,嘴巴张开后,江景之那句“一视同仁”回响在她脑中,她临时改口,道:“方才是我先服软的,现在该你了。” “……”江景之沉声道,“我是太子。” 谢仪舟肃然道:“是你要公平公正的……你不愿意就算了,反正饿死鬼知道我不喜欢这样,是绝不会这样与我说话的。” 江景之脸色暗黑,过了会儿,语气僵硬地重复说过的话:“你不怕危险?” 念在他是矜贵储君的份上,谢仪舟接受了这个不怎么牵强的示好,抿抿嘴唇,细声细气道:“怕的,可你不是会保护我吗?” 就像王惠卿说的那样,她跟在江景之身边,太惹眼了,很危险,很适合做诱饵。 本来就是她误入太子府搅乱了江景之的计划,现在江景之被诸多事情纠缠,危机四伏,她走不了,又无事可做,不若也学一回宋黎杉,帮他把暗处的叛贼勾出来。 不然平白占用江景之的精力、人手,却什么都不做,不是给他添麻烦吗? 谢仪舟耐得住寂寞,可以很久不出门、不与外人说话,但她受不了别人繁忙时,自己无所事事。 “事情总有意外。”江景之提醒她,“有人保护未必就能平安。” 谢仪舟道:“我知道,稍有不慎就会遭人毒手,你身上的伤就是这样来的。” 江景之:“……” 他现在怀疑饿死鬼可能是因为太过虚弱才不得不向谢仪舟屈服……他失去记忆时性情到底有多好?竟然能容忍谢仪舟这样与他讲话! 江景之铁青着脸换了一口气,在怀中摸了摸,掏出一把匕首抛向谢仪舟。 谢仪舟没接住,匕首隔着寝被落在她膝上,她捡起来,见匕首刀鞘漆黑,手柄上镶有一颗鲜红的宝珠,宝珠通透华贵,里面似有血液流淌。 谢仪舟好奇地摸了摸宝石,试着拔了下刀鞘,“铖”的一声,利刃银鱼一般滑出,流光闪烁,刺痛了她的双眼。 “信物,如我亲临,可用以调动玄甲卫、御林军。”江景之道,“若是哪日出了意外,自己机灵点。” 谢仪舟诧异抬头,“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把它给我?” 江景之站起来,抻着袖口俯视过去,道:“你打算用它调遣侍卫刺杀我,还是造反?” “怎么会!” “那你怕什么?我又怕什么?” 目的是好的,就是这话说出来,跟瞧不起人似的。 谢仪舟今日被江景之气了好几回,也反过来让他憋屈了好几次,看在他是为自己好的份上,这次没和他动手。 但事关尊严,该说的还是得说。 “以前我与饿死鬼在一起时,都是我拍案拿主意,饿死鬼最多就是个出谋划策的。”谢仪舟力争道,“饿死鬼都没嫌过我不聪明,你少小瞧人。” 江景之脸色乍然一黑,忍了忍,说道:“你还在病中,我不与你吵。走了。” 他拂袖,大步离去。 谢仪舟靠坐在床头,行动不便,拦不住他,在他走后握着匕首细细端详了会儿,静下心回想两人的对话,心里头除了一些说不明的酸涩外,更多的还是怒气。 越想越气。 被那一巴掌拍过后,江景之没再每两句话就矫情一下了,但气人的本事一点没减弱。 谢仪舟想她就该在每次听见江景之气人的时候就打他一下的,反正他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她以前是怎么与饿死鬼相处的,还不是她说了算? 谢仪舟没完全恢复,精力不济,与江景之费心说了那么多早就累了,遗憾了会儿,收好匕首洗漱去了。 收整好自己,时辰已近亥时,她上了榻,心里又琢磨起江景之的麻烦事,怎么也睡不着。 辗转半晌,听见外面除了风声静悄悄的,料想夜已深,谢仪舟轻声唤侍女过来熄灯。 她得先把身体养好了才能做别的事情。 侍女快步小跑进来,却没熄灯,而是道:“三小姐,太子殿下处理完事物经过咱们这儿,瞧见烛光还亮着,又过来了……” 才说完,熟悉的脚步声就响在了屏风外。 谢仪舟刚沐浴过穿得单薄,来不及去披外衣,慌忙遮好纱幔,再裹紧了寝被蜷缩在里面。 “唰”的一下,纱幔被从外面掀开,江景之点漆黑眸与棱角分明的面庞出现在谢仪舟眼前。 “怎么这么晚过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江景之眉峰下压,眯着眸子道:“不是,我只是越想越气,特意来与你说句话。” 他一手拂着纱幔,一手撑在谢仪舟床头,俯身下来,燃着火光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谢仪舟,面无表情地说道:“谢仪舟,我警告你,饿死鬼是饿死鬼,我是我,你以后不要总是拿他与我做对比,不要总是惹我生气!” 谢仪舟:“……啊?” 还在怔愣中,江景之放下纱幔,无情 地转身走了。 这人来去如风,等谢仪舟才回过神来,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即将消失。 她反应过来江景之的用意,脸一下子涨红,扯开纱幔探出身子,朝外喊道:“到底是谁在憋着劲儿和他做比较?!” 微哑的声音在室内回荡,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想来江景之多半是走远了,没听到。 谢仪舟在床榻上坐了会儿,在床榻上用力捶了一拳,恼道:“你才不要惹我生气!” 气死了! 若不是时辰太晚,若不是她没有力气,真该追上去狠狠捶在他身上! 第34章 外人“你以为我是谁?” 侍女们细心周到,不出三日,谢仪舟就没有大碍了。 她决定以身做饵为江景之钓出幕后叛贼,行动的第一步,就是脱离太子府邸这个安全的环境,给别人接近她的机会。 谢仪舟入京后几乎都在江景之身边待着了,新认识的人物只有最初王惠卿带她拜会过的几个,那些人也都因为她表现出来的寡言、呆板的性情以及她卷入江景之的事情之后,没了联络,好些个谢仪舟甚至都不记得他们的相貌与姓名了。 要与外人接触,最好还是由王惠卿带着,这是谢仪舟不想面对的,可除此之外,她再找不到别的切入点了。 寻思了一整日,晚间江景之过来时,谢仪舟暂时忍下先前在他这里受的气,与他提了一句,谁知江景之道:“那是你的事,我可不会帮你。” 谢仪舟听呆了,不可思议问:“我是在帮谁做事?” “我没让你帮忙。”江景之坦然道,“我若是想用你做饵,何必等到今日?” 话是好话,被他说出来格外讨嫌。 谢仪舟握住蠢蠢欲动的双手,极力克制住打他的冲动,道:“那你以后也不要管我怎么做。” 江景之道:“除了你的安危,我还能管什么?难道我不怕管的多了,回头又被说矫情烦人?” “……” 谢仪舟被他说过好多次小心眼,现在她觉得江景之那是在以己度人、先发制人,他自己才是最记仇、最小心眼的那个…… 这日,最后一帖药喝完,徐院使过来与谢仪舟把了脉,确定她无大碍后,难言地看了她几眼,叹息一声离开了。 谢仪舟知道他是在为谢长留夫妻俩叹气。 这些日子里,谢仪舟对自己为何突然急症只字不提,也没问过江景之具体对谢家做了什么……知道了有什么用呢? 生恩大过天,她既不能报复回去,也不愿意为之求情,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谢仪舟尽量避免去想那些令人苦闷的事情了,仍是受到了影响,情绪压抑,看见湖边纷飞的落叶,心里想的都是落叶有根,她却没有。 伤春悲秋之际,收到了一封来自谢启韵的书信。 宋黎杉道:“谢家这段时日送了不少书信过来,都被拦住了,谢二小姐的信倒是第一次。小姐愿意看就看,不愿意的话,只当从不知晓。不必担心授人口实,太子的规矩向来便是如此。” 谢仪舟思忖了会儿,接过书信打开了。 信的内容很简单,前面是问候谢仪舟身体的,中间提了谢长留几句,说他得了旨意前往齐州巡查,已于昨日动身,王惠卿同行,三五个月之内怕是回不来京城。 谢仪舟看到这里的时候攥着书信的手指颤了颤,不可否认,在知道两人被迫离京后,她心头仿佛卸下一块大石头,陡然间轻松很多。 书信的前半段是谢家的事,后半段则是谢启韵外祖苏家的事情。 “……舅舅不在京中,外祖母体弱,大表嫂孕产后方才两月,府中三个孩童无人看顾,着实无法令人放心。启韵大胆,想请三妹妹在太子殿下面前为大表哥美言几句……他性子急躁,险些扰了太子要事,被关押两个月之久,已知错了……” 总的来说,就是为她那个苏家大表哥求情。 谢仪舟问:“苏家大表哥当初冲撞的是哪位大夫?” 宋黎杉道:“我。” 谢仪舟:“……啊?” 在知道她是江景之的侍卫后,谢仪舟很难相信她会那么容易被人冲撞。 “这人在家靠爹娘妻子,在外靠祖宗美名,就是个仗势欺人的废物。那天他自己撞上来,还大言不惭要把我抓进牢里,正好殿下心情不好,索性用他来杀鸡儆猴。” 这事十分符合饿死鬼的行事风格……果然人的本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谢仪舟在心里感慨一番,问:“照这么说,他是无辜的?” “看上去是这样的。”宋黎杉道,“不过这人太蠢了,不排除他是被人利用了但是自己不知道。” “那我可以……” “可以。”不等谢仪舟问完,宋黎杉就回答,“就是个没用的东西,三小姐想放就放了吧,殿下说过,这种事三小姐可以随意处置。” 江景之这一点很好,不帮她,但也不限制她。 谢仪舟需要用一件事来证明她对江景之的影响,这位没用的苏大表哥正合适。 她给谢启韵回了封书信,次日午后,人就来了,陪同的还有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 “这是周崎。”谢启韵轻声介绍。 谢仪舟听说过这个名字,周琦,礼部周侍郎家的公子,谢启韵的未婚夫君。 苏大表哥入狱后,苏府病的病,弱的弱,大事上没人能做主,为了把人弄出监狱,不得已通过谢仪舟来求江景之。谢仪舟与父母关系冷淡,前几日又出了那一出闹剧,谢二夫妻俩没脸求到小辈面前,只得让同为姑娘、年纪与谢仪舟相仿的谢启韵出面了。 她们这一趟是要去刑部接人,大抵是谢二夫人不放心,特意让周琦这个未婚夫君跟着的。 “周琦见过三小姐。”周琦拱手作揖,人虽文弱了些,礼数还是很周全的。 客套几句,几人启程。 马车驶过一条街,到达刑部,有太子身边的侍卫在,谢启韵与周琦得以顺利进入牢狱。 谢仪舟没进去过,也想去瞧瞧的,被宋黎杉拦住了。 “里面湿冷,小姐大病初愈,若再染上病症,殿下该罚我了。” 谢仪舟只好在外面等。 等待的时间非常无聊,刑部这种以刑讯、关押犯人为主职的官署也不适合观赏,谢仪舟只好看着屋顶上的树木,发现她就几日没出门,苍翠枝叶已经点缀上了枯黄颜色。 换季了,难怪清早开窗会感到阵阵凉意。 正仰头看飒飒摇摆的枝叶,听见有人道:“本王都不能去探望,这位姑娘为什么可以带人进去?” 谢仪舟转身,看见一个身穿月白色锦绣衣袍的男人,看着稍微年长,但相貌俊秀,体态端方,一看就非富即贵。 这人身边还跟着两个侍卫,一个刑部官员。 刑部官员躬身说道:“谢三小姐有太子殿下的手谕,下官不敢阻拦,还请王爷恕罪。”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间里,宋黎杉在谢仪舟耳边低声快速说道:“是宣王爷,圣上的弟弟,殿下的十二皇叔。” 宣王爷是先帝最小的儿子,明德皇帝登基时他才四五岁,年岁小,翻不出浪花,才能避免走上其余几个皇子谋反被杀的旧路。但也因此未能在朝堂占据什么地位,可以说是个闲散王爷。 知道了这人的身份,谢仪舟心中一凛,立刻挺直脊梁,严阵以待地看向来人。 这是她离开太子府后遇到的第一个无关的外人,并且身份尊贵,为了皇位谋害江景之的嫌疑很大。 “就是谢太师那个自请为太子献药的三小姐?” “正是。” 宣王爷听罢,饶有兴致地走来,道:“听闻三小姐久病成医,医术斐然,恰好本王近来少眠多梦,不知三小姐可否为本王诊治一下?” 谢仪舟紧张地行了礼,道:“臣女不擅内虚之症,还请王爷另请高明。” “那你擅长什么?”宣王爷似笑非笑问,“外 伤吗?” 他在为难她! 谢仪舟意识到这一点,更加谨慎,道:“臣女医术不精,都是从杂书上看来的,只会在稀奇古怪的病症上琢磨。” “稀奇古怪?”宣王爷若有所思地重复,想要再次开口时,哭嚎声从牢狱方向传来。 谢仪舟侧身望去,见谢启韵与周琦搀扶着人出来了。 苏大表哥蓬头垢面,一把鼻涕一把泪,正如宋黎杉所言,就是个毫无担当、责任和风度的窝囊废。 谢启韵与周琦见到宣王爷十分吃惊,慌忙带着苏大表哥与之行礼。 “免了。”宣王爷道,“苏大人寄信于我,让我帮他与太子求情,可惜他得罪的是太子殿下,本王无能为力。倒是谢三小姐面子够大,轻而易举就将人放出来了。” 谢仪舟:“……” 明晃晃的敌视让她惊诧,不知要如何答话。 宣王爷又与苏打表哥道:“往后需得谨言慎行,再有下次,谁也救不了你。” 苏大表哥哭哭啼啼地保证了。 事情既了,几人也都不熟,便就此散去。 然而在谢启韵与周琦离开时,又出了意外,是苏大表哥脚步踉跄,跌撞到周琦身上,周琦一点不辜负他清秀文弱的公子的外在,身子一晃,朝着谢仪舟倒来。 宋黎杉眼疾手快,踏出一步,用长剑抵了一下他的后背,周琦的倒势却并未止住,反而身子一瘫,倒在了宋黎杉脚下。 宣王爷身后的侍卫出手扶住周琦,众人这才看见他双目紧闭,面色煞白,俨然是晕倒了过去。 现场乱成一团。 谢启韵既要看着苏大表哥,要有看顾未婚夫君,早已无暇顾及谢仪舟。谢仪舟也不适合掺和到她外家与未婚夫君的事情里,也怕再次被人要求为病患看诊,趁着混乱,带着宋黎杉出了刑部。 出去一瞧,马车里多了个人。 “你怎么来了?” 江景之道:“迷路到这里的。” 谢仪舟不信,道:“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你迷路,你的侍卫也都迷路了吗?” 江景之道:“那你觉得我是为什么来的?” 谢仪舟深呼吸,奋力克制住与他动手的冲动。 “快走。”她上了马车,催促侍卫赶车,等马车驶动,问,“你与你十二皇叔关系怎么样?” 江景之道:“你与你宜城的表姑婆关系如何,我与他关系就如何。” “……” 若不是申管家说了,谢仪舟根本不知道她还有个表姑婆在宜城。 “你怀疑他?” 谢仪舟道:“你不觉得他有嫌疑吗?他对我十分敌视。” 江景之看向谢仪舟,从车窗缝隙透进来的日光在他面庞上闪过,让他的表情看起来阴晴不定的。 谢仪舟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又要造作了,果不其然,下一瞬就听他道:“周琦就没有嫌疑?” “我觉得没有。” “他没嫌疑,那怎么不偏不倚,到你身旁他才晕倒呢?” 谢仪舟察觉到江景之对周琦有敌意,震惊地转头,“我才从里面出来,你就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江景之轻瞥她,“你以为我是谁?” 你是当朝太子,未来天子,你大权在握、无所不知,好了吧? 有时候谢仪舟真的很烦他。 她掀开车帘问跟在外面的宋黎杉,“周琦是故意的吗?” 宋黎杉道:“看不出来,不过我倒是听说过,他身体素来便不怎么好,是京城有名的病弱书生。” “那你为什么不扶他一下?” 江景之插话,“为什么要扶?” “……” 谢仪舟差点被带偏了,及时理了理思绪,道:“顺手帮个忙需要理由吗?” 再怎么说周琦也是她未来的姐夫……就算是个陌生人朝自己倒下来,正常人都会下意识地搀扶一下的吧? “殿下派我来保护三小姐你,又不是保护别人。”宋黎杉与她的主子一样很没有怜惜弱小的善心,一脸的莫名其妙,说道,“再说了,我最瞧不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男人了,若我是谢二小姐,就她那废物表哥与只会添乱的未婚君,别说照顾他们,我非得踩上去狠狠扇他俩几巴掌。没用的东西!” 江景之在旁边毫不遮掩地讥笑了一声。 谢仪舟与生父生母关系不好,但与性情温和的谢启韵无冤无仇,听别人这样说她的窘态,心中不舒服,忍了忍,没忍住,说道:“太子殿下落难时更娇弱呢,吃饭都得要人喂,幸好他那时候碰见的不是你。” “……” 宋黎杉闭嘴低眼,假装自己没说过话。 江景之则骤然黑了脸。 第35章 胡扯“远远不能与您相比!”…… 江景之还是太要脸面,换成饿死鬼,谢仪舟说他娇弱,他立马就能倒在谢仪舟怀中,为她表演一下什么叫做弱不禁风。 还好他没恢复记忆,还蒙着太子清贵高雅的外皮。 谢仪舟成功让江景之闭了嘴,嫌他胡说八道扰乱自己的思绪,不与他讲话,一个人安静思忖起来。 她更怀疑宣王爷,一来他是皇家血脉,皇室争权夺利太常见了,二是他对她的恶意来得毫无缘由,语句里还有怀疑她医术的意思。 至于周琦,换个思绪去想,就算他跌倒在她身上,又能如何呢?没有意义的。谢仪舟更偏信他的晕倒是监牢湿冷受寒所致。 将今日的事情琢磨完了,她才把想法说与江景之听。 “怎么没有意义?”江景之表情依然很难看,掀着眼皮瞥谢仪舟一眼,没好气道,“他无故晕倒在刑部,事情定然会传开,届时人人都知道他是为了去狱中接苏大公子才晕倒的,而人之所以能出狱,是谢启韵是从你这儿求得了恩典,你在众人眼中就成了能够让太子网开一面的人。再有,他撞了你,下回才有借口与你赔不是、道谢。否则无缘无故,他用什么理由接近你?” 这句话信息太多,谢仪舟想了好一会儿,发现还真是这个道理。 好在她的目的就是引人瞩目,不怕被人知晓,也不怕有人刻意来接近她。 谢仪舟在心底把周琦的嫌疑拉高了些,问:“所以他是故意的,宣王爷只是单纯地讨厌我?” “未必。”江景之道,“讨厌你也能是下次接近你的理由。” 见谢仪舟眼神怀疑,他冷冷一笑,道:“不信?那我问你,下次再遇见李方,你可会与他说些什么?” 谢仪舟蹙眉回忆后,问:“李方是谁?” 江景之眉梢一挑,道:“若是今日一切顺利,十二皇叔与周琦两人都平平淡淡地与你擦肩而过,下次有人提及他们,你怕是也会这样问。” 说完又意味深长道:“想要产生瓜葛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让你记得他,犯错、出丑、敌意等等都行之有效,反之,规规矩矩最是容易被人遗忘。” 谢仪舟被他说愣了,在心底揣摩了下,承认江景之说的有道理。 有了今日这事,她的确记住了这两人,往后再遇见,不论是打招呼还是为难,都不会让她觉得突兀。 她把江景之这个理论在心里又琢磨几遍,觉得与当初饿死鬼让她扮成哑女以躲过方震追捕的计策,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用一个显著特点遮掩秘密。 谢仪舟记起往事,瞧瞧江景之,觉得他与饿死鬼越发相似了,说不定哪回她半睡半醒时候见到江景之,真的会把他认成饿死鬼。 ……错认也无妨吧? 她最多就是不痛不痒地打他几下,江景之都经历过了,要生气他也只会气又被当做饿死鬼的替身。 “谢仪舟。”江景之声调一沉,将谢仪舟喊回了神。 谢仪舟眼神变化太明显了,显然是透过他在怀念饿死鬼,这让江景之十分不满。他道:“我说过,别把我与饿死鬼混为一谈!” “……我没有啊。”谢仪舟强行辩解,“你俩一点都不像。” 江景之容色阴沉,“那就管好你的眼睛。” 谢仪舟转过脸,生了会儿闷气,觉得还是正事重要,又转回去,道:“我帮了二姐姐的忙,改日她一定会来谢我,到时候我再与她出去一趟,看还有什么人来接近我。对了,要不我也去见一见罗启明?” “见他做什么?喂他进食吗?” 谢仪舟不明白江景之这话是什么意思,瞧他心情不好,不想受气,打算等明日他忙公务去了悄悄问宋黎杉。 宋黎杉比他好说话太多了。 一宿酣睡,次日一问,谢仪舟才得知原计划送走她的那一日,罗启明“遇刺”,伤得很重,重到衣食住行都不能自理,与刚被谢仪舟捡到的饿死鬼没什么两样。 谢仪舟总算理解了昨晚江景之为什么是那个语气、那样说话。 另一边,江景之照常上朝、处理政务,空暇时也问了下林乔那边的情况。 他已至江波府,先伏小做低潜在坊间混了几日,再摇身一变,拿着太子旨意大摇大摆入了县府,替他拔了许多蛀虫。 有出发前江景之的提醒在,林乔没敢过分,做的最过火的事情就是把他那个妄图倒卖亲侄女的大伯狠狠殴打了一顿。 江波府不成问题,南疆那边却不太顺利。 那边多密林,潮湿阴暗,爬虫蛇蚁众多,擅长蛊虫的百姓又多以族落聚集,隐匿于深山,对外来者十分抵触,纵是有官府出面也不好解决。 对江景之来说,体内蛊虫与毒素是最迫在眉睫的事情,然而两件事都急不得,须得慢慢来。 听贺岭禀告完,江景之又命人去查探了下前一日刑部的事情,得知情况与他预测的没什么出入,让人把消息送去给谢仪舟,自己去见了徐院使,为的还是他丢失的记忆。 徐院使依然是那副说辞。 江景之凝目深思,眼下只有两件事能刺激他心底的感受,一是与谢仪舟亲密拥吻,与礼不合,不妥;二是…… 他低头看自己右手手背,前几日那里被谢仪舟扇了一巴掌,酥酥麻麻了一整夜。而今那些奇怪的感受已彻底消失,他偶尔想起,竟觉怅然若失。 这让江景之难以接受,他总不能失去记忆变成饿死鬼后,性子里的清高孤傲全都没了吧? 江景之第一次怀疑起自己。 不管怎么说,这个刺激记忆的法子,让他很难实施。 徐院使这几个月来睁眼闭眼全是江景之的事情,哪怕不知真相,也察觉到了他凝然表情后的沉重。 深思熟虑后,徐院使道:“若殿下能发现旧事轨迹,重复旧事或许也能有些作用。” 江景之不语,回府找谢仪舟去了。 谢仪舟与林研正在用晚膳,他让人加了双筷子,跟着坐下。 林研拘谨,只动筷子不说话,谢仪舟没那么多顾虑,兴致勃勃地说起苏大表哥出狱引发的一系列事情。 “……二姐姐说周琦那日本就患有伤寒,是强撑着陪她去刑部大牢的,在狱中走了一遭被寒气侵袭,没撑住才会晕倒,歇几日就没有大碍了。她还说宣王爷问她打听了我的事……他真的很可疑,是吧?” 江景之心中想着如何恢复记忆的事,目光淡淡从谢仪舟脸上扫过,发现她有事可做后,比往常活泼许多。 “是有些。”他道。 谢仪舟双眼亮晶晶,又道:“二姐姐说等苏家情况稳定些,她想邀我去游湖答谢我,我应下了,我有预感,那日定会发生什么事。” “哪日?” 谢仪舟说了日期,江景之道:“我与你一同去。” “不行,你一去所有人都避开了,还是我与宋黎杉去吧。”谢仪舟摇头拒绝,道,“你安心处理公务就好,这事交给我,左右我无事可做。” 江景之未置一词。 三人共同用了晚膳,没人说讨打的话了,气氛难得和睦安详。 就在谢仪舟心里这样感慨时,江景之拨动着汤碗中的勺子,忽然道:“你既有空,明日亲自下厨为我熬一份汤。” “当啷”一声,谢仪舟手里的汤匙掉到了碗中。 饿死鬼当初有多憎恶她的厨艺,她还记忆犹新,江景之是绝不可能喜欢她的汤的,除非…… 谢仪舟瞪大眼睛,颤声问:“你、你是不是……毒素发作了?” 江景之:“……没有。” 这是知道自己厨艺差,宁愿怀疑他毒发了,也不肯相信他想喝她做的汤? 那当初还为他熬汤?熬汤的目的到底是想讨好他,还是想远离他? 谢仪舟紧张问:“那你是中邪了吗?” 江景之深吸气,用汤匙在碗壁上敲了敲,“铛铛”两声脆响后,道:“我好的很。御医说适当的刺激有助于我恢复记忆,明白了吗?明白了就闭嘴,明日去给我熬汤。” 谢仪舟脊背一僵,结巴问:“你、你想要恢复记忆?” “总归是有益无害。” 谢仪舟静默了会儿,认真道:“不行,我方才不小心撞到了手,手腕疼,不能下厨。” 说谎,她这两个月被照顾得很好,手指上细细的摩擦伤痕全部痊愈,细腻白嫩,不见一丝伤口,方才用膳时给林研夹菜,江景之看得一清二楚。 江景之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想让自己恢复记忆。 她都当面与他动手、骂他矫情了,还有什么怕被他知道的?与他的亲吻? 想到这里,醉酒那日清浅的吻重回江景之脑中,他的视线轻缓地从谢仪舟唇上扫过,江景之喉结耸了耸,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谢仪舟不想他记起那事,是因为那是她与饿死鬼不容他人窥探的秘密,还是怕他提出同样的要求? 她就这么嫌弃他? 江景之的脸色阴晴不定地变了好几次,最终目光锐利地盯着谢仪舟,质问道:“你都能亲手喂饿死鬼吃饭了,却不愿意为我煲汤?” 这是谢仪舟亲口承认过的。 谢仪舟眼皮一跳,两手抓紧汤匙,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江景之那张薄唇上,生怕他下一句就是他也要她喂他用膳! 他要是敢这么说,她就一汤匙打过去,让他再次体会一下何谓公平公正! 但江景之的思绪比她更灵活,想的更多、更远。 他眉心紧蹙,在谢仪舟回答之前,声音因为压抑着的浓烈情绪而显得低沉迟缓,说道:“他当时动弹不得,你是不是还为他擦洗身子、为他更衣了?” “……”谢仪舟彻底僵住。 江景之双眼眯起,视线危险地笼罩在谢仪舟身上,让她如芒刺背,恨不得掀桌逃走。 哑然半晌,谢仪舟赤红着脸,佯装淡然地抬着头,故作镇定道:“没有,男女有别,那些都是林乔做的。” “那你脸红什么?” 谢仪舟:“……我羞涩。” 江景之嗤笑一声,逐字道:“我不信。” 他看向专心饮汤,快把脸埋进碗里的林研,问:“她在撒谎?” 林研头埋得更低,声音嗡嗡地从碗中传出来,“我只是个孩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孩子。谢仪舟在心里夸赞。 她可不想江景之发疯,让她也为他擦洗更衣。 谢仪舟脸上通红一片,心里因为乖巧的林研多了几分底气,静了静神,道:“林乔收了银子,什么事都愿意做……” 有些谎话很难启齿,但说出来之后,就变得十分简单。 谢仪舟想着林乔回来拆穿她后,江景之可能会提出的疯狂要求,眼神坚毅了几分,握着拳道:“林乔不在也没关系,反正饿死鬼娇弱懒散、邋遢固执,能三个月不沐浴更衣……他是远远不能与殿下您相比的!” 向来 干净整洁的江景之额角青筋狂跳了几下,厉声道:“……谢仪舟,你把我当傻子呢?!” 第36章 刺激她还要不要活了? 伴君如伴虎,这话放在太子身上是一样的。 说饿死鬼比江景之好,江景之不高兴,贬低饿死鬼的缺点,他还是不满意,好难伺候。 但这一点谢仪舟是不可能改口的。 她绝不可能承认早就把饿死鬼看光了——虽说她不是自愿的。 她一个大姑娘被迫看了男人的身子,自己还委屈呢。而且那时候饿死鬼浑身是血,脱光了,身上最吸引人去看的也是那道狰狞的丑陋伤口。 “好吧,我是骗你的。”谢仪舟脑筋转了个弯,道,“饿死鬼不是邋遢,而是非常注重名节,他宁死也不肯在姑娘面前袒露身体,一定要我给他找小厮伺候,花了我许多银子呢……” 江景之眸光一闪,语调高扬道:“这句不是在撒谎?” “我骗你做什么?”谢仪舟对江景之的性情知晓一二,对饿死鬼可是了若指掌的,他的确有些瞎讲究,刚苏醒那段日子,好几次要求谢仪舟闭着眼睛为他换衣服。 谢仪舟才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丢了张帕子遮住他的眼睛,让他掩耳盗铃地保留了身体的清白。 谢仪舟一本正经道:“殿下若是不信,不妨设身处地想一想,难道殿下会愿意在姑娘家面前赤身裸体吗?” 江景之对这个说辞将信将疑。 信是因为正常人都不会轻易在他人面前赤裸,他有礼义廉耻,做不出那等轻薄无礼的事。 疑是因为那时他伤势严重,只能任人摆布,脱光了清理和医治是必须的。 江景之眯眼端详谢仪舟,看见她先前的慌乱已荡然无存,此时嘴角奋力往下压,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被压下去,又从弯弯的明亮眼睛里泄露出来。 显而易见,她在撒谎。 可这是江景之第一次见谢仪舟这样开怀。 戏耍他能让她心情这么愉快? 江景之想怒斥她胆大妄为,竟敢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胡说八道,但看着她眉眼弯弯的模样,又觉得顺了她的意,哄她高兴一下也无妨。 左右注重自身清白与名节对他来说不算是污蔑与污点。 江景之做出怀疑模样,问:“真的?” “千真万确!”谢仪舟藏着笑,坐姿端正,表情认真道,“饿死鬼不是那样不讲究的粗鲁人,我相信殿下也一定不是。” 江景之瞧着她信誓旦旦的模样,莫名地想否定,想与谢仪舟作对,想说:“我是,我最不讲究了,我现在就能脱给你看。” 他若是这样说,谢仪舟怕是会呆住,随即恼羞地想动手打人。 江景之挺想这样做的,但这有调戏人的嫌疑,而且过于厚颜无耻,储君的高傲与涵养不允许他这么说。 ——可失忆的他不记得自己的身份,有没有可能会顺着本心说出这种话? 这个想法在江景之脑海中一掠而过,让他嘴角抽了一下。 最终,还是多年的礼教与修养占据了上风,江景之轻颔首,矜持地认下了谢仪舟的话。 谢仪舟在心底为自己的成功轻快地呼喊了一声,笑眯眯地为江景之与林研一人加了一勺汤。 江景之注意到她的愉悦,低眼瞥了下面前白嫩的纤细手指。 与刚入京时的清瘦相比,谢仪舟脸颊圆润了些,手指也养得白嫩柔滑。 江景之问:“手上的伤三日能恢复吗?” 谢仪舟立刻笑不出来了。 “两日不够?”江景之很喜欢看她绞尽脑汁应对的模样,摆出体贴模样道,“那就五日?十日?我等得起。” 手恢复了,就能为他熬汤了,有助于他恢复记忆。 谢仪舟不想让他恢复记忆。 一是因为两人之间袒露一半的感情。 二是江景之若是记起来了,一定不会放她走……自离家出走的那一刻起,京城就不在谢仪舟的选择范围之内。 最后,是江景之太计较,等他发现她说了许多糊弄他的假话,一定会变着花样来折腾她。 对江景之来说,饿死鬼的记忆不过是一段意外的感情,不会对查找叛贼、家国大事造成任何影响。 而对谢仪舟来说,那段记忆会影响到她的将来。 这些理由太过沉重,谢仪舟不愿意去细想。 “为什么一定要恢复记忆呢?” “正常人都会想要恢复记忆。”江景之反问,“你很不希望我记起来?” 谢仪舟敢说是,他一定会立刻想到他丢失的记忆里藏有秘密,只会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去寻找。 谢仪舟避重就轻道:“……我是个千金小姐,你见过哪个千金小姐喜欢下厨的?就不能用别的办法吗?” “能。”江景之投向谢仪舟的目光别有深意,“把之前做过的能够刺激感官的事多重复几遍,或许能有用。” 谢仪舟心神一凛,戒备地回望过去,同时脑中快速分析江景之的话。 刺激感官的事? 除了她的厨艺,她与饿死鬼之间还有什么刺激的事情? 谢仪舟仔细回想了下,脸颊慢慢热了起来,再迎上江景之的目光,心口砰砰直跳。 “我手疼不能下厨,也不喜欢……你找别的法子刺激吧。”她直觉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下去,搁下汤匙去取帕子,道,“我有点累,我先回房,你们慢慢吃。” 她逃也似的回了房间。 没了谢仪舟,林研独自面对江景之,十分不自在,也准备走人,还没起身就听江景之道:“你兄长圆滑大胆,很识时务,你倒是不怕我,还敢帮谢仪舟遮掩。” 林研揪着衣袖,胆怯道:“我、我哥听你的,你府中人也都听你的,我再不偏向谢仪舟,就成了她一个人被所有人欺负了。” 江景之倒是没从这个角度想过,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林研不知他是什么用意,战战兢兢等了会儿,怕他生气,又道:“饿死鬼……饿死鬼就不会拉着所有人站在她的对立面。” 这句话里有着似有若无的指责。 江景之没计较,淡淡“嗯”了一声,让她下去了…… 江景之总与饿死鬼做比较,谢仪舟对两人的态度有偏颇不行,待遇不同也要生气,但是今日,谢仪舟找到了新的能制服江景之的办法,那就是把两人一块儿贬低或者抬举。 骗过江景之,她本来挺开心的,后来被江景之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慌,晚上洗漱后脑子里还是他说的刺激感官恢复记忆的办法。 煲汤是不可能的,手疼、脚疼、头疼,她总能找到借口的,江景之总不能强迫她为他煲汤吧? 而且难喝的汤算什么刺激啊?挨打才刺激呢。 谢仪舟心道,他若是真想恢复记忆,干脆把脑袋凑过来,被她打上一棍子说不定比那乱七八糟的刺激有用的多。 总之,无论如何,她都是绝不可能配合江景之的。 谢仪舟下了决心,暂时放下这事,寻思起她的正事。 她一会儿琢磨这几日所见,一会儿想着之后与谢启韵的会面,半睡半醒时还惦记着要趁这几日多了解下京城的情况,做足了准备,遇见各种意外才不会手足无措。 辗转到深夜睡去,谢仪舟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江景之追着她要她帮忙恢复记忆,没有汤,那就选比汤更刺激的。 江景之抓着她的手腕扑了过来,把她压在榻上亲吻,就与清水镇那个迷乱的夜晚一样。 亲了会儿,他松开她,道:“果然很刺激,再来一次。” 谢仪舟心慌意乱,仓皇地扇了一巴掌过去,把他的脸扇歪了过去。 江景之缓慢地转过来,顶着脸上的巴掌印深深凝视了她好久,突然道:“是你 要我永远与你在一起的,怎么亲一亲都不可以?” 一句说完,下一句紧跟着来了,“你竟然趁着我什么都不记得,欺骗我、抛弃我、想要离开我。春花……谢仪舟,你到底有没有心?” 江景之与饿死鬼的突然融合吓得谢仪舟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浑浑噩噩老半天才回神。 幸好江景之总是很忙,不经常回府,在谢仪舟的刻意回避下,两人好几日没见面,给了她充足的时间去反思这个可怕的梦境。 这样平静地过了几日,到了与谢启韵约定的日子,江景之专程来找谢仪舟。 “手……” “手好了,但我今日脚疼!”江景之才说出一个字就被谢仪舟匆忙打断,“还是下不了厨。” 江景之端着茶盏,上下打量过谢仪舟,道:“你用脚下厨?” 谢仪舟:“……脚疼,站不住。” 江景之:“所以今日不能去见谢启韵了?还是要我……我找人抱着你去?” 听到他及时改口的谢仪舟脸猛地一红,语气生硬道:“……饿死鬼若是敢这样乱说话,我是会打他的。” 这句话十分没有底气,与她上次和江景之动手的决然天差地别。 江景之察觉不对,探究地端详过谢仪舟闪躲的眸子,琢磨了下,放下茶盏,道:“一视同仁,来,打我。” 谢仪舟:“……” 想打,不敢打,万一真和梦里一样,打他一巴掌刺激得他恢复了记忆,她还要不要活了? 第37章 湖上“还我银子!” “打人不好,我决定改过自新,做个温柔姑娘。我今后再也不与人动手了。”谢仪舟庄重宣誓。 江景之不语,只对着她轻挑眉梢。 “真的!”谢仪舟强调。 未免梦境成真,她要对江景之温柔一点,与对待饿死鬼截然不同的温柔去对待他。 “无论如何都不与人动手?” “不动手。” “行。”江景之站起身,道,“走了。” 他本想与谢仪舟同去城北的映雪湖畔赴谢启韵的邀约,谢仪舟怕他去了就没人敢接近自己了,不答应,江景之便转去宫中处理政务,两人顺路,正好能送她一程。 谢仪舟深知他的脾性,见好就收,跟着他往外走去。 江景之当初是平叛归途中被心腹手下暗算才会受伤的,下手的人早已丧命,但幕后始作俑者藏得很深。 谢仪舟在那日见过宣王爷之后,就觉得始作俑者一定是皇室中人,必是为了皇位下手的,为此,她特意把王爷皇子都打听了一遍。 本朝还剩三个王爷,一个在二十多年前卷入皇位的皇位斗争里,被关在狱中近十年,被明德帝放出来时已一身恶疾,自顾不暇;一个是显王,出生时伤了脑袋,智力只有几岁孩童那么大;最后就是宣王爷了。 皇子倒是有几个,从小就被性情恶劣的江景之压制着,不敢造次。 只有六皇子有些血性,五六年前弄出了点小动作,刚冒头就被江景之抓住,至今还在偏远的北地塞外待着。 那之后,所有皇子都缩起了脖子,不敢有半分逾越。 分析完皇室所有人,谢仪舟觉得嫌疑最大的仍是宣王爷。 她猜测今日映雪湖之约多半会再遇见他,潜心琢磨着怎么应对呢,前方的江景之忽然停步,谢仪舟停步不及,一头撞在他后背上。 江景之回头道:“忘了与你说,林乔那边的事情已经基本处理妥当,你想他尽快回来,还是晚一些?” 谢仪舟一直以为林乔是去帮他顺着方震的线索抓捕潜逃水贼的,他没回来,她不能丢下林研不管,因为这个缘故,离京的想法被搁置了许久,现在陡然提起,谢仪舟先是一怔,而后眼神黯淡了下来。 总是要分开的。 ……林乔有时会擅自行事,但有人出主意总比一个人瞎捉摸好…… “早些晚些?”江景之道,“早些的话,五日之内就能回来,若是晚些,两三年也有可能。” “两三年”这个时间段突兀地打断了江景之的情绪,她疑惑问:“这么久?” 江景之道:“这不是怕你的手恢复不过来吗?” “……”谢仪舟登时明白了,什么询问她的看法,江景之分明是在故意气她。她若是敢说想要林乔早些回来,他一定会找借口说回不来。 “说话。” 谢仪舟板着脸开口:“我想他晚些回来,他回来越晚,我就赖在这儿更久,使劲花你的银子。” “行。”江景之道,“我不缺银子。” 没刺到他痛处的谢仪舟闷闷转身,走出几步,不甘心,回头道:“我若是想他早些回来呢?” 江景之道:“他明日就能启程回来,只不过你也知道他胆子大,行事张扬,难保在江波府得罪些什么人,归途中说不准会遇到什么意外。” 这是明晃晃地在告诉她,林乔不能顺利回来! 那为什么还要问她? 谢仪舟怒目而视。 江景之微笑,“生气了?想打人?方才不是还说要做个温柔的好姑娘吗?” 他果然是故意的! 谢仪舟嘴角压得低低的,两手紧攥,努力不让自己动手。 江景之面不改色地任由她用眼神鞭打,片刻后,眉眼一皱,神情认真起来,道:“我是不是说过你的眼睛给我一种熟悉感?你以前是不是也经常这样瞪饿死鬼?” 谢仪舟立刻转过脸,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江景之跟在她后面,用恍然大悟的语气道:“你不肯为我煲汤,不再与我动手,果然不想我恢复记忆……等等,难道那时候你每天都对饿死鬼非打即骂?” 谢仪舟不理。 江景之记起那个由一口汤引起的梦,又歪曲事实道:“你该不会还因为怕花银子,不给他吃东西吧?” “不然你为什么怕我恢复记忆?总不能是看饿死鬼英俊不俗,出手轻薄了吧?他重伤动弹不得,你若是想做什么他可反抗不了……” 听他越说越离谱,谢仪舟怒而转身,道:“赔我银子!” 江景之:“什么?” “上回在城外你给的银子是报答救命之恩的,不算赔偿。饿死鬼打翻了我的碗,弄脏我的褥子,吃了我许多食物,你赔我银子!” “这也要清算?”江景之无奈叹气,“行,多少?” 谢仪舟在心里默算了算,道:“三两。” 江景之做好了她狮子大开口的打算,听见这个数,失笑道:“三两银子也追着讨要?看来谢三小姐不仅小心眼,还很抠搜。” 谢仪舟道:“我就是抠搜,若是能重来,我连一口饭都不要给饿死鬼吃了!饿死他!” “为了三两银子气成这样?”江景之还在取笑她。 谢仪舟不想与他说话,沉着脸道:“快还我银子!” “三两银子我还会赖账?”江景之端着清贵的君子姿态道,“等你离开那日我定会还你。” 谢仪舟现在很怀疑他还会不会放自己走,但她今日与江景之说的话够多了,不想给自己找更多的气受,转过身,快步远离江景之。 她加快了步子,江景之动作没见改变,人却如影随形,时刻在她身旁晃悠。 谢仪舟不能再快,干脆放缓步调,江景之也随之慢下,阴魂不散的小鬼一样纠缠着她。 这个时候就该按住他狠狠抽打一顿! ……他就想让她动手呢,她偏偏不动。 谢仪舟忍气吞声了一路,等到了映雪湖附近,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连身后江景之叮嘱她当心都没搭理。 映雪湖宽阔清澈,河堤上种满了桃李,每逢春和日暖的时节,花树绽放,鲜艳明媚,这里就成了怡人的散心赏景去处。 而今秋阳高照,花树枯黄,河堤上的美景削弱,湖对岸的小山却缀满火红的枫树,红枫与枯黄枝叶、苍翠的常青树木共同织就出姹紫嫣红的瑰丽景象,远远望去,仿佛是夏日浓 烈的晚霞倒扣下来,覆盖在整座山峰上。 这时节在湖心荡舟,配上茶点酒水,赏着绚丽秋景,不失为一桩美事。 有这种闲情逸致的人不在少数,湖面已有小舟悠然浮动。 谢启韵已经到了,在船头与谢仪舟招手,身后站着周琦与两个侍婢。白日里凉意轻,几个姑娘的穿着都不算多,周琦却裹着件披风,瞧着快要被风吹散了。 他若是再倒下,又得谢启韵去照顾。 “再看不惯也不能动手打人。”谢仪舟记得宋黎杉格外看不惯只会添麻烦的文弱男人,特意嘱咐了她一句。 宋黎杉道:“知道,要和三小姐你一样温柔忍耐。” 谢仪舟:“……”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侍卫! 谢仪舟严肃道:“你少说话,多多观察周围,当心有人在暗处使坏。” 狐假虎威地教训完宋黎杉,谢仪舟走上前去。 姐妹二人生疏地客气了几句,周琦过来作揖,道:“上次在刑部出丑,吓到了三小姐,还请三小姐恕罪。” 人家礼数周全,谢仪舟不能无礼,客套地问候了他的身体。 周琦道:“在下身体已无碍,多谢三小姐关怀。” 闲话说完,谢家两姐妹带着侍婢上了小舟,周琦则留在了岸上。 “上次在刑部给你跌了脸面,他心里过意不去,特意来当面与你赔不是。不过他身子虚,受不得寒气,就不与我们一起泛舟了。” 谢仪舟与周琦才见过一面,也不适合一起泛舟赏景。谢启韵说得很委婉,给所有人都留了体面。 等侍婢在矮桌上摆好精致的茶点,谢启韵道:“都是周琦让人准备的,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周琦接连两次在谢仪舟外出时出现在她面前,她可不敢用对方准备的吃食。 谢仪舟捏起一块糕点,道:“这有什么可自责的?” 谢启韵笑答:“他生性谨慎敏感,总想把事情做得完美,否则那日也不会明知身子不适还陪我去接大表哥。他本想送些礼赔不是的,怕唐突了你,最后改成了糕点。” 谢仪舟觉得周琦更可疑了。 她问:“你与周琦年底成亲?” “是。”谢启韵轻声回答。 “快了,恭喜。”谢仪舟道着喜,想起王惠卿打算为她指的亲事,没忍住问了一句无关的话,“你是自愿与周琦成亲的?” 他二人看起来并无情愫,对方又是个要面子的病秧子,少不得要人精心照顾,谢启韵完全可以找个更合适的、可以照顾她的人,更重要的是,周琦可能掺和进了谋害太子的事件中。 谢启韵脸上的笑浅了几分,温声道:“哪有什么自愿不自愿的,合适就好。” 至于哪里合适,她没说,看起来也不愿意说,从旁边取了个匣子推到谢仪舟面前打开,道:“这是外祖母给你的谢礼。” 匣子里是一块红色宝玉,通透晶莹,周身泛着流动的光泽,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它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谢启韵未过多介绍,推来第二个匣子,这个里面是一些精美的珠宝首饰。 “这是我娘给你的谢礼。”谢启韵道,“外祖家只有一个舅舅,你帮忙救出他,对外祖家来说是天大的恩情,尽管收下,不必客气。” 谢仪舟顺势放下手中糕点,抚摸上那两只匣子。 她想继续问周琦的事情,可她与谢启韵不熟,总打听别人的未婚夫君,于礼不合。 谢启韵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能与她说的了,两人之间一时寂静,气氛有些尴尬。 小舟晃悠悠荡了会儿,谢启韵迟疑地再次开口:“祖父让我问问你……你消气了吗?” 谢仪舟在入京之前与谢太师没见过几面,入京后,一老一少,祖孙二人偶尔见面说的也是请安话,谢仪舟对他没有怨念,也没有多少孺慕之情。 谢太师在谢仪舟眼中,与谢家大伯、二伯等人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想要明哲保身也好,想要争得更大的权势也罢,都与她无关,让谢仪舟难以和解的,始终是她的亲生父母。 “我不会给府中惹事,你让他不用担心,也不要来找我。”谢仪舟道,“等太子伤势痊愈,他就会放我离开。” 谢启韵静了会儿,道:“你还是不愿意留在府中。” 谢仪舟不语。 气氛又一次冷下。 林乔能放心把林研交给谢仪舟,是因为她有着泛滥的怜惜弱小的善心,此时,谢仪舟面对她离开后,谢府小辈里仅剩的唯一一个健全的姑娘,善心发作,踌躇道:“你若、若不是真心想与周琦成亲,或许我可以求太子……” “不用。”谢启韵拒绝了。 两人再无话可说。 几次相处下来,谢仪舟对这个堂姐很有好感,若有可能,她希望她能自由选择。可谢启韵没有做出改变的想法,谢仪舟干涉不得,心中沉郁,闷着一团浊气般,难受的厉害。 她不愿意沉迷在这种情绪中,强迫自己去想江景之的事……总坐在小舟上,便是有人想接近她也没办法。 “湖上水汽重,我觉得有些凉,去岸上走走吧。” 谢启韵点头,让人摇船转向。 小舟轻轻摇摆,接近湖岸时,谢启韵忽然低声说道:“这一个多月来,周琦常与我打听你的事……” 话未说完,外面守着的侍婢惊叫了一声。 谢仪舟寻声望去,透过小舟垂挂着的纱幔,看见一艘小船笔直地、飞快地朝她们撞来。 第38章 病了“我应当就是病了。”…… “咚”的一声,船身在突来的撞击下向一侧倾斜,侍婢们的惊叫声伴随着落水声响起。 她们乘坐的小舟是用来赏景的,四面都垂着轻薄的纱幔,泛舟时映着潋滟水波随风飘摇意境悠远,十分惬意,然而在意外突发时,不若能够遮风挡雨的乌蓬船那样安全。 谢仪舟随小舟猛地向一侧倾斜过去,身侧就是巨大的垂纱窗口,没有遮挡物,她半边身子被剧烈冲击力撞了出去,脸几乎贴上碧青湖水,清楚望见水面倒映着的自己惊慌的表情与更下方黑暗的水底。 好在在望见撞来的小舟时她已下意识地寻找攀附物,两手抓紧窗棱,又用肩膀抵了一下,这才能免除骤然跌入水中的遭遇。 可她对面的谢启韵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谢启韵毫无防备,在小舟侧翻的瞬间,没有任何准备地被撞了出去,谢仪舟听见惊呼声看去时,只望见她裙角如同蝶翅翻飞了一下,转瞬就没入清冷的湖水中了。 “二姐!”她惊叫一声,几乎是本能地探出身子,伸手抓去。 两人相距很近,她反应也很迅速,指尖勾到了一抹衣衫。 但船身还在摇晃,她使不上力,刚要转头喊宋黎杉,抓着谢启韵衣衫的那只手腕上突然一阵冰凉。 谢仪舟下意识回头,见一只苍白的手从水中探出,反扣在她手腕上。 她以为是谢启韵,惊喜地想将人拖上来,下一刻,那只手抓着她手腕猛地向下拽去。 “啊——” 谢仪舟身躯一歪,如同一只被风吹落的树叶,轻巧地翻到了水中。 湖水冰冷。这是谢仪舟的第一个感受,紧随而来的是冷冽湖水涌入喉口、鼻腔带来的铺天盖地的窒息感。 窒息感与对未知的恐慌让谢仪舟惊恐,她奋力挣扎,想要睁眼呼救,然而一张口湖水便涌进来,双眼也被湖水刺得发痛。 她被迫闭眼,闭合的瞬间,依稀看见头顶水波激荡,像是有什么人跳了下来。 宋黎杉,一定是她! 凉水呛入咽喉的感觉令人痛苦不已,谢仪舟用仅存的一点理智向着那处挣扎,手脚动了几下,忽地被什么东西勒住脖子,冰冷、坚硬,她的手下意识抓去,发现那是一条手臂。 刹那间,方才的那只手和骇人听闻的鬼 怪故事闪回在谢仪舟脑中,她浑身汗毛炸开,一声惊呼到了唇边,被涌来的湖水压了回去。 腰间的手臂拖拽着谢仪舟挪动,她惊恐睁眼,朦胧中看见水中一片血红,而后眼睛一痛,不得已合上。 她被拖拽着,像宜城遇到方震那次一样,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 惊骇与窒息的痛苦濒死感逼近,谢仪舟突然后悔。 人生在世总是有许多意外的,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就该及时行乐。 早知道会死在映雪湖中,她该狠狠把江景之打一顿的,事后就算他恢复记忆又怎么样?她已经死了,不管是痛苦、悔恨,还是遗憾,都让他自己承受去吧! 谁让他那样讨人厌! 就是可惜了那三两银子。 ……太讨厌了,连三两银子都不还她! 不知道是谁撞翻了她们的小舟,江景之会查出来为她报仇的吧?他要是不报,她就变成恶鬼缠着他。 江景之记仇,以后会不会管她叫淹死鬼? 这也太难听了…… “哗啦”一声,谢仪舟从湖中浮出,混合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温柔地扑来,她靠着本能深吸一口气,灌入喉咙的湖水与空气混合,呛得她剧烈的咳嗽起来。 一只宽大的手掌从身后伸了过来,用力抹去她脸上湖水。 谢仪舟呼吸顺畅了些,也咳得更厉害,偏偏脚下虚浮,随时将要沉下的危险令她不安,她两手胡乱往身后抓,被人擒住手臂搂住了腰肢。 “抱着你呢,沉不下去。”清朗的嗓音响在耳边,“再乱抓乱挠带着我一起沉下去,你就是第二次谋害太子了。” 谢仪舟忙着喘气,耳朵里嗡嗡的,没听清楚,还在挣扎,身子被转了半圈,双臂搂住江景之的脖子才镇定了几分。 “你、你的伤……” “不碍事。”江景之拍着她的后背,道,“先别说话。” 谢仪舟确实也没法说话,挂在他怀中用力咳着,稍微舒缓些后,担心江景之的伤口,想睁眼看看他,谁知眼皮张开,第一眼看见是泛红的湖水和不远处浮着的几具尸体。 “啊!”她惊吓地往江景之身上扑去。 “没事了,不用怕。”江景之抱紧她,抚摸着她后背,安慰道,“闭上眼就好了。” 谢仪舟闭上眼,任由江景之把她抱上岸,上了马车。 马车是封闭的,里面一应俱全,江景之揽住她,用干净的毯子把她裹得严严实,给她拍着背,等谢仪舟终于不再咳,他低声问:“还敢继续做诱饵吗?” 谢仪舟打着寒颤,闭眼喘气,没回话。 江景之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与攥着毯子的发白指尖,微微一顿,道:“我让宋黎杉过来。” 他把谢仪舟放下,就要出去,被扯住了衣裳。 “谢、谢……” “不用客气。” 谢仪舟喉口一呛,差点岔了气,闭眼怒道:“……谢启韵!” 江景之笑,笑得胸腔震动,将她身上的毯子裹了裹,道:“还有功夫生气,看来没有大碍。” 说完见谢仪舟湿漉漉的黑眸瞪了过来,低头拍拍她脸颊,道:“放心,都没事了。” 谢仪舟这才转回眼,松手让他出去了。 宋黎杉很快进来,亦是浑身湿透。 事发突然,首当其冲的是外面的侍婢,她同样站立不稳,来不及来找谢仪舟,只能先护住慌乱的侍婢,等回到船舱,谢仪舟已经沉入水中。 幸好有惊无险。 “殿下让我们先回府更衣。”宋黎杉道。 马车行驶起来。 湖水的冰冷沁入骨血中一般,冷得谢仪舟不停地打着哆嗦,她至今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裹着毯子颤颤推开车窗的缝隙,见湖畔布满侍卫,谢启韵等人已经不见人影,但岸上多了几辆马车。 江景之说人没事,一定是没事的。 他讨人嫌,但做事很可靠。 谢仪舟眺望了下,没找见江景之的人影,车窗就被宋黎杉合上了,“身上还湿着,当心吹了风!”。 回府洗漱用了很长时间,出来后,谢仪舟又饮了许多热辣的姜茶,出了一身汗,等全身上下都暖烘烘的了,问及今日的事情,宋黎杉道:“谢二小姐已经被送回去谢府了,人好好的,其余的,三小姐问太子殿下吧。” 只要人没出事,其余的都好说。 谢仪舟从白天等日暮,终于能见到江景之时,已经是晚间了。 晚间比白日冷了许多,还起了风,风中带着丝丝凉意,隐隐有落雨的征兆。 江景之从朱红连廊里阔步走来,眉梢依稀带着水汽,像是刚沐浴过,又像是从风雨中走来,偏他宽肩窄腰,四肢修长,步伐又分外沉稳。 谢仪舟扶着房门翘首望去,觉得他跟被秋雨洗过的青山一般,身上是说不出的韵味。 侍卫贺岭跟着江景之身旁,像是在禀报什么,江景之点了点头,正说话,察觉窥探的视线,抬眼看见了谢仪舟,远远冲她挑了挑眉。 看起来一点没有伤势加重的样子。 谢仪舟立刻返回屋中。 江景之这人,抓到别人一点小把柄就不依不饶,知道她在偷看他,定要揪着这点反复说。 为此,谢仪舟在他进来后,先发制人问:“你不是去宫中了吗?” 从落水到浮出水面,她觉得时间过去很久,实际上只有短短几息。 御医为她查看过,说她呛水之所以那么严重,更多的是因为她情绪紧张,越急越怕,呼吸就越急,呛入喉咙的湖水越多,便觉生命流逝,时间漫长。 江景之怎么会那么快赶来救她? “我不去宫中,他敢对你下手吗?”江景之道。 他没跟着谢仪舟回来,但命令传达了下来,府中下人把谢仪舟照顾的很好,面色红润,话音清脆,还能抢先质问他。 就是这房间也太暖了,点着烛灯,燃着熏香,香味闷得有些腻人,江景之不太喜欢。 他瞥了眼紧闭的窗子,再看了眼谢仪舟面颊与露在外面的手指,撩开衣袍在外间的圆桌旁坐下,道:“上次没跟你去刑部,是因为那里足够安全,没人敢对你动手。泛舟湖上……不知道水下最容易做手脚吗?我要陪着过来,你还不许,我真不来你就等着喂鱼吧。” “谢谢你哦。”谢仪舟有点感动,为他倒了盏茶水递过去,问,“那你先前在哪里啊?” 江景之接过来,睨她一眼,道:“只许你游湖赏景,不许别人去啊?” “许的,你是太子,哪里都去得了。”江景之的救命之恩和出水后的体贴周到在谢仪舟心中为他争取到许多耐心,谢仪舟好脾气地附和他,又问,“是谁对我动手啊?” “可还记得是谁最急着救你?” 谢仪舟回忆了下,肯定道:“你。”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江景之凝噎,也让他猝然心尖颤动了一下。 他的目光状若不经意地从谢仪舟脸上扫过,发现她的神情格外真挚。 她竟真的这样认为,理所应当地这样认为。 江景之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无言片刻,清声问:“还有呢?” 谢仪舟思考了下,迟疑道:“宋黎杉?或者谢启韵?” “……自顾不暇的人就是想救你也无能为力。”江景之食指扣着桌面道,“你都没看见是谁跳入水中救你,就往他那里扑腾?” 经这一提醒,谢仪舟想起来她在水中挣扎时朦胧看见水波飞溅,有人向她游来,当时她以为是宋黎杉,现在想来不对,那人是从湖岸的方向跳下来的。 湖岸上只有一个人…… “你说周琦?!”谢仪舟震惊,再否认,“不,不可能,他就是下水也不会是去救我的,他是去救谢启韵的。” 江景之嗤笑了下。 谢仪舟被他笑得心底发毛,仔细想了又想,靠着水下那两眼辨认出方位,越想越觉得不对,落水时她与谢启韵的距离相隔不远,但谢启韵沉得较深,方位上其实是有些偏差的…… 她不愿意相信,想着周琦与谢启韵的关系,只觉得恶心,好似被一只浑身布满黏液的毛毛虫爬上了身体,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谢仪舟忍着不适道:“我与他没说过几句话,他做什么要来救我?” “重点不是救你,而是在水下救你。水下能做的事情很多,比如混乱中撕破了衣裳,有了肌肤之亲……再告诉你一件事,水下藏着的人的目标不是你,而是谢启韵。” 水下藏着人,是的,那人将谢启韵拽入湖水深处,又将谢仪舟扯 了下去。 谢仪舟顺着江景之的说法深思—— 周琦体弱,为了救谢启韵下水,对她无意是真情。可救上来的意外是她,两人还在水中有了肌肤之亲,而谢启韵淹死了…… 湖畔有许多人目睹,两家定了亲事,又都是京中权贵,为了脸面也会促成这桩婚事。 他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她医治好了江景之的伤势,在他身边待了两个多月,最是了解他的情况,婚约既定,打着关心谢仪舟的幌子,周琦想问什么都可以。 这个猜测让谢仪舟反胃,她站起来,恼怒道:“这都是你瞎猜的,你胡说八道!” 江景之道:“不信你去问他,他就在牢里。” 他既有猜测就不可能任人行凶,水下埋伏之人早在初动手时就被侍卫斩杀,留着周琦的性命只是为了审讯。 “去就去!”谢仪舟起身往外走去,推开房门,被萧瑟秋风一吹,肌肤上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 刚驱散走的凉意重回身上,她抖了一抖,合上门返回屋中,气恼地坐回原处。 水下刺客被杀,周琦也被江景之抓了,他这么晚才回来,一定早就把事情问清楚了,她再去问八百遍也不会有改变。 谢仪舟没有因为遇险而后悔,只为这个人而感到极度厌恶和恶心,也因自己分明什么都没做,却招来这样下作的算计,进而毁了谢启韵的婚事,让她对谢启韵产生愧疚感…… “对嘛,刚受了寒就该好生歇着,有再大的气也等明日再出。”江景之乐意见她回来。 谢仪舟郁闷地坐着,不予回应。 江景之见她气红了脸,觉得这模样比她平常安静的样子更显生动,便由着她生气。 悠悠啜饮完一杯茶水,见谢仪舟还是满面屈辱,江景之伸手在她眼前晃晃,道:“明日带你去把人打一顿?” 他早已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若是可以,当然是不让谢仪舟看见为好。 谢仪舟很难受,不想说话。 江景之揣摩了会儿她的情绪,又道:“周家有二心竟是因为先帝还在时为难过我父皇,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府上竟然怕我追究,为此勾结了反贼……若不是你,我当真想不到他居然真的有异心。” 这话肯定了谢仪舟作为诱饵提供的帮助,她抬起脸,问:“你不是早就猜到他不怀好意了吗?” 江景之道:“我只是看不惯你偏袒他,胡说几句而已。况且若没有你引他出手,我上哪儿找证据?须得知晓,便是太子,也不能胡作非为。” 谢仪舟心情好了些,然而想起才与谢启韵保证过她的行为不会影响到谢家,这就帮着江景之把人家未婚夫君抓起来了,抿着唇又不吱声了。 “还不高兴?”江景之低眼打量着她的神色,沉吟道,“要不……” “我不舒服。”谢仪舟打断他,重重叹了口气,枕着双臂趴在了桌案上。 她趴下了,因此没看见江景之刹那间转变的脸色,正沉浸在憋闷的情绪中,忽觉腰肢与腿弯处分别探入一只结实的手臂。 没来得及思考,那双手臂往上一抬,谢仪舟的身子骤然离了凳子,吓得她胡乱攀住身旁的东西,惊惶睁眼,见自己搂住的是江景之的肩膀,自己正被他打横抱着。 “你做什么!”谢仪舟既惊异又恼羞。 她好端端的,既没有沉入水中,也没有头晕闹热,他抱他做什么?! 这是轻薄! “不舒服就别说话了。”江景之声音低沉、轻柔,又夹杂着一缕淡淡的怒意,抱起谢仪舟往内室走去,同时朝外吩咐:“速去请徐院使过来!” “我……”谢仪舟想问他她什么时候不舒服了,还没开口,江景之已经大步绕过屏风,轻轻地将她放在了床榻上,甚至弯下腰去脱她的鞋子。 谢仪舟吓了一跳,连忙自己左右脚蹬掉。 江景之又朝她腰间伸手,吓得她捂着衣襟往后缩,连声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今日遇到这么大的事情,回来后她没打算再外出,在屋子里穿得单薄。脱是很好脱,可江景之看着呢……不好意思。 “你先出去……” 江景之没出去,反而倾身到谢仪舟面前,近距离端详起了她,看得谢仪舟心中慌慌。 她往后缩了缩,撇开脸,声音不自觉细了许多,“你、你看什么?” “脸这样红,还能撑得住吗?”江景之声音很轻柔,“徐院使马上就到,你先躺会儿。” “……”谢仪舟突然懂了! 上次她说了不舒服,江景之没当回事,害得她没撑住晕了过去。 方才她又说不舒服,江景之以为和上回一样…… 这样想也没错,毕竟她白日刚落了水……可事实上,谢仪舟很快被抱出水,立刻裹紧了毯子送回来沐浴更衣,之后又是喝姜茶,又是饮汤药,身子没有一点儿不适。 她说不舒服是指心里。 江景之太大惊小怪了。 谢仪舟想与他解释,看见他皱着的眉眼中难得的温柔与耐心,恍惚把他与那晚自责地拿着她的手打他脸的饿死鬼重叠在了一起。 谢仪舟心跳砰砰响,脸颊热度惊人。 她不会真的生病了吧? “嗯?”江景之脸色紧绷,声音却十分温柔,以保护的姿态坐在床榻边上,漆黑的双目紧紧盯着谢仪舟。 谢仪舟脸红心跳,那些让她厌烦的情绪全都消失不见了,她全身发热,不知要怎么回答,被看得心慌,干脆二话不说,闭上眼往后倒去。 她没能倒在榻上,而是倒在了江景之怀中。 “谢仪舟!”江景之低声急促地喊了她一声。 谢仪舟没敢睁眼,按捺着急促的心跳声,感觉到衣襟松开,外衣从身上滑落,然后,江景之将她放了下来,贴心地为她盖上了寝被。 一只大手抚上了谢仪舟脸颊,江景之的声音轻轻地响在耳边,“没事的,徐院使马上就到……” 谢仪舟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我病了……”她心想,“高热不退,我应当就是病了!” 第39章 跌倒“江景之……殿下!”…… 徐院使来江景之这边看诊轻车熟路,没多久就到了,查看过谢仪舟的情况后,道:“脉象上与往常无异,许是情绪上的问题了,多休息就好。” 江景之强调:“她发热了。” 许院使看向安静躺着的谢仪舟,顿了顿,道:“热度较低,不碍事,把窗子打开,通通风,再观察看看。” 江景之表情不善。 有了上回的经验之谈,他知道当谢仪舟说不舒服时,代表着她真的很难受。她已经难受得晕了过去,徐院使却说没有大碍……是症状还没爆发,所以诊不出来? 她病时症状的确不显。 江景之对徐院使不满意,然而这事归根结底要怪他。 今日这事他早有猜测,没有提早与谢仪舟说,是因为他的私心。 宋黎杉去做诱饵,那是她身为侍卫的职责。谢仪舟不同,从最早到他身边至今,谢仪舟都是游离于京中权势之外的无辜者,他从没想过让她来做诱饵。 但谢仪舟自己想,并且很愿意去做。 江景之觉得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在今日的事情上,存有几分吓一吓她,让她知难而退的心思。 落水是意外,是宋黎杉反应慢了。 谢仪舟落水后表现得很惊恐,江景之以为她是怕了,没想到她一句后悔和害怕都没说,仅有的不忿也是针对周琦那令人不耻的念头…… 未来姐夫对她生出那样的心思,并且想杀了她姐姐,不管姐妹俩感情如何,这事都很令人作呕。 何况谢仪舟从始至终最大的希望就是远离谢家。 江景之怪不得别人,道:“劳烦徐院使在偏院休息一宿。” “是。”徐院使恭敬应了,这事他也习以为常,太子府里都快有他单独的固定院落了。 无关者 离开后,江景之坐在床榻边上,看着双目紧闭的谢仪舟,轻声道:“这次也是我不好。” 谢仪舟生起病来与旁人不同,江景之捉摸不透,见暂时没有大碍,只能按徐院使所说仔细观察着,时不时就要上手摸摸谢仪舟的额头。 他照顾得细致,觉得这事不是第一次做了,被照顾的人就很不自在了。 谢仪舟觉得自己脑子进水了才会闭眼装睡。 在徐院使把脉时,她以为自己要被揭穿了,差点“苏醒”过来,幸好徐院使没怀疑她,也幸好江景之没有迁怒别人。 现在江景之在身边观察着她,一会儿摸摸她额头,一会儿捏捏她手心,让她如坐针毡,更想“苏醒”了。 江景之的观察太细致了,是真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看得她连呼吸也不敢用力,越小心,越觉呼吸不畅,胸腔被挤压着似的,好想大口深吸气。 倒不如真的病了。 真的病了,她才没心思管江景之怎么在床边看她,怎么对她动手动脚。 说起来,江景之为什么要这样关心她呢?他又不是饿死鬼。 想到饿死鬼,谢仪舟再度想起以前的事,饿死鬼脸皮厚,总缠着她就算了,后来还敢得寸进尺,趁她意识迷糊直接上了榻来亲吻她,江景之不会吧? 不会的,他是储君,比饿死鬼要脸多了…… 谢仪舟额头忽地覆上一只手。 江景之又来探她是不是发热了。 谢仪舟屏息,感受到那只手在她额头停留了许久,终于动了,却不是移开,而是屈起,用指背顺着她眉尾往下滑,滑过脸颊,抚到下巴。 比姑娘家柔嫩脸颊相对粗糙的手指来回摩挲片刻,缓慢地游走到她嘴角。 然后轻轻地,缓缓地覆上她的唇面。 逾越了! 江景之逾越了! 谢仪舟心头大动,差点一偏头躲开。 江景之太奇怪了,行为举止与以前那个矜贵的太子殿下简直判若两人! 所幸那只手没停留太久,轻轻抚摸了下就移开了。 “会不会太趁人之危?”江景之低声自语,“徐院使说可能是惊吓后睡着了,没发热,那就不算危。” “可是没发热,没有别的不适,她为什么说不舒服,为什么沉睡不醒?” 沉寂片刻,江景之又自言自语道:“她总不能是装的。” 几话听得谢仪舟心肝颤动。 他想趁人之危做什么? 他是不是看穿了她? 果然不该装病骗人,骗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谢仪舟唯有竖起耳朵仔细听江景之的声音,试图感受他的意图,然而好半晌,只听见外面的风声、隐约的雨滴声以及烛芯跳动的噼啪声。 江景之不知道在做什么,许久没有动静。 谢仪舟不敢睁眼,直挺挺地躺着,没听见江景之的声音,但嗅见了一缕清新淡雅的味道,似有若无地环绕着,并且在缓慢接近。 是江景之身上的味道。 他在靠近她。 谢仪舟已经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扑在自己面颊上,有点粗重。 她极力忍着没动,直到额头一凉,江景之贴了过来,他的额头与她相抵,呼吸纠缠,近在咫尺。 谢仪舟再也忍不住,佯装虚弱地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视野被与俯身靠近的江景之填满。 江景之表情自如,微微后撤,问:“哪里难受?” “……” 谢仪舟答不上来,愣愣看着他。 江景之眉心一皱,手掌扶着她的脸轻抬了抬,提高声音道:“徐院使来看过了,说你可能是受到了惊吓,需要修养。你觉得呢?” 谢仪舟:“是、是吧……” 这个回答过于含糊,江景之索性不再问她,朝外吩咐:“去把徐……” “不用不用!”谢仪舟连忙打断。 她本就没有不适,怎么好劳累徐院使来回奔走? 谢仪舟在江景之不赞同的目光下微微低头,小声道:“我方才有点心悸,现在好多了,再休息会儿就能没事……我想安安静静的。” 好说歹说,打消了江景之让人请徐院使过来的想法。 谢仪舟被扶坐起喂了温水,重新躺下。 她摸不准江景之的态度,也突然不知道要与他说什么,躺下后视线看来看去,最终再次闭上。 闭上后又总觉得江景之要对她做什么,不到两个呼吸就又睁开。 往复几次后,江景之看出了什么,问:“你防贼呢?” 这么说也不算错。 谢仪舟两手抓着寝被,侧卧着看着江景之,道:“你们京城的人都坏得很。” “我们京城的人?”江景之语调高扬。 “嗯。”谢仪舟用力点头,“我爹娘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很不好。” “那个宣王爷莫名其妙针对我,一点都不友善。” “周琦也是京城人士,他最令人恶心!” 说到最后,谢仪舟火气又上来了。 江景之在她说话时不着痕迹地打量,见她情绪激动,说话中气十足,放心的同时,心中起了怀疑。 他不动声色,道:“你说的我不反对,但京城里也有好人,不能一杆子打死所有人。” 谢仪舟道:“或许是有的,可我没遇到过。” “我不是?” “不是。”谢仪舟就猜到江景之要这样说,大声道,“你最不好了,你明知是我救了饿死鬼,偏要污蔑我是叛贼,让御林军缉拿我,逼得我不得不来京城,卷入这场纠纷。” 他下水救她时是没有趁机非礼,也温柔体贴,可他趁她睡着对她动手脚! 他明明说过不许她肖想他的! 江景之挑眉,“难道不是你自己滥好心主动送上门的?” 谢仪舟难以置信,“你说我滥好心?” “难道不是吗?随便救治来历不明的男人,自身难保了还惦记着谢启韵,不是你吗?” 与江景之说话,要不了几句,谢仪舟就会气到。 她恼道:“我若是不滥好心,你早就死了!” 江景之点头,“是这样没错,但你必须承认,有些时候滥好心看起来非常愚蠢。” 谢仪舟浑身血气直往上涌,脸又滚烫起来,不过这次是因为生气。 落入水中时,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最后悔的事就是在江景之挑衅她时忍气吞声,没有狠狠打他一顿。 现在她不想忍了! 骗人、滥好心都是不对的,她都做了,不差一个与人动手。 谢仪舟撑着床榻坐起,扬起手朝着江景之肩膀打去。 对危险的感知力让江景之下意识抓握住了她的手。 力气也恢复了,的确不像病中。这个念头在江景之脑中一闪而过。 意识到谢仪舟是想与他动手,他心底一个声音说:“放肆!”,另一个声音道:“不错,挨了这一下或许能记起什么。” 优柔寡断不是江景之的性格,他扣住谢仪舟落到他面前的手腕,笑道:“不是说要做个温柔姑娘,再也不与人动手吗?三小姐就是这样温柔的?” “是你要我打的。” “那是白日,现在不许了。” 谢仪舟被他的话堵住,哑然了下,不甘心道:“饿死鬼敢这样与我讲话是要挨打的,公平公正,你也得挨打!” “殴打太子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江景之握着她的手腕凑近,笑看她盈满怒火的眼眸,嘴角噙笑道,“你最不想与谢府扯上关系,这一巴掌下来连累了他们满门,亏欠他们这么多,以后可怎么心安理得?” 这句话扎到谢仪舟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她双目一睁,顷刻间湿润了 眼眶,抬着的手没了力气,人也如同被秋霜打过,无精打采。 “话是这样说,可谁让我心胸宽广呢?放心,我不与你计较。”江景之看出她的变化,抓着她的手摇了摇,道,“你想打我哪里?我考虑下,兴许心情一好就允许你了。” 谢仪舟用力抽回手,靠回床头想要转身睡下,刚转过去,被江景之按住肩膀强行转了回来。 “生气了?”江景之调笑道,“不让你打你生气,让你打还生气,这样小心眼的人当真少见。” 谢仪舟挣不过他,也说不过,气恼地闭上眼不看他。 “你说我不好,我还没生气呢。”江景之兀自说道,“我帮你脱离你爹娘的掌控,你倒好,把我与周琦划为一类人,我下水救你时撕扯了你衣裳吗?还是刻意轻薄?分明是你搂着我不撒手……” 话音突止,因为谢仪舟面红耳赤地转了过来,两手齐扬,一前一后打向江景之。 江景之作势后退闪避,谢仪舟气极,用双膝撑着身子朝他扑去,却被身上的寝被绊了一下,歪着撞到江景之肩膀上。 她用力大,这样的姿势重心不稳,身子一偏,擦着江景之的肩往榻下栽去。 江景之眼疾手快伸长手臂拦了一下,却被她慌乱的手肘打到腹部伤口,一声闷哼,没收住劲儿,抱着谢仪舟一起倒了下去。 随着一声惊呼,两人倒地。 谢仪舟落在江景之身上,没有伤痛,却表情惊恐。 因为这情形几乎与清水镇那晚重叠,饿死鬼也是这样护着她跌下床榻,不知道撞到了哪里,没了呼吸,再见面就成了对她毫无记忆的江景之。 谢仪舟面无血色地从江景之怀中撑起身子,惊惶地倾身过去,颤声呼喊:“江景之……殿下!” 第40章 苏醒骑虎难下。 自清水镇一别,谢仪舟很长时间没打起精神,后来辗转入京,重新遇到饿死鬼,专注于应付他的为难与戏弄,没时间去想他被埋葬之后的事。 而今那日的事重新上演,谢仪舟的心提了起来,那些她不敢想象的画面一股脑地涌进来。 他是被侍卫挖出来后苏醒的,还是在棺材中自己醒来的? 前者还好,若是后者,谢仪舟不敢想象那时的江景之是何种处境和心情,又是多么恨她。 两人重逢后,江景之明知是她下的手,没向她报复,也没与她抱怨过,那时的难堪,他一句都没说过…… 他原谅了她,她却再次让江景之遭遇不测。 “江景之!”谢仪舟慌张地扑到他身上,看见他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心刹那间凉了一半。 她颤颤捧住江景之的脸,知道该先去确认他的鼻息,手却抖动着,怎么也提不出来。 万一他又没有来呼吸呢? 御医说过,他体内有蛊虫与毒素积累,体质异于常人,上一次晕倒或许就是这二者在作怪,但具体如何,御医未曾亲眼目睹,不能确定。 明知道他身体有恙,她为什么还要追着他打? 这是第二次了,谢仪舟真的承受不住。 她捧着江景之的脸呼喊了两声,颤颤巍巍将手放在他鼻下——毫无动静。 可能是她感知错了,她太紧张了,手都在抖。 也可能和上回的情况一样,他只是暂时没了呼吸,不会死。 他没那么容易死的。 谢仪舟心里这样想着,把江景之的头紧紧搂在怀中,低声呢喃道:“若是你死了,我就与你一起去……” 言毕,她小心地放下江景之,想要出去喊侍婢请徐院使过来,谁知刚迈出两步,身后就传来一道熟悉的,满是困惑的声音—— “……春花?” 久违的称呼让谢仪舟如遭雷击,脑中一空,当场呆滞在原地。 “春花,这是哪儿?我怎么……嘶——”身后的江景之抽着凉气,似乎是哪里痛了。 谢仪舟四肢不听使唤,一顿一顿地转过身,见江景之一手撑地,一手捂着肋下,剑眉紧皱,表情痛苦。 她顷刻间记起自己从榻上栽下来时胳膊肘打到江景之的事情,心中那些或难堪、或愧疚的复杂想法顿时全部消失,忙不迭地跪坐过来,小心地搀着他手臂问:“……疼、疼吗?” 她与饿死鬼上一次见面是太久之前,分离的场面十分难看,这让她不敢直视对方,说话时低着头,目光凝聚在他腹部。 江景之眼眸闪动了下,道:“春花,你是不是对我伤口下手了?下手这么重,真不怕把我弄死啊?” 谢仪舟头埋得很低,没做反应。 江景之低眼看着她发顶,嘴唇动了下,又停下,转而打量四周,说道:“春花,这是在哪里?我们不是在清水镇吗?还有,你是不是比之前胖了些?胖了好,以前瘦巴巴的,一阵风就能吹走……” 正说着,一滴泪突兀地落下,正好滴在他手背上, 江景之宛如被烫了下,手一抖,让那滴泪斜斜地顺着指缝流了下去。 他顿了片刻,慢慢将手伸向谢仪舟的脸,指尖触到肌肤后首先感受到的是湿润的泪水。 江景之眉心狠狠一跳,一手拉住谢仪舟的手,一手捧起她的脸,猝然发现她双目通红,犹若两汪泉眼,晶莹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淌。 “……怎么哭了?”江景之放轻声音,轻轻为她擦拭着泪水,柔声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不用怕,与我说,我去……” 话未说完,谢仪舟一声哽咽,张着嘴放声大哭,哭得难以自持。 江景之心头一颤,未及再说些什么,谢仪舟双膝向前一挪,身子前扑,整个人撞到了江景之怀中。 江景之下意识搂住她,被她的双臂圈住了脖子。 她搂得很紧,让江景之分不清她是这时搂得更紧,还是落水惧怕时搂得更紧。 江景之几乎动弹不得,听着耳边的哭声,手掌缓缓抬起,覆上谢仪舟后背,轻轻拍着,同时躬低腰身,方便她抱着。 谢仪舟哭得很大声,像是把心底压抑许久的委屈全部释放出来了,泪水浸湿了江景之的肩头,声音也引起外面侍婢的关注。 “殿下?三小姐?”外面有人小心地询问,“出了什么事吗?” “无……”江景之正要让人退下,哭得直打哆嗦的谢仪舟陡然从他肩膀上抬头,后脑差点磕到江景之下巴。 “没事!”她声音沙哑,努力装得沉静,说完又哽咽了下,道,“去、去请徐院使过来。” “哎!”外面侍婢知道江景之就在屋内,不敢多问,快步去了。 谢仪舟重新趴回江景之肩上,抽噎了会儿,坐直身子,用手背擦试着泪水,喑哑说道:“你又什么都忘了,你总是这样……” 江景之不语,只双目深沉地看着她。 谢仪舟透过朦胧泪眼看见他这副模样,带着哭腔道:“瞧不见人家哭花了脸吗?还不给我擦擦!” 江景之神色一顿,慢吞吞道:“我是觉得好久没看见你了,想仔细看看……” 此言一出,谢仪舟双眼立即被泪水淹没。 江景之见状倾身向前,一手托着谢仪舟脸,一手抚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抚了几下,他凑得更近,没忍住,轻轻在那遍布泪痕的脸上亲吻了一下。 一吻即停,他低头来看谢仪舟的表情。 谢仪舟有些不好意思,但没躲,只是微微侧脸,又一次靠到他怀中,两手搂住他的腰。 江景之目光晦暗,抬起她的脸继续亲吻,将咸湿泪水吻尽,他的唇凑到谢仪舟朱红唇角,轻轻摩挲着,喉节滚动,发出渴望的吞咽声。 两道呼吸声相互纠缠,越来越急促。 江景之明确意识到,这时候他亲吻过去,不会遭到拒绝。 他目光锐利,盯着谢仪舟微微闭着扔挂着泪珠的长睫,心境动摇,欲念疯涨…… “殿下,三小姐,徐院使到了!” 突来的声音吓了谢仪舟一跳,她连忙将手从江景之腰间收回,虚抵在他胸口,朝外道:“好,让他稍待……” 说完提着裙子坐起来,去搀扶江景之——又哭又抱半天,两人至今还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你叫江景之,是当朝太子……其余的我以后慢慢和你说,先让徐院使给你看看是不是伤到了哪里……” 谢仪舟扶着 他坐到榻上,把被两人弄得乱糟糟的被褥扔到床尾,转回来道:“有人要杀你呢,你刚抓了一个叛贼,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若是让别人知道你变成饿死鬼,不记得做太子时候的事了,会不会很危险?” 江景之微一思量,道:“是。” “我猜也是。都怪你讨人厌,总不乐意我参与,现在你不记得了,我都提醒不了你多少。”谢仪舟难道话多,抱怨了下,忽而蹙眉,道,“不对,不是你讨厌,是江景之。” “江景之?” “对啊,他比你讨厌多了!”江景之总是戏耍人,从不听谢仪舟的话,屡次让她害怕、为难、生气。 谢仪舟埋怨了一句,想到现在饿死鬼回来,而江景之消失不见了,心头一重,莫名有些沉闷。 她不敢多想,把这事撵出脑海,挽着江景之胳膊道:“事情太多,说来话长,总之先让徐院使给你看看伤势……你好像还撞到了哪里……” 谢仪舟没发现江景之微微眯起了眼,还在认真嘱咐,“等你把事情都弄清楚了再决定要告诉哪些人,现在我让他进来了,你不乱讲话,只管附和我,记住了吗?” 江景之不知在想什么,神情莫测地看着谢仪舟,未置一词。 “说话啊!”谢仪舟往他肩上打了一巴掌,训斥道,“你少在我面前装深沉,当心我不理你!” 江景之:“……嗯。” 谢仪舟满意了,安顿好他,快速用帕子擦了脸,披好外衣,开门让徐院使进来,对方看见她红润的面庞,欣慰道:“三小姐恢复了?我就说你好好的,睡一觉就没事了。” 谢仪舟赧然,与他道了谢,领他来给江景之看诊。 江景之肋下伤口被捣了一下,好在伤口诡异的秘密已经查出,经过过去几个月的精心医治,痊愈得很好,只是痛了些。 查完肋下伤口,谢仪舟道:“殿下方才不慎磕到了脑袋,徐院使一起查看下吧。” 徐院使“啊?”了一声,看向江景之。 江景之沉默。 “咳!”谢仪舟用力咳了一声。 江景之:“……劳烦徐院使。” 徐院使依令上前为他检查,查完退后,拱手将言,看见面前两人一个如临大敌,紧张不已,一个眉目凝重,暗含威胁。 不知所以然的徐院使心中凛然,斟酌着用词,谨小慎微道:“若是新撞出的,或有可能是内伤,外在不显……” “那怎么办?严重吗?”谢仪舟连声追问。 徐院使偷瞄了江景之一眼,道:“不能确定……要不……明日我再来为殿下诊治一下。” “好。”谢仪舟应下,道,“辛苦院使。” “三小姐客气。” 客套完,徐院使转向江景之,犹疑道:“殿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江景之在谢仪舟的眼色下回道:“没事了,退下吧。” 徐院使觉得两人很怪,看不出缘由,只得茫然地退出去。 谢仪舟又让人送来热水与汤饮,看着江景之用下之后,与他说起这几个月的事情,事情太多,太乱,短时间内说不清,而夜已经深了。 “你今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江景之打断她的倾诉,在她疑问地看来时,解释道,“方才那位徐院使说的。” 谢仪舟恍悟,道:“没有,我装的。” 江景之:“……为什么要装病?” 谢仪舟抿抿唇,道:“你问那么多做什么?等我说到了自然会告诉你。” “我是怕你有事。”江景之琢磨着遣词用句与语气,关怀道,“夜深风冷,我怕你病了还不好好休息。” 谢仪舟这才记起白日的遭遇。 虽说她没有明显不适,但毕竟受了凉,不能太过辛劳……江景之也入了水呢,还被她撞到伤口,磕到了脑袋。 “那就早些休息,明日再说。”谢仪舟做了决定,绕过屏风去外间看了看,走回来,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回寝殿的路、往日习惯,别被人瞧出端倪来了,今晚就睡我屋里,就说怕我夜间发热,要照顾我。” “我睡在你屋里?”江景之表情诡异地重复谢仪舟的话。 “你若是不愿意睡外面的小榻,就睡里间的床好了。”谢仪舟大方地许他睡舒适的地方,收拾着床褥,抽空推了下他后肩,道,“难怪你那么挑剔烦人,原来是娇生惯养的太子殿下哦!” 江景之没心思与她说笑,反复确认:“我与你睡一间屋子……是不是不太好?” 谢仪舟停下手,转身回来看着他,奇怪道:“你又不是没有与我睡过同一间屋子,又在矫情什么?” 离开上渔村后,为躲避方震的追杀,他们不得不用假身份伪装,为了银子和安全的考虑,常常两人睡一间客房。 谢仪舟与林研都太弱小,无法令人放心,于是大多时候都是谢仪舟与饿死鬼住一起,林家兄妹住一起。 这样虽有不便,夜间却能睡得安详放心。 江景之目光幽幽地对着谢仪舟,嗓音低沉道:“不是你说我是太子吗?我想着太子多少要稳当些……” “你怎么怪怪的?”谢仪舟走到他身边,满面狐疑地打量着他,道,“以前没脸没皮的,挨打还要来烦我,现在知道自己是太子,立刻就耍起太子风仪,要与我保持距离了?” 没脸没皮……怎么个没脸没皮法? 江景之沉默稍许,慢声说道:“我的意思是不舍得让你睡外面小榻,那多难受?定是你睡在里面的。不过你也知道,我伤口疼,头疼,浑身不适,正需要休息,左右这张床榻宽敞……” “闭嘴啊!”谢仪舟气恼地捂住他的嘴,“我看你是又想挨打了!每天两眼一睁就想着怎样讨打是不是?!” “……” 江景之皱眉,“嘶——扯到伤口了……” 谢仪舟忙松开了手。 当晚,江景之终究是睡在了外间小榻。 谢仪舟今日遇见太多事情,情绪高昂,睡不着,每隔不久,就要喊他一声,间或说些嘱咐他的事情。 诸如,未免被不怀好意的人发现,明早先不要去上朝了,等弄清现状了再去…… 又说他与皇帝的父子关系很好、宋黎杉与贺岭是他身边得用侍卫,十分忠心,可以信任等等…… 絮絮说了不知多久,等她终于睡下,琉璃窗外已隐约见白。 江景之听见里面均匀的清浅呼吸声,从小榻起身,到里间床边坐下,对着谢仪舟安详的睡容端详,许久后,他合衣出去,在外面看见了蓄势待发的徐院使与贺岭。 “殿下!”贺岭上前一步观察着他。 江景之性情强势,从不许别人擅自越过他发号施令,更不会任人摆布,徐院使深觉不对,出来后就去找了贺岭。 两人已在外面守了许久。 “无妨。”江景之淡淡说道,“她不会伤我,都退下。” 这才是他。 徐院使与贺岭齐松一口气,行礼退下。 江景之却没再进屋,他在檐下向东遥望着泛着鱼肚白的天空,回想着今夜谢仪舟的泪水、担忧、袒护…… 她以为他要杀了她的时候都没有哭。 江景之第一次体会到了骑虎难下的感受。 40-50 第41章 心机在耍心机装可怜。 谢仪舟被接二连三的意外事件弄得精神亢奋,很晚才能睡着,这一睡,身心放松,疲惫感笼罩过来,让她直到次日午时才醒过来。 睁眼后,鞋子也来不及穿就跑向外间,看见空荡荡的小榻,谢仪舟心中一空,怔愣在了原地。 没人。 也对,哪有人撞了下脑袋就能变成另一个人? 谢仪舟心想她大约是做了个梦。 饿死鬼刚“死”那会儿她就经常做梦,常有现实与梦境分不清楚的时候。 江景之得到侍婢的知会过来,看见的便是她呆立着的情形,失魂落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谢仪舟无疑是在为饿死鬼的消失难过。 江景之看得眼角抽搐,心里酸胀难忍,偏偏还得笑着过去安慰—— 昨晚他本意是看谢仪舟恢复了力气,与她闹着玩,谁知在 她重心失衡跌倒时不慎被捣到伤口,失了力,与她一起栽倒下来。 护着谢仪舟倒下的瞬间,江景之内心生出一种熟悉感:相似的情形他曾经经历过。 那个感觉像是一阵风,眨眼间消失不见,可从他心头掠过时留下的痒意在,骚动着,让人摸不着、挠不到。 江景之闭目沉思,抓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苗头时,听见谢仪舟惊惶的呼唤声,思绪刹那间涣散,那点感觉随之溜走。 谢仪舟先压了他的伤口,再搅乱他的思绪,着实气人。 江景之听她语气焦急,想给她一点教训,假装没了呼吸,后来听见谢仪舟说若是他出了事,她就与他一起去了,江景之忽地想起饿死鬼来。 饿死鬼当初是“死”过一次的。 谢仪舟只是将饿死鬼埋葬,却愿意与他一起死,这么算来,在谢仪舟心中他的地位更高。 江景之心情好了些,想逗一逗谢仪舟,于是一句“春花”喊出了口。 而后……而后谢仪舟抱着他哭得不能自己。 她真的很想念饿死鬼。 这让江景之不得不继续伪装下去。 就此,事情发展成了脱缰野马。 江景之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饿死鬼的待遇,憋屈又嫉妒,除此之外,更令他棘手的是如何不让谢仪舟识破他的伪装,以及被识破后,谢仪舟会如何待他。 就谢仪舟错认他是饿死鬼,哭得浑身打颤的可怜模样来看,若是知道真相,怕是会不顾株连九族的罪名,真的要杀了他泄愤。 思绪不得解,江景之没有睡意,从谢仪舟房间出来后就再没回去——她竟然让饿死鬼与她睡一间屋子,想起就气人! 气人也没辙,江景之现在就是饿死鬼,而饿死鬼应该是会去安慰她,而非嘴贱调笑吧? “我醒的早,去外面看了一圈。”这么温和的话不像是江景之的风格,就是失忆了也不像,他顺从本心,在后面加了一句,“怎么,找不到我心急了?” 谢仪舟不上前,不行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问:“你是谁?” 江景之道:“一觉睡醒翻脸不认人?昨晚上是谁害得我撞了脑袋,又是谁让我乖乖听话,万事等你睡醒再说的?” 谢仪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绷着脸不动,让江景之拿不准主意了。 他与饿死鬼是同一人没错,通过以前和昨日的观察,大概能猜得出两人中一直是饿死鬼身处下风,可两人具体如何相处的,有点难说。 唯一确定的是谢仪舟说饿死鬼没脸没皮……他先发制人反过来责怪谢仪舟,已经够没脸没皮了吧? 总不能他还不了解他自己。 江景之定神,笑着走到谢仪舟面前,低头弯腰,手摸上她脸颊,说道:“脸上的假疤去掉,肉也多了点儿,瞧着跟以前那个瘦巴巴的丑丫头判若两人,昨晚上若不是你哭着喊我,我还真认……” 话说一半,谢仪舟仰着脸往前迈了一步,几乎是主动靠近江景之怀中。 这让江景之嫉恨交加,停顿了下,才压住情绪说出后面半句,“……认不出来。” 紧接着,他手臂被狠狠掐了一下。 “让你别乱动,你非不听!你老是这样!”谢仪舟横眉竖眼,掐完他的手臂,见他往后退躲避,又跨出一步,抓起江景之一只手去掐他手背,“你再这样我又要与你动手了!” 江景之:“……” 只是未经她允许出去一趟也要被打? 虽说早就知道谢仪舟会对饿死鬼动手,但他真没想到动手的频率有这么频繁。 一方面,江景之有点同情饿死鬼,另一方面,他心生嫉妒,谢仪舟与饿死鬼真的是亲密无间。 “说话!” 谢仪舟面无表情地命令,这模样与语气让江景之格外的熟悉,曾几何时,谢仪舟用沉默来回避他,他也是这样命令的…… 她学着他的样子来对付饿死鬼? 江景之表情变来变去,记起“没脸没皮”四个字,再瞧瞧谢仪舟的脸色,道:“出去看看都不行?那你干脆打死我吧。来,往这里打。” 他伸着脖子往谢仪舟面前凑,被谢仪舟嫌弃地推开。 “一点都没变。”谢仪舟语气不高兴,眼睛却亮亮的,亲昵地嘟囔,“你讨厌死了!” “……”江景之心情十分复杂。 谢仪舟对他擅自行动很不开心,但熟悉的厚脸皮让她倍感安心。 她牵住江景之的手揉着被她掐红的地方,抱怨道:“你老是背着我偷摸做坏事,林乔都跟你学坏了,好几次不听我的。” 江景之道:“不听话你打他啊。” 立刻被谢仪舟剜了一眼。 江景之被剜得心头发热,反握住她的手,道:“逗你玩的,等他回来了,我帮你教训他。” “他最听你的,你不把他规训好,以后他犯错了我也找你算账。”谢仪舟说完,认真道,“不过我不会再打你了,谁都不打了,打人容易出事。以后你再惹我生气,我就掐你,掐你手背、胳膊和腰,看你还敢不敢胡来。” 警告的话完,她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合理的事情,疑惑问:“不对,你怎么知道林乔不在京城?” 江景之道:“你还睡着时,我去见了几个人……” 眼瞧着谢仪舟的表情变了,江景之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道,“假扮太子不是什么难事。府中人只知道依令行事,即便有不合理的地方也没人敢置喙。你瞧,我去书房查看了文书信件,接见了三个大臣,问了侍卫许多事,没有一个怀疑我的。” 家国大事不能耽搁,他必须给自己找出能正常处理公务的理由。 谢仪舟惊得目瞪口呆,“你怎么与他们说的?” “我让下面的人带我去书房,难道他们敢说‘你不是知道路吗?我不想带,你自己去吧’?” 谢仪舟想象着那画面,忍俊不禁。 江景之很少见她这样笑,心里一软,弯下腰平视着谢仪舟,道:“我让侍卫把待解决的事情进程都说一遍,难道他们敢说‘昨日不是才说过,不想重复’吗?” 谢仪舟眉眼弯弯道:“你就会耍这些糊弄人的把戏。” “这怎么是糊弄人?分明是江景之治下严明。”江景之道,“若不是他规法分明、严格管理好下人,积下了威严,我能这么容易冒充他吗?” 谢仪舟抿抿唇,不接话,而是问:“那你都弄清哪些事情了?知道谁是可信的了?” “还需再行确认。”江景之想谈的是他自己,“我成了江景之后,不记得你了,依然对你很好是不是?瞧,你脸都圆了,白白嫩嫩的,比在外流浪时好太多。” 这是他第三次说谢仪舟被养胖了。 谢仪舟瞧了瞧他,没吭声。 江景之不甘心,再道:“我之所以趁你熟睡出去摸索,就是为了能尽快适应这个身份,才能更好地照顾你。不然难道还要让你来伺候我吗?我想像江景之那么体贴周到地照顾你,不想再做依靠你的废物了。” 说完贬低饿死鬼的话,他还逼真地叹了口气。 “你觉得你不如他?”谢仪舟终于直面了他的话题,不解道,“你以前看谁都觉得蠢,总把人玩弄于股掌,今日怎么自怨自艾起来了?都不像你了。” “……” 江景之避而不答,直截了当道:“你也觉得我不如他,是不是?说真话。” “怎么会?”谢仪舟半点考虑也没有,脱口否定,继而震惊道,“你俩明明是一样讨厌啊!” 江景之:“……” “你俩行事风格一样,只性情上有点差异。你是大方敞亮地不要脸,江景之是冠冕堂皇地不要脸……” 谢仪舟边说边在心里做对比,说着说着奇怪地瞅起江景之,“照你的 脾性,该骂他‘堂堂太子遭人刺杀,流落乡野,至今没能揪出叛贼,堪比废物’才对啊……你怎么会自认不如他?” 江景之眼角狠狠抽了一下。 一个人会失去记忆,但不会因为记忆的丢失而改变本性。 这话果然没错。 他垂下眼眸,道:“我怕你偏心他,在耍心机装可怜。” 谢仪舟脸一皱,道:“以后不许装了,跟被山野精怪附身了似的,瞧着怪瘆人的。” 这是江景之第二次被说是山野精怪上身了,他暗暗吸气忍住。 提起江景之,谢仪舟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但更怕“饿死鬼”的反常行为。 人刚回到她身边,还没到看见就烦的阶段,谢仪舟心疼饿死鬼,上前一步搂着江景之的腰道:“我才不会偏心江景之呢,他才没你说的那么好,他心眼小,总骂你是无能笨蛋,我每次听见都想打他。” “……” 江景之胸腔里憋出一团火,火焰蹿到眼睛里,几乎要冒出来,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他咬牙道:“是,他着实……欠打。” 第42章 入宫而不是饿死鬼。 江景之得出结论,假扮饿死鬼的要义在于敞开了,丢下太子的清高、廉耻,真实地做自己,至于那些额外的伪装,完全不需要。 说起来,他与饿死鬼本就是同一人,是谢仪舟非要将他们区分开的。 江景之无法理解谢仪舟为什么那么偏心饿死鬼,就因为那一段记忆吗? 他无法获知那段记忆,而谢仪舟更紧张当下形势,暂未对他生出怀疑的心,具体表现在不管他去哪里,谢仪舟都寸步不离地跟着,生怕他漏了馅被人发现,再度遭到刺杀。 ——对于一个生长在危机四伏的皇城中的太子来说,失去对京城形势的记忆,的确十分危险。 江景之手底下的人做事利落,证据确凿地抓了周琦,不出三日就审讯出结果,可惜周家不是罪魁祸首,还得顺着这条线索往深处调查。 “周家人为什么要勾结叛贼呢?”谢仪舟想不明白。 别人她不知道,但谢府这些年的行事准则她很清楚,总结起来就是明哲保身,麻烦事能不沾就不沾,谢府既然与周府定了亲,按理说,周府应该不会掺和进这种要命的事才对。 “殿下这两年清查了许多旧案。”宋黎杉解释道。 两人正在坐在用金丝幔隔开的书房侧间,另一边是江景之与前来商议朝事的属官。 起初谢仪舟还怕江景之露出破绽,提心吊胆地盯着,后来见江景之一个眼神,下面的官员就主动分析、献策,江景之根本不需要说太多话,才慢慢放了心。 后来又听侍卫来汇报周琦的事情,谢仪舟分心琢磨起来,悄悄与宋黎杉打听。 宋黎杉声音也很低,大概解释了下。 意思是皇帝精力减弱,有意退居太上皇,江景之的权力越来越大,兵权与尚书省几乎全都为他所掌控。 他对外展现得亲和,实则规矩严明,到了他手里的东西和人都要被彻查一番,被查出有不轨行为的官员,有的获罪被发落了,有的被调职贬谪。 周家人早些年在明德帝继位的事情上做出过些阻碍行为,怕被他揪到把柄,索性率先倒戈。 “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圣上都没计较,殿下便是追究也不会下狠手。”宋黎杉道,“周家这是做贼心虚,又舍不得到手的荣华富贵。” 谢仪舟道:“他是不会计较,可他也不会让人好受。” 依照江景之的脾性,就算放过了对方也不会让其好受,估摸着隔三差五就要敲打一番。 他在招仇惹恨这事上,独具天赋,最好的例子就是方震。——追杀了谢仪舟那么久。 宋黎杉道:“那么三小姐是觉得殿下不该清旧账?” “不是。”谢仪舟回答。 江景之是因为清旧账,让那些背负烂事的臣子感受到了威胁,害怕失去荣华富贵,从而投靠叛贼,也就是说只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当那些事没发生过,他就不会遇刺了。 也许他可以用更委婉的方式。 但那就不是他了。 谢仪舟道:“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我觉得只要他能承受后果,不后悔就好。” 江景之当然毫无悔意。 不止没有悔意,他还变本加厉地命人更加严谨地清查。 “你不怕危险啊?”谢仪舟很担心,在属官们退下后拉着他道,“你还是太子的时候都被算计到了,现在没有太子的记忆,你还敢去挑衅,不是更加危险吗?” 明明是担心的话,听在江景之耳中分外刺耳,跟骂他无能没什么区别。 他心口梗了下,咽下憋屈感,做出无谓状说道:“遭人算计的是江景之,不是我。” 谢仪舟道:“你们就是同一个人啊,他还比你更熟悉京城和朝堂呢。” “我们是同一个人,那你为什么偏向我?”江景之立即代入饿死鬼的身份质问,“还是说你是骗我的,其实你待江景之也是这般?” 熟悉的无理取闹非常令人安心。 谢仪舟熟练地视而不见,催他检查批阅过的文书,生怕他胡乱涂画,误了民生大事。 比照着江景之以前的折子翻看了一遍,见“饿死鬼”批阅得条理清晰,甚至一些小习惯都与之前无二,谢仪舟非常惊诧。 字迹一样正常,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模一样也挑不出错,可“饿死鬼”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事情,连个过渡都时间都没有,就完全适应了江景之的日常公务,有点怪异。 江景之对饿死鬼的事情接受的就没那么快、那么熟练,第一次挨打的时候懵了好久呢。 谢仪舟心中怪异,细致观察着江景之的神情,谨慎地问:“你真的是饿死鬼?” 这是谢仪舟第一次起疑。 江景之从容不迫地迎着她的探究目光,哼笑一声,反过来质问:“你想他了?” 这德行放在饿死鬼与江景之身上都不违和……谢仪舟有点分不清他究竟是谁了。 她思忖了下,问:“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打翻汤碗,浪费了我的粮食,被我饿了几日?” 江景之不为所动,语气尖锐道:“你就是想他了!” “你不要给我顾左右而言他。”谢仪舟道,“这一招你用过许多次,现在没用了,你越这样我会越怀疑你。” “……”江景之怎么都想不到,饿死鬼当真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暴露给了谢仪舟。 转移矛盾的法子不顶用,但不巧,这事他有幸在梦中体会过。 江景之满面冷淡,回道:“两日。” 说完转身就走,俨然是一个被深深信任之人伤透了心的模样。 谢仪舟长出一口气。 她与饿死鬼朝夕相处,两人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太多了,林家兄妹并非事事知晓,这事绝不会是他们告知给江景之的,所以这一定就是饿死鬼。 她忙追上去牵住江景之的手,江景之甩了下没甩开,冷眼一瞥,看见一张灿烂笑脸。 “给你陪不是啦!” 难得的可以理直气壮发火的机会,江景之一点火气也提不上来了。 你想江景之了?江景之还是想再次逼问,但一想可能收到的答案,皱眉作罢了。 姑且放过她一次,留作以后暴露了与她翻旧账的筹码。 他牵住谢仪舟的手,道:“原谅你这一回,再有下次,我也饿你两日。” 谢仪舟只笑不说话,模样看得人心痒,江景之不由得想到他假装饿死鬼刚醒来时的情形…… 正浮想联翩,贺岭匆匆赶来,禀报道:“殿下,文公公传信过来,说陛下突然晕了过去!” 侍卫已备好马,江景之当即就要入宫,走出几步,再转回来,问:“与我一起去?” “我会碍事吧?”谢仪舟惊讶,也有顾虑。 不管饿死鬼还是江景之,在明德帝出事时,于情于理都必须入宫守着。 在府中,谢仪舟还能提醒他一点,去了宫中,她就毫无作用了,还需要江景之分心照看,谢仪舟本是做好了留下的准备的。 “消息一传开,群臣都会入宫探视,指不定有多乱,你不陪着我,不怕我出事了?”江景之道, “还是你害怕,决定让我独自面对陌生环境?” 事实证明只要时机恰当,装可怜这一招对谢仪舟十分有用,她立刻向江景之迈步。 一路顺遂,直入宫门。 文公公在宫门口迎接江景之,急道:“陛下是在回寝的路上突然倒下的,御医脉诊说是老毛病,气虚严重……喂了碗汤药,陛下已经有意识了,就是还没完全清醒……” 谢仪舟听好几人说过皇帝精力衰退的事情,来的路上也猜想过明德帝是什么模样,看见时仍是惊了一下。 他很老,不是外在,而是精神上的,特别是那双眼睛,宛如干涸的泉眼,是一种精神气极速耗损导致的衰老感。 他就像沿途的树,枯黄凋零,可能活不久了。 ……难怪许多折子都要江景之来处理,难怪江景之出了事,皇帝会动那么大的肝火…… 从前谢仪舟距离皇城太远,没想过明德帝是什么样的人,进京后,她听人说了他的事迹,也亲眼看见了他。 少时受天命,不受生父待见,艰苦求生磋磨数十年终登帝位,遇到的是不甘臣服的群臣,间或有兄弟起兵造反、民间谣言四起…… 相比名垂青史的先贤明君,明德帝做的或许不算很好,但他已尽最大努力,能把江山治理成这样,已经很好了。 谢仪舟觉得他是个好皇帝。 谢仪舟是随江景之来的,宫中内侍皆知她是为太子献药的谢府三小姐,无人敢多言。 她就在殿中远远看着,看着江景之去了明黄寝榻旁,看着他亲自给老皇帝喂汤药,又俯身靠近,侧耳听着苍老的皇帝嘱咐些什么。 明德帝是个好皇帝,也为江山选定了一个很好的继承人,只是…… 谢仪舟看着江景之自如地将空药碗递给文公公,冷静地询问御医皇帝的情况,以及他皱眉沉思的模样,心跳声砰砰地响。 她觉得她可能又病了,竟然觉得自己看见的人不是饿死鬼,而是江景之。 第43章 做梦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明德帝人无大碍,只是血气透支得厉害,需卧榻静养。 他一倒下,所有政务全部落到了江景之这个储君身上,江景之离不得宫,琐事繁忙,就把谢仪舟安顿在太子寝殿,命人好生照顾。 等江景之震慑过因皇帝倒下而心思各异的群臣、处理完堆积的奏折时,夜已深,往偏殿一瞧,谢仪舟歪靠在小榻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正在打瞌睡。 “三小姐亥时就犯了困,奴婢请她回殿中休息,她不肯。”宫人轻声禀告。 她当然不肯,一为放心不下饿死鬼,二为心底起了疑。 江景之自知入宫后表现得太过自如,与第一次入宫的饿死鬼不符,谢仪舟一定再次起怀疑了。 她与饿死鬼太熟悉了,不好糊弄。 但没关系,总有应对办法的。 江景之让人退下,坐在榻边看了会儿,弯腰去抱谢仪舟,手刚探入她腰下,谢仪舟一个激灵睁眼,两手就惊吓地按住了江景之的手臂。 “怎么这么惊慌?以为是坏人啊?” 谢仪舟瞧见是他,刚提前的劲儿一松,身子又软趴趴靠了回去,重新闭上了眼。 见她没有回去睡觉的意思,江景之收回手,在矮榻边蹲下,一手搭在膝盖,一手搁在榻上,视线正好与谢仪舟合着的双目平齐。 “既然醒了就说说话。” 谢仪舟眼睫如蝶翅,轻扇了下,困倦问:“你谁呀?” 江景之皱眉指责道:“那些大臣把我与江景之弄混也就算了,你也能弄错?我要生气了。” 谢仪舟道:“我今日太困了,懒得与你计较……你等我歇过来了……” 时辰已到午夜,她确实太困了。 江景之见她勉力睁开的眼睛里含着困倦的水雾,跟嵌着黑珍珠的半开扇贝极其相似,心想这两日她确实太累了。 他柔声问:“我抱你回去睡?” 谢仪舟没说话,呼吸均匀,就在江景之以为她是睡着了时,她懒懒开口道:“背着吧。” “不怕被人看见?” 谢仪舟道:“不怕。” 她是以太子随诊大夫的身份跟着江景之左右的,被人瞧见两人这样,对名声不好。 ——江景之当然不会让宫人乱说,但谢仪舟毫不在意这一点,让他心里不舒服。 她是觉得饿死鬼永远不会辜负她吗? 她信任饿死鬼到这个地步? 还是觉得饿死鬼这才回来之后再也不会离开? 不管是饿死鬼还是江景之,继承江山都是他的使命,倘若必须在二者中做选择,饿死鬼拥有的只有和谢仪舟相依为命的短暂记忆,而江景之拥有关于朝政、军务等绝大多数记忆,无疑,江景之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江景之拽着谢仪舟双臂将她背到后背上,颠了一下,转回头道:“做太子没什么难的,我可以装一辈子,有权有势,再也不让你吃苦受累了,好不好?” 谢仪舟枕着他的背睡了过去,没有回答。 江景之无奈地把她送回寝屋,命人好生照看。 他自己已接连几日未休息好,洗漱后睡下,做了梦,在梦中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与谢仪舟。 依然是那个破旧小院,不过这回饿死鬼换了地方,他躺在杏子树下的竹椅上,吹着轻柔的风,听着簌簌的枝叶声,场面看起来十分惬意,他却并不安心,不多见就要朝院门看去。 直到破旧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脸上涂着青绿药汁的谢仪舟拖着小山似的一捆柴,三步一停,气喘吁吁地往院里挪。 饿死鬼一看见她心情就愉快起来,道:“累了吧?快倒杯茶,润润喉。” 谢仪舟瞧了他一眼,默默进屋饮水润喉,片刻后出来,继续艰难挪柴火。 饿死鬼身上有伤,动不了,躺在竹椅上道:“等我能站起来了,这些活都交给我来做,我再多赚些银子来报答你,好不好?” “有了银子你想做什么?换个新房子还是买胭脂水粉?买胭脂发簪吧,你们小姑娘都爱俏。” 说完自我否定,“不不,还是先吃一顿好的犒劳犒劳自己的肠胃吧。春花,你想吃什么?” 说了一大堆,谢仪舟只管拖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又不理我?”饿死鬼道,“我今日一早就躺这儿没动过,没得罪你吧?” 说到这儿,一只黑色小狗颠颠地跑进院子里,狗嘴里衔着一根细细的木柴。 “乖宝宝!”谢仪舟露了笑,蹲下搂着黑狗亲昵地揉它脑袋。 “不嫌脏吗?”饿死鬼在一旁说酸话,“它一身枯草,指不定去哪个山坳里打滚了,春花,姑娘家不能这样邋遢的,离它远点。” 谢仪舟脸上的笑没了,抱起黑狗,几步走到跟前,把狗往他脸上放。 “嘶——伤口疼……春花,我伤口裂开了还得花你的银子治疗——” 饿死鬼因为伤口行动受限,等谢仪舟把狗抱开,他已经被扑了一脸狗毛。 谢仪舟抱着狗,皱着脸道:“等你能走动了,立刻去赚银子报答我!” 饿死鬼嫌弃地揪着身上的狗毛,道:“行,等我好了,我去偷去抢也一定凑够三两银子赔给你。” “不能偷抢骗人,已经招惹了方震还不够吗?”谢仪舟道,“你这么大个头,等伤好了就去码头扛货物。” “不行,那太苦了,我娇生惯养,做不来粗活。” “那就做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 “我这么俊,万一被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上,给我掳走了怎么办?”饿死鬼道,“不行,抛头露面的事情太危险了,我不能做。” 谢仪舟瞪他一眼,扭头继续和那一捆柴做斗争,不理他了。 饿死鬼在一旁看她努力,看着看着,忽然笑着说:“春花,干脆你养我吧。” 谢仪舟震惊地看向他。 饿死鬼道:“我能保护你,以后伤好了可以干活打猎,还能下厨,厨艺一定比你好……不对,是个人厨艺都能比你好……春花,我是说我长得英俊潇洒,脸和身子都不错,你不吃亏的。” “……不需要!”谢仪舟坚定拒绝。 “那不行。”饿死鬼道,“常言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春花,说好了,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谢仪舟磨着牙丢了捆柴的绳索,走到饿死鬼身旁,握着拳头朝他的脸捶下去,被他大手一张裹住。 “欺负伤患?”饿死鬼笑。 谢仪舟抬起另一只手,同样被他握住。 她能动他伤口,却不往那里打,这让饿死鬼笑得更开怀。 遗憾的是并不是在场所有人和物下手都有分寸。 一直跟在谢仪舟身后绕圈子的小黑狗护主心切,“嗷呜”一声,后腿猛蹬,一个高蹿跃到了饿死鬼身上,有力的后肢恰好踩踏在饿死鬼腹部。 他闷哼一声,手上瞬间失去力气。 与他奋力抗衡的谢仪舟骤然间失去支撑力,跌在他身上,肘部重重磕在他胸膛上,牵动伤口,换来又一声沉重的哼声。 “哎呀!”谢仪舟慌忙起身,抱起踩在饿死鬼伤口处吼叫示威的小黑狗,解开饿死鬼外衣一瞧,果然血水又渗了出来。 饿死鬼也低头瞧见了,忍痛道:“这只狗……我早晚要把它……” “你要它怎么样?”谢仪舟虎视眈眈地望着他,准备为他清理伤口换药的动作停下了。 饿死鬼强笑,“……我早晚要把它那一身脏兮兮的毛剪秃……太长了容易藏污纳垢。” 谢仪舟这才作罢,坐在小凳上为他换药,就是换药的时候不正眼看他,纱布、止血药全都堆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春花,真的不要我以身相许吗?” 谢仪舟道:“我只养狗,不养人。” 饿死鬼:“……不要就不要,怎么还骂人?” …… 江景之醒来后被失忆的自己的厚颜无耻震惊,脑子里嗡嗡地响,终于接受后,又止不住回忆着谢仪舟那就句“只养狗,不养人”。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从第一眼看见那只小黑狗,他就很不喜欢了。 人不如狗。 另外,幸好他是太子,不需要谢仪舟养。 接下来几日江景之很忙,每日都能与谢仪舟见面,却没能说上几句话,这日代替明德帝在偏殿行了朝议后,终于有了空闲。 有了空闲,就能与清醒的谢仪舟独处,也意味着要直面她的怀疑。 果不其然,用完早膳没多久,谢仪舟就问:“你还记得你支使林乔从方震那骗来多少银子吗?” “不记得了。”江景之坦然道,“问这个做什么?” 这样子倒让谢仪舟怀疑是自己多想了,瞧了瞧江景之,她道:“没什么,我就是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方雄的鬼魂来讨要他的尸身……要不,把他的尸身所在告诉方震?” 对此,江景之无情地嗤笑了一声。 拐弯抹角的试探也不是谢仪舟所擅长的,她在琢磨怎么试探,两手忽地被江景之抓住。 谢仪舟没在意,踌躇了下,又问:“那天晚上你问我的事……现在你都知道了?” 江景之哪里知道哪天晚上的什么事,抓着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细嫩白皙,比梦里那双带着划痕的好太多。 他果然比吃软饭的饿死鬼强。 “说话呀。” 江景之答非所问道:“哦,我怕你在宫中无趣,特意让人给你送了个礼过来。” “不要回避问题。”谢仪舟紧紧追问,“清水镇那天晚上你问我的问题,答案你都知道了吗?” “或许。” “不要模棱两可!” 两人一个追问,一个含糊,越这样,谢仪舟越怀疑他是谁,争执片刻,一只黑狗从外面跑了进来,直奔谢仪舟脚下。 谢仪舟吓了一跳,低头看见是自己的小狗,先惊喜,再惊叫,“你的毛!毛呢?!” “我说过的。”她对面的江景之脸上挂着残忍的笑,“早晚有一天,我要把它的毛剪秃。” 秃毛傻狗不知美丑,扑在主人腿上舔蹭撒娇。 它的主人却受不了这丑样,牵强地摸着扎手的狗头,转脸去看江景之。 还记着仇呢…… 记得饿死鬼的仇,他该就是饿死鬼。 第44章 彻底确实爽快。 坠星猊长得不怎么好看,谢仪舟刚捡到它的时候它只有巴掌大,满身污秽,还瘸着一只后腿,找林乔给它医治时,林乔受惊:“哪来的这么大只老鼠?!” 小时候丑点但是洗干净后圆滚滚的,还能看出几分可爱,现在长大了,隐约有几分大狗的高挑威武,被剃秃了毛……就只剩下丑了。 “看好了它,别溜出去吓坏了人。”江景之在一旁奚落,“丑成这样,也就你喜欢了。” 谢仪舟有心为小狗辩解,其实它真的不算丑,最多是不如别的小狗好看,但是它对主人忠诚、可靠,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狗。 但她这样说了,饿死鬼一定会继续挑别的不是。 她干脆不理饿死鬼,抱着小狗试图从它身上看到昔日的可爱。 看来看去,手心被毛渣刺得发痒痒,透着稀疏短毛看见下面的皮肉,越看越觉得像只巨大的薄皮老鼠,谢仪舟心底惊悚,极力忍着把小狗推开的冲动。 “丑狗还挺依赖你的,你不在的这几日,下面的人说它整日嗅着你的气味翻找。”江景之道,“既然抱来了,就养你身边吧。对了,它长得还挺快,夜里会不会跳到床榻上去?幸好它讨厌我,否则万一跳到我榻上,我定会做噩梦。” 谢仪舟幻想了下那情形,按下坠星猊去舔她的狗嘴,也很想扭头按下说话人的狗嘴。 “怎么又不搭理人了?”江景之问,“你与江景之相处时也这样吗?他可是尊贵的太子殿下,你也敢不搭不理?” “你那么关心他的事做什么?”谢仪舟问着,借机把小狗放下,自己转身坐到了较高的椅子上。 这样小狗就只能围着她打转,不用凑到她眼前了。 “怎么不抱着了?”江景之看穿了她,暂停关于自己的事情,调笑道,“嫌丑了?我就知道你喜欢好看的,当初救我就是因为我这张俊脸。” 谢仪舟:“……” 就这死皮赖脸的样子,江景之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那你好好保住这张脸。”谢仪舟道,“哪日变丑了,我一定不会再喜欢你。” 江景之立刻接道:“照这么说,你也很喜欢江景之了?” 谢仪舟道:“我不会喜欢他的。” 停顿了下,她面向江景之,直视着他的双眼,继续道:“我只喜欢你,永远都只喜欢你一个人。” 突如其来的示爱让江景之猝不及防,他差点被嫉妒淹没,忍了忍,压下奔涌着的情绪,问:“为什么?” 为什么呢? 明明不管拥有哪段记忆,两人本性都是一样的,也都很喜欢她。 谢仪舟起身,两步走到他面前,一腿屈着压在江景之膝上,一腿支撑着,俯身弯腰捧住他的脸,坚定道:“因为你是我的。” 饿死鬼是她捡来的,没有别的记忆,最信任、最亲近的人都是她,他答应了永远独属于她。 江景之不是。 谢仪舟会为江景之的伤势担心,可以为他冒险,但不会喜欢他,就像倘若王慧卿与谢长留出了意外,她知晓后会一边憎恶,一边担忧,但她绝不会留在那两人身边。 这种情绪解释起来,会让谢仪舟觉得自己很卑微,于是她什么都不说,只是重复:“你是我的。” 江景之目光晦暗地凝视着她,在她脸颊绯红地低头凑来时,脸一偏,避开了谢仪舟的双唇。 谢仪舟:“……嗯?” 江景之接受不了这个独属于饿死鬼的吻,低眼说道:“你方才是不是被那只丑狗舔过?” “……” 所有心情都被打断,谢仪舟按着他双肩的手用力一抓,恼羞地要起身,被他用手臂箍住。 江景之道:“跑什么?不让你亲,但能挨着说说话…… 春花,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一直回不来,你要怎么办?” 他回不来,也就是说江景之永远恢复不了记忆。 谢仪舟不想说话。 江景之握着她的腰晃了晃她,见她没反应,又晃了下…… 谢仪舟被晃得头晕,又挣不开,按住他手臂,恼道:“别晃了……他说过要放我离开。” “离开去哪儿?” “去……”谢仪舟将说要去姑苏城,又止住,道,“没想好,他给了我许多银子,我带上林乔、林研和坠星猊,走到哪儿算哪。” “那我呢?” 谢仪舟目光沉静,道:“你永远在我心里。” 江景之眸光微动,复问:“若是江景之不肯放你离开呢?” “他不会的,他说过了会放我离开,盘缠都给过了,若不是临时需要用方震查出汶水水贼,我早就假死远离京城了。” “可我怎么听下面的人说,方震就是个寻常地痞,与水贼没有关系。”江景之道,“不信你可以等林乔回来了问他。” 谢仪舟愣住,呆滞了会儿,拧眉问:“你是说江景之从没打算放我离开?” “看着不像。”江景之观察着她细微的神情,“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他究竟是不是想留下你,又是为什么要留下你,我就不知道了。” 谢仪舟怔怔看着他,默然无话。 江景之等了片刻,认为她该从这件事里恢复了,旧话重提:“若是他不肯放你离开,你要怎么做?” 谢仪舟从来没想过这一点,眉头紧锁着,半晌,道:“……若我一定要走,难道他要把我关起来吗?” 目睹了梦中饿死鬼是如何厚颜无耻的后,江景之心态放平和许多,饿死鬼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 “怎么不能?”他抬手在谢仪舟脸颊轻刮了一下,诽谤着自己,“没听说过人性贪婪吗?江山美人他都想要呢。” 谢仪舟拍开他的手,蹙眉道:“不管他怎么做,总之我是一定不会留在京城的。一个月不行就两个月,两个月不行就半年,总有办法脱身。” “有毅力!”江景之心中转着小心思,嘴上高声赞扬,继而问,“现在呢?现在我回来了,你是陪我留下还是要离开?” 谢仪舟眼神怪异地看了看他,皱眉思索,片刻后再看他,突然严肃道:“你不要把主次弄错了,该是你与坠星猊陪着我,或者离开我,怎么变成我陪着你了?” 江景之从未注意过这一点,闻言挑了挑眉。 谢仪舟未在这方面过多纠结,也不答这个问题,正经道:“我觉得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想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把藏匿起来的叛贼全部揪出来,再解了你身上的隐患。你既然装成了江景之,就尽快把这事解决掉,别再争风吃醋了,酸里酸气的,不好看。” 江景之:“你嫌弃我?” 谢仪舟老实道:“有时候的确是很嫌弃。方才你也嫌弃了我,咱们谁也别说谁。” 江景之:“……” 还能这样? 他想就这问题与谢仪舟再掰扯几句,外面突有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江景之身边的侍卫鲜少有这么不稳重的时刻,多半是有什么急事来报。 江景之扶着谢仪舟手臂让她起来,谢仪舟站起后也偏眼望去。 来的是贺岭,入殿后急声道:“殿下!南疆的医者找到了!” 南疆的医者找到了,就意味着江景之体内的蛊虫可以拔出,他身上累积的毒素也能想办法清除了。 谢仪舟比江景之更加惊喜,“真的?” “人就在府中。”贺岭道。 “我们回去……不是……”谢仪舟想立刻拉着江景之回去,记起老皇帝,忙改口问,“请他入宫来?” 只有江景之最为冷静,他情绪不见明显起伏,淡淡道:“先安顿在府中,不急。” 谢仪舟与贺岭都十分诧异与不解。 江景之心情说不上好与坏,饮了口茶水,为二人解惑:“他有办法取出我体内蛊虫?” 贺岭飞快道:“医者说这种蛊虫在中原少见,但在南疆密林里并不稀少,能对殿下造成这么大的影响主要是占据了未知的优势,实际上这蛊毒并不难解。” 既然知晓江景之伤势异常的根源了,侍卫去寻人当然是循着既定目标去找的,只要找到当地族落里的医者,解去蛊虫不是什么难事。 “太医院并非无能之辈。”江景之眸色微暗,蕴着风雨。 解了蛊毒,他体内就只剩下曼陀罗累积的毒素了,这毒,太医院能制得住。 等这两大难题全都解决了,他就能彻底恢复成以前那个手段雷霆的他了,届时再想对他动手就难如登天了。 “殿下想趁此机会将罪魁祸首一网打尽?”贺岭听懂了,眼睛亮起,随后犹疑道,“会不会太冒险?” 江景之曾经率军平叛,数次抵御外敌,比这危险的事做过许多,可自从上次出事后,他身边所有人都很紧张,生怕他再出意外。 尤其当下明德帝体虚病弱,不知还能撑多久。 “这是他们最好的,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出手。” 对江景之来说,也是最好将人连根拔起的机会。 贺岭听他语气就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诺了一声,依令回府安置南疆医者去了。 等他离开了,江景之看向谢仪舟,看见她在怔怔地望着自己发呆。 两相对视,谢仪舟回神,犹豫不决问:“你……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江景之浓眉皱起,问:“你说谁?江景之?他的计划我怎么会知晓?” …… 谢仪舟反应了一下才想起眼前人是饿死鬼,没有先前的记忆,连忙解释:“之前我要帮他引诱出叛贼……” 江景之不仅不配合,对抓叛贼的事也未见多积极,只扣着个重伤的罗启明不管。 现在想想,他极有可能从一开始就在等这个机会。——换做谢仪舟是叛贼,她也会拼死抓住这个机会的…… 抓不住机会除掉江景之,就是他们的死期了。 “兴许吧。”江景之打的的确是这个主意,从一开始就不需要谢仪舟参与进来。 不以为意地搪塞过后,他道:“江景之竟然答应让你去做诱饵?” 质疑后,他冷笑,“担不起责任,护不住人,想的计谋也是三岁小儿的水平,难怪会被人刺杀,性命都差点没了。” 江景之没少用类似的话去贬低饿死鬼,谢仪舟都听惯了,这些日子以来,“饿死鬼”虽然总提到江景之,但这样的贬低是第一次,把谢仪舟听愣了。 “废物。”江景之却完美代入饿死鬼的身份,一顿责骂出口,心里舒爽了许多。 抛弃脸面与矜持,确实爽快,难怪饿死鬼那样不要脸。 他感慨着,想起那个被他拒绝的吻,心思一动,把目光挪向了谢仪舟。 都是饿死鬼了,还矫情个什么劲儿?不要脸就不要个彻底得了。 第45章 取名多想几个让你选择。 江景之放下心中障碍,愿意体验饿死鬼的待遇了,可惜边关来了急信,他被迫处理政务去了。 后来再与谢仪舟独处,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让人恼火。 兜兜转转过了几日,明德帝精力恢复,可以临朝了,谢仪舟开始催促江景之去医治蛊毒,解决叛贼。 江景之要引人对他下手,就不能久留宫中,便带上谢仪舟回府,在宫门口遇见了谢太师与几位官员。 谢仪 舟正抱着丑狗全力装得云淡风轻——太丑了,她本想让宋黎杉帮她抱着的,宋黎杉也嫌丑,不肯帮忙。 江景之也不管管,瞧见宫门口人多,故意把声音提高:“谢三小姐这爱宠长得真别致。” 众官员议完事要离宫,听见他的声音急忙过来拜见。 本来没谢仪舟多大事的,偏偏有个官员搭不上话,刻意溜须拍马,顺着江景之方才的话睁眼说瞎话:“这狗毛色黑亮,短而不杂,眼睛锐利有神,颇有传言中啸天神犬的风范,果真不同凡响!” 夸张的赞美把众官员的目光都引到谢仪舟抱着的丑狗身上了,谢仪舟十分尴尬。 做臣子的也不容易……但这瞎了心的话都能说得出来,足见朝廷里的官员多么良莠不齐,难怪明德帝呕心沥血治理江山,劳累成那般。 谢仪舟干巴巴地扯动嘴角,十分怨恨江景之让她难堪。 她出入太子府多时,太子随行大夫的身份早已坐实,众官员皆知,有人顺着她看向了谢太师。 谢太师不苟言笑地看来。 谢仪舟双唇张了张,不自然地走近,低声喊道:“祖父。” 祖孙二人的关系不若谢仪舟与父母那般僵硬,也没多好,谢太师“嗯”了一声,道:“上回映雪湖事后,你二姐回去就病倒了。你跟在太子殿下身旁,寻常不得见,她不知你是否与她一样伤寒难受,对你十分挂念。” 映雪湖落水之后,周琦被抓,谢启韵与他的婚事作罢,此后一直在谢府休养,与谢仪舟再未见过。 谢仪舟则陪着江景之入宫去了,前些日子听侍卫说谢二伯夫妻俩特意入宫谢过江景之,但没与她见面。 “孙儿无碍。”谢仪舟柔顺答道。 “那便好。”谢太师停了一下,又道,“你们姐妹年纪相仿,说得到一起去,得空约着多出去走走,别总闷在屋子里。” 他比谢长留夫妻俩豁达,一句不提让谢仪舟回府的事情,谢仪舟也配合地应答,两人闲话几句家事,在外人看来,也算是祖孙和睦。 末了,谢太师本着臣子该有的态度,嘱咐道:“能为太子殿下医治伤势是你的福分,务必谨慎当心,好生照顾殿下。” “孙儿记得了。”谢仪舟说着,悄悄看了看江景之。 江景之正在不远处与几个大臣说话,微微带笑,看着心情很好的样子。 “殿下已寻得……”谢仪舟鼓起勇气,第一次主动与谢太师说起别的,让正要转过身的谢太师惊诧地重新望了过来,“……已寻得名医,过不了多久,殿下的伤势就能彻底痊愈,届时孙女再回府中,好生孝敬祖父。” “谢三小姐慎言!” 谢太师尚在因她突来的主动与话中信息惊异,跟在谢仪舟身后的宋黎杉怒声斥责了起来。 本就不乏有人注意着谢仪舟这边的动静,加上宋黎杉这声训斥,宫门口几乎所有人都明目张胆地看了过来。 江景之不同,他是淡淡扫向了谢太师。 谢太师反应迅速,立刻谢罪,“老臣孙女无知,口出胡言,还望殿下恕罪。” 江景之不置一词,转身上了回府的马车。 不多久,谢仪舟也上去了,刚进车厢就把坠星猊放了下来。 这狗越长越大,抱着很挺重的。 小狗落地,立刻往坐垫上蹿去,被江景之长臂一伸抓住后腿拎住,“嗷呜嗷呜”地挣扎起来。 谢仪舟连忙上前将它抢下来,低声道:“这么大的人了,你跟一只狗计较什么?” 江景之道:“你怎么不说它这么小的一只狗,非要不知死活来挑衅我?” “……别忘了是他把你从地底下找出来的,它可是你的救命恩狗。” “那你是谋害我的真凶?” “……” 谢仪舟不接话了,搂着丑狗在他身旁坐下,打开车窗朝外窥了一眼,见外面官员随着马车的启动渐渐看不到。 她放下帘子想了一想,觉得太子即将痊愈的消息一定会很快传开,又瞅了江景之一眼。 “心虚怕人听见?”江景之道,“还是贪恋我的容颜?” 谢仪舟转回眼,小声自言自语:“当初我怎么就没想过把他毒哑呢……” “是啊。”江景之顿时来了劲儿,语气幽幽道,“都绑起来了,毒哑不是很简单吗?左右我要任你摆布。” 谢仪舟:“……” 她把重伤的大男人捡回去是因为心里不忍,不代表她不害怕,最早饿死鬼神志不清的时候,她怕他是假装的,每晚都把他锁在侧间小屋里,再把自己房门锁死。 后来饿死鬼苏醒,她不知这人本性如何,怕他行凶,每到夜晚就要把他手脚绑住。 第一次绑的时候,饿死鬼无力挣扎,躺在窄小的床榻上问:“姑娘还挺讲究,为了吃上新鲜活人,还特意把我救醒了才下手。” 谢仪舟听见的时候差点一头栽倒砸在他身上。 不过为了安全,该绑还是得绑。 直到某个春雨绵绵的夜晚,谢仪舟被雷声惊醒,记起外面晾晒的衣物未收入屋中,急忙起身。 正慌乱收拾着,刺耳的“吱呀”一声后,侧间小屋关着的破旧支摘窗倏然歪倒下去,紧接着,屋中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 饿死鬼的窄床就放在支摘窗旁,窗子的一角斜着掉落下来,他又被绑着手不能动,多半是被砸了个正着。 谢仪舟怕他出事,匆匆提灯赶去,推门一瞧,看见饿死鬼正费劲地挪着压在肩膀上的破窗——双手自由,那条睡前绑着他两手的麻绳就放在床头不远。 面面相觑中,饿死鬼展眉一笑,道:“绑着手睡觉不舒适,不过姑娘放心,明早你过来之前我一定重新绑起来,保证让你瞧不出绳索松动过。” 谢仪舟银这才知道那绳索从来就没困住过他,是他每日都在她过来前提早绑好来糊弄自己的。 那是谢仪舟第一次想动手打人。 “……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是人之常情,你不要与我翻旧账。”谢仪舟努力表现得理直气壮。 江景之冷不丁地提起过去的事情,实在是吓来她一跳。 江景之自己也很意外,自从他坦荡地接受了梦里那个厚颜无耻的自己,以饿死鬼的身份自处后,间或会梦见一些过去的事情,偶尔闭目养神,脑海中也能闪过小小的片段。 这是意外之喜。 江景之道:“害怕被翻旧账的前提是你理亏。谢仪舟,你是不是心虚了?” 谢仪舟已经好几日没听他喊自己本名了,乍然一听,心神恍惚了下,蹙了蹙眉,道:“喊我春花。” “春花。”江景之从善如流,“春花和饿死鬼还挺般配。” 他没忘记自己惦记了好几日的事情,算着马车远离了宫门,车厢门窗封闭,不会被外面的人窥探到,心思动了起来,说话时悄悄接近谢仪舟,声音也刻意低了些。 然而谢仪舟被他叫错了名字后,想起清水镇那晚的事情—— 连生父生母都不要你,那就意味着你可以被肆意欺辱。 谢仪舟为此自感低贱。 他知道了她的真实出身,却从未公开谈过,是感受到了她的狼狈吗? 谢仪舟心头生出几分郁气。 这样不好。 她从来都不愿意做个被郁气笼罩的死气沉沉的姑娘,压抑的思绪被按回心底深处,谢仪舟决定说些让自己心情变好的事情。 “我说过……”谢仪舟刚开口,趴在她腿上摇尾巴的坠星猊呜咽两声,爪子往前扒了扒。 谢仪舟低头看了看,抬手抵住江景之的手臂,道:“你别往这边挤,压着坠星猊了。” 江景之:“……” 谢仪舟把他往后推了推,自己也退了退,继续方才的话,“饿死鬼不好听,我说过要给你取个新名字的,这话依旧做算。” 哪有人敢随意给太子殿下取名的?取了也不能喊。 “你放心,我不会在外人面前喊破坏你的威严的。”谢仪舟打着补丁道,“我就在心里留个纪念。” 江景之感受到几分怪异,微微皱眉,探究地凝视住谢仪舟的眼眸。 明锐的眼 神让谢仪舟有一种被洞察了的心慌感,她垂首避开,架着坠星猊的两只前爪让它在自己膝上立起来。 小狗扑腾的前肢打到江景之的臂膀,扰乱了他的思绪。 他眉心皱得更紧,伸手抢过丑狗,把它放在脚边,同时身子一侧,半拦半压地倾在谢仪舟身上,阻断了她欲弯腰的动作,也挡住了她的视野。 “你什么意思?” 谢仪舟被他困在他怀中逼问,心跳加速,眨了好几下眼睛,道:“我觉得李大壮和王春花更般配,就给你取名叫这个,好不好?” “……” 江景之很难答应! “你不喜欢?”谢仪舟察言观色道,“没关系,我想了好多个,赵树桩呢?这个会不会好一点?” 连接两个土俗名字如同两盆冷水浇到江景之心头上,让他心中疑虑暂歇,旖念也消失无影。 江景之道:“要不干脆你改叫淹死鬼得了,饿死鬼、淹死鬼,天生一对。” 谢仪舟的担忧终究是成真了! 她眨着眼瞧江景之,乌黑眸子湿润明亮,流转着璀璨光彩,跟隔着水波的黑珍珠似的,看得人心软。 江景之不知她在想什么,被这样瞧着,不自觉放轻了语气,道:“逗你玩的,这名字不吉利,不会让你叫这个的。” 谢仪舟忽而抿唇一笑,双颊微红,眉眼动人。 江景之心思被撩动,抓住她的手,方往前一凑,马车倏然停下。 两人身躯都摇晃了下。 “殿下,府邸到了。”侍卫在外面大声禀告,“南疆医者、徐院使、陈御医等已待命在府中。” 谢仪舟眼眸一亮,立刻推开江景之要下马车。 如今的江景之已经今非昔比,只迟疑了一瞬,就决定将她拉回来。 他的确拦住了谢仪舟,可惜谢仪舟太急切,已经把车厢门推开一条小缝。 那条素来与江景之不对付的丑狗瞅见自由的曙光,脑袋往前一顶,把车厢门顶开,摇着尾巴跳了下去。 “怎么了?”谢仪舟被抓住手,回头看来,身后是大敞着的车厢门,再外面,是着急等候的侍卫。 江景之眼角抽了抽,还没说话,谢仪舟又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悄声道:“你的身体更重要,名字的事不急,我再多想几个让你选择。” 江景之:“……” 他松开拉着谢仪舟的手,越过谢仪舟,面无表情地下了马车。 第46章 医治没功夫理他。 江景之心情不好,谢仪舟发现了,但没功夫理他。 她眼里只有南疆过来的医者。 医者是个朴素的中年男人,这几日已经与徐院使等御医熟络了起来,给江景之把了脉,请罪后,用刀子在他手臂上割出一道细小的伤口,抿了下沁出的血水,操着奇怪的口音道:“没错,是那种虫子。” 如太医院的推测,这种虫子长在南疆的深山里,泌出的黏液有阻碍伤口愈合的效果。 若非江景之失去记忆时误打误撞用了曼陀罗,毒素抑制了蛊虫的活性,即便太医院一早就诊断出真相,立即派人去南疆寻医,这一来一回几个月,也能活活把江景之拖死。 致他体质异常的罪魁祸首好拔除,但为了防止江景之体内曼陀罗的毒素猛烈发作造成伤害,必须两相配合,缓慢清除。 “毒素弱了,蛊虫会活跃,未免再出意外,殿下最好不要再受伤见血。”太医院与南疆医者商讨出了结论,由徐院使总结。 可受伤与否不是随口一句话就能保证的,且江景之已决定以身试险,将叛贼一网打尽。 “受伤了会如何?”谢仪舟问。 “伤势难愈,只能再加用曼陀罗,使毒素更高。”徐院使低声说出顾虑,“毕竟是毒物……毒素太强,恐怕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事情……” 比如死亡。 “他不会再受伤的。”谢仪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连忙替江景之保证。 徐院使摇摇头,对她的保证不置一词。 谢仪舟抿着唇,声音低了些,但依旧坚韧,“玄甲卫忠诚勇猛,不会再让他受伤的。” 这个还有点可信度,徐院使抬头去看江景之,江景之看了看谢仪舟,轻颔首,示意他继续。 徐院使接着道:“若是蛊虫太弱,毒素便会发挥作用。太医院商讨后,认为这种情况下殿下可能会出现昏迷、肢体麻痹等异样……” 总的来说,就是二者若是不能维持平衡状态同步减弱,哪方更强,江景之就会出现哪一方的毒症。 道理很简单,与江景之先前的猜测相差无几。 他不惧风险,命人去宫中传达一声,便要开始治疗,被谢仪舟抓住了手臂。 江景之转头,看见她欲说还休,眼中写满迟疑。 她在担心他。 江景之情绪总算好了点儿,要安慰她几句,她却反过来轻拍江景之的手背,轻声说道:“放心,你会好起来的。” 江景之被抢了先,想说若是好不起来谢仪舟是不是一辈子也不敢让他走出视线,余光扫了下御医等人,咽下嘴边的话,说道:“我当然会好好的。” 南疆医者削弱蛊虫的方法需要用到伤口,江景之不想让谢仪舟看着,托她去帮忙撵走罗启明。 他不走,叛贼得不到精准消息,哪里会倾巢而出? 谢仪舟觉得这是大事,这才离开。 她先去看了独自在太子府中待了好几日的林研。 林研看见她很惊喜,缠着她问了许多,听说了南疆医者的事情,问:“饿死鬼快要痊愈了吗?” “嗯。”谢仪舟点头,“不出意外,半个月就能完全痊愈。” 她在与林研说话,也在安慰自己。 没必要担心的,江景之派去南疆的人是他的心腹,又有朝廷官员在中周旋,那能解除蛊虫的医者一定是个能人,一定能顺利帮到江景之。 “哥哥让人给我送了信,说他那边事情完成了,正在回来的路上……” 江景之痊愈了,林乔也回来了,那么他们是不是就要离开京城了? 林研想这样问,没敢问。 “该快到京城了。”谢仪舟也没多想,与她说了几句林乔,问,“这些日子见过罗启明吗?” 林研道:“见过,有一回我在湖边散步,远远遇见了他,他想与我说话,吓得我赶紧跑了回来。” 谢仪舟摸着她的头夸她谨慎,思忖了下,主动去了湖边散步,果然,没一会儿,罗启明就找了过来。 “宋黎杉是你杀的。”有了上回刚开口就被婉拒的经验,这次罗启明开口就是关键字眼,听得谢仪舟不知该给出什么反应。 这人自从到了江景之身边,就被看得紧紧的,迫宋黎杉的死出行动后,一出城就受了重伤,之后再也没能接触过外面。 这时候说宋黎杉是谢仪舟杀的,有一种同一本书,别人已经看到结局,他还在翻前几页,并兴致勃勃说着自己的猜测的那种感觉。 宋黎杉甚至就做着侍卫打扮守在不远处,罗启明一转眼就能看见她的身影。 他能看到,却想不到,这大概就是消息闭塞的坏处。 当然也不能全怪他,谁能想到那个娇纵嚣张,看起来还有些愚蠢的医女会是江景之让人去搅浑水的呢? 谢仪舟诚实道:“不是我。” “三小姐不想做太子妃?”罗启明直截了当地挑明了,“据我所知,三小姐与令尊令堂之间有些龃龉,若非为了做太子妃压他们一头,何必冒那么大风险来太子身边?” 谢仪舟:“……” 放在几个月前,听见这话她一定会惊慌,可这时候她与罗启明的信息偏差太大,实在无法表现出该有的情绪。 且如今这几句话中,唯一能触动她的只有罗启明透露出来的,她与父母的矛盾。 谢府对外一直说她是体弱中祖籍休养,外人不该知晓其中因缘,除非罗启明与谢家有些渊源。 “你想怎么样?” 罗启明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问:“殿下伤势如何了?” 谢仪舟如实道:“南疆来了医者 ,说有办法除去殿下身上的蛊虫,不过比较麻烦,大约要半个月,殿下才能彻底痊愈。” 罗启明脸色忽明忽暗。 太子府守卫森严,他大概是与世隔绝太久,联系不到同伙,急了,片刻后,急声要求道:“你送我出府,我帮你隐瞒宋黎杉的事。” 正合谢仪舟的意。 她听出罗启明话里话外对她的轻视,故意稍稍推诿了下,“你便是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现在殿下最怀疑的人是你。” 罗启明哑然。 他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见谢仪舟面颊红润,身披赤霞色锦绣披风,腕上、发间皆是宝石翡翠,就知道她在江景之身边过得很好。 气氛稍冷。 谢仪舟悄悄算了下时间,刚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个妥协的理由,听见罗启明道:“你与谢长留夫妇关系不好,没有同胞兄弟,仅有的一个堂兄也断了腿,就算顺利坐上了太子妃的位置,没有娘家撑腰,以后也会落得凄惨下场的。” 谢仪舟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 ——如果她真的是冲着太子妃的位置才来到江景之身边的话,她一定会为此担忧。 “可若是你能让你堂兄的腿恢复如初,他一定会对你感恩戴德。届时你们一个是太子妃,一个入朝堂做官,还怕被亏待?” “……”谢仪舟反应了会儿,诧异问,“你是说他的腿还能恢复?” 她上一次见到大堂兄还是两年前,对方登科及第,回乡祭祖,好不风光,衬得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堂妹像块不起眼的鹅卵石。 入京后,谢仪舟只听人说他因腿疾难愈自暴自弃,封闭于屋中不再见人,从来没想过他的腿还能治好。 罗启明在她面前彻底不装了,轻蔑一笑,道:“当然。” “你怎么能肯定?”谢仪舟追问。 “不怕告诉你。”罗启明道,“他的腿就是我的人弄残的。” 谢仪舟怔住,“为什么?” 罗启明不忿道:“要怪就怪他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正好与谢家素来的行事准则背道而驰。 谢仪舟心情复杂,但也因此明白罗启明为什么会对谢家的事情那样清楚了,他必定是在对大堂兄行凶前仔细查过谢家。 “谢三小姐该不会是想为谢大公子报仇吧?”罗启明毫不在意道,“我不认为十七年间只见过三面的堂兄妹能有什么深厚的兄妹之情。” “……是没有。” 的确没有,谢仪舟都快忘了堂兄的长相了。 谢仪舟道:“就按你说的,我助你出府,你为我保密,并把能医治我堂兄的药方给我。” “可以。”罗启明急切问,“你几时送我出府?” “现在。” “现在?”罗启明反而警觉地犹豫起来。 “嗯。”谢仪舟道,“殿下正在接受医治,任何人不得惊扰,但之前特意下过令任何人不得离府。现在走的话,我有办法让侍卫放行,再晚些,等他出来了,你就真的走不掉了。” 罗启明将信将疑,最终长久的闭塞与对未知的惊惶驱使他妥了协,行礼也来不及收拾,随着谢仪舟往府门走去。 侍卫们拦截,被谢仪舟一把匕首退了回去。 “那是什么?”罗启明对谢仪舟手中的匕首十分惊诧。 “太子信物。”谢仪舟简单解释了一句,握着匕首畅通无阻地把人送了出去。 罗启明也如约把几张方子给了谢仪舟。 临走,他看着谢仪舟,意味深长道:“太子竞把这么重要的信物给了三小姐,足以见得他有多么信任你,难怪三小姐胆敢违抗殿下命令送我出来。” 谢仪舟目的达成,与他没什么可说的,敷衍地点点头返回了府中。 第47章 沉睡“……绝无此事!”…… 放走了罗启明,谢仪舟问:“我大堂兄是什么样的人?” “丰神俊朗,傲骨凌霜,比谢府几位大人多出许多锐气,曾是殿下看中的人才。”宋黎杉回答道,“可惜在调查江南旧案时断了腿,从此消沉不起。” 谢家大伯娘早逝,大伯常年在外任职,大堂兄能这样出色,与他自身的坚韧脱不了关系。 越高傲的人越无法接受跌落尘泥的滋味,难怪他自从断了腿就自闭屋中,不见任何人。 谢仪舟捏着那叠据说能医治好大堂兄的腿的方子看了看,又问:“谢启韵呢?” 宋黎杉道:“谢二小姐性情柔和,才情兼具,在京中颇具美名。” 谢仪舟与她接触过几次,也觉得那是一个温和可亲的姑娘。 她又问了些与谢家有关的京中往事,宋黎杉一一作答。 两人边说边往府中走,到了主院,得知江景之的治疗还在继续,重新拐去了湖边。 天越来越冷,最近几日清晨,草木上都凝出了晶莹的白霜。谢仪舟看着湖边枯黄的灌木,心想江景之的身体彻底恢复时,雪花也该落下来了。 又冬季了。 她是在去年冬季末尾离家的,离家一个月,在明媚的春日里,捡到了命悬一线的饿死鬼。 “回屋等吧,湖边寒气重,小姐当心着凉。”宋黎杉劝道。 谢仪舟点点头,转了方向,问:“我看起来真的那么有野心,那么想做太子妃吗?” 宋黎杉毫不犹豫道:“是。” 对于不了解内情的人来说,光是出身太师府这一点,她就足够与太子相配,她又不顾矜持,在那样紧要的关头亲自前来献药,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她或者谢家的野心。 罗启明知晓谢家三房的双胞胎事件,认为她是想通过依附太子报复父母的不公平。 ——谢仪舟没这么想过,但她很高兴罗启明会这么认为,最起码罗启明是把她当做一个活人来对待的,不像在谢长留与王慧卿眼中…… 在他们眼中,谢仪舟该对他们的一切安排乖乖服从,不会有任何情绪、思想上的波动。 “三小姐难道不想做太子妃?”宋黎杉问。 谢仪舟想了想,反问:“你想吗?” 宋黎杉大受震惊,连忙摆手,“小姐别胡说,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为什么?太子殿下哪里入不了你的眼?”谢仪舟问。 当初谢仪舟说她没想过做太子妃,江景之这样问她,现在换她来这样问别人。 宋黎杉“嗐”了一声,摇头道:“我志不在此。”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徐院使等人忙碌了近两个时辰,等房门打开,天都黑透了。 江景之闭目躺在榻上,手臂上缠了道纱布,面色有些苍白。 “第一次施针,蛊虫与毒素都不好控制,致使殿下昏睡了过去……”徐院使道,“前期类似的情况可能会高一些,等我等摸索出规律,殿下的身子稍稍适应后,就能好转了。” “好。”谢仪舟认真记下了。 徐院使又嘱咐道:“不需要额外照顾,仔细着没有异常情况就行,一个时辰后若还是不醒,再让人去找我。” “嗯。”谢仪舟点头。 徐院使叮嘱完,转身欲走又停,深深看罢谢仪舟,叹了口气。 谢仪舟猜他一定在心里说她不自爱。 好好的谢家小姐不做,非要不清不白地来江景之身边伺候…… 谢仪舟若是在意别人的看法,当初就不会一声不响地离家了。 她装作看不懂徐院使的意思,让人送他出去,自己则坐在江景之床边守着他。 此时的江景之安静地躺着,双目紧闭,呼吸轻缓,与春日初被谢仪舟捡到时相似——只不过如今没有性命之忧,不需要人照顾。 谢仪舟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不带一丝攻击性的模样了。 其实她刚捡到饿死鬼的时候,他人不能动,眼神收敛,说话也没那么讨厌,可就是会让人觉得危险。 谢仪舟给他喂汤药时,恨不得隔着窗子用一把手柄有五尺长的勺子去喂。 她没有那么长的勺子,只能近距离去喂。 大小姐第一次伺候别人,还是个陌生的大男人,谢仪舟不自在,动作生疏,刚 把汤勺喂到饿死鬼口中就立刻抽出来,汤药倾洒,淋到了饿死鬼胸膛上。 饿死鬼不能动,谢仪舟可不想被他看着为他擦拭身子,装作没看见,继续投喂。 “劳烦姑娘为在下擦拭一下。”最早的饿死鬼还算有礼貌。 “……”谢仪舟充耳不闻,继续喂。 汤药到嘴边,饿死鬼被迫张嘴。 “劳烦姑娘。”一口咽下,他又说。 谢仪舟装耳聋。 “姑娘。”饿死鬼坚持要保持整洁干净。 谢仪舟也很坚持,将装聋作哑贯彻到底,并加快喂汤药的速度,以堵住饿死鬼的嘴。 一碗汤药喂完,谢仪舟立刻就要出去,听见饿死鬼在她身后道:“听说过生米恩斗米仇吗?等仇家找上了门,我就说你是我同伙。” 谢仪舟猛回头,怒目瞪他。 饿死鬼迎着她谴责的目光,面不改色道:“你是能现在放弃救我,但我这人向来记仇不记恩,等我变成鬼一定会来找你……还有,你不会杀人吧?昨天你杀了一个时辰都没把那只鸡杀死。” 让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千金小姐短时间里学会杀鸡杀人确实太难了,谢仪舟做不到。 “人都救回来了,哪怕是装也装得温柔点,将来好挟恩图报。”饿死鬼劝说道,“擦拭一下又不麻烦。姑娘,你说呢?” 谢仪舟什么都不想说,磨了磨牙,愤愤去取了被水浸湿的巾帕,胡乱地在他胸口搓揉。 “解开衣裳擦……我都不介意,姑娘你……姑娘你看着也不像是会羞涩的样子,解开衣裳好好擦拭行吗?你手底下是人,不是皂角……” “闭嘴!” “舍得开口说话了?”饿死鬼啧啧道,“早知是这结果,姑娘何必呢?” 是啊,早知是这结果,谢仪舟一定端着汤药直接往他嘴里灌,就不会弄湿他衣裳了。 谢仪舟愤愤搓着饿死鬼的胸膛,越看他越讨厌,又取了一张干爽的帕子,“啪”地一声扔在他脸上,遮住了那张让人生气的脸。 “看不出来,姑娘还有点小性子。”饿死鬼声音从帕子底下穿出来,嗡嗡的,“有点小性子才像活人,比前几日那沉闷样可爱多了……唔!” 谢仪舟往他胸膛上捶了一拳。 力气不大,奈何距离伤口很近,疼得饿死鬼一声低呼,终于说不了废话了。 那之后,他就开始总是招惹谢仪舟生气了,美其名曰逗她说话,免得她闷出病来。 彼时谢仪舟光顾着与他生气,现在回想起来,意识到那时候的自己确实过于沉闷了,有时候能三天不开口说话,也没有情绪波动,不像个正常人。 谢仪舟越想心里越柔软,盯着沉睡的江景之看了会儿,发现他嘴唇有点干。 “太子殿下岂能受这种委屈?”她小声嘀咕着,去倒了盏温水,用汤匙小心翼翼地喂给江景之。 淡绯色的唇染了水色,湿润光泽,让谢仪舟想到很久之前,饿死鬼就是用这双唇来亲吻她的。 她心底发热,脸颊恍惚也有点冒热气。 本就心燥,喂到下一勺时,那张扰乱她心神的唇忽地微微张开,含了下汤匙,谢仪舟吓了一跳,手猛地一抖,杯盏歪斜,里面的茶水荡出,泼到了江景之胸膛上。 场面似曾相识…… 幸好江景之双眼仍闭着。 谢仪舟松了口气,赶忙去取了巾帕过来。 这回她没犹豫,干脆地解开了江景之的衣襟,露出了白皙,却很是精壮的胸膛。 谢仪舟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看完想起很久没看见江景之肋下的伤口了,犹豫了下,轻轻将他衣襟扯得更开。 那道饱经风霜的伤口长得很好,终于彻底愈合了,就是丑了点……经历那么多波折,它也很难不丑。 谢仪舟看了会儿,缓缓将手伸了过去,沿着狰狞伤疤抚摸着,感受到下方微微凹凸的疤痕与灼热的体温,已经缓慢绷起的肌肉…… “你色心不小啊。”江景之的声音突然响起。 谢仪舟一惊,忙要缩回手,却被他扣住手腕,强硬地按了回去。 她的手掌被迫张开,紧紧贴着温热的肌肤,掌心被匀称的肌肉抵着,磨着,让谢仪舟瞬间面红耳赤。 这情形让她记起她自请入府,第一次为江景之换药时一样,不过那时候她是惊吓居多,这时候完全是难为情。 “我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你身上,是在帮你擦拭……”谢仪舟红着脸解释。 “是吗?”江景之往下扫了一眼,道,“水洒在胸口,你擦我腹部?” 谢仪舟:“……不是!” 她连忙解释,“我想顺便看看你伤口的恢复情况!” 说完她就后悔了! “看?”果然,江景之抓到了她话中不妥。 他质疑的同时还抓着谢仪舟的手在他肋下抚了几下。 谢仪舟:“……” “没关系。”江景之愉快道,“食色性也,是很难控制的,我不怪你。” 说完,他抓着谢仪舟的手腕突地往前一拽,谢仪舟身子被拽起,往前一扑,“啊”的一声惊呼后,谢仪舟整个压在了江景之身上。 这太亲密了。 谢仪舟心慌,慌张撑着他胸膛想要爬起来,又被江景之揽住腰扣押了回去。 江景之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抓着她的手,双膝屈着挡在谢仪舟腿侧,防止她滑下去,也阻止了她挣扎的动作。 他笑吟吟道:“你想轻薄我直说就好,我又不会不愿意。” 谢仪舟:“……绝无此事!” 江景之叹气,“姑娘家脸皮薄,没关系,我足够善解人意,我送上来给你轻薄,好不好?” 话音刚落,他仰脸吻了过来。 谢仪舟慌乱地后撤了下,被他扣着后脑按下,双唇相贴,柔软、湿热的触感从唇面扩散开,带来一阵汹涌的酥麻感。 谢仪舟手指猛地一抓,除了紧紧攥住江景之散乱的衣襟,再没力气做别的了。 第48章 异样“生气了?” 上一次与饿死鬼这样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谢仪舟病症未痊愈,迷迷糊糊,饿死鬼亲得突然,也很轻,更像是亲昵地摩挲与爱抚。 谢仪舟很惊诧,来不及想更多,紧跟着出现的意外便打破了她的情绪。 她低落很久,很长时间都没心情仔细考虑两人的关系。 后来重新得知饿死鬼的消息、被迫入京、来到他身边,一件事推着一件事,等她想要一个至死不渝的意中人时,心中闪现的只有饿死鬼这一个选择。 她喜欢饿死鬼,真的很喜欢他。 谢仪舟在惊慌之后,抓紧江景之的衣裳,接受了这个吻。 然而江景之并不满足。 他有这种想法很久了,因为各种原因耽搁,始终未能付出行动。 而今终于得逞,谢仪舟也与他猜测的一样,没有拒绝,这让他心头悸动,热血直冲上头。 按捺了会儿,江景之最终决定舍弃理智,放任唇舌追大胆摸索。——失忆时的他没脸没皮,如今的他可不能输。 放任的后果就是茶水的余韵化成了钩子,引着他想往更深处探索。 他的动作越发急促贪婪,谢仪舟却浑身一颤,“唔”了一声,想往后退。 江景之不许。 他揽在谢仪舟腰间的手臂一箍,轻巧地翻了个身,一瞬间,两人位置互换,谢仪舟成了被围困的那个。 胸膛与凹凸有致的身躯贴得严丝合缝,谢仪舟面红耳赤,想推开他,也想搂紧他,江景之被她这么蹭了几下,心底火苗彻底勾起。 就在谢仪舟控制不住地屈起双膝时,江景之动作一滞,歪头倒在了她脖颈上。 谢仪舟面色潮红,张着唇急促地喘了几下,睁着迷蒙双目偏脸,看见江景之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压在她身上。 这情形十分眼熟,让她记起两人第一次亲吻的结局。 谢仪舟心头一慌,忙不迭地伸手抬着江景之的脸,“……江景之!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江景之没反应。 “饿死鬼!” 谢仪舟很慌张,差点高声喊人进来了。 幸好她用残 存的理智记起了徐院使嘱咐过,前期江景之是有可能会出现昏睡、麻痹等情况的。 谢仪舟稍稍安心,抚摸了会儿江景之的面庞,手挪动到他后颈,搂着他的脖子,任由他脑袋偏枕在自己颈侧。 江景之尚未平息的呼吸拂在她脸颊、脖颈,痒痒的。 谢仪舟忍了会儿,待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后,虚软的四肢也终于有了力气,她重新捧起江景之的脸,在他嘴巴上亲了一口,然后撑着他的肩膀,小心地将他从身上挪了下去。 她起身,先把江景之凌乱的衣裳整理好,再整理自己,轻拭了拭唇面,去外面让人请徐院使过来。 徐院使随时待命,来得迅速,检查过后,问:“怎么晕过去的?” “……突然……”谢仪舟脸还热着,含糊道,“……是突然晕过去的,跟被人打晕了似的……” 她没法说出事情真相,又怕隐瞒会影响到徐院使导致他误诊,说完又道:“他情绪……起伏较大,用了些力气……不知道是否有影响……” 徐院使恐出现意外,沉思了下,详细问道:“殿下苏醒后都说了些什么?神智可清晰?苏醒了多长时间?” “……说、说了几句闲话,神智清晰……”谢仪舟低着头,细声答了。 应当是清醒的,怀疑她动了色心轻薄他呢,还会用同样的理由反过来那样对她,一定是清醒的。 前面的问题好答,最后一个有点难。 谢仪舟被吻得头脑混沌,连白天黑夜都不知晓了,谈何时间的流逝? 她面色绯红,窘迫道:“我没注意他醒了多久……” 徐院使责怪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重新为江景之检查后,道:“不碍事的,脉搏呼吸都正常,瞧着像是不适应体内变化导致的晕厥,再观察看看。这次可要多多注意些,若是一个人看不住,就找几个侍卫过来守着。” 谢仪舟尴尬地答应了。 她怕江景之醒来后再和方才那样发疯,但又怕自己误了事,送走徐院使后,想了想,还是喊了宋黎杉进来陪同。 有了别人在场,又是深夜时分,她不好做些让人浮想的事情,安静地守了半宿,在天将亮时趴在桌上睡了过去,等醒来,天已转明,她身上披着件薄绒披风。 谢仪舟懵懂了下,记起昨日的事情,连忙转头看向床榻的方向。 “没醒。”宋黎杉身为太子近卫,十分尽责,轻声道,“呼吸平稳,脉搏稳健,是安睡的脉象。” 谢仪舟轻出一口气,到床榻边瞧了眼,见江景之的状况与宋黎杉所言无二,就先回房间洗漱去了。 转了一圈回来,刚进内室,就看见宋黎杉正在开窗。 “外面起了雾,很冷的,还是关着吧。” 宋黎杉迟疑了下,停住了手。 谢仪舟又道:“你一宿没睡了,快回去歇着。徐院使过不久就要来了,外面还有侍卫在,我一个人守一会儿,不碍事的。” 宋黎杉偏着脸,稍微等了片刻,回答道:“那我就先退下了。” 她人走了,开了一半的窗子留在了那里。 天气转冷,外面起了白霜与浓雾,从窗口望去,雕梁画栋的府邸被笼罩在晨雾中,跟云中仙境一般,颇具缥缈的诗情画意。 就是着实很冷。 谢仪舟被晨雾中的寒风扑了个满怀,打着寒颤匆匆合上了窗。 再来到床榻边,江景之依旧安静地睡着。 谢仪舟静静看了会儿,凑过去探了探江景之的脉搏,又摸了摸他的额头,都没察觉异常,就拧了帕子给他擦拭脸庞。 巾帕拂过他颧骨,落在唇面上时,昨晚的事情浮现在谢仪舟脑海中,她脸一红,心底忍不住燥热几分。 正失神,突地听见一道熟悉的轻笑声。 谢仪舟回神,目光一转,恰好与躺在榻上的江景之相对。 轰的一下,她的脸红透了。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吭声?”谢仪舟心里尴尬,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干脆先发制人,不太流畅地质问起来。 江景之挑眉,道:“猜。” 他什么时候醒的? 往前不好猜,但是往后……江景之在时,他手底下的侍卫从不会擅自做主,宋黎杉去开窗的行为,一定是江景之授意。 也就是说,他至少是在谢仪舟回来之前苏醒的。 谢仪舟懊恼,她光想着江景之会冷,竟没注意到宋黎杉的反常行为……难怪让她回去休息时,她刻意等了片刻才出去,定是在等江景之是否阻止。 谢仪舟又被他捉弄了。 都这样了还要捉弄人。 她不想顺着江景之了,收了巾帕放回原处,道:“外面冷,不好开窗。你既然醒了,就先躺着,我去让人通知徐院使。” “好。”江景之的声音从床榻上飘出来,低沉的,很轻。 谢仪舟快步走到外面,将要开门,突然停下,原地思量了下,转身返回室内。 床榻上,江景之依旧安静地躺着,看见去而复返的谢仪舟,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愉快的笑。 谢仪舟紧紧盯着他,问:“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 “有。”江景之说着,又笑了起来。 谢仪舟被他笑得不好意思,抿了抿唇,道:“你说。” 江景之目光幽幽地对着她,半晌,轻声道:“甜。” 谢仪舟板起脸,尽管她脸上遍布红霞,没有一点儿暴怒的威慑力。她道:“喜欢吗?那你想不想再亲一次?” 江景之:“……” 四目相对,片刻后,谢仪舟坐在他床榻旁,弯下腰,捧住他的脸,缓慢地凑近。 安静的房间中,两道呼吸声渐渐急促,几乎纠缠在一起,却迟迟没能突破最后的屏障。 谢仪舟望着近在咫尺、浑身紧绷的江景之,突然笑了起来,清新的气息扑到江景之鼻尖,让他脸上阵青阵白。 从谢仪舟前来献药,第一次为江景之换药至今,已经被他装睡,冷不防地吓过好几回了。 依照他的性子,不可能装睡半天,醒来后除了言语上的挑衅外什么都不做。 除非他动不了,也说不了太多的话。 徐院使说过的,他可能回出现麻痹症状。 有过昨晚陡然昏睡过去的事迹,谢仪舟对此不怎么担心,抿着唇笑了又笑,止住后,双肘撑在江景之胸口,问:“每次只能说一个字了吗?多说几个字会怎样?” 被揭穿的江景之面色阴沉地瞪了她一眼。 往常都是谢仪舟话少,被他纠缠着询问,烦得谢仪舟想打人。现在情况反了过来,谢仪舟觉得很稀奇。 “不能说话不能动,那你方才是怎么让宋黎杉去开窗的?”谢仪舟用手捏了捏他下巴,笑着问,“是说‘窗’,还是说‘关’?又或者,你是两个字分开说的?” 江景之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盯着谢仪舟,冰冷的目光中写满威胁。 “生气了?”谢仪舟一点也不怕,搬出以前他问自己的话,心想难怪他以前明知自己在生气,还非要这样问一句……看着对方大怒却束手无策的模样,真令人愉快。 喜欢归喜欢,仇还是要报的。 谢仪舟看着江景之自食恶果的模样嘴角止不住地弯起。 好一会儿,她清清嗓子,继续问:“除了不能动,有别的不适吗?” 还能妄想用调戏她的法子来遮掩住异常、能冷眼威胁她,肯定是没有别的不适的。 谢仪舟明知故问,看见江景之闭上眼拒绝交流,再次笑了起来,笑得身子直颤。 第49章 脆弱“我都喜欢。” 从前饿死鬼躺着不能动,还有一张嘴能说个不停,谢仪舟那时候初离家,生活拮据,情绪也不好,嘴笨又寡言,完全不是他的对手,除了离得远远的不搭理他外,没有任何应对他的手段。 现在江景之的行动与语音全部被剥夺,终于能让谢仪舟出口恶气了。 “渴不渴?饿不饿?” “头晕吗?” “有不舒适的地方要说呀,不能讳疾忌医。” “……” 这是谢仪舟话最多的一天,她在江景之面前问个不停,气得江景之学起她以前那样闭眼装听不见。 直到徐院使被宋黎杉请了过来。 不出意料,江景之的情况不严重,好好休息就能恢复。 只是全身麻痹的症状能够慢慢缓解,突发晕厥就不好说了。 徐院使未亲眼目睹,不敢确定以后还会不会发生,叮嘱道:“未免发生意外,殿下近期最好不要外出。” 江景之的眼神冰锥一样的刺向徐院使。 ——这人骄矜惯了,对目前受制于人的情况接受不能,遇到单字无法阐明自己意思的时 候,索性不开口,仗着身份高贵,使眼色让别人猜。 徐院使与他默契不足,斟酌了下,小心回道:“殿下若是一定要外出,请务必多带些侍卫。” 江景之的目光更凶了。 “他是想问……”谢仪舟在一旁忍笑,好心解释,“……近期大概是多久?” 徐院使感激地看了看谢仪舟,向着江景之拱手道:“这个不好说,要看殿下的身体……殿下身子强健,抵抗这点毒素应当不成问题,多观察两日就能见分晓。” 这种事强求不得,只能如此。 诚如徐院使所言,江景之身体很强壮,不过一日,肢体已经能有反应了,只是做不来大动作,下不了榻,说不了长句。 刚能动弹,就有两个大臣求见,江景之接见完,让人喊谢仪舟过来。 “靠近点。”他道。 谢仪舟知道他的麻痹状态缓和了很多,谨慎地摇头拒绝:“你记仇,肯定是要抓我报仇的,万一我控制不住推搡你,害你撞了脑袋出了意外怎么办?你现在这样脆弱……” 江景之虽然能动了,但的确还很脆弱,饮水都要别人喂。 他神色阴暗道:“我想报仇,你……” 才说出三个字,声音就转弱,一句话没说完,江景之有自知之明地停了下来。 谢仪舟咯咯笑了起来,替他说道:“你要报仇,我肯定逃不过。我知道啊,不过能晚一点是一点嘛。” “行。”江景之面色沉沉道,“你等着。” 谢仪舟不到他身边去,他嗓子没完全恢复,不想说话,威胁完谢仪舟就翻看起侍卫送来的政务折子。 他看折子,谢仪舟在一旁看他,听他说哪个大臣废话多,哪个地方官员的折子是冠冕堂皇的假话,偶尔看见不满意的,就扬言要给人家记上一笔。 江景之说不了长句,措辞精简,但这些事情在谢仪舟眼中很稀奇。 她耐着性子听江景之说,慢慢从站在变成坐着,又不知不觉挪到了江景之身旁,与他挨着,时而帮他整理手边看完的折子。 期间江景之好几次转眼看她,她都没发现。 江景之掂量下自己的力气,觉得现在的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便没趁机报仇,就这么安详地又过一日。 到第三日,江景之的麻痹症状终于缓解了很多,有人搀扶的情况下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不过他不愿意在人前暴露短处,鲜少让人搀扶。 徐院使照常来看了诊,他才走,贺岭带着消息进来了。 “殿下将痊愈的消息传开后,这几日京中多处有异动……”贺岭一一禀告。 这些都在预料之中,他说得很平静,直到提及那个幼时伤了脑袋、心智只有几岁孩童大的显王。 “显王爷这几日府上来往的宾客多了些,三教九流均有……”贺岭说得犹疑,“昨日还出城了一躺,属下命人暗中跟随,半路竟被甩开……” 这可不像心智不全的表现。 谢仪舟机警地竖起耳朵,想听到更多,江景之却依旧淡然,道:“不急。” 就两个字,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急,还是因为嗓子不便,只能说出来俩字。 贺岭对他深信不疑,说不急就真的不急,谢仪舟却忍不住,道:“加上今日,你有四五日没在朝堂露面了……叛贼一定知晓你状况不好了,怎么能不急?” 知晓了,就会抓住机会,很快动手。 他如今走动还不利落呢,那突发的晕厥也不知会不会再次发生。 江景之道:“放心。” 这就是话少的弊端了,什么都说不清楚。 要紧的都禀报完了,贺岭看了看谢仪舟,犹豫道:“还有一件事……属下不知该不该说。” 江景之意识到这事与谢家有关,或许不让谢仪舟知道才是最好。 可他不喜欢遮遮掩掩,更不想谢仪舟某日从别处知晓,果断命令道:“说。” “谢府出了些乱子。”贺岭看向谢仪舟,道,“陈国公府的大小姐不知怎么的,突然找去谢府,要与谢大公子成亲。” 谢仪舟冷不防听见谢家的事情,愣了一愣,疑惑了会儿才记起来,陈国公府大小姐正是当初与大堂兄定亲的那位。 她没贺岭想的那么介意大堂兄,人物关系对应上后,主动问:“他答应了吗?” “谢大公子避而不见,托人拒绝了,不过看陈国公府大小姐的样子,怕是不会轻易放弃。” 这两人的矛盾在于谢大堂兄的腿疾,只要能治好,就没有隔阂了。 谢仪舟手中恰好有据说能医治好他腿疾的方子,她留着没用,是打算送给大堂兄的,但不是现在。 谢家的事乍看与江景之没有关系,可这关头紧要,谢仪舟不想多事,她计划等叛贼的事情平息后再把方子给大堂兄。 “叛贼有关?”江景之问。 贺岭道:“暂未发现关联。” 谢仪舟松了口气,道:“那就不管他们,先紧着叛贼的事情处理。” 贺岭得令下去了。 “叛贼这会儿一定蠢蠢欲动着呢。”谢仪舟理着桌案上侍卫刚送来的折子道,“要不今日别看折子了,反正有重大事情下面的大臣过来……你先好好歇着,等身体恢复了,解决了叛贼再忙这些呢?” 好一会儿没得到江景之的回答,谢仪舟抬头,发现他目光晦暗地盯着自己,眼神看得她心里发慌。 “怎么了?”她问。 江景之道:“不在意?” 没头没尾,但谢仪舟明白,想了想,回道:“不在意,大堂兄对我来说只是曾短暂见过几次的陌生人,况且我只是个与他不熟悉的堂妹,插手不了他的事。” 江景之直直看着她,眸中有着未尽的深意。谢仪舟想探索,他已将情绪藏了起来,恹恹闭眼,道:“歇着无趣。” 谢仪舟听见这话就笑,“跟以前一模一样,安生不了一点。” 饿死鬼精力旺盛,不爱躺在榻上,伤口没好利落时就总想跟谢仪舟出去。谢仪舟说他“安生不了”一点没错,可措辞具有贬意,引起江景之的不满。 他睁眼,瞥了谢仪舟一眼。 这样子谢仪舟也很喜欢,她凑过去,柔顺的乌发从肩头滑落,堆积到了江景之的脖颈处,挨着他小声问:“以前咱们还在上渔村的时候,你就躺不住,我在圈院墙篱笆,你也想插手,还记得吗?” 江景之挑眉。 他近来常梦见过去的事情,对此有些印象。 不是他躺不住想插手,是谢仪舟没做过粗活,竹子砍得长短不均,把竹节埋入地下的力气也不够,弄了半天,围了一小截篱笆,稀稀落落,歪歪扭扭。 他说等他身体好了,他来做。 谢仪舟不搭理人,默默努力。 他躺在小榻上,只能透过支摘窗往外看,无趣得紧,便开始挑谢仪舟的不是,挑着挑着,把人惹怒了。 谢仪舟抱着刺绣用的竹篮扔在他身上,道:“这么有精力,那就做刺绣吧,这活不费劲,有手就能做。” 饿死鬼掂了掂竹篮里的东西,竟真的动起手来,只是就和谢仪舟不会围篱笆一样,他也是第一次接触针线,把竹篮弄得乱糟糟的。 谢仪舟瞧见江景之的表情就知道他记得,眼睛一弯,道:“你总是给我捣乱。” 江景之心说不完全是,后来一直是他在保护她,怎么不提呢? 这句质疑太长,他说不了。 谢仪舟又道:“你都没有以前的记忆了,还能对官员、侍卫们应付自如,不让人瞧出破绽,你与江景之果然是同一个人。” 江景之道:“所以?” “所以……”谢仪舟真诚回答,“不管你留存的是哪段记忆,你都能做好储君,以后也都会是一个好皇帝。” 江景之眼皮一跳,伸手抓住她手腕,用力一拽,谢仪舟差点趴到他身上来。 “你……” “你可能不是我的对手。” 江景之嗓音受限,说话慢而短,被谢仪舟抢了先。 谢仪舟看起来跃跃欲试,“我觉得我若是用上全部力气,能把你制服。” “挑衅 我?” “是!”谢仪舟中气十足地说完,手腕下滑,改抓住江景之的手,试图将他双臂压制住。 江景之自是不可能轻易屈服,抓在一起的手就这么对抗起来。 一番斗争后,最终是谢仪舟凭借上方的优势取胜,扣着江景之双腕把他压在了床榻上。 “我赢了!”她大声宣布。 她鬓发乱了,脸颊因挣扎泛起红晕,还喘着气,看起来分外有活力。 说完俯视着江景之,道:“看见了吗?你现在连我都打不过,好娇弱。” 被压在榻上的江景之:“……再等两日。” “不急。我也想你尽快恢复,不过你现在这样子我也不嫌弃。”谢仪舟说着,低头在他嘴巴上亲了一下,接着道,“我最喜欢你了,不管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江景之似有所觉,望着她,眼睛缓缓眯起,狭长的眸子里透露着审视的光芒,字字沉重道:“谢仪舟,你最好没有……” 前几个字还好,到“没有”俩字时,他嗓音不受控制地减轻,几乎消散在唇边。 而这时,外面传来了嘈杂声。 谢仪舟偏头超外看了眼,道:“我去瞧瞧外面出了什么事,你先躺着,有事就喊人。” 说完松了江景之的手腕,提裙跑了出去。 江景之因麻痹动作迟缓,没能抓住她,望着空荡荡的寝屋等了片刻,接着道:“没有……别的主意……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断断续续的威胁终于艰难说完了,可惜被威胁的人早没了踪影。 江景之脸色铁青,不得不承认谢仪舟那句话说的对,他该好好歇着,尽早恢复才是。 第50章 告别她的目标始终如一。 外面的动静是林乔弄出来的。 离京月余,他对京城中事一无所知,心里全是恶狠狠惩治了那些与方震等地头蛇为非作歹的官吏的兴奋感,入府便要来找江景之禀报,在外面被侍卫拦下。 看见谢仪舟,他眉飞色舞道:“小姐,我回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威风,大伯看见我还想找地头蛇来抓我,知道我是奉太子命令过来的吓得尿裤子,一口一个好侄儿,哈哈哈哈,这时候知道我跟小妹是他侄辈了?晚了!” “我把他狠狠打了一顿,吓唬他要抓他进大牢,老东西现在老实的狠,前几年从我这骗走的田地也讨回来了……” 前面还一心想着与江景之汇报那些地头蛇、贪官污吏的事,瞧见谢仪舟,林乔就只会说自己家的烂事了。 等他说完了,谢仪舟才有机会询问:“交给你的事情都做好了?” “好了!”林乔拍着胸脯大声道,“有侍卫跟着呢,我哪敢不尽心?再说了,我能给你丢脸?” 他情绪激昂,叭叭说了许多,得知江景之现在不便见他后,道:“行,我回头再来……对了,我是不是该写个折子递过去?我字丑……” “先去见你妹妹。”谢仪舟将他带走了。 林乔在外面爱充脸面,装得跟京城里的大官一样,对自己就本性暴露了,查看过妹妹的情况,又说起他在江波府如何威风的事。 好不容易说完,问起谢仪舟与林研在京城如何,又问江景之、谢家等等的情况。 三人聊到很晚,谢仪舟回房时已是深夜。 她这几日近乎是日夜都守在江景之身边,睡得不太好,回房后问了江景之那边的情况,确信他无恙,就没再过去。 难得放松,她却睡得不安稳,脑中辗转想着许多事情,有江景之的伤势、生父生母对她的感情、林乔兄妹的去处,还有那些不算熟悉的谢家人…… 终于睡着,谢仪舟感觉自己才刚闭上眼,就被外面的喧哗声吵醒。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浑噩地躺了会儿,见那声音还在,掀开纱幔往外瞧了一眼,透过碧纱橱看见外面天黑黑着,但依稀有煌煌灯火闪烁,像是有无数人影在提灯快速穿行。 出事了。 谢仪舟上一次遇见这种情况还是三年前奶娘去世,也是深夜里,府中乱成一团。 她匆匆披上衣裳,打开房门,正好看见神色惊惶的侍婢们与快步赶来的宋黎杉,宋黎杉身后还跟着同样迷茫不安的林乔兄妹。 “显王爷深夜逼宫造反,殿下要去镇压,小姐你仔细待在府中,若非必要不要外出。”宋黎杉三言两语叮嘱完,转身就要走,被谢仪舟抓住了衣角。 谢仪舟是下意识的动作。 她的大脑被宋黎杉的话冲击得眩晕了一下,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后,有很多想要说的…… 叛贼会在江景之彻底康复前破釜沉舟,这是他早就有预料的……逼宫事大,但他有万全的准备,应该不会有危险。 他肢体还麻痹着,这时候亲去平乱会很危险……可有玄甲卫、众多属官将士跟随,他出事的可能很小。 依着他的性格,他不会愿意留在府中。 身为储君,他也绝不可能不出面。 谢仪舟耳中充斥着外面急报的嘈杂声,面前是宋黎杉被火光照耀得忽明忽暗的脸庞,她有许多想说的,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三小姐?”宋黎杉疑问。 谢仪舟嘴唇张开,千言万语汇成两个字:“……当心。” “小姐放心,宫中早有布局,玄甲卫严阵以待,绝不会让殿下受伤,只是这事牵扯甚广,必须由殿下亲自出面解决。殿下不想小姐冒险,才不带你去的,小姐在府中安心等着就是。”宋黎杉说完,快步离开了。 相较于谢仪舟的万千思绪,林乔就只有满腹疑惑,“显王是谁?为什么要造反逼宫?饿死……太子殿下早有布局?春花,这个人看起来怎么好像在哪见过……我觉得哪里都不对?小姐,你是不是有许多事情没告诉我?” 谢仪舟不是不想告诉他,是没能开口。 林乔穷鬼翻身,借着江景之得了势,光想着炫耀那些让他风光的事情了,没给别人开口的机会。 现在宫中大乱,外面不知是何光景,就是心再大,也不可能睡得着了。 谢仪舟干脆与林乔说起他离开后的事情。 别的都还好,听见现在的太子殿下有的是饿死鬼的记忆,林乔十分震撼,并对此感到遗憾:“要是派我去江波府的是他就好了,饿死鬼肯定不会用侍卫威胁我。” 谢仪舟道:“不威胁你,万一你胆大妄为,做了出格的事情呢?” 林乔道:“我就是做了,也只对那些坏人做。” 说到这儿,他又提起江波府的风光事,说了几句,见谢仪舟心不在焉,记起当下的紧张形势,安慰道:“没事儿,饿死鬼主意多,不会出事的。你不也说了,他没有做太子时候的记忆也能把朝政处理得很好,这么厉害,不会受伤的。” 谢仪舟“嗯”了一声,抬眼问:“你很喜欢跟着他做事?” “当然!”林乔振奋道,“你知道的,我爹娘早亡,我就是个山野混小子……只我自己也就罢了,怎么活不是活?可我还带着小妹……” 林研需要名贵药材滋养身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随着年纪的增长,她会长成一个清秀可人的姑娘,而没有依靠的穷苦姑娘,往往要面临许多不怀好意的觊觎与危险。 林乔想给妹妹安全无忧的生活,靠他一个只会算命、半吊子医术的穷小子,再辛勤十年也未必能做到。 到了江景之身边就不一样了,不说一步登天,至少不用再为几两银子的药钱奔波疲累、受人凌辱。 “退一步来说,就算不为小妹考虑,我也想跟着饿死鬼。”林乔坦荡说道,“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一未欺压无 辜,二不作奸犯科,不抓着机会追求富裕的生活,难道非要顶着烈日给那些权贵们做牛做马吗?” 谢仪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点头道:“那你好好跟着他,他恢复了过去的记忆,会待你好的。” 林乔美滋滋地点头,又遗憾道:“早知道我该提前两日回来的,这样今晚就能跟着一起去了……” 显王逼宫造反,他若是跟随江景之把人镇压,岂不是多了一道功勋? 谢仪舟道:“很危险的,刀剑无眼,你就不怕万一出了意外,留林研一个人吗?” 林乔心里一惊,再不敢贪心多想。 摸了摸受惊的小心脏,林乔抬头,见烛光下谢仪舟神色凝重,像是有心事,他再次安慰:“饿死鬼肯定没事,别担心。” 谢仪舟点点头,没再说话。 几人都没有睡意,对着烛灯静静等待,期间听见府邸外有异响,像是大批将士出动,声势浩荡,料想今夜京中是无人安眠了…… 翌日清晨,浓雾弥漫,谢仪舟翘首盼了半天,直到日光刺破云层,才等来通报的侍卫。 “显王等叛贼未至明光殿就已伏诛,圣上与殿下均安然无恙。逼宫之事很快镇压,可影响很大,殿下忙于审讯叛贼、安抚百姓,暂时回不了府,特命属下来与三小姐说一声。” 谢仪舟提着的心终于放下,问:“他身体麻痹的情况可有好转?” 侍卫答:“较昨日已好了许多,不需要搀扶就可以独自立于人前了。” “可有晕倒?” “暂无。” 侍卫一一答了,等谢仪舟再无疑问,说道:“殿下让三小姐放心,等他回来,必定恢复如初。” 这话旁人听着是在宽慰谢仪舟不用担心,谢仪舟听着,却是威胁。 江景之相当记仇,还记着昨晚她说他娇弱、将他桎梏于榻上不能动弹呢。 谢仪舟在心里嘟囔了几句,答谢过侍卫,转身瞧见林乔,见林乔钦佩道:“饿死鬼脑子就是好用,略施小计就把叛贼全部拿下了。” 说完又疑惑问:“说起来这个显王不是个傻……” “傻子”俩字一半说出来,另一半被吞回去,林乔重新问:“……不是个心智不全的王爷吗?难不成他表面上装疯卖傻,实际上心思叵测,为了造反谋划了几十年?” “不知道。”谢仪舟没见过这位显王。 皇室纷争素来残酷,非寻常人能揣测,不过他逼宫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这点无可辩驳。 不管显王是真傻还是装傻,事情已成定局,终于可以安心了。 林乔回去补眠,谢仪舟也回了房间,不过不是休息,而是收拾行囊。 江景之的伤势正在恢复中,有徐院使等御医盯着,不会再有意外。叛贼的事情有了结论,隐患会被连根拔起。 林乔也回来了,并且很愿意留在江景之身边……谢仪舟再无牵挂,可以离开了。 她要带的东西很少,因为原本属于她的就不多,仔细数来,不过一些银两,几件衣物,以及一只狗……可惜她给饿死鬼取的名字全部被江景之驳回,没能多留下一样。 谢仪舟思来想去,最终把江景之送她的那把匕首也带上了,这个东西可以送她出城,还可以做个念想。 东西收拾好,她再将那张能治愈大堂兄腿疾的方子揣上——显王逼宫太突然,她没来得及提早安排这事,只能先带着,等离了太子府再用几个铜板托街上小童送去。 正思量还有没有东西遗漏,房门被从外叩响,侍卫道谢府陆管家求见。 “什么事?” 侍卫道:“不知,看他样子很是着急。” 谢仪舟许久没见过陆管家了,对他没有额外的印象,本想拒绝的,转念一想,时下京城刚发生过王爷逼宫造反这样的大事,城中还乱着,陆管家不应当在这时候来找她,除非事情很急迫…… 几经犹豫,谢仪舟最终答应见他。 就当是她与谢家最后的告别。 陆管家被侍卫带来,满面憔悴,看见谢仪舟就噗通一声跌跪了下来,“三小姐,大公子他出事了!” 谢仪舟被吓一跳,忙让人将他扶坐在椅子上,问:“他怎么了?” “大公子与陈国公府大小姐的亲事已经取消了,那小姐却对大公子念念不忘,这几日频繁来府中求见,大公子为了躲她,昨晚出城去了山郊别院。”陆管家哀声说道,“今日一早随大公子出去的小厮回来,被守城将士拦在城外……” 因昨夜的逼宫风波,京城封锁,不准进出。 守城将士与太师府有旧,看着昔日的情分上,特例去帮忙传了道口信。 “……说、说大公子昨晚行至城郊,马儿意外受惊,拖着马车疯狂奔走……下人没能跟上,找了一夜也没找到人,大公子……不知所踪!” 他双腿废了,又孤身一人在野外,十分危险。 谢仪舟的心揪了一下,掐了掐手心,冷静道:“这事你该去找祖父与二伯。” 陆管家凄声道:“老太爷与二老爷深夜应召入宫,至今未归,口信也传不过去……二夫人是在府中,可苏家大表哥昨晚鬼混晚归,不知怎的受了重伤,命悬一线,苏家老小都需要人照看……” 说来说去,就是谢家能出城找大公子的只有谢启韵与下人。 朝官全被传召进宫中,不知几时能回,谢大公子失踪的事耽搁不了,谢启韵决心带人出城寻找堂兄。 可她只是个十六七岁的深闺姑娘,陆管家则是下人,守城将士愿意帮忙传口信已是冒险,哪怕有谢府信物在,也万万不敢放他们出城。 陆管家焦躁半天,走投无路,这才来找谢仪舟。 “三小姐,求你帮帮大公子吧!” 这么多年来,谢仪舟在京城谢府待的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足一个月,与谢大公子也不过见了四五次面,关系很是疏远。 再者说,她与谢启韵一样,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她连真心为她考虑的爹娘都没有…… 谢仪舟沉默了许久,最终在陆管家期盼的目光中说道:“我帮不了你。” 陆管家的脸刹那间白了,语无伦次道:“他、他是你堂兄,你们是兄妹……” “我帮不了。”谢仪舟咬了咬下唇,并不解释,只清楚地重复着她的回复。 陆管家语塞,僵硬地站了会儿,见她不为所动,颤颤巍巍道:“那、那老奴再想别的法子……三小姐……老奴告退……” 他打着哆嗦往外走,佝偻的背影宛若干枯的老树干。 谢仪舟目送他走入萧瑟的冷风中,心中滋味难以道明。 大堂兄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这时候消失不见,太巧了,说不定是什么人设下的陷阱。 就算不是陷阱,她也帮不了忙。 她只是个被父母抛弃的女子,谢府都无能为力的事情,她没有能力、没有人手去帮,也不能让江景之的人去冒险。 “我没做错。”谢仪舟在心底默念。 心绪波澜时,小腿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谢仪舟低头,看见了那只被江景之剃了毛发的、丑丑的坠星猊。 它的毛发生长不明显,还是那么难看,难看得与刚被谢仪舟救回来时异曲同工。 谢仪舟望着围着她裙角绕圈的丑狗,呆滞片刻,猛一咬牙,转身快步走出大厅,在厅门外看见了被侍卫带着蹒跚离去的陆管家。 “大堂兄外出的事都有什么人知晓?” 陆管家听见声音转回来,惊喜交加,怕她不高兴,又急忙收敛住,小心翼翼回道:“只有府中人……或许还有陈国公府的人知道……” 谢仪舟深呼吸,道:“你回来,仔细与我说说他是何时出城的、都带着什么人、在哪儿发生意外的。” 陆管家被重新请入厅中。 一盏茶时间后,谢仪舟听完原委,找了几个侍卫,跟着陆管家往外走去,遇见了闻讯而来的林乔。 “你要帮他?”林乔嘴里叼着半块糕点,吊儿郎当道,“不是说不帮吗?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谢仪舟是 在看见围着她打转的坠星猊时改的主意。 总不能她愿意救一只狗和一个无关的、不知好坏的陌生人,却不愿意救与自己无冤无仇的堂兄吧? “就是改了主意。”谢仪舟道。 林乔对她这种干巴的解释习以为常,知道她是不想说,不多问,拍着手上糕点碎屑道:“行吧,我跟你一块去。” “不用。”谢仪舟道,“人太多会让守城将士为难,我带几个侍卫去就行。你许久没回来了,在府中好好陪着林研。” 林乔心想谢仪舟身边有太子近卫,没人敢为难她,再说,不过是出城找个行动不便的瘸腿人,不算多大的事,他不跟去也成。 就要点头,不经意瞥见谢仪舟手中拎着个包袱,他疑惑问:“带的什么东西?” “一些衣物。”谢仪舟边答,边弯腰去摸坠星猊的狗头,道,“我带着坠星猊去,它能嗅见气味,能更快地找到大堂兄。” “哦。”林乔以为她说的衣物是谢大公子的,信以为真。 他闲的没事做,送谢仪舟与陆管家等人出门,本来心情很轻松,在望见谢仪舟抱着丑狗坐在车厢里,掀着帘子对他笑时,不知怎的,心头倏地闪过一丝异样。 林乔抓住那丝不对劲的情绪,上前几步,挡住车帘,踌躇了下,在小窗外低声问:“小姐……春花,你、你会回来的吧?” 谢仪舟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林乔慢慢变了脸色,喃喃道:“……你要走?” 谢仪舟无奈地轻声说道:“人生如浮云,聚散随缘。” 林乔心头一恍,朝前迈出一步,怔怔看着她,半晌未能出声。 他想问谢仪舟为什么要离开,现在的江景之拥有饿死鬼的记忆,他们像从前那样在一起不好吗? 然而最清楚谢仪舟为什么会回到京城的就是他,他无比清楚,从一开始,谢仪舟就没有想过来京城。 她要与谢家做割断,不再往来,就不会与谢家人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否则,谢仪舟狠不下心来,他们之间就会像今日这样,总会因各种原因纠缠在一起。 只有离得远远的,切断所有关联,她才能不受父母影响。 而饿死鬼……从他的身份发生转变的那一刻,不论他的记忆恢复与否,他都不再是上渔村那个属于谢仪舟的讨厌的饿死鬼了。 江景之是留不住谢仪舟的。 她外在看着不是多么坚定的人,其实心底目标始终如一,没人能拦得住她。 林乔两手紧紧抓着车窗,急道:“春花,你、你等等我,我去找、找小妹商量……” “不用商量了。”谢仪舟左手边是她的行李,右手揽着坠星猊,笑了一笑,道,“江景之会是个好皇帝,他有了饿死鬼的记忆,不会亏待你的。你跟在他身边,老实做事,照顾好林研……这是你们兄妹最好的去处。” “我、我……”这是林乔自己说过的话,是他自己分析出的最有利的选择,这时候从谢仪舟口中说出,却堵得他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回去吧。”谢仪舟推开他的手,合上了窗。 江景之离开前吩咐过府中人好生照顾谢仪舟,谢仪舟手中还有他的信物,侍卫不知所以然,自是她怎么命令就怎么做。 马车驶动,渐渐远离,不多久,就只剩下还呆呆站在原处的林乔一人了。 他站在冷风中看着渐渐变小的马车,许久之后,用力咬了咬牙,转身跑回府中去了。 50-60 第51章 意外恍然大悟。 谢仪舟在城门口与谢启韵汇合,大堂兄已经走失快一天一夜,两人没时间也没心情客气,相**头致意,谢仪舟拿出江景之的信物,让守城将士打开了城门。 为了减少麻烦,也是为了之后能够顺利离开,她只带了四个侍卫。 人少轻便,一个时辰后,马车到达大堂兄出事的地点附近。 谢大公子是为躲人离家,要去的散心别院十分偏僻,是建在山中的,需要穿过一大片密林,正是经过这里发生的意外。 天气严寒,茂密的枝叶大多都化作肥土堆积在土地中了,奈何灌木太过繁茂,干枯的草木相互遮掩,阻碍了人们的视野。 谢仪舟下了马车,环顾四周,近处遍地荒草枯叶,而远处不得见,只闻下人们的呼喊声夹杂在冷冽的寒风中,忽远忽近。 谢启韵与她一起下了马车,道:“我记得这林子里有许多猎人留下的洞穴,都找过了吗?” “找了,洞穴、山沟全都找了。”别院的管事愁眉苦脸,“庄子里的下人全都来了,从昨晚搜寻到现在,喊得嗓子都哑了,别说大公子了,就连马车的影子都没找到。” 在这么大的密林里,单个人很好躲藏,马车则正相反。 谢仪舟问:“会不会是马儿拖着车厢跑出了林子?” “林子外面是一条长河,马车过不了河,只能往后面跑。后面连着好几座山头呢……” 山里阻碍多,马儿若是真的进了后山,不多远就会被树木阻挡住。谢府下人进去查探过了,也未寻到马车的踪迹。 谢大公子和那辆马车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 谢家两姐妹正在询问管事的,四散开去查探的侍卫有所发现,过来禀报道:“是有人暗中放冷箭,刺激马儿发疯,从而导致意外的。” 说着递来一只小巧的箭矢。 “这叫袖箭。”侍卫道,“最适合暗中施放,在那边的树干上找到的。” 有人暗中作怪,就说明谢大公子的失踪是有人蓄意为之。 谢启韵脸色发白,不可置信道:“大堂兄自从断了腿已近两年不曾外出,什么人会这样算计他?” 她都不知道,谢仪舟就更不知道了。 思量了会儿,谢仪舟问:“听陆管家说陈国公府的人知晓大堂兄出城的事?” “是,但不一样。”谢启韵冷静了下,整理着思绪道,“国公府大小姐这几日频频来府上纠缠,堂兄躲避,她就来找我,我对付不过来,昨日晌午骗她说堂兄要去连城,且是在三日后动身,这才将她打发走。” 时间对不上。 “照这么说,不是陈国公府的人动的手?”谢仪舟不解,又问,“还有什么人知道大堂兄的行踪?” 谢仪舟摇头,道:“大堂兄是晚间临时决定去城郊别院的,最早只有他院子里几个小厮知晓。我已经严查过,他们走得急,来不及往外报信。截止宫中生变,府中其余人也均未出府,没人能往外泄密。” 没人泄密,怎么会无故遭到伏击呢? 难道有人一直在谢府外面盯梢? 谢仪舟知道的唯一一个与大堂兄结怨的人是罗启明那伙叛贼,不过听他的意思,弄断大堂兄的双腿后,大堂兄就成了废人了,他们恩怨已清,不会无故再次动手。 而且他们昨夜孤注一掷地起兵逼宫,哪里能有闲心来为难一个废人? 除此之外,谢仪舟再也不知道什么关于大堂兄的事情。 她在寻找真凶的事情上帮不了忙,去山林里帮着搜寻是给下人制造阻碍,只能寻了处较高的山坡,从上面眺望,试图查探出什么。 山坡上视野稍微广阔了一些,谢仪舟仰头望去,在交错的枝丫里看见了灰蒙蒙的天空,心道可能是要落雨了,山中本就寒冷,再一落雨,大堂兄就更危险了。 大堂兄找不到,江景之那边也不知如何了…… 谢仪舟分心担心起江景之,正出神,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回神,深觉现在不是想他的时候,忙又去琢磨大堂兄的事情。 大堂兄……江景之…… 两人在她脑中相 继出现,突然,谢仪舟脑中一闪,记起在江景之身边时听贺岭说过的一件异常的事情。 她急匆匆找到谢启韵,问:“国公府大小姐是前几日才开始纠缠大堂兄的?” “她以前就喜欢大堂兄,两年前大堂兄提出退亲时她不甘心,也曾纠缠过几次,见大堂兄始终不愿意才渐渐远离。” 谢启韵边回忆边回答,说到最后,面露迟疑,“……说起来,她的确是前几日突然重新纠缠起大堂兄……” 谢仪舟问:“她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 “她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说大堂兄的腿能医治好……” 谢仪舟心头一颤,猛地睁大双眼,惊声问:“她说大堂兄的腿能医治好?!” 谢启韵因她的反应惊诧,仔细回顾了下过去几日的事情,肯定道:“她是这样说的。” “堂兄出事后府中找了许多名医来看诊,都说无药可救,堂兄已经接受了噩运,她突然信誓旦旦这样说,并屡次登门纠缠,委实刺激到了堂兄,堂兄才会被逼离家……” 说到这儿,谢启韵顿了顿,惊疑不定地猜测道:“所以……是有人故意这样与她说,以通过她逼大堂兄离京……谁会这样做?” “……罗启明。”谢仪舟怔怔回答。 谢启韵问:“罗启明是谁?” 谢仪舟已经无暇回答。 大堂兄的腿是罗启明那伙叛贼做的手脚,也是他告诉自己大堂兄的腿能医治好,是他引诱大堂兄离府的……他不该跟着显王背水一战吗? 谢仪舟越想越惊悚,失声道:“不对劲,这、这是个陷阱,是故意引诱我出城来的……我们必须立刻回去!” 她大声呼喊侍卫,拉着谢启韵要回马车,没走几步,就听林中有人欢喜地高声呼喊道:“找到了!二小姐、三小姐,找到大公子了!” 谢仪舟停步转身,惊疑地回望,看见陆管家与几个下人满面欣喜地从密林中跑来,身后跟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以及一众魁梧手下。 “小姐,大公子找到了!”陆管家兴奋喊着,沙哑的嗓子几乎裂开,“疯马驮着大公子坠入河中,多亏宣王爷围猎经过伸出援手,现在大公子就在宣王爷那儿呢!” 他身后跟着的宣王爷远远看来,对着谢仪舟轻轻微笑。 谢仪舟眼前一阵眩晕,踉跄地退后一步,险些摔倒,被谢启韵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怎么了?”她低声问。 谢仪舟脸色苍白地紧紧抓着她的手,心底满是惊骇…… 谢家大公子名叫谢问封,发生意外的地点紧挨着几座深山,另一面环着一条河,河水对岸是望不见尽头的农田,此时农田已经全部收割,只余下光秃秃的褐色土地。 谢仪舟掀开帘子,看着慢慢往后退的农田,默默在心里计算着自己所处方位。 她此时正在去往宣王爷在城外的住处。 原因是大堂兄谢问封受了伤,被宣王爷救起收留,不便于行。加上天色已晚,又有落雨的征兆,于情于理,谢家两姐妹都不好独自回城。 “到底是怎么回事?”谢启韵在旁边低声询问。 谢仪舟的心高高地吊着,充满后怕与困惑,一时不知道要从何处与她说,只能重复道:“他很危险。” 她很早就因为宣王爷无故针对自己对他起了怀疑,后面显王逼宫造反,坐实了叛贼的身份,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而宣王爷全程无异动,谢仪舟真的以为他是清白的,将他遗忘了。 现在她知道了宣王爷与罗启明是一丘之貉,但依然有很多疑问…… 马车晃晃悠悠停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庄子前,谢仪舟二人被请下马车。 宣王爷比上回见面客气很多,道:“还请两位小姐先暂住于此,待事情了结,本王必定亲自送二位及大公子回去。” 话说得客气,事实上他带了很多人手,谢仪舟二人被团团围住,根本没得选择。 谢仪舟能做的,只有让他尽量放过其余人,“家仆下人无辜,还请王爷高抬贵手。” “放心。”宣王爷道,“本王与谢府没有恩怨,且他日若事成,还需谢府为我效力,本王断不会伤害谢府中人。” 谢仪舟在这时竟然荒谬地感受到了谢家明哲保身的好处——换成坚定地追随着江景之的其余官员,可能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她点了点头,犹疑了下,敞亮道:“王爷才是谋害太子的真凶。” 事已至此,没什么可隐藏的了。宣王爷叹息一声,道:“我也不想的,我是被逼无奈……” 先帝共有十多个儿子,除去早夭的、病死的、后妃斗争没的,还有几个是争夺太子之位相互弄死的,余下几个,一部分是在明德帝登基后起兵造反被诛,一部分是被江景之清算没的。 仅存的三个王爷,一个残疾,一个痴傻,一个是年纪最小、远离朝堂的宣王爷。 “他们都死了,你觉得我能活多久?”宣王爷道,“我是很羡慕他们大权在握,但真的没想过造反,可我没法子啊,每次有皇兄覆灭、有官员被太子处置,我都觉得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 说到底都是先帝不贤埋下的祸根,他为了换太子的私心,纵容皇子大臣打压还是太子的明德帝,致使这些人对明德帝没有敬畏之心,纷纷对皇位起了念头。 人都造反了,明德帝必要狠心将人除去。 而江景之追究旧事,大动干戈,也是在为江山和朝堂着想。 他们都没错。 谢仪舟据理力争道:“你若安分守己,殿下不会无故找你麻烦。” “你说的兴许是真的,可我没有选择。”宣王爷唉声叹气道,“就算我心宽体胖信了,只要太子继续清算往事,就会有人不断地来怂恿我,周家、李家……那些来往都是有痕迹的,太子迟早会查到我身上,我总不能坐着等死吧?” “所以你抢先一步动手,想要杀了江景之?” “不错。”宣王爷大方承认,“横竖会死,何不大胆地搏上一回?圣上体虚,活不了多久,江景之再一死,其余皇子皆不成气候,我如何不能登上帝位?” 为了杀死江景之,他不惜从南疆找来蛊虫,一并放在江景之身上,可惜江景之运气好,被谢仪舟误打误撞救了回去。 谢仪舟对他的处境与野心不做评价,怔忡了会儿,问:“那显王逼宫又是怎么回事?” 她没问宣王爷为什么要骗她出城,原因已经很明了了——皇城森严,宣王爷胜算的几率太小,他想杀了江景之,唯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城郊。 他是想通过她把江景之引来……这事恐怕与罗启明有关。 宣王爷的初步目的已经达成,只等江景之收到消息步入陷阱,因此毫不隐瞒道:“哦,那个傻子啊。” “我那侄儿特意放出消息说他即将痊愈,不就是想逼我破釜沉舟吗?我既然知道他想逼我动手,怎么可能迎难直上?当然要找个遮掩。” 谢仪舟恍然大悟。 逼宫是震惊朝野的大事,不论成功与否。 他找显王做替死鬼,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皇城之中,再趁所有人放松警惕,用无关紧要的人物一点点引诱江景之出城,好趁其不备下手。 “他也不想想,逼宫真的那么容易成,前面几个皇兄为什么不做呢?” 宣王爷讥笑起来,“再说了,逼宫成了得了皇宫又如何?兵权军政都掌握在江景之手中,只要他不死,这皇位别人就休想染指。逼宫这种事,只有那没脑子的蠢货才会去做。” 至此,谢仪舟所有疑惑全部解开。 想来真是世事弄人,她本以为所有麻烦全都解决了,打定主意要独自离开,却莫名其妙被叛贼算计关了起来,得等江景之过来解救她。 谢仪舟不想江景之来,不想他冒险,也怕他来了自己就走不了了…… 她在 心底胡思乱想了会儿,忽然灵光一现,道:“你都说显王是个傻……咳,心智不全的了,不相信他逼宫能有什么作用,为什么会以为这招能骗过江景之?” 宣王爷被她问得一愣,面皮明显绷紧了,生硬道:“他就是信了,否则你怎么会落到我手里?” 也有道理。 谢仪舟不想惹怒他,安抚道:“是,再聪明的人也有失策的时候,他一定是中计了。” 见宣王爷面色好转,谢仪舟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罗启明在哪儿?” 宣王爷翻着眼瞥她一下,负手侧身,露出身后敞开着的庄园大门,“请。” 谢仪舟别无选择,深吸一口气,牵着被两人对话惊到的谢启韵,一步步走进那扇仿若深渊巨口的大门里。 第52章 兄妹“多谢。” 谢仪舟终于见到了大堂兄。 诚如宣王爷所言,他一心想杀江景之夺位,与谢府无冤无仇,因此并未苛待过谢府大公子,相反,谢问封容色有些疲惫,但周身整洁,还保留着大家公子的体面。 他不若别人口中说的那么消沉,反而思维敏捷,看见两个堂妹后,立刻就知道宣王的计谋得逞了。 谢问封深深叹气,道:“你不该为找我而冒险的,这样不仅让你自己深陷险境,还连累了太子。” 谢仪舟不想江景之来找她,把处境与谢问封说清后,本来在静心思索对应办法的,闻听此言,心头一沉,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了上来。 她用力抿了下嘴唇,道:“你想多了,我出城不是为了找你,而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离开京城。” 找谢问封只是她出城的借口,事实上,不管有没有谢问封的消息,最迟明日一早,谢仪舟都会离开。 她承认受了宣王的蒙骗,以为显王才是幕后主使,从而选择在这时离开,进而被困于此。 也承认自己是个滥好心,救狗救人救堂兄……若她一点也不顾及大堂兄,就不会与谢府中人一起出城,也就不会沦落到此境地。 但说这一切都是她的责任,她不认可。 “我也从未连累过江景之。” 谢仪舟表情认真,口齿清晰道,“宣王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江景之,即便没有我,他也会用别的办法算计他。——一定要说的话,是江景之连累了我。” 自己的离京计划被打乱也就罢了,江景之那边又抓错了人,针对江景之的潜在危险还继续存在,他随时会有危险…… 谢仪舟本就因此心神不安,乍然听见谢问封的指责,心尖刺痛,想起了谢长留夫妻俩。 她明明不曾亏欠过父母,也没有要求他们一视同仁,只是觉得自己不重要,索性离得远远的,一个人独活。 只是这样而已,却被说成沉闷、不懂事、任性…… 她冒着风险救了江景之两次,只是以为他安全了,想要离开他,回到一个人的安静生活,却意外落入宣王的圈套,被指责“连累他”。 难道她不存在,宣王就不会想方设法对付江景之了? 是的,若她按王惠卿要求的那样“听话”“乖乖的”,任凭外面天翻地覆,也没人能指责她一句。 可惜她是个人,她有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哪怕无人在意。 谢仪舟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 没有人可以站在至高的道德点来指责她。 她直直望着谢问封,道:“谢大公子,烦请你指责之前,先弄清最根本的因果始末。” 谢问封本意是忧心太子中了宣王的诡计,以大局为重提出的看法,没想到随口的一句话,遭到这位一向沉默寡言的堂妹的严肃反叱,一时诧异,看向了谢启韵。 谢启韵也是第一次见谢仪舟露出这样尖锐的一面,想着之前听见的她与宣王的对话,对着谢问封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谢府兄妹三人首次聚在一起,在沦为阶下囚的处境里,可惜没说几句话就燃起了烽火,三个各自沉默,没了声音。 宣王的庄园地处偏僻,寂静的深夜,呼啸的北风掠过附近的岩洞树窟,带起阵阵野兽呜鸣般的凄厉声音,衬得夜色愈浓,寒意更重。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瓦檐上传来细小的、急促的敲打声。 谢启韵看了看另外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返身回来,道:“落雪粒子了。” 没人应声。 雪粒子的噼啪敲打声与凄清的风声掺在一起,呜呜响了会儿,坐在椅子上的谢问封突然开口道:“我以前自诩才高八斗、前途无量,纵刻意收敛了,恃才傲物的本性依旧从行事作风中透漏出来,后来断了腿,处处遭人怜悯,才知人情冷暖……” “我已许久未接触朝堂之事,乍然卷入进去,不知不觉站在了以前朝官的身份里,高高在上地对你进行指责。” 谢问封腿脚无力,站不起来,坐在椅子上朝谢仪舟拱手告罪,“三妹,方才是我口无遮拦,说错了话,对不住。” 谢仪舟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本就是一句话的事,谢仪舟之所以生气,更多的是因为想起生父生母的轻视,他们从来不把她当人看,致使她反应过大,迁怒了谢问封。 见谢问封神色真诚,又瞧见他僵硬的下肢,谢仪舟心里滋味难言。 稍稍等了片刻,她低低“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对方的赔罪。 气氛稍有好转,几人都轻轻松了口气,但本身不熟,骤然和好,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谢问封琢磨了会儿,就着先前的事情主动打破沉闷:“我听说了些你与太子的事……以为你们感情很好。” 他听说的显然不是什么好话,但谢仪舟不介意。 她道:“是很好,我很喜欢他,可再好也得分清楚是非对错。我不欠他的。我不亏欠任何人。” “是。”谢问封借着屋中烛光往她脸上瞅了几眼,道,“你从小就是这样,看着很温和的一个人,其实性子冷淡,很少与人亲近,也从不接受别人的好意。” 谢仪舟第一次听见来自父母、颖姑母之外的谢家人的评价,惊讶地抬眼,“我冷淡?” “是啊。”谢启韵附和道,“从小我就知道有个妹妹养在祖籍,每次回去想与你说话玩耍,你从来都不理会。” 谢仪舟完全不记得了,懵懵地看着她。 谢问封也道:“我考中功名后,在家中能说得上话了,前两年回祖宅时本想问你要不要来京城与二妹妹作伴,结果到了你面前,一看你拒而远之的疏远态度,不知怎么的,就说不出口了。” 谢仪舟会不会答应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对此全无印象,只记得大堂兄意气风发,风光无两,衬得她像路边灰扑扑的小狗。 “我……”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嘴巴张开又合上,什么都说不出来。 “所以当初知晓你离家出走了,我很震惊,震惊过后,又觉得的确是你能做的出来的事情。” 谢问封说完,谢启韵点头,接着说道:“你到京城之后也是如此,疏离、冷淡,但很有勇气……我常想,若我能像你这样就好了,我一定……” 她说到后面一句,语气沉下去,像是压抑着奔涌的情绪。 察觉到被二人看着,才咬牙道:“……我一定暗中动手把大表哥弄成一个废人。” 苏家大表哥,狂妄自大,跋扈嚣张,没有一丝一毫的责任心,屡次拖累家中,又屡教不改。 除了在每一个紧要关头惹是生非、搅得苏家鸡犬不宁,并连累谢二夫人与她这个表妹为之操劳外,做不出别的任何事情。 谢仪舟从不知看着温婉的谢启韵有这种想法,惊异极了。 谢问封却欣慰一笑,道:“我何尝不是?我若是能有三妹妹那份勇气,早就不惧他人眼色自在出行了,省得困于宅中,跟条狗一样被拉去配种。” “……” 谢家两姐妹均是第一次听见这事,两双眼睛睁得圆滚滚的,齐齐震惊地看向大堂兄。 谢问封被看得尴尬,解释道:“也不是,我称腰部以下没有知觉,通通拒绝了。” 解释完,觉得这句话有歧义,又打补丁道:“其实不是,我很正常的。” ……越描越黑。 这事不管怎么样都不适合与妹妹说,谢问封很尴尬,两个姑娘也面面相觑,谁也没接话。 气氛一时窘迫。 最终是外面的 叩门声打破兄妹间的尴尬,是侍婢送了御寒的毯子过来。 谢仪舟去开的门,结过东西时趁着檐下灯笼看见颗颗分明的雪粒子已经变成飞舞的雪花,再远处,凄冷的寒夜中,伫立着许多侍卫。 她心中的尴尬被寒风抹去,托着毯子回到屋中后,道:“是江景之连累我被宣王算计没错,可我依然不希望他来冒险,我们要尽快脱身。” “是你们。”谢问封拍了拍自己的双腿,无奈地摊手,“我呢,怎么说也曾是朝廷命官,姑且拖着残体奋勇一把,来博个美名。” 谢仪舟与谢启韵双双沉默。 就算能侥幸脱身,冬日雪夜,她们两个姑娘自身都难保,如何能带着一个断腿的人离开? “多说无益,先想脱身的法子。”谢问封道。 两人不再多想,合作推算出几人所处方位、外面守卫数量、最近的山林村落等等……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想要脱身,唯有挟持宣王这一条路。 这委实太难。 静心继续琢磨时,外面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不像是侍婢。 三人只来得及对视一眼,房门就“嘭”地一声被人从外踹开,宣王爷裹着一身风雪,气急败坏地进来,怒道:“江景之在哪里?!” 谢仪舟被吓一跳,同时因他的怒火察觉出一丝异样,问:“他不在宫中吗?” “我在问你话。”宣王爷再无傍晚时将人掳来时的从容,双目阴鸷道,“不想死的话就老实回答我,江景之是不是派了什么人跟着你?他在哪里?” 几句话听得谢仪舟的心砰砰乱跳起来。 她被带过来时质疑过宣王爷,他都不信那个心智不全的显王会做出逼宫的事情,江景之会不会也没有相信呢? 那时候不乏有恐吓宣王爷的意思,现在,这事似乎被她说中了。 “没有。”谢仪舟诚实说道,“我出来时只带了四个侍卫,没有其余人。” 宣王爷不知遭遇了什么,神情狼狈,闻言怒火更盛,“不说是吧?你信不信我真的杀了你!” “唰”的一声,他拔出了腰间的刀。 银光闪烁,刺到了谢仪舟的眼睛,她侧了下脸,突然被人用力往后拽去。 谢仪舟踉跄着退了两步,看见拽她的是神色紧张的谢启韵,她身旁,谢问封在努力撑着椅子向两人挪动。 危险时刻,谢仪舟竟因此分了心。 真奇怪,她与谢启韵、谢问封只是堂兄妹,很多年没见过了,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兄弟姐妹情谊,他们何苦为了她站出来呢? 她亲生父母都不会…… 难道是因为善良? 善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人们不会因为她善良而感谢她,只会说她愚蠢——比如因她的善良而受益的第一人,江景之。 “王爷息怒!”跟随着宣王爷过来的罗启明慌忙拦下他,急声道,“她若死了,咱们手中就真的没有什么能威胁江景之的了!” 罗启明比宣王爷冷静,连声劝阻。 混乱中,外面传来一阵悠长的声音,像是风吹过岩洞发出来的,也像是召集人手的号角声。 宣王爷转脸望去,面色变了变,怒不可遏地命令罗启明:“把她给我仔细藏起来!” “是!” 宣王爷匆匆离开了,罗启明得了他的命令,抓着谢仪舟要往外走,被谢启韵拦住。 罗启明道:“谢二小姐还是留在这里照顾谢大公子比较好。” 谢仪舟也道:“你留下,不用担心我。” “可是……”谢启韵看看不能行走的大堂兄,再看向要被带走的谢仪舟,眉头紧蹙。 “真的不用。”她愿意为了自己站出来,谢仪舟已经很感谢了,不想她与自己一起冒险。 见堂兄堂姐都急切地想要说话,谢仪舟心头一动,笑了下,道:“其实我有个问题很早就想问了,拖到现在,一直不敢开口。” “你说。” 谢仪舟深呼吸,毅然开口:“他……我那个弟弟……他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与她一母同胞降生的弟弟,直到死亡,谢仪舟都不曾见过一面、未听人说过他的事情,她真的很好奇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这件事仿佛一片吹不走的乌云,在谢仪舟心头盘旋了很久很久,常常压得她无法喘气。 时至今日,她终于能够鼓起勇气问出口来。 谢启韵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呆了下,回道:“他身体不好,几乎从不下榻,男女有别,我不常见他……” 她给不了答案,转头看谢问封。 谢问封的回答更简单,道:“他五岁那年被我喂了口栗子糕,差点噎死,三婶娘对此耿耿于怀,从那以后就不许我接近他了,我与他不熟。” 简而言之,在同一府邸中长大的两人对他都不了解。 谢仪舟想过那个弟弟会是个知书达理的名门公子,身体弱了些,但为人风趣很讨人喜欢,或者是一个被爹娘宠坏的纨绔,像苏大表哥那样懦弱或与林乔一样胆大妄为…… 鼓足勇气问了,谁知问了与没问一样。 他在这世上走了一遭,留下的竟只有这些。 谢仪舟忽而觉得,也许在那个弟弟心中,她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才是最令人羡慕的。 “二小姐,话说完了,该走了。”罗启明提醒。 谢仪舟回神,心里说不上是沉重还是轻松,但至少,她问出了从不敢提的问题,心头压力轻了很多。 她对着堂兄堂姐笑了下,道:“多谢。” 说完,谢仪舟掰开谢启韵拉着她的手,转身与罗启明出去了。 第53章 风雪“我一个人想了许多。” 谢仪舟被带去侧门,上了一辆马车,同行的除了罗启明,还有他的七八个护卫,谢仪舟一个姑娘,无论如何都是逃不掉的。 罗启明这样想,谢仪舟也是同样。 可谁也没想到,马车刚要驶动,一支利箭从黑暗中破风而来,正中一个侍卫心口。 “什么人!” 罗启明大惊,忙命人下来阻挡,他则横剑出鞘,挡在谢仪舟面前。 他不敢多留,立即命人驾车,然而马车刚起步,又一支箭鬼魅般闪现,不知射中了哪里。 “快走!”罗启明高呼。 马车陡然起步。 跑太急,颠簸异常,谢仪舟的肩膀在车壁上狠狠撞了好几下,艰难地扶着车壁稳住身形时,马车已驶出一段距离。 她打开车窗回头望,但见风雪中,偌大的庄园里人影憧憧、灯火通明,有惊叫高呼,唯不见兵戈声。 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谢仪舟觉得奇怪,回忆了罗启明对自己的态度,觉得他不会轻易取自己的性命,略一犹豫,抬手去开前面的车门。 “吱”的一声,车厢门刚打开一条缝隙,一把剑就横了过来。 “别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罗启明威胁道。 谢仪舟小心地避开剑锋,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罗启明大概是被方才的突袭惹怒了,不再那么耐心,道:“就算江景之来了,我想杀你也不过是一抬手的事情,你想活着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少说少问!” “是……”谢仪舟配合地答应着,慢吞吞去合上车厢门。 合门时她目光轻转,看见车厢外只有两人。 车上未挂灯,她看不太清,隐约望见其中一个很是魁梧,靠着门框,右手捂着胸口,像是有什么不适……谢仪舟嗅到空气中有恍惚的血腥味道。 托饿死鬼的福,她对这气味十分熟悉。 那个护卫身上多半有伤。 罗启明身上也有伤,是江景之让“刺客”弄出来的,据说伤在腹部,与江景之身上出现过的致命伤口非 常相似。 谢仪舟合上窗,背靠着车壁,心口“咚咚”直跳…… 深夜时分,漆黑的山野小路上,一辆马车疾驰,带起的风形成一卷气流,挟裹着飘零的雪花将其卷入车轮下。 这景象远远看着有些凄清的意境,像是晚归的旅客匆匆赶路,急着归家。 然而在经过一处长着枯草的斜坡时,马车突地晃动了一下,两个人影从上面跌落,不偏不倚地栽倒在倾斜着的山坡上。 伴随着一声痛苦的惨叫声,人影滚了下去,隐入最下方的碎石枯草中,没了动静。 是谢仪舟冷不丁地动了手。 她打开车厢门,朝着那个受伤的护卫扑了下去。护卫没有准备,也想不到她敢这样做,身子一跌歪倒下去。 谢仪舟用尽了全力,也没幸免于难。 那片坡地上面布满干枯的灌木根茎与碎石,谢仪舟从疾速行驶的马车上重重落在上面,尖锐的石块与草木根茎宛若刀尖,刺得她浑身都疼。 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她都这样疼,那个身负箭伤的护卫就更不能忍受了。 谢仪舟在枯萎草木丛中止住跌势,忍痛起身,看见那个护卫如她所想,胸口鲜血直流,已经痛苦得晕了过去。 “混账——”勒马声自山坡上响起,罗启明暴怒的声音传来,“你想死!” 谢仪舟仰脸望去,见黑暗中,罗启明跃下马车,快步向斜坡走来。 罗启明一定非常恼怒,就算不杀了她,也会给她一点教训。 他手中有剑,而她身上所有能做武器的东西都被搜走了,谢仪舟很害怕,幸好这块斜坡是她精心挑选的,地上的碎石都可以成为利器。 她还知道,罗启明腹部有伤,纵是休养了许久,那也是他的弱点。 而且,罗启明要留着她要挟江景之,不会下重手。 谢仪舟自认是有些胜算的,可惜双方体力悬殊太大,她最终不是对手。 “你是真的想死!”罗启明大怒,扣住谢仪舟手臂将她按在斜坡上,勃然道,“行,我看你少了一只手还能不能作怪!” “唰”的一声,他拔了剑。 银光横在雪花之间,带着寒气朝谢仪舟的手臂砍下。 谢仪舟手臂刚被他用力拖拽过,痛得厉害,看见寒芒落下,她想翻身躲开,手臂却不听使唤。 这是谢仪舟又一次亲身经历暴力,与沉入水中的感受不同,心理上的恐惧却极其相似。 她只觉心跳如雷,浑身血液极速变凉,冻得她浑身打颤。 然而就在剑刃将劈到手臂上时,漆黑的山野之中,蓦地蹿出一道黑色的野兽,身姿灵活,宛若凭空出现的闪电,直跃向罗启明举剑的右手。 “啊!”罗启明惨叫一声,被扑倒在地。 谢仪舟同样被突然蹿出来的东西吓得心跳倏停,但她很快认出来了。 “坠星猊!” 在山中寻找谢问封时,坠星猊被交给了谢家家仆,之后谢仪舟被宣王爷带走,没把狗讨回来。 她惊喜交加,不及多想,撑着落满雪花的草地坐起来,趁着罗启明正奋力躲避着坠星猊的撕咬,谢仪舟搬起脚边石头,“哐当”一声,狠狠砸在罗启明头上。 她力气小,砸完一下立即接着砸第二下。 连接五六次,直到罗启明倒在地上再无动静。 谢仪舟气喘吁吁地停下手,跌坐在雪地上深吸几口气,又来到那个晕倒的护卫身边,犹豫了下,闭上眼往他头上也狠砸了几下。 确认两人都不会醒来,她丢开石头瘫坐在地上,在坠星猊“呜呜”地靠过来后,揉揉它的脑袋,紧紧抱住了它。 罗启明押送她的那辆马车就在前面不远,谢仪舟知道她该尽快离开的,可她实在没有力气了。 刚从绝境中脱身的谢仪舟出了一身冷汗,后背湿透,寒风一吹,冷得直打颤,她紧紧抱着小狗,后怕地喘息着。 彼时她身处荒野,四周漆黑,方圆数里兴许只有她一个活人。 环境很糟,除了呼啸的风声与飘零的雪花,四野皆寂,像是天地万物在这一刻全部消失,谢仪舟能感受到的除了怀中小狗,只剩下她自己。 她脑中很乱,但又十分清醒。 谢仪舟觉得自己从未这样清醒。 她独自一人在风雪中回顾过往人生,想江景之,想父母、想明德帝与宣王爷……每一个在她人生中留下过痕迹的人都化作一卷书,整齐排列在她面前。 黑暗中不知过去多久,被谢仪舟抱着的坠星猊呜咽两声想从她怀中挣脱,谢仪舟才从混沌思绪中抽离。 她亲亲丑狗的脑袋,放开它,才发现自己身上落了不少雪。 谢仪舟环顾漆黑的四周,打了个寒颤,低声自语道:“……该走了。” 她缓慢地活动着僵冷的四肢,没等站起来,听见小路上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伴随着的还有呼哧呼哧的踹气声。 谢仪舟瞬间警惕,拽着坠星猊想要躲藏,它却“嗷呜”一声叫了起来。 “这儿!”一道细弱的声音惊喜说道。 声音被风削弱,谢仪舟未能辨别出来人,但紧跟着,有熟悉的声音骂骂咧咧道:“这死狗!跑这么快!” 这个声音谢仪舟听出来了,忙喊道:“我在这儿!” “——春花!”林研立即提高声音回复。 来的正是林乔兄妹。 两人共乘一匹马,停下后,林研留在小路上等着,林乔小心地顺着斜坡下来,口中念叨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谢启韵说你被罗启明带走了,罗启……” 正说着,他脚下一滑,“哎呦”一声直接滚了下来。 等身形止住,林乔只知是被东西挡住了,不知道那是什么,“哎呦”叫着,伸手往下摸,摸了几下发现不对劲,借着雪色定睛一瞧,看见了满脑袋血水的罗启明。 “……他祖宗的!”林乔惊悚地差点弹跳起来,大骂一声,慌不择路地抄起旁边的石头重重砸了过去! 连砸好几下,扭头看见那边还有一个,顾不得谢仪舟了,连滚带爬地过去,在另一个叛贼头上也补上几下。 天色太暗,距离又远,小路上的林研看不清这边的情况,以为发生了什么危险,着急问:“怎么了?” “没事,你待着别动。”林乔回了一声,过来查看谢仪舟的情况,顺便还踹了不知是死是活的罗启明一脚,问,“你干的?” 谢仪舟道:“嗯。” “你这么大胆子?” 其实这与胆量没什么关系,谢仪舟是被逼无奈,动手的时候根本没多想。 她思考了下,道:“可能是因为见的多了,适应了。” 谢仪舟的适应能力一直很好,从谢府千金变成贫苦孤女,她没觉得过不下去,洗衣烧饭和一些杂活,慢慢琢磨会了;第一次给饿死鬼换药时她很怕,手一直抖,两三次后就好多了…… 死人和血腥场景没什么好怕的,她见过好多次了,一次是奶娘,一次是方雄,还有一次是江景之要送她离开时的刺客。 “这倒是。”林乔点头,“不管是回京城谢家,还是去太子府,你都适应得很快。” 两人说了几句,相互搀扶着往斜坡上去。 斜坡陡峭,上面积了雪,很难走。 好不容易上去了,林乔去查看前面罗启明留下的马车,谢仪舟原地休息,趁着这时问:“江景之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他手脚麻痹的病症基本好了,就是白日里猝然晕了一次,不多久就醒了,没有大碍。” 林研知道谢仪舟有许多不知情的,不等她问,主动说道,“太子说显王就是个蠢货,逼宫是被人怂恿的,真正的叛贼一定还藏在暗处,原本是想假装中计等他露头的,没想到你会突然离开……” 谢仪舟这边出了事,幸好消息及时,侍卫及时跟了过去。 宣王人手有限,全部集中在那所庄园里,江景之恐他动手伤了谢仪舟,命人暗中潜入。 宣王没想到他 来得那么快,动手无声,等察觉时已经晚了,仓皇命人把谢仪舟带走。 “谢大公子与谢二小姐都没事,饿死鬼派了好多人找你……我与大哥是运气好,撞见了坠星猊,跟着它先一步找来的……” 林研快速说完,林乔也把马车牵了过来,催着两人上去,“快走,他们要追来了!” 谢仪舟以为他说的是叛贼,不想再经历一遭方才那事,快速上了马车。 临走,林乔不知怎么想的,又下了斜坡一趟,不知在搞些什么名堂。 后来马车再度行驶起来,林乔赶车,林研与谢仪舟在车厢里取暖。 摇摇晃晃地走走停停,过了一段路,林乔扯着嗓子问:“还是按原计划去往姑苏?” 谢仪舟听得一愣,打开车厢门,被风雪扑了一脸。 她咳了咳,问:“你不是帮着江景之出来找我的吗?” 林乔道:“是啊,我还带了十几个侍卫呢,发现是坠星猊后,我立刻带着小妹追了过来,他们没找到马匹,慢了几步。” 谢仪舟沉默了下,抬头望向漆黑的前方,问:“所以,你方才说他们要追上来了,指的是江景之派来找我的侍卫?” “不然还能是谁?宣王爷吗?他都被抓了,扑腾不起水花了。” 谢仪舟停了停,又问:“所以,我们现在是在远离京城?你们要与我一起走?” “我也是瞎了心了,竟然舍弃好不容易到手的荣华富贵、大好前程,跟着你到处流浪!” 林乔先是大骂了自己一句,再没好气道,“我们若是不跟着你,难道让你独自漂泊?” 谢仪舟失语,想哭又想笑。 “我和哥哥考虑后,决定和你一起走。”林研扯了扯谢仪舟,等她回头后,向她展示自己的荷包,“你瞧,我装了许多金银珠子,哥哥那也有,都是银票,这回咱们不用过苦日子了。” 这话让林乔稍微高兴了些,接着说道:“有了银子什么都好办了,买宅地买农田,再雇几个下人干活,怎么着也能比以前过的好些……” 谢仪舟看着他们兄妹一人一句计划着将来,又瞧瞧爬在她脚边摇尾巴的小黑狗,心里酸胀难忍。 她很感动,可有些事情必须要说清楚 “我有件事要说……”谢仪舟小心翼翼开口,“要不……先停一停?” 林乔骗过脸瞧了瞧她,勒停马车,问:“什么事?” 谢仪舟抿了抿干涩的下唇,声音很低,底气不足道:“……你还记得最早饿死鬼打算怎么对付方震吗?” “当然记得!”林乔道。 饿死鬼心黑手狠,原计划是等方震等人寻来时,将人引入屋中,落了锁烧死,一了百了。 谢仪舟觉得太残忍,也怕引来官府与谢家的注意,没同意,决定离开上渔村,另寻落脚处。 “合该这样做!”过去那么久了,林乔想起这个主意依然振奋不已。 “你先别急。”谢仪舟按住他,深吸气,鼓足勇气,声音轻缓而坚定地说道,“方才在那个斜坡下,我一个人想了很多……” 她想了许多人。 其中有她的生父生母,那两人选择胞弟而非她,本质是在为他们自己考虑。 还有周琦,其实周家是没必要勾结叛贼的,被江景之清算旧账,他们失去的只不过是现有的权势与财富。 可为了保全这些,他们宁愿冒险与叛贼为伍。 同理还有宣王。 他在京中无权势,若是不想被卷入朝堂斗争,为什么不远离京城去个清幽偏僻的地方做个闲散王爷呢? 明德帝也一样,他为什么不干脆主动让贤,退而做一个清闲王爷,非要殚精竭虑地治理江山? 不说好坏,单论动机,他们每个人都有其余的选择,但最终选择的都是最有利于自己的那个…… 换个说法,他们的选择都是去争取更好的,而非自我回避。 包括谢启韵,她不堪苏大表哥的拖累,想的也是限制他的行为。 江景之就更明显了,从他想出的对付方震的手段,到他放出消息逼得宣王不得不背水一战……他简直是一柄出鞘的利剑,从不屈服。 谢仪舟把她的感悟零散地说了一遍,问林乔:“你能听懂我是什么意思吗?” 林乔皱着眉,严肃地深思了会儿,道:“听不懂,完全不懂!” 谢仪舟:“……” 她转向林研,林研眨着眼睛问:“春花,你是想留在京城了吗?” 谢仪舟很是难为情,紧紧攥着手指,低着头,闭眼说道:“……是。” 王惠卿质疑过她是不是想做太子妃,并明确提出她这样做有连累谢府的风险,说她不合适,劝她放弃。 罗启明则坚定认为是她为了太子妃的位置杀了宋黎杉,认为她想做太子妃是为了报复父母。 谢仪舟的确很喜欢江景之,也爱听他说官员们的奏折、事迹…… 她喜欢与江景之在一起,江景之也喜欢她,既然两情相悦,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获得至高无尚的地位,她为什么要为了躲避他人而放弃? 为什么不能是她不想看见碍眼的人,将人撵出京城呢? 就像江景之对待谢长留与王惠卿那样。 她又不亏欠任何人,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大胆地去争取自己想要的,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 “你想留下了”林乔极其震惊,往车厢里一扑,瞪大眼睛问,“你想留下?你不要远离谢家了?你不要自由了?” 谢仪舟明眸直视着他,道:“江景之喜欢我,我可以去做太子妃,等我做了太子妃,就是谢家来仰望我,看我脸色做事了。” ——这是罗启明揣测过的她的意图,并为她提供了能够医治谢问封双腿的方子,那张方子现在还在谢仪舟身上,先前她忘记交给谢问封了。 现在谢仪舟觉得罗启明的话很有道理,可以实施。 至于自由…… “限制我自由的从来都是我爹娘,而不是江景之。” 除了最初双方互相试探的阶段,江景之从未限制过谢仪舟的行为,即便不赞同她做饵引出周琦的行为,他也未加以阻拦。 他性子讨厌,但自由恣意,从未想过拘束谢仪舟。 “所以……”林乔结结巴巴道,“你、你真的要留下,要与饿死鬼在一起?” 谢仪舟在他的目光下郑重点头,“是,我决定了,我不要离开他了。” 林乔沉默了会儿,确认她真的改变了主意,突然扭头崩溃地撞起车壁,吓了谢仪舟一跳。 “你怎么了?” 林乔不答,“砰砰”撞了几下,转过身来,抓着谢仪舟的双肩猛摇。 “你就不能早点回心转意吗!早点这么想不好吗!我的荣华富贵啊!我的平步青云!” “哥哥,别摇春花了,她快被你晃晕了……” 林研出声制止,林乔这才放开了头晕眼花的谢仪舟,悲切地仰天呐喊:“苍天啊,你劈死我吧!” 嚎叫完,他一头撞上车壁,绝望地闭眼倒下,一动不动了。 “他……怎么了?”谢仪舟扶着晕眩的额头问。 林研道:“哥哥以为你决计要走,计划找到你之后,制造出你意外死在叛贼手上的假象,这样你就能彻底离开谢家,也能避免饿死鬼掘地三尺地找你。” 装死彻底消失,是江景之最初为谢仪舟准备的彻底摆脱谢家的方式,被林乔学了过去。 “我和哥哥先发现的坠星猊,立即跟上来了,侍卫们稍微落后,哥哥方才大约是对那两具尸体做了什么,好误导后面的侍卫。”林研不知具体的,说罢推了下倒地装死的林乔,“哥哥?” 林乔面如死灰地坐起来,恹恹道:“我把罗启明俩人扔河里了,还在水边放了你的鞋。” 谢仪舟:“……” 她左脚的鞋子是遗落在了斜坡里,因为周围太黑,又怕叛贼追来,所以没有去找,谁知道被林乔捡去了。 这不是在营造她挣扎落水的假象吗? 江景之发现后,一定会沿着河水搜查,会找到那两具尸体……他还真有可能会以为她落水淹死了! 他得多难过啊! 谢仪舟想过要走,可从来没想过假死骗江景之让他难过的! 她自从进了车厢就放松了下来,由着林乔赶车,没管他做了什么了。这会儿知晓了原委,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毕竟林乔是真心地在为她考虑。 “侍卫肯定已经查到了,等饿死鬼知道是我从中作梗,他一定不会再重用我!我前途尽毁!”林乔抱头哀嚎,不敢面对现实。 林研瞧着面前一个愁眉苦脸,一个遗憾痛苦的俩人,“呃”了一声,提议道:“要不咱们现在回 去?兴许侍卫还没找到河边,没有禀报给饿死鬼呢。” 谢仪舟略一思索,忙不迭道:“好!” 没有坦白心底话之前,她很沉着冷静,坦白并没有遭到反对后,她变得格外急切。 她想快点见到江景之,亲眼看他是否完好,也想与他抱怨一下,告诉他是他连累她被宣王爷针对…… “快走!”谢仪舟推着林乔,“别嚎了,快点回去……对了,我计划离京这事千万不能让江景之知道!他那么难缠,若是知晓了这事,我就永无宁日了。” “嗯。”林研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林乔还沉浸在可能错过的荣华富贵里,哀叹一声,在两人的催促下一边往外挪,一边叮嘱:“万一这事没能瞒住被饿死鬼知道了,春花、谢仪舟,你可千万要记住我是为了你才背叛饿死鬼的,你以后千万要罩着……” “知道了,不会忘了你的。”谢仪舟回答着他。 她衣裳脏了,鞋子也丢了一只,又出过冷汗吹了寒风,冷得直打哆嗦,但是心底很热、很轻,像是起了一团火,也像漂浮在云端。 谢仪舟迫不及待地想来到江景之面前,扑到他身上,用力抱住他! 她等不及了,顾不得外面的风雪,打开了车窗往外眺望。 黑夜即将过去,天色微微转亮,视野较前好了许多,依稀能看见野地里遍地白茫茫。 广阔的视野令人心胸开阔。 谢仪舟深吸一口带着凛冽的寒风,见马车还没驶动,催道:“还磨蹭什么?快走啊,当心被那小心眼的人发现了。” “你、你……”林乔的声音哆哆嗦嗦传过来,“……小姐,你自己来、来看吧……” 谢仪舟听他声音惊惧,以为是宣王爷那边的漏网之鱼追来了,心尖一震,慌忙往前扑去,来到林乔身边,猝然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 那人身形颀长,伫立在车厢门口,背后映着灰蒙蒙的天空与漫天飞雪,不知何时出现的,又站了多久,手中还握着一只染了污血的鞋子。 …… 谢仪舟猛抽一口凉气,与林乔一样,僵住不动了。 第54章 计较“睡吧。” 看见江景之的刹那,谢仪舟呆住,下一刻,迅速回想自己与林乔兄妹都说了些什么。 说过的话和泼出的水一样,不仅收不回来,还不记得具体多少。 唯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说过要离京的事,并且再三提醒林乔一定要瞒着江景之。 江景之一定听见了,他肩上都有积雪了,定然在车厢外站了很长时间。 完了。 谢仪舟心知不好,从呆滞中回神后,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尴尬的场面,只能假装还在震惊中,隔着风雪愣愣望着江景之,一动不动。 她把打破沉寂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旁边的林乔身上,谁知林乔与她有着同样的打算,也跟入定了似的,半天不见动作。 最终是江景之扬了扬手中鞋子,问:“不冷吗?” 他才说完,谢仪舟就打了个寒颤,没忍住缩了缩脚。 她所在的马车是罗启明驾驶的那辆,车厢里什么都没有,她仅着罗袜的脚原本是藏在衣裙里面的,因匆忙凑过来,露在了外面,已经冷得快没知觉了。 好冷! 谢仪舟很想这样说,但江景之的声音、神情都太平静,太反常了,就像完全不知道她要离开他并已经付出实践一样。 这让谢仪舟心虚,不敢大声说话。 “有点……”她小心斟酌着语气回答。 江景之依旧平静,往前踏出一步,几乎到了谢仪舟正前方,然后扫了眼旁边还在装愣的林乔。 林乔打了个激灵,立即有眼色地缩进车厢里。 他再向着谢仪舟张开双臂。 谢仪舟下意识朝着江景之挪动,两手搭上了他的肩,就要扑过去,硬生生忍住了。 隔着飞舞的雪花望着江景之黑沉沉的眼眸,她小声问:“……万一待会儿你突然晕倒……” 在抱着她的时候晕倒,岂不是很丢脸? “那就一起丢脸。”江景之道。 “……行吧。” 谢仪舟只能陪他赌一次了,不赌不行,江景之太反常了,这时候她不敢拒绝他。 谢仪舟暗暗吸气,往前一倾,扑到了江景之怀中,被稳稳接住。 她冷得四肢不大灵活,扑过去时鼻尖从江景之脸颊擦过,有淡淡的冷香与温热的感觉,这让谢仪舟心底一热,埋藏在深处的念想重新出现。 她的脸紧紧贴在江景之脸颊上,感受这那股温暖,用力地搂住了他。 “哼。”江景之像是冷哼了一声,谢仪舟想偏头看他的表情,刚松了劲儿,被他箍着腿弯颠了颠,身子晃动了一下,她立刻重新抱紧江景之。 江景之抱着她走向另一辆马车。 谢仪舟这才发现她与林乔、林研三人的警惕心有多差。 车厢外有人站着他们没发现也就算了,前方的道路被马车、侍卫堵死了,他们也没发现…… 事情的好坏是需要对比的,比如倘若她没有自己想通了改变主意,而是顺着林乔的假死计划带着他二人连夜离开,再被江景之追上…… 这么一想,现在的情形就不是那么难以令人接受了。 谢仪舟十分乐观地被江景之抱到另一辆马车上。——万幸,江景之没在这时候带着她一起晕倒。 这辆马车比罗启明那辆宽敞,也更暖和,里面燃着暖炉,矮桌上摆着热腾腾的茶水。 谢仪舟先从马车上摔下来,再跌在草地上,又淋了很长时间的雪,衣裙又脏又湿,她还在犹豫身上是否太脏,江景之已经坐好,一拖一拽,把谢仪舟拉进怀中。 宽大的狐裘裹在了谢仪舟身上,她忙道:“脏……” “也是。”江景之同意她的说法,随即道,“那就把衣裳脱了。” 说完他的手探进了狐裘,来到谢仪舟腰间,谢仪舟都没来得及反应,就听“撕拉——”一声,她身上的衣裳松动了。 她吓了一跳,惊悚地按住江景之的手。 车厢里的门窗合上后,微明的天光与灯笼都被阻隔在外,车厢里仅有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弱的微光。 江景之的眸子在明珠微光的映衬下,幽暗地注视着谢仪舟,道:“你不是要做太子妃吗?都太子妃了,还怕被太子脱衣裳?” 谢仪舟:“……” 果然是听见了。 谢仪舟默默松开阻拦他的手。 ……倒不是怕……那天她装病,江景之也曾为她脱去外衣,但那时候的他动作轻柔,与现在粗鲁的撕扯完全不同。 衣裳的撕裂声,会让她有些紧张。 江景之不管她怎么想,说完话继续撕扯,扯过外衣,又去撕她外裙。 期间谢仪舟受不住这刺激,没忍住扭着身子躲避,被他在腰下拍了一巴掌,立刻面红耳赤地老实下来。 到最后,谢仪舟身上只剩下一层单薄的内衬,她裹在狐裘里,脸贴在江景之肩上,余光瞟向脚边乱糟糟的衣裙。 正羞涩,江景之的手又探入狐裘下,擒住了她的脚踝。 谢仪舟心尖一颤,猛地缩脚,被他用力扣住捏了一把,酥麻感自脚踝散播开,谢仪舟脸 一红,十指用力抓紧了江景之的肩膀。 江景之跟故意的一样,谢仪舟反应越大,他力气就越大,谢仪舟一停止反抗,他自己停了会儿,就放轻力气,继续他的目的了。 他把谢仪舟仅剩的另一只鞋子和脚上的罗袜全部褪去。 谢仪舟坐着他腿上,光着的脚缩在宽大暖和的狐裘里,随着马车的颠簸晃动着,晃了没几下,温热的手掌托住了她的脚心,一只手并着抓住她两只脚,轻轻揉动着。 她的脚太冰凉,反衬得江景之的手格外的灼热磨人。 谢仪舟咬紧下唇,忍了会儿,红着脸道:“我渴……” 江景之道:“自从上了马车,你看见我停下来过吗?” “……”谢仪舟理亏,默默承受了他的讨嫌语气。 她闭嘴。 安静了会儿,江景之道:“渴了不会自己倒水吗?” 能是能,关键是谢仪舟坐在他腿上,她一动,身子就绷紧,脚也会踩在江景之手上……多不好意思啊。 谢仪舟道:“其实也不是很渴……” “我渴了。”江景之道,“给我倒盏水,多谢太子妃。” 谢仪舟:“……我没力气。” 她加重语气道:“我从马车上摔下去,摔得浑身疼,又冷又痛,没有力气了!” 江景之放开她的脚,直起身子,一边倒水一边说道:“看不出来,我觉得你跟林乔谋划怎么欺骗我时精神气很足。” “……”谢仪舟语塞。 冒着热气的茶水递到她唇边,她的手从狐裘里伸出来要接,杯盏又被江景之拿远,“不是浑身痛,没力气了吗?” 好话坏话全被他说完了,谢仪舟成了彻头彻尾的罪人了。 “喝水。”他把杯盏送到谢仪舟嘴边,见她不张口,又说,“又不渴了?难道说口渴是骗我的?也是,你经常骗我,装身子不适让我照顾你、口口声声说最喜欢我背地里却计划着装死摆脱……” 谢仪舟忙拉过他手腕,就着他手中的茶盏饮了几口。 热水下肚,喉口得到浸润,身子也更加温暖了。 谢仪舟饮下一半热水,看着江景之拿着杯盏的手,记起他在风雪中站了许久,她轻咬了咬唇,抬着江景之的手把余下的茶水送到他嘴边,道:“你也喝些。” 江景之道:“我刚摸过你的脚,还没洗手,我嫌弃,就不喝了,你自己喝吧。” 谢仪舟:“……” 沉默了下,她问:“你真的喜欢我吗?” “不确定。”江景之道,“你知道的,我丢失了许多记忆。” 谢仪舟忍住打他的冲动,好声问:“你不是已经在慢慢恢复了吗?” 什么撞了脑袋,记忆变成了饿死鬼的,完全是在诓骗她。 他俩本就是一人,他自称饿死鬼,最早谢仪舟是信了的。后来见江景之熟练处理政务,他的解释,谢仪舟也是相信的。 江景之唯一的漏洞是那天谢仪舟试探地提及清水镇那晚的事情时,他语焉不详,未趁机向她索要一个清楚明白的答案。 饿死鬼对那晚的两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耿耿于怀,恢复记忆后,不可能只字不提就与她拥抱亲吻。 他很注重名分的,不然也不会死皮懒脸地让谢仪舟养他。 至于他时不时提及的昔日往事……他说过的,适当的刺激有助于恢复记忆。 谢仪舟早就猜到那是江景之在骗她了。 她那时候还坚定地要离开京城,索性欺骗自己,把江景之当真饿死鬼,没有心理负担地与他亲密无间地相处着。 现在谢仪舟后悔了,她应该当时就无情地拆穿江景之,让他难堪的! “是在恢复没错。”江景之道,“所以才不确定,毕竟我没想过假死离开你,你最喜欢我、永远喜欢我,却想着那样对我。” 谢仪舟有预感,接下来不管说什么,都会绕到这事上面。 她得夺回主动权。 于是她道:“我趁你躯体麻痹行动不便欺负了你,怕你报复我才想要离开的……要怪就怪你小肚鸡肠。” 江景之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对,还有这茬,我差点忘了。” “……”谢仪舟深感棘手! 怎么越说,她对不起江景之的地方越多了? 她想不通,也招架不住江景之的阴阳怪气,干脆放弃了。 谢仪舟有气无力道:“是,对,那你报复我吧!我不活啦!” 说完,她头一歪枕在江景之肩膀上闭起了双眼。 这几日下来,谢仪舟经历太多,所遇、所思都颠覆了她从前的认知,不论躯体还是精神,她都筋疲力尽。 这会儿浑身放松靠在江景之怀中,心中再没有从前那些不能言说的、想要不能要的压抑情绪,谢仪舟如同卸下背负着的千钧重担,只想放空大脑好好睡上一觉。 她闭上了眼,抓着江景之的衣襟,呼吸渐渐平缓。 将睡将醒时,忽觉鼻尖酥痒,谢仪舟懒懒地睁开条眼缝,看见江景之放大的脸。 他在她鼻尖亲了一下。 看见谢仪舟睁开眼,他又在她的目光中,往她唇上轻轻亲了几下。 “好了。”他轻声说,“没事了,睡吧。” 然后按住谢仪舟的后脑,下巴在她发顶蹭了蹭,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第55章 清算……真不是个东西! 谢仪舟微感风寒,昏昏沉沉睡了几日才休整过来。 躺久了,恢复精神后,便总想透透气,她于清晨穿戴规整,推开碧纱窗往外看的第一眼,就被铺天盖地的白刺痛了双眼。 风雪初停,放眼望去,亭台楼阁、枯树翠瓦均被白雪覆盖,纯洁清寂,仿佛过往所有的沉重都被这场大雪淹没。 谢仪舟揉了揉眼,适应后,披上斗篷去找了南疆来的医者。 医者正与太医院几人探讨医术,见了她,道:“殿下的身体适应得很好,正在逐步恢复,蛊虫的影响在稳定消减,已不成大碍。” 徐院使正好也在,道:“这么多人盯着,三小姐尽管放心。” 谢仪舟微笑点头,问:“徐院使可曾为我大堂兄医治过?” “自是去看过的。”徐院使与谢府关系好,回忆道,“只是那时候圣上出了些意外,我在宫中忙碌,等抽出时间去谢府时,大公子已消沉颓靡,不许任何人人近身了。” 谢仪舟稍作了解后,拿出罗启明的那张方子递出去。 徐院使接过,查看后,胡须一抖,惊喜道:“的确是断骨续生法子,是南疆那边的土方子,方才老夫还在请教这个问题。” 他立刻知道这是为谢问封准备的,惭愧道:“我等自视医术高超,故步自封,却忘记人尚且十里不同音,谈何草药与病症呢?一方土养一方人,皇城与偏远山林中的百姓都各有其应对意外的办法,是我等狭隘了……” 徐院使感慨颇多,说着说着,话题又拐到江景之身上,念叨道:“……这失忆症亦是同理,古怪稀奇,由此可见行医治病是门深渊学问,需得亲身躬行,学无止境……” 谢仪舟安静地等他说完了,道:“那就劳烦院使为我堂兄医治了。” 徐院使应了谢仪舟的委托,把方子折起收下。 瞧谢仪舟转身要走,他喊住她,稍作迟疑后,道:“不瞒你说,我与你爹娘是多年好友……” 他大抵忍了很久,在这日江景之忙于处置由显王、宣王等人引出的乱子时,大胆地说是心中所想。 “……他们做的不对,但为人父母哪有不能消弭的仇恨呢?你既能为谢大公子考虑,何不与他们和解?” 人们总是这样,有些事情明明与自己无关,也没有恶意,却总站在外人的角度指点着,妄想助人度过迷津。 “我知道了。”谢仪舟不欲与他争辩,好声好气道,“此事我已有安排,不劳院使费心。” 她回到住处,喊来林乔,让他去谢府知会谢问封一声,又传来侍卫,问江景之那边的情况。 那日被江景之送回府中后,谢仪舟洗漱后用了膳食,就去歇息了, 一睡就是大半天,醒来后得知江景之陪了她许久,因她总也不醒,宫中又有许多大臣候着,便先忙公务去了。 这两日他也总抽时间来陪谢仪舟,奈何谢仪舟睡的多,清醒时间少,两人总也碰不见。 这日谢仪舟精力充足,把先前没来得及处理的事情安排好,又在暖阁里赏了会儿雪景,等江景之回来时候,正精神饱满地听林乔说着她错过的事情。 江景之身披大氅踏入屋中,星眸一扫,道:“休息过来了?” 雪夜那晚江景之的怒火还没发泄出来,谢仪舟记得清楚,如临大敌地坐直身子,模棱两可道:“还行。” 谨慎点,万一他要追究,她就假装疲惫,再次沉睡过去。 “还行就好,今日咱们可以好好清清那些旧账了。”江景之解着大氅这样说着,还不忘关照到一旁缩着手脚,蹑手蹑脚地准备溜走的林乔,“放心,我没打算追究你的行为。” 林乔受到赦免,万分惊喜,“殿下英明!” 江景之道:“不是我英明,是你妹妹说的对,需要有人站在她那边。” 林乔混迹过三教九流,为人圆滑、狡诈、虚荣、时常擅自做主……这些都是缺点,但当他与谢仪舟站在同一边时,这些缺点弥补了谢仪舟的呆板谨慎,成了推动她的助力。 更重要的是,在谢仪舟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他们兄妹可以放下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站在她那边。 林乔不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没去深思,反正只要明白江景之放过了他就好! “对对,是这样的。”林乔盲目赞同,立马反过来指责谢仪舟,“我也是搞不懂,春花……谢仪舟,她明明很舍不得你,还非要离开……哎,你是不知道,当初她以为你死了,那丢了魂的样子啊……” 谢仪舟听得眼皮直跳。 江景之淡淡打断,“我是不知道,不过你再碍事的话,我不介意让你来表演一下。” “哈哈!”林乔干笑两声,脚下生风,转眼从屋中溜了出去。 屋里就剩谢仪舟与江景之两人了,知道江景之这是趁她精神气儿休养过来了,前来清算的,谢仪舟打起精神,严阵以待。 她心虚,先发制人道:“你对我说了许多谎。” “是。” 江景之毫不挣扎地承认了。 谢仪舟再次意识到捉到对方把柄时应该及时追究,否则就会像她这样,不仅错过了最佳时机,还犯了第二个错误,那就是在自己的过错更大时提出这件事。 这些错误导致的结果是,江景之敞亮地承认了,她预想中的抵消效果却并未产生。 “你想怎样?”江景之还主动追问。 谢仪舟有点卡壳,顿了顿,道:“我非常生气……还没想好要怎么样……” “那你先想着,我有问题要问你。” 来了。谢仪舟屏息凝气,全力以待。 “我先前并没有饿死鬼的记忆,的确是在骗你,但是在那之后,我断断续续记起许多。其中清水镇那晚的事情,分外令我困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清楚的答案。” 江景之不急不躁,声音低沉缓慢,边说边向谢仪舟靠近。 谢仪舟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了,嘴角微微收紧了些。 他该有两个问题,一个是为什么要隐瞒她是谢府千金,另一个是为什么在隐晦的表达爱意后,激烈地拒绝了他。 放在以前,谢仪舟会很抗拒。 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接受谢家三小姐的身份,并决定以这个身份做太子妃,没必要再遮掩。 问题的答案很简单。 第一个是因为她在谢家的处境令她自感轻贱,而离家出走很多时候都不能算作聪明的举动,她不愿意让饿死鬼看到她面对父母做出的卑微的、无力的反抗。 第二个是因为在饿死鬼追问她真实身份时,她萌生了退意,情愿与饿死鬼分开,也不愿意被他可怜、被他轻视,哪怕可能性很小。 两个答案的根源其实是一致的,都是她被践踏得所剩无几的尊严与骄傲。 “我想问你……”江景之走到了谢仪舟面前驻足,谢仪舟也准备好了答案。 “清水镇那个夜晚,你把我推开……”江景之俯视过来,神色严峻,缓声道,“……把我推开后,蜡烛掉落到褥子上,有没有引起火灾?” “因为我……”谢仪舟破釜沉舟,张口便要回答,说出几个字,紧急停下,迷茫地看着江景之,“你、你问的什么?” “那天晚上着火了吗?” 听见完全不相干的问题,谢仪舟不可置信,“你再说一遍。” “很难回答吗?”江景之耐心重复道,“我记得那天晚上栽倒下去的时候打翻了烛台,我没有那之后的记忆,想问你,烛台倒下有没有引起火灾。” 这个出乎意料的简单的问题打乱了谢仪舟的思绪,她呆愣了会儿,结结巴巴回答:“没、没有。” 江景之“哦”了一声,轻飘飘道:“那就好。” 谢仪舟不敢相信,再三与他确认,“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不然还能是什么?”江景之反问。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那天他不依不饶追问的两个问题…… 他为什么不问呢? “我没有别的要问的了。”江景之在谢仪舟面前弯下腰,平视着她雾蒙蒙的双眼,说道,“我问完了。你呢?你想好因为我欺骗了你、让你非常生气,要怎么对付我了吗?” 谢仪舟怔怔看着他,片刻后,撇过脸用力眨眼睛,努力把眸中湿润眨去。 她记起在清水镇病倒的那次。 那次她说不舒服,饿死鬼没有当真,等她真的因病倒下后,饿死鬼自责地抓着她的手去扇他的脸…… 谢仪舟比谁都清楚,饿死鬼说话讨厌、为人挑剔、没脸没皮,但他从来都很温柔。 眼前的江景之与记忆里让谢仪舟心心念念的饿死鬼完全重叠,她心里又酸又热,哪里还能对他生出一点点怒气? “我不生气了。”谢仪舟转回脸,双手捧住江景之的脸,与他对视着,极其认真地说道,“我从来都没有生气,我喜欢你,从来没想过要对付你!” “真的?”江景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声音格外亲昵,“真的不生我气了?” 谢仪舟用力摇头,手臂伸长,搂住江景之的脖子把他拽得更近,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脖颈里。 江景之也抱住她,在她背上轻柔地抚摸着。 谢仪舟很感动,正温情着,江景之柔情脉脉的声音再次传来:“抱够了吗?够了的话就先松手,毕竟你的账算清完了,我的还没开始。” “……” 谢仪舟惊愕地放松手臂,微微往后退开,震惊地看着江景之,眼中写满了匪夷所思。 江景之不为所动,淡然地把谢仪舟的双手从他肩膀抓下来,放回在谢仪舟自己膝上,继而拖了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长腿一抬,踩踏在谢仪舟坐着的椅子下方,以身躯四肢,将谢仪舟牢牢围困在他正前方的一方狭小空隙里。 “你力气大,能制服我是吧?” “腿脚好,不等我把话说完,转头就走?” “前一天情意绵绵地说最喜欢我、永远喜欢我,第二天就毫不犹豫地离开……带着林乔兄妹和你那条丑狗,就独独瞒着我,是吧?” “哦,还有,听说你今日精神很好,去徐院使那儿问了我的伤势,又安排人医治谢问封的腿疾,怎么,想把这些顾虑解决了,好再一次悄悄离开?” 谢仪舟:“……” “怎么不说话了?跑起来不是很利索吗?” “……” 还没从他方才的温柔里走出来的谢仪舟被连番逼问弄傻了。 好半晌,她回神,咬牙道:“……江景之……你真不是个东西!” 第56章 打闹“你想知道?” “你真不是个东西!” 这种评价会让高贵的太子殿下感到冒犯,但对于恢复了饿死鬼记忆的江景之来说,无关痛痒。 他十分坦然,道:“你不是早就知道?” 谢仪舟哑口无言,只恨自己放松了警惕,着了他的道! “是你主动放弃追责的。”江景之好心提醒,“现在是你对不起我,谢三小姐,诚如你所说,我这人气量小,吃过的亏定要追究到底。” 谢仪舟失策了,生着闷气不吭声。 江景之道:“怎么不说话?趁我势弱作威作福的时候不是很有气势吗?” 见谢仪舟还是不理人,他再道:“这是打算耍赖?本殿下可不是什么心软的人,你不听话,我只好用强行报复回去了。” 谢仪舟这才没好气问:“你要怎样?” 江景之摸着下巴 思量了下,打量起谢仪舟。 他还是饿死鬼的时候目光就经常跟随着谢仪舟转,谢仪舟习以为常,但此刻他的目光挟带着一股侵略感,慢而细致地巡视着,仿佛面对着诱人的猎物,在评估从哪里下口更美味。 谢仪舟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江景之的视线从她额头一路蔓延,化作实物一般,在唇瓣上停了片刻,继续往下扫,扫过雪白脖颈,顺着衣襟继续向下,覆盖到曲线丰盈的胸脯…… “咳!”谢仪舟往后缩了缩,既羞耻又恼怒地大声咳了一下。 江景之目光一滞,慢吞吞抬起眼,直了直身子,脚尖在谢仪舟坐着的椅子上踢一下,“起来。” 谢仪舟绷着脸站起来。 江景之起身,坐到她的位置上,撩了下衣袍,拍着大腿道:“坐。” 这姿势、做派、语气,像极了调戏良家妇人的纨绔。 谢仪舟又不是没有被他这样抱着亲吻过,难道好好说话她会拒绝吗? 她觉得江景之的脑袋可能被毒坏了。 大抵是眼神透露出了她心底想法,江景之解释道:“我是想报了先前被你欺辱、被你抛弃的仇,但又不能打你骂你,只好让你主动过来亲近我,把我哄高兴了,这都不行吗?” “被你抛弃”这几个字戳到了谢仪舟的心窝,她心一软,顺从地挪动了过去。 坐就坐嘛,又不是没有过。 而且不让他舒心了,他以后一定会反复拿这事做文章。 谢仪舟这样想着,一手提裙,一手去搭江景之的肩膀,手伸出去,没搭到,一转眼,见江景之双臂抱胸往后仰着,姿势悠然,好整以暇,而目光正光明正大地正一寸寸地在她腰身上扫视。 那股让人羞耻、心底发烫的感觉又来了。 谢仪舟抿唇,道:“你往前来一点。” “我往前去一点,顺便扶着你坐下,再搂着你的腰,凑过去亲你?”江景之不为所动道,“你管这叫主动?” “……” 这人可真讨厌! 谢仪舟心里怨着,装出平淡模样坐了下去。 还没坐稳,江景之的腿忽然晃动起来,她差点跌倒,轻呼一声,忙不迭地往江景之怀中扑去。 江景之道:“这才是主动嘛。” 谢仪舟可算是看出这人的坏主意了,她若是不配合,他还能耍出更多招数,让她不得不主动凑上去哄他。 哄就哄吧,谁让她性情好。 谢仪舟行动力很强,当初决定离开谢家,当晚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决定留下时,纵使很难向为她抛弃富足生活的林乔兄妹启齿,她仍是清楚明白地开口了。 现在她决定顺从江景之强讨好他,做了决定,立刻就行动了。 她去掰江景之环抱着的手臂,感受到对抗的力量后,身子一转,正面向江景之,用上全部力气去拽着他手腕。 江景之偏要与她作对,不肯配合。 谢仪舟拽不过,干脆压着他胳膊去凑过去,他又往后躲,看起来像是谢仪舟在强迫他似的。 两人打闹时,“汪汪”两声犬吠声响起,谢仪舟扭头看向外面,被江景之扳了回来,“认真点,否则我不满意,你还得重来。” 谢仪舟道:“照你这欲迎还拒的样子,我怕是得哄你到明日。” “那倒不至于。”为了不让她分心,江景之妥协道,“专心点哄,只要你哄我这一晚上……嗯?” 哪有人先要挟、再商量着让人去哄他的? 但谢仪舟心里暖烘烘的,瞧江景之隐含愉快的双眸,知道他心情也很好——虽然他装得一本正经。 “那不行,我想出去看看坠星猊是怎么了,别是受伤了?” 谢仪舟说着,作势要起身往外走,江景之果然拉着她的手把她往回拽,她瞅准时机转了个身,一把环住江景之的脖子,把脸凑了过去。 江景之没有防备,被亲了个正着。 “原来是骗我的?”江景之叹气。 谢仪舟笑,趁着得手,左膝压在江景之腿上,半站着,居高临下捧着江景之的脸重新贴了上去。 她主动亲吻的时候很少,拥抱更多,但每次抱住江景之的时候,都抱得很紧、很认真,几乎是把整个人挂着他身上。 现在她主动亲吻,不熟练,但同样很认真地在试探、学习。 唇齿中生涩的碾压、追逐令人着迷,江景之腰背越来越直挺,手臂渐渐覆上身前纤细的腰肢,越收越紧,脸也一点点仰起,迎合着口中的触碰,往上缠绕。 他的动作渐渐生猛,谢仪舟在他的逼迫下逐步退让,呼吸渐急,几乎喘不过气。 她想退开,腰身被桎梏着,退不得。 想偏头躲避,江景之分寸不让地紧随。 燥热难忍时,又一声犬吠传来,谢仪舟猛地扭头,朝外看了一眼。 “……那丑狗救过你的性命,没人敢欺负它……”江景之声音低哑,**,按着她的后颈将她重新压下来,后半句淹没在唇齿中,“……放心……” 谢仪舟本就是左膝屈压在他腿上,右腿单立的,被那样亲吻了这么久,腿早就软了,被江景之往下一拽,身子一倾,正面朝着江景之撞了过去,慌忙按住了他的肩膀。 江景之的脸是仰着的,如此一来,光滑的下巴正巧抵到谢仪舟胸口。 突来的碰触让谢仪舟颤抖了一下,没来得及有更多反应,江景之揽在她腰上的手臂忽地松动,随后,他头一沉,脸朝下压了过去,不偏不倚,压在一片柔软上。 谢仪舟脑子里“轰”的一声,霎时间血气翻涌,身上差点燃起火来。 她面红耳赤,猛地推开江景之往后退去,谁知刚动了一下,失去支撑的江景之竟然顺着她往前栽去。 谢仪舟忙又扶着他,恼羞地按着他肩膀道:“你、你敢……” 话未说完,察觉不对,连忙捧起江景之着脸,见他双目紧闭,已然昏迷了过去。 谢仪舟:“……” 这病症发作的……让人气也不是,不气也不行。 知道江景之不是有意的了,谢仪舟微微冷静下来,让他靠在怀中,一手搂着他,另一手顺势摸上他下巴,轻轻揉动着,低声道:“说好的要我哄你一晚上,我一直在哄,是你自己晕倒的。” 江景之兴致正浓时晕倒过去,想着他醒来后会是什么反应,谢仪舟抿唇笑。 笑了会儿,再次抬起江景之的脸,在他带着水迹的唇上轻轻碰了下,又学着那天马车里的情形,在江景之高挺的鼻梁、眉骨上分别亲了几下。 只不过江景之亲得轻柔缓慢,她亲得短促,跟亲小狗一样。 谢仪舟这样想着,又笑了起来。 江景之太重了,她有些撑不住,等脸上热气消散了些,传唤侍卫进来,让人把江景之扶去了榻上。 安顿好江景之,谢仪舟记起先前听到的犬吠,顺势问了一句。 侍卫道:“三小姐放心,太子殿下吩咐过不许伤害那只黑狗,没人胆敢违抗。它那样叫,许是在驱逐瓦雀。” 谢仪舟放心了,转身要坐回床榻边,脑中陡然记起一句话,身形倏然止住。 她迟疑了下,问:“太子是何时下的令?” “最早回京时 便吩咐后,前几日送小姐回来时,重又吩咐了一回。” 谢仪舟有些愣神…… 翌日大早,谢仪舟梳洗罢,刚转身就看见了江景之。 昨日的亲吻与那之后的事情浮现在谢仪舟脑海中,她脸上微热,想着江景之晕倒了,不知道后面的事情,而且说好的哄他一个晚上,他自己晕倒过去,赖不到她身上来,该郁闷的是江景之才对。 这样一想,她沉静下来,抬眸一看,果真看见江景之神色恹恹。 谢仪舟眼睛弯了弯,回头看了眼屋中的侍婢,主动解释道:“我让人收拾了行囊,今日就回谢府去了。” 江景之伤势已无大碍,她既然决定要坦然接受谢家三小姐的身份,就该回去了,宜早不宜迟。 此言一出,江景之脸色更差,却也没有开口阻止。 他掀眼瞧了瞧谢仪舟,道:“你还挺开心?” 谢仪舟笑。 江景之当然知道她是在笑他昨晚忽然昏迷,偏偏故意误解,“要离开我了,就这么高兴?” “你不要找茬。”谢仪舟走到他身旁,悄悄牵住他的手往下拉了一下,道,“我有事要问你。” 她仔细回忆了下昨晚的事,道:“昨晚你说‘它是你的救命恩狗’,是什么意思?” 这是昨晚上意乱情迷时江景之说出来的,当时谢仪舟没有在意,后来记起,发现不太对。 坠星猊是救过她,在那个荒野郊外的雪夜里,帮她扑咬住罗启明,才让她逃过一劫。 可那会儿四下漆黑,该只有她与坠星猊一人一狗才对,江景之怎么会知道? 这点细节,谢仪舟谁也没有告知过,江景之不会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 难道那时,他就在不远处了? 还是他口误说错了?其实他要说的是“它是我的救命恩狗”? “你想知道?”江景之竟未否认,还是不大高兴的样子,道,“这是皇室机密,你想知道,等你成了太子妃之后再说。” 第57章 秘密“我想你抱着我。” 婚期定在三月底。 定下日子后,谢仪舟就回了谢府,跟她一起的有林乔兄妹、宋黎杉,以及一列侍卫。 她第一次来京城谢府时,大雨瓢泼,电闪雷鸣,迎接她的只有府中下人。而今再来,素白积雪为衬,除了远离京城的谢长留夫妇与谢大伯,谢府所有人一齐出门相迎。 林乔的作用在这时有了明确的体现。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不同来时的卑微,现在的他代表着谢仪舟,身后有江景之,便是对上谢太师,也丝毫不惧。 客套完,林乔问:“三小姐的住处可清扫过?” 得了回答后,又道:“三小姐用人不嫌笨,只怕不够忠心,心往外头拐。” 这是记着初入谢府,府中下人尽听王惠卿的,把他们三人当犯人看守的事。 王惠卿不在,陆管家忙站出来谢罪。 林乔对狐假虎威这事已有经验,无需谢仪舟开口,几句话立了个小威风,在谢仪舟回到住处后,再当着陆管家的面讲述了谢仪舟的习惯,让院子里的下人认清楚谁才是主子。 年后二月,奉命离京的谢长留带着王惠卿回了京城,猝然发现偌大的谢府从内到外,全然变了样子。 这也是林乔的意思。 他冲劲满满,一心要帮谢仪舟拿下谢府,借着谢仪舟与江景之即将大婚为由,将谢府修了一遍,期间找各种由头在下人面前树立了威严,教人再不敢轻视谢仪舟。 除此之外,府中人物关系也潜移默化地发生了重大转变。 最明显的是谢问封,他的腿用了南疆的方子后,虽不能很快痊愈,但较前已有了反应,假以时日,或许当真能恢复如初。 他重新露面,相反,谢太师深居简出,不再插手府中事物,谢二伯夫妇俩与谢启韵则因苏家的事情对谢仪舟欠下了人情,对她很是偏颇,加上林乔的推波助澜,这府上,竟真的隐隐以谢仪舟为主了。 王惠卿两人回府后,知道谢仪舟在府中,想去见她,没迈出院子就被告知谢仪舟有事,今日不得见。 两人习惯了女儿作为二人的所有物,召之即来,不顾劝阻想要强闯,遭到侍卫的震慑。 最终是谢仪舟主动去见的他们夫妇。 见了面,无非又是不尽的哭诉哀婉,谢仪舟也依旧会被影响,但心境和处境上的改变,让二人拿她无可奈何。 再之后,林乔出面与谢长留夫妇聊了聊。 他可算不得什么好人,与谢家人也没有什么生养恩情,说话直白难听,一番利益相关的畅谈之后,又拖出江景之做挡箭牌,这俩人再勃然大怒也被迫安分下来。 谢府的事情趋于稳定,江景之那边叛贼余孽的事情经过几个月的彻查清剿,也基本结束。 到了三月,春光明媚,两人大婚。 百官齐贺,万民庆喜,繁琐的婚仪让谢仪舟自五更天开始忙碌,一通规章礼仪走下来,人已疲惫不堪、神智迷蒙,宛若一具提线木偶,就连什么时候饮的交杯酒都不记得了。 浑浑噩噩沐浴后,她往榻上一歪,眼睛就合了上去。 本打算就歇半盏茶时间的,谁知这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谢仪舟睡得很沉,朦胧中回到了上渔村那个破旧的小院里,院中杏树上缀满黄蕊白花,暖风拂过,有几片花瓣随风飘转,轻盈盈地落在她脸颊上,带起一阵浅浅的酥痒感。 谢仪舟迷糊抬手在脸上抚了一下,指尖抓到了什么。 她睁开眼,看见江景之矮坐在床榻边,手正被她抓着。 “醒了?” 谢仪舟眨了眨眼,“嗯”了一声,目光越过江景之往外看去,见层层纱幔都落了下来,阻挡了外面的情况。 不过声音听着,十分清寂,似乎已是深夜了。 “往里去。”江景之拍了拍她的腰。 这有点痒,也太亲昵,谢仪舟僵了僵,这才发现江景之已经洗漱过,身上穿着的是单薄寝衣。 要洞房了,她该给江景之让出位置的,可她太累了,侧躺着没动。 江景之啧了一声,道:“等我来抱呢?” 谢仪舟抿唇一笑,没说话,江景之哼笑一声,站起来躬身把她抱起,抱出床榻在屋中走了半圈,再掂量下她的重量,问:“要不要喝水?” 谢仪舟摇了头,他才把她放回床榻上。 放下后,他顺势翻身覆了上去,沉重的身躯紧实地压在谢仪舟身上,让她“唔”了一声,两手抵住了江景之的肩膀。 江景之把身体撑起一些,捋着她微乱的长发,低头亲吻她鼻尖、脸颊,亲到嘴唇时,被谢仪舟按住。 “你的皇家机密还没与我说呢。” “现在说?”江景之挑眉,“你确定?” 现在不适合说那种事,但谢仪舟太累了,一点都不想动,只想被人亲密无间地抱在怀中,安静地说说话。 她也很想知道答案,她已经等了几个月了。 “行。”江景之看着她没骨头似的软绵绵的样子,压下心头异火,在她额头亲了几下,道,“我早就知道你有离开的想法,那晚也的确在林乔赶去前就找到了你。” 因为谢仪舟表现得太异常了。 她总说喜欢他,说不论他怎么样,她都喜欢,姑且认为这是谢仪舟的真情流露,那么,她一面怀疑他不是饿死鬼,一面毫不抗拒他的亲近又怎么解释呢? 两人的行为对没有婚配的男女来说着实出格。 再有,她说他会是个好皇帝。 这些行为放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是诀别前,为了不留遗憾,尽可能地享受当下。 既有所察觉,江景之不可能听之任之,早就命侍卫紧跟着她了。 谢仪舟不知道,当罗启明朝她举剑时,江景之的箭矢也架在了弓弩上,朝着他的咽喉蓄势待发。 是坠星猊突然冒头抢先了一步。 江景之离得远,见谢仪舟安全了,就没放箭吓她,快速赶过去,到了她身旁,见她紧紧抱着坠星猊,瘫坐在地上,脸上沾有几点血迹,模样看起来很凄惨,表情却沉静又迷茫,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徘徊在某个选择的两端。 天太黑,谢仪舟遭逢危险,精神紧张,没发现他就在不远处看着她,独自寂静地思索着。 江景之知道她出府时带了行囊,知道她计划着离开,正巧四下无人,不远处就是马车。 他想上前抱起谢仪舟,想问她在想什么,也很想知道谢仪舟到底会不会狠心离开他,于是他没有惊动谢仪舟。 “……该走了。” 江景之听见谢仪舟这样喃喃自语,然后林乔兄妹出现,他们三人上了马车……就像他们来时一样。 林乔还顺势处理了罗启明的尸体,在河边放了谢仪舟的鞋子,制造出她失足落水的假象。 她终究是选择离开。 带着她的狗,带着林乔兄妹,唯独抛下了他。 倘若江景之没有任何关于饿死鬼的记忆,他会对此谢仪舟的选择和做法感到失望、恼怒。 为什么要离开他? 难道就因为他比饿死鬼多了些身为太子的记忆吗? 可她明明说过,不管他是什么样子,她都喜欢。 偏偏江景之已经恢复了饿死鬼的记忆,有了他的感受,他脑中便只剩下一个想法了:她抛弃了我。 江景之望着离去的马车,在风雪中伫立了很久,久到侍卫来问他怎么了。 江景之没事,他只是在想,也许他在谢仪舟心中只是一个路边随手捡起的伤患,她那晚说的“永远陪着我”只是因为她孤单,单纯地需要人陪伴,而不是喜欢他。 所以在他亲吻、追问她真实身份时,她会惊怒地把自己推开。 是他想多了,是他误解了。 他对谢仪舟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他是真的连那只丑狗都比不过。 “殿下,可要追上去?”侍卫又在问。 要追上去吗? 江景之也这样问自己。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命人将马车拦停。 谢仪舟不愿意为他停留,他留不住她,也许应该顺应她的意思,放她自由,但他要亲耳听见谢仪舟说不爱他,说她要离开他。 然而刚追上,马车就自己停了下来,江景之立在车厢外,将里面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 但江景之不打算把这些事无巨细地告诉谢仪舟。 并不是所有疑问都需要解答的,就像清水镇的那晚,谢仪舟面对他的追问,愤怒地逃避、推搡……他已经不需要谢仪舟亲口给出答案了。 “你比林乔先到的?”谢仪舟大惊。 江景之屈指在她脸颊上轻刮着,道:“很难以置信吗?” “不是。”谢仪舟道,“你比他先到的,为什么不出声?你是不是想装鬼吓我?” 她对自己当时的状态只字不提,攀着江景之的肩膀抱怨:“那时候我好冷,好害怕的。” 好冷、好怕,但并不需要人陪伴,那时候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思考自己的归宿。 江景之道:“秘密。” 谢仪舟回:“那我也有一个秘密。” 江景之问,她不肯说。 “那我不问了。”江景之轻易就放弃了,从她身上起来,放下床边纱幔,道,“夜都这么深了,正事还没办,我确实没心情拷问你的小秘密。” 说完他返身扑来。 方才说了会儿话,谢仪舟精神了起来,提早看出了他的意图,在他扑来时肘部一撑往床榻内侧翻去,躲开后,抚了下垂下来的凌乱青丝,红着脸朝江景之压去。 江景之迎着她,顺从地被压了下去。 “你想掌控主动权?” 谢仪舟脸上红晕很重,双臂按着他的胸膛摇头,翘起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摇摆,为她增添了几分可爱。 “……我是担心你又晕倒。” 被戳到耻辱处的江景之面色一变,扣住谢仪舟的手腕就要将她掀翻过去。 谢仪舟边笑边匆忙按住他,道:“我说笑的,你不会,你身体里的毒素已经完全祛除了,不会再无故晕倒了……你不会的。” 安抚好了江景之,她才又轻声道:“……我想看看你的伤疤。” 江景之皱眉。 谢仪舟不管他答不答应,伸手去解他衣裳。 寝衣很好脱,轻轻拉扯两下就敞开了,江景之腹部那条命途多舛的伤疤露了出来,蜈蚣一样蛰伏着,丑陋、可怖。 江景之自己也低眼瞥了下,浓眉皱得更紧。 太丑了。 他伸手想把谢仪舟拽进怀中,还未有动作,就见谢仪舟忽地低下身子,朝着他腹部凑了过去。 江景之脑子里轰的一声响,随即感受到腹部有温热的触碰,眉心猛地一跳,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他一把拽住谢仪舟的手臂,十分粗鲁地将她提了上来。 “哎呀!”谢仪舟没有一点点防备,上半身重重跌在他胸膛上,被他绷得紧实的肌肉撞得生疼。 江景之也不关心她一下,脸色不太好地说道:“不许亲!” 谢仪舟手肘撑在他胸膛上,微微起身,道:“我又不嫌弃。” 江景之不语,只眯着眼睛瞧着她,就在谢仪舟疑惑地想要开口时,江景之突地翻身,将谢仪舟严丝合缝地压在了身下,然后激烈地亲吻起来,同时手掌张开,大力地抚摸揉捏。 再后来,皱成一团的寝衣被抛出纱幔。 纱幔内,江景之的唇从谢仪舟额头亲吻到她脖颈,狂风过境般往下蔓延,到了腹部仍未停下。 谢仪舟满身是汗,浑身通红,十指用力抓着身下床褥,死死咬着双唇不让喉间的叫声溢出,这时才崩溃地明白江景之为什么不许她往他伤口处亲吻。 春夜温柔绵长,三月的风吹得外面的枝叶摇晃了一宿,天将明才堪堪停下。 屋中也停了下来。 谢仪舟面色潮红,浑身无力地侧躺着,身后是紧紧拥着她的江景之。她不适地动了下,腰间手臂一收,身后的身躯贴得更紧了。 “怎么了?”江景之声音喑哑地问,说话时唇瓣在她耳垂处摩挲,痒痒的。 谢仪舟抓住他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哼哼了两声,没有回答。 江景之没听懂,撑起上半身看了看她,没看出异样,俯下来在她耳尖亲吻了几下,重新拥着她躺下。 谢仪舟也这样睡去。 睡梦中,依稀又回到清水镇的那个夜晚。 谢仪舟从来没有和江景之说过,其实那天晚上,她想与饿死鬼说的不是“我想你陪着我睡”,而是“我想你抱着我睡”。 那天晚上,她从昏睡中睁眼,撞入饿死鬼温柔的眼眸中时,突然很想让他抱着她,紧紧抱着,就好像要把她揉在骨血里一样,永远不要放开。 就像现在这样。 第58章 故地重游(一)“你是谁?”…… 仲秋八月,炎夏将过,稻田还差最后一抹金黄才能收割,百姓算不得忙碌,闲暇时,除了割草采菇,就是去河畔捕捞鱼虾以补贴家用。 江波一带多水,其中宜城紧临汶水,百姓最爱往这儿跑。 眼看着四五个青年壮汉提着巨大的渔网出水,围观百姓均探头张望,看清后,大呼出声,连路上匆忙赶路的行人都被吸引了注目,驻足眺望过来。 “花鲢、翘嘴、鲈鱼……”捕鱼的青壮年看围看的人多,当即呦呵起来,“刚出网的大鱼,肥美着呢,炖汤清蒸都美味,有想要的您喊一声,咱按市价给您算,也省得您多跑……” 都是靠河生活的百姓,多少都会点捕鱼垂钓,不差鱼吃,但这么大的,多少让人稀奇,买的也不在少数。 青年们手脚麻利,抬着渔网供人挑选,瞧见老妇老翁,还热心肠地帮忙宰杀好。 河畔上一时热闹。 有九岁大的小童瞧着心痒,提着垂钓上来的巴掌大的两条小鱼跟着叫卖,渔船上的壮汉听了,哈哈大笑道:“这样小的鱼塞牙缝都不够也想换银子?拿回家让你娘给你熬汤补补,个头比鱼长了再学人做买卖吧!” 旁边百姓听了,哄堂大笑起来。 小童下不来台,恼得从木桶里掬了一捧水朝最先笑话他的青年泼去。 青年衣裳本就湿着,也不介意,指着他道:“瞧,这娃儿恼了,开始撒泼了。” 围看的人群又大笑起来。 小童正难堪,忽闻河中有道清朗悦耳的声音问道:“小兄弟,你那两条鱼怎么卖?” 河畔众人均转头望去,只见宽阔的河面上不知何时多了艘船,船不算很大,但很精巧,上面雕着祥 云牡丹,以轻纱鲜花做装饰,浮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甚是好看。 而说话的是一身着云缎银袍的青年男子,身量高,四肢修长,瞧着英姿勃发,站在船头含笑看来,直瞧得岸上妇人红了脸。 岸上有人见他非富即贵,插话道:“公子,那小鱼不值几个铜板,这时节鲈鱼才是最好的,您若是想要,瞧瞧咱们这两斤的肥鱼,还能送您几条小的做下酒菜。” 江景之瞟了眼过去,道:“的确不错……可惜我家夫人就看上了这两条刺多肉少的小鱼。” 他又转向小童,问:“多少银子?” “八个铜板!”小童忙不迭回答,怕他嫌贵,赶紧又改口说,“六个也成!” 江景之摸出一块碎银朝着岸上抛了过去。 小童慌手慌脚接住,瞧了一眼,刚要说话,江景之又道:“多出的劳烦你帮我买几个糖葫芦送来,劳烦了。” “行!您等着!”小童抓着银子就要去,记起鱼还没给人家,他也是莽撞,抓起小鱼就朝船上扔去。 江景之都被他弄得懵了一下,眼疾手快后撤闪开。 侍卫及时现身接住,没让他弄脏了,但仍是在身上溅了几滴水,江景之眼角一抽,好心情差点没了。 小童这才意识到不妥,道了声“对不住”。 江景之不好与一个孩子生气,摆摆手擦去指尖上的水珠,不忘叮嘱:“要城北那家的,不要买错了。” “有眼光!”小童觅得知音般两眼一亮,朝江景之挥挥手,脚下生风地跑开了。 打发了小童,江景之看向卖鱼的青年,问他还有几条鲈鱼。 青年本以为错失了有钱客人,被这么一问,精神一震,张罗着渔网给他看,问他要几条,若是不够,立马就能再给他捞,还要送一筐小鱼给他。 江景之挑了鱼,让侍卫付银子去取,自己则进了船舱。 刚掀开纱帘踏入,就迎上谢仪舟憋笑的脸。 江景之白她一眼,兀自去洗手。 开春后,江景之身上的蛊虫毒素全部拔出,叛贼也尽数伏诛,他又与谢仪舟成了亲,之后专心朝政,让明德帝轻松了很多。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老皇帝身体较前好了许多,入夏时难得起了兴致,去郊外行宫避暑小住了一个月,回宫后,提出禅让。 他这一生先为在权势斗争自保而努力,后为江山百姓投身于社稷,几十年来不曾懈怠分毫,到这时终于决定放下重担,让自己安度晚年。 退位之期拟在九月登高祭天之日。 虽说江景之这个储君已与君王没有太大区别,但终究未正式接替,登基后他有许多关于选官、强兵、教化百姓等等政策需要执行,短时间内不便离开京城。 为此,他特意在夏日与谢仪舟去了趟两江一带,巡查罢,在归途顺道去江波府故地重游。 方才那卖鱼的小童是谢仪舟遇见的第一个故人,正是当初御林军封城捉人时,帮谢仪舟从方震手中脱身的小药童。 谢仪舟看着小药童跑得没了影,在江景之洗过手进来后,靠过去搂住他手臂,把下巴搁在他肩头,边望着外面,边道:“个头是高了点儿,性情丁点儿没变。” 说话时下巴一下下磕在江景之肩膀上。 江景之也隔着薄纱看向湖畔,他对独处于谢仪舟的记忆里,并且让她有好感的人带有敌意,不屑道:“小毛孩一个。” 谢仪舟从他肩上离开,道:“小毛孩怎么了?小毛孩会帮我,比逼得我走投无路的人要好。” 江景之缓缓皱眉,“你是不是在影射我?” “你没做亏心事,我能影射得了你什么?” 江景之被挤怼得哑口无言。 当初他是让御林军封城搜查了,可不把阵势弄大点,怎么引出叛贼?他哪知道会影响到了谢仪舟? 再者说,他不那么下令,谢仪舟能去京城? 就她那对谢家逃避的态度,若非被形势所逼一步步靠近他,或许真能一辈子不去找他。 而他也将永远失去饿死鬼的记忆,两人再无重逢之日。 这么一想,江景之也不高兴起来了。 但这事的根源是谢长留夫妇俩,他不想提让谢仪舟不开心的事情,也不愿意自己憋闷气,沉寂了下,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没做过亏心事。” 谢仪舟道:“那以前是狗要株我九族的。” 这确实是江景之说过的。 他脸一沉,道:“是不是调笑的话你听不出来?” 谢仪舟被他冷厉的语调一问,也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江景之是那样说过一回,但那时候是她被他气到了,追着要打他…… 她往江景之身边凑,拉住他的手,搂住他的腰,贴在了他后背上,低声道:“说错了……株连我九族,第一个要砍的就是你……” 江景之心气一下子就通顺了。 但不肯让谢仪舟看出他那么快消气,说道:“你不要总是气我,我曾经两度失去记忆,当心我气急攻心,第三次失忆。” “……哪有那么容易失去记忆?”谢仪舟不信。 江景之道:“不信?行,那你当心,万一哪天我磕着碰着真的没了过往记忆,变成了另一个我,你仔细想想你更爱饿死鬼、江景之和失去所有记忆的我三人之中的哪一个吧。” 最好一句话的场景如同噩梦,让谢仪舟不寒而栗。 “还有……”江景之再特意提醒,“你我已成婚,太子妃是无论如何都跑不了的。” “……”谢仪舟稍加沉默后质疑,“你是不是在威胁我?不对,你是不是打算这法子骗我?” 江景之道:“这怎么能是骗呢?御医都说了,记忆相关的病症难捉摸,谁也不能肯定……” “你就是这样打算的!” 他不仅这样打算,他还真能做得出来! 江景之叹气,“行,我承认,我一想到你曾经计划抛下我就生气,原打算成婚前几日这样做的……” 那时候婚事已成定局,谢仪舟逃不了,只能来到他身边,想方设法让他重新爱上她,为他主动。 可惜那时候关北出了点儿事,他得以大局为重,错过了新婚好时机,至今未能再找到合适的机会实施。 “你还真的这样想过?!” 谢仪舟惊怒交加,扑到他后背上捶打他肩膀,打了几下,突然被箍住腿弯背了起来。 她“哎呀”一声,慌忙搂紧了江景之,听见他在笑。 谢仪舟勒住他脖子去咬他耳朵,嬉闹时,外面传来孩童的呼喊声:“公子,买回来了,你要的糖葫芦买回来了!” 声音清脆,夹杂着喘气声,像是跑回来的。 谢仪舟还在江景之背上,拍着他的肩让他走到船窗边,隔着纱帘看见小药童直接把人家插糖葫芦的竹棒都扛回来了,上面插满糖葫芦,瞧着还挺好看。 “那小毛孩给你买回来了,你可得吃完,别浪费了人家的心意。” 谢仪舟的下巴往他肩膀上一磕,道:“瞧着就牙疼……分给河畔的百姓吧。” 他俩都没出去露面,只吩咐了侍卫去办。 所有人都有,小药童也就没拒绝,一手捏着辛苦赚来的铜板,一手抓着红 艳艳的糖葫芦,吃得眉飞色舞。 “看够了吧?”江景之背着谢仪舟要转身离开船窗。 “哎!”谢仪舟不肯,空出一只手去抓窗棂。 船上不比陆地,小窗构造不同,她这一抓,只听“吱呀”的一声响,内开的窗子被带动,“砰”地一下磕在了她额头上。 谢仪舟失声痛呼。 江景之迅速把她从背上转到怀中,看见她手捂额头,痛苦地皱着脸,按下她的手道:“别动,我看看磕到哪里了。” 他控制住谢仪舟,轻轻拨开她前额碎发,见谢仪舟额头红了一块,微微肿起,不过还好没出血。 江景之抱着她,蜻蜓点水般在红肿处亲了下,轻声安抚道:“没事儿,敷会儿冰,明日就消下去了。” 才说完,谢仪舟抬起来头。 江景之在那双熟悉的漂亮眼眸里看见了无边的迷茫,想要抱着她再安抚会儿,却听见她声音彷徨问:“你……你是谁?” 江景之:“……?” 第59章 故地重游(二)“你哪里讨人喜欢了?…… 失忆这种事,见的多了就没那么稀奇了。 就连随行御医都很冷静,查看过谢仪舟的伤势,确认除了记忆缺失,没有其余影响后,提议江景之按照旧方法慢慢引导她恢复记忆。 ——这事只能靠江景之,毕竟他经验丰富。 “先冰敷。”江景之让人送了冰过来,用帕子裹着,轻轻贴在谢仪舟额头上。 他就坐在谢仪舟旁边,压住了她的裙角,距离太近,谢仪舟看着有些紧张,抓着裙子悄悄往后挪了下,刚一动,就被江景之发现了。 江景之皱眉,挪动了下,腿直接与她的贴在了一起。 谢仪舟差点跳起来,后退着要躲,被揽腰一按,直接撞进江景之怀中。 江景之眉眼深沉,捏着她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用不可违抗的语气强调:“我是你夫君!” “我不记得了……”谢仪舟有着明显的抗拒,挣不脱,两手用力抵着江景之的胸膛。 江景之脸色沉沉,盯着她道:“我已经告诉了你。” 谢仪舟道:“你可能是骗我的啊……” 江景之一怔,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 谢仪舟的失忆比他彻底的多,不仅不记得他,连她自己的姓名都忘记了。 他们这趟出来原计划里就有重回故地。上渔村是二人初遇的地方,但对林乔兄妹来说,这里的记忆不算美好,因此他们未跟过来。 丑狗倒是能跟来,但江景之嫌弃,不准它跟。 谢家其余人更不必提…… 总的来说,除了船上的侍卫,没人能为江景之作证,可谢仪舟认为侍卫是他的人,听令于他一起欺骗她。 这样一想,她是该慌乱的。 江景之稍作思量后,冷静了些,道:“无妨,你会慢慢想起来的。先冰敷……我不碰你了,不许躲我。” 他依言放开了谢仪舟,谢仪舟见他果真不再动手脚,就没再躲,安静地让他为她冰敷额头,只是在这个过程中,不时地悄悄窥探江景之的神色。 江景之第五次逮到她的小动作,眉头一皱,思及谢仪舟磕到头前两人的对话,不由得推己及人,做出合理的大胆推测:“你不会是装来骗我的吧?” 谢仪舟满面迷茫,“你不是我夫君吗?我做什么要骗你?” 江景之顿住。 这要怎么回答? 因为我曾经忘记过你,并计划着再次用假装失忆这招骗你? “难道我们感情不好?”谢仪舟见他沉默,也大胆猜测,“还是你做了什么让我无法原谅的事情?” 江景之:“……” 你还真会想。 他面不改色道:“没有,是因为前几日我忙于公务疏忽了你,让你不开心了,你在与我使小性子。” 谢仪舟惊讶,犹豫了会儿,道:“我……我是那样无理取闹的人啊?” “你是。”江景之肯定道,“你心气小,爱计较,娇纵跋扈,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与你成亲后的,我过得着实艰难……不过无妨,谁让我喜爱你呢,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谢仪舟被自己的跋扈与他直白的示爱弄沉默了,掀起卷睫看他。 江景之适时低眼,与她温柔对视。 谢仪舟连眨几下眼,避开了他的目光。 江景之脸皮厚,毫不心虚地继续道:“你叫谢仪舟,是谢太师的三孙女,与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你七岁那年入宫赴宴,不小心把甜粥撒到我身上,我都没与你计较。” “你小时候就凶,有一回与秦尚书家的兄妹打架,被抓花了脸,还是我帮你出头的。” “十二岁的时候你看我好看,就说非我不嫁,我不答应,你就哭闹撒泼不肯吃饭,哎,你那时候又凶悍又不讲理……但怎么说你我也是一起长大的,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饿死吧,就答应娶你了。” 谢仪舟抓到了漏洞,忙说:“方才你还说喜爱……” “是你先喜欢了我还好几年。”江景之不慌不忙道,“我是成婚后才开始喜欢你的。” 谢仪舟将信将疑,琢磨了会儿,偏脸瞧了瞧他,又问:“我爹娘呢?” 这个问题对江景之来说不太好答。 谢家以前一直秉持着明哲保身、远离是非的处事原则,现在谢仪舟成了太子妃,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在别人眼中都是皇家的忠臣良将了,以后都必须尽心尽力为江景之所驱使。 他府中人在私事上处理不当,但能屹立京中,本事不小,均被用了起来。 其中谢长留夫妇俩被派遣去了北海一带,那边新通了海上商贸,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忙碌,距离京城又远,两人有再多事,也影响不到谢仪舟。 这是谢仪舟为他们安排的去处。 谢仪舟都忘记一切了,就算要想起来,也该先想起那些愉快的,这种糟心人和事,没有记起来的必要。 江景之不想提谢长留夫妇,稍作斟酌后,避重就轻道:“谁家小夫妻出来游山玩水还带着爹娘……多不方便?嗯?” 最后一个音节意味深长,暧昧地往上翘起,惹得谢仪舟面色一僵,默默放弃了这个话题。 他们只是途径宜城,见过那个小药童后,游船继续前行,走的近路,又顺着流水,行速很快,日落时分便到了清水镇附近。 上岸换了马车,一路来到两人曾居住过的简朴农舍。 这家农舍在挖出太子殿下后,就被查封了,农舍主人收了银子,再没管过它,现今里面满是灰尘,破败不堪。 趁着侍卫们进去清扫,江景之带着谢仪舟去看农舍后不远处的小山坡。 “有没有觉得眼熟?”江景之问。 夏日尚未完全过去,山坡上草木正茂盛,景色不错,但除此之外,谢仪舟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 她摇摇头,顺着杂草丛走了几步,看见一个土坑,里面长满了杂草。 江景之跟在她身侧,又问:“像不像一个坟坑?” 谢仪舟立马往后退,顺道剜了他一眼。 “还敢瞪我?”江景之一本正经道,“当初你要嫁我,我不肯,你就动手打我,失手把我打晕了,以为我死了,哭哭啼啼地把我埋在了这儿,还差点给我殉葬……你真的不是怕我追究这事故意假装不记得?” 谢仪舟听呆了,半晌,道:“太荒谬了,我不信,你肯定是编来骗我的!” 江景之道:“我就猜到你不会承认,你最喜欢耍赖了。” 谢仪舟又多了个缺点,哑然半晌,不知怎么反驳,索性不闻不问,不管江景之再说些什么,都不给他反应了。 就这么到了晚间,晚膳用的简略,吃的是山野粗食,住的就是这处农舍,在后者上,谢仪舟与江景之发生了分歧。 “别的都行,就这个不行。”江景之丝毫不肯退让,“必须住一起。” 以前就住同一间屋子,现在亲都成过了,故地重游,反而要分开住,怎么可能? 谢仪舟也不肯,只坚持一句话:“我不记得了。” 说不妥,最终是谢仪舟率先放弃争执,“我不困,我去外面看星星。” 意思是今夜她不睡了,也不要与江景之同住一间屋子。 说完就往外走。 江景之被她气笑了,“回来。” 他早知谢仪舟防备心很重,否则当初就不会在救他回来后每晚都要把他绑起来了 。 也在这时,江景之深刻体会到谢仪舟面对失忆的自己是什么心情。 “老老实实躺床榻上去,等下就帮你恢复记忆。” 谢仪舟目光怀疑,举棋不定地站在门口,没动。 江景之向她走来,她立刻往门外退,然而动作没有江景之快,被他拦腰一抱,双脚离开了地面。 “你干什么?我要喊——啊——”谢仪舟大惊,想要挣扎,没想到突然被抛了起来。 骤然的腾空与失重感让她心头狂跳,落回江景之怀中后,仓皇地搂紧了他。 “我还能摔着你吗?”江景之看着她紧紧抓在自己肩上的手指,侧着脸用下巴在她手背上蹭了下,笑道,“不能喊哦,被侍卫听见了,会被当做夫妻间的玩乐,羞不羞?再说了,你都认定那都是我的人了,喊了,难道他们会来救你?” 谢仪舟双唇紧闭,默不作声。 “放心,不欺负你。” 江景之把她抱回狭小的床榻上,放下她后,侧身坐在床边,俯身望着她道,“去年夏日夜晚,也是这儿,你病了,躺在榻上,我在旁边守着你,有印象吗?” 不知是他前面那句话说服了谢仪舟,还是他确实没再有什么过分的动作,谢仪舟未再挣扎着起来。 她摇头,手指悄悄往床榻内侧摸去。 小动作被江景之察觉,他帮她把里面的薄被扯过来,为谢仪舟盖在身上时,凑近她耳尖,低声道:“怕被我看?” 谢仪舟耳尖一下子红了。 “我才不看你呢。”江景之缓缓直起身子,离谢仪舟远了些,声音低缓道,“你没有我夫人的记忆,就不是完整的她了,我看你做什么?” 闻言,谢仪舟诧异地瞧了他一眼,道:“那你方才……” “方才是想带你体验下我们的过往,看能不能刺激你记起来,既然你很抗拒,我也不能勉强你……”江景之严肃道,“虽然你们用的是一个身体,但我喜欢的是她,请你不要误会……对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重又俯身过来,弄得谢仪舟抓紧寝被,再度紧张。 “昨夜我莽撞,失了分寸,弄疼了她……辛苦你帮我感受一下,她还疼不疼?” 谢仪舟:“……” “能感受得到吗?”江景之神情关切,看着很正经,说的话却不堪入耳,“今晨刚上了回药,若是还疼,晚间得再用一次……” 谢仪舟猛地抬手去堵他的嘴,被他抓住手腕压回枕边。 江景之顺势也压了上来,看着她通红的脸颊,轻笑道:“这倒是与以前一样了,那回我也是这样过来亲你,你呢,小骗子一个,才说了要我永远和你在一起,下一刻就无情推开我……现在我可没那么好推开了。” 谢仪舟气红了脸,愤愤转眼不看他。 江景之又道:“说话啊,这时候你不该质问我,说我承诺过不会欺负你吗?” 谢仪舟不仅不理他,还紧紧闭上了双眼。 “害羞了?” “恼了?” “好吧,其实昨夜我们没有欢好,因为船太小了,我不想她的声音被人听见,我也不会那样粗暴……方才我逗你玩的,想试试你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 江景之一个人说了一大堆,谢仪舟始终紧闭双眼,不给他任何反应。 “理理我……”江景之伸出一只手托着谢仪舟侧脸晃了晃,催魂一样念叨,“太子妃?谢仪舟?春花?理理我……骂我两句,不然打我两下也行?” 还是没声。 “还不理我?”江景之思忖了下,道,“不理我,那我就按自己的法子帮你恢复记忆了?” 话音落,他的吻也落到了谢仪舟鼻尖上。 谢仪舟倏地睁开了眼,瞪着他,恼怒道:“你这人……你肯定是骗我的!我怎么可能喜欢你?你哪里讨人喜欢了?!” “这脸不讨人喜欢吗?”江景之道,“你最喜欢的就是我的脸,其次是身子,每次都缠得紧紧的,又抓又挠不肯放开……” “啪!”一个巴掌打在了江景之下颌处。 江景之声音停住,慢慢抬手,在被打的地方摸了摸。 继而晦暗的目光转向谢仪舟,在她警惕的目光下,肃然道:“你看,我就说你娇纵爱打人,一点没说错吧?” 谢仪舟:“……” 幸好她手边没有刀,不然她就要让江景之知道,她还爱砍人! 第60章 故地重游(三)熟悉的经过………… 谢仪舟成了爱动手打人的娇纵千金,辩驳不了,伸手又去打江景之,被他抓住手腕。 “不可以。”江景之指腹摩挲着她白嫩的手腕,揶揄道,“万一下手重了,又把我打伤,回头你该心疼了。” 谢仪舟打也打不过,说也不是对手,气得憋红了脸。 江景之见状,又笑起来,想去摸她的脸,被她愤懑避开。 他的手追去,就要得逞,忽听谢仪舟问:“我娇纵不讲理又爱打人,那你喜欢我什么?” 江景之指尖一顿,随后气定神闲道:“我就喜欢你不讲理,我的喜好就是这么异于常人。” 谢仪舟接不上来了,稍微停了会儿,倔强道:“我不信,你满嘴胡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猜到你不会相信了,你性子多疑……不过没关系,多疑点不是坏事,我也喜欢。”江景之亲昵地点点她额头,道,“你乖乖别动,我很快就能让你想起来。” 说着,他再次捧住谢仪舟的脸,朝她压了下来。 “你敢!”谢仪舟惊声一叫,闭着眼,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你下流无耻!混蛋!卑鄙小人!不要脸!你敢这样对我,我、我……” 颤抖的狠话放到一半,发现身上的人没有了动作,谢仪舟停下来,喘着气睁眼,看见江景之仍虚虚压在她身上,只是看着她,没有进行下一步。 在她停止挣扎后,江景之才道:“你不信没关系,只要让我多亲热几回,我保证你能慢慢记起以前的事情……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是不是你夫君了。” 这个唤醒记忆的法子是江景之切身的经验之谈,效果斐然,可惜得不到谢仪舟的认可。 谢仪舟瞪大了眼,不可思议道:“……只要让你多亲热几回……你自己听听,这是人话吗!” ……好像是不太对。 江景之顺着谢仪舟的叱责一想,眉头皱了起来。 一个对过去没有任何记忆的姑娘,被自称是她夫君的男人告诉她,只要两人多亲热几次,她就能恢复记忆…… ……怎么听都很荒谬,像极了无耻的好色之徒哄骗姑娘家的下流话术。 当初谢仪舟若是与失忆的他说这种话,恐怕会被拖出去砍了。 江景之有些棘手。 想要谢仪舟信他,就要让她恢复记忆,恢复记忆最快的途径就是用两人的亲密接触刺激她,而亲密接触的前提是她相信两人已成亲……这是一个死胡同。 走出死胡同的办法其实很简单。 两人既已成亲,什么事做不得? 先不顾她的反抗亲近一番,刺激得她感知到过去的几段记忆,她自然就会相信他,就能敞开心扉接纳他了。 江景之本来是想这样做的,可望着谢仪舟满面耻辱的难堪模样,心中浮现出很久以前,方雄意图不轨时她的惊恐、悲愤与绝望。 算了。 “行,我不强迫你。”江景之缓缓放开对谢仪舟的桎梏,温柔地笑着,说道,“这才第一日,我不急……” 这才到清水镇,他们还要去上渔村,在那里住上几日后再启程返京……不急,再给她些时间适应他的存在。 江景之心中有了打算,道:“我不对你做什么,可这儿荒僻,你一个人睡会害怕,我守在屋中陪着你。” “我不怕,不用你陪着!”谢仪舟惊慌惧怕的情绪还没消下去,对他很是抵触。 “你怕的。”江景之纠正道,“从前 还在上渔村的时候……” 他只说了半句就停了下来。 谢仪舟在上渔村的住处在山脚下,距离村落有一段距离,孤零零的,夜间风大时,在屋子里能清楚得听见山风呼啸的声音,宛若咆哮的野兽,听得人心慌。 为了安全,每日傍晚,谢仪舟都要仔细检查篱笆有无破漏,再把柴房、厨屋的门全部锁死。 她自己的房间亦是如此,哪怕那时天已入伏,闷热难耐,她也每晚都门窗紧闭,不留一丝缝隙。 江景之知道她孤身一人,害怕山里有野兽跑出来,害怕有歹人夜里行凶,也是怕他这个陌生男人,所以每次谢仪舟要绑住他的手脚时,他从不反抗,也没让谢仪舟知道那种结他轻而易举就能解开。 ——若非后面偶然间被谢仪舟撞破,他能瞒她一辈子。 后来方雄的事情发生,大抵是怕方震等人找上门,谢仪舟好几日没睡好,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起来查看情况。 而今她没有任何过往的记忆,身边只有一个满嘴胡话、企图用荒谬话术轻薄她的、不知真假的“夫君”,心中的惊惧怎么都不会比那时少。 想到这里,江景之重重叹了口气。 他还是记忆全失的饿死鬼时就这么温柔体贴,总不能记忆恢复完整、如愿与谢仪舟成亲后,反而无所顾忌地欺辱她吧? 这可不是他。 “行,你不怕,不需要人陪。”江景之认输,“你锁好门窗安心睡,我去外面。” 他忽然改变主意,让谢仪舟起了好奇心。 她想问他方才想说什么,她在上渔村怎么了、那是哪里、她为什么会在那里等等,可惜这是深夜,江景之刚从她身上起来,还未下榻…… 孤男寡女,太危险了。 谢仪舟忍着好奇心,一句也不多问,裹着寝被往床头蜷缩,看着江景之下了榻,看着他去检查了门窗,在他迈出房门后,谢仪舟又等了片刻,才蹑手蹑脚去锁好门窗。 一宿就这样过去。 翌日,谢仪舟的情况未见好转,江景之急不得,只能耐心地与她说二人的往事,并将重点放在两人相识的上渔村。 奈何前一日他表现的不好,所提的帮谢仪舟恢复记忆的法子又太过荒诞,他再说什么,谢仪舟都是半信半疑的。 江景之自食恶果。 一行人就这样到了上渔村。 谢仪舟所居住的小院本就破败不堪,被方震一把火烧毁后,无人修缮,一年的时间过去,早已被风雨蹂躏成废墟,只剩下外围东倒西歪的竹篱笆、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杏树,与树下积了厚厚尘土的石桌石凳幸免于难。 “你的杏子树,开花早,结果多,但是滋味酸涩,你爱摘但不爱吃,总要送来给我,我不吃,你就说我挑剔,要饿我几日……” 江景之又开始讲述当初往事,一半真一半假,听得谢仪舟一会儿眉头紧皱,一会儿满面迟疑。 “你依旧不认是不是?”江景之问。 谢仪舟踌躇半晌,道:“我觉得不像是真的,一定是你又编胡话骗我。” “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江景之叹气,遗憾道,“可惜时节不对,否则把那酸涩的果子拿给你尝一尝,说不准就刺激得你想起来了呢。” 这个说法让谢仪舟记起他的亲热刺激法子,谢仪舟横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余光望见又有村民往这边走来,忙合上嘴巴。 这是他们到达废墟小院后,第四次有村民经过了。 原因很简单。 林乔曾经因为方震的事情回来过一趟,狠狠惩治了他那个大伯,在村子里引起不小的轰动,是以,当村民发现又有外人到来时,心里惊奇,三三两两假装采菇从山脚下经过,实则是来窥探他们的。 江景之不在意,谢仪舟则因为人家有正当理由,不好说什么。 然而这次来的村民没有一边偷偷摸摸打量他们一边进山,而是驻足在倒塌的篱笆外,直愣愣地盯着谢仪舟。 江景之眉目一沉,侧身挡在谢仪舟面前,冷冽的目光投向外面的村民。 村民被他的气势骇住,跌撞退了一步,站稳后,忙小心翼翼道明来意:“……姑娘……姑娘可是春花?” 江景之眯眼,“你是何人?” 他怎么不知道这村子里还有人与谢仪舟相熟? 村民赶忙道:“我家姑婆姓崔,生前在江波城里的谢府做事……” 江景之这才记起,谢仪舟之所以会来到上渔村,是因为这儿是她奶娘的故乡,她能定居于此,也多亏了奶娘后人。 这村民便是了。 谢仪舟不记得,但在听江景之道明其中关联后,眼眸一亮,立刻上前与人询问起来。 村民老实憨厚,比江景之更容易获得谢仪舟的信任,恰好这时有侍卫送来京中书信,江景之命人跟着谢仪舟,去处理信函。 事情处理好,已经过去了一刻钟,江景之回来,发现谢仪舟不见了。 侍卫道:“太子妃去崔奶娘墓前拜祭去了,殿下放心,有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 江景之放心不了。 谢仪舟先是离家出走,再为了远离谢家差点抛弃了他,难保现在不会因为怀疑他是歹人再次逃走。 他朝着谢仪舟离开的方向找去。 好消息是谢仪舟真的是去拜祭崔奶娘了,还在墓旁摘了些野樱桃,澄黄的果子宛若一颗颗色彩绚烂的珍珠,堆积在一扇翠绿的荷叶中,甚是美丽。 坏消息是樱桃与荷叶都被放置在一旁,谢仪舟正跪坐在草地上倾身查探,而她面前,是一个满身鲜血的青年男人。 侍卫第一个发现江景之找来了,禀告道:“属下随太子妃前来拜祭崔奶娘,途径此处,遇见这人躺在草丛里,昏迷不醒……太子妃心善,命我等将人救了上来。” 这熟悉的经过…… 江景之慢慢变了脸色。 他脑中闪过自己与谢仪舟初识的场景,想着那只被他留在京城的谢仪舟的丑狗,再看看那个晕迷在地的男人…… 江景之铁青着脸,背在身后的右手缓缓握紧,指关节“咔咔”作响。 【全文完结】 第61章 故地重游(四)“是这样的。”…… 被救起的男人浑身是血,侍卫前去查看时,稍作检查,撕开了男人的衣裳,暴露出其腰腹部血淋淋的伤口。 谢仪舟看得眼前一恍,着魔似的俯身前去查探,还没碰到男人的衣裳,身后人影一闪,被抓住了手臂。 江景之半是强制地将她拽起,道:“这人身份不明,说不准是什么逃窜的恶徒歹人,离他远些。” 谢仪舟看了他一下,目光又黏回到那人身上,说道:“这儿离村子不远,他又衣衫简朴,说不准是村子里的人,能救就救一下吧。” “普通村民会受这么重的伤?”江景之不是要见死不救,而是不愿意谢仪舟去救。 谢仪舟救过的伤势最重的人是他,伤势最重的动物是那只丑狗,二者都在那之后归属于她。 与他有同等待遇的有一只丑狗就够了,他不能容忍更多。 “我瞧着他不像什么好人,或许身上有什么脏东西呢,你离他远些,让侍卫去救就行。”江景之假惺惺劝慰着,抓着谢仪舟的手丝毫不肯松动,说着下令,让侍卫对其进行救治。 谢仪舟是被他拉开了,但不肯远离,就在一旁恋恋不舍地探身瞧着,看得江景之咬紧了后槽牙。 她就那么喜欢从路边捡东西? 江景之忍了半 刻钟的时间,忍无可忍,侧身挡住谢仪舟的视线,在谢仪舟抬首看来,满眼都是他时,牵强一笑,故作温柔地开口:“你不信我是你夫君也就罢了,我不勉强你,可你是个姑娘,那人伤在腰腹部,医治伤口需要把衣裳脱掉……不管有无婚配,你盯着一个男人的赤裸身子看得目不转睛,是不是不太合适?” 谢仪舟表情奇怪,看了他一会儿,迟疑道:“我是觉得我可能也会包扎伤口,可以帮侍卫……” “你不会。”江景之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你做不来粗活,怕血怕脏怕累,不会包扎伤口。” “可是崔大叔说我当初一个人来……” “你那是和我吵架了,离家出走。”江景之面不改色道,“我追着你过来,你还冲我发脾气,意外伤了我。与你说过的,不记得了?” 谢仪舟沉默片刻,看了看他,又探头去看被侍卫救治的那个男人,什么都没看见,就被江景之抓着手臂拽了回来。 她再次端详了江景之的神情,终于妥协:“好吧,我不看了。” 江景之心头微松,说了几句好听的话,拐着她继续摘樱桃去了。 谢仪舟人是跟他走了,但心不在焉的,时时发呆,江景之问她怎么了,她始终摇头不语。 过了不久,侍卫把那受伤男人的伤势简单处理好了。 伤势严重,出血很多,与当初江景之的情况很是相似,但这人的伤口并非利器导致,而是野兽撕咬顶撞出来的。 结合这人身上的污泥、气味与鬃毛,侍卫推测人是在深山里遇上了野猪,九死一生逃出来,到山脚附近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这驳回了江景之的对方不是好人的猜测,加深了他是村民的可能。 崔大叔被找了过来,仔细地打量过那人,道:“像是新回乡的许书生……” 村子里以前有户许姓人家,祖辈靠经商富裕了,早早搬去了城镇里,三五年才风光地回来一次。直到约一个月前,这个许书生独自一人落魄地回乡,据说是家里父辈犯了事儿,家财全没了。 乡下人爱看热闹,但害怕惹火上身,因此村民们处处避着他,与他都不相熟。 “他与春花你一样,也是孤身来的,没瞧见家人。”崔大叔说罢,抬手一指,道,“就落脚在西面的许家旧宅里。” 言毕,江景之一眼扫了过去。 眼神淡淡的,却看得崔大叔心头一寒,连忙缩回了手,闭上嘴边。 可已经晚了,谢仪舟被那句“与你一样”说动了心,让侍卫把伤患送回去,并要亲自跟过去看看。 江景之拒绝,“素不相识的,管那么多做什么?找人去照顾就好了。” “崔大叔说了,他家中惹了事,村民不敢与他多接触。”谢仪舟道,“你是太子,天下万民都是你的责任,去看一看怎么了?” 江景之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储君是身份会成为他的限制。 他顿了顿才道:“你说的对,我的意思是可以交给侍卫,侍卫会照顾好他的。” 这个理由得当,谢仪舟无法拒绝,可她沉默了下,道:“也行……那你回去休息吧,我有些好奇,我要跟着侍卫去看看。” “……” 江景之狠狠闭了下眼,睁开后面对谢仪舟扬起假笑,温声道:“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走吧,陪你一起。” 两人去了西面的许家旧宅。 瞧见那所旧宅,江景之氤氲在眸中的阴云迅速扩散,直想把许书生扔河里喂鱼,再把谢仪舟打晕了直接带回京城。 ——许家旧宅破败不堪,与谢仪舟那座破房子相比,只大了些、多了圈豁口围墙,其余的几乎一模一样。 就连院子里栽种的果树果树,只是许家这边是枣树,尚未成熟,沉甸甸地挂在枝头…… 看起来与谢仪舟捡到江景之的那个初夏旧院更像了。 若非侍卫已查证,确信这位许姓书生是家道中落的清白百姓无疑,江景之简直要怀疑对方是漏网的叛贼,特意模仿他来勾引谢仪舟,好离间二人的了。 可即便这些不是刻意为之,江景之依然很在意。 谢仪舟滥好心,格外怜惜弱小,谁能保证她不会对姓许的心生怜悯,把人救下后留在身边? 正巧这个许书生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与他、坠星猊几乎一模一样。 已经有他和那只丑狗了,还不够吗? 但无论江景之如何阴郁,都没法表现出来,是他与谢仪舟编造了两人青梅竹马的谎言,也是他瞒下了自己重伤被谢仪舟捡起的那段经历,怪不得旁人。 因许村民怕与许书生扯上关系被牵连了,谢仪舟又不肯跟江景之离开,一行人只好暂住于村子里。 一住就是两日,期间谢仪舟不时地要去看一看许书生,到第三日,江景之实在忍不住了,几乎是强迫她陪自己去了山中一趟。 入山后,谢仪舟被奇花异草与山涧的溪水游鱼迷了眼,再没想过那低劣的赝品,还难道起了兴致,要江景之打几只猎物。 江景之哪有不答应的,搭箭轻瞄,百发百中,在谢仪舟面前好好炫耀了番精湛箭术。 两人都很舒心,迎着晚霞回来,刚迈进院中,江景之脸上的笑意就凝固了。 许书生醒了,正半靠着床头,透过支摘窗往外看,恰好与二人对视。 ——这情形也与江景之曾经的经历相似,去年夏日,许多个清晨傍晚,他都是仰靠在床头,目光穿过破旧的支摘窗,望着谢仪舟在院子里忙碌的。 江景之眉心一皱,转目去看谢仪舟,见她呆愣愣地看着许书生,已然看出了神。 “夫人。”江景之用力抓住谢仪舟的手,低低喊了一声。 谢仪舟回神,转回头,迷茫地向着他眨了几下眼睛。 江景之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反倒是许书生扯着虚弱的喉咙,嘶声道:“多谢这位夫人的救命之恩……” 是侍卫已经与他说了些。 谢仪舟点点头,想往前走,发现江景之死死攥着她的手。她挣了下,没挣开,轻瞄了下江景之的表情,微一抿唇,反手轻轻牵住他,再往前去。 江景之微微一顿,这才没加以阻拦。 侍卫用的是上好的伤药,许书生恢复得不错,虚弱地道完谢,尴尬地说起自身伤势的源头。 “……囊中羞涩,本是为了果腹去山中打野果的,怪我贪心,想起听老人说过曾在深山里面找到过灵芝,就想去找找看,结果碰上野猪……” “贪心不足,自作自受。”江景之毫不客气地点评。 谢仪舟一个姑娘家,离家出走后独自生活,贫苦辛劳,都在试着用抄书、刺绣养活自己,还坚持自我,不许江景之从地头蛇那里诓骗银钱…… 虽说这一点让江景之觉得迂腐,但不可否认,她坚定地说要靠自己,并解释说她意志力不强,不劳而获过一次后,就会总想这样做……认真的样子很让人喜欢。 江景之记起往事,看着谢仪舟心头发软,再瞧那个许书生,声音淡淡道:“手脚健全的大男人,什么做不得?偏想走捷径,不劳而获……” 没说完被谢仪舟用手肘捣了一下。 江景之皱眉忍了。 许书生被说得尴尬,干笑道:“我就是个文弱书生,以前养尊处优,没吃过苦……” 江景之又要说话,被谢仪舟一个眼神截住。 谢仪舟问:“你可还有亲人?” “有。”许书生道,“我大伯因买卖私盐被关进了牢里,妻离子散。二叔一家因为和我爹起了争执,远走他乡,十年没来往了。我三叔爱赌钱,被人砍了只手,还在镇上医馆里……都在世呢。” 谢仪舟听得恍惚,“那、那你爹娘呢?” 许书生叹气道:“我娘早就去世了,我爹倒是长寿,就是爱财如命,勾结贪官污吏……” 说着见救命恩人变了表情,许书生忙又道:“不过他已经死了,前几个月在牢里病死的,家也抄干 净了……算是报应吧。” “……”谢仪舟听得心情复杂。 难怪村民们都对他避而远之。 江景之早就让侍卫将他彻查过,很是意外,没想到他会实话实说。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下一刻就听许书生道:“救命之恩,感激不尽,若是夫人不嫌弃,小人愿……” “跟随左右?你能帮她做什么?”江景之冷淡打断他的话。 许书生窘迫。 说了这些话,已耗费他不少精力,谢仪舟也看出江景之的敌视,打了圆场,把江景之拉了出去。 “一个废物也敢妄想攀附于你。”江景之对许书生胆敢纠缠谢仪舟的行径震怒不已,温柔大方的假象装不下去了,双目阴沉地盯着谢仪舟,问,“为什么不当场回绝?怎么,难道你真的想让他跟随左右?” 谢仪舟表情很奇怪,“你怎么会这么想?” 当然是因为他就是前车之鉴。 “你只管回答我你有没有这样想。”江景之道。 谢仪舟看着他不语。 江景之一声冷笑,吩咐侍卫道:“去把姓许的手脚绑上。” 谢仪舟惊诧:“为什么要绑他啊?”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先绑起来,以免他夜间作乱。” “可他都重伤不能动了!” 江景之被嫉妒冲晕了头脑,冷声道:“是,他重伤不能动,所以不需要防备,换做是我,就必须绑住手脚,严密防范!” 谢仪舟愣愣看了会儿他,点头道:“是这样的。” 江景之倏地抬眸,眼底遍布阴霾,心底的怒火化作燥热血流在经脉中涌动,几欲喷涌而出,又听谢仪舟道:“你五官深邃,长得英气逼人,又体魄强健,一瞧就是身手矫健、很难对付的人,就算是昏迷不醒,也能让人感受到危险,不敢放心。” “……”江景之的怒火被堵住,停了下,僵硬问,“就因为这个?” “不全是……和你比起来,许书生长得瘦弱,干巴巴的,看着就好对付……”谢仪舟道,“而且咱们人多,夜里不是一直有侍卫守夜吗?不怕他有坏心。” 江景之看着她不说话,把谢仪舟看心虚了。 她抿抿唇,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又道:“再说了,现在是咱们在他家中……行客把主人家绑起来了,像什么样子?” 江景之:“……有道理。” 其实后面的他没仔细听,只注意前面几句了。 行吧,那个理由他接受。 算是谢仪舟对他相貌和身子的双重肯定。 第62章 故地重游(五)完结。 江景之原计划只在上渔村停留两日,因为许书生这个意外勾起了谢仪舟的好奇心,被迫多留了几日。他人在宫外,也免不了繁琐的政务一条条呈上来,不能时刻守着谢仪舟。 这日听完侍卫的禀报,一转头又不见了谢仪舟,江景之黑着脸去了许书生那里,果不其然,谢仪舟正在那儿与他说话。 谢仪舟就没这样温声细语地与他说过话。 她对他从来都是爱搭不理,不管他是饿死鬼还是当朝太子。 江景之找到谢仪舟,也不说话,就阴沉着脸站在一旁,让人想忽略都难。 谢仪舟只得停下与许书生的对话,带着他离开。 “怎么又不开心了?”谢仪舟很纳闷,“昨日不还好好的吗?” 昨日江景之心情好是因为她那几句好话,可那是有时效的,难道他还能因为她两句好话开心一辈子吗? 江景之跟长了刺似的,找茬道:“你想说我喜怒无常?” 她不记得他,不信任他,却总惦记着一个仿照他的赝品,还要怪他喜怒无常? “本来没有的,你这样一说,是有一点了。”谢仪舟诚实道,“你现在就在恶意曲解我的意思。” 江景之气得牙痒,又不能对谢仪舟做什么,他实在受够了那个姓许的,不能杀,那就自己远离。 他转移话题道:“京中急信催你我回去,明日就启程。” “这么快?” “早该回去了。”江景之道,“早在太子妃伤了脑袋时就该回去的,省得在外面认识些不三不四的人,流连忘返。” 说完不解气,又道:“总要带你回去见你那俩心腹、你的狗、你堂兄才好吧,有了他们的证词,你才能确定自己的身份,也就不用整日把我当做歹人严密防范了。” 这话是越说越尖刻了。 谢仪舟好声好气问:“能再等几日吗?” 江景之闻言心尖一抽,变了脸色,“你为了那个刚认识的许书生,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在乎了?” “不是。”谢仪舟面露踌躇,犹豫了下,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与许书生似曾相识……你与我说实话,我以前真的不认识他吗?” 江景之眼一闭,差点气晕过去。 他总算知道谢仪舟为什么总往许书生那里去了,原来不是因为善心,而是潜意识里觉得熟悉。 那简直是在照搬他之前的经历,谢仪舟能不熟悉吗 可为什么他失去记忆时会无意识地提醒自己不能对谢仪舟放手,谢仪舟没了记忆,脑子里却装满了别人? “不认得!”江景之也懒得再伪装了,道,“左右要回京了,我也不装了,行,我跟你说实话。” 若说他与谢仪舟性情里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两人都是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优柔寡断。 江景之直说了自己最早说的什么青梅竹马都是编造出来的,也将二人是如何相识的一一道来。 他最早会那样说只是因为一路悠闲,随口一说哄谢仪舟的,按原本的设想,谢仪舟信也好,不信也罢,怎么打闹都是他夫妻二人的事情,现在斜刺里搅进来一个姓许的,这就不行了。 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了,谢仪舟却摇头道:“你说得很像真的,可我不相信,我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好、好……”江景之恨恨说了两声好,晦暗的双眼直勾勾对着谢仪舟,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谢仪舟被看得心里发毛,要问他是什么意思时,他一把将谢仪舟拽进怀中,揽腰抱起,不顾她的惊吓来到床边,往里一抛,谢仪舟“哎呀”一声被扔到了里面,惊慌坐起,见江景之在床榻边上脱起衣裳,不由得大惊。 “你做什么!” 江景之扯下外衫,冷冷道:“你不是相信直觉,觉得我是坏人吗?我来帮你刺激出更多的直觉,让你看看我究竟是不是坏人。” 言辞间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谢仪舟静默了一下,屈膝就往外挪,两脚刚挨地,被箍着腰掀了回去。 她栽倒在榻上,身上覆来一具沉重的身躯,江景之面含愠色,比初知谢仪舟忘记了他那回冷峻许多,看得谢仪舟的心噗通噗通直跳。 “你、你……” “不弄疼你。”江景之语气中有几分咬牙切齿的狠意,说的话很没有信服力,不过手掌的确收住了劲儿,抓得紧,让谢仪舟动不了,但又不至于疼。 谢仪舟发出惊叫,腰肢不自觉地拱起,复被压了下去。 她摇头躲避,两手也按着江景之的肩用力地推,推了几下,在她身上放肆亲吻的江景之忽地抬起头,眉心紧皱,眸中似有确定,又有几分疑惑。 谢仪舟被他突然的反应弄懵了,抓了抓抵在他肩上的手,喘了几下,道:“不可……” 话未说完,江景之眸光一闪,低头再去亲吻她脖颈。 谢仪舟忙使劲挣扎、推搡,可这次江景之用了些力气,不止手掌贴着腰身往上抚摸,贴在她侧颈的双唇摩挲了几下,忽地张口,朝着血脉跳动处张口咬下。 “啊!”谢仪舟双腿一颤,脚尖猛地蹬住床褥,用尽全身力气推他。 江景之随之屈膝,紧紧压制着她。 狭窄破旧的小榻承受不住这样激烈的对抗,发出凄惨的吱呀声,几欲坍塌。 就在这时,江景之倏地抱着谢仪舟朝外翻去,从狭小的床榻上栽了下去。 突来的失重感让谢仪舟惊慌,几乎是想都没想地抱紧江景之。 “嘭”的一声,两人一起落在地上。 谢仪舟没感受到疼痛,因为江景之垫在了下面,但她很慌,脸色都有些苍白,顾不得凌乱的衣裙,手胡乱摸着江景之的后脑,颤个不停。 “你在做什么?”江景之忽然问。 谢仪舟指尖一顿,低眼见江景之神色沉静,正饱含深意地 盯看她。 她心头一跳,忙不迭地想把手收回,冷不防地被江景之在后腰上一按,抬起的身子重重跌了回去,刚离开的手,也重新搂在江景之后脑上——正是曾经撞过一次,让他失去记忆的那处。 “这么紧张我有没有被撞到?” 谢仪舟:“……” 她的哑然无声让江景之更加确定了,他挑眉,道:“都觉得我是坏人了,在我意图强迫你的时候,都不舍得反抗?” 谢仪舟的脸腾地红透了,窘迫地沉默了会儿,低声道:“我反抗了……” “是啊,你只是挣扎着反抗,以前可是听到不中听的就动手打我呢。”江景之朝着床榻旁边的小桌抬了抬下巴,道,“真不记得我是谁了,不得抄起那里的烛台朝我头上来一下?” 面对真正的歹人,她绝对下得去手,罗启明就是前车之鉴。 谢仪舟辩驳不得,尴尬了会儿,默默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刚。”江景之也不想起来了,充当软垫躺在地上,两腿支起,把谢仪舟往下压着亲了亲她额头,道,“我说呢,你整日去找那姓许的,嘘寒问暖,连京城都不愿意回了,跟故意气我一样……果然是装的。” 答完谢仪舟的疑问,他怪声追究:“装的还挺像,把我都糊弄过去了。” 谢仪舟手肘撑在他胸膛上,道:“跟你学的。” 江景之喉口一哽,顿时无言。 谢仪舟再道:“其实撞到头后我只是有点恍惚,谁让你打算骗我的?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都是你自作自受。” 江景之:“……” “你还骗我说什么青梅竹马……你以后若是再敢骗我,我决不……” 谢仪舟要再说,江景之抬头迎了上去,炙热的吻打断她的话,也将她的思绪彻底搅乱…… 事情说开,也到了启程的日子。 再怎么说,许书生也是谢仪舟让人救回来的,与江景之还有着诡异的相似经历,离开前,谢仪舟特地与江景之一起来向他道别。 许书生十分感激谢仪舟,诚挚道谢后,看了看一旁清隽如风的江景之,察觉到他今日对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敌意了,小心翼翼道:“先前说过,若是夫人不嫌弃……” 江景之剑眉一沉,漆黑的眸子刺了过去。 “……小人还有一亩田!”许书生连忙高声说道,“小人还有一亩田地,可以赠予两位,以答谢救命之恩!” 谢仪舟笑眼去看江景之。 江景之先前以己度人误会了别人,丝毫不心虚,容色恢复平静,道:“不必了,你好好做人,别学你那些混账父辈就行。” “是、是……”许书生讪讪应了。 安顿好随手救下的许书生,谢仪舟又去拜祭了下崔奶娘,去看了眼自己那个被烧毁的小院,最后跟着江景之上了回程的马车。 路上两人相互依偎着,看完了各处递来的书信,谢仪舟忽然问:“你那时候为什么要骗我,说我是与你一起在京城长大的?” 江景之捏着她指尖反问:“这样不好吗?” 自小相识,没有那些愁苦,做对相互扶持的少年夫妻,难道不令人羡慕? “好是好,但现在这样我也很满意。”谢仪舟靠在他怀中,搂住他的腰,仰脸认真道,“我一点都不觉得我的过往悲苦,也不觉得你我相识的经历是什么苦难,这样很好,我很喜欢。” 江景之哼笑一声,“瞧你说的,倒是我不知满足,挑三拣四了。” “你本来就是。” “嗯?” 江景之不满,动起手脚来,谢仪舟推搡着他,目光不经意从他肩上扫视到车窗外快速后退的稻田与村落,忽而抿唇一笑,在他下巴上清脆地亲了一下。 江景之微怔,而后望着她的笑脸拥住她,与她贴脸说着话,一起欣赏起外面的明媚风景。 马车辘辘驶向远方,安详的小村落渐渐被夏末繁盛的枝叶遮掩,消失不见,但谢仪舟与江景之都知道,它会与那段美丽的记忆,永远留在两人心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