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后她扔球死遁》
1. 巡按救堂
昭庆年间,丁卯夏,开封府出了桩命案。户部冯侍郎的儿子暴毙家中,引起言声啧啧。
那日,天刚放晴,空气中翻腾着泥土的腥湿。冯府送饭小厮提起粗布裤腿,避着水坑跳到门前,却在房檐下晾了半晌。
应该是少爷还在贪觉。小厮欲先离去,转身间,正迎上门缝中溜出的一股诡异气息。
这小厮神色突变,小心翼翼将食盒放在地上,拧着脸仔细推门,从拓宽的门缝中向里望去。
仅仅一眼,便吓得他三魂不见七魄。
只见少爷趴倒在房中央,干涸的红褐色血迹从床面延伸至此。
他一只手向前直直伸着,另一只则蜷在胸前,僵硬的指缝间,隐约有半截剪刀铜柄反着扭曲的光。
那光刺痛了来者双目,小厮两腿骤软,瘫坐在地上:“不……不好了,杀人啦!少爷死啦!快来人呐!”
然,堂堂户部侍郎的儿子,究竟何人敢杀?
此事惊动府衙,几番调查后,终将最大嫌疑归于突然消失无踪的乔逸兰。
乔逸兰正是死者之妻,平日文静而内秀,冒然杀人,当有缘由。
冯侍郎却悲恼万分,哪管她的什么苦衷,当即拍案怒喝道:“我儿惨遭横祸,如此毒妇,万剐千刀亦不足惜!”
不久,冯家塘中竟浮出一具女尸,因面部受损,不能立刻认得。仵作受命前来,一番功夫后,终于确定了死者的身份,朝冯大人点了点头:“是她。”
“不过……此人腹中尚有一子。”
冯侍郎闭上眼,胸口高高隆起又深深低伏,再睁眼时,目色沉了几分。
他道:“剖出此子,其余的扔去荒野。”
犯妇抛尸深山,冯家子孙入棺下葬。当人们都为此案终了而唏嘘时,永临县一家烛光昏黄的酒铺里,有个单薄的人影停下手中动作,暗暗松了口气。
“阿兰,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影子惊动,起身。
门框后渐渐露出半张秀丽的侧脸,叶芽一样细小的疤痕满盈着月光,嵌在眼尾。
阿兰转过身,黢黑的双瞳蓦然迎光亮起,终又消匿在两扇相合的木门之间。
一年后。
晨曦洒在永临衙署的乌漆大门前,青石板上的微尘被一声“冤枉”荡起,在金光中若隐若现。
阴寒的正堂内,衙役的棍棒忽而滞停在半空,将落未落之时,被制在其下的人抖喘着,身体如柳条一样软了下来。
“大人,再打下去,怕是会伤她性命。”衙役不忍,也不敢再动手,只得压着喉咙擅自向上启言。
知县皱眉以表不悦,却也懒得计较,朝着眼前这几个施刑的皂吏摆了摆手,后者识相地松开受刑人的肩臂,退步站在两旁。
阿兰失去固定,麻木的双膝早已无法支撑平衡,身体轻飘飘地向前扑倒,在地上划出了几个残破的手印。
知县乜着眼,扯起唇边一缕胡须,悠然开口:“堂中人,本官再问你一遍,你与刘祯,究竟是两情相悦,还是你以色行骗,只为谋他钱财?”
两个选择,无论怎样回答,都是绝路。
地上的人闻声,身子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便再无任何回应。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坐在公案后的人终于按耐不住,打破了僵持。
“好,好,好。”
他合目倒向椅背,哼哼两声,斜嘴命令道:“继续打。”
衙役惊诧:“大人?”
“打!”
朦胧的阳光已铺进堂内,渐渐够到了阿兰脚边。
水火棍似乎变得更沉更沉重了。
衙役重新攥紧了棍子,直到手上的关节开始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才抬头与协作的人对上眼神。
刹那间,两根红黑各半的枣木棍子同时高扬,似巉崖即将崩塌。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高大的身影现在门前,伴随着无法藏匿的怒意,低呵道:
“慢着。”
知县闻声,亦是压起了火。他离开椅背,眯眼往前瞧:“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扰乱……”
瞧着瞧着,乍然浑身汗毛竖起,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飞跪在来者脚边:“孟大人,孟大人!您,您怎么来了?”
孟文芝拧眉,回撤半步。
见迟迟未有回音,知县小心试探着抬起脑袋,不想正对上那双波澜暗生的眼睛,狠狠打了个激灵,竟从袖中抖出一片黄麻纸来。
慌忙去捡时,却先一步被人踩住了边角。
“今日我若不来,还真不知大人这般威风。”孟文芝冷声说着,弯腰拾起那张纸,看了两眼。
竟是一份田产转让文约。
足足五十亩的土地,难怪他公堂不惜用刑逼嫁,原来是拿了刘祯的好处。
既然明的暗的都已知晓,孟文芝收好证据,抬头望向那蒙尘的“明镜高悬”匾额,一边踱步往前,一边细思他的罪行:“贪赃枉法、强行婚配……”
知县听得脊骨发麻,转身将头磕得砰砰响,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胡乱哭道:“孟大人,下官也是为此女好哇,她她她若是从了刘祯,那可是要享尽富贵荣华,再无衣食之忧啊孟大人……”
“放肆!”
孟文芝本就存着怒火,听他这番昧良心的狡辩,更是愤恼难抑,重重砸下惊堂木,立刻吓得那狗官连气都不敢再喘一下。
此时空气凝滞,针落有声。
待逐渐恢复冷静,孟文芝环视了四周,挥手下令,“先把人带下去,退堂。”
犯官押离,差役退散。一会儿功夫过去,公堂之中便仅剩两人。
阳光照在阿兰淡青色的裙摆上,沿着杂乱的褶皱寸寸前爬,像是要把这受伤的人尽数描摹。
孟文芝的目光也落了过去,他走到她的身侧,轻轻唤了声:“姑娘。”
不见动静,便又试探着叫了一遍她的名字:“阿兰?”
依然没有回应。
片刻斟酌后,他俯下身子,将阿兰抱了起来。
怀中人面若白纸,几缕青丝湿答答粘在脸颊和脖颈,犹如瓷器开片,绽裂在他瞳中。
阿兰无意识地朝后仰头,露出两缝失去眸光的眼睛。
那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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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是浅浅的两池雾水。
一瞬间,胸口忽地气闷,恍惚感迅速从心底蔓延。
孟文芝调整了动作,直到她的后脑自然地倚在他的臂弯,才慌忙移目定神,将人稳稳拥在怀里,大步离去。
本以为从严处理相关人员,此案就算终了,不想,他还是低估了这次不公带给寻常女子的灾殃。
当天已至夜半,阿兰依然处于昏厥之中,非但没有按大夫所预期的那样醒来,反而状况愈发不容乐观。
孟文芝心中百般滋味。
作为巡按御史,亲眼看着平民百姓被残害至此,“后发制人,相机而动”的说辞倒显得无力了。
是他给了那狗县官太多机会,若他从庭审初现端倪时便站出来,少些谨慎,也许就不会有人平白受罪。
只为更多的事实证据,他竟纵容了恶的发生。本末倒置,当真糊涂!
孟文芝追悔着,虽面色稍有怅惘,但理智仍在。
他拿来一条薄巾,轻轻掩在阿兰额前,而后舒掌覆了上去。
丝质薄巾的微凉手感很快被阿兰滚烫的体温取代,热意在手心不断汇聚,少时静止后,孟文芝悄然收回了手。
没过多久,合院的大门蓦地“吱呀”打开,惊起几声倦乏幽怨的鸟叫,一个人影快步走出,潜行在寂静的月色里。
返回时,便成了衔尾相随的两个影子。
后面的人费劲地跟了半程路,最终还是力不从心,被落下了距离。
“哎,”他提了提医箱,喘着粗气朝前道,“郎君,郎君稍慢点儿……”
孟文芝闻声回头,这才发觉大夫早已不在近旁,遂折身迎去,接过那沉甸甸的医箱,怀着歉意说:“是我着急了。”
老大夫摆了摆手,“怪不得你。家中有病者等待,怎能不急。”
天蒙蒙亮起,泛起一抹鱼肚白,空气泠冽如泉。
觅食的麻雀聚在丛中窸窣作响,转而却被踏在石板上的脚步声惊扰,一哄而散。
“不必太过担心,姑娘已经无大碍了。”
大夫忙活大半夜,此时终于能出来透透气,人也清醒了不少。他一边擦着鬓边薄汗,一边往外走:“虽说无碍,但伤情还是不轻,切记要让她好生休养。”
“多谢大夫,劳您费神了。”孟文芝同样整夜没睡,将人送走后,独自站在庭中吹了好一阵冷风,连轴又进了书房。
阿兰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醒来时依然惊惶不安。
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单看室内装潢,也能知晓此处并非普通人家。
不远处的圆桌上,有一盏黑陶茶杯。阿兰注意到它后,满是病色的脸上露出越发难看的表情。
山水纹样,多为男性使用。
莫非……是那强盗刘祯将她带回了家?
阿兰心道不好,身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她用尽全力撑起身体,却忘了膝上亦有累累伤痕,刚离开床,双腿就软下来,整个人栽倒在地上,发出一阵闷响。
她连忙将半声惊呼吞进腹中,不及将疼痛消化,便有人察觉异样,打开了房门。
2. 廉正官箴
来者将阿兰的狼狈模样尽收眼底。
她一时间无力站起,只好拖着身体靠向床边,眸光萤萤而动,防备地看着来者。
那是张陌生的面孔。
阿兰蹙额,诘问道:“你是何人?刘祯呢?”声音飘忽如云絮,语气却要比石头还硬上几分。
那人听在心里,安抚道:“姑娘无需紧张,刘祯与那县官都已被惩处。”
她神色稍有松缓,眉梢似落非落,似乎在揣测此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敝人姓孟,是朝廷钦命巡按,如今代天子监察地方。”
听此言,阿兰瞳孔怃然一颤。
怎会是他?
孟文芝……
阿兰对他已有耳闻。
此人虽仅任职巡按御史一年余,却早已锋芒初露,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执起法来,手段尤其严明,一个“斩”字,让无数恶徒吓得三魂俱散。
良善之人,敬他爱他,奸恶之人,对他避犹不及。
只因身上背着一条人命,自他出巡河南来到此县,阿兰便整日战战兢兢,连梦中都难以安稳,唯恐遇上他。
如今,他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
而自己单单是浸泡他的视线中,就几乎要窒息。
若被他发现自己的过去——
思绪一恍,阿兰两腮便白了几分。
忽然,搭着一方巾帕的手伸至她面前,阿兰惊魂未定,被吓得一抖。
孟文芝正看着她,想扶她起身。
阿兰有些惶恐,略过他的眼睛,转头将目光投在地上。
长睫抖动几番,终还是轻声推拒:“多谢孟大人,我自己可以。”
她本想借力于床沿起身,却牵动起满背淤伤,痛得眼前猝然花白一片,不得已咬牙倒吸了口冷气,僵住动作。
“你伤得重,还是不该逞强。”孟文芝见她额前现出青筋蹦跳,分明是在强忍不适,便露出浅淡的微笑,将掌心朝上,主动垫在阿兰手下。
隔着布料,阿兰碰到他的手。
一瞬间,他的掌窝、手指甚至是指间的缝隙都在脑中分明了。
斟酌过后,她终还是慢慢将其攥住。
那只手宽大而有力,阿兰感受到他的承托,顺势站起了身。
淡青色衣摆垂落,身下的褶皱渐渐平展。
阿兰梦中初醒般缩回了手,侧过脸,躲闪着对方关怀的目光,心口里除去些微的羞怯之意,更多的还是畏惧。
她低声道:“孟大人的恩情我定会感念,今日便不再叨扰了。”话音还未落,便已举步越过他身旁。
孟文芝见她分明是逃跑的模样,想来是过度受惊,心情还未能平复,拦不得,只好急切切问:“家中可有人能照顾?在我这里休养几天也无妨。”
“不,不用了……”阿兰正踉跄着离去,仓促回转,几缕发丝掠至肩前,又随风扬动归为身后。
孟文芝走到门前,望着她连平路都难行的单薄身影,有些困惑。
他此番明明公正办事,无有私情,怎么好像比那贪色的刘祯、动刑的县官还要骇人。
阿兰回到家中,已无心力再管酒铺生意,昏昏沉沉地躺了几日,身体渐有好转,头脑却是越发糊涂了。
门前“砰砰”两声,把阿兰唤醒。
阿兰轻咳一阵,下了床,拖着疲软的身躯前去应门。
有个瘦高的少年站在门口,“阿兰姑娘,我是代我家公子来的。”
“进来说吧。”
阿兰记得他。
十日前,这个少年来酒铺寻她,五两银子让她作一篇关于华襄山美景的文章,为他家公子登山出游时所用。
虽说华襄山就在永临县旁,但阿兰整日忙碌,还从未去过,只怕写出差错惹人不满,便要婉拒他。
“这个好办!”
少年把钱袋推过去,娓娓道来:“华襄山上别的都是寻常,唯独特在西面山腰有一方清潭,名曰长青。姑娘只知道这个就好。”
阿兰犹豫着点头,还是为生计应下了这门差事。
不过这阵子突发了事端,她竟险些忘了。幸得先前已写好大半,剩下的,加紧赶好才是。
少年进到屋中,也不落座,只说着:“公子让我提醒姑娘,明日就该将文章交给他了,到时还是我来取。”
阿兰转过身,思虑着缓缓颌首:“我已知晓了。”
时间并不宽裕。既如此,只能趁今日把全文作完。
待那家的僮仆离去,阿兰去桌台上寻先前所草拟的半篇文稿。
笔墨砚台具在,却是纸张不见踪迹。
阿兰细细回忆来,忽然想起,被县令传唤之日,临走前她心有挂念,将那文章折了又折,装进袖中,一并带走了。
如今,它应仍好端端地在原处。
阿兰寻来那日的衣服,来回翻找了几遍,竟没能发现。
莫不是掉在了某处?
可无论掉在路上、衙门,还是……还是那人家中,都是她难能去寻的。
果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阿兰忧上眉梢,只得在心中衡量起来,暗做打算。
若是一切重来,今晚定难以作完整篇。凭借记忆再写一遍,虽勉强可行,可原稿所在何处尚不可知,倘使被人捡了看了,倒会徒增麻烦。
正焦灼时,又有人敲响了门。
李二憨笑的脸从门后露了出来,他递过来一本书,说:“阿兰,俺来给你送东西。”
阿兰接过书,眼瞧着封面上《廉正官箴》四个字,有些疑惑,便问向李二:“李大哥,这是谁送来的?”
“这可是咱们巡按大人送的,他见我往这边走,托我捎带给你。”李二骄傲地说着。
“他竟知我的住处。”阿兰摩挲着那封皮上细腻的素绫,低语道。
李二听了,更是挺起了胸脯,“是啊,孟大人体察民情,还知道俺是东边烙大饼的!这么一个好官,可是千年难遇啊。”
阿兰见他这般神色,也难得开颜而笑,不过却被淡白的唇色衬得人面容更倦了。
就连李二的马虎性子也能察觉,他一下子换上关切的表情,降了嗓门,小声说:“阿兰,俺听说前阵子你被那不要脸的刘祯带到衙门里了,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阿兰先是一愣,随后垂眸摇头。
“别怕,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就告诉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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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大哥只是个做饼子的,但也是有胆的人,定会为你出气。”
“李大哥,真是多谢你。”阿兰倚向门框,瘦削的身姿轻曳,如同风中苦竹一般,“那些人再威风,总不能无法无天,大哥不必担心我。”
“嗐,也是。而且现在还有孟大人在,没人敢乱来。”李二挥手安慰,却丝毫未察觉阿兰所言之违心。
当今世道,无法无天的事就好比那天上的雨地上的沙,凡人不过十根手指,可是连数都难能数得明白。
他跟阿兰道了别,继续往东边去。
阿兰回到房中,带着疑思打开那本《廉正官箴》。
孟文芝与她,不过一面之缘,为何特地送来这样与她毫无干系的东西。
正欲翻开,却发现这书中夹了东西。
她拿起那张被反复对折成手掌大小的浅黄纸张,单是看一眼背面透出的字迹,就足以分明。
那正是她丢的文章,没想到,竟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阿兰心中免不得一喜,事情好办多了。
既丢失在孟文芝房中,便应只有他见过。无论他细看与否,此番,她只需赌他不会与那名公子一同出游作乐。
或者说,其实根本无需谈赌。
孟文芝身兼要职,繁多公务在身,怎可能会有闲性去游山逛水,舞文弄墨。
胸口石头坠地,阿兰终于舒了口气,翻开纸来,字斟句酌地专心将文章补完,又端端正正地誊抄一份。
待一切完工,已至深夜。
话说孟文芝出巡来此,秉持的是黜奢从俭,恤民无扰的原则。住的是当地空出的旧宅,府上也无仆役佣人。整日里又公事傍身,忙得不可开交。
阿兰离开后,整整五日,他才得出空来,想起该将房间归于原样。
那房间并不乱,但既有人住过的痕迹,便需重新收拾一番。
啪嗒!
一张被几番对折的纸从床上抖落,发出细小声响。
孟文芝注意到它,捡起详细查看。
纸上是一篇尚未作完的文章,以笔书写,虽不少涂画,但挡不住笔迹秀丽端庄,有习练过的痕迹。
认真观读几行后,不由得字字句句低念出声来。
文章赞叹华襄山的美景,用语精妙,文采斐然,即使未完篇,也能看出是好文章。
其中一方极美的清潭似在眼前。让人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是华襄山景色别致,还是作者笔力绝胜。
孟文芝回想起那日阿兰躺在这张床上,气若游丝。
想必,这是她无意遗落的。
是她所写吗?
可她不过是当垆卖酒之女子,又何来这般能让文人学士都逊色的才华?
孟文芝难得结论,亦无暇深思,当务之急是把此物归还。
他将薄薄一张纸按折痕复为原状,手边却没有能装载它的信封,只好去到书房,随便从桌上翻开一本早已看完的书,将其夹入其中。
可惜再寻不出闲暇登门还物,恰逢李二路过,见他往东边走,便将此书给了他,托他途径阿兰的酒铺时,将此物送去。
说来也巧,事情过去两天,好友许绍元便前来拜访。
3. 不为喝酒
许绍元年长他几岁,在洛阳求学时与他结识。
曾连中三元,本应大有作为,可惜官场不得意,步步退让,清心寡欲地做了几年太原府尹,又遭人陷害,只得主动卸去官职,回到永临老家。
好在人是个性子开朗的,虽几经坎坷,被埋没在这小小一方天地,倒也学会了随遇而安。
“文芝,近来可好?”许绍元春光满面地踏过门槛,朗声问着。
再见好友,孟文芝亦是欣悦非常,回应道:“一切都好。”
许绍元一边把所备的薄礼放在在桌上整理,一边笑着打趣:“你这巡按整日忙得连影儿都见不着,今日让我捉到本尊,也是走了运。”
“事情琐碎,又想亲力亲为,自然就忙了。”孟文芝坦然解释着,为他斟茶。
许绍元自然接过杯子,轻啜了一口:“前阵听闻你在衙门大怒一番,将那县令官职给卸了,是为何事?。”
问及此,孟文芝不觉压下眉头:“他收人五十亩田产,在公堂上对无辜女子行逼嫁之事。”
“这狗官是一贯的卑鄙,暗地里刮尽了民脂民膏,我也清楚……”许绍元叹了口气,静默片晌,突然如梦方醒地摆手道,“”我说这些做什么。不谈公事,不谈公事。”
孟文芝将他那神情变化看在眼里,知他想起官场往事,却又恼他这番甩手作罢的模样,只淡淡说了句:“许兄何苦如此。”
“既已脱身宦海,老老实实做百姓,当然是想得越少越好,”许绍元佯装惬意,一气将那仍烫口的茶水闷进肚里,“更何况现下你在永临,我最是安心的。”
“以后自会有人叫醒你。”孟文芝无奈,默默将茶水满上。
许绍元挪了杯子,笑着安慰他:“你瞧我如今多快活,无需为我忧心。”
孟文芝不看他的笑脸,也没再理他,拿了分奏报看起来。
“文芝?”
“这便忙起来,连我都不管了?。”
许绍元年已不小,却从无兄长的架子,也不如孟文芝性格稳重。被撂在一旁,那话匣子自己就打开了。
“哦,对了!你可知我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许绍元笑得开心。
有他在耳旁不休,这奏报上的字也难走进眼里。孟文芝只好抬头问他,“何事?”
许绍元神神秘秘地卖了好一会关子,见孟文芝已不愿再理会他,忙道:“不逗你,不逗你,这就告诉你……”
他向前探了探身子,降下音量,一字一句地问:“明日,我有三五好友要聚。”
“就在华襄山,你可愿来?”
第二日。
都说春雨无常,自入春以来,永临已下了两三场雨。
不过俯仰间,小雨又轻轻绵绵地从空中飘洒下来。
阿兰单手扶牗,眯眼朝天望去。凉风携着微雨蹭在她温热的脖颈,带来一阵潮湿。
今日酒铺终于照常开门,却被如此一场春雨扰了生意。
烦恼之际,门口半卷的杏花布帘被人撩动,惊响了挂在帘后的一串铜铃。
阿兰离开窗台过去迎客,腰间的素色布裙还留着刚刚沾染的深色雨星。
“客官要些什么?”
客人在门口拍完肩上还未浸去布眼里的水滴,这才走了进来,囊着鼻子对她说:“给我温一碗黄酒来。”
黄酒……
这两个字像从她记忆里溜走多时,又突然被捉回来似的。
阿兰一怔,呆愣愣地问:“当真要黄酒么?”
“我都坐这儿了,还能是玩笑不成!”那客人摊开两只大手,表情精彩起来,像见了什么怪人。
阿兰终于回过神来,轻声细语应着:“好,好,这就给您温上。”
事实上,阿兰这副形象出现在酒铺确是十分违和,就好似霜花落进了染尘的粗陶杯盅。
她与同行那些热情圆滑的店家不同,站在柜台后面文绉绉凉浸浸的样子,客人凡看上两眼,喝酒的兴致马上便会被莫名浇灭几分。
自好心的原店主将这酒铺交与她接管,酒坛子里的酒就变了味道,生意一日不如一日。
从前爱酒的老顾客渐渐不来了,阿兰只好另寻出路,靠着腹中浅薄的才智,倒是吸引了些斯文儒雅的书生公子登门求诗文。
如今,真正坐下喝酒的,要么是途径歇脚的外地人,要么就是眼睛专往她脸上瞟的登徒子。阿兰也常常无奈。
她绕到榆木柜台后面,拆了坛新酒。也不知这坛黄酒味道能否有些进步……
担忧着,舀出三勺滤进青瓷执壶,又将执壶坐进温碗,到五分热时,把酒倒出来上给客人。
客人单手端碗正要喝进,喉中却突然凝住。
他眯眼瞧了芹黄色的酒液,将鼻子探过去,皱着眉嗅了几嗅才浅浅地用嘴抿了一口。
“噗,呸呸呸!”
还未等客人说出话来,阿兰先在心中叹了一声。
果不其然,那客人像尝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万分嫌弃地喊着:“快倒些水来!”
客人接了水,埋头喝了半碗才回魂,要向她讨个说法来:“黄酒竟能酿出这种味道,我看你还是早些关门换个生意做吧!”
“实在对不住,这碗酒不收钱。”阿兰主动让步。
那人把碗一撂,站起身来就往外走,还不忘喃喃说着:“早看你模样就不像懂酒的人,怪我不信邪,白耽误了时间。”
她陪着笑把人送走,站在门口看那客人捂着脑袋走得匆忙,这才发觉雨势愈发大了。
淅沥雨声中,铜铃串子叮叮当当地响着,唤醒了静谧的暮色。
暖黄的灯光从酒铺雕花窗棂中蒙蒙地透出来,穿过花针般的倾斜雨丝,映亮了青石板上的水膜。
一双卷云鞋蓦然踏破水光,朝着灯火的方向走去。
孟文芝合了伞,单手掀起被雨打得半湿的杏花门帘,找到人后,才将湿漉漉的伞立在墙边,继续向里走。
他抬眼往高处看去。
阿兰正踩着板凳整理柜上的东西,一时顾不得回头。
孟文芝手中另有一把油纸伞仔细握着,人未开口,便先听见阿兰的声音。
“客官先坐吧,要喝些什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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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是把姜黄色的伞,工艺不谈上精巧,伞面零星缀着的几朵白梅却已足够悦目。
“最近店里不卖黄酒。”阿兰想起什么,补充道。
听身后没有动静,想必此人不是来喝酒的。
她合上柜门,弯腰准备走下板凳。可那凳子时日久了,四脚中两脚都短了一截,踩在上面的人刚有动作,它立马便晃了起来。
阿兰站得高,身边找不到可扶的东西,眼瞧着就要摔下,竟被人眼疾手快地拦腰接住,风一样地卷进那人怀里。
他道:“失礼了。”
话音未落,只见两道失措的柳眉瞬时攒聚在一起。
“可是碰到了伤处?”孟文芝意识到,立刻松了扶在她腰背间的手,送她去桌边坐下。
长睫抬起,露出一双清眸,阿兰将目光投向他,轻言着:“没事,我没事。”
“那便好。”孟文芝稍放下心来,又觉得她眼神虚晃,明明看的是他,却像不聚焦似的让他无法捕捉她的视线。
阿兰分明是心虚得紧,且不说真挚地抬眼看他,就是这般只浅望一个轮廓,见一个人影,就要了她全部勇气。
眼瞧着孟文芝也跟着坐在自己身前,她在暗中攥住衣裙,不住地提心吊胆。没待身体缓过劲儿,就急着要寻借口把人推走。
“咳咳……”阿兰虚掩口鼻,故意在他面前咳了一阵。
孟文芝果然皱下眉头,“当真无事?”
阿兰将头又低下几分,躲过那两道真切的目光,摇头道:“孟大人不必担心,只是受了些惊吓。不过今日可能无法再照顾这酒水生意了,孟大人……”请回吧!她竭力暗示着。
“嗯。”孟文芝点点头,站起了身。
却并未按她所想地离去。
“无妨,今日我来不为喝酒。”
此一言,让阿兰眉眼间多了几分苦涩。
他去拿了那柄刚刚情急时被随手搁置在柜台的伞,带到阿兰面前。
阿兰还未反应过来:“这是?”
“怪我耽误太久,姑娘不记得也是自然。”
他把伞递给阿兰,后者接了伞细细端详,伞上的白梅花瓣落进眼中,她才恍然想起那日。
半月前,那是同样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酒铺空荡没有客人,阿兰便听着雨声,独自坐在柜台后面看书。
不知从何时起,门口轻飏的杏花帘子下多了半个人影。
阿兰起初觉察时,并未在意,只当是路过的行人暂时站脚。
手上的书已翻去小半,她又往帘下多窥了两眼,这才发现那半截身子就站定在那儿,再也不动了,想必是被雨困住不得前行,又不好进来打扰。
“郎君?”阿兰把书放下,朝外唤了一声。
那人寻声动了步子,把脚尖转过来:“姑娘。”
“进来避雨吧,檐下风大。”阿兰的声音再次传出来。
“多谢姑娘,”那人隔着帘子拱手作揖,“我只在门外稍待一会,雨小了便离开。”
且听雨声,这雨也是一时半会小不了的。
4. 咏雪之才
阿兰随手从墙边拿了一把伞,撩开门帘。
她受不得冷风,只露出一半的身子,对他说:“郎君若是着急赶路,便先拿去用吧。”
那人两颊泛着淡淡的红晕,身上隐约散发出凛冽的酒气,风一吹,酒味就被阿兰嗅去。
他本已回身成原状,一听,又转了过来,“怎可使的?”
阿兰莞尔:“小事,这把你用就是。”
那人连眼尾都扑上了粉红,忙拱手道谢:“多谢姑娘。”
只见他急急撑了伞,就大步往雨中走去,阿兰也准备折身回屋。
谁知,他半路突然顿住,裹着风,一副毅然任谁都拦不住的架势,又走了回来,匆忙把她叫住,“姑娘!”
阿兰没料他会回头,门帘下只剩一小截扬动的裙摆,听他这一声,又探出身来,等他开口。
那人看着她,像是忘了什么极重要的事情。
却当真醉酒醉得糊涂了。下一步,不顾举着伞,将两手碰到一起。
手中的伞便在中间立着,挡在面前。他弯腰下去,伞也跟着一起倒了下去。
竟是万分认真地,又说了一遍:“多谢姑娘。”
再起来,背上落满了雨点子,他都没觉出有何不妥。
原来是懵了头还要再来道谢的。
见他酣醉至此,免不得被逗乐,阿兰连忙抬手挡住笑貌。又不忍让他一直傻呆呆在雨里站着,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来,对他说:“郎君,你方才已道过谢了。不必如此客气。”
“啊,”那人在雨中静住片刻,好像神志突然清醒了一瞬,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是,我竟忘了……”
“去吧。”阿兰自知不该趁人酩酊取乐,很快藏了笑意,遣他离去。
“明日定来给姑娘还伞。”
这是他走时留下最后一句话,不过,却是食言了。
阿兰倒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时间久了,这人和伞也就都被渐渐淡忘了。
谁能知,距那天以时隔多日,还真有人来还伞。
她已不记得原先那人面孔,但怎也想不到,会是眼前这真真切切的一张脸。
孟文芝站在她面前,眸中闪动着灯烛之光:“下雨那天,我与旧友小酌几杯,应是醉了,伞被落在厢房,第二日酒醒……便忘了。”
这会儿,两人像是倒转了身份。
孟文芝今日着一身苍绿常服,气质少了些棱角,柔和许多。
此时加上这般朴拙的语气态度,阿兰终于能将那日醉酒呆傻的人和眼前的孟文芝合在一起,胆子也稍大了几分。
“不过是一把伞,孟大人何必雨中跑这一趟。”
孟文芝却坚定道:“延期已是有过,又岂能彻底失信。”
阿兰把伞握在手中,乌棕色的眼睛同样被灯火映得生辉,眼中那高大挺拔的身廓也愈发清晰。
“还有一事。”这会儿再次开口时,那醉酒的人和他又分开,不似同一人了。
“《廉正官箴》可有收到?”
阿兰知他在暗示她遗落之物,但并不想与他多聊此事,只去拿来书,硬生生接着话题,惭愧笑道:“这几日本想登门归还此书,却是晚了孟大人一步。”
孟文芝看出她的回避,接过书,用手翻动几下,发现书中所夹的纸果然已被取出。
他终于下定决心,将疑惑问出:“那篇文章,可是姑娘所作?”
其实,他来时就带着答案,心里已然默认了是她所作,只等她应下一声。
有世道和礼教约束,女子生活不易,她这般咏雪之才显得格外可贵。
他已想好,只等她应下一声,他就要问她是否甘于沽酒当垆度此生,若不甘,他愿意帮她,不让她的才华落空……
可阿兰因他的直接怔住,表情僵硬了几分,一时没想到要如何回答,便先拖腔:“孟大人说的是……”
“正是。”
她不知他为何在意那篇文章,但她该为买主多想几分,还是摇头否认下去。
孟文芝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恢复,继续说:“姑娘无需思虑其他,只说实话就好。”
阿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艰难道:“孟大人,其实,那是我路上所捡……”
路上所捡?
此番,他眼神复杂起来,似乎真真地信了,只看着她,不再说话。
阿兰趁机引开话题:“我也不知这是谁人所写,那纸我还好生保管着,不如先交给您,看您能否找到失者。”
孟文芝见她转身就要去拿纸,当即说了声:“不必。”
又是一阵沉默。
终于,他失望道:“我知道了。”
阿兰看他离去背影,匆忙拿起《廉正官箴》,说:“孟大人,您的书。”
“此书便留在你这儿吧。”
孟文芝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他撑起伞,消失在茫茫雨夜中。
认定的事就这样踏空,心下免不虚乏一阵。
今日早些,他同许绍元几人同登华襄,刚到那长青潭边,便下起了雨,不得已去亭中暂避。
单困在亭中,愈发无聊,有人提出对诗作乐,对着对着,就成了切磋文采。
孟文芝在亭下,眼巴巴望着那不远处的长青潭,只心想着原来不过是平淡无奇的一汪池水,与先前被文字留下的“似透玉般”的印象不甚相符。
既有些失望,说话的兴致也不多,便坐在一旁倾听。
直到,他听见有人诵出那日阿兰所掉落的文章。
那人口中的文章已经是全篇,一些词句因此时雨景有所删改,显得生涩了几分,但与其他人相较,仍极有灵气。
可为何一篇文章,能先后出于两人之手?
“甚好!王兄妙笔,竟将这潭水作得如此逸韵灵秀。”众人品味半晌,纷纷点头夸赞起来。
孟文芝也跟着微微一笑,却早看出端倪,只是不便问他详情。
傍晚时分,有人送来了伞,几人这才得以下山。互相道别后,孟文芝叫住许绍元,与他一道返回。
两伞并行,雨水哒哒哒地落在伞上,在头顶发出闷响。
“那人的确颇有才气。”孟文芝一直没说话,突然开口。
许绍元立即领会:“你说的可是王承?”
“嗯。”
毕竟是多年好友,许绍元早就料到他会对此人感兴趣,笑道:“他今日却是大有表现,连你都注意到了。”
孟文芝还在思索,他盯着前方路的尽头,恍然醒悟,扭头问许绍元:“他的才气有几分真?”
许绍元一愣,面色尴尬起来:“这才第一次见面,你就看出来了?”
“什么意思?”孟文芝越发觉得奇怪,反问着。
许绍元提醒道:“我本没想告诉你。出游只为放松,能听他们的好诗好文已是赚到,文芝,你还是不要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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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非他所作?”
难得见他这样穷追不舍,僵持过后,许绍元还是点了头,无奈叹道:“王承癖爱艺文,又毕竟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花钱买诗文是常事,想借此卖弄一番,亦属常情。”
“我知道,只是好奇。”孟文芝沉静地说着。
许绍元松了口气,“你这好奇倒是突然,吓我一跳。”
孟文芝又转脸抬眸,真诚地问:“绍元,你可知这文章真正出于谁手?”
这回,许绍元被问住了,他思索良久,方才慢慢开口:“我也不知。王承每次所备诗文各有特点,应都不是出于一人,这次的风格尤其出彩,我也是第一次听,想来背后之人也该是个低调的。
“要找到此人,怕是要费不少工夫……”许绍元缓慢摇头。
孟文芝微一颌首。雨滴折射出的万家灯火,在他黑眸中一闪而过。
他想起在地上捡起的文章。
又想起落荒而逃的女子。
心中所想即刻间肯定了几分。
是她。
文章定是她所作。
奈何,今晚从阿兰酒铺中带了否定的答案回来,不过他原初的想法虽被动摇,但怀疑不曾消失。
暖灯下,孟文芝看书的心思早已跑了去,脑中只剩朦胧雨幕里的一道倩影。
那影子清丽脱俗,整日在酒铺中却不染风尘。
她知礼,识字,已不同于寻常女子,他早该意识到。
孟文芝不觉勾唇。
可转瞬,阿兰那句文章是她所捡回响在耳畔,又让他定住了嘴角。
一向只对公事刨根问底的他,这一回,倒要探个究竟。
灯烛摇曳,光影扑朔,他的轮廓和万千思绪一同,变得愈发温和。
月已高升,永临县家家户户窗棂紧闭,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在深巷中回荡,打破沉寂。
而在这县城一角,有扇窗户依然透着光亮。
“你个窝囊的!”
檐下,卧房中。女人从那铺陈着锦缎的床上坐起身,白萝卜一样的胖手揪着身旁前知县的肥耳朵,把人提坐了起来。
越看他那张脸,越恨他不争气:“收个好处还能露馅,你整日里干什么吃的?”
前知县刚被罢了官职,如今每天都要被她数落十遍百遍,已心力交瘁,只好仰脸讨好道:“娘子消消气,快睡吧,已经不早啦……”
女人别过头,一把推开他:“睡睡睡,就知道睡。你总不能以后就在家呆一辈子吧,若是这样,我可要改嫁了。”
“诶,千万别!”前知县急急忙忙又凑到她身前,偷鸡摸狗一样悄地伸出两手环在她腰间,好言道,“”娘子,我已丢了官,可万万不能再丢了你。”
她紧绷的嘴终究没能忍住,弯出弧度来,又觉得不解气,翻着白眼转回头:“那你说,日后你要怎么办?”
前知县迅速思考,坑坑巴巴地说:“过一段,我再去巴结巴结那个孟文芝,看他愿不愿松口……”
“过一段?”女人脸色又变了,伸手就要再抓他的耳朵,“”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家里吃穿用那个不花钱?你这官帽一摘,谁还赶着给我们送钱,家里这点可不够花的。”
“娘子有何主意?”前知县耷拉着眉毛低声问。
女人眼睛滴溜溜一转,忽地变得又黑又亮,盯着他的脸:“要我说,你明日就去请他吃个饭。”
5. 蠢蠢欲动
她指了指衣柜,放低声量对他说:“柜子里最下面,右边”。随后便扬起头,看他蹑手蹑脚地去翻那柜子。
“娘子,是这个吗?”前知县摸到一个小匣子,拿了出来,同样小声道。
女人笑着勾勾手:“快拿来。”
他极轻盈地跳到床上,把匣子放在腿上。
女人从枕头下摸了钥匙出来,递给他:“把它打开。”
钥匙一旋,他翻开盖子,里面的宝贝正泛着莹润的光泽。
这两排金锭子,他连见都未曾见过一眼,就先被娘子藏了起来。
他双眼瞪大了,瞳珠被窗前稀薄的月光晕染,泛起和这些东西一样的光泽。
“不管多硬的人心,只要见到钱啊,都是软的。”
“把这些都给姓孟的瞧瞧,看他还能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
一觉睡到巳时,前知县被女人踹醒:“懒猪,还不起床!”
那朦胧的睡意瞬间清醒,他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叫下人先去醉鲜楼占个房间,准备着酒菜。自己则迅速收拾了一通,出门亲自请那孟文芝。
孟文芝此时正在衙门为百姓事忙碌,前知县四处寻了半天,到了衙门,这才找到人。
他慢步走着,这毕竟曾是他办公的地方,如今再踏进,物是人非,免不得有些感伤。
但见还未有新县官上任,心里登时又舒服多了。
“孟大人。”前知县叫住孟文芝。
孟文芝显然不防会再看到他,半眯双目有些疑惑,却还是询问道:“找我何事?”
许是此人太过邪门,连近旁的空气都是冷嗦嗦的,他忍不住缩起身子,仰头说:“孟大人,这几日我自知犯了错,想亲自与您请个罪。”
“不必,”孟文芝未听他说完,便移开视线,“你该向百姓请罪。”
前知县脸上挤出几道油亮的褶子,尴尬笑道:“是,您说的是。”转而又换了借口,“自您来我们永临,我还未向您汇报过县中事务,大人不妨听我讲讲,也能更了解永临百姓。能用微薄之力助孟大人为民造福,也算我弥补一些过错了。”
“收起你的花言巧语。”孟文芝睨他一眼,冷声提醒道。
他知道他的德性,对他早已失望透顶。但又觉得后者若是真心悔过,说的话也不无道理。犹豫片刻,还是跟着去了。
谁知,脚步竟在醉鲜楼前停下,这人安的什么心思,孟文芝已猜到八分,免不得眉头骤起,却还是多此一举地问:“来这儿干什么?”
“里面说话无人打扰。”前知县咧嘴哈腰回道。
孟文芝挑眉看他表演,向前跟进。他要今日便要看看,这人的胆子,究竟能有多大。
进到房间,桌上好酒好菜摆得满满当当,酒是陈年的秋露白,菜是罕见的山珍海味,前知县扫过一眼便得意起来,伸手请坐。
孟文芝漆黑双眸停滞在他身上一瞬。
他敏感地察觉到这道滚烫的目光,酥麻感从头顶向下迅速发散,人跟着兴奋了起来。
上钩了,上钩了!
他心中暗戳戳惊喜着,眼瞧着孟文芝面无表情地就近坐下,原来堂堂八府巡按,也不过一桌酒菜献献殷勤就能拿下。
他还道是哪号真君子大人物,却是个表里不一的。
倒可惜自己先前没能没识得巡按真面目,公堂上白白磕了好些响头,面子也丢尽了。
他看看桌面,又看看孟文芝:“孟大人,这些对您胃口吧?”
孟文芝直接略过他的话,脸色肃然,开口:“我要问你,你且听好。”
“是,我好生听着,孟大人请讲。”
“本县常平仓现今储粮多少石?”这最基础的仓政问题,只作是对他的初步考查。
前知县嘴上说得好听,实际却不以为意,心思全放在给他倒酒夹菜上,嘴里嘟哝一阵,也没答出个所以然。
孟文芝按住他的手,目光深沉地看着他,又问:“本县如今造册的人口总计多少?男女丁口各有多少?”
前知县脑子里从来不放正事,见他这般缠着不放,只能顺着依着,随口编了几个数先把人安抚住,又赶忙朝外拍了拍手。
那掌音刚消散,房门便被推开,进来了两个冶容女子。
这两人显然是仔细打扮了的,面带娇笑,莲步轻移,转眼便迎到孟文芝身旁。一人挨着他坐下,为他倒酒,另一人站在他身侧,伸手就要抚上他的肩膀。
孟文芝眼疾手快地抬起胳膊,从她手腕处挡开,表情冷厉,沉声呵了前知县的名字。
前知县目光落在女人身上,便再挪不开,非但丝毫没有察觉孟文芝潜藏的怒意,反而很是满意,笑得眼睛都眯成月牙:“这两个都是我叫人精挑细选出来的,孟大人喜欢吧?”
两位姑娘却已发现情况有变,不敢再靠近孟文芝,相互间使了眼色,安分地站在一旁。
前知县不知自己死到临头,还呵呵笑着:“还有更招人喜欢的呢!”
说着,他不知从哪摸来一个匣子,翻转过来,将正面对准孟文芝。
匣子甫一打开,孟文芝的脸就再挂不住了。
看到那匣子里整整齐齐两排金锭,他竟气得无奈起来,手上泛白的指节恢复血色,又再次绷紧。
一个县官,究竟哪里来这样多的钱财?
那两排金锭,又代表着多少不公?
孟文芝叹息,冷冷起身,留下一句:“你心意还是不诚。”
前县官却迷了眼一般,没听懂孟文芝话中意思,看他离去的背影,赶忙喊着:“孟大人别走哇,不够的话,我再叫人回去拿点!”
孟文芝没有回头。
前知县坐在位子上,把那匣子合起来抱在怀里,喃喃骂道:“这么多还不够,这姓孟的比老子还贪。”
不过,经这一遭,他却是放下了心,也壮了胆。
想来这刚正不阿出了名的孟文芝,也露了真面目,搞定他不过早晚。
想到这儿,他舒出一口长气,勾勾手把两个漂亮姑娘招到身侧,自己吃喝了起来。
且不说这前任县官下一步欲如何对孟文芝行贿赂之事。先前想强占阿兰的刘祯也已随着他的脚步,开始蠢蠢欲动。
是夜。
血光乍破,阿兰淹没在一片浓烈的血腥气中,满面惊慌。
身下男人被一只纤手捂住嘴巴,指缝间走漏的细微喘叫声依然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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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骨般刺痛她的神经。
这时,有人冲破了房门,厉声大喊:“抓住她!严惩杀人凶手!”
阿兰转过头,她明明并不悲伤,眼泪却不知何时决堤。
趁她松懈,身下的男人竟将她拉进深渊,两人纠缠着,飞速地往下坠落。
她想挣扎,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那男人露出阴笑,凑到她耳边,冰冷的吐息打在她耳廓:“跟我一起,去见你的家人如何?”
“不。”她声嘶力竭,想要冲破耳边诅咒般的低语。
“不要——!”
阿兰惊醒,自己的喊叫声还在心中回响,背上衣物的又是一片湿凉。
这可怕的梦魇究竟如何才能散去……
胸口仍起伏地厉害,阿兰缓缓坐起身平复呼吸,等惊恐散去,才踏上鞋,摸黑去倒水喝。
此时正夜深,天色如葡萄酒浆一般浓密。
窗纸透着朦胧苍白的月光,阿兰动作极轻,举杯偎在唇边,轻垂眼帘,眸光驻留在雕花窗棂之外,小口咽着凉水。
正心绪飘飞时,那整洁的窗纸后面走进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阿兰瞳孔骤缩,回神来心下一紧。
青瓷盏沿僵在唇边刹那,她迅速放下杯子,矮身凑到窗台下面。
细微声响过后,头顶的窗纸被人戳破成洞。
一个灰黄眼珠贴上来,在洞口滴溜溜地打转,过了会儿,似乎是搜寻无果,又离开了小洞。
“太黑了,看不清。”他们用气声交谈着。
“她肯定在里面睡着,赶快把香点上。”有人催促。
如此时刻,阿兰耳朵也尖,这分明是家中进了贼人,欲对她不轨。
“老爷,这真的管用吗?”
一根点燃的香蓦地从洞中探出,升起着不断扭动蜷伸的烟雾,弥散在她房中。
继续呆在这里,怕是会出事。
阿兰急中生智,用手帕捂着口鼻,从另一面的窗户悄悄翻走了。
夜幕沉沉压下,她一袭单衣,在无人的街巷中仓皇奔走,单薄的身影被月光肆意拉长。
迷烟充斥的卧房外,几人还在躁动着。
“进去看看。”刘祯算好了时间,开口命令。
手下蒙住脸,轻手轻脚推开门进去,又撤出来:“老爷,里面没人啊。”
刘祯往里一看,当即呵斥道:“废物,是人跑了,还不快去找!”
他带着两个手下翻窗而出,转瞬便隐匿于黑夜。几人脚步急促,四处找寻着目标。
“在那儿!”手下惊喜地喊出了声。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刘祯果真看到,前面一道翠白交织的身影在夜色中跌跌撞撞。
那身影闻声转了头,在月色下露出一抹惊惶神色,接着,毫不犹豫地钻进小巷,消失在他们视线中。
“你这蠢才,不会小点声吗?”刘祯教训道:“快追。”
暗巷中伸手不见五指,死寂般的黑暗将她紧紧包裹。春寒料峭,更何况是深夜,单薄的衣衫无法抵御冷意,她刚静下来,身上便开始发抖。
刘祯几人的声音嗡嗡嘤嘤,正在接近。
这样躲着,绝非长久之计。
6. 悸动非常
巷子两旁的墙壁高耸压抑,匆促的脚步声回响其中。露水沾湿了绣鞋。
阿兰摸索着穿过暗巷,到另一头,想找户人家敲门求援。
时至三更,沿途各家门窗紧闭,檐下静谧无人声,唯有微弱虫鸣在墙角流淌。
阿兰敲门无果。很快,刘祯几人也寻着动静再次找到了她。
不得已,只能转头继续奔逃。
她划着斑驳的墙转费力跑着,腰间丝绦渐渐松脱,在身后飘摆,与散乱的青丝分合不定。
上次跑得这般窘迫时,还是在丈夫死的那夜。
可这次,她却如何跑得过三个精壮的男人。
早年患病落下的病根也在此刻成了附骨之疽。双腿宛如灌铅,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生疼,连带着背后的旧伤也隐隐作痛。
眼里跑出了雾水,景物慢慢扭曲成模糊的色块。她甚至要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能晕头转向地跑,一直跑。
朦胧视线中,她感知到渴求已久的光亮。
那是一点如萤火般的昏黄的光。
是绝境的生机。
阿兰不顾一切直奔过去,扑向那扇朱漆大门,手指颤抖着紧紧攥住门前铜环,一下一下重重叩击。
眼里积蓄的水汽也在这时聚成滴,顺着面颊滑落。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这扇门后,急切地问:“有人吗!”
那群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开门,开门!帮帮我……”
请求无人理会,敲门的力度慢慢轻了下来。伏在门板上的双手,此时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已而刘祯走过来,含情脉脉地哄她:“阿兰,我对你好一辈子。”说着,就要牵起她的手。
阿兰尚不正眼看他,迅速收回手,嫌恶地避开他的触碰。
刘祯被这一动作惹怒,猛地变了脸,那双倒八眉抽动几番,人就要朝她扑过来。
门后,书房。
孟文芝正与人谈话。
“趁夜赶回,为何不提前告知我?”
“清岳只想着早点回来,又怕让少爷担心,就……”
孟文芝无奈接受事实,过了一会,又担心地问:“你母亲病可好了?”
清岳是他的近身侍卫,自幼在金珑寺习武,半大时进了孟家,两人也算一同长大,既是主仆,又是兄弟,感情颇深。
本要跟着他一起来永临,可家中母亲突然患病,孟文芝知道此事后,立即遣他回家照顾。
提起此事,清岳免不得露出感激之色:“已经全好了!”
若不是少爷让他回家,仅靠家中小妹,他如何放心的下。如今母亲病好,也多亏有少爷的一份体谅。
“你照顾母亲也辛苦,西厢房我前几日收拾过,你先在那里住下,好好休息。”
“谢谢少爷。”
清岳提起行李,刚推开门走出半步,这才听得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又将脚撤了回来,把行李重新放到地上,说:“少爷,院外有人敲门,我去看看。”
孟文芝点头,转而又担忧何人会在夜半敲门,披了一件轻薄的氅衣,备了灯,也紧步走出去。
二人走至门口,清岳拔开木闩,枢钮吱呀响起。两扇门扉将开未开之际,扑进来一袭纤影。
那女子带了阵夜风,险些将廊灯扑灭。
孟文芝下意识后退半步,纸灯跟着在手中恍惚一阵,待他定睛看清来者面容,不禁压下眉眼,错愕道:“阿兰?”
阿兰只顾逃蹿,听此声动作倏忽停滞,浑身只有胸口仍在轻浅起伏。
她抬头,看见那双夜枭般深邃的眼眸,呼吸渐渐止住,背伏在门板前,一时间进退两难。
“阿兰,阿兰!”
风再起,阿兰眉尾不可防地跳动,这才重新开始呼吸,猛地吐出一口热气,旋即死命抵住门板。
门外的刘祯耐心几乎耗尽,继续对内怒喊:“快出来,你这女人,怎地随随便便进了别人的屋子。”
阿兰不自觉地看向身前仍不知发生何事的人。
但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须臾之间,他握住阿兰的手腕,将人扯到身后。
门即将大开。
趁着间隙,清岳迅速迈步上前顶去,将门边按住,站在刚刚能露出一人的缝中,对外问:“各位深夜而来,所为何事?”
“我女人进了你家门,烦你快让她出来。”
清岳与刘祯正来回问答。孟文芝悄然松开她的手腕,指尖仍留存着她的冰冷的温度。
他把手中的灯递给她,拆下墨色氅衣,轻巧地从她身后绕过,裹在她双肩。
氅衣很长,在他身上不显得,在阿兰身上,却是直直垂到了她湖色的绣鞋底边。
收回手时,手背上突然有湿凉的感觉。
孟文芝垂眸看去,一滴水珠正好端端在他手背上,倒出月亮银白的影子和阿兰手中橙黄的光。
那颗水珠自从阿兰眼里溢出,划过眼角的小疤,又划过脸颊,就挂在下巴尖上,似落非落。
此时,竟被他带走了。
“等我片刻。”
说罢,孟文芝越过她,带清岳一起走出去。
踏过门槛时,为她关上了大门。阿兰和光亮,一同被隔绝在这安全的一方。
她这才惊觉自己胸中悸动非常,一颗心砰砰直跳。
阿兰抚上心口感受,却又从胸口,顺着光滑的绸缎缓缓上移,触到了颈前。
那里有微凉的系带,和一个灵巧的结。
指尖犹豫着微微抽动,下一瞬,她解开了披风。
“刘祯,你看清楚我是谁。”
孟文芝端立在路中,厉目视着正躁动的刘祯。
刘祯听后静下来,细细端详一阵,张开的嘴骤然合上,撒腿就跑。
清岳眼疾手快,敏捷地追过去。
“保护老爷!”两个手下堵在跟前,挡住清岳去路,被后者一边一个踹在墙上不能动弹。
三五步跃过去,他拽住刘祯的后衣领,刘祯猛地一呛,仰倒在地上,被拖到孟文芝脚下。
“咳咳咳,”刘祯蜷在地上猛咳一阵,眼泪也跟着出来了,没底气地捂着喉咙对他说,“你这是滥用私刑……”
“看来县狱里呆的几天,不足以让你悔过。”孟文芝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刘祯撑起上半身,万般无奈地辩解:“我不过是带自己的女人回家,又不曾伤她害她,何错之有?”
按往常他对这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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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耐心教化一番,让其认识错误。
可现在,孟文芝听他这句话,莫名呼吸急促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火气窝在心里,实不想对他多费口舌,直接让清岳把三人绑了,将人押进车中,送去了县狱。
再回来时,星月的光芒已然暗淡,天色愈发清明。
也不知阿兰此时如何。
马儿倦怠,刚停步便垂下脑袋昏昏欲睡,孟文芝急急忙忙下了车,就要推门进院。
第一眼,没能看到她。
第二眼,却看到了院中石桌上整理好的披风,和那盏早已熄灭的灯。
“那位姑娘应已离开了。”清岳在身旁道。
过了一会,孟文芝恍然点点头,似乎裹挟了很多情绪:“嗯。”
他挪动步子,朝书房走去,走了一半,止住脚,对清岳说:“天还未亮,快去休息吧。”
“少爷……”
清岳自小就伴他身旁,对他了解非常,这会儿,单看了背影,就察觉出他心有戚戚。
他站在原地看着少爷走进屋中,那道影子在书桌后坐下。
清岳摇头,自言自语着:“少爷那是忙的。”
孟文芝也不知自己是怎地,心魂被牵走了似的,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闭下双眼,手扶额际,用指上关节揉按着穴位,企图让自己回过神来。
前方仍透着暗红色的光,他把眼闭得更紧了些,直到暗红色变成了漆黑一片。
眼前,好像走入了一个女子。
似轻云出岫,似流水潺潺,又似蕙芷芬芳。
眉头渐渐松懈,手指也不再旋动。
要如何,才能将她看得更清楚些……
哐当!
突然一声惊响,把那些美好事物一并吓跑,眼前重回漆黑。
孟文芝蓦然睁开眼,便看见清岳单足立在门口,另一只脚顶着门,一手端茶盘一手端果盘,正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着。
“少爷,打扰了……”
孟文芝咽下一口气,道:“无妨。”手又翻起书页来。
“少爷如此繁忙,也要注意身体才是,”清岳为他倒茶,接着又摆在他面前一盘樱桃,“这是我从家带的,可甜了,少爷来一颗提提神。”
他不在身旁,孟文芝习惯了清静,这会再被吵扰,心里忽一阵烦恼,却还是好言对他说:“不是叫你去休息吗?”
“少爷还未睡,我怎能安眠?”说着,清岳又端下一盘糕点,“熬了一夜,少爷也该饿了,这是佛手酥。”
“也是我从家带的哦。”清岳得意之余,还有些害臊,补充着。
孟文芝却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少爷……”
清岳眼巴巴看着他。
孟文芝无奈,拾起一块糕点,望了望他。
清岳这才满意,果真又笑起来:“我走了,少爷慢用!”
孟文芝见他离去,终于松了口气,将佛手酥再次放回盘中。
怎的许久未见,非但没有生分,反而更加热情了。
他抿了茶水,茶的清香沁入心脾,一时清醒许多。想来今日无需再睡,便起身将窗子打开。
曙色微明,旭日将升。
7. 她胆子小
承着同一片天光,阿兰终于回到酒铺。
此时她心烦意乱,不及休息,先去烧一壶热水,将酒温了整碗灌进肚里。
一会过去,不知是酒劲还是什么,脸滚烫起来,热意直到耳根,这才舒服多了。
身体直白的燥热感,让她觉得自己是温暖安全的。
酒精作用下,头脑变得朦胧,那些四处乱撞的情绪似乎被包裹起来,默默藏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慢慢地,阿兰有了困意,竟伏在桌边睡着了。
天已大亮。
皂隶们抬着“肃静”“回避”牌,将围观的菜贩驱赶到街角。
三班衙役已聚齐,班头们领着人马,朝那前知县家中走去。
“奉巡按大人命,查永临去任知县胡大途婪索无忌,赃贿狼藉。为肃清风气,着即抄检其府邸,赃物尽数充公。”
这家人虽已逃的逃,收监的收监,生活的痕迹却还残留在此。
衙役在旁支起案桌,书办开始唱簿登记。
清查得差不多后,门前贴上一尺有余的朱红字桑皮纸封条。
抄没的财务就将运往县库。
打头的人持长枪开道,后面紧跟着几两大车,车轮哐当哐当响着,留下深深辙印。
永临许久未发生过大事。
如今这番动静,引得不少百姓走到街巷来看,越聚越多。
外面有连绵不断的声响,阿兰也被吵醒,先从窗子往外看了看,见这样多的人与车,觉得好奇。
她拿一支碧簪挽住头发,再添件外衣,也出了铺子到路边去看。
“退后!退后!”
押车的快手呵斥着。
阿兰刚走出门,险些遭了冲撞,猛地被人一扯这才躲过一劫。
“诶小心!”
她睡得不足,先前又喝了热酒,酒意未完全退去,整个人还有些糊涂。
转头见一张熟悉的面孔,讶异道:“李大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李二呲牙笑笑:“这不是来看抄家嘛!”
“抄谁的家?”阿兰问。
轮到李二吃惊:“你竟还不知道?抄的是那狗官胡大途的家。”
说完,他又捏住阿兰衣袖,把人往后拉了拉,几乎退到了墙面上。
他压了嗓门小声说:“巡按大人要整治他们啦……”
“他们?”
“就是那些坏家伙们。”
李二撇脸,伸出一根手指有模有样地比划:“”首先是咱们这前任县官,贪的银,受的贿,统统要查清!据说今儿一大早,他就被收监啦,只等清点完赃物给他定罪。”
他把手平伸着在颈前划拉两下,更小声地补充了句:“”依俺看,摊上孟大人,他绝对要完……”
见阿兰有些害怕畏缩,他忙换了语气:“”别怕阿兰,大哥再跟你说点别的。”
“此事你肯定有所不知,昨天晚上,那赖皮刘祯不知犯了什么事,也被抓了。”
阿兰一听,想起昨夜之窘迫,把眼睛转了下去,点点头。
“听小道消息,有个狱吏是个爱失眠的,昨晚上没睡着,就审他消磨时间……”李二说着说着,竟扶墙笑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李大哥?”
阿兰正要扶他,李二忙直了身子,摆手道:“唉哈哈哈,俺没事儿……你猜怎么着?”
阿兰因微薄的酒劲,面上红扑扑的,看着气色好多了,一双乌黑的杏眼盯着他发亮。
“还真审出了大问题!”李二越讲越投入,“那刘祯几年前,打死过人。”
这话说进听者心坎中,她心头不免一颤,忙抬手掩面,五指却也不受控地抖动。
“虽说是惩戒家中下人时心急失了手,但毕竟也是条命……”
“那他要受何处罚?”阿兰瞬间清醒,打断他,着急地问。
李二摇头:“”俺也不知道,应该要等孟大人亲自判断。”
运送赃物的车队已几乎走完,阿兰迷茫地抬眼望去,一匹棕红的高马从车尾现出身影,在她和李二身前被人止脚步。
“孟大人。”
李二见到他自是心中激动万分,恭恭敬敬地行礼。
孟文芝一袭绯色官服,身姿挺拔,骑在马上好不威风。
他开口微笑回应:“李二好。”
听他这声,李二心中晴朗万分,高兴地抬起头来,这才发觉孟大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旁,而身旁的人却一动不动地静成了一副画。
“阿兰,是孟大人呀,快问声好。”他对阿兰使眼色,用气声提醒着。
孟文芝收敛了笑容,声音却更柔和几分,对阿兰说:“不必多礼。昨晚……”
“昨晚”二字甫一出口,阿兰眼睛忽地眨动起来。
那两条柳眉轻轻扬起,眼下两团薄薄的粉红,谁人见了都不由得心生怜惜。
孟文芝见她这般模样,不知为何,只觉得自己有愧于她,接着道:“昨晚那种事,不会再发生。”
再抬头,阿兰双唇微微翕动,像是要说话,也像是在压抑呼吸。
孟文芝期待着,却没能听到她的回音。
她突然转身,将身隐进了杏花门帘中。
看着仍在飘动的帘子,他微不可见地松了肩膀。
“孟大人,阿兰这姑娘胆子小,今天突然见着您,估计是有点怕羞,您多见谅!”
李二见阿兰行为突然如此奇怪,赶忙帮着说话,替她在巡按大人心里留点好印象。
“我知道。”孟文芝对李二说,手中轻扯了缰绳,马儿摇头转向,向路中走去,“前面在等我,你也去忙吧。”
“好嘞。孟大人慢走。”
……
抄没的财物均已收归县库,前知县靠着牢狱潮湿阴凉的砖墙,心中倍加感伤。
那孟文芝不是接受他好意了吗,怎的事态突然反转,把他给抓到这儿来受苦。
他看着墙上小窗里的一抹天光,哀叹着。
这时,有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推搡进来,趴在地上没有动静。
胡大途抬手防了防,又慢慢凑过去,见那人一身衣服都被鞭子打裂了,露出里面的烂皮肉,颇为吓人。
他皱着眉毛,把人脸扭过来。
“刘祯?”
是熟人。他拍拍他的脸:“”刘祯,醒醒!”
刘祯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又被浑身伤口蛰痛得再次挤上眼,咧嘴吸气。
“你怎么也在这儿?我还指望你能捞我出去。”胡大途失望道。
刘祯喘了一会,苦笑着:“我捞你?我自身难保了……”
胡大途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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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下去,八字胡也软塌塌地没了生机。
他坐在地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一团,一会难过,一会生气:“”你快想想办法,这儿吃不好睡不好的,怎么才能出去?”
刘祯依然闭着眼,没搭理他。
“喂。”胡大途心中急切,埋怨道:“若不是为了帮你逼那女人,我也不会被巡按盯上。”
“好处又没少你的。”刘祯听不顺耳,把话顶回去。
两人都灰溜溜地在狱中,一个动弹不了,趴在地上。另一个还不知道自己会被作何处置,焦躁得紧,在那么大点儿的地方来回踱步。
“胡大途。”
“诶!”
“孟大人叫你呢。”
终于来了个狱卒喊他。他祈祷着,跟着人走到了衙门正堂。
此时,“明镜高悬”下,坐着的是孟文芝。
他被人往腿窝一击,扑通跪在地上,没等他感知到膝盖痛意,上面的人就开口了。
“胡大途。”孟文芝神色冷峻严肃,厉声喊了他的名字。
后者的心就被揪了起来。
“经本官查明,你知县上任以来,罔顾国法,公然索贿收贿,断案不公,残害百姓,恶行昭彰。”
胡大途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冷汗从脖子倒着流到耳后。
“现依律判你斩刑,即刻收押,三日后问斩。”话毕,孟文芝拍了惊堂木。
这一下不轻不重,却拍得人身子软了下去,化成泥水。
胡大途摊在地上被人硬生生驾起拖走,沿途连眼泪都不会掉了,嘴巴直哆嗦,又被扔进狱中。
这会刘祯已经恢复不少,自己靠墙坐着,见他回来,没忍住问他:“怎么说?”
胡大途成了一个枯木桩子,听不进话,也说不出声,倒在地上直发抖。
押他来的皂吏笑了,轻松地替他回着刘祯:“他要先下去等你咯。”
狱门一锁,留下两人沉默。
直到行刑前一晚,这间牢房都很安静,静到只有胡大途的心跳在砰砰回响。
不知几时,刘祯清晰地听到外面多了细碎的一串脚步声,睁开眼便见一个胖女人扒着铁栏,使劲往里看着:“”胡大途,胡大途!”
前县官懵懂地找着声音,忽然看到娘子的脸,呢喃道:“我又在做梦吗……”
“傻子。”女人瞬间掉下两行泪,艰难地把胳膊挤进来,摸了摸他干燥的脸,“是老娘啊。”
“你,你来干什么?我不是叫你走了么!”胡大途突然瞪眼,甩开她的手。
女人又拉回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哭着说:“我不走了。都是我害了你,我怎么舍得你……”
胡大途鼻子一酸,扭头忍泪。
女人一字一句很慢地继续说:“我已把儿子送到哥哥家去,爹娘也还不知道你的事,你不要挂念家里。”
“我好后悔!”
前知县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起决堤,四道下去,都流进了嘴里。
“若是我踏踏实实做官,也不会沦落至此,我现在真想,我们一家还能好好过日子……”
女人隔着锈迹斑斑的铁栏,双手抱住他的头安抚,一下下理着他后脑的头发,轻言着:“今晚我在这里陪你。”
“明一早,我再去找他求情。”
8. 你在怕我
难得晴天,春光明媚。
东街的刑场上,犯人被五花大绑跪在高台之上,对面端坐着的,正是那“铁石心肠”的巡按大人。
胡大途微微仰首,双眼眯成一条细线,只觉得日光如同万道金针,前所未有地刺眼。
四周观者渐多,刑场喧嚣之声成了鼎中沸水,不断向上蒸腾。
“肃静!”
巡按大人身后,皂吏开腔一声厉喝,噪音瞬间消弭。
阿兰站在人群最后。
她并非为凑热闹而来,只是鬼使神差地想看看他的下场,暗自思忖着,倘若她的事情败露,会不会也要步其后尘,落得如此境地……
隔着黑压压的人群,孟文芝瞥见远处苍白的一张面庞。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
行刑场面血腥残酷,向来多是男人仗着胆气来看,其中又有不少忍着胃中不适,看到一半便匆匆离去,回家吓唬家里的女人孩子。
虽说胡大途作恶多端,也曾伤害过她,可她却不像是爱于计较之人,怎么会特意来观刑。疑云泛起,孟文芝心中揣摩着。
时辰已至,他敛去思绪,手中攥起刑签,声若洪钟,问向犯人:“胡大途,你可知错?”
胡大途面如死灰,将佝偻的身子微微前倾,垂首应道:“我知错。”
“你可认罪?”
“认,我认罪……”
听到他的回应,红头令签重重地坠在地上。
“啪嗒”一声响。
孟文芝面无波澜地凝视着他蜷缩的背脊,沉声道:“行刑!”
话音方落,他放眼向四下往去。
砍头的场面刺目,他虽早已对此麻木,却也不愿多看。
扫视半圈后,最终决定将目光放在阿兰身上。
远在人群之后的阿兰,清晰地听闻“行刑”二字后,抬眸望去,便见刑台上的刽子手双手高扬起寒光凛冽的大刀。
刀刃与犯人的脖颈之间,霎时拉出如鸿沟般的极大距离。
在二者之中,她与孟文芝四目陡然相对。
一时间,她虚实难辨,眼前分不清是真是幻,好像她才成了刑台上待审的罪人。
而锋利的刀刃下,是她的头颅在颤抖。
阿兰嘴唇瞬间失去色彩,帕子在手里死死攥着,变得潮湿,却又被下意识捏着抵在唇下。
大刀劈落。裹挟着劲风。
两人视线被切断。
眼前刺人的白光,被浓稠的血色覆盖。
胡大途的脑袋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血就流干了,洇红了木台子和台子下的土地。
风一吹,那股腥臭气息便迅速弥漫,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周身。
这重头戏已过去,围观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擦了鬓角,慌忙扭头离去,谁不愿再往前多看一眼。
而阿兰仍然愣在原地,脚像被打了钉子,挪动不得。
她胆子太小,小得如同蝼蚁一般。
但她干过大事。
她亲手把自己的丈夫杀死,瞒天过海地来到永临,重获新生,过着她的第二条命。
若非上天眷顾,她的下场原该比台上的人还要凄惨万倍。
人群退散,转瞬间东街便只剩她一个“看客”。
台上的尸体已被妥善收好,几个助手抬起先前准备好的水桶,用力泼洗血迹,污浊的血水顺着木板缝隙哗啦啦地流着。
阿兰再度抬眸,目光不出所料地又与他撞在一起。
这回,两人视线毫无阻碍。
阿兰确定他在看她。
孟文芝站起身。
阿兰却退了半步,好似惊鹿。
他以为她被眼前场面吓到,催促手下快点动作,尽快将刑场恢复如初。
一桶桶清水泼下去,那血迹生了根,怎么也冲刷不净。
正如胡大途犯下的罪孽,存在过,便再也洗不掉了。
血水顺着地势蜿蜒流淌,很快蔓延到她脚边,险些弄湿她的鞋子。
阿兰盯着那些绕在身下,裹挟着尘土的腥水,不停地犯恶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跑到远处,扶着树干干呕起来。
清岳在孟文芝身后,没认出她是前几日的女子,小声对孟文芝说:“您瞧那姑娘也是胆大,刑场边上站了这么久,把自己看吐了吧。”
“让他们加紧收拾,我过去看看。”
清岳愣了愣,没想自己碎嘴一说,竟引出少爷兴趣来,还是应下他的吩咐:“好。”
阿兰弯着腰,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会儿脑中突然懵了一瞬,两片血光重叠,胡大途的脸、丈夫的脸走马灯似的在眼前相间闪烁。
还有……还有孟文芝的脸!
阿兰免不得叫出声来,一手扒着树干,面色惊恐。
孟文芝就近在身旁。
自一年前她酿下大错以来,噩梦便如影随形,她心中矛盾,愤恨与愧疚整日充斥着她。
孟文芝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里的平静。永临虽内里早已腐朽,但仍能勉强维持,没什么大风大浪。她也能平安度日。
可他一来,雷厉风行地先是彻查富商,又严惩了原县令,如此强硬。
谁知下一个会不会是她?
阿兰怕到极点,眉头紧蹙,颤巍巍抵手说:“你不要过来。”
孟文芝闻言,真就停下脚步,可免不得在心底担忧:“可否需要我遣人送你回去?”
阿兰扭头,两排牙齿咬在一起,跌跌撞撞跑走。
她无法忍受和这好心肠的巡按呆在一处。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面容变得如此可怖,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她生怕他多看自己几眼,就将她过往的罪孽全部看尽,把她押上刑台。
阿兰一路奔跑,直到跑到路的尽头,眼前出现一条河流,这才停下脚步。
孟文芝在她身后,隔着数十步的距离,远远望她背影。
心知她受了刺激,轻声言道:“行刑残忍,若有下次,你还是不要来看为好。”
阿兰听到他的话,缓缓回身,眸子里盈着水光,和她头上的簪子一样润亮:“孟大人……”
“你说。”孟文芝语气平和,竭力安抚。
“他已知错了。”
“是。”
两人都明白,胡大途已认错,他已清清楚楚地认识到错误。
身后河水潺潺流淌,不疾不徐。
过了很久,阿兰才再次说话:“既已知错,为何还要杀?”
这回,孟文芝却没有立即回答。
片刻后,他沉下气开口:“你也曾遭他所害,不该为他说话。”
颤动的睫毛下,阿兰隐去了两点眸光。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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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有意为胡大途辩解,只是不禁将自己与其归为一类。
在她看来,孟文芝是高高在上的审判者,而她与胡大途,皆是被审判的对象。
虽被那狗官伤害过,但她想借此试探一番,孟文芝有没有可能给胡大途,或是她自己,一次生的机会。
她局促道:“胡大途原家中贫寒,科举中举才做了知县。不过是疏于自省,听人谗言,被金钱迷了眼睛,终走上歪路。倘若加以纠正……该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孟文芝听完,眼神微微一变。
在他垂眸默想时,阿兰静止在原地,心跳得一次比一次更响,竟慢慢掩过了水声。
正忐忑时,眼前的人忽严肃道:“出身寒门,更应深知百姓疾苦。做了父母官,却反过来压榨子民,此等恶行,如何能容忍?”
这世间败坏良心之事数不胜数。若人人只需认错,便能逃过惩罚,让无辜之人承受恶果,那这世道岂不乱了套?
他也并非生来心狠,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做错了事,就必须付出代价,接受惩罚。”孟文芝字字铿锵。
这是他的立场。
阿兰的胸口乍然停止起伏,身后的河水似乎也不再流动了。
原来,在他心中,胡大途犯下种种恶行,结局已然定下,非死不可,不容逆转。
犯错的代价,竟如此沉重吗……
阿兰喉间一堵。
她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满身污浊,又有何资格,去质疑这位秉持正义、执法如山的巡按大人。
河畔微风轻拂,阿兰的发丝飘动着,一滴眼泪无知无觉地溢出眼眶,被她急忙擦去。
但还是没逃过对方的眼睛。
温润低沉的声音传来,阿兰却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你在怕我?”
孟文芝突然意识到,上前一步问。
阿兰猝不及防地回避,又往后退了一步。
答案昭然若揭。
“当心!”孟文芝见状,不再上前,却匆促提醒道。
阿兰也察觉到后脚所踩之物松软,支撑不足。转头一看,果真踏到了河边淤泥。身后的水流,正一点点冲刷着脚下的泥土。
“你不要动,我过去帮你。”
阿兰无处遁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步步走近。
孟文芝抬起胳膊,示意她搀扶。阿兰犹豫许久,才缓缓将手搭上去,还未使力,脚下的泥土便被河水冲垮,整个人瞬间向后仰去。
孟文芝眼疾手快,立刻拉住她的手,两人双手握着,掌心相贴。
他顺势单手环住她的腰,将人稳稳捞回岸边,幸好人没落入水中。
阿兰下意识靠在他的胸膛,嘴唇微开,轻促喘息着。
眼下一块细小的旧疤,因应激而透出红色,好像在无声诉说着她的过去。
“大人,您怎么跑到这儿来……”
清岳终于找来,却瞧见少爷正与那女人在河边搂抱,场面有些尴尬,忙捂住嘴巴背过身去,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
阿兰这才发现自己在干什么,一时慌乱不已,说不出话来,先急匆匆从他怀里挣脱。
可独自走了几步,还未拉开与他的距离,倏然全身失了力气,眼前一片漆黑,直直倒了下去。
“清岳,快叫车马!”
9. 并非夫妻
大夫还是上次的大夫。
此番见孟文芝身着官服而来,才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顿时面露惊慌之色,生怕有所怠慢,忙不迭道“大人……”
孟文芝没让他多说话,抬手示意止住:“无需拘礼,先看诊。”
榻上的阿兰昏厥不醒,面色白如生宣,整个人远远看着毫无生气可言。
孟文芝在塌前落座,一时竟有些无措。
大夫闻言走上前,伸三指搭在阿兰手腕寸口处,凝神感受:“此脉虚浮,是受了风寒。”
话落,他眉头仍未舒展,手上调整了力度。
浮紧之象中,夹杂着几分散乱。
“寒邪束表,心神不宁。”大夫沉吟着,看向孟文芝,“她上次的伤可好了?”
清岳也跟着将目光投向他,一脸茫然道:“上次?”
孟文芝并未理会他,只对大夫摇了摇头:“这……我也不清楚。”
大夫瞧他对病人状况如此懵懂,先是眼神诧异,还是忍不住劝道:“大人,恕我冒昧说几句。您纵然公务缠身,也应多关怀病人几分。”
“这么跟您说吧,她脉象比常人虚弱许多,想来早年患疾不愈,身体这才如此孱弱。如今又是受伤又是风寒,再不好生照料着,日后怕要遭罪!”
孟文芝听他语气郑重,只满心担忧,想着如何是好,并未察觉其言语间的不妥。
倒是清岳在身后一个劲儿地挠头。
大夫见他听进去了,语气缓和了些,又说:“想来您也是极疼爱自家夫人的,不然也不会这般三番五次来找我。等你们回了家,一定要悉心照料着,按时服药,切不可再着凉……”
“等等,等等!”清岳终于反应过来,五官扭得乱七八糟,赶忙打断他。
“不要着急,我还没交代完。”大夫说道。
清岳赶紧开口:“交代归交代,话不能乱说。她不是我家夫人。”
大夫顿时慌乱起来:“啊?”他瞅瞅榻上女子,又看看孟文芝,满脸的难以置信,“大人,她……”
孟文芝微微一怔,点了点头:“嗯。”
“我与她不过几面之缘,并非夫妻。”
“唉哟,是我冒昧了!对不住!”大夫心中怨自己老得糊涂,“那便不打扰您了,等她醒了,我再叮嘱她。”
孟文芝却不改神色,如常说:“没事。看病要紧,有什么要注意的,你跟我说便是。”
趁大夫絮絮叨叨交代时,阿兰的嘴唇似有若水地开合了一下,紧接着,搭在身侧的手开始轻轻颤抖。
待被发现时,她已生了满头的汗水。
“阿兰?”孟文芝俯下身子,轻声唤她。
阿兰艰难地扭了扭头,似乎深陷梦魇无法脱身。
她的手无意识地触碰到离她最近的事物,便死死捉住,用力攥着。
那是孟文芝撑在床边的手掌。
原本纤薄的手,因过度使力而血脉偾张,被自己掐得一片红一片白。
一阵痛意从手部传来,孟文芝不禁皱了眉毛,却并未挣脱,任由她紧紧抓着,想替她分担些疼痛。
“大夫,这是怎么回事?”
大夫仔细打量一番,觉得事情不对:“明显的惊悸之症,想来她风寒是标,惊厥为本。她是如何晕倒的?”
孟文芝回想着,直到想起方才河边场景,才应道:“可能是受了惊吓……”
“大人可知她被何物吓到?”
“好像,是我。”
清岳瞧少爷如此认真,却觉得有些荒唐,小声补了句:“怎么可能。”
大夫却点头,说:“不无可能。”
孟文芝难得回身看清岳一眼,无奈地笑了笑。
突然,握着他的那只手动了动。孟文芝又急忙转身看向阿兰。
她双眼紧闭,从眼尾滑落一道泪,极小声地呢喃道:“我并非有意害他,我有苦衷……”
两只手湿濛濛的,几乎要融在一起。
孟文芝还未听清她的话,大夫先一步用金针刺进她百会穴,后者瞬间放松下来,像进入了安睡。
终于得以抽出手,他的手被攥得通红,已有些麻木。
他却没在意,只仍忧心忡忡地问:“这可如何是好?”
“心疾难医。最简单有效的法子,恐怕只有一个。”大夫道。
“请讲。”
“她既因您受惊,若是不见您,或许就能减轻症状。”
孟文芝垂头沉思,转而又抬起头,说:“说得在理。”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我一会儿要去衙门一趟。清岳,你把她送回家去。”
清岳听他详细说了女子住处,见他对此人如此上心,也认真起来:“大人放心,我替您好生照料着。”
孟文芝却摇头:“无需你,去找个细心的女使过去。”
随后他意识到什么,低头瞧了自己的官服,又觉得那大夫眼神有些异样,只好对大夫说:“我与她并无太深纠葛。今日看诊之事,还请不要声张。”
“是,老夫明白。”
清岳当真请来一个伶俐姑娘,二人一起将阿兰送回家去,这才离开。
那姑娘照料得十分用心,又是喂药又是掖被,独自在房中不停打转。
到了黄昏时分,阿兰终于醒转。
“你是谁,怎在我屋中?”
女子正撑着脑袋在桌沿打瞌睡,听她醒来,赶忙叮嘱:“你且好好躺着,不要动。”又起身凑到床边,把她的手送进被子,一边说着,“我叫春禾。你生病了,有人请我来照顾你。”
阿兰哑着喉咙,低声说:“谢谢,你回去吧,我自己就行。”
见春禾没有要走的意思,阿兰这才想起问道:“可要付你银钱?”
春禾有些难为情地开口:“不用不用,已有人付了。是十日的钱,我肯定会在这呆满十日再走。”
“何人?”
春禾掏出随身带着的小簿子,低头翻了几页找寻着:“哦,叫清岳。”
想必也是孟文芝的人。
头疼。
纠结过后,阿兰还是静下心来好好躺着,不愿再多想。
虽说春禾年纪不大,照顾人来却是体贴入微。这几日煎药做饭,把她当闺中小姐一样伺候。
阿兰受宠若惊,有些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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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不费心力的日子,她许久未曾有过了。
“阿兰姑娘,饭菜我都备好了,你记得去吃,吃完把药温了再喝。”
春禾这几日总是为她做了吃食就出门。过半个时辰,又会风风火火地回来,坐板凳上歇一阵儿,去陪阿兰说些闲话家常。
阿兰困在房子里也是烦闷,对她起了好奇。趁她无事,便问道:“春禾,你怎么每日都要出去几次,饭也不吃。”
春禾一听她说话,马上便提起精神,笑着道:“姑娘不用担心我!我只是回去看看我家的老爹爹,他腿脚不方便,我给他带点吃的。”
阿兰见她挂念家人,心想她也着实不易,很是理解:“其实你不必在我这做够期限。若是家中需要,你提前回去吧。”
“没事儿,也不用太担心他老人家。”春禾大方摆摆手,坐过来,“我们在永临也就住个一月半月的,很快就走了。”
阿兰一直没仔细问过她的事,总觉得不过是短短几日的缘分,不必多问。但见她自己开了话头,便接着聊下去。
“你家不是永临的?”
“不是。”春禾摇头,头上一朵花都没带,却更显少女灵动,“我家在青州。”
“那怎会来此?”
“唉。”春禾叹气,食指顺着桌上裂缝搓动。
阿兰见她模样惆怅,立刻收敛了目光,不好意思地说:“怪我多问。”
“我和爹大老远赶来,是想找我姐姐。”
“我姐姐叫春眉,前几年跟着男人跑到这儿,没多久那男人不要她了了,她就留下在别人府上为婢。起初日子过得不错的,时常给我们报信送东西。”
“可就大概两年前,姐姐就没了消息。”春禾面色不好,显然是有担心。
阿兰正欲安慰,春禾又继续说起来:“应该是嫁了别的人家。婆家人管得严,不让她与我们通信。”她勉强扯了扯唇角,像是说给自已宽心的。
“你说的不无可能。”阿兰眉头微微扬起,目光中带着疼惜,认真应道。
春禾却又垂下眼帘:“但是母亲病得重了……想最后见姐姐一面。”
听她讲了境遇,阿兰免不得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心中一阵酸楚。
他们父女俩在永临人生地不熟,想必盘缠也不多,这才出来找些活干。
阿兰知他们不易,十分同情,好心问:“你姐姐原是哪个府上的?”
“刘府。”
“永临的刘府可不少。”
“我再想想。”
春禾皱着脸努力回忆,过了一会儿,黯淡的眸子里陡然生起一星光亮。
“那家主人好像叫——刘祯。”
他的名字,让阿兰蓦地紧张起来,神色骤变。
她张了张唇,却没说出话来。
“阿兰姐姐,你认识他?”春禾瞧她反应奇怪,心中长出些希望来,探头期待地问。
阿兰忙往后直了身子,摇头回避:“我怎会认识,听说过罢了。”
春禾失望地塌下肩膀。
“刘祯他……前一段被收监了。”阿兰在一旁犹豫几番,还是将实情吐出。
10. 两条人命
且说这刘祯囚于牢狱之中已有多日,见证了同伴胡大途的消失,也知他早已身首异处。
如今剩自己一人孤零零地在此受尽折磨,往昔依仗的金钱也彻底失了用处,心里很是难受,傲气识时务地消减了许多。
“喂,你上次说的被你打死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春花?春桃?还是春杏啊?”
身型瘦高如秸秆的狱卒站在他身旁,手持棍子,用棍头随意地戳了戳他。
刑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腥锈味道,又混合了潮湿的气息,令人反胃。
刘祯骨架子都要散了,却仍被牢牢绑在刑架上,成了风中残烛,奄奄一息。
上回遭鞭打留下的伤痕已经发痒结痂。
狱卒一棍子狠狠砸过来,痂皮瞬间崩裂,炸开里面粉白的新肉,像一串初盛开的小梅花。
“说话。”他猛地伸手,掐住刘祯两颊,兜着他的下巴逼他把头抬起来。
刘祯自幼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般苦楚?
到了如今地步,不得不放下身段,好声好气求着:“咱俩往日无仇无怨,您这好端端地,收拾我做什么?”
狱卒扯起嘴角,笑意冰冷,没劲儿地在刑房里慢悠悠转了两圈,又折返到他面前,眼神阴鸷地盯着他:“无冤无仇?”
“我呸。”
一口唾沫飞溅到刘祯脸上。
“你这大老爷做久了,气性高,忘性大是吧?”狱卒假意帮他整理破烂的囚犯,手上力道却重得刘祯直倒吸气,“行,今天爷爷我就赏个脸,帮你长长记性!”
说罢,他双手握紧了棍子,每一棍都使出浑身解数,一直打到手臂酸胀,才愿意停下。
支起棍子一看,上面沾满了刘祯身上渗出来的淡红色液体,看着似水一样,却又带着几分粘腻。
纵是顿顿珍馐堆出来的身体,也扛不住这顿毒打。刘祯软绵绵挂在刑架上,连气都喘不动。
狱卒上下打量他一番,终于满意地在他面前坐下:“我总不能平白无故让你遭这顿打,是不?”他像对着石头说话,明知刘祯无力回应,却还是自顾自喝了口水,舔牙笑笑。
“别装死,给老子听着。”狱卒本正恶狠狠地说着,不知怎的一个音软下去,眼睛红了,语气也颤抖起来:“上元那日,你为何要把全县的大夫都请到家去……”
刘祯听闻此言,身子动了动,费劲想了许久,终于找到答案:“我孩子那日吃坏了东西,肚子疼。”
他气息不足,说出的话也淡淡的。
狱卒却瞬间握紧了拳头,双眼充血,嘴巴绷成了一条线,几步走到刘祯面前,鼻子几乎要与他的贴到一起。
看着他理所应当模样,他恨急了。
一时间,刑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而打碎这片安静的,是夺眶而出的两串眼泪。
眼泪从狱卒脸上掉下,融进了脚下刘祯那几滴斑驳的血花里。
“刘祯!你把我母亲害死了!”
狱卒隐忍许久,终于撕心裂肺吼了出来。
上元那晚,他母亲旧疾突发,全县所有的医馆竟都无一医者。
待他深夜从外说尽好话,请来大夫时,床上的母亲已没了气息。
“你落到我手上,也算苍天有眼,哈哈哈。”狱卒一边哭一边大笑着,从水桶里提出冰手的鞭子,用力抖了抖上面的水。
“你身上两条人命我都替你好好记着呢,一个是你家下人春眉,一个是我母亲,你逃不过这劫的。我先把你整个半死,再一并上报。”
眼看着鞭子就要扬起,身后突然来了人。
“你在做什么!”老县丞脚步匆匆地跑过来,身后还领着巡按。
狱卒心知自己行为不妥,只好先将鞭子甩到地上,走上前跪到二人面前,恭敬道:“孟大人,李大人。”
“你,你好大的胆子,不过小小狱卒,还真在监狱里做上了阎罗王。这些该你审的么!”老县丞看着眼前一片狼藉,气得话都说不利索。训斥完人,又回头去瞧孟文芝的脸色。
他虽并无表情,眼睛里面却冷峻得紧,黑得几乎要看不见瞳仁儿。
狱卒跪在地上,大声说:“小的自知擅自审他是越权之举,但确审出了问题,还望二位大人容禀。”说完,他伏下身子。
“把人打成这般模样,假的也要认成真的了!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快走。”老县丞不愿看他,挥手驱赶道。
孟文芝却开口,平静地垂眼望着狱卒,对他说:“你且说说看。”
狱卒抬起头,颤着手指向身后,激动道:“此人,两年前逞凶打死了家婢春眉,今又间接将我重病的母亲害死,我曾连递七道状纸,县尊老爷却屡屡驳回,斥为诬告......小的所说句句属实,还请大人明断冤情。”
孟文芝耐心听完,转身看向县丞,问:“这些事你可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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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丞站在那,因他的问题愣住。
“胡大途是个不省心的,你却是个不操心的。”孟文芝看出来他的意思,微微皱眉,低声斥他。
县丞听了,“扑通”一声挨着狱卒跪下去,也委屈道:“大人呐,之前那胡大途在县中只手遮天,凡事都由他一人说了算。我虽忝居县丞之位,却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这等事情,根本轮不到我做主处置。”
“起来。”孟文芝叹气道,“我并非有意苛责于你。”
这胡大途生前贪赃枉法作恶多端,如今虽说人已不在,可留下的这堆烂摊子,却着实棘手,搅得人心烦意乱,不得安宁。
老县丞踉跄起身后,孟文芝又问:“李大人,依你之见,眼下这些该如何处理?”
老县丞在县衙里摆设当久了,此刻,能被巡按大人重视,又询问看法,反倒紧张起来。
他思索良久,忐忑回答:“依卑职愚见,先将刘祯仔细审讯,查明证据,弄清真相,再依照律法予以惩处。”
孟文芝点头:“那刘祯就交由你审。”
“是。”老县丞躬身领命,又贴心说道:“这狱中阴冷潮湿,大人不宜久留。”
孟文芝却并未打算就此离开,目光落在半死不活的刘祯身上。
想起那日让清岳捉拿他时,竟被反咬一口,将动私刑的脏水破给自己,如今看来,这滥用私刑倒成真的了。
又转眸看向跪在地上的狱卒,开口:“去领杖三十。”
狱卒身子一震,仰头诧然看他,显然忘了这层。
不过是对视一眼,他瞬间明白自己所为有违律法,理应受罚,并非是巡按大人为难,又涩然俯下身,认了。
出了狱门,二人在一片杂草前站定。
眼前豁然开朗,还有些不适应。
孟文芝下意识眯起眼,迎着倾泻而下的阳光,微微侧身,对老县丞说:“李大人,你在永临做官已有几年了?”
“今年是第二十年。”
“如今的永临,你可满意?”
老县丞没了声,孟文芝转过头,看他表情失落,知他也是有心为大家好的,便随口安慰道:“既看出了问题,永临自会日日向好。”
话锋一转,他再度回到正题,严肃提醒老县丞:“人命并非儿戏,刘祯遭受严刑,恐有胡乱招供之嫌,狱卒言辞亦难辨真假。此案细节必须重新彻查,逐一核实,切不可有半点疏漏。”
11. 清白名声
春禾年纪轻,腿脚伶俐,消息也灵通。
知道姐姐死讯后,便认定是刘祯所害,每日都要去隆隆敲上几遍衙前堂鼓,闹个半晌才罢休。
一天。阿兰正坐在雕花窗棂透进的晨光里,解着襟前盘扣,忽听得门轴轻响,刚转头,便见春禾端着药碗僵在入口处。
阿兰不知她提前从县衙返回,没防备地让人看了小半的身体,登时脸上有几分尴尬。
“我……”春禾正想解释,话到嘴边,却哽住了喉咙,吞吞吐吐说不囫囵。
似乎魂也被什么东西牵了去。
眼前,阿兰裸露在外的珠色肩头往下三指,是几乎铺满背脊的瘀伤,青紫交错,触目惊心。
伤痕的主人立即知晓了她因何震惊,急急将中衣领子扯到颈处,遮掩着廷杖留下的印记,主动道:“没事。”
其中意思,既有她无需担心自己的伤,又有她无需因贸然闯入而惶恐。
春禾显然还未回神,推上门脚步虚浮地走到桌边,手被药碗烫了一下,这才恍然醒过来。
却是先背身过去,将眼睛滴溜溜转了半圈,回头小心地问:“姐姐,你背上怎还有一大片的伤?”
阿兰并不想谈及此事,轻眨动了双眼,侧身将衣带层层系紧,坐到桌边,将话题岔开:“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春禾见她有意回避,心中也明白了几分,只好先回答她:“今日县老爷不见我。”
阿兰的指尖在药碗边沿收拢,又松开。
“衙门要判刘祯无罪。”说罢,春禾深深吸了口气,眼眶开始发红。
听者凝眉,很是不解,脱口而出一句:“无罪?他不是将人打死了么……”又顿然觉得此话十分不妥,声音越说越小。
最后剩一个轻飘飘的话尾巴,竟被春禾捉住:“你也觉得离谱,对吧?”她把眼泪硬生生憋回去,一拍手,又摊开,愤愤道:“在衙门的人眼里,那贼人刘祯的命似金子,我姐姐的命就如草。死了就死了,还要被扔得远远的,生怕脏了眼!”
见她一下子上了气头,阿兰便起身缓步绕到身后,轻轻揽过她的肩,送她去坐下,耐心安抚着。
怨气消化得差不多,春禾红热的脸渐渐平静下来,理智也跟着回来。
这会儿,她绷着嘴,乖巧地将药碗推过去:“姐姐,你先喝药。”
待亲眼看着她将药一气喝完,又从袖中摸出一个桑皮纸包的小方块来,递给阿兰。
阿兰打开纸封,见里面是块饴糖,忍不住半弯了眼睛,抬眸对春禾说:“你要将我哄作小孩了。”
春禾也跟着扬起下巴笑笑,不妨碍脑中灵机一动,趁此机会伸手扯住阿兰衣袖一角,好声问道:“阿兰姐姐,明日你可以陪我去衙门吗。”
刚听闻,阿兰动作倏忽一滞。口中的饴糖也尝不出甜味了。
衙门,是她最不愿去的地方。
她与常人不同,身份有假,过去有污。如今这偷来的安稳,就如同瓦上之霜,稍触即融。随意去衙门露面,与鱼儿主动游进网中有何区别。
也许不过几番调查,那些人就能将她作伪装的壳子剥去,留一个要砍头的杀夫罪名。
到那时,她该如何去天上面对她不敢见也无颜见的家人。
阿兰轻轻拉住她的手,将自己的袖子解脱出来。
几日相处还算投机,春禾是真心地喜欢阿兰,也觉得阿兰心中柔软,万万没料想她会拒绝。
春禾的手仍定在空中,无意识地蜷起手指:“为何拒绝我?”
“并无缘由。”
“姐姐,只用你在旁说他几句坏话……”
“不可。”阿兰语气决绝。
春禾自知无望劝动她,心中一急,咬咬牙,道:“刘祯先前要强娶你,你就这么放过他吗?”
阿兰一听,颈后猛地发冷,身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春禾显然知道自己的话刺痛了她,神色有些愧疚,却还是坚持下来,硬声说:“我打听了,刘祯纠缠你不是一次两次,先前还闹上了公堂,让你无辜受了廷杖。”
阿兰把头扭过去,任她说着。
无奈之下,春禾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仰起头来,焦急地拉住她双手抖动着,想要将人唤醒:“姐姐,你怎能容他这般作孽?与我一起去告他吧!”
……
今时,已不同往日。
老县丞终于能挺直腰板做事,自然是万分用心地履行职责,对刘祯耐着性子三推六问,每一处都要查到细节。
孟文芝看在眼里。考虑到知县是地方之中枢关键,须臾不可或缺,便向上举荐,提拔老县丞继了胡大途的位子,任职永临知县。
只是,新官袍比想象中要沉得多。
刘祯一案虽关乎两条人命,他反复推敲其案卷供词,却不觉他有严重过错。
倒是那个叫春禾的姑娘,日日都来闹事,吵得他苦不堪言。既咬定自己家姐姐被刘祯活活打死,又拿不出一丁点的证据,叫他无助得紧。
“你这丫头,不要再来了,衙门重地岂能容你胡闹。刘祯一案本官心中自有裁断。”
又一次准时准点地在衙前见了春禾,李知县压下眉头,神色颇为不耐。
“大人,您说要裁断,却迟迟不判罚,难道是想……”春禾满脸不服,音量不自觉拔高,眼中满是质疑。
李知县见状,心中一惊,慌忙伸手制止。在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前,厉声喝道:“休得妄言!”
小姑娘说话不知轻重,险些犯下大错。他虽被她冒犯,念及她年少无知,还是暗暗帮她把住分寸,免得要受这失言的灾祸。
春禾果真被镇住,鬓边两缕头发悠悠地在风中晃着。
待她缓过神来,急切切将头发顺到耳后,往前跪了几步,对李知县说:“刘祯作恶多端,总有一罪是能让他不好过的!”
李知县听了,将眼睛眯下,笑着说:“哦?那你便说说,哪一罪要叫他难过?”
春禾沉默一阵,想起阿兰背上可怖的伤痕,马上跪正了,不疾不徐道:“他强抢民女。”
“这我知道。”李知县摇头,想她也说不出什么稀奇的来,“那事有巡按大人对他惩处,已然揭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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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也无需再提,你下去吧。”
她却是迟迟不愿动弹,脑袋里飞速地思着想着,非要给那刘祯再罗织个罪名来,心中才能畅快。
“再不走,我可叫人赶你了。”
“他,他夜袭良家!”春禾突然开口。
知县听完,着实吃了一惊,但又存着些许怀疑:“你说他夜袭良家,那良家是谁?难不成是你么?”
春禾低头,缓声说:“自然不是我。”
“不是你,那还是先前他纠缠的女子吗?”知县越发觉得她的话不可信,随口一说,竟有些想笑,“你这丫头颇有意思,来告状也说不清楚,倒要本官一直猜。”
春禾眼前恍然一亮,顺着他的话道:“大人最是多智,我话未说完,您这就知道了。”
知县明白她在故意说好话,笑了笑,又恢复严肃:“继续说。”
春禾就这样接着编下去,还真讲得像模像样:“他先前强娶阿兰不成,当然是仍逮着阿兰不放……”
“你且说,他是如何袭的?”李知县问。
“那夜刘祯趁阿兰熟睡,来到她屋中,意图不轨。”
“那,他得逞了么?”
这……
得逞了么?她不过胡乱编造一通,又哪里知晓得逞了么。
于是只往严重了说:“得逞了,得逞了!大人,您可一定要严惩他……”春禾情绪激动起来,努力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大胆!”
李知县一拍桌子:“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在公堂上说假话,有你好受的。”
他之前只当是逗弄这丫头,压根没把她的话当真,见她说得越发严重,自然要再唬上一唬,让她收敛。
这回春禾竟意外地冷静,反应极快:“我受雇去照顾阿兰,几日相处下来,已亲如姐妹,互相敞开了心扉,是她亲口将这些委屈告诉我的,我肯定要为她讨个公道。”一番话说得流畅自然,毫无卡顿。
知县开始有些相信了,皱着眉认真问道:“若你说的是真的,那女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为何不来衙门亲自告状?”
“大人您糊涂!”春禾放声一喊,硬挤出两滴眼泪来。
她一边用袖子擦着泪,一边道:“阿兰姐姐尚未出嫁,清白名声如此重要,这些腌臜事若是宣扬出去,她以后要如何做人?如今遭遇不幸,也只能将苦水往肚里咽。我实在看不过,这才过来……”
“啊呀,”李知县耸肩大叹一声,扶额愧道,“我还当真糊涂了。”
春禾这几句胡言乱语,讲得是天花乱坠,有鼻子有眼。
但竟真的碰了巧,十句有八句都说中了要害。
李知县认真起来,心想此事确须仔细考量一番。
可问题来了,阿兰本人不愿出面,仅凭这丫头的一面之词,是万万断不得案的。
他去重审了刘祯,后者居然真的承认自己曾深夜潜伏其家,但又很是诚恳地坦白说那阿兰机敏非常,并未让他得逞。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做出实际过分的事。
两相矛盾。不得已,李知县只好去找孟文芝寻求建议。
12. 诱饵入水
收到知县求见的口信后,孟文芝知道他那处问题棘手,让他先到衙门议事厅稍待,自己处理完手头紧要事物后,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李知县早已伫立门前,翘首以盼。见孟文芝现身,便快步迎上,神色间三分欣喜七分忧虑。
孟文芝对他颌首,身下脚步不停,径直走进厅内,寻了一处坐下。
厅内并无旁人,气氛静谧。
他接过知县递来的茶水,却不急着喝下,顺手搁在右边的红木桌上,对他说:“虚礼且免,论事要紧。坐下说。”
接着抬手示意对角的一把椅子,邀请他落座。
李知县应一声,理了两边的袖子,转身坐过去,笑容却在挨到椅子的顷刻间消失无踪,换来满面愁态,哀声开口将这几日困扰一并诉说。
孟文芝原在旁耐心倾听,却发现此人似乎是来找他诉苦的。
苦水滔滔不绝往外流泄着,其中最多的,也不过是遭人在衙门滋事,而他无计可施。
茶水卷起袅袅热气,缠着飘走的思绪一同缓缓向上升腾飞散。
孟文芝忍不住几次端杯轻抿,终于截到他换气的口子,立即抓住机会,见缝插针提醒道:“李大人,你新膺知县一职,若真震慑不住,要知道堂上的笞杖夹棍并非摆设。”
这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李知县顿时恍然大悟,心中要决堤的烦恼终于得到疏通。
倒是都涌进了孟文芝心里,胸口堵闷得紧:“下次若只为这些事,不必专程见面告知与我。”
他杯中茶水已尽,想知县已把种种烦恼讲完,起身欲走。
后者表情一变,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啰嗦些什么,忙在心中叫蠢。当真是老糊涂了,怎净说些闲杂事!
最紧要的还未向他禀明。他匆忙过去将茶水再度满上,惭愧道:“孟大人,下官……下官还有一事。”
孟文芝听闻,以为又是些琐碎小事,只站在原地回头等他开口,一会也好能迅速离开。
李知县却躬身相请,非要将他带回座椅。孟文芝无奈,只得轻叹一声,依了他的意思。
李知县收起笑脸,神色复归严肃,沉声道:“大人,有人又给刘祯添了一条罪名。”
“说他曾深夜潜到良家女子阿兰闺中,将其轻薄……”
听此言,他蜷握在桌案的手猛然一松,手指不小心弹动了小巧的紫砂茶杯。茶杯打着转,挪移半寸,泼洒出水来。
孟文芝目光微移。
想起那夜,刘祯与人追赶阿兰,机缘巧合之下,将其逼逃至自己府中,也因此被捉进县狱。
他虽还未将人处理,却觉得此事并不体面,早把消息压住,到今日,怎就被别人知晓了?
况且,此话前半句为他亲眼见证,后半句将人“轻薄”又是从何而来?
怕不是居心叵测,信口胡诌。
知县连忙将杯子稳住,立在一边,又换来干净的替上,再斟了茶水。继续说:“可是,无论我怎么审怎么问,刘祯都拒不承认自己做了那等事。”
孟文芝抬头,问:“你觉得他在说谎?”
李知县愣过片刻,并未出声,只顺着他的问题唯唯点了个头。
见他这般行为,孟文芝正色往下问:“一无证人,二无证据,就先在心里给人按上罪名?”
一时间,李知县如遭霹雳,慌忙弯腰拱手:“大人教训的是。”
半晌才抬起头:“不过,无论刘祯是否做到最后一处,深夜擅闯民宅,已是不对。如今只是罪责轻重的问题,定罪就成了关键,可……可那受害女子阿兰并不愿出面呈言。”
孟文芝短暂思索,缓缓开口:“我知道了。”
随即又叮嘱他:“此事急不得。未经核实的消息先压好,谣言伤人,切勿乱传。”
有意思的是,刘祯因怕被反咬,对知县闭口不提他那被一并抓获的两个手下。
李知县不知道,但人是孟文芝抓的,他知道。
这两人便成了解决问题的另一处切口。
出了议事厅,孟文芝径步走去县狱,命人把刘祯的两个手下拿来,他要亲自去审。
“孟大人,刘祯进去时,阿兰姑娘已经跑了……我们,我们两人只是在外面放风的,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干啊!”
仅半个时辰,人就招了。
孟文芝稳稳推开审讯室的门,阔步走出,到了阳光所及之处,下意识仰首。
眯起的一双眼睛里,此时也沾染了几丝倦意。
面上却依然神色平静,他负手而立,朝身边人吩咐道:“把招供的内容整理成文,物证也仔细核查一遍。”
这里的事已安排妥当。
下一步,他打算,再亲自去找受害者一趟。
孟文芝来到酒铺,刚跨过门槛,心中竟突然生起了忐忑。
也不知自己这样出现,会不会再将她吓到。
扫视过后,发现此处空无一人,便缓步试探着继续向里走去。
哐当!
连接内院的那处门帘后传来一声响,源头似乎离他近在咫尺。
莫不是她又遇到什么危险……
正想伸手掀帘进院,却猛然止住脚步。
帘下的裙袂和衣摆却比人的反应慢了半分,如潮水遇礁石般迎面撞在一起,又害羞似地分别涌向两人身后,悄悄藏匿起来。
那受害女子站在门帘后,同样正准备掀帘而出。
两人的手顿在了同一处。
隔着轻薄的帘布,彼此感知着对方的温度,以及指尖血管无规律的跳动。
都驻足在原地,停滞了动作。
这样也好。孟文芝心想,先一步缓缓将手离开,无声地告诉她自己不会贸然过去。
不过多时,院中光亮投在帘上的影子也放下防备,收回了手。
两只手接连离去,帘子失去牵制,穿堂风拂过,便重新开始轻轻飘动。
孟文芝隐约发觉她低下了头,顿时有些后悔自己没换常服前来。
一双官靴足矣将他的身份暴露无遗。
“只是打碎了个空酒坛。”
阿兰率先说话,打破了这微妙的僵局,将紊乱的思绪强行拉回正轨。
孟文芝也不再遮掩行迹,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好。
前方的院子里,原来真有棵杏树开得正盛,雪白的花瓣铺了几片在她绣着莲纹的鞋边。
“大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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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吗?”
阿兰轻声说着,藕合色的裙后又飘下几瓣。
对方却迟迟不应声。
她有些不知所措,又念及礼数,觉得自己不该一直藏身帘后,犹豫再三,终于鼓了勇气,又一次伸手触向帘子。
一边道:“那么,喝些茶吧?”
“不用。”
这回,孟文芝拒绝得快且干脆,让阿兰怔在了原处。
“若是觉得自在,便就呆在那里,无需紧张。”孟文芝见状,语气缓和了几分。
官靴微微侧转,刻意避开她的局促。
阿兰心中顿时轻松许多。
“大人有事问我?”阿兰缓移莲步,试问。
孟文芝听她声音依然含怯,便不再拖延消耗她,直截了当:“那日刘祯夜半扰你,我押他去县衙,回来时却不见你身影,后续也不便对他问罪。如今新知县上任,你为何不去衙门为自己讨个公道?”
阿兰听了,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我不想多生是非。”
“如何能称为是非?”孟文芝好意沉声劝她,“你知道刘祯胆大,此番不让他吃上苦头,他可长不了记性。”
却被阿兰反过来提醒一声唤道:“孟大人。”
阿兰或许怯懦,但绝不愚笨。
仅三个字,便让孟文芝瞬间意识到,以他的身份,说出刚才那番话并不合适,只好作罢,将言辞收敛。
可是心中如何都不能明白,她究竟在畏惧什么。
片刻之后,他想通了。
既然她不愿意,自己亦不可强求。
难道若人不讨公道,公道就不能来么?刘祯该罚,他会去执法严惩。
只是,还有一处还需要核实。
“你可知,有人借此传言,说刘祯将你……”说到关键处,孟文芝停住了口。
话虽说得隐晦,听的人却万分明白。
刘祯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孟文芝一清二楚,此时只是想向阿兰求得印证。
恰在此时,风忽大了一阵,薄帘经撩动高高扬起,其后的人也跟着受到惊扰,不暇思索地想要隐身在墙后。
这一幕,让孟文芝心间震了震。
直至此刻他才恍觉,阿兰于他是如此的陌生神秘。
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却总能被勾起神思,不自主地想要失了偏颇,去站在她那旁。之前是,方才也是。
难不成她是天上的仙子下凡?
孟文芝很快便因自己这荒诞奇想弄得窘迫,一边自嘲,一边苦笑。
过了刹那,竟甘愿如此执迷不悟地撞下去——他要看看,她究竟是凡姝,还是那灵娥。
只道:“刘祯若真做了那种事,落在我手中,下场会和胡大途一样。”
他顿了顿,又继续字字清晰地补充:“我并不知道那夜你来之前发生过何事,还请你诉说实情。”
就这样,他抛下一个诱饵。
饵料随着流动的空气散开,飘进了阿兰心里,听得她心头发紧,不由得皱下眉头。
那人在水上,观局者清,她则在水下,当局者迷。阿兰并未察觉到他话中暗藏的试探。
只意识到,此时,刘祯的命架在了她身上。
13. 恶念生起
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将她过往委屈一并还报的机会。
只需轻巧地撒一个慌,就能让厌恶的人彻底消失在眼前,而刘祯就算有千张万张的嘴,也难能辩白清楚。
阿兰倚身墙后,日光直射下来,在眼瞳上投映出睫毛的阴影。
杏花瓣一片接一片从枝头簌簌而下,似雪团又似软絮,在空中翻腾挣扎着,却终难抵命运跌落在地,遭尘垢沾染。
她心中顿时生出千言万语,却都无从说起。只将视线紧锁在地上残花,久久不能移目。
时欲静止,阿兰倏忽眨眼。
不,不行……
她怎能动这种念头!
做人应以仁恕存心,以公道处世。若是真的只为泄私愤而罔顾良知,撒谎害人,那她又与品行不端的刘祯有何区别?
阿兰徐徐抬眸,阳光直入眼底,不由得抬手去遮掩。光影交错间,琥珀色的眼睛愈发澄澈。
心下念头转变,她不再迟疑,迈步走到门口,制住正翻飞的帘子,四指顺势将其抵在框上,一气呵成。
孟文芝仍静立原处,猝不及防见她真容显露,面上闪过一惊一喜,又很快恢复镇定,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与她保持距离。
阿兰认认真真地望着眼前人,目光如炬,开口与他道:“刘祯虽闯我家门,却什么都没做。”
一句话说得简洁明了,利落干脆,叫人寻不出半分她挣扎踌躇的痕迹。
孟文芝好像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他原以为自己往来周旋于朝堂市井之间,对人性的幽微曲折不说了若指掌,也要比旁人多上一知半解,却始终将阿兰捉摸不透。
他把难得的契机置于她面前,当她冰雪聪明,定会欣然接受。此番试探,虽不想见她把聪明用在此处,但也不曾料到,她会毫不犹豫地将铲除刘祯的机会推回来。
阿兰恰站在门框正中,素袂携卷着流风蹁跹而起。身后四四方方的天地里,琼英纷纷扬扬。
似乎真真是画卷里走出的姑射仙子。
孟文芝有些出神。
阿兰不知他因何犹豫不言,恐他心中有另有想法,只好再次提醒道:
“谣言不可听信,还请大人以实情做决断。”
…………
自李知县向孟文芝求得了建议,再碰上春禾来县衙吵闹,他也有了底气,腰杆挺得笔直。
这天,春禾又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李知县见状,狠下心,声色俱厉地呵斥:“下次你若再来胡闹,本官可不客气了。”想她总不能真的天不怕地不怕,便伸手指向身旁衙役的水火棍,给予警告。
春禾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一阵慌乱过后,老老实实将行为收敛,一句话都不再说,狠狠甩了胳膊,把知县撂在远处,自己大步离去。
她爹春宏达正在门口巴巴候着,见她出来,忙走过去。
春禾满脸愤懑,对他道:“今儿也没成,又白跑一趟。”
春宏达拄着棍子,弓着背,小声嘀咕:“要给你姐姐报仇,也不是非得要他死……”
“我就要他死!”春禾根本听不进去,对父亲的态度很是失望,又补上一句,“她可也是你女儿。”
春宏达深知她的脾气,简直倔得像头小牛,也不好再多劝,拍着她的背,无声叹了口气。
两人路上走着,有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凑过来,哀求着:“好心姐姐,给我点钱买个馍馍吧!”
那孩子瘦得衣服都挂不住,春禾瞧着他模样凄惨,心里一阵揪疼,眼看着小孩把手中破碗伸到面前,下意识就想从身上摸些钱出来。
突然听孩子“嗷”地惨叫一声,猫儿受惊一样跳远了,这才发现是春宏达用拐棍抽了他的腿。
“去去去,找别人要去!”春宏达不耐烦地挥挥手。
“爹,你干什么呢?”春禾又气又急,一把夺过拐棍,换上笑容招呼小孩,“别怕,过来,姐姐请你吃馒头。”
小孩眼里恐惧未消,姿势别扭地慢慢挪过来,碗里刚多了几枚碎银子,就发现那好心姐姐身旁的老头还在瞪他,吓得撒腿就跑。
春禾手里还落下些银子没给完,只好再揣回身上。她知道是春宏达的问题,又看小孩逃窜的身影,一瘸一拐,这才知道是个跛脚的,心里更是难受,回头对春宏达撇嘴道:“这小娃娃那么可怜,你也计较。”
忽然眼睛一亮,又有了新的主意,把春宏达的拐棍递还回去,连人一起拉到角落里。
她迅速弯下腰,把左腿裤脚挽了起来,露出脚踝,伸到他面前,手指着说:“来,朝这儿打,把我也打成他那样。”
春宏达瞪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以为她在说胡话,吵她道:“发什么疯,我赶个叫花子还真成不是了?”
“爹,快点儿。”春禾无奈,把脚尖往地上一点,解释说,“等我走不了路,就让阿兰送我去衙门,到时候我有办法让她出来作证。”
春宏达沉默了一阵,不知在想些什么:“要她出来作证能有啥用?”
“她要是愿意,刘祯能赔她一条命。总归也是为姐姐报了仇。”
“哦?”他爹浑浊的眼睛亮了亮,“那他把命赔给那个阿兰,钱是不是该赔给我们?”
春禾最清楚自己父亲德性,是个爱财如命的主,这次陪她来永临讨公道,十有八九也是冲着钱来的。
她没理会春宏达的话,只是白了他一眼,又踢踢腿,催促他赶紧动手。
“唉,你是我亲闺女,平白无故地我怎忍心呢!”春宏达嘴上说着,眉眼一挤,举着拐棍就朝她脚踝上连抽三下。
没想到会这么痛。春禾差点摔倒,扶墙强撑着,还冒了些冷汗出来,呲牙低声喊着:“哎哟……”
睁开眼一看,脚踝已经肿得老高。她忍痛试着走上两步,还好,只是皮肉伤,筋骨倒没大碍。
春禾搓搓脚踝,装作一瘸一拐地走路,扭头问春宏达:“爹,你瞧我学得像不像?”
春宏达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道:“还真比不上那叫花子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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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什么!”春禾瞥他一眼,“你也早点回去,明天衙门见。”说罢,转身大步离去,走到一半又突然慢下速度,磕磕绊绊地往前步步挪着。
春禾就这副模样去找了阿兰。阿兰见状,果真吓了一跳。
她把人扶进屋里,拿帕子替她擦眼泪,好声问着:“半日不见,怎么成这样了?”
春禾只说自己被轰出衙门时崴了脚,现在连路都走不成了,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阿兰让她把脚伸到矮凳上,仔细检查了她的伤,见上面是又红又肿的几道印子,瞧着不像是崴了脚,却也没说什么。
只翻出药膏来,准备为她涂药,却听春禾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姐姐,怎能让你照顾我?还是我自己来吧。”
阿兰把她伸过来的手按回腿上:“你姐姐唤得如此亲切,此刻怎么还生分起来。”
春禾不好意思地笑笑,待阿兰帮她把药厚厚敷上一层,小心翼翼地收回脚,正想开口再求她,阿兰却先对她说:“后几日不要再去衙门了。”
春禾有些惊讶地仰头看她。
阿兰接着说:“天天碰南墙,还不罢休么?”
阿兰本没有劝动她的想法,只是忍不住再提醒一遍。
若如她所言,刘祯害了别人性命,知县却不为所动,怕不是和胡大途一样,贪了赃银,这才会这么昧着良心为刘祯开脱。再去,也是白费力气。
谁知春禾丝毫没有听进,依然执迷不悟道:“不罢休。”
阿兰随着声音望她一眼,无奈地背过身去叹息。
好一个倔强的……
“我姐姐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春禾继续道,“不管谁伤了她,就算只有分毫,也得付出代价。”
阿兰心里被她的话激得一颤,缓缓转过头来,动了动嘴,却没说出话,又垂下了眼睛。
她竟从春禾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想当初,她也是如此的天真执拗,总以为只要自己坚持,就能讨回公道。可如今,在这世道的磋磨下,那份勇气早已消失殆尽。
愣了半晌,决心要替她支个主意。
脑中突然起了一道人影。她缓缓开口:“你可找过巡按孟大人?”
阿兰虽惧怕此人,但春禾又不曾犯过错事,若只为姐姐申冤,他为人公正,找他来定能讨得公道。
春禾也知晓他,听到阿兰的话,神色一变,立即摇了摇头。
“你说这新上任的知县不公,就该去找他替你治治。”阿兰又劝道。
春禾再次摇头,似乎在犹豫,想了一会终于又点点头,对她说:“我明日最后去一次衙门,若还没结果,便去找他。”
阿兰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再与她啰嗦,微微一笑:“好。”
见眼前又有了机会,春禾急忙抓住,央求道:“姐姐,明日送我去衙门可好?”
让人一下子滞了嘴角。
春禾眼巴巴看着她,抬起脚,将脚踝红肿的一面露出来给她看:“我一个人走不了路……”
14. 辜负真心
阿兰终究拗不过她,翌日晨曦微露,二人便起身去往衙门。她小心搀扶着春禾,后者一步一顿地往前挪,鞋底在地上沙沙作响。
远远望去,衙前伫立着一个佝偻的人影。春禾眼睛一亮,连忙抬起手朝那处挥了挥,大声喊道:“爹!”
阿兰这才知道,原来那就是春禾的父亲。
她把春禾的手交到春宏达不拄拐的胳膊上,如此,竟让两个瘸的走在了一起。
阿兰虽觉得别扭,但还是坚持了留在原地,让父女俩继续往前。
春禾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不忘回头头看她,目光带着几分不安。
阿兰看得出她意味,却装着糊涂,只对她说:“我就在这儿等你。”
独自在外面干等,百无聊赖。又听得耳旁一男一女对话声隐隐约约,鬼使神差之下,她还是迈进了官衙大门。
进门先是一段甬道,甬道两侧各有一莲池。
上次来时,荷叶早已残败,横七竖八地浮在水面上,没想到短短时日过去,满池莲叶竟恢复了蓬勃生机,层层叠叠挨在一起,其中似还夹有青粉的花苞。
一路边走边看,就到了公堂门口。阿兰一眼便瞧见春禾的背影,见她独自跪在堂中,好像比旁人都小上一截儿。
阿兰不由自主地又凑近了些。
恰在此时,从里传来界方拍案的一声清响,接着便是李知县的话:“你竟还敢来!”
只见春禾肩膀猛地一颤,好似伤弓之鸟,难得轻声细语地说:“李大人,您为何不为我姐姐主持公道呢……”
许是李知县人老了,察觉不出小姑娘神态间的变化,还当如往常,轰道:“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速速离去。”
春禾侧过脸,余光瞥向公堂门外,果真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暗暗得意。回了头,却一句话都不说,木然跪在原地。
“好,”李知县闭紧了双眼,几次咬磨牙齿,腮边鼓了又鼓,终于下令,“来人,上刑。”
阿兰也顾不得其他,伸手扶上了门框。
这新上任的知县由孟文芝一手提拔,本该是个公正讲理的人,怎么在眼前时便是这副蛮横模样,简直是胡大途显灵,实在令人失望!
想着,阿兰不由得皱下眉头,又将双手揉在一起,两片手心皆是潮湿。
怎么春禾今日如此反常,竟丢了以往的性子,任那些衙役取来拶子,又捉住她的手指。
正疑惑时,她忽然发觉身旁空荡许多,原是少了个人。
往前一看才知春宏达拄着拐杖艰难地走了进去,“扑通”一声跪下,要为女儿说情。
“当心我再叫人拿来夹棍,连你一同收拾。”李知县虽撂下狠话,但并未真做出什么。
倒是春禾那丫头精力过于旺盛,只将她轻轻浅浅拶上几下,去去威风,也当作是杀鸡儆猴了。
他冷不丁瞧了春禾一眼,却发现她现下出奇地乖巧,不吵不闹低着头,十指老老实实伸着,也未有躲闪,反叫他心里有些不快。
但想起上次警告过她的话,今日必须践行。便背过身朝衙役们挥了挥手。
衙役们动作迅速,即刻伸展了胳膊,就要将拶绳收紧。
阿兰胸脯快速起伏一阵,忽地迈开腿走进去,脸仍然是煞白的,大声阻止道:“大人且慢!”
李知县闻声蓦地将身转来,看到公堂里又多出一个人,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自己这官做的,当真是毫无威严!
便暗自整理了容色,厉目扫视众人,拍桌怒喝:“一个个都是天大的胆子,!擅闯公堂,你等还将本知县放在眼里么?”
春禾终于憋不住,出声反驳:“你若公正断案,谁稀得来你这里闹!”
她音量虽压不过别人,但言语却很是伤人,把知县气得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只颤着手使劲指她:“你,你……”
春禾迎着他的目光挺挺身子,仰起头,下巴尖也跟着一翘。
阿兰既气这知县蛮不讲理,又怕春禾太过嚣张,忙走过去挡在这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将春禾护在身后,对知县说:“她不过为姐姐鸣冤,您为何如此气急,非不受理?”
李知县听完,当即冷笑一声。早猜她也是春禾搬来的,又不免暗自庆幸起来,得亏先前那个打伤刘祯的狱卒受了刑,无法走动,不然今时今日一同前来,这公堂还能有他的椅子么!
“为何不理,你们哪个不是心知肚明?”李知县缓了一口气,无力地讽刺着。
阿兰挪动了脚步,转头看向春禾。
春禾与她对视一眼,随即说道:“阿兰姐姐,你无需管我。”
知县侧着耳朵,听到“阿兰”二字,眯着的双眼微微瞪大,忍不住开口:“你就是阿兰?”
没等她回答,春禾便在后面抢先回答:“她正是。阿兰被刘祯轻薄,还请大人为她做主!”话中的诉求这就开始改变。
阿兰眼神骤变,如坠冰窟,心中一阵失落。
原来,谣言竟是从她这里出来的……
她睨视着春禾,眼中情绪是道不明的混乱复杂。
片刻后也弯身跪下去,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双手呈上:“这是我的状纸,实事真相都已在上面写清,还请大人明察。”
“姐姐……”春禾直起身向她那处望去,想伸手阻拦,最终却还是顿在了半空。
她没想到阿兰会备有状纸,自己未曾看过里面的内容,自是满心不安,也不知阿兰究竟会不会为她说话。
知县吩咐衙役把状纸递上来,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转头盯着春禾,突然厉声道:“大胆!”
春禾急忙缩了身子。
李知县袍袖一甩,教训道:“公堂可是你信口雌黄,胡闹撒野的地方!你果真是满嘴的谎话……”
谁知这一声,竟把巡按大人也给震来了。
孟文芝走进来,才发现这里是一团乱:李知县满脸怒气,几个人跪在地上,春禾手上还戴着拶子。
虽说公堂是严肃的地方,他此时却如何都藏不去脸上笑意,无助感叹道:“还真是愈发热闹了。”
“孟大人您来了……”李知县起身让座,因为发火太过,这会说话都觉得气息不稳。
孟文芝挨个将人看了。先是跪在近处的阿兰,再是一旁发愣的春宏达,接着又是最为狼狈的春禾。
见她刑具尚在手上,却并无伤痕,还是明知故问向知县说:“上过拶子了?”
知县一怔,摇摇头。
孟文芝并不意外,缓步走到案后,坐了下来。他知道李知县做事极认真,可唯一点不好,便是过于心慈手软。
随手翻了翻眼前的状纸,又仔细一瞧,发现上面竟是阿兰的名字。
怎么今日突然愿意告状了?孟文芝觉得奇怪。
思绪飞走片刻,他又重回刚才的话题,道:“那便不再拶了,撤掉吧。”
待恢复正色,又开口:“春禾,上前来。”
春禾见到孟文芝,知他不似那知县老头好惹,也不敢再闹,立刻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又跪下身低头等他发话。
李知县命人端来茶水,孟文芝抿一口茶,余光中见春禾似乎很是委屈,便对她耐心道:“你有什么苦,有什么恨,且来与我说说。”
阿兰在旁静静观望,眼前气氛如此凝重,她一时也分不清是好是坏,只能在心中思量着。
春禾犹豫片刻,只说着:“巡按大人,我姐姐先前在刘府做女使,却被刘祯残忍打死,我今日带着爹爹来永临讨个公道。”
说着,她又看向知县,眼中神色不再单纯:“不想今日这永临县老爷偏袒恶人,全然不把我姐姐的命当回事……”
“你……”李知县在孟文芝身旁急得弓起腰,“休要胡说!”
春禾收回目光,继续冷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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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刘祯恶有恶报,一命抵一命。”
“那便任你给他定下罪名?”孟文芝沉下眼眸,声音也变得冷峻起来,问道。
春禾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兰心觉不妙,不由得直起身子望了过去。
孟文芝察觉有人看向自己,便转头迎接其目光,虽面上微微带笑,但神色仍透着方才的凌厉,问阿兰:“你可有要说的?”
阿兰听后,身子骤然矮下来,思虑半晌又重新仰头,说:“孟大人,春禾年纪小尚不懂事,此番也只是想为亲人申冤……”声音愈说愈小,最后便都在喉间消失了。
孟文芝点点头,眼睛却瞥向别处。
好一个春禾,贯会唬人……
又转头对几个衙役说:“去把那个狱卒也带来。”
李知县不知他究竟何意,心想如今公堂上再多一个狱卒,岂不更要翻天,忙小声阻止:“大人万万不可啊……”
“无妨。”孟文芝抬掌示意,将人按捺下来。
静待多时,几个衙役终于抬着那受过杖刑的狱卒来到正堂,把人从架子上滚下来,压着他跪好。
孟文芝回过眼眸,不紧不慢对在场四位说:“今日,我便替李大人给各位交代清楚。都且听好。”
“三年前,刘祯家中添了位女使,名叫春眉。”孟文芝微微侧身,目光投向春禾,“想来当初,她该是和你一样的机灵。”
他顿了顿,接着道:“她入府不过半载,府上便常有物件莫名失踪。起初,刘祯只睁一眼闭一眼让事情过去,并未深究。
“又过半年,他偶然间发现一道鬼祟的身影,那人手中尚握着他祖母的玛瑙戒指,当场被抓了现行,人赃俱获。
“你们觉得,那贼人该是谁?”
阿兰聆听着,不由自主屏起息来。
她早已发觉事情不对,压下眉头,侧目看向春禾,只见后者双手紧紧撑地,头深埋在双肩之间,身子发着颤。
接着又看向春宏达,那老者脸上惊诧万分,眼神里突然晃出一抹狡黠神色。
见他二人如此反应,阿兰胸口猛地往下沉坠,一切瞬间都明了了。
原来那事情前因后果,春禾俱已知晓,只是不对她说,将她诓得团团转。
一片真心竟被如此辜负,阿兰不由得暗暗攥紧了手,指甲嵌入掌心。
“那为何要将我女儿打死!”春宏达突然暴喝一声,仿佛是溺水时最后的挣扎。
孟文芝眸光忽闪,冷声质问:“你是春眉父亲,又可知她患有肺痨之症?”
春宏达愣在原处,接着,春禾也抬头望向他。
孟文芝继续说:“彼时春眉已病入膏肓,可刘祯与你们一样,对此一无所知。因偷窃之事,对她加以训诫,春眉疾病突然发作……”
“于是,他请了全县的郎中过来救人,”孟文芝朝那狱卒看过来,后者歪着身子,表情难辨,“不巧,你的母亲也正受重病。”
原来刘祯先前打死的,和后来要救的,是同一人。狱卒恍然大悟,胸中闷得要喘不过气。
孟文芝接着名人把证人和证据都带来。
春禾手中拿到一封姐姐去世前写下的遗书。
满是春眉对命运的喟叹。她这一生,尽是坎坷,早早离家以为能寻得安身之所,却所托非人,惨遭男人背叛,又身患恶疾,药石无医,陷入绝境。
最让她痛苦煎熬的,却是一时糊涂,昧着良心去行偷盗之事。这份愧疚大约也伴随了她最后的时光……
春禾痛心疾首,豆大的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掉着,一颗接着一颗。
春宏达过来将她搂进怀里,表情也难过无比。
过了一会,又匆匆赶来一个老者,走向狱卒。
狱卒双眼通红,脖子哽着,转头努力扒着他的胳膊去看他。
那是一直为他母亲治病的大夫。
15. 答案分晓
大夫满心惶恐,两条胳膊战战兢兢地发着抖。
几次尝试后,他终于对狱卒开了口:“你知道,你母亲的病症,一直由我诊治……”
狱卒一边眉毛开始不受控地跳动起来,目不转睛盯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那老者在心中劝服自己,身为大夫,不仅医人,更要医心。如今若不帮他解开心结,他往后必要被这执念痛苦长久纠缠。
这么想着,老大夫终于卯足了勇气,干脆一气将话说完:“孩子,我只将实话告知与你。你母亲早已病笃难医,能撑到元宵,已是奇迹。
“她大限早至,那日你就是请来天上的神仙,也再难将她救活……”
狱卒闻言,一下子被抽去全身力气,手从大夫胳膊上缓缓掉落,接着人就滑倒在地,蜷成了一团。
阿兰见左右各有场面,想必人间百态也不过如此,而自己局促地置身其间,心里是一样地不好受。
孟文芝与她所感相似,唯不同的是她在下面亲自体味,而他高坐公堂尊位,在上面端详审视。
手指轻轻搭在桌案上,一下一下缓节奏叩着,时间就此流逝。
春禾泪水已然流干,春宏达松开了搂她的手,狱卒也被几个衙役搀扶着直起身来。
“各位觉得,那刘祯该如何判罚才好?”孟文芝终于开口,问道。
众人皆沉默不语,只有隐隐约约的的呼吸与抽泣声。
孟文芝见此情形,明白自己已将道理剖析清楚,无人再无理取闹,便继续往下进行。
他拿起面前李知县刚收上来的状纸,看了又看。
这纸上的字迹,他识得……
他抬起头,发现阿兰也正望向自己。
于是嘴角不自主地上扬,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没有言语,只是伸手向自己桌案前不远处示意。
阿兰微抬双眉,会了他的意。
她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大约与春禾并肩。正犹豫是否还需上前时,却听到前方传来声音:
“继续。”
阿兰轻轻抬眼瞥他一瞬,又低着头继续向前走了几步,直到超出春禾几人的距离,孟文芝才再次对她说道:“停步吧。”
听他满意,这才好又跪下身来,等他发落。
孟文芝并未立刻说话,而是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案上的状纸。过了会儿,炯炯目光直视向阿兰。
后者心中清楚,自己先前的谎言即将被揭穿。
她准备状纸时,未曾料到真会派上用场,更想不到这状纸会被孟文芝如此反复查看。
此番,是她大意了。
孟文芝隔着这张纸,轻轻敲了桌子,问道:“这状纸可是你亲手书写?”许是距离够近,他音量不似先前那般大,竟显得语气尤为温和。
事已至此,阿兰又如何能否认的了,只好点点头,底气不足地应道:“是。”
终于听到她的一声“是”,孟文芝暗舒一口气。她当真是先前那文章的主人。
他并没有猜错。
但眼下要事还未处理完,只能控制住自己不再多想。
刘祯骚扰阿兰一案,他早已彻查清楚,刘祯也已全部招供。如今阿兰前来告状,状纸上写得更是详尽清晰,似乎无需再多费口舌。
他命人将刘祯带上来,就押在公堂中离阿兰最远的地方。
此时大堂里人虽众多,却都安静异常,每个人都没有动作。
刘祯身上的伤大约是不再疼了。他仰着头,左右顾盼。
临死前,总要把在场的这些冤家一个个都看清楚。
最后,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停在阿兰身上。
即便只是从远处看到她的背影,他也能生出诸多美好遐想。这难道不是爱吗?他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如此用情过,甚至如今恐怕要为她搭上性命。
刘祯感慨着,眼中一会儿满是深情,一会儿又尽为可惜。
就在他快被自己“伟大的爱意”打动时,孟文芝及时拍下了惊堂木。
他这一举,为的不是整肃公堂,而是尽早断了那人妄念,免得染脏了旁人。
只是没能控制好力度,醒木拍案声震得整个大堂嗡嗡作响,所有人一齐抬起头。
阿兰离他最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响吓得双肩猛地一抖,眼神中顿生许多不安情绪。
孟文芝余光瞥见她受惊的模样,手不自觉地按在醒木上。
这块醒木虽已安静趟在桌案,却似乎还有余声在公堂回荡。
忍不住施力将它压得服服帖帖,想把所有声音都收回到醒木与桌案贴合处那道比发丝还细的缝隙中。
过了片刻,孟文芝耳旁清净些许,便收敛心神,继续处理公务。
他扫视着全场,朗声道:“我不蒙冤良善,但也绝不容奸邪逍遥法外。”
“刘祯,你屡次狎侮良家,不思悔改。今依律罚你充军,八年后方许归乡,即日启程。”
刘祯脸上说不出什么神色,约是喜伤交杂,矛盾万分。喜的是这铁面巡按竟放他一条生路,伤的是充军八年,自己可还有机会活着回来……
孟文芝再次询问:“众人可有疑议?”
公堂之上一片寂静,唯有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不知是忧愁还是如释重负。
他有耐心等待,直到所有人都拿不出理由反驳。
阿兰该是没有什么要说。跪坐在地上,双手垂在膝前,低头凝视着地面。
头上还带着那支青翠的簪子,簪子上雕刻的兰花栩栩如生,泛着温润光泽,恰如她本人一般秀丽。
她虽位置在前,但与孟文芝仍有一段距离。可他此时却能清楚地闻到一股清冷的幽香,直沁肺腑。
心情舒畅许多,眼前嘈杂的公堂也不觉得凌乱了。
突然,有人清了清嗓,混浊的声音随之响起:“那个,巡按大人……”
一切馨香顿时如云烟般消散无踪。
孟文芝终于意识到,原来方才所闻到的,不过是自己暗自滋生,难以抑制的情愫。
他本不愿承认,但此时此刻,他亦无法否认。
目光从阿兰身上移开,循声望去。
原来是春宏达在说话。
春宏达本欲直接开口,或许心中有虚,先环顾了四周去观察旁人模样,又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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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吾地拖延着。
李知县在一旁看他,见他欲言又止多时,恐怕憋不出什么好事来,生怕他惹孟大人动怒,便神色严肃地提醒道:“你可想好了再说。”
春宏达听后,眼尾多了几条褶子来,抬起头不再犹豫。
无论是好是坏,倒是引起了孟文芝的好奇:“有话便说。”
“大人,”春宏达咬咬牙,下定决心说道,“刘祯即便被发配充军了,也总该赔我家些钱财吧……”
他话音刚落,堂前的人还未说什么,春禾却先反应过来,吸了吸鼻子,僵硬又缓慢地扭过头,眼里满是讶异:“爹?”
他怎能利欲熏心至这般田地?
可怜春眉两年前含恨离世,而两年后的今天,她亲生父亲在公堂上却不思亡女,只图金钱。他也当真忍心!
春禾虽最了解春宏达为人,但此刻仍觉得他无比陌生。
春宏达却丝毫没有理会春禾,甚至没注意到她的反应,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前方,盼望着,期待着。
总不能真叫她白白折了一个女儿吧……
李知县见他这副贪婪的模样,脸色一沉,指着他训斥道:“哪有你在此胡乱要求的份!”
“无妨。”
孟文芝沉默片刻,随后站起身,走到桌案前方,对春宏达和狱卒说道:“无论如何,你们亲人离世,刘祯难脱离干系。赔偿该是情理之中,只是数额……”
春宏达一听“赔偿”二字,眼睛顿时生了光彩,竟脱口而出:“有五百两么?”
孟文芝不免眉头一皱。
公堂之上,岂容他如此漫天要价,将律法置于何地?
春禾见状,急忙拉了拉她爹挺直的身子,春宏达瞬间矮了半截。
她心里恼着,还是压着喉咙焦急道:“爹,别乱说!且听这位大人定夺。”
春宏达这才回过神来,心中的激动瞬间消散,意识到自己大抵是钱迷了双眼,一时糊涂。这会醒悟过来,连忙拜倒在地,不敢再吭声,更不敢贸然起身。
孟文芝瞧他一眼,便只觉胸闷无比,只好把目光掠过他。
念他只是一时失言,也不能因此便对他加以惩罚,先回道:“金额由知县斟酌考量。”
罢了,又沉声提醒一句:“李大人所言,如同我所言,你等若再肆意扰乱公堂,必有后果承担。”
“是,是……”
春宏达连连点头,身子不停地晃动。春禾听了这警告,也赶忙把头埋下,不敢再抬起。
孟文芝话已说完,正欲回到案后。
就在这时,眼下突然有了动静。
阿兰跪得久了,双腿早已经受不住。趁着孟文芝在上面发话,悄悄调整着腿上的姿势。
这会儿她神思一晃,没把握住平衡,身体跟着猛然一歪。
接着又狼狈地重新跪好,缓慢地将视线往上寸寸挪移。
眼睛刚找到终点,便发现那人也正在探寻她的目光。
“今日先到此,退堂。”孟文芝对在堂众人说着,眼睛却没离开她。
两条视线交缠,无论谁追谁逃,都只能缠得更紧,绕得更深。
16. 残雪融缩
阿兰本意不过陪春禾一程路,未料最后成了她计划的一环,深陷纷扰。
怪不得她刚到公堂就隐隐觉得气氛有异,可惜她轻信了春禾,自欺这些不过是无端臆测。
现在想来,春禾是故意隐瞒知县不判罚刘祯的原因,误导她以为知县昏庸。
阿兰着了她的道,为了护她,这才不顾别得站出来为她说话,可到头来被戏耍的,竟是自己。
她不住在心底自嘲,怎能如此糊涂,对一个初识之人毫无保留地交付真心。
许是她独身在永临,一无亲人二无朋友,如今春禾对她少露热情,便甘愿将善意尽数捧出。
但现在,她后悔了。
她虽知道春禾本性不坏,可后者此番所作所为,着实触到了她的底线。
阿兰不能接受被这般利用,不由得心生抵触,拒绝春禾的靠近,返回时也不愿再与她同行。
正欲抬脚离开这是非之地时,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兰……”
其中夹杂着一丝犹豫和难以掩饰的尴尬。春禾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喊出那声“姐姐”。
她心里该如明镜似的,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最是清楚。面对阿兰,想起那些算计和隐瞒,也觉得面上无光,悄然低下了头。
阿兰听到呼喊,眼眸顿了一下,脚上步伐却没有丝毫停歇。她并不想回头。
春禾见状,急忙小跑追上去,几步绕到阿兰身前,张开双臂,拦住她去路。
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努力让自己镇定些,试图直视对方的眼睛,诚恳道歉,与她认错。
而阿兰却侧过身,刻意避开她的目光,垂眸朝她下半身望去。
春禾循着她的视线,低头,这才发现阿兰打量着的,是自己的脚踝——那只用来骗取同情的脚踝。
刹那间,空气仿若凝固,一股麻软之意从那处升起,流窜到全身。
她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不及春禾解释,阿兰似乎在对自己说话:“原来,那伤也是假的……”声音轻得几乎是飘在风中。
说罢,抬眸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睛里积蓄着令春禾无法言说的情绪。
而后阿兰略过她,继续前行。
既然已认清了人,再多的停留也只是徒增烦恼,一切尽快过去才好,她不想再多费时间在此。
春禾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满心窘迫,再次追赶上去,语无伦次地对她说:“我……都怪我!我不该隐瞒姐姐的死因,不该撒谎,害你险些失了清誉,也不该假装崴脚,骗你送我去衙门,更不该利用你对我的真心,把你拖进浑水……”
说着说着,春禾鼻子一酸,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几步上前拉住阿兰的衣袖,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阿兰被她这一扯,脚步顿住。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脸上很是平静,可颤抖的指尖还是没能将她心情藏住。
春禾还是那副样子,眼中满是水光,招人疼惜。此时此刻,阿兰却怎么也辨不清这泪水里究竟藏着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
阿兰心中五味杂陈,终是别过头,淡淡说:“春禾,我不在意这些。”
春禾的各种作为,桩桩件件,她都明晓,但实在没有心力计较,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就此作罢吧。
春禾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阿兰离去。那道背影消瘦,与她姐姐春眉颇为相似。
想着想着,脸上原先那股精明劲儿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怅然与失落。
她只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难过。事情做得太绝,此时,她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只好颓然转身,神色灰败没有生气。明明脚踝无恙,也无需装模作样,可这会走起路来,却好似被抽去了筋骨,每一步都摇摇晃晃,虚浮得紧。
春宏达还在原地等待,见女儿失魂落魄地回来,也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心劝导她:“怎的才认识几天,你就把她看得比亲人还亲?”
春禾耷拉着脑袋,没心情与他争辩,不开心地撇了撇嘴:“阿兰是个好人,是我对不住她。”
春宏达只觉得春禾突然变得痴笨。不理解她为何为一个外人难过:“对不住又能怎样,以后还不是各在一处,不会再相见了。”
他这番话虽无情,却着实在理。
春禾现在也只是难过,尚清醒着,听得进他劝导,点了点头哽咽道:“爹,你说得对。”
…………
次日,知县将赔偿金额核定完毕,分别把钱交到狱卒和春宏达手中。
春宏达接过钱袋,放在手心反复掂量,眉头拧成个疙瘩。怎么丢了女儿,就给他这么点儿银子,当他好糊弄,打发叫花子呢?
但念在春禾在身旁,他没当场发作。
只将钱袋狠狠塞进怀里,不满道:“这么些,连咱们来去的路费都不够。”
春禾已认清现实,满脸疲惫,眼中不复当初的执拗,无奈开口:“本身也是咱们理亏。你忘了姐姐因何被打……”
自然是犯了错,才被府上主人教训。
话落,两人陷入沉默。
她最开始得知真相时,全然不服,一心只怪那刘祯。如今被折腾得心力交瘁,想必姐姐也不想见她这样无理取闹下去。
发丝凌乱地蹭在颊边,春禾垂头闷声道:“咱们今日就走吧。”
春宏达闻言,苍黄的脸上条条纹路僵滞,片刻后,才缓缓眨了眼睛:“这一趟,跑得可不值。”
春禾并不认真,无精打采随口应着:“那什么才叫值?”
春宏达顿时生出许多想法来,干薄的嘴巴朝一边挑,眼里带着期许看向她,和声道:
“你总该去跟阿兰告个别……”
…………
阿兰刚回到酒铺,很是疲惫,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揉搓双膝休息。
目光正随意游移,不经意瞥见桌角那本《廉正官箴》,接着又想到一连串的事情来。
从她在公堂上受尽刁难,在巡按大人家中醒来开始,孟文芝就和这本书一样,停驻在她的生活里。
先前他身上那股威严的气场,让她频频生怯。
如今许是见面多了,曾因他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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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惶然不安的恐惧,竟在不知不觉间,如残雪般缓缓融缩、变小。
今日又在衙门相见,想他也是极聪明的人,她之前撒下的谎言定被一眼勘破。那文章买主后续有何造化,也不该她多想。
她真正在心中反复思索的,是今日最后一刻,他看她的眼神。
明明是那样一双犀利的眼睛,投出来的目光竟没将她刺穿,而是把她包裹在其中,如万千云絮般。
这次,阿兰没有溺水。
她可以自由呼吸,可以肆意眨动眼睛,甚至可以将目光大胆投回。
一切转变让她困惑,分不清这般情况究竟是好是坏。
她好像失去了嗅到危险的能力。
这时,门铃叮叮当当响起。
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酒铺里格外突兀。
抬眼望去,只见春禾从门帘后走了进来。
阿兰站起身,脸上不知为何微微泛着红。她不想见人,准备径直往里屋走去。
“我来道别。”
春禾声音不大,一句话,还是让她压下了心中芥蒂。
见她停住脚步,春禾继续说:“我本是受雇前来,你真心待我,我却这样回应,便让我良心一辈子不得安宁吧。不知道说出来你是否相信,虽然我们相识不久,但我也是真的喜欢你,只是一时糊涂……”
她吐出一连串的话来,突然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你很像我的亲姐姐……”
阿兰如何不知她的心思,自己年长她几岁,看到她,亦能想起自己的亲人来。
她刚转过身,春禾便直接快步走了过来,踮起脚紧紧抱住她。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她措不及防,往后踉跄几步,终于站稳身体,犹豫着抬起双手,抚在她春禾背上。
“姐姐,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春禾在她耳旁小声道,声音像毛毛草一样扫过她。
事已至此,过往种种再去计较,不过是徒增烦恼。阿兰暂时释然,拍了拍她的背,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春禾将人松开,一双眼睛看着她,边将手背过身后,边缓步往后倒退,笑容里夹杂着一丝小心翼翼。
她开口:“那我走啦。”
阿兰没察觉出她神色间的异样,只觉得是离别时有些难为情,没有多想,轻轻对她点头,说了声:“路上小心。”
她知道,此去一别,两人或许不会再相见了。
送走春禾后,夜幕降临。
阿兰“咔哒”一声落定门锁,将黑夜隔绝在外。
屋内昏黄的灯火在镜旁摇曳,光影晃动着。
这几日经历了太多,菱花镜中的人面色憔悴,眉眼中皆是倦意。
阿兰对镜,轻缓地卸去两边耳环,而后伸手往发髻上探去,指尖却只碰到了微凉的发丝,动作乍然一滞。
这才透过镜子惊愕地发现,那支她一直戴在头上的兰花发簪不在了。
那支发簪,是她母亲的遗物。
心中瞬间被焦灼填满,刚舒缓的眉头又敛在一起。脑中突然闪过今日春禾与她告别时的异常举止,心道不好。
17. 路遇山匪
阿兰双唇紧抿,闭上了眼。
她在努力压抑着自己几近失控的情绪,胸口的起伏还是愈发剧烈起来。
问题就在那个拥抱上。
那个临别时,春禾给她的拥抱。
春禾佯装亲昵,让她再一次放下防备,又在这时,偷偷取下了她的簪子。
难怪她心虚地将手背到身后,眼神躲闪……
阿兰心中五味陈杂,想不通为何自己的善意总要被人反复践踏,百般利用。
满腔愤懑无处发泄,她彻夜未免,第二日天尚未破晓,便出发去寻春宏达父女。
那簪子于她如性命一样重要,无论怎样,都要找到。
此时残夜犹存,四下一片朦胧,阒然无声。阿兰打听了他二人的行迹,提了盏灯,就这么坐上去往青州的马车。
骤然一声清脆马嘶,划破白蒙蒙晨雾,接着车轮“吱呀呀”响起,缓慢转动起来。
一路很是途颠簸,走着走着,忽听马儿凄厉鸣叫,蹄声越飞越远,而车厢猛地一震,歪斜着停下了。
阿兰毫无准备,被重重甩在木质的厢壁上,眼前是天旋地转。
等晕眩稍有缓解,阿兰小心地向外问着车夫:“这是怎么了?”
车夫早跳下了车,闻声赶忙过去,将她扶了出来,无助道:“真是对不住姑娘,这马突然疯了似的,脱了缰绳,害得车撞在树上。”
“姑娘,咱们今日可能走不了了。”
天边有了日出的迹象,泛着半圈鹅绒扇子一样的灰白光晕。
阿兰下意识朝着林叶纷飞的地方看去,只见那马飞奔逃窜之余,反复瞪踢着后腿。
定睛细看下去,隐约发现马腿上横插着一支短箭。
这才惊觉此事蹊跷,是有人故意作乱。
车夫还没迷糊过来,在她旁边叽里咕噜赔着不是,阿兰一句都听不进去,四处寻望着,呼吸停了一瞬,迅速对他说:“快走!”
话音未落,她便匆忙转身,向来时的路跑去,车夫茫然愣在原地,终于反应过来,也慌慌张张地跟着跑起来。
才跑没多远,果真闪出一道黑影来,将他二人去路拦住。
阿兰猛地收住脚步,警惕着看着来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那人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细而小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虽辨不清他身份,但见他手上握着把尖刀,刀刃还染着干涸的棕色血迹,显然不是什么好人。
车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一边说着:“这位好郎君,咱们有话好好说,别把这种东西对着我们,很危险的……”
山匪瞪他的眼睛压成一条黑缝,看着越发凶恶了。他缓缓拿刀朝他二人挥了挥,逐步逼近。
车夫站在阿兰身后,离他尚有距离,此时双腿控制不住地打颤,偷偷转头望了周身一圈,心晓这山匪大概是独自一人,突然升起了侥幸。
犹豫过后,他咬了咬牙,选择去赌一把,指着山匪身后,大喊一声:“有金子!”
想来山匪之所以沦落为山匪,也是因为头脑不灵光。这一下子便着了人家的道,立即转过身去瞧。
趁此机会,车夫嗷嗷叫着,跌跌撞撞跑走了。
山匪被他叫声唤醒后,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转回身就要去追。
本不想放过那狡猾的车夫,但又突然顿住脚步,生怕阿兰也跑了。衡量之下,还是选择守住看起来勉强比那穷酸车夫多些油水的阿兰。
阿兰离他的刀尖不过咫尺距离,只极轻缓地往后步步退着,不敢有太大动作。
她试探着问道:“你想要什么?”言语间,甚至能清楚听到自己气息的流动声。
山匪也不多啰嗦,直接提出要求:“我要钱财,要宝贝。”
“你瞧我身上,哪里有值钱的东西?”阿兰无奈摊开了手,让他自己找寻。
她可并未说谎,自己身上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兰花簪子,如今也丢了。
山匪把她上下打量之后,把刀又逼近了一寸,阿兰刚想后退,却听山匪吼道:“不许动。”
随后把刀尖抵在她脖子上,恐吓着:“若是交不出,小心我真要了你的命。”
生死时刻,阿兰似乎感知不到痛意,只觉得有一滴温热的液体从颈上皮肤缓缓滑落,下意识用余光一看,发现白色的衣领已被染红。
她那么奋力地活着,如何能甘心就这样被山匪劫去性命。
既拖不了几时,只能尽力去搏一分生机,对他道:“我的东西都在车上。”
山匪目光顺着歪倒的马车游移,暗自思量一阵,瞪着她,狠狠道:“现在去给我取出来。”
他把阿兰转了个身,用刀抵着她后背,把她按进车厢,自己则门神一般在外面堵着,生怕人跑了。
阿兰临时上路,车里怎会有她的物品。她不敢喘气,硬着头皮去开座下的柜门。
门上有一把小巧的锁,显然是车夫留下的,她用各种方法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打开。
“一把铁锁你还想徒手打开?钥匙在哪?”山匪没了耐心,敲敲木板催促。
阿兰转过头去,谨小慎微地对他说:“钥匙在车夫身上……”
山匪盯着她,沉默一阵,见她眼里闪露着些许光点,总觉得不对劲,便先亮出刀来警告:“别跟我耍花招!”
自己被困在车厢里,明显处于劣势,阿兰只能先与他周旋,解释道:“我来时怕路上颠簸,丢失东西,特意嘱咐车夫帮我上了把锁,钥匙自然在他那里。”
山匪听完,果真没再怀疑,将目光转向了那把锁,在想办法打开它。
“你那刀看着厉害,可否先借我用用,让我试试能不能把锁打开。”阿兰趁机对他旁敲侧击。
说的不无道理,山匪想着。如今没有钥匙,用刀开锁也算是个办法,便伸手把刀递了过去。
阿兰刚触到刀柄,正欲握住,山匪却立即又把刀收了回来,怒道:“敢耍我?”
瞧他颇有情绪,保不准要做些出格的事情来,只能先小心防备着,继续好声好气道:“你若不放心,便亲自来吧。”
山匪迟疑一瞬,从她提出的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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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选择中,选了后者。
车厢空间不大,他把阿兰替换到外面等待,自己拿着刀,闷头朝那铁锁胡乱砍了一气。
人倒是挺好糊弄。
阿兰终于得逞,见他在里面砍得认真,趁机静步远离,听得车厢里传来一声:“你还真在骗我!”转身便跑了起来。
山匪把空柜子门砸上,艰难地钻出车厢,一抬头,发现阿兰已经跑远,自己暗骂了一声,马不停蹄地追过去。
他身手矫捷,想追到人不是难事。
眼看着就要将她捉到,谁知她突然站住了脚。他跑得快,一时停不下,直直撞在阿兰身上,两人一齐栽头滚落下去。
这是不知怎样来的一个大坑,四壁陡峭,坑底还有许多凌乱交错的树枝。
阿兰被摔得头懵,骨架子都要零散,晕晕乎乎地站起来,发现山匪也与她一同跌落在此,而他的刀被远远摔过来,弹到她脚边。
于是毫不犹豫地匆匆把刀捡起,握在手心,刀尖对着山匪的方向。
盯了半晌,只见他趴在那处,仿佛死了一样,于是走进仔细瞧看,这才发现他还活着,并且浑身都在战栗颤抖。
山匪听到她的脚步声,缓缓扭过头来,肩膀僵硬地抵着下巴,害他得一直费力挺着身子,呼吸又深又慢。
阿兰发觉他状态不对,忙问道:“你怎么了?”
山匪脸色苍白,双唇张张合合,却失了声一样说不出话,只能作罢,又把头默默扭回去。
阿兰随他目光走到那侧,这才发现,他的手掌被一跟粗壮的木枝生生刺穿。
木枝上半截满是浓稠的血迹,下半截则深深扎在地里,似乎长了根。山匪痛到极致,无论如何使劲都无法扯动它。
阿兰急忙俯下身子,对他说:“先别动,我来帮你。”随即利落地用刀把它砍断。
山匪的手重获自由,但断掉的木枝仍横插贯穿在掌心,把皮肉撑得紧绷发白。
他先翻了个身,把背重重砸在地上,哼哧哼哧喘了会儿粗气。
阿兰抬头望了望狭窄的天空,这坑洞估计是别人以前布置下的陷阱,坑壁陡峭光滑,并无石头之类凸起的可借力攀爬,短时间内,他们定然出不去。
当务之急,是要先把那山匪性命救下。
她与山匪对视一眼,后者触电般移开目光,又看了看她手里的刀子,心虚地半合上眼睛,心中很是惶恐。
不知他的受害者打算如何处置自己。
阿兰顾不得与他说话,用小刀划了一片自己裙边的布条,然后捞起他的手腕放在自己身前。
山匪又睁开眼,看着阿兰脖子上凝固的一道血痂,不可思议地笑了笑:“你是在救我吗?”话语间没有信任,更多的是调侃。
毕竟抢劫的是他,把她弄伤的是他,要杀她的还是他。
“别说话,省点力气。”阿兰提醒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帮他,只是遵从了内心。
说完,紧接着,没给他一刻准备的时间,直接握住那黏糊糊还有些刺手的树枝,缓缓用力往外拔。
18. 遗物寻回
剧痛真正袭来时,山匪手中的树枝已划向半空。
他嘴唇干燥,面色煞白,额上不知不觉泛出细密的一层汗水,浑身都抖得更厉害了,喉间“嗬嗬”作响,却咬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阿兰怕他呼吸不上,顺手扯下他蒙面的黑布,一张表情极度扭曲的脸露了出来。
山匪吐出的气都在打弯,哪里还有半分刚才跳出来打劫时的神气。
那只手已不成样子,掌中间赫然一个血窟窿,隐约透着其中筋骨,十分可怖。血顺着手掌和腕子往下流着,很快在地上汇成了一滩。
阿兰顿觉头皮发麻,后背发怵,皱着眉强忍下不适,用布条给他包扎。过后便不再管他,先把满手的黏腻蹭在衣角,又把刀捡了回来,带在身上。
她四处打量着,沿着坑壁来回踱步,一心想找到爬出去的法子,却始终没能找到坑壁上可落脚的地方,只好悻悻然在那山匪对角处坐了下来。
就这样一直从天亮呆到天黑,从天黑又呆到天亮,很快,她第三次在坑底看到了空中的太阳。
期间两人各自瑟缩在一角,为了节省体力,都没怎么说话。
但这里没有水源,没有食物,他们的身体不可控制地愈发衰败,撑到今天,已快到极限。
阿兰竭力维持清醒,迷蒙中望向山匪,见他正歪着身子,半闭双眼愣神。
没了蒙面布,才知他容貌跟自己想象得不一样。
瘦脸薄唇,鼻子直挺。长得倒不吓人,先前那双满是凶光的眼睛,此时看着竟形同柳叶,颇有书生气。
山匪缓缓撑开眼皮,聚焦视线后,恰捕捉到阿兰投来的目光,心中疑惑,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没怎么。”阿兰忙不迭垂下眼眸,不再看他,摇了摇头。
山匪瞧她反应,好像明白了什么,轻轻一笑:“看我不像做这行的?”
阿兰没想到他如此坦率,愣了片刻,本不想再过多回应,但转念又觉得与他说些话转移心情并非坏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那山匪想得大约和她想得一样,这会儿话突然格外多了起来。他再次开口,叹气道:“哪有生来就是当强盗的。”
阿兰本在随意听着,突然被勾住了思绪,不禁把心里疑问说了出来:“你从前是读书人?”
“你怎么知道?”
“你手上有握笔的茧。”
那是她先前帮忙包扎伤口时,无意中看见的。
她话音刚落,山匪就要抬起右手去验证一番,全然忘记掌心的伤,刚有动作,便钻心地疼了起来,五官瞬间拧在了一起,肌肉也跟着抽搐。
阿兰总觉得他呆愣愣不灵光,极有可能是读书读傻了,随口问道:“书读得好好的,怎么干起这种勾当来了?”
听她这问题,山匪一双眼睛黯淡下来,闷声说:“我得用钱。”
阿兰转念一想,他腹中多少该有些墨水,又好端端手脚俱在,忍不住对他说:“怎么不去找点生意做,本本分分赚钱?”
山匪扯了扯嘴角,只怕说出来她也不能理解,便简单说:“还是抢劫来钱快。”
“你急用钱?”
“嗯,”山匪轻轻应了声,随后沉默一阵,才继续补充,“算是着急。”
两人一问一答,说话都没什么气力,声音如同风中残烛,不知何时熄灭,但为了保持清醒理智,也硬要交谈。
“家里有人要用钱吗?”
“不是,我家就我一个人。”
阿兰一怔,哽住喉咙不再出声。
四周陷入了死寂,静得只能听见上头树叶哗哗作响。
过了好久好久,山匪主动开口,问她:“还在吗?”
“嗯。”阿兰迟缓地应着,声音微弱,近乎飘渺。
山匪听到她的回应,伸了伸脖子,朝天露出倦乏的笑容:“先别睡。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来做强盗?”
阿兰睁开眼,下意识点点头。
山匪把目光转过去,看到她在听,开始缓慢讲述:“我从小没有父母,日子很苦,就靠捡菜场地上的烂菜叶子生活……”
他顿了顿,似乎又一次切身品出了当时的酸涩滋味:“我每天从菜场回去,都要路过一个空房子。直到有一次,我再次路过,那里竟然传出很大的读书声,我走近去看,发现房子里坐满了与我一般大的小孩。”
阿兰渐渐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是学堂吗?”
“对,是学堂。”山匪微微颌首。
“我也读过书,”阿兰说,“但我没去过学堂。”
山匪闻言,觉得很不可思议,追问着:“那谁来教你读书?”
阿兰没有立刻作答,脑海中迅速闪过以往回忆,不知该如何告诉他。
她环视四周,忽觉得到了此时还何必要隐瞒身份,于是深吸一口气,坦然说了实话:“我爹是进士,他教我。”
山匪沉默了很久,身子突然往上拔了拔,正视着阿兰,一字一字认真说:“我原本也该是进士。”
“怎么回事?”
“听我继续讲吧,”山匪仰头,缓缓把故事接下去,“我路过学堂,那阵读书声过后,夫子突然开始教训他的学生。”
“我隔着墙偷听,听到他说:‘只有科举才能逆转命运。’”
阿兰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句话,我记了半辈子。”
山匪叹了口气:“直到今年殿试,我名列三甲……”
“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吧?”阿兰缓缓闭上眼睛,如梦一样问他。
“是啊,”山匪道,“我以为我的命运真的要逆转了。”
阿兰皱了皱眉,牵动薄薄的眼皮跟着一颤:“什么意思?”
“有人冒名顶替我。”这一句话说得轻松,却藏着不为人知的万千痛苦。
两人都再次进入了沉默,隔着很远,阿兰听到他不平稳的呼吸,像鸟雀骚动树叶那样,没有规律。
“他们抢了我的功名,把我扔回来。”山匪终于又开口道,话语中满是不甘,“我不服,我需要钱,我要去应天府告状。”
阿兰企图越过他的悲恸,问:“你来山上多久了?”
“不到半月。”山匪慢慢收敛情绪,平静道。
“可有劫到什么?”
他点点头:“有些,但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阿兰微睁开眼,不知为何心里觉得酸苦憋闷,积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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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终于轻轻道了一声:“权贵害人啊。”
山匪听到后,诧然问:“你怎也有这感想?”
已到如此关头,阿兰不介意再向他诉说些实话:“我也没了家人。”
“你……”山匪很是意外。
“我爹出身微寒,虽是进士,却受尽权门排挤欺凌,我娘走后,他跟着抑郁病终。”
阿兰停住缓了缓心情,才又道:“我还有个弟弟,比我小上六岁,爹娘去后,我二人相依为命。”
山匪问:“现在呢?你弟弟该在家等你。”
阿兰摇头,小声说:“我弟弟后来也……”
山匪忍不住发出夹杂着愤懑与哀伤的喟叹,心中涌起荒谬共鸣,原来有世上有人和他站在一起……
“你可为他们讨来公道?”
“没有。”
“如何都讨不来的,”阿兰轻叹,“反倒害得我也入了局。”
“什么意思?”
阿兰没再说话。
两人体力都几乎耗尽,渐渐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山匪又动了动干裂的嘴唇,艰难开口:“你经这山是要去哪里?”
“去青州。”
“去青州作何?”
“有人偷了我的东西,我要去找她。”
山匪想了一阵,问:“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去寻?”
“一支簪子。”
“什么簪子有这样的份量?”
“我娘留给我的。”
山匪表情有些细微变化,腿也动了动,又问:“是何模样的?”
“兰花形,玉做的。”
山匪突然睁大了眼,侧身费着劲儿去够自己的包裹,用两只手指勾了过来,翻找半天,终于掏出个细棍状的东西来,拿在手里朝阿兰晃了晃。
“可是这个?”
阿兰闻声望过去,只他手中的东西泛着温润青光,颇为眼熟,定睛细看,上面那朵兰花开得正盛:“是,是!”
她突然又有了力气,强把身体撑起,挪了过去。
山匪将簪子交给她,眼里也带着欣喜,补充道:“上一个劫来的就是它。”
阿兰这才知,原来他在这山上早一步碰到春禾和春宏达,就这么把二人给劫了。
她哑然失笑,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不该高兴。
山匪倒是大方,对她说:“你拿着吧。”
眼下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谁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又会不会有人来救自己,总之,身外之物估计是用不到了。
阿兰把簪子握在手心,搓磨半晌,终于感激道:“谢谢。”
“没事儿,本身就是你的。”
不知又在这坑洞里熬了多久,头顶突然传来响亮马鸣,打破了下面的沉闷。
阿兰和山匪同时捕捉到这声响,相视眼睛一亮,随即用尽全力扯起喉咙呼救。
只听得马蹄声停,接着,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拨踩杂草的簌簌声响。
“少爷,这里有人!”
孟文芝听到呼唤,匆匆走来俯身往下看去。
一眼过后,身子骤然矮了半截——他如何都想不到,阿兰消失几天,竟是栽到了这里。
19. 一叙谢忱
阿兰与山匪被困在陷阱三日,无法脱身,幸亏有孟文芝带人来找寻,这才免落得惨死深山的下场。
那天,山匪身份敏感,获救后倒迸发了人求生的新潜力,一步一软地飞快逃跑了。
阿兰为他打了掩护,孟文芝似有察觉异常,却也并没有真的说什么。
后来阿兰又问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孟文芝没有犹豫,直言说是专程来找她的,让她好一阵惊讶。
过会儿还是找了个借口,告诉她自己之所以找她,是突然酒虫作祟,却发现酒铺关门多日,这才起了怀疑。
总之,无论如何,阿兰都很是感激。
纵先前对他存有惧怕之意,但时至今日每遇困境,都有他挺身而出。若再对他躲躲闪闪刻意疏远,恐伤人心,自己这里也难过意得去。
就算被他发现什么端倪,就算被他亲手捉去,就算真的他要降罪下来,有他恩情存在,她也不该多说什么。
阿兰释然想着,该好好答谢他一番。便按他说的,准备再专请他来喝酒。
待身体终于康健了些,她备了酒水,写一张纸条轻系在他门环上,又特意摘了片叶子掩着,怕旁的人瞧见。
孟文芝忙完一天事务后,暮色已然落下。入门时衣角蹭到铜环,一片树叶悄然飘落,吸引了他的目光。
低头看去,发现门环上竟缠着细细一条宣纸。
他小心取下,展开,见笔迹十分眼熟,上面写着:
昔日蒙恩,薄酒已备,只待与大人一叙谢忱。
字字跃入他眼底,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终于回过神后,孟文芝转头对清岳说:“你先回去,我还有事。”
事情不是都已办完了吗,怎么刚到家门又要忙起来……清岳暗自琢磨着,虽想不明白,但还是点头应下:“好。”
清岳推开门跨步进去,正准备回身关门,忽发现少爷这会儿也要进来。
“少爷怎么没走?”清岳好奇地问。
他顿住脚步,思索片刻,而后神色坦然对他说:“我得换身衣服。”
原来不是公务上的事。清岳看着少爷身上的官服,心中瞬间明了了。
孟文芝再出来时,穿得是一身茶白色长袍,上面遍布莲花暗纹,光一照拂,便升起辉来。
腰间束了一根串了东陵石的红绳带,两头金丝密密缝裹,正与那锦袍相映衬。
这衣服本十分素简,没有过多配饰,但行动中又隐约闪着莲纹的流光,再往上看那张如冠玉般的脸孔,只衬得他身上衣料全成了金子银子,很是璀璨耀眼。
“我就说,这身衣服少爷穿最是潇洒,您总不听。”
清岳凭空冒出来似的,孟文芝刚走到庭院,冷不丁听这一声,恍然觉得自己像被捉了现行的贼,越发别扭。
他除去官服,一向只穿深色衣物,显得人更威严肃穆,能省去许多麻烦来。
如今想想,平日里穿得那般凶神恶煞做什么,倒叫人害怕。
兴起,便翻来这唯一一件素净白衣,刚穿上时浑身都不自在,对镜一看,更觉陌生得仿佛换了个人。
不过好像还看得过去……
“走了。”孟文芝点了灯,欲离去时先招呼了清岳。
清岳探头问:“少爷,路上黑,要不我陪您去吧?”
“你早些睡。”孟文芝委婉回绝,合上门,自己走了。
路上,一盏黄灯,一袭白衣。
无论走到哪里,光照亮一半黄,映在衣服上,衣服再照亮一半白。
顿时觉得自己身上好似那日月同辉的奇景,比哪个的光芒都要更甚,实在是夸张得紧。
他何时这样百般纠结过,就这么胡思着,终于走到阿兰的酒铺,目光看过去,头脑瞬间清净许多。
幸好,那里还亮着灯。
…………
阿兰其实并没指望他能当日便应邀前来,想他得空过来就好。她独自坐到现在,早已知道望不到客人,正准备去关门,门外黢黑的石板路上竟蓦地多了一抹光亮,缓缓而来。
那人提着灯盏,似乎穿一身素衣,却映得浑身金光流转,好不神奇。
待他走近了,阿兰刚看清他的面孔,手不自觉地扶上了门板,一时间不知如何先对他开口。
孟文芝见阿兰站在门口不动弹,便也随她停驻此,低头问道:“可方便进去?”
“方便,孟大人请。”阿兰这次很快反应过来,恢复了常态,将孟文芝领进来,抽出一条椅子让他就座。
自己犹豫了一会,转身去把大门轻轻掩上。
孟文芝立即问:“作何掩门?”
阿兰想他身为官员,一言一行都备受瞩目,现在时已晚,若被人瞧见也不知会不会传出什么闲话来,还是谨慎些吧。
但她心中所想又不便于与他明说,思索再三,只好委婉寻了个借口:“晚上风大,易着凉。”
孟文芝听后微微一怔,笑了笑,望她略显单薄的身形,只怪是自己思虑不周,难得拘谨起来。
他双手浅握着拳,搭在桌上,四下看了看,见一个客人也没有,坐得也有些不自在。
为难半天,终于开口:“晚上正该是生意好的时候,怎么除去你我,一个人都没有?”不会是专为他一人清了场子……想着,心中不免有些歉意。
阿兰刚从内门出来,用单边肩膀拨开杏花帘子,一臂夹着酒坛,一手端着酒碗:“说来惭愧,我这儿生意一向如此,从未有好的时候。”
原来是他暗自多情了。霎时间,孟文芝面上难色微露。
阿兰瞧他表情不对,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不好意思地补充一句:“孟大人不要嫌弃才好。”
孟文芝沉眸点头,起身帮忙把酒坛接了过来,放在桌上。
他对喝酒并无兴趣,倒不急着开坛,眼睛扫了一遍桌面,总觉得少了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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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才明白过来,问道:“怎么就一个碗?”
阿兰对他道:“我酒量不好。”
说到底,也是她专程做答谢才请人来喝酒,又怎好只让他一个人喝?
意识到自己又扫了兴,也无法再把吐出的话咽回去,只好急忙说:“我这就再去拿一个来。”
孟文芝并非要为难她的意思,紧接着她的话道:“泡些茶水喝吧。”
确也不失为一个主意。
只是阿兰平日里都喝白水,她一心想好好招待,看着手中那些陈旧的干叶,免不得皱下了眉头,挑拣半天,最后只把勉强凑了一壶泡好了,端到桌上。
“坐。”孟文芝请她坐在对面。
阿兰兢兢业业地坐下身,提壶倾斜过去,先为他斟了茶水,再给自己也倒上。
看着容器中色泽普通的茶水,顿时懊恼万分,只怪得自己准备不周,很是过意不去。
明明是她要达谢,却呈不上自己的心意。壶中是矮子里面拔高个,普通货色里捡出来的茶叶,再移目看去,旁边那酒坛子里的酒味道如何,她心里更是没底。
阿兰如坐针毡,浑身僵硬起来。
再一抬眼,见孟文芝端起那比半张脸都大的酒碗,镇定地饮啜了一口,忽地忍不住站起了身。
腰下裙子挨在桌边,悠悠晃了几晃。
“怎么了?”孟文芝手中一顿,碗顶渐渐露出两只眼睛,向上视去。
阿兰这才知自己失态,难为情掩面道:“我该拿茶杯来的。”
“不碍事。”孟文芝笑了笑,让她宽心。
在他目光注视下,阿兰如被丝线牵引,缓缓坐回去,虽知道他带着善意而来,但不妨碍自己因他温和妥帖的态度更加惶恐。
无奈中,也只好跟着浅浅一笑:“这茶水勉强您了。”
孟文芝一碗茶渐渐饮完,她仍没找到机会步入正题,几次话到嘴边,都说不出口。两人干巴巴坐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阿兰做足准备,想开始认真与他道谢,先轻声叫他:“孟大人。”
却又觉得有些过于生硬刻意了。
孟文芝闻声抬眸,用目光询问。
阿兰一时慌神,急切切换掉言语,改口道:“不要光喝茶,尝尝这坛酒吧。”
孟文芝移目到酒坛上,迟疑片刻。
阿兰见状,以为他不满意,忙解释着:“这坛叫玉露,是我酿的口味最好的酒了。”
“若不喜欢,还有些别的。”
“好。”孟文芝终于开口说话,眼睛跟着弯下来。
他看阿兰表情很是为难,想来是自己状态让她生了误会,便先让她安下心来:“我也不擅喝酒,若失了态,还请见谅。”
阿兰还记得他先前雨中酩酊模样,想来或是爱酒之人,只觉得他此番话是故意含蓄。
便不再忧心,打开酒坛,又拿来一对空酒碗,各倒了半碗进去。
20. 玉露三碗
夜幕渐深沉,皎月清辉被橙黄的烛光挡在窗棂之外,屋内灯火幢幢,无人言语,唯有些许陶碗木桌相碰的笃笃声音。
不过多时,碗中酒液静如水镜,两人相对而坐,气氛愈发微妙,尴尬之意开始在周身弥漫。
阿兰见状,不好再将人这么耗着,忙收敛了神色,挺直脊背深吸一口气,双手稳稳端起酒碗,目光坦然对上他的双眸,缓声步入正题:“孟大人,这些时日阿兰承蒙您周全,心中感激不尽,先前言行或有冒失,还望大人担待,切莫放在心上。”
孟文芝从未见过她这副神情,顿觉迥异于往昔,不由得一怔,随后舒颜笑了笑,也将碗轻轻端起,道:“其实,我并非专程来听你这声谢辞。”
“你口中的相助,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既居官位,护佑百姓也该是我的责任。”
言罢,他略作停顿,稍展开了胸怀:“但你瞧,我已褪去官袍,此刻这里并无旁人,我想与你抛开那些场面话,聊一聊。”
阿兰本望着他的面容,后者目光刚跃过来,便又忍不住垂下眼来,立即被睫毛挡去了一半的视线。
余光中,她看到对方仍噙着笑意的嘴巴,暗自稳了心神后,才道:“不知大人想聊些什么,阿兰尽力奉陪。”
“你该知道我的名字,”孟文芝轻声说着,半句活落,见她迟迟不做反应,放低了声音又问,“对吗?”
孟文芝明知道她聪慧非常,只是性子文静内敛,想必没有她参不透事情,只有她不愿吐露的心思。
本不该强图她开口,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一步步引导,让她说出自己想听到的答案。
阿兰怎好继续保持缄默,侧过脸轻点首,应了声:“知道。”
二字甫一出口,孟文芝将大手一伸,两个酒碗便轻轻碰出了响,好像高山上一滴冰露,砸进了深潭之中。
丁当余声中,他目光温和,耐心对她说:“那便直唤我姓名吧。”
话落,四周已恢复了静谧,仿佛世间万物都屏去气息,就在这时,孟文芝却又再次启口:“像朋友一样。”
最后补充的不疾不徐一句话,羽毛似的搔在了她心尖。
孟文芝也许未有察觉,但阿兰心里却比那明镜还要清亮。
她与他,是鹰与鹌鹑,蛇与蟾蜍,是猎手与猎物,如何能说得“朋友”这一词,想着,免不了在心中一阵叹息。
但转念又生出叛逆来。难道鱼儿就不向往岸上的光景,林鸟就该远离人间么?
她的前半生已被磋磨殆尽,如今畏畏缩缩束手束脚绝非她所愿,她也想在阳光下,畅快地活着。
不如趁此放过自己吧。
思绪流转间,手指触动碗边,顺着边沿滑了半寸。
阿兰舒展了面容,眼睛比琥珀还要透亮,莹莹光泽中绽放出孟文芝的一朵影子。
似乎从她借出那柄白梅油伞后,那些细密雨丝便交织起他们的命运,缘分就再剪不断了。
阿兰将身后仰,把手中酒水一饮而尽,酒液在唇角隐约露出细碎的光芒,胸中顿时轻松许多,释然而笑,呢喃着:“总之,真的很感谢你,孟……文芝。”尾音轻轻上挑,不经意间勾动了听着的心。
孟文芝也不禁化开两边眉目,跟着把酒咽下,放回碗后,霎时间醉意上涌,眼下是两团粉红。
“玉露”不是烈酒,但对不甚酒量的他,依然可以轻易夺走神志。
燥热之感从腹中升腾,到肺腑,到喉咙,最后燥得他哑了声。
见他面上有了迟疑,阿兰尚不知真相,只以为是味道并不适口,转身又轻快地从柜后搬来几坛,放在桌边,供他挑选。
“不用。”酒劲上来的比孟文芝想象得快许多,他行动有些迟钝,摆手的动作要比话语慢上几分,不忘朝玉露夸赞着,“有它已足够,很好喝。”
阿兰一怔,想来未料到手艺竟能得到认可,于是满心欢悦,欲为他再将玉露倒上一碗。
孟文芝见她如此大方,心中既喜且忧,分明倒霉的要是自己,短暂犹豫后,忙抬手抵向正朝他倾斜的坛口,把它轻轻推了回去。
阿兰怀抱酒坛,扬起双眉看向他,眼中有几分不解。
孟文芝头已昏沉,难为情浅浅一笑,找补道:“慢些喝,慢些喝。”
难得能与她有这样不被打扰的时刻,他不想错过说话的机会,自知酒量浅陋,不敢多饮,却着实不忍辜负她的心意,又添两碗下去,周身一切都变得朦胧了。
即便如此,还是强作镇定坐直身子,生怕自己哪一瞬失去控制,唐突了她。
阿兰自知这酒劲儿并不猛烈,有些人喝上足足一坛,依然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但不知为何,眼前人的面庞越发地红,好比丹若花开,嘴巴紧绷着,安静得有些异样。
“你的脸,怎么如此的红?”暗自思忖后,阿兰忍不住问道。
孟文芝听完,下意识皱了眉头,用手背贴到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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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实滚烫,哑着喉咙道:“约是醉了……”
“咳。”孟文芝清了清嗓,只觉得吐气都开始混浊,忙起身对她说:“你的心意我都领下,只是酒再喝不得了,我先走了。”
他急煎煎地要离开此处,却一步一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不知哪一脚没走好,忽地歪了身子,“砰”地倒在桌边,把阿兰吓了一跳。
她神色骤变,立即挪开椅子奔过去。
孟文芝侧着头,勉强靠在桌腿上,整张脸涨红滚烫,即使远隔着距离,阿兰也能感受到他散发的迎面热气。
明明自己也是一碗一碗地同样与他喝,他却先倒下了。这才想起最开始他所说的不擅喝酒,原来并非含蓄,全是实话。
见他满脸不适,阿兰懊恼早没注意他的颜色,将人哄成了这副模样。
“不用管我……”半梦半醒时,孟文芝微睁开眼,喃喃道。
总不好让他就这么坐在地上。
想他反正也是醉了,还在乎什么无关紧要的礼节规矩,阿兰捉住他的袖口,试图借此拖起他的胳膊。
谁料,袖口外那只燥热的大手忽然翻转过来,拢住了她的手。
阿兰被这突然的触碰烫到,立即把手抽回来。此时她多少也有些酒意,几番功夫下来,心跳得快了,脸上也泛出一片薄红,幸亏,人还比他清醒点。
“你还在害怕……”孟文芝闭着双眸,不自主地拧眉。
阿兰捺住胸口躁动,想了想,轻声逗他:“我怕你作何?”
他并未睁眼,只与梦中之人对话,面上露出几分苦色,艰难梗了梗脖子:“我凶只对坏人凶,罚也只罚他们……那些人作恶多端,害苦了百姓,我若不发些脾气,如何将人震慑?如何为百姓做主?许多事等不来天理,但只要我能管得了,我一定尽力……这些我问心无愧……许是,许是相貌凌厉了些,吓到你了。”
“坏人”阿兰难得没有立即代入自身。该是酒精的功劳。
听他把一番话说得乱糟糟,但又知道他句句真切,不掺有半点假,竟品出委屈的意味来。
顺着他的言语,阿兰细细打量了他的面孔。
此时松懈下来,明明是温润干净的一张脸:墨眉微蹙,眼帘轻闭,长睫颤动着指向玉峰似的鼻梁,再往下,是同双颊一色的酡红的两瓣唇。
这会儿阿兰有了轻浅的醉意,竟变得活泼开朗许多,不禁掩面而笑,悄声道:“你的相貌,吓不到我。”
21. 吐露真言
孟文芝不再应声,覆在膝上的手渐渐放松下来。
阿兰却又探过去,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想继续与他聊天,又生怕将其惊扰,只好凑在他耳边,很小声地说:“我会重新变得勇敢。”
这句话,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话音落下,阿兰主动把自己的手送到他掌下,钻过去,弯下五指与他紧紧相扣。
随后屈膝弯腰,费劲地矮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他胳膊绕到自己颈后,一边拽握着他的手,一边单臂环住他的腰,将人艰难支撑了起来,缓慢挪移,终于把他安置在了椅子上。
一会功夫,人就累得浑身疲软,阿兰便也挨着他坐下,还在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
身旁孟文芝的身形高她许多,此时人迷迷蒙蒙歪着脑袋,温热的鼻息一下一下轻轻喷在阿兰耳畔,惹得她一阵酥痒,寻着感觉转脸望去,忽见那张凑得极近的面孔,既没做准备,也躲闪不及,两人鼻子就这样蹭在了一起。
阿兰这才惊觉耳旁的热流原是这样来的,双眸倏忽一滞,连带呼吸也跟着停下了。
凡是他气息扑过的地方,此时一并开始发热发烫,不到片刻,身上就沸腾得比水开还要厉害,数不清的气泡从心底上涌,由小变大,越窜越快,挨个在她眼前爆破,激起的水波相互碰撞交融,孟文芝静谧的神色在其中抖动着,碎开,又恢复于好。
空气里已然分不清是谁身上的酒气。
孟文芝突然颤了颤眉头,头跟着就要动起来,下唇边缘不经意掠过她脸上的绒毛,阿兰猛地回到现实,立即起身闪躲。
纵是分离开来,脸上还隐约有着他触碰的感觉。
若是得了这一下,可当真不好解释。吃亏的要是她,该怪的也要是她,谁让她是唯一清醒的那个。
想着,阿兰心跳得越来越快,又毫无规律,顿时觉得屋中闷热得紧,想去窗子边透透气。
刚朝原处走了两步,便被牵制住上身仰了回来。低头一看,怎么两只手还拉在一起,没有松开!
阿兰瞬间清醒许多,慌了神,却怎么都挣脱不开手,无法离他而去,只好赶忙坐回原处,生怕被人瞧见了似的,把手藏在两人身间,悄悄地去解。
“孟文芝,醒醒。”阿兰见是他暗地里握得紧,急着要将人唤醒。
孟文芝倒并非睡着,只是整个人都混乱得头脑不是自己的,身体也不是自己的了,好像处在另一个世界,与她隔了层层白纱,任她怎叫,都做不出反应。
阿兰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去轻拍了他的脸,再次道:“快醒醒。”
这一下,孟文芝眼皮动了动,露出两缝好清亮的眸子,烛光在其中跳动着。
他忽地意识到什么,乍然全睁了双眼,惊慌中先是本能地将手攥紧,须臾,又触电般猛地放开,自己急着往边上坐了坐,要与她保持距离,没想到掌握不住平衡,整个人摇摇欲坠。
幸好阿兰眼疾手快拦住了他。
见他是真的难受,忙轻轻按住他两边肩头,让他不要乱动,好声问他:“你明明喝不得酒,为何逞强呢?”
她虽动作轻柔,孟文芝却也听话地没与她抵抗,坐在原处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道:“我是想……想与你喝。”
阿兰一下子愣了神。
原本欲说出口的话语,被悄然咽回心底,再无一丝声响逸出。
她一向心思敏锐,可不似那些痴笨的木头,她什么都知道。
包括眼前这个男人对她尚不敢挑破,只能藏在心底的情谊……
刹那间,奇异的平静感如潮水般自脚尖蔓延,席卷全身,呼吸渐渐平缓,整个人终于重回理智。
过了许久,这个世界昏沉睡去,没有丝毫噪音。
孟文芝沉沉伏在桌面,阿兰则坐在了他旁边,很长时间才眨动一次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蓦地回神后,自己又倒一碗酒来,盯了酒面半晌,竟朝他的空酒碗轻轻一碰。
再扭过脸,表情已不同于先前,垂眸似笑非笑地说:“我也希望,我们是朋友。”
她仰头一饮而尽。
未曾与孟文芝谋面之时,阿兰只觉这世道荒谬不公。认识他后,才知道,原来真正不公的并非世道本身,而是人心。
有些人凭借权势,肆意践踏他人尊严,玩弄律法于股掌,致使正义蒙尘,无辜者含冤。
而孟文芝不同,他虽待事严苛,眼中容不得沙,却是有原则,有底线的人,从未有过无端刁难。
如果能早一点遇到他,或许自己就能为惨遭横祸含恨而死的家人昭雪,不至于一次次申诉无门,最后犯下无法挽回的弥天大错,从此万劫不复。
阿兰嘴角轻扬,笑容里说不清是释怀还是落寞。
“但是……如果和我做朋友,你一定会后悔。”她眸子点点闪烁着,强忍好一阵酸楚,这才没掉下眼泪。
孟文芝对她不堪的过往一无所知,可一旦知晓了,知晓她双手曾沾染鲜血,知晓她是那手刃亲夫的恶徒,还会像现在这般毫无芥蒂地待她吗?
怕是只会厌恶至极,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再施舍。
夜渐渐深了,整个永临只有她家酒铺仍然亮着灯火。两人横坐在同一条长凳上,一个早已醉倒在桌上,另一个撑着脸,对酒感伤。
突然,半掩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男人。
那人先在门前稍作驻足,找到目标后,径步便朝孟文芝走去。
阿兰先被惊动,摇摇晃晃站起身,还未开口问询,却听对方斥责道:“你这店家怎么如此不厚道,竟灌人这么多酒!”
说话之人正是孟文芝的好友,许绍元。
他看着地上一坛一坛的酒罐子,怕不是全要让孟文芝喝的,这人什么酒量,自己再清楚不过,眼前这番景象,他着实看不下去,这才语气重了些。
他把孟文芝催醒,后者蒙眬睁开眼,就见许绍元嗔怪着:“小盅不过瘾,用起脸大的碗喝了?你这酒量可真是练出来了。”
好不聒噪。于是只好先把酒碗推开,朝他摆摆手,扭头窘迫地看向阿兰。
阿兰无措地站着,与他是一样地双颊绯红,酒意醺然,脸醉得跟朵花似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许绍元伸手探进怀中,掏出钱袋,“啪”地搁到桌上,对阿兰说:“这些酒钱,若是有多,你便尽数收下;倘若不够,尽管到我许府上讨要便是。”
他扶着孟文芝站起来:“人我带走了。”
阿兰望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愣了半晌,才晕乎乎地过去关门上闩,心里却始终静不下来,竟去踮脚用手闷住门前的铃铛声响。
这铃声一消,屋子里好像瞬间冷了下来。
…………
清岳在门口等着,远远见到有两个人从路上走来,一个歪在另一个人身上,看了许久,脚下想走过去,人却还在犹豫,正眯眼确定着。
“快来帮一把!”许绍元挺了挺腰身,喊道。
清岳这才相信是他家少爷回来了,忙跑过去搀在另一边,扑面一股酒气,但也没好说些什么。
两人把他送到床上,许绍元把清岳叫到一旁,问他:“他走之前与你说去干什么了吗?”
“只说有事,”清岳摇头,又想到什么,补充着,“那会少爷与我刚回来,开门时见门环上有个纸条,少爷看完,登时脸色变得极好……还专换了件衣裳才走,也不让我陪同。”
许绍元陷入沉默,自己思索了一会,恍然明白了,便对清岳道:“好。有劳你快去热些醒酒汤来。”
“我这就去。”
清岳转身离去,许绍元踱步至床沿,瞧孟文芝醉酒的睡相,自语道:“原来是心中有人了。”
说着,许绍元忍俊不禁,还顺手去帮他松了松衣领。
孟文芝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也不知把他当作了什么人。
蓦地发现他的目光,许绍元浑身霹雳,一下子抽离了手,严肃提醒道:“你看清楚我是谁,我是许绍元。”
孟文芝极吃顿地眨了眼睛,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三个字:“我知道。”目光也移向了别处。
因为头疼,他仍保持着被送在床上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缓慢挪移着。
身体也好像不是自己的,很热,很轻,有种不真实的幸福感游走在身间。孟文芝双眉舒展,唇角轻陷下去两点,看他模样,仿佛踏进了梦中的桃源,脸上全是掩不住的快乐。
“奇怪,好生奇怪!”许绍元目不转睛盯着他,喃喃感叹,说着,又斜身坐到床边,趁他糊涂,小声套他话来,“文芝,你刚来永临,咱二人多年未见,那么高兴的场面,你也就勉强喝下了一杯,如今这么痛快,就是为了那个女人么?”
孟文芝又把目光从床尾转向他,呆愣愣地听了半晌,很是认真地在思考消化他的话。
许绍元便耐心等着。
不过多久,孟文芝点了点头,嘴角的弧度更甚。
“好么!倒是把女人看得比朋友兄弟还重,我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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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你是这样的人。”许绍元佯装生气,扭脸不乐道。
孟文芝看他不愿理自己,正欲闭上眼,又被拉住手强行唤醒。
许绍元又问:“就是与你喝酒那个姑娘吗?”
这回孟文芝没有思索,很是干脆地点着头。
“她叫什么?”
“阿兰。”孟文芝开口,带着浅淡的酒气,眼睛里雾蒙蒙的。
许绍元回忆片刻,想起她似乎是之前被强占闹到公堂的女子,还是孟文芝把她救下,想必缘分也是这样来的。但又不放心,摇头接着问:“光说名字,她姓什么呢?”
孟文芝望着他,一语不发。
“父母是谁?家又在哪里?”
又过了很久,才听到回答:“我不知道……”
这才廖廖几个问题,却都答不上来,未免也太过草率。许绍元一下子换了神色,对他说:“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二人身份毕竟有差,就不怕她有心宰你?”
孟文芝想了想,抬眸道:“她不会宰我。”
许绍元一愣,彻底缴械,无奈笑道:“哎,我跟你这醉汉费什么口舌。”
话说完,还是免不得悄悄庆幸一番,暗想他心思藏得如此之深,若不是今晚事出非常,自己还真探不出他的心思。
这时,清岳端着醒酒汤,用背推开门,转身走了进来。
许少元则从床边站起了身,对孟文芝说:“坐起来把汤喝了,醒醒酒。”说着,就要弯腰去扶他。
一个不留意,力度稍大了些,孟文芝身体一晃,脑袋里面全是钝石头到处乱砸般,又痛又沉,不免咧开嘴角吸了一气。
许少元赶忙放缓动作,让他扶着自己坐好,随后便退到不远处的桌旁坐下,让清岳送汤过去。
孟文芝也知道这会儿身体不好受,配合着把汤饮尽,又躺了回去。
清岳离去后,许少元在原处坐了半晌,这才又对着闭上眼睛的孟文芝开口:“文芝,光顾着说你的事情,我今夜也是有事前来的。”
“我瞧你这会也听不进去,明日再与你说吧,”许少元起身凑到床边,“只是今晚我得留在你府上了。”
孟文芝侧脸向内,把后脑对他,仍不清醒地应着:“你随意,找间能住的就好……”
许少元听罢怔住,过了会,撩起袖子闷闷道:“现在好性子都给了姑娘家,对我就这样的粗鲁。”
孟文芝在床上隐约听他这样说自己,便转过身催促:“快走,快走。”
第二日。
酒后觉短,孟文芝早早醒了,已换好衣装,举手投足间,平日里的正经气质终于回来了,与昨夜全然不似一人,只是脸上十分疲倦,眼里还停着血丝。
许绍元敲门而进,见他已经整理好自己,颇为惊讶,故意打趣道:“昨晚上的人去哪里了?”
孟文芝将两边衣服一捋,转身,刚见到他,便故意装作失了记忆,反问道:“绍元,你怎么在这儿?”
许绍元被噎了回去,见他表情没有波澜,也分不清他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也在耍弄自己。
僵持不久,他败下阵来:“昨晚还是我把那么烂醉的你带回来的。”
“谢谢。”孟文芝简单回了两个字。
许绍元可没看出他感谢的情绪,反而觉得他分明心中不满:“我看你是怪我坏了你的好事。”
孟文芝听后,竟笑了出来,虽然很快收敛了,还是被许绍元发现,后者气道:“好啊,原来被我说中了。”
转而又准备长篇大论开始感叹,孟文芝见他架势不对,忙堵住他的话,免得人又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对了,昨天那么晚,你找我做什么?”
许绍元半开的嘴合上一瞬,又张开来:“你可不知我最近遭得什么难!”
一句话出口,脸上表情瞬间为难起来,孟文芝也猜不到他究竟因何事苦恼,只将人领到院里,去亭下坐着,
亭中小风一吹,吹去了昨日残余的燥热。孟文芝好生坐着,待他继续说下去。
“昨日,我有个远房表妹突然登门拜访……”许绍元话没说完,先叹了口气。
“哦?”孟文芝转眸,“那该是好事。”
“哪是什么好事。”许绍元将手双攀在石桌上,连连否认,“她有目的而来。”
孟文芝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开口问道:“是何目的?”心想远房亲戚走动,最差不过是想借些银钱接济一二,可他家中资财也算丰厚,并非缺衣少食之人,不该为这些琐事烦忧才对。
22. 记得多笑
许绍元见他全然不知事情的严重性,猛站起身,将双手摊开在身前,对着自己从上到下来回比划道:“她图人,图我的人!”
见他如临大敌,孟文芝眼底藏着笑意,不动声色地轻偏过头。
许绍元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能连连拍掌吸取他的注意:“这不是儿戏。”
“好,”孟文芝配合他神色一正,恢复平时的肃穆模样,点头道,“不作儿戏。”
许绍元这才满意,肯继续往下说:“那姑娘先前并未与我家通过书信,昨日下午毫无预兆到来,声声言道是专程来见我的。”
孟文芝耐心听罢,疑惑问:“你二人很相熟?”
“不熟,一点都不熟。”许绍元浑身抗拒,边摆手边摇头,“我们上回见面时,她还是个小小孩童,身量刚及我腰间。”说着,又伸手比划几番,为他重现当年之景。
“一晃那么些年过去,我连她名字都忘干净了,真真没想到还能再有交集。”
对此事,孟文芝要比他通透几分,不紧不慢道:“到底是有亲缘,你躲不掉。”
许绍元瞧他说的轻松,只觉心中愁绪无人理解,当下攒聚两眉,满脸的烦闷,长长哀叹一声:“怕不是马上要亲上加亲,亲得更甚了!”
听者嘴角已勾得愈发明显,终是倾身截过话,提醒道:“慎言,小心被别人听去。”眼中难得露出几分促狭之色。
“哎呀。”许绍元怨了一声,忽地耷下肩膀,彻底泄去力气。
这会子又挺起腰杆,捡回兄长的架势,对他指指点点道:“你这人,半点不为哥哥我着想,反倒嫌我招笑。”
孟文芝当然是矢口否认,镇定回应:“没有。”只是话时神情仍颇耐人寻味。
“就不怕我哪日给你领回一个嫂嫂么?”
“若是真的,合该恭喜。”
若是孟文芝起了逗趣的兴致,许绍元还真招架不住,这八个字一出,石头似地哽进他心间,噎得人说不出话来,也再没了玩笑的心思。
反应过来后,先是嘟哝着:“我瞧你是被那几碗酒迷昏了头,如今竟与我父母一样,乱点鸳鸯。”
转而,又语重心长地说:“她正值青春,我而立将至,心智阅历也截然不同,万万不能胡来。”
他既认真起来,孟文芝自然也能听出他言语中的深思熟虑,当即整肃容色,颌首肯定道:“你说的是。”
“你终于肯明白了。”见那昔日言笑不苟的人重新回来,许绍元胸口畅快许多,却累得不轻,单手支起下巴,驼了身子,与他说起正事,“所以,我想在你这处避避,一直待到她离开,不知你方便不方便?”
这些都不成问题,孟文芝无需思考,答道:“自是方便。”
“不过,近来冗务缠人,我无法与你作陪,只能你自行消遣了。”
许绍元忙不迭点头,就这样欢欢喜喜住进了他的寓所,登时烦恼消散不少。
只是宅中冷清寂静,少有人影生机,许绍元向来性子活泼,在此处困上半日,便觉得乏闷得紧,又不好再回家叫来随从,百无聊赖之际,只能独自踏出门槛,在周遭街巷悠转。
也不知走到了哪里,一抬头,便见顶上插着两方青色酒旗,猎猎招展。
定睛朝那店内一看,里面事物的陈列布局很是熟悉,思了片刻,终于恍然——这不就是前夜孟文芝沉醉的地方吗?
当时,他还不知此处已有红豆暗生,只以为好友被人灌酒,心急起了火气,态度欠佳,匆忙扔下钱袋便把人带走,也不知其中数额够是不够……
忧思少顷,许绍元拂了拂衣袖,举步踏入店内。
那酒娘子端坐在柜台之后,螓首微垂,不知手头上正忙着何事,忽闻门前响动,下意识抬眸站起,斜身将来人望进眼里,目光闪动,好像认出了他。
许绍元被这么一看,心下莫名尴尬慌乱起来,浑身不痛快,于是忙将视线别开,佯装从容地寻了处空位坐下。
阿兰虽不知他今日前来是为何事,但总是省去了她的麻烦,弯下腰身从格屉里摸出他为孟文芝付的酒钱,把钱袋子提在手里,一边暗自思忖,一边款步走向他。
“这位郎君……”
阿兰抬手正欲把钱袋递去,许绍元眼角余光瞥见她动作,胸口紧促,以为是钱数果真不够,便不假思索,直言问道:“还差多少?我补上就是。”
“郎君你有所误会,”阿兰忙上前把钱袋搁到他桌上,又挪开脚步,向后退去,解释道,“那日酒钱我不收的。”
许绍元终于明白过来,一时无措,转头四下望了望,也不知要做些什么,却无意中看清了这酒铺的萧条寂寞。
毕竟文芝对她有意,他平日忙碌,恐怕不知道这处生意惨淡,自己代他照拂一二,也是该的,念及此,许绍元又将钱袋推了回去,道:“那便作我今日喝酒的费用吧。”
那锦袋里份量不小,阿兰稍觉意外,站在原地:“不知你想喝些什么?”话语间满是迟疑。
“有什么上什么吧,”许绍元没多想,随口说着,顷刻过后又急急将人叫住,“等一下,那日文芝喝的是什么?”
许绍元素日里癖好繁多,诸般事物皆有涉猎,只道是懂得生活。
对于酒水品鉴,也算是半个行家。他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稀世琼浆、美酒佳酿,能把那向来不近杯酌的孟文芝,勾得神魂颠倒,甘心去做了酒鬼。
“玉露酒。”阿兰回答。
许绍元抬身,虚握一拳搭在桌面,改变了主意,“别的不要,只上些玉露吧。”
“好。”
“可有酒杯?”
“有,这就拿来。”
过了一会,阿兰将酒水与酒悉心备好,轻手轻脚地来到桌边,摆放妥当。
许绍元顺手拿起一只空酒杯,在指尖随意掂量,只觉质地与做工都比不上自己平素惯用之物,便将所有期待都倾注在那酒坛中去。
他亲眼瞧着阿兰把酒倒入执壶,自己地接过,鼻尖轻轻探嗅,虽并未捕捉到什么馥郁特殊的香气,却还是迫不及待地将酒斜倾入杯中,举送至唇边,轻嘬了一口。
忽的全身僵涩,入口的酒徘徊在喉前,迟迟不忍下咽,停滞好久,才脖子一伸将其囫囵吞进腹中,缓缓放下了杯子。
阿兰早看出他举止阔绰,该是家境丰饶之辈,想来生活讲究,标准也是极高的。他这副神态,倒叫她心头一紧,握住钱袋,欲再推送回去。
“没事,没事……”许绍元忙抬头说,脸上堆起并非发自内心的笑容,“还挺不错的。”
话虽如此,他却迟迟不愿再让手里转着的酒杯靠近自己。
气氛正难堪时,突然响起一阵细碎铃声,一个男人迈步入内。
这人身上长衫洗得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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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是整洁,眉目温润,举止儒雅,总之,怎么看都不像是来买醉的酒客。
男人刚进门,目光便落在阿兰身上,微扬嘴角,腼腆地朝她唤道:“阿兰姑娘。”声音明明不大,许绍元却听得格外清晰。
阿兰竟也不见生,抬头一笑,迎身走过去,先扭头睨了许绍元一眼,后者立马缩回目光,阿兰这才放心地与那男子小声说上两句,随后掀起连接内院的门帘,领人进去。
不对,很是不对。
许绍元目光定在他二人消失的那处,眯眼沉思,片刻后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同样掀开门帘,院中却不见人影。
也不知进到了哪间屋子里……
且不提阿兰刻意闪躲的行径,专防着他似的,鬼鬼祟祟将那人领进院子深处的房间。单瞧这两人,一个是妙龄女子,一个是俊貌青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何说得下去。
许绍元听着隐约的男女对话声,控制不住地浮想联翩。
虽说孟文芝也与阿兰单独相处过……许绍元心里虚上一阵,又硬气起来:
二者情况有异,不可同论!
于是,找到了理由弃一桌酒水离去,起身就奔回住处。终于待到晚上孟文芝回来,不由分说便拽着他进屋,准备好好与他说道说道今日所见之事。
孟文芝刚从外面回来,周身裹挟着风尘,并不温暖。虽身子疲惫,见他情急,还是打消了径直回房休息的念头,强提起精神,在椅子上缓缓落座。
许绍元神色凝重,叫人捉摸不透,探身说:“我今日也去那家店喝酒了。”
那家店?喝酒?
孟文芝单眉颤动,立即明了了他话中所指,眼里倦色减去许多。
还未开口,就听许绍元自己岔开了话题:“你前夜喝的真是玉露?怎么咽得下的,还能用碗喝……”
孟文芝虽已习惯他话总捡不要紧得先说,却还是将落下的眉头压低了些,回应道:“我觉得很好。”
许绍元一顿,知道他早就不清醒,也不再争辩,点头让他满意:“是,很好。”只怪自己多嘴。
话落,终于回到正题:“我今日本是去替你给阿兰送酒钱的,却撞见了蹊跷事。我瞧着,有个男人和她关系匪浅,你可要警惕着些。”
孟文芝微微一怔,旋即恢复如常,似乎想说什么,被忍下去,最后单点了头,垂眸开口:“我知道了。”
倒是让许绍元干着急:“那就早点打算,去做点该做的。”
“你这一来,短短时日,只要埋首公务,就寒气逼人,不是罢这个的官职,便是斩那个的首级。虽都知道你心为大家,但单拎出一人来,哪个对你不心虚,不害怕?”许绍元替他无奈,强笑道,“我竟只能夸你威严立得好……”
“文芝呀,你不主动亲近,谁敢与你敞开心扉?”许绍元苦口婆心,言辞恳切,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膝上,拍了又拍。
见他正认真回味自己的话,许绍元忽而一笑,补充道:“当然除了我。”
孟文芝冷不丁收回思绪,立即把手抽了回来,漠然视他:“那你倒是好肥的胆子。”
“不敢不敢。”
许绍元不再贫嘴,起身打了个哈欠,就要往外走,到了门口,还能记得回过头去指点他,远远道:“一定要主动点,常抽空去见她。”
又呲起牙,把手放到脸旁:“记得多笑,要温柔!”
23. 广合桥上
那日过后,孟文芝特意叮嘱许绍元,让他安安生生在这里呆着,不要再去打搅别人。
一晃就到了清明节,风雨绵软,草木芬芳,正是作踏青祭扫的辰光。
李知县命官府筹办了联扇会,就在一座大石桥上。
大石桥名叫广合桥,今年刚落成,桥身整洁坚实,桥面宽阔平整,能同时容数人驻足。且凭栏望去,桥下尧河潺湲东流,两旁垂柳蘸水,也跟着斜去,远处天河相接,烟波浩渺,景色很是宜人。
几名吏员早早前来,在栏边支起柏木长案,其上备有笔墨。案后箱笼层层摞起,木架上悬着三排素面折扇。
每柄皆有一行字,是刚抄好的上联,供来者对句。
长桌旁还单摆着一张四方桌,白发老儒端坐在后,若经他检验,这句子对得工整和谐,便可去箱笼中自行则取一件利物,其中香囊书画,茶具绫罗,应有尽有。
只能赞道是李知县费心了。
孟文芝清早起来,恰途经这广合桥,从车子里便听得外面热闹,便将车帘挑开一角,向外张望。
只见广合桥上人头攒动,欢腾一片。几名吏员往来其间维持秩序。他倒未曾注意过此处会有联扇会,一时被吸引,多看了几眼。
因行人众多,车子仅能缓行。一名眼尖的吏员瞥见车帘后的他,忙高声向同伴喊道:“孟大人来了!”
这句话先被孟文芝听了去,自知被发现,也不好一直在车上坐着,便下来走动走动,顺带去探个究竟。
冰凉细雨拂面,雾一样的清爽。
人群渐渐散开,为他让出一条通道来。他本意不愿搅扰众人的兴致,可此时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不妨就此上前去,俯身一看。
桌上摊开着几把折扇,扇面中的上联笔迹微湿,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显然是人们正思考接对的。
再往旁边老儒那里一观,是几扇已对好下联的,也算将活动看明白了。转头忽地发现众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这才忙道:“诸位继续,莫要因我中断。”
孟文芝正欲速速离去,冷不丁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孟大人留步!”
回头一瞧,竟是李知县。也不知这人从哪里来,又是什么时候到的,瞧这情形,怕是一时半会难以脱身了。
李知县满脸笑意,快步迎上前,拱手寒暄道:“孟大人,这桥上风光如何啊?”
孟文芝抬眼远眺,眼中闪确有欣赏,赞道:“风景如画,着实不错。”
李知县咧嘴笑着介绍:“今日清明,我特意让人在此举办联扇会,想给这春日添些雅趣。”说到这儿,他稍作停顿,目光里满满的殷切,似是在盼孟文芝回应。
他心领神会,便配合着再夸道:“知县有心了。”
李知县听后,嘴角不住上扬,眼睛眯成了缝,却连连摆手,故作谦逊:“嗳,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话落,径直去架子上取出一把空白折扇,双手递在孟文芝面前,态度恭敬又热络:“大人今日有缘到此,实属难得,不妨也参与其中,题上一句,让大伙对对,一同凑个热闹。”
孟文芝抬眼,只见众人纷纷安静,一道道目光向他投来。总不好坏了大家的兴致,便不做推辞,眉眼舒展,微笑接过扇子。
缓缓举目四望,将春时景致尽收眼底。轻风吹过,柳枝悠然飘摆,岸旁杏树落花入水。
孟文芝略一思忖,便将扇子摊开在桌上,俯身提笔取墨,提道:
弱柳牵情,杏英衔波藏别绪。
“好!”李知县亲眼盯着他一字一字写下,连声赞叹。
赶忙挥手造风,待扇上墨水稍干,便小心翼翼地捏着边角,高高举起,面向众人,高声道:“巡按大人带头开篇,各位也不要再藏着掖着,快一展才华,看谁能对上这句?”
众人探身看去,相互间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可却始终无人站出来应对。
孟文芝见状,垂首浅笑,清楚自己不过即兴挥笔,随手写画一番,大家这般慎重,实是给足了他面子。
这般想着,还是早些离开为好,便简单与知县等人告了别,登车远去。
那柄承载他墨宝的扇子,被挂在架上,在风中轻轻晃动,这一挂,便是一天。
奈何阿兰出行不经这里,步履匆匆,到底也沾染不到一丝欢腾。
清明正是仲春暮春之交,天地间满是盎然生机。
阿兰孤身走进一座无名的野山,这里不曾经过雕琢,质朴天然,春色更是漫山泼洒,比外面疯狂得多。
只是眼前满目葱茏,非但不能暖起人心,反倒衬得她愈发哀凉。
目光游离多时,终于在山头上找了块不长树不长草的荒地。
阿兰生起火堆,火苗在身前跳跃,渐趋旺盛。转而将手探入口袋,从里面掏出一指厚的一沓纸。
每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布满了字迹。
阿兰跪坐在火堆旁,身形单薄,每掀起一张,自己先送头到尾回顾一遍,红了眼眶,再将其送进火堆,火焰舔舐着它的边角,下一瞬,便把整张纸吞卷入腹。
火烧得越来越旺。是细雨扑不灭的火。
阿兰双眉低垂,眼中情绪与春色颇为不符,到底是思亲了。
如今自己独自在外,亲人却长眠在开封的土地之下,阴阳相隔,摆着的是跨不过的生死鸿沟。再想,连那里的土地都不能去看一看,摸一摸,竟更为悲苦。
纸灰旋空而起,融入在头顶的黯淡天色之中。
四周鸟儿脆鸣,树声簌簌。
阿兰低低地唤了一声:“爹,娘,弟弟。”
她眼中噙着泪,说话间,几丝头发掠过脸面,沾在润湿的唇上,轻轻飘摇。
纵是在无人的山头,阿兰也不敢多说什么,腹中真正的委屈被理智强压着,怕被人听了去,招来祸端。
一腔苦怨本就不知从何说起,阿兰却只能张张嘴,无声地把话讲尽。
小雨如愁绪般绵绵不绝,吹在她的眼睫,惹得人双眼直颤。
最后不堪其扰,竟只能把话跳到末尾:“你们不要怪我。”
一出口,阿兰眼中不在恍惚,被火光点燃,端正了身子,重新道:“我思念你们,但你们不要怪我,也不要盼我。”
她将两手合并在唇下,继续喃喃着:“让我晚些时日再去与你们相见吧……”更像是在祈求。
两串眼泪断了线,滴滴答答坠进膝前的土里。
即使阿兰尝试与过往和解,却始终摆脱不了故去之人所带来的压力和束缚。
爹娘生前谆谆教诲,让她存善心,守道义,可她却在盛怒之下犯下杀人重罪,彻底背离正道,从此只能如蝼蚁般偷生。
如今,竟还妄图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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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自由,每每念及,她都觉得自己罪无可恕,有愧父母。
火焰舞动着,也像在对她诉说着什么,却叫人看不透它的意思。
阿兰的脸被烘得发烫,红红的眼睛里映着扭曲的火光。
不知不觉,要说的话已经烧尽,阿兰顺手继续揭纸,刚碰到火,动作便戛然而止。
她如梦初醒般转眸望去——剩下的,都是白纸了。
于是,把带手中带着火苗的棕黑纸缘插进土里。
好像自己也跟着埋头进去了,眼里的委屈被土壤吸取,渐渐不再有任何情绪。
她哭够了,便把头发顺到耳后,侧头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水,恢复如初,亦如土面上挣扎的白纸,透出诡异的平静感。
阿兰站起来,从不远处搬起一块大石头,哪怕被压弯了腰,也要向这一处挪来。
蓦地松开双手,石头砸向火光,灭去艳红浓烈的颜色。整个山头都恢复寂静,没有任何响声。
阿兰直起腰,看着那处发黑的残迹,连连撤步,道:“我如今没有退路,只能往前走。”
话落,树上鸟儿惊飞振翅,扑腾腾往高处窜去。
阿兰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许是眼泪洒出去太多,身子明明变轻盈了,但下山的路却走得极慢。
她兜兜转转,说服自己眼下要试着抛却烦恼,享受人生。
路上这里一片绿草,那里一阵花香,慢慢地,倒真的洗去她许多悲伤。
到了傍晚时分,阿兰从山间走出,正欲回家,路上见两个年轻男子,一人抱着砚台,一人卷着画卷,看起来对自己手上物什都很是珍视。
一人拍拍手中宝贝道:“真没想到你我都能对上几柄扇子,得到这些好东西。”
另一人得意昂首,挺起胸脯:“那是,书可不是白读的。”
阿兰面上神色平静,却用耳朵仔细听着,终于耐不住,偏了步子走向他二人。
“两位郎君,方才听你说对扇子,是什么意思?”
他们礼貌止住脚步,其中一人笑着,回身指向远处,对她说:“姑娘有所不知,你瞧那头,广合桥上在举行联扇会,对上对子便能拿到利物,这会儿扇子恐怕已经所剩不多了,姑娘快去看看吧。”
阿兰一听,眼波流转,好像有了什么主意,忙回应道:“多谢郎君告知。”
“不必客气!”
阿兰抬眼远望,定睛片刻,便径直朝广合桥走去。
一天下来,桥上那处摊子已展示了许多对好的联句,各有各的风格,很是有趣。
吏员们张罗到这会儿,也有些累了,此时桌上只剩一把还没人对上的扇子,众人围着它,一个个思着想着,绞尽脑汁。
老儒看得老眼昏花,脸上明显疲倦,白花花的胡子眉毛都凌乱起来。对来找他品鉴的人挨个说着:
“不好,不好,下一个。”
“这个有点意思……但又差点意思。下一个。”
“欠佳!下一个来。”
在他旁边坐着休息的小吏员侧身对他说:“何必这么苛刻呢!就剩这一把扇子,他们对完了,我们也好早走呀。”
“有眼无珠。”老儒尚不正眼看他,放缓语气轻骂道。
吏员一听,不乐意了,坐直身子找他理论:“你这老头儿,怎么说话呢!”
24. 细水长流
老儒虽有不悦,却不屑与他一般见识,把那唯一的一把扇子拿在手里,用指头轻轻在扇面弹了弹,让吏员自己来看:“你道这是谁写的?”
“自然是巡按大人的手笔,我亲眼看着他写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吏员满不在乎,压下音量,话语轻慢:“老头儿,你看着如此清正,原来么,书中读出的是巴结人的道理。”
老儒强按住火气,声音沉沉:“巡按有何了不起?可不值得我去巴结。”
他把打开的扇子看了又看,眼里满是欣赏,一改先前语气,道:“真正厉害的是,他年纪轻轻,三年前就做了状元。”说完,才抬眼看向吏员,果见对方目瞪口呆,一时间哑口无言。
“纵是他随便写一个字,也该是你花千金都求不来的。”老儒补充着,“扇上这一句,若是对不出个绝妙的下联,那可就叫暴殄天物了。”
吏员还没说话,老儒又去看他,见他这回是一脸迷茫,左手将扇子一合,右手伸出二指,悠然开口朝他解释:“所谓暴殄天物,就是……”
“得了得了。”吏员已经知晓这扇子意义非凡,便不再与老儒作对,但着实不愿听他在一旁唠里唠叨,强端着他双肩,把他身子扭正,自己躺在椅背上眯了眼。
没一会儿,耳边又传来椅子挪动的声响,吏员烦躁地皱了皱眉毛,很是不满。
“孟大人,您又来啦。”老儒沙哑的声音钻进他耳朵,他本想动动嘴皮让他小点声,不想眼睛却懂事地先一步大睁开来。
眼中刚能看清事物,便见孟文芝站在对面,霎时困意尽消,跟着站起身,生怕将人怠慢。
孟文芝返程途中再次路过此地,想起清晨留下的上联,心中好奇他人会如何应对,便按捺不住下车,吩咐随行人员先行离去。
他阔步上前,目光扫过扇架上悬挂着的已对好的扇面,逐一审视,挨个看遍,却寻不见自己留下的那柄,心中纳闷,但碍于身份,并没有直接开口询问。
这时,身旁一人走动起来,去找那老儒,问道:“先生,再让我看看刚才那柄扇子。”
老儒低头摸起桌上的扇子,把它缓缓打开,给他仔细瞧。
孟文芝跟着看去,原来他提的扇子在这里。
那人盯着扇面,反复琢磨良久,口中念念有词,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笃定起来,高声说:“我对‘娇花照影,莺语啭春惹相思。’您看如何?”
“嗯……”老儒慢坐下来,双唇紧抿思索片刻,最后还是摇头说道:“不妥,不妥。”
“哪里不妥?”那人听后脸上笑意消失,换之而来的是疑惑,追问他。
老儒闭上眼,不疾不徐道:“你这下联俗气得紧,不仅没跟上联相得益彰,反倒把它的格调也带偏了。”
那人一听,脸上有些挂不住,刚想开口反驳,却被身旁的好友拉住:“算了算了,不要较真。就剩这一把扇子还悬着,肯定不会轻易让我们对上的,咱走吧。”
孟文芝才知道,老先生对自己题句的扇子竟这么看重,筛选下联标准如此之高,心中滋味难以言表,实分不清究竟该喜该忧。
瞧着众人搜肠刮肚,却依旧无人能令老儒满意,孟文芝自思,恐怕今日难以看到这柄扇子落下第二句。
这般想着,他转身轻轻叹了口气,起步悄然离开。
哪知他前脚刚走,阿兰后脚而至。
阿兰来到此处,先是站在稍远处观望一番,只见那扇架之上满满当当,所有扇子都已有了匹配的下联。又不想就此离去,便径直走向一位吏员,问道:“怎么没有可对的了?”
吏员闻声,抬手指向老儒那边,说:“喏,最后一把在那儿呢。”
阿兰走过去,拾起扇子,拿在手里端详,扇上笔迹遒劲有力、工整漂亮,比扇架上其余人的字迹都要出众,也不知是何人留下的,扇上写着:
弱柳牵情,杏英衔波藏别绪。
凝视着这行字,阿兰陷入思考,目光不自主地飘落在一旁的毛笔上,眼前突然晴朗,顺手抓起笔,就在扇面下方书写起了下联。
“诶!”
老儒忽然瞥见她提笔,直直往扇面上写,顿时大惊失色,想要出言制止,却已然来不及了。
眼睁睁看着她写完,终是压不住火气,大声嗔怒道:“谁叫你直接写的!”
连吏员都被这声吓得浑身一哆嗦,弄清状况后,赶忙朝阿兰使眼色,小声催促:“快走吧,老头儿要疯啦。”
老儒根本不理会他,探着僵硬的腰身,抢过扇子,心疼地往纸面上看去,刚想哀叹,却见秀丽一行:
瘦毫锁怨,纸灰掠风隐悲心。
原本拧成川字的眉头渐渐舒展,脸上的怒色也慢慢褪去。过不多时,他混浊的眼睛里闪出星芒,竟咧嘴而笑,高声赞叹:“妙哉,妙哉!”
接着便开始追问:“不知姑娘何许人也,竟这般才华?可是哪位大人悉心培养的千金嚒?”
他脸色变化之快,阿兰还没反应过来,仍然呆立在原处,懵懵懂懂,连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
老儒自知是刚才一番举动把她吓到,心有懊恼,又挤挤笑容,努力变得和蔼。
阿兰终于回神后,眸中清亮许多,侧首而笑,却谎道:“老先生有所误会,我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只是方才偶遇一奇人,他提点我这番应对,嘱咐我代他写下。”
老儒并未怀疑她的说辞,只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人姓甚名谁。可阿兰连连摇头,一问三不知。
恰在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冲破他二人对话,从她身后悠悠传来:
“纠竟是什么样的奇人,如此神秘?”
老儒突然愣住,面上纹路展开,阿兰见他此状,也急忙转头瞧去。
孟文芝正站在她身后,身姿挺拔。他微微收了下巴,避开她转身时带起的发丝,而对那风中掀起的馨香,却怎么也躲闪不及。
他本已离去,是老儒高亢的一声“妙哉”把他唤了回来。
阿兰猝不及防看见这张熟悉的面孔,也是一怔,但转瞬便收起惊愕之色,嫣然而笑,心情不知不觉间明媚许多。
孟文芝注意到阿兰双眸微臃,泛着薄红,像是有过伤心,可此刻又见她舒展容颜,便也不多思量此事。
朝她回笑,抬起手,在与她齐头高的空中定住,问道:“可是这般高的人?”
阿兰抬眼望去,哪怕有些距离,却也能看出,他所示分明和自己一般高,不知究竟何意。
孟文芝以为她故作迷茫,轻挑一眉,转头又将手掌平平横过来,在空中划出不宽的一道,接着问:“那她可是这般瘦?”
阿兰垂目看了自己身形,才是恍然明了,快步上前拦下他,眼神慌张,小声提醒:“孟大人。”
老儒毕竟有了年纪,看不明白他二人的意思,知道真有这奇人存在,却不知就在眼前。
听孟文芝一番朦胧言语,似乎也见过那奇人,便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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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问他:“大人,您也认识那人?”
孟文芝移目,视线定格在阿兰略红肿的双眼,颇为认真地应道:“认识。”
老儒欣喜,问:“不知大人可愿向我透露一二呀?”
阿兰侧耳在旁,听得真切,心中一悸,眼睛紧紧盯着孟文芝,秀眉半蹙,不着痕迹地轻摇着头,向他暗示。
孟文芝当然会意,朗声越过她,对老儒说:“先生,她连面都不愿露,定也不想被人透出消息,我怎好坏了她的规矩。”
“啊呀,甚是可惜!”老儒遗憾拊掌,坐回椅上。
这最后一柄扇子对好,旁边吏员终于可以收工,这会儿抽出空来,对阿兰说:“你瞧那箱子里还剩些什么物件,自己挑去吧。”
阿兰听闻,先抬头对孟文芝说:“待我去看一看。”
这便是把人稳住了,孟文芝也不再有走的意思,站立在那处,回道:“好。”
过多久,阿兰竟抱了个扁木箱子匆匆回来,脚步轻快,看起来还算满意。
孟文芝见状,好奇问道:“这箱子里有什么宝贝?”
阿兰笑笑,开口答:“谈不上宝贝,只是正好缺它。”说着,把箱子先放在桌上,打开与他看。
里头躺着一套白瓷茶具,壶杯色若羊脂,皆是玲珑精巧。
孟文芝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余光见旁的人都各自忙碌,无人留意这里,便微微侧身悄声再问:“姑娘的酒铺,可是要改为茶庄?”
阿兰可不遮掩,直道出真话:“三碗酒入腹,不过片刻沉醉,怎比得上伴茶而叙,细水长流。”
听此一句,孟文芝心中既喜又忧,原来还是被人捉住了把柄,只能好好受着她的调笑。
不过,她话里话外又似乎别有含义,这“茶庄”……听起来倒像是为他改的。
有这份情谊在,谁还管得其他。孟文芝把自己哄得欢欣,合上箱子,顺手便提起这一套茶具。
现下身在外面,叫人瞧见多不方便,阿兰实难为情,不等细思,却见他迈起步下了台阶,只好先速速将人撵上,同时伸手去接箱子。
却被孟文芝提前察觉,轻轻推开她的腕:“不沉。”
阿兰这就收回手,不自主地用指节蹭了唇尖,瞥去目光,小声问他:“大人提着它,是要去哪里……”
孟文芝低眸看她,总觉她眉眼中隐隐有几分委屈,体会一番,忽觉得好像是自己抢了她的东西似的。
顿时喉间一哽,有些不自在,便反问:“你去哪里?”
“我?”阿兰放下手,轻语道,“我自是往家里去的。”
她此番,说“家”而不说“酒铺”,倒叫人不好接话。
思来想去,也只能说一句:“我送你过去。”
那次阿兰主动相邀,他满心欢畅赴约,最后却醉倒在那处,闹得啼笑皆非。如今再等不到阿兰开口,既想去找她,又不能贸然强去,心中免不得失落,却也忍着情绪,并未表现出来。
这会儿,阿兰佯装做考虑,实则早有打算,故意犹豫道:“那便有劳大人了。”
本想接着抬眸去望他以表赤诚心意,倒是真的有些羞涩,只与他目光交触一瞬,便慌乱地转移到了裙边。
哪知这匆匆一眼,可比春风更要醉人心。孟文芝脚下突然虚软,仿佛直插进了棉花团里。
好在阿兰心思已到了别处,没看出他的异样,一边扭头回望桥上,一边说:“请待我一会儿。”
25. 一起分担
桥上,老儒已经离去,只剩几个吏员手麻脚利地收尾,这处几乎都收拾妥当了。
唯有那条长桌很是笨拙,收不起,也挪不动,只能先摆在那里,等待众人合力搬运。
其中一个吏员干完活儿,拍了拍手上沾的灰,不经意瞄见桌上似乎还遗留着什么长条状的东西,道:“怎么桌上还有东西没收?”
走近一看,是柄叠起来的折扇,扇木与桌面同色,还真不好发现,只好转头呼喊同伴:“是扇子,要装到箱子里去。”
“唉,好麻烦!”
另一人刚把箱子锁上,直腰起来,听他言,无奈抱怨一声,又弯身下去,拿钥匙去探锁眼,边说着:“等我再把它给你打开来。”
阿兰瞧望着,急煎煎登梯赶来。刚到,便看见那人要将扇子抛进大敞开的箱子里,忙探手道:“这位哥哥且慢!”
扇子就要脱手而出,却又被顺势捏住尾巴,捞了回来,吏员两手握着扇子,问:“什么事?”
阿兰眼光从他脸上游到他手中,小心开口:“不知这柄扇子能否赠予我?”怕他不愿,便再补充道,“方才我代人对上了这上面的联句。”
“哦,我记得你,”吏员打量她一阵,点点头,把折扇打开确认后,交递过去,“恰好是这柄没收,拿去吧。”
旁边人把两眼一挤,看着好不容易塞满的箱子,这下白白打开,扇子散落了满地,苦道:“早知就不开箱了。”
“多谢二位哥哥。”阿兰笑盈盈接过扇子,柔声道,连带那人的情绪也照顾了,快步离开。
孟文芝怕再会脚软,先下了石桥阶梯,驻足在平地,翘首等待。见她转身来,眉眼间神采奕奕,原是是讨了一柄折扇回来。
未及到他身边,阿兰先慢下来,要与他保持距离。
许是他的一身官服过于惹目,怕与他并肩而行,受人眼光。
孟文芝倒是早已习惯,并不在意。可只烦恼阿兰跟在他斜后方,自己走两步,她走三步,自己停,她也停,分明是带了个随从,且这随从行事比清岳还要更有分寸感。
如此这般,孟文芝实在无奈,便把箱子提进另一只手,果然,阿兰这才再次靠近,紧跟着他,劝道:“茶具再轻,也是有分量的,还是我来提吧。”
“这箱子提手细,坠在手里硌得慌。”孟文芝说着。
阿兰以为他松了口,便伸手拉在提手前端,要将箱子接回,可那处的另一只手却迟迟不放。
孟文芝知道她摸过来,侧头去看她,轻声说:“你这样与我分担,岂不要硌两人的手?”
怀中扇子险些掉在地上。
阿兰蓦地离了箱子,慌忙中脱口而出:“我并非要与你分担。”
“嗯?”孟文芝听出她这时是真的情急,话不经思考,便说出来了。
阿兰反应过来,立即找补:“不,我也要分担的。”
孟文芝又将目光移到箱子提手上,前面与刚才一样,还有半只手的空子,这次,他将自己的手往后退了退,让出更多地方,足够她一只纤手全放过来。
若是要分担,便伸手过来吧。
阿兰隐约感知他话中未明说的目的,虽不知他是否有意而为,还是瞬间红了脸。这才后知后觉明白自己的话依旧不合适,又重新道:“我是说,我一个人提就可以。”
孟文芝见她双颊绯红,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心中水声滴滴嗒嗒,涟漪再起。
平日,她只露着清荷一样不能近人的气质,其实层层花片裹护之中的心思,要远比常人敏感许多,她又聪慧不迟钝,不仅受惊容易,害羞更是容易的。
只是她这时不仅两面红,眼上的红也一直未曾消退。
孟文芝不知她究竟是何心情,便重新拾回分寸,独自握全了提手,不再给她留空子。
他恢复了正经神色,假意怨道:“你走得如此慢,岂不要让我忍痛许久?”
阿兰只好说:“我走快些就是。”
孟文芝这才肯迈步继续走,余光中看到阿兰终于与自己并肩而行,心中很是舒畅,又怕她紧跟着会觉勉强,自己悄悄放缓了步子。
好一会儿无人说话,孟文芝见她扇子一直好生握在双手,便开口:“你要那扇子作何。”
阿兰找了理由,道:“天该热了,要扇风。”
孟文芝没料到她想法如此纯粹,又想起许绍元教给他的,主动说:“那扇子白纸做成,美观不足,又有墨水在,扇风会有气味。”
“我这里有些看得过去的扇子,上面山水花鸟各样,你若喜欢……”
哗!
阿兰忽然打开折扇,将扇面对与他。
上面是他二人的字迹。
一行工稳遒健,一行典雅娟秀。一刚一柔,竟意外相称。
“无需图画纹样修饰,也别有美感。”阿兰道。她并未话明其美感从何而来,只让孟文芝自行体会。
后者显然领略了,舒眉而笑:“确是。”
此时若清岳跟着,必定要偷偷念叨这两人言语含蓄,每句话只说一半,叫他听了好不迷茫。
其实是试探逗引都深藏其中,半句过后,另一人自己参透,只相互间能察觉微妙,也不将它表明,各自在暗中羞涩欢喜,这样,余味才能悠长。
两人就这般暖融融地,走到了阿兰的“家”。
她小跑到前将门打开,绑了门帘,惹得铃串阵阵作响。
孟文芝跟身而入,将箱子放在桌上,也找不出要说的话,只表示人要离去。
转身时,阿兰蓦地在他身后细语留道:“大人辛苦一路,不妨坐下歇歇再走?”
脚步随声止住,孟文芝回首,轻答一声:“好!”
阿兰今日在山头上难过许久,约是悲伤洒尽,这会只留下了快乐的情绪,见他答应得利落,心里十分开心。
那茶具既让他辛苦提了一路,自是要为他所用的,这本就是她最初的意思。
那日不小心把孟文芝灌倒在此,她过意不去,备下好茶,到底是她囊中羞涩,还缺一套喝茶的用具,却是差得瞧不上,好得买不起。
幸在今日,只朝扇上写了一句话,就换得这套白瓷茶具。
阿兰先前总惧他怕他,就是因为他为人太过正直,如今,也正是因为他太过正直,倒也少去了许多的警惕。
这次,她将大门严严实实地闭上。
一壶热茶闷好,茶烟袅袅,飘舞飞旋在他二人视线之中。
孟文芝率先提壶,要为她斟茶,壶嘴水未流淌,香气却先从中溢出。
闻起来颇为熟悉。
“此茶甚香。”孟文芝道。
“多谢,”阿兰接过茶,“是蒙顶黄芽。”她不常喝茶,去买时,专门要了店里最好的一种。
孟文芝一听名字,这才想起何时见过,随口说:“蒙顶黄芽,我母亲一直喜欢喝。”
“那你呢?”
“我也很喜欢。”孟文芝放下茶杯,“洛阳初有此茶时,我年纪还小,就跟着母亲喝,想来,它伴了我许多年。”
阿兰没料想自己竟能歪打正着,有些欣慰。
“你家在洛阳?”她问。
孟文芝点头答:“是。”轮廓在茶烟格挡下变得很柔软。
阿兰三指在外,摩挲着茶杯,仍觉有些烫手:“听闻那里景色很好。”
“再过不多时日,牡丹花开,更是美丽。”这么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回家了,他浅饮一口,品味着,又道:“你的家乡就是这里么?”
阿兰眼神一晃,缓缓吐出二字:“正是。”
“怎么不曾见过你的亲朋?”孟文芝疑惑。
此话阿兰本可以寻常应对,可今日听着却格外地戳心窝子,眼鼻又酸涩起来,语无伦次:“我没有亲朋……我是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
孟文芝见她这样红了双眼,终于知晓为何今日见她,眼皮是那样的肿,像玉兰花瓣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阿兰已生生把情绪憋回去,孟文芝对她说:“你不是一个人。”
“你说想和我做朋友,”孟文芝认真看着她,“我便已经是你的朋友了。”
趁阿兰惊讶,他又想到了什么,补充:“我不会后悔。”
怎么那日他人醉倒,耳朵却还能将她的胡言乱话听进心里,记到今时!
不知为何,阿兰觉得胸中有些憋闷,不自觉将手扶在领口,指尖搭在边缘,很想将它扯松一点,却还是忍耐了动作,将手滑在了胸口。
原来,这样憋闷,是因为里头的一颗心跳得太快。
“你那日,都听见了?”
孟文芝目光闪烁,却还是不解地问:“听见什么?”
“我对你说的话。”阿兰犹豫道。
“说的什么?”孟文芝又问。
阿兰正想开口,忽止住,终于明白过来,抬眼轻喊他:“你听见了!”
孟文芝一笑,这才坦白,点头:“是。”脸上还正派十分,叫人无从埋怨。
阿兰撇开目光。不知怎的,今日头脑并不清醒。
“茶水凉了。”孟文芝怕她不愿再理自己,主动又为她添了些热茶。
阿兰仍有些不好意思,偏过脸,未做出反应。
“是我想和你做朋友。”孟文芝放低姿态,将她的茶杯端起,递给她。
阿兰这才道了谢,伸两手去接杯。
孟文芝却没有立即松手,他还有话想说,可堵在嘴边,反复尝试,就是说不出来。
“孟大人?”阿兰已察觉异常,试探着问。
他放弃挣扎,悄然叹气,松了手,道:“水满,小心。”
今日与那日不同。
那日是酒,越喝越糊涂,今日是茶,却是越喝越清醒。
这时,他竟希望喝进肚里的,都是酒水。
气氛越发正常,茶壶不再有热气冒出,空气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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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晚上的凉。两人相视,每一处都格外清晰。
“大人稍等,我再去热一壶水。”阿兰正要起身。
孟文芝却另有话说:“你不必拘谨,像上次一样,唤我姓名可好?”
阿兰已站起了身,既欲走,又欲留,裙子摇摇晃晃,摆动不止,终是只能开口说出一句:“孟……大人。”
孟文芝颇为后悔,只将身上一袭官服作为埋怨的对象,不再强求她,回了一声:“好。”话语中,带着她察觉不出的低落。
阿兰不再直视他的眼睛,转身去厨房烧水。
说是烧水,倒更像在有意躲人。
该是茶水喝得多了。从心脏开始,发散到全身,各处都在突突地跳,强行提了她的精神,头脑里想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细。
就这样,突然就不知要如何再去面对他了,竟想让壶里的水烧得慢一些。
不过多时,壶里中响起咕嘟嘟的水声。
阿兰提住手柄,却没把它拎起,而是又轻轻地放下,转身去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打开壶盖,“哗”地浇了进去。
沸水挣扎着熄灭。
但很快,又蹿起更为猛烈的气泡。
又是一瓢冷水。
茶壶里的水,几乎要漫出来了。
孟文芝在外面独自坐着,听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水沸之声,一杯一杯地将冷茶饮尽。
心中万千思绪滋生,如蚕丝一样细,吐得愈发长,把他整颗心都裹缠起来,明明理智,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待她回来时,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甚至开始怀疑,她今晚,还会不会从门后掀帘而出……
最后,他轻轻地站起身,缓慢推开大门,回首浅望一眼,还是转头离开了。
过了很久,阿兰费劲地将水壶从锅台上拎了下来,她歪着身子,艰难走出厨房,又走过院子,水几次从盖子边缘溅出,险些烫到她。
可待她终于走到终点,单手撩开门帘时,却不见那人踪迹。
桌上只有一盏剩了些茶碎的白瓷杯。
那是整个屋子里,他来过的唯一痕迹。
…………
是夜,孟文芝辗转难眠,几次去许绍元房中,将他从梦中叫醒,却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惹得他无法安睡。
第二日,许绍元趁他不在,打着哈欠在庭院里转悠,发现最北边的院墙一角,从外探出繁密的海棠花枝,美丽十分。
心中主意升起,费劲搬来一条长椅在墙下,整个人斜斜躺去,睁眼望天欣赏。
上头是粉白的花,浓绿的叶,缝隙之中阳光泄露,尤为宜人。
可惜,无人说话提他精神,他只看了不多时,便困意袭来,昏昏睡去。
又是梦得正香甜,脸上忽地一阵疼一阵痒,许绍元几次摆手遮面,还是不堪扰动,乍然睁开双眼。
空中那半棵海棠晃动得厉害,花呀枝呀纷纷落下,打在他身上。
许绍元瞬间清醒,转头看了周身一圈,发现只有他这处在摇动,暗自侥幸呼气。
原来不是地震。
正欲再躺下睡去,不经意仰面一看,墙头竟趴着一孩童,直把他吓得从长椅上跳了起来。
“你,你是何人!”许绍元吓懵了头,结结巴巴问道。
那孩子却不说话,冲他漏牙笑得合不拢嘴。
许绍元见他是攀着墙外那棵海棠树,爬到院墙上来的,再细瞧瞧,怀里还抱着一大把的花枝。
“好么!偷花的小贼!”许绍元早没了惧意,正想踩上椅子去教训他,那小孩身手灵活,翻了个身,便跳出了墙外,只留下一串笑声,扰他的耳朵。
许绍元掐腰朝院墙外喊:“你若再来,可没好果子吃!”
看着散落一地的海棠残骸,许绍元满眼可惜,暗暗把那孩子面容记下,等哪日遇到了,定要好好说道他一番。
墙后头,那小孩双手各拿着一把花枝,太臂夹住耳朵,不要听他在里面大喊,就这样跑走了。
跑得累了,大喘着停下脚步,嗓子眼里又干又痒,一下子把腰都咳弯了,在大路上原地坐下,平复良久,才又起身,小脸左右张望着,慢步继续行走。
眼里突然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放声大喊:“阿兰姐姐!”随后跌跌撞撞地到她跟前。
“衡儿!”阿兰也看到他,笑着上前迎了几步,蹲下身把他揽在怀里,摸着他的脑袋,问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今日不去上学吗?”
衡儿摇摇头:“不上,今天不上学。”
阿兰把手放在他小小的双肩上,按捺住人,细细打量他的脸。
见他面上两边潮红,嘴唇也是湿润的,便收敛神色,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问:“方才是不是又跑跳了?”
衡儿小脑瓜思考一阵,老实地点了点头。
阿兰并不是要怪他,孩子们天性爱动,只是心疼他小小年纪患有肺病,不能像别人一样尽兴地玩。
26. 怦然作响
她取出自己的帕子,塞在他手里,叮嘱道:“现在天上都是柳絮,在外一定要捂好口鼻。”
说罢,在他鼻子上轻轻一点,帮他拿起夹在胳膊里的海棠花枝,将它们汇聚成束,握在手里。
“你要到哪里去?”阿兰站起身,好声问。
衡儿没说话,眨巴着眼睛仰头看她,很自觉地把帕子按在脸上,另一只手却偷偷摸到阿兰的指尖。
阿兰腕子一绕,把他的小手轻轻握住,笑着对他说:“怎么不回答?”
他想了想,这才道:“我也不知道去哪儿。”
“那就回家吧?”阿兰见他迷茫,便提议,“你娘亲也该回来了,找不到你要着急呢。”
衡儿拉着阿兰的手,刚与她齐行几步路,忽而眉头一皱,脸色低落,撅嘴喃喃道:“衡儿不是偷偷出来玩,娘亲在家,她知道的。”
阿兰哪里有要怪他的意思,低头看他,才发现他个子蹿长许多,想来这小人儿长大不少,想的也多了,以为受了冤枉,急急要为自己辩解。
“她知道就好。”阿兰更缓和了语气,正对他说着,转念却发觉事情不对,不禁敛去笑容,“你娘亲怎么在家,此时不该在别人府上做工么?”
“她每天都在家,一直都是呀。”衡儿对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不解,只实话实话道。
听他说完这些,阿兰止住了脚步,俯下身子,蹙额再问:“衡儿,你昨日去上学了么?”
果然,衡儿摇摇头:“没有。我很久没去过学堂了,只能自己一个人玩。”他扯起两边唇角,像在安慰自己似的。
阿兰心中这才明了,想来他母子二人生活上有了困难。
衡儿的母亲,也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子,可惜先天伴有眼疾,不能视物,丈夫又多年前在外遇险,如今,她只靠四面求人,各处做工,勉强带着孩子维生。
那会儿阿兰来到永临不久,偶然与她结识,顾不上自己流过多少心酸眼泪,只不可控制地与她共情,每每手头宽裕,能帮一点,便帮一点。
她松开拉着衡儿的手,从怀中掏出荷包,掂量掂量,里面还剩些碎银子:“你先拿着,回去交给娘亲。”
衡儿点头接过,两手把荷包攥得皱巴。
“我便先不陪你多走了,改日再去找你玩。”话落,阿兰朝他一笑,把帮他拿了半路的花枝也递去。
衡儿抬起黑亮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花,挤出一句:“姐姐留着。”
“这个花没有味道,娘亲闻不见香气,就不知道它们好看,”他方才兴起折了大把,这会又突然嫌弃起来,把荷包塞进衣兜,空出两手使劲摇摆,“我也不要了。”
这海棠粉白交织着实美丽,花花草草也正是她所喜爱的,便不再与孩子多推让,真的留下了。
简单和衡儿告别后,阿兰回到酒铺,捡出之前收集的胆瓶,用水冲了灰尘,摆在柜台边上。
奈何瓶口不大,反复插了几次,依然多出一枝在外,强塞不进。
她看着手里剩下的那枝,纵是比瓶里的那些枝条瘦小一些,也灿烂地绽着花瓣,让人怎舍得丢弃?霎时有些苦恼。
于是又去翻箱倒柜地找,竟意外在角落里发现一支青瓷细瓶,柳叶一般的细,放它这枝,再合适不过。
可这瓶子,又该放到哪里去呢?
四处寻望一番,都是些黯淡的空桌,与它不配。再转眼,昨日那套壶杯正在原处等着她,白皑皑地亮着光。
阿兰低头比对,心中思量。
看来只有放在这里,才能相配了。
…………
孟文芝在永临待这么一段时日,该巡的已巡遍,该查的也已查完,难得可以松懈一阵。
终于提早回到寓所,却不见许绍元踪迹,以为是他终于待到那表甥女离开,自己回家了。
便打发了清岳,独自踏进卧房,脱下日日缠他误他的官袍,又换了身浅松绿的常服来,气质也跟着变得轻盈。
再走出房门,不过两步,便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何人擅闯!”听语气颇为惊讶。
孟文芝寻声望去,见那人倒捡了扫帚,挥着棍子,气势磅礴地朝他走来,一边高喊:“还不快跑?”
他定睛细看一番,才清楚了那人的面容,瞬间用力闭上双目,沉声对他开口:“你让我跑到哪里去?”
许绍元步子突然顿住,气势随之消去,半张着两臂举目望来,摇摇晃晃看个明白,这才手一松扔了扫帚,欣喜叫道:“文芝,是你!”
他急忙跑来到他跟前,又说:“还真是你。”
“你倒是个护家的好手。”孟文芝无奈道。
许绍元不好意思地笑笑,努力解释:“你今日回来如此之早,还换了衣服,任谁能识得?”
孟文芝面上不多有情绪,只见对方头上身上都是些碎叶残花,单边的脸颊满是印痕,便问道:“从哪里睡醒了钻出来的?”
“那边。”许绍元回身指指自己来的方向,“我发现了一块宝地,走,带你去瞧瞧。”
还未及他拒绝,便强拉着人走了过去。反应过来时,孟文芝已站在了一片海棠之下。
他倒真没曾注意过这处角落,眼前突然这般繁盛,免不得晃了神思。
“你可不知道,我上午在这处好端端躺着,有个偷花的小毛贼,把树摇得跟刮了大风似的,淋了我满身渣子。”一到这儿,许绍元就想起上午发生的事,撇嘴愤愤道。
“哦?”毕竟事不关己,孟文芝只看着他身上各处沾的东西,浅笑一阵,调侃着,“那下次你可要把人捉到,好好教导一番才是。”
听者并不当这是玩笑,认真地说:“是啊,下次看我不收拾他。”
再抬头日已偏西,孟文芝不打算在他这儿多耽误功夫,正要走时,却又被叫住。
许绍元问:“你去哪?”
孟文芝犹豫一阵,还是从实交代:“忙了半天口干舌燥,去喝点茶。”
“好吧,”许绍元听出来他话里意思,识趣地没缠他,挥挥手,“早去晚回。”
…………
阿兰刚转身,冷不丁见一淡青色的陌生身影,抬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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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竟是熟悉的面孔。
对方却望着她,迟迟不开口说话。
他突然而来,毫无预兆,阿兰没有任何准备,难为情避开眼神,言语蹇涩,先道:“今,今日,来得早呀。”话尾羽毛一般,越来越轻,飘飘悠悠落下。
却被孟文芝捡了起来,听出了她的意思,眸光骤亮:“你盼我今日会来?”
阿兰不好回答,便不理他,只是心头一紧,血液都锢在胸口那处,阵阵发热。
孟文芝见她垂头不语,双颊已然微红,忽而耳旁怦然作响,险些扰得他乱下阵脚。
他理了心绪,镇定问:“不知现在可方便招待?”
“昨日茶具还在桌上,洗了未收呢。”阿兰轻声应道。
孟文芝顺她目光看去——昨夜他二人对坐的方桌之上,茶壶茶杯真摆作了原状,旁边还多了一支青色柳瓶,上面插着串粉嫩娇白的海棠,还藏着许多未绽开的玲珑琼苞。
扫视一圈,如此布置的,竟只有这一张桌子。
“昨晚离去,没与你告别。”孟文芝被领去坐下,想起当时场面,滋味很是复杂。
阿兰面露窘迫之色,赧然一笑,道:“不知怎的,昨晚那水是如何都烧不开,我……”
“我知道。”孟文芝截过话。
阿兰张了张嘴,心知那些状况他都明了,也扯不出什么谎来,便点点头,正要说话,却发现余光中走进一个人影。
她转过头,那男人就站在厅中等她。
阿兰犹犹豫豫起身,但并未走过去,惹得那人着起急来,唤她一声:“姑娘。”示意有事找她。
“你忙。”孟文芝道,将目光移至别处,举杯慢酌。
男人不想一直被耗着,又叫她:“你来呀姑娘。”
阿兰悄然转眸看了孟文芝一眼,随后扭身绕过椅子,上前去,小声问他:“何事?”
“什么何事,你都知道的。”男人不解她的反常,倒也跟着压低嗓音对话,殊不知字字句句仍然都清楚地听进了孟文芝的耳朵。
趁阿兰背对着自己,他无声斜目看去,暗中打量,那个男人年龄似与她相仿,容貌……倒也看得过去。
“为何还不领我进去?”男人并未发觉自己身上多出来一道视线,还在催促阿兰,“在这不方便,有别人在呢……”
听这人说话云里雾里,竟还把自己归位“别人”,孟文芝忽然想起许绍元告诉他的,那个与阿兰关系匪浅的男人。
虽然不确定眼前这位的真实身份,还是忍不住猛地站起了身,腿边椅子跟着“哐啷”一声响,往后跳了几寸。
阿兰转头,和那男人目光一齐投来。
“不好意思,”孟文芝笑了笑,眼中却并无悦色,“壶中茶尽了。”
“我这就来添。”阿兰远远对他道。
言罢,又接着对男人说:“你改日再来吧,今日我实在无空。”
“诶,姑娘都与我约好了,怎么这会儿还变卦?”
孟文芝轻咳,松手把空杯子一撂,“嗒”地一声,再次打断他二人。
27. 玲珑算盘
这一回,那个男人终于将注意放在了他的脸上。
如此眼熟,好似哪里见过……凝神注视刹那,嘴角骤然抽动起来。
哎呀,巡按大人怎会在这里!
男人心道不好,暗想自己花钱来做文章交易,这事若被他们这些做官的捉住马脚,没有意外便罢,可一旦出什么差池,岂不要耽误自己日后仕途?
他立即笑了起来,面色僵硬,十分刻意:“才想起我也有别的事要忙,我们下次再约,下次再约哈哈……”话是对阿兰说的,眼睛里看着的人,却一直是孟文芝。
阿兰闻言,亲眼见证他如遇毒蛇猛兽般,一步一步小心退出门外,那模样,比她刚才还要忐忑。
这不上台面的事已然被他暴露无遗,还有什么好再遮掩的。阿兰气馁,脸上并不光彩,自知腹中不过几滴墨水,还要为生计时时卖弄,当真对不起她识过的那些字,读过的那些书。
原本,她只求客人速速离去,给自己留些容光在,这会儿一想,实在是汗颜无地,不能抬头,哪还有什么心思再与人闲话家常。
这便折了身,背影对孟文芝说道:“我去送送。”也好能逃离一阵,重新收拾心情再回来。
“要撂下我来看店吗?”
身后人转过头,倏然一句问话。
阿兰顿住了动作,只听声音伴着脚步越来越近:“他已出了门,还要把人送到哪儿去?”
回身后,毫无意外见孟文芝就站在她正前,裙摆轻旋,从他腿前拂过。
那是不过咫尺的距离,两人面面相觑,呼吸相扑。
阿兰稳立原地,不闪躲,也不前进。
僵持,是两个人一起做出的奇怪的选择。
孟文芝敛首,眸光熠熠。
从她额际的茸丝开始,寸寸往下游走,看她略低垂的眉眼,眼下的疤,看她微微翕动的鼻翼,紧抿着的双唇。
视线每走过一处,心口都有洪钟撞响一次,一声,又一声,钝拙地穿透胸腔,震得他前胸后背都酥麻难忍。
可也无从知晓,她能否听到这些呼唤她的声音。
“抱歉,扰了你的生意。”孟文芝浅浅叹息,对她道。
阿兰摇头回应:“没有。”
“我也希望没有。”孟文芝牵强一笑。
她身旁就是柜台,海棠花瓶在她斜后方放着光彩,孟文芝视线微移过去,却稍稍凝住了眉眼。
那里有许多花受困于狭窄的瓶口,不能伸展。
孟文芝下意识抬手,一一将它们解放出来,撤手时,经过阿兰耳畔,这才发现她的耳朵,比海棠还要红。
阿兰没有注意他此番动作的意图,不知他为何要伸出手,又停滞在她脸庞。
弯翘的双睫轻轻颤动,像蝴蝶扑闪翅膀一样,越飞越高。
映在她眼中的孟文芝笑了笑:“这一瓶,有些拥挤。”
阿兰闻言转头,看到花枝插放得略有变样,才明白他方才做了什么,小声说道:“几枝聚在一起,才更显得有生机。”
“那边为何独放一枝?”孟文芝侧过身子,枝向茶壶旁的柳瓶。
阿兰不骗他,回答:“它是多出来的。”
“竟如此可怜,”孟文芝扬眉轻叹一声,目光流转,又看回阿兰,才发现谈话间,她的耳朵已从尖红到了尾,便道,“我看今日店家似乎无心经营了,不妨与我出去走走,再捡一枝与它做个伴。”
阿兰下意识想要推脱:“一枝便罢,两枝长须似的,好不张扬。”
话落,又觉自己像是故意作对,有些可笑,急忙找补:“是我雅趣未通,”接着挪动了柜台上的这瓶,向他滑过去,“你若喜欢,抽这里的过去吧。”
孟文芝恼她一向灵光,这时怎成了木头,看都不看那瓶,对她说:“这里三枝,已做了一家子,你也忍心拆散。”
这句说罢,抬手去寻她抚在瓶子上的手,一把牵住了她的腕子,不再有分毫犹豫,边迈步前行,边道:
“走。”
至于他为何如此固执,原因除了刚知晓自己住处的院墙外有棵极美海棠,想与她共赏一番,更有他们两家距离甚远,这么同行走上一遭,能相伴不短时间。
他心中玲珑算盘打得响,阿兰听得出,也是甘愿配合的。
两人一路互相协调,渐渐地有说有笑,心情越发明媚欢畅。
孟文芝专找些旁蹊曲径,人既少,路又长,有些地方自己都不甚熟悉,却硬是绕了出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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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正轨。
走了许久,阿兰见到他所谓的那棵海棠树,第一句话带着喘:“终于到了……”
“是啊,”孟文芝看着自己家的院墙,心虚扯谎道,“这里偏僻,不好找。”
“不过真的很漂亮。”阿兰恢复过后,直起了腰身,满目欣赏。
二人站在树下仰头观看,海棠花仿佛团团云霞聚在树上,绮丽非常。
孟文芝在她身旁,负单手而立,偏过头问:“喜欢哪一枝?”
阿兰认真挑看,双目左右逡巡,终于抬手向头上指了指,转眼看他:“这枝开得好。”
她让出位子,孟文芝随之走来,高举两手,一只攥着里面那端,一只掐着外面那头,用力时树形摇动,飘了些叶子下来。
“等等!”阿兰突然叫住他。
孟文芝回头看,见阿兰脸上神色已不似刚才那样开心。
她探手在胸前,轻声说道:“我瞧它长在树上才是最好的,还是不要动它吧。”
说得在理,这春时的花草树木最惹人怜爱,孟文芝再仰面一看,也觉得生生折下太过残忍,便松了手,可惜长袖臃肿,不可免地剐蹭了些花朵下来。
直到那枝弹回繁茂树中,阿兰才再次莞尔。
孟文芝从树下撤出,远观它完整的形貌,阿兰也跟着退了几步,站在他斜前方仰起了头。
头上竟落了一簇海棠花,一朵绽放着,旁边带着两个花苞,在她乌发上摇摇欲落。
孟文芝上前,正欲伸手为她摘去,阿兰察觉到头顶有东西触碰,仰头朝天看去,那簇海棠蓦地顺她后脑滑落,他摘了个空,却用另一只手接住了花。
一番动作下来,两袖掀出了薄风,阿兰这才转身,乍见他掌心上托着一小簇花,变戏法似的,面上多少有些惊奇。
孟文芝耸肩,含愧而笑:“许是刚才被我无意蹭掉的。”
既然已经落了,就为它再找一处好地方呆着。孟文芝把花捏起,往她额角的头发上插去。
这会儿仅仅是比对着,就分不清是人衬花,还是花衬人了。
刚安置好它,两人相视一笑,正各自欢喜着,却忽然听远处传来一声:
“偷花的小贼,你还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