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娘亲被巧取豪夺后》
3. 第3章
无形的锯齿仿佛在紧绷的神经上来回切割,那一瞬间黛黎闪过许多个糟糕的猜想,每个都能吓出她一身冷汗。
一息,两息……
黛黎缓缓转过身,低垂着头:“不知尊驾有何吩咐?”
一面黑影兜头扑来,几乎把黛黎全然笼罩,将她罩懵了,黛黎险些吓出惊呼,柔软的面料与脸颊相贴,她闻到了沉香的香气。
是衣裳,他扔了件长袍过来。
“穿上再出去。”秦邵宗说。
黛黎深吸一口气,再不动声色地呼出,亏得长袍罩在她脸上,因此无人看见她方才精彩万分的脸色。
*
屋外。
莫延云和燕三等在外面,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君侯忽然进了里头,莫不是这屋舍有什不同寻常之处?还是说,方才蒋崇海偷偷和君侯说在这屋里藏了宝贝?”不等燕三回话,莫延云摸着下巴又道:“不应该啊,献宝又非坏事,作甚要偷偷摸摸?难不成里头藏了刺客。”
燕三睨了他一眼,“你是痴儿,还是蒋崇海是痴儿?”
莫延云急眼了:“嗨,你这人学什么不好,怎偏生要学君侯这般说话?难道是因自幼一直跟在君侯身侧,耳濡目染,被腌制熏陶至此?”
燕三回以一记冷眼。
“谁在里面,出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两人同时一惊,正欲入内,却听里面隐隐传来一道轻柔的女音。
莫延云停下脚步,啧啧感叹:“亏我还真以为有胆大包天的宵小来犯,原来是个自荐枕席的。呵,白搭,此番出行为要事,君侯如今可没纵情的心思。退万步而言,就算是想享乐也合该是收用由蒋崇海献上的掐尖儿,那些私下自个跑来的,能成什么事?”
燕三松开了搭上刀柄的手,但等了几息,他心细如发:“怎的还未出来?”
莫延云后知后觉,“对啊,怎的这般久,往常不就是一句话的功夫。燕三,要不你入内瞧瞧?”
燕三没理会他的怂恿,一介女流罢了,又非刺客。
少倾,侯在外的燕三和莫延云终于看见有道身形从内而出。看清那人时,两人皆是愣住。
那美妇看起来年约三十,却生得极有韵味,端庄温柔又带着一丝冷清,宛若一株在高台上绽得淋漓尽致的国色牡丹。她穿着未束腰封的曲裾长袍,颜色冷沉的外袍像一层黑纱笼着她,却依旧无法遮住那抹逼人的颜色。
黛黎早知晓外面不止一人,如今见了两个壮汉,心知二人还能留在此地,一定是里面那位的下属。
她不欲和他们多说,只是福了福身,当见过礼了,而后在两人的注视下迅速走出院门。
莫延云眼睛都看直了,直到彻底瞧不见,他还看着院口方向,喃喃道:“不怪如此。都说洛阳长安出美人,什么艳色天下重,什么华茂春松,要夸上天去,夸得仅此地有而他地无。然而依我看,这小小的南康郡才是卧虎藏龙之地,长安和洛阳等繁华地的第一美人到那妇人跟前,怕也只有抬头仰视的份。燕三,你说那美妇可有姊妹?”
燕三面无表情:“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半年前才被女贼捞光家财,连饭钱都要向弟兄们借。怎的,如今银钱攒够,又想犯浑了?”
莫延云不以为意:“我又不是金多乐那个一毛不拔的守财奴,黄白之物那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就是拿来花的吗?用来博美人一笑有何不可?噢,君侯出来了……”
*
直到走出那个用于招待贵客的阁院,黛黎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的跳得飞快。
出来了,她出来了!
黛黎记得来时路,但没有选择原路返回,而是朝另一个方向走。如今借了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她得赶紧探索多些地方。
“站住,何人在此闲逛?”
黛黎最初没意识到是在喊她,直到一个着青衫的男人快步走到她面前,不过这人看清她后,脸色从薄怒变成惊疑:“你是何人?为何在这儿随意闲逛?是西苑那批新来的舞姬否?不,不该是,西苑的明明都是胡姬。”
在他打量黛黎时,黛黎亦在观察他,这人服饰朴素,衣裳用料不算好、却也算不得很差,此人多半不是宅舍主人,而是管事之类。
这类人其实不难应付,只要抬出主人或贵客的名头,足够令他闭嘴。
“我是君侯的姬妾,因衣裳不慎被茶水沾湿,故而需换身衣服,请问贵府的舞姬住在何处?我去那里向她们拿身衣裳。”黛黎镇定道。
那男人立马恭敬了,黛黎的姿容令他起不了丝毫怀疑,他深深一揖:“方才多有得罪,请您见谅。您若要新衣裳,何需去舞姬那处?不如您在附近阁院稍等片刻,鄙人去向府君夫人讨一套全新的衣裙。”
虽说对方只是区区姬妾,与正室有云泥之别,但架不住她男人权势极大,麾下既有大批虎狼精锐,也有天子亲封的爵位在身。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更罔论是容色绝佳、随时能吹枕边风的女人。
他鞍前马后,极尽讨好,本以为这美妇能开颜,却见她摇头说:“不必了,你不知君侯他喜好,还是我自行去一趟。”
男人一怔,对方这话说的,似有一丝不为外人道也的亲昵深意。
既然对方坚持,他断没强迫之理,于是细致地为黛黎说明如何前往舞姬的住处。
黛黎眸光微闪,又问他西苑该如何走。小管事再次作答。
黛黎福了福身,留下一句谢过,便往西苑去。
和旁的阁院相比,胡姬所住的西苑要柔和许多,院外种了两棵枝繁叶茂的柰树。而还未行至门口,黛黎就闻到了脂粉的淡香,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女郎的笑语。
黛黎走进阁院,目光迅速扫了圈,最后锁定两个二十出头的胡姬,她向她们说明自己是东苑舞姬的一员,奉命来讨身衣裳。
两个胡姬并无怀疑。一则她们来府邸时日不长,兼之年轻,还未有太多心眼与气焰;二则她们的衣物皆是府上所提供,借身衣裙罢了,不是什么大事,两人允得很快:“衣裳的颜色有要求否?”
黛黎本想摇头说没有,但那两个字到了喉间又被她咽回去:“我能随你一同进去吗,顺便在里头换了我这身衣裳。”
年轻胡姬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先前怎的没见过你。”屋里忽然有人说。
黛黎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年约三十的美貌胡姬倚在窗牗旁,正狐疑地看着她。听这人的语气,黛黎怀疑先前她曾到舞姬住的东苑走动过,见过那边不少人。
“我是琴姬……”黛黎见她狐疑不减:“的朋友,名叫菘蓝,前日才到府上,你之前未见过我也寻常。”
那胡姬再问:“你原先是哪儿的,为何轮落到当舞姬?”
无论是东苑还是西苑,里面住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艺姬,太守自个的姬妾是不住这里的。
黛黎跟着年轻的胡姬进屋,边走边娓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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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来:“我原是南边的,随夫君北上行商营生,途中不幸路遇劫匪,家中人除了我皆死于劫匪刀下,而我后来偶然被一行镖师所救,多番辗转最后来到了这里。府君还未安排我搬迁,想来是另有打算吧。”
屋里内间放了不少衣箱,黛黎看了遍,最终挑了一身灰蓝色的衣裙。
“你确定要这身?这身是否太过朴素。”年轻胡姬嘟囔。
“无事,我不喜张扬的色彩。”黛黎笑着说。
衣裳挑好了,黛黎又讨了双圆头帛履,就地一并更换,换下来的现代衣物与凉鞋用那件宽大的曲裾男袍包裹,双袖打结捆成包裹。
“你叫什么名字?”黛黎问那个借她衣裳的胡姬。
对方眼睛一亮,忙报上自己的名字,“弥加,我叫弥加,你……日后莫要忘了我。”
黛黎听出她的弦外音,“自然。弥加,你这里有米粉吗?”
她本来想说铅粉,但又想起这个时代的妆粉中,铅粉造价高昂,非贵妇千金用不起,自然不会出现在舞姬屋中。没有铅粉,只能找平价的代替品,也就是效果没那么好的米粉。
弥加点头说有,她以为黛黎要顺带上妆,但没想到粉盒拿出来后,对方并没立马使用,而是用巾帕将少许米粉包了起来。
“多谢,改日若有机会我定然答谢你。”黛黎笑道。
弥加心花怒放,瞬间顾不得心里那点疑惑了。
黛黎看了眼四周,声音压低了些:“弥加,你可知晓府中是否有九岁左右做杂役的小佣,他们平日住在何处?”
这话题跳跃得有些大,弥加愣了一下才摇头说不知,“我到这里的时日不长,许多情况都还不了解。”
意外之喜并无出现,黛黎平静地点头:“管事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离开西苑后,黛黎前往后花园,确定周边无人后,将累赘的包裹扔到一座大盆栽后方,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前往舞姬所居的东苑。
*
府邸正厅。
金乌西坠,灿烂的余晖斜斜照入正厅,将细致装点过的厅堂和厅内觥筹交错的情景映亮几分。
寻常宴客,府邸主人定然是自己高坐于主座之上,但今日却是个例外,此刻上首并列摆了两张长案,一左一右各居一方,今朝尊左,但左侧如今坐的却并非府邸主人。
身为伟岸的男人右手执樽,正与身旁圆头圆脑的府邸主人说着话。
蒋崇海连连颔首:“那李姓盐枭残暴不仁,草菅人命多时,赢郡附近一带的百姓为之苦矣。如今君侯肯不辞辛苦远道而来替民除害,是万般的宅心仁厚、慈悲为怀,卑职着实钦佩不已。”
秦邵宗目光随意扫过,见蒋崇海没执酒樽的那只手,食指神经质地扣着拇指指甲盖边缘的皮,不知是力道大,还是持续时间久,他指甲盖边隐隐透出血红色。
蒋崇海有所觉,低头一看后,下意识将手缩入宽大的衣袖中,待再抬首想插科打诨说两句,却发现秦邵宗早已移开眼,好似方才那一瞥只是漫不经心,并未入他心。
蒋崇海弥勒佛式的笑容顿了顿,又重新扬起,眼底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秦邵宗继续和他聊着天,推杯换盏几巡后,男人忽然将酒樽往案上一搁,“蒋府君,有件事儿和你说。”
蒋崇海凝神,“君侯请讲。”
秦邵宗:“贵府后院中有一舞姬,名为逢春,此女甚得我意,不知蒋府君能否割爱?”
4.第4章
蒋崇海怔住,一颗心先是放下去,原来是看上了个舞姬啊,他还以为是什么呢,但转念却有些疑惑。
他秦邵宗在北地呼风唤雨多年,见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府中竟有能引得他开口的舞姬?
逢春,他怎的不记得出挑的舞姬中,有叫逢春的?
疑惑归疑惑,蒋崇海毫不迟疑道:“小事一桩,能得君侯青睐,是她此生最大的荣幸,此女赠予君侯便是。”
秦邵宗笑着举杯。
金乌隐没,宴会彻底走到尾声,酒足饭饱后,秦邵宗领着人离开。
长廊独道,四下无旁人,燕三开口道:“今日晚宴我观蒋崇海部下,有二三人词钝意虚,对我某些试探更是似有回避之意。君侯,这南康郡府君似乎不想全力助我们剿匪。”
秦邵宗散漫地勾着嘴角:“何止不想相助,此人多半还想在暗地里使坏。李瓒一个贩卖私盐起家的盐枭,最初的盐从何来?还不是与官吏勾结所得。”
“可是南康郡与李瓒的大本营赢郡并不比邻,甚至能说一头在西、另一头在东,间隔好几个郡呢!姓蒋的手当真有这般长,能连越数个郡县伸到赢郡去?”莫延云疑惑。
燕三却道:“你本末倒置了,手长的并非蒋崇海,而是李瓒。”
秦邵宗:“李瓒此人如今自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号称拥军十万精锐。巨木生长之下,焉能没有错综复杂的根系?”
莫延云还是不解,“君侯,单凭他部下有回避之意,便能断定他与李瓒有勾结?”
秦邵宗哼笑道:“当然不能,可谁让他自己也心虚呢。找个机会暗中搜一搜府吧,多半有惊喜。”
莫延云不解这“心虚”从何而来,不过他看着秦邵宗嘴边的弧度,暗道了声奇怪。
蒋崇海与盐枭李瓒有勾结,这于他们而言并非好事啊,为何君侯看着甚是开怀?
他不知晓,也不敢问。
路途不算远,几人很快回到休憩的阁院。院中点了灯,亮堂堂的,房中也映出浅浅的亮光,那是房中夜明珠的珠芒。
“今晚无要事不必来报。”留下这一句,秦邵宗便径直往中间的主屋走。
莫延云和燕三对视了眼,不约而同想到下午从偏房出来的美丽女郎。
“咯滋。”屋门被推开了。
屋中灯芒从敞开的房门洒出,在男人的黑靴周围洒出一片静谧,很快又被踩碎。
最初秦邵宗以为黛黎在内间,但羞于见他,故而才未在听见开门声后立马出来。然而很快,他发觉不对劲。
房中太静了,静到不似有旁人在。
秦邵宗大步走入内间,棕眸一扫,房中空荡荡的,哪儿有那道倩影在。
她果然没回来。
是她路上遇到麻烦、被拌住了脚,还是说……
后面那个猜测一闪而过,便被秦邵宗否决了。
他的身份能从称呼中窥见一二,而他许了她往后可不必回去,还问了她的名字,她不会猜不到自己有几率能脱离蒋府。
一边是和乌泱泱的舞姬挤在一起,日以继夜地为不同人献艺;另一边是锦衣玉食,只需伺候他一人。
痴儿都知晓选哪个。
秦邵宗转身往外走。
莫延云本来在缠着燕三讨论,两人都还未进屋,这会儿看见秦邵宗去而复返,皆是一惊,以为他还有什么要事要吩咐。
确实有事吩咐,不过并非二人以为的“要事”。
“莫……”秦邵宗忽而改了口:“燕三,你去舞姬苑走一遭,将逢春带回来。”
两人稍怔。
原来并非要事。
逢春,想来这就是那美妇的名字。
“唯。”燕三拱手。
燕三领命离开,秦邵宗回了房中,徒剩莫延云站在原地。
生了两道大黑眉的大汉在风里嘀咕:“看来此女不简单,竟让君侯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寻人……等等,最初君侯是不是想命我去寻人来着?”
莫延云挠挠头。
*
天际的最后一缕余光湮灭,天幕完全被墨黑浸染,今夜既无明月也无繁星,苍穹黑沉得仿佛笼了一层厚重的纱。
黛黎站在一处阁院的角落,藏在夜色里,她看着不远处的屋宅,不甘心地抿唇。
这是她打听来的、府中内含小佣的宅院之一。但可惜,方才她打探过,其内并没有她家小朋友。
儿子不在这里。
究竟是不在这间屋宅中,还是不在这座府邸内?黛黎不敢想象是后者。
“方才来问话的是何人?我怎的以前未见过她,她生得好生美丽啊,是否是新来的管事?”屋中传出低语。
“平日说你人小不知事,你还不认。那等姿容如何可能只是个小管事?她大抵是府君新纳的姬妾。府君好美人阖府皆知,隔三差五就往府中添人,姿容上等为妾,中等作舞姬,下等为婢。方才那位女郎,我看着比近来风头最胜的玢夫人还要标致许多,想来府上风向又得换一换喽。”
“你俩在嘀咕什么?谁生比玢夫人还要标志,我怎么没见着呢?”
“人仅来片刻,她现已离开,你没眼福。”
……
黛黎听了片刻墙角,没听到有用的消息,她转身朝着另一间小佣住的宅院去。
趁热打铁,赶紧查完另一处。如果儿子依旧不在那里,她得计划离开这座府邸了。
*
燕三是个办事利索的人,但他走这一趟的耗时,比设想中的要久上不少。
两刻钟后,燕三方归。
闲来无事,拿了张椅子坐在院中等月亮出来的莫延云闻声转头,本想顺带看美人饱眼福,却见归来的仅有燕三一个。
莫延云错愕。
怎的只有燕三,她人呢?
燕三径直走到主屋前,并不扣门入,而是立于门外禀报:“君侯,府中后院孙姓管事告诉我,所有舞姬中并无任何一人名为‘逢春’。”
偷偷竖起耳朵的莫延云不由睁圆了眼睛。
没、没叫逢春的?
那今日下午他们瞧见的那个女郎是何人?她凭空出现,又寻不着踪影,莫不是牡丹花妖所化?
“咯滋。”主屋门开了。
秦邵宗站在屋内门后,他并未走出,身形魁伟的男人背对着满屋的灯火,他的面容隐没在黑暗中,叫人看不清此刻的神情,唯有沉甸甸的压迫感在蔓延。
燕三继续道:“据孙管事所言,蒋府中有舞姬共有二十六人,其中包括前些日从北郡太守那处带回来的七个胡姬。而这二十六人中,年岁在二十五往上的仅有三人,一胡姬、两汉女。然,此三人额上皆无朱砂痣……”
莫延云忍不住问:“难不成她并非舞姬?”
出现在后院的貌美女郎,倘若不是舞姬,那唯有另一层身份:蒋崇海的姬妾。
这话方落,莫延云却见燕三摇头:“非也。我还碰上一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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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小管事,说来也巧,林管事说在未时末时,曾于长廊附近见过那美妇。林管事不识得她,问她是何人,她答曰她是君侯的姬妾,因衣裳不慎被茶水沾湿,故而需换身衣服,还问他贵府舞姬住在何处。林管事当时未起疑,如实相告之。”
燕三又说:“我与那林管事一同去了汉女舞姬所住的东苑,当时苑中除了两个结伴外出消食尚未归的舞姬,其余人皆在。但我未曾在那里见到‘逢春’,询问旁的舞姬,她们皆是一问三不知,都道近来未见过生人,更别提额上有朱砂痣的美丽妇人。”
莫延云一愣一愣的,越听越迷糊。
那美妇是府中人,又生得姿容妍丽,在哪儿都跟颗明珠似的,管事居然不识得她?
她自称君侯姬妾……这倒不假,问题是她为何要问舞姬住处?舞姬住处非秘密,只要在府中待过些时日、且有心打听,都不会不知晓。
难道她非府中人?
可这也不对啊,先前君侯问蒋崇海要人,点了“逢春”之名,姓蒋的分明是一口应下,并无任何疑惑。
但汉女舞姬住处中,又确实寻不着她,甚至还无人知晓她的存在,她真是凭空冒出来的不成……
“西苑你去过否?”莫延云想到其他。东苑无人,西苑该有了吧,否则她为何向管事询问舞姬住处?
燕三颔首,他向来缜密,后来还真去了西苑调查:“去过。西苑中确实有人于申时初见过她,那胡姬说对方自称是东苑琴姬之友,名为菘蓝……”
莫延云瞠目结舌。
菘蓝?她不是说她叫逢春吗?怎的仅一个时辰不到就换了个名字?
但令他更震惊的还在后头,因为他听燕三说:“据‘菘蓝’所言,她原是南方人,随丈夫北上营生时不幸路遇劫匪,辗转后于近日方来到蒋府,因未被安排,暂居东苑中。蒋府中的胡姬皆是新至,对府中情况不甚了解,故而无人起疑。她在西苑要了一身灰蓝色的衣裙和少许米粉,而后未在西苑多待便离开了。”
莫延云只觉陷入一团迷雾中。
名字是假的,经历也一时一个样,她到底是何人?有何意图?
“真是好生大胆。”秦邵宗怒极反笑。
莫延云打了个激灵,思绪忽然往另一个方向发足狂奔:
甭管那美妇到底是何人,又为何举止怪异,她涮了君侯一把是事实!
他们君侯是何人?
是朝廷唯一一个凭军功位列最高爵位、比肩三公的彻候;是能将北国那群虎狼打成会摇尾巴的狗的男人。
这般多年走过来,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什么明枪暗箭没挡过?
莫延云敢拍着胸口说,上一回耍他们君侯玩的,都被砍成一块块在狗肚子里投胎了。
好吧,虽然此番戏弄搁在那堆阴谋里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但被一介女流戏耍,这还是头一次。
“君侯,此事现今怕是不好计较。”莫延云低声说。
他们来蒋府有旁的事,更罔论姓蒋的还藏了其他心思,这节奏哪能因一个女郎而乱?
或许对方也觉得他们来做客、不好在主人家中大肆声张,因此才扯虎皮做大旗,敢借君侯的名头用。
秦邵宗轻呵了声:“怕?倘若这点小事还需忧心忡忡、干脆也别去寻盐枭李瓒了,直接打道回府,钻到房中以被蒙头,省得叫旁人知晓你轻易便两股战战。”
莫延云愣住。
君侯这是,要和她计较的意思?
5.第5章
“你说什么?秦邵宗当真这般说?你确定你没听错?”蒋崇海连声问面前人。
如果黛黎在这里,她肯定能认出这个被询问的男人,就是她曾碰到过的林管事。
林管事连连颔首:“没听错,秦君侯确实说爱姬在府中走失,要在府内寻人,还说请蒋府君您多担待。”
蒋崇海的胞弟,蒋崇江听了直皱眉:“爱姬走失?当初秦邵宗来时,我从头跟至尾、一路送他们入阁院,我记得是清一色的男人啊,哪来的爱姬?”
林管事低声说:“她先前可能是藏于马车中未露面吧。鄙人后来是见过她的,那位夫人花颜月貌,瞧着是精养出来的。而且……”
说到这里,林管事稍顿,面上似有几分迟疑。
蒋崇江被那句吊起了好奇心,“而且什么?有话就说,支支吾吾成何体统?”
“倘若鄙人未看错,她当时是着了一双牛皮鞋。”这个发现也是巧合,当时他只想观察贵为君侯的秦邵宗给其爱姬的用度。
牛,大牲也。农者以牛耕者不得杀之。基本上得等牛病死、或老得犁不动地了,牛才会被送到屠夫的刀下,那时才能收获牛肉牛皮和牛筋等物。
当然,蒋崇海很清楚许多规则根本约束不了有权有势的人,尤其还是大权贵。如果秦邵宗想要牛皮,他相信最强壮的公牛也能当天病亡。
如若那女郎真穿了一双牛皮鞋,她定然是秦邵宗的宠姬无疑,毕竟有能力供姬妾脚蹬牛皮鞋的,绝非寻常男人。
“你先去外面候着。”蒋崇江挥退林管事。
待房门重新关上后,蒋崇江才说:“虽说不知为何忽然冒出个宠姬,但秦邵宗要寻人是事实。兄长,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此事,是否是秦邵宗故意而为?他会不会知晓了些什么,现今在故意试探我们?”
蒋崇海用粗短的手指摸了摸下巴:“你说的不无可能。秦邵宗此人奸狡阴险,最是诡计多端,当初他拿下并州用的就是一出令人悚然的细作之计。谁能想到,在容并州麾下七年,为其出生入死、充当他最得力的臂膀的邝野,居然是秦邵宗早早埋下的暗桩。”
说起这件一年前的、轰动各州的容并州惨败之事,蒋崇海仍心有余悸。
追随你多年,能为你挡明枪暗箭,甚至上刀山下火海的心腹下属,一朝忽然反水,先干掉你另外的心腹,再药倒你,最后夺了主事权,开城门迎敌军……
这事搁在其他雄主身上,就问他们怕不怕?
答案自然是怕的。
并州被吞之事传开后,一众雄主直接被吓出了心理阴影。毫不夸张地说,那段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乃至各州牧看自家心腹时,有时都不住露出点怀疑的眼神。
他秦邵宗能在容并州身旁埋颗长达七年之久的钉子,且暗桩还直入核心层,焉知这种几近釜底抽薪的阴损招数他不会使第二回?
谁会是下一个容并州?谁都不想自己是下一个容公。
蒋崇海也瘆得慌。
蒋崇江迟疑道:“兄长,跟随秦邵宗进府的有二十余人,如今他要寻人,说不准会发动所有。倘若让他们随意走动,岂非乱套了?”
“乱不了。府中重地唯有书房和暗库,在这两个地方加派人手看管即可,其余地方不打紧。”蒋崇海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他们要寻人,尽管去寻,莫要阻拦。如若他们想要府中部曲和奴仆相助,让底下的人装装样子得了,无需真卖力。以不变应万变,我先瞧瞧秦邵宗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蒋崇江眉开眼笑:“还是兄长有办法。”
*
黛黎站在一间阁院旁,隐没在夜色中,愣愣地看着某个方向,眼睛却无聚焦,与其说她在观望,还不如说发呆。
实际上黛黎确实思绪渐乱。
她方才如法炮制,直接逮了一个落单的小佣询问。她怀着希望来,期望在这里有人告诉她——
是的,前不久来了个说话颇为奇怪的小佣,大概九岁吧,约莫这般高,他老说自己原来不是这个地方的……
然而没有。
这第二处小佣的住所里,也没有她想寻的人。
儿子不在此处,难道在府中其他地方?或是他根本不在这座府邸里,甚至不在这个时代?
想到最后的猜测,黛黎太阳穴狠狠跳了跳,望着无边的夜色,她只觉得迷茫和绝望。
“不对,州州不可能没在这里,明明校巴和路上的监控都显示,在坠江之前无人下过车。校巴上所有玻璃无大范围破损,车上司机在、老师在、其他小朋友也在,唯独少了州州。他一定在这里,一定在这里……”黛黎眼里泛起泪光。
新闻上报道红太阳双语小学校巴坠机事件死亡三十九人,其中包含一名司机,两名老师,以及三十六名学生,这是根据校巴内尸体数量统计的。
然而几乎无人知晓,当时校巴上的乘客不是三十九个,而是四十个。
黛黎没在那辆坠江的校巴上看到自家儿子。他不见了,随车入江,车窗完好,却诡异的没在车中。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初黛黎怀着莫大的希望,希望儿子是中途单独下了车,希望校巴坠江后他被水流冲出车外,一路冲到江边被好心人救起。
然而监控一遍一遍地看,江边也一次一次地寻,还花重金请了搜救队巡逻,她一天一天地等,怪诞的梦也一宿一宿地做。但整整半年过去,黛黎既没有找到尸首,也没有等来一个奇迹。
“既然不在府内,那我就去府外找。”黛黎微微仰头,眼中的水光很快消失不见。
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直觉,她家小朋友一定在这个陌生的时代。
不过……
不远处这时掀起喧嚣,似乎有不少人聚在一起,隐隐有些许声音飘来。
“我们几个去这边,你们去那边。”
“行,两刻钟后回来汇合交换信息。”
黛黎心潮起伏地望向喧嚣地,片刻后迅速转身往某处去。
按寻常,府中绝不会在贵客上门时如此吵闹扰人,除非这一切皆是贵客之令。
他发现了。
能拆穿她的谎言,定然是派人去过舞姬住的院子。那边的两座院子已经历过一轮询问,应该不会这么快迎来第二轮。
西苑坐落于府邸边缘,她记得西苑里有两棵长势极好的柰树,她或许可以藏在树上躲过剩下的搜查,待到黎明前夕,天色最昏暗、人力最疲乏时再试着能否翻墙出府。
其实只能如此,因为黛黎没有这座府邸的地图,她能走到如今,都是问路问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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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的地方,比如府中仓库位置,府君姬妾住处,庖房何在等,她一概不知。
*
“君侯,在后花园中找到一个被藏起来的包裹。”莫延云拎着包裹回来。
“包裹”的颜色很熟悉,在灯芒下呈墨黑色,还能看见有一截衣袖没绑紧地垂着。
莫延云拆开包裹,只见其内是一条紫色的长裙、一件黑色的上衣,还有一双鞋子。
“君侯,这是否是那女郎先前所着衣物?”当初黛黎是披着男装出来的,莫延云没看见她底下的衣裳。
秦邵宗以指挑起一只凉鞋的绑带,意味不明道:“牛皮?”
莫延云稍愣,伸手捏了捏鞋底,不住震惊道:“君侯,这牛皮好生柔软光滑,是一等一的上好料子,姓蒋的那厮太奢侈了吧,竟拿这等好料子给姬妾做踩在脚底下的鞋履!”
牛皮与牛皮是有差别的,哪怕最初是同一块上好料子,也会因为鞣制方法和鞣制用料的不同,而产生云泥之别。
“与蒋崇海无关。”秦邵宗松开凉鞋的绑带,转而去摸那条紫色长裙,入手布料棉软顺滑,像一汪泉水在掌中。
长裙染香,他再次闻到了那阵幽幽的雅香,并不浓郁刺鼻,反而相当的柔和宜人,秦邵宗勾起嘴角:“这等料子,怕是连蒋崇海自己也没能用上。”
当时提出要人,蒋崇海是怔了下。
如今想起来,这刹那的怔然并非不舍,而是疑惑。根本就是他对“逢春”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莫延云愈发迷糊,与蒋崇海无关?但若与姓蒋的无关,她又怎会出现在这蒋府中?总不能真是凭空出现吧:“可是君侯,她人在府上。”
秦邵宗没有接这话,男人眺望远方,灯芒在他浅棕色的眸中聚成一个小点,像铮亮的刀尖,也像雄虎锁定猎物时的兽瞳,“子时去搜后花园与东西二苑,说不准有收获。”
莫延云一脸疑惑,他下意识转头看身侧,习惯性地想求助燕三,却又想起燕三忙旁的去了,只能自己努力思索,两道浓眉顿时拧成一个大大的“八”字。
秦邵宗没理会满脸求知欲的下属,转身回房。
莫延云站在院中嘟嘟囔囔:“子时出动我知晓,夜深人静嘛,能排除掉许多无关紧要之人。但为何是后花园与东西二苑呢,那些地方先前不是问过了吗……”
莫延云有个习惯,当想不明白一件事时,他会重头捋起,看能不能重新找个线头。
最开始是什么呢?
噢,是了,是经查府中并无“逢春”,而后燕三说碰到一个林姓小管事,对方声称那美妇向他问路……
莫延云陡然打了个激灵,头顶上好像有一盏灯亮起。
她问路,说明她不熟悉府中地形。现今寻人声势浩大,对环境不熟悉的,都会本能选择令其最有安全感、也就是自身最熟悉之地。
比如她藏包裹选在后花园。
东苑西苑先前也已经过搜查,按常理应该不会如此快的迎来第二轮,更别说这俩院子里都是些貌美女郎,有一批还是新来的,她藏身于其中,远比在其他地方要隐晦。
莫延云恍然大悟,同时迫不及待地期望时间快些过去。
待抓到那美妇,一切疑惑将迎刃而解。
子时,将至。
6.第6章
西苑。
“弥加,你怎的还不睡?明日说不准要为贵客献舞呢,早些休息吧。”
“你方才有没有听见外面有动静?窸窸窣窣的,像枝叶被风吹得作响,也像狸奴钻草枝。”
“好像确有少许,不过在意那些作甚?你自己都说是风和狸奴作祟,又不是什么鬼怪。若不是今夜外头不大太平,不宜出屋,我高低要替你出去瞧瞧。”
“罢了,睡吧睡吧,现在好像又无动静了。”
……
柰树的枝叶停止晃动,隐约可见树下有一个人影,黛黎忍住左脚腕处的不适,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暗道“上树容易下树难”这话真是一点没错,上的时候一切顺利,下来时不小心扭了一下。
西苑很静,这股寂静一路蔓延至院口和院外走道,在这暗色浓重的夜,生出一种令人心惊的诡谲,但黛黎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反而松了松。
没人就好,没人就好,她正好趁此换个地方。
是的,黛黎打算换个藏身地。
有这个念头时,她人在树上了,甚至可以说已经爬到足够高,姿势都调整好,正打算在树上待一宿。
但某个时刻,当一阵凉风拂过,黛黎打了个寒颤,也是那时,她的灵魂仿佛从体内飘出,再慢慢升腾到高处,以第三人的视觉观全局。
障目的落叶不再是阻隔,她看见了更多的可能。
她能想到藏身于西苑,已知晓“逢春”查无此人的他,是否也同样想到了?
如果他见过那个管事,定然知道她向管事问过路,很容易推测出她不熟悉府邸环境。只要同时将不熟地形、易于女郎藏身、方便出府这几项堆叠,便极易缩小范围。
三十六计,孙子兵法的流传,令黛黎从不怀疑古人的智慧,尤其是那些几近垄断学识的门阀士族和权贵。
当然,见过管事只是黛黎的猜测,他是否真见了人,她不得而知。但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实实在在地悬在了她脆弱的神经上,让她甘愿冒风险重新转移。
暗夜昏黑,黛黎刚走出西苑范围、将将要走入一条长廊时,她陡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听其声响,来者绝对不止一二数。
黛黎呼吸微窒,也不敢回首,加快脚步走入长廊。先前她借了“君侯姬妾”身份从他院子出来后,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走了与来时相反的路,因此如今黛黎很清楚,那人院子的隔壁,也是用于招待贵宾的阁院,那边似乎住着他的下属。
而在两个院子的下边,有个倒“品”字的小空间,这片区域用于停放马匹和车舆,黛黎记得她经过时,唯有内间拱门不时有人走过,外面无人看守。
这倒也不奇怪,停车卸货后,车舆将空空如也,而拉车的马匹会牵至前面的马槽喂草料。从内间拱门望出,可直接看见马匹情况,无需走出来。
黛黎打算借那片小区域躲一躲,那是她现今唯一知晓的勉强能藏身的地方。
谁能想到,他们眼中的弱质女流敢偏向虎山行,玩一出灯下黑呢?
*
黛黎前脚刚走,莫延云后脚就领人到了西苑。他来时的动静与黛黎的有天壤之别,直接大手一挥,随他同来的士卒流水似的进了院里。
“点灯,所有人穿好衣裳到院中来。”
“这是,发生了何事?”有胡姬怯声问。
“少废话,你们尽管听令便是,动作利索些。”
很快,屋内的所有胡姬都出来了,如同落水的雀儿般挤成一团,瑟瑟发抖地看着阔步入屋的男人们。
西苑共有两栋屋子,每栋房舍两层,只供胡姬住。然而屋中女郎都出来了,两栋房舍里里外外、能藏人的地方都仔细搜过几轮,并无任何发现。
莫延云拧起两道浓眉,目光转向院中的胡姬,提灯挨个地看。
胡姬和汉女在外貌上的差别不小,非简单伪装就能蒙混过关,所以只看过一遍后,莫延云很确定“逢春”不在其中。
奇了怪了,她既不在屋中,亦不在人堆里,这是藏在何处?
“树上也看看。”莫延云指向两棵柰树。
立马有身手矫健的精锐上树,两三下攀到了柰树高处。上去很快,下来也很快,因为也一无所获。
莫延云暗自嘀咕:君侯吩咐搜后花园和东西二苑,如今在西苑未寻到人,难不成她藏于后花园或东苑中?
思及此,莫延云随意点了二人:“你们留在此处至卯时末,其他人随我来。”
将将走出西苑时,莫延云想起什么,转身对院中的一众胡姬说:“若是今夜那个‘菘蓝’偷偷回来了,及时向卫兵禀报,知而不报者,后果自负。”
一众胡姬惧怕地连连颔首。
*
黛黎走得提心吊胆,心里不断祈祷千万别让她碰上旁人,祈祷这一路像她先前回西苑那般顺畅。
或许是她的运气不错,也或许是如今夜已深,她走的这一段都只有她一人。
黛黎轻呼一口气,然而似乎放心早了,这口气刚松完,不远处的侧方陡然出现亮光,一同出现的还有两道娇小身影。
她现今在“H”字道左侧的“十”字口上,对方则在右道,相距不过数米。暖融融的灯芒落在了黛黎那双圆头帛履上,忽然间的相遇令双方都是稍稍一愣。
黛黎率先反应过来,退后两步,让自己重新隐入黑暗中。哪怕遇到的只是女婢而非卫兵,但要说不紧张完全是假的。
如今君侯寻人之风刮遍满府,在这节骨眼上,旁人看到她深夜独自行走在外,着实很打眼。
“你难道就是那个……”高个儿女婢话还未说完,便被身旁人狠狠拽了下衣袖。两人转开头,竟是佯装无事提灯忙活去了。
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黛黎若有所思,脑中有什么东西迅速掠过,却快得让她抓不住踪影。
剩下那一路倒是幸运的无事,黛黎特地绕了一圈,从后方进入“停车场”。如她所想,此地无人看守,车驾和马匹已分开,前者一字排开地靠墙,后者被牵至马槽处。
院里静悄悄的,虫鸣都嘘了声,唯有马匹偶尔甩尾和打个响鼻。
黛黎长长呼出一口气,一瘸一拐地贴墙走,最后在一众车舆内侧靠墙坐下。
今夜应该能躲过去,但明日该如何是好……
*
“君侯,后花园和东西二苑我都搜过了,皆无发现逢春踪迹。”莫延云也是纳闷了,君侯鲜少有失算的时候。好吧,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秦邵宗长眉微挑:“都没有?”
莫延云颔首:“属下领人将这三个地方里里外外都搜了遍,能藏人的箱子和暗格一处也无遗漏,但确实不见她。”
顿了顿,莫延云猜测说:“她会不会藏在姬妾院中?”
他依旧觉得,那美妇与蒋崇海脱不了干系,否则如何解释她人在蒋府?既然彼此相熟,她能藏的地方可就多了去了。
秦邵宗正要说话,忽闻一众脚步声从外而来,是燕三回来了。
随燕三同归的士卒止步于院门,燕三独自入内压低了声音道:“君侯,这蒋府的暗库厚实得惊人。太守俸禄两千石,月俸百二十斛。然,仅蒋崇海私库一角的价值便远胜于二十个太守十年不吃不喝所攒之财。”
莫延云张目结舌:“这般多?”
“那暗库四周皆有人看守,每两个时辰换班一回,想来蒋崇海也知晓此地不宜示人。”燕三语气平淡,似乎潜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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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房耗费的功夫不值一提。
“吃了不少,他也不怕撑死。”秦邵宗揶揄道。
莫延云皱眉说:“从库房中的藏宝来看,李蒋二人的关系怕是非同一般。君侯,此番我们行军的目的并未遮掩,李蒋沆瀣一气,蒋崇海很难不会在暗地里作妖。”
“要的就是他作妖,就怕他胆小如鼠,像鹑鸟一般动也不敢动。”秦邵宗抬头看天,直至现在天上乌云都未散,看来今夜注定无月。还真是个适合躲藏的夜晚。
莫延云眉头立马舒展开,看来君侯早已有成算,那他不必忧心了。
秦邵宗看向燕三,换了个话题:“在库房周边,可有发现逢春踪迹?”
燕三摇头说并无。
秦邵宗神色难辨地笑了下:“倒是个能藏的。罢了,今夜暂且这般吧,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既已鸣金收兵,后面就该自由活动了,想休息的去休息,想做其他事的也可干些旁的。
莫延云是后者,他没立马进偏房,而是朝后方走,打算从马厩小院过旁边的阁院。用于招待尊客的屋舍内设施齐全,应有尽有,但却少了某些于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
他每日睡前必翻的美人册在行李匣里,而匣子还在隔壁行囊匣堆中。
问题不大,过去拿便是,反正几步路的事。
*
黛黎靠墙而坐,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方才一门心思惦记着赶路不觉得,现今安定下来,左脚腕处的痛感顿时清晰了。
黛黎伸手碰了碰脚腕,疼,似乎还有少许肿。正忧心着明日能否康复时,她陡然听到了脚步声。
有人来了。
来者进了旁边的阁院,隐约传来些说话声,高低不定,很模糊,叫人听不清具体内容。
黛黎早有心理准备旁边会来人,此时倒也不慌,想着他们谈完话后,肯定各回各屋睡大觉。
与她所想的一样,少倾说话声彻底低了下去,但又和她想的有少许不同,竟有人通过小拱门进入了这块小地方。
黛黎听着脚步声,默默蜷了蜷手指,大气不敢出。
两座阁院的小拱门横向相对,如果寻常行动,并不会发现藏在车舆侧后方的她。
千万别出意外……
“咴!”
马厩里一匹通体赤红,尤为健硕的骏马忽然叫了一声。
莫延云转头乐道:“此地的马厩是小了些,略显拥挤,赤蛟你姑且忍忍。”
话毕,他继续往前走,很快进了另一边的小拱门,没多久,莫延云拿着一本书册回来。
“咴!”
马厩里的高头大马又叫了声。
莫延云“嘿”地说道:“赤蛟你不乐意也没法,你主子说离开才能离开。你啊,这几日就乖乖待在这里,好草料定然少不了你……君侯?”
眼角余光瞥见高大的身影穿行拱门,不等秦邵宗询问,莫延云径自解释:“大概是这马厩有些小,赤蛟不大乐意。”
马匹向来是稀罕物,在世道渐乱的如今,一匹资质平平的马匹就能抵一个白丁二十年的收入。
在建府之初,蒋崇海就没想过府中一口气能迎来这般多的骑兵,因此现今是两院共用一个马厩。
秦邵宗应了声,他目光越过对面的小拱门,见隔壁阁院的士卒来回走动,赫然是搜捕结束后各自忙内务。
一切井然有序。
走过去顺了顺赤蛟的马鬃,又拍了它脖子,安抚一番后的秦邵宗抬脚往回走。
就当他将将要出门时,风向变了。从原本的北风,变成了西北风。
而在这阵凉风里,秦邵宗闻到了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男人骤然停下脚步,狭长的棕眸缓缓眯起。
7.第7像
但再仔细嗅,方才那一缕香气已无处寻觅,仿佛刚刚那个瞬息不过是他的错觉,然而秦邵宗从不怀疑自己的嗅觉。
早年朝廷三番四次派人暗杀秦族的子弟,用的手段不限于埋伏、刺杀、下毒、内应放冷箭等。
在青少年时期,光是下毒这等龌龊事,秦邵宗就碰过不下十回,但他一次都没有因外服不当中招过。
盅汤、酒水,乃至带着苦味的药剂,他都能敏锐地从中嗅出那一丝违和的气息。
秦邵宗扫过这片小空间,院子不大,南面安置有马槽马舍,此时马舍中那匹出奇高大的赤色骏马还在咴咴地打着响鼻;西面是由小拱门连接的邻院,目光所及之处畅通无阻;与马舍相对的正北方开有一小门,可供奴仆进出清理马厩而不经两座住了贵客的阁院。
而在西北角,则安置了已卸下马匹的车舆,车厢整齐地并排靠墙,阒然无声。这方小院并无灯火,那成列的车舆浸在暗色中,宛若一个笼着黑纱的大箱匣。
“是你自行出来,还是我抓你出来?”这道男音醇厚宽广,含着若有似无的笑,仿佛是执戈上刃前的最后礼遇。
此地唯有他和秦邵宗二人,莫延云最初以为君侯在与他说话,下意识回了一句“什么”,但见对方目不斜视地看着不远处,又联想到话中意,蓦然反应过来,那话不是对他说的。
难道……
莫延云脸上尽是愕窒之色。
怎、怎么可能?
在戏耍君侯一番后,分明知晓不少人满府寻她,她还怎么敢回来?
他也不由将目光投向成排的车舆,那儿悄无声息,别说人,似乎连蚊虫的声响都没有。
疑惑的莫延云却不知晓,刚刚黛黎被吓得只差丁点,便要控制不住呼叫了。而此时此刻,她后背出了一层毛汗,被夜风一吹,鸡皮疙瘩冒起,脊骨发冷,当真应了“毛骨悚然”那个词。
院中寂静,以至于一切声响都无形地放大了许多。黛黎听到了脚步声,分明来者不缓不慢,却仿佛每一回都精准地踩在她的经络上,令她血流不畅,手脚冰凉。
脚步声仍在逼近。
难不成方才那话不止是他随口一诈?
黛黎咬住唇,胆颤心惊地往里缩了缩身子。
“君侯,您如何得知她藏在此地?”莫延云还是没忍住问。
秦邵宗只是说:“有或无,看看便知。”
用于运货的车舆为了装卸便捷,向来前后开两门。最后收尾的士卒许是有点强迫症,每辆车舆前后的门都掩上了。
秦邵宗抬手一推。
“咯滋——”
木制的转轴转动,声音刺耳,车舆前方的小门应声而开。
但其内空无一人。
“咯滋,咯滋……”
一扇接着一扇,车舆的小门相继被推开,二人也一次又一次发现车舆里空空如也。
当最后一扇车舆小门被打开,且见里头空荡荡时,莫延云呆住了。
没有?
所有车厢都看过了,但皆无发现。难不成君侯方才那话只是心血来潮,想诈一诈那胆大包天的女郎是否在此处?
但下一瞬,他便见秦邵宗侧了身,而后竟是继续往前,从墙壁与车驾之间那条于他来说狭小非常的过道中进入。
不过三四步,秦邵宗已行至底。从这里横向看过去,所有车舆的后方一览无余,而这里也……空无一人。
秦邵宗饶有兴趣地扬了扬眉,他转眸看向了另一个地方。
在藏于车底的黛黎的视觉里,面前的一幕幕简直比最恐怖的恐怖片还要让人战栗。
木质转轴的“咯滋”开门声从远及近地来,少倾,她看见那两双黑靴停在她面前。明明所有车舆小门都打开了,那二人却还不离开,黛黎双手蜷在心口,企图压下愈演愈烈的心跳声。
其中一双黑靴动了,却并非离开,而是从边侧的小过道进来。
就在她旁边,太近了,甚至近到她只需伸伸手,就能碰到他的皂靴。
黛黎下意识屏吸,皂靴很快走出视野。她知道他绕到后面去了,但她不敢回头,甚至动也不敢动,生怕弄出些什么声响被他听了去。
“君侯,其实我觉得那女郎没胆子回来……”
“把这台车拉出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上峰吩咐,底下干活。莫延云没多思索,下意识抓住长辀往前一带。
“咕噜噜——”
那噜噜的滚动声落入黛黎耳中,仿佛是惊雷轰鸣,也好似唯一能庇护她的巨兽被恶虎所驱,哆嗦着走远。
挡了半宿圆月的云层终于被风拉走了,浅浅的月华洒下。
黛黎惊惧地看见,周围车驾都在月光下被拉出了影子,唯独她自己的没有。
没有她的,因为属于她的影子被身后一道高大的、宛若山岳的黑影彻底覆盖,已完全看不出她的一分一毫。
“她竟真在此?!”莫延云惊呼。
此刻他除了极度的惊愕以外,莫名想到一些别的东西:
君侯先前那话并非诳语,而是当真确定她在此地。现今他绕到后方再下令拉车,似乎是故意让她陷入两面夹击之境,这是想……彻彻底底摧毁她逃匿之心?
但何至于此呢。这回逮住人后,料想她会自知微薄,再也生不出旁的小心思。
莫延云如何想,黛黎不知道,她只知自己如坠冰窟,吓得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离开危险地,黛黎本能的想跑。然而她刚站起身,还未来得及迈开脚,一条有力的手臂从后方伸来,一把箍住她的腰肢,将她捞回,带着人猛地往后。
“本以为遇到只兔儿,没想到是只心眼颇多的狐狸。”他笑道。
黛黎猝不及防撞入一具结实的胸膛里,在这春寒料峭的夜,对方意外的穿得不多,源源不断的热意从后方传来,像一片无人能救的山火,又亦或是一面滚烫的岩壁。这阵热度非但不能温暖黛黎,还令她打了个寒颤。
秦邵宗从后拥着人,只觉揽住的是一团柔软的云。他俯首,埋在她垂着云鬓的颈侧,先前那缕转瞬即逝的雅香此时馥郁了许多,萦绕在鼻间,沁人心脾。
他的鼻尖蹭在她颈侧,灼热的鼻息好似野兽呲咧出来的獠牙。黛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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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那根线“呯”的一下就断了,下意识指甲和手掌并用,想将腰上的铁臂挣开,“你放开!”
腰间禁锢陡然松开,她被箍着腰转了个身,从先前的背对变成面朝对方。
圆月在他身后西斜,男人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唯有一双类兽的棕色眼瞳压迫感十足。
黛黎压着心慌,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结果下一瞬双脚腾空离地,竟是她整个被他单肩扛了起来。
视觉陡然颠转,黛黎脑子嗡地震了下,她腰腹抵在他厚实的肩胛上,一手被迫反向绕过他的颈脖,双腿蹬不着人,另一只手也使不上劲。
莫延云瞠目结舌,惊诧地看着秦邵宗扛着挣扎的女人走远。
他跟着君侯南征北战那般多年,何曾见过君侯如此急切?
这是真被惹出火来,还是……
*
小院距离主屋不过是几步路,秦邵宗这一扛一放其实相距很短。
“呯。”房门被推开。
男人阔步进屋,走过外间,穿过小门入内间。
黛黎被放在床榻上时,脸颊还带着充血的薄红,胸口起伏得厉害。软榻宽敞,身后空间尚有不少,故而一落榻上,她便本能地往后缩。
只是方动,她的左脚腕被扣住。男人手掌宽大,长指轻轻一挑,黛黎足上的圆头帛履“啪嗒”地掉到榻前的踏板上。
脚腕上有伤,黛黎疼得微抽了口凉气,痛是痛,却如三伏天里的一桶冰水哗啦倒下,令她发昏发涨的脑袋冷静不少。
屋内燃着灯,火烛熠熠,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男人曾隐没在黑暗里的脸庞被映亮,他眉飞入鬓,眼眶比一般人深,直视前方时侵略感极强。
此刻他勾着嘴角,有些懒散,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黛黎仿佛看到了一头正舔着爪子、即将嚼骨的恶虎。
她想,这是一个非常强势的男人。强势,也代表着傲气。
她或许可以稍加利用……
榻上美妇浓密的眼睫一垂一抬后,面上露出惶恐委屈之色:“非妾不愿伺候尊驾,只是事出有因,有些事不得已而为之。”
秦邵宗这时忽然抬手。
黛黎眼瞳微颤,用了很大的自制力才止住自己曲肘作挡的慾望。
他的身量很高,骨骼粗大的五指张开能轻易将黛黎的脸罩住,他掌心贴着她头侧,带着厚茧的拇指指腹点在她的额上,慢慢将她额心那点遮住红痣的米粉拭干净。
女人肤色皎白如精瓷,在满室烛芒之下泛着莹润的珍珠色,云鬓丰泽,像一幅明丽旖旎的画。
秦邵宗满意地扬了唇角,“哦?到底是何缘故,让你先言而无信,再东躲西藏,最后还负隅顽抗,且说来与我听听。”
被仔细抚过之处似燃了火,也仿佛被野兽带倒刺的舌擦过,带出一片细密的颤栗,黛黎想说的话不由哽了下。
“还未编好应付的说辞?那就不必想了。”那沾了少许米粉的大掌改道往下,长臂圈过面前人的腰,一圈一收,再朝后一放,黛黎已然是后背贴着榻了。
黑影倾轧将她笼罩,黛黎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马厩小院时。
8.第8章
夜已深,许多屋舍早已熄了灯,房舍主人也早早梦周公去了,但某座阁院却是例外。
屋中很静,明明只余两道呼吸声,黛黎却好似听到隆隆作响的雷声,哦不,那不是春雷,是她几近从嗓子眼跳出来的心脏在呐喊。
男人倾压过来,黛黎下意识抬手抵在他胸膛上:“并非编应付之辞,是那事说来话长,妾方才想着如何长话短说。”
秦邵宗没顺势退开,但也没继续往前,他维持着俯视的姿态凝视着身下的女人。
黛黎没指望他能接话,努力挤眼泪开始半真半假地编故事:“妾有一幼子,前些日子被歹人拐了去。经查,他现今似乎身在这府中,故而妾才想了法子溜入府中寻子,中途碰见尊驾实乃意外。”
秦邵宗倒不意外她有孩子。
女子十五及笄,可出阁嫁人。今朝为促进人口增长,颁发了鼓励生育和减轻赋税等法令,其中有一则便是: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
五算,即要交五倍的人头税钱。
因此,普通人家的女儿基本早婚。而受大环境影响,贵女哪怕再拖,也不过是晚一两年成婚。
“妾知尊驾贵不可言,也感激尊驾对妾的赏识,不过锦衣玉食虽令人眼热心动,但妾为人母,犬子于妾而言是心头肉。自决定生下他时,便想着爱护他长大,如何舍得他在外漂泊受苦?今日妾寻子心切,这才斗胆扯了虎皮当大旗。至于后续闹得阖府风雨,乃妾始料未及之事。妾心惊胆战,也自知愧对尊驾抬爱,所以无颜再回来。”
黛黎最初想装有苦衷是真,但说着说着,她想起死不见尸的儿子,忍不住红了眼眶也是真。
“至于尊驾说的负隅顽抗,此言差矣。”黛黎当然不肯承认:“当时妾疲惫至极,半昏半睡,又兼之夜黑风高,故而妾初醒时未能认出尊驾,只以为是梦里那个拐完犬子后、又想来拐妾的歹人,还望尊驾恕罪。”
顿了下,黛黎给他戴高帽:“尊驾能不计前嫌,仍高看妾一眼,妾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将您往外推,毕竟尊驾光看一身气度便是天潢贵胄级别的人物。”
这番说辞,直接将他先前那句“是你自行出来,还是我抓你出来”归为她睡迷糊了,没听见;至于后面的挣扎,一口咬定是她看不清人,才未认出他。
总之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现在她有眼识泰山了,刚刚那些事不做数。
话毕,黛黎听他哼笑了声,也不知他是信还是没信。她暗自抿了下唇,决心下一剂猛药。
黛黎面上早已不似初时慌张了,她红唇微微翘起,撑在男人胸膛上的手擦着黑袍往下,指尖划出一道并不激烈、但绝对能引起微痒的弧度:“妾不懂时政,不知尊驾具体身份,但听闻连蒋府君都唯尔马首是瞻,您定然是顶顶贵重的人物,想来命人寻一小童不过是信手捏来,不知尊驾能否帮妾这个小忙?”
白皙修长的手指勾上男人腰封,摸到了其上的首面形带钩,正欲将其拿下时,一只粗粝的大掌陡然将她握住。
他强势挤入她掌中,反包住她的手,将那柔软的掌心肆意揉搓着,从带着淡粉的指尖到手舟骨上端,每一寸都没放过,甚至连指缝都来回摸了个遍。
秦邵宗笑道:“寻一小儿有何难?待明日金乌露头后,我叫人去办。”
似乎有把火沿着手臂烧过来,叫黛黎后背颤栗,她忍下抽回右手的冲动,抬起左手轻轻勾住男人的颈脖:“犬子名叫秦宴州,五尺七高,半个月前妾曾受一道士指点给犬子剪了短发,他应该很好认。”
秦邵宗眼里划过一缕深思,“姓秦?”
黛黎心里打了个突。
“秦”这个姓氏算不上特别,毕竟在百家姓里。但她是知晓的,在某些时代,某姓氏有可能成为大姓,从而将某地牢牢占据。比如,江左孙氏,一门三雄;洛阳吕氏,三世四人等等……
“秦”姓,该不会那么巧是如今某地的大姓吧?
“你丈夫是何人?”他忽然转了话题。
黛黎心道“秦”果然是大姓,这一瞬,无数个念头浮现,但又迅速像被戳穿的气泡消失。
不行,根本编造不了。
她现今既不知身在地域与年号,也不知周边大环境,完全两眼一抹黑,无中生有的名门望族和水中月没区别,一探就散了。
黛黎像是心虚般移开目光,“他、他不过是无名白丁罢了,就算妾说了,尊驾也不识得。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如你我快快安寝吧,也好令妾明日早些见到犬子。”
她勾在秦邵宗颈上的左手用了些力,给了他个下压的信号。
秦邵宗神色难辨,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忽而他轻笑了声,“好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那就如夫人所言,我们早些渡春宵。”
他原先箍在她腰侧的长臂收回,转而从她上衣与长裙间探了进去。
绕是之前做好心理准备,但这一刻黛黎还是忍不住僵了下。她感觉碰上她皮肤的并不是手,而是被烧得滚烫的砂纸,粗糙间带着难以忽视的热度,只是稍微滑动,就仿佛要烫掉人一块皮.肉。
这把烈火贴合着她的腰线、如蛇蜿蜒般迅速往上烧,黛黎眼睫不住微颤,薄薄的眼皮浮现出一层浅红,雪映桃花似的。
悬于上的黑影终于倾轧了下来,宛若雄伟的山岳将她完全覆盖。中间的距离彻底湮灭,对方如何的箭在弦上,大抵没有旁人比此刻的她更清晰了。
黛黎呼吸微滞,她仿佛闻到了硝烟与风沙糅合而成的味道,滚烫的气流穿过她的耳膜,落在她的耳尖、耳垂,带出少许醒目的红痕和激颤后,慢慢往下移。
不过……
“嗯?”秦邵宗撑起身。他对刚刚碰到的、质感类似铁的小东西很在意。
房中的烛芒熠熠,榻上女人腰带松散,直裾深衣外衫散开,露出里面同样松松垮垮的中衣,而在中衣底下,则是一片晃人眼的丰润。
白雪皑皑,峭壁高耸,钟灵毓秀得惊人。
和寻常的女郎不同,她没有穿帕腹。
不,不是没有穿。
秦邵宗看到了她中衣下隐隐露出来的一个烟紫色小角。
在他发出那声语气上扬的疑惑时,黛黎怔了下,最初没明白是哪里出问题扰乱了她的计划,直到秦邵宗将她翻过去。
本就松散的直裾深衣和中衣被男人更拉开了些,墨发如水淌在女郎洁白的背上,绮态婵娟,自生风流。
秦邵宗拨开她柔顺的长发,入目是一件样式有些奇特的小衣。
现今女郎的帕腹后方都有绑带,以一道或两道绳结固定在后背和后腰。但这件帕腹并无绑带,它流畅地贴合在女人的后背上,宛若一段未剪裁过的衣料,不过仔细看能瞧见这小衣中段内藏玄机。
黛黎趴于榻上,清晰地感受着那只大掌的移动,从肌肤相贴到被内衣隔开,紧接着是“啪”的一声微响。
她的内衣扣开了。
那时在西苑换衣裳,黛黎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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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过要不要从内到外全部换干净,后来到底没那么干。
一来是内衣不像裙子和深衣,不显山不露水的,哪会有人看见;二来是她不习惯、也不想穿别人穿过的贴身内衣。
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没想到对方竟搜府寻她,更没想到自己没能躲过去。
现代内衣排扣以铁制,铁随便用,废铁只值一两块钱一斤。但在冷兵器时代里,铁器等同兵器,是颠覆政权最不可或缺的力量。拿冶铁技术有大飞跃的汉朝来说,铁器依旧金贵得很,寻常百姓家有铁犁和铁锄等农具,却不见得会有铁锅。
而现在,这值钱玩意儿出现在了一个女人的贴身小衣里。
黛黎记得排扣和她的内衣同色,外表应该看不出是铁,她祈祷他认不出来。
“铁做的?“秦邵宗上手按了按。
黛黎:“……”
“夫人何处买的帕腹?”他问。
黛黎抱胸翻了个身,慢吞吞道:“在一个西域来的商人处,那行商说这小衣特别,还拍着胸口说唯有他那处有得卖,定不会和旁的女郎撞款,我听着新奇,便买了一件。”
说着,她又去勾他脖子,“尊驾莫要理会那些了,现今及时行乐才是正事,妾无比希望明日能早些见到犬子。”
秦邵宗没阻止她翻身,也像是瞬间忘了那个镶了铁的排扣,他顺着她的力道俯首,“安心,只要令郎在府中,哪怕他被藏在主人家的私库里,我都能将人带回。”
“我自是相信尊驾能力的。”黛黎柔声道,两人不再脸对着脸,她终于可以不再收敛脸上的异色。
熟悉的滚烫气流再次袭来,从颈侧往下,黛黎心里默数着时间的同时,手也向下探。她的指尖先碰到了他的腰,男人黑袍未除,而哪怕隔着外袍等物,她依旧能感觉到衣袍之下的肌理结实精壮,带着勃发的热度。
黛黎顿了顿,而后去解他的鞶带。
这个时代的鞶带和现代的腰带挺相似,有带钩有圆环。而在他的鞶带将将解开时,黛黎见差不多了,于是狠狠转了下左脚腕。
“尊驾,妾不大舒服,好像是……癸水要来了。”黛黎的手重新抵回他胸膛上,将人往外推。
秦邵宗的脸刷地黑了,他目露怀疑地打量身下女人,却见她咬着红唇,面色苍白,额上似隐隐还有冷汗。
表情可以伪装,但身体给出的反应没办法骗人。
黛黎带着忍痛的神情怯生生地问:“您明日还会派人帮妾寻子吗?”
榻上女人除了胸前一件歪斜的小衣,上身几近衣裳褪尽,她枕在如瀑的青丝上,带着旖旎粉调的雪肤有零星的红痕,仿佛是熟透的蜜桃沁出了水色。
秦邵宗太阳穴跳了跳,扣着她腰的手臂青筋毕现,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最终直起身扣好自己被解了大半的鞶带,“我言出必行。”
留下这句,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萦绕着幽香的厢房。
直至那道高大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黛黎才听见了心头大石落下的声音。
她成功了!
果然,古时的男人皆认为癸水是不洁之物,对此多有避忌,所以才出现了古时经期女性不得出入寺庙、不得碰祭品等事情。
和她想的一样,这种位高权重的强势男人非常傲气。哪怕他再急色,也不屑于去验她癸水的真假。
她用癸水避他几日,同时借他的手将这座府邸再搜一遍,随后寻个机会离开这里……
9.第9章
“君侯?”
莫延云被先前秦邵宗掳人那一幕冲击得有些厉害,兼之见月亮好不容易出来,他一时间无了睡意,干脆在院中赏月。
结果月没赏多久,他竟看到上峰从主屋出来了。
莫延云震惊难掩,又有点不为外人道也的担忧。
将那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从头吃到尾,再砸吧砸吧骨髓里的滋味,能干的事情太多了,要花的时间也绝对不少。然而现在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君侯居然出来了,难不成……
秦邵宗闻声望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莫延云觉得他上峰那双眼冒着绿光,和之前在北地草原看到的狩猎失败的饿狼一个样。
他下意识将目光往下移,飞快地瞄了眼。同为男人,他一眼便看出对方饱腹与否。
哦,原来刚刚不是他的错觉,君侯是真的没吃饱,算算时间,甚至可能没吃上嘴。
莫延云久经欢场,排除种种可能后,猜测“逢春”多半来癸水了,因此无法伺候。他深知此时男人都会极不舒爽,府中舞姬甚多,既然她难以为继,寻旁的美人伺候也行,何苦让君侯受那等委屈,于是道:“要不我去给您挑个美貌舞姬过来?”
秦邵宗:“可。”
莫延云领命去办,但才走开三四步,却又听见上峰改口——
“罢了。”
莫延云惊讶转身:“您这是为何?”
秦邵宗的声音暗哑非常,但语气平静了许多,“我有一计可让此行事半功倍,其中需要她参与,此时不宜有旁的女郎掺进来。”
“君侯,她可信吗?”莫延云对此十分怀疑。
以他对秦邵宗的了解,既然对方能说需要她参与,那“逢春”到时绝不止是一个存在感很低的镶边角色。临时找来的人不知根底,且此前她甚至还耍了君侯一把,当真能相信吗?
“她与蒋府无任何瓜葛。”秦邵宗淡淡道:“她有一幼子,名叫秦宴州,短发,五尺七高,可能在府中,你明日带人暗中去寻。另外,去查一查北地秦氏是否走失了个小孩,再查秦氏各家贵妇的动向。”
莫延云被这番话冲击得不轻,他脱口而出:“君侯,您怀疑‘逢春’是贵妇?这、这如何可能?”
妻凭夫贵。所谓贵妇,那必须是夫家显赫,甚至丈夫本人颇有建树,是英杰才俊。当然,这样的豪族向来强强联盟,妻子的母族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一言蔽之,贵妇出阁前是个千金,出阁后运道也好,夫家乃至丈夫本人都很争气。
秦邵宗斜睨了他一眼,不打算和他详细解释,“问天问地问那么多作甚?你是想着以后都尉干不了了,好去茶馆做百晓生赚银子?”
莫延云讷讷摇头说不是。
秦邵宗回首看身后的屋舍,眼中沉淀着深意。
寻常人家的妇人要干农活或洗衣做饭,时间久了,一双手定然会生茧。舞姬之流说白了也是为奴为婢,在无需伺候尊客时,也要自行干活。唯有那些被奴仆服侍着、被夫家好吃好喝供着的贵妇,才能十指不沾阳春水。
她的一双手除了右手中指内侧略有薄茧,其余柔软无比,身上肌肤细腻润滑,还带着某种似乎是花香的香气,是真正被精心娇养出来的。
再加上牛皮鞋,和那件带了零星小铁块的帕腹,她的夫家必然不俗。
“逢春”这个名字是假的,“菘蓝”也是假的,但秦邵宗莫名觉得她的寻子心切是真,所以“秦宴州”大概率不是假名。
她的夫家是秦氏,秦氏在北地是大族。但在他印象里,秦家的旁支里好像没有以惊人美貌闻名的贵妇。
难道她并非正室?
似乎不无可能。
若是正室,身旁怎能没有护卫与奴仆供其差遣。且旁支嫡子被掳,这等事他不可能没听到风声,而当家主母也不至于落魄到亲自到外头寻人……
思及此,秦邵宗添了一条吩咐:“除了贵妇外,育有子、甚得丈夫宠爱的宠姬也查一查。”
“唯。”
*
月落日升,东方既白,新的一日如约而至。武将晨练是基本,无人睡懒觉。
秦邵宗晨练回来,刚好见燕三从主屋里走出,后者见了他,解释道:“君侯,方才‘逢春’说不慎扭了脚,想讨瓶药油,我便给她送过去。”
秦邵宗“嗯”地应了声,说起其他:“你收收拾拾搬去和莫延云同住,将偏房空出来,午后去寻两个女婢过来。”
昨日还拒了蒋崇海的奴仆,今儿又主动索要,算得上朝令夕改了。但燕三没问为何,只是拱手领命。
昨晚秦邵宗离开后,黛黎自然不敢睡在主屋,她赶紧挪了个位,到旁边连着主屋、供伺候奴仆休憩的小偏房去。
偏房小是小了点,床窄是窄了些,但架不住安全,也比露天环境好多了,黛黎算是睡了个好觉。
心里记着事,翌日她也醒得早。睡醒后并不出去,而在房中静听,等到隔壁男人离开,她才向他下属讨了瓶药酒。
没想到才刚上药,他就回来了。
这是最好的待客阁院,屋舍座向和其内陈设皆是顶好的,连带着相连的小偏房也没有普通小偏房昏暗。
日光从窗牗照进来,落在他的身形上,勾出山体般雄峻的轮廓,哪怕现今是白日,那令人心惊的压迫感仅比夜间少些,并未消失。
黛黎刚调整好表情,就听他问:“崴脚了?何时的事?”
扭伤一事必不能发生在她暴露前,否则难保他能猜到昨夜她之所以难受,根本不是癸水作祟。
“昨夜尊驾离开后,妾心里忐忑,忧心不已,回偏房时不慎岔了神,一个没注意被门槛拌了下。”黛黎说着早就编好的借口。
秦邵宗目光往下移,她此时微盘着腿坐在榻上,鞋袜尽除,宽大的裙摆花瓣似的铺开,一只脚被裙摆完全盖住,正在上药的左脚露出小腿中段以下的部分,在这日光算不上非常亮堂的屋内,泛着羊脂玉似的白腻光泽,她抹了药油的脚腕处微微肿起,确实是伤了脚。
他的目光和主人一样侵略感十足,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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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只觉小腿像被火烫了下,她下意识想将腿上卷起的裙摆放下来。
不过动作刚起,黛黎忽然想起什么,硬生生止住。
一个会主动勾着权贵,想与之共覆云雨的女人,绝对不会不喜这等目光。
“尊驾来寻妾,是否是犬子有消息了?”黛黎面露激动。
药酒开了盖,浓烈的味道萦绕满房,像一头不知饥饱的巨兽将女人身上的雅香吞没。作为一个沙场里打滚的武将,秦邵宗对各类药酒无比熟悉,却是第一回觉得今日这药味颇为碍事。
秦邵宗:“令郎暂无消息。”
黛黎垂下眼,面上失落难掩。
“时间尚早,晚些再看看。”用于安置奴仆的小房里物件少,唯有一桌一柜一椅罢了。受胡风文化入侵影响,椅是小胡椅,秦邵宗单手抄过胡椅置于榻前,大马金刀坐于其上,和榻上的黛黎面对面。
“夫人芳名?”他忽然问。
黛黎正要说话,又听他语气难辨地道:“什么逢春菘蓝之类的假名,夫人就不必说了。”
“……黛黎。远山黛的黛,黎明的黎。”黛黎这次本就没打算说谎,她还需在这里待几日,要是旁人叫她假名时她没反应过来,因此露了馅反倒不美。
秦邵宗定定看了她两息,才“嗯”了声作回应:“秦夫人……”
“妾不冠夫姓。”黛黎打断他。
秦邵宗眼中有幽光划过。
不冠夫姓的女郎有两种,其一是母族地位远远高于夫家,这类妇人比起夫家的姓氏,更喜欢旁人称呼她的本姓;其二是能随意转手赠与他人的姬妾和舞姬之流。前者是不屑,后者是不够格,有云泥之别。
黛氏,北地与中原都未有“黛”家的大族。
秦邵宗:“夫人似乎不是南康郡人士。”
黛黎笑叹道:“尊驾好眼力,妾的确不是本地人,来南康郡不过是因机缘巧合。”
他继续问:“夫人故乡何处?”
黛黎暗道不好,和许多电视剧演的不一样,她是直接从现代过来的,在这里无任何痕迹,相当于黑户。
不说,他定不肯罢休,说不准还会打破如今她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说么,但又该如何说……
万般思绪像被猫咪弄乱的毛线球,黛黎眼皮跳了两下,忽然福如心至:“交州,妾是南边交州的苍梧郡人士。”
古时的交通不发达,从南至北可不像现代那样只要短短几个小时。就算他决心刨根寻底,但一来一回至少几个月,等消息回来,她早不在南康郡了。
“交州苍梧郡?”秦邵宗长眉微扬:“交州距离此地少说也有三四千里,夫人何故背井离乡?”
黛黎拿出一套封建说辞:“自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这人点头,显然对她这话很是赞同,但他的问话并不止于此:“夫人为何独自寻子,你丈夫呢?”
黛黎露出黯然伤神的神情:“不知尊驾问的是妾的哪一任丈夫?”
秦邵宗一顿,“你有几任丈夫?”
10.第10章
“妾前后有过五任夫君,刚好一只手能数得过来。”
黛黎似惆怅地叹了一声:“妾命途多舛,否则也不会因此从交州逐渐北上。其实昨夜妾欺瞒了尊驾,犬子的生父并非白丁,妾观他言行举止,多半是大宗族出身,不过他的具体身份妾也不知晓,只知他叫秦懿,字化鲤。他神出鬼没,归期不定,并不会经常待在妾和犬子身边。”
这是她昨晚辗转反侧好一番,才想出来的新说辞。
没办法,谁让她刚说完丈夫是白丁,转头就被他发现她内衣里有小铁块。寻常百姓的铁皆用在刀刃处,哪会这般奢侈。
丈夫是白丁这条路行不通,那就编个神秘权贵出来。古时男人虽能纳妾,但并非肆无忌惮,妾室数量会受到一定限制。
比如《独断》中有记载:天子一取十二女,象十二月,三夫人九嫔。诸侯一取九女,象九州岛,一妻八妾。卿大夫一妻二妾。士一妻一妾。①
说白了,明面上只能这么多,贪心不足如何是好?
那就养在外面,也因此有了外室。
黛黎思来想去,决定给自己换个身份,一个哪怕查也不那么好查,且明面上逻辑勉强能自洽的身份。
毕竟换夫婿都换习惯了,现任丈夫又时常不在身边,她对他无深厚感情可言,自然当新的高枝出现时,她会毫不犹豫地攀上去,更别说对方还答应为她寻子。
秦邵宗转了转扳指。
秦懿,秦化鲤。
秦家嫡支与旁支杰出的子弟中并无此人,是这个秦懿不够出众因此不被他得知,还是给的是假名?
假设是后者,那到底是“秦懿”自持身份,不愿走露风声,还是……
秦邵宗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女人,他棕色的眼在日光渐盈的室内更显得瞳色浅淡,像一把铮亮的、能划破一切假象的刀。
黛黎心慌难止,到底没忍住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
他问:“你家住何处?”
黛黎听见了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妾的夫婿甚是不喜妾抛头露面,也不喜妾与外人接触,故而寒舍在南康郡西边十余里、一处不显眼的山林里。对了,妾先前听闻府中人称呼尊驾为君侯,不知尊驾是何地的君侯?”
最后一句问得天真,却很符合一个对时政完全不了解的妇人的眼界。
太守是官称,前缀有地名,连在一起就是某地太守,管辖该地域。君侯听着也是官称,那前面应该也有个地名吧。
秦邵宗失笑说:“朝廷并无将管辖地与列候官职一并赐我。”
这话刚说完,就见她微不可见地拧了下细眉,好像有点担心,又好像有点懊悔。至于担心什么,自然是忧心做了赔本买卖,后悔轻易跟了他。
刚刚秦邵宗还笑她天真,现在嘴边弧度敛了:“我为夫人寻子,夫人是否该投桃报李?”
黛黎不知他怎的将话题拐到这上面来,难道是她方才演过了,激得他想在其他地方把威风找回来?
她顿时有些头皮发麻:“那是当然。犬子是妾的命,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倘若君侯有用得着妾的地方,妾定不推辞,只是……”
说到这里,她抿了下唇,似难为情,“只是癸水不能行房,您能否等妾几日?”
这一刻的黛黎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他来一句“无妨,不做到最后依旧有许多乐趣”,但或许他没那么不讲究,也或许他还念着她是个伤患,事情没黛黎想的那般糟糕。
秦邵宗:“并非行房。昨夜我在蒋府寻人,打的是寻找走失爱姬的旗号,蒋府君听闻后对此事颇为关心,后续可能会让他的妻室与你闲谈,夫人可知到时该如何应对?”
他虽问的是“到时”,但黛黎听出的可不仅仅是应付蒋夫人,她闻琴弦而知雅意:“君侯放心,妾知晓该如何做,只是为防露馅,还请您给妾一些信息。”
“我领了三千玄骁骑从蔚州来,欲前往赢郡剿一李姓大盐枭,此番来南康郡不过是途径此地。”秦邵宗顺带给她讲了下盐枭李瓒的大概信息。她待在他身边多少会耳濡目染些,不可能对这李姓盐枭全然不知。
黛黎眼皮子跳了跳。
士兵在古代是最重要的战略资源,电视剧和小说里动不动就是某某拥军百万,其实并不合理,又或者说水分惊人,因为哪怕是鼎盛的大唐,全国军队加起来都没那个数。
拿东汉初来说,举国军队不过是三十万左右,若能拥军十万,哪怕中间用老弱病残掺水掺了一半,都能算是一方大枭雄了。君不见,当初董卓只带了三千人马就镇住了中央军。
玄骁骑,这听着应该是骑兵。
古代的骑兵是国之重器,他居然带了三千在身旁,那没带出来的又有多少?
黛黎暗自抽了口凉气,她忽然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君侯”这个称呼在他身上没任何水分,他绝对是从列候进阶来,用实打实的军功上位。
秦邵宗:“我姓秦,秦邵宗,字长庚,祖籍幽州渔阳。一个月前有人献美于上,遂你我相遇。你与伺候你的女婢在来程路上皆染了疾,她体弱没撑过去,你勉强过了险关,但因精神不佳,身体不适,故而昨日入府时待在马车中没露面。”
他上下打量她,眼里带了些笑意:“你头脑简单,性格善妒且骄纵,路上时常因餐食不精与我闹脾气,昨夜我被你闹得心烦,故意向蒋崇海讨要一个不存在的舞姬,并让属下将消息泄露给你,意在让你收敛些。但没想到适得其反,你勃然大怒后偷偷离了阁院,我为顾全自己的面子,只对外称爱姬在府中走失,同时紧锣密鼓地寻人。至于寻到你后,我如何服软,那便是你我关起门后的房中事了。”
黛黎心道原来他想让她配合演一出戏,她若有所思,“您想借妾之口,将这‘真正’的原因,和我们独处时的态度说给蒋夫人听?”
秦邵宗笑道:“你倒不是个笨的。”
黛黎再次问他,“妾性格骄纵,骄纵到什么程度,您能否给个范围?”
“恃宠而骄,自然是越骄纵越好,上房揭瓦不在话下。”他如此说。
黛黎听他用似笑非笑的语气说着这种话,只觉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这一刻她好像身在丛林里,周围枝繁叶茂,而她身旁有一头以皮毛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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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色融入环境中、正对外面虎视眈眈的恶虎。
直到这时,黛黎终于想起昨夜偶遇两个女婢,有一人分明认出她,最后却视而不见的违和感在何处。
他和那蒋府君根本是面和心不和,双方都对对方提防有加,因此他那时要找她,府中奴仆很可能受上命而阳奉阴违。
黛黎沉思片刻,而后试探着说:“君侯,整个框架就按您说的,一些小细节妾能否自由发挥?”
秦邵宗同意了。
黛黎见他这时候好像挺好说话,于是继续道:“君侯和妾于一个月前相遇,那君侯帮妾寻子之事……”
“自然会在暗中进行。”秦邵宗见她失落垂眸,又加了句:“倘若蒋府中找不到人,便到外面找,只要令郎还在南康郡,哪怕藏在犄角里也能将他翻出来。”
“做戏做全套,不如您命人重新给妾做个新的传,到时妾将其在蒋夫人显摆,好叫她深信不疑。”黛黎小声提议。
传,是百姓的身份证,上面有姓名和籍贯等信息。它既是非奴隶流民者之象征,也是凭证,可以说无传难行远路。
身为君侯的掌上珠,如何肯让自己继续沦为无传的姬妾奴婢之流。
秦邵宗:“可。”
黛黎不住露出笑容,刚要谢他,就听他来了句:“得了新传就这般开心?”
黛黎心头狂跳,当然不肯认:“君侯此言差矣,妾之所以高兴是因为彻底与您达成共识,寻回犬子也指日可待。您放心,一旦走出这个阁院,妾便是那个恃宠而骄的宠姬,绝不叫他们起半分怀疑。”
“不是自走出此地起,而是从今日午后开始,午后我让人寻两个蒋府的女婢来伺候你。”秦邵宗从胡椅上起身。
黛黎以为他说完要离开,正想口上送他两句,却见他并非转身,而是往前走了一步。
那张胡椅本就放在榻边一步之遥的位置,如今随着他这一迈步,两人近在咫尺,近到黛黎只需稍稍抬手,就能碰到他的黑袍。
男人俯身弯腰,一手圈过黛黎的腰,另一手从她膝盖下抄过,轻而易举将人抱起来。
黛黎心下一惊,本能将他鞶带上那一块衣裳揪得皱巴巴的。这人似乎天生火力旺盛得厉害,她侧挨着他胸膛的肩胛和被他抄手圈过的腿弯,都变得热烘烘的:“……君侯?”
“我已让他们腾出一间偏房,你住到那边去。”秦邵宗抱着人出了小房间。
黛黎垂眸,这倒也能理解,谁家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宠姬会住这等奴仆才住的小间。
他们出来时,恰好遇到将行囊移到隔壁屋的燕三,以及从外面回来的莫延云,两人见状皆是一愣。
“去寻个府医来。”秦邵宗留下一句后抱着人进了燕三先前的屋子。
莫延云看向燕三,“昨夜君侯与我说他有一计可事半功倍,还说其中需‘逢春’参与,难道计划已开始了?否则君侯何时这般纡尊降贵过。”
燕三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外走。
“嗳,你作甚去?我和你说话呢。”莫延云不满。
燕三头也不回:“寻府医。”
11.第11章
蒋府,正房内。
“我后院的姬妾与新来的舞姬里,可有叫逢春的?”蒋崇海问自己的妻子云氏。
云氏回忆了下,“并无,夫君何出此言?”
“昨日秦邵宗在宴上忽儿向我讨这名舞姬,但后面再无提过此事,颇为蹊跷。”蒋崇海摸着嘴边的两撇小胡子,吩咐妻子说:“他们不是要了两个女婢么,你寻个机会盘问盘问,让她们事无巨细交代那位夫人房中情况。”
云氏掩唇笑了声,“这点小事还用你说,妾早就交代了,方才桃香就来走过一遭。妾听桃香说,那位黛夫人花颜月貌,雪肤桃腮,真真是娇美明艳至极,仿佛从画里走出来似的。有这般绝代佳人在,秦君侯哪怕被外面的野花吸引,也只是一时感兴趣,说不准回去见了黛夫人,转头便将旁的给忘了。”
“他那宠姬当真如此貌美?”蒋崇海语气不明。
云氏一顿,虽心知丈夫向来重色,不然也不会养了满府的舞姬,却依旧暗恼他关注点在这等地方,语气不由淡了两分:“反正桃香说得两眼发痴,妾想大概是真的吧。毕竟秦君侯位高权重,兼之南征北战多年,见识肯定与我们这等被困在小郡里的不一样。他什么美人没见过,能叫他这般紧张的,那黛夫人定是容色一绝。”
“紧张?为何紧张?”蒋崇海回了神。
云氏遂将黛黎不慎崴脚,秦邵宗忙命人寻府医的事说了,最后道:“……不过桃香说她胸无点墨,性格骄恣,有些难伺候。”
蒋崇海完全不觉得有何不妥,大美人有脾气怎么了,合该如此,“秦邵宗此番出行只带了她一位宠姬?”
云氏颔首说多半是。
蒋崇海在房中踱了两步,“你下午亲自带一份礼去看望这位黛夫人,她若有其他要求你也尽量满足。”
云氏没做声。
蒋崇海看出她不乐意,不由呵斥道:“让你去就去,如今是自持身份的时候吗?她是宠姬而非正室又如何,秦邵宗的三千兵马尚在郡外,倘若你能与她交好,便可试着让她吹吹枕边风,说不准能快些送走秦邵宗这尊大佛。”
云氏只好应下。
*
午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春风卷着花香从雕花木窗牗拂入室内,轻轻撩起绣着芍药暗纹的帐纱,风起纱动,带出几分梦幻的瑰丽。
但比这份瑰丽更引人注目的,显然是窗牗旁倚在软椅上的女人,阳光落在她身上,愈发衬得她唇若涂脂,肤白胜雪,浓郁的春色满得几近要溢出来。她宛若一株吸饱了日月精华与雨露的牡丹,哪怕是闻声的一记轻轻抬眼,也有种惊人的慵懒美感。
云蓉不住怔在原地。
然而屋中女人只随意移开眼,好似把她当做一个无关紧要的摆件,又像是新来的奴仆,根本不值得她耗费心神。
云蓉刹那回神,面色有些难看。
她贵为府君夫人多年,熬走了姑氏后就未看过旁的女人的脸色,郡中各家夫人谁见了她不是礼让奉承有加?
今日却被个宠姬之流看轻了去!
到底年岁长,云蓉很快挂上笑脸:“听闻夫人不慎扭了脚,唉,都怪我当初让人布置屋舍时少添了灯盏,才连累夫人至此,真是对不住。”
一般人听到这里,再观她衣着,基本都能推测出她府邸女主人的身份。加上她已先行道歉,且还将姿态放得如此低,怎么着都会给个笑脸再寒暄几句。
软椅上的女人的确重新看向她,但事情并没有按云蓉所想的发展。
“你是府中管事之妻?”她这样问。
云蓉两眼一黑,笑脸再次没挂住,心道这黛夫人是真的脑袋空空,还是在给她下马威?
黛黎懒洋洋地直起身,好像已认定了自己的猜测,开始语速飞快地数落:“你们安排的宅舍确实有问题,且不说摆件太少,这看看都放的是什么?花瓶不是描金的,看起来小气得很,都说春日桃花始盛开,明明如今桃花开得正好,为何屋中不摆桃花?帐纱的芍药暗纹倒是还能看几眼,但颜色太素了,一点都不吉利,还有这案几……”
她每说一句,云蓉的脑袋就嗡地响一声,最后她竟还顺着杆子爬:“确实是你布置不周,屋中灯盏放少了,才害我看不清路崴了脚,你回去后自行向你主子领罚吧。”
见对方站着不动,神态呆滞,黛黎挥手赶人,“方才我说的你可记住了?去办吧。”
云蓉脸都憋青了,她身后的贴身女婢终于找到插话时机:“我家夫人的夫婿是蒋府君。”可不是什么低贱的管事。
黛黎佯装惊讶。
云蓉憋了许久的气正要吐出,却听黛黎啧了声,居然责怪道:“你怎的一开始不说?”
云蓉:“……”
她忽然想起先前女婢桃香说这位黛夫人性格骄恣,依她看,对方何止骄恣嚣张,还半点不通人情世故,蠢钝得可怕。
“桃香,给蒋夫人看茶。”黛黎依旧没从软椅上起身,只指了指对面,让云蓉入座。
云蓉在原地定了几息,将满肚子的憋屈压结实了才过去。
“蒋夫人过来找我唠嗑,怎的还带东西过来?”黛黎看向她女婢手上的锦盒。
“还不是听闻你在府中出了点状况,我夫婿特地让我携礼来看看你。你快瞧瞧喜欢否,若是不合心意,我再给你换别的。”云蓉换了说法。
和这种浅显之人打交道就不能太弯弯绕绕,否则以对方胡桃点大的脑子是听不明白她的话中话。
就该直白一些,最好开门见山。
云蓉暗道自己料想得不错,因为这位黛夫人面上总算有些笑意。
黛黎将锦盒打开,盒中装着数件首饰,有赤金衔红宝石步摇,蜜花色水晶金钗,扭金丝牡丹花掩鬓,以及一双成色不错的叮当镯。
白皙的手指勾起一只叮当镯,黛黎仅看了眼便丢回盒子里:“大了,这不是我的圈口。”
云蓉太阳穴跳了跳。
这种送的礼盒,有原封不动转送给旁人的,也有拿出其中自己看中的首饰、再将其缺位补上后转赠,但就是没见过大咧咧挑毛病的。
深吸了一口气,云蓉默念莫和蠢妇计较,对方这种脾性远比八风不动好忽悠,她亲热地伸手过去,“我看看你该戴多大的镯子。”
黛黎没躲她。
云蓉趁机往黛黎容色上好一通夸赞,后者受用似的笑了笑,话题才慢慢打开。
在闲聊中,云蓉得知黛黎除了扭了脚以外,还有些身体不适。她顿时大惊,忙问缘由,又让女婢去喊府医过一趟。
“没事,我癸水来了,身子不大利索罢了。”黛黎摆手。
云蓉怔住。
她想起午间丈夫和她说秦君侯在宴上向他讨一名叫做逢春的舞姬。所以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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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之所以要人,是因为黛夫人不能伺候?
再联想到昨夜秦君侯满府寻人,云蓉好像嗅到了私房事的气息,她安慰道:“黛夫人风姿绝代,岂是寻常美人能及。那些个舞姬就算被秦君侯注意到了,也不过是一时之幸,有明月当空,星子怎敢争辉?”
云蓉笃定对方会听得舒心,而她对面的女人确实笑了,就是……
笑得有些过分灿烂,不像被安慰到,反倒是笑她说错话。
云蓉不明所以。
“谁和你说有舞姬被君侯注意到了?”黛黎拿过桌上一张小竹牌把玩,“不信你回后院找找,我敢担保哪怕你将整个蒋府翻过来,都找不到一个叫逢春的。”
云蓉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这话是何意?
秦君侯在宴上点名道姓要人不假,可她为何一口咬定无逢春这号人?
云蓉身体前倾,“夫人何出此言?”
黛黎笑眯眯道:“因为根本没逢春这个人啊,是君侯嫌我来时在路上与他闹脾气,所以故意编排个女郎出来想让我安分些而已。但我才不吃他这套呢,谁让他对我情有独钟,还曾对天发过毒誓。昨夜经我盘问发现果真如此,所谓‘逢春’不过无稽之谈,他唬我呢,不过此事你切勿传出去,否则秦长庚他定要恼了。”
云蓉瞠目结舌。
先前丈夫分明说这秦君侯如何心思缜密,如何诡计多端。难道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所谓英名不过是装腔作势,好叫人闻风而逃?
否则她很难想象那样枭雄般的人物,居然会为了这等徒有外表的蠢妇对天发毒誓。毒誓是能随便说的吗,倘若惹怒了天神,轻则影响自身气运,重则天打雷劈!
还是说男人都是那副德性,为了榻上的一时欢愉,什么话都能说出来。
许久未听到捧场声,黛黎皱眉道,“你为何如此作态,是不信我说的吗?”
云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怎……怎么会呢。”
黛黎爱惜地摸了摸小竹牌,而后才像炫耀般翻给她看,“瞧,这可是我与君侯的定情信物。”
云蓉定睛一看,认出来了——
是传。
非奴仆和流民者,皆有传。
也是此时,云蓉忽然反应过来,对方得意至此,很可能是因为她原先为奴为婢,并无户籍。是秦邵宗帮她办了传,所以才有定情信物一说。
云蓉盲夸了一通后,随口说道:“这般贵重之物,妥当放好为上。”
“我随身带着,不会丢的。”黛黎乐呵呵地将小竹牌挂在腰上。
云蓉试探着与黛黎聊起秦邵宗,后者笑得很得意,倒无掖着藏着。
一个时辰后,云蓉从屋里出来,神情恍惚,出门时还差点被门槛拌了一下。
“桃香,你去花园采些鲜花,换了屋中这些旧的。丁香,你去库房一趟,将蒋夫人说的那个花瓶给端回来。”黛黎给两个女婢派了任务。
待二女离开后,黛黎长长呼出一口气,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逢场作戏真累,看来头脑简单的花瓶也不好当……
目光移到腰间的小竹牌上,黛黎眸色深了深。
如果州州不在南康郡,她势必南下回家附近看看,那什么盘踞了盐枭的赢郡谁爱去谁去,反正与她无关。
癸水的借口用不了几天,她的时间不多了。
12.第12章
黛黎的脚只是小扭了下,并不严重,在府中休养了两日便能走路了。
这两日云蓉天天来陪她,说长道短,言白道绿,竭尽全力为黛黎解闷,把她哄得甚是开怀,加上云蓉每次来都不空手,带的礼物一回比一回好,于是仅是两天,两人就亲亲热热地互称姐妹了。
“云姐姐,来南康郡多时,我还未出过府,现今我已能走路,不如我们一同出府游肆如何?”黛黎嘴上问着她意见,实则已朝女婢招手让其为自己更衣。
云蓉却有些迟疑:“妹妹,伤筋动骨一百日,要不还是在府中歇着吧。”
这到外面去,万一磕着碰着哪儿了,她可没法向秦君侯交代。
黛黎混不在意,“小扭了一下罢了,脚又没断,且我们坐马车出去,走不了多少路。”
云蓉又劝说道:“徬晚我夫君将举办晚宴,到时君侯定会带你出席,若是我们晚归了……”
“现在早着呢!”黛黎见她还想说,干脆道:“如若云姐姐不愿陪我直说便是,我自己出去游肆也行。”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云蓉哪能再劝,只好让人套了马,陪这祖宗出去。
黛黎这才露出满意笑容。
这笑是真不作假,这两日那人暗中搜遍蒋府,都未发现州州的踪影,看来儿子确实不在府中。
府内没有,那就得出府看看。
车轮咕噜噜地压过石板,朝着闹市的方向去。出府后,清静逐渐被喧闹吞没,一阵活跃的烟火气息穿过垂下的帏帘扑面而来。
黛黎掀开车帘一角,暖和的阳光照了进来,而她也看到了人声鼎沸的街巷。商贩一个挨着一个,摊贩熙攘,商品繁多,琳琅满目。
黛黎眉间更舒展了些。
之前舞姬对尸首无波无澜的态度,让她以为她们对死亡司空见惯,加上盐枭横行,她本以为如今的世道已乱到极致。
热闹的城郡却给了她一份安心,或许世道确实不好,也或许天下将乱,但一切都有个过程,尤其乱世不可能一蹴即至。
拿东汉末年举例,从黄巾起义到汉献帝退位,中间间隔足足有三十六年。要是短命点的,都是一个人的一生了。
黛黎万分希望这份“不太平”只是冒出了点苗头,还未到糟糕的地步。
出府游肆的第一站是女郎最爱去的绸庄。云蓉作为本地人,自然顺带充当向导一角,这间瑞祥绸庄是她选的,绸庄占地面积大,门面纤尘不染,门口停着三两架驴车和一架马车,有衣着整洁的小佣抱着包好的布料走出。
显而易见,这家绸庄吸纳的是高端客流。
马车方停,绸庄门口的机灵小佣便一阵风似的来,手里还拿着个小板凳。他将板凳放于马车门口,若不是侍卫挡着,他还想帮忙开车门。
这可是马车,整个南康郡没多少户人家能有马车。
待看清从车里下来的云蓉,小佣面上笑意浓到谄媚:“我说怎的今日枝头上有喜鹊在唱歌儿,原来是府君夫人您来了,里面有请。”
但见云蓉转身,热切地跟尚在马车中的女郎说话,很快,车内的第二人也下来了,带出一阵十分好闻的香气。
小佣愣在原地,直至二人走进绸庄才勘勘回神。
现今是巳时末,正是客流量最旺的时间,黛黎在店内看到了结伴来挑衣裳的小娘子,也看到不少梳着椎髻的妇人。
人一多,声音自然也多,纯聊天的,谈料子的,吩咐小佣忙活的。
黛黎隐约听见有人说:
“听闻近来流民多了不少,东郊外的那座破庙都快成了他们的必争之地。”
“我儿和我说他昨日出门踏青,途经那破庙时看见里头有十来个人,大的小的皆有,大的年近花甲,小的不过总角之年,都穿得破破烂烂的。”
“流民骤增,估计是哪里出现天灾,天灾又带出人祸。这天灾加人祸的,也不知晓又有多少人要流离失所喽。”
“可不是么,我儿说在那儿瞧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儿,皮肤白净,穿着也比一般人好点,头发短短的,也不知晓是否被拐子割了发。”
“肯定是拐子干的,他们最会这等改头换面之术了……”
剩下的话黛黎都没听清,那几个关键词像吸了水后疯狂膨胀的海绵,将她的头脑完全占据。
八九岁,皮肤白净,短发……
难道是州州?!
“嗳,妹妹你去哪儿?咱们不是说好来看衣裳吗?”云蓉见黛黎忽然转身就走,下意识抬手拉她。
黛黎被抓住胳膊,飘离的思绪也一并被拉回。她定在原地片刻,面无表情地听着身旁人连叫了她几回。
“妹妹,你这是怎么了?”云蓉生出一丝违和感。
黛黎终于扭头看她,眼尾微红,“云姐姐,我方才听到她们说城外有流民,流民中竟还有孩童,他们定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好可怜啊,不如我们送些粮食去城外的庙里可好?”
问着“可好”,但已经反手拉着她往绸庄外走。
云蓉傻眼了,经过这两日接触,她已知晓这位君侯宠姬是个骄横又过分天真的女人,似乎上天将所有的宠爱都倾注在她那身皮囊上,而没给她的脑子留下一点。
但她怎么也没料到,除了头脑空空以外,黛黎竟还同情心泛滥。
这年头天灾人祸并不罕见,可怜人多了去了,嘴上道一两句“可怜”已是心善,哪有那么多功夫一个个施舍。
黛黎已拽着她上车,又吩咐随行的燕三去买胡饼。
本来停在瑞祥绸庄门前的马车改道出郡,拉车的是膘肥体壮的骏马,脚程很快,没多久黛黎便看到了一座寺庙。
这地方确实担得一个“破”字,牌匾上的漆油褪尽,木板被虫蛀出深深浅浅的洞,断壁残垣,窗牗漏风,也不晓得荒废了多少年。
有句古话说“一人不进庙”,皆因古时这些寺庙里藏的往往是一些逃避官家搜捕的盗匪,危险程度可见一斑。
不过带了侍卫的黛黎完全不在乎,车刚停稳,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
破庙不大,却不是一般的脏乱,刚进来一股馊臭味扑鼻而来。有几颗脑袋闻声从内探出,本以为是自家弟兄回来,或是哪个不长眼的要来与他们争地盘,却见是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有人刚面露贪婪,又见有腰悬短刀的男人紧随而来,对方目光如刃,看得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有刀,身强体壮,还不止一个。
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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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啊!
黛黎此时可不管旁人心思,直接问道:“你们这里是否有一短发的九岁小儿,他如今在何处?”
流民们面面相觑。
云蓉想起在绸庄听过的只言片语,眼中不住带了几分思量。
“黛夫人曾有个侄儿被拐了去,她与她胞兄手足情深,因此没少伤神,府君夫人见谅。”燕三点到为止。
云蓉恍然大悟。
有了这个解释,后面黛黎满破庙找人她也不奇怪了。
黛黎抱着希望翻遍每个角落,途中确实看到一些孩童,也看到了那个旁人口中皮肤白净的短发小孩儿。
但可惜,不是她家小朋友。
黛黎看着狼吞虎咽吃胡饼的短发孩童,心尖凉得发疼。
“人各有命,咱们也尽力了,有些事强求不得,妹妹我们回去吧。”云蓉以香帕捂鼻,一刻都不想在这臭烘烘的破庙里多待,她以为黛黎还同情心泛滥不肯走,咬牙干脆道:“妹妹,我们已物资尽散,现在光站着也无济于事,不如回府命人送些食物过来。”
黛黎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低头看了眼,眼中幽光闪烁,嘴上应道:“那就听姐姐所言。”
云蓉得了话,二话不说往外走。
黛黎瞥见周围无人注意她,趁着自己背对众人,迅速将一直挂在腰间的小竹牌扯下塞入袖袋,再以宽袖作挡遮住腰侧。
两人离开破庙,重新乘上马车。
待马车回到南康郡,驶入熙熙攘攘的街道时,黛黎低声呼道:“我的传呢?!”
云蓉立马看她腰间,见那块一直挂在黛黎腰上的小木牌果真不在了。她第一反应是破庙里有人手脚不干净,趁着近黛黎身时偷了东西。
“我就说那地方不干净吧!”云蓉愤愤道,“走,掉头回去。”
“不可如此!”黛黎忙阻止,迎上云蓉疑惑的眼,她小声解释道:“今日随我们出府的侍卫里有君侯的人,如若我们现在掉头回去,君侯定然知晓我丢失了我与他的定情信物。”
云蓉:“那又如何?以他对你的宠爱,就算丢了也能给你重新弄一个。”
黛黎尴尬地笑了笑:“话虽如此,但先前我已不慎遗失过四回了。”
云蓉:“……”
云蓉一言难尽,就她天天拿出来炫,丢了也很正常吧。
“我先前还和他闹脾气,如今怎好叫他逮住我的短处,此事万万不可让他知晓。”黛黎抓着她的袖子:“好姐姐,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
今晚有晚宴,宴请的依旧是秦邵宗,但又和之前不同,今日的晚宴因着黛黎行动无大碍所以多了女眷的参与。
两人来到正厅时,秦邵宗和蒋崇海已经在了,他们坐在上首鬭酒。
长长的倩影被夕阳拖入厅中,微风卷来一缕雅香,上首的男人长眉舒展,他随手将酒樽搁下便起身。
秦邵宗身量足,从上首走下来仿佛不过几步罢了。
这还是黛黎第一回当着蒋家夫妻的面演戏,正想着尺度,一条结实的长臂忽然伸过将她拉入怀中。
男人箍着她的腰,嘴角含笑地低眸,“夫人游肆回来了?没在外面闯祸吧。”
黛黎心头一跳。
13.第13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黛黎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干的事被秦邵宗知道了,但很快反应过来,他不可能知晓。
燕三和她同步进正厅,退一步而言,就算他识破她的计划,他也没时间向秦邵宗汇报,所以这人定是随口说的。
不,也不全是随口说,以她现今的人设,经常闯点小祸很合理。
眼角余光瞥见云蓉在看她,脸色有些紧绷,黛黎知她在忧心什么。
她们暗地里的合作已达成,云蓉这是在担心她借这个台阶向秦邵宗低头,两人和好后,就没她这个府君夫人什么事了。
有没有机会让她吹枕边风,就看现在。
黛黎抬手抵着秦邵宗胸膛,不许他靠近:“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妾在您眼中就是那等一时没看住就会闯祸之人吗?”
说完这句,黛黎的手忽然改抵为揪,抓着他的衣襟,踮脚凑上去皱眉吸了吸鼻子:“宴还未开席就一身酒味,您这是喝了多少?少喝着,空腹喝酒既醉人也伤身,今夜您若醉了妾可不伺候。”
秦邵宗很是受用地低笑了声,完全不在乎被一个姬妾当众教育,“夫人说的是。”
云蓉与上首的蒋崇海对了个眼神,前者微微点头。知晓终于找到吹枕边风的机会,蒋崇海顿时开怀,又命家奴将数个酒坛端上桌。
贵宾全部到齐,晚宴开始。
秦蒋二人坐于上首,黛黎和云蓉则坐在他们对应下首的第一个位置。
宴上八珍玉食陈列于案,除了爆炒羊肚、炸鹿尾儿、酱汁鲫鱼和栗子鸡等热菜之外,桌上还有拌野蒜和拌芦笋的冷盘凉菜,与切得非常薄、因此显得晶莹剔透的鱼脍片,还贴心地配有甜汤和粔籹蜜饯零嘴,可以说是三牲五鼎,五味俱全。
当然,除开各色美味佳肴外,宴上还有堆积如山的酒坛。
女人们在说说笑笑,男人们则在鬭酒。
黛黎注意到一个细节,他们喝酒喝得非常凶,且基本没怎么动案上的吃食。每当秦邵宗拿起玉箸,想要夹点什么时,五回中总有三回会被各种情况拖住,而后不了了之,又转到吃酒上。
黛黎夹了一块栗子鸡慢慢吃着,猜测蒋崇海估计想灌醉秦邵宗。
好酒的武将不少,因饮酒误事的人也不计其数。昔年先有典韦醉酒被盗兵器最后战死,后有张翼德因饮酒纵乐痛失徐州,可见酒这玩意小酌可以,酗酒误事。
她如今和秦邵宗暂时是利益共同体,南康郡未彻底搜完,她还不知儿子是否在此地,他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出事。
“啪!”
黛黎忽然将玉箸拍到桌上。
她是看准时机拍的,那时恰好是他们说话的间隙,因此所有人都听见了。
一道道目光落在黛黎身上,她却径直看向上首的棕眸男人,语气相当不满,“秦长庚,我被酒气熏得不舒服。”
全场一静。
蒋崇海惊讶到酒液晃出了杯。
她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连名带姓喊秦邵宗,且说的还是这等娇蛮之词。看来果真如妻子说的那般,这位黛夫人娇蛮且不识大体。
被点名的男人却全然不见怒意,只是声音含糊地笑道:“既然夫人不喜,那便不喝了,若是惹恼了夫人因此让我不得进屋那可不妙。来人,把这些酒坛给我撤下去。”
蒋崇海眉心直跳,心惊于秦邵宗的服软,又暗自着急。今日这场宴席为的就是喝酒,应该说要借着对方醉酒,验一验某些极为重要的信息。
前两天云氏日日去和黛夫人闲聊,除了拉近关系外,还得了一个意外之喜。
据黛夫人说,秦邵宗近年收了一个怪谋士。此人善于谋断,却又极其厌恶为人瞩目,只想如阴暗角落里一株湿漉漉的菌子自己待着,平日基本在自己屋中,几乎不露面,却对秦邵宗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比如当初那一手名震天下的细作之计实则是他献策的。而此番来讨伐盐枭,本来菌子先生被秦邵宗点名随行,结果路途行至过半时他不幸染病,只能被就地放下让其疗养了。
这也是为何入府的一行人中无谋士,不是没同行,只是走着走着耽搁了。
这些信息并非一口气得到,而是摸到个线头后,妻子从黛夫人嘴里一点一点套出来,再将零碎的信息拼凑好。
疑心病让蒋崇海忧心这是个圈套,但又忍不住想是否真有个菌子先生。
门阀豪族坐拥财富,乱世时有资本拥兵自重形成一方割据势力。门阀子弟为主公,对外招募谋士与武将,前者有智,后者有勇。
而作为执棋者的主公只需善于纳策和有一定的魄力就能混得不错,毕竟他本身的政治背景和军事资源就是一种天然的优势,远非常人能比。
这世间智勇兼资之人不过凤毛麟角。他秦邵宗投胎功夫上佳,再加武力超群已是难得,哪能什么好事都让他占尽?
三人成虎,流言可畏。说不定秦邵宗那些威名都是为了给自己造势故意编造的。蒋崇海怀着恶意揣测。
于是琢磨许久,他安排了这场探虚实的晚宴。如今目的还未达成,眼看计划要中断,他如何肯罢休,当即给云蓉递了个眼色。
黛黎本来还担心秦邵宗被灌醉会坏事,现在一听他说的话,心里有数了。
哦,他还这么清醒啊,酒量肯定好极,那可以按计划进行。
“妹妹,我也有些闷,不如咱们结伴出去逛逛如何?”云蓉忐忑开口。
这事她哪有把握,这祖宗向来我行我素,根本不会顾旁人感受,但这回居然成功了……
“行吧,反正我也用得差不多了,出去走走消食也好。”黛黎放下双箸,起身后又对上首的秦邵宗说:“您一身酒气,今夜自个安寝吧。”
二女结伴离开正厅后,蒋崇海感叹说:“黛夫人不开口似牡丹明月,这一开口倒是成茈姜了,辣得很。”
“她这种甚好,寻常的我还嫌不够劲。”秦邵宗笑道。
蒋崇海试着怂恿,“黛夫人已离席,不如我们继续如何?”
秦邵宗默不作声。
蒋崇海叹了口气,“唉,今夜拙荆估计也不让卑职回房。斗酒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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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尽兴,长夜漫漫,不如一醉方休,君侯可敢应战?”
“有何不敢?”
*
黛黎和云蓉离开正厅后,漫无目的地在府上闲逛。
郡守府建得很奢华,亭轩遍布,长廊回折,主道上每隔十来步便有精致镂空的、以白玉作雕的灯罩立起。只需往内置入一支蜡烛,便能得到一个柔和的光圈。
金乌隐没,天际的光晕渐散,夜幕降临。黛黎看着女婢们熟练地点灯,心道这郡守府真奢侈,这蜡烛居然点在室外。
“云姐姐,妹妹下午拜托之事,不知可否明日下午前为妹妹办好。”黛黎低声道。
普通百姓丢了传若要补办,得先向官衙汇报情况,再上交证明与申请文书等杂七杂八的材料,等审核通过后才能领到新传。
但如果是权贵,尤其像蒋府君这种南康郡一把手,要重办传轻而易举,甚至只需一句话的功夫,反正他吩咐下去自有人加班加点忙活。
云蓉眸光微闪,“妹妹为何如此着急,难道秦君侯不日将离开南康郡?”
“当然着急啊,万一被他发现我又不慎将传弄丢了,他有的是理由拿捏我了。”黛黎感慨道:“至于何时离开他倒没和我说,只说到时带我去看赏桃花,我还未见过连绵不断的桃林呢,到时一定得瞧个仔细。”
云蓉愣住。
桃花林?
秦君侯此行目标明确,就是冲着剿灭盐枭来的。南康郡在赢郡的正西方,想从此地去赢郡有三条路可走。
其一,先往东北方行军,再往东南走,即从上方绕过去,此为上路。
其二,不改方向地直接往西行,直达赢郡,此为中路。
其三,先往东南方行军,再往东北走,从下方绕过去,此为下路。
而这三条路里,唯有上路会在中途途径一座生有桃林的山,周边的人把那儿叫做桃花峰,春日时漫山遍野开满桃花,相当壮观。
“云姐姐,此事你应了我可好?”
云蓉满脑子都是秦邵宗的行军路线,哪有心思顾及其他,只仓促点头。
黛黎露出满意笑容。
又逛一圈后,云蓉主动开口道:“妹妹,我们回去吧。虽说最后撤了酒,但男人么,总是一时一个样,最受不了酒水的诱惑,说不准不经意提两句又被勾出酒虫来,还是回去看看稳妥。”
“君侯酒量尚可,应该不至于发酒疯。”黛黎目的达成,也不想继续在外面喂蚊子了。
两人是中后段离场的,回到正厅时晚宴已进入尾声。
富丽堂皇的正厅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酒气,都甭看案上和地上数不胜数的酒坛,光是闻着浓郁的酒香,便知他们后面一定又喝上了。
一道分外强烈的目光直射过来,黛黎抬头迎上上首,见是秦邵宗在看她。
他的肤色并不白皙,因此脸颊只透出些微红,看不出醉意几何,唯独那双眼带着沉甸甸的暗色,像是欲,也像是其他,看得人心惊肉跳。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朝她招手:“夫人,过来。”
14.第14章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空气中的酒气仿佛凝成了实质的迷雾,周围一双双眼似成了幽绿的狼眸,不见相貌,不可计数,他们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好像只要她行差踏错一步,便会扑上来将她咬个粉碎。
黛黎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许久未动,上首男人又唤了声,“夫人……”
“看来秦长庚你今晚是没长耳朵,既然如此,那我随你吧。”只留下这句,黛黎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转身离开。
饶是向来知晓她娇蛮,云蓉还是没忍住变了脸色。
这可不是关起房门,现在在外做客呢,这般发脾气,完全是把秦君侯的脸扔在地上踩。云蓉试想着角色互换,觉得自己若是这么干,大概会得到一封休书。
“君侯,这……”蒋崇海也没料到。
秦邵宗依旧没怒,只是笑叹道:“是我先惹恼了她,晚些我再去和她赔个不是。”
蒋崇海眼底划过幽光,连向低贱姬妾赔不是的话都能说出来,看来他确实有几分醉意了。
另一边。
黛黎回到房中,待两个女婢伺候完洗漱后,便以安寝的名义迅速打发她们。
关门吹灯,上榻睡觉,一气呵成。
黛黎躺在榻上,一颗心跳得飞快。
今天中午她和云蓉出府了,晚宴中途又和她一起离席,这中间发生的事有太多可以问的,难保散场后他会来她这里。
得赶紧睡觉,希望他看见黑漆漆的屋子能止步,有什么明日再说。
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是不行的,各种意义上的起不来。但那些只是微醺,又或是半醉的,那可就太危险了。
黛黎的睡眠质量一直都不错,但不知是否今晚过分紧张,她翻来覆去都没睡着,总觉得一个转身间隐隐看到了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
正厅里的宴席本就到了尾声,在黛黎离场后,没多久就彻底散场了。
众人皆是喝得醉醺醺,蒋崇海更是需两个家奴搀扶才走得了路,辞别秦邵宗后,他脚步虚浮地回了正房。
云蓉早就让女婢备好解酒的葛根汤,待他坐下便端碗过来:“夫君,快喝碗解酒汤,不然明日该难受了。”
蒋崇海喝了一晚酒,现在看到汤汤水水就想吐,心里暗道见鬼。
今晚的酒局是为秦邵宗设的,在妻子和黛夫人回来前他们就已喝上了,宴前他专门吃了些东西垫肚子,而明面上大家都是空腹喝,开宴后也一直在喝。
从头喝到尾,最后竟没能让秦邵宗烂醉如泥,那人竟海量至此,真叫人妒忌气愤。
“你们出去吧。”蒋崇海挥退家奴,待房门关上后,他看向云蓉:“中午你与黛夫人出府游肆去了何处?她可有说什么,还有晚宴你们一并离席,中途谈过何事,快快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云蓉从中午说起,先说绸庄,又说黛黎忽然去了城外的破庙。重点描述黛黎丢了传,想借她的手低调补办之事,以及今晚偶然得知秦君侯要带她去赏桃林。
蒋崇海的表情一变再变,“你确定她说的是连绵不断的桃林?”
云蓉嗔怪道:“夫君先前千交万代此乃头等大事,妾怎敢疏忽?放心,一个字都没改,她就是这般说的。”
蒋崇海突然冷笑出声,“好你个秦邵宗,居然敢忽悠我。”
二女离席后,他曾借着酒意问秦邵宗要如何讨伐李瓒。问他路线如何,战术如何,问是否有他能提供帮助之处。
当时秦邵宗沉默几息,然后才开始侃侃而谈,说要采取分兵之策,分两队人马从中路和下路走,同取赢郡。
好啊,竟是假的!
若非在黛夫人旁安插个耳朵,倒真叫他被耍了。
看来秦邵宗确实海量,或许他有几分醉意,但这并不足以让他糊涂到忘了正事。也是,他身在高位多年,盛宠黛夫人是一回事,却也不可能对他这个并无交情的南康郡太守和盘托出,这点防备心应是有的。
“……依夫君看,那两块传是否给黛夫人办?”云蓉问。
“她要两块传作甚,一块还不够她用吗?”蒋崇海不解。
云蓉不屑撇嘴,“她是个丢三落四的,否则也不会先前就丢过四块传了,还仅去了一趟城东又丢了东西。如今想要两块传,估计是她想着以防新的又不见了,却又不想和秦君侯说,所以再弄个来备用吧。夫君,咱们给她办否?”
“两块传倒不算多,自然是给她办!后面还有用得着她之处,此时万万不可和她闹崩。黛夫人的传你看过,你与我细说其上的信息。”蒋崇海这些年养得肥头大耳,醉酒后坐下便不想挪位了:“待会儿你去将我弟喊来,我有要事和与他说,你今晚睡到隔壁屋去。”
云蓉细说完传后,叮嘱道:“夫君记得喝葛根汤,妾去了。”
蒋崇海闭目养神,没应声。
大概两刻钟后,蒋崇江推门进屋。
“兄长,你找我何事?”蒋崇江不住嘟囔:“再过几个时辰便天光大亮了,有事明日再说其实也成,不差这一宿。”
今日晚宴他也有份儿,也喝了不少,这会儿只想躺着。
“叫得你来,当然是有要事。你把门关严实了。”蒋崇海手里端着汤碗,“你待会儿亲自去一趟卓兵家,让老卓今夜加班加点做两张传。你跟他说,明日午时之前,这两张传务必送到我府上,若是延迟了,往后不会再有他一口吃的。”
蒋崇江愣住,面色慢慢严肃起来,“兄长,何事这般紧急?”
传的信息还需胞弟去具体传达,蒋崇海自然不会瞒他,“黛夫人丢了传,不欲被秦邵宗知晓,因此拜托你大嫂弄两块新的。”
蒋崇江不以为意,“一块传罢了,有什不好让秦邵宗知晓的。姓秦的那般宠她,连宴上被当众下了面子都当无事发生,别说区区一块传了,怕是十块都给她办。”
蒋崇海懒得和他解释其中的弯弯绕绕,“别管她为何,总之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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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你务必给我办好,黛夫人的价值大着呢,否则我也不必让你漏夜去一趟。”
如今已宵禁,寻常不得外出,一旦被发现在外闲逛,轻则下狱,重则直接当打死。胞弟这张脸是通行证,能保他畅通无阻,而卓兵那油滑子见了也定然知晓事关重大,不敢拖延。
蒋崇江知道晚宴是个局,来都来了,他干脆问:“兄长,今夜秦邵宗说的行军路线,你觉得可信否?是否要传信给赢郡那边?”
蒋崇海缓缓阖眼,脑中掠过妻子之前说的话,最后吐出四个字,“不可尽信。”
对比刚回到房中时,此时的蒋崇海冷静了许多。秦邵宗说往中路和下路行兵,这话不可信,毕竟对方当时不像醉得口无遮拦。
黛夫人那边呢,真的就可尽信吗?有没有可能那边是一个局,是秦邵宗故意设的,只等他一头往里钻呢?
多疑的蒋崇海不住想。
“兄长,那赢郡那边……”蒋崇江迟疑。
蒋崇海睁开眼,“今夜我会传信一封给李兄,将大致情况告知他,并让他等我第二封信。”
乌云遮盖圆月,在这月黑风高的夜,郡守府的一方侧门悄然打开,两道身影从内走出。
夜深人静时,两人都未骑马,一人往城南去,另一人往城东走。前者敲开了城南某户人家的门,在对方错愕的神情中昂首阔步入内,很快,屋中灯火大盛;后者则一路往东,拿着手牌开了城门,并骑上守城卫兵提供的快马,一人一骑踏上往东边的官道,随着马蹄哒哒作响,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而在这条通往赢郡的官道旁,待马蹄声几乎远不可闻后,密集的草丛猝然动了动,紧接着一人从中探出头,拍着身上的草屑起身。
“蹲了两日,终于等到这孙子路过了,总算能向君侯交差喽。”
*
时间缓缓流过,黛黎翻了不知道多少个身,还是没能睡着。
又一次翻身后,她骤然听见了屋外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黛黎呼吸微滞,不由拿住被子往上提了提,让其盖过自己的下半张脸,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
“君侯,可需我让人去庖厨要一碗葛根汤?”
“不必,你们回房歇息吧。”
可能是夜太静,也可能是心理作用,黛黎感觉外面的脚步声变大了,听着好似有人往她这边来。
几息后,她的房门“呯”地响了一下,声音不大,听着像是有人想推门,但由于门锁了没能推开。
“夫人,开门。”
黛黎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居然真来找她!
这时,连接着房间的小侧房忽然有了动静。将侍奉主子刻入骨子里的女婢匆忙起身,由中间的小门穿行入主卧,再动作利索地为外面的男人开门。
在黛黎错愕之中,她听见“咯滋”的一下门开了。
“今夜无需你们伺候,都出去。”那道男音浑厚宽广,像被风掠起惊涛的海域,有种深沉的威严。
15.第15章
两个女婢不敢耽搁,迅速离开屋子。
“咯滋”的关门声响,躺在床榻上的黛黎僵住,她面前的昏黑在几息后散了许多,隔着薄薄的芍药暗纹帐纱,她看见一点烛光微微摇曳。
烛芒映出旁侧一道魁伟的身影,他的影子被灯芒拉得老长,最后融入昏黑中并与之完全化为一体,仿佛变成了一座巍峨的、极具压迫感的高峰。
事到如今,装睡已毫无用处,甚至继续躺在榻上更危险,黛黎从榻上坐起。
她先前是和衣而睡的,现在起床也快。柔软的手指挑开帐纱一角,将之挂在玉钩上,黛黎转正方向,双腿放到床边的踏板上正想借此下榻,却在垂眸间看见视野的最上端出现了一对黑靴。
视线往上,先是他垂下的滚银边广袖,再是深蓝色的鞶带。
黛黎稍顿,他站在距踏板前半步不到之地,她如果继续起身,完全就是投怀送抱。
进不得,退……
秦邵宗站于床前,目光自上而下地落下。她穿着桃红色的圆领衣裙,白肤红裙被豆灯映亮,越发显得她眉眼姝艳,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宛若怒放的子夜深昙。
她睡前除了锦袜,那对点了蔻丹的赤足脚踝纤细,脚背上的肌肤哪怕在昏暗中亦带着莹润的珍珠色,秀气得很,踩在深色的踏板上分外惹人注目。
忽然,那双赤足游鱼似的收入裙摆中,而抬眸再看,她已盘腿坐在榻边,旁边还空出了个位置。
黛黎佯装无事发生地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您快来坐,妾与您说说白日和府君夫人在外头游肆的情况。”
不知是酒后的人都意识迟钝,还是他在想别的,她话落以后,他并无第一时间行动。
黛黎一颗心颤了颤,“您是酒后不适吗,要不妾让桃香她们去熬一碗葛根汤?”
说着她便迅速起身,正想从他旁边过去,却忽然被他抓住了胳膊。
“不必。”依旧是过分低沉的二字。
秦邵宗将人带回榻上,把她摁下坐好后,他也坐到了她旁边,“说吧,你和她白日如何,晚宴离席后又如何。”
他仍未松开她,只是手掌从原先扣着她手臂改为顺着往下,最后覆在她手腕处。
腕上好像覆了一层烧红的砂纸,无比灼热又粗糙,叫黛黎心惊肉跳,她用力抿了抿唇,而后才开始说起白日的事。
黛黎心知白日出府有燕三随行,后者很可能会和他汇报一遍,所以她说的和燕三说的,绝不能有任何出入。
黛黎老老实实说着白日,也结结实实地将车内事关传一事藏好。
而在“知无不言”后,她斟酌开口:“今日归府途中,妾与云氏约定明日继续出府游肆。今夜你我在宴上闹得如此不痛快,以妾骄纵的性格,迁怒您身边的兵卒很寻常,您能否和他们说声,命其明日就不随妾同往了。”
空气安静下来,黛黎感觉自己手心在冒汗。她要做之事必不能让他的人看见,否则以这人深沉的城府,他很快就能明白过来她另有所图。
覆在她腕上的大掌这时贴合着她侧转,四指从下方抵入她掌中,像是想将之托起把玩。但动作到一半,秦邵宗停住,语气不明道:“紧张什么?”
黛黎知他一向敏锐,否则当初藏于车驾后的她也不会被他发现,却未料到他酒后也分毫不减,当下难免哑口无言。
气氛凝滞住了。
“看来是真紧张。不能告诉我?是你明日想去什么地方,还是想偷偷和云氏聊些什么?我猜前者的概率大一些,毕竟云氏近日时常来寻你,你若想和她密语,在府中也说得。”秦邵宗将她的手翻过来,让其手心朝上。
两人坐在榻旁,烛光无遮挡地落在黛黎的掌中,泛出一层细微的亮色。
显而易见,她的掌心冒了一层薄汗。
秦邵宗以指腹缓缓抚过黛黎的手心,拭去那一层几近于无的薄汗:“夫人在犹豫什么?”
“君侯明察秋毫,果真什么都瞒不过您。”黛黎垂下眼,浓密的眼睫在她眼睑下投出一片暗影,“今日城东破庙一行,让妾想到了仍未归家的犬子,故而明日想去寻个驵会问问,看是否有犬子消息。”
驵会,这是牙商的别称,他们涉及马匹牲畜和奴仆的买卖。
说着,她飞快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无怒意后才继续道:“君侯先前答应帮妾寻子,按理说妾不该多此一举,只是一想到他独自漂泊在外,妾便心如刀割、寝食难安,着实是不做些什么难以抚慰内心焦躁。”
什么样的假话最难被发现?
是真假参半的。
她确实寻子心切,也确实明日打算去驵会,这些都做不得假。
至于其他的,就另当别论了……
黛黎微叹道:“妾没告诉您,是怕惹您不悦。”
他答应过会帮她寻人,她先前也表现得无比信赖他,但现在却打算自己偷偷去找。这番举动无论如何解读都是不信任他的表现,所以她想要瞒着也很寻常。
秦邵宗忽然扔了个重磅炸.弹,“下午时底下的人来报,此地的人市中无任何一个男童符合令郎的特征。”
黛黎怔住。
“您……您确定吗?”再开口时,她的声音有了明显的颤意。
秦邵宗捏了捏她春笋似的指尖,“年岁与身高相仿的男童都仔细问过,每个皆能说出自己的来历,无人因病或因伤遗忘过去。令郎既然在本地被拐,想来离不了多远,以南康郡为中心向四方寻,将各郡的略人者摸排一遍,总会发现蛛丝马迹,而后顺藤摸瓜找人不难,不过是耗时长短罢了。”
黛黎听不清他后面说的了,她满脑子都是南康郡未发现州州的踪迹。
难道州州和她不在同一个地方?若不在南康郡,她得回家一趟。
回杭州。
她得回杭州!
腕内传来略重的摩挲感,回过神来的黛黎下意识抬眼,不经意与身旁男人四目相对。
许是房中灯芒不甚明亮,他那双棕眸的眸色要比寻常深许多,几近成了浓墨的黑,乍一看仿佛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海域。海面波澜渐起,巨大的海兽缓缓上潜,先露出冰山一角的硕大鳍翼,再是长满獠牙、能将她一口吞没的大嘴。
时间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往回拉扯,黛黎仿佛回到了不久前的宴席里。
她站在下首,他坐于上首。他当时看她也是这种露骨的眼神,只不过如今更甚于之前。
黛黎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少许,企图离他远些。
然而这一动却瞬间打破了某种本就摇摇欲坠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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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男人握着她腕骨的大手忽然松开,但并非全放,而是改道从她腰后抄过,圈过她腰身,再一把扣住她腰眼位置,仅凭臂力便将人卷到自己腿上。
在黛黎的视觉里,这一幕荒诞无比,仅是两息不到罢了。
座下结实火热,甚至那隆起之地正好嵌于她腿心处,隔着不算厚的衣物彼此贴合,任何变化都无所遁形,热度无声地蔓延交.融,最后生出难以抑制的颤栗。
“今日是第四日了。”他圈过她腰肢的手长指往前一勾,拿住了她的腰带,慢慢轻扯着。
“是第三日整。”黛黎更正说,并没有摁住他的手,而是柔声问:“君侯可知女郎的癸水会持续几日?”
他动作猛然顿住。
男人面无表情,大半张脸笼在暗影里,那双深色的棕眸沉甸甸的。
头一回,黛黎觉得他不可怕了。
他果然不知道!
黛黎毫不犹豫编假话骗他,“七日。只要身体健康无恙的女郎,癸水都会来满七日整。”
那个数字一出,坐在他腿上的黛黎隐约看见他额上有条经络绷了下,她心里难得乐开了花。
但下一刻,黛黎心里咯噔了下,因为她分明感受到后背传来一股推力,是他手臂在收紧,从后将她压向他。
不是小年轻了,黛黎深那事不到最后也能疏解,她忙抬起手抵在他胸膛上,轻声道:“外面的女婢是否真的离开还尚未可知,妾在宴上对您不假辞色,但这一转头就将您迎入房中,还忍着癸水不适做这等事,着实不符妾骄纵蛮横的性子。君侯,小不忍则乱大谋。”
黛黎很镇定,也笃定自己能成功。
这些日的相处令她清晰地认识到,他绝对是个理智凌驾于情慾之上的男人。
如她所料,庞大的海兽重新深潜回海底,面前男人深吸了口气后,缓缓松开了她,“不过几日,我等得起。”
在他低哑的语调里,黛黎听到了四日后的惊涛骇浪。女人轻轻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的万般思量。
*
午后暖和的日光投在树上,经过层层枝叶阻隔,最后在地上洒下一地明媚的斑驳。
黛黎在后花园里赏花,入目皆是花光柳影、万紫千红,瞧着便让人心境舒朗,而这种还不错的心情,在云蓉到来后直接好到了极点。
没出府,跟在黛黎身后的唯有女婢,而她们都是蒋府的人,云蓉也不必掖着藏着,“妹妹,你要的东西姐姐给你弄来了。这可真不容易啊,连夜赶工给办来的,为了这事卓计吏可是一宿没睡,不过既是我夫君下的死命令,他就算熬个油尽灯枯,也务必把这事办得漂漂亮亮。”
她忽然想起这祖宗是个木头桩子,拐着弯儿说的邀功,她很可能听不懂,于是又忙道:“妹妹,这事你可得记着姐姐的好,若姐姐往后有需你帮忙之处,你可不能推辞。”
黛黎接过两份小竹牌,挨个爱惜地摸了摸,其上信息和她藏起的那块传一模一样,连上面的官印也分毫不差。
这是由官方颁发的、具有通行效力的身份证。
“往后云姐姐若有难处,尽管来找我便是。我若办不到,就让秦长庚帮我办。”黛黎给她画饼充饥。
云蓉心花怒放。
言笑宴宴,两家欢喜。
16.第16章
黛黎问:“云姐姐,我打算未时出府,你与我同往否?”
“又出去?昨日不是才出过府吗?”云蓉有些迟疑,她比黛黎还要大上十来岁,早年生有四子,加上昨日担心醉酒的丈夫,一宿翻来覆去没睡好,今日精神很是颓靡。
黛黎视而不见,只一味不满道:“昨日不过小逛,南康郡都未完全逛完呢。若我还不抓紧时间散心,一旦行军上路,我又得过上日日待在马车上的苦闷日子了。”
云蓉最初不太乐意,但转念一想,昨日她们一道游肆,中途她听她要去城东破庙,她心里是不愿去那等脏乱地的,结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才有她遗失传和自己卖她人情之事。
行吧,出去就出去,说不准这回又能碰到机遇。
郡守府的侧门再次开启,马车缓缓驶出。
这一次出行,随行的护卫里没有燕三,也少了几个秦邵宗方的侍卫,只余一人罢了。云蓉偶然问起缘由,黛黎只说她昨夜余怒未消,以至于她看到君侯的兵卒就烦,不让他们那么多人跟来。
车轮转动,挂了郡守府“蒋”字木牌的马车缓缓驶入闹市。车驾所过之处,不少白丁自动避让。
“云姐姐,我们昨日都未仔细看那瑞祥绸庄,不如今日再去一回如何?”黛黎又开始提要求。
云蓉能怎么办,只能答应。
如今市面上的布店绸庄普遍只兜售材料,商贩将各花色的布匹陈列于货架上,成匹成匹地售卖,并不包括制衣这一环节,因为后面的是绣娘的活儿。
高端绸庄却是例外,这批做权贵生意的绸庄并不缺钱,他们会掷重金雇绣艺上佳的绣娘,命其做几件来当样板衣。这批样板衣能被客人试穿,尺码合适与否姑且不谈,主要是让贵客全方位感受衣料的舒适度与花色。
瑞祥绸庄是这方面的个中翘楚。
来程安稳,黛黎再未被什么闲话带跑了去。
然而云蓉没料到这位君侯宠姬的眼皮子竟远比她想的要浅。她看着黛黎接连不断地试衣裳,面上止不住的新奇与贪婪,暗地里不由翻了个白眼。
呵,果真是才在秦君侯身旁待没多久,见过的好东西有限,还不足以叫她养出几分从容的气度。
最开始云蓉还有心思等,但见黛黎每一回都耗时甚多,兼之她本身精神不济,故而等着等着,云蓉挪到了一旁角落的憩息区。
那处有软椅圆桌,有女婢打扇端茶,还有瑞祥绸庄提供的零嘴。她堂堂府君夫人,能坐着等,作甚要在更衣间门口呆呆地候着。
“咯滋。”
试衣间的再次门打开。
黛黎从内出来,她将手里的衣裙扔给绸庄的随行女婢,眼角余光迅速扫过憩息区:“桃香丁香,你俩去伺候云姐姐吧,我这儿有她们足矣,你们别杵在这里碍手碍脚。”
二女对视了眼,介于各种前车之鉴,最后沉默听令。
待她们离开后,黛黎点了一个绸庄女婢随她入内,将另一人留在外。
“咯滋。”
木门重新阖上。
黛黎转头看向身旁人低声道:“我有一桩买卖欲和你谈,此事不可声张,事成以后我给你三两银子。”
现今一头牛值四千钱,也就是二两银子。别以为这数字很少,要知道一个成年劳动力一日工钱其实也不过二十钱罢了。
于普通人而言,这是一笔巨额财富。
女婢明显愣住。
“之所以与你说,而不找我身边的女婢,皆因我方被贵人看中纳为宠姬不久,身旁暂无人可用,只能寻你这个与我无联系且不打眼的。”黛黎平静道。
她见女婢面露迟疑,又加了把火,“此事不复杂,只让你买几样东西,当两回跑腿,分别将东西送到不同的传舍而已,并不涉及阴私。”
那女婢听后踌躇顿消,当个跑腿就能赚三两银子,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您请说!”
黛黎说着昨日出府时途经的传舍,“明月居、幽兰院,这两间传舍你都知晓吧?”
女婢颔首,她自是知晓的,这可是南康郡内一等一的传舍,非白丁能消费得起。
“你准备一个包裹,于今日申时末到明月居,将它给掌柜,并告诉他这是黛夫人寄存于此的,最迟会在彻底退房那日取走,让他妥善保管。明日你如法炮制,同样的时间,准备同样的包裹,不过这回你将包裹送到幽兰院,并把那话原封不动地告知幽兰院的掌柜。”
黛黎从小荷包里取出银钱递给她,“这是订金,事成以后我会将剩下的再给你。”
女婢忙双手接过,眼珠子不住黏在上面。黛黎见状问:“我方才说了什么,你重复一回。”
事关银钱,女婢先前听得非常认真,现在重复起来也无压力。
黛黎点头说:“先是明月居,再是幽兰院,切记顺序不能错。且寄存包裹的时间必须是申时末,一定不可提前。至于这包裹内要装两套寻常妇人穿的黑灰色旧襦裙、一小罐米粉、木炭块、乌膏……”
那一串说完后,黛黎补了一句:“寄存包裹时你记得戴上帷帽。若明日在幽兰院寄存不成功,你不必勉强,带着包裹离开便是。明日午后我会再来瑞祥绸庄一趟,若今日事成,你颔首向我示意便可,无需上前。”
……
“咯滋。”
试衣间的木门开了。
黛黎若无其事地走出,又拿了另一套衣裳入内。一连再试了两套衣裙后,黛黎结束了试衣往憩息区那边走。
“云姐姐,我试完了,打算将方才试过的料子都买下来。”君侯宠姬很豪气,花钱如流水。
云蓉倒毫不意外。
男人对一个女人有意与否,最基本的便是银钱方面是否吝啬。
以秦君侯对黛夫人的宠爱程度,别说她只是买几匹上好料子,就算她想将整个瑞祥绸庄买下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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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会眨下眼睛。
黛黎低头看了眼腰间系着的小荷包,忍不住用手指挑了挑,感受到其重量后,满意地勾起嘴角。
无论是给女婢的订金,亦或是买上等布匹结账花的钱,都来自于秦邵宗,区别只在于是她亲手给,还是随行奴仆付账。
黛黎不仅花得心安理得,甚至还将一部分藏起来以作克日南下的资金。谁让她现在是个逢场作戏的演员,劳心劳力,要些工钱很应该吧。
黛黎毫无心理负担。
从绸庄出来后,两人继续游肆,后面去了茶馆、胭脂铺和卖首饰的金石斋,待离开金石斋,黛黎干脆拉着云蓉步行,连马车都不坐了。
云蓉累得头晕眼花,面上隐隐透出青白,数次想不管不顾地喊一声回府,但最后都忍耐住了。
她此番是作陪,客人没尽兴,她怎好开口。且这祖宗又向来刁蛮,这会儿扫她的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说不定会毁于一旦,罢了罢了,还是再熬一熬吧。
当云蓉勉强哄好自己时,她忽然听见身旁人说:“云姐姐,我有些累了,不如咱们到这明月居里歇脚如何?此地门面干净,小佣穿着体面,想来是个能待之地。”
毫不夸张,云蓉当即感觉拨云见日,笼在头顶上的乌云迅速散开。
这祖宗可算累了!
去什么明月居,直接打道回府得了。
云蓉忙道:“妹妹,今日咱们也去了不少地方,算是逛够了,不如……”
“谁说逛够了?”黛黎打断她。
仿佛没看到她难以置信的神情,黛黎继续道:“等下还要去西市呢。方才在金石斋时,我听见有人说西市有西域来的胡商在卖狸奴,那些个狸奴毛长而密集,尾大而蓬松,与我们本土的狸奴颇为不同,我想去瞧瞧。”
云蓉两眼发黑,只觉头顶上散到一半的乌云又慢慢合拢了。
“走吧,我们在明月居小歇片刻,吃些点心零嘴,少倾后再出发。”黛黎拉着她往里走。
传舍供住宿,还可供旅客餐食。
如明月居这等高档传舍,餐食味道自是非一般的小舍可比,甚至还能说胜过许多食肆。不过这种高端传舍有它自己的规矩,那就是餐食不单卖。
你要来住店,我可以给你做吃的,如果不住,只是纯粹来吃口饭,那对不住了,恕本店不接待。
此举赢得不少权贵富商的青睐,谁都想自己住的地方清静些,把一楼变成闹哄哄的、谁都来得的食堂于他们百害而无一利。
黛黎先命人订了一宿的房舍,得了用餐资格再点吃食。结果小尝后惊为天人,她干脆手一挥,继续撒钱,在云蓉惊愕之中命人多订了几日的房。
云蓉:“……”
云蓉面如霜色,她的关注点不在黛黎的馋嘴,而是满脑子都想着——
多订几日?
她该不会明日和后日都想着出府游肆吧?!
17.第17章
中途,黛黎对云蓉说她要去解手,云蓉脑子正嗡嗡作响,最初无回应,待黛黎起身,她才忙招呼桃香跟上伺候。
黛黎一顿,没阻止。
二人去了后院东圊。
木门关上不久后,黛黎对外面的桃香说:“我要换个新的月事带,你去马车上帮我取来。”
“夫人,奴将它带在身上了。”桃香没离开,而是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布袋。她能从一众女婢中脱颖而出,自然是个心细的。
考虑到这位黛夫人在某些方面无比严苛,比如昂贵绢帛做的月事带从来不用第二回,而是用一条烧一条,桃香便不敢疏忽。出门在外,黛黎的月事带她用个小布袋装起,随用随拿。
门后的黛黎拧起细眉,停顿两息后开了门,接过桃香手上的月事带。待木门阖上,她低眸片刻,而后忽然松手。
月事带掉在地上。
“桃香,我方才未拿稳,月事带掉了。”黛黎的声音很烦躁。
因需缠腰而系,一条月事带的绑带甚多,堆叠起来有一定厚度,并不像现代卫生巾那样薄薄一片。所以桃香的小布袋里仅装了一条而已,现在她看着空空如也的布袋,不由傻眼了。
“马车上有月事带否?若是有,你回车上取。”黛黎如此说。
出行的马车内有两个箱匣,用于放置衣物或小件物品,以备不时之需。桃香忙道,“车上有另一条月事带,夫人您稍等,奴即刻去给您拿过来。”
黛黎说好,她在里面静候,直至桃香的脚步声变得远不可闻,她才迅速开门。
“夫人,您有何吩咐?”被叫住的小佣恭敬道。
黛黎:“你帮我捎一句话给你家掌柜……”
日昳之时已到了尾声,时间缓缓步入申时,穹顶上那轮红日变得温柔了许多,灿烂的霞光晕染天幕,美得像一幅名家油画。明月居内,行至后院的小佣不住抬头观赏霞光,而谁也未注意到东圊附近有两人在低语。
黛黎将一把五铢钱塞给他,“办利索些,这是赏你的。”
小佣愈发恭敬,无有不从。
黛黎则转身返回东圊,几乎是她前脚将木门重新关上,拿了新月事带的桃香后脚便急急忙忙回来了。
事毕,一主一仆重新回到食堂。
黛黎进来时,察觉到侧方有道目光,她扭头望去,果然是明月居的掌柜,她朝他微微颔首,而后者忙露出个礼貌笑容。
掌柜虽然疑惑,但想到小佣强调的那句“个人名义”,便心领神会地默不作声。
权贵富商一向对隐私看得甚重,这位夫人携友同来却如此行事,显然是不欲被知晓。明月居的做事准则一贯是多做少问,贵客之事按吩咐办即可,莫要自作聪明,画蛇添足。
黛黎在云蓉身旁重新入座。待吃食用得差不多,她提议说:“走吧云姐姐,我们去西市看西域的狸奴。”
云蓉嘴唇抖了抖,一阵头晕目眩。
如若本就疲惫不堪,一旦坐下后是非常难起身的,她如今就是这种状态。
空气静默了几息。
这位我行我素了一路的君侯宠姬像是终于良心发现,“云姐姐你是累了吗?”
云蓉莫名热泪盈眶,不容易啊,这根木头终于会体谅人了。她赶紧打铁趁热说:“我确实颇为疲倦,不如我们打道回府如何?”
“我不累,还能继续游肆。不过既然云姐姐累了,那就在此地小歇片刻吧,我自行去西市逛个两刻钟,到时再回来与你汇合。”黛黎理直气壮。
云蓉僵了下,“妹妹,这般不妥吧。”
“云姐姐不是倦了么,既然如此那有何不妥?我不过是去半刻钟,并非一两个时辰。再说了,有女婢和侍卫随行,能出什么事?”黛黎从座上起身。
云蓉心里的天平逐渐倾斜。
黛黎却不给她再犹豫的时间,“就这般说定了,你在明月居歇脚,我去西市,晚些再回来找你。云姐姐你且安心,以咱俩的关系,若今夜君侯问起我出府玩得如何,我定然和他说你招待周道,我尽兴极了。”
云蓉看着黛黎渐行渐远的背影,张了张嘴,但终究没能做声。
*
蒋府,待客阁院。
接到密报的莫延云兴奋道:“君侯,昨夜姓蒋的派人去了赢郡通风报信,想来他是深信不疑了。”
李瓒一旦确认他们走上路,必会采取行动。此番出征他们带的是玄骁骑,这支骑兵精锐威名赫赫、攻无不克,如若是寻常交锋,他们肯定讨不了好。
但伏击就不一样了。
倘若提前埋伏在必经之地,两翼包抄,再派小股兵力冲入其中打散阵型,便能轻松吞下大半的人马。
“他未必笃信不移。”秦邵宗看着案上铺开的羊皮地图,“蒋崇海此人向来多疑,仅凭这一手还不够。”
他以指点了点羊皮地图上的一处,那是他在城外的屯兵之地。长指向正东滑了一小段后回到原点,又往东南方去,“既然我在宴上已告知会往中路和下路去,那就大张旗鼓走一回,派人往这两路推进五十里,再选一处近水好取不滨水之地埋锅造饭,佯装先头部队。”
秦邵宗目光移至上路,棕眸里透出几缕笑意,“另分派一小撮人马悄然探查上路。有夫人不经意的透露在前,蒋崇海一定会提前在上路安插探子暗中观察。眼见为实,待他确认中路和下路是掩护用的疑兵,他方能信个八成。”
对付这种多疑之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自以为已掌控了全局。
他们的确要走上路没错,但却不是去当蝉,而是要去做那只吃螳螂的黄雀。
“咯咯。”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秦邵宗看了燕三一眼,后者得令前去开门,也不知外面的人向他汇报了什么,好半晌后他才回来,面色有些许凝重。
莫延云见状好奇问道:“发生何事了?是那姓蒋的忽然改变了计划,还是赢郡那边有什么突发状况?”
燕三:“与那些无关,是关于黛夫人的。”
莫延云正欲说那有何可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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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不展的,便听燕三下一句道:“君侯,方才卫兵来报,以南康郡往正西方向十里之地为圆心向外五里搜寻,未寻到任何一处符合黛夫人旧居的房舍。”
本来在看羊皮地图的秦邵宗骤然抬眸。
*
另一边。
离开明月居后,黛黎往西市去。
昨日游肆时,她已打听清楚南康郡各市情况。
东市以茶馆食肆和传舍居多。北市多是布庄、首饰店、书坊和当铺。南市,这片相对远离各市的清静地,则成了权贵富人区。
西市则贩卖各类食材,米面粮油、各类调料、各色蔬菜,偶尔有猎户在郊外捕到野兔、豕和蛇,也会拿到此地出售。除此以外,西域来的胡商有时也会在西市随香料一同贩卖狸奴等活物。
黛黎乘车到西市,一下车脚步便慢下来了。
如今是申时初,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日入之时,好菜好肉在早晨已卖了个干净,临近傍晚的西市显然没早上那般热闹了。
西市的摊位有讲究,米面粮油一处,肉铺独占一角,果蔬摊另外一堆,此外还有——
一排用条砖垒高了的、筑成一个个“口”字型的区域。
这里的水渍明显比其他地方要重,不时还能看见地上闪烁着零星的光,像一颗颗星子镶嵌其上。
相比起其他地方,这里的摊贩更少,一排摊位过去,不过剩余三两商贩罢了,且基本都在收摊了。
随着走近,黛黎闻到了很重的腥味。
“夫人,此地贩卖水产,脏腥得很,不如我们去旁的地方。”桃香低声说。
黛黎似回忆地说起从前,“我故乡在南方水乡,那儿的鱼市无比繁华,水产种类不可计数。来了北方后,我一直想寻些家乡的零星碎影,可有些事哪怕是坐拥金山银山,都未必能办到。”
正在收摊的鱼贩动作一顿,敏锐闻到了银钱的味道,“这位夫人,请问您想找什么类型的水产?是鱼鳖虾蟹,还是各类贝类藻类?哦,倘若您想要一些海错与土肉也使得,就是价格会昂贵上许多。”
鱼贩口中的海错与土肉,指的是海货和海参。
黛黎眼中添了几分亮色,“真能弄到?我可事先说明,我只爱吃鲜活的水产,不喜死鱼烂虾。”
那鱼贩笑出一口白牙,“夫人且放心好了,虽说滹沱河其水流湍急非一般江流可比,溯河上行花的时日和功夫要远胜于普通江河,但只要夫人真有采买海错土肉的意愿,我可让弟兄们分船载货,轻舟上行的速度会快许多,保鲜保活。”
黛黎心头狂跳不止。
滹沱河!
这条自西向东、途径山西河北等地的大河竟在南康郡附近。
滹沱河中的“沱”意为滂沱,可见其水势湍急,波涛汹涌。顺水行舟最是利索,沿流之舟一日行百里不在话下,否则也不会有那句“千里江陵一日还”。
滹沱河向东流,她到时顺水乘舟往东走,很快就能和南康郡拉开距离,中途下船改道南下去杭州。
18.第18章
黛黎面上不住露出笑容,“如此甚好。不过像你这般的说辞我先前已听过不少回,他们嘴上能说出朵花来,结果到货的皆是死鱼臭虾。”
鱼贩半点都不恼,权贵富商向来要求高,嫌货人才是真正的买家,“不如这样吧,后日未时我带一箱海错来,夫人派人来查收,您看这样可好?”
一去一回,再加在岸口收货的时间,日夜不歇最快也得后日未时才赶得回来。
后日,这个时间节点与黛黎的计划不谋而合。
“善。”黛黎付了一部分定金,“后日最迟申时末我会派人来取货。”
黛黎曾对秦邵宗说过,她出府最主要的目的是寻个驵会问问,看能否找到儿子的踪迹,这是过了明路的,也是必须做的。
驵会不似鱼贩,后者的货物要趁鲜趁早卖,如此方能卖上好价钱,而前者则随意许多,因此哪怕如今临近傍晚,依旧有驵会在市中。
黛黎找了个老道的驵会,仔细描述一番后却见这人摇头说,“我手上没有这样的小童。”
他见黛黎衣着光鲜,云鬓别金钗,身上群青色流云交领襦裙暗纹浮光,一看便是上等的料子,更别说这位夫人皮肤白皙细腻,绝非出自寻常人家。
“我帮你问问我的弟兄们吧,说不准他们手中有。”老驵会暗下决心。就算没有,也不是不能照她的标准试着弄个符合的出来。
黛黎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一声不吭地转头离开。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夕阳西下,挂着蒋府牌匾的马车碾着夕阳回家,这趟出府算得上满载而归。
云蓉一回来就在贴身女婢的搀扶下回了正房,动也不想动,连她最宠爱的小孙儿来寻她,也被打发了回去。
就当她将将睡着时,房门开了,蒋崇海从外入内,“今日你和黛夫人出府去了何处,闲聊时她可有不经意提过什么特别之事?”
云蓉一听“黛夫人”这三个字就脑壳疼:“所逛之地不计其数,东西北三市她都走过一轮,不愧是跟着武将的,她那精力也好得不得了。我也没听她说起什么特别的,晚些时候我让桃香来一趟问问好了。”
蒋崇海摸着小胡子,没说什么。
毕竟是妇道人家,所知定然不多,有消息是意外之喜,没有倒也不失望。
“唉,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明后两日还想继续出府。我着实疲倦不堪,明日能否让两个儿媳陪她去?”云蓉抱怨。
“胡闹,绝不可如此行事!”蒋崇海第一反应是斥责她,“论官职,我不如秦邵宗,让儿媳去作陪成何体统?岂非让秦邵宗觉得我在蔑视他,这个节骨眼上绝不可出岔子。”
云蓉心里不平,但累得已没力气与他辩驳。
蒋崇海见她面色实在不好,缓和了语气:“你还是陪她游肆。倘若后面体力不支,你找个茶馆歇些,后续让那两个女婢看紧些便可。”
云蓉只好点头。
*
和云蓉分道扬镳后,黛黎回了阁院。
今日计划顺利,还得知了滹沱河在附近,实乃上天眷顾。如无意外,后日她就能离开南康郡了。
黛黎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她推开房门。
夕阳灿烂的余晖随着房门打开倾倒入室,洒出一地暖色调的温柔。只是这抹温柔蔓延至深处,勘勘爬上男人的黑袍时,却戛然而止。
屋内的男人这时抬首,他神色平和,眸色却很深,像一口不见底的深潭,“夫人回来了。”
也不知为何,这一刻黛黎莫名脊背发紧。
好像有些不对劲。
黛黎站在原地定了一息,而后若无其事地进屋,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哎呦,是什么风把这位大忙人给刮来了?”
秦邵宗却不看她,而是对尾随黛黎进来的两个女婢说,“你们下去,我与夫人说些私房话。”
黛黎:“……”
二女脚步一顿,缓缓退出。
“啪嗒。”门缝轻轻收合,房内随着这一声轻响静下来。这股寂静似乎成了疯狂滋生的藤蔓,能将人的腿脚束住牢牢定在原地。
“坐吧。”他开口。
黛黎低眉顺眼走过去在他对面入座,“您是否有要事吩咐妾?”
秦邵宗却指了指案上的茶具,“会煮茶否?”
黛黎:“略懂皮毛。”
这个时代种茶饮茶已变得十分普遍,茶文化不仅被视为大雅,更被神医秉笔直书“苦茶久食,益意思”,以记录其医学价值。
上至天横贵胄,下至走卒白丁,家中无不备有茶。至于茶的品质、数量和相配的茶具,那就全看家底了。
黛黎看着桌上一个果盘盒和茶盅,有些犯难了。她刚刚那句“略懂皮毛”真不是谦虚,和现代直接以开水冲茶叶的泡茶方式不同,这个时代的茶可不仅如此,除了茶叶之外,还会添加诸如瓜干、果肉、薄荷、盐和橘皮等物。
怎么加,顺序如何,哪个先哪个后,黛黎是真不知道。
对面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身上,黛黎干脆不想了。顺序不重要,能泡出茶就行,反正她给他打过预防针的。
“虽说日后夫人不必回旧居,但你忽然失踪,你的旧仆定然慌乱不已,说不准还会报官。”秦邵宗的声音平淡如桌上尚未煮开的水。
黛黎正在舀瓜干的手顿住,停得有些突然,木勺边缘的一块小瓜干“啪嗒”地落在案几上。
她有一瞬间觉得案几不再是案几,而是成了她敏感的心外膜,否则为何只是小小的瓜干片掉落,便险些惊得她坐不住。
不,其实和瓜干无关,是这个话题太危险了……
视野最上端忽然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指甲修得圆润干净,只是手背上有一道延伸至食指的浅疤,他肤色偏深,疤痕醒目,乍一看像狼森白的獠牙。
秦邵宗拾起那枚瓜干:“现阶段不可出任何意外,为防夫人旧仆见官打草惊蛇,劳烦夫人手书一封,我遣人给夫人的旧仆送去。”
黛黎缓缓抬眼迎上那双棕眸,“您不必忧心她们会打草惊蛇,几个口不能言的哑妇如何报得了官?至于手书,也用不上,她们目不识丁,看不懂的。先前寒舍倒是有两个健全又识文断字的护卫,不过在犬子被拐后,一个许是过于自责,竟被一场急病带走了,另一个则留下一纸书信,道是去寻主子增援。”
秦邵宗却是笑了笑:“无妨,总该要去一趟,留封书信告知那秦化鲤你的去处,让他往后莫要来打扰。”
如果说方才只是担忧,那现在黛黎猜测这人很可能派人去了城西十里、那个她曾告诉过他的编造的地址。
他起疑了。
不然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在这话题上打转。
黛黎脊骨发紧,万千思绪掠过心头,却见秦邵宗这时放下那枚小瓜片,伸手过来似要握她的手。
昨夜那一幕在她脑中掠过,这人敏锐得很,要是被他发现她掌心此时又有汗……
黛黎突然放下手中的小木勺,从座上起身。
秦邵宗伸手的动作停下,他看着她绕过案几,最后跪坐在他身旁。
跪坐这个动作需要撩起裙摆与以手撑大腿调整姿势,黛黎借着这个动作拭去掌心的薄汗,“君侯,您是否未曾找到妾的旧居?”
秦邵宗的目光本来还在她手上,那双白皙的手手指修长,指尖带着健康的粉调,像春日柔软的柳絮,也仿佛是上好的羊脂玉雕。
不过听闻那话,秦邵宗移开了眼,他长眉饶有兴致地挑起,不答反问:“夫人何出此言?”
黛黎正色说:“以妾接触过的权贵来看,他们都谨慎缜密,走一步看三步。且贵人向来事忙,您瞧着不像空闲的人,不会无缘无故与妾说起妾的旧居。故而妾斗胆猜测您可能派人去寻过,但由于兵卒被迷阵拦在外,一无所有,所以您产生了点困惑。”
如今他尚有用得着她之地,就算他再心怀疑虑,也不会过于激进。
黛黎笃定。
秦邵宗捞起她放于膝上的手,裹入自己掌中,嗤笑道,“迷阵?”
黛黎心头一跳。
秦邵宗捏了捏她的指尖,语气嘲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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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夫人后面是否想说,是一个不知从哪个山沟里跑出来的道士在你住的地方设了个迷阵,才令其变得不可寻迹。”
黛黎:“……”
无神论者。
为什么这等古代稀有种会被她碰上?
手腕内侧传来不轻不重的摩挲感,细密的酥痒攀着经络,似叠上了窗外落日的热度,叫人焦躁不已。
黛黎佯装听不出他的画外音,“化鲤他不愿妾与外界多加接触,因此才将屋舍建于城外,但毕竟生活需要物资,彻底避世也不行,故而才选了郡外十里之地安家。前两年不时有猎户上门,次数多了,化鲤不胜其烦,便请了个自称是得了东华帝君授道的正阳子来家中。”
黛黎偷偷侧眸,没从他脸上看出质疑或好奇,亦或是对道士的推崇,他目光落在掌中,反倒像是对她的手更感兴趣。
她继续道:“说来也是奇了,那正阳子不过是在寒舍的屋前屋后,还有东南角一处摆了几块石头,一切竟变得不一样。若非有熟人带路,寻常人根本找不到通往寒舍的路,自此以后,寒舍再也未被打扰。如若不是犬子出游时被拐,妾大抵不会出林子……”
见他依旧没反应,黛黎最后下了一记猛药,“如果您着实好奇,不如改日妾亲自带您去走一遭。”
她身旁的男人终于抬眼,最后一层日光自窗外照在他深邃的眉眼上,为其淬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芒,他左侧未连接起的断眉眉尾宛若一把出鞘的刀,威压厚重,“明日我让燕三随你去一趟。”
赫然是同意“走一遭”这个说法,只是他就不亲自前往了。
黛黎拧着细眉苦恼道,“明日不可,明后两日妾与府君夫人都有约,约好了要往许多地方去,且当时妾表现得非常期待。不如大后日可好?大后日的日程妾还未和她敲定。”
秦邵宗不置可否,却忽然问:“你先前无传,当时是如何进城?”
传是身份凭证,进出城门都用得上。
黛黎小声道:“妾许了些银钱给往常合作的货郎,命他找支商队,让妾跟着商队以奴仆的名义进城。”
秦邵宗:“那货郎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黛黎摇头,“妾只知他姓王,其余都不晓得了,毕竟以前和货郎对接之事,皆是由那两个侍卫一手负责。”
“进城后若寻不着令郎,到时你打算如何出城?”秦邵宗再问。
黛黎再偷偷看了他一眼,“寻不着人,妾就没打算再出去,到时随便寻个家境殷实的人家先待着。”
秦邵宗捏着她指尖的动作一顿,见她神情颇有几分小心翼翼,还知晓偷偷观察他,不由轻呵了声,“夫人这算盘打得挺好,伺候谁不是伺候,总归得挑个有价值的是吧?”
“您问妾,妾只好如实说,绝无半点欺瞒和做假。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有君侯您这般豪门贵胄在,妾何须再舍本逐末?”话毕,她见他面上还是那副沉冷的神色。
黛黎低头解下腰间的小竹牌,将之放到秦邵宗掌中:“为奴为婢者对传的执念不必妾多说,过往妾确实心思不纯,不过往事已成沙,且让它随风散去吧。此物既已在府君夫人前频繁显示过,后面大抵不再需要了,君侯能否分出几许心神,帮妾保管这一枚传?”
说着话时,黛黎目光黏在传上,显而易见的不舍。
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掌缓缓收合,传上的信息像被涨起的深色潮水淹没,再不可见。
“那日夜晚您已搜过妾的身,知晓妾就只有这一枚传了,您可得妥善保管好。”黛黎恋恋不舍。
秦邵宗只是道:“安心,它丢不了。”
“君侯,妾有一要事要和您汇报。”黛黎正襟危坐,“今日妾出行在外,去了瑞祥绸庄、茶馆和明月居等地,花了不少银钱。”
秦邵宗又感受到那股悄悄观察他的目光,顿觉好笑:“花了便花了,值得夫人这般提心吊胆?莫不是以前那秦化鲤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只肯叼着钱袋子晃出些叮当作响的铜钱声给夫人听?”
黛黎嘴角抽了抽。
这人真是……
19.第19章
日月交替,生生不息。沉睡的城镇被日光唤醒,空荡荡的摊档迎来了主人,街巷逐渐被鼎沸的人声填满。
用过早膳后,黛黎再次拉着云蓉乘上出府的马车。
长期不运动的人如果一反常态,当晚基本难逃肌肉酸痛,这种酸痛非一夜能消,翌日腿脚依旧会酸软如面条。
云蓉直愣愣地坐在马车里,人随马车走了,但魂儿似乎还在府上。
黛黎知晓她是极不情愿的,却只当没看见。
“妹妹你的传呢?今日怎的不见你戴着。”云蓉不知何时回了神,猝的发现黛黎腰间空空。
不会又弄丢了吧?
弄丢倒也好,能让她再欠她一回人情。不过倘若她没记错,昨日黛黎回府时,腰上还挂着传……
黛黎稍怔,随即叹了口气:“昨天回房后我才发现系着传的绳子松了,要掉不掉,恰好当时秦长庚在,被他瞧见了,难免说了我两句。我那不是瞒着他丢过一回,心虚嘛,就依他所言暂且将传放好,故而今日没戴出来。”
云蓉也是好奇一问,听她解释后便没疑惑了。
今日两人先去了书坊,黛黎手一挥,在书坊掌柜险些笑裂了嘴中,买了许多号称是某大家的绝笔书画。
离开书房后,步行逛整个北市,中途路过昨日曾去过的瑞祥绸庄,黛黎又拉着云蓉入内。
云蓉大为不解,“昨日我们不是来过了吗,为何今日还要再来一回?”
黛黎:“不知有没有听错,昨日我好像听闻有人说今儿会上新,进去瞧瞧。”
云蓉努力回想。
上新?有这回事吗?
昨日离开时,她未听任何人提过今日有新料子到货。
聚精会神回忆的云蓉没有发现,黛黎已径自入内,随便寻了个女婢交谈。而在她五步外,有另一人面朝这边与她对视后,轻轻点了下头。
不久后,黛黎折返回来,“云姐姐,是我昨日听岔了,今日瑞祥绸庄没上新。不过既然此地没有,我们去旁的绸庄看看。”
明明才走过两个地方,云蓉的腿脚已酸软得厉害,心里怨气和不耐像沼泽里的气泡,抑制不住地往上翻涌。
有什好逛的,这些布庄绸庄都大差不多,若真看中什么料子,直接知会掌柜一声便可,待有货了自会先行送到府上,何须亲自走一遭?
还是说不愧是宠姬之流,既不稳重端庄,也如井底之蛙般见识浅薄。
“云姐姐,你是否又倦了?”黛黎忽然道。
猝不及防被喊,满腹心事的云蓉僵了僵,待反应过来,她不住欣喜:“确实有些疲倦,不如我们去茶馆小歇片刻如何?”
黛黎与她一同往外走,不过上马车时却说:“明月居的餐食做得不错,云姐姐你在南康郡多年又见多识广,郡中可还有像明月居这般的高端传舍?”
云蓉难得听黛黎夸她,还挺乐意指点一二,“倒也还有两家,清风楼和幽兰院,这俩都不错。”
“幽兰院这名字不错,不如就去此地吧,想来应该比寻常茶馆来得雅致。”黛黎吩咐车夫改道。
明月居和幽兰院都居于东市,只是两者分居东西两端,隔街相望。
云蓉与黛黎入内,和昨日一样为了吃一口甜食开了客房,也依旧和昨日相同,被美食取悦的黛黎散财续了房。
一刻钟后,黛黎带着女婢和侍卫走出幽兰院,而云蓉则留在了传舍内继续歇脚。
只是走出幽兰院不久,黛黎却停住了,她转身看向随行者中一个国字脸的护卫,“你回去幽兰院与云姐姐身边那个颌骨长有黑痣的换班,不必跟着我。”
“可君侯说了……”
“昨夜秦长庚与我说,在外游肆由我说了算,怎的,他没通知你吗?”黛黎冷下脸来。
也不知是“秦长庚”这三个字从黛黎口中说出太有胁迫感,还是国字脸多少知晓些内幕,他迟疑了片刻后,拱手领命转身回去。
待换走了唯一一个属于秦邵宗的兵卒后,黛黎转头又回了北市。
在去北市的路上,黛黎随手点了丁香吩咐,“丁香,你回去知会一声云姐姐,若是她歇息够了想来找我,在申时前去兴隆绸庄,申时后去人市,我必在这两个地方。完事后带一份幽兰院的粔籹给我,小心些拿,莫要笨手笨脚将其嗑散了。”
马车脚程快,这会儿已进入北市区域,此时丁香返程只能走路回去,这一来一回,短时间回不到黛黎身边。
主子有令,丁香只能照吩咐办。
随行侍卫有三人,女婢两人,在丁香被遣离后,女婢仅剩桃香一个。
绸庄这等女郎众多之地,侍卫们不好再亦步亦趋地跟着黛黎,遂受命待在书坊。
黛黎则又开始试衣裳,试了一套后她对一旁的桃香说:“桃香,你去隔壁书坊瞧瞧,看他们三个是否有被赶出来。倘若他们为隔壁书坊掌柜不喜,就带他们去先前我买画的那家安置。你当时随我左右,那掌柜定然认得你,他之前与我做了一笔不小的买卖,必定不会拒绝你的要求。”
桃香听闻不由心生疑惑。
这骄纵的黛夫人何时会体谅下人了?
猜疑刚冒出,就听黛黎又说:“如果被人发现那三个被赶出来的、在街上当木桩子的侍卫是我的仆从,让我这脸往哪儿搁?”
桃香:“……”
桃香顿时疑虑全消,暗道自己方才真是想多了,这位祖宗才不会以己度人。
“可是夫人,若奴离开了,此地就剩您一人,这有些不妥。”桃香低声道。
黛黎嗤笑道,“有何不妥?我就在这绸庄内,哪儿也不会去。若是外头寻不到我,我肯定在里头试衣服,莫要来打扰,你尽管等着便是。我又不是痴儿,为何会舍了那有人伺候的舒爽,而独自跑到外面去?”
桃香想想也是,这位主子最是娇气了,只会指使别人干活,而非自己动手。不过虽是这般想,她还是脚步匆匆,只想快去快回。
黛黎看着桃香的背影,脸上的嘲弄和不耐烦像褪色的水墨画,慢慢隐去。
狼来了的寓言为后世耳熟能详,第一次事发,基本都会被慎重对待。但是如果事后发现不过如此,没出任何状况,那么第二次事发时,谨慎与防备都会随之少许多。
就如昨天她在明月居与云蓉分开,对方当时百般迟疑、多有担心,今天旧事重演,云蓉答应得比昨日不知迅速几何。
今天被支开的女婢和侍卫,一颗心多少都提着,可以理解,因为这是第一次“狼来了”。
按理说,她应该再多来几次“狼来了”,帮桃香他们脱敏,但她没时间了。
明日是她“癸水”的最后一天,明日她必须离开南康郡,如若明日再不走,后天就……
挑了一身衣裙,黛黎点了绸庄一个瞧着挺机灵的女婢随她入内。
待门关上,黛黎从小荷包里拿出银钱,当着对方的面掂了掂,“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这些都赏你了。”
“夫人请讲。”女婢立马正色。说几句话就有银钱赚,这等好事当然不能放过。
黛黎:“南康郡周边有几个渡口,分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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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婢:“只有一个渡口,居于城东四里外,名为白马津。”
黛黎沉思。
一个渡口,代表着这附近只有一条大江河,看来这个时代的滹沱河附近没有旁的大河流。
四里,步行大概得花半个小时,也就是两刻钟。如果是太平盛世,在城外步行半个小时也无妨,但这个渡口在城东,城东又有个流民聚居的破庙,在天色将黑时孤身走在城外绝非明智之举。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还是稳妥些。
不过在此之前……
“白马津是否每日都有开往别处的船只?”黛黎不由攥紧拳头,掌心出了一层薄汗,怕极了女婢摇头说不是。
女婢颔首说:“是的。南康郡内人口多,艄公和鱼贩有利可图,便会风雨无阻地出现在白马津。”
黛黎心头大石轰然落下,“长途航线的开船时间是否在徬晚?”
女婢再次点头,“没错,艄公通常会在申时末开船。倘若再晚城门便关了,无客能出城,且远航船只在傍晚启程也有好处,一觉睡醒说不准便抵达目的地了。”
开船载客也是为了赚银钱,自然是尽可能揽客。
黛黎将手里的银钱抛给女婢,在对方欣喜的神情中,又拿出一把银钱:“我有一笔简单的买卖与你谈,你若愿意,事成以后我许你一笔丰厚的报酬,可保你往后几年衣食无忧。”
女婢被手里的银钱勾得心情澎拜,“夫人请讲,若奴办得到绝不推辞。”
黛黎:“我有一远亲明日申正后要启程前往白马津,你帮她联系一辆驴车,行商货郎的车也好、镖师队的也罢,总之车驾一定要妥当。车驾于申正起至申时二刻候在东和街街头等她,接到人便走。”
一个小荷包被抛了过来,女婢赶紧双手接住。
黛黎:“这是订金,刨除雇佣车驾所需的,还能剩不少。等事成以后,我还会给你多于三倍的这个数目的银钱。”
女婢拿着小荷包连连颔首,显然是更上心了,“绸庄负责运送布匹的一个佣工是奴的远方表亲,出城去白马津之事奴定帮您安排妥当。只是不知夫人您那位远亲什么模样?”
“她肤黑面上多痣,出行多戴帷帽遮丑,并不难认。”黛黎将一块小竹片递给她,只见竹片上有半个黑色的“車”字,“这是乘车信物,你将其交给车夫,我的远亲会拿着另外一半去寻他,合二为一以此作为凭证。”
女婢郑重地接过竹片。
“咯滋。”试衣间的门开了。
不久后,桃香返回。黛黎又试了两身衣裙,订了几匹上好的布料方离开。
申正二刻,黛黎带着侍卫和奴婢回到幽兰院,与在房中睡了一觉、因此显神采奕奕的云蓉一同回府。
在她们离开一个多钟后,一个头戴帷帽,背着包裹的女郎出现在幽兰院内。
“掌柜,黛夫人有个包裹需要寄存……”
*
晚膳在外用过了,黛黎回府后直接吩咐桃香丁香备水,她要沐浴。明日有场硬仗要打,泡个澡放松,今晚得睡个好觉养精蓄锐。
“夫人,水备好了。”桃香道。
黛黎扯了腰带脱衣服,又听桃香道:“夫人,您的癸水是否已干净了?月事带还用给您备吗?”
“咯滋。”外间房门的木质转轴转动。
丁香方才外出去拿瓜果,桃香没来得及锁门,如今门随意一敲便开了。
黛黎心头莫名一跳。
丁香才走不久,按理说没那么快回来,该不会是……
20.第20章
一道魁梧的黑影被灯芒拖拽着投在雕花木屏风上,屏风其上绘有花鸟之美,然而此刻花鸟似乎被黑影武装生出了令人忌惮的尖牙利爪,叫人难以直视其威压。
耳房中,黛黎听见外面的桃香问安,更听见那低沉硬朗的声线道出“下去吧”三字。
黛黎猛地低头看自己,想将散开的衣裙穿好。但对比现代装,古人的衣裳并不简洁,帕腹中衣外裙深衣等,每件都有系带,层层叠叠,一乱就容易出错。
耳房中没有放置无影灯,随着脚步声渐近,那道浅淡的长影也如在林中悠闲漫步的虎豹般慢悠悠地进入她的视野。
浓长的眼睫微颤,黛黎没有再如先前般忙着系衣带,而是缓缓抬头看向几步开外的男人。
如今室内无旁人,他也无需像之前那般刻意收敛气势,从腥风血雨里撕杀出来的上位者威压沉沉,气场极重难以亲近。
“看来我来得不巧,耽误了夫人沐浴。”他嘴上说着耽误,话中却无一丝丝歉意。
黛黎今日身着石青色交领卷云纹直裾深衣,腰带未系,衣襟松散,领口远比寻常时候低,隐约能看见雪丘半遮半露。
他步步上前,最后站在黛黎面前,暗影将她笼罩大半。
秦邵宗抬手拿住她的腰带,长指于其上绕了两圈,只要轻轻一扯,这条本就没系牢的腰带将立马散开,“听闻夫人今日遣走了侍卫,这是为何?”
耳房内置的灯盏数量远少于外间,豆灯的光在氤氲着水气的室内明灭不定,昏暗滋生出难以言说的暧昧,仿佛一高一低的两株巨木在岁月里生出交缠的根系,密不可分。
“不知君侯口中的被遣走的侍卫,是否是指妾让那个……”黛黎用手在脸上比划了个正正方方,“回去到府君夫人身边待着?”
秦邵宗看着她的动作,眼中倒多了些笑意,却不答反问,“夫人以为呢?”
“妾猜应该是。”黛黎这时低眸,两手并用地拿住他勾着她衣带的大手,将绕在他长指上的缎料慢慢解下来。
“不过,你我入府时闹了矛盾,以至于妾负气出走,也以至于您翌日中午才给妾调来女婢,可见这矛盾非同一般。骄恣蛮横之人心眼向来都小,妾这口气一时半会下不去,不想在外游肆时还看见您的兵卒,这也很寻常吧。”黛黎轻声说。
“今日是第七日了,你我间再大的矛盾也该消弭。”秦邵宗缠着衣带的长指忽然收紧。
随着这一动作,还未彻底解开的衣带被他收合在掌中。
黛黎一颗心却定了许多。
他来找她说这事,与其说追责或想惩罚她什么,更像是敲打。和许多上位者一样,他并不喜底下之人借他名头,凭空捏造指令。
“确实差不多了。妾明日继续出府游肆,会大肆采买首饰与布匹,还会继续将您那个兵长晾在一旁,以此消气解恨,还望君侯莫怪。”
黛黎柔软的手指先是蜻蜓点水般抚上他手背上的疤痕,而后试着掰开他收拢着她衣带的手指。
她没花多少力气,似乎只是轻轻一挠,那只如虎爪般刚硬的大掌缓缓松开,黛黎勾住自己的衣带拿回:“到明日晚上,恰好是妾来癸水的第七日整。那时妾的身子利索了,与君同乐,矛盾皆在榻上说开,如此水到渠成,你我重归于好。”
秦邵宗比她高几近一个头,视线从上往下地落下。
面前女人双颊浮粉,鬓如墨,眉似黛,额心一点朱砂痣红得宛若沁血,明艳不可方物。
此时她衣裙凌乱,衣襟交叠处松散无比,露出一片晃人眼的白腻,像上等的奶脂被月华映亮,也仿佛是春日最动人的那片带着馥郁香气的白玉兰,而随着她起伏的呼吸,能窥见雪色颤巍巍。
室内有盏豆灯忽然灭了,秦邵宗的眸色暗了许多。
而再看面前人,她身上那抹惊人的秾艳却分毫不少,甚至随着光线由明转暗,更多了几分令人浮想联翩的慵懒。
黛黎一直没听见他说话,将衣带收回后抬眸一看,险些被此时秦邵宗的眼神吓出了惊呼。
那双棕眸沉得像是成了墨黑,其内翻腾的暗火几乎要从他的眼睛里跳出来,有一瞬间黛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头正磨着獠牙尖爪等待嚼骨果腹的饿虎。
她下意识低头避开,结果这一垂首,又看见他的黑袍拢起得厉害。
黛黎顿觉头皮发麻。
刚刚那个度,好像有点过了……
“您快出去吧,否则外面的女婢该起疑了。”黛黎低声劝道。
见他站着不动,跟没听见似的,黛黎干脆抬手挽住他的胳膊,带他一并往外走,“妾明日晚上于房中恭候君侯大驾。”
走出耳房,将将来到正房门前,黛黎听见一声低哑地应声,“可。”
黛黎:“……”
房门打开后很快再次关上。
总算将人送走了,黛黎狠狠松了一口气,知晓他今夜不会再来,她心情顿时无比轻松。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开开心心地上榻,黛黎卷着被子躺下,很快睡着了。
一夜无梦,一夜好眠。
*
旭日东升,东方既白。
春雨向来贵如油,今日和前几日一样晴空万里,天空湛蓝如水晶,任谁都瞧得出今天有个好天气。
黛黎以天朗气清宜游肆为由,又早早拉着云蓉出府了。
她们从食肆扎堆的东市逛起,且逛且吃,一路行至西市,寻找贩卖西域狸奴的胡商。可惜大概运气不佳,从街头一路行至街尾都没找到。
云蓉早年不仅得伺候姑氏,还生育了二子二女,外加管理偌大的后院,劳心劳力,底子早就虚了。
如今在外逛了一路,她的面色再次隐隐泛青,实在累得慌,云蓉忍不住喊停了,“妹妹,我有些倦了,你昨日不是在幽兰院续了房吗?不如像昨天那般,姐姐在传舍等你如何?”
黛黎心知差不多了,“云姐姐,你昨日不是说还有一家传舍叫清风楼吗?另外两家我都尝过了,焉能让那清风楼做漏网之鱼,不如去那里歇息。”
云蓉满脑子都是“歇息”二字,还哪管其他,黛黎说在哪儿歇就去哪儿。
于是一行人改道,又回到东市。这回来的是坐落在东市另一条街的清风楼。
东市的两条主街呈“十”字,清风楼位于“|”的南端。明月居和幽兰院都在“一”之上,明月居居于东,幽兰院居于西,前者更接近东城门。
在清风楼开了房舍,用了一顿点心后,黛黎看向那个国字脸兵长,嫌弃说:“你不必跟着我,今日继续留在府君夫人身边,我那儿没用得着你之处。”
云蓉不住乐了,“妹妹你这是还在和秦君侯闹不痛快呢?”
黛黎转开头,低声喃喃道:“谁叫那日我喊他莫喝酒,他阳奉阴违,我不发狠点脾气,他还真以为我好糊弄。”
云蓉嘴角抽了抽,一边不屑,但又隐约有些说不明的羡慕。
今朝的君侯有一个算一个,基本是文臣进阶而来,唯独秦邵宗来自广袤的边塞之地。年岁不及她夫君长,但地位却已让人望尘莫及。
望族出身,武将体格,几乎坐拥整个北地,还正值男人手握权力的鼎盛之年。而这黛黎也就空有一具漂亮皮囊,竟迷得秦君侯五迷三道,偏偏这样还骄恣拿乔,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一个宠姬罢了,被舍了去已成定局,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黛黎才不管云蓉心里想什么,带着和昨日一模一样的仆从离开了清风楼。
后面黛黎又一连去了许多地方,天上红日慢慢西斜,光芒也变得不似先前般刺眼,时间缓缓来到了申时。
“哎呀,差点忘了前日我在西市和一鱼贩订了海错和土肉,你们三个速速去西市将海货运回府。”黛黎忽然惊呼。
这三人皆非秦邵宗的兵卒,寻常侍卫身上不过几个碎钱,而当时黛黎只付了定金,后面还需补一个尾款。
侍卫们面露难色。
他们身上哪有银钱?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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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夫人又未给他们拨款……
桃香在蒋府为婢多年,早与府中部曲相熟,见状道:“夫人,要将奴这边的银钱先给他们去付尾款吗?”
这是一个提醒,也是一个台阶。
黛黎顺着下来,转头撇了丁香一眼,示意对方将钱袋子递过去。
侍卫拿到了钱,却仍有些迟疑,担心他们全部离开了,无人看护这位君侯宠姬的周全。但若只去一两人,又怕顾及不暇,毕竟用于载贵人的马车绝无可能用于装海货。
黛黎不耐烦挥手赶人,“你们速去,我在兴隆那一带等你们回来。快些,若是去晚了那鱼贩以为我言而无信,转手将东西卖予旁人,害我希望落空,我定要叫君侯治你们怠慢之罪。”
侍卫们彼此对了个眼神,想到昨日他们在书坊待了许久,这位宠姬夫人都安然无事,想来离开也不打紧。
退一步来说,就算他们三个走了,还有丁香桃香她们,应该不碍事吧……
思及此,三个侍卫拱手领命。
他们离开后,黛黎领着人去了金玉斋首饰店,专挑贵的买,将桃香带的那个钱袋子花得一干二净。
“桃香,银钱不大够了,你回府上一趟取些银钱。”黛黎支使桃香,不待对方说话,她又道:“我和丁香在兴隆绸庄等你,你记得快些回来,莫让我后面没银钱付账。”
说完就走,全然不理会对方神色如何,桃香在原地踟蹰片刻,到底是依言而行。
待来到兴隆绸庄,试了两套衣裳后,黛黎从自己的小荷包里拿出几个钱币:“丁香,你去平和街街尾那个羊胡子老翁的小摊给我买两块胡饼回来。昨儿我吃了他家胡饼,比不少地方的都好吃,倒叫我有些想念。待买回来了,若我还在试衣裳也莫催,我试完自然会出来吃。”
丁香捧着钱,“夫人……”
黛黎轻啧了声,“此地有绸庄的女婢供我差使,暂时用不着你。真是的,一个个磨磨蹭蹭,对主子命令置若罔闻,成何体统?看来晚些回去的路上我得好好和云姐姐倒苦水,告诉她我使唤不动贵府奴仆,叫她不必派人伺候我,反正有和无都一个样。”
丁香打了个激灵,不敢多言,连忙买胡饼去了。
黛黎看着丁香的背影,长舒一口气。
终于成了!
丁香走后的片刻不到,黛黎也迅速离开了绸庄。
布庄绸庄居于北市,传舍则在东市。离开兴隆绸庄后,黛黎急行前往东市。
那一路她走得提心吊胆,虽说云蓉带着人在清风楼歇脚,侍卫和女婢被她遣走,但谁知晓是否会有意外发生。
倘若倒大霉不慎被蒋府奴仆看见,她将难以脱身,毕竟现在她还未换衣裳。
明月居在“十”字街的最东端,要抵达明月居,得先路过“十”字街最西侧的幽兰院。
黛黎直接拐入幽兰院。
一刻钟后,一道带着帷帽的身影从幽兰院走出,她穿着灰扑扑的衣裙,一切最普通不过。
这道身影继续往东行,走过“十”字路口,拐入明月居,很快又带着一个包裹离开。
按照约定,车驾于申正起至申时二刻候在东和街街头等她。
如今申正一刻。
东和街就在东市,是“十”字路旁侧一条小街,比起身为主干道的“十”字路而言要玲珑许多。
拐过街口,黛黎看到了一辆装着货物的驴车,车边有两个穿着褐色短打的男人,一个年少些,不过二十出头,另一个瞧着已至不惑。
黛黎上前,手持半张“車”票,“是去白马津的车否?”
“就是你啊?挺准时的嘛,上车。”
驴车的车轮滚过石街,朝着东城门去。抵达城门,查传,一切顺利,过城门出城。
黛黎坐在驴车上,当车轮滚出城关时,她忽觉一阵轻松,仿佛肩上的大山终于搬离。她回首望身后的城郡,日光下的城郡古朴厚重,是岁月无声的见证者。
永别了,南康郡!
21.第21章
清风楼。
云蓉刚一觉睡醒,精神好了许多。她看看天色,心下满意。如今已是申时末了,晡时将尽,按照以往,黛黎该寻来与她一同回府了。
真是的,这几日尽在外面瞎转悠,弄得她每回用夕食都没什胃口,明日不管那祖宗说什么,她都定不和她一同出府了。
不,不仅明日,后面几日也不出府了……
“夫人,府君夫人!!”
就在云蓉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时,忽然被一声慌乱的喊声唤回神。她转头见是丁香,厌屋及乌地斥责她。
“作甚这般急躁,福气都要被你吓跑……”
“府君夫人,黛夫人不见了!”
两道声音叠在一起。
周围霎时静了。
云蓉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还在梦中未醒来,否则如何会听到这等荒唐事。
云蓉还愣愣的,而她旁边那个受黛黎之命、被强留下国字脸兵长脸色剧变。
他当即急声问道:“黛夫人是怎么不见的?她在何处不见的?这是何时之事,你快速速道来!”
丁香一路跑来清风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如今被问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听得云蓉着急不已,一口气险些也没上来。
好不容易弄清楚事情经过,云蓉嘶地抽了一口凉气,“那祖宗最是任性不过,向来我行我素,全然不管他人感受。莫不是昨夜她又和秦君侯闹别扭,以至于今儿来这一出无事生非?”
毕竟这位君侯宠姬有前科在身,想当初她可是一声不吭出走阁院,闹得阖府风雨。
云蓉忙吩咐道:“速速派人去寻,北市的首饰店、布庄和绸庄,东市的明月居和幽兰院,西市也去看看,哦,还得回府瞧瞧,说不准她已先行一步回府了。”
众人迅速分头行动,一窝蜂地涌出了清风楼。
云蓉思来想去,觉得黛黎后面有可能来清风楼,遂将丁香留下,她则随国字脸兵长和另一个蒋府侍卫一同打道回府。
*
蒋府。
云蓉从侧门进,问两个守门的门卒黛黎是否有回来,得到否定答案后,她一颗心沉了下去,但仍抱着希望入内。
蒋府不止一个门,万一那祖宗是从旁的门回来呢?
她朝着府中待客的阁院去,结果正好碰到从主屋中出来的秦邵宗。
橙黄的夕阳笼着身形魁伟的男人,在他的黑袍度上了一层浅淡暖和的蜜金色,但这份暖色并无让他变得温柔半分,这位家族世代戍边的武将依旧威严,带着难以消磨的距离感。
云蓉第一回没有在丈夫的陪同下见秦邵宗,但此时顾不上害怕,只得开门见山问,“秦君侯,小黎回来寻您否?”
秦邵宗:“并无,蒋夫人何出此言?”
云蓉静默几息,在如实说明和暂且隐瞒、等待黛黎之间迟疑不定,最后选择了前者并试探着将锅甩出去。
云蓉:“小黎趁着遣走女婢去买吃食的间隙,一声不吭地离了兴隆绸庄,也不知去了何处。今日她出府时神情似有不悦,路上还向我抱怨了您一两句,您昨夜可有与她闹矛盾?”
秦邵宗面上的随意如同潮水退去般慢慢收敛,“她并无与我闹不快。遣走一个女婢买吃食罢了,旁人呢?难不成从头至尾,跟在她身后的唯有女婢一人?”
偏房里的燕三和莫延云听见动静齐齐出来,见竟是府君夫人来了,便好奇问起事由。
云蓉心虚不已,结结巴巴说自己中途疲倦,便与黛黎分道而行,她去传舍歇脚,而黛黎则继续游肆。重点强调黛黎离开时带了三个侍卫和两个女婢。
这潜台词赫然是:并非我没给她安排仆从,遣走所有人是她自己的决定。
在或威严或好奇的注视下,云蓉不敢有遗漏,她咽了口吐沫,继续说着从丁香口中知晓的后续,音量越来越低。
当听到黛黎前日在西市向鱼贩订了海错和土肉,约定今日取货,因此三个侍卫被派去西市时,莫延云不由愣住。
而这并非结束,云蓉还说黛黎以银钱不够为由,支开一个女婢回府取钱,且不久后在绸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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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她又支开最后的女婢去买胡饼。
饶是向来情绪内敛的燕三,此时都不住目露惊愕。
黛夫人这是作甚?
难道君侯昨夜与她商定了新计划,可这瞧着又不像……
秦邵宗在原地站定几息,片刻才面无表情地说,“此事我已知晓,多谢蒋夫人相告,蒋夫人先回吧,后续事宜我自会安排。”
云蓉心里怵的慌,听秦邵宗说可以走,一刻也不耽搁地离开。
待她离开后,莫延云皱眉低声问:“君侯,这一切有没有可能是李瓒势力所为?他们偷偷潜入南康郡,打听到黛夫人近来得盛宠,因此暗中谋划了这一出。”
旁边的燕三却说:“若按你所说,此事必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黛夫人是李瓒的人。”
“倒也是。且君侯都允许她在身边伺候,她何必因小失大呢。”莫延云挠挠头,真令人想不明白。
秦邵宗吸了一口气闭上眼,闪过这几日他和黛黎相处时的情形,一幕幕在脑中倒带似的掠过。
“尊驾能不计前嫌,仍高看妾一眼,妾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将您往外推……”
“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如你我快快安寝吧。”
“……与君同乐,矛盾皆在榻上说开,如此水到渠成,你我重归于好。”
“妾明日晚上于房中恭候君侯大驾。”
……
那道缱绻的女音尤在耳旁,清甜如花蜜,细细密密的温柔织成了一张网,叫人不住沉沦。
秦邵宗忽而睁开眼,他看向一旁的莫延云,眸色极深,“是否只要身体无恙的女郎,癸水都必定会来满七日整?”
久经欢场、且向来体贴的莫延云还真知道,他下意识回答:“谁说的?当然不是。”
周围仿佛霎时冷了许多,寒意刺骨,莫延云不自觉降低了音量,“此事有长有短,我先前那个云中郡的相好仅三日身子就利索了,您为何这般问?”
秦邵宗目光阴沉到极点,他扬起嘴角,怒极反笑,“她真是好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