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之后》 1、第一章 晨光熹微。 昨夜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临近天明方才渐渐止住,院中青石板上散落着一个个水洼,稍不注意踩进去,便会溅起朵小小的水花。 杏衫青裙,腰间丝绦系出纤腰的折柳脚步轻快,一路走来将那些水洼一一避过,随手叫来一旁正在擦窗框的小丫鬟:“一会儿记得把这些积水清理一下,少奶奶用罢早饭要在院中消食的。” “是。” 折柳赞许地点点头,掀帘子走进内室。 窗边妆台前,正坐着位二十出头的少妇,此时正意态慵懒,自己对镜描着眉,吩咐身后给她梳头的闻荷:“今日不出门,简单些就好。” 她皮肤白皙,五官秀丽,又正值青春年华,素面朝天时也别有一番韵致,此时蛾眉淡扫,更添了几分动人,在有些昏暗的室内,如明珠在侧,熠熠生辉。 正是折柳口中的少奶奶,明棠。 饶是习惯了明棠的姿态,折柳眉目间还是略过一丝不忿,心中暗暗咒骂了一番不长眼的姑爷,开口时声音欢快:“昨儿下了一夜的雨,今日的芥菜果真鲜嫩。我让人包了芥菜馄饨,今日少奶奶可是有口福了。” 明棠果然大有兴趣:“早饭不要给我上别的了,单给我两碗馄饨就好。” 一年也就这段时间能吃些新鲜荠菜了。 闻荷在妆匣中挑挑拣拣,找出一只酒盅大的蜜蜡茶花,为明棠簪在发间,笑嘻嘻开口:“折柳这刚跑了一趟,少奶奶就别再支使她了。少奶奶单爱吃那不值钱的野菜,我们却不挑口,把您份例里的鸡鸭鱼肉分给我们几个吃了吧。” 明棠一手支着脸颊,靠在妆台上,语气不紧不慢:“这倒是无妨。只是你偏了我的好东西,拿什么抵给我呢?” 闻荷还是一副万事不经心的模样:“奴婢连这个人都是您的,一应吃穿用度也都是您供给的,哪有什么还能抵给您?” 说着,她话锋一转:“左右奴婢连这个人都是您的,您要做什么,奴婢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要帮您做成了,也不枉跟少奶奶一道长大的情份!” 说着,她看向明棠,目光竟是少有的坚定。 府内正是多事之秋,闻荷这话自然也是意有所指,在场三人都是心知肚明,一时气氛便有些沉重。 明棠心内微微一叹,摆出一张严肃面孔,语气沉重道:“可千万别这么说。” 两人殷切目光中,明棠继续道:“你们两个可是我的左膀右臂,这太平盛世,我又不是要造反,哪里有事值得你们舍命去做?眼前的事,更是小事,总是这么如临大敌的,眼看要成小老太太了。” 两人无语一阵,气氛倒是比方才轻松好些,明棠这才道:“总归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论如何,你们难道还担心我会委屈了自己?” 折柳嘴角微妙一抿,想起自家小姐的秉性,倒是真有种奇异的放松感。 闻荷反应更外露些,听完这近似保证的话,已经全无烦恼,满脸带笑出去摆膳了。 怎么就忘了,小姐可是从来不会委屈自己的人! 这劳什子陈家,不过是刚有了起来的迹象,小姐还不是想怎么拿捏怎么拿捏! 连汤带水吃了两碗馄饨,哪怕是碗不大,明棠也着实有些撑着了。 换了木屐,立时便去了院中散步消食。 院子面积不算大,本是三间正房,两间厢房的格局,因着后来又加盖了两间小屋子,多少显得有些拥挤。 不过院中遍铺青石板,一角几丛竹子正青翠欲滴,收拾得干脆利落,倒也不让人觉得憋闷。 明棠自在院中散步,丫鬟们也各干各的活,互不干扰中又自带一番和谐,隐隐形成一个整体。 因而束妈妈踏进院门时情不自禁便脚步轻了三分,行动时也多了些小心恭谨。 想到自家这位少奶奶的出身与手段,束妈妈蹲身行礼的动作都不禁比往日更庄重,出发前那丝看她笑话的微妙心思早就被她抛之脑后。 “给少奶奶见礼了。” “束妈妈快起来吧。”明棠在外人面前,一贯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一举一动都足以拿去当教导的模板,“不知道束妈妈大早上过来,可是母亲找我有什么事?” “回少奶奶话。是太太说,上午想让您陪她过去说说话。” “说说话啊……”明棠拖长声音。自从有了“心头好”之后,她这个婆婆可是好久都懒得叫她过去“说说话”了。 时隔多日,又突然想起了她,也不知是又要说些什么? 不过……不管她要说什么,明棠是没有半点好奇心的,左不过是些不中听的话,不听也罢。 束妈妈被她一句话吊在半空中半天也不见下文,正要催一催,就听面前人道:“不巧得很,我这里上午还有些事要做,恐怕不能过去服侍母亲说话了。” 束妈妈一急,正要说话,明棠已经再次悠悠道:“早上我让人送过去的鸡汤不知母亲用得可香?” 束妈妈眼前瞬间浮现出自家太太那又嫌弃又忍不住多喝了几口的模样,含糊道:“太太喜欢极了。” “是吗?那晚上我再让人送些去。”明棠语调欣喜。 闲话几句,束妈妈稀里糊涂就忘了自己的来意,带着满脑子的鸡汤踏出院门,朝正院方向走去。 不过,明棠倒也算不上骗她,等她走后,小小院落里的确忙了一上午。 ——她在院角竹丛中发现了几颗尖尖的笋子,带着院中小丫鬟忙了一个时辰,总算是把这些笋子干干净净挖了出来,中午恰好添一道菜。 用罢午饭,明棠照例消食后倚在长塌上午睡。 半梦半醒间,思绪却不由有些放飞。 明棠是三年前嫁到陈家来的。 当时陈家独子陈文耀年方及冠,风流俊雅,一朝高中探花,京中多得是想要榜下招婿的人家。 可惜如此人物,却是已经定下婚事,女方正是其恩师,当朝礼部左侍郎幼女,明棠。 一为寒门贵子,一为高门闺秀,照理来说,有些不般配。 明棠还记得那天,父亲母亲并肩坐在上首,沉默了半晌,还是母亲先开的口:“幼娘,你的亲事,父亲母亲已经有些眉目。陈家子,陈文耀,不知你可还记得?” 父亲已经补充道:“他这科春闱,有一甲之相,更兼家事简单,也算是难得的佳婿了。” 官宦人家嫁娶,更看重读书天资,只要科举上能有所斩获,就算得上女婿的好人选,明棠当然清楚这一点。 陈文耀,她并不陌生。 明家势大,陈家则只他一人能在朝堂上有所作为,想要更进一步只能借明家之力。 只要他在仕途上有所期盼,定然会对她敬爱有加。 明棠猝死后在这个朝代重新长大,最想过些轻松日子,她看准了这点,应允嫁过来。 果真便如她所想,生活极为闲适。 陈家上上下下,连主子带下人,加起来不过二十几个人。 在明家时却是连她母亲院中便有不下三十人。 被明家教养长大,又有前世经验的明棠料理陈家家事就如喝水一样简单。 陈文耀的寡母也并不算难相处,再大的脾气也会在她面前收敛着,偶有阴阳怪气,明棠只当没听见。 反正这个家,陈文耀说了算,而陈文耀,至少以她之前的眼光看,算是个聪明人。 是以她这日子过的,连嫁到世家为嫡长媳的长姐都羡慕不已。 不过……朦胧中,明棠眉梢轻皱。这好日子,也许就要到头了呢…… * 正院。 陈太太尤氏用罢午饭,仍是怒火未消。 春日里不冷不热的天气,她握在手中的团扇却是扇个不停,直带的她鬓边几缕碎发也上下飞舞。 “你说说,哪有这样的儿媳妇?叫她过来陪婆婆说个话推三阻四不说,中午叫厨房添菜都自己个儿吃独食,怕是吃不完倒了都想不起来给她婆婆分一碗!” 束妈妈习以为常,先是挥退大小丫鬟,又给自家太太添了些热茶。 至于像“去年春天少奶奶也命人给您送了笋子,不过被您明里暗里在少爷面前说了几天少奶奶小气,不舍得给婆婆吃好东西,只拿些不值钱的烂菜来应付”这样的话,她还是在心里想想算了。 陈太太本来也用不着劝,发泄一遭,心气就平了。想到两条街外小院儿里住着的人,她眉梢眼角都带了几分喜意,更是把怒火抛到九霄云外:“那丫头今日可好,大夫怎么说?” 束妈妈知道太太最喜欢什么样子,马上眼睛里就透出十分的欢喜:“雅姑娘今日晨起用了一碗鸡丝粥,吃了两碟小菜,没有再吐了。大夫说,雅姑娘身体极好,孩子也健康。” 只是……想到少奶奶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叫人挖笋添菜,想到少爷面对少奶奶时那敬重的态度,束妈妈到底有些犹豫:“这事儿,是不是要问问少奶奶的意思?就这么在外面养着……” 陈太太眉梢一竖:“问她的意思?我还敢问她的意思?就她那张狂样儿,要是把那丫头接进府,保不准她就敢趁着文耀没回来,一碗药把我的乖孙给害死!” “自己是个生不出蛋的鸡,还不主动给男人纳小。要是她一辈子生不出来,难道还要我们陈家断子绝孙,文耀百年之后没有香火供奉不成?” 陈太太作为把陈文耀带大的寡母,对他的重视可想而知。 况且,她也不是没成算的。 喝了口茶润了润说得有些干燥的喉咙,陈太太胸有成竹:“文耀下个月回来,到时候孩子已经五个月,坐稳了胎了。姓明的再是势大,也不能压着我们家把成形的子嗣给流了,到时候我就只等着抱孙子了。” “至于我那好儿媳妇……”陈太太笑了笑,“出嫁从夫,说到底,她又不能靠娘家一辈子,进了我们陈家的门,就是再不愿意也得给我受着。”魔/蝎/小/说/m/o/x/i/e/x/s/.c/o/m 2、第二章 翌日是个大好的晴天。午后明晃晃的日光洒落到院子里,却是暖意融融,半点都不让人觉得灼热。 春日里本就容易犯困,又是这样好的天气,正院里,把手上活计做完的大小丫鬟们便忍不住聚集在廊下,享受这片刻的闲暇。 左右午后太太也要小睡一会儿,并不会传人伺候。 内宅素来是无事也要掀起些风浪的地方,更何况陈家眼下不仅有事,还是大事。瞧着院中大丫鬟和束妈妈都不在,就有人小声八卦:“今儿束妈妈又带了包东西往外头去了。” 一个身条细瘦的丫鬟撇了撇嘴:“外头?恐怕人家眼里,那不是外头,是‘里头’呢!” “桃花!这话可不兴说的!”先头那人连忙阻止,自己却是忍不住笑出声,略有些不屑地看了眼正房,又担忧地看了看东小院儿,“也不知那边要怎么着呢。” 桃花伸了伸懒腰:“你也别替主子操那么多闲心。左右少奶奶高门大户,就是外边那个进来了又能怎么着?还不是得乖乖给少奶奶磕头。” 就怕那个想磕头,少奶奶都不愿意给机会呢。少奶奶那样的人品样貌,又是大家出身,一碗药落了那个孽胎怕都没人敢说什么,少爷也不一定会为了个外室子落少奶奶的面子。 想到这儿,她忽得一笑:“这府里还有能瞒住那边的事?这偷偷摸摸的事,恐怕就跟大半夜点灯一样,早落在人家眼里了。” “那边”东小院儿里,明棠也的确对这件事一清二楚。 从那位雅姑娘的来历,到陈太太着人送了几次东西,每次都送了什么,甚至那位雅姑娘的身孕到底有几个月......明棠全都清楚得很。 没办法,陈家是十年前举家上京的,只有束妈妈一个是那时候就在的老仆。陈文耀常年在外求学,家中并不需要那么多服侍的人,眼下府里的下人们还多是两人订下婚约后才陆陆续续或买或契进府中的。 明棠嫁妆丰厚,又赏罚分明,在这些人中向来有威信,就连陈太太院中人也多是向着她的,真正的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有人来报信。 折柳命人给了赏钱,回到书房,就见明棠站在长案后,挥毫泼墨,架势摆得极足。 不过片刻,便有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鸡跃然纸上,正低头啄着散落一地的米。 “少奶奶,太太今儿命人送了些血燕过去。” “血燕?”明棠一时有些惊讶,看来这婆婆盼孙子盼得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心急。 陈家家境并不富裕,又是孤儿寡母上京。京城素来米珠薪桂,陈家变卖家业得来的那点钱财也仅能让母子两个衣食无忧罢了。血燕这种东西,也就是明棠嫁过来之后才开始进入陈太太目光中的。 血燕难得,陈太太自来珍惜,连自己都舍不得吃。如今可是下了血本了。 沉吟片刻,明棠放下笔,缓缓道:“告诉程掌柜他们,明日来府中账房结账。往后不许陈家任何人在铺子上挂账,必要现结。” 折柳心中一跳:“少爷回来后也如此吗?” “少爷难道不姓陈?” 折柳一凛,敛目应是,见明棠并未停下,不由凝神细听。 “再有,瞧着这几天天气不错,库房这几日也该翻检一番了,该装的便都装起来。” “你明日去给母亲送个信,说我想她了,想回去看看,看哪天方便,请她着人来接我。” 折柳点头应下,心中又是激动又是不安。又是清账,又是整理库房,还要回娘家,偏偏对那边不闻不问..... 她心中一跳,不敢再细想,见明棠再没话说,正要退下,脚步就被明棠止住:“对了,告诉厨房,我晚上想吃个炒小公鸡,多放些辣子,旁的再看着配几样鲜菜就是了。” 折柳无奈,拖长声音:“是——” 明棠是明夫人三十五岁上得的女儿,在这年头已经算得上是老蚌生珠。明棠又自小聪明懂事,明夫人简直把她疼到心里眼里还不足。听女儿说想回来看看,哪里还等得及?得了信儿第二天就着人去接。 也是明家和陈家离得不算太远,明棠到家时才辰时过半。 正院里,明夫人端坐主位,十足十的端严夫人,却在明棠进来的一瞬间便破了表象,竟是情不自禁起身迎了两步,硬生生止住了明棠要行礼拜见的动作:“好容易回家一趟,还要搞这些,跟娘生疏了不成?” 明棠笑道:“娘也太霸道了,不许我跟你行礼,还不许我跟两位嫂嫂见礼不成?哪有你这样做婆婆的?” “章茹和凝心都是好孩子,哪像你,一点端庄样没有。”明夫人说着,到底松开手,姑嫂三个这才互相见了礼。 章茹是明棠大嫂宋氏闺名,凝心则是二嫂李氏。明夫人执掌明府多年从未出过错,二子二女皆称得上一句优秀,且明侍郎通房侍妾一概皆无。能被明夫人看在眼里,叫一声闺名,可见明棠的两位嫂嫂也都是妙人。 不年不节,府中又无事,出嫁的小姑子突然回了娘家,这两人仿佛不知道一般,陪坐一旁,也不多话,只时不时搭一句,气氛不知不觉就越发和乐。 及至中午,府中几个第三代一道放学来了正院,一时越发热闹。 明大哥家两子一女,明二哥家则是两女一子。如今两家的长子都在书院求学,还在府中上课的以明大哥家长女明琬为长,如今十三岁。最小的就是二哥家的一对双胞女儿,明瑾明瑜,如今也已经是八岁的年纪。 都是半大孩子,明棠在家时就喜欢带着他们一道玩儿,几人见了明棠一个个都是兴奋之色溢于言表,连素来稳重的明琬都不禁话多起来。 待到用罢午饭,到了午歇时候,明瑾明瑜两个更是仗着年纪小,硬要陪着姑姑一道午睡。 一左一右两张一模一样精致可爱的小脸对着自己绽放笑容,明棠心都要化了,却是笑眯眯摸摸两人小脸,没答应:“下午还有课的吧?跟姑姑一道睡可是要耽误功课的。你们这个年纪还是功课要紧。” “姑姑——”想跟您一起午睡本就是想着可以顺理成章逃下午的课么!两人拖长声音撒着娇,俱是一脸怨念。 二嫂李凝心却是松了口气。这两个宝贝女儿本就因为是双胎的缘故备受喜爱,偏偏生性惫懒,时不时就想着逃课。她一个人镇压这两个已是难为,若是小姑子也一味宠着,她还真不能不给面子。 她唇角笑容不由更温和了些,招手叫两人过来:“好了,别缠着姑姑了,午后还要上课,不早些歇着可是要没精神的。” 又是一番讨价还价后,几个孩子各自回去午歇,明棠也跟着明夫人去了内室,十分自然地卸掉簪环,去了外衣,躺在床上朝明夫人眨着眼笑。 明夫人心知女儿回来定是有事,见明棠如此,想起她幼时模样,心中一软:“净会搞鬼。” 却也沉得住气,躺在明棠身旁,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午歇是明夫人自小的习惯,等她成了明夫人,这习惯也就成了明府上上下下的习惯。 明夫人素来只小睡两刻钟,醒来时,明棠还闭着眼睡得香甜。 明棠鬓发散乱,脸颊微红,瞧着一点也不像个已经出嫁三年的少妇,没有半分到陌生环境后生活不如意的模样,比她待字闺中时甚至面色更好些,一眼便知道日子极舒心。 明夫人却知道,女儿心中存着事,这事还一定不小。 怜爱地抚了抚女儿的额发,明夫人靠着床背,仔细思索。 陈家家事简单,就那么几个人,也翻不出什么风浪,这事定不是跟陈家人有关。那就是幼娘的事了? 是了,幼娘出嫁三年,尚未有孕息。 明夫人思维极活跃,转瞬间先是想了几个京中求子极有名的道场,又想到了几位多子的夫人,再过片刻,已经想到幼娘身体自来康健,难不成是姑爷有暗疾? 她早年跟随明侍郎宦游各地,见得多了,也知道这夫妻没有孩子未必就是女方的问题,不过是因为世人将生育之事归为女方的责任,若是没有子嗣就下意识往女方身上想罢了。 等姑爷回来了,找个太医去给他瞧瞧? “娘~”明棠醒来,下意识在被子里翻了个身,靠近明夫人撒了个娇。尾音还未消散,便已经接着道:“女儿这次回来,是想跟您商量一件事。” 明夫人颔首,示意她继续说,脑海中却还盘旋着太医院的名单。一时还真有些为难——这妇科、儿科、老人病向来是太医院专长,疑难杂症也应有人涉猎,怕是还真找不出来一个擅长看男子生育问题的。 罢了,让老爷着人四处打听着,总能有消息的。 “女儿要跟陈文耀和离。” 要和离,不是想和离,那就是打定主意了。 明夫人一惊,随即肃然,在床上也坐出了一副凛然大气:“为何?” 明棠也坐起身,与明夫人如出一辙的肃穆姿态。 “其一,陈文耀养了外室,如今那外室已经有孕数月。其二,陈太太素来对女儿不满。如今陈太太心向他陈家长孙,自得知此事起便对女儿多次暗示,要接那外室进府。如今只是因为陈文耀还未归家,暂且搁置着。其三,陈文耀也想要子嗣。若女儿未料错,他回京后必然三日内就要提出接那女子进府。” 明棠知道这个朝代多的是这样的事,向来也没有一个女子得以和离归家。 当朝长公主乃是女子中头一份的尊贵,都不得不让一个弄出了庶长子的男人顶着她驸马的名头在京中行走,欲要和离而不得——并不是律法不允,而是陛下与宗长不允。 世情如此,明棠所能依靠的,也唯有父母对她超乎寻常的疼爱。 明夫人心生酸楚,一时仍是犹豫:“便毫无转圜余地吗?” 并不是不心疼女儿,只是这事并不算严重。自来世道如此,男子纳侧极为平常,只要不闹到宠妾灭妻的地步,便无人会在意。且毕竟有子嗣当借口,女儿也的确未有孕息,若因此事便要和离,免不得让人觉得明棠娇惯。 明棠点头:“女儿心意已决。” 本来明棠有家世有人品,当年也并不是没有高门大户求娶,她嫁到陈家就图个日子清闲。以后陈家肉眼可见风波不断,明棠疯了才会一直在那里呆下去,她又不是搞精准扶贫的。 不过和离是大事,必要有父母的支持才能成功,明棠稳住思绪,继续道:“子嗣自然是大事,但我进门三年,陈文耀便因子嗣置了外室,要不是女儿素来警醒,怕那女子被接进门了我才知道,母亲觉得女儿在陈家还有何颜面尊严?” 明夫人顿时凛然:不错!真是老糊涂了。子嗣绵延是大事,若要为子嗣纳侧,正经该与妻子和岳家好生商量,人选也该由妻子指定,日后方得安稳。 不声不响置了外室,显见是又怕妻子不同意,又要把生米煮成熟饭。待瓜熟蒂落,妻子还能如何?也只能是吃个闷亏。 他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幼娘? 明夫人心中盛怒,面上越发不动声色:“这是大事,母亲还要与你父亲商议一番,幼娘别怕。” 明棠顺从点头,心中暗呼:稳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3、第三章 连日晴天,城外黄土铺就的官道上也多了许多浮土,来往行人马蹄下绽出一朵朵扬尘的花。 高大巍峨的城墙出现在远处地平线,从车窗中探出头的陈文耀心中多少生出些游子归乡的感慨。 尽管他并非京城人,但他在京城度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十年。十年间陈文耀求得名师,金榜题名,又娶得贵妻,从一个被族中老人逼得不得不远走他乡的文弱少年成了如今前途无量的少年才子。 京城对他的意义,更胜记忆中那个已经模糊的江南水乡。 这次他的差使办得不错,想必此番回京,御史台几位大人对他的印象会更上一层楼。 更兼得到了大人物的赏识...... 陈文耀胸中顿生意气,下车换马,手中松松握着缰绳,以一种踌躇满志的姿态,进了京城。 历来,京官出京办差,回京后按惯例有三天假,但必要先到衙门复命,得了允准后方才能回家。 陈文耀素来谨慎,自然也没有破坏规矩的意思,命护卫带着行李先回陈宅,自己径自前往御史台。 大夏朝京城分内外两城,内城也称“皇城”,皇宫、二十四司、各部衙门皆设在皇城内。外城才是人们心目中俗称的“京城”。 陈文耀打马前行,到皇城门前又经历一番搜检才得以顺利进门。而穿过城门,氛围便霎时为之一静。 来来往往皆是官吏,也有内侍行走其间,入目一片端庄肃穆,丝毫没有外城的人间烟火气。 陈文耀回了御史台报道,果然如他所想,因差事办得漂亮,左都御史难得露出几分和悦神色:“往后也要如这般为朝廷办差。” 左都御史素来不苟言笑,又因姓铁,人称“铁面”,在清流中声望极高。得他赞许,陈文耀心中略过一丝欣喜,躬身应是。 告了退,陈文耀便要回家去。离京数月,不知妻子有没有想念他,还有雅娘...... 雅娘的事要如何跟妻子坦白也是一个问题。 妻子向来温顺平和,又是经大夫诊断难以有孕,为子嗣计,想必也不会反抗太过。 只是毕竟算不得光明正大,还是要徐徐图之,务必要让妻子心甘情愿为他正名才好。 出了皇城不远,一旁匝道处传来几道笑声,陈文耀闻声看去,发现是自己在翰林院结识的几位友人。 几人浩浩荡荡,像是约好了要去什么地方。 带头的李涛看见他,眼前一亮,打马上前,与陈文耀并肩而行:“才说你办差没回来,这就见了!” 他挤了挤眼睛,露出个有些暧昧的笑意,“云家园子,云娘子藏着掖着的那个女儿终于肯放出来见人了。我有幸见过一次,长相倒不如何美艳,却是有把穿云裂石的好嗓子。我定了今儿的日子过去,恰巧你就赶上了,可见该着你运气好!” 说完,见陈文耀面色还有些犹豫,他不由分说,叫友人们过来,便要簇拥着他一道往云家园子行去。 云家园子,陈文耀自然有所耳闻,再加上面前之人是当朝李阁老的幼子,在家中素来受宠,陈文耀便有些意动,当下笑道:“李兄盛情,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大夏朝历来尚武,文人也受了影响,历来推崇提笔安天下,上马定乾坤。如今虽没有能当此盛赞的人物,文官却十之八九都能纵马走几步。 至于眼下这群人,至少在城中骑马行走毫无问题,甚至身姿颇为挺拔。 一群文质彬彬的年轻仕人骑马浩浩荡荡而行,来往之人莫不侧目,暗暗艳羡。 李涛出生时父亲已是三品高官,如今更是贵为阁老,被人行注目礼也不觉得不适,反而颇为自得,在马上略略调整了姿势,以便让自己显得更风流倜傥些。 正暗自得意,一道玄色身影如风般卷过,在他不远处一座酒楼前跳下马背,轻轻一甩鞭子,进了酒楼。 那人动作太快,陈文耀甚至没看清他的长相,只敏锐感觉到从这人出现开始,李涛就略微塌了腰,不禁有些好奇:“那是谁?” 姿态如此随意潇洒,那马又是难得一见的乌云踏雪,应该是个出名的人物。 李涛撇撇嘴:“现任定国公世子,跟我们不是一个圈儿的。” 陈文耀一哂,心中了然:李涛素来自视甚高,觉得他家世一流,又是少年进士,算得上当世俊才。偏偏这定国公世子家世比他更好,又是出了名的武艺高超,年年秋猎都是第一,再加上据说生得美貌,甚至被陛下赞过“玉郎”,就怪不得仅仅是路过都让李涛觉得落了下风。 不过……也正如李涛说的,这定国公世子终究跟他不是一个圈儿的,陈文耀淡淡一笑,转移了话题。 那酒楼的临窗包间内,南望看着推门进来的裴钺,大笑出声:“不愧是你裴玉郎,路过一下都能叫人自惭形秽,李涛那小子的表情可是笑死我了。” “你眼神倒好。”裴钺理理衣袖,径自坐下,自酌自饮了一杯。 “那是,我这可是从小山里打猎练出来的眼力。”南望也喝了一杯,叹道:“不过没想到,陈御史现在也堕落了。当年多坚贞的人,一副要为妻子守身如玉的样儿,这才成婚几年,都跟李涛混着往芙蓉巷去了。” “你何时跟御史有交情了?”裴钺不禁疑惑。 南望是南夷州南夫人长子。因南夷州风俗向来不同,世世代代都由女子继族长位,男子则是用来与当地望族结亲。南望素来就有些离经叛道,不愿意联姻,索性自请来京城当质子。 虽为质子,实际上朝廷也知道南望对南夷州意义不大,就封了个闲职表示朝廷知道有这么个人,也不甚管。南望没了管束,有段时间颇为放浪形骸,很是引得御史们弹劾过几回。 南望自辩折子写了一箩筐,自此收敛许多,却也扬言再不跟御史来往,此后果然专跟武将交好,裴钺就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听裴钺这么问,南望微微露出些尴尬之色:“你也知道我跟吴大关系好,前几年他妹子大了要择婿,恰好会试放榜,我就凑热闹去捉了一回。这姓陈的不是那科探花么……” 就捉到人家头上了? 这还真是南望能做出来的事。 裴钺不禁哑然。 南望已经又开始絮叨:“看他这样,我倒真庆幸没把他捉回去了。你不知道,他娶的是他师父明侍郎家的女儿,听说俩人打十岁起就是一道长大的,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了吧。这才成婚几年,就原形毕露,怪让人恶心的。” 裴钺皱眉:“明侍郎也够识人不清的。” 若非他一手教导了十年都看不清这陈御史的本性,他女儿也不会所托非人。 丈夫已是这样,又才成婚三年,以后想必日子有得熬了。 就如他母亲一样...虽贵为国公夫人,日子过得又有什么意思! 丝毫不知自己已经在旁人口中度过悲惨一生的明棠却是正兴致勃勃。 “太太真这么说的?” 折柳唇角也带着笑意:“真是这么说的,我一个字都没改。” 明棠笑得歪倒在闻荷身上:“这可真是…也不知那位雅姑娘作何想。” 送过去的东西还能要回来,也是让人大开眼界了。 折柳却是笑意微敛,有些不安道:“少奶奶,她只怕不简单。束妈妈血燕是没要回来,却带回来两包银子,不知给太太带了什么话,太太笑容就没断过。今天恰好少爷回来,太太本就高兴,恐怕如今心里除了少爷就是她了。” 明棠笑容更盛:“管她如何不简单,左右不与我们相干了。” 闻荷重重点头。已经过了这些天,连嫁妆都收拾好了,若两人还不明白明棠的打算,那也不配当明棠身边的左右手了。 折柳到底素来想得多些:“回府之后该如何做,少奶奶也得有个章程。” 毕竟是和离归家,与未嫁时是不一样的。家中虽有老爷夫人疼爱小姐,连这样的大事都能答应,却也不会人人都跟老爷夫人一般。 明棠点头:“我知道。”又问折柳:“程掌柜那里,账目可都查好了?” 以后日子过得怎么样,多半落在这些东西上了。 明棠毕竟是再世之人,父母又素来宠爱,嫁妆丰厚不说,自己从小积攒经营下来,也颇有几样能赚钱的产业。 折柳点头细数时,就不禁有几分自豪:“都查好了。如今小姐手中三间店铺,账上能动用的活银还有两千六百四十两,铺中货物总价九千六百余。几处庄子......” 闻荷管着明棠的内务,对外面的事向来不大清楚,此时也不禁仔细听。 听完一盘算,脸上笑容更加开怀。要知道,如今的年景,二十两银足够一个三口之家一年花用不尽,还能积攒下不少。小姐手头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三四万的家底,和离归家后就是天天拿着银子哄哥儿姐儿们玩儿,也总花不完的。 见两人气氛都变了,明棠不由托腮,笑眯眯问:“这下可还担心?” 钱壮人胆,折柳常年管着明棠的账,从前也没觉得有多了不起。正值要有大变故的时刻,却突然懂了小姐这些年为何那么喜欢闲着没事数银子玩儿。 折柳不禁玩笑道:“小姐今天可是露了富了,还不快快取了银子来让我们吃大户?” 明棠做出副肉疼的模样:“可是了不得了,敲诈到我头上来了。”三人大笑一番,明棠果真命闻荷取了银子,晚间给东小院上上下下添了菜。 兴之所至,明棠甚至小酌几杯,喝了些去岁酿的桂花酒。 东小院这样大的动静,陈宅又不大,正院自然知道了此事。 陈太太不由轻摇团扇,轻轻撇嘴:“瞧她那样儿,整天端着,觉得自己是下嫁,还不是一听说我儿回来了就喜得了不得,连丫鬟都沾光。文耀去衙门报备还没回来,她也不等等就上上下下用了饭,这也是大家规矩?” 束妈妈捧上一碟洗好的樱桃,忽视了后面那句抱怨,只奉承道:“都是太太把少爷教得好。” 陈太太在这点上还是有些自知之明:“文耀这孩子打小就有出息,我这个当娘的却是半点不敢居功。当初族中见我们孤儿寡母要夺我们产业,我没了主意,还是文耀主意正,不在意那些东西,索性带了我上京,果真这不就金榜题名了么?当了几年庶吉士,一当官儿就是七品,比县太爷官位还高呢。” 束妈妈立时便知道陈太太心中想着什么,顺着话头:“等哪年少爷得空带着太太回去,也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瞧瞧太太如今的体面。那四老太太不过是仗着儿子当了县丞就抖得不得了,如今见了太太恐怕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陈太太笑得越发开怀:“哼,我早就不在意那些乡下老婆子了。如今就盼着含饴弄孙,有个文曲星降世的爹,我孙儿定然也能考个进士,当个大官儿。” 说着说着,就嘀咕起来:“快去前边儿看看,少爷怎么还没回来?去衙门报备也不至于到这个时候啊。” 半下午行李到了家,这已经是傍晚,也不见人回来,她等的肚子都饿了。 束妈妈闻声而去,刚好就碰见了回来报信儿的陈大。 陈大拱拱手,说话颇为客气:“束妈妈,少爷去衙门报备完回来遇见几位交好的公子,要去应酬。少爷着我回来通报一声,叫太太和少奶奶不要等他,晚上命人守着门户就是了。” 束妈妈心中嘀咕一声,少奶奶可没有要等的意思,面上笑得和气:“劳烦你了。” 回去如是禀报一番,陈太太笑得开怀,腹中饥饿一扫而空,比吃了人参都有元气:“诶呦,应酬好应酬好。男人就是要忙着才有出息。” 诶呦,儿子不会要升官儿了吧,陈太太喜不自胜,晚间险些吃撑。魔/蝎/小/说/m/o/x/i/e/x/s/.c/o/m 4、第四章 大夏朝历来没有宵禁的规矩,不过这年头物产不丰盈,即便是京都,寻常日子里百姓们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今夜已深,自上空往下看去,京城几乎处处被笼入深深夜幕中。那芙蓉巷里却是烛火高悬,灯火通明,让人只疑仍是白昼。 芙蓉巷中,云家园子里,丝竹声中,一道清越嗓音正放声高歌,一唱三叹,果真如金石相激,动人至极。 酒不醉人,人已自醉,何况云家特酿的芙蓉酒口感虽绵软,后劲却大,此时白日里衣冠楚楚的年轻仕人们已是个个熏熏然,陶陶然。 陈文耀向来不在外面多喝酒,此时却也觉出自己已有几分醉意,再看已有人搂着身旁伎人朝外走去,心神也不禁有些激荡。 只是...陈文耀犹豫几息,探身向一旁的友人:“李兄,在下毕竟办差刚归,却是不方便外宿,这就先回家去了。” 李涛自恃与陈文耀关系素来亲密,又是个通情达理的,便拍着他肩膀,露出个你知我知的笑意:“哈哈,是兄长想差了,想着你这一路奔波的,带你出来玩一玩儿,忘了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快回去吧!” 他本意是说在场之人唯陈文耀与妻子是自幼相识而后成婚,落在陈文耀耳中,却让他动作一滞,转瞬又恢复了以往的潇洒,向四周略一拱手,径自出了云家园子。 他身后,仍旧喧嚣的室内,有人大着舌头问:“姓陈的怎么这么早就走了?我看那小燕儿跟他眉来眼去的,还以为要把他拉进房里去呢。” 李涛向后瘫在椅中,手指随意一抬小燕儿的下巴,见她眉眼生春,却有几分恼意,显见是被说中心事,拍了拍她的脸,轻佻道:“别恼。陈弟家中妻子可是他自小一道长大的情份,这小别胜新婚,头天回家,晚上怎么也不可能外宿的,换了你云意姐姐也不行。” “情份不情份的,他媳妇是明家千金倒是真的。陈兄哪里得罪的起哟。” “出嫁从夫,嫁了就是陈家人了,明大人难不成还为了女婿夜不归宿把女婿训斥一通?说出去也不好看啊。” “此言差矣!像我们这些人,家中跟岳家大差不差的,跟岳父也就是个面儿上情罢了。陈文耀要是得罪了他岳父,以后不定有什么好日子过呢~”说话之人面露不屑,显然是以往就有些看不惯陈文耀的。 “那又如何?女儿都嫁到陈家了,这就是一辈子的事。要是明大人落了陈兄面子,陈兄心中不爽,转头纳个妾,再略略抬举一番,还不是他女儿吃亏!” “哈哈,这倒是。陈兄成婚至今还没子嗣呢,现成的纳妾借口。” 都说女人爱八卦,这男人八卦起来比女人更甚。一群公子哥儿就陈文耀和他妻子之事讨论了足有小一刻钟,直到台上歌声又起,一群人才将已经离去多时的陈文耀抛之脑后,专心鼓掌叫好,屋内一时热闹到有些不堪的地步。 陈文耀本就有些醉意,夜晚光线昏暗,陈大生怕他坠马出事,到时候太太和少奶奶都饶不了自己,一手提着灯笼照路不说,执意要在前面牵马,时不时还要回头看一眼马上的少爷。 芙蓉巷与陈家距离不近,陈大一路上都提着心,还带着寒意的夜里竟然出了满头的大汗,心里不禁埋怨:怎么太太和少奶奶明知道少爷是出来应酬,少不了喝酒的,也不派个车夫赶车来接。 已近子时,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寂寥无人,只听见敲更人手中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马背上的陈文耀丝毫没发现前面牵马的陈大有多为难,听着哒哒的马蹄声,反而在夜风中酒意渐散,脑中渐渐清明起来。 或许因此时太过清静,陈文耀回京起就有些激荡的心绪也慢慢冷静下来,此时不禁有些后悔,——下午不该一时心动,就随着去了云家园子。现在倒好,一面是提前走了,怕是扫了他们的兴;一面是归家迟了,怕是母亲与妻子还在等待,简直是两头落空。 不,家中那头或许算不上落空。 想到妻子,陈文耀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微笑。 陈文耀还记得春闱前,他正埋头苦读,恩师把他叫到书房中,为他讲了今科会试主考的喜好后,沉吟一番,问他:“文耀你今科有望,正该金榜题名。这人生四大喜,老夫有意为你添上一喜,不知你可有意?”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明大人的弦外之音一听便知,陈文耀只觉喜从天降,脑中闪过明棠优雅洒脱的身姿,当下便拜倒在地,诚恳求娶。 明棠是明家最受宠的小妹妹,陈文耀在明家求学,虽有男女大防,见面次数总是不少,也对她的言行举止暗暗钦服,却是从未动过异样的心思。 陈文耀虽不愿承认,心底里却知道,他隐隐觉得自己有些配她不上,婚前虽然期待,却也怕明棠骄纵,看不惯他寒门出身。 谁知道婚后,夫妻两人虽还说不上心意相通,却是举案齐眉,敬爱有加,明棠也丝毫不见往日里两位师兄话里话外说她娇气的模样,待他也好,待母亲也好,都极温柔。 陈文耀扣门回家,见正院灯火已熄,想来母亲已是睡了,直奔东小院。 东小院中也极寂静,正房中却亮着一豆灯火,在夜幕中泛着温暖的光,陈文耀笑意更深,阔步前行,推门而—— 没推开? 笑意一滞,陈文耀无奈,想是家中尽是妇孺,夜间锁门也是常事,屈指轻轻扣门。 内室里,明棠晚上喝了酒,不免比平日放纵些,正拘了折柳与闻荷在身边,给她们讲鬼故事。 帐幔深深,那一点烛光自下而上映出明棠半张脸,眼眸深深藏在阴影里,再配上那细若游丝的语气,闻荷与折柳本就被吓得不清,乍然听到敲门声,简直是魂飞魄散,死死捂着嘴巴才没尖叫出声。 闻荷捂着砰砰跳的心脏,好半晌才平复下来,仔细去听,却没了方才的声音,越想越是后背发毛,颤声问:“小姐,刚刚、刚刚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讲鬼故事,就是要看听故事的人那又觉得害怕,又忍不住听的纠结模样,真被吓到了就无趣了。 明棠没了兴致,将手中烛台放在一旁高几上:“想是少爷回来了,引他去书房睡吧。” 不是说出去应酬么,怎么大半夜的回家,扰的人不安生。本就打定了主意,明棠此刻丝毫没有跟他周旋的意思,索性不见,只让折柳闻荷出去应对。 两人哀怨地看了她一眼,起身略略整理了衣裳,拉开门闩,果然,门前站着陈文耀。 他似是喝了酒,站立有些不稳,身上浓重酒气外,还有股幽香的脂粉气。 折柳素来管着明棠外面的事,在外行走多了,一闻便知晓,这是轻容坊中十两银子一盒的夜流香,因香味浓艳,略显轻浮,自恃身份的太太奶奶们嫌它不庄重,向来弃之不用。倒是伎家爱它香味经久不散,常常采买。久而久之,就更没有正经人家的女眷愿意用这味香了。 陈文耀夜半方归,身上又带着夜流香的味道,折柳心中反感,踏出门外,堵在他面前,端端正正行了福礼,低声道:“少爷,少奶奶已歇下了,睡前吩咐我们把书房收拾了出来。” “幼娘已歇下了?”陈文耀愕然,随即不悦。 内室分明亮着灯。是恼怒他晚归吗?即便如此,也不该派个丫鬟把他挡在门外。 “是。”闻荷上前一步,声音低缓,像是怕吵着人,“少奶奶知道您回来了,晚上一时高兴,多喝了两盏酒,睡得有些不安稳,亥时还醒了一次,吩咐我们点一盏小灯。” 因他回来,高兴得喝酒?陈文耀心弦一松,竟有些飘飘然,当下把之前的那些不悦都散去了,配合地压低声音:“既如此,你们晚间警醒些,照顾好少奶奶。” 明棠嫁给他这几年,虽然温柔体贴,却向来情绪不大外露,陈文耀偶尔甚至觉得,明棠根本不在意谁是她的丈夫。而今听说明棠欢喜到喝了几盏酒,陈文耀躺在书房略显冷硬的窄床上也不觉得被怠慢了。 内室里明棠却是把这几句对答听得清清楚楚,待陈文耀走了,明棠倚在床上,笑着道:“越发会说话了,真是会哄人。” “惭愧,不及小姐十分之一。”闻荷一本正经。 “我手下有你们两个这样的人才,你们却只能跟着我这样的主家,从这点上,你们确实不如我十分之一的有福。” 明棠这话略有些弯绕,两人反应一息才明白明棠的意思,不由都有些脸热。 正要谦辞,明棠已经缩进被子里,紧闭双眼:“好了好了,我睡着了,你们快回去歇着吧,明天不一定有什么事呢。” 折柳哭笑不得,上前放下床帐,细细整理好,随后轻轻吹了蜡烛,与闻荷两人各自回房去。 夜色已深,一阵风起,月亮从云层后渐渐露出来,皎洁月光洒在陈宅中,如一面月光的湖,安静而宁和,湖面上不见一点涟漪。魔/蝎/小/说/m/o/x/i/e/x/s/.c/o/m 5、第五章 赶着板车穿行在京城街巷中的贩水人在巷口停下,取下两桶水担在肩上,一步一步朝巷中走去。那扁担两头都被压的弯弯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折断,却是始终在他肩上停的稳稳的,一路走来竟是一滴也没洒出去。 敲开陈宅后门,将水放在指定的地方,这人从怀中取出一张小心翼翼叠起来的纸展开,递给来取水的人,等着她按手印。 那婆子接过,却笑了笑:“我们家少奶奶说了,以后这个暂且不用了,都现结。”说罢,仔细数了数上面的手印数,拿了对应的钱给他。 大夏制的元和通宝分量十足,贩水人接过那串沉甸甸的铜钱,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安放,手忙脚乱一番后才塞进怀里,最关心的却是:“妹子,那以后你们家还要水不?” 这家三年来每天要一担山泉水,每担十文,向来一分钱也不少给,有时候还会凑个整,多给一些,按这户人家的说法“少奶奶说了,你们也算是我们家的编外雇工,这是你们的奖金。” 奖金是什么,贩水人不知道,只知道他比之前拿到的钱要多。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何况这可是细水流长的稳定收入,又是无本买卖,只要费些力气,贩水人生怕这家以后就不要自己送水了。 那婆子揭开桶盖,见里面水质干净,一点杂物都不见,满意地点点头:“自然是要的。”斜了他一眼,“送一担给一担的钱难道不好?你还担心我们家赖你的账不成?” 贩水人便不再说话,小意奉承一句,摸着怀中有些硌人的铜钱乐呵呵回了巷口处,与同行的人拉着车往下一家走去。 城外玉鸣山上以泉眼众多闻名,且那泉水水质清冽,又经年不息,比城中井水口感好上不止一筹。明棠向来享受生活,既然有天然矿泉水可以用,她就也不吝惜每天那笔额外的支出。 食材上佳,早晨厨娘做的豆腐丸子汤味道便鲜美甘醇,明棠用了两碗,觉得精神都好了许多。 算着时间,那边陈太太应该也吃完了早饭,明棠对镜自视,扶了扶发间那枝精雕细琢的雨后海棠步摇, 似是想到了什么,明棠打开妆匣,在一片珠光宝气中很快锁定了一支金镶绿松石的长簪,正要取出来,手却仿佛自有主张一般,径自伸向妆匣角落,取了最不值钱的那支银簪出来,簪在发上。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明棠直到看到镜中自己形象的变化才反应过来,嘴角抽了抽,心中象征性谴责了自己两秒,便很快心安理得起来。 开源节流,开源节流嘛。 明棠理直气壮,带着折柳去了正院。 陈太太果然已经用完了早饭,正拉着陈文耀坐在窗前炕边殷切地说话,见明棠进来,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意犹未尽一般,叮咛道:“可要记得娘说的话。” 陈文耀素来孝顺,自然是点头应下:“儿子记下了。” 说完,偏头看了看明棠,又跟母亲使了个眼色。 陈太太心不甘情不愿,露出个堪称慈爱的笑容:“棠儿来了,快坐,早上用得香不香?看你仿佛又瘦了,也得注意些身子,多吃些东西补补。” 陈太太这话说得僵硬,心里也仿似有蚂蚁在用触须挠来挠去,浑身都不自在。每说一句,心中就要骂一句——就没见过这么挑嘴的儿媳妇,整天一门心思就想着怎么吃了!哪里有一点瘦了的模样,分明比之前还要圆润些!谁家儿媳妇比婆婆吃得还好,就这还要补,真是不孝! 明棠在她身边坐下,回她个笑脸,促狭道:“母亲说得是,我也觉得近来身子有些虚,正该补补。听说母亲那里有些血燕,不如母亲疼疼儿媳,赏我一些吧。也不要多,隔三差五的,让厨房给我炖一盏就是了。” 陈太太听得只想吐血。且不说她手里现在没有了,就是有,她自己都不舍得吃,还给这个生不出孩子的儿媳妇?她又不是钱多烧手。 看儿子也是一脸赞同的模样,陈太太心中越发怒火高炽,有意无意地就把陈文耀先前叮嘱的话忘了干净:“这血燕也不是随便乱吃的。我听人说了,这血燕最利怀孕的妇人,儿媳妇你又没身子,吃了也是白吃。你要是现给我怀一个,别说隔三差五了,天天吃我也乐意啊。” 陈文耀不悦:“娘!不过是些燕窝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回头让束妈妈送过去就行了。”就是不舍得,也不该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让人笑话。 明棠低眉垂睫,心知肚明陈太太手中如今是没有这东西可送了,那接下来她会说什么呢?明棠看着指甲根处那弯白色的月牙,颇为期待。 “我可不是舍不得东西。”陈太太看了眼儿子,被他皱着眉的凶狠表情唬了一跳,本能脱口道,“是我送过去给雅儿了,如今手里真是一丁点都没有了。” 见陈文耀面色大变,陈太太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嗫喏道:“要不,我改天买了来,给儿媳妇补上?” 陈文耀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燕窝不燕窝?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明棠。 明棠先是眉梢微皱,显得有些疑惑,随即明白了什么似的,竟当下站起身来,直视着陈文耀的眼睛,沉声问:“敢问夫君,这‘雅儿’是什么人?” 陈文耀心中烦乱不堪,本待徐徐图之,谁知道回来第一天就被母亲给捅了出来! 刚刚母亲说的“最利怀孕妇人”的话言犹在耳,明棠素来心细如发,陈文耀心知是瞒不下去了,当下竟单膝跪在脚踏上,一手握住明棠指尖,抬头诚恳道:“是我对不住你。” 再开口时,声音艰涩无比,显示出他正在经历巨大的心理斗争:“先前有一次受邀去同僚家宴饮,酒醉之下,我跟雅姑娘...就那一次,同僚便将她给了我。我本不愿将她带回来,就在外面寻了处小院儿让她暂且住着,准备给她寻个去处。谁知道...谁知道她便有了身孕。” 明棠低头看他,竭力回想第一次知道陈文耀在外面养了人时候的心情,忘了做表情的脸上一片漠然,看得陈文耀心中忐忑不已。 两人都不说话,一旁的陈太太也被吓到了似的,静悄悄坐在一旁。明棠却是终于想起了那时候的心情——大约是该来的总会来的,竟有种尘埃落定感。 不过这种心情不适用于眼下的场景。明棠想了想,将自己模拟成一个眼见着别人捡了自己掉的钱袋还不肯还的人,开口时自然而然带上了几分怒气和不甘:“只那一次?要我夸你真是好本事么?” 陈文耀面色不变,却有种被看透了的心虚感,镇定地看着明棠,微微垂下眼帘,一言不发,十足的忏悔模样。 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无限长,回过神的陈太太看着半跪在明棠面前的儿子,越看越是觉得憋屈。这么好的孩子,那么大一丁点儿就知道舍了家业求镖局带着自己往京城来,寒窗苦读了十年,如今已经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怎么就该着妻运不好,膝下没有个孩儿呢。 这也就罢了,如今好容易有了血脉,却为着这个竟在媳妇面前跪下来,她自生下来到现在,还没见过哪家的悍妇能嚣张到这个地步的呢! 陈太太呼吸越发急促,胸口起伏不定,瞧着两人仿佛要维持这个姿势到天荒地老一般,终于忍不住了:“事已至此,儿媳妇你说要怎么着吧?我们老陈家也不是非要把个小妇生的当成宝,这不是你不能生么?你要是能给我儿生个一男半女的,就算外面那个是个天仙,我们家也不能要个外室子进门啊。” 明棠脸色微变,似是有所触动。 陈太太这辈子头一次这么认真揣度明棠的表情,心中大喜,想着这儿媳妇不能生也未必不是好事。本来就压她不住了,要是明棠真三年抱俩,还不早把她这个婆婆踩到脚底下去。反正儿媳妇不能生又不是儿子不能生,不管是哪个女人生的,总是她的亲孙子,她一样的疼。 眼下却还有另一桩好处:可以借此拿捏一下她这个高贵的儿媳妇。 思及此,陈太太想把人接进来的欲望越发强烈,脑中急速盘算着,说出来的话越发恳切动听:“再说了,妾通买卖,你是大家出身,想必比我们还清楚这里面的门门道道。文耀原本也不是对她有什么情意,不过是为了孩子罢了。你眼下还年轻,总觉得父母支应着,一辈子都好过,不知道老了以后没有个男丁支撑门户,这日子会有多难!” “想当初,文耀他爹早早去了,我们家还是有文耀这根苗的呢,要不是文耀那个时候已经十岁,立住了,谁知道那些杀千刀的族老能做出些什么不要脸的事情来!”说着说着,显见是想到以往岁月,动了情了,陈太太还红了眼眶。 “娘!”陈文耀大急。 陈太太低头拭泪,眼角余光却密切注视着明棠的反应。 许是被说动了,明棠坐回去,目光落在旁处,看也不看母子二人:“事已至此,说得真好。既然夫君与婆婆都说要接那女子进来,那就接进来吧。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陈文耀心中大定,却暗暗对母亲摇了摇头,两人屏气凝神,等着听明棠的条件。 “一来,既说是妾室,这纳妾文书还是要办的。二来,我不愿意与这女子同住一个屋檐下,既然已有了身孕,就把她安置在正院吧,想来婆婆也更放心些。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说。”魔/蝎/小/说/m/o/x/i/e/x/s/.c/o/m 6、第六章 明棠说完,陈太太简直喜出望外,再没想到明棠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这提的两桩条件更是正合她意,本来陈太太就没想过让明棠一手照顾自己未来的孙儿。 正要一口同意,却被陈文耀以目光制止。 陈太太自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陈家一向也没有人纳过妾,对这些事不清楚,陈文耀却知道明棠所说的“纳妾文书”有什么意义。 寻常所说的“纳妾”大多是在家中改了个称呼名分,表示这是男主人的房里人而已。实际上按大夏朝法律来说,这妾室的身份还是这家人的婢女。既是婢女,主人处置起来便极容易的。 若是办了文书,就是在衙门里留了档,说句僭越的话,就如同皇帝宠幸过的女子被封了名位一般。是以办了纳妾文书的妾室向来地位有所不同,俗称的“良妾”就是指这女子手中有纳妾文书。这样的女子生下的子嗣,一般在家中也比寻常庶子地位高些。 明棠是大族出身,虽说明家也没有妾室一流,却理应很清楚这些弯弯绕绕才对。 陈文耀不知她为什么竟主动提出这件事,心中泛起浓浓的疑惑,更有一丝不安,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一般。 “怎么,夫君不是应该正心喜得偿所愿吗?是我提出的条件您不满意?一份文书尚且不足,要我自请下堂给她让位吗?”明棠声音中讽刺意味十足。 明棠向来是安静从容的,说话也一向语调温和,陈文耀何尝听过明棠这样的语气?当下就有些不悦。 只是毕竟是他先做了对不住明棠的事,便只微皱了眉梢:“幼娘,何必说这样的气话?我只是想着把她接进府就好,毕竟是我的血脉,纳妾文书一事却是大可不必。” 陈文耀看着她,语气真诚,明棠仔细观察他两秒,确信他是真的这么想的。明棠这会儿真觉得有些讽刺了,那位雅姑娘废了那么大的心思,如今眼看着就要登堂入室,情郎却连个名分都不愿意给她。 为了不让那位雅姑娘在进门后得知自己跟良妾的名分擦肩而过,明棠念头一转,决定帮她一把。 “那孩子毕竟是她在外宅怀上的,夫君确定要就这么把她接进家来吗?”明棠仍旧看着自己的指甲,循循善诱道:“怕是有些多口多舌的人会说些闲话呢。” 若是有了名分就不一样了。 至少表明了陈家的态度——陈家是有十足把握确定这孩子是陈家血脉无疑的。 陈文耀恍然,这才明白了明棠的用意,心中愧疚更甚,甚至头一次觉得有些羞惭。 枉他得知雅云有孕后一直心喜又忍不住忐忑,甚至担忧明棠以势压人,对她不利。如今显见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分明是他对不住明棠,明棠却能在得知此事后还这么为他着想。 脸际不禁泛起热辣辣的烫意,陈文耀这下是真的语气凝涩了:“幼娘,难为你这么为我想着。你放心,你始终是这家里的女主人,任是谁都越不过你去。” 看着陈文耀的表情,明棠相信,有今日这样一番作态,至少十年内,她的地位都绝对无可撼动。若是那个雅姑娘仗着有孕心态有变,陈文耀也一定会采取手段将她压下去。 只是——这不本来就是她应得的吗?妻者齐也,陈文耀只是在跟她保证她能获取她应该得到的妻子的权力和地位而已。 把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当做奖赏和保证...明棠暗哂,她不会真被当成冤大头了吧? “既如此,我就当真了。”明棠笑了笑,露出些恰到其份的笑意。 “既然事情已经说开,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她叫进府来吧,办文书之前总该让我先见一面。” 陈文耀如今哪会有二话?当下就站起身来。 跪的久了,他起身后还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却是立马看向陈太太,安抚道:“我没事,腿有些麻了而已。”生怕陈太太借题发挥一般。 慢慢行到门口,挥手将坐在门口的束妈妈叫过来,陈文耀语气淡然:“你带几个人,去槐树胡同把雅云叫来。跟她说少奶奶要见一见她,让她别担心,是好事。” 不是吧,少奶奶就这么答应了? 也是,婆母和丈夫压着,外头大着肚子现等着生孩子,早晚的事罢了。束妈妈心中嘀咕着,领命而去。 陈文耀站在廊下,看着束妈妈远去的背影,大好春光中,他仿佛心头大石被搬开,胸口油然而生满满的喜悦,连带着看这间自己以往总觉得狭窄的院落也多了几分阔朗。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路总是要一步一步走的,之前觉得最难过的一关现如今不也顺利过去了吗?他如今才二十三岁,有的是大好的前程。 被束妈妈领着,一步步慢慢走进来的雅云扶着后腰,慢慢踏进正院,看见如被洗去一身疲惫的陈文耀,目光不禁闪了闪,有些相信自己是真的如愿以偿了。 她步子迈得极稳,即使看到陈文耀了也不显得多么激动,直到走到他面前,才极慢地蹲下去,一举一动间莫不显示出她极看重腹中的孩子。 雅云心知陈文耀对她其实并没有多少情谊,看重她不过是看在腹中孩子的份上,便处处表现出以子嗣为上的态度。果然,这一招在陈文耀面前屡试不爽。 本来看着她无动于衷的陈文耀目光都柔和了些,竟亲手将她扶了起来,低声道:“放心,少奶奶脾气极好,只要不犯了她的规矩,她一贯是很和气的。” 雅云顺从道:“妾一定以少奶奶为尊。” 跟在陈文耀后面慢慢走进正房,雅云便见堂中端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妇人。 主位上的那个一身宝蓝衣裙,发间明晃晃几件金饰,露出来的腕子上更是有只拇指那么宽的扁平金镯,此时正看着她的肚子,一脸的喜形于色。 左手第一那把椅子上的却是通身不见什么饰品,唯鬓边垂下一串莹润的珍珠,正轻轻颤动着。 雅云目光闪了闪,心中已知此人身份,目光情不自禁落到明棠脸上,恰巧与她对上目光。那双眼睛清透又凛冽,眸子开合间仿佛比她鬓边的珍珠还要耀眼,雅云一惊,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这位主母恐怕不好伺候。 好在陈家也不是她这位主母的一言堂,至少这位陈太太就很好糊弄么。而她既然能进门,这位不好伺候的少奶奶想必至少生产之前奈何不得她。 雅云小碎步上前,陈太太身边的第一得意人束妈妈已经在这会儿功夫里端来两盏热茶,在一旁候着。 陈太太面前的地上,竟连软垫都预备好了。 雅云护着肚子,慢慢跪在软垫上,接过茶盏,恭敬又柔顺地呈上:“太太请喝茶。” 话音刚落,陈太太已经马上接过,抿了一口,从腕间褪下那只金镯递给雅云:“好孩子,快起来吧。” “多谢太太。” 雅云顺从起身,正要向主母敬茶,已被陈太太拉住手腕细细打量。 “真是个好孩子,模样儿也周正。孩子有五个月了吧?往后就安安心心在家里住下,算来你应该是秋初的产期,不冷不热的,正是好时候,坐月子也不难受。” 雅云鹅蛋脸,杏仁眼,五个月的身孕却依旧不显臃肿,垂眼看人时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一看便心生怜惜。 此时她低声一句句回答着陈太太的话,恭敬孺慕之态溢于言表,陈太太这还是头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神态看着说话,由不得就多了几分喜爱,说话声更显轻柔。此时若是有不明就里的人进来,真要感叹一句,好一对关系良好的婆媳。 在一旁坐着的明棠也不催促,只是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位雅姑娘,目光落在她凸起的小腹上,嘴角勾起一抹极轻微的笑意。 过了许久,陈太太终于意识到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示意雅云给明棠敬茶。 明棠丝毫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顺顺当当接了茶盏,倒让一心忐忑着会不会被刁难一番的雅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失望。 她都想好要是被刁难了该怎么应对了。 正要起身,明棠却道:“且等等。” 雅云心中一紧:要来了要来了。 却见明棠从发间取下一支银色长簪,略略俯身,簪在雅云发间:“母亲既赏了你,我不好跟母亲比肩,这个就给你玩儿吧。以后跟母亲同住,可要替我好好服侍母亲。” 雅云一时怔愣,竟忘了起身,情不自禁看了眼坐在主位上的陈太太,就见她点了点头,显然是早就知道了。 雅云难以置信。 怎么会跟陈太太同住? 不是应该跟主母同住吗? 哪家妾室会住在婆婆的院子里?这要是同住了,岂不是被看得死死的,还怎么引得夫主过来看望? 若是跟主母住在一起,哪怕是现在怀着身孕,雅云也有法子让陈文耀来过夜,如今难道还在陈太太的院子里跟夫主睡在一起吗? 人跟人都是相处出来的,她还要待产好几个月,夫主又不会常来正院。等孩子生下来了,谁还会记得有她这个人? 雅云看了明棠一眼,却见她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心中大恨:怪不得没有丝毫要为难她的模样,原来早就盘算好了! 只是当着夫主和太太的面,雅云天大的胆子也丝毫不敢表露出来,温顺低头:“是,妾谨遵教诲。” 她正要起身,明棠的话却还没说完。 “你如今既然要进门,本来也该摆桌酒意思意思的,既然怀着身孕,也就罢了,只把纳妾文书办了就是了。” 纳妾文书?雅云一时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 这要是有了文书,可就是良妾了。她可是外室借子进门,不是少奶奶身边预备好的通房,她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位少奶奶一时好一时歹的,每一招都出乎雅云的意料之外。虽想不出纳妾文书有什么玄机,只是对她来说毕竟是好事,她略带三分犹疑:“妾谨遵少奶奶吩咐。” 难不成是少奶奶知道自己不能生,所以要施恩于她,好笼络她一番?魔/蝎/小/说/m/o/x/i/e/x/s/.c/o/m 7、第七章 这个本应一被捅出来就引发惊涛骇浪的大事件就这样看似风平浪静地过去了,悬在陈家上空中的阴云也仿佛随之消散。 正房里四人各怀心思,却是每一个人都对这个结果满意不已,都觉得这事的结局对自己最为有利。 陈太太要抱上孙子了,雅云得偿所愿登堂入室,陈文耀以后妻贤妻妾美,而明棠对眼下这个结局更是说不出的满意。 皆大欢喜,可谓共赢。 得知府中突然多了一位怀孕的姨娘的家下人们却是不约而同心中惶恐。 ——这无子的正室,怀孕的姨娘,谁会相信以后家里风平浪静?主家要是以后要闹点什么事,保不齐就拿他们当了替死鬼。 被指去服侍雅云的小丫鬟桃花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怎么就那么管不住这张嘴呢?就不该在那个雅姨娘带来的丫头问府里规矩时好心告诉她的。 现在可好了,顺手就被束妈妈指去服侍姨娘。 正院是陈家最大的一进院子,房舍不少,陈太太思来想去把雅云安置在了东厢房,里面原本住着的人自然要赶紧着搬出去。 桃花在府里不上不下,拿着二等的月钱,这个时候自然也逃不过去,忙活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吃晚饭,就得知了这个对她来说算是晴天霹雳的消息。 也只好化悲愤为食欲,趁现在还没过去,多吃了几口饭菜,到了晚间,便过去拜见新主子。 住在正院东厢的雅姨娘极好说话,见着桃花,丝毫不因为她年纪不大就轻视她,端着一脸和气的笑意,谦逊而谨慎地表示自己刚来,不懂这里的规矩,以后有什么做得不当的地方,还请桃花妹妹直言相告。 桃花恭恭敬敬、诚惶诚恐,心里却直撇嘴,怀着孕能进家门,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打定主意只做分内之事,以后也要想个法子调到别的地方才好。 果然,雅姨娘赏了她一个小银锞子就打发她下去,跟着雅姨娘同时进府的一个丫鬟却留在屋里,两人显见着有话要说。 那丫鬟名叫小红,此时正在欣赏陈太太早间赏的那只金镯,口中满是艳羡:“这镯子怕不得有三四两重,主子好福气,这老太太一看就是个阔绰人,以后主子生了长孙,还不得有什么东西都赏过来。” 雅云心中也极满意,这镯子好看不好看不重要,最主要是金子做的,贵重啊。 小红将镯子珍而重之放回妆匣里,转头就开始批评明棠:“早就听说这个少奶奶家底丰厚,怎么出手这么小气,就一根银簪子,还是个空心的,再没见过这样家底丰厚的人了。” 雅云看着那支长簪,虽然也觉得这东西太过简薄,倒没好开口说明棠的坏话:“她也是个可怜人,恐怕直到现在才知道有我这个人呢,心里定是有怨。” 少奶奶家底丰厚是肯定的,单她今天在少奶奶发上看到的那支步摇,恐怕便抵得上她之前住的那间小院的价格,这银簪都不像配出现在少奶奶妆匣里的样子,也不知她是怎么翻出来的,定然是知道了她的事之后刻意拿出来恶心自己的。 只不过,想到下午有人送来的文书,她又搞不懂了。 单这一张文书,就是再给她拿两只金镯来,也不换啊。 难道说少奶奶眼里,家里多个良妾比省几分银子还重要?所以宁愿拿这个来施恩? 小红可没本事猜到雅云心中想着什么,此时颇有些异想天开道:“主子,您今天第一天过来,少爷会不会过来看您啊?” 雅云将银簪放好,白了小红一眼:“谁家娶了亲的少爷晚上在老太太院子里过夜?你也动动脑子。” 小红顿时傻了眼:“那可怎么办?”这不是说少爷以后都不可能来了? 雅云动作轻柔,轻轻抚了抚肚子:“还能怎么办?安心等着生孩子就是了。”她这个身份,要是能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才是一辈子的依靠。 要是少奶奶一辈子生不出来,那造化就更大了。 雅云嘴角含着笑意,忍不住便想远了。 * 东小院里,明棠坐在妆台前慢慢梳着头发。 要说这辈子她最满意的就是自己终于养出了一头好头发。 乌黑亮丽,又柔韧又顺滑,基本上一梳就通,最重要的,还很茂密。 丝毫不像上辈子,到处都是头发,就是头上没有。 陈文耀靠在床头,手中捧着本书看得心不在焉,犹豫了好几息,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幼娘,你还不歇下吗?” 明棠不舍地再次抚了抚自己的头发,起身,走到床边,拿小剪子轻轻修剪了一下烛芯。火光被短暂地压下去一瞬,随即猛然跳起,比之前还要更明亮些:“夫君不是在看书吗?我还以为你要过一会儿才睡。” 脱下鞋子,跨过陈文耀,进了自己的被窝,明棠刚要闭上眼睛睡觉,一只手从旁伸过来,准确地握上了她的。 随后帐幔被放下,暖黄的烛光透过青色床帐被过滤地柔和又昏暗,霎时便多了几许暧昧。 “我很想你,幼娘当真不知道吗?”陈文耀摸索着与她十指相扣,人也起身,翻身压在明棠上方,居高临下看着她。 管你想不想,反正我不想。 明棠眉头一皱,有些为难:“夫君,我今天累了。” 陈文耀顿时一僵,心头火热如被冰水浇熄,颇有些无趣地躺回去,只是手却还固执地牵着明棠的:“幼娘,我们是要白头偕老的,你信我,日后我必让你夫贵妻荣,诰命加身。” “嗯,睡吧。” 睡着了才好做梦。 一夜无话,至天明时,明棠睁开眼睛,身边早没了陈文耀的身影。 起身梳妆罢,明棠颇有些感慨地看了看自己住了三年的这间小院,到正院给陈太太请了个安,便带人出府。 陈太太自从明棠进门第一年,在出门这件事上为难了明棠两回并以自己被搞得灰头土脸为结局以后,就素来不管明棠的事。 知道明棠又出门去了,连问都没问一声是去哪里了,只满怀欣慰地看着雅云:“你头天过来,可有哪里住得不习惯?要是哪里不好,只管跟我说,可不能委屈了我的乖孙。” 雅云羞涩低头:“一切都好。太太极慈和的人,少奶奶也大度,妾进了门就如掉进福窝一般,怎会有哪里不好呢?” 陈太太顿时觉得遇见了知音。是嘛!她也说现在陈家可是寻常人想都想不到的好去处了,可不就是福窝窝吗? 什么时候儿子再升个官儿,叫那个儿媳妇也这么想就好了,她也能理直气壮抖一抖婆婆的威风。 明家宅院里,明夫人正揽着明棠,还在试图做最后的确认:“幼娘,当真不再考虑一番吗?” 陈家的日子虽是肉眼可见的不甚安稳,却也不过是寻常事,幼娘只要稍动心思,以后也未必不得善终。 若是和离归家来,众人的眼光且不说,日后自己跟老爷去了,幼娘跟着兄嫂过日子,总会有种种不便之处。若是要再嫁...一来,明棠毕竟嫁过,二来,子嗣上有些问题,若是要再嫁,便只能往低了寻,还多半是续弦。 明夫人看得上眼的女婿一个是世家嫡长子,一个是年轻进士。哪怕如今是要和离了,在明夫人眼中,陈文耀毕竟不算离了格,只不过是女儿不愿意跟他继续过下去而已。 现在已是如此,若是往低了给明棠找新夫婿,不说过不过得了自己这一关,恐怕就算是处处都满意,明棠也是看不上眼的。 “娘,我既已决定,便不会改,更不会后悔。”明棠知道母亲在担忧什么,她无法保证以后能否过得好,但她确信,她绝不会为眼下这个决定后悔。 明夫人看着明棠,叹一口气,想着从长计议也好,便带着女儿一道回了她以往居住的安乐居。 安乐居是明棠长大的地方,出嫁几年,因明家人口少,还不到觉得屋舍紧张的时候,这地方便一直空着,明夫人时常令人打扫着。 此时母女二人相携归来,明夫人一想到自己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的女儿才出嫁几年就不得不和离归来,心中不由酸楚。看着院中那棵繁花落尽,如今浓荫遍地的桃树,有心活跃气氛,便笑道:“你既回来了,这树上结的果子便不用巴巴儿的使人给你送去了。” 明棠仰头看着树上如今个头不显的青涩小桃子,顿时口舌生津,不禁埋怨:“娘也真是的,这时候提什么桃子,光看不能吃的,少不得一天念叨个八百遭的,盼着能早些吃上了。” “就知道你是个馋的。”两人说笑着,一边追忆这些年来的故事,一边细细说着明棠不在家这几年的一些小事。 这边母女二人正是和乐融融,那边明侍郎的书房里却是气氛凝重。 明侍郎长子明让眉梢紧皱:“幼娘真是铁定要这样做了?” 他也不是头一天知道明棠要和离,却一直以为是气话,过几天消气了自然也就好了。 谁知道父亲今天把他们兄弟两个叫来,头一件事就是给他们看了和离书,那上面父亲甚至都已经签了字盖了私章。 和离书这东西,虽然明让没见过,但也知道是要夫家与娘家都同意。如今父亲盖了私章,表明意见,在明让眼中,这就已经是木已成舟。 ——反正陈文耀便是要拒绝也拒绝不了,明家有的是法子压着他同意。 “幼娘这孩子,气性大啊。”明侍郎感慨,也不知在她幼时那样骄纵她到底是对是错。 “离了也好,离了陈家,难道我们家还养不活幼娘了?不过是多一口子吃饭而已。”明家次子明礼就干脆得多。 “哪有这么容易?”明让一皱眉,“幼娘毕竟是无孕归家,有些事,好说不好听啊。” 明礼嘿嘿一笑,做出个怪样:“我懂我懂,不就是放点风声出去嘛,这事容易的很。” 明让一脸不忍直视:“三弟,你已经三十四了,不是十四。”真不适合做这样的少年表情。 两个加起来年过半百的兄弟险些要在书房里吵起来,最后还是被已经过了半百的明侍郎轻松碾压。 “老三既然觉得简单,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先把这和离书给正明送去,老二你也写个奏折预备着。” 两人瞬间恢复正色,各自领了任务去办。 待两人离去,正襟危坐的明侍郎抚了抚胡须,起身便往安乐居方向走去。 小女儿出嫁这几年,他也怪想的好不。魔/蝎/小/说/m/o/x/i/e/x/s/.c/o/m 8、第八章 家下人来报,亲家老爷家的三公子正在府上等候时,陈文耀心中是疑惑的。 要知道,虽说自己也算是明家看着长大的,娶了明棠之后,明家两位兄长却是每次看到他都要挑剔一番,只有过年自己与明棠一道上门拜年时才会面色和悦些。 因而陈文耀虽知道姻亲是再可靠不过的关系,明家三舅兄更是与自己同在御史台为官,却也碍着他一贯的表现,不好表示亲近。 至于对方亲自上门,这更是陈文耀再也没想到过的事。 来不及多想,陈文耀只知道不能让明礼多等,当下便推说有事,提前告辞。 在场众人都是见到有人来寻陈文耀说了些什么的,也知道他怕是真的有事,各个都通情达理的不得了,等陈文耀一出门,却是借着三分酒意,顺势开始聊起了陈文耀的家事。 “听说陈大人昨天去衙门办了文书,家里纳了个小妾。我隐约听到那小厮说了个‘明’字,怕不是岳家来人去训斥他的?” 一众男人顿时会意,低笑声不绝于耳。 “骂就骂呗,反正是纳回家了,陈正明还有本事说服他媳妇办了文书,岳家能如何?” 是啊,岳家能如何? 陈文耀归家路上,猜到明家可能是为纳妾一事而来时就已经恢复了坦然。 左右明棠无孕是事实,纳妾文书是明棠提出去办的也是事实。就算是岳父亲自过来训斥他,他也站在有道理的一方。 以后对明棠更好一些,补偿她一番就是了。 心中打定了主意,陈文耀在书房中看见明礼时便十分有主人的风度,不亢不卑行了礼:“舅兄安好。” 明礼端坐椅中不动,坦然受了他的礼,却不回应他的话,而是以目示意桌上的信封:“我今日来也没别的事,就是给我爹跑个腿,你要是不忙,就先把信看了再说吧。” 岳父给他写的信?陈文耀一时措手不及,就有些疑惑,心中盘旋起各式各样的念头。 不过任是他想得再多,思维再复杂,也没料到信封中那一张薄薄的纸上写的内容竟是如此出人意表—— 那竟是一封和离书! 陈文瞬间脸色大变,仿佛被末尾那一方朱红小印灼伤眼一般,面色涨红道:“我不同意!” 明礼轻咦一声:“这...虽不知道父亲写的什么,陈大人你确定真要拒绝吗?” 话中隐含的威胁之意让陈文耀怒火更炽:“即便是岳父大人亲至,我也只有这一句话,恕难从命!” 明礼叹息一声,起身,握住陈文耀那有些颤抖的手腕,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取出那张角落已经被捏出褶皱的信纸,慢慢展平,动作十分之不疾不徐,却是半个字也没说。 怒火没了可以承载的流向,陈文耀紧绷的姿态不过是维持了十几息便有些难以继续下去。愤怒之下涌向大脑的血液渐渐回流,牙齿却还在咯咯作响。 明礼觉得他还是能够能够理解的。 这女方提出的和离嘛,实际上不就是女方不愿意跟男方一起过了,跟休书有什么区别?说起来,比休书还要性质更严重些。 男子休妻,再娶不难,女子大归,却少有二嫁的。 所以这是明摆着明棠宁愿一辈子孤苦终老也不愿意再跟他过日子了啊。 明礼自忖,若是别的男子遇到这种事,他鄙夷之余还要心生同情——毕竟是丢大人了。可这要和离的是他妹子,明礼就只剩后悔了,早知道这样,当年怎么也该帮着母亲再挑挑。 和离书慢慢被展平,一角的折痕却还是处处可见,显得颇为可怜。明礼扫了一眼,将那和离书随手扔到桌上,颇为语重心长:“陈大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确定要拒绝?幼娘既然都提出了这件事,你就是不同意,这夫妻之间有了裂痕,以后又该怎么过日子?就跟这和离书一样,你看着不爽,捏皱了它,我展平之后也还能用,却是怎么都回不到从前的模样了。” “倒不如现下爽爽利利签了字,日后你自去寻良缘,我们家幼娘呢,既然回了自家,有父兄在,自然也不会过得不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岂不比绑在一起做一对怨偶的强?” 陈文耀紧咬牙关,甚至觉得齿根处隐隐作痛,却总算知道了为何从昨天到现在总是隐隐的有些不安。 为什么明棠答应的这么爽快,为什么要主动提出来办纳妾文书,又对雅云不管不问,亏他还想着这与明棠一贯以来的性格不大符合,如今再看,恐怕她早就想好了要和离! 甚至她一定也是早就知道了雅云的事,在他外出归家之前就已经说通了明侍郎与明夫人,这才能在他归来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拿着和离书上门。 还真是处心积虑啊。 明礼字字句句皆是看似温和的劝告,甚至陈文耀竟真生出几分既然已经没办法再过下去,不如就这样也好的感觉。 ——怪不得岳父会让三舅兄上门办这件事,而不是让身为长子的二舅兄过来,恐怕也是看在他同在御史台为官,一张嘴能够舌灿莲花的缘故吧。 不知为何,陈文耀心中竟生出几许悲凉——他也算是自小在明府长大的,从来知道明府对他恩深义重,却没料到一朝与明棠有了矛盾,明家人竟真的能迅速摒弃这十几年来的情份,一致把他当做敌人来应对。 而最难堪的是,即便如此,他也必须试图挽留明棠。若是丢了明家这个岳家,他不知要平生多少波澜。 陈文耀低下头,怒火渐渐降下,冷静浮升而起:“三舅兄说的是。只是若要我就这样签字落章,我实在是不甘心。明明昨日里我还与幼娘同床共枕,成婚三载里我们更是一向琴瑟和鸣,舅兄对我们以往如何想必也有所耳闻,这教我如何相信幼娘突然便要与我和离?还望舅兄能体谅我的心情,让我与幼娘见一面。” 说完,他有些寥落地笑了一声,“就算是让我和离之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吧?” 明礼一时便有些犹豫。 这要是不答应吧,未免显得过于不近人情,毕竟只是见一面。 若是答应吧,幼娘会不会嫌他办事不利,觉得再见这个人晦气啊? 犹豫几息,明礼还是应下了:“行吧,那就见一面。” 左右是在自己家见面,也不怕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那张和离书,提醒道:“你还是把这个带上吧。要是见了面也没劝好,也省的回来拿,或是再让我爹写一份了,到时候多难看。” 以他对幼娘的了解,别说是见一面,就是见十面,只要是幼娘打定了主意的事情,谁都别想劝回来,还是现在就把东西预备上的好。 陈文耀面色隐隐发青,倒是没拒绝,甚至主动带上了自己的私章。 他毕竟是个少年得意的进士,虽盼着有得力的岳家,可也有自己的傲骨。 若是真见了面也没办法劝得明棠回心转意,他的确是该当场把和离书签了。否则就如同明礼说的一样,实在难看。 * 明棠是在安乐居的桃树下见到陈文耀的。 其时正是下午,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打在地上,烙下一个个耀眼的金斑。 陈文耀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死死地盯着她,不过是半天没见,居然显得有几分憔悴。 见了明棠,陈文耀倒没他方才那般激动了,甚至面色显得有几分漠然:“幼娘,到底是为何?我自问待你从无任何不好之处。” 明棠看着他,反问道:“你说呢?” 陈文耀果真开始自发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是因我家境贫寒?可以我之见,你虽好享受,却并不奢侈,且嫁给我之前就已知我家境,若是不愿,你当初便不会嫁给我。是因子嗣之事与母亲有些不愉快?可母亲并不是你的对手,她也只能逞些口舌之快,我知你待她也只是面上恭敬,实则并不十分在意。” “还是...因我纳了妾室?”陈文耀死死盯着明棠的面孔,“可我对她并无情意,她丝毫不会影响到你的地位。且,纳妾文书之事也是你主动提起的,幼娘,我以为你并无不愿。” 明棠哑然失笑:陈文耀竟到了这个时候心存侥幸、推卸责任。 “陈文耀,你知道我嫁给你是因为什么吗?”明棠看着这座自己从小长大的院子,院中一花一木都是那样的熟悉、亲切,“是因为这个世道,女子总是要嫁人的。既然一定要嫁,我便要嫁个能过些舒心日子的。你家境如何,你母亲如何,我的确不在意。因为我认为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会明白谁的价值更重要。” 她转回目光,一双眼睛紧盯着陈文耀,“你觉得,陈家以后还能容我过安静的日子?” 如果左右都是要跟不同的女人侍奉同一个男人,甚至“争抢”宠爱,谁能生谁便高贵,她当初为什么要嫁给陈文耀? 不如跟姐姐一般,嫁到高门大户去。好歹人家是真的有钱,生活水平高。 陈文耀霎时变了脸色——他没料到明棠竟然是这么想的。 “幼娘,若你愿意,或可去母留子,以后,你我之间,再无旁人。” 明棠低笑一声:“你就这么肯定是个儿子?若是这一胎是个女儿,你是不是要再找一个,然后再留子去母?若是一直没有儿子,岂不是要不知道祸害不知多少人家的女儿?” 明棠轻蔑地看着他:“陈文耀,你真让我失望。” 那目光,如针一般锋利难当,霎时让陈文耀心生羞愧,随即便被燃烧为怒火。 他取出和离书,落下印章前,轻声问道:“幼娘,你对我,可曾有半分情意?” 默然无声。 陈文耀按下印章,两抹朱砂红印如同两张血盆大口,旋转着要把他吃下去,他头晕目眩,一时不敢多看。 将那张重逾千金的纸落在桌上,陈文耀转身离去,临去前,留下最后一句。 ——“幼娘,愿你能过上你想要的‘舒心日子’。” 既然宁愿和离也不愿与我一起,就让我看看吧,看看你明棠以后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 一个和离归家的妇人,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官员,待过几年,且再看吧。魔/蝎/小/说/m/o/x/i/e/x/s/.c/o/m 9、第九章 “小姐,这就是和离书吗?” 在一旁候着,密切关注陈文耀行为的折柳闻荷二人在他离去之后,第一时间便凑了上来。 闻荷更是把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细细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这也太简陋了吧。 “怎么,觉得就一张轻飘飘的纸,显得不大庄重?”明棠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闻荷点点头,她还以为,起码要跟婚书一样,用那种最厚最精美的纸张,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东西很重要。 “重要的从来不是形式,是里面的内容。” 就算是用草纸写的,只要上面有她父亲的印章,有陈文耀的印章,那这就是一封正正经经的和离书,谁来了都没办法否认这封和离书的效用。 单看程序,这比现代离婚还要简单些。 折柳上前一步,不知从哪里取出个扁扁的匣子,将那和离书放在里面收好,眼神中透出几分喜悦:“可得好好保管着,万一弄丢了,保不齐那姓陈的就要赖账呢。” 自从和离之事确定,折柳心中对陈文耀的称呼早就从姑爷变成了“姓陈的”,现在终于头一次光明正大叫出来,心中还小小暗爽一下。 闻荷也重重点头:“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去把你嫁妆拉回来啊?” 今天她们回府,只把最重要的契书和银票带了回来,剩下的东西都还堆在陈家没动。 明棠看了看天色,已是半下午:“明天吧,多带些人。” 闻荷会意,嘴角勾起抹笑:“小姐放心,等禀了夫人,我和折柳一定把家里最强壮的家丁婆子们都带上。” 陈家要是不阻拦就算了,要是敢有什么动作,先打了再说。 想到这里,闻荷竟然有些跃跃欲试。 也许是心有灵犀的缘故,闻荷不过是就那么一想,陈家正院里,陈太太乍然得知明棠不过是出了一趟门,竟然已经不声不响地把天捅了个窟窿,气得当场就要点人上明家讨个说法去。 “和离什么和离!她还有脸提和离!自己生不出来还不让别人生,就因为丈夫纳了个小妾就要和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七出’她至少也占了俩!她想和离,我还想休了她呢!” 陈太太将桌子拍得“砰砰”响,看向陈文耀的目光简直是咬牙切齿,“你这就去,写封休书给她送去!他们明家当官的是多,也没见有人当上探花啊!仗着有个好爹罢了,哪里及得上你在朱雀大街游街的体面?” 坐在她面前的陈文耀只是一言不发,听到这话,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陈太太,拧紧眉头:“娘,那叫夸街。”游街的,那是犯人。 陈太太不说还罢,一经提起,陈文耀便想到当年他高中探花,天街夸官时,明家一家人就在朱雀大街一侧的酒楼上看着他。 陈文耀经过那里时抬头一望,正与含笑看着他的明棠对上目光。 那时候他们已经定下婚事,陈文耀正是最得意时,知道以后明棠会成为他的妻子,不知道有多高兴,连在明棠身边极力挥舞着手臂的亲娘都忽视了,满心满眼只有明棠一人。 而今物是人非,会为他的荣耀与有荣焉的明棠宁愿和离也要离他远远的,陈文耀只觉过往种种皆是一场大梦,醒来后,他还是只有眼前这个一脸凶狠,会把夸街说成游街的母亲。 陈文耀揉了揉眉心,竭力平复情绪,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要那么生硬:“娘,木已成舟,现下再做什么都是没用的,不如干干脆脆把这事办了,不要再想这些东西,徒惹人笑话了。” “不是已经办完了吗?”陈太太又有些不爽,“你现在翅膀硬了,连这种大事都不用回来问你娘一句,自己就给办了,还有我什么事?” 哪怕是十年前,家里的大事也都是陈文耀说了算,此时他只当没听见,慢慢道:“今日不过是写了和离书,代表两家人都同意我们分开罢了。明棠的东西却都还在这里,总要带回去的。不出意外,明日明家就会有人上门来了。娘你明天只不要管,让他们按照单子一样样把明棠的东西都带回家去就是了。” 明棠的东西? 陈太太眼珠子一转,顿时便想到了她前儿媳妇嫁进来时那连预备好的库房都放不下,以至于要在东小院里加盖两间房子才能存放下的丰厚嫁妆。 若说听说明棠不声不响把和离办好后的愤怒是一分,此时想到那些东西都会随着明棠被带回明家去,陈太太的愤怒就是一百分。 那些莲子米大小的珍珠、雕成盆景的大块玉石,还有铺子、庄子,虽然以前也不在陈太太的手里,但是在陈家库房里,早晚有一天还是要用在陈家人的身上,如今想到那些东西都没了,陈太太觉得自己的心肝都要被剜走了。 “不许!”她声音尖利到让陈文耀都有些惊讶的份上,“和离的妇人还有脸搬嫁妆?那都是我们家的东西!我们家的!” 她眼球充血,隐隐有些外突,表情难看到有些凶狠,与陈文耀印象中那个抱着自己垂泪的母亲大不相同。 陈文耀措手不及,没想到陈太太反应会这么大,拧眉道:“娘,那是明棠的嫁妆。”本来就与陈家无关。况且,也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罢了,何必在意? 见陈太太固执地不肯低头,陈文耀心生不耐,只得恐吓道:“明家人本就有气,若是我们拦着不放她的东西走,娘你觉得他们有可能放过我吗?我现下不过是刚入仕,若是有人弹劾我‘谋夺家产’,少说也要背上个治家不谨的名声,以后还怎么在朝为官?” 没想到会被上升到这个层面,陈太太这才有些慌了:“不会吧?” “哪里不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是连家事都处理不好,谁会相信我有治国之才?”想到这里,他补充道,“现在的定国公,不就是因为宠妾灭妻,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被人弹劾,惹得圣上不喜,连前军都督府掌印的位子都丢了。要不是定国公长子战死边关,次子又是个武艺超群的人才,国公府的败落说不得就是这一两代的事了。” 陈太太哑口无言,国公府在她认知中,那是比大官儿还要厉害的大官儿,只要不断子绝孙,世世代代都吃穿不愁。就是这样的人家,还会因为这种家事闹得快出事,她就算对儿子再有信心,也不敢拿这种事来赌啊。 只是就这么承认她想错了,面子上到底有些过不去,陈太太低着头,嘀咕着:“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想着大家都这样干,肯定没事嘛。既然你都说了,明天明家来人我什么都不管,只把他们当瘟神送走就行了。” 陈文耀放下心,只觉心力交瘁,无心再与她说什么,略略关怀几句,离开了正院。 下意识往东小院方向走去,却是刚走了几步,就觉得心中烦闷,默默看了眼那座掩映在黑暗中的小院,转身去了前院书房。 事情既然已经无可挽回,他更应该在仕途上下功夫才是。 只有他有朝一日位极人臣,众人提起他,才不会是那个大夏朝头一个跟妻子和离的人。 陈文耀静下心,将那些需要慎重回复的拜帖和信件取出来,挑灯处理到三更鼓响,方才歇下。 翌日一大早,果然不出他所料,明家一行数十人刚过卯时便敲响了陈家的大门。 门房打开门时,吓得腿都有些软了。 这一群人男的膀大腰圆,女的瞧着也是有把子力气,个个都一副不好惹的模样,该不会是光天化日之下来打家劫舍的吧? 好歹是被明棠选出来当了门房的人,自然也有他的过人之处,好悬稳住了心情,看见人群里竟然混着他们少奶奶身边的贴身大丫鬟,折柳和闻荷,连忙便让开路,点头哈腰让这群人进去,自己却小跑着追上闻荷,赔着笑脸道:“闻荷姐姐,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少奶奶是又要起房子吗?怎么请了这许多人来。” 闻荷叉着腰,满意地看着自己带来的这支队伍在陈家造成的震撼性效果,看了门房一眼:“往后别叫少奶奶了,我们家小姐跟你们家少爷和离了,我们这是来搬小姐的嫁妆的。” 门房觉得自己脑筋都不会转了,少奶奶和离了? 既然闻荷姐姐都这么说了,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跑不了了。门房站在原地愣了半晌,醒过神来,只见自己身边围着不少来看热闹的人,个个都等着问发生了什么事。 门房苦着脸一说,这苦涩的表情就传染一般,蔓延到了周围所有人的脸上。 若是他能听到周围人心里在想什么,就会丝毫不惊讶地发现,身边所有人的脑海里竟然回荡着同一句话:少奶奶要是走了,他们的月钱还会不会按时发啊? 已经进了东小院的闻荷才不管陈家人想什么,看着折柳指挥家丁去库房搬那些早就整理好的箱子,自己就带着几个做活麻利的妇人进了正房,指点着哪些东西要带走,哪些东西就不要了,还有哪些东西要毁了方才干净。 比如箱子里那顶百子千孙的床帐,虽然明棠只挂过一天,可因着是陈太太送过来的,又有最近这些事情,这帐子就成了闻荷的眼中钉、肉中刺,非要拔了才好。 只看了一眼,闻荷便毫不留情道:“拿去剪碎了烧了。”这样的东西,还是不要带回去给小姐添堵。 那将帐子拿过来的妇人诶呀一声,不由觉得有些可惜,满面遗憾地拿着往外面走过去。 行至院中,却被折柳拦下脚步。知道是闻荷让她把这东西拿去烧了,折柳不禁笑说:“就说有什么东西忘了。这东西小姐来之前有过吩咐,闻荷那时候在挑人,估计不知道。小姐说了,要把这个拿去送给正院里那位雅姨娘。” 按小姐的话,绣工这么好,烧了怪可惜的,不如送到真正需要它的人手里,也好发挥发挥余热。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第十章 东小院里箱笼流水似的被抬出去,偷偷摸摸躲在一旁观看的陈家下人们无聊之下甚至开始数到底搬出去了多少。 明家派来的人倒是个个胸中憋着一股叫他们看看气派的念头,一个个走得目不斜视,昂首挺胸。那整齐的举止,肃然的表情,竟真的让围观众莫名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 虽然根本没在比较。 一群人正窃窃私语,有个秋香色衣裙,头发紧紧挽起,发间仅簪了支银簪的妇人含笑直奔他们,询问道:“不知哪位是陈太太院里伺候的?” 慌乱半晌,便有人左右看看,七手八脚地便将竭力往后面躲的桃花推了出来,讨好道:“这位妈妈,她就是太太院儿里的。” 桃花欲哭无泪,早知道被姨娘支过来探消息不会有好下场,只能硬着头皮道:“妈妈好,我虽是太太院里的,却只是个二等丫头,现在又被指给了雅姨娘,在太太面前说不上话的。” 柳婆子上下扫了她一眼,见她衣饰整洁,目光清明,虽然为难,但话倒还回得清楚,不由暗暗点了点头。 “这倒是正好了,我们家小姐有些东西带不走了,嘱咐我们送给陈太太院里住着的雅云姑娘。既然你在这,也省的我们跑一趟,恐怕陈太太也不愿见我们家的人。” 没等桃花反应过来,柳婆子便将手中挎着的包袱交到桃花手里,转身回了东小院。 手中沉甸甸的,桃花忽视了身旁人让她打开看看的挑逗话语,弯着腰一溜小跑,进了正院的东厢房。 雅云正扶着腰在屋子里散步,见桃花慌慌张张进来,不由疑惑:“你这是怎么了?”是打听到了什么大事? 桃花喘口气,将那包袱放在桌上,谨慎地后退两步,低声道:“回姨娘的话,外面的人都是明家的。少奶奶跟少爷和离了,明家来人搬少奶奶的嫁妆。这包袱是少奶奶家里人说,少奶奶东西带不走了,把它转赠给您的。” 她一口气说完,又有些不安地往后挪了半步,头深深低着,丝毫不敢抬起来。 只听见几声粗重的喘息,随后那个陪在姨娘身边最受信任的丫鬟小红短促惊叫了一声,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椅子被碰到的摩擦声。 再然后,有人在椅中坐了下来,长长喘了口气。 桃花听见雅姨娘喃喃道:“少奶奶……居然和离了……” 声音苦涩,像是接受了现实,却又不想相信。 这下她往后可该怎么过? 陈家会把她接进来,不就是因为少奶奶不能生,而她怀了孕。眼下不能生的少奶奶和离了,少爷又不可能一辈子不续弦,新的少奶奶总不可能也生不了。 雅云整日里思量的都是往后怎么教导孩子,怎么讨好少奶奶,好把孩子记到少奶奶名下,等孩子长大了,自己作为亲娘未必不能跟少奶奶分庭抗礼。 谁能想到明棠根本没有要跟她纠缠的意思,直接掀翻了桌子?这下好了,所有的筹码都摔得稀碎,眼下她肚子里可不是什么陈家的独苗,而是影响少爷续弦的庶孽! 雅云稍稍一想,就觉得肚子隐隐作痛,连忙平复了心绪,示意小红把那包袱打开。 极简陋的包袱皮里竟是一顶绣了百子千孙的床帐,绣工极精致,上面的孩童更是活灵活现,可怎么看,也就是顶普通的求子妇人用的帐子。新倒是挺新的,看起来没怎么挂过的模样。 雅云不解其意,挥手叫桃花过来:“这帐子可有什么讲究?” 桃花小步上前来,拧眉想了想:“少奶奶是从来不用这种帐子的…啊,记得听姐姐们说过,太太曾经送了顶这样的帐子给少奶奶,不过少奶奶不喜欢,少爷也帮着少奶奶,太太因为这个生了好几天的气。” 雅云目光闪动,立时吩咐两人把这帐子叠起来,带着去了正房。 陈太太正坐在窗边炕上,看着东小院的方向生闷气,见了雅云,也没什么好脸色,淡淡问:“有事?” 雅云上前,动作略显笨拙地行了礼,顺势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秀眉拧起,显得十分不安:“太太,方才少奶奶命人送了这帐子给妾,妾本想挂起来,却蒙人提醒,这是太太赏给少奶奶的。妾不敢擅用,所以拿来呈还给您。” 小红顺势把帐子捧到陈太太眼前。 陈太太目光一凝,将那帐子接到手中,抚着上面精细的绣样,心中更多了几分对明棠的怨气。 她也是真心盼过儿媳妇能给自己生个大胖孙子的。这帐子可是花了她不少钱,还亲自放在送子观音像前供奉了四十九天。 婆婆都做到这份上了,谁知道她是一点都不领情。 见雅云身子笨拙,诚惶诚恐的模样,对雅云也多了几分怜惜:“这有什么敢不敢的?你现怀着我们陈家的孩子,这帐子给你用倒是正好,安心挂着吧,菩萨必能保佑你生个聪明的好孩子的。” 陈太太目光真挚,雅云心弦一松,小心奉承了陈太太一回,回屋后立马就张罗着把帐子换上了。 雅云早就不是信菩萨保佑的年纪了,倒是太太的话让她心里生出几分希望。 她能看得出,陈太太就是个盼孙子的寻常老太太,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她毕竟是在太太院里住着,现下得了太太一句话,更是多了几分香火情,与其盼着菩萨保佑,不如盼着太太能保佑她的好。 念头闪过,雅云觉得嘴里有些发苦。 这帐子,可是少奶奶命人给她的……少奶奶不会连她现下是什么处境都想到了,故意把这帐子送到她面前,好帮她保住肚子里的孩子的吧? 还好这位厉害的少奶奶不屑于跟她斗,要不然以后哪有自己的活路?雅云看了看正房,打定主意,以后要更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奉承陈太太。 * 嫁妆都是明棠提早就叫人整理好的,陈家又没人敢阻拦,自是顺顺利利地被抬回了明府。折柳闻荷许是想着反正带了那么多人去,除了明棠指明不要的那些,连家具都一样样给明棠抬了回来,收在府中库房里。 连入库带整理花了整整一天,终于把一切安顿好后,明棠猛然想到今天是府中固定的休息日,就把不用上课的侄女们请过来玩儿。 此时,安乐居里,明棠斜倚在软塌上,朝里面靠了靠,给几个侄女留出靠外面的一块空间。 闻荷笑着在那里铺了垫子,又捧了个匣子出来,轻轻放在那块垫子上,随后手腕轻轻一抖,只见一片华光闪耀倾泻而下,顿时吸引了几个女孩子的目光。 女孩子嘛,哪有不喜欢珍珠宝石这种亮晶晶的东西的,明棠从小到大,看着喜欢又没做成首饰的各种宝石积攒了满满一匣子,现下一次性通通倒出来,简直让人为之屏息。 明琬年纪大些,只是目露喜爱,明瑾明瑜两个已经靠在塌前,双手捧着脸颊,眼巴巴看着明棠。 被几个漂亮小姑娘看着,明棠心里轻飘飘的,满足地摸了摸双胞胎细软柔滑的头发,尤其玩了玩两人的双丫髻,闹得上面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玩够了,明棠故意吊着胃口,声音拉得长长的:“想不想要姑姑给你们做首饰玩儿?” 双胞胎连连点头,明琬也不禁有些期待,就听明棠笑眯眯道:“姑姑可不是白给你们的,听说你们最近在学针线,阿琬学的多,就给姑姑做个荷包,阿瑾阿瑜就各给姑姑编个络子,到时候拿来跟姑姑换好不好?” 三人连连点头,明琬带着两个妹妹将各色宝石按颜色分开,明棠就顺势跟她们讲怎样辨别各色宝石的区别,以及怎样分辨宝石的好坏。 “姑姑要是永远在家里就好了。”明瑜忽然感叹。 家里的老师都不像姑姑一样,又好看又博学,还会带着她们玩儿。 明棠摸了摸她的小脸:“姑姑就是不打算走了呀,阿瑜以后下课了就来陪姑姑玩儿好不好?” 这话一出,明棠就见眼前多了三只啄米的小鸡,一个个都迫不及待点了头。 明棠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只恨一双眼睛不够用,更恨现在没有个手机之类的东西。 这要是能把这三只同步点头的样子录下来,该多有趣啊。 而且还能一物多用,现在留着当纪念,以后还能拿去当高清黑历史,到时候该多好玩儿。 正是笑声阵阵,安乐居外,一道颇有威严的嗓音响起:“你现下还笑得出来?” 声未消,人已至,整间屋子都仿佛随着这人的进入而亮了一瞬。一个衣着华贵,端庄大方的妇人踏着声音出现在明棠眼前,正是她长姐——明家嫡长女,刑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章尚书家的嫡长媳,明芍。 明芍素来威严,因与明棠年纪差得大,长姐如母在明棠这里素来不是一句空话。 她进门的功夫,明棠早已经从塌上端端正正坐起,见了明芍,起身行礼,一举一动莫不端庄优雅,端的是行云流水。 明芍点点头,示意身边人先带着几个小辈去玩儿,看了明棠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和离也不跟我说一声?” “这不是想着怕打扰姐姐吗?” 章家是江南世家,家教向来森严,尚书夫人更是不近人情,明棠想着姐姐毕竟与她的事关系不大,她和离后也是回明家,能不打扰自然是不打扰的好。 “你呀。”明芍点了点她额头,“你既要和离,就不要想着怕打扰我,不然我怎么知道的?你搬嫁妆那队伍浩浩荡荡的,陈家又不是铁板一块,现下消息稍灵通些的都知道你跟陈文耀和离了,外面说什么的都有,你可是出了大名了,你知道不知道?”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第十一章 和离这事本朝还是头一例,京城人又向来喜欢看热闹,往年甚至听说有人为了看夫妻打架掉到河里的。明棠打定主意和离之前就已经想到了这个后果,此时被长姐提出来了,也不觉得意外。 “这不好吗?现在恐怕人人都知道我不好惹了。” 明芍看着她不以为意的样子就来气:“你可知道,有人说你当初低嫁本来就是因为有不足之处,眼下说是和离,其实就是被陈家给休了,不过是看在明家的份上,换了个体面些的说法而已。” 明棠攀上明芍肩膀,好奇道:“就只说了这些?没说我生性善妒,既不能生,又不愿意主动给陈文耀纳妾?” “自然也是有的。”明芍十分无奈,“你若是早点跟我说了,起码我能帮你放点风声出去,怎么也不该让你一个人背了这偌大名声。那陈文耀私自养外室,本就是私德不谨,眼下倒好,你被千夫所指,他却清清白白一个人了。” 明棠自然知道长姐心疼她,朝她甜甜地笑了笑,问道:“那外面的人知不知道,陈文耀养的外室以良妾的身份进了门,还住在陈太太的正院,跟陈太太起居在一处?” 明芍一惊:“这倒是不曾听说。”旋即心中更怒,“那陈文耀主动说要给她良妾的身份?” 那就怪不得幼娘一定要和离了。 明棠摇摇头:“是我提的。”她朝明芍眨了眨眼,“不过,世间女子,哪个会‘主动’给外室提身份?长姐相信有这样的大度女子吗?” 明芍略一思索,唇角笑意就止不住地溢出来,点了点她额头:“真是个鬼机灵。” 既然外面有的是人不知道,她就好好地在相熟的几位夫人那里宣扬一番,她倒要看看,陈文耀家中又有寡母,又有怀了孕的良妾,日后能娶到什么样贤惠大度又得体的好媳妇! 至于那边会不会放出消息说是幼娘主动…… 就像幼娘说的,谁会相信她会“主动”给个怀了孕的外室提身份? 这样一来,因无孕受陈家逼迫,又被迫同意妾室之事,明棠不堪受辱决意和离,总归也成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虽然总不免有些长舌之人说明棠的不是,闲言碎语怕是要少上好些。 见明棠只是笑,明芍又有些爱怜,抚了抚她脸颊:“过几天就是浴佛节,姐姐带你去栖霞寺敬香,也好去去晦气。” 白费三年的功夫,发现丈夫竟是个蠢的,还要花功夫脱身,可不就是晦气! “姐姐,我都二十出头了,不用你带着了~”明棠眨眨眼,“况且你们家老夫人那天肯定是要去的,你作为老大媳妇,真不陪在她身边?” 明芍虽然没说,但她是尚书家的嫡长媳,寻常不大出门,就在家中帮着处理家事、相夫教子,哪有听外面什么风声的功夫?明棠不用想就知道长姐怕是从她的几个妯娌那里听了些“不好的话。” 浴佛节这样章老夫人一定会去的场合,长媳不在身边,总归不大合适,若是有人说些什么,那就更不好了。 明芍说要带着她,本意也是怕她不自在,自己照应着总归好些。但转念一想,别说有母亲在,这事暂且还轮不着她,妹妹愿不愿意见人也是一回事,还不如就放她痛痛快快地去玩一场。 “那就罢了。不过你可别呆在家里不动弹,出去走走,心情也能好些。” “知道啦——” * 展眼就是浴佛节。 浴佛节是佛教再重要不过的节日,从不知多少年起,京都附近大大小小的寺庙都会在这一天用香浸水灌洗佛像,并烹煮糖水当作浴佛水送给路人。又因为僧人们念佛号时常常用豆子用来计数,略富裕些的寺庙还会把豆子煮熟分发给善男信女用来结缘。 王朝会断绝,皇位会换人来坐,但最兵荒马乱的时候,这些京都附近的寺庙也少有受到影响的,这习俗便世世代代地传下来。 现如今大夏风调雨顺,正是太平盛世,京都向来闲人最多,佛教又兴盛,因而浴佛节这天,天还没亮,京城往各大寺庙去的路上就陆陆续续有行人朝那边行去。 有专为了讨些浴佛水和佛豆好当个好意头的,有专挑了这一天去寺院布施的大户人家,还有挑着满满的小吃饮品专为了今天做笔大生意的。就算是什么目的也没有,现如今正是芳菲四月天,不冷不热的天气,处处生机勃发绿意盎然,寺庙更是几乎都在山明水秀,绿荫环抱之地,出来踏踏青、散散心也是好的。 抱着各种各样念头的人却有着差不多的目的地,乘车的、坐轿的、骑马的、步行的,远处地平线刚显出一道金黄耀眼的弧线,路上就已经是川流不息,竟有了几分堵车的迹象。 明棠因着也想好了今天要出来玩儿,亦是一大早就收拾停当。因不想应酬,只把头发从上至下编成发辫。本来稍显简陋,却因她编发时把一条穿着各色宝石的银链编在里面,更在额前垂了颗小小的蓝宝石额饰,就平白多了几分异族般的华贵。 她鲜少做这样打扮,在花厅跟明家女眷集合时,顿时就让众人觉得有几分被惊艳到。明瑾更是恨不得现把自己的双丫髻散开,也照着姑姑这样打扮一番。 几个小姑娘羡慕惊艳的目光让明棠颇为受用,有些臭美地朝三人眨了眨眼:“姑姑也很想你们跟我一样打扮的,可惜你们今天得去见见人,也只好让我一个人这样了。” 一众人笑闹一番,各自上了马车,一旁候着的车夫齐齐跳上车辕,轻轻扬鞭,四辆车子便整齐前行,不过片刻,拐出巷子,平稳地融入了一片车水马龙中。 明棠向来不大喜欢马车,因为就算路面再平整,车夫手艺再好,也总有几分颠簸。但再不喜欢,她也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被允许骑马伴在马车身边的,也只好在车上铺了厚厚的垫子好减轻不适感。 薄薄的车厢木板挡不住外面沸反盈天的喧闹声,明棠听着听着就趴到了窗边,掀开帘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外面的景象。 正估算着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到,马车却是缓缓停下,最终竟完全不动了。 明棠不由疑惑,刚要着人去问。她向来用的那个车夫吉祥是一惯的机灵通透,已经翻身下了车辕,叮嘱在车边护持的侍卫看好马车,自己一溜烟顺着人群往前方窜去。 他动作极灵活,在人群中如一尾灵巧的活鱼,沿着再明显不过的停住不动的各种马车、驴车的地标,轻轻巧巧在拥挤人潮中拨出一条只有自己通行的小路,转眼就到了堵车开始的地方。 那里有辆瞧着有些旧的板车,一对父子正蹲在车轮边小声说着什么,在还带着寒意的清早流出了满头的大汗。 吉祥拱拱身边人的肩膀,笑着打听:“大哥,这是什么情况啊?” 那人身形高壮,一点被打扰的神色都没有,正是趁人多想凑热闹的京城特产——闲人。他嘿嘿一笑道:“喏,车子旧成那样还要拉那么重的石头,可不就把车压坏了,现在人又这么多,挪都不好挪的,大家也只好在这堵着了。” 说完,他有些幸灾乐祸道,“不知他堵在这一上午得耽搁多少大户人家的事,可别明天就被人找个借口下大狱了。” 这对父子也着实是倒霉,京城道路四通八达,不少街道都宽阔到能容四辆马车并行,偏他们坏了车的这一带因着道路两旁的居民往路中间私自加盖房子,要比寻常的道路窄上许多。眼下这辆板车连着上面沉重的青石往路中间一停,还真是人能过,马能过,马车不能过。 吉祥听罢,盯着那停在路间的车仔细看了几眼,拱手一道谢,如鱼归大海,转身就顺着人群离去了。 正如那闲人所说,这车堵了不少马车的路,定国公夫人的马车也是其中一辆。 定国公世子裴钺护持左右,自然要命人打听消息。然而饶是他听完消息也不由皱起了眉梢:这要是早知道这里堵车,绕条路也就行了,偏偏是走到中间得了消息,现下真是进退不得。 按理说修车的人并不难找,公府的车夫就会修。可出行前按例都查过车辆,又不过是去趟栖霞寺,哪会有人特意把修车的东西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去附近找找工具,让老李去把那车修了吧。”日头渐渐升起,裴钺白玉似的面庞被晒得有些发红,竟比平常更添三分颜色。 反正大家都在堵车,裴钺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有这样的好机会,不看白不看。各种各样的目光有意无意飘过来,看得裴钺竟有些羞恼。 要不是男子向来不兴佩戴幕篱,他真想给自己来上一顶。 那长随领命而去,心中却也有些苦恼——这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知该去哪里找? 在人群中穿行时,他想了又想,觉得与其如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倒不如直接回公府拿去,反正也算不上多远。 打定主意,他便瞅准方向,在人群中缓慢移动。 然而刚走到人流量稍稀疏的边缘,就听见似是有欢呼声响起,再一看,堵塞了半晌的车流居然缓缓恢复了移动。 “那辆破车被人修好了!”有人这样喊着。 长随不由讶异,本能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走了两步,正要打听,就听见有个身材颇高大的汉子大声道:“有个兄弟走了一趟,又拿了东西过来,叮叮哐哐敲了一阵,那破车就给修好了,我看着那个坏了车的老汉给他磕了头的!” “是谁家的人?”有人把长随想问的话率先问出口。 “应该是明侍郎家的吧,我看他腰上有个牌子,上面写的‘明’字。” 那人说着,忽然指了指不远处一列车队中的第四辆,“喏,就是那个赶车的小兄弟。你们看他脸红的,干好事儿脸红什么啊,没出息!” 长随既是定国公府人,消息自然是灵通的,以往就清楚知道明家的家庭情况,何况明家刚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他心中暗暗猜测着,按次序,那第四辆车上怕不是坐着那位和离的明家四小姐? 虽不解为什么这位小姐的车上常备修车的物件儿,还是连忙回了国公府的马车旁,将事情如实禀报。 一一说完,他略微欠身,退到一旁。裴钺正因为终于可以走了隐隐松一口气,就听见自家母亲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兴味:“还以为小姑娘脸皮薄,近段时间不会出门来着,莫非今日就能一见?”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第十二章 小姑娘?是那位和离的明四小姐? 纵马飞驰时如风驰电掣的乌云踏雪眼下几乎是散步般跟在行进速度极其缓慢的马车旁,正好给了裴钺放任思维随意发散的机会。 枉他之前在酒楼上见到那一幕时,还武断认为明四小姐的一辈子就这样了。 如今看来,她要比世上大多人都杀伐果断的多,知道丈夫不可靠,立马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和离。 裴钺见多了委曲求全,也见多了退一步以求日子安稳,殊不知旁人见你退一步,就要步步紧逼上来,最终逼得你毫无立锥之地才罢。 还有明侍郎和明夫人,对这个女儿看来也是真的疼爱,连和离这样的大事都同意了。 裴钺一路胡思乱想中,道路渐渐畅通,这条通向栖霞寺的道路恢复了川流不息的模样。 栖霞寺能成为京都香火最繁盛的寺庙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寻常的寺庙多建在山中,修着长长的台阶,非要敬香之人一步步走上去才显心虔一般。 这栖霞寺却反其道而行之,虽然占据了京郊最高的一座山头栖霞山,却把建筑都落在山脚下一处地势平缓的所在,乘车来上香的妇人们甚至连车都不用下,可以从专供马车进出的侧门直入寺中再下车步行。 京都多豪门大户,多得是上了年纪的老夫人和寻常不多走动的太太奶奶,栖霞寺既然这样的方便,又有高僧坐镇,除非有特殊的偏向,不自觉便往栖霞寺来了。 栖霞寺的好处却还不止这一桩——虽把主体建筑都落在了山脚下,寺中僧人们却也没放弃对山上的经营。 庙中有钱有人,如今把栖霞山打理得春来花开似锦,夏日浓荫遍地,秋至漫山红遍,哪怕是冬天里也有大雪压松之景可以一观。再加上山中处处有石凳凉亭可供歇脚,常年游人不绝。 明家一行人也正是基于这样的理由直奔栖霞寺,马车直入寺中,又行了一段时间才停住。 在路上时不方便问,一众人下了车聚在一处,明夫人才招来明棠:“你那车上怎么还带着那些东西?” “有备无患嘛,这不就用上了?”明棠眨眨眼,心中暗道,都是上辈子车坏在高速上却又没办法修带来的心理阴影啊。现在虽是马车,既然带个车字,出行时候就有可能坏,自然应该预备着。 明夫人含笑赞许:“倒也是这样的道理。” 还没说笑几句,知客僧人已经迎上来,明夫人自带着其他人去敬香,明棠却是要走另一条路上山转一转。 栖霞寺向来看重名声,对所辖地界儿一向管得严格,明棠身边又带着人,明夫人便没什么不放心的,只叮嘱她算好时间,早些下来跟她们一起回家便罢。 知道今天小姐必是要上山的,折柳二人具是学着明棠的打扮,极方便行走。 耳边是清脆鸟鸣,眼前是野趣盎然,三人说说笑笑,沿着山上的青石台阶慢慢向上,肺腑间皆是山中清爽的空气,一时都觉得心旷神怡。 山中正是清静,山下寺院却是处处人声鼎沸,就连各家高门大户云集的讲经会上也是如此。 住持果慧大师还没到,这里便成了天然的社交场所,处处都是说笑声。 然而这声音却在明家几人进来时霎时一顿,随后重又响起。 几人当然有所察觉,明夫人心知肚明,却是不动声色,上前去拜见了今日辈分最高、身份最贵的几位,又与相熟之人略略寒暄几句,便在自家的位次中坐下。 明家两位少奶奶也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做足了心理准备,陪在明夫人身边服侍了一回,便低声回禀之后各自带着女儿往娘家母亲的位置过去。 这边两人刚走,就有人笑道:“怪道我常听人说明夫人待儿媳妇如女儿一般,这样的场合都不要媳妇陪着。” 她身后一左一右,正有两个低眉敛目的少妇站着,说话时恰好就有一位摸了摸茶盏,给她添了些新茶。 明夫人远远看着,认出这是早些年被自家丈夫弹劾过的一位黄大人的妻子。她轻轻抿了口茶水,不疾不徐道: “媳妇是娶进了门,却又不是没有父母亲人了,在家时谁不是娇娇女儿?平日里在府中服侍我就算了,当着亲家母的面让媳妇端茶倒水,我怕亲家母对我有意见,女婿上门也不愿管饭,那不是苦了我儿子?” 话音落下,也在席中的两个亲家母立时帮腔,一个道:“就算你待我们家章茹不好,我那好女婿可是不跟你一般。看在你儿子不错的份上,也只好不跟你一般见识了。” 一个说:“听见没?凝心。这话可是你婆婆说的,若是你受欺负了,回头告诉我,我也苦一苦她儿子。” 这几句话说得有趣,座中霎时就传出一片笑声,先头说话的黄夫人干笑一声:“明夫人说的是。” 到底不甘心就这样住口,看了眼明夫人,不阴不阳道,“想来若是明夫人的儿媳妇多年无出,明夫人也会如今日一般疼惜。” 在场众人都是一句话也要翻来覆去思量的人,谁听不出她的意有所指?屋中便是一静。 明夫人冷了脸:“我劝你还是多关心自家的事才好,别一味的把眼孔放在别人身上。没发生的事便是圣人都无法预料,我只知道我如今子孙绕膝得享天伦,不像你,儿子在芙蓉巷一掷千金的事连街头乞儿都能说笑两句!我若是有个这样的儿子,愁也愁死了,难为你,还有心思说别人的闲话。” 说完,明夫人转头便跟身旁的夫人说笑起来,眼角余光都未分给那人半分。 黄夫人脸上挂不住,却再不敢回嘴,有些不爽地瞟了眼身后一言不发如木桩子一般的大儿媳妇,恨声道:“你是个死人?看着人骂你男人也不为他说句话?” 再看看人家,说句话就一个二个出来帮忙壮声势。按说门第相差不多,怎么明夫人就能给她两个儿子结下好亲,真是丈母娘不长眼! 被指为不长眼的丈母娘之一,明家大少奶奶的母亲宋夫人与明夫人相视一笑,互相点点头,回过神再看女儿时,还是不禁有点忧愁。 要说女儿这亲结的是真不错,明大人那时候官位不很显,女婿明让那时候也不过是个秀才。宋夫人肯嫁女儿,多半也是看在明夫人治家严明、谈吐大方,看着是个清明人的份上。 宋夫人以自己的经验来看,这女人婚后过得如何,丈夫顶多占一半,婆婆好才是真的好。 今天可不就是应验了?要是把女儿嫁给那等一味让儿媳妇端茶倒水彰显威严的婆婆,宋夫人真要怄死了。 如今女儿两子一女,已经慢慢接手家事,单看面容就知道日子过得舒心,宋夫人心中也是感激的。 只是她这亲家母待儿媳妇好,待女儿更好,见女儿在婆家过的不好,竟是说和离就和离了。 将心比心,宋夫人自然不能说亲家母做错了,只是这家里有个和离的姑姑,她的亲亲外孙女阿琬可该怎么找婆家哟! 把几个女孩子支到外面玩儿,宋夫人低声问:“你婆婆对你家那位四姑奶奶有什么打算?” 宋章茹微微摇头:“暂且看不出来婆婆有什么打算。” 顿了顿,接着道,“不过阿棠是个好姑娘,向来会做人,她手中又有银子有产业,哪怕就一辈子留在家中,也没什么不好的。” 明棠回来后便照着她的份例往公中送了银子,现如今虽说是跟府中花销都在一处,不过是借了个名头罢了,实则都是用的她自己的钱,公中却是没什么多余的开销。 这也就罢了,还时常指点着几个姑娘,宋章茹还真是心甘情愿想着明棠一辈子留在家中也不错。 “你那小姑子自然是好的。”宋夫人也是见过明棠的,的确也说不出她的坏话, “只是毕竟是和离了留在家里,这名声上不免有瑕。阿琬现如今也是十三岁的年纪了,再过两年就及笄了,可以寻摸着找婆家了。这养女随姑可不是一句空话,有个和离在家的姑姑,那说亲的人心里就不免要掂量掂量,若是耽搁了阿琬可怎么好?” 宋章茹有些默然,婆婆心疼女儿允她和离,她这个当嫂子的就是想到了这些,难道还能阻止不成?那还怎么在夫家做人? 见女儿不说话,宋夫人不由继续道:“你还是多想想,若是你小姑子就这么待在家里了,明家怕是要一直被人议论,阿琬也逃不脱。若是想法子把她再嫁出去,那说来说去与明家关系就不大了,过上几年,就也没什么风波了,正好给阿琬找婆家。” 见宋章茹有些意动的模样,宋夫人再接再厉,“何况你婆婆心里说不定也想再给她寻个婆家。这女人家一辈子住在娘家总不是那么回事儿。我也是当娘的,她心里恐怕也担心以后女儿跟着兄嫂不好过日子呢。” 宋章茹想想婆婆待明棠的好,不由点头:“母亲说的是,我想法子敲敲边鼓。你也仔细寻摸着,若有合适的,送信给我。以我看来,阿棠并不在意男方家世如何,只要那人肯敬重她,不干涉她怎么过日子就是了。” 说完,宋章茹自己倒先一怔:这不就是跟丈夫各过各的?阿棠这脾气,说来倒有几分像太华长公主。 只是长公主毕竟身份在那里,对驸马不管不问,驸马也不敢过问长公主的事,阿棠却怎么好跟长公主比? 想得头痛,就不由微微抬头,轻轻揉捏了一下后颈,正看见门口处,知客僧人毕恭毕敬引着一位夫人进了会场。 她衣着不见繁复,首饰不见华贵,面上带着笑意,目光扫过之时却让人不禁肃然。 明明场中也多的是主持多年中馈,当家做主的夫人,与之相较,却还是少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韵。 宋章茹微微一惊,连忙提醒身旁还在思索的母亲:“定国公夫人来了。” 先前明家众人进来时只是略有骚动,现下定国公夫人缓步而来却是真正席卷全场,不知多少人起身向她致意。 定国公夫人环视四周,对众人含笑点头,一路走来正好趁这个机会光明正大把整个会场看了个遍——尤其往明夫人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那小姑娘没来?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第十三章 丝毫不知还有人想要见自己一面的明棠正在专心爬山。 栖霞山台阶修得精致,明棠三人拾阶而上,一口气走到半山腰,毕竟也许久未进行过这样的运动,正觉小腿酸痛,瞧着不远处凉亭内无人,便进去歇脚。 走进去了,明棠才发现这里并不是无人,只是这小姑娘本就瘦小,又蹲在地上,被柱子和长椅挡得结结实实。 见她面前有个精致的篮子,里面盛放的杜鹃花挤挤挨挨十分喜人,明棠不禁低声问道:“你可是卖花的?为何不在山脚下卖呢?” 买花的一般是女子,这山上可少有女子会过来。且一个小姑娘独自在这里,也并不安全。 那小姑娘闻声抬头,看见明棠,呆了一呆,随后脸颊微微发红,有些激动道:“仙女姐姐好!山脚下是我娘和婶婶们在卖花,爹爹要进山,娘就让我带着花跟爹爹上来卖花,说要是卖出去了就是我的零花钱!” “那你可曾卖出去一枝?”闻荷看了一眼,问她。 “没有...山上过去了好多丑丑的叔叔伯伯都不要买花,有一个比仙女姐姐还好看的漂亮哥哥也不买,娘说一枝花只要卖一文钱,很便宜的。这都没有人买,可能是我们家的花不够好看吧。”说着,小姑娘头都垂了下来。 她发质细软,因着年纪小,碎发多,看着毛茸茸的格外招人喜爱,明棠就忍不住手痒,摸了一把,又摸了一把。 直到小姑娘疑惑抬头,明棠收回手,轻咳一声,蹲在她眼前,笑道:“不是花不好看,是他们都不懂得欣赏。姐姐正缺花戴,就买你几枝吧,只是要你亲手戴在姐姐头上,好不好?” 小姑娘眼前一亮,从篮中仔仔细细挑出一朵开得正好的,细心簪在明棠脑后的发辫上,笑容愈发甜美。 她还要再给明棠簪花,明棠已经点点头,指指身后两人,接着道:“给这两个姐姐也挑枝花戴,好不好?” 折柳闻荷二人闻言也蹲下来,任小姑娘挑着花往她们头上戴。 明棠笑吟吟看着,也不喊停,小姑娘为了多卖几枝花,自然也是兢兢业业,等两人幽怨的眼神已经明显到明棠不能忽视时,明棠终于笑着叫停了小姑娘。 小姑娘停手时还有些遗憾,眼巴巴看着明棠:“姐姐不再多戴几枝花吗?像这两个姐姐一样,多好看呀。” 闻荷顿时喜笑颜开,给明棠飞了个得意的神色,取下荷包给小姑娘付了钱,顺势摸摸她额发:“别劝了,这个姐姐是个抠门鬼,舍不得多花钱买花,只好孤零零戴一枝了。” 小姑娘就露出一个有些怜悯的神色,逗得三人大笑。 爬山路上遇到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姑娘,三人都觉得是意外之喜,何况虽说了是跟爹爹一道上山,却没看见这附近有人,明棠也有意多陪她一会儿,便就在这亭中坐下,一面歇脚,一面逗她说话。 等了许久,不远处小径终于有人影渐渐出现,小姑娘一眼认出那是自家爹爹,欢呼着小跑过去,炫耀自己成功卖出了花。 那人牵着小姑娘的手,走得近了,看见折柳二人头上戴了满头的花,不由有些不好意思,瞪了自家女儿一眼,对明棠行了个礼, 笑着说:“多谢这位姑娘哄她玩儿。小人姓李,在城西也颇种了些花木,品种不少,不仅卖鲜花,也卖整株。不知姑娘是哪家的?若是姑娘日后来我这里买花,我一定给你们打个折扣。” 明棠这下可是知道这姑娘满嘴的好话从哪里听来的了,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正要说话,一道声音突兀地插进来:“幼娘?” 顺着声音望过去,不是陈文耀又是谁? 姓李的花农见明棠面色有异,揣度着既然叫的这样亲密,不是丈夫就是亲戚,这两人年纪相差不大,长得又不像,穿的衣服却是类似的颜色,想必是一对小夫妻。 就略略往后退了一步,看陈文耀一步步走近,躬身赔笑:“相公一表人才,和娘子真是般配。” 陈文耀一怔。 明棠微微皱眉。 李花农察言观色,知道自己怕是猜错了,心中直呼不妙,当着人家姑娘的面说她跟一个男子般配,偏两人似乎还有过节,这下可是闯祸了! 额际不觉渗出汗意,他正待思索怎么把这话圆回来,站在一旁被忽视良久的小姑娘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仔仔细细看了看陈文耀,摇头道:“爹爹错啦!这个哥哥没有仙女姐姐好看,不算般配!” 闻荷闻言大乐,弯腰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子:“眼光真好!” 陈文耀窘然,见明棠这样一身活泼如少女一样的装扮,眉宇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笑意,竟丝毫不见处在风暴中央被人议论应有的忐忑不安,反而轻灵若山中人。 他回忆起以往明棠的模样,一时有些怅然:“从前倒未曾见你这样装扮过。” 明棠指尖勾住垂在胸前的发辫绕了绕,不以为意:“我从前不这样打扮,只是因为不需要爬山。”一件衣裳而已,哪来的那么多象征意义?当然是怎么方便、好看,怎么穿。 “这倒也是。”陈文耀轻轻一震袖子,他穿的,却是明棠今春为他添的新衣。 山间一阵清风拂过,带起明棠颊边几缕碎发,显出几分稚气,丝毫不像已经嫁过一次的人。陈文耀心中一动,脱口道:“近来你过得如何?母亲正在为我说亲,已经有些眉目了。” “近来自然是吃得好睡得香,就不劳陈公子操心了。”明棠有些好笑,难不成他还认为自己会因为与他和离而茶饭不思? 一旁还有外人在,陈文耀余光中已经看见那人露出有些诧异又兴奋的神情,知道自己是该走了,却不知为何,脚下如生根一般一动不动,反而继续没话找话:“毕竟曾是夫妻,我总希望你过得好。” 明棠越发不耐,遇到谁不好,怎么偏遇见他?就不说遇见那个据说比她好看的漂亮哥哥了,哪怕是遇到个有礼貌的陌生人呢? 心中腻歪,明棠站起身,弯腰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姐姐遇到不喜欢的人了,想早点下山,跟姐姐说再见好不好?” 小姑娘点点头:“姐姐再见!” 明棠又是一笑,带着二人跨出亭外,无视陈文耀欲言又止的神情,带着两人直奔山下。 主仆三人终于离开,亭子另一侧,几处繁茂的灌木掩映中,几乎是自明棠到这亭中起就旁观了全程的裴钺也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不用躲着了。 他本意也不是要偷听,不过是觉得路上行人目光让人烦躁,就专挑了没路的地方在山间散步。瞧见亭子,想着这边人少,刚想过去略坐一坐,就见有女子进了亭中。 裴钺也知道这种僻静地方,突然从一侧出现一个男子对女子来说怕是免不了一场惊吓,这女子又是未嫁的打扮,裴钺一时也不好换地方。恰巧繁茂枝叶遮挡之下他倒也还算隐蔽,就站在原地,想等这几人离去再说。 谁知道就这么巧,随意而为,竟旁观了这样一出戏码呢?亭中女子竟是明四小姐,分明是才经历剧变,却能耐心与个小姑娘说话,果真是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性格竟这样洒脱。 倒是陈文耀,和离后还摆出这样情深义重的嘴脸,真是令人不屑。 裴钺是怕吓着女子,又不怕吓着男人,听着明四小姐几人的脚步渐渐远去,他拨开枝叶,身形一动,如一只轻盈的白鹤,轻飘飘落在亭中。 李花农一惊,陈文耀也不自觉后退半步,那小姑娘却是睁大眼睛,看着裴钺惊呼道:“是漂亮哥哥!” 一个男子,被人喊“漂亮”,裴钺自然不喜欢,却因当了一回旁听小人,不好对这小姑娘生出反感。况且,这小姑娘还无意间说出了他的心声。 这黏黏糊糊的陈御史与明四小姐那样果断的女子的确不大般配。 裴钺看了她一眼,招手道:“你这花还卖吗?不如卖给我?” 小姑娘眼前一亮,立刻挣开父亲的手,提上小篮子来到裴钺身边:“哥哥要我给你戴花吗?仙女姐姐就让我给她戴花了!” 想到明棠乌黑发辫上那抹刺眼而突兀的艳色,裴钺立刻摇头:“不要。你就说这花怎么卖吧?” 小姑娘便禁不住一脸的失望。 这一大一小在无聊对话,一旁的陈文耀却在猜测这人忽然出现,有没有听见他和明棠的对话? 恰在此时,李花农轻呼一声,连道“使不得”,陈文耀不由看过去,只见是那人丢了颗银锞子在卖花的小姑娘手中。 陈文耀心中微讶,不由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此人,心中忍不住狐疑:这人衣着普通,出手却大方,又生了张这样的面孔,身形也有些眼熟,倒有几分像上次惊鸿一瞥的定国公世子。 猜到这人身份,陈文耀微微踌躇一番,便决意直接离开。不是他自以为是,实在是自从和离事发,御史台里这些日子来访的人比寻常多上一辈都不止。更有许多自以为委婉地向他打听内幕的人。 既然这人可能是裴世子,那就有可能听说过自己的事,说不得还已经认出了自己。 此时明棠已经离开,那些被勾起的情绪也如潮水退去,想到方才说出的那些话竟被可能认识自己的人听见了,陈文耀顿觉此时此刻竟无自己的立锥之地。 亭中父女二人还在为那银锞子分外惊喜,陈文耀突兀离去也并未留意。只裴钺抬眼看了下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那身与明四小姐身上颜色类似的衣服略有些碍眼。 天水碧这样轻灵的颜色,怎么明四小姐穿着就是洒脱自如,到了陈文耀身上却无端端多了几分世俗气?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第十四章 讲经会终于告一段落,众位端坐了一上午的夫人们自是要找个地方歇一歇。 专来听经的自然满足,不那么虔诚的也多多少少跟平常见不到的人搭上了话,还看了一场你来我往的拌嘴,是以众人离去时竟是各个都满意,除了那位自觉丢了面子的黄夫人。 寻了个小沙弥为自己等人带路,见年纪尚小的的双胞胎皆是一脸怏怏,明夫人爱怜道:“下午便不过来了,用罢午饭,歇会儿晌,叫你们小姑姑领着在外面逛一会儿再回家,好不好?” 姐妹三个顿时眼前一亮,齐齐应声。 都是年纪尚小的女孩子,哪有不喜欢在外面逛的?哪怕是就稍稍一会儿呢。 漫步出了会场,就见明棠正站在一棵枝叶亭亭的树下,戴了顶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幕篱,白色面纱轻轻垂下,遮住她肩膀以上。 此时她正两手撩开面纱,朝着几人笑,一双眼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比春日还要明媚几分的笑意。 明夫人看得心头一软:“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明棠转身示意,身后折柳二人默契举起双手,轻轻一晃,五彩斑斓的各色平安符垂下,一眼望去竟数不清有多少个。 “想着一家子都去听高僧讲经了,怕是没人有功夫去求平安符,我们就到处走了走,去求了些。”明棠十分大方,“保佑什么的都有,大家只管来我这里要。” 栖霞寺经营业务范围广泛,明棠拿到手的平安符各有各的妙用——求平安健康的、求升官发财的、求学业的等等等等,总归是凡是人想要的,栖霞寺就能给你整出个对应的平安符发放点,还材质颜色各有各的不同,充分展现了身为大夏朝最大迷信机构的硬实力。 一阵风吹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平安符如一串风铃颤动,明夫人嘴角微抽,神情颇有些不平静,哭笑不得道:“这可省了阿芍的事了。” 长女才还说要去给明棠求平安符去晦气,眼下看来是不用去了,就是有再多的晦气,这成堆的符篆总也能压住了。 “姐姐给的是姐姐的心意,娘你怎么连这个都要替姐姐省?”明棠不依。 明夫人笑着拍了拍她手背:“好了,说不过你。” 一行人略说几句话,就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向安排好的禅院过去。 两侧皆是高高的院墙,脚下砖石铺地,不时可见高达十数丈的树木在地上投下大片的阴影,即便是人流众多,也让人心中无端多了几分平和与宁静。 还没到那种能被环境安抚到平静的年纪,心中迫切想出去逛的明瑾快走几步,伸手抓住明棠手掌,回头给妹妹一个自信的笑容,悄声问明棠:“姑姑,你下午早点醒好不好?” 要是睡完午觉再出去玩,估计还没多长时间就要走了,好容易能得到家里长辈松口,哪怕是就多在外面看一刻钟也是好的。 明棠会意,也放低声音跟她说“悄悄话”:“姑姑倒是没问题,你们却是要跟大嫂二嫂一起睡的,要是我醒了,你们没醒可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商量好了要装睡。姑姑到时候让人往院子里泼一点水,我们听到了就‘起床’了。”明瑾连忙保证。 感情还是团伙作案啊。 见素来最稳重的明琬也期待地看过来,明棠笑眯眯:“好啊。” 小姑娘们松了口气,明瑾甜甜笑了笑,顺势牵着明棠的手,与她手牵手一起走路。 眼下离讲经会的地方还不算远,来往行人中多有方才还与明家女眷们坐在同一个地方的。 见这一行人中突然多了个身影,与明家的几个孙女姿态亲密,却又带着幕篱遮掩面容,心思略微一转,就有人猜到这女子是谁。 只是大家毕竟都是体面人,虽好奇,也不好直直上前搭话,不过是在路过时略微放慢脚步,好听个一言半语。 这和离的四小姐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只记得是个举止端庄,样貌美丽的姑娘,怎么那时候一点也没看出还有这份宁愿和离的心气儿呢? 明夫人扫了一眼周围,颇有些不耐,微微皱眉,不经意便加快了步子。 毕竟大都是为人妻为人母的,这些人倒不一定有坏心思,甚至还有不少人方才婉转表达了对明家的支持。话里话外都是陈家抬良妾进门,实在是太过了些,已受辱至此,和离虽然太过激烈,也并非下策。 只是虽没有恶意,被关注的人却总不会舒服到哪里去,直到回了禅院,院墙隔绝了那些窥探的视线,方才放松了些许。 好在栖霞寺既然在服务香客方面务必要做到尽善尽美,这必不可少的素斋也是费尽心思,做得精致可口。 美食总是能让人心情舒畅,安安静静用了一餐饭,大家便都舒畅了好些。 用罢午饭,自是各去安歇,明瑾离去时还不忘留给明棠一个“千万别忘了”的眼神。 那自以为大人们半点不知的小模样着实可爱,明棠好容易才忍住笑意,严肃地点点头,目送她们各自进房休息。 女孩子们是因着下午要早些出去玩,怕睡着了耽误事,都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装睡。上午时被母亲说动了心思的大少奶奶宋章茹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半晌,看着头顶青色的帐子,真的半分睡意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传来一道清晰的泼水声,宋章茹侧耳细听,只听见几声压低的笑声,随后渐渐远去。 栖霞寺外地方广大,人流也多,再加上寺中僧人也对外面做出了规划。在人家的地方就要服人家的管,时间久了,这里就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十分整齐的市集。每到一些重大的日子时,这市集便会自动沿着已有的摊位向四周延伸,更是卖什么的都有。 姐妹三个都是在府中起居惯了的,一应物什都由家里提供,虽有月钱,却是全没有买东西的机会。就算偶有跟着母亲出门买些衣裳首饰,也是去东市街上那种专门做大户人家生意的店铺,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热闹的场面,一时都有些兴奋。 这些走街串巷,哪里有人就把摊位开到哪里的小买卖人大都有双利眼,见她们一行四人衣饰华贵,护卫开道,侍女跟随,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见世面的小姐,连叫卖的声音都比平常大些。姐妹三个左边看看觉得有趣,右边看看觉得精巧,只觉眼睛都不够用了,看什么都想要。 明棠小时候因是同辈里最小的,父亲官位也还不高,因她总是歪缠着要出来玩儿,虽说十回总有八回被无情驳回,还是要比这姐妹几个好上许多。 瞧这可怜的小模样。 明棠难能大方,颇有气势地一挥手:“去吧,今儿买什么都姑姑买单!” 姐妹三个兴奋应是,带着人便往感兴趣的地方走过去。明棠不远不近跟在她们身后,眼睛不离这三人,倒觉小姑娘们比这热闹的场面好玩儿许多。 跟随的护卫手上渐渐堆满了东西,常年在闺阁之中不大走动的姐妹三个也开始觉得有些疲累,看见变戏法的人却还是有些走不动路,立时站住了脚。 卖艺的人正表演到收尾阶段,张口吐出一道丈余长的火焰,热气直逼人眼。站在最前面的观众们大声叫好,姐妹三个也是目中异彩连连,好悬记得家中耳提面命的“端庄”二字,没有跟着大声欢呼,脸颊都兴奋得有些发红了。 给了赏钱,三人心满意足,直到回程的路上,却还是有些念念不忘。连一向话少的明琬此时都有些暗悔自己怎么没多看些书,也好用更准确生动的话跟母亲形容那时的场面。 至于年纪更小的双胞胎两个,说着说着就已经在回程路上睡着了,连下车都是由婆子们抱着。 明夫人知道今天只怕不止小的,大的也都累了,待回了正院,命人通知晚上就各人在各人的院中用膳,不用再到正院来。 自己也舒舒服服地换了家常的衣服,去了有些沉重的簪环,靠在迎枕上,抿了口温水,轻叹一声,问道:“今儿府里可出了什么事?” 垂首立在她跟前的柳氏细细说了今天府中的几桩小事,又说了自己是怎么处理的,得了明夫人一个赞赏的眼神。 说完,她犹豫几息,道:“奴婢今儿回了趟家,路上遇到一个曾在陈家见过的小丫鬟。她把我拦下来,说偷偷听见陈太太请了媒婆来,有意为陈大人求娶鸣鹤书院山长的小女儿。怕我们家不知道,特意来给四姑奶奶通风报信。奴婢想着,毕竟是来报消息的,就作主赏了她一两银子。” “你做得对。”明夫人点点头。 心头却难免有些不舒服。 这鸣鹤书院的白山长虽未入仕,却被誉为当世大儒,桃李满天下的人物,白家一家子更是很有几位翰林。男人在这种事情上还真是占便宜,分明不是头次成婚,却因着到底有着探花的功名,年岁又不大,连再娶都能巴望着白家的女儿。 且既然敢请媒婆上门,说不得就是两家早有了默契。白家若是一点意向都没有,忽然有人登门,岂不冒昧? 这才跟幼娘和离多久......明夫人越发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 正在寻思着要不要搅和了这事,下衙回家的明侍郎阔步进了内室。 同床共枕这么些年,即使明侍郎一如往常,明夫人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下意识坐直身体,挥手命人都退下,亲自服侍着他换了常服,这才坐下,缓缓问他:“这是怎么了?” 明侍郎:“今儿一位御史台的同僚告诉我,有人上本说‘乍闻此事,常感时之浇薄’,弹劾我身为礼部侍郎,纵女和离,有伤风化。”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第十五章 闻听此言,明夫人端着茶盏的手不禁一抖,杯盖磕在杯口的边缘,在安静的室内发出一声轻响。 定了定心神:“老爷如何应对的?” 明侍郎抚了抚胡须:“当初幼娘要和离,我就猜着说不定会有今日这一遭,早让老大写了自辩折子。虽然与那时料想中被弹劾的内容有所差别,总归改改还能用,今儿已经一道递上去了。” 明夫人舒了口气:既然早有准备,想必无碍。 明侍郎却道:“和离既是写在律法里的,谁来都不能说我们家做错了。只是对方既拿了民风说事,就不是一句对错能判断的了。对民风的影响是大是小,最终还得看圣上的态度。” 当今皇帝文治武功都极出色的人物,如今年逾五旬,丝毫不见老态,思维依旧如年轻时一般清明。 当臣子的,一怕皇帝实在昏庸,若要胡来,王朝都有可能葬送;二怕皇帝实在英明,太过英明的陛下,总让人觉得头顶压着座太岁,压力大不说,有些手段也不好施展。 明侍郎倒没想过使什么手段,只是在这样的陛下手下为官,也只好老老实实等着看陛下怎么断定了。 明夫人恨恨:“真是该杀!我们接个女儿回家来,碍着谁了!真是闲着没事干。” 明侍郎看了眼窗外,面色有些不自然:“这恐怕与我有些缘故了。前几日与朝堂上不合与人争论了几句,陛下觉得我说得在理,把那人训斥了一顿,今儿这弹劾的折子就是他写的。” 明侍郎早早写好折子,预备的是被御史弹劾时用,谁知道那些往常上蹿下跳的御史这些日子没一个出来的,倒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跳出来说东道西,找的角度也让他有些意外。 明夫人一顿,这可真是…… “老爷放宽心,倒未必是因为这个缘故。”因争论几句就要弹劾人,也着实太出乎明夫人的意料了。 明侍郎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你呢?方才瞧着不大舒服的模样?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倒没什么大事。”明夫人平复心绪,“是将才陈家有人来通风报信,说是陈家正在想着再娶,求的是鸣鹤书院白家的姑娘。” 明侍郎倒不觉得意外:“正明小时就只愿意学科举要考的东西,连马术还是我强令他学的。陈家不得力,母族更是借不上力,他也只能靠妻族。如今妻族没了,自然要再寻一门得力的。”说完,他沉吟半晌,“说来,他可不像是会想与白家联姻的人。” 名声再大,毕竟在朝堂上没什么要紧位置,在他眼里恐怕算不得良配。陈文耀如今能许出去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便是他的婚事了,定然会慎重考虑才对。 “还管他叫正明呢?”明夫人翻了个白眼,没上门去让陈家倾家荡产赔了他们明家这些年在他身上耗费的资源,明夫人都觉得是自己涵养好了。现在看来,丈夫真是比自己还要没脾气。 她推了明侍郎一把:“你说,我要是使个法子把这事搅和了,会不会有什么妨碍?” “这却是不必。”明侍郎眉梢微皱,声音下意识放低了些许,“我们家与陈家最好是不再来往的好。” 他看了一眼明夫人,低声道:“他与某位王爷走得有些近了。” 当日幼娘头一次回家说到要和离,他一面犹豫着要不要答应,一面却觉得陈文耀这样不经妻族便置了外室之事着实可疑。明侍郎虽不敢说自己有识人之明,到底算是看着他长大,在羽翼未丰之时得罪政治靠山的事不像是陈文耀能做出来的。 私下稍稍查了些东西,便觉出陈文耀恐怕是跟某位王爷有了往来,虽时间紧,又做得隐秘,没查出些更切实的证据,但仅仅有些迹象也足够让他觉得警醒了。 陈文耀是明侍郎一手带大又许之以爱女的学生,若是此事事发,谁人会相信他与王爷交往没有他的示意? 现如今大夏朝六部的尚书都是内阁阁老兼着,平日里并不甚管部中事务,明侍郎这个礼部左侍郎实际上便与礼部尚书无异,在朝中也算是数得着的重臣。 历朝历代最忌讳的就是重臣与皇子交往,尤其是在皇帝老迈,皇子正当壮年时。明侍郎发现这点,心中本就摇摇欲坠的天平瞬间倾斜,立时便同意了这桩大事。 如今幼娘与陈家和离之事一出,明家与陈家在世人眼中自是一刀两断,再不复以往的亲密,以后最好也是离陈家远远的。 明夫人这还是头一次得知这个消息,心中一凛:“我知道轻重。”说完,明夫人看着明侍郎道,“原来你当时应得爽快,竟还有这些缘故。” 怪道她当时觉得省了许多功夫,原本想好的理由都没有施展,丈夫就点了头。 明侍郎抚了抚胡须:“总归没有这缘故,为夫也是会同意的,不过多考虑几天而已,夫人何必这么苛刻?” 事情已经过去,再追究当时是如何想的也没有意义,况且明夫人也知道丈夫说的是实情。就算没有这事,以丈夫对幼娘的疼爱,幼娘还是能顺利和离脱身,就点点头,换了话题:“我得去跟幼娘说一声。” 陈家都能来人到府上报信,幼娘在陈家三年之久,说不定此时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丈夫既然说了,最好离陈家远远的,她就得跟幼娘说一声。 毕竟若是她想动手,还得想想法子,若是幼娘要动手,凭借着在陈家经营的三年,恐怕轻轻巧巧就能让陈家办不成事。 母亲来时,明棠正在给府中的大小丫鬟们散平安符。 家中几位亲人都得了想要的去,剩下的却还有许多,明棠自己留了几个求财的,挂在床帐上图个好意头,剩下的让折柳与闻荷发给府中的丫鬟们玩儿。 栖霞寺的平安符还是很让人信服的,明夫人走进来这短短一段路就遇到了四五个手中捧着平安符,笑容满面的侍女。 说了来意,出乎明夫人预料,明棠又说她自然不会再管陈家的事,又说就算她不管,陈家以后内宅想必也安宁不得。 送走母亲,明棠看了看陈家的方向。 那个家里是有个一心再娶个好儿媳的婆婆和一个需要得力妻族的大少爷,可还有一个日日夜夜陪在婆婆身边,十分可怜娇柔的有孕良妾呢。 今儿来报信的就必是那位雅姨娘身边的人。 既有这样的心计想到借她的力,怎会想不到她可能不愿借?就不知那位雅姨娘又会怎样应对这件事了。 * 陈家正院,陈太太的内室中,陈文耀也正在跟母亲商议这事。 或许是因为白天在山间遇见了显见过得不错的明棠,陈文耀迫切想要娶个新的妻子回家。 “白家那里,母亲可着人上门去探口风了?” 陈太太提起来便来气:“我看是不成了。媒婆回来说白家人不大愿意。” 陈文耀皱眉:“这可怎么说?” 早前分明是白家一位翰林对他有了些暗示,他思来想去,觉得白家也还算不错,这才让母亲找媒婆上门去的。 “媒婆说,白家的太太倒是没问旁的,只问听说家中已有一位有孕的妾室,若娶新妇进门,这妾室该如何处置。”陈太太理所当然道,“那还能如何处置?当然是等孩子生下来让她去跟你们小夫妻俩住一个院子,你们夫妻俩愿意怎么管教怎么管教。” 哪家的正室和小妾不是如此?也就是她那前儿媳妇,脾气大得要命,说和离就和离。 陈文耀眉梢微皱——这分明是白家在暗示他处理了雅云腹中的孩子! 亲事还未说定就对他的家中事指手画脚,陈文耀心中略过一丝不悦,随即却是立刻开始权衡此事的利弊。 陈太太则是在一旁絮絮道:“还是得娶个脾气温顺的儿媳妇回来,这脾气大的,实在让人吃不消。”说着,竟带着几分遗憾道,“雅云那姑娘要是有个好出身就好了,模样好,脾气也好,又能生。” 到底是一起住了些日子,雅云向来做小伏低,听说只跟了文耀一回就有了孩子,听着就是个好生养的,陈太太便不知不觉对她真多了几分喜爱。 陈文耀自然能看出陈太太心中的变化,心中对那个印象中一向柔婉的身影多了几分好奇。相处三年,母亲对幼娘一向不冷不热,对她却是印象这样好,想必自有她的过人之处。 思及此,他起身道:“我去看看雅云。” 漫步出了正房,他站在廊下,只见东厢房窗内烛光温暖,上面映出个纤细的身影。 推门进了东厢,只见临窗塌上,雅云正倚在软枕上,手中不疾不徐,绣着什么东西。听见有人进来,雅云抬头,看见是陈文耀,眸中闪过一丝惊喜,立刻放下手中绣绷,就要起身行礼。 她动作笨拙,陈文耀挥手止了她的动作,站在塌边,垂首看她:“这是在做什么?” 雅云羞涩道:“妾想绣个平安符在佛前供奉,保佑腹中孩子能够平安。” 她本是柔弱堪怜的长相,如今身怀有孕,面庞比以往丰润些,烛光下浑身洋溢着母亲的柔和。陈文耀想到她满心欢喜进了陈家门,却是刚进门就背上了逼得主母和离这样的名声,难得现在还能这样心绪平静,便不禁有了些怜惜之意。 那原本在心中盘旋的念头也渐渐向一边偏去。 “我听说怀孕的妇人不能动针线,你为何不让身边人替你绣?” 雅云一怔:“妾倒不知道有这些讲究。”随即有些慌乱道,“这可如何是好,不会对孩子有什么妨碍吧?” 说着,她眸中神色越发焦急:“都是妾贪心,得了太太在佛前供奉过的帐子还不足,还想要的更多,竟犯了这样的忌讳。”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第十六章 陈文耀却是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引得眼前女子如此剧烈的反应,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本能轻轻将她揽到怀中以做安抚:“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也不过是口口相传的习俗,还从未听说有谁真因为这个出了事的,是我吓着你了。” 雅云顺势靠在他身上,柔声道:“妾只愿孩子平安。” 气氛霎时柔情起来,陈文耀却已经捕捉到了雅云话中的另外一个重点:“你方才说母亲赐了你一顶帐子,我怎么未听说过?” 雅云轻轻从陈文耀怀中挣脱,起身跻上鞋子,小心翼翼牵上陈文耀的手,见他未反对,心中稍安,引着他到了自己床前。 “就是这个。”雅云万般珍惜地抚了抚上面的刺绣,神情中透露着喜爱,“听说这是太太原本赐给少奶奶的,少奶奶没把这帐子带走,太太就赏了我。” 她崇拜地看了一眼陈文耀,“太太能养育出您这样出色的郎君,定是有大福气的,妾得了之后便万般珍惜,期望孩子能沾沾太太和少爷的光,以后也做个探花郎。” 陈文耀看着她,眼前却仿佛浮现出明棠的模样。那时他们成婚才一年,母亲觉得她一直没有消息,怕是子嗣运不大好,某一日就把明棠叫去,郑重把这帐子给了明棠。 明棠倒未拒绝,当着束妈妈的面,命人把原本的帐子换下,挂了这顶上去,只是才不过一日,就被她收起来压进了箱子最深处。 陈太太辗转得知后,自然不舒服,陈文耀还为此两边劝过。虽然最后以明棠整顿了他们东小院的规矩,此后发生在东小院内的事,只要不是明棠愿意透露出去的,陈太太一丝消息都听不到告终。 两年过去,陈文耀险些把这东西忘了个干净,没想到还有见它重见天日的一天。 雅云说得委婉,若只是没有带走,怎会出现在正院?恐怕这还是明棠特意命人送过来的。她还真是时时刻刻都把这些东西记在心里,临走了都要送还给母亲以示她对这东西的不满。 见雅云对别人不屑一顾的东西一脸珍惜的模样,陈文耀蓦得更多了几分怜惜。想她也是个身世堪怜的女子,陈家又不是勋贵人家,看重嫡庶长幼。一个庶子而已,将来如果读书读得好,自有他的前程。 若是没有读书的天分,便叫他专心打理庶务,给以后的弟弟当个帮手,也是一条出路。 况且,现下已经有风声说他是为了求子才逼得妻子和离,若是没过多久就传出妾室小产之事,怕是传言要更难听上几分。 思及此,陈文耀轻轻将雅云鬓边一缕乱发揶在耳后,再度安抚道:“你且安心,等把孩子生下来,跟母亲说一声,住在东小院的厢房里吧,跟母亲住在一起总归不方便。” 等把孩子生下来就搬家!雅云心中大定,看来夫主是没了那把她的孩子处理得干干净净,好迎娶新少奶奶的想法了。 至于夫主跟白家的婚事还能不能成,雅云半点不关心,她已经把这事儿捅给了明家,明家若是能搅和了自然是好。 若是明家不愿搭理,雅云也并不遗憾,反正总会有新少奶奶,她只要保证少爷不会因要再娶妻就把她的孩子打掉就是了。 在心中念了几百声佛,又感谢了一番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把这顶帐子送给她的旧少奶奶,雅云笑得愈发柔美。 而陈文耀把话说出口,却又有些怔然——自从明棠搬走后,东小院还没有再整理过呢。 明家是大族,给女儿准备嫁妆时也是照着所有大族嫁女儿时的习惯预备的,东小院里各色家具全都是明棠的陪嫁。 那天明家浩浩荡荡来了几十人搬明棠的东西,陈文耀当时不愿意见明家人,事后去看时,只觉东小院用家徒四壁都不足以形容,剩下明家没带走的东西摆在正屋的地上,瞧着孤零零的可怜。 自那天起,陈文耀便起居在了前院书房。母亲自然是不会想着去整理东小院,他没吩咐,想必家下人也不敢擅专。想到东小院那空空荡荡的模样,陈文耀一时只觉得头痛。 第二日一下衙,陈文耀便叫来束妈妈,吩咐道:“东小院少奶奶的东西搬走后着实有些不像样,你这两天看着,找人先打了家具来,不拘用什么木料,只要屋子有个样子就行了。” 束妈妈点头应下;“还得少爷给我写个条子。”没条子怎么好去账房支银子。 总不能拿自己的钱给主家办事吧。 陈文耀点头,写了许束妈妈到账房为打家具一事支取银两的事,又盖上自己的私章,便开始处理今日收到的信件。 京城中有的是打家具的匠人,就是木料也有现成备好的,陈家的要求又不难。且现下雨水少,晾漆也容易,不过短短十日,木匠就把束妈妈要求的家具一样样运到屋中组装好。 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家具清一色刷的黑色清漆,摆在屋中倒也齐整,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韵味,束妈妈带人检查了质量,便拿了条子去账房支银子。 谁知这银子是顺利支出来了,却得了个十分不好的消息。 送走木匠,束妈妈忧心忡忡进了正院,低声道:“太太,才刚刘账房跟我说,账上现下钱不多了,让我提醒您节省些开支。” 陈太太十年前既然能带着儿子变卖家业进京,虽然说不好这其中有多少是陈文耀少年老成的缘故,总不至于对银钱没概念,立时便觉得不对:“文耀有俸禄,账上剩的银子也不算少,我们又没有什么花销,还需要节省什么?” 陈文耀还在求学时,陈太太一个月能用二两银子都算多的,这其中还包括着家下人的月钱。 现如今儿子已经是当官了,一个月俸禄也有十二两,逢年过节还有些额外的银钱,名下也置办了产业,怎还需要她节省开支了? 束妈妈心中叹气,只好硬着头皮提醒道:“太太忘了,少奶奶嫁进来后,家里前前后后一共添了不下十个人,月钱便是一笔支出。再有,寻常吃的、用的,还有每季要添新衣裳,这些以往都是少奶奶支的银子。还有...以往家里在少奶奶的铺子里拿货,总有些折扣,一年下来能省不少,现在总是不成了。少爷的俸禄和家中的出息就那么多,账面上的钱自然不经花。” “好了,不要说了!”陈太太面色一阵青一阵白,面对着跟着自己时间最久、最贴心的心腹束妈妈也觉得面上火辣辣的疼。 她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以往过的什么日子,陈太太怎么会分辨不出来?不过是刻意“忘”了而已,若是时时刻刻在心中记着自己吃的用的都有儿媳妇一份,她还怎么心安理得指责儿媳妇不能生? 说来奇怪,陈太太静下心来回想明棠与儿子成婚前自己的生活,竟觉得印象都十分模糊,仿佛那些年她不算是真正活着,只是一场梦,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只留下一个那时生活十分困窘的印象。 若说那日明棠命人来取嫁妆时陈太太是剜心之痛,想到自己以后又要过回以往那困窘的生活,陈太太便觉得自己如同被凌迟一般,日日都有人在从她身上割肉。 只是无论如何,眼下却没有一个可以让她指责对方做得不够好的对象,只有一个等着她示下,好去回应账房的束妈妈。 陈太太额角一跳一跳的抽痛:“东小院里我记得有两个小丫鬟,喊人牙子来卖了吧。再有,厨房用不了三个厨娘,辞两个,再挑个正院的去厨房帮工。还有...” 越说越是顺畅,陈太太的头痛状况也就渐渐减轻,心中反而还升起了一股莫名的自豪感。 这管家之事哪有前儿媳妇说的那么难?反正她是当家的太太,说一句是一句,只要把人放在该放的位置,发了月钱,自然会一切正常。 前儿媳妇没进门的时候,她不也把儿子养到这么大了?还考了个文曲星降世的探花呢。 要是当时儿子没答应娶这个儿媳妇就好了,戏文里都唱过了,这年轻的状元郎,陛下都是要许公主的。儿子不是状元,却是个长得更好看的探花,娶不上公主,娶个郡主也行啊。 为想象中丢失了的郡主儿媳妇叹息了半晌,余光看见束妈妈竟站着不动,不由疑惑:“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 束妈妈张口结舌,心中升起一股不敢置信:这真是那个以往千里迢迢上京,又事事精打细算了十年之久的太太吗?怎么现下想事情竟变得如此简单? 只是她这一辈子是跟陈太太绑在一起了,主人家没了别的话,束妈妈只能苦涩应下,回头就去一一操办陈太太那些必然会得罪许多人的命令。 眼下将近端午佳节,去年的这个时候,府中上上下下清扫一新,处处盈满艾草香,厨下也正忙着包粽子。几个厨娘包的粽子个顶个儿又好看又结实,到了正日子,从上到下人人都能领一串儿。 今年可好,粽子没了,活计可能也要没了,就连负责提水的婆子也没了能跟贩水人炫耀陈家好日子的机会,有些无精打采的。 因着这些,以往让大家觉得与有荣焉的文曲星大少爷私底下也很是招致了些不满,甚至有年纪大些的怀疑他这是“撞客”了,煞有介事地偷偷求了符,盼着大少爷早些把少奶奶哄回来。 以前大家谁也没听说过这和离是怎么一回事,保不准不作数呢? 少奶奶回来了,大家就都有好日子过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第十七章 早把陈家抛之脑后的明棠哪里会想到竟有人真情实感盼着她回去? 这年头的人都看重节日,端午节又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几个节日之一,明家上上下下也都在繁忙当中,就连理应最清闲的明棠也在忙着做她每年端午节的重要任务。 这时的习俗是要用红、绿、黄、白、黑五色粗丝线搓成彩色绳,十岁以下的孩子要将之系在手臂上,以辟邪祈福。明棠一生两世,上辈子从未系过这个,这辈子被明夫人要求时只觉新奇,稍微大一些就开始要求自己编五色绳玩儿。 这样小的要求,明夫人自然答应。说来也是凑巧,明棠头一次编的五色绳被一个在她院子里洒扫的婆子要了去,回家系在了孙女身上。而她孙女那一年无病无灾,最冷的时候都没打过喷嚏。 这事传开以后,年年端午都有人来求明棠编的五色绳。明夫人就索性把这事当成了定例,每年都要明棠编上一些,当节礼分给家下人。 五色绳编着极容易,今年府中报上来的十岁以下的孩子又不多,明棠完成任务时天色尚早,桌上各色丝线也还剩不少。 想了想,明棠索性寻了些碎布头,用丝线缠了个小小的手鞠球。 闻荷初时还奇怪明棠这是在做什么,等见明棠穿针引线,红色为底的素球上渐渐出现了繁复美丽的西番莲图案,就不禁有些惊讶:“还以为小姐是见丝线实在用不完了,想法子要把线都给用了呢!” 折柳轻拍她一记:“你何时见小姐浪费过东西?” 每次看起来像是在胡闹的,最后都产生了让她们惊叹的结果。不正跟这次一样? 两人上前,见明棠手中已经开始收尾,取了别的材料来,配上流苏与挂扣,便成了个别致的腰间饰品。 这手鞠球色彩鲜艳,明棠又着意穿了套颜色素淡的衣服来凸显,端午节那天,明棠刚到正院,就成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明夫人一怔,觉得这场面颇为熟悉,再一想,好像上次出门也是如此,不禁看了明棠一眼,嗔道:“就喜欢搞这些别致的。” 亏她还担心幼娘不愿意出门引人瞩目来着。 不过是女孩子们做了样瞧着有些趣致的饰品,似明夫人这种年纪的贵妇人,能注意到,提上一句已经算是难得。见人已经齐了,明夫人略提点几句今日可能遇到的人,便带着家中女眷登车出门。 端午节赛龙舟历来在昆玉河举办,因这事由来已久,各项规矩也是约定俗成。譬如主办方和朝廷的官员们齐聚昆楼,各家的夫人小姐们则占据昆楼对面的玉台。虽则是隔河相望,影影绰绰能看见对面的景象,在十分看重男女大防的现在也不能算离了格。 也正因如此,端午上玉台观舟这天,女儿家们多半都会着意打扮一番——万一未来的夫婿就在对面昆楼上呢? 如今玉台之上环佩叮当,清风吹过,携来的全是艾草清香。明棠举目四望,见面前昆玉河波光粼粼,阳光下灿烂辉煌,沿河两岸人头攒动,时不时还能听见悠长嘹亮的叫卖声,真正是热闹非凡,是独属于这个时空的节日欢腾。 在明夫人示意下上前与几位夫人见了礼,许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明棠,几人都默契地忽略了她,只赞一句她气度好,就把话题转到明家几个孙辈上,其中尤以将近及笄之年的明琬受到的关注最多。 明棠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倒也不觉得如何,十分坦然地站在原处听着,还适时插话夸了明琬几句,施施然回了明夫人身旁坐下。 一旁的小姑娘们却是早就注意到了明棠腰间那色彩繁复美丽的小球,有与明琬相熟的,等她们刚见了礼退下,就上前去硬拉着三人到了一旁。 “你们问这个?”明琬有些意外,旋即笑道:“怕是我们小姑姑一时兴起做着玩儿的,我们几个也是今儿出门才头一次见她佩戴。” “你小姑姑?”听了她的话,询问手鞠球的那位往明棠的方向看了一眼,就有些踌躇——明棠可是正在长辈堆里坐着呢。 有人却是对八卦更感兴趣,低声问明琬:“你小姑姑不是和离了吗?以后还会不会再嫁人呀?” 明琬皱眉:“怎么好妄议长辈之事?” 都是相熟的文官家的姑娘,寻常也是常在一起玩的,有人见势不妙立刻转移话题:“好阿琬,回头你能不能帮我们问问姑姑这个该怎么做?你看我腰上这个香薰球,还是我特意命银楼打的,做工倒是精致,离远了什么都看不清。” 正是一门心思钻研穿衣打扮的年纪,小姑娘们瞬间把先前的话题抛之脑后,你一言我一语,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座中已经年长的夫人们看着不远处那欢快的景象,也不禁露出笑容。 谁没有这样天真不知愁的年纪呢?真是让人怀念。 明棠坐在明夫人身后,耳边听着几位分明不见半点白发的“老”夫人追忆往昔,手上自然而然给明夫人添了些茶。 有位到场不久的武夫人目光不禁被吸引过去,见明棠青衫绿裙,乌黑发间一二玉簪,打扮得清清爽爽,腰间却坠着个五彩缤纷的小球,显出几分少女的活泼,又有副明眸皓齿的好样貌,不禁问道:“不知这是夫人哪位孙女?竟这样的贴心。” 明夫人一怔,旋即笑道:“幼娘是我最小的女儿,的确素来贴心。” 武夫人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顿时有些尴尬,讷讷半晌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中着实郁闷,怎么明四小姐嫁过一回的人了,做姑娘打扮也一点不显得突兀,她是真没想到传闻中的明四小姐居然是这样的一副模样。 “多谢夫人赞我驻颜有术。”明棠摸了摸脸颊,笑道,“没想到我也有被错认母亲孙女的一天,看来母亲的确把我这张脸生得好,十分显小。” 武夫人连忙顺着话头道:“可不就是如此?四小姐瞧着脸嫩得很,真是一副刚及笄的模样。我还想着是明夫人您家中孙女到年纪了要相看,方才拘在身边不许她去玩的。” 座中人顿时就有些无言...…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明夫人却是不以为忤:“我们家幼娘也的确正是好年纪,我也盼着她遇着好姻缘。” 丈夫说先前那两封折子到现在都还留中不发,陛下也只当没这回事一样,说不准是什么态度。况且,明夫人从私心论,也不想明棠大好年华青春虚度。 如今且放些风声出去,若有好的,就看幼娘愿不愿意;若是实在没有合适的,总也是个态度。陛下就算是不愿见妇人和离在家,他们又不是没给幼娘寻摸新的亲事,这不是一时半会儿没找到吗? 轻描淡写放下这个让其他人心中暗暗思量的重磅话题,明夫人端起茶盏淡定喝水,座中众人却是不禁把目光集聚在了明棠身上。 说实在的,看明家对这位四小姐的宠爱态度,哪怕是个和离过的女子,要是家中有合适的人选,娶回家去总是不亏。哪怕是当个摆设供着呢。 明棠自身素质又不差,不过是听说子嗣上有些困难...... 有人目光闪动间,已经从亲戚间扒拉出位合适的人选——年岁相差不多,丧妻有子,家中有恒产,也算官宦子弟,说来跟这位明四小姐还不能算十分不般配。 明棠饶是心中已经猜到明夫人想要趁早为她再找姻缘,也并非抗拒再嫁,面对这样十几双打量的眼睛一时也觉得有些吃不消。做出个羞涩的模样,轻轻低头,对明夫人道:“母亲,我出去走一走。” 便从座中起来,朝众人点头示意,信步出了歇息的地方,选了处僻静的角落。 玉台占地广大,这处偏僻,旁边又有两株高大的柳树,垂下的枝条恰巧将这处拢在中间,形成一个较为私密的空间。 明棠瞧着左右无人,情不自禁伸了个懒腰,轻轻向后,靠在了栏杆上。 身后闻荷不禁规劝道:“这是在外头呢,小姐,您也稍微注意着点儿。” 这副样子若是被外人看见了可不太好。 “好了好了,我知道。倒是你,今儿怎么这么稳重?我差点儿以为我是带了折柳来。”明棠笑着安抚一句,直起身,手扶在栏杆上向外望去,恢复了以往的身姿挺拔。 “折柳姐姐不在,我当然要连着她的份儿一起了。”闻荷不为所动,举止间更见庄重,活像是折柳附身。 恰在此时,一阵清风吹来,柳枝纷纷扬扬飞舞,明棠身上裙衫也随风而动。 闻荷轻轻皱眉,没想到玉台上风竟这样大,见明棠暂时无事,禀告一声,转身下楼去马车上拿明棠的披风。 明棠倒不觉得冷,只是担心这风要再大些,今天竞渡怕是要受影响。 枝叶飞舞间,对面昆楼上似乎也有人受了影响,明棠只看见对面人影攒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也不知那位传闻中美貌难得一见的裴世子今天会不会出现。同在京城,明棠长这么大只见识到了他的难得一见,美貌却是还未亲眼印证过。 正出神,只觉腰间一沉。明棠低头看去,只见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站在她身旁,一手正抓着她腰间那颗小小的手鞠球不放。 见明棠低头了,他连忙松开手,又举起手腕,展示着他腕间的银镯子,指了指明棠腰间,脆声道:“换!”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第十八章 这小孩儿生得实在可爱,明棠看着看着,就忘了他说的什么,情不自禁蹲下来,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只觉触手嫩滑,手感十分之好。 几步之遥,一个满面焦急的中年妇人冲过来,深深松了口气,朝明棠行礼道:“小郎君不懂事,唐突姑娘了。” 大人来了,怕是不能捏脸了,明棠颇为遗憾,站起身:“无妨。” 被捏了脸的小孩儿看了看妇人,又看了看明棠,歪了歪头,似是想了些什么,往前走了一步,仰起脸,指了指脸蛋,又指了指明棠腰间,再次道:“换!” “你要跟我换这个吗?” 明棠蹲下身,取下腰间的手鞠球,挂在手中左右晃了晃,就见那小孩儿也随之左右摇头,视线片刻不离,显然是极为想要的。 “嗯!”说着,小孩儿再往前凑了两步,把自己精致的小脸摆在明棠面前。 “可是脸不值钱诶,怎么办?”明棠一边摇头,一边再次伸出罪恶的手掌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 嗯,这是小朋友自己凑上来的,不是她冒昧。 小孩儿显然不能理解明棠一边摇头,一边顺着他的意思捏了捏脸蛋到底是同意交换还是不同意,脸上的表情都因想不明白而成了一片空白。 呆滞半晌,他回到最初的思路,举起手,开始往下扒拉自己的银镯子。 只是他显然被喂养的极好,脸颊白嫩不说,露出来的手腕也如藕节一般,那银镯子显见是刻意调成与他手腕差不多大小的,小孩儿憋得脸颊通红也没能成功取下来,顿时扁了扁嘴,不舍地看了眼明棠手中还在来回晃动的手鞠球,转身看向身后的妇人,张开双臂。 那妇人就蹲下身,把他抱起来,歉意地看了看明棠:“打扰姑娘了。” “你们家小郎君十分招人喜爱,我并不觉得打扰。”明棠摇摇头。 那妇人便起身,抱着小孩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小孩儿乖乖待在妇人的怀里,在妇人转身后还从她肩膀上探出头,眼巴巴看着明棠,表情着实可怜,明棠看得想笑,快走几步追上他,举起手,掌心向上。 他眼前一亮,犹犹豫豫地伸出手,见明棠点头,连忙伸手抓住。因手小,不能完全握在掌心里,只能牢牢捏着下面垂着的流苏,看那颗五颜六色的小球在眼前跳动。 得偿所愿的小孩儿送给明棠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脸颊上竟还显出一个小小的酒窝,明棠看得心都要化了,也回给他一个笑。 取了披风回来的闻荷见明棠腰间没了手鞠球,不由疑惑:“小姐的宝贝怎么不见了?” 自家小姐素来不喜欢做针线活,那天兴之所至做了那颗叫手鞠球的饰品出来,晚上就后悔得不得了,觉得本可以教了针线上的人去做,省得耗费自己的时间。 这样宝贝的东西,怎么她下一趟楼就没了。 明棠接过披风披在肩上,目光颇为悠远:“拿去博美人一笑了。” 虽说眼下还只是个美人坯子,但明棠坚信,有这样底子的小孩儿,长大了必定是美人。 到时候她就是美人童年印象里送了他一个心爱玩具的美丽姐姐,想想也是怪荣幸的。 闻荷看了一眼周围,只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的背影,心中一阵狐疑:这世上还有能美到让自家小姐称为“美人”的妇人? 玉台之上聚集的各家女眷越来越多,对面昆楼也是人群骚动,似乎来了什么大人物。 这种盛会,素来是地位越高的人来的越晚,龙舟竞渡开始的时间怕是快到了。 果真如明棠所料,不过片刻间,鼓声渐起,一声紧似一声,鼓点最密集时直让人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低沉的鼓声在最高潮时微微一顿,接着是一声极其响亮的金铁交击之声。 两岸嘈杂的人声微微一顿后立马重新喧嚣起来,众人都知道,这是竞渡开始了。 玉台占地广阔,又居高临下,视野极好。又因这到底不算是严肃的场合,观竞渡时素来不强求众人按位次就座。 此时有在位中与人一边闲聊一边看着河面的,也有站在沿河的栏杆旁以求视野更佳的。明棠便不急着离开自己占据的这一角风水宝地,只往一旁挪了挪,不让柳枝遮挡自己的视线。 只是昆楼与玉台毕竟设在竞渡河段中间靠后的位置,如今竞渡刚刚开始,河面上还空无一船。 明棠正有些无聊,忽然觉得有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顺着望过去,却又什么都没发现。倒是有位姑娘的红色衣裙实在鲜艳,在一片浅色中着实显眼。 无聊的时间一闪而逝,远处河道上已经出现了几个小点,且在众人的视线中慢慢扩大,正是参与竞渡的龙舟。 离得稍近些了,众人便能分辨出那在最前方的是一艘红色的龙舟,其上划手与鼓手也清一色着红,动作整齐划一,速度极快。 紧随其后的是一艘青色龙舟,就在众人看的这会儿功夫,已经渐渐追上,只落后红船一丁点儿的距离。 再往后又有几艘漆成不同颜色的龙舟,你来我往,一时之间竟是险象环生,让人无法断言哪艘船能最快到达终点。 局势正是紧张,岸边百姓们的怒吼声、欢呼声如浪潮般不绝于耳,顺天府尹夫人忽得提醒道:“竞渡已将过半,有看好船队的夫人可以出彩头了。我素喜橙色,便压那橙色龙舟一块玉佩。”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块显然是早就预备好的玉佩,放在身旁侍女手中的托盘上。 龙舟竞渡,民间自有赌场开盘赌输赢,官家女眷们也有她们赌戏的方式。历来便是由顺天府尹夫人做见证人,各家看好哪只船队,便压对应船队一样彩头。 若是输了,彩头自然是拿不回来;若是赢了,一般也不过是把自己压注的东西拿回来,该赢到手的东西就直接捐给顺天府,由顺天府折了现送去给慈幼院。 也正因如此,各家的女眷在压注时都十分注意。毕竟,压注赢了不仅能拿回自己的东西,还可以十分慷慨大方地说一句“这剩下的便捐了吧”,落个好名声。若是压注输了,却是与花钱给别人买名声无异。 押了注后,玉台上观赛的各家女眷们也越发看得心驰神往,只是到底要矜持些,不便高声叫嚷,便只随着局势变化或剁脚、或咬牙,面上神情一变再变。 有那性子急的,看着自己压的龙舟转瞬就落后于他人,更是恨不得亲自上前去划船一般。 捧着托盘的侍女停在明棠身边时,明棠不假思索,选出要压的队伍,取出彩头,一并交还给侍女。正要认真观赛,一旁忽得传来一道声音:“我看明四小姐似乎并不紧张,不知你压的哪艘龙舟,可是觉得必定稳操胜券了吗?” 明棠闻声看去,只见自己身前站着位一身大红色遍地金,胸前垂着百宝璎珞,瞧着便知道极有钱的姑娘。 此时这姑娘正死死盯着她,目光一瞬不瞬。 忖度着她什么时候得罪了这样一个人,明棠摇摇团扇,语气轻松:“观赛时不紧张,也许是因为我压的彩头并不贵重,所以无论哪艘船赢了,我都不心疼呢?” 那姑娘却是寸步不让:“若是旁人这样说,我便信了,明四小姐这样有主意的人这样说,我却是不信。”她语带挑衅,“还是四小姐觉得自己眼光未必精准,选出的队伍不一定能获胜,所以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呢?” “你一时说我觉得稳操胜券,一时又疑我选的龙舟获胜几率不大,这一正一反的,还真让我摸不着头脑。”明棠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渐渐有些难看,继续道,“虽不知你是哪家的姑娘,说话竟这样颠三倒四,但看你这么绞尽脑汁的想知道我选了哪艘船,我还是告诉你,我压了那艘金色的龙舟。” “如何?姑娘可满意了?”明棠笑吟吟看她。 “你的眼光也不过如此。”红衣姑娘看了看河道中的战况,轻哼一声。 那金色龙舟虽说也在第一梯队,却是落后前面几艘至少一个船身的距离,想在这无风无浪、河道笔直的昆玉河中赶上去是绝无可能。 “瞧着金色好看,随意一选罢了,倒说不上什么眼光不眼光的。若是输了,左不过是损失些身外之物而已。且毕竟会被捐给慈幼院的苦命人,全当是我给自己积福了。”明棠依旧带着笑,“倒是姑娘你,想必自认眼光绝佳,压的船必定能够勇夺第一了?” “那是自然!”红衣姑娘信心满满,“第一必是我家的红色龙舟!” 话音刚落下,场中形势已是有所变化,那红色龙舟竟被紧随其后的青色龙舟越了过去,屈居第二。 刚说完就被现实打了脸,红衣姑娘脸色一沉:“没用的东西!”却是依旧不肯罢休,看着明棠,挑衅道,“一时输不代表一世输,明四小姐以为呢?如今我家红舟是落后,可后面还有半程,我相信我家红舟必能追上去!” 在她说出那红色龙舟是她家的之时就陷入思绪的明棠眨眨眼,意味深长:“就怕你以为的赢不是真的赢了。” 红色龙舟的主家,不正是三年前曾榜下捉婿捉到陈文耀头上的中郎将吴家么?这就怪不得她字字句句都似意有所指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第十九章 那红衣姑娘听了她的话,微抬下巴,睨了明棠一眼,道:“看来你知道我是谁了?” “的确有几分猜测。”明棠颔首,对她的态度不以为意。 记得当初放榜之时,陈文耀因榜上有名且名次靠前,在一众有妻有子的新进士中正如万绿丛中一点红,放榜当日就被人“请”到了家里。 只是当初婚约已定,明棠听说此事后从未担心过会发生什么变故,更不要说去关心谁家捉婿捉到了陈文耀身上,后来才辗转得知,是中郎将吴家在为大小姐择婿。 如今她与陈文耀已经和离,陈家又在为陈文耀寻新的亲事,既然眼前是吴家的姑娘,想来吴家有意重提当年之事? 只是毕竟是提婚事,三年前又有过一遭捉婿之事,吴家总不可能连着两位姑娘都要往陈文耀身上投资。难道眼前人就是当年的当事人,吴家大小姐? 既是未嫁装扮,想必是这几年一直未嫁了?明棠一时有些叹为观止。 陈文耀真有那么好?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承认的确是我赢了。”站在她对面的吴家小姐却在此时冷哼一声,“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只知道我要得偿所愿,而你却是前途未卜。” 吴大小姐一家子武人,自小就想嫁一个风度翩翩的读书郎,那年得知新进士中正有一位与她年纪相当的俊俏郎君,满心以为这是上天赐她的好姻缘。 谁知道家中都把人捉回来了,最终却仍是没成事,她的天赐良缘转眼间就迎了别人进门,且京中人人都称道他们是天作之合。 此后家中也为她寻过别的亲事,可毕竟有一个才华样貌都得到承认的探花郎在前,谁愿意屈就那些功不成名不就的所谓才子? 如今可好,她毕竟年岁到了,家中正为她的亲事发愁时,她心心念念的探花郎却又成了单身,莫非这就是好事多磨?吴大小姐即将得偿所愿,瞧见当年让自己成了一时笑话的明四小姐便不禁想讥刺几句,也好一报当年之仇。 见她这样笃定,恐怕是真心甘情愿一定要嫁到陈家去,明棠便歇了劝她不要嫁的念头,目光中多了些事不关己的漠然。 气氛正有些剑拔弩张,一道端凝的嗓音突然插话道:“呀,小姑娘你也压的那艘金色龙舟赢?” 明棠闻声望去,只见是位面目陌生的夫人,正看着她笑。目光分明是直直落在她身上,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冒犯。 正在疑惑这是谁,她身旁那位方才还在不断出言挑衅的吴大小姐却是已经收敛了神色,福身行礼:“裴夫人安好。” 裴夫人点点头,语调和缓:“本是找这位姑娘有些事,略等等也无妨。听你们在议论压了哪艘龙舟,一时忍不住插话,扰了你们说话了。” “夫人言重了。”吴大小姐连忙福身行礼,看向明棠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惊疑不定。 她何时入了定国公夫人的眼了? 殊不知明棠也在思索,她什么时候见过这位裴夫人了?还能让她亲自过来找自己去说话。 这位裴夫人发间虽见银丝,却依旧能从她那已见风霜的面庞上窥出几分年轻时的美貌模样,更兼有一身浑然天成的气度,明棠自忖若是以往见过,绝不可能忘记。 裴夫人说完,见明棠似是还有些犹豫,顿时恍然,侧身往旁边一让,露出正站在她身后,躲在裙子后面的小孩儿。 “姑娘莫怪我唐突,是我家阿泽非要过来寻你。” 突然没了遮挡,出现在明棠眼前,那小孩儿羞涩一笑,连忙又抓着裴夫人的裙子躲在她身后。 原来是小朋友的家长想见见今天送玩具给他的陌生人,明棠瞬间明白了这位裴夫人的来意。 “夫人相邀,在下敢不从命?” 去陪一老一小两位美人说话当然要比跟对自己有敌意的“前情敌”好得多,明棠欣然同意。 裴夫人便颔首,示意身旁妇人抱起裴泽,先行一步,朝不远处一处空着的坐席走去。 明棠落后她几步,见吴家大小姐死死盯着她,目光中仍带着几分不善。明明对这位刚来的夫人心存顾忌,却依旧不肯收敛,看来她确实是看自己这个前妻格外不顺眼了。 有这样一个人对自己怀有敌意,确实让人不舒服。想了想,明棠停下脚步,含笑道:“吴小姐大可不必对我有这样深的敌意。毕竟我与陈文耀已经和离,全天下最不可能再与他产生半分纠葛的便是我了。要紧的不是从前,而是以后,吴小姐觉得呢?” 吴大小姐一怔,轻轻眨了眨眼睛,思维有片刻凝滞:好像还真是这样......? 见她表情有所变化,明棠忽起促狭之意,循循善诱道:“我知道吴小姐恐怕还有疑虑。不如这样,我们来做一笔生意。自来女子嫁人,最烦的怕是与婆婆相处。吴小姐日后若是与陈太太相处时觉得摸不准她的心思,不若写信给我,百两银子一条消息,想必能帮吴小姐省上许多功夫。” “当真?”吴小姐顿时眼前一亮。自从亲事怕是有八分准之后,母亲就一直在担心陈太太作为寡母怕是不好相处,之前明家小姐和离说不准就有陈太太的缘故。 念叨来念叨去,吴小姐头都要被念大了。 “自是当真。”明棠没想到陈太太竟还真能被她废物利用,意外之余立刻保证道,“吴小姐想知道什么,只管送信到我家,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吴小姐故作矜持地轻轻颔首,唇角的笑意却分明透出了内心的喜悦。直到目送明棠在裴夫人身旁坐下,说了几句话,又弯腰逗弄了一番裴家最宝贵的小郎君之后,她才回过神:不对啊,她不是为了嘲笑明四而来的吗? 倒是明四连陈太太的喜好都能拿到自己这里赚银子,也不怕消息泄露,看来对陈家的确是毫无一丝留恋。 另一边,弯腰挠了挠裴泽小朋友嫩呼呼的双下巴,逗得他笑着躲到裴夫人裙子后的明棠不禁一笑。 “阿泽很喜欢你。”裴夫人端坐一旁,瞧着明棠逗弄自家最宝贝的孙儿,并无半点阻止之意。 她能看出来,这姑娘是极喜欢小孩子的,逗弄时也有分寸,并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许是看在我会做玩具的份上吧。”明棠眨眨眼。 裴夫人颔首,赞许道:“姑娘的确有巧思。”那手鞠球她也看了,一看便知是仿着蹴鞠用的鞠球做的,因大小远远不及,更适合在手上把玩,称作“手鞠球”可说是恰如其分。 兼之上面图案可以千变万化,做腰间坠饰,或是做小孩玩具,都是不错的选择,也算是一物两用了。 两人正说着话,玉台之下忽得传来震天般的欢呼声,不远处亦有龙舟自终点处激射而来,船头上的鼓手此时高高站着,手中挥舞着一抹鲜红,那是用做终点线的绸带——竞渡结果已经决出了。 玉台之上亦是一阵骚动,瞧见龙舟颜色的裴夫人却是一怔:“姑娘是真的随意一选吗?” 若真是随便一选,便能选中最后夺得第一的金色龙舟,那也着实是运气太好了些。 明棠目光诚恳:“自然不是。” “这金色龙舟是我投资的。”明棠伸出五根手指,“我与他们说好了,若是最后能得第一,官府的奖励之外,我再加五百两银子。” 为了这五百两银子,她的队员们可是铆足了劲儿练了不知多久。果然,金钱的力量是强大的。 裴夫人失笑,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对面昆楼上,一道响鞭声破空而出。 众人皆是面色一凛,待三声响鞭过后,原本喧腾的昆玉河两岸已是渐次安静下来,黑压压的人头跪满了一地,接着便是山呼万岁之声。 眼下的昆玉河段本就是一年中人最多的时候,成千上万人齐声呼喊的声音直让人心神不禁为之震荡。 自昆楼起一道道嘹亮的“免礼”声次第传来,明棠起身,面朝昆楼方向,低垂着头的同时心中不由感叹这年头的人对皇权的敬畏之心。 这样喧闹的场面,竟能以这样迅疾的速度安静下来。 方才她还猜测昆楼上来了大人物,如今一看,可不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人物。 昆楼上,栏杆旁显出一个一身石青色,显得颇为低调的身影,隔着河岸,明棠余光中只能看见那身影挥了挥手,随后河岸旁便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明棠觉得自己十分能够理解这种情况。若是她出门过个节结果见到了国家最高领导人,估计也会激动得要命。 不过眼下正是人多的时候,就怕人群一骚动,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 想什么是什么,明棠脑中刚一闪念,就听见对岸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明棠禁不住抬头,闻声看去,正好见一孩童从岸边滚落,直直坠入昆玉河中,随着浪潮挣扎着。 因着要赛龙舟,昆玉河这些日子都禁航,如今河面上只有从不远处终点回返的龙舟,如今最近的龙舟距那孩子也尚还有三丈有余。 明棠刚揪起心,只见一玄衣青年自桥上翻身落下,脚尖轻点河道中一不知何时出现的竹竿,身形一动间,已是弯腰将那孩子提起。 随后他兔起鹘落,片刻间已经安然落在了那最近的金色龙舟上,甚至那孩子被他放下后竟是当场大哭起来,显见并无大碍。 只是苦了舟上的鼓手,龙舟素来狭长,他又是站着,乍然失了平衡后竟是跌落河中,只能苦着脸扶着龙舟向前游动。 这一出意外直是一波三折,节奏极快,明棠还没进入情绪便看到了结局,脑中便什么都没留下,只有那一道玄色身影鲜明烙在脑海中。 ——现实版动作大片啊这是。就不知这男主生了怎样的一张脸,能不能配得上他那腰细腿长的好身材。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第二十章 何止明棠看呆了去,岸边百姓们更是被这意料之外的发展惊得回不过神,直到龙舟靠岸,方才爆发出阵阵呼声。 那亲眼目睹孩子从自己手边掉下去的妇人更是几乎瘫软在身旁人怀中,半晌才缓过神,急忙穿过人群,向龙舟靠岸的地方行去。 人潮涌动间,官兵们把心是提了又提,强行弹压了几波才稳住了秩序。 圣上今日可是在昆楼上!出了这一遭意外已经够他们受的了,要是再闹出一桩事,以后的前程必定不保! 龙舟靠岸处距明棠直线距离并不远,她也就得以仔仔细细观摩了一番那玄色身影上岸后越发如松如竹的好身材。 直到昆楼上一道蓝色身影小跑着到他身旁,躬身说了几句话,将那人朝昆楼上引去后,明棠才收回视线。 这一回神,她却发现了身旁裴夫人有些不对劲。 虽然只跟裴夫人短短相处了一会儿,裴夫人那凛然的气度却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明棠还未想过自己能在裴夫人脸上看到疑似愁眉不展的神情,不由关心道:“夫人可是身体不舒服么?” 裴夫人回神,摇摇头:“我并无不适,多谢你关怀了。” 却始终面色不佳,瞧着似也没了说话的兴致。 毕竟萍水相逢,明棠不好再问,便起身,诚恳道:“虽不知夫人遇上了什么事,但若心绪不佳,与亲人朋友交谈过后大约能好上一些。小女就先告退了。” 裴夫人颔首,眸中多了一丝暖意,也真诚道:“多谢。” 目送明棠离开,瞧见她径自走向明家女眷的方向,裴夫人却是一怔:明家几个小辈,上次她在栖霞寺听经会上皆有一面之缘,唯独那位最感兴趣的明四小姐却是一直未见,难不成这位便是? 再看身旁目露不舍的裴泽,裴夫人轻轻揉了揉孙儿柔软的黑发,没想到,她与这位四小姐还真有几分缘分。 她说的也对,心中担忧再多,不若回去后仔仔细细与阿钺谈一谈。再不济,总能知晓阿钺心中有什么打算。 短暂的插曲过后,竞渡仪式照常举行,代表夺冠的金色龙舟队登上昆楼领奖的鼓手整个过程都觉得如坠梦中。 能从顺天府尹大人手里领一回奖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何况今天还亲眼见了皇帝陛下。 还因为要见皇帝陛下,里里外外白得了一身新衣裳。 鼓手甚至疑心自家祖坟这青烟要是能被人看见,怕不是得让人怀疑是祖坟失了火。 脑中混混沌沌,鼓手下楼时已经将自己说过什么都忘了个干净,只恍惚记得陛下指着那个救了小孩儿的好看公子问了句什么,他似是回答说:“小人没什么见识,但是公子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坏人?” 昆楼上自是热闹,玉台之上也不遑多让。 ——那边已经有消息传过来,于河上救了人的是现定国公世子。因一身功夫实在了得,又御前对答得了陛下欢心,被陛下盛赞为“裴家麒麟儿,不堕先祖家声”,甚至当场赐了官职,便是早前引得许多军中世家暗潮涌动的金吾卫同知一职。 这话初初传过来时,对官职稍有了解的各家夫人们都有些不敢置信。 那可是金吾卫同知!且不说金吾卫作为皇家最亲近的五卫之一,负责皇城守卫,地位有多紧要。单说官职,那可是从三品! 多少人从入仕起勤勤恳恳还无甚机会晋升,就是有那机遇迈入从三品高官行列的,多半也已经是年过四旬。 就是三十上晋了从三品,那也要被称一句年轻有为的。 何况…… “裴世子还没及冠吧?” “似是没有。啧啧,以后他媳妇怕是有福气了,夫君年纪这样小,又是一当官儿就是从三品,稳稳当当一个淑人到手。” “嘁,裴世子的媳妇自是直接封世子夫人,那可是正正经经的诰命,跟我们这种寻常说话时僭越称一声‘夫人’的不同。你这淑人说出去,怕人家还要嫌你说低了身份。” “到底是好命啊,有个年长那么多,封了世子的兄长,原本只能被称一句二公子,日后也不过是个旁支的。谁知道长兄就那么时运不济,竟是边关一场大战就这么没了,这世子之位也顺顺当当落到了他头上。”语气不免有些酸意。 “以后定国公府怕是有得乱呢。”另一人却是有些幸灾乐祸,“那前一位裴世子可是留了子息的,谁不知道定国公夫人亲自把他带在身边教养?按理,那才是定国公府真真正正的嫡长孙。以后现在这位裴世子再生几个孩子出来……有得瞧喽——” 看热闹归看热闹,能凑得上去的,还是纷纷起身前往裴夫人身旁,七嘴八舌地道着恭喜。 定国公府毕竟是开国时就有的公府门第,比起那些其他子孙不争气的勋贵家中,定国公府却是代代都有能支应门庭的人。 如今眼看着在圣上眼中还是有体面在的,现在的这位裴世子也是京中人皆有所耳闻的出众,眼看着定国公府又要进入权力场上,这热灶不趁着现在去烧一烧,怕是以后想凑都凑不上去呢。 况且...在场的各位夫人们就是自己没有个亲生女儿,家中扒拉扒拉,总能找出个品貌出众的,说不准就得了定国公夫人的青睐了呢? 想到救人的主角是裴世子,而方才跟自己聊了半晌的夫人正是裴夫人,明棠不禁感慨:果然好看的人一家子都好看。 瞧着那处的热闹,近来正在忧心女儿婚事的长媳宋章茹不禁感慨:“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听说裴世子生得美貌,裴夫人现下的心情恐怕跟嫁女儿也差不离了。” 素来不爱说笑的人忽然开始说俏皮话,明家一众人顿时笑个不住。 明夫人也颔首道:“裴世子那样的容貌,恐怕裴夫人确实左看看右看看,都觉得配他不上呢。” 艰难脱身,终于得以回了定国公府的裴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心情略有些凝重。 吩咐周奶娘带裴泽下去歇息,裴夫人定定看着桌上起伏的烛火,听到门口传来低低的问候声后,抬起头,注视着正慢慢走过来的裴钺。 裴钺是她三十岁上得的小儿子。因长子裴钧那时候已经十二岁请封了世子,而裴钺自小生得精致得如仙童一般不说,又素来嘴甜会哄人,她就有意无意地纵容着。 那时候她长子稳重,能支应门庭、次子贴心聪颖,即使与丈夫素来无话可说,却觉得心中畅快。 可惜天不遂人愿,次子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当年的旧事,自那时起就寡言许多,收敛了幼时贪玩的习性,开始日日勤练不辍。 若是仅仅如此就算了,偏偏长子意外过世,长媳挣扎着留下长孙之后也随之而去,为定国公府支应门庭的重担骤然落到了他身上。 裴钺比起之前就更不爱说话了。 念头一闪而过,招手令裴钺坐自己身旁,裴夫人犹豫几息,问:“今日之事,可是你私下筹划的?”一切都太过凑巧了些。 裴钺摇头,却又颔首:“不是我安排的,但是,顺势、顺心而为。” 裴夫人一惊:“如今的局势...” “若单看局势,自然是躲得远远的方好。但母亲觉得,我们真能置身事外?” 裴夫人不由默然:定国公府名声在外,分支、旧部众多,虽不敢说能聚集起多少将领,但军中世代受过裴家恩惠的人并不少,说话时天生便带着几分亲近,也多多少少能算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哪怕是为这部分人,怕也会有人打上他们家的主意。 既然稍不留神便会站在风口浪尖上,不如主动出手,在事情来临前先获取一定的力量,如此还能争取一丝主动权。 “只是...你的婚事如今怕是拖不得了。”想到今日玉台之上明里暗里多少人试探她,裴夫人就骄傲之余觉得心累。 早几年为裴钺说亲时,他总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明言不愿娶妻。那时候长子长媳刚去不久,裴泽年纪尚小,时刻离不得人,裴夫人一是心绪不佳,二是精力不足,就暂且搁下。 如今想来,当年怎么也得压着他相看几个,好歹如今也有些眉目。 现如今裴钺年纪到了,寻一个安分守己、能打理家事,又能让儿子满意、家里也不会随意搅进风波中的儿媳妇,谈何容易? 裴夫人不由头痛。 听闻母亲又提起婚事的裴钺微微皱眉:“暂且不急。” 他随意看了眼桌上,瞧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小球,转移话题道:“京城现下流行这样的玩具吗?瞧着倒有趣。” 今日他自玉台附近经过,正遇上明家女眷下车登楼,其中就有曾单方面有过一面之缘的明四小姐,记得她腰间仿佛也有个这般模样的饰品。 他本是随口一说,坐在他对面的裴夫人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本能看了眼裴钺,见他表情自然,丝毫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心中狐疑更甚。 儿子是何时见过那位明四小姐的?她今日问得清楚,这手鞠球是明四小姐端午节前因五色线多了,兴之所至随意而为,满京城现下也只有她一人做过这个玩儿。 又谈何流行? 裴夫人不动声色,将那手鞠球拿起在手中,含笑道:“是今日遇到的明家四小姐送给阿泽的。说起来,倒少见阿泽这样亲近一个陌生人。” “是明四小姐?”脑中不期然浮现出上次山中所见,她和一卖花小姑娘都能相谈甚欢的模样,裴钺若有所思,“她似乎的确很容易讨小孩子喜欢。”魔/蝎/小/说/m/o/x/i/e/x/s/.c/o/m 21、第二十一章 裴夫人动作一顿,握紧手中那软软的手鞠球,力道之大几乎让指尖深深陷进去,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没有问出:你是从哪里知道她讨小孩子喜欢的? 脑中千回百转,开始细细回想今日与明棠见面时的每一个瞬间。 说起来,似乎自从儿子出现之后,明四小姐的目光就没从他身上挪开过,直到他被陛下派人唤上昆楼后才回过神...... 难不成,这两人早就认识?甚至这几日怕是还见过面,不然他是从哪里见到独明四小姐一人有的这手鞠球的。 裴夫人暗自警醒,重拾方才被打断的话题:“几年前可以暂且不急,如今再拖,怕是有些难了。” 她眉梢微皱,“你怕是不知道,我今日应付那些家中有待嫁女儿的夫人们应付得有多艰难。” 裴钺无奈,只得道:“安分守己些就好。”说着,微微一顿,低声道,“儿以后想为阿泽请封世子。” 裴夫人指尖微颤,看向这个幼时最为娇气的次子,胸口微滞,却说不出拒绝的话:“...何至于此?” 次子向来敬慕长子她是知道的,对长孙的疼爱她也一贯看在眼里,但无论如何,裴夫人也没想过次子会有这个想头。 手心手背都是肉,次子现如今已经封了世子,日后继国公位,为子嗣请封世子自是情理之中。但想到襁褓之中已经失去父母的长孙,她又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 念头闪过,她又不禁有些疑心——难不成是因为次子心慕明家四小姐,知道她子嗣艰难,日后怕是难有身孕,又欲娶她为妻,所以干脆将阿泽当继承人培养,日后请封世子? 若真是如此...倒还真能算得上是一举两得。 裴钺却是想不到与自己面对面坐着的母亲心里在转着些什么念头,既然已经说了自己的想法,他就干脆继续道:“兄长是嫡长子,阿泽是嫡长孙,若非兄长出了意外,这世子之位原也落不到我头上,日后为阿泽请封正是顺理成章。” 说着,抬眸看着母亲,“只是这却要母亲为难了。若要为阿泽请封,除非我日后没有子嗣,或妻子是个真正通情达理的人,愿意认可家中决定。” 裴泽年岁尚小,母亲又已经年过五旬,若他娶了妻子,裴泽日后自然是由他们夫妻两个教养。这样一来,就须得他日后的妻子并无私心。否则后宅之中,当家主母若要对一个孩童不利,却是有许多防不胜防的手段。 当年武阳侯府甚至有已经成年了的子嗣自马上跌落,伤了腿脚,顺理成章与世子之位擦肩而过。事后也并不是没有人心存疑虑,但一切都发生得再自然不过,半分疑点都无,任怎么查都是意外。 裴钺自认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却没留意坐在他对面的裴夫人目光越来越复杂,听裴钺说了这一席话,默然半晌,道:“果真是长大了,考虑周详。” 她抚了抚手中的流苏,想到裴泽的笑脸,又想到裴钺身上肩负着这样大的压力,不过是想娶个心悦的女子,何必在意那么多? 况且儿子日日在外忙碌,裴夫人自认也不是对他的行踪一无所知,却想不出二人是何时互相接触过的,可见儿子对这段情意有多看重。 下定决心,裴夫人心中暗吸一口气:“母亲倒有个好人选。”她含笑道,“模样上佳,性情不错,且家中风评一贯谨慎,不会随意掺和大事。更有一桩好处,她与阿泽相处不错,很得阿泽喜欢。” “是谁?”裴钺却是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能挑出合适的人选,本能先皱了眉。 他自是没见过几位京中闺秀,但以他忖度,适合裴家现状的怕是极不好找,母亲别是为了给他娶妻,故意要诓他的吧? “就是方才我们提过的,明家四小姐。你觉得如何?” 裴夫人紧紧盯着裴钺的表情,见裴钺一怔,随即半点犹豫都没有就点了头:“果真是个好人选,母亲想得周到。” 那日在山中一面之缘,他只觉得明家四小姐性格洒脱。但她既能果断做出和离这样的决定,必是个心中主意正的。且听闻明家四小姐子嗣艰难,母亲又说今日她与阿泽相处得极好,日后想必会对阿泽视若己出。 明侍郎又身在礼部,素来为人谨慎,明家更是一向家风清正。 竟是方方面面都再合适不过。 裴夫人话出口前还抱有一丝希望,怕是自己误会了,见裴钺点头如此之快,想必就等着她主动提出来,心中竟不由有些酸涩。 那明四小姐虽各方面都尚算不错,哪里就值得儿子这样为她着想了?裴夫人自己佩服明四小姐能当断则断,若要娶她回来为儿媳,却还是觉得有些不足。 望着自己养了二十年,眉目间若清风朗月一般的儿子,裴夫人私心觉得,来个天仙也配他不上。 算了,谁让儿子喜欢呢? 裴夫人平复心绪,颔首道:“既如此,母亲择日请人上明家门,最好是早日把事情定下来,省得有人在我面前聒噪。” * 安乐居中,明棠正在看折柳盘算这段时间的收益。 她一手翻看着账本,一手在算盘上拨弄,算盘珠子互相敲击的清脆声音不绝于耳。 等折柳算完,提起笔在账本上写下些什么后,明棠笑着拿牙签扎了颗樱桃放在折柳嘴边:“可是算完了,听你打算盘听得我喘不过气来。” 折柳也不推辞,张口吃下,将核吐在一旁的小碟子上:“小姐自己算得倒快,还不用打算盘,偏是自己不愿意算账,倒来嫌弃我算得慢了。” 闻荷白她一眼:“心里且乐着吧,我也想有这福分被小姐服侍一回呢。” 正看账本的明棠果断抬头,一视同仁,按住闻荷,也往她嘴边喂了颗樱桃:“好了好了,快别醋了。” 闻荷脸一红,不再玩闹,探头过来看了眼账本,有些惊喜:“瞧着比上个月多赚许多似的。” 那是自然,毕竟有竞渡冠军打广告么。 这年头娱乐活动少,今年的端午竞渡又有陛下亲临,又有飞身救人这样的惊险一幕,可比去年的话题度高多了,广告效果也十分不错。 心中大致估算了这次的投入与产出,明棠心下十分满意。 广告费花得不亏。 再度看了看账本上的数字,明棠大方道:“这一个月怕是大家都忙坏了,折柳跟程掌柜说一声,上下都各加一个月月钱。” 发奖金的事,自然人人都乐见,折柳欣然应下。 门外忽传通传声,却是正院明夫人身旁的侍女。进了门,她朝明棠行礼后,便道明来意。 “母亲这时候唤我去正院?”明棠不禁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端午节后,京城的天气已经十分炎热,此时又是半下午,炽烈的阳光明晃晃挥洒下来,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明棠略略看了眼身上衣着,起身便随着来人一道去了正院。 安乐居离正院不远,路上也多有树木遮挡,进了正院的厅堂时,明棠额际还是不觉沁出汗珠,鬓边碎发微湿。 明夫人见此,倒有些后悔这么急着叫明棠过来,连忙带着她去了宴息室,命人再添个冰盆来,摸了摸明棠脸颊:“一路上过来,可是热着了?” 宴息室中冰盆刚融了一半,一进门便觉凉气隐隐,明棠摇摇头:“不过是走了一小段路,哪里就能热着我了?” 与明夫人并排坐了,见她只是犹豫,却不说话,明棠心中却越发狐疑。 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叫她来,分明是有急事,为何见了她却又不说? 明棠心中一顿:跟她有关的大事、急事,又能让母亲这么犹豫,就只有婚事了吧? 父母虽未明言,但端午前后,明夫人骤然变得有些急迫的态度却让明棠有所察觉——必是有什么抗拒不得的压力迫使父母为她寻新的婚事。 既然投身古代,当初明棠便没有不嫁的念头,而是顺从父母心意,在可选范围内挑了个那时看来最合适的人选。 如今既然父母有意让她再嫁,明棠也并不抗拒,只要有合适的人选。 想来向明家提出婚事的人家是既有可取之处,却又有不可忽视的缺陷,所以母亲才会这样拿不定主意? “初嫁由父母,再嫁却不能不听我的意见,母亲既然心中犹豫,何不说出来让我也参谋参谋?” 明夫人无奈一笑:“果真是瞒不住你。” 整理了一番思绪,明夫人低声道:“实在是,这来提婚事的人家,由不得母亲不犹豫。” 明棠不由好奇。 自端午节放出风声,想要为明棠再寻夫家之后,明夫人处这些日子总有人来往,明棠也是知情的。甚至提婚事的是什么样的人家,明棠也略知一二。而以她对明夫人的了解,那些人选必是会被她直接拒绝。 何时又有了个“由不得不犹豫”的人选? 就听明夫人继续道:“你定也是想不到的。”她看了眼明棠,“是定国公夫人,为定国公世子求娶你。” 见明棠果然也目露震惊之色,明夫人不知怎的,竟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果然不是她承受能力差,实在是这个人选确实有些让人意想不到。 平心而论,这桩婚事比明夫人设想中的要好上许多。 毕竟明棠哪怕再好,也是二嫁,还有些子嗣上的传闻。这些日子提到她面前来的人选也多是带着孩子的鳏夫,说媒到她面前的人还要说一声“与贵府的四姑奶奶正是再般配不过”。明夫人心中嫌弃这说法,却因世人向来如此,不好反驳,心中不知有多怄得慌。 可丈夫前番说了,之前弹劾他“纵女和离有伤风化”的折子固然被圣上驳斥了,他却也得了“不妥”两个字。 明夫人本意是想慢慢为明棠寻个好人家,若寻不到便就这样拖着,眼下却不得不加快进度,却总找不着满意的。 如今来了个再意想不到的人物,明夫人惊喜之余,心存疑虑。 毕竟事出反常即为妖,这人选实在是好到让明夫人情不自禁疑心定国公府有什么没有外扬的家丑,才唐突上门求娶幼娘。 明夫人所想,明棠也能略微猜测一二——又疑心定国公府别有图谋,又担心因犹豫不决,错过一桩好婚事。 她微一沉吟,想到端午那日与裴夫人交谈时的场景。 当日她并未与裴夫人互通身份,裴夫人对“明四小姐”的印象应当也只是来自于传闻。而传闻中的她是本朝第一个和离的女子,亦是有些人眼里的妒妇,还在子嗣上有妨碍。 求娶这样一位女子…… 明棠冷静道:“既然母亲与我都对这桩婚事有疑虑,何不与定国公府见一次面,也好问个清楚?” “自来娶妻都是大事,他们家既求娶我,必有缘由。若说开之后,女儿自认能胜任,那便答应,又有何不可?” “若连见一面都不愿,想来他们也并无求娶的诚意,直接拒婚也罢。” 倒好过在这里纠结。魔/蝎/小/说/m/o/x/i/e/x/s/.c/o/m 22. 第二十二章 一更 与女儿说定后,明夫人心中安稳些许,命人往定国公府送了回信,次日便得到了答复。 ——定国公夫人约明夫人到栖霞寺一道上香。 得知定国公府愿意见面相谈,又把地方定在栖霞寺,明夫人越发有了几分把握——定国公府应是真心求娶,才这样慎重。 毕竟亲事能不能定下还说不准,约在栖霞寺这样大家寻常都会去上香的地方却是正好,便是被人瞧见了也不打眼。若是约在历来都以求姻缘出名的红螺寺,那明夫人就要再考虑考虑了。 若是亲事最终不成,却有人撞见两家见面,保不齐会有什么风言风语。于定国公世子只是一桩风流韵事,于幼娘却不亚于灭顶之灾。 到了约好的日子,见明棠只是如常装扮,连妆容都十分清淡,丝毫不见半点紧张的模样,明夫人微一拧眉,随即释然一笑,与明棠携手登车,往栖霞寺而去。 也对,本就是裴家率先登门求娶,便以平常心对待就是,何必患得患失,倒显得她们家太过看重此事,失了分寸。 马车行进栖霞寺院内,母女二人相携去大殿内敬了香,又添了些香油钱,便被知客僧人引去约好的院落。 裴夫人正在屋中等候。 听见人声,起身与明夫人互相见礼,又伸手扶明棠起身,再次认认真真端详明棠。 明棠与端午那日的打扮仿佛,一身深深浅浅的绿,胸前绣着大朵的白牡丹花,发间青玉簪,耳际垂着白玉珠,炎炎夏日里,瞧着便让人觉得清爽。 裴夫人打量明棠时,明棠也在看着她。虽觉裴夫人目光有些复杂,却只当成裴夫人没想到她们两个端午那日已经有过一面之缘,笑问道:“夫人今天怎么不带了小郎君来?” “倒是带了他来,只是今日来时瞧见隔壁院中竟有几株白芍药还在开花,花姿艳逸,他便闹着要看,如今正由他小叔陪着在隔壁看花。四小姐若是想见见他,不若去隔壁看看。” 说完,目光凝在明棠面上,见她面色不变,半点都不见羞涩,裴夫人心中竟生出几分赞赏。 若不是知晓她与阿钺早就见过,或许还已经互生情愫,她真要以为明四小姐与阿钺素不相识了,这份养气功夫倒难得。 明棠起身,依言行礼后往隔壁院落行去,心中却还在咀嚼着裴夫人那耐人寻味的语气。 她怎么觉得裴夫人口中的“想见见他”四个字,还有着别的含义? 跨过门槛,明棠抬头,还未看清那被裴夫人提出来当借口,据说现在还在开花的白芍药到底开得多好,先被花丛旁一人吸引了全部目光。 那人明明一身极普通的天青色长衫,却因着极飞扬俊美的容貌,兼之身形高挑修长,硬生生衬得这衣裳都无端多了几分贵气。 明棠两世加起来都自认是个无甚文化的人,面对这等人物,脑中思索半天,也只能想出一句“芝兰玉树”与他似是相称。 想必这就是她今天的相亲对象,传闻中的京城玉郎,定国公世子裴钺了? 明棠端正了一番心中摇摇欲坠的天平,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一时色迷心窍,维持着自小锻炼出来的端庄姿态,一步步走过去,与他见礼道:“裴世子安。” 两人在石桌前分别坐下,一旁暗戳戳观察了许久的裴泽也在此时小步蹭过来,依偎在裴钺腿旁,歪头看了看明棠,疑惑道:“换,球?” 明棠没想到这小朋友还记得自己,情不自禁伸手戳了戳他脸颊,戳出一张灿烂笑脸并一个小小酒窝:“还记得我呀?” 裴泽点点头,随即便有些羞赧似的,朝两人身后的奶娘伸出手,窝在奶娘怀中,只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桌前的两人。 周奶娘也隐约猜到今天两家的意图,抱着裴泽到一个离得不远,又不耽搁二人说话的地方,目光有些复杂地看了明棠一眼。 石桌旁的两人却是在裴泽被抱走后便没了声息,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明棠倒不觉得如何,左右就算一句话也不说,这事最后没成,她今天好歹是圆了一直以来的愿望,近距离观赏了一番这位京城知名人物。 裴钺却是想到今天的来意,便觉得有些难以承受明棠的目光,微微别过脸去,轻咳一声:“听闻明四小姐对这桩婚事有些疑虑?” 明棠点点头,语调冷静:“定国公府有意求娶,想来是因我符合你们裴家择媳的要求。只是我却想问,我为何要嫁呢?” 就差明着问,嫁到裴家有什么好处。 谈及正事,裴钺心头那不自在的感觉便消去,他直视明棠,目光真诚道:“一来,国公府也算名门,门第不差,明侍郎素有令名,明家世代诗书,我们可算门当户对;二来,传闻明四小姐你子嗣艰难,恰巧我无意留子嗣,一拍即合;三来,我母亲极喜欢你,想必日后不难相处。” 明棠点头:“我知道了。” 定国公府的门第她自然了解,裴夫人也确实并不难相处,这都是对她来说,裴家的好处。 唯有第二条,却是又说明了裴家的好处,又表达了裴家对她的需求。 遥望了一眼正在奶娘怀中探着身看芍药的裴泽小朋友,所以...裴家就是为了保证裴泽日后的地位,且裴世子也的确需要一个妻子占着位置,才要选一个对他没有威胁的未来主母? 知己知彼,才能综合考虑后做出正确决定。已经从裴钺这里得到了足够的信息,明棠便不打算再待下去,省得让裴钺这张实在貌美的脸影响她的思绪。 起身,明棠微一福身:“还请裴世子稍待一日,后日我命人告知国公府明家的决定。” 目送明棠离去,裴钺心中长舒一口气。还好明四小姐是个并不看重外貌的人,性情也冷静,不似他之前遇见过的小姐们,总是盯着他的脸看个不足。 若是明家愿意同意与裴家的婚事,以后他的妻子是明四小姐这样的人。他们相敬如宾,孝敬长辈,抚养裴泽,想来也会不错吧? 裴钺又坐了一刻,估摸着明家人应是已离去,带上裴泽,去了隔壁院落。 果然,已不见明家人踪影,只有母亲裴夫人还在堂中坐着。 见了裴钺,裴夫人不禁好奇:“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裴钺唇角不自觉勾出个极轻微的笑意:“明四小姐问,嫁到裴家有什么好处。” “你怎么说的?” “我告诉她,您心中喜欢她,日后必定好相处。”裴钺如实道。 裴夫人一噎:她是为什么要想不开听小年轻打花腔?且这还没嫁过来呢,就开始说自己这个未来婆婆好相处了。 那她以后到底是好相处呢?还是好相处呢? 果真是放在心上的人,裴夫人白他一眼:“行了,就等着信儿吧。我看,马上就要开始操办你的婚事了。” 本就是走个过场的事,因两人私下有过接触,裴夫人就没想过这事还会有什么波折。说是考虑两天,在裴夫人眼中也只是明家作为女方的矜持而已。 殊不知这会儿安乐居中,明棠是切切实实地在分析利弊,认真考虑。 她久违地站在书桌前,面前纸张上被一道墨迹一分为二,两侧分别写着“优势”“劣势”。 此时,纸上仍是空白一片,但明棠心里已经把是密密麻麻:定国公夫人风评不错,自己亲眼所见,也能看出她是个极有涵养的人;定国公世子明说不要孩子;定国公府开国勋贵,十分有钱;裴泽小朋友长相可爱,头发好摸,脸上还有酒窝…… 劣势那一栏暂且空着。 明棠想了又想,在心中添上“裴泽小朋友可能不成器,大号废了要练小号”一行字,斟酌片刻后划去。 还没听说过定国公府哪一代有废物的。 就是听说历代最不成器的这一任定国公,传闻早年也是京中知名人物,不过是因宠妾灭妻闹出大事后,近些年在京城销声匿迹了而已。 想来定国公府的教育自有过人之处,轮不着她杞人忧天。 思量半晌,明棠征询身边人意见:“你们说,若是有一个家世很好,品貌上佳,还不需要我生孩子的人来求娶我,我是嫁还是不嫁?” 折柳十分谨慎:“可是这公子有什么不足之症?” 闻荷则很干脆:“当然要嫁。反正小姐早晚要再嫁人的,错过这村可没这店了。难不成要去嫁三四十的鳏夫当续弦吗?” 明棠却是被折柳打开了思路:对啊,说不定是裴钺身体有什么问题不能生呢。所以有她这个被认证过的“子嗣艰难”,娶回家去刚好当挡箭牌。 想通这些,明棠迅速有了决定,命折柳去一趟正院:“去跟母亲说一声,就说我答应了。” 与定国公府议亲之事因未说定,明家上下知道的人也只有寥寥数个,折柳一头雾水去了一趟正院,回来后才知道自家小姐所说的答应居然是“答应嫁到定国公府”。 震惊之后是浓浓的喜悦,折柳由衷在心里念了几百声佛,颇觉得自家小姐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 这不,二嫁都能嫁到国公府去。 闻荷的思维就更直白明了些,确认消息后立刻便喜上眉梢:“这下可要看看那些明里暗里看小姐笑话的人怎么说!” 事实上,因两家都不愿太高调,议亲之初,因刻意交代过媒人,直到两家交换了庚帖,初步定下婚事,京中都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 是某日朝会之后,京中一众有资格参与的勋贵、官宦家庭才知道了这一消息。 因当日朝会上,又有人弹劾明侍郎。 只是这次弹劾的角度让明侍郎颇觉新奇与无奈——竟是弹劾他同意女儿和离之后,却不为女儿寻新的亲事,让女儿日后孤苦无依,是为不慈。 明侍郎还能怎么样?当然是在陛下询问之前,抢先一步道出自家与裴家已经定下婚事的事实,然后从容欣赏那一击得空的政敌的失态面孔。 事实上,莫说一众朝臣震惊,得知消息的当今陛下心中也有些惊讶。明家女和离之事他自然知道,明侍郎也不是第一次因此事被弹劾,他前番还就此事表过态,明言和离之事“不妥”。他还知道明家这些日子恐怕正在为婚事发愁,没想到明侍郎素来不声不响,却能把家中和离女嫁到定国公府去。 但不过就是两家联姻这样的小事,世代显赫的定国公府愿意给自家迎进来一位没有偏向的文臣家的二嫁女,当然要比娶了与某位皇子关系密切人家的女儿要强。 淡淡呵斥了几句那出言弹劾之人,再对着明侍郎微一点头,也就罢了。 且不说明侍郎忙完一天工作回家后,对着明夫人直言这亲事定下的及时。 京中众得知消息的世家却是一时间都陷入疑惑当中:难道这明家有两位四小姐? 裴钺是谁?那是现定国公世子,以后的定国公,现下还在金吾卫担当要职,且听说空降之后没多久就跟上上下下处好了关系,在金吾卫中初步站稳了脚跟。才刚及冠就有这样的手段,可见出众之名并不是虚言。尤其他并未定亲,一直是婚姻市场上的热门人选。 明家四小姐是谁?若是明家没有第二位四小姐,想到她便只能想到她是本朝第一位和离的女子了。见过明棠的人虽也都未说过她的坏话,但除了明家对她异乎寻常的宠爱,也似乎就是个中规中矩的女子,并无任何格外出众之处。 所有人都未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当下,两人却是传出了婚约已定的消息,由不得众人不震惊。 也由不得众人不好奇。 是以这些日子送到明家府上,邀请明家众女眷,尤其是指名邀请明棠的各种宴会邀请,比起之前,骤然多出几倍不止。 心知这些人不过是把她当热闹看,明棠自然是通通回绝,一家都没答应,连理由都是现成的:她要备嫁。 但来自明家之外的邀约可以拒绝,总归她躲在明府中,不会有人闯进安乐居里非要看看她的模样。 来自明家内部的各种声音却容不得明棠忽视。 已经十六岁,刚从书院得到几天假期,回到家中,还没消化完自家姑姑和离的消息,就得知姑姑要二嫁的明家长房长子明瑕觉得自己十分没有参与感,沉着脸表示不满:“我和明琢只是在书院念书,又不是去了千里之外,怎么这么大的事都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们的?” 他俩好歹也是家中男丁,对家中的女眷也是有责任心的好不好。 比明瑕小一岁的二房长子明琢亦做此想,严肃着一张脸表示赞同。 还不到去书院年纪,正在家中随夫子念书的长房次子明璞心有戚戚:“还好我没被送去,不然跟坐监有什么区别?” 明棠一手支颐,一手缓缓地摇着团扇,笑着看几人抱怨,出主意道:“赶紧把举人考出来,日后就不用去山上念书了。” 明瑕顿时苦了脸:“姑姑又在说笑了。”举人哪是那么好考的。 “那就没办法了,又考不出举人,又不到娶亲的年纪,还是个小孩儿,也只好在山上好好念书了。”看了看觉得事不关己,满脸幸灾乐祸的明璞,明棠鼓励道,“小璞玉加油,在你哥哥们前面考个举人出来,不仅不用去山上‘坐监’,还能指使你两个哥哥做事情,可威风了。” 跃跃欲试想要参与家中大事的兄弟三个皆低垂了头,早等着在一旁看热闹的姐妹三个都抿了嘴笑,双胞胎更是看着与她们年纪最相近的明璞,做个羞脸的模样。 “好了,年纪还小,就别想那么多,愁眉苦脸的,变成小老头了可怎么好?现下心无旁骛好好念书,日后姑姑和阿琬几个就指望着你们以后当了大官为我们撑腰了。” 小朋友长大了,想争取发言权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到底年纪尚小,家中大事是暂且不可能让他们参与进来了。 见几人还有些怏怏,明棠心中颇是好笑,提议道:“带你们去城外别院住几天?” 明家在玉鸣山上有套别院,如今天气渐热,山上自然比城中凉爽,去住上几天,权当避暑了。 这话一说,几人顿时都有些眼前放光——要是只跟着姑姑去城外别院,那就是想怎么玩怎么玩了。不像跟祖父母、父母一起,总是有守不完的规矩,玩也不能尽兴。 几个孩子不是正在休沐日,就是年纪尚小,功课耽搁几天也并不要紧。就是原本想着怕明棠耽搁女儿明琬婚事的长媳宋章茹也转变了心态,极力表示赞同。 这个四姑奶奶二嫁都能嫁到国公府去,她还担心什么明棠影响女儿婚嫁?与明棠多亲近些,有个做了世子夫人的姑姑,说不得女儿日后还能嫁的更好些。 上上下下无人反对,待玉鸣山那边来报收拾好了,明棠次日便带着一众小辈们直奔城外玉鸣山。 紧盯着明家动态的京中各世家们得知消息,如雪花般涌进明府门房的各色邀约终于少了许多——明家四小姐甚至都不愿遮掩一二,“备嫁”备到了城外别院去,明摆着不会回应任何一家的邀约,何必再徒劳地下帖子? 有人心中恼恨明家四小姐不给面子,有人却是对她另眼看待一二:京中高门大户,讲究的就是一个不动声色,各不得罪,便是心中想得再多,明面上总要找个理由糊弄过去。 这种毫不委婉、谁的面子都不看的作风,倒是难怪她能入了裴夫人的眼了。想当年,那也是个敢杖毙定国公宠得不像样的侍妾的主儿。 说来,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23. 第二十三章 二更 无论京中人作何感想,明侍郎既然在御前将这事说了出去,也就不再想着低调行事,两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婚事的流程。 因入了秋后各个月都有好日子,八月距今时间实在有些短,明家也想留了明棠在家过个中秋节后再出嫁,两家便把婚期定在九月。秋高气爽,再好不过的成亲时候。 一样的选成亲日子,明家想的是留女儿过了节再出嫁,也有人想的是娶个媳妇好过节,把婚期定在了八月中秋节前。 虽说儿子总想再看看,但知道自己那看不上眼的前儿媳妇分明是个嫁过一次的人,还能嫁到对陈太太来说高不可攀的国公府去,陈太太就觉得不仅头痛,简直是浑身上下都痛,看什么都十分不顺眼。 得知消息的当天,陈太太就把下了衙的陈文耀唤到正院,简直是有些苦口婆心:“你知不知道,明家那丫头竟已经又许了人,还是定国公府那样的高门大户。你还是赶紧把婚事定下来吧,再不选定,难不成就看着明家那丫头在你之前先再婚?” 和离了的前妻在儿子之前又有了更好的婚事,陈太太就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能多少猜到会有些什么样的风言风语。 陈文耀今日在御史台颇是听到了些意有所指的话,回到家来又被母亲催促,胸中不禁升起一股郁气,却是只能按捺下去,斟酌半晌,道:“就是吴家吧,劳烦母亲为我操办。” 吴家固然好,却是军中世家,在朝堂上不能给陈文耀多少助力。三年前被吴家请去时他就知道这点,故而一丝动摇都未曾有,如今也觉得不尽如人意,是以知道吴家有意重提婚事之后,他便一直有些犹豫不决。 但白家自从知道他不愿处置了雅云之后就没了消息,而此后提上门的也多半是小官之女,相较起来,吴家竟是他最好的选择。 倒是明棠……陈文耀至今想不通,她是怎么得了定国公府的婚事的?他们和离时间毕竟还不长,以大户人家相看婚事的速度来说,几乎算是刚与他和离,便定了新的婚事。 想到签和离书那日,他心中想的都是明棠作为一个归家的妇人,日后必定只能青灯古佛为伴,而今却是明棠甚至在他之前有了新的婚事,陈文耀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告别母亲后,回了书房,胸中仍觉似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一般,喘不过气来。 他坐在椅中,摩挲着惯用的镇纸,竭力平静思绪,细细思索。 这桩婚事来得奇怪,其中必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幕。明棠连他这个也算自幼相识的夫君都不愿再给一次机会,如今却要嫁给素不相识的裴世子,对那位裴世子倒是放心得很。 可说到底,那裴世子就当真半点也不在意自己要娶的妻子是个和离归家的妇人吗?哪怕有一丝半毫的不情愿,陈文耀倒想看看,明棠怎么在定国公府过她所谓的舒心日子? 陈太太得了陈文耀的表态,行动都迅速许多,隔日便寻了媒人过来。 吴家这些年也是为了这个死活不愿意出嫁的大小姐操碎了心,眼看着再不嫁就要成了老姑娘,谁知道兜兜转转,三年前没缘分的人如今却是有了缘分,松一口气之余,操办的速度也相当之快。 对于陈家的要求,虽觉得有些急了,但裴家与明家的婚期已定,吴家也算能理解婚期定在八月的原因,犹豫良久,也还是答应下来。 只是婚期将近,正是喜气洋洋的时候,吴家却是得了个让人心中不快的消息——那陈家的良妾早产,生下了陈家的庶长子。 从前只是听说陈家有位妾室因有孕被纳为良妾,可毕竟生儿生女各一半,这生下庶长子和生下庶长女却是意义大不相同。 吴夫人心中不免发愁,嗔着自家女儿:“也不知你是犯的什么拧,这些年相看的人家也不少,总是一个都看不中。如今倒好,还没嫁过去,先有了庶长子,我怎么就遇着你这个孽障?” 吴大小姐却是半分都不在意:“我的庶兄弟难道少了?还不是看娘你愿不愿意抬举。” 她是看中陈家郎君这个人,兜兜转转能嫁给他已是如愿。小妾庶子一流在吴大小姐眼中与空气无益,反正是各家都总会有的玩意儿罢了。就不嫁到陈家,难不成她的丈夫还会守着她一人过日子?既然这样,还不如嫁个自己喜欢的呢。 吴大小姐说不在意,就是真的不在意,听过就也罢了,继续专心备嫁。 自玉鸣山别院回来,如今也在预备婚事的明棠听闻此事后,却是微微一怔,更关心另一件事:“她早产的理由是什么?” 住在陈太太院子里,一举一动都被看得死死的,还能找到机会早产,也是够不容易的。 “听说是晚上起夜,因屋子里没点灯,下床时没踩到脚踏,踏空了。” “倒是个好理由。” 恐怕近些日子以来一直在节约家用的陈太太心中还会因此对她多几分愧疚——毕竟,要不是因为节约用度,说不定她的宝贝长孙就不会因意外早产了。 明棠点评一句,便将此事丢开。倒是吴家大小姐,听闻明棠从玉鸣山回来了,还真使人送了封信上门。 闻荷看着明棠手中的信封,十分不敢置信:“这位吴大小姐难不成忘了端午那日,她对着小姐没头没脑说了一大篇的疯话了?” 还敢送信给小姐? 明棠拈着信封,倒是有些兴致,取来裁纸刀,打开信封,从中取出一张信纸,并一张数额不算小的银票,指名说是想了解一些陈太太的性格与喜好,银票便是消息费。 闻荷禁不住一阵无语:这位吴家大小姐真是不拘小节啊。头次见面时还满怀敌意,转眼就给自家小姐送钱来了。 明棠轻轻一弹银票,心情十分愉悦,亲自磨墨铺纸,回想过往三年,在信纸上一挥而就,如数写了相关消息后,将信封好。 不管吴家这位大小姐对她有什么看法,总归是能赚银子的事,何乐而不为? 命人将信封送往吴家,明棠在心底默默感谢了一番过去的自己。还好刚嫁过去时她还是为了与陈太太和谐相处付出过一些努力的。虽说到后来她算是看清楚了,陈太太此人毫无讨好的必要,但眼下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果然垃圾都是放错了位置的资源。 小小的发了笔意外之财,明棠对陈家的动态也多了几分兴趣,备嫁之余,稍稍分了些心神去关注陈家与吴家的婚事。 两家的婚期按理来说更为急迫,但吴家早早预备好了出嫁的东西,只苦于自家大小姐一直不肯嫁,只是把东西白放着。如今婚事已定,筹备起来也不觉得慌乱,顺顺当当在中秋节前办好了婚事。 本着对顾客花的每一分钱负责的念头,明棠特意命人探听了一番陈家的消息,知道吴大小姐进门后与陈太太相处极好,便放下心来,再不关注。 银货两讫,吴大小姐花钱买了消息,如今又已经见了成效,日后如何,可不在她的售后范围内了。 婚期将近,明家这些日子以来也分外热闹。 明棠虽是二婚,但大夏朝从未有过女子二婚的先例,是以两家便默契地忽略此事,照着成婚的一贯规矩来。 因男方是公府,衣饰规制自有不同,明夫人便嫌明棠的首饰等物略显简薄,这些日子陆陆续续又为她添置了许多物件。 两位嫂嫂因乐见原先以为要在家里养一辈子的小姑子再度出嫁,嫁的又是好人家,也默契忽视了明棠那一添再添的嫁妆单子,并未有丝毫不满。 前来添妆的亲朋好友们更是丝毫不提任何与“陈”字有关的事,只当明棠是头次出嫁,各个都出手不凡。 名下的财富迅速增加,明棠回想这些日子的种种,心中不免感慨:她投身到古代,最大的幸事恐怕就是成了自家父母的女儿。如若不然,哪里能有现下的好日子过? 忙碌之中,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快,明棠总觉得才在府中中秋家宴上与侄女们玩闹一场,转眼就到了自己的婚期。 “婚礼”又称“昏礼”,礼成之时,多是傍晚。毕竟嫁过一次,有些经验,明棠完全没有紧张的心态,睡足之后方才起身。 沐浴罢,熏干头发,又用了午饭,明棠这才换了婚服,端坐妆台前,任全福夫人为自己梳头盘发。 唱罢吉祥词,全福夫人钱氏见她头发乌黑浓密,盘高髻时竟不需要垫假发,不禁啧啧称赞:“姑娘这头发可真好,一看就是当夫人的料。” 明棠素来很为自己的头发自豪,眉梢未动:“多谢您称赞。” 毕竟是成婚日子,钱氏又是做惯这个的,历来见到的新娘子都是一个比一个羞怯,就是再大方的,也多少有些放不开。见明棠这样淡定,瞬间觉得哪里都不对劲,钱氏不禁道:“姑娘可真是从容大方。” 明棠倒是觉得理所当然:“毕竟我也不是头一回嫁了,若是还放不开,未免也太不中用了些。” 钱氏手一抖,险些握不住手中莹润的牛角梳,幸好发髻已经盘好,倒是没前功尽弃。她让到一旁,折柳小心翼翼为明棠戴上五凤冠,凤喙之下,烈如火的红宝流苏恰垂在她眉间。 乌黑发髻之上金黄璀璨的凤凰盘旋,其下是白皙面庞的眉间映着火红的流光,几种颜色对比鲜明,再加上明棠面色平静,目光坚定,霎时便有了种说不出的高华气度。 明棠平日里或简素或活泼,还从未做过这样庄重华贵的打扮,折柳与闻荷一时都不敢相信这是平日里那个总有些懒散的自家小姐。 还是见惯了新嫁娘的钱氏先回过神,赞叹道:“姑娘这气度,真不愧是要做夫人的。” 气度不气度的,头上顶着这样的首饰,发髻盘得又高,明棠只觉脖子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重量,丝毫不敢低头,生怕稍稍一动,发髻就会变形,只好维持着端庄的表象:“夫人很会打扮人,若是我再成婚,还请您来为我梳发。” 已是回过神的钱氏禁不住一噎,随后只当没听见明棠说的话,奉承道:“都是姑娘嫁得好,有福分戴这样规制的凤冠。” 若是嫁到寻常人家,婚嫁这日至多不过佩戴三凤冠,哪还有这份奢华体面? 看一眼镜中发上的金光璀璨,明棠深觉都是因为发上的首饰已经是她的东西了的缘故。 若是这发饰只有在她头上待足一天后才能算在她名下,就是再给她多插戴几件,她也绝不会嫌重,恐怕还会嫌戴得不够多。 站起身,小心翼翼维持着姿态,明棠起身,一步步走到外间。 明琬见了,眸中闪过一丝惊艳:“姑姑这样装扮可真是好看。” 特意回府,充当陪客的长姐明芍眸中满是欣慰,上前细细端详几息,含笑道:“怨不得小时候那老道说你有福气,却又说你要经些波折,如今看来,可不就是极准?” 果真是先苦后甜,经历了一番波折,却有了门如今看来更好的亲事。 姑侄几个笑盈盈说着话,安排好一切事宜的明夫人也到了安乐居。 见明棠与长女坐在一处,大红的嫁衣映衬下明艳动人,明夫人满是欣慰,上前与两个女儿说着话,等裴家的人上门。 外面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隐约传来,接着有人大声喊着:“裴家的花轿到了!” 外面传来喧嚣的人声,双胞胎两个迫不及待地跑出去看热闹。不知外面说了些什么,众人哄堂大笑,随即传来小孩子欢快的大叫声。 听出那是自家小儿子章敦的声音,明芍微微皱起了眉。 刚要派人出去看看,双胞胎已经小跑着回来当耳报神。 明瑾脸颊笑得红扑扑的:“大伯说,知道裴家以武立家,不跟我们家一样以念书为本,要是在这上头为难裴世子,怕让人觉得我们家‘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所以就不要求四姑父做催妆诗了。” 明瑜接着道:“谁知道大伯刚说完,四姑父就念了一首诗,说什么‘明妆’什么什么的,反正就是夸姑姑好看,要姑姑不要化妆了,赶紧出门,大家都笑了。” “爹爹就说,这是四姑父自作主张,他们还没出题呢,这不算数。然后四姑父问要做什么,大伯就拿了弓箭出来,说要四姑父把姑姑院里桃树上挂着的荷包射下来。” “四姑父一拉弓,荷包就掉下来了,正好砸到大姑姑家的弟弟头上!” 双胞胎你一言我一语,话说得又快又密,屋中女眷顿时笑成一团,唯明芍想着自家那个素来调皮的小儿子,心中满是无奈。 正在热闹,外面又传来阵阵笑声,接着有人喊道:“四姑爷正过来呢!” 明夫人神色骤然紧张起来,拉着明棠起身,仔细端详着明棠周身,看是否有哪里不妥。见明棠神色安然,不见紧张,明夫人本该觉得安慰,已经放下的心却忽又提了起来。 都说这是门好亲事,可也不知幼娘到底能不能过好?若是日后受了委屈可该怎么好? 像是察觉了明夫人的心情,明棠握住母亲的手,用力道:“母亲放心。” 既然做了选择,不到发现此路不通之时,她便绝不会后悔。就如同陈家,在当初的她眼中确实有可取之处,而她也的确度过了一段尚算愉快的时光。虽以和离告终,她却并不会否认当初做下决定的自己。 当年如此,现在亦是如此。魔/蝎/小/说/m/o/x/i/e/x/s/.c/o/m 24. 第二十四章 周公之礼 在众人的簇拥中进了正堂,裴钺一眼就看见了同样站在人群中央的明棠。 不似之前数次见面,今日在大红喜服衬托下的明棠骤然多了几许让人目眩的庄重华美,目光更是从容,只在看见他后,似是怔楞了一瞬。裴钺在众人的贺喜和起哄声中步步向前,将明棠伸出的手握在掌中,与她一道下拜。 “往之女家,必敬必戒...” 明夫人说着,接过身旁人手中的大红盖头,俯身搭在明棠头上,目中满是不舍。然而吉时已到,也容不得再耽搁,只能目送明棠起身后与裴钺相携着手踏出门外,又被人引导着趴在了明礼的背上。 按理,明棠出门,应该由兄弟中最年长的明让背着送嫁。但明礼振振有词:“长姐出门是兄长送的,小妹头次出门也是兄长,本以为这辈子我都没机会给家中姐妹送嫁了,好容易有这个机会,兄长就让我一次又能怎样?” 明让无奈之下,点头答应。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明礼背着明棠一步步走向花轿,心中不禁感慨——这因为妹妹再嫁而有机会送嫁的,全天下他也算是头一份了。 却没留意身旁的裴钺微皱着眉梢,凝视着他的步伐,姿态十分紧张,稍稍瞧见有哪里不对,垂在身旁的手就会情不自禁抬起,以防万一他这看起来十足文人模样的舅兄摔了明棠。 顺顺当当看着明棠上了花轿,裴钺心中松了口气,翻身上马,在鼓乐声中带着迎亲的队伍前往定国公府。 他眉眼俊美,今日喜服映衬之下更多了几分寻常见不到的飞扬之色,又是成亲这样的大喜事,寻常接亲队伍都有人随着轿子要喜钱以图沾沾喜气的,何况新郎生了一副少见的样貌? 一路吹吹打打到了定国公府,那接亲队伍后规模庞大的人群让盈门的宾客都有些咋舌。 好在是定国公府的管家裴福见事态不对,立刻命人抬了两筐新换的铜钱来散发给众人,才顺顺当当疏散了人群。 此时的明棠已经下了轿,与裴钺相携着进了正堂。 正堂之中,灯火通明,隔着朦胧的大红盖头,明棠只能看见上首端坐着两个人影。其中之一自然是先前见过的定国公夫人,另一位则是听闻许久未出现在人前过的定国公。 视线不佳,明棠无从看清定国公的模样,却能感觉得到,定国公与定国公夫人似是十分疏离。 拜过天地,便有人上前引新人去婚房。 跟在人身后慢慢行走,明棠心中只有一个感受:定国公府未免有些太大。 顶着头上沉重的首饰,又被遮挡视线,只能随着别人的引导行走,或许走的距离并不远,但明棠还是由衷感到一丝劳累。 进了婚房,虽说床上洒满了各种东西,坐起来颇有些硌人,但明棠还是松了口气。 身前忽然洒下一片阴影,是裴钺站在她面前,手中长杆轻轻挑起了盖头。 眼前朦胧的遮挡被除去,明棠得以再次清晰地欣赏眼前之人。 新房内处处是鲜艳的红,在烛光照耀下被蒙上一层昏黄,像被打上了柔光滤镜,并不显得刺目,站在她面前的人却是在烛光笼罩下仿佛浑身都在发光,硬生生把满室富丽衬成了无人在意的背景,而他就是整个场景中最无可置疑的焦点。 怪不得人常说“灯下看美人”,在自家时她已经被裴钺惊艳过一回,没想到换个场景后杀伤力还是这么大。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明棠在心中默念两句,心中充满了能看不能动的悲伤,接过全福人递来的杯盏,与裴钺手臂交缠,随后一饮而尽。 酒一入口,裴钺就发现了不对。 府中这些天上上下下忙个不停,有母亲操办,裴钺只稍稍关心了几次就不再管。但却忘了府中向来不备那些文臣、女眷爱喝的果酒,只有花雕、剑南春这样精酿过的白酒。如今杯中酒虽口感醇厚清冽,却是上好的竹叶青,入口不觉,后劲却大。 见明棠一饮而尽,裴钺禁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却见她目光清明,没有半分被酒意熏染的模样,心中一时拿不准这是明棠酒量好,还是酒劲儿尚未上来。 明棠却是丝毫没有察觉,甚至有些意犹未尽。 这酒口感这样好,必是在窖中藏了许多年。好酒难得,她上次喝到这样好的酒,似乎还是过年时,仗着祝酒,她去父兄那一席蹭了两杯。 两人饮罢合卺酒,并肩坐在床上,由全福人对着两人唱了一大篇“夫妻和合”之类的贺词,婚礼的仪式便算是告一段落。 各色人等如潮水一般退下,裴钺也去了前面敬酒,房内霎时便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蜡烛燃烧时偶尔有灯花爆开的细小“噼啪”声。 折柳和闻荷从外间进来,皆是带着满面笑意。 明棠还未来得及说话,门外又进来三三两两几个人,几个丫鬟打扮的自食盒中取出饭菜一样样摆在桌上,领头的妇人则自称“裴福家的”,笑着过来对明棠行了礼:“请世子夫人安。世子叮嘱了给您送桌席面来,因不知道您的喜好,便让厨房做了些拿手的,还请您慢用。” 说完,带着几人退下。 折柳与闻荷昨日送嫁妆时就已经到了定国公府,安置明棠嫁妆的同时,也稍稍了解了一番定国公府的内宅。 此时见已没有外人在,明棠顿时松懈了端庄的仪态,起身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脖颈,坐在妆台前,伸手一样样将发间首饰取下。 闻荷连忙上前,帮着她拆了发髻,又取了梳子来轻轻梳通,一边道:“世子住的地方叫做诚毅堂,在国公府正堂定远堂的西边儿。听说是世子自小住的院子,本来封了世子之后应当搬到东边的正心堂的,因世子不愿意,就一直没动。” 明棠轻轻颔首,示意知道了。怪不得她拜完天地,往婚房来的时候总觉得方向有些问题。 住在东边和西边明棠倒无所谓,虽说因自己身在古代这个事实,她对玄学有关的说法总有几分敬畏,但也不至于在意到这个地步。但毕竟是以后要长期住的地方,有了闲暇,明棠不由细细打量着婚房。 这婚房是有五间正房带耳房的规制,自己所在的内室是东边的稍间,进来时经过的次间看布置应是宴息室。西边的两间眼下还不清楚,但以明棠的估计,应当是书房之类的地方。 寻常的人家,男主人一般都会有分内外的两间书房,一般日常处理公务、会见外客都会在外院的书房解决,但也有在内书房处理事务的。 不知道裴世子的内书房寻常用不用...明棠决定找个时间问一问。若是不用,她倒可以收拾出来,总归是个可以活动的空间。 头发散开在肩上,明棠总算觉得脖子轻松了许多。起身,坐在桌前,见桌上竟有六菜一汤,虽说份量不大,也着实显得太多了些,不禁笑问:“你们两个可曾吃过?坐下陪我一起用一点吧。” 在家时也常有此事,两人倒也不推辞,果然依言坐下,陪着明棠用了一回饭,又将桌上残羹收拾好放进食盒,服侍着明棠脱了沉重的吉服。 到耳房梳洗罢,明棠换了身更舒适的中衣,趿上软底鞋,坐回妆台前,进行她每日睡前必备的梳发工序,折柳二人则为她整理着洒满了各色吉利物件儿的床铺。 外面忽然传来有些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仆妇们恭谨的声音:“世子爷回来了。” 推门声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明棠还没想好,自己要不要起身行个礼意思意思,已经听见裴钺的声音:“你已梳洗过了?” 隐隐有些不自然。 明棠虽察觉到了,却不以为意,起身笑道:“是,我已洗漱过了,世子可要唤人进来服侍你洗漱吗?” 裴钺微微侧着头,盯着宴息室和内室之间的隔扇门:“不必。我素来不用人服侍洗漱。”说完,阔步进了耳房。 耳房中干干净净,不见有人使用过的痕迹。裴钺站在一旁,看着人陆续提了热水进来,却觉得耳根处还是有些隐隐发烫。 他本微微有些酒意,进门却见明棠乌发披散,只着中衣坐在妆台前梳发,动作间长袖滑落,露出一截皓雪般的手腕,那点酒意便尽数散去。 直到洗漱罢,他出了耳房,见明棠已靠坐在床上,手边捧着一卷不知何时寻出来的书,才恍然回神:他今日成亲。 听见声音,明棠抬眸,见裴钺长发披散,发间隐约带着湿气,乌黑的睫毛也被水沾湿,更兼只着中衣,动作间隐约能一窥白日里掩在衣袍下的矫健身材,被满室红光一衬,生生多了十分的艳色。 握在书卷上的手一紧,指尖按住的地方,正是明棠方才还看得饶有兴致的对男狐狸精的外貌描写。 可惜,只能看不能吃。 明棠合上书卷,放在方才在床内侧发现的小抽屉里,盖好被子,朝裴钺笑道:“世子可要歇息了?” 一系列动作都如此自然,裴钺那初次成婚的紧张感也消去不少,点点头,上床,落下床帐。 大婚之夜,历来要彻夜长明龙凤喜烛,是以床帐落下后,被帐幔营造出的私密小空间也并不显得昏暗,甚至因被染上了红色而让人不禁心生遐想。 明棠素来睡眠质量极好,又为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躺下之后也没有因身旁躺了个陌生人而有丝毫不自在,很快就有些昏昏欲睡。 思维正有些放空,身旁忽然响起裴钺低沉悦耳的声音,此时他似是有些犹豫,语调也显得有些疑惑:“新婚之夜,是要行周公之礼的吧?” 明棠顿时清醒了。 裴世子不是那方面有妨碍吗?要怎么行周公之礼?魔/蝎/小/说/m/o/x/i/e/x/s/.c/o/m 25. 第二十五章 也不是不能忍忍 光线朦胧,明棠因震惊而睁开眼睛,目光所及之处,裴钺正半支着身子向她看过来。因是晚间,白日里束于发顶的长发尽数倾泻而下,多了几分与白日不同的慵懒之态。 对方居高临下,明棠看不清裴钺的神情,只注意到他的睫毛实在长的可以。且许是因为动作的原因,他胸前衣襟处有些凌乱,领子交叠的地方露出一小块光洁的皮肤,笔直的锁骨向两侧延伸进衣料之下。 明棠一时怔楞,加之脑中神思发散,顿时忘了早前自己在想什么,却没发觉她眼下乌发迤逦于枕上,目光柔和而顺从的表现已经被裴钺当成是默认,便靠过来,微微俯身。 衣物渐渐除去,帐中温度似乎在逐渐攀升,肌肤相触的感觉让明棠微微一颤,目之所及处处写满诱惑。她自认是个意志不坚定的人,抵不住美色袭击,逐渐也有了兴致。 食色性也,何况这是她合法丈夫,她何必想那么多? 然而,意乱之间,她仍是忍不住有些后悔。抬眼,看见裴钺越发惑人的面孔,又觉得,也不是不能忍忍。 云|收|雨|歇,洗漱之时,明棠难免又有了些别的念头。随即,想到方才的体验,在心中默念,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只是,先前是以为裴钺不行而扼腕,眼下却是因体验不佳而暂时望而却步。相携回了内室,两人仍是默契分被而睡,界限清晰可见,似楚河汉界。 在她身侧,裴钺微微转头,借着烛光,深深凝视着她平静的睡颜,默默压抑洗漱时又升腾起的念头。 毕竟忙碌了一天,他要体谅明棠劳累。 闭上眼睛,裴钺本以为身旁多了个人,向来独寝的他兴许会难以入睡,却没想到,自己也很快在房中淡而悠远的气息中沉沉睡去。 翌日,明棠照常醒来。睁开眼睛时,身旁已不见了裴钺的身影,甚至被子都已整齐叠好,他躺的那侧更是似无人躺过一样平整。 不会吧,难道她起晚了?不应该啊。 起身,推开窗扇,瞧了眼外面的天色,见光线不强,知道眼下时间应该尚早,动作便恢复了不慌不忙,披上衣裳,去耳房洗漱。 耳房之中,热水已经备好,明棠用帕子擦了脸,举步回内室时,余光正看见一眼生的侍女自耳房的小门进来,无声一礼后,开始收拾。 为国公府侍女这令人惊叹的服务质量感叹一瞬,明棠回到内室,折柳和闻荷正在挑选她今日要穿的衣饰。 因毕竟是新婚,二人不待明棠发表意见,已经自动挑选出喜庆的红色衣裙,并配套的首饰。 明棠自知当下的讲究,任两人决定,并未发表意见。 穿好衣裳,任长发暂且散落着,明棠起身到外间。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明棠本能要坐下吃饭时,忽然想起昨日刚与她同床的那个人,问道:“可知道世子何时起的?” “约摸是寅时三刻。”折柳道,“前日到公府送嫁,世子院中一名叫红缨的侍女言世子日日寅时三刻起身,用罢早膳后前往点卯,傍晚归家用晚膳。” 日日如此,竟也包括婚假期间吗?明棠心中暗自佩服。 要知道,像她父亲明侍郎这样能在五十岁前当上一部侍郎,且有望六十岁之前入阁的古代卷王,也会在休沐日稍稍多睡一会儿,晚起半个时辰。 至于她,虽说因古代无甚夜生活,被迫早睡早起,也向来做不到起这么早。 对于自律的人,明棠一向有几分佩服,落座后,看着满桌各色早点,便没有立时三刻动筷,而是决心等一等裴钺。 就当是她对自律之人的敬畏之心。 好在,裴钺并未让她等多久,在明棠那稀薄的敬畏之心即将消散之前,就从外间进来,行走时带来一阵早晨清凉的风。 见他鬓角微湿,似是刚出过汗的模样,明棠不禁好奇:“世子是去晨练了吗?” “嗯,去后面校场跑了几圈马。” 仍是不习惯回到住处后有人在房中的感觉,裴钺稍慢一拍,才回应道。然而,想到自己早起去跑马的原因,耳际却不禁有些发热。 目光不自觉落在明棠面上,见她目光清正,表情平静,丝毫不见昨日晚间目中偶尔流露出的痴迷之色,他不禁动作微顿,却是不动声色,坐在她对面。 明棠初嫁,因家中毕竟是官宦家庭,与勋贵家族交往不多,听闻府中竟有足以跑马的校场,一时失语。 该说定国公府果真显赫吗? 目光在对面的裴钺身上一扫而过,因不知道裴家有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一类的规矩,明棠不再说话。默默喝了一碗极其鲜美的鸡丝粥,又将桌上各色点心小菜都品尝了一遍,觉得有八分饱了,便停筷。 停筷之后,目光便不自觉移到了裴钺身上。坐在她对面的裴钺似是无所觉,沐浴在她的目光之中,姿态迅速又不失优雅地将桌上早膳几乎一扫而空。 饭毕,裴钺看着她仍散着的头发,提醒道:“卯时要到定远堂。” 新婚第一日,府中要在定远堂行认亲仪式。毕竟是明棠进门后第一次出场,且有众多族人在,若是迟到了,怕是不好。 “我知道。”明棠点头,婚前自有定国公府的人告诉过她这事,连大致会有多少人都与她说了一遍。毕竟,若是一无所知,她这个未来的世子夫人未准备好相应的礼物,丢的也是裴家的脸。 坐回妆台前,身后闻荷迅速为她挽好发髻,又将早就预备好的发饰一一插戴好,镜中人便逐渐有了京中贵妇常见的模样。 抚了抚鬓边垂下的流苏,明棠在耳垂上戴好配套的耳饰,起身,看向坐在不远处的裴钺:“世子,可以出门了。” 裴钺闻言,目光在明棠身上略过,见她身上并无一丝差错,便自椅中起身,率先出门,走了几步后,转头,见明棠落在他身后,放慢脚步,等明棠赶上之后,与她并肩而行。 两人行走在遍铺青石板的甬道上,一时都未说话,明棠毫无所觉,裴钺却微微拧眉,看了眼身边人,主动出言打破了沉默:“早间见你用的不多,可是饭菜不合胃口吗?若是用不惯,可于诚毅堂中设小厨房,一应供给由府中一并采买便是。” 明棠一怔,想到先前用饭时的情景,不由沉默:此生还是第一次被人说吃得少。 “膳房手艺极好,我并无不惯之处。”明棠诚实道,“还有,我其实吃得挺多了。” 声音落下,两人一时又陷入无言,好在定远堂已经在望,新的话题自然而然开展。至跨入门槛前,明棠已经对今日可能出现的众人的性格皆有了大致的了解。 定远堂中,坐在上首的自然是定国公夫妇二人,两侧的座位上却也被坐满了,皆是定国公府的旁支亲眷。 今日没了遮挡,明棠行礼敬茶之前,终于得以看清了自己现下的公公,定国公的脸。 毕竟是已经年过五旬的人,他面上已见风霜,虽五官依稀残存着年轻时的俊美模样,眸子开合间却不见如定国公夫人一样的神采奕奕,而是显得有些无神,看起来也就是个寻常的老人罢了。 与裴钺并肩跪在软垫之上,明棠奉上见面礼,并改口称“父亲”,奉上茶水。定国公倒是没有耽搁,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点头称好,却没有任何别的表示。 按理,改过口后,长辈需叮嘱几句,并赏下见面礼,表明对新人的认可。 定国公一言不发,裴钺眉间便不由略过一丝不悦,随即按捺住,看了明棠一眼,担忧她因父亲的态度而心生惶惑。谁知明棠无丝毫停顿,当即捧了另一盏茶,递给裴夫人,改口道:“请母亲用茶。” 裴夫人大约是在场众人中心情最纯粹的一个。 从裴钺与明棠二人进门起,裴夫人就在暗中观察。 裴钺一袭红衣,自是被这繁复华美的衣裳衬托出十二分的出色。明棠亦是红衣红裙,鬓边垂下的红宝石室内仍流淌着火一样的艳光,却没夺去她的光彩,反倒让人立时注意到明棠的双眼亦是璀璨中透着沉静,如两颗上好玉石。 两人并肩行来,恰是如日月互相辉映,让人情不自禁想到“珠联璧合”四字。 待见裴钺因身旁裴坤的无视立时心生不悦,望向明棠,而明棠却面色不变,丝毫不以为意地继续全礼之时,她眸中不由略过一丝笑意。 儿子果真对这个媳妇十分关心,而这个儿媳妇倒也能担得起。不枉她顶着压力,为儿子娶了他的这位心仪之人。 接过茶盏,抿了口茶,又命身旁人接过明棠奉上的见面礼,裴夫人笑意盈盈,按一贯规矩,训诫了两句,示意身边侍女端着托盘上前。 明棠抬眼看去,只见上面除了一套做工极精致的头面,还有对色泽斑斓的琉璃杯,随着动作,颜色似乎在不断流动,十分华美。 裴夫人面上带笑,一句“我和你们父亲给你们的见面礼”,轻飘飘把定国公一言不发的举动圆了过去。 见过礼,二人便起身,明棠借着起身,迅速看了定国公一眼,见他面色不变,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却显得有几分用力,流露出几分情绪。 在心中记下这个细节,明棠与裴钺一道,与堂中其他人见礼。 定国公府人口其实极简单,老定国公与夫人已经去了,仅有二子,长子是如今的定国公,次子被分出府单过。而当今定国公亦是只有二子,长子裴钧三年前在边关战死,仅留下遗腹子裴泽,次子便是裴钺。 但毕竟是绵延许多年的公府世家,定国公府旁支虽然在这年头亦不算人丁兴旺,有资格来参与认亲仪式的却足够定远堂内座无虚席。 与裴钺一道拜见了旁支之中或血缘较近,或德高望重的几位长辈,完成送礼、收礼几个步骤之后,终于轮到需要明棠只送礼、不收礼的部分——接受晚辈的拜见。 首当其冲,就是先前见过几次的裴泽小朋友。 被周奶娘带着,一步步行到明棠面前,裴泽照着之前学过的,行了礼,抬头:“给…” 鼓起面颊,努力几次,仍未发出那个在这句话中最重要的音节,又是在堂中空地,众人中央,承受着所有人的注目礼,裴泽脸颊通红,努力不成直接放弃,一字一顿道,“给、娘、请、安!”魔/蝎/小/说/m/o/x/i/e/x/s/.c/o/m 26. 第二十六章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小朋友的声调总是稚嫩而带着穿透力,堂中众人又都在含笑观礼,本就安静,裴泽清亮的声音一字一字传出。 陪在他身侧,代他捧着茶盏的周奶娘手上一抖,小声提醒道:“小郎君,是‘婶娘’,应当说‘给婶娘请安’。” 认亲礼之前,裴泽就被教过无数遍,但这个音节对一个不到三岁的小朋友来说还是过于艰难,裴泽再次努力,张口几次之后还是没能成功出来,反倒是又清晰地叫了几声“娘”,眼眶都急得有些泛红,瞧着分外可怜。 看把孩子急的。 明棠弯腰,揉了揉裴泽的额发,又趁机捏了捏他脸蛋,笑道:“阿泽想叫婶娘,但是暂时叫不出来是不是?” 裴泽乖乖任明棠揉脸,理解完明棠说了什么之后,慢半拍地点了点头,指了指周奶娘:“难,叫!” 说完,眼巴巴地看着明棠,像是等明棠为他做主。 堂中人都知道这位小郎君一贯尊贵,养在裴夫人身边,寻常人都难得一见,今日见明棠竟伸手捏他脸颊,而裴泽也毫无抵抗之意,一时心中各有思量。 “那这样吧,今天先不算,等阿泽什么时候学会了,再把今日欠婶娘的请安补回来好不好?” 周奶娘也知道指望小郎君今天顺顺当当请了安是不可能了,听明棠这么说,顿时如释重负,见裴夫人也微微点头,适时屈膝,将茶奉上,代裴泽全了礼数。 明棠身后的折柳也上前,将备好的给裴泽的见面礼送上,这一桩小辈里最重要的礼数算是告一段落。 接下来自也有旁支的小辈过来拜见。但旁支之人到定国公府观礼,自会选了家中较为乖巧、聪颖的小辈带来。似裴泽一般大小的,哪怕家中再是疼爱,长辈们也怕小孩子不晓事,在府中闹出什么乱子来,得罪了裴家嫡支嫡脉,日后有什么挂碍。 是以,接下来的一切都如模板一般顺利。小辈恭谨,长辈慈爱,虽说长辈如裴钺、明棠这样的年纪,用慈爱二字实在有些不恰当,但明棠看着这些总角之龄的孩子的目光,还真是让人想不到别的形容。 认亲礼后,定远堂内的氛围便轻松许多,两两有人聚在一道说话。 女眷们自是围绕在定国公夫人身侧,一边与裴夫人说话,一边注意着明棠的一举一动。 见明棠举止大方利落,目光从容沉静,虽然话不多,但每每开口,要么一语中的,要么妙趣横生,众人心中便收起小觑之心。 果然能以二嫁之身,嫁到裴家来的,总有几分手段。看来,裴家又要出一位厉害的宗妇了。 有认识先前裴家长媳的,不由看了裴夫人一眼,见她面上带着如平日一般的笑意,丝毫看不出是何情绪,心中却总有种莫名的感觉——比起先前那位病美人似的才女长媳,明棠这个小儿媳虽是嫁过一次,却恐怕要讨她喜欢的多。 女眷们聚在一处说话,男人们也隐隐形成了圈子。只不过,比起这边众人都围绕在定国公夫人身边,男人们却是隐隐以裴钺为中心。 毕竟,裴钺现是金吾卫中一座山头,虽不敢说对金吾卫如臂使指,安排几个合适的人进金吾卫去做个小旗、总旗一类却是轻而易举。 而定国公虽说是国公,但族中人人皆知他遭陛下厌弃,丢了职位不说,近些年也一贯是荒唐度日,从未见和哪位权臣有什么来往,在这些事上自是帮不上忙。 裴家以武立身,家中子弟到了年纪的几乎都在骑射上有几分功底,借着嫡支的关系进军中任职也相当容易。 可自从先世子过世,裴钺年纪又小,嫡支之中青黄不接,这几年旁支的适龄子弟也不好走别人的关系,只好暂且等着。如今可算是有了合适的机会,裴钺一时之间竟是如众星捧月。 明棠远远看着,见裴钺应付自如,在人群之中越发显出几分超逸,不禁多看了几眼。正在此时,只见定国公阔步而出,正从人群中央穿过,父子俩几乎擦肩而过,却是谁都没说话。 堂中静默一瞬,随即却又渐渐恢复了先前的热闹,众人竟是默契地把这一幕忽略了过去。 因留意着那边的情况,不免有人发现了明棠的异状,低声笑道:“到底是刚成婚,瞧阿钺媳妇,竟是一刻都离不得。” 今日来的都是已成婚的妇人,说这些话题时也没什么避讳,这话一出口,众人都不禁笑了。 亦有人见说话的是裴坤之弟、二老爷裴塘的妻子容氏,在心中暗道:都说二老爷裴塘家中上下都对现定国公裴坤做了国公却丢了职位之事耿耿于怀,如今看来,这说法恐怕不是空穴来风。这样露骨地笑话人家新婚夫妻,哪有一点长辈的样子? 明棠却是丝毫不见羞怯,大方道:“婶娘说的是。世子生的好看,如今已经成婚,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了,可不是要多看看?” 她似笑非笑,“况且世子目下正是一生中最俊美的时候,眼下不多看看,我也怕等我们都老了,瞧着世子满脸皱纹,夜半之时我都要从梦中惊醒,对当年没多欣赏世子之俊美而后悔不迭。” 见这位二婶娘容氏笑意渐渐收敛,明棠悠悠补充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不信婶娘看着那边的众位叔伯长辈,不会不自觉多看我家世子几眼。” “诶呀,世子夫人这张嘴,真是......”话还没说完,已经笑得歪到在身边之人身上,甚至有人手中茶盏都没拿稳,满杯的茶水尽数泼洒在裙子上,随后手忙脚乱,带着人下去更衣。 女眷这边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那边说话的各家丈夫、儿子自然有所察觉,不禁齐齐望过来。 被看的女眷们却是看见那边老的老、少的少,年长些的果真都是一脸皱纹,年轻人却各有各的出挑之处,其中又属裴钺的容貌最令人赏心悦目。 果真跟明棠说的一样,目光不自觉便往裴钺身上飘去,刚止住的笑声不免又渐渐升高。 偏偏这边动静不停,那边便不住有人看过来,越是有人看过来,越是不自觉留意到这些老、中、青男人们的容貌,女眷们就越是想笑,笑声良久才渐渐止住。 刚出了一回风头,明棠接下来便不再主动说话,只在有人提及自己时应上几句,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摆设。 大多数人总还是想着明棠初嫁,又毕竟是裴钺的妻子,未来裴家的宗妇,以后说不得有事要求到她面前。 且明棠显见着是个不能轻易招惹的人,轻而易举就把旁人的“打趣”化解了去,见明棠不愿再出风头,便也默契地减少了与明棠有关的话题。 那少数几个有心想引着明棠说话的,起了几遭话头都没人接话,也渐渐觉得没趣,心中不免腹诽一回同是裴家族人,却连个新嫁的小辈的眼色都要看。 用过午膳,认亲的仪式也就算结束了,一众来观礼的宾客都陆陆续续地告辞。都是裴家的族人,又多有长辈,明棠一直把人送到垂花门,目送她们离去,这才松了口气,带着人回了诚毅堂。 折柳跟在她身后,不免觉得有些不安:“小姐不过去陪夫人说话吗?” “母亲方才不是说了,让我把人送走后便回去歇着,明日再过去请安?”婆婆都没表示要给她立规矩,明棠自然是能省则省。 沿路回了诚毅堂,明棠在院门前站了一息,目光定在那朱红为底的牌匾上看了一息:“这几个字写得倒好。”大气磅礴,看着便让人觉得舒服。 绕过影壁,进了院门,明棠头一次有闲暇细细观看自己往后要居住的院子。 上房五间、两侧又有厢房,上房之后又有一排后罩房,屋舍十分整齐,隐隐透着庄严,自有一番高门气象。 只院中却是空落落,一水的青砖铺地,竟是半株花木也不见。这院子本就占地不小,眼下虽觉大气阔朗,瞧着却不免有些冷清。 沿着院中甬道一路回了正房,先一步回了院中的闻荷迎上前:“小姐可算是回来了,院中人都等着拜见您呢。” 院中有了个空降的直系领导,原本在这里工作的人想来拜见,这也是应有之义。明棠颔首:“让她们过来吧。” 端坐诚毅堂正厅之中,明棠稍等了一息,便陆陆续续有十几名仆妇鱼贯而入,依在府中职位不同,身着不同颜色的衣裳,瞧着整然有序。待人到齐,向明棠行礼的动作更是整齐划一,颇显世家风范。 其中最前头的那个侍女却是衣着显得格外不同些,明棠看了几眼,倒也不甚在意,指了指闻荷,明棠开门见山:“日后有关我的事,你们都听这位闻荷姑娘差遣。” 堂下的众人不免有些心思浮动:诚毅堂虽是世子的住处,但世子向来也就是把诚毅堂当个睡觉的地方,用得上她们的地方是少之又少。 现下世子娶了妻子,诚毅堂有了女主人,且相比世子,定是世子夫人在院中时间居多,日后这诚毅堂中的事哪件不是与世子夫人有关的?这是明摆着的要把诚毅堂中一应事务都交到这位闻荷姑娘手中。 不免有人看向队伍前头那个衣着格外不同的侍女,目光闪动,却是无人说话,齐齐应声道:“是。”便鱼贯而出。闻荷看了眼明棠,见她微微点头,便也跟着出去,要细细与院中人说一说明棠的规矩。 那最前头的侍女却是在众人离去时稍稍慢了几步,顺理成章落在最后,待众人散去了,返身到明棠身前,福身行礼,道:“奴婢红缨,给夫人请安。” 红缨?明棠对这个名字还有印象。记得就是她告诉了折柳有关裴钺的作息。院中大小事务从前是她统领,想必在府中也有些地位,又是与裴钺相似的年纪……一般这种侍女都是预备着给府中男主人做通房的。 就不知她刻意留在最后,是有什么来意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27. 第二十七章 他又没说,这可不能怪她…… 明棠不动声色,只管细细打量她。只见她浓眉之下,双眸湛然,虽是女子,却有几分少见的飒爽之气,站立之时更是身姿笔挺,有一种寻常侍女没有的气势,更是心生好奇。 红缨知道自己怕是会让少夫人心中有些疑虑,低声道:“从前承蒙夫人看重,把奴婢指到了诚毅堂,管着诚毅堂中大小事务并世子的衣饰等物。如今既然已有少夫人在,且您带了陪嫁侍女,奴婢恳请夫人拨一名姐姐接过奴婢手中有关世子爷的事务。” 谁知出乎她意料,明棠听了她的话,不置可否,却是问道:“你可是学过武吗?” 红缨一怔,想不通明棠是怎么把话题转到她身上的,仍是仔细答道:“奴婢父亲是府中护卫,奴婢也曾学过些粗浅武术,不过后来进府之后就没再练过了,如今也不过是比寻常人力道大些。” 捡到宝了! 这年代想要找个学过武的侍女可说是艰难万分,明棠自幼就想在身边放一个,还张罗着让她院中的一众侍女们集体锻炼身体,惜乎计划才进行了几天就被母亲无情叫停,还挨了一顿训斥。 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却遇见了。 她看红缨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方才没有的喜爱,声音都放柔了几分:“你既然以往便管着,以后也照样如此吧,乍然换了人手,恐怕世子会觉得有些不惯。” 红缨立时便要推辞,就又听面前的少夫人道:“况且我身边也实在是没人可堪此大任。” 指了指折柳:“她可是我的女掌柜,时常要代我去铺子里巡视的,平日里已是忙得了不得。”又指了指门外,“闻荷也是我身边离不得的人。”表明了自己身边之人的确没空,明棠看着她,殷切道,“所以,你就一切职务照常吧。若是有闲暇,只管来找我说话。” 话说到这份上,红缨自然不好拒绝,一头雾水地应了,回到住处,恰与刚听完闻荷指示的同住之人青玉撞上。 青玉素来与红缨交情良好,也多少知道些红缨的心事,见她回来了,低声问:“如何?少夫人可怎么说?” 红缨微微摇头:“少夫人没允,说是身边之人都忙,叫我继续管着。” 青玉有些傻眼:“这烫手的山芋,怎么还就扔不出去了呢?”青玉与红缨同住之前,也觉得红缨多半以后要做世子的通房,这么些日子下来,也看出来不仅世子没那个意思,红缨也没那个意思。 偏偏因手中的差使交不出去,红缨又不好大张旗鼓反驳,许多人都已默认红缨将来必定是世子的人。这次世子定了亲之后,就有人到红缨跟前说些不着调的话,话里话外都是叫红缨抓紧的。 眼下少夫人进门,红缨本想着夫人定不会容许她继续手里的差使,也好顺其自然把这桩事交出去,谁知却是没成,心中不禁有些烦闷。 见青玉面色也不好,红缨收敛了自己的情绪,问道:“你那边呢,怎么样?” 想到方才的事,青玉面色也有些古怪:“那位叫闻荷的姐姐是个直爽人。”她解释道,“出来之后,叫我们都过去听她训示,却是一句空话都没说,只把少夫人寻常的生活习惯和素来的规矩说了一遍,叫我们以后在少夫人的事上依这些规矩行事。” “还说,少夫人赏罚分明、极好相处,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坏了规矩。” 红缨长舒一口气:“若真是赏罚分明,还真是我们的福气了。” 若是划出个条条框框,她们自然知道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最怕的就是主子什么也不说,等看人不顺眼了就随意寻个理由打发了,让人连自己哪里做错了都不知道。 这位闻荷姑娘既然是少夫人的陪嫁,又深受倚重,敢把这话说出来,必然有几分可信。少夫人既是这样的人,想来她既在少夫人那里过了明路,只要不动那攀高枝的心思,就是继续做着眼下的差使也不会有事。 红缨想着,心中大石总算是松开几分。 明棠自是不知道院中人的心思,在她看来,这事既然已经被她交给了闻荷,以后就是闻荷负责,她只要负责发工资和享受闻荷的劳动成果就是了。 认亲仪式已经结束,又跟以后的下属正式见过面,晚间也不用去请安,正是无事一身轻。明棠立即去内室卸了簪环,又换了轻便些的衣裳,长长松了口气。 闻荷端着茶水过来,见明棠的表情,到她身后为明棠捏了捏肩膀,轻笑道:“瞧小姐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累着了。” 明棠一手锤了锤颈侧:“端了一天的架子,可不就是累得慌?” 当初她有意嫁到陈家去,也有陈家没什么亲眷,亦没这么多高门大户的规矩的原因。婚后第二日认亲不过是跟陈太太说了几句话,用了餐饭而已。 哪像今日,光够格过来参加仪式的人就有这么多,准备礼物都花了她好大功夫。 但,也不是没有好处。想到今天收的各色见面礼,明棠觉得,虽说日后总要还礼,不妨碍她现在先在心中暗自满足一番。 在明家熏陶了这么多年,果然她骨子里还是个爱财之人,达不到视金钱如无物的境界。 装模作样在心中谴责了自己几句,明棠叮嘱道:“把今日夫人送我的头面留出来,明日去给夫人请安时挑两件戴上。” 上午在定远堂给裴夫人行礼时她就觉得那首饰做工着实巧夺天工,实在精致,既有了新的,自然要戴出去。 如若不然,这金银珠宝在工匠手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形成现在这样华美的样子,却被主人放在匣子里吃灰,它们若是在天有灵,恐怕也会觉得怀才不遇的。 闻荷自是应下:“是。” 此时,折柳从门外进来,手中拿着本厚厚的小册子,过来后,递给明棠:“小姐,膳房派人送了这旬的菜单子来,问小姐晚上要用些什么。” 明棠眼前一亮,接过菜单,见上面林林总总,不下几十道菜,既有家常小菜,也有些做法极复杂的大菜。既说只是这旬的菜单,想必下旬还会有新的送来,她不禁在心中暗赞了一番国公府厨子的职业素养。 果然,能在这种人家工作的,都有两把刷子。 照着单子点了几个想用的菜品,明棠情不自禁伸了个懒腰,向后靠在大迎枕上,有些昏昏欲睡。而既然无事可做,明棠犹豫了最多不过三秒,就起身,脱鞋上床,决心把今日的午睡补回来。 诚毅堂这边一片祥和,侍女、仆妇们各司其职的同时,都在默默记着新来的顶头领导的生活习惯。 定远堂后面,裴夫人的居处静华堂中,亦是保持着一直以来的肃穆森严。 裴夫人站在书案后,腰背笔挺,仍是上午认亲礼时的装扮,正提笔在纸上书写。不远处坐在榻上玩耍的裴泽摆弄着手中的玩具,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露出一个叫人一看就心生柔软的笑。 日头渐渐西斜,屋中也逐渐变得昏暗,等膳房送来晚膳,裴夫人便起身,至桌前用饭,周奶娘则照看着年幼的裴泽。气氛和谐,与过往的日子并无不同。 裴夫人的陪嫁侍女,跟在她身边几十年之久,如今被府中上下都尊称一声“妈妈”的林妈妈却是隐隐有些不满。 待用过饭,裴泽被奶娘带去准备歇息时,林妈妈为裴夫人递上一盏茶,低声道:“今日可是世子夫人进门头一日,晚间理应过来服侍夫人用饭的。” 接过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裴夫人不以为意:“这都是小事。” 端茶倒水、布菜服侍这些自有下人来做,若真把她这个世代官宦之家出身的儿媳妇使唤来做这些小事,恐怕服侍人的不会做,她这个被服侍的也舒服不到哪里去,何苦来哉? 况且也是她提过的,让她晚上不必过来。若是一面说着不让儿媳妇过来,一面又因她真的不曾过来而生气,她成什么人了? 倒是今日认亲仪式上,明棠笑着便把容氏的话堵了回去,还眼见着得了一些族人的好感,这才是她看重的。 裴家这两代嫡脉不丰,已经有些嫡弱支强的兆头,她又毕竟身份在这里,有些话族人们一是不好到她这里说,二来她也未必有心思处理。 明棠的辈分却是恰好,瞧着也不是个嘴笨的,这个儿媳妇若是日后能把这些事处理好了,笼络了族人,不比日日在她跟前做这些小事有用的多? 诚毅堂中,被裴夫人寄予了厚望的明棠却是正心中尴尬。 ——糟糕,没想到裴钺晚上会回来吃饭,点菜没点裴钺的份儿。 但,只尴尬了一瞬,明棠就瞬间恢复了坦然:他又没说,自己当然以为他在前院招待完客人后就在前院吃了,这不怪她。 放下筷子,明棠起身:“世子可要坐下一道用些饭菜?” 裴钺看了一眼桌上。所以,他能吃什么? “不必了。我回来取样东西,晚间回来。” 步子自然而然转向西侧,到内书房随意取了本书之后,转身去了外院。 被她忽视了的人都没说什么,明棠自不会多此一举,在心中谴责自己。她心安理得继续用完饭,吩咐折柳:“今日晚间这道雪霞羹不错,记下来,我明日还要。” 说完,维持着一贯的习惯,起身去院中散步消食。古代医疗条件不佳,要是不把身体养好,万一生场病就丢了命可怎么好。 外院中,见世子竟又折了回来,长随扶风不免心生诧异,连忙上前,接过裴钺手中的东西。 就听裴钺道:“让人去膳房取些晚膳来。” 扶风一惊,却是不敢多问,出门吩咐了人。稍待片刻,提着食盒进了门,服侍裴钺用饭。 心中正猜测为何世子明明回了诚毅堂,却又到外院用膳,就听裴钺问道:“我记得,你是去岁成的婚?” 扶风垂首,应道:“是。娶的是我自幼定下的未婚妻,夫人身边林妈妈的小女儿。” “你们平日里如何?” 世子问这个…不会是跟世子夫人合不来吧? 扶风心思缜密,生怕自己说了些什么惹得世子更加不乐,本想含糊过去,却被裴钺的目光所慑,顿时熄了那些心思,低声道:“夫唱妇随,十分和乐,林氏向来服侍我极周到,自来都要等我回去才歇下。” 说到后面,似是想到家中妻子,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些微笑意,目光也柔和了些许。 今日晚间他不当值,刚刚要是世子不折回来,他这会儿已经在家了。 “那便好。”裴钺起身,“你回去吧,别让她多等。”魔/蝎/小/说/m/o/x/i/e/x/s/.c/o/m 28. 第二十八章 所以,是他扰了她们说话了…… 初秋时节,尚有蝉鸣间门或响起,月光随云流动,裴钺踏着寂静的夜色回了诚毅堂,绕过影壁,入目便是正房内室窗中透出的暖黄灯火。 裴钺沿着甬道而行,院中侍女见了他,无声行礼,裴钺点头,正要继续前行,忽有一人道:“禀世子爷,今日世子夫人夺了红缨姐姐的差使,还寻红缨姐姐说了许久的话。” 红缨?裴钺记得,母亲说他身旁小厮毕竟不够细心,指给他管着琐事的侍女就叫红缨。 裴钺点头,看了眼那说话的侍女,见她此时正低垂着眉眼,看起来十分安分守己,似乎明知他有了妻子,还向他禀报内宅消息是她的本分。 “嗯。”裴钺应了一声,那侍女揣摩不出世子这是什么意思,心中略微失望,正要与身旁人一道退下,忽听面前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一喜,张口要应,裴钺却已经皱了眉:“罢了。”指了指她身旁的人,轻描淡写,“你明日去告诉少夫人,让夫人择日再选人补了她的差使吧。” 说完,裴钺转身。 他既娶了妻子,这些事自然该由妻子处理。 他身后,侍女猛然抬头,十分不敢置信,还欲大声哀求,她身旁深悔跟她一道行走,却没看出来这人还有这种心思的侍女青玉死死捂住她的嘴巴,压低声音:“世子都发了话了,难不成你还想让少夫人知道你刚刚说了些什么?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 手掌下传来一阵压低的呜咽,半晌才终于认命了一般,不再挣扎。青玉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同伴,目中有些不喜:“自己有歪心思就算了,还拿少夫人和红缨姐姐说事,以前怎么没瞧出来你是这种人。” 就算少夫人对红缨姐姐并无芥蒂,听说有人因为这个到世子面前说些小话后,保不齐会怎么想呢。回头还是得跟红缨姐姐说一声,让她有个警醒。 此时的裴钺已经踏上台阶,跨过门槛,转过屏风,到了宴息室。 甫一进门,他只觉有些不同,此时定睛细看,才发现,不过是一天的功夫,宴息室已经变了个样子。 先前府中布置新房时铺设的大红装饰已经被取下大半,地上多了块西番莲图样的大块地毯,窗边多了个青瓷花觚,极素净的颜色,里面供着支艳丽的说不出名字的花。 炕桌上摆了个小小的桌屏,绣着猫扑绣球的纹样,旁边还有个茶盏,里面有半盏未喝尽的茶。还有些眼熟的摆设,似乎是被换了位置。 分明是他从小住惯了的屋子,明棠甚至没有过多变动屋里的东西,却让他骤然觉得多了几分陌生...与扑面而来的温馨。 内室隐隐传来笑声,裴钺轻轻敲了敲隔扇门,推门进去。进门瞬间门,笑声、说话声皆是一停,裴钺抬眼望去,见明棠已经洗漱好,靠坐在床头,有两个眼生的侍女正在床边,福身朝他这边行礼,姿态十分拘谨。 跟他说话时,明棠面上还残留着笑意,抬眼时眸中一点微光在烛火照耀下分外明朗:“呀,世子回来了?” 她作势欲起身,被裴钺伸手止住:“不必多礼,我先去洗漱。” 明棠便从善如流,坐回床头,先前朝他行礼的侍女也复或坐在脚踏上,或在一旁斜倚着床柱,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扇子。 转过屏风,进了耳房,隔着不远的距离,他能听见女子嬉笑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人说了句玩笑话。 所以,是他扰了她们说话了? 洗漱毕,出了耳房,那两个眼生的侍女已经不见,唯明棠仍靠坐在床头,手中捧着一卷书,低头看得认真。 听到动静,她不慌不忙把书合上,探身放进床内侧,动作优雅而自然,以裴钺的眼力,却连那书是什么名字都没看清。 似乎昨日明棠也在床上看书来着...... 该说果然是文人家里教养出来的女子吗?竟连睡前都手不释卷。 他想着,在临窗的长榻上坐下,正要说话,见明棠翻身下床,身上宽大的中衣被看书时特意放在床边高几上的烛火照耀,隐约透出其下的身躯,他一时语塞,连忙别过头去。 清淡悠远的气息飘过,再转头时,明棠已经站在他不远处的桌前,提起茶壶,斟了盏温水,放在裴钺身旁的小几上,然后坐回桌前,笑道:“可否跟世子商量件事?” 何事还需要明棠这样郑重地与他商量?裴钺脑中闪过一丝疑惑。 以他所见,明棠分明自进门后就处处游刃有余。白日认亲礼时就分外坦然自若,晚间门归来时更是让他疑心明棠才是那个在诚毅堂中生活了十数年的人。 反倒是他,像那个刚嫁进门、处处不熟悉的新嫁娘,回房时他竟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回的。 不过说起来,方才还有人拦下他,说了些意有所指的话,可见明棠也并不是如他所见那样处处一帆风顺。 见裴钺不说话,明棠只当他在等自己继续说,就道:“听说西边是世子的内书房,不知平日里可方便让我进去使用吗?” 担心西边有裴钺的什么要紧公文,万一出了差错说不清楚,明棠今天午睡醒来,指挥人收拾屋子时就未踏入他的内书房。 竟只是内书房吗?裴钺不知怎的,竟有些失望。他方才还有一瞬觉得,明棠兴许会问他红缨之事...... “你随意使用即可。内书房中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若你有意,重新收拾了也无妨,只要把我先前的东西收好就是了。”裴钺点头应下。 领地骤然扩大一倍,明棠朝裴钺奉送一个免费的笑容,指尖快速在桌上轻敲几下,毫不掩饰心中喜悦。 在心中盘算着该怎么收拾新地盘的明棠顺理成章忽视了在她不远处坐着的裴钺,听到对方声音响起时,不免有些疑惑,随即凝神细听。 “...红缨的父亲早年是我兄长身边的护卫,负伤后行动有些不便,又不愿白让府中付他的俸禄,就把女儿送进府中当差。后来母亲看她做事勤勉,就将她指到我身边,也只是母亲觉得侍女更细心的缘故。” 明棠没想到裴钺竟这么快知道了她日间门与红缨聊过的事,想着自己到底是初来乍到,她也没有什么传说中的王霸之气,不能一宣布规矩就人人敬服。 明天还是得想个法子排查一下是谁在通风报信的好。 正想着,裴钺却以一句“我对红缨别无她意”为这番话做了结尾。 明棠一怔,想到昨日裴钺的生疏,对这句话倒是没有半分怀疑。毕竟,以他的身份来说,若是有意,恐怕有的是“学习”的机会。 但,裴钺这样直白地告诉她,还是让她心中一动。明棠抬眼望去,只见裴钺姿态端严,发上却还在滴水,平白破坏了这原本有几分严肃的气氛。 明棠抿嘴一笑,起身,去取了平日擦头发的厚巾子来,裹在裴钺发上,为他擦拭发间门多余的水分。 裴钺为她这出人意料的举动一怔。脑后传来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裴钺顺从地低了头,听见身后明棠的声音响起:“世子的头发长得可真好。” 就冲裴钺这洗完出来都不认真擦头发的劲儿,明棠相信他平日绝不会像她一样费心保养头发,就这样还能与她的发质不相伯仲,也只能说是天生丽质了。 发丝一点点变得干燥,待有七八分干时,明棠取了梳子来,递到裴钺掌中:“就劳烦世子自己梳头吧。”帮他擦头发已经够累了,就这么一会儿,明棠已经觉得手腕有些发酸,瞬间门决定歇了。 裴钺伸出手,黄杨木梳落在掌中,触手温润,掌心处被明棠指尖点过的地方却是透着一丝说不出的酥麻。坐在榻上,裴钺为自己梳着发,目光不离已经又坐回床上的明棠。 无人说话,屋中便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明棠翻过书页时沙沙的声音。 夜深人静,又是新婚夫妻,有些事情自是自然而然。明棠想到昨日的体验,本有些抗拒,转念却又觉得总不能一直这么放任,毕竟往后的日子还长,她总不能指望裴钺无师自通。 指尖触及裴钺,明棠无声引导着。 裴钺一颤,却也察觉出明棠的意图,心中不免有些丧气:他昨日还以为自己表现不错来着...... 但,顺了明棠的意后,似乎明棠确实要比昨日更投入些。 裴钺是个极好的学生,硬件设施本就良好,不过是技巧跟不上,所以发挥不出来。此时明棠有意引导,他便进步飞速。结束后,本要去洗漱,但明棠终是禁不住诱惑,为色所迷,与他又来了一次。 这次是真的累着了,以至于,明棠第一日是被闻荷叫醒的。 起床后,依旧是与昨日一般的流程,只不过,这次她刚换好衣服,走到饭桌前,去校场晨练的裴钺也已经回了诚毅堂。 两人相对而坐,明棠一抬眼就能看见裴钺,总觉得他今日看起来容光焕发,比昨日还要好看三分,一时失神,不自觉便吃多了。 回神后,放下筷子,明棠悄悄揉了揉肚子,有些怨念,她长这么大鲜有吃撑的...这还只是吃一顿寻常的早饭。 虽说裴家的厨子确实厨艺精湛,单纯的小米粥都能被煮出不一样的香甜口感,虾仁饺子也是个头适中,一口一个极其鲜美...但明棠坚信,这都是因为裴钺坐在自己对面的缘故。 裴钺一无所觉,停筷后,见明棠去内室挽发,目光在桌上一扫而过,若有所思。 所以,明棠喜欢吃虾?魔/蝎/小/说/m/o/x/i/e/x/s/.c/o/m 29. 第二十九章 “我晚膳回来用” 大家族之中历来讲究晨昏定省,即早上到父母房中问安,晚间门服侍就寝,以示孝道。裴家是武将出身,规矩并不严苛,裴夫人也并不在意这些礼数,提前说过,只要早上请安便罢。 因不需见外人,明棠便吩咐闻荷给她挽了简单些的发髻,再将昨日留出来的那头面中的几样发饰插戴上,便算是万事俱备。 出门时天色尚早,呼吸间皆是晨间清凉的空气,明棠与裴钺沿青石甬道而行,穿过月亮门,又拐过一处弯,便见一座题着“静华堂”三字匾额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国公府正院自是定远堂,历任家主起居却并不在这处,而是在定远堂后方的静华堂中。公府延绵百年,这处世代被家主夫妇居住的院落自然是处处大气雍容,还有种被时光洗刷过的厚重感。 明棠踏入院门,只觉目不暇接。静华堂与诚毅堂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虽是秋日,院中仍是花木扶疏,却又不遮挡视线,反而移步换景,自门口向正堂行去时只觉四方都有可观之处。 院中侍女仆妇见到二人,皆是齐齐蹲身行礼,声调不高不低,面上带着笑意,让人看了便觉心里舒适。 明棠一面点头示意,一面随着裴钺踏上台阶。正在此时,正堂中有人打帘出来,迎上前,刚一蹲身,还未说话,忽听一道有些嘶哑古怪的声音喊道:“世子来啦!” 那行礼的仆妇就露出个无奈的笑,看向明棠,解释道:“少夫人勿怪,这是夫人养的鹦鹉,平素最是嘴笨,教什么都说不出来,这句话说得却熟练。” 明棠对她并不陌生,知道这是裴夫人身边最得力的林妈妈,婚前有几次就是她去明府为自己讲了一些国公府的规矩,点头笑道:“无碍的,从前我家也养过鹦鹉。” 只不过养鹦鹉的人是她如今芳龄十六的大侄子,因为沉迷教鹦鹉说话,把嗓子教哑了,那鹦鹉就被她大嫂宋章茹无情没收,转送给了宋大人。 她抬头看了眼,果见檐下挂着大小几只鸟笼,不同品种的鸟皆在啾啾鸣叫,唯体型最大的那只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来,正是只鹦鹉。 此时它正睁着一双黑豆眼朝这边看过来,目光倒是灵动得很,看不出还是只笨鸟。 略略耽搁了几句话的功夫,几人便进了正堂。入目是清一色紫檀木镶嵌螺钿的家具,在有些许昏暗的室内散发着幽幽微光,繁复而华丽。 正堂中却不见人,林妈妈带着他们转过一扇山水屏风,到了宴息室,就见裴夫人正坐在临窗榻上,含笑看着二人行了礼,便命叫起。 目光在明棠发间门一扫而过,裴夫人笑容更明显了些:“果然这些东西就是要你们年轻人戴着好看。” 明棠今晨装扮好后,对镜自视,也作此想,此时也就不客气地应下这句夸赞:“本来该谦虚两句的,但母亲夸的是我好看。能有现下的容貌都是我父母的缘故,倒让我不愿谦辞了。” 裴夫人想是没料到明棠会这么说,不由得一怔,随即却是不由感叹:“你这样的性子,极好。” 怪不得向来不近女色的次子会对她心存好感,娶进家中。 见裴钺含笑端坐椅中,却不说话,裴夫人心中微微叹气,看向明棠,关心道:“这两天可有不惯的地方?” “并无。”明棠摇摇头。饭食不错,居住环境良好,晚间门还有美人相伴,哪里会有不惯? “那就好。”裴夫人轻轻颔首,“明日你们回门,早间门就不用过来了。只是有一桩事,我如今年纪大了,精力难免不足。我的意思,等阿钺销了假,每日把阿泽送到你那边半天,也让你们熟悉熟悉,往后这孩子总归要由你们教养的,趁现在年纪小,也好亲近。” 被抱在奶娘怀中,坐在一旁摆弄手中小老虎布偶的裴泽似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由抬起头,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看过来,透着好奇与懵懂,歪了歪头:“阿,泽?” 裴夫人就笑着说:“阿泽以后去跟婶娘玩儿,好不好?” 裴泽看了看裴夫人,又转头看了看明棠,最后把目光放在裴钺身上,看了一圈,却是一言不发,把头埋进奶娘怀中,只露出一双笑眯成月牙的眼睛,分外可爱。 明棠倒没有拒绝的意思,毕竟嫁进来之前她就想过,裴家娶她进来有保证这位裴泽小朋友的继承权的意思,以后也免不了要由她教养,此时趁年纪小先熟悉起来也确实是应有的道理。只是,“丑话”还要说在前面。 “母亲信任,儿媳不敢推辞。”明棠微一停顿,以示后面还有转折,“只是,儿媳毕竟未做过母亲,也未教养过小孩子,怕是有些地方想不到。” “这倒是无妨。”裴夫人自然知道明棠的情况,真让明棠这就把裴泽的方方面面都管起来,她自己就先不放心了,“阿泽身边人自会服侍他,只是要你与他相处相处,旁的皆不用管。” “是。”明棠便点头,应下。 敲定一桩对裴夫人来说最要紧的事,加之裴钺虽是放了婚假,却也不能真的闲着,略略又说了几句话,裴夫人便放两人离开。 目送那两道一高大英挺,一温婉柔美的背影相携着离开眼帘,裴夫人不由一叹:转眼间门,她那玉团子一样的小儿子也娶妻了...... 窝在奶娘怀中的裴泽似是感知到了裴夫人的情绪,挣扎着从奶娘怀中下来,慢吞吞一步步走到裴夫人身侧,抓住裴夫人裙子,仰头,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随即伸出手,抓住裴夫人手指,使力朝自己的方向拽。 裴夫人虽不解,对这个孙子却是百依百顺,随着他的力道慢慢抬起手,最终被裴泽拉着,覆到了他的脸颊上。掌心下的触感极稚嫩,是小孩子特有的软绵绵的手感,裴夫人一时怔忪,面上却有些释然地笑了。 裴泽在被裴夫人摸到脸颊时,眼巴巴看着裴夫人的表情,见她笑了,不禁也笑出两弯月牙:“笑!” 心中百感交集,裴夫人将裴泽抱在怀中,却是不解,看向周奶娘:“阿泽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个?” 周奶娘回想一时,有些不确定道:“大约是跟少夫人学的。”毕竟当时没敢跟裴夫人说,此时被问起,奶娘便有些语气不自然,“那日在玉楼上初见,少夫人见小郎君生得好看,就...捏了好几次小郎君的脸,还有那日在栖霞寺时,昨日认亲时...认亲时夫人您是看见了的。” 主要是,除了少夫人,也从来没人上手捏过他们家小郎君的脸。与其被裴夫人误会是她们这些服侍的人对小郎君不恭敬,还不如直接把实情说出来。 裴夫人一时哑然。不过,想想那天不过是初次见面,明棠当着她的面就挠裴泽的下巴玩儿,她没看见的地方,还有这样的事也不足为奇。难得阿泽不觉厌烦,反倒学会了这一套。 但,不得不说,这一套的确讨人喜欢。 忍不住屈指在裴泽的脸颊上刮了刮,裴夫人心情明朗些许。 与裴钺并肩走出静华堂,两人默默行至岔路,裴钺停下脚步,看了眼明棠,提醒道:“我晚膳回来用。” “是。”明棠自是应下。 与裴钺分开,目送他出了垂花门,去了前院,明棠漫步回了诚毅堂,命折柳晚膳时照着菜单子多点几个菜。 两个人吃饭也挺好的,至少不用担心浪费,距离她把这旬菜单都吃一遍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在院中慢慢散着步,至朝阳初升,明棠也觉得身上微微发热,伸个懒腰舒展了一下身体,决定今天早上的运动时间门到此结束。 回了宴息室,喝了口温水,招手把闻荷叫过来,明棠问道:“这院子里的人你可认齐了?” 闻荷稍一停顿,回想几息,便肯定道:“都认齐了。院□□有粗使婆子六人,三等六人,二等四人,一等也就是红缨,只这一个。其中二等的有一个叫青玉的是院中本来的三等提上来的,剩下几个都是小姐成婚前从别处拨过来的。” 人倒是不少...该从哪里入手呢? 门外忽传两声轻响,折柳推门进来,表情有些莫名:“小姐,刚有个叫青玉的侍女,来报说昨天晚上有个叫流萤的冲撞了世子,世子命她今日来报给您,把那叫流萤的差使夺了,补个新的进来。” 冲撞了裴钺? 明棠转念间门已经明白了这所谓“冲撞”是什么意思,唇角顿时飞扬:“既如此,闻荷就去把这事办了吧。” 还说要想办法抓抓人呢,没想到裴钺这么配合。看起来,她可以期待一下令行禁止别无二心了。 心情舒畅,待晚间门裴钺回来,二人一道用饭时,笑容都比昨日多了些。裴钺被她笑得莫名,思来想去,想不出今日有什么喜事。 若说是因为他回来同她一起用饭...裴钺看了明棠一眼,若不是他早间门提醒了一句,恐怕今天晚上他回来时桌上依旧没他的位置。 思来想去,想来也只有她明日要回门去这一个理由了。毕竟是从家中到陌生的环境生活,以他之见,明家的家庭氛围又极融洽,能回家去看看,想来明棠必定是欢喜的。 思及此,顿时懊恼——他怎么把回门礼这事给忘了? 待用完饭,起身,转头回了前院。 明棠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一头雾水:所以,特意回来就为了吃个晚饭?难不成前院吃不上饭?魔/蝎/小/说/m/o/x/i/e/x/s/.c/o/m 30. 第三十章 这两天挺舒心? 转天便是回门日。 国公府在靠近皇城的恩荣坊,明家虽没有那么靠近皇城,但也地段不错,因而两者相去不远,马车只要半个时辰就到。 但,回家这种事,自然是赶早不赶晚。吃过早饭,明棠收拾好行头,示意裴钺可以出发时,才不过卯时。 二人一道行走,穿过垂花门,又一路行至正门前。距离之远,让明棠觉得自己今天的消食运动已经进行完毕,不用再加运动量了。 门口,车马已经备好,一辆自然是给明棠主仆三人乘坐的,一辆则是在车厢中堆放着明棠使人预备好的各色礼物。 踩着凳子当先上了车,在位中坐好,待车队开始行走,明棠掀起车帘看了一眼,只见裴钺正骑着他那匹乌云踏雪,正伴在她车外而行,身姿笔挺。 许是察觉到明棠在看他,裴钺转过头,露出个疑惑的神情,随后拨马靠近,垂首问道:“可是不舒服吗?” “没有,多谢世子关心了。”明棠摇摇头,见裴钺退回去,想要放下窗帘,转念一想,却把帘子撩到一旁,挂在帘钩上。 闻荷一眼就瞧出来明棠的用意,在脸上刮了刮,笑话明棠:“小姐为着多看几眼世子,连路上灰尘都不顾了。” 明棠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抬眼就能看见窗外裴钺的侧影。他本就身形修长挺拔,常年锻炼下线条流畅,此时骑在马上,自腰背到大腿绷出有力的线条,更兼姿态优美,一眼望过去简直赏心悦目。 “没办法,谁让没个别的东西看呢。”明棠悠悠一叹,目光又略过外面。 若不是马车这么晃悠,明棠也想带本话本子来看看。虽说这年头的小说总是无甚趣味,但聊胜于无。 不过,在家看就算了,在马车上,明棠怕自己晕字,更怕时间久了,万一把眼睛搞坏了可怎么好。 眼下可好,有免费美男,不看白不看。 看着看着,明棠干脆拿靠垫垫了,趴在了窗子上。 虽是才卯时,开铺子的、做小买卖的,各行各业都已开始一天的忙碌,吆喝声此起彼伏,京城街上已有几分车水马龙的迹象。 裴家用的马车木料不见得多名贵,只取实用二字,用作轿帘的布料也是寻常,但拉车的马清一色身形矫健、油光水滑,驾车之人声音清亮,架势极稳,加之护卫跟随,懂行的人一看便知这是富贵人家出行的车队。 因而不免会吸引到街上行人的目光。 在裴钺这一侧的,入眼便是车中一位妇人打扮的女子将车帘掀开,靠在车窗上,时不时看一眼骑马的郎君。 二人年岁看着都不大,瞧年纪便知兴许是新婚夫妇出行。人对美好的事物总是抱有善意,忙碌之余,朝二人投来个祝福的微笑。 还有好事者遥遥看着,聚在一起议论两句。 这边异样的动静也吸引到了同样是赶早出门的人。 陈文耀今日休沐,本想在家中休息一日,厢房中却总是传来孩子的哭声,今日他本就不知为何有些烦躁,早间醒后几番被扰了思绪,更是心头不快。 加之雅云又垂泪自怜自责照顾不好孩子,陈文耀知道小婴儿的哭闹不受人控制,为这个责怪实在有些可笑。便应了吴氏的要求,要带着她回娘家散一散心。 谁知,却意外见了这一幕。 算算日子,今天正是明棠的回门日。 陈文耀也不知自己是何心理,竟忍不住远远跟了一段路。看着明棠撩起车帘笑着看裴世子,而裴世子却是姿态端正,未回应过明棠,明棠竟也不觉丢脸,就这么一直看着。 他自觉自己并不打眼,却不知跟在裴钺身边的护卫都是久经训练,初时还觉得这人可能是顺路,但见他不远不近跟了一段距离,便有人觉得不对。 打马上前,靠近裴钺,低声禀报。 裴钺正为明棠丝毫不加掩饰的灼热目光而心生窘迫,一时觉得自己这样僵着不回应不太好,毕竟是自己的妻子…一时又觉得,若是转头回应,总该有个合适的理由。 他总不能转头问明棠“为何要看我”吧。 以他这几天对明棠的了解,说不定明棠说出来的话会让他更不知该怎么回答...... 思维被护卫打断,听到有人跟踪,裴钺借转弯之时,似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瞬间便认出,那是陈文耀。 回门之日,跟在裴家的车队后面,他想做什么? 目光骤然转厉,隔着不远的距离,裴钺眼中的敌意让陈文耀心中一颤,不假思索,拉了缰绳驭马停下。 回过神时,那车队已经转过弯去,从他的眼前消失。陈文耀心中又恼又羞,既为自己这样不经意间的荒诞举动心生懊恼,又为自己竟被裴钺一个眼神吓到而备觉羞辱。 心中暗骂一句:武夫! 前方陈家的马车中,吴氏掀开车帘,本想让陈文耀转道双桥大街,去买些东西,却不见了本应在马车旁的人,顿时喝令车夫停下,命人出去看看。 那侍女左顾右盼,却见自家姑爷落在了车队后面,瞧着失魂落魄的模样,狐疑上前,轻唤一声,问道:“姑爷可是有什么事吗?” 陈文耀骤然回神,轻描淡写:“不过是瞧见了一位熟人。”便打马上前,跟上陈家马车,在车窗边微微俯身,笑容温和,姿态从容,“是我不对,瞧见个熟人,想去打个招呼,却没追上,让你忧心了。” 吴氏自来最爱书生君子风度,见他如此,把先前的些微不满忘到脑后,一叠声问道:“可知道他家住何方?若是郎君想上门拜访,我回去便命人备了礼物。” 陈文耀摇头:“萍水之交,不过是没想到还能再见,一时有些激动了,若是刻意上门,却是不必。”问她,“你呢,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吴氏便道:“想转道双桥大街那边,给我娘带些百味坊的酱菜,她素来好这一口。” 夫妻两个说着话,那下车去唤人的侍女也终于上了车,方才之事便如水过无痕,没了踪迹。 另一边,明棠到底是在马车中,视野受限,犹自不觉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裴钺却终于忍不住了似的,没再硬撑着装没感觉,而是驱马靠近,笑着问她:“我今日这也算去你家参加认亲礼吧?夫人不为我介绍一下岳父岳母,两位舅兄,还有家中的小辈吗?若是我一无所知,表现不好,岂不是丢了你的脸?” 明棠一怔:这还是成婚后裴钺头一次说这么长的话。但他有心相问,明棠自然配合:“好啊。”看了眼裴钺,犹豫几息,“不若你上车来,我慢慢说?这样说话不大方便。” 这样说话,她要仰着脖子,一会儿就累了。 裴钺似是也有些犹豫,却也点头应下。马车停到路边,裴钺弃马登车。 裴钺身形高大,他掀开帘子的一瞬间,明棠觉得车厢都变小了似的。折柳二人更是一见裴钺进来,便默契地向角落缩了缩,待裴钺落座,车夫还没扬鞭之时,闻荷连忙道:“先别走,让我和折柳下去。”拉着折柳下了车。 反正,小姐放礼物的车上还有空位,总不至于坐不下她们两个。至于世子,虽说这几天也有接触,小姐在世子面前向来自若,闻荷却是觉得他有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气质,对跟他共乘一车敬谢不敏。 折柳亦作此想。 二人下了车,折柳望了眼已经放下车帘的马车,抿嘴微笑:何况,小姐和世子难得坐在一起说说话,没了她和闻荷这两只“蜡烛”,恐怕要更自在些。 车中,裴钺坐在位子上,却没了方才那自如的态度,靠着另一边车厢,姿态十分端正,如同正在等着夫子训话的学生。 明棠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没说什么,而是十分详细地向裴钺介绍明家的人,裴钺就入神地听着。 “我父亲想必世子平日里也见过,他在外面如何,在家里就是如何,只偶尔懒散些。母亲素来宽严相济,长姐则素来信奉‘长姐如母’,有时比母亲管我们还严些。二兄呢,也觉得自己是家中长子,自小就爱板着张脸,三兄成亲前活泼许多,现在虽有子有女了,有时也免不了有些促狭心思。不过,他们都待我极好。” “你们家是男女一同排序?” “是,母亲觉得,本是一母同胞,若是分男女来排,显得我们几个生分了似的。”明棠说着,抿嘴一笑,“不过,听长姐说,二兄小时候因为这个还闹过一场,觉得自己明明是长子,却要排行老二,跟朋友们交往时要介绍自己为‘明二’,不够威风。” 当然,被她母亲和长姐无情镇压了。 “二舅兄还做过这样的事?”想到议亲时与明让见过的几面,那个如明棠所说,素来板着脸的二舅兄幼时竟会觉得排行不够威风,裴钺神情有些微妙。 待马车在明府门前停下,来接二人的明让明礼兄弟二人出现在眼前,模样一个比一个端庄肃穆,裴钺更是禁不住有些想笑。 转身,扶明棠下了马车,裴钺整理心情,与二人见了礼,问候两句,随着兄弟二人,去了明家待客的花厅。 明侍郎在花厅的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浇着花,明夫人和明芍、两个儿媳聚在一起说着话,几个小辈也聚在一起笑闹着,逗弄明芍最小的儿子,花厅里很是喧闹。 见明棠和裴钺相携而至,明侍郎把手中的花浇放在一旁,直起身,又是一副为人岳父的端严气派,点点头:“你们来了。” 裴钺眼力极好,进门前就看见了明侍郎那时不时往外望一眼的焦急模样,哪里会被他骗到,却配合着也露出恭谨的姿态,躬身行礼。 明侍郎眼中就露出一丝满意。 在花厅里等着的女眷们却见不得他们在外面磨蹭,明夫人连声催促:“有什么话要背着我们几个说不成?还不快让幼娘和世子进来。” 众人就笑着进了花厅。 两人落在最后面,瞧着左右无人,裴钺低声问她:“你乳名可是叫幼娘吗?” 明棠点头:“是,因是同辈几个里最小的,母亲素来唤我幼娘。” 裴钺就点点头,却没说什么。 两人一同进了花厅,拜见了长辈,又与同辈几人正式见了礼,互相认过,改了口,裴钺便被明侍郎等人带到了外院。 两位嫂子便借口要操持午间家宴,相携出了门。 下了台阶,见身边都是自己人,李凝心朝妯娌宋章茹挤了挤眼,有些夸张地感叹:“这个新的四姑爷可真是漂亮!” 小姑子好福气。 宋章茹抿了嘴笑:“这一条上,是没的说。”但凡是长了眼睛的,谁看不出这位新姑爷比当年那位俊美,就连婆母见了他,笑容都更真心些。 花厅里,明棠被明夫人拉着手,坐在明芍身侧,母女三人说着话。 明夫人含笑摸摸明棠脸颊:“看你的样子,这两天挺舒心?” 明芍笑话她:“娘你还不知道她,从小见着长得漂亮的就走不动路。现下嫁了个世子这样漂亮的夫婿,指不定心里怎么美呢。” 明棠谦虚道:“低调低调。”补充,“目前来看,世子和裴夫人都是明白人。” 一个会主动维护她作为诚毅堂空降领导的尊严,一个说话做事极有条理。 明夫人不由颔首。 几人说着话,被明棠落在后面的闻荷与折柳二人终于进了花厅。 见她们两个身上落了层灰似的,明棠不由疑惑:“你们这是怎么了?” 闻荷快人快语:“小姐不知道,姑爷命人额外准备了礼物,我和折柳本想在后面那辆车上坐一坐的,哪有我们的位置?只好在车辕上坐了一路。” 又是秋天,京城风沙大,可不就成了现下这样。 明芍顿时笑出了声:“行了,快去梳洗梳洗吧,找府里不拘谁,借身衣服换了,改天让你们小姐回一身新的给她。” 明夫人也有些愕然,却是问明棠:“你预备回门礼时没有与姑爷商量?”不然怎么会两下里错开的。 “上一次也是我自己准备的。”所以犯了经验主义错误,明棠心中自省。 若是再有机会,她一定提前商量好。 明夫人不禁嘀咕她几句,心中对裴钺却是更多了几分满意,说话时心情不免更加愉快。 前院书房里,从前交往不多,如今却成了一家人的几个寒暄几句后,却是无话可说,只能默契地近来的大事。 “马上要秋猎了,也不知圣上会让哪位王爷监国。”明让随口一问,引出话题。 “若要论长幼,自然是晋王爷;若要论尊贵,楚王爷稍胜一筹。”明礼点评。 当今圣上共四位成年皇子,长子晋王乃德妃所出,如今已经而立之年;二子楚王则是淑妃所出,年岁上略小几岁。德妃出身勋贵,淑妃则是出身江南书香世家。二人家世仿佛,因淑妃在“贵淑德贤”四妃中位次稍靠前些,便更尊贵几分。 至于三子燕王,与四子平王,一个生母不过是个乡绅之女,后来因子得了昭容位,连带着那乡绅也得了个四品的闲职,成了官身;另一个生母更是不堪,只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出身。 储位未定,圣上素来不许几位王爷与朝臣交往,也并未见什么惊才绝艳之处,论起来时便是从母及子,以母亲位份论这几位的区别,便渐渐成了晋王与楚王二王相争之势。 “慎言!”明侍郎也知道明礼为何这么说,但他是老成持重之人,见不得明礼这“自然”的语调。 “兴许,圣上会指了几位阁□□同监国,把四位都带过去。”裴钺见气氛有几分尴尬,出声道。 “哦?何以见得?”明侍郎捋了捋胡须。 “岳父忘了,圣上今年中秋时特命皇室宗亲把家中能带去的孙辈都带进宫中参与宫宴,说是要‘一家团圆和乐’。既是要一家子和乐,秋猎这样的大事,总不好单把某位王爷落在京城?” “不错,不错。何况几位阁老都是老成谋国之人,年岁又大了,就是随驾秋猎,怕是也不会觉得荣宠,而是多有不便,不若一道监国的好。”明礼赞道。 一直未曾说话,只是默默听着的大姐夫章弘此时笑道:“还真让世子说对了,家父已得了圣上口谕,此次秋猎与诸位阁老一道监国,大事票拟后由皇后娘娘裁定。” “皇后娘娘?”众人一时都有些惊愕。 “正是。”章弘肯定地点了点头,随即补充,“只是,此事毕竟未下圣旨,圣上似是也在犹豫,还望岳父、舅兄和妹夫不要透露出去,不然,怕是有些风波。” “这是自然。”这样机密要事,章弘肯透露,也是因为身为姻亲的缘故,几人还没有愚蠢到向外透出风声的程度。 话既说开,免不了越加兴起。裴钺虽不算身在朝中,却因出身的缘故,幼时与几位王爷都有过接触,对于几位的性情也算稍有些了解,不免多说了些。 至午间家宴时,性情最外放的明礼已经改了称呼,一口一个“妹夫”的叫着,更连连灌了他几杯酒。明让亦是不知出于何原因,参与进来劝酒,连本可置身事外的章弘也看热闹不嫌事大般起了几句哄。 明侍郎含笑看着,却是不加劝阻。 裴钺来者不拒,却因是自小锻炼出的酒量,等到几个劝他酒的人都带了几分醉意,他还是目光清明,没有半分醉态。 眼看着无用,明侍郎这才出言制止:“好了,适可而止。” 明显喝不过人家,还快把自己灌醉了,还是早些叫停的好。 裴钺饮尽杯中酒,诚恳应是,看着对面的两位舅兄,眸中略过一丝笑意。 宴毕,以己度人,想着自己这边都喝了不少,他们几个男人定也饮了酒,明夫人特使人送了醒酒汤来,又留两位姑爷歇晌。 裴钺自然是被人引到了明棠的安乐居。 跨过门槛,裴钺转过屏风,头一次见了明棠出嫁前内室的模样。只见屋中处处是零碎摆件,却不显凌乱,而是透着股别样的活泼。 明棠坐在妆台前,正在卸簪环,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唤他:“世子?” 起身时却是一个踉跄。 “幼娘?” 裴钺身在意先,疾步上前,将明棠接在怀中,见她眼神迷离,这才意识到,明棠这是有些醉了。 这是喝了多少…… 新婚夜时明棠饮下一盏竹叶青依旧面不改色的模样历历在目,裴钺事后还想着明棠兴许是难得的酒量上佳的女子,没想到不过数日,就见了她的醉态。 兴许是回家之后,一时欢喜吧。 裴钺轻叹一声,嘴角噙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俯身将明棠拦腰抱起,轻轻放在床上。 正欲转身,去窗边长榻上小睡一时,衣角却被人拉住,明棠呢喃道:“有床不睡,世子要去哪里?” 醉卧美人膝,如今她已是醉了,眼前又是现成的美人,可不能让他走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31. 第三十一章 喝酒误事 那力道不大,裴钺稍一动便能挣开,但,这到底是他的妻子,裴钺心中犹豫,便没有立时动作。 就见明棠抬眼看他,目光一寸寸在他身上描摹,随即,手上越发用力,还自发向床内侧让了让。衣袍被扯动,裴钺顺着力道倾身,两人间的距离越发靠近,近到他能看清明棠颊边淡淡的红晕。 两人还在僵持,内室门外,端着兑好的梅子水正要进门的闻荷却是连忙顿住脚步,转身放下托盘,迅速出门,还贴心地把正房房门轻轻合上。 刚进了安乐居,行至那棵叶子已泛黄的桃树下,折柳看着她这一番动作,不禁有些奇怪:“你怎么出来了?” 明知道小姐喝醉了,去送完梅子水也不在一旁守着,反倒自己出来了。 闻荷脚步轻快,下了台阶,用帕子扫了扫石凳,径自坐下,抿嘴一笑:“世子在里面呢,我可不得出来?” 折柳沉默片刻,语气有些凝涩:“世子还没见过小姐喝醉的模样吧...” 闻荷亦是一顿:“的确没...”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担忧。小姐平日里行事一向稳妥,偶有出人意表之事,细想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若是酒多了,就不免比平日放纵许多。好在她酒量比一般女眷要好上许多,倒也不怎么会喝醉。 就算是喝醉了,身边又没有外人,随小姐怎么玩闹,酒醒了也就没事了。 希望世子不要被小姐酒后的模样震惊到...... 已经顺着明棠的意,与她并肩躺在了床上的裴钺却没有二人心中所想的那般惊讶。酒醉之人,他见过不少,更是目睹过种种酒醉后癫狂之态。 与醉后把自己当成鸟,要从酒楼翻窗飞出去的同僚相比,明棠只是酒后要与他同榻而眠而已,放在他们已经成亲了的背景下,实在再正常不过。 但,不过片刻,明棠忽而又有了进一步的动作。锦绣罗帐中,明棠半支着身子,将一条胳膊横在他腰间,侧身看过来,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不去。 那目光中满是单纯的欣赏之意,此时又是白天,裴钺自不会想歪。只是现下是在明棠的闺房之中,入目是陌生的锦绣罗帐,鼻息间皆是与明棠身上如出一辙的淡淡香气,而明棠姿态之坦然肆意,更让裴钺不由心生错乱感。 看了半晌,明棠似是不满足于眼下的状况,揽在他腰间的手臂抬起,指尖在他下巴上一勾,随即又滑过他颈侧、耳后,最后落在他唇上,指尖轻轻一点。 被明棠触碰过的地方皆泛起痒意,按在他唇上的指尖又让他一时无法出言阻止,裴钺总觉得眼下这个场景莫名熟悉,思量片刻,恍然:这不就是好友南望素来与伎家女子调笑时的姿态?只是,眼下这个情形,似乎是他充当了那个被调笑的角色。 不,不对,他与明棠是夫妻,这应当算是闺房之乐,他怎能拿那种场景做比对? 说来,眼下他们还真是在明棠的闺房之中,也算是名副其实了...... 午间饮下的酒似乎在这时才泛起酒劲,让他一时也有些熏熏然。但,神思不属了片刻,回神之时,明棠却没了动静,转头去看,她已是睡得歪倒在枕上。 只是,虽是睡着了,却也没有安生下来,甚至睡梦之中,几番调整姿势,要把裴钺整个儿搂在怀里似的。 身边有个人与他紧紧抱在一起,裴钺本就没有午歇的习惯,这下更是难以入眠,又不愿扰了明棠,便就这么任明棠把他当抱枕似的抱了一下午。 想到前两日明棠那板正到睡前什么姿势,醒来就是什么姿势的睡姿,裴钺转头看了一眼紧贴在自己肩侧的那张脸,默默叹了口气。 所以,喝酒和不喝酒,区别这么大吗? 时下习俗,女子回门日要在傍晚前离开娘家,回夫家用饭,不然会有些不吉。眼看着金乌西垂,若是主子再不起身,就赶不上国公府的晚膳时辰了,折柳还是硬着头皮,去敲了敲门。 睡了一下午,明棠听到动静后便渐渐苏醒过来,却觉浑身都有些酸麻,手下触感更是不对劲。本能动手摸了两把,脑中还没分析出她手底下的这是什么,身旁裴钺已经翻身而起,动静之大,让明棠情不自禁睁开眼,看过去。 裴钺却在她睁眼之前已经背过身去,于是明棠入目便是一道颀长背影,寸宽的腰带勒出一把劲腰,衣裳似是有些皱了,下摆处颇不平整,像是和衣睡了半天。 酒后醒来略有些发懵的明棠渐渐恢复了神智,此前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也渐渐浮现在脑海中。 待身上那股酸麻劲儿渐渐褪去,明棠抬起手臂,对着自己的左手看了又看:就是这只手,把裴钺调戏了一通,还搂着人睡了一下午? 怪道人说喝酒误事。仰躺在床上,明棠很认真地想:有没有一种办法,让她回到中午吃饭时?这次她一定不喝那么多了。 站在床边,好容易压下身上异样感觉的裴钺背对着她,此时出声,声音平静,语调沉稳:“该起身了。” 似乎对下午发生的事毫无感觉。 明棠原本还躺在床上不愿意面对现实,但,被她调戏了的人都没什么反应,她瞬间心安理得了。 于是,扬声唤闻荷进来为自己挽发。 起身时,平静而从容,一举一动都和平日里,裴钺印象中的姿态别无二致。 所以…酒后之事,她是都不记得了? 裴钺带着疑惑,与她一道去正院辞行毕,回了公府,又用罢晚饭,去前院处理今日事务。明棠则照旧消食后,靠在床头看书。 下午到底是睡得时间久了,明棠看书到深夜,还是精神奕奕。思量片刻,取出一本她自自家父亲书房中寻来,满是生僻字的书,翻开,看了几页,顿觉睡意上涌。 忙完,自前院归来的裴钺踏入房中,所见便是这副场景:明棠躺在被中,神态恬然,姿态端正,甚至连被子都未乱半分,整整齐齐给他留出半张床的位置。 枕边还放着本他有所耳闻,却从未看过的,讲如何治学的书,十足十的大家闺秀,文静千金。 再回想下午时的情景…裴钺目光复杂,看来酒的作用的确是大。日后,也得注意些,莫让明棠在外人面前酒醉才好。 裴钺成婚,有五日婚假,自成婚前两日起,如今回门礼已过,婚假宣告结束,他便正式恢复每天定点上衙、下衙,偶尔在皇城中值班的日子。 裴夫人心疼儿子,特意命人传话,让裴钺饭毕不用过去请安,直接出门便罢。 不在“免礼”范围内的明棠自然还是要前往静华堂,向裴夫人问好。 婆媳两个,实则并不熟悉,问候过几句,也就没了话说。裴夫人不以为意,转头命周奶娘:“带上阿泽,去诚毅堂陪少夫人用过午膳,下午再回来。” 于是,明棠带着折柳,两个人过去,回来时就成了六个。 ——周奶娘、带着裴泽惯用物件儿的两个侍女,还有被周奶娘抱在怀里,略有些新奇不安的裴泽。 裴泽今年芳龄两岁半,话虽说得不甚清楚,脑中已经对亲近的人有了些许概念。 明棠虽是忽然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但几次见面已经给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最最亲近的祖母跟明棠说话时的气氛也让裴泽对明棠的信任度进一步加强。 因而,被周奶娘带到一个有些陌生的环境时,裴泽也并未显得有多惊慌、不安,而是睁着一双乌溜溜地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小朋友不哭不闹,自然是好事,明棠心中松一口气。 但,既然有保姆在,又是这么小的小朋友,明棠也没有要为了与他打好关系而耽搁事的兴致,嘱咐周奶娘看好裴泽,又命人上了温水和松软的点心,明棠起身,去了西边。 诚毅堂正房两边是对称的格局,西边次间与东边宴息室是一样的大小,窗边是长榻,书架、书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墙角还有个插满了卷轴的青花瓷缸。只是想来用得不多,书案上没什么使用过的痕迹。 再靠里,通向与内室对称的那间屋子的隔扇门却是牢牢关着,上面挂着把锁。 见此,明棠也没什么探究的欲望,转身在书房里转了一圈,吩咐闻荷:“把库房里收着的,先前放在我书房的东西都取出来布置了吧。” 反正,裴钺都说了,他不怎么用内书房,既然如此,这就是她的地盘,一切以自己舒服为第一要义。 闻荷领命:“是。” 明棠一声令下,诚毅堂顿时忙了起来,闻荷带着人去库房中搬东西,折柳就指挥着把各色东西放在对应的位置。 各司其职,欣欣向荣。 真是好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明棠感叹一句,把自己从这个繁忙的场景中挪走,不让只会站着碍事的自己破坏这副和谐的场面。 回了宴息室,隔着不远的距离,西边的动静却是只能隐隐约约传来,周奶娘并两个侍女或坐或立,看着换了个地方自娱自乐的裴泽,目光紧紧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裴泽稍有异动,便有人上前查看。 果真是家里有钱好办事啊,六只眼睛盯着裴泽,明棠自觉自己毫无作用。于是隔着炕桌,坐在了裴泽对面,靠在迎枕上,舒舒服服看起了手中那本未完的话本。 又是一段悠闲的好晨光。 陈家宅里,如今的这位陈家大少奶奶吴氏起身不久,正在妆台前细细描眉,听见厢房处传来的细细哭声,想到今晨,陈文耀被吵醒后那皱着的眉头,和浑身洋溢着的不快,眼中略过一丝满意的笑意。 询问身边侍女:“郎君回来后,可知道该怎么说?” “咱们家后邻要搬走了,正急着脱手那一间小院儿,要价极低,房舍倒是十分不错,可惜离咱们家隔着一条后巷,若不然,买下来打通倒是极好的。” 吴氏满意地点点头。 这话一出,她正可以顺势提出不如买下那宅子,收拾了让姨娘带着孩子住过去,左右离得极近,照应起来方便不说,也能让郎君好好休息。 以她的观察来看,陈文耀对那孩子虽有几分疼爱,这些日子却早就不耐烦了,哪怕会犹豫,最后也还是会应下。 不枉她日日命人想法子让那小崽子一早上就闹起来,连带着自己也好些天没睡好,总算是能把那个姨娘连同小崽子一同“发配”到外面去了。 要是早知道陈家宅子这样小,她几乎要跟那所谓的雅姨娘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就该成婚前让陈家想个法子换个大些的宅子才好,好过如今,腾挪不开。 成婚前,她几乎是只有早上请安的时候能见她那些庶兄弟和庶母几面,她母亲最抬举她那些庶兄弟的时候,也不过是命厨房多加两道菜,多发几个月银。 谁想陈家却是这样狭小,竟要她跟姨娘庶子同住。 若不是嫁进来后,陈文耀处处贴心,吴氏满心甜蜜之下,怕破坏了自己在郎君心中的形象,早就直言把这庶母子二人挪个住处了。 不过,如今这法子虽曲折,倒也没费她什么工夫,也还算值得。 慢悠悠对镜照了照自己的模样,吴氏满意起身,看了看厢房方向。要怪,就怪她身边只一个婆子一个侍女,看不住、哄不好那小崽子,闹得他每天早上都哭吧。魔/蝎/小/说/m/o/x/i/e/x/s/.c/o/m 32. 第三十二章 就说好像忘了什么 宴息室中,明棠一口气将话本看完,又去隔壁验收了工作,刚好是午饭时分。 时值秋日,正是吃蟹的好时候,厨房特命人来报说庄子上送来了刚捞的螃蟹,明棠把这当成对自己的邀请,从善如流,当即就改了午膳的菜。 螃蟹性寒,厨房特意配了温好的黄酒送来,闻荷看着那小小的酒壶,却是禁不住笑:“小姐今儿可别再喝醉了。” 明棠默了一瞬,忽而开口道:“《山中狐》结局是男主跟富家小姐成亲,后来还考了个状元。” 闻荷大惊:“什么?他不是狐狸精吗?连字都识不全,怎会考上状元的?” 随即,目光幽怨,看向明棠,“小姐也忒坏心了些。”明知道她要今天晚上得空了才能看,偏现在说了吊她胃口。 听见“狐狸精”几个字,明棠禁不住往一旁看了眼,见小朋友裴泽正在专心致志地玩着手里的鲁班锁,应当是没听见,便放心地转过头,朝闻荷飞了个得意的眼神:“叫你长长记性,看你还敢不敢笑话我?” 闻荷莫名悲愤:哪家的小姐是用提前透露话本结局拿捏侍女的? 关键是,还真有效。 闻荷做卑躬屈膝状,捏着嗓子道:“小姐说得是,奴婢不敢了。” 明棠十分大度,挥手:“不敢就好。” 笑过一场,在一旁摆好了餐具的折柳适时招手,唤过闻荷,一道下去吃饭,离开时,还顺便带走了跟着裴泽过来送东西的两个侍女。 宴息室中顺时只剩下明棠、裴泽与周奶娘三人,裴泽自是不觉,坐在周奶娘怀中,乖乖吃着她喂来的东西。周奶娘看着对面自顾自吃蟹的明棠,却总觉得有股淡淡的违和感。 少夫人不是侍郎家的千金吗,怎么吃蟹这种麻烦物时都不要人服侍的...... 明棠素来喜食蟹,亦是吃蟹的一把好手,拿着把小小的剪刀,手下动作不停,将蟹肉、蟹黄取出来后,还能将蟹壳完整地拼回去。 她自来惯于这一套,动作可称是行云流水,却没留意坐她对面的裴泽小朋友已经不自觉看住了。 裴泽默默观察着明棠的一举一动,一双眼睛里透出的都是向往,唇边再次递来食物时就没有立刻张口,而是摇了摇头,示意不要。 周奶娘便有些疑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见少夫人已经又吃完了一只蟹,正仔仔细细地给蟹壳摆盘。 心中升起股不好的预感,果然裴泽指着桌子中间的螃蟹,抬头看她:“要,这,个。” 一字一顿,十分认真。 周奶娘一时头痛。蟹肉性寒,少夫人这样吃她都在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多嘴劝两句,又怎么敢喂给才两岁多的小郎君? 不由求助般看向明棠,期盼她能出言劝阻。 明棠却笑眯眯点了点头:“阿泽想吃?好啊。” 还真的夹出一只,放在小盘子里,递到裴泽面前。 周奶娘大急,就听明棠继续道:“阿泽吃吧。” 然后,给周奶娘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又取了一只,一边慢条斯理地拆蟹,一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对面的裴泽。 如今诚毅堂中就只他们三个,明棠只顾自己,周奶娘本就不愿妄动,便只剩裴泽与那只放在盘中,十分完整的螃蟹面面相觑。 裴泽只是看着明棠吃得认真,自己也有了兴趣,那螃蟹真放在他面前了,他又犹豫起来:这真的能吃? 长得好丑...... 伸出手指戳了戳蟹钳,还是硬的。 看了看对面,明棠正专注吃饭,裴泽就抬头,又看了眼周奶娘。周奶娘巴不得裴泽吃不到,在他抬头的瞬间递来一勺细细挑过鱼刺,压成肉泥的鱼肉。 裴泽紧紧抿着唇,仍是不愿意张口。 明棠自斟自饮一杯温好的黄酒,见裴泽不动,问他:“阿泽是不会吃蟹吗?我来帮你好不好?” 探身,把螃蟹夹到自己盘中。裴泽只听到一个“帮”字,眼神中不自觉透出十二分的期待,坐在周奶娘怀中,倾身向前。 就见明棠一边拆,一边抬头解说“这是蟹钳、这是蟹脚、这是蟹壳...”,等她解说完,一只螃蟹也下了肚。 裴泽嘴角一点点垮下去,等明棠把拼好的蟹壳放回他面前,就是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这是根本没得吃了,低头看了眼盘子,抬头,控诉:“你坏!” 怎么能指责长辈呢?周奶娘立时就要起身替裴泽赔罪,明棠却止住她的动作,饶有兴致看着裴泽:“原来你会两个字一起说啊?” 从第一次见面,这小朋友就是位一字一顿先生,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中间没有停顿的两个字。 一字一顿先生裴泽打破了某种禁令似的,再说话时,变成了两个字一起,板起小脸,十分严肃道:“说要,给吃,又不,给吃,会变,大,胖子!” 明棠强忍笑意,认真争辩:“我是给你吃了,可是你不会吃啊?你不会吃,就是自己决定不吃的,我是帮你解决,避免浪费。” 为了让小朋友能顺利理解,明棠特意放慢语速,于是就见话音刚落,裴泽就垮了脸。随即,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周奶娘,伸出手,严肃道:“阿泽,自己,吃。” 不会自己吃,就要没饭吃了,好可怕。 周奶娘犹豫几息,将勺子递给裴泽。 裴泽是裴钧遗腹子,又是生下来不久就没了亲娘,被裴夫人亲自带在身边教养。自来别说是自己吃饭了,就连喝口水都是别人喂到嘴边,头一次拿着勺子吃饭,会是什么场面,可想而知。 不过片刻,就见他前襟上沾了不少不明碎屑,脸上也是一塌糊涂,偏偏没吃到嘴里多少。 周奶娘看着,只觉心疼,可裴泽说要自己吃,明棠也不发话,她也只好看着,心里默默祈祷小郎君天纵之才,头一次自己吃饭就学会拿餐具。 可惜,直到侍女们进来收拾,裴泽也还是没掌握这项有些高级的技能。依依不舍地看着食物离自己远去,裴泽摸了摸肚子,小声安慰:“下午,填满。” 刚用罢午饭,就见周奶娘抱着裴泽回了静华堂,裴夫人看了眼摆在案上的小座钟,有些疑惑:周氏平日里也是个伶俐稳重的,怎么这么急着带阿泽回来? 待见了裴泽,禁不住一呆:这看着不像是在明棠处玩了一上午,倒像跟谁打闹了一场似的。 命人带裴泽去换了衣裳,问周奶娘:“阿泽是怎么回事?” 周奶娘便从头到尾,把裴泽在明棠处的一上午说了一遍。 听说明棠自顾自看了一上午的书,而裴泽也是自娱自乐了一上午,两人直到午饭时才说了几句话,裴夫人:...... 明棠应当不会不知道她把裴泽送过去是什么意思啊?怎么就对裴泽置之不理呢? 难道是她们家阿泽不够可爱? 正想着,换了一身小衣裳,又是干净漂亮如仙童的裴泽被侍女抱着,到了裴夫人身边,见到一上午未见的祖母,本能露出个大大的笑。 裴夫人心都要化了,问裴泽:“喜欢今天上午陪你的婶娘吗?” 裴泽摇头:“娘,坏!” 裴夫人目光一凛,扫过周奶娘:难不成她有所隐瞒? 裴泽握着拳,表情认真,声音清亮:“明天,还去!” 晚上在祖母这里练一练,他肯定会自己吃了,明天要去婶娘那里,吃今天没吃到的东西! 裴夫人:好吧,是她多虑了,阿泽看起来很吃明棠的这一套。 当天晚上,裴泽依旧坚持要自己吃饭,然后当着裴夫人的面,洒了自己一身。 裴夫人扶额:“让针线上的人给阿泽做几件罩衣,以后吃饭前给他穿上。”不然就这吃一次饭换一身衣裳的程度,有多少也不够换的。 做足了万全准备,想要在第二日一偿所愿的裴泽坐在诚毅堂的桌旁,自侍女开始一道道上菜时,就目不转睛盯着,却是再未看到昨天他没能吃到的东西。疑惑几息,看向明棠,歪头:“没了?” 明棠叹气:“有倒是有。”可惜她来月事了,再是嘴馋,螃蟹也上不了她的桌子。 裴泽显然理解不了为什么明棠明明说有,桌上却不见,低头揉了揉眼,抬头,还是没看见,神情顿时有了几分慌张:“阿泽,眼睛,坏了?” 明棠严肃道:“阿泽是不是看不到桌上有螃蟹?” 裴泽点点头。 明棠做遗憾状:“好可惜,婶娘也看不到,看来我们两个今天都吃不到了,不如阿泽来陪我喝碗鸡汤吧。”说完,浅浅盛了一碗底的汤放在裴泽面前,随后,举起自己的碗,停在半空中,跟裴泽示意。 听说明棠也看不见,原本有些不安的裴泽瞬间放下心,也学着明棠的模样,拿起碗,煞有介事地和明棠轻轻碰了一下,收回,一口喝下。 这种跟大人做同一件事的感觉显然让裴泽极为欢喜,喝下后,笑意止不住地流淌出来,酒窝浮现在颊边。 待午后回了静华堂,立时就朝周奶娘示意,随后,拿着自己喝水的小杯子,要跟裴夫人碰杯。 裴夫人原先还有些疑惑,见了裴泽这番作态,瞬时便明白了:这是又从明棠那里学了新花样。但,不得不说,阿泽这般人小鬼大的模样着实让人欢喜。 但,因数次碰杯,喝水太多之后,裴夫人面对又举着杯子过来的裴泽,不禁苦恼:这让人欢喜的模样看多了也让人吃不消啊 月事期间,明棠总是有几分懒怠动,连饭后的散步运动都被她削减了。最近又没什么新的话本可以看,静极思变,上午还好,有个童言稚语十分可爱的小朋友可以逗弄,下午明棠就不免想着法子放松。 而折柳这些日子忙着跟铺子里的人盘点江南运来的货物,闻荷则忙着诚毅堂里的大小事务,面对明棠陪玩、闲聊的需求,二人数次委婉表示有些忙不过来——言外之意,要么小姐你分担些,要么就别耽误我们做正事了。 明棠对接手工作敬谢不敏,也知道两人是真的忙碌,只能遗憾放弃,顺手把先前见过一次的侍女红缨叫进来陪说话。 初时见过明棠一面,此后就没了消息,正在惴惴不安的红缨进出了几次诚毅堂之后,彻底放松了下来。 ——少夫人果然是好相处的。 连折柳和闻荷两个陪嫁的侍女,对待她这个在少夫人面前渐渐得脸的“外人”,也没有她想象中的暗地里使绊子,反而松了口气似的。 如是几天,陪明棠去静华堂请安的工作顺理成章落在了红缨身上。 目送着明棠请安后带走了显见与她关系越来越融洽的裴泽,裴夫人敏锐发觉:“跟在少夫人身边的是红缨?” 林妈妈点头:“是那丫头。” 若不是太熟悉,她还真不敢认,瞧少夫人走路时都要时不时回头跟红缨说几句话的模样,恐怕任是谁都要觉得,这丫头是跟着少夫人陪嫁过来的。 牵着裴泽小手,后面伴着“新宠”,一路欢声笑语回了诚毅堂的明棠看着正坐在宴息室喝茶的裴钺却是心中顿时恍然:就说她这几天好像忘了什么,原来是忘了裴钺啊。魔/蝎/小/说/m/o/x/i/e/x/s/.c/o/m 33. 第三十三章 成熟的大人和容易被骗的小…… 几日不见,裴钺还是如往常一般赏心悦目,光线透过窗纸落在他脸上时似乎都更明亮几分。 明棠贪看两眼,与他互相问候过,在裴钺对面坐下。 “世子今日休沐?” 虽说也有她日子过得太充实,以及月事期间不能...以至于完全想不起来裴钺的缘故吧,前几天一直没见过裴钺的人影也是真的。 要是见着了,她总不至于把这么个大活人忘了。 “不算休沐。”裴钺看了眼扒拉着自己衣裳,站在腿边的侄子裴泽,弯腰,双手放在他腋下,轻轻一提,将裴泽抱在自己膝上,“是圣上许我一天假。” 圣上指名要自金吾卫中抽调人,与其他几卫一道负责秋猎路上布防之事,金吾卫指挥使昌龄候于景烁偏上旬刚跌了马伤了腿,正在家养伤。 圣上又没指派别的人暂代,他这个目前金吾卫中职位最高的自然得把这事担起来,很是忙了个昏天暗地,这几日每日回来时都已夜深,索性就没往诚毅堂来。 昨日裴钺又是忙至深夜,好在事情是基本定下了。 今晨裴钺与其他几位指挥使一道面见了圣上,报了随行之事,那几位都告了退,裴钺却是被留了一留。 昭德殿高大轩敞,殿内龙涎香香气隐隐,宫女内侍皆静寂无声,侍立在一侧以备传唤,气氛十分肃然。 皇帝却显得十分随性,自书案后漫步出来,站在窗边,取了鱼食洒在缸中,看着鱼儿争相浮上来用食。 看了几息,问裴钺:“一直没问你,在金吾卫可还习惯?昌龄候回家躺着去了,这几天你恐怕忙得不轻。” “金吾卫中诸位同僚都极好相处,臣并无不惯之处。”因他面容好而疑心他没有真本事的、认为他年纪小而心生不服的、觉得他全靠家族之力的,现下不是对他心服口服,就是明面上装出个心服口服的样,自然都极好相处。 “昌龄候虽丁忧在家,在此事上也指点过臣几句,若不然恐怕臣今日还在忙碌。”指点他做事务必要认真,选人时多方考虑…总之,一些有道理的废话。 “你这小子,说话可比你大哥圆滑。”皇帝哼笑一声,点评。昌龄候素来滑不溜手,又胆小怕事,最怕担责任得罪人。一个金吾卫指挥使,好巧不巧的就在秋猎随行之前跌马受伤,这事也是够奇怪的,皇帝玩味地笑了笑。 至于出言指点...昌龄候自己都躲了,能告诉裴钺什么?就是指点,怕也是几句不痛不痒的废话,必是裴钺看在他是上峰的份上,为他遮掩。 若是换了裴钧,怕是会直言昌龄候根本什么忙都没帮上,全然当了个撒手掌柜。 提起裴钧,君臣二人一时都不禁沉默片刻。 裴钺低声道:“兄长素来爽直。”记得母亲感叹过,兄长那样的性子,生来就是要上战场的,在京城这样的地方,会消磨了他光彩。 后来兄长果然去了战场,而后马革裹尸还。 “朕记得他留有遗腹子?”皇帝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个孩子。 “是,如今已经将近三岁了,母亲为他取名为泽。”提到裴泽,裴钺语气柔和几分。 皇帝转身,在临窗炕上坐下,见裴钺立在堂中,形貌昳丽,与当年的裴钧是两种不同的样貌,却是相同的气宇轩昂,不免感叹:“你母亲不容易。”裴坤那样不像话,却有两个好儿子,全是这个夫人的功劳。 若不是他没有适龄的公主,把裴钺招了来做个女婿倒是不错,日后给他生个外孙外孙女的,想必也能有他几分貌美。 想到这里,不免好奇:“与明氏女的婚事,是你母亲定下的,还是你也愿意?” 他初时觉得裴家为了避嫌,主动要娶明家的女儿倒也不错,左右两家人愿意,他也没必要干涉。如今与裴钺面对面说些闲话,又想到早逝了的裴钧,就隐隐替裴钺有几分不值。就是为了避嫌,也不至于就娶了明氏女。 若是裴钺不满意,索性他选几个貌美宫人赐下去,也好慰藉一下裴钺。 “婚姻大事,自是父母之命。”裴钺补充道,“不过,臣也是愿意的。她会是个好妻子,也与阿泽投缘。”事实证明,明棠确实适应得极快。 与阿泽投缘。 皇帝琢磨了一下这句话,想到有传闻说明氏女生育艰难,顿时一怔,目光便有些复杂,却没立时说话,而是轻轻一叹,竟觉有些理解:“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能这样狠下心做决断,倒也不错。” 有裴钧的子嗣要教养,干脆不要嫡子,省得以后年老了,因血缘亲情生出些不可预估的变化。 可惜,他定国公府能这样做决断,放在别的地方,却不能这样做。 手心手背都是肉...裴钺也在心中琢磨着皇帝的话,细细品味了一番当时皇帝的语气,生出许多猜测来。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低声道:“阿泽是个好孩子。” 皇帝一时无言,见裴钺面上带笑,一副有妻有侄万事不愁的模样,再想想自己的烦心事,挥手:“行了,忙了这几天,回家歇一天吧,过几天想歇也没机会了。” 金吾卫那边也的确不需要他时时盯着,裴钺便告退,径自回了府。 坐在他对面的明棠自是不知道他还跟皇帝有了这样一番对话,听见裴钺说“圣上许我一天假”,深感裴钺运气不错。法定节假日外还能得领导亲口放假,大早上就下班回家。 两人说着话,被裴钺抱在了膝上的裴泽却不满足于自己被忽视,坐在裴钺怀中,小小挣扎几下,见叔叔低头看过来,严肃道:“阿泽,不要坐,叔叔,身上。” 裴钺从善如流,放他下来,目中却略过一丝惊讶:“阿泽现在说话怎么不一个字一个字说了?” 提起这个,明棠便想笑:“世子不知道,阿泽学说话是一个字一个字往上加,这两天正学着三个字一起说呢。” 所以现在说话时,断句就是两个字、三个字,遇到不方便这样断的句子,自裴泽口中说出来时,就显得分外可乐。 自裴钺怀中落了地,裴泽以目示意周奶娘,又举起双臂。这套动作周奶娘已经熟悉,便上前,抱起裴泽,为他脱了鞋子,放他到窗边炕上。 裴泽扶着裴钺的背,绕过去,坐在靠里面的地方,熟练地从靠枕下面摸出一套九连环,低下头,认真拆解起来。 裴钺看了他几眼,见他玩得入神,忽而一笑:“这样说来,阿泽现下正适合学《三字经》,待《三字经》记熟了,《千字文》也该提上日程了。” 他鲜少这样笑,眼前如云破日出,明棠不自觉呆了一呆。随即,难得有些不自在,小声道:“这算跟世子不谋而合吗?我恰是这样教阿泽的。” 唤了几声裴泽,见他疑惑抬头,明棠笑着问:“阿泽给叔叔背一背昨天学的东西好不好?” 裴泽肉眼可见地有些激动,立刻站起来,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下袖口,朝红缨招手:“红缨姐,来帮忙。” 随后,将手背在身后,挺直身子,在红缨说出上半句“人之初”后,声音洪亮,念出下半句。 两人一唱一和,直到裴泽背出“贵以专”后才告一段落。红缨连忙退到一边,平复自己恨不得原地消失的心情。 只要不是在外人面前,陪小郎君背书其实还是挺愉快的...红缨默默看了眼裴钺,心道果然还是少夫人更让人亲近些。 背完书的裴泽却是越发神气活现,挺直身子,满是期待地看着裴钺。 半晌,见裴钺不能领会他的意思,裴泽急了,喊明棠:“叔不会,娘教他!” 裴钺跟着看过去,见明棠亦是面上带笑,分明也期待明棠与裴泽关系融洽,却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分明阿泽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子,明棠是他同床共枕的妻子,怎么几天不归家,这两人都跟对方关系更好了似的。 “夫人要教我什么?” 明棠就笑着鼓了鼓掌,然后双手向裴泽举大拇指:“阿泽真厉害!” 裴泽顿时笑眯了眼,半晌,恢复矜持,期待地看向裴钺:“叔会了,吗?” 明棠亦是看向裴钺,带着几分戏谑,挑了挑眉:“世子可会了吗?” 自头一次见面到现在,除了那过分张扬的外貌,裴钺给明棠的印象一直是体贴又内敛。明棠实在想象不出似他这样的人,为了逗小孩做出这样的举动会是什么样子。 侍立在侧的仆妇们也禁不住偷偷抬眼,看向这边。 说实话,她们本来也没想到少夫人会是这样活泼的性子。但由于先前并不认识,也并没有什么固有的印象,接受起来也就格外地快。 但世子...还真是让人怪期待的。 满屋子或明或暗的期待目光看过来,裴钺却迎着明棠的目光,也挑了挑眉:“这有何难?” 学着明棠的模样给裴泽鼓了掌,又比了手势夸赞裴泽,末了,还站起身,把裴泽举在空中抛了一抛,逗得满屋子裴泽的大笑声和其余人的低笑声。 那一眼极尽风流,从裴钺平日里沉默的模样中流泻出几分少年意态,明棠禁不住跟随着裴钺的身影看过去,面上自然而然绽出笑意。 明棠生就一副清雅的闺秀模样,笑意止不住流淌出来时似是将整张脸点亮,有了十二分的生动灵秀,裴钺目光瞥见,亦是不自觉便把目光放在明棠身上。随即,视线微敛,专注与怀中裴泽玩闹。 直待裴泽笑够了,闹着要下来,裴钺倾身,将他放在原来的位上,自己仍坐回去,这次却是低声,说起了正事。 “过上几天,圣驾便要启程去凤凰岭秋猎,到时我要负责圣驾安危,路上的事,你听母亲安排。若要寻我,使人告诉府中护卫首领向南就好,到时我会让他来拜见你,认认人。” 明棠点头:“我路上肯定听母亲的。”有裴夫人安排出行事宜,她当然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事情。 明棠以往也不是没有去过秋猎,只是那时她是明家的未嫁女,出门有诸多限制,去一趟也只当是难能出远门了。嫁到陈家之后,因陈文耀品级低,够不上去秋猎的门槛,她又不能丢下陈家人跟着明家去猎场,算来已经是好几年没出过远门了。 因而,心中多少有些向往。 裴钺继续叮嘱:“这次圣上要把几位王爷都带去,王妃想必也会随行,到时说不定会遇见,你提前问问母亲那几位的性格,心里也好有个底。” 明棠继续点头,却是有些好奇道:“皇后娘娘这次不去吗?” 记得以往,皇后每次都随行。 当今皇帝与皇后少年夫妻,对皇后十分敬重。宫中前有生了皇长子的公府贵女德妃,后有生了皇次子的江南世家淑妃,只育有一女的皇后却是地位稳如泰山。 据说德妃当年还不在四妃位时,诞下皇长子后,有人进言应进其为四妃之首的贵妃,以示对其为皇室绵延后嗣的封赏,却被皇帝以“宫中有皇后,无人可称‘贵’”为由,驳了此事,其后果然只晋其为德妃。 这秋猎盛事,皇帝也是从来都只带着皇后一人随行,其余妃嫔皆留在宫中。 听明棠这样一问,裴钺眉梢微蹙:“陛下今晨朝会时提出要让皇后娘娘监国,与内阁共议大事。因群臣反对,暂且搁置,不过,我瞧着陛下的意思,定要留娘娘在京中的。也不知此事最后是怎样个章程。” 皇后监国?明棠亦是惊讶。 但想一想,皇后无子,又是皇帝枕边人,秋猎又不过半个月,又是跟内阁一道,也不是真的就能独掌大权了,对于皇帝来说,怕是比留哪个皇子下来放心百倍。反正这事也轮不到她发表意见,明棠瞬间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随即,眼前一亮:“我记得,秋猎回来不久就是娘娘千秋节了吧?” 她的珠宝首饰生意看来行情要见涨了。 “嗯,记得今年是娘娘整寿,说不得要大办。”裴钺点头。 先是监国,又是大办千秋节,不管监国之事能不能成,总归是一种莫大荣耀。娘娘虽无子,但四皇子平王生母可是娘娘身边的宫女出身,历来与凤仪宫亲近,免不了有人往四皇子身上使劲儿。 晋王与楚王之间已经暗流涌动,如今又抬上来一个平王,以后怕是还有的乱呢...... 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一时都有些出神。安静解了半晌九连环的裴泽终于泄了气,泪眼汪汪看明棠:“阿泽笨,解不开。” 明棠就回神,接过他手中九连环,装模做样解了半天,懊丧道:“怎么办,婶娘也笨,也不会解。” 说着,把九连环递给裴钺,“让叔叔帮你解开好不好?” 裴钺幼时也常玩这个,多年下来,幼时的记忆还没消散,听到“解开”二字,接过之后,立时便开始动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不过片刻,九连环便散开成大大小小九个圈,落在裴泽眼前。 而后,意识到,好像、似乎,明棠的意思是让他也装解不开,哄哄裴泽? 侧身去看,果然裴泽已经傻了眼,看了看裴钺,又看了看明棠,眼中便含了泪水,站起身,隔着炕桌朝明棠伸出双臂,语气可怜:“九连环,叔叔会,阿泽和,娘不会。阿泽和,娘坐一,起。” 被嫌弃聪明了的裴钺:...... 眼睁睁看着裴泽被明棠隔着桌子抱过去,还是满脸的忧愁,看一眼裴钺,就扁扁嘴,再看一眼,又扁扁嘴,还往明棠的怀里钻,而明棠也真的顺着搂住了裴泽,一脸的饶有兴味。 裴钺动手,将那九连环按原样套好,在裴泽面前晃了一晃,然后,当着他的面,再次三下五除二,将九连环解开,慢条斯理,将九个圈一个个放在炕桌上摆好。 随后,看了眼裴泽,颔首:“若是只会躲在婶娘怀里,阿泽这辈子都解不开。” 裴泽眼圈一红,又要哭,却是强忍着,从明棠怀里出来,捏着拳头,发誓般道:“我可以!” 裴钺就点头赞许:“有志气。”然后将九连环复原,递给裴泽,鼓励,“阿泽好好学,总有一天会解开的。” 裴泽接过,低头,又开始认真钻研。 明棠看着,心中不禁感叹:还是没经过摧残的小朋友好骗啊。像她这样经历过“若是不努力,一辈子都升不上去”“好好干,面包总有一天会有的”的大人,早就不信这样的话了。 成熟的大人送走了会被轻易骗到的小朋友,晚间久违地用了一顿有美人用以下饭的晚膳,又进行了两场体验比以往好上一些的睡前运动,沉沉睡去时,觉得生活颇为美好。 许是睡眠质量过好了些,醒来时,只有一天假期的裴钺已经用罢早膳出了门。明棠留恋地在床上打了个滚,起身,认真挑了衣饰,去静华堂请安。 与裴夫人闲聊几句,预感话题已到尽头,连忙打申请:“母亲,我今日可否出趟门?铺子里有些事需要我安排一下。” “你陪嫁的铺子是自己打理的吗?”裴夫人微讶。 时下高门大户送女儿出嫁时多有陪送店铺的,却多半是由娘家派了掌柜管着,每年把红利送来就是了。明棠陪嫁单子上也有几间铺子,裴夫人没细看,却没想到是明棠自己打理着。 “是也不是。”明棠解释道,“日常经营自然是由掌柜的管着,但大事上却是得由我做了决定。” 裴夫人颔首:“去吧,带足人手便好。” 这过日子、过日子,好日子都是要经营出来的,儿媳妇懂这些外头的事,自然比是个撒手的掌柜强。 明棠起身行过礼,带着人转身出了静华堂。 被周奶娘带下去净完手脸,还在镜子前照了半天,确认自己今天还是个漂亮小孩的裴泽进了正房,却不见了以往都会在这里等自己的明棠,顿时垮了脸,毫不掩饰失望:“娘不要,阿泽了?” 裴夫人哭笑不得:“你婶娘今天有事,不在家里,明日还陪你玩,好不好?” 裴泽点点头,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上午由人陪着,跟以往一样,在静华堂的宴息室里玩的时候,却总显得有几分闷闷不乐。 裴夫人处理着家事,一边嘱咐人预备着过些日子出门的行装,间或抬头看一眼不远处的裴泽,见他一直是一副郁郁的模样,时不时竟还叹几口气,心中好笑的同时,有几分吃味:记得以前,阿泽可是陪她待一整天都高高兴兴的。 这才几天,怎么不过是半天见不着明棠,就这副模样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34. 第三十四章 最近运势主财? 回诚毅堂取了些东西的功夫,得知少夫人要出门的仆从已经套好了车,明棠出门登车,命人直奔西牌楼大街。西牌楼大街位于京城西城,待因前朝有位制香大家曾在西牌楼大街开了家顶有名的香料铺子,这条街也就渐渐成了香料铺子的汇聚地。 再往后,改朝换代时不少卖香料的人家破了家灭了门,这条街却因先前的名声,渐渐汇聚了卖首饰的、卖衣料的、卖胭脂水粉的。甚至有人笑言,若是女眷要采买,哪里都不用去,只在西牌楼大街上转一圈,什么都买齐了。因而西牌楼大街虽说位于西城,也并不算顶好的地段,却照样人来人往,客似云来。 明棠的首饰铺子取了个这年头十分随大流的名字——瑞福楼,就开在西牌楼大街一处正当拐角的地方。店面共有两层,是前店后院的格局,前面用作招待客人,后面就是铺子里师傅们制首饰的工坊。 车马在门前停下,折柳当先一步下了车,在门口等着招待客人的伙计迎上几步,刚要开口,看清是折柳,脸上多了些许不解,恭敬不失亲切地迎上前:“折柳姑娘好。” 记得前儿折柳姑娘才来过啊,这货也点完了,账也对过了,今儿怎么又来了? 在外面行走时,寻常多显得有些沉默的折柳便无端端多了股说不出的气场,腰背挺直,朝他点点头以示回应,回身扶明棠下了马车:“您是直接去后院吗?还是要在前面看看?” “直接去后面吧。”今天来主要是为了办事,办完有时间再说。 伙计虽未见过明棠,但见折柳这样情状,再没脑子也知道这人定是传说中的东家了,连忙躬身上前引路。 穿过布设整齐的店面,推开扇开在侧面的小门,便到了瑞福楼的后院。院中只取整洁清爽之意,只一角种着两棵菊花,如今正值花期,盛放之时金黄灿烂,满院清香,倒给这乏善可陈的小院子添了几分亮色。 掌柜的也已经迎出来,在明棠身侧陪着,见明棠环视完院落,适时问道:“东家今儿来是...?”这位东家轻易不来,每次来,都有事吩咐,也向来不喜人说些虚话。瑞福楼掌柜习惯了明棠这种作风,便直接询问。 “铺子里现存的能动用的珠石,捡出好的来,这些日子多做些牡丹样式的首饰,用料不要节省,务必要精致又贵重。”明棠看了眼工匠们做活的房间,问他,“季师傅现下手头可有活吗,若是得空,我这里有两套头面的样式,要让他细细做出来。” 掌柜的凝神听了,一一应下,答话:“季师傅手头还差一样发簪没做出来,不过也快了,昨儿听他说,这两天便能做成。” 见明棠颔首不语,他挥手叫来远处侍立着的伙计,吩咐他去叫了季师傅出来,想了又想,犹豫着问明棠:“东家,咱们店里那些存着的好珠石,一向都是有人挑了,定了样式,下了定金才开始做,毕竟这价格不低,若是做出来没人买,就有些亏了。您这让大家伙现下只管做了出来,可是有人定了货吗?” “算是吧。” 掌柜的正拿捏不准这“算是”二字的意思,季师傅从一旁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他年过五旬,面上皱纹深刻,眼睛却如烛火般明亮,一双手亦是伤痕处处,一看便知是手艺人。 见了明棠,季师傅笑起来,皱纹绽放出十分的钦佩:“东家可带了首饰样子来?” 两人说着,去了特意留出来招待贵客的房间。 明棠上辈子自是不会画画,这辈子因生在明家,却是琴棋书画都略有涉猎,虽然样样不精,但画个东西也并不算难,递给季师傅的首饰样子便是她昨日简略画的,虽称不上精致,却也能大致看出明棠的想法。 待她说了大致的想法,浸淫此道数十年的季师傅便明白了明棠的意思,点头干脆应下:“不知东家什么时候要?” “赶在千秋节前最好。” 季师傅略一沉吟,估摸着应是差不离,点点头,便没了别的话。 明棠知道季师傅素来就是这样寡言的性格,也不以为意,命闻荷送他出去,自己拿起掌柜的送来的账本,翻开略略看了几眼,便放到了一旁。 折柳便笑:“小姐可要去前面店里看看?恰好您好长时间没买新首饰了,不若照顾照顾自家生意。” “真是搞推销的一把好手。”明棠赞她一句,顺势起身,推门出去。 前面店铺共两层,一层是选了次些的珠石,与金银共同打的样式简单些的簪环,还有些包金包银的首饰,是专为做京城小户人家买卖的。 明棠在一楼偏僻处略站了站,见店中伙计对待进来的客人都是一色的态度自然又亲切,不因衣着打扮而有所区分,便点点头,上了二楼。 二楼相较一楼,用料就要更贵重些,样式上也更复杂精美。 几人鱼贯上了二楼,伙计瞧见折柳,连忙殷勤上前,引着两人观赏陈设出来的那些饰品。 明棠一路走马观花,见着一支簪头处是亭台楼阁的发簪,来了兴致,命伙计取了来,明棠拿在手中,对着窗细细观赏把玩了一阵子,问那伙计:“这簪子怎会摆在这里的?” 用料实诚,做工又精致,一看就是有人特意定了的。 “这是有人下了定金,做好了之后却拿不出后面的钱来取了簪子走,便只好留在了店里。” “原是如此。”明棠笑一笑,将其递回去。那伙计接过,仔细放回镶了玻璃的匣子中,正要上锁,一旁有道声音响起:“慢着,取出来让我们看一看。” 明棠闻声看去,却是遇见了熟人——眼前的两人中,不正有一位是她曾见过的,现任陈家大少奶奶吴氏? 出声的那个稍矮一些,挽着她的手,显得极亲密。 叫停了伙计,两人一道款款走来,矮些的那个看了眼明棠,见她衣饰不见多贵重,便没了兴致,接过那发簪,仔细一掂量,回身朝吴氏一笑:“这东西倒有趣,也不算配不上吴家妹妹,妹妹可要买了来玩?” 说话时,禁不住瞟了眼分明对这簪子感兴趣,却又放了回去,显见是买不起的明棠。 吴氏也在打量一旁站着的明棠。她与明棠说来这才是第二次见,中间虽有书信往来,也只是钱货两讫,买卖关系而已,并没有什么交情。 况她这些日子试着掌家,带的陪嫁常与她抱怨陈家的下人老嘀咕“从前那位少奶奶”的规矩,她心中更积累了许多对明棠的不满。见明棠与上次见面相较,头发尽皆挽起,却是面色恬然,与上次见面时的少女打扮有一种不同的风采,心中便略有些不舒服: 怎么她一个二嫁女,又是嫁进了国公府这样的高门,竟不见丝毫惴惴不安,反而能在上午悠然自得地逛首饰铺? 就连她,也是因终于把那劳什子姨娘连带着庶子赶到了后巷那小院子里,而郎君因为听不见那扰人的哭声在婆母面前赞了她几句识大体,讨了婆母欢心,这才能顺势提出到外面逛逛。 但毕竟眼下明棠是定国公府的少夫人,吴氏心中掂量几分,不敢再如当日一般出言招惹,回身答友人的话时却略有几分淡淡的:“太沉了些,戴在头上恐怕坠得疼,若你喜欢,自己买了回去戴吧。” 这人姓赵,是个小官之女,嫁的也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前几日吴氏赴宴时,这人听说吴氏出身,便主动凑上来搭话。吴氏本嫌她出身不够,但她出阁前的朋友都比她嫁得早,如今要么是已经生育了,要么是正怀着孩子,且嫁的人多半也比陈文耀出身好,渐渐的就有些说不到一起去。 这赵氏说话时处处捧着吴氏,吴氏也就耐着性子容了她在自己身边,陪着说个话。 听了吴氏这样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赵氏也不说自己是疯了才会花钱买只这么重的金簪子戴在头上,出个门不带几个丫鬟时时盯着都不放心,怕回家没了簪子被骂一顿。 反而依旧笑容满面,恭维吴氏道:“我哪里配戴这样的好东西哟?不说别的,这头发就少得很,挽了髻,怕根本戴不住这样的贵重物。也只有像妹妹你这样,头发又黑又密,戴上才显贵气。” 瞟了眼明棠,凑到吴氏耳边,低声笑道:“看那边那个,头发倒是生得好,却是个穷酸的,巴巴儿让人拿了出来,看了又看,却是不买,还嫌不够丢脸的。” 吴氏听了,不由看向已经走到另一处,手中拈着另一支发钗观赏的明棠,见她果真看了一阵后,放下来。吴氏也不跟赵氏解释明棠的身份,反倒是听这个自己都看不上的人贬低明棠,心中莫名多了几分快意,想着明棠连前婆母的事都能拿来卖银子,说不定还真是个手里没什么钱的,就招呼伙计:“这簪我要了,给我包起来。” 赵氏便连声道:“诶呦,妹妹可真是痛快!这有钱没钱啊,就是不一样。” 说着,又瞟了眼不远处的明棠。 折柳的视角正好能看见这两人的神态,猜到她们怕是没说自家小姐什么好话,心中不满,也不想与这等人多做争辩,劝明棠道:“小姐既没瞧得上的,不若我们去旁的店看看吧。” 赵氏隐约听到个话音儿,嗤笑一声,这次却是没凑到吴氏耳边再低语,而是刻意道:“谁不知道这瑞福楼在西牌楼大街上的首饰铺子里是个尖儿,样式素来新颖,做工又精致,若是在瑞福楼没有瞧得上的,去旁的店还能有什么能入眼的?姑娘这口气也着实大了些,买不起便不要看好了,又要折腾人,却又什么都不买。” 折柳一怔,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正要说话,被明棠止住,只好咽下了要说的话,听自家小姐悠悠问那伙计:“你们瑞福楼可说了,若不买就不许人看?” 伙计哪敢应这话,连忙澄清:“这是没有的事!做生意的八方来财,哪有赶客的道理?” 明棠朝那边点了点头,接下来愈发看得起劲儿,还专挑二楼放出来给人看的这些首饰里贵重的。 赵氏嗤笑一声,转头就在吴氏耳边极力夸赞那些被放回去的簪钗。 二楼里一时皆是两人的声音在回荡。 赵氏:“这发钗上的珍珠流苏真是不错,珠光圆润,正该配妹妹这样白皙的肤色。” 吴氏:“我要了,给我包起来。” 赵氏:“这发梳做得真是精致,上面的并蒂莲也正合妹妹这样新婚不久的人戴,真是别致。” 吴氏:“给我包起来。” 赵氏:“这绞丝镯子...” 吴氏:“我要了...” ... 待明棠终于停下不再欣赏首饰时,吴氏已经林林总总要了不下七八件,放在一起时正是宝光璀璨,闪烁着金钱的光芒。 吴氏命身旁人下去结账,赵氏则与有荣焉般看了眼明棠,略略抬了抬下巴,眉目间皆是对明棠只看不买的鄙夷。 明棠一语不发,跟着她们下了楼,出门时,两拨人泾渭分明,一波人后面手中捧着个精致的小箱子,一波人手中却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没买。 主子大气,就连当人仆从的也忍不住觉得腰杆子直些,替自家少奶奶捧着首饰的侍女就觉得自己更有面子些。 瞧着马车已到,两人预备着登车要走,明棠眉目间略过一丝笑意,朗声道:“承蒙陈大奶奶照顾瑞福楼生意了,也多谢这位少奶奶赞我们家东西好,以后有空常来。” 折柳在二楼等待多时,为的就是这一刻,瞧着两人那错愕的神情就觉得痛快,也跟着大声送客。 瞧着明棠脸上的笑,吴氏再看那些首饰时都觉得刺眼了起来,真是晦气! 明棠这会儿指不定心里怎么笑她呢! 店里一上午卖出去了数件之前卖不出去的贵重首饰,掌柜的看明棠的眼神越发崇敬:东家这真是命里带财啊。 回头便将明棠的话不打半点折扣吩咐下去,生怕损了铺子里的财运。 要知道,他这个当掌柜的,年底的花红是跟铺子流水挂钩的,铺子里走出去的货但凡少一件,他年底都要少分银子的。 回了府中的明棠亦是心中十分舒畅,甚至疑心这位吴家大小姐是上天派来给她送钱的。 头一次见面,做成了一笔买卖消息的生意,第二次见面,做成了一笔买卖首饰的生意。 盘算了一下自己这两次赚了多少,明棠这会儿就开始期待自己和她第三次见面了。 前院里,刚回府不久,听扶风说少夫人今日去了趟西牌楼大街,却没使人到账房报账的裴钺一时没听懂:“哪里不对吗?” 兴许明棠出门就不是为了买东西呢。 扶风自从上次,便留心着世子和少夫人的感情生活。忖度着世子这刚成婚就早出晚归的,怪不得上次跟少夫人有矛盾,少夫人这出去买东西也不往府里报账,怎么看都不对,低了头解释说: “西牌楼大街素来是卖女子用的东西的,我偶尔自那里买了东西送林氏,林氏便极欢喜。” 裴钺眉梢微挑,看了眼扶风:“你倒是懂得不少。” 但,会极欢喜吗?裴钺一时有些拿不准。 拿不准的事,听听旁人意见是裴钺向来的处事准则。既然扶风亲口说了,裴钺决定听有经验人士的意见。 晚间,收到前院抬过来的一箱不明物体的明棠疑惑打开,便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小匣子,打开看时,竟都是各色各样的首饰,宝光璀璨,一看便知十分值钱。 明棠不由掐指微算。 闻荷疑惑:“小姐这是在做什么?” 明棠深沉道:“我在算,我最近是不是运势主财?”魔/蝎/小/说/m/o/x/i/e/x/s/.c/o/m 35. 第三十五章 阿泽还要再背几天书才行…… 许是常年管着明棠库房的缘故,闻荷一面将那些新首饰登记造册,一面看着册子,觉得有些不平衡,鼓动道:“小姐既平白多了这许多首饰,不做些新衣裳来配吗?” “你倒是会给我安排。”明棠托腮,不置可否。 闻荷理直气壮:“世子给小姐送这许多首饰,不是想着要小姐好好打扮打扮?小姐正好也有些日子没做新衣裳了。” “成婚前做的那些都被你扔了?”况且,以她之见,裴钺忽然给她送这许多东西来,怕也没什么别的用意,想送就送了而已。 不过,做衣裳这个提议也算正当其时,“正经该捡了适合的料子做几件骑装。” 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用上了,有备无患嘛。 闻荷见自己的提议得到允准,当下越发精神百倍,晚间门该休息的时候,拉了折柳去库房里给明棠挑料子。 因是要做骑装用,又要节省时间门,两人看来看去,捡出的都是些结实耐用,本身又有一定纹样在上面的料子,折柳又特意选了花纹绚丽的,想着到时候裁下来些做衣缘、腰带,也省得做出来的衣裳太单调。 第二日请安罢,裴泽满面雀跃跟着明棠进了诚毅堂正房后不久,就见有几个不认识的人鱼贯而入,原本这时候会陪在他身边或看书,或说话的明棠也没坐在他身旁,而是坐在椅子上,跟那些他不认识的人说着话。 自明棠嫁进门以后,这还是头一次有事要吩咐针线房,针线房为谁来见这位以后的主母还小小拌了几句嘴,最后还是手艺最精湛的薛妈妈得了这差使,挑了几个针线房中手格外巧的侍女随她过来。 自踏入诚毅堂门槛开始,针线房的人就有些莫名的兴奋——世子还没成婚的时候,这府里上上下下一向没多少人能进得了世子的住处,最多是知道世子住在里面。如今好容易进来一回,还能直接进了正房听吩咐,说出去也是份难得的体面。 明棠坐在椅中,折柳和闻荷则带着人向针线房的人展示昨晚挑出来的料子,又给了明棠的衣裳尺寸,说是少夫人要做几件骑装。 两拨人一拨传达甲方意见,一拨作为乙方指出“这样的料子做骑装怕有些不合适,姑娘可有再厚实些的料子?” 明棠作为需求提出者,正百无聊赖,腿边忽多了个小小的身躯,是裴泽见明棠不过去,索性自己下来,慢慢凑到了明棠身边。 裴泽毕竟年岁尚小,站在明棠腿边,明棠低头一看,只能看见他圆圆的头顶。 如今裴泽刚开始蓄发,头发不长,又因年纪小,发质细软,摸起来手感十分顺滑。既然都送到明棠手边了,她也就顺势把手搭上去揉了揉,十分坏心眼儿地把他一头整齐的头发揉乱。 被揉的裴泽小朋友仰着头看明棠,带着婴儿肥的面颊白里透红,十分可爱,略摇了摇头,把明棠的手晃掉,裴泽控诉:“奶娘说,摸小孩,长不高。” 明棠十分严肃:“我摸的是阿泽的头发,不算摸阿泽,阿泽不会长不高的。” 裴泽将信将疑:“真的吗?” 明棠点头:“是啊。我小时候经常被母亲、长姐和兄长摸头,不还是长得比阿泽高?” 裴泽对比了一下自己和明棠的高度,终于信服:“那好吧。” 说完,身子微微倾斜,倚着明棠,看向那边正热火朝天交流的场面,指了指:“做衣裳?” 这小朋友还真会给自己找位置。明棠低头看了眼几乎把脸贴在她膝盖上的裴泽,又摸了摸他的头当做收利息:“是啊,阿泽要做衣服吗?” 裴泽认真摇头:“阿泽有,衣服穿。”停顿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中带上了稍许怜悯,“叔叔没,衣服穿。每天都,穿一样,的。” 裴钺哪里每天都穿一样的衣裳了?明棠仔细回想,觉得自成婚那日起,裴钺穿的衣裳根本没重样过。 裴泽却已经开始扒着手指数了:“蓝色的、黑色的,没啦!”停顿片刻,看了眼明棠,“还穿过,红色的!” 说完,他看了看自己伸出的手指,十分认真,又数了一遍,点头:“叔叔,三件。” 明棠愕然,随即扶额:感情是颜色一样就算是一件衣服了。 同住这些时日,以她之见,裴钺似乎不大愿意别人注意他的容貌,也并不喜好华服美饰,但毕竟是世家出身,日常生活里的各种讲究还是不少的。 想到这样的裴钺在裴泽眼中竟是个三套、不对,两套衣服换着穿的人,明棠就觉得有种微妙的喜感。 将裴泽伸出的三根手指握在掌中,明棠憋着笑,低头与他悄声商量:“既然叔叔这么可怜,婶娘让人给叔叔做几件新衣服,阿泽来挑料子好不好?” 裴泽歪头,理解了一下这句话,然后视线移到那边正商量衣裳款式的两拨人处,顿时跃跃欲试:“好!” 说着,已经毫不迟疑,离开了自己倚了半晌的明棠,目标直奔正展开衣料让针线房人给主意的侍女。 裴泽是定国公府的嫡长孙,又可能是裴家下一代唯一的子嗣,在府中人心中地位之尊贵可想而知。 因而,虽说他年纪尚小,说话也有些不清楚,裴泽一到针线房众人身边,她们顿时就收了声,薛妈妈蹲下来,态度十分恭谨:“小郎君可是有什么吩咐吗?” 裴泽转头,见明棠冲他点了点头,就十分自信,挺直腰背,指了指自己觉得最好看的料子,挥斥方遒:“这个、这个、这个,给叔叔,做衣服。” 薛妈妈顺着看过去,见小郎君指的那几样恰巧是闻荷姑娘拿出来,说要镶在少夫人衣服上,免得显得太单调的,最繁复艳丽的几样料子,又想到针线房平日里给世子做的衣服都是以稳重大方又低调的样式,一时就不敢应,而是在裴泽灼灼的目光中,微微偏头,看向明棠。 小郎君身份再贵重,现在也还小,现下这屋里能做主的还是只少夫人一个,尤其还是世子穿什么衣服这样的事上。 明棠看着裴泽的选择,意外之余,倒也觉得合情合理。毕竟,在裴泽眼里,颜色一样的就是同一套衣服。 好容易能自己做主给可怜的叔叔添几套衣服,不挑最亮眼的料子怎么能行? 接收到薛妈妈请示的视线,明棠点头:“小郎君既已经挑了,也给世子做几件骑装吧。” 薛妈妈只好点头,又有些为难道:“少夫人,这骑装素来要可着身做才好,世子这月还没量过体...” 别说这月,今年都没量过,连制婚服时都没让针线房派人量体,只说婚服又不必严丝合缝,照着去岁的衣裳做便成。 明棠点头:“稍等。”起身去了隔壁书房。 不过片刻,出来,手中还捏着张纸条,正是做衣裳需要的各项数据。 薛妈妈做了一辈子衣裳,略看了几眼,心中就有了底:看来她们今年给世子做的衣裳的确是稍宽大了些,不过,倒也不是很显。 倒是少夫人...薛妈妈自也有打眼一看便知他人身长、肩宽几何的本身,但总得脱了衣裳才行... 见少夫人脸不红心不跳,薛妈妈在心中唾弃一声自己少见多怪:毕竟是正经夫妻,相对脱个衣裳又有什么的? 恰好,与闻荷、折柳两位姑娘的沟通也到了尾声,薛妈妈正要命人带了料子告退,明棠看了站在堂中,脸上带笑的裴泽,忽而问道:“小郎君挑的那几样料子,给世子做了衣裳后应是还剩不少吧?” 明棠也是学过裁衣裳的,虽说没练出几分手艺,眼力倒是十分不错,话一问出,薛妈妈略一沉吟,便应道:“应是还能各剩一小半。” “那就好。”指了指裴泽,明棠道,“给小郎君照着世子衣裳的样式,各做一件一样的。” 裴泽有些惊喜:“阿泽也,新衣服?” “是啊。”明棠笑眯眯,“但是要阿泽再背几句三字经,才有新衣服穿。要是背不会,婶娘就把给阿泽做的新衣服送给别人穿。” 裴泽握拳,斗志满满:“阿泽,努力!” 明棠也握拳,心中感叹小朋友真好骗:“阿泽,努力!” 好骗的小朋友裴泽为了明棠许给他的新衣裳,扯着嗓子背了一上午的书,好容易记熟了后,连忙带着自己的背书好搭档,红缨姐姐到明棠面前展示。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展示完成果,裴泽眼睛亮晶晶,期待地看着明棠:“阿泽,背会了。” 所以快点答应阿泽一定有新衣服穿吧。 明棠点头,然后在裴泽期待的目光中,缓缓道:“可是,新衣服还没做出来呀。阿泽还要再背几天书才行。” 裴泽瞬间门失望,随即,抓住重点:“几天?” “唔,到新衣服做出来之前?”明棠故作不确定。 裴泽便松了口气:“一言,为定!” 祖母让做新衣服时候,总是很快就有新衣服穿了。 明棠看了眼似乎完全没有不情愿的裴泽,心中微微一笑,转头命人吩咐针线房,把裴泽的衣服放到最后做。 于是,诚毅堂的背书声持续数日,直到秋猎即将出发,针线房中人才把新衣服送到了已经背书背得有些绝望的裴泽面前。 虽然,以裴泽的年纪,还不懂什么叫绝望。 但,正跟祖母抱怨婶娘似乎有说话不算话嫌疑时,收到了一直期待的新衣服,裴泽瞬间门没了那些不满的情绪。转而,欢欢喜喜命周奶娘抱着自己去试衣服。 目送裴泽满面带笑离去,裴夫人心中也十分满意:儿媳妇出身书香之家果然不是没好处的,阿泽才两岁多就能被她调教地耐着性子背了好几天书。 虽说年纪小,以后能记住多少不一定,但总归比整天憨吃憨玩的强。魔/蝎/小/说/m/o/x/i/e/x/s/.c/o/m 36. 第三十六章 出发秋猎与看热闹 秋猎历来也是京城人心中的大事之一。 虽说绝大部分京城人都够不上亲眼见着秋猎场面,但,生活在天子脚下,能亲眼见证天子仪仗从皇城出来,浩浩荡荡出了京城正阳门的场景也足以让大家心生优越感。 ——那些外地人恐怕一辈子也见不着一回陛下的御驾吧,我们可是见过不止一次呢。 话虽如此说,待到皇帝仪仗出发那日,自皇城起,自出城的正阳门,沿途皆被戒严。 抱着莫大期望早早等在街边盼着能一见御驾,沾些福气的人们大多数都被挡在林立的兵士之后,在皇帝御驾通过时更是跪地参拜,所能看见的大约只有在道路上碾过的御驾的车轮。 等能直起身时,再看见的已经不是御驾,而是跟随御驾前往猎场的皇亲贵戚、以及随着前往猎场的文武大臣及其家眷的车马。 不过,对京城这些素来喜好评论国家大事的人来说,单是这些也有的瞧了。 毕竟,一年到头也少有这种几乎全京城数得上号的人家按着爵位、官职高低,从自己面前陆续过去的场合了,在街边上站一阵子,就能多上未来许多天的谈资,对于这些闲得没事干的人来说,还是很划算的。 况且—— “诶呦,还真是没有皇后娘娘的凤架呀!” “嘁,这消息早传开了,我跟你说,你还不信。儿子都大了,皇帝老爷哪个都不放心留在家里呀,不如把媳妇留下来看家。” “皇后娘娘那哪里算看家?听说原本陛下要让娘娘跟老大人们一起上朝的,老大人们商量完事,皇后娘娘点头了才许干。谁知道朝上大人们吵了好些天,愣是让皇帝老爷退了一步,变成老大人们商量完就行,要是皇后娘娘不准,就快马送到猎场去让皇帝老爷发话。” 说话的人穿着杭绸的长衫,仰着下巴,自左而右扫视了一眼,便让周边人霎时生出股被鄙视的不适感。 但,眼瞧着这人似乎是个见过世面的,一旁凑过来听八卦的人就都忍了。 那人得意地扬了扬嘴角,继续说:“所以说呀,这皇后娘娘虽说是留下来了,也能跟老大人们说几句话,但实际上半点做不得主的,就是留个人意思意思。” 围观人群恍然大悟状。 “你懂个屁!”一人见不得他这轻狂样儿,喝道,“娘娘虽说是做不得主,但是陛下为什么不叫别人,单托付给娘娘,可见啊,在陛下眼里,娘娘有多要紧!娘娘虽然没有亲儿子,可谁不知道平王殿下是娘娘身边宫女生的,这也算娘娘半个儿子呢” 眼看着要涉及敏感话题,指点江山惯了的人们默契忽略了那后一句话,感叹起了皇帝与皇后的夫妻情深。 “要么说呢,以往陛下就是回回只带皇后娘娘一个人,这回是没带皇后娘娘,可其他的娘娘也是一个都没带呀” “也不想想皇帝老爷要去哪里打猎,凤凰岭!凤凰岭知道不,就这地名儿,除了正宫大老婆,小老婆也不配去啊!” 眼看着话题就要一路滑向没营养的方向,难得出门看看热闹的陈太太捏了捏帕子,离这些人远了些。 瞧着大道中央仍在络绎不绝前往城外的各色马车,陈太太眼中略过一丝深深的遗憾:儿子怎么就没有被皇帝陛下点名跟随前去秋猎的福分呢?若是儿子能去,她这个当娘的,也能去见见世面了。 那些人说皇帝陛下打猎的地方叫凤凰岭,难不成是那山生得像凤凰的形状?她此生还没见过这样神奇的山呢... 正悠然神往,一辆自她身前不远处的马车车帘忽得动了动,接着,一张玉雪可爱的小孩儿面孔透了出来,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极为灵动。 陈太太一怔,顿时心生喜爱,就见那小孩儿身后探出半张女人的面孔,似是在小孩儿耳边说了什么,那小孩儿便有些委屈的模样。随即,车帘落了下去,遮住了帘后的景象。 只是短短一霎,陈太太却如同在自己颇为喜欢的一道菜里发现了虫子一般,心里梗得难受——那半张女人面孔,不是她前儿媳妇明棠还能是谁? 想到自己方才在街边跪拜,明棠却因为嫁了个好人家,坐在马车上跟着皇帝的御驾去秋猎,说不得还有福分亲自面见皇帝老爷,还有几位王爷,陈太太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真是苍天不公,一个自己儿子不要了的女人凭什么过得这么好? 也没了再继续看下去的兴致,陈太太一扭身,带着束妈妈和侍女,扭身上了停在身后巷子深处的马车。 许是今日京城中人都去看热闹了的缘故,回陈家的一路上都没见什么人影,陈太太挑着帘子往外看时,只觉外面如鬼城一般。想到正街两侧那拥挤的人群,而他们此时说不定都在极力描绘能跟着皇帝陛下去秋猎是多大的荣幸,陈太太自动将那些荣耀落在明棠身上,越发心里不痛快。 还有那先挑帘子看出来的小孩儿...真是精致漂亮,简直比年画上的童子还要更惹人喜爱些。 束妈妈见车中气氛沉闷,犹豫一息,问道:“太太要不去瞧瞧大哥儿?才搬了新地方,听人说,大哥儿现下并不怎么哭闹了,乖巧的紧。” 大哥儿就是雅云几个月前产下的那个孩子,因未取名,就先“大哥儿”的叫着。大哥儿刚出生时也很是得了陈太太的喜爱,但毕竟要筹备着迎儿媳妇进门,以后也恐怕很快就有嫡孙孙了,陈太太就淡了许多。 这些日子大哥儿又不知怎的了,日日晨起哭闹,别说陈文耀睡不好,住在正院的陈太太也睡不好,是以吴氏一提,陈太太就立时忘了她早先看雅云有多顺眼,几乎连夜命人把母子两个送了出去。 安睡了些时日,早先清晨不得安眠的烦躁已经被陈太太遗忘,转而又想起了大哥儿毕竟是她的亲孙子,当下心情好了许多,也有了兴致,便命车夫转道,直接停在了陈宅的后街。 吴氏买来安置雅云的小宅子只一进三间门,几乎就在陈宅的正后方,只是隔着一条街,是这辈子都无法并进陈宅了。身边人自去叫门,陈太太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开了门后点头哈腰的婆子,跨过门槛,进了院子。 这小小的院落里种着棵高大的槐树,如今已是秋日,显得有几分萧索。 正房中雅云的声音袅袅传来,带着丝说不出的柔情:“是郎君来了吗?” 说罢,门帘一动,雅云迈出一步,见朝自己走过来的竟是陈太太,面上笑容一僵,连忙福身行礼:“给太太请安。” 陈太太站定,斜了她一眼:“文耀这些日子朝你这儿来过?”她这个当娘的都不知道。 “毕竟有大哥儿在...郎君就来过几次。”雅云陪着小心,也收敛了几分柔弱的情态。 “嗯。”陈太太自鼻腔深处发出一声,随后带着些警告道:“文耀来看孩子是应当的,你可别勾他做那档子事,要是让我知道了,饶不了你!” 她现在可是正盼嫡孙,儿子来小妾这里怎么能行? 说着,已经掀帘子进了正房,去看正睡在小床上的大哥儿。 身后,雅云垂首:“是。” 心中却是不以为意,打定主意,以后若是郎君过来,自己能使出几分功夫就使出几分功夫,最好是能尽快再怀上一个。 等孩子月份大了,少奶奶进门前,太太和郎君都没处置了自己,现下就更不会了。 她一个上赶着当人家妾室的,不趁着现在还有几分颜色,能得了夫主几分怜爱,抓紧时间门生孩子,难道还真要学什么贤良淑德?最该贤良淑德的现少奶奶可是用小手段让大哥儿日日哭闹,一句话把自己赶到府外面,让她一个正经的良妾过着外室的日子。 如今她已是等闲见不着夫主,只有夫主偶尔念着大哥儿来探望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难不成还要她装矜持?她又不是傻子。 屋中,才几个月大的大哥儿躺在小床上,睡得正香,睡梦中还砸了咂嘴,显得极为乖巧。 陈太太就笑:“瞧他,睡得真香。”看了看跟在她身后进门的雅云,点头道,“你也还算懂事。”把孩子养得挺不错。 束妈妈凑趣道:“大哥儿前些日子日日哭闹,如今才搬出来几天就好多了,可见这宅子风水利大哥儿,以后大哥儿必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 陈太太不禁点头:“这风水一说,原也是有几分道理的。”说不定京城的风水就是利他们陈家子孙,不然怎么文耀来了京城后就能疏风顺水中了进士。 瞧着大哥儿,笑容越发柔和,伸手摸了摸大哥儿的脸颊,脑中不期然闪过今日看到的那个小孩儿的脸。要是大哥儿长大后能跟那个孩子一样漂亮就好了...长大了又是一个最俊美的探花郎。 大哥儿不过是个几个月的孩子,不能说不能笑的,陈太太看过,也就没了兴趣,径自出门回了陈宅。 在东小院中的吴氏一听人来报陈太太是自后门回的府,柳眉一竖,将手中发梳拍在了妆台上:“当太太的,出门看那不值钱的热闹也就算了,还亲自去看个儿子的小妾和一个庶出的孙子,真是上不得台面。” 一旁侍女连忙劝解:“小姐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左右太太她是个好糊弄的...” “糊弄”二字,声音极低,“况且太太虽喜欢孙子,但更喜欢嫡孙,小姐当务之急,是抓紧怀个孩子才好。” 提起这个,吴氏越发有几分羞恼:“郎君这段时间门日日忙至深夜才回来,又不与我...哪里怀得上孩子!难不成还要我主动....?”羞也羞死了。 提起这个,侍女便不好再说话,只顺着道:“最近朝中事多,或许少爷是因为这个,太忙了。等忙过这一段就好了。” “他现下官品又不高,哪里有什么事能忙?”吴氏仍是不满,嘀咕一句,想到陈文耀的确是这段时间门才突然忙起来的,心情多少好了些,便也没了旁的话。心中暗暗打定主意,改天去寺里求求子嗣。 坐在车中,随着马车摇晃的裴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别人心目中漂亮小孩儿的模板,此时正抿着嘴,一脸的焦急。 坚持了一刻钟,听着外面声音渐小,连忙催明棠:“婶娘,可以了吗?” 婶娘说,外面人多的时候,不可以掀车帘,会被别人误会阿泽是不乖的小孩,要等外面人少了,没人能看到了,才可以。 可是,婶娘没说外面什么时候会变得人少啊... 见明棠还是摇头,裴泽沮丧捧脸,心想:当个乖小孩好难啊,要是阿泽不是乖小孩就好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37. 第三十七章 流星过处,长刀落地…… 乖小孩裴泽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晃着晃着就凑到了明棠的身边,抓住明棠坐下时腰间散落到一旁的荷包,不自觉揪着荷包下长长的流苏玩儿。 原本整齐的流苏迅速被他绕得乱糟糟,裴泽兀自专注把流苏往线团的方向发展,等察觉到车厢中已经好长时间没人说话时,裴泽终于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抬头,见明棠正看着他,一言不发。 裴泽平日所见,明棠都是面上带笑的模样,少有这样面无表情的。 一时心慌,条件反射般,裴泽丢下手中的“罪证”,还往旁边挪了挪,目光一会儿看看同坐车中的闻荷等人,一会儿看看桌上摆着的点心,就是不往明棠的方向看。 然而,到底年纪小,耐性不足,若无其事的状态维持了不到半刻钟,裴泽就开始时不时偷眼看明棠,又每次都在与明棠对上视线之前转过头。 活灵活现地展示了小朋友的动作能有多敏捷、多灵活。 明棠忍笑,越发板着脸,还是一言不发,连一旁看着的闻荷与红缨也都各自别过头去,生怕笑出声来。 安静的氛围越发催生了裴泽心中的不安,稍稍踟蹰了一会儿,裴泽便期期艾艾地挪了回去,又凑到明棠身边,伸出手,把明棠的手掌抓起来,盖在自己头上。 见明棠不动,他还主动在明棠掌心里蹭了蹭,把自己原本整齐的发丝蹭的凌乱。 似是觉得扯平了,裴泽仰脸:“别气别气,阿泽,以后不了。” 裴泽本就生得精致可爱,明棠可以负责任地说,在这个年龄段里,裴泽算是姿容绝世。 这样一个小朋友凑到自己面前哄人...明棠终于憋不住笑出来,使劲揉了揉裴泽的头发,又命闻荷取了梳子来,自己把裴泽的头发梳整齐:“阿泽知道这样不对就好了,婶娘不生气了。” 把裴泽抱在怀里,带着他一起往车窗边坐了坐,掀起车帘,与裴泽一道看向窗外:“刚好出了城,阿泽可以跟婶娘一起看风景了。” 裴泽有生之年,这还是头一次有被抱在怀里一起看风景的体验,一时比先前在城中自己掀帘子看出去时还要兴奋,睁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得目不暇接。 如今已经出了城,裴家的车队跟在前方皇帝仪仗之后行驶在官道上,两侧没了围观的百姓,车旁护持的都是裴家的护卫,见裴泽自车窗往外看,都朝他和善地笑。 昨日来拜见过明棠的护卫首领向南打马上前,请示明棠:“少夫人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世子眼下应正在御驾附近。” 明棠摇头:“是阿泽想看看窗外风景。若是有事吩咐,我自会唤你。” 向南垂首应喏,又退回到离马车不远不近的地方,打了几个手势让护卫们稍稍变幻阵型,不要挡着小郎君看风景。 裴泽却是对向南话中透出的信息来了兴致,仰头问明棠:“御驾,是什么?” 叔叔为什么在“御驾”旁边? “御驾就是皇帝乘坐的马车。” “是马车呀”裴泽瞬间没了兴致。马车这种东西,他们家有好多辆。 但是叔叔为什么要去别人家的马车旁边呢?裴泽往窗外看了看,没看见裴钺的身影,多少有些失望:“叔叔,不在。” “你叔叔要去赚俸禄养家呀,不然阿泽就没有新衣服可穿了。”明棠笑着挠了挠裴泽的双下巴,“也养不出这一身膘了。” “叔叔,好辛苦。”裴泽眼含同情。 但是,如果叔叔不辛苦,阿泽就没有新衣服穿的话,还是让叔叔继续辛苦赚俸禄吧。 “所以阿泽要努力长大,等你能自己赚俸禄了,就轮到你给叔叔买新衣服了。” 裴泽傻眼:“阿泽,不要长大。”长大就要变辛苦了。 车中几人顿时笑起来,明棠在他额上轻轻一敲:“小小年纪,就有啃老的想法了,这可不行。” 裴泽捂着额头,控诉地看着明棠:“阿泽,要告状!” “你还知道什么是告状?真是了不得。”明棠不以为意,忍着笑又敲了他一记,“快去告状吧。” 为着“告状”二字,明棠和裴泽间爆发了一场你来我往的争论,以裴泽说不过,微微扁着嘴看向窗外为结尾。 御驾不远处,边打马前行,边时不时看一眼周遭环境的裴钺见眼下无事,思绪稍稍放空:也不知后面车队里,母亲、明棠和阿泽他们可有什么不便的地方。 母亲这几年来都没有秋猎随行过,阿泽更是年纪幼小,还有明棠... 一阵迅疾的马蹄声打断了裴钺的思绪,转头看去,只见是金吾卫中他手下的一位总旗张先。驭马直奔他而来,快到他身边时,张先放慢速度,稍稍落后他半个马身:“裴大人,周边都探查过了,无事。” 裴钺点点头:“那就好。” 回身张望一眼,已经能遥遥看见招展的旌旗。 张先却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随口道:“对了,在路边发现个睡着了的乞丐,被我们的人叫醒了才知道怎么回事,现下已经被绑起来了。” “乞丐?”裴钺心中一跳,“带我过去!” 张先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觑着裴钺的神色,不敢多说,当下打马在先,领着裴钺朝那处过去。 最先发现那乞丐的小旗马勇正拿绳子将那人双手反绑在身后,犹自喋喋不休:“瞧你穿得这破烂样儿,手倒是洗得干净,看着也不像是个傻的啊。讨饭都不会讨,怎么就在这儿睡着了,这么扎眼,这就怪不得兄弟们先把你拿下了。” 官道上这么大的阵仗,就是再消息闭塞,远远看见这么大的阵势也往旁边小道上躲了,是以一路行来,护持在御驾周围的卫军们这还是头一次瞧见生人。 这人瞧着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身体倒是强健,瞧着手脚也健全,穿在身上的衣裳却是破旧不堪,看起来十分落魄。 被马勇推搡之时也一言不发,低垂着头,只喃喃着求饶:“老爷饶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就是睡个觉。” 马勇扯了扯这人手腕上的绳子,确认足够结实,听他话语恳切,眼神迷茫,又自被发现起就十分顺从,心中的怀疑少了几分,带着几分劝慰道:“放心,要是查明你没窝藏什么坏心思,过两天就把你给放了。” “马头儿就是好心。保不准他就是故意想被抓走呢,好歹牢里能管两顿饭。” 拿刀鞘拍了这人一记,马勇笑骂:“再这么叫我,回头收拾你!” 回身之际,御驾离这里更近一步,隆隆的马蹄声隐约传来,也已经能隐约看清仪仗队最前方那两人的的身影,招展着的旌旗越发清晰,随西风漫卷时,几乎遮云蔽日。 一直老老实实任人在手上绑绳子,只会来回说“不知道”和“饶了我”的乞丐如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般,挣动两下,拔腿就往路中央跑,口中大喊:“冤枉!冤枉啊!凤翔人冤枉啊!” 怎么说也是金吾卫中人,马勇只是有些心肠软,见被自己绑了的“乞丐”竟忽然喊起了冤,哪还能不知道自己是被骗了? 此时此刻,他眼中哪还有什么冤枉不冤枉,也不管这人有什么冤情要诉,只知道要是让这人跑到路中间惊扰了圣驾,就是他的大罪过! 弹指间,手中刀已出鞘,马勇快步上前将其踹倒,斜提长刀,刀尖隐隐向前,威胁道:“不管你有什么冤情,眼下给我老实点儿,不然,我这刀可不是摆设!” 乞丐本就双手被缚,跌倒在地后便难以爬起,只半跪在地上,看着离自己不远处的刀光,听着那金吾卫明显色厉内荏的语调,嘴边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腿上用力,口中凄厉喊道:“非天亡我!是凤翔李狗杀我!狗官草菅人命,灭我一家八口,不得好死!” 直直朝那刀尖上扑去。 刹那间,几人只见眼前一点银光如流星闪过,“当”的一声,一抹羽箭激射而来,恰恰点在刀面上,力道之大,竟让那长刀硬生生从马勇手中落了地。 而流星飞来之处,裴钺手中长弓还未收起。 长刀落地,原本直朝刀尖扑去,众人以为必死无疑的乞丐便扑了个空,整个人倒在地上,因疼痛而面目扭曲。 只这一瞬的功夫,周遭被这变故惊到的几名卫军已经彻底回过神,眨眼间将那乞丐制住,卸了下巴,这次连腿也给绑了个结实。 马勇揉了揉被震得生疼的手腕,吩咐手下:“把这人看好,一刻都不许离了人!” 随后翻身上马,单手握缰,打马上前,迎接裴钺。 格老子的!要不是世子那一箭来得及时,这人要是今儿死在了自己手里,可是什么都说不清了。 拦轿喊冤拦到了皇帝的轿子上,这人要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一死把这事闹大,马勇愿意把自己手里马鞭生吃了!怎么就偏给他遇见这麻烦事儿。 甩了甩还在隐隐作痛的右手腕,马勇在心中暗自嘀咕一声这裴世子到底用的是几石的弓,力道这样大,朝裴钺拱了拱手,恭声道:“那人扑过来时,喊了句‘非天亡我!是凤翔李狗杀我’。现下他已经被制住了,属下命人时时刻刻看着,绝不会让他莫名其妙死了。” 见裴钺点了点头,他带着几分惭愧道,“卑职疏忽大意,未事先发现这人不对,还请裴大人降罪!” 好歹也是守卫皇城的卫军,结果被个别有图谋的人骗了,要是被锦衣卫的人知道了,不知道要怎么笑话他们金吾卫的人不行呢。 “既然自认疏忽大意,等回去后就把金吾卫中人的名册给我抄一遍吧,不许有一处错漏。”裴钺看他一眼,见马勇傻在了马上,满意地笑了笑,留下一句,“记得把人看好,我先去将此事禀报圣上。” 凤翔李狗?记得凤翔府的知府就姓李,是现礼部李尚书的长子。 看来,朝中恐怕要出大事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38. 第三十八章 是的,你想 乌云踏雪马蹄声声,渐渐靠近御驾,护持左右的卫军认出是裴钺,默契为他让出一条通道。 到了近前,皇帝身边的内侍李云上前来,微微拱手:“裴世子来得及时,陛下正要找您。” 裴钺点头,下马,将腰间佩刀取下,与长弓一道,放在马背上的褡裢上,振了振袖子,以示身上别无他物,见李云点头,这才上了御驾。 皇帝所用车架自然规制与常人不同,直如一间在路上移动的小房子,若不是车架行走时的震感无法消去,怕坐在里面真察觉不出是在马车中。 车中遍铺天水青的毡毯,书案上博山炉中香气隐隐,山水屏风遮挡住了再往后的景象。而皇帝正坐在书案后,微微侧着身子,靠在身后软枕上,双目微阖,一旁跪坐着的内侍汪伸则正在给皇帝念折子。 裴钺进来时,汪伸正念到“恭请皇上圣躬万安,享寿万年...”,见裴钺进来,他微微一停。 皇帝睁开眼,示意裴钺起身,又命他在一旁位上坐了,感叹道:“写这折子的吴有道在翰林院当翰林时素有耿介的名声,辗转当了二十几年外任官,现下也是会按月给朕送折子拍马屁的人了。” “若是依旧耿介,怕吴大人也不能辗转二十几年,步步高升了。” 吴有道吴巡抚也算是如今朝中的一位奇人,当初在翰林院时人人说起他时都说他一身的文人脾气,不食人间烟火,只适合做学问,不适合为官。 转眼外任了二十几年,却是每至一处都政绩斐然,如今已在巡抚位,让当年那些觉得他不适合为官的人很是吃了回惊。 皇帝一笑:“这话倒是。”耿介之人,哪能当得好亲民官? 倒是这些能翻来覆去说一堆不重复的废话的请安折子,闲暇时命人念来,总是别有趣味。 命汪伸收了折子,问裴钺:“外面怎么回事?” 御驾不远处有了骚动,又很快被控制住,裴钺甚至动用了弓箭的事,第一时间就有人报了他,就是不大清楚情由罢了。 “有人装成乞丐的模样,拼死拦轿喊冤,言说一家八口尽死于‘凤翔李狗’之手。如今他已被金吾卫制住,带下去看管了。” “拼死喊冤?”皇帝思量一瞬,竟是先赞了一句,“这人倒是有胆气的很。” “宁愿赔上一条命也要把事喊到朕面前,这‘李狗’定是李博达了。”皇帝轻哼一声,“这知府也不知是怎么当的,把人逼到了这份儿上。李鸿前儿还劝明肃想法子把儿子外放,说在外面任官很是锻炼人,他儿子就比先前有本事了许多,他就是这么锻炼的?” 示意汪伸磨墨,皇帝提笔,写了条子,又盖上章,递给汪伸:“拿去,着人把这条子送到章老头那里。”又看裴钺,“人既在你手里,就还是你派几个人把人送京里去,别让人死了。” 汪伸接过,细细用信封装了,封好,便告退下了车,自去后面依命行事。 裴钺也领命而去。 马勇听说要护送这人回京,顿时垮了脸:“那属下送完人还能回来不?” 他长这么大还没去过陛下的猎场呢,这次能被世子选中参与布防,全家上下都高兴坏了,他可是答应过要是有机会,也打点猎物啥的,毛皮拿去给媳妇和老娘各做个坎肩儿。 裴钺瞥他一眼:“怎么,你还想在京里歇半个月?” 马勇顿时眉飞色舞:“世子您就放心吧,保证全须全尾把那人送回去,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少了他的!” 就打马离去,连背影都透着股可以继续随行的欢快劲儿。 裴钺一笑,正要再到前面看看,忽听有人喊他。 抬眼看去,却是楚王正骑着马过来。 正要行礼,楚王唯一抬手:“都在马上,裴世子不必多礼。” 裴钺却是置若罔闻,仍旧端正行了礼:“礼不可废。” 楚王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儿。”跟在裴钧身后,见了他们兄弟几个时候也不害怕,彼时楚王还想过要是他有个这样漂亮有趣的弟弟就好了。 不像老三、老四,一个无趣至极,惯会扫兴,一个整日里畏畏缩缩的,话都不敢大声说一句。 “臣如今已经成家,自然不能与儿时一般。” 何况他如今身兼金吾卫的职位,自然该与这些王爷们远着些。 楚王见他这样冷淡,愈发心中无奈,与裴钺两骑并行,目光略过他褡裢中那把分外显眼的长弓,赞道:“方才虽未亲眼得见,但你一箭救人性命的事可是已经传遍了。这弓可是你兄长那把?” 裴钺一怔,点了点头:“正是兄长那把。” 楚王便笑:“这弓先在你兄长手中,想必日后在你手中也能重现威名。”见裴钺表情松动,随口问道,“对了,那人眼下如何?听说是为了喊冤,自个儿往刀上撞的,动作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总不至于一点伤都没有吧? 就是金吾卫的人被问及时候,也只说那人保住了命,却没说现下是何情形。可重伤垂危也是保住了命,没什么伤势也是保住了命,这其中差别可大得很。 裴钺目光略过楚王,见他目露关切,似乎对这人的情形颇为关心,微微垂眸,应道:“眼下性命无忧。” 楚王静静等待片刻,见裴钺果然就只有这一句众所周知的废话要说,难免有些不悦,态度也冷了些,微微颔首道:“那便好。这也是个可怜人。” 正要再起话头,探一探皇帝对这人、及其喊话的态度,就见裴钺微微躬身:“殿下,臣如今还在当值,就先告退了。” 楚王一滞,只好同意,就见裴钺头也不回,径自离去,□□乌云踏雪马蹄翻飞,不过片刻就已经与楚王拉开距离。 主动过来套话,却是一句有信息的话都没得到,没想到裴钺这样不给面子,半点儿消息都不愿意透露,楚王颇觉扫兴,调转马头,就要回自己的车架上,刚转过身,就瞧见了个让他越发扫兴的人。 拱了拱手,楚王语调恭谨:“大哥。” 晋王骑着马昂首挺胸地过来,见楚王主动问好,却不回应,而是微抬下巴,瞧了他一眼:“二弟跟人学礼数时候,可有说过,见着兄长该如何行礼?” 楚王心生不悦,察觉到周遭卫军的视线不时略过,目光微闪,当真翻身下马,恭恭敬敬重新给晋王行礼问安。 晋王仍旧端坐马上,目光向下扫去时看见楚王微低的头,顿时有了居高临下的畅快感,手中提着马鞭,志得意满:“本来该下来给二弟回个礼的,但父皇唤我过去说话,就不跟你多说了。” 说罢,轻轻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楚王立在原地,给了周围人一个略带几分无奈的笑,片刻后亦是离去。 毕竟是在前往猎场的途中,不管是当家的,还是随行的侍从们,都是一样的无聊。因而出了件意料之外的事,又没人下禁口令,再加上一路上都没了旁的事可以分散注意力,这事几乎成了所有人途中的谈资,直到到了地方,还在被人念念不忘。 马车在裴家的庄子门口停下,明棠下了车,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再看裴泽,也不复当初刚启程时的兴奋样儿,反而显得恹恹的。 毕竟车马劳顿,裴夫人也有些疲累,命人抱了裴泽,一行人进了院子,在正院稍坐了一刻,就看向明棠:“这里的规矩还跟府里一样,你先去歇了吧。” 明棠起身,在下人带领下,往东跨院过去。 虽是在秋猎猎场附近,但因裴家历代的话事人都要随侍秋猎,这处庄子一代代被人整修下来,虽然地方不大,与京里国公府的大气恢宏自然不能相较,却也称得上一句别有意趣。 明棠的住处被安排在东跨院,名为跨院,也有十几间房舍,院中一株枫树,正当季节的缘故,正是热烈如火,看来如一蓬燃烧的火焰。 但,叶子再好,明棠如今也无暇欣赏,径自进了正房,见正房已经暂且收拾了出来,处处都被闻荷带着人换上了明棠惯用的物件儿,不由长长松了口气。 “好闻荷,辛苦你了,我先去睡会儿。” 五六天的马车坐下来,她感觉浑身都要散架了。 一觉酣甜,醒来时已近黄昏时分,明棠睁开眼,任思绪渐渐清醒,起身,正要下床,见床边脚踏上坐着个小小的身影。 听到声音,裴泽抬起头,正色指责:“祖母说了,白天睡多,不好。” 明棠穿上鞋,起身,也正色回应:“母亲说的是小孩子白天睡多了不好。你仔细想想,母亲可有说过,不让你叔叔白天睡觉?” 裴泽如今已经能分清人物关系,知道明棠说的“母亲”是自己的祖母,此时思索一会儿,点头道:“好吧。” 祖母好像真的没有说过,让叔叔白天少睡一会儿。 明棠看他一眼,见小朋友面上满是认同,悠然迈步去了妆台前:就裴钺这三更起五更睡的样儿,要是能被裴夫人提醒白天别多睡,那才是怪事。 跟在明棠身后到了妆台前,裴泽看明棠梳了发,又挽了发髻,满心以为明棠现下可以跟他说话了,却见明棠仍是慢悠悠的不知道在做什么,不由伸手,拉了拉明棠的袖子:“娘别忙了,阿泽有事,想说。” 明棠这才起身,到窗边榻上坐下,见裴泽眼巴巴跟过来,问他:“是不是想问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自从那日听说了裴钺的英姿,裴泽每天不念叨个十遍都不算完。偏偏每次裴钺得空过来都是匆匆几句话后就离去,裴泽就一直没机会跟当事人聊那天的事。 如今好容易到了地方,裴泽下午刚歇完醒来,就连忙命人带着自己来找婶娘。 ——叔叔跟婶娘住一起,在婶娘这里肯定能等到叔叔。 听明棠这么问,裴泽连忙点头:“嗯嗯。” 裴泽越是急切,明棠就越想再拖一拖他,见裴泽脸色越来越垮,才慢悠悠道:“约摸再过半个时辰吧。” 毕竟,还在途中时,向南就来报,说是世子晚间要回来用晚膳。 再过半个时辰,就到裴家一贯的晚膳时分了,裴钺总不至于回不来还让人提前通知。 一路护送皇帝去了凤凰岭行宫,又交接了差使,回了裴家在这里的庄子,去正院问候过,回了东跨院,迎接裴钺的就是两双带着相同好奇之色的眸子。 裴泽十分直接:“叔叔,射箭?” 明棠自动为他做阅读理解,并进行补充说明:“阿泽的意思是,他早先听说了世子的英勇事迹,分外感兴趣,想要你示范一次给他看。” 裴泽目露疑惑,看向明棠:他真的想让叔叔示范给他吗?他明明只想亲口听叔叔说那天的事来着。 明棠冲着他微微点头:是的,你想。 这种事,光听当事人说怎么能够,当然要看现场表演才比较有视觉冲击力。魔/蝎/小/说/m/o/x/i/e/x/s/.c/o/m 39. 第三十九章 还好他生得还算俊美…… 阿泽感兴趣? 他怎么觉得,分明是明棠更感兴趣一些...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裴钺不动声色,似不经意,问明棠,“夫人呢,也感兴趣吗?” 明棠一怔,正色道:“世子旅途劳累,我自然想让世子先歇一歇。”开玩笑,她可是成熟的大人,怎么能跟小孩子一样。 然后,迅速补充,“但世子既说了不是难事,我也就不多嘴了。” 想让我歇一歇?裴钺一笑,见明棠松松挽着髻,发间只一支明珠簪,意态慵懒,神情间分明带着与裴泽如出一辙的好奇之色。 这一大一小带着相同的期盼神色朝他看过来,裴钺无奈,命人去取了自己的弓箭来。 这把弓从前在裴钧手里,如今又辗转至裴钺手中,自制出到现下,已历经十余年的时间,弓身莹润有光,离近看时,却能看出其上处处有细小的划痕,显出此物已历经时光洗练,如一件经年旧物,忘之只觉古朴。 然而当裴钺将其接在手中,手指握在弓身凹陷处,骤然便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裴泽似乎也察觉出了气氛有异似的,张着胳膊要周奶娘把他抱在了怀中,屏气凝神,等着看裴钺的动作。 此时正近黄昏,远处天际橘红浅金涂抹出一副斑斓画卷,卷中有小小的黑点缓速移动着,是归巢的倦鸟。 裴钺沉心静气,自箭囊中取出羽箭,两指一夹去掉其上箭头,而后张弓如满月,指尖一动,羽箭自众人眼前如风般划过,天上一只飞鸟应声而落,看方向,应是落在了裴家的庄子里。 裴夫人歇过一场,如今正在听庄子上的管事说庄子上的情况,时不时喊停,指着账目上某一行,让管事详细解释。分明已经入秋,那管事硬生生被问出了满头的汗。 正房里正是气氛严肃,院中忽而传来侍女的惊呼声。 裴夫人不悦皱眉,吩咐林妈妈:“去看看怎么回事,也教教她们规矩。” 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林妈妈到了院子里,只见几个侍女正围成一团,看着地面小声议论着,而地上仿佛有什么东西。 “出了什么事?” 几人团团回身,一道行了礼,领头的那个口齿伶俐,回道:“婢子们方才路过院中,天上忽有一物落了下来,吓了一跳,并不是有意出声的,还请妈妈明鉴。” 说着,几人让开位置。 林妈妈将信将疑,走近,弯腰一看,只见地上有只雪白的鸽子,似乎受了伤,吃力地扑闪着翅膀,却飞不起来,不远处还有支长长的羽箭。 到底是府里的老人,林妈妈将那羽箭拿在手中,略一端详,就认出这是世子所用羽箭,心中火气去了七八分,摆手道:“念在事出有因,这次就不罚了,日后注意着些。” 几人齐齐应声。 许是声音惊动了地上那只鸽子,先前还扑闪着飞不起来的它忽然在众人视线中慢慢升空,跌跌撞撞飞了起来,歪歪斜斜,却十分坚定地飞出了裴家的院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林妈妈取了羽箭,去跟裴夫人如实回了话,又将羽箭呈上。 裴夫人见那箭上没有箭头,又想到裴泽这几天时常挂在嘴边的话题,心中明白了几分,顿时哭笑不得,有几分无奈道:“阿泽这记性真是不错。难为阿钺也愿意陪着他玩儿。” 吩咐林妈妈:“把这羽箭给他们送回去。” 东跨院里,自裴钺摆出架势开始,裴泽就睁大了双眼,在周奶娘怀中目不转睛地盯着,瞧着空中似是有东西落了下来,他惊呼一声:“有鸟掉了,叔叔厉害!” 看看天,又看看裴钺手里的长弓,裴泽顿时抛弃了周奶娘,探身向裴钺的方向,张着胳膊要裴钺抱。 裴钺将长弓撂在身旁人手中,将裴泽接在怀中,倾身时,恰与一旁的明棠对上视线。 她已经不复方才的姿态闲散,而是站直了身子,目光专注而热烈,在他身上不住游移。 那目光如有实质,裴钺耳际微热,躲开视线,心中莫名有几分微妙。 然而,还没等品味出这种微妙感觉从何而来,在他怀中的裴泽却是十分不安分地探身看向那把弓,十分激动地伸手:“给我看看。” 一旁捧着弓的仆妇有些为难:这弓她捧在手里都觉得沉甸甸的,险些握不住,怎么能给小郎君看? 裴钺就将裴泽放在地上,自己接过长弓,握住一端,让另一端抵在地上。 长弓竖起,裴泽绕着弓转了两圈,仰头,惊叹:“好大” 比阿泽还高! 裴泽好奇凑近,摸了摸弓身,觉得手感十分之好,忍不住便伸手,轻轻摸了摸,仰头看裴钺:“叔叔,阿泽以后,能用这样,的弓吗?” 刚刚裴钺手握长弓毫不费力的场面还印在他脑海中,如今有了直观对比,裴泽心中裴钺原本就高大的形象,不由更高大了几分。 叔叔能把阿泽拿在手里诶! 裴钺低头看他,只能看见裴泽刚到长弓一半以上的头顶,不假思索,伸手摸了摸,为这顺滑的手感一怔,不由自主又摸了两下,心道,怪不得明棠喜欢摸阿泽的头。 “自然可以。只不过,要你到了岁数以后,勤学苦练才行。若不然,即使把这弓拿在手中,也用不得,使不出它的威力。” 裴泽好奇伸手,将小小的手掌印在自己能碰到的地方。 弓身靠近两侧的地方一向要细一些,裴泽年岁小,能够到的地方便恰巧是他刚好能握住的程度,叔侄两个站在一处,共同将一把弓握在掌中,夕阳下拖出长长的影子。 远处有炊烟袅袅升起,不知何处传来几声鸟鸣,竟莫名有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院门就在此时被敲响,打断了明棠的思绪,她抬眼看过去。 林妈妈见院中人齐齐看过来,世子微微点了点头,这才跨过门槛,走进来,双手将那羽箭呈上,笑道:“世子这箭好巧不巧地就落在了正院里,夫人命我将这箭送回来。” 裴钺点头:“劳烦您了。” 林妈妈笑得眼睛微眯:“怎敢当世子‘劳烦’二字?” 大人们正在和谐寒暄,裴泽却已经丢开弓身,好奇走到了林妈妈身后,探身看了看,见她身后无人,又见她手中也没有东西,顿时疑惑了:“妈妈没把,叔叔的鸟,带来?” 林妈妈顿时绷紧了面皮,嘴角微抽。 明棠也有些绷不住,差点笑出声。瞥了眼裴钺,见他依旧面不改色,姿态却显得有几分僵硬,心中大乐,招手叫裴泽过来,蹲下身,把他搂在怀中狠狠揉了揉脑袋,揉得阿泽满面委屈着指责她,才罢了手,问林妈妈:“世子没用箭头,那鸟可是掉下来后又飞走了?” 林妈妈点头称是:“少夫人明鉴。世子打下来的是只鸽子,的确还活着,在院中躺了一时就飞走了。” 裴泽这才听懂了,看了看裴钺,怜悯道:“叔叔可怜。” 婶娘之前说过,叔叔箭术好,单靠打猎物就可以吃饱,今天好不容易打到鸟,却飞走了,没有东西吃了。 分明裴泽没说什么,裴钺却觉得自己从裴泽眼中领会了千言万语。 看了眼明棠,裴钺心道以前阿泽可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不过,比以前活泼了些却是真的。 饭前的小小插曲就这么过去,裴泽被抱着净了手脸,坐在了为他特制的椅子上。他还是头一回在明棠处用晚饭,左右看看,见叔叔和婶娘都在,唯独不见祖母,就有些疑惑:“祖母不来?” 自早些年,定国公和国公夫人闹翻以来,府中早已习惯几个主子分别在不同的地方用晚膳。 裴钺早已习惯,明棠也没有要去打破府中规矩的意思,也就一直沿用着。今日因裴泽留在这里用晚膳,裴钺又不当值,回了庄子上,三人同坐一桌,便显出有几分不对来。 好像,一家四口人一起出来度假,三个人在一起吃,剩下一个自己吃自己的,是不太好哦... 裴钺环视一周,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想到裴夫人,不免歉疚。又想到明棠是先得了母亲眼缘,才与她成婚的,二人关系想必和谐,就征询明棠意见:“不若,自明日起,我们秋猎这几日都到正院去与母亲一道用晚膳吧?” 他目光真诚,提的又是这样的小事,明棠想想秋猎也就这几天,况且裴夫人又不难相处,爽快点头应下:“好啊。” 事已说定,便正式开始用膳。裴泽如今用餐具时已经比之前熟练许多,周奶娘站他身后,瞧着他对那样感兴趣,确认小孩子能吃,便为他夹了放在碗中,裴泽用勺子自己吃得香甜。 饭毕,裴泽被抱回去与裴夫人同住,明棠自然与裴钺同住东跨院。 明日要去猎场,裴钺体谅明棠连日劳顿,洗漱罢,躺在床上后便欲睡去。但,阖上双眼不久,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是明棠握住了他手掌,正侧身撑在枕上,含笑看着他,本就松松挽就的发髻此时正摇摇欲坠,发间明珠微光闪烁。 下午睡久了的下场就是晚间睡不着,思及裴钺下午的模样,心随意动,回过神前,已经自动握上了裴钺手掌。 昏黄烛光下,又是同床共枕这样的暧昧情景,裴钺接收到明棠的信号,微微一顿,翻身,取下她挽发的珠簪。 乌发倾泻而下,裴钺顺了顺明棠的头发,感受着微凉发丝在指间穿过的触感,覆身上去。 明棠仰头回应,指尖也触上他寝衣,随即,轻轻一拉。 成婚多日,裴钺比起先前已经称得上进步颇大,明棠不由有几分意乱,目光在他胸腹间逡巡不去,掌心也自有主张般按上去。 裴钺喉间微微发紧,握住明棠手掌,按在她脑侧,见明棠目光依旧四处流连,心中顿时明悟,下午为何会觉得心中微妙: 那是因为明棠恐怕压根没注意他是如何张弓搭箭的,只将视线都落在他身体上了。 便俯身,贴在明棠耳际轻吻,两人紧贴在一起,他果觉明棠多了几分热情。几番沉沦,裴钺还欲继续时,明棠连忙喊了停。 男色再好,也要适度。再来的话她明天真起不来了,秋猎第一天,她作为裴家少夫人,总不能缺席女眷们交际的场合。 裴钺心下微憾,起身,叫了水,二人洗漱过后,回到床上。 明棠一沾着枕头,就有些昏昏欲睡,因而,听到裴钺问她的话时,未经思索,答案脱口而出,呢喃道:“哪个女子不喜夫君生得俊美?” 说完,呼吸渐缓,已是睡着了。 独留裴钺看着她的睡颜,心中思索:当初母亲看中她,欲要求娶,明家却坚持要见面相商,该不会就是明棠要相看他吧?说起来,那陈御史当年也是探花,也算是品貌端正了... 这样想来,若不是他生了张还算俊美的面孔,恐怕明家未必会应了他。 抚了抚面颊,想到与明棠相处的这些时日,以及越来越活泼的裴泽,裴钺头一次觉得,这一张脸带来的也不全是麻烦。魔/蝎/小/说/m/o/x/i/e/x/s/.c/o/m 40. 第四十章 真是对不住 然而,即使是已经接受了明棠似乎颇好他颜色的事实,次日醒来,洗漱毕,准备穿戴衣物时,他还是禁不住有些沉默。 针线房何时给他做了这样花哨的衣物? 彼时明棠也已经起身,正坐在床头醒神,看见裴钺有些僵硬的模样,心中一乐,正色道:“前些日子收拾库房,瞧见这料子好看,就给世子和阿泽都做了衣裳,世子可要穿上试试?” 毕竟是明棠安排的,裴钺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只得应下,去屏风后换好衣物。 等他自屏风后穿戴好出来,坐在妆台前梳发的明棠闻声望过去,不由眼前一亮。 大红色的衣料,上面绣着各色的虫草花卉,不加纹饰已经是繁复又华丽,如今被制成骑装,穿在裴钺身上,几乎毫不遮掩地显露出他的好身材,甚至比他成婚那两日穿的婚服还要更扎眼些。 许是不惯于穿这样张扬的衣物,裴钺自屏风后出来时,不免有些不自在,低头理了理衣袖,抬起头,朝明棠过来时,又恢复了以往的泰然自若。 若不是明棠自他出来后就一直目不转睛看着,险些要错过他那一闪而过的窘态。 取过放置在一旁的护腕,明棠起身:“我为世子佩护腕?” 见他点头,明棠缓步过去,将护腕在裴钺小臂上戴好,又仔细打了结,为他戴另一只护腕时,听见身前之人低声问她:“你不喜我之前的衣着?” “世子天生丽质,浓妆淡抹总是相宜的,但是总一种风格,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可惜。”明棠指尖灵活,回着话,丝毫不耽搁手上的动作,说话间已经为他带好另一只护腕。如今裴钺两只衣袖都被紧密裹在牛皮护腕中,显得干脆利落之余,更多了几分英气。 明棠靠后一步,满意地整体欣赏一遍,点点头,“世子的容貌就像放在匣中的明珠,若是匣子陈旧,反而显得有几分不相宜,不若大大方方用玉匣盛放了,兴许有的人原本想多看几眼,如今反而不敢多看了呢?” 裴钺顿时沉默:为何他心中既觉得明棠有道理,又觉得这就是明棠为了哄他心甘情愿任她装扮随口说的呢? 等明棠也穿戴好,裴钺看着她显得丝毫不出奇的装扮,对镜自视片刻,总觉得二人的定位有些许偏差,沉默半晌,决定还是不在这方面多做纠缠。 反正,明棠总有她的道理。 叮嘱道:“今日你随母亲出去交际,兴许会遇见云家的人,不必多在意她们。记得三舅兄一家此次也随行,若你无聊,可请他们到庄子上玩儿。” 云家?记得裴钧的妻子,裴泽的娘亲就姓云来着。也不知这其中又有什么曲折的内情了... 明棠点头应是,两人便再无话,一道去正房给裴夫人请安。 裴夫人早知今日安排,已经做好了出行前的准备,正等着两人过来,见着他们进门,却是忍不住心下微微有些惊讶,目光在裴钺身上打了个转儿。 阿钺不是向来不喜欢华服美饰,总觉得会让人更多注意他的容貌吗? 正要说话,被周奶娘抱着过来的裴泽也已经看见了裴钺的装扮,顿时激动坏了,在她怀中扭动了两下,表达需求:“穿一样的,穿一样的!” 如今已经到了要出门的时辰,带小郎君去换衣服难免要耽搁时间,周奶娘便有些犹豫,看向裴夫人。 裴夫人扶额:“带阿泽去换吧。” 瞧他这样儿,若今日不如了他的意,恐怕是再不能出了这道门的。 换了趟衣服,再出门时不免比预定的时辰晚了些。因途中要交待明棠些事,婆媳两个头一次同乘一辆马车。 见裴泽到了车中后,便自动挪动着靠近了明棠,显而易见的亲近,想到以往裴泽都是坐在自己怀里,裴夫人由不得心生淡淡酸意,问裴泽:“阿泽怎么不坐祖母旁边了?” 裴泽又往明棠身上贴了贴,抬头:“娘掀帘子”可以往外面看。 当今世道,大家女子乘车出行时,为表端庄,寻常都不许掀起车帘向外看。明棠不意裴泽就这么暴露了自己不甚端庄的证据,不由有些郁闷,心道小朋友就是藏不住话。 见明棠神色有些不自然,裴夫人反倒先笑了,安抚道:“不必担忧。谁没有年轻的时候,我年轻时也常做这样的事。就是更出格的事,也不是没做过。” 想当年,她初嫁时,还曾扮做男装,跟裴坤出入芙蓉巷,为着“见见世面”这几个字。 可惜,人心易变。 裴夫人想着,便有些怅然,再看明棠,想到她与裴钺也是情投意合方成的婚,想来裴钺愿意依着她被她打扮也是有的。 收了那些情绪,问明棠:“先前让你看的小册子可记熟了?” 明棠点头。 裴夫人都把人际关系写出来给她了,她身处定国公府世子夫人这个位置,在外面也算代表着定国公府的颜面,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含笑点了点头,裴夫人继续道:“不过,今日重要的人物虽多,你也不必因此诚惶诚恐,反倒失了分寸。至于那些闲言碎语,更不须留意,只要大方得宜就好。” 两人说着话,便到了今日宴客的地方,望山楼。 凤凰岭在前朝时就曾是皇家的猎场,因地名里带了“凤凰”两个字,前朝有位皇帝曾耗资巨万,在这里为他最钟爱的贵妃修建了一座凤凰台,专供秋猎之时,贵妃短暂休憩使用。 后来贵妃身死族灭,这凤凰台便被改了名唤座望山楼,赏给了当时的一位长公主。再后来,前朝末年,天下大乱,这望山楼也渐渐荒芜。 直到本朝得了天下,开国太祖欲将这望山楼赏了贵妃胡氏,胡氏则以此楼曾名凤凰为由,坚辞不受,甚至为此在御前长跪不起。贵妃胡氏由此贤名远播,后来贵妃之子登基,便是太宗皇帝。 因有了这一出,望山楼越发没人敢接手。直到当今皇帝,因几乎次次秋猎都带着皇后来,皇后偶尔会到望山楼走一走,这望山楼才渐渐修葺起来。 但皇后毕竟来得不多,还是在行宫内的多,便发了话,体谅官眷随行不易,将这望山楼开放供各家观景交际用。此后,各家仍如之前一般,轮流宴客,地点却不像之前一般,总在各家的庄子上。 此次皇后虽未来,这聚会的顺序却是早已经定下,因而这秋猎第二日的宴会还是定在望山楼,是由京城张氏主办。 京城张氏往上数三十年,也是城中有名的望族,家主为尚书,家中长子尚了端华长公主,次子在朝为官。如今张氏家主已经去世,长子尚主后仕途有限,二子也只是闲职,第三代亦没有什么出色子弟,眼瞧着就要没落,因着端华长公主之女陶宁郡主嫁予晋王为妃,好歹维持住了身为京城望族的体面与底气。 如今的局势,晋王的妻族要在秋猎头一日宴客,还真没有人愿意拂了张家的面子,是以,当裴家婆媳二人到了地方时,此处已经停了不少的马车。 明棠先一步下了车,转身扶了裴夫人,看着眼前依山而建,极显轩敞壮丽的望山楼,不禁有些感慨。就这一栋建筑,短短百年间,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兴衰。 裴夫人见她似乎有所感触,也跟着叹道:“昔日凤凰台,今日望山楼,等我们都成了一抔黄土时,不知这楼又叫什么了?” 明棠笑道:“保不准以后又会被人因凤凰岭之名改回凤凰楼呢?总归是不与我们相干了。” 裴夫人抛去情绪,也笑了:“的确,不与我们相干。” 望山楼依山而建,共高三层,因二层空间开阔,若在此处宴客,便素来在二楼。说着话,就有张家的仆从过来,引着二人上了楼。 裴夫人当先而行,明棠就跟在裴夫人身后,目不斜视,跨过门槛,一路进了二楼堂中。 因裴夫人原有意到得稍晚些,出门时又稍迟了些,此时堂中已经几乎坐满了人。 作为裴家世子夫人的明棠出现在这种场合,还是第一次。因而,对她早有耳闻的一众女眷,目光几乎都在第一时间落在了明棠的身上。 好奇、打量、羡慕、轻视、不屑...甚至厌恶,种种神色,不一而足,还有养气功夫较深的几位夫人,面上表情从未变过,教人无从分辨她们对明棠是什么态度。 但,对于明棠来说,这样的注视,她也不是头一次经受了,只是看看而已,这样的目光丝毫不能对她产生影响,她也就淡定地忽视。 此时,身为主人的张家二夫人迎上前来,与裴夫人互相行了礼,略带几分歉意道:“长嫂此时在楼上与几位贵人说话,只好由我来招待各位,怠慢您了。” 裴夫人哪能不知道她口中的长嫂是端华长公主?至于几位贵人,必是皇家的几位长公主、公主、王妃了,又怎会介意,当下含笑表示无妨。 此时,张家二夫人又将目光转向明棠,表情略带几分浮夸,称羡道:“这就是您新娶进门的儿媳妇吧?果真是跟传闻中一样,气度上佳,处变不惊,您有福气。” 若是她,二嫁之后出来交际,羞也羞死了,哪还能跟这位明四小姐一样,半点都不带羞惭的。 虽然能感觉到了这位张二夫人藏在笑容下隐隐的鄙夷,明棠只当没注意到,当下微微一福,装出个羞样儿:“若是母亲赞我,我必当母亲是心里疼我才这样说。夫人为人真诚,既赞我,我便愧受了,回家后命人记下来,日日叫人原样赞我一遍,也好多欢喜几天。” 张二夫人心中一噎,见明棠面色都不带变的,嘀咕一句真是偌厚脸皮,回身招手,叫来一名模样与她十分相像的少女,向二人介绍:“这是我的小女儿,单名一个蕊字。” 张蕊瞧着十六七岁的模样,衣饰无一处不妥帖,行为举止亦是当今最标准的大家闺秀模样,看来让人顿觉端庄可亲。 话音落,张蕊便依言,上前来朝裴夫人端端正正行了福礼,敬慕道:“张蕊见过夫人。从前在闺中,就曾听过夫人美名,今日一见,只觉闻名不如见面,传言竟还不如您三分有威仪。” 说罢,见裴夫人微微点头,她起身,径自看向明棠身后,好奇道:“这是贵府的小世子吗?生得真是精致。” 正好站在她面前的明棠看着张蕊的视线,玩味一笑:所以,我这个大活人是不存在了? 明棠素来不会视这种让她有些不痛快的举动如无物,是以,见张蕊似乎对裴泽格外感兴趣,而极力对她视而不见,明棠便往一侧让了让,体贴道:“瞧着我似乎挡着了张娘子,真是对不住。”魔/蝎/小/说/m/o/x/i/e/x/s/.c/o/m 41. 第四十一章 男为悦己者容 许是没料到明棠如此直接,张蕊顿时有些无措,本能瞪向明棠,却是看到一半连忙收敛,转而看向自家娘亲求助。 张二夫人心中恼怒明棠小题大做,但众目睽睽之下,原本就有不少人注意着这边,待明棠忽然往一侧移动之后,她更是觉得自己仿佛都能听见那些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只能是责怪自家女儿道:“快与世子夫人见礼。” 张蕊只得收敛几分,微屈膝,声音略带几分含糊:“见过世子夫人。” 见张蕊脸际微红,明棠心中一哂:何必呢,搞这些不痛不痒的小动作,最后目的没达到,反而要朝她低头。 略停了停,心中数了几个数,约摸着这位张姑娘此时应是有些腿酸,维持不住这个动作了,明棠见好就收,微微点头:“张娘子好。” 自家女儿先失了礼,张二夫人无可奈何,却也没了再与裴家人说话的兴致,以要迎接其他客人为由,带着自己女儿去了旁处。 目送张家母女离去,明棠跟随裴夫人,也开始开展今天的交际。 裴夫人先前给过她这次秋猎众女眷的资料,路上明棠无聊,也都已经看过,此时不过是在裴夫人带领下,把人和册子一一对应上,倒也不费什么事。 寒暄过,各自见了礼,裴夫人便在位中坐下。明棠也终于暂时结束了自己的工作,在裴夫人身后坐好。 此时,裴夫人才有空,与明棠说几句话。 她微微转头,含笑赞许:“你方才那样,很好,日后便像今日一般即可。” 张家娘子失礼在先,若是明棠无视,不免显得懦弱,若是反应过度,又让人觉得有些跋扈。如今这样,略略警告了一番,既表明了态度,也没有太过显眼,失了分寸。 “母亲过誉了。”明棠汗颜,她只是一贯有不快便当场反击,而已。 裴夫人一笑,并不在意,转身,继续与身旁人说话。 她身后,明棠招手,让周奶娘把裴泽放下。 方才与众女眷见面时,因裴泽生得精致,今日又穿得鲜亮,不免被众位年纪正当祖母、母亲的女眷们夸了又夸。 裴泽小小年纪,也能分辨出旁人对他的态度,落到地上后,扶着椅子走了几步,扯了扯明棠的裙子,示意她低头,然后凑在明棠耳边说悄悄话:“阿泽,今天好看!” 还以为小朋友要说什么呢...为了听裴泽说话,倾身下去的明棠觉得自己像个被骗了的冤大头。 她微微一笑:“阿泽的意思是,阿泽之前不好看了?” 裴泽僵住,歪着头想了想,居然没被绕过去,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之前不如,今天好看,今天人多。” 之前没有这么多人夸他,所以肯定是他今天更好看一点。 “瞧少夫人跟小世子,相处得真好。” 两人正在围绕着好看不好看说些没营养的话,一道柔和的嗓音忽然插话进来。 明棠抬头,只见是一位年约五旬的夫人,眉目间已见老态,但那周身温柔似水的气质却让人倍有好感,是工部纪侍郎的夫人。 纪侍郎出身苏州纪氏,是江南有名的望族,家中子弟历来都有文名,代代都有进士,如今纪氏一族在各地为官的总有七八个。但,如今苏州纪氏之所以让人提起来时更慎重几分。最重要的缘故,还是如今的楚王妃便出身苏州纪氏。 从前明家与纪家虽然无甚交情,但因家主同朝为官,且官品相同,在各种场合也见过不少次,是以,明棠对她并不陌生。 听纪夫人如此说,明棠牵住裴泽的手摇了摇,含笑道:“是阿泽性子乖巧,想跟他相处不好也难。” 听出来明棠是在夸他,裴泽笑得眼睛眯起来,顺着明棠的动作晃了晃,一副十分得意的模样。 本来只是随意找个由头过来说话的纪夫人见此,心中还真生出了几分喜爱之情,想到至今还未有嫡子的女儿,心中一动,随即,却是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裴泽再是聪明可爱,毕竟是遗腹子,便是能求了他的旧衣来,忌讳也颇多,还是不要冒昧开口的好。 便只顺着话头,着实夸了几句裴泽,随即,看了看不远处正四处交际的张氏母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对着裴夫人,语带提醒:“夫人休怪我多言,实在是先前因缘际会,听说张夫人在端午后那段时间很是懊恼了几日。” 裴、明两家正是在端午后不久议的亲。 先前见礼之时,裴夫人已经有所猜测,此时听纪夫人如此说,便知道自己猜得有八九分真,口头上却是云淡风轻:“今年端午是热了些,我那段时间也觉得提不起精神。” 明棠在后面听着,只觉叹为观止,这才叫说话的艺术啊。看似什么都没说,其实什么都说了。 目光瞥过明棠,见她似乎没什么情绪波动,纪夫人一时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是没听懂,还是听懂了,但不在意。 她毕竟是再嫁之身,如今得知张家有意嫁女与裴世子,张家那丫头又瞧着还是心有不甘,她就不担心那丫头做些什么? 但,过来略示个好的目的已经达到,纪夫人确认裴夫人接收到了自己的信号,微微颔首,自去找旁人交际。 如今四王之中,晋王居长,楚王居次,母亲位份却更高,母族一为勋贵,一为世家,算是各有优势。而能随侍秋猎的,至少品级是够的,多少都有些影响力,也各有各的想法。 因而,明棠顺着纪夫人的身影望过去时,就见张二夫人与纪夫人仿佛被众星捧月般,身边围着数位各家夫人,言笑晏晏,瞧着极为和谐。 但是,若仔细分辨,便能看出来,这两个团体之间,可以说是毫无交流。 自然,也有不愿意掺和进此等大事的,便三三两两,与相熟的人坐在一处聊天说话,也算是各得其乐。 要是能听清这些人都在说什么就好了...明棠环视一周,看着众人面上表情不断变换,或微笑、或拧眉,十分好奇她们都在说些什么。 可惜了...要知道,这些当家夫人们在外行走,交际颇多,是对整个京城各家各户的八卦最了解的人。 左右无事,明棠便有些无聊,邀请裴夫人:“母亲,我们一道去外面观景吧?” 裴夫人也不想在堂中应付各家女眷目光,闻言,虽觉有些意外,细想来却不失为一个躲交际的好借口。 于是点头,起身,婆媳二人带着裴泽与一众侍女,到外面观景台上,放眼远方。 望山楼地势便高,二楼更是视野开阔,站在上面时,微风吹过,望着远处风景,令人觉得心胸都为之开阔。 裴夫人不自觉往边缘走了几步,扶在栏杆上,一时贪看住了。 回头,却见说着要出来观景的明棠正盯着裴泽不放,目光正落在裴泽的衣服上。 想到这衣裳与裴钺的可说是一模一样,只是细节处稍有不同,裴夫人认定明棠是在睹物思人,不禁心中淡笑着转过头去,笑容极是欣慰。 完全不知道裴夫人心中想了些什么的明棠蹲下身,凑近看了看裴泽袖口处,顿时无言:“才穿了这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就皱成这样了?” 裴泽听懂了,于是,给明棠演示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他把手缩回袖子里,然后,手掌牢牢抓住那一小块布料,两只手合在一处,随即,开始摩擦生热。 待他松开手时,袖口处布料的褶皱顿时越发“艺术”。 再看裴泽,还在朝明棠骄傲地笑,笑出明显的小酒窝。 明棠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轻轻一掌拍在裴泽额间:“还乐呢?” 裴泽也不恼,反倒顺势用头顶起了明棠手掌,与她玩闹。 那繁复华丽的纹样在明棠眼前晃动,明棠一边用手掌与裴泽“角力”,一边却是不期然想起了穿着同样衣裳的裴钺。 也不知裴钺今天亮相时会是什么样的场面? 裴钺带着侍从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众人都十分讶然。 从前众人就知道裴世子有一副好样貌,但从未想过当裴钺身着这样艳色,踏马而来时,竟比先前还辉煌三分。 金吾卫小旗马勇远远看着自家裴大人,啧啧叹道:“还好这会儿还不让女眷们来,若不然,看见了裴世子可怎么好。”引来一众笑闹声。 名义上作为南夷州入京,因而此次秋猎也须随侍在侧的南望是最为惊奇的那个。 因与裴钺相熟,他素来知道这人是个什么性子,驭马飞快到了裴钺身前,他还煞有介事地绕着裴钺转了一圈,靠近,玩笑道:“你这是终于想开了,决定开始出卖色相?” 从前他就觉得裴钺这厮白瞎了天生的好样貌,偏偏整天一身灰扑扑的打扮也能压下别人三分,叫人没处说理去。 见裴钺只是刮了他一眼,却不回话,南望再接再厉:“不对,不对。是因为成婚了,男为悦己者容,所以开始打扮起来了?” 南望本意是拿他近日成婚之事打趣他,不意话一出口,竟见裴钺虽皱了皱眉,却不反驳,心中越发惊诧——不会吧,他随口一猜,他还真是因为那位明家四小姐开始做这样的打扮? 不禁细细打量一番好友,见他面色红润,精神勃发,怎么看都是一副成婚后万事顺遂的模样,更是咋舌:之前怎么没看出来裴钺是这种人? 枉他先前还猜测,裴钺快到及冠之年还不曾亲近过女子,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一时间,早先已经隐隐熄灭的,对明家四小姐的好奇之心,又开始熊熊燃烧。 有人靠近与裴钺说话,早先到了猎场的众人也不拘着,上前与裴钺寒暄。 一众年轻的世家子弟聚在一处,笑闹说话声不断,皇帝还没进猎场就听见了声音。 挥手令众人免礼,皇帝环视一周,一眼便注意到了那群聚在一起的年轻人,其中又以裴钺的身影分外显眼。 皇帝一怔,命人传裴钺近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大笑打趣:“玉郎终于舍得装扮装扮了?”大手一挥,“人逢喜事精神爽,你今儿穿得鲜艳,骑射功夫必能发挥出个十二成,就跟朕一道打猎吧,也让朕看看你的本事!”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各有思量,尤以晋王心情最为复杂。 ——历来规矩是皇帝独享一片猎区,其余人自去剩下的地方,若是不得允准,私自踏入皇帝猎区都是大罪。因而能在皇帝打猎时跟随在侧,历来被视为真正的“随侍”,证明皇帝对这个人的信重。 过来的路上被父皇叫到御驾上说了好几次话,晋王满心以为自己能有机会随侍...还为此做了些安排。谁知道,父皇竟是提都没提,宁愿叫个外臣之子陪着。此时他心中的懊丧就别提了。 皇帝此时还真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只是瞧着裴钺在一众老中青臣子、世家子之中如鹤立鸡群一般显眼,又素来骑射好,一时兴起,想起靖国公告病没来,这次不能随侍,随口便点了裴钺而已。 点完人,皇帝略说了几句话,便扬鞭,与随行之人一道,席卷而入不远处的山林。 马蹄声如雷,林中顿时惊起一片飞鸟。 楚王瞥了眼晋王,见他神色难看,心中嗤笑,拱了拱手:“大哥可是要在此处等父皇派人唤你过去?弟弟要去狩猎,争一争这今日的头名,就先走一步了。” 带着侍从,一行人急速离去,徒留马蹄下扬起的阵阵灰尘。 晋王如梦初醒,冲着楚王背影喊道:“就你那骑射功夫,还想争头名?” 说完,亦是离去。 徒留燕王与平王还在原地。 燕王素来端严,与其生母宁昭容一般的与谁都不亲近,见状,冲平王点了点头:“四弟自便。”也选了个方向,却没有进山,而是朝投放小型猎物,如兔子、山鸡之类的地方过去。 上头的三个兄长都走了,四周却还有许多人隐隐看着这个方向。 平王心知这些都是看着母后被父皇托以重任后,突然觉得他似乎也要变成热灶,所以要烧一烧的人,心下厌恶又无奈,一转身,竟是带着侍从径自出了猎场。 正跃跃欲试,打算上前搭话的众人:...... 外间几番纠葛,已经进了猎场的皇帝一行人自是无暇顾及。因刚进山林不久,皇帝便一箭得一公鹿,此时扈从在侧的御前侍卫称颂声不绝于耳,皇帝正是意气风发。 回身瞧了瞧随侍自己的裴钺,皇帝声音洪亮:“朕知道你骑射功夫好,不必让着朕。” 虽是这样说了,裴钺却也没真的就放开到跟皇帝抢猎物的程度。但他箭无虚发,凡出箭,皆是一箭射中伤而不死、即将逃跑的猎物的脖颈,一击毙命。 如是几回,皇帝也看出了裴钺在刻意收敛,但,不得不说,裴钺这种补箭的行为给了皇帝充分的发挥舞台,看了看侍卫马鞍上大大小小的猎物,皇帝心情舒畅之下,也不在意他这样干,指了指裴钺,笑道:“真会取巧!” 马上张弓搭箭这许久,皇帝也有些累了,将弓箭丢给侍从,放慢速度,于山林中慢慢散着步,跟裴钺说起了话。 气氛正有些松懈,前方不远处灌木丛后,忽隐隐约约透出些白色,动作时惹得整丛灌木都在抖动,瞧着便是体型不小的动物。 侍卫们顿时警戒起来,生怕那是什么大型动物。裴钺亦是心生警惕,定睛分辨几息,却是心下微松,自箭囊中取出羽箭,瞬息之间已是一箭射出。 侍卫长来不及阻止,顿时有些懊恼,一边急令手下之人过去查看,一边看着裴钺叹道:“裴世子,你这出箭也太快了,我刚刚才看出那可能是只白鹿,若是被你一箭射死了可该怎么好?” 自出发至今,裴钺羽箭过处,还没有能活着的动物,侍卫长想着那可是祥瑞白鹿,若是死了多可惜,连带着对裴钺也有了几分埋怨。 “白鹿?”皇帝方才被众人团团围住,什么都没瞧见,如今听见这两个字,却是瞬间微微皱起了眉。 侍卫长朗声道:“正是。臣原以为那是白虎,但见毛皮光滑,体型又有些似鹿,犹豫几息才敢确认那是白鹿。” 皇帝似乎大感兴趣:“让人过去看看,若能活捉,则是最好。” 侍卫长十分遗憾:“裴世子一箭射出,臣怕那白鹿已是没有命在了。” 这么久都不动,那鹿不是死了,难不成还能躺在原地不知道跑吗? 孰不知,此时裴钺也在疑惑:他方才搭箭之时已觉不对,但动作太快,一时来不及停下,只能任那支不知为何仍在箭囊中的、昨天用过的没有箭头的羽箭飞出。 所以,那鹿为什么不跑?魔/蝎/小/说/m/o/x/i/e/x/s/.c/o/m 42. 第四十二章 热闹找上门 众人心中正各有思量,前往查看的侍卫们拨开灌木丛,就见地上躺着只身形优美,通体洁白,双角峥嵘的鹿。此时那鹿正睁着双眼,后腿时不时弹动两下,似是想起身,却因无力而跌倒在地上。 其中一人凑近仔细查看,见它关节处十分不灵便,瞧着像是受了伤的模样,却又不见血迹,心中正疑惑,瞧见地上躺着只没有箭头的羽箭,顿时明了:看来是裴世子有先见之明,专门去了箭头,防着伤了白鹿。 招呼众人将鹿缚好抬起来,侍卫后知后觉:这白鹿历来可是被称作祥瑞的! 所以,陛下今儿头一天狩猎,就得一头活着的祥瑞?他也是摸过祥瑞的人了! 带着祥瑞回转过来报信时,神情间门带着几分与有荣焉,朗声道:“恭喜陛下得一祥瑞!” 原本提着心担忧那白鹿已经没了命,好端端喜事变坏事的众人见状,便知道那鹿肯定活得好好的。 有人惊奇道:“莫非世子没有射中?” 那侍卫便喜气洋洋道:“世子射术极佳,正中这鹿关节处,让它不能行走。没有受伤,是因为世子的箭没有箭头。” 齐齐向皇帝贺喜,一时之间门称颂声不绝于耳。 皇帝抬抬手臂,止住众人道喜声,翻身下马,绕到那被缚得结实的白鹿面前,弯腰,看着浑身上下无一丝伤痕的那只白鹿,沉吟不语。 众人也就默契没了声音,不明白明明是喜事,为何陛下面上不见多少喜色。一时之间门,山林中十分安静。 “瞧着这鹿精神不大好的模样,带回去让兽医好生看看。”皇帝起身,重新翻身上马,扬鞭道,“得此祥瑞,算是喜事一件,上午收获已经足够,随朕回营吧。”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气氛也松快许多,一行人浩浩荡荡,随在皇帝后面往营帐方向过去,落在后面的,还时不时扭头看一眼那被驮在马上的白鹿,心中生奇。 世上竟真有这样通体皮毛洁白的鹿,果真是造化所钟。 前方,皇帝瞥了眼身旁的裴钺,似不经意:“今日狩猎,你箭囊中怎会有没有箭头的羽箭?” 裴钺一笑,有些无奈:“家中侄儿年幼,在家中时非要臣搭箭给他看。这处庄子小,臣怕伤了人,就去了箭头,谁知这箭竟被家下人收进了箭囊里。不过,若没有这回事,臣怕今日已经伤了那白鹿。” 皇帝不置可否,点了点头:“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一行人回了营帐,皇帝自去账中休息,侍卫们则去处理这一上午的猎物,还有人去寻兽医瞧那白鹿的情形。皇帝的猎区自然是最好的,又有人暗中驱赶猎物过去,是以虽然提早回了营地,大大小小的猎物还是收获颇丰,上上下下便忙碌起来。 待时近黄昏,各个队伍逐渐归来,也都各有所获,其中尤以楚王一行猎得的一只黑熊最为显眼。这样的大型猎物狩猎起来颇为不易,得一只在往常便足以傲视全场,是以虽然人人身上带伤,甚至楚王身上都溅上了血迹,瞧着狼狈不堪,这一行人却是各个神采飞扬。 命朗声命人将这黑熊进献给皇帝,楚王环视一周,瞧见晋王黑着脸,特意上前问候:“不知大哥可得了什么稀罕的猎物?” 晋王轻哼一声,立时恢复了精神,盯着他,不屑道:“瞧你得了头熊瞎子就得意成这样,父皇可是得了头白鹿,还是活捉的。” 楚王一惊,兴奋劲儿顿时下去分。但瞧着晋王的模样,楚王却是面不改色,轻笑道:“我怎敢与父皇相较?” 反正,只要他在兄弟几个里是出挑的那个就够了。 远远看了看只带了几只狐狸回来的燕王和一无所得的平王,楚王心绪好了许多,拱手跟晋王告别:“既知道父皇猎得了那样稀罕物,弟弟现下要去看一看,就不陪大哥说话了。” 那只白鹿正被人圈养在营地中一处空地,许是兽医照料得当的缘故,瞧着已经比上午精神了许多,只是毕竟关节处有伤,走起路来便显得有些一瘸一拐的。 但过来围观的人本也不在意这鹿走起来什么模样,只要亲眼瞧见的确是通体洁白无异色的白鹿便觉得不虚此行,此时正在热烈讨论当时的情形。 不免有人说起裴钺:“也是裴世子运气好,先看见祥瑞,射了一箭,若不然这好意头不知被谁得了。” 也有阴谋论的:“怎么就轮着他运气那么好,偏有只没箭头的箭,若不然,任是谁一箭过去,这鹿也非受伤不可。” “得了吧,你以为就你会疑心这个?陛下都没说什么,显着你想得多。” 营帐之中,皇帝也在听汪伸禀报这事。 “昨日裴世子确实在庄子里演示射术,听说还打下来一只鸟,只是因为去了箭头,那鸟跌下来不久就飞走了。” “嗯。”皇帝头也不抬,“继续。” 汪伸声音轻了分:“兽医说,那白鹿似是误服了会致迷幻的草药,所以上午送过去时才会显得精神不振。至于关节上的伤,不算严重,养几天就好了。” “误服?”皇帝停下手中动作,“叫梁鹰查一查,这鹿是怎么误服了草药,又是怎么进了朕的猎场的。” 汪伸低头,领命。 晚间门,皇帝大宴群臣。宴上所用食物自然是白日里大家各自猎得的猎物,被御厨炮制了,供各人享用。 席间门觥筹交错,群臣恭贺,皇帝也笑吟吟饮下杯中酒,一派欢乐氛围。 裴家的庄子里,赴宴归来的裴夫人等人也刚用完晚膳,正坐在一道说话。 下午时裴钺命人回来送了他猎的野味,此时两人自然也知道了那所谓的“祥瑞”一事。 裴夫人皱着眉头,显得有些忧虑,叮嘱明棠:“阿钺今日出了风头,这‘祥瑞’之说是福是祸也说不定,明日去纪家赴宴,你千万要稳得住。” 明棠点点头:“我记下了。” 一旁乖乖坐着,正摆弄支长而华丽的雉鸡尾羽的裴泽闻言不服气:“娘说祥瑞,是福气!” 明棠说这是福气?裴夫人顿时皱了眉,看向明棠:“可是真的?” 自来君王若是信了祥瑞之说,不免就要渐渐开始求仙问道,是以裴夫人向来对这种事敬谢不敏。如今裴钺成了经手“祥瑞”的那个人,裴夫人发愁还来不及,听此一言,顿时有些不满:明棠自个儿想法有问题就算了,怎么能在阿泽面前说这些? 明棠点头:“算是真的。”她看了看裴泽,“阿泽,婶娘今天下午说了什么?” 当时两人正在紧张刺激地进行一局五子棋,明棠开局让颗子的那种。裴泽陪明棠玩了许久这他并不热衷的游戏,听说厨房来人,知道明棠对“厨房”素来有好感的裴泽霎时便丢了棋子,顺理成章与明棠一道去见了厨房的人。 也因而就与明棠同时知道了所谓的“祥瑞”。 裴泽头一次听说这个词,不免心生好奇,问明棠:“什么是,‘祥瑞’?” 明棠随口解释:“所谓的祥瑞就是白色的鹿。因为白色的鹿少见,所以人们就把白色的鹿叫成是祥瑞,代表有福气。”不过,这少见里有多少是因为生了一身白皮,太容易在自然环境中被天敌盯上而死亡,所以活着见到人类的概率不大,她就不知道了。 裴泽顿时悟了:“所以,阿泽、祖母、娘、叔叔...”裴泽扳着手指头,把能想起来的人数了个遍,而后点头肯定道,“一个阿泽,一个祖母..,大家都是,祥瑞。” 听裴泽如此说,裴夫人明显地松了口气,再看明棠时,又因为自己先前对她生出误会而有些惭愧,招手叫来林妈妈。 待明棠回了东跨院,刚洗漱过,到了外间门,瞧见的就是闻荷呈上来,言说是裴夫人让人给自己送来的一只绞丝金镯子。用细细的金丝绕成了空心的镯子,里面五六颗圆润的珍珠正虽动作在镯子里滚动,烛光下光彩熠熠。 虽不知裴夫人因何又给她送了首饰,但,长者赐,不可赐。婆婆送东西,她这个当儿媳妇的,自认当得也算合格,心安理得收下。第二日起身,梳妆时心情颇好地套在了手腕上。 再看裴钺,洗漱毕穿戴衣裳时,瞧见给他预备的是身青色的骑装,动作都轻快了几分。 等穿上了,才觉得不对——这衣裳上的纹样皆是织进去的银线,瞧着不显,一有光照便流光溢彩。 明棠大大方方欣赏了会儿,笑道:“昨日瞧您似乎不喜红衣,便让红缨寻了套青色的,您可喜欢吗?” 裴钺哪能看不出来明棠只是随意找个由头给他安排她早先看好的衣服? 点了点头,临出门时,看着明棠透着欢快劲儿的背影,忽而问道:“今天阿泽也是一身青色衣衫吗?” 明棠背影一顿,转身,十分镇定:“阿泽的衣物都是母亲安排,世子若是好奇,等到了正院就知道了。” 裴夫人已经接受了明棠给儿子和孙子做了几身一样衣衫的事实,今朝听说裴泽闹着要穿哪件时就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见两人果然又穿了同一件,看了眼明棠,见她一脸的端庄沉静,心下颇觉有趣。 分明私下里主意颇多,难为她明面上能表现得让人揪不出破绽了。 头一日是晋王妻族张家设宴,第二日便是楚王妻族纪家设宴。一行人准备好后,就上了马车,前往纪家的庄子。 纪家庄子与裴家庄子相去不远,较裴家的庄子离行宫远一些,占地却要更大一些,内部修建得也更精致,颇有些江南园林般一步一景的风格。 昨日见过的纪夫人作为今天宴客的主人,言笑间门比起昨日的温柔似水,多了几分从容与笃定,迎上前时,笑容的弧度都大了些。 随着纪夫人进了花厅,明棠打眼一瞧,便见厅中座位已经坐满了一半有余。昨日围在纪夫人身旁说话的几位夫人正坐在位中说话,围在张二夫人身旁的几张面孔倒是还没有瞧见。 至于张二夫人,自然也还没有到场。 与裴夫人在位中坐下,又等了盏茶的功夫,才有人通报,张二夫人到了。 通报刚过,门外已经传来了张二夫人爽朗的笑声:“纪家姐姐请恕我来晚了。”她与昨日一般的珠玉满头,显得华丽又富贵,“今儿出门忘记叮嘱车夫了,他走出去一刻钟的功夫,我才发现他竟是径自往望山楼去了。这不,绕路回来,耽搁了功夫。” 自望山楼开放给各家待客用,能在那里招待客人历来都是一件体面事,纪夫人自然听得出来,这是明里暗里在说他们家在自家庄子待客,不如他们家在望山楼显得体面。 她不紧不慢,含笑反击:“本也想在望山楼,但毕竟皇后娘娘这次没来,宫里淑妃娘娘叮嘱我们不可越僭,就还是放在了家里。若是招待不周,还望众位夫人见谅。” 说完,朝四周团团行了个礼。 张二夫人的笑容登时显得有几分勉强,过了片刻,才道:“本是娘娘的恩德,难不成娘娘不来,这恩德也没了?” 听她这话,纪夫人也不与她争辩,只是笑了笑,招待众人:“外子去岁寻了人将这庄子又修缮了一遍,如今颇有几分可看之处,众位不若移步,一同去赏玩一番?” 客随主便,花厅中众人就一同移步。 裴夫人被娘家嫂子兴国侯林夫人一力相邀到外面去,却不想明棠也跟过来,便问她:“你是到外面转转,还是就在这里?” 瞧了眼姿态放得有些低的兴国侯夫人,再看了眼姿态隐隐表现出抗拒的裴夫人,明棠心下十分遗憾不能跟去听听热闹,笑着福了福身:“多谢母亲关怀,我就在这里坐一坐,跟阿泽说说话吧。” 兴国侯夫人这才看了眼明棠,赞了一句:“你这个小儿媳倒是有眼色。” 闻听此言,明棠没有被夸赞的欢喜,反而心中更加遗憾:就这说话方式,她婆婆裴夫人跟这位兴国侯夫人定然相处得不怎么样。关系不好还要私下说话,也不知能听到多少有趣的事呢。 目送两人远去,见这花厅外,廊下摆着鱼缸,明棠招手叫来一旁的侍女:“不知可有鱼食?” 侍女一愣,见明棠手边有位粉雕玉琢的小公子,点点头,去一旁取了装鱼食的盒子并小勺子过来,贴心提醒:“这缸虽不深,但小公子喂鱼时候还是要注意些。” 言罢,福身离去。 等她走了,裴泽眨着眼看向明棠:“阿泽,不想喂鱼。” 明棠示意周奶娘抱他起来,起身往外走:“知道阿泽不喜欢喂鱼,那阿泽愿不愿意陪婶娘喂鱼?” 裴泽这就十分愿意了,雀跃着探头,专注地陪明棠喂鱼。 具体表现在明棠洒了鱼食下去时,夸明棠“娘好厉害!”,缸中锦鲤浮上水面争相吃食时,夸锦鲤“鱼好厉害!”。 等吃完食,鱼儿又沉入水中时,夸这缸中的水“水好厉害!”。 听得明棠笑得险些拿不稳手中的鱼食盒子,又怕盒子掉在缸里,裴泽又来一句“盒子厉害!”。 闻荷连忙将鱼食盒子接到手中,看裴泽还是一副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笑的模样,有些发愁:“小郎君现在年岁小,说这些话大家笑笑就算了,长大要是还这样该怎么好?” 明棠白她一眼:“就是他现下年岁小,才会说这些话。所谓童言稚语,长大了自然就不会了。” 她的几个小侄子小侄女也是这样,小时候一个比一个可爱,长大了,就晓得脸面了,说话前都要想一想,确定不会被笑话了才肯说出口。 闻荷摸了摸鼻子,左右看看,将鱼食盒子放在一旁的高几上,目光略过一侧时,却觉得有些不对,凑到明棠身边,低声道:“小姐,你看那边那几个人,是不是在看我们?” 明棠抬眸看去,只见那是一高一矮两个陌生的妇人,身边还各带着个小姑娘。 似是察觉到明棠已经发现了她们,两人略略迟疑一瞬,带着身后仆从上前来。 离得近了,明棠便能看清这一行人的面孔。在心中思索片刻,确认自己对这两张脸没有印象,昨天也没见过,明棠笑了笑:所以,这是注定她今天虽然看不成别人的热闹,但是热闹会自己找上门? 思忖间门,那两人已经走近,微微点头,当前那个个子稍高些、面容可亲的唤道:“二少夫人好。”见明棠点点头,却不回话,知道明棠恐怕并不认识她,不免有些微的尴尬,继续道:“我姓管,外子是国子监祭酒的长子,这是我弟妹黄氏。” 她身后,黄氏朝明棠笑了笑,招手向裴泽:“这就是小阿泽吧?见了二舅母,怎么不说话?” 裴泽瞪大眼睛看了又看,却是一句话不说,朝周奶娘怀里躲了躲,又伸手向明棠。 黄氏眉梢一挑,便显出几分不悦,刚要说话,被抱着裴泽的周奶娘截了话头。 她不高兴,周奶娘比她还要不高兴,沉着脸,抱着裴泽迅速行了福礼:“二少奶奶这话偏颇,奴婢倒是想知道,我们家小郎君才两岁的年纪,见着个从未见过的妇人上前,便要称二舅母吗?二少奶奶既然想要舅母的体面,奴婢觉得,也应该先做了舅母该做的事。” 这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还字句分明,明棠顿时对她刮目相看。 不愧是被裴夫人选了天天跟在裴泽身边的人,果然不是忠心可靠便能上位的。魔/蝎/小/说/m/o/x/i/e/x/s/.c/o/m 43. 第四十三章 可不算不端庄 被个仆妇劈头盖脸一顿抢白,黄氏顿时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朝前一步,扬手就要打过去,被红缨握住手腕,牢牢架在半空中,半点动弹不得。 本能挣扎了两下,红缨却是分毫不动,完全不把黄氏的挣扎放在眼中。 见黄氏面色越发阴沉,却不再挣扎,明棠估摸着她应该是冷静下来了,给红缨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松开。 禁锢着自己的力道松懈了,黄氏自然能感觉到,连忙收回手,却是不敢再轻举妄动,往后退了一步,握着被红缨抓过的手腕揉了揉,冷笑道:“裴家这是瞧着我们家大姑奶奶没了,就不认我们家这门亲戚了吗?一个个的,又是大放厥词,又是直接上手的。可怜阿泽小小年纪没了爹娘,连正经外祖家都不得亲近了。” 明棠自然不能裴家背上这样的名声,立刻反驳:“我倒是觉得,二少奶奶深谙‘倒打一耙’这四个字的含义。二少奶奶一过来,我还迷糊着你是谁,你就先斥责阿泽不认得你,又要替我训导家里仆妇。别说你只是我大嫂娘家弟妹,就是云家夫人过来,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怎么反过来倒是我们家的不是了?” 黄氏一滞,一旁同她一道过来的云家大少奶奶管氏则顿生焦急之色,不明白转瞬之间,怎么就吵成了这副样子,分明过来之前都商量好的了... 看了一眼弟妹黄氏,想着方才明棠说的话,想着要反驳两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讷讷道:“少夫人别恼...” 明棠分毫不退:“周氏得母亲信重,自阿泽幼时就日日夜夜不错眼地照顾着,阿泽要吃什么、穿什么,都是周氏在一旁把着关。阿泽健康长到现在,周氏可谓功不可没,就是在家里,母亲对周氏也是客客气气的。倒是你们这当外家的,对阿泽不管不问也就罢了,见面就要往周氏脸上动,也不知是何道理?” 她鲜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一旁躲在周奶娘怀中偷偷往外看的裴泽吓了一跳,连忙往周奶娘怀中缩了缩,随后又探身出来,在周奶娘怀抱中靠近明棠,拍了拍明棠的胳膊:“不气不气!” 而明棠被裴泽这一打断,竟也真的收敛了气势,顺势握住裴泽的手上下晃了晃,哄道:“婶娘不生气,阿泽别怕。” 两人显而易见的亲近。 黄氏看着,目光不由闪了闪,竟是就此低了头,面带愧色:“都是我太心直口快,说错了话,少夫人勿怪。” 而管氏原本就觉得弟妹太过于急躁,见她低了头,也松了口气似的,朝周奶娘轻轻一福礼,道:“这两年劳你费心了。” 又与明棠解释道,“并非是我们家不管阿泽,实在是...父亲与母亲也是骤失爱女,年岁也大了,难免身上有些不好,最近才缓过来,故而有些顾此失彼了。” 说到后面,似乎也觉得这个理由有些说不过去,难免声音有些含糊。 不意管氏竟会向自己道谢,周奶娘意外之下,慢了一拍才侧身躲开,脸颊微微涨红,回礼不迭。 明棠在一旁看着,见两人似乎瞬间进入了亲戚间正常交谈的氛围,心中也觉得有几分意外,不由高看管氏几分。 至于说什么骤失爱女所以身上不好...明棠分明记得,她大嫂云氏幼时便没了母亲,现下的这位云夫人是继母,两个弟弟也是继母生的。看管氏说着说着,自己声音都小了,想必她说出来后自己都觉得牵强。 “原来如此。”管氏姑且一说,明棠便姑且一信,关切道,“劳大少奶奶替我问候贵府老爷和夫人了,毕竟年事已高,还请不要过于伤怀,若是伤了寿数,恐怕大嫂在天之灵也会觉得心中不安。” 管氏讷讷应了,见明棠恢复了方才远远看见时的平和,心中松了口气:她是真怕与人争辩。 瞧着气氛似乎恢复正常,进入了她习惯的交谈氛围,管氏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道明了来意:“瞧我们,过来这半晌还没说到正事。”她含笑道,“母亲这次也来了猎场这边的庄子,想把阿泽接过去玩半日,也好见一见外孙。” 云夫人想见阿泽? “阿泽不去!” 毕竟是正经外祖家,继外祖母也是外祖母,明棠还没想出合适的理由拒绝,一旁被忽视了许久的主角裴泽先出了声。 见众人瞬间都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那两个陌生的人也看向他,裴泽先是有几分闪躲,随即,看见身旁的明棠等人,心中又有了底气,抱着周奶娘的脖子,声音洪亮:“阿泽在家,哪也不去!” 在心里给裴泽点了个赞,明棠无奈道:“阿泽现下年岁小,有些认生,若不然还是等熟悉些再说吧。劳两位替我在云夫人面前解释一番了。” 见裴泽已经转回了身子,看都不看二人,管氏知道这是自家操之过急了,今日恐怕再说什么都是不成的,犹豫几息,点头:“扰了少夫人了。” 以目示意弟妹,暗中打了场眉眼官司,最终还是略胜一筹,与黄氏一道,点头后离去。 二人转过一座假山,瞧着四周无人,黄氏便停下脚步,埋怨道:“嫂子的脾气也太软了些,我们家正经外家,想接了外孙子过去玩半天都不行,全天下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好了...这不是阿泽与我们不熟悉,说了不愿意吗?”管氏安抚道,“回去之后,我们慢慢与阿泽熟悉着些,还怕阿泽不认我们吗?” “他现下才两岁多,天天跟在他们家老二媳妇身边,等长大了,只怕就把那姓明的当了亲娘了,哪里还轮得着我们姓云的摆外家的谱?” 黄氏想着方才所见的明棠。发间明珠点点,腕上金光闪耀,连身边跟着的侍女都是穿金戴银的,有人到她面前说话,自己还没开口,身旁的仆妇就一个个先护到了主子跟前,这才是高门大户的气派... 若是她有个当侍郎的爹就好了,二嫁也能嫁个裴世子那样的夫婿,还是正经原配。过一二年,生个小少爷,日后这偌大的国公府也是囊中之物,想要什么样的珠玉绫罗没有? 管氏听她这样说,连忙仔细看了看周遭,拉着黄氏去了一旁视野开阔的亭子中坐了,才低声道:“你怎能这样想?若不是裴家给裴世子聘了现下这位少夫人,阿泽哪能被人当‘小世子’看待?” 就连公公婆婆,原先总觉得裴泽有成年的叔叔在,日后也就是分出去单过的命,况且大姑奶奶原先跟家里就不亲近,这才有意无意的忽视着这位正经的外孙子。直到今年,眼看着裴家特意聘了如今这位少夫人回家,又如以往一般金尊玉贵的养着裴泽,这才火急火燎地想亲近裴泽。 连年事已高的婆婆都巴巴儿的赶来了猎场这边的庄子,想着裴夫人脾气素来强硬,怕被扫了面子,又急着让她们找机会见一见这位刚进门的少夫人,看看能不能从这边找找门路。 黄氏想到自己眼下已是云家妇,膝下更是已经有了两子一女,看了看腕间的银镯,心中无限怅惘,打起精神:大嫂说得也是,若不是聘了眼下这位,他们家大姑奶奶留下的这孩子哪能被当小世子看待呢? 见黄氏表情隐隐认同,管氏心下一松,委婉表示不满:“你今日也着实莽撞了些。还不知道那位少夫人的性子,就说了那样的话,恐怕要让人家心中不快了。” 若是能跟这位少夫人打好关系,瞧着她似是底气十足,在裴家应是得脸的,说不定今日所求之事就能被应允了。 黄氏心下也知道自家大嫂说得对,但她哪里肯承认?带着几分不以为意道:“谁能想到她一个新妇,对着我们这正经亲戚,口气倒是不小。原本我还想着,头一次见面,把我们的架势摆出来,省得被她轻瞧了。如今知道她脾气这么大,日后再见了她,我多捧着她些就是了。” 管氏无奈,只好点头:“弟妹你可要记得这话。” 黄氏今日丢了人,心中本就有些郁郁,再被管氏这么接连“敲打”,面子上便有些过不去,当下一撇嘴:“我记下了。倒是嫂子你,回去想想该怎么跟母亲交待吧。” 见管氏垮了脸,面色不安,想必是在想着回去之后该怎么跟婆婆说事情没办好,黄氏悠悠哉摸了摸自家女儿的头,捏了捏女儿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逗得她笑个不停,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低头,为女儿理了理发上的红绳。 另一边,陌生的人终于离开了视线,裴泽也肯从周奶娘怀中出来,下了地,慢吞吞走到明棠身边,摸了摸明棠的膝盖,见明棠会意,低下头看着他,这才仰头,表情疑惑:“爹娘,哪里去了?” 周奶娘没想到裴泽不声不响,竟把方才黄氏说的话记了下来,顿时皱紧了眉,嘴角狠狠朝两边拉下,这瞬间恨不得去把那位多嘴的亲家少奶奶抓回来,交给红缨教训一遍。 小郎君自小没了爹娘,夫人早就交待过,因小郎君年岁还小,本来就不能理解生死之事,若是说得太多,怕小郎君明白自己同他人不一样,移了性情。 没想到这么久都没事,却猝不及防被小郎君的舅家人挑破了事实。 紧张地盯着明棠,生怕少夫人说话过于直接,吓着小郎君。 明棠倒是心中略有准备,见裴泽疑惑之下,隐约有些惶惑不安,心头一软,将裴泽抱在怀里,感受着小朋友软软的身躯,略停顿片刻,娓娓道来: “阿泽母亲姓云,原是天上专司织云的仙女,与你父亲早就情投意合。有一日,他们自送子娘娘那里见着个玉雪可爱的仙童,说是要送到凡间投胎的,正在犹豫不知道应该让仙童降生到哪对父母哪里。他们心里实在喜欢,想跟阿泽有一回父子、母子间的缘分,就为着你,也下了凡,后来把你也带到了世上。” “但你父亲、母亲原本在天上还有职责,把你带到世上之后,因天上还有职责,在凡间便呆不久了,也回了天上。阿泽往天上看看,是不是总有云在?那就是你母亲在天上织云呢,为着时时刻刻看着你。” 裴泽听着,神色渐渐宁静,抬头望了望天,果然见碧蓝的天上有缕缕白云,还在裴泽的目光中缓缓变幻着形状,仿佛真有人高居云端之上向下俯视一般。他情不自禁露出个大大的笑,学着明棠跟他打招呼时的姿势,朝天上招了招手。 小朋友表情纯真的笑容总是十分具有感染力,闻荷与红缨看了,也情不自禁跟着笑起来,气氛一时十分安宁。 周奶娘见裴泽毫无异状,心中长长松了口气,郑重深屈膝,朝明棠行了福礼,十分感激少夫人能这样用心地哄小郎君。 过得一时,纪家庄子里宴开数席,散落庄子各处赏玩景色的人按次序入了座,品味了一番据说是纪家厨子十分拿手的宴席。 在别人家受人招待,饭食又委实不错,起码比起昨日在望山楼上那送上时已经有些凉了的菜品可口许多,众人自是赞不绝口。 饭毕,漱口时,陆续有人退席,也有人瞧着人少了,反而自在了许多,笑着打探消息:“听说夫人原也邀了几位公主、王妃,不知今儿怎么没见?” 纪夫人丝毫没有滞涩,笑着看了看裴夫人,颔首道:“昨日得了祥瑞的事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听说陛下因此龙颜大悦,今儿特意召皇室之人开宴席,是以几位贵主儿便不得空过来了。” 都是出门在外,猎场范围虽大,比起京城来,还是要小上许多,消息也便传得格外快,这事自然没有人不知道的。甚至今日闲聊之时,不知有多少人热聊的话题就是昨天这件事。 更有人听说昨日裴世子是因着了红色,人群中被陛下一眼看见,召到身边随侍,才有了这亲手捉下祥瑞的福气,昨天连夜里从箱笼里翻出最亮眼、最华丽的衣裳给自家丈夫、儿子换上,以期今日也能遇到个什么珍奇猎物,也出一出风头。 此时纪夫人既然提起,场中人不免将视线投向裴夫人。 有人忌惮裴夫人身份,也怕素来端严的裴夫人不给面子,也有人直接看着裴夫人,问:“我们恐怕是无福亲眼见着了,倒是裴世子好福气,随侍头一日便得一祥瑞,这样天大的福气!不知裴世子昨天可同夫人形容了那祥瑞的模样了吗?也好让我们听一听。” 说话的是虞国公夫人。 虞国公府亦是传承数代的公府,只是先前有几代子孙皆不争气,眼看着只剩块公府的牌匾可以撑撑门面,偏这一代的虞国公自幼聪颖,有领兵之能,如今正镇守辽东,为辽东总兵。 裴夫人闻听此言,略微皱眉,起身:“那祥瑞是陛下猎区中所见,我家裴钺不过随侍陛下身侧才因缘际会,也是沾了陛下的福泽,哪里敢妄称有福?还请虞夫人慎言。至于那祥瑞的模样,虞夫人见多识广,必定见过活的鹿了,那祥瑞便是个白鹿的模样。” 说完,朝纪夫人微一点头:“今日叨扰您了,家中还有事务要处理,我们这便先回去了,明日猎场大比之时与众位再会。” 还好阿钺不因这点小事就昏了头脑,昨日便已委婉劝谏过陛下不可轻信祥瑞之说。若不然,这所谓“有福”的说法传出去,可要阿钺怎么着呢? 转头,示意明棠与自己一道离开。 婆媳二人也不等众人回应,径自带着裴家一众人出了花厅。 登上自家马车,命车夫驭马回家,裴夫人坐在车中,这才觉得有些不对:怎么这两人今日都这么安静的? 心中奇怪,不免抬头看去,就见明棠和裴泽二人坐在她对面,此时正齐齐看着她,姿态相似,连表情都是同步的,都透着股隐隐的崇拜。 裴泽年岁小,这样也就罢了,明棠也是这样的姿态,裴夫人便觉得有些吃不消,颇有些哭笑不得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堵在胸中的一口气却悄然散了许多。 明棠不说话,学着裴夫人方才的模样,挺直脊背,收敛了表情,微抬下巴,骤然间便与裴夫人方才似的,多了股睥睨的气质。 裴泽也随之同步,还自发拓展了新的动作—— 一只手握拳,背在身后,一只手张开,微微向一侧挥动,稚嫩的脸上透着严肃的神情,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两个字:“慎言!” 裴夫人便知道这是两人在学她先前的样子,待要绷个严肃的样子,嘴角却不听使唤,自有主张地朝上翘起,索性也不装了,将裴泽搂在怀里,轻轻捏了捏鼻子:“真是个活宝!” 裴泽就顺着裴夫人的力道,自发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扳着手指头数:“阿泽现在,是小郎君、祥瑞、仙童、活宝...”叹了口气,“阿泽好忙!” 车中顿时又传来女子笑声,裴夫人笑过一阵,这才有空说明棠:“你也该端庄些,怎么倒跟阿泽一个样了?” 明棠眨眨眼:“这不是在自家人面前吗?”她是观察了这些天,觉得裴夫人多半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觉得她形象不佳、或者指责她什么,才有意这样做。 果然,裴夫人这眉梢眼角皆带笑意的模样,哪有半点真心责怪她的样子?明棠确认过这一点,补充道,“况且,我们是瞧着母亲方才气质高华,心生仰慕,情不自禁之下模仿,可不算不端庄。” 坐在裴夫人怀中的裴泽顿时连连点头。 裴夫人无奈摇头,心中却的确隐隐有些欢喜。为人长辈,哪个不想真心被小辈敬仰? 便不再说什么,转而与明棠细细说起了虞国公府的历史。 明棠生长在京城,从前当然也听过虞国公府的事迹,却毕竟不如裴夫人,出身就是侯府,又在国公府当了这些年的家,对这些事知之甚详。 说起现任虞国公是怎么离家从军,又是怎么携功归京,被立为世子,又求陛下赐了门婚事,名正言顺送走了当时住在府中的几位表小姐时,简直如数家珍。 虞国公府之事情节颇曲折,若以虞国公为主角,妥妥的就是本主角建功立业的爽文,明棠听得入神,心中暗道这可比连狐狸精都要考个状元的话本子有趣多了。 这仔细倾听的模样也激发了裴夫人的谈兴,捡着那些豪门大户中的旧事,说与明棠听。 直至马车到了庄子上,两人还有些意犹未尽。 裴家庄子里还是如以往一般处处整洁讲究,各自回了住处,裴夫人命人带着已经在车中睡着的裴泽去歇晌。刚跨过正房门槛,却见林妈妈迎上来,手中还拿着张礼单子,呈给裴夫人后,解释道:“夫人回来前,先大少夫人娘家,云家命人送了些东西过来,指名是要给小郎君的。” “云家?”裴夫人接过礼单,心下颇觉蹊跷:云家自大儿媳去世之后,就与裴家断了来往,连阿泽是亲外孙也不顾,如今不年不节的,怎么想起来给阿泽送东西? 想到今日似乎云家也有人去了纪家宴会,叫来周奶娘,稍一询问,果然得到了答案。 周奶娘自管氏与黄氏到了明棠跟前说起,说到两人相携离去,连当时众人说了什么,语气、神态又是如何都复述得清清楚楚。裴夫人听完,心中也便有了数。 云家如今又想亲近阿泽,又怕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就想着去明棠那里先试一试,却是也碰了个钉子走了。 想到自家处处小心,生怕裴泽因知道父母之事移了性情,云家却大喇喇把“没了爹娘”这样的话放在嘴边说,裴夫人便深厌那位云家的二儿媳黄氏。 展开那礼单,裴夫人定睛细看,见那礼单上不过是些寻常走礼用的东西,只有件长命锁,倒还像是特意给小孩子准备的,不由挑起眉梢,语气微冷:“还道是云家那个终于想起来我们阿泽是云家外孙了,巴巴儿的送了东西来,却原来还是随意敷衍,都不肯多用一用心。” 将礼单递回给林妈妈:“东西都收起来,别给阿泽看见。” 想着明棠接手诚毅堂事务以来无一错漏,跟她出门交际或独自应付亲眷时也应对得宜,再加上对阿泽是真心疼爱,裴夫人心下沉吟:回去之后,也该让明棠跟自己学着掌家了。 若是她能上手,那是最好,就是一时上手不了,早些发现她哪里有不足的地方,自己带一带,也就好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44. 第四十四章 第一 翌日,惯来是秋猎的大比之日。 每年秋猎之时,勋贵之家都会选了家中适龄的子弟随行,为的就是今日。因皇帝会在这一日考校这些人的骑射之术,用来选拔武艺超拔的人才。 就算是不能拔得头筹,但只要有哪方面表现亮眼,也是直接在御前露了脸。要知道,勋贵之家,也不是每一家都如表面上看上去那么荣耀。每代只有嫡长子能袭了爵位,剩下的到了岁数后却依旧没有差使,只能靠家里供养的,比比皆是。 而每年大比之日,都会有出色的子弟被皇帝授以职位,或加以赏赐。 本来,这也不过是个非正式的场合,连比试头名是什么彩头都看皇帝那年的心情。 但有一年,据说是因皇后娘娘的娘家子侄到了年纪,要下场比试,皇后娘娘想亲自旁观。而陛下为了让皇后在场上不那么显眼,特意下旨,随行的女眷若想旁观,尽可到场一观。后来这事便成了惯例,大比的场面也就从此越发盛大。 奖励也固定下来——头名都会被陛下赐了差使,且多是在皇家亲卫里,又体面又安全,因此也就越发被人趋之若鹜。 到了地方,明棠与裴夫人去了设在校场一侧的女眷们的坐席处,坐在裴夫人身后,带着几分好奇,看着场下的景象。从前她虽然也随明家来过几次猎场,却因母亲不允,还从未亲自到过这校场,自然也就无缘欣赏一众青年男子在场中挥洒汗水的场景。 坐席在高处,明棠居高临下,自然看得清楚。 场地四周巡防的将士都穿着统一的甲胄,队形一丝不苟,凡有人要进入场地时都会尽职尽责上前查看。要下场一试的各家子弟则是衣饰华美,行为举止显得分外洒脱。 裴钺今日换回了以往的玄色衣装,相较之下,明棠原以为他会有些不起眼,没想到随意一瞥,却觉得他在一众各异色彩的衬托下,不仅显得出众,还有一种沉稳的气度,硬生生把身旁那些年岁与他差不多大的勋贵子弟衬出了几分幼稚。 兴国侯四子,裴钺最小的表兄,时年一十一岁的林安成也是这么想的。 他指着裴钺,大呼小叫:“你不是成婚后就改了习惯,开始学着穿衣打扮了吗?把我们个个衬得灰头土脸的,从箱子里翻了压箱底的衣裳换了,你却又换了一身黑!” 南望晃了晃马鞭,打趣:“林四的意思是,你要是今儿也打扮了也就算了,没着意打扮,还把我们比了下去,越发显得我们形貌不佳了。偏今儿各家女眷都在,怕是晚上回去少不了要有人因为这个拌几句嘴了。” “还好我是个有先见之明的,压根儿没带了媳妇过来。”说话的是个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的男子,留着把络腮胡,说话时声如洪钟,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看面相,他已是而立之年,实则不过一十有六,只是因觉得留了胡子方显威武,才不刮去。他是榆林总兵的儿子万朋义,如今在神枢营当差,因裴钧曾在榆林领兵,与他相识,连带着对裴钺也有几分好感。 几人拿裴钺的样貌打着趣,裴钺也不阻止,时不时搭句话,正说笑,虞国公世子带着一行人也朝这边走过来。 虞国公世子是正经的已过而立之年,他没继承父亲的勇武,反倒显得文质彬彬,像个读书人。过来后,直奔裴钺,拉着他到一旁稍远些的位置,低声跟裴钺赔不是:“我母亲昨日听了人挑唆,借着祥瑞的名头说了些不那么中听的话,万望你海涵。” 才说了一句话,就听见自家小弟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裴世子也有两年没下过场了吧?不知道骑射功夫可还如当年吗?” 才为着母亲跟裴钺赔了不是,自家小弟又出了头,虞国公世子唯有苦笑。裴钺摇摇头,朗声回应那边:“如今我已有了差使,怎好再下场与大家相较?” 说着,拍了拍虞国公世子的臂膀,以示自己并不在意。 裴钺出身定国公府,自小在兄长教导下学习骑射,知道了些旧事之后又越发刻苦,同龄人还只是在院子里跑跑跳跳时,裴钺已经能骑在温顺的小马上在校场溜圈。 等到了年纪,身子骨足够强健后,又开始学着使各种兵器,其中射术自是重中之重。 十五岁那年,裴钺开始下场比试,头一年就拿了第一。接下来两年,又是第一。每次都却都因年纪小的缘故,请陛下换了旁的赏赐,惹得皇帝曾笑谈说“这两年的第一名怕是私下气得不轻”。直到定国公府突逢巨变,裴钺这两年便也没有下场,这两年的头名才换了人。 他话出口,便有人想起了这段往事,见裴钺气定神闲,有人心中暗自焦急,盼着裴钺别因为这些人鼓动便改了主意。 也有人毕竟没亲眼见过,心中不免觉得盛名之下大多其实难副,裴钺瞧着便不是习武人的模样,说不定是众人看国公府势大,花花架子众人抬,给吹起来的,反而盼着裴钺也下场一试,说不定能借着裴钺扬一扬名。 正热闹,几位王爷也来了校场,瞧见这边人多,竟是结伴而行,径自来了这头。 等众人见了礼,晋王首先发问:“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皇长子问话,话音方落,就有人连忙回话,将方才之事清楚说了一遍。 晋王颇有兴味,“哦?”了一声,看向裴钺:“本王还以为今日能一见裴钺你那不伤祥瑞分毫的箭法呢?” 自几位王爷过来,裴钺就收敛了神色,听此一问,笑道:“不过是因缘际会,恰巧去了箭头而已,臣的箭术不过寻常。” 去了箭头的箭?跟在后面的楚王看了眼裴钺,见他长身玉立,面如冠玉,一眼看去极易让人心生好感。他却觉得有些牙痒——怪道前两天,底下人说有人用弓箭射中了信鸽,却不知何故去了箭头,才让那鸽子伤而不死,飞了回来,养段时间便能恢复。 虽说那只鸽子没传递什么讯息,不虞消息走漏。但信鸽培养不易,他来猎场这边也没带两只...楚王心下不爽,此时也跟着帮腔:“你这话说出口,要让前两年败于你手下的人心下不服了。” 听话听音,见两位王爷也为自己说话,虞国公三子虞高轩越发兴头起来,连声嚷嚷着要裴钺下场一试。 不过是骑射而已,话说到这份上,裴钺也不再推辞,答应下来:“既如此,那就一试。” 晋王哈哈一笑,拍了拍裴钺的肩膀:“本王等着看裴世子夺得头名。”转身去了自己的坐席上。 不久,皇帝来了校场,高居宝座上,挥手命人开始。 内侍吹响了号角,候在场边的各家子弟便陆续入了场。 皇帝看着,却是不由轻咦一声:“裴钺也下场了?” 他昨日听裴钺的意思,分明是想着今日过来应个景,然后带着自家女眷在猎场中转转。 汪伸闻言,招手叫来在校场服侍的内侍,低语片刻后,到皇帝身边,躬身回话:“裴世子原本是不想下场的,是虞国公三公子先出言询问,两位王爷也希望裴世子下场一试,裴世子便应下了。” “嗯,知道了。” 汪伸没说是哪两位王爷,皇帝也没问,仿佛本朝就只有两位王爷,因而不会指代错误一般。了解了原委后,皇帝就不再说话,歪靠在扶手上,看着底下的情况。 待第一遍号角声响,场中瞬时烟尘飞扬,马蹄声如雷,场中众人驾驭着身下马匹或腾跃或转弯,越过重重障碍,奔向终点线。 裴钺的马是名马,骑术又上佳,驭马接连跨过障碍头一个到达终点后,施施然为马理了理鬃毛,回身看着虞高轩紧随自己身后,到达终点。 明棠坐在女眷中间,清晰听到周围传来几声压低的吸气声,随后,似是有视线隐晦的向她这边集中。莫名的,她有些与有荣焉,下意识越发端正了坐姿。 张弓搭箭要调动一个人全身的精气神,又相对静止,比起动辄烟尘四起的马术比赛,素来更得女眷们欢迎,下方众人下了马,各自拿了弓箭后,坐席间就渐渐安静下来。 众人按照次序,一字排开。裴钺站在最靠近女眷们看台的地方,比起先前马术比赛时,身影更加清晰,明棠也就越发能察觉到周围人隐晦的视线。 她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视角看裴钺,目光在他身上描摹几番,心下微叹:所以说,她的意志力还算是挺强大的吧? 很快,号角声响,裴钺屏气凝神,抽出羽箭,挽弓如满月,一箭飞出后,很快又是一箭。 明棠也不由集中了精神,只觉背景似乎被虚化,只有裴钺的身影越发清晰,明棠甚至觉得她看见了裴钺拇指上戴的是什么样的扳指。 随后,回过神:他的扳指可不就是她今晨亲自挑的? 场中,裴钺箭如流星,每一箭都正中靶心,十箭射完,还有人才第八次张弓。 两项都是无可置疑的第一,看台上的众人还要顾及着体面,不便高声说话,场下观赛的众将士们已是欢呼出声。 欢呼声四起,裴钺将弓箭递给侍从,心有所感般,偏头一望,正与明棠对上视线。明棠明显一怔,随后,含笑朝他点了点头,两手鼓了鼓掌,又朝他竖了两个大拇指。 裴钺不由一笑,转过身朝皇帝所在看台行礼时,才察觉出不对:他这是被当成裴泽哄了吗? 想到裴泽每次歪缠着让他学着明棠夸赞过后,都会笑得见牙不见眼,裴钺不自觉摸了摸鼻子:他方才应该没有笑得那么明显吧? 此时,先前觉得裴钺全因运道好和一张脸生得俊美,才能混在陛下身边随侍,得了机缘的人,态度有所转变:起码,裴世子在骑射上是无可争议的出类拔萃。 而汪伸也已经开始宣读皇帝的旨意:因金吾卫指挥使在家养伤,年岁又大了,升了裴钺做金吾卫的指挥使。 说到这里,众人艳羡的目光都不由落在了裴钺的身上。 想着若不是自己出言,裴钺今次不下场,怕就没了这个机缘,晋王顿时大为扫兴。 楚王看着两项都被裴钺压在第一,有些垂头丧气的虞高轩,若有所思。 虞高轩垂着头,等着从汪伸那里随便领两样赏赐,却没想到,皇帝也给了他差使,却是到裴钺手下当差。 任命一出,见虞高轩似是呆在原地,不免有人对他生出同情之色:今日败于裴钺之手,来日又成了裴钺的部下,同是公府子弟,面子上怎么过得去。 虞国公夫人想到昨日自己被大儿子委婉说了一顿,自己那样说话怕是已经得罪了裴家,如今小儿子又要在裴世子手底下当差,心中顿时懊丧,想着,回头该给裴家送些礼才是。 若不然,裴世子要是给自家小三儿穿小鞋可该怎么办。 说起来,昨天她是跟谁说话时说到的祥瑞这个话题来着?昨天见的人太多,虞夫人此时回想,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另一边,虞高轩等场面一散,就找到了正在马车旁,正跟明棠说话的裴钺,带着分不自在道:“裴世子,日后我能请教你骑射吗?” 裴泽正兴高采烈地跟裴钺描述,他在下面比赛时,自己有多用心地给裴钺鼓劲儿。被打断后,裴泽皱了皱眉,睁大眼睛看向这个比自己要高很多的陌生人,问他:“你自己没,叔叔吗?” 要跑来抢阿泽的叔叔。魔/蝎/小/说/m/o/x/i/e/x/s/.c/o/m 45. 第四十五章 无碍,是我们先前不太熟的…… 虞高轩能因为没见过裴钺骑射的功夫,就想亲自跟他比一比,比过之后,确认自己技不如人,就来请教,也是个心思简单的。 听裴泽这么问他,他理直气壮:“我当然没有像裴世子这么厉害的叔叔,若是裴世子愿意被我称一声叔叔,也无不可。” 他爹倒是厉害,这不是他爹不在京城吗?家中的家将又只有擅使刀的,于骑射上教不了他太多。 裴泽站在车辕上才跟虞高轩一般高,听虞高轩这么一说,傻了眼,不由求助地看向明棠。 明棠接收到讯息,挑了挑眉,看向虞高轩:“世子没意见。” 这下轮到虞高轩没了声息,脸红的滴血似的,见裴钺真的点了点头。好半晌,字正腔圆,喊了裴钺一声“叔叔”,还冲着立于车旁的明棠喊了声“婶娘”。 随后,殷切看向裴钺:“世子别在旁人面前说出来好不好?” 裴钺不过是顺着开个玩笑,点点头,算是应下。见虞高轩松了口气,重新高兴起来,他此时才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忘了跟你说,我每旬都会抽一天指点金吾卫中人。” 所以,他今日就是不来,也能光明正大请教?虞高轩顿时呆住。 因有大人帮腔,此时又恢复了活泼的裴泽此时歪着头,又给了他重重一击:“我先来的,所以你是,阿泽弟弟?” 话虽不连贯,意思却十分清晰,端坐在车内旁观外面这一场小小插曲的裴夫人终于绷不住笑容,撩起车帘,向虞高轩微微点头:“你是虞家小三?阿泽年岁小,还望莫与他一般见识。” 虞高轩却是没想到自己丢脸的过程还被长辈全程旁观,当下捂着脸,在手掌后无声崩溃一瞬,抬起头,朝裴夫人行了礼后,连声告退,转瞬就翻身上马,没了身影。 裴夫人看着,不禁笑出来:“虞夫人这个小儿子倒是天真烂漫。” 让她想起小时候的裴钺。 裴钺听见裴夫人的评价,点点头:“虞世子稳重,他自然要跳脱些。” 裴夫人听着,摇了摇头。命人把裴泽抱进车中又给他到了温水,看着裴泽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喝着,她正欲唤明棠上车,透过车窗,看见裴钺和明棠二人相对而立。 一着玄色,高大挺拔,一着青色,灵秀俊雅,二人身影说不出的登对,裴夫人心中一动,扬声道:“我有些疲倦,就先带阿泽回去歇了,你们年轻人自去游玩吧。” 言毕,吩咐车夫。 马车渐渐远去,车轮滚动时带起些许尘雾。 裴泽刚刚喝完水,把杯子递回去放好,察觉车已经动了,眨眨眼,又看了看车内,疑惑道:“婶娘不在?” 裴夫人面不改色,用帕子擦了擦裴泽小脸:“你婶娘没来得及上车,得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还没来得及上车的明棠:......?她这算是被婆婆留下来跟夫君过二人世界了吗? 怎么说呢,很贴心,但是似乎有点没必要。 被留在原地的二人对视片刻,同步移开视线。 裴钺原想着带家人一道去小型猎区游玩,此时母亲先回,他看了眼明棠,犹豫片刻,邀明棠同骑:“如今时节,凤凰岭中有一处风光正好,可要随我去看看?” 明棠看了看裴钺身旁那匹乌云踏雪——身材高大,皮毛顺滑,一看就知,是不可多得的名马。 方才这马在赛场上疾驰的速度还在眼前,明棠倒不是怀疑这马无法承载两个人的重量。只是...比起同骑,既然知道了裴钺并不排斥别人骑他的马,明棠不免有了别的想头,问裴钺:“可否让我独自试试?” “你会骑马?”裴钺微讶。明棠家中从文,而文臣家中素来教导女眷都以娴静端庄为上,少有会让女眷学骑马的,更多的是坐在马背上由侍从牵着马行走。 明棠振了振衣袖:“世子没见到我今日骑装都穿上身了吗?” 是看见了,但他以为明棠只是因为要来猎场,换上骑装应景...就像那日他在山上遇见明棠,明棠就特意着了适于在山中行走的衣裳。 而这些日子的相处,以他之见,明棠衣食素来讲究,虽然不见多华丽,但一身从上到下总是特意挑选过的。就连他,不也被明棠随意寻了理由,任她装扮了几天。 自褡裢中取出用荷包装好的块状饴糖,递给明棠,裴钺默默转移了话题:“踏雪脾性温顺,你喂他吃了糖后,若他低头,便是同意你驾驭他了。” “他叫踏雪?” 还真是,好简单又直白的名字...若这匹马是纯黑或者纯白的,不知道裴钺又会给他起个什么样的名字。 明棠接过荷包,取出块糖放在掌中,凑近,伸出手掌,果然便见这匹原本站在一旁动也不动的骏马略犹豫了一息,偏头看了眼裴钺,随后垂下头,伸舌自她掌中卷走糖块。片刻后,喷了喷鼻息,马蹄在地上刨了几下,微微弯下脖颈。 按裴钺所说,这就是踏雪同意被自己骑了。明棠取了帕子擦了擦有些发痒的掌心,将荷包丢回给裴钺,抚了抚踏雪的鬃毛,拽住缰绳,踏上马镫借力,轻巧翻身,已经端坐马背之上。 居高临下地看了眼裴钺,见他表情惊讶,似乎尤有些不相信,明棠扬了扬眉:“如何,世子可信我确有几分骑术了吗?” 何止是有几分骑术,单看她上马的姿势,称一句娴熟也不为过。裴钺眼中划过丝亮光,大方承认:“是我先前先入为主了,这就给夫人赔个不是。” 明棠也大方道:“无碍,是我们先前不太熟的缘故,以后你就知道了。” 不太熟吗?裴钺思及成婚后这些时日,虽时常同床共枕,似乎的确不能算得上熟悉... 但,看了眼高居于马背之上,身着骑装,显得别有一番飒爽的明棠,裴钺一笑,招手,唤来一旁的侍卫,征用了侍卫的马匹,扬鞭,驭马在前,带路前行。 总归来日方长,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熟悉。 明棠骑术虽然比不过裴钺,但她所骑的是裴钺的踏雪,而裴钺身下虽也是好马,比起踏雪自然略逊一筹不止。因而,裴钺起步之后,明棠挽着缰绳,微夹马腹,轻松便跟上裴钺,紧随在他身后。 再往后,随从的侍卫们在长随扶风的示意下,落在个影响不到夫妻二人的位置,远远缀在两人身后。分明一行十几人,硬生生把队伍拉长到了几十人才能有的长度。 校场所在之处在猎场边缘,此处地势低缓,面积开阔,靠近小型猎区的位置,离进山的地方也不远,往日就常有人在此处游玩。今日有大比,因结束后归家的人不多,许多人家阖家在此逗留游玩,越发显得虽是野外,也多了几分热闹。 但,这里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天高地阔,众人都不似常日一般拘泥,行为举止都教以往更加放松。此时这片广阔的地方上有席地而坐、谈天说地的,也有正呼朋唤友,预备结伴去打猎的,不一而足。 本来一行人纵马而行,在此时此刻算是最普通不过的景象,耐不住踏雪刚刚才亮过相,众人皆知这浑身乌黑,唯四足一点雪色的骏马是裴世子的坐骑,骑在踏雪身上的明棠不免引人注意。 待看清马上之人是名女子,而前方之人是换了匹马的裴钺,便有人猜出这定是裴家新进门的少夫人明氏。再看明氏身着青色骑装,微微压低上身,时不时或提一提缰绳,或微夹马腹,骑术分明娴熟,别有一种飒爽英姿,分明是与夫君结伴出游,便露出善意微笑。 ——是那种遇到美好事物时,下意识会露出的笑容。 亦有人不免感叹,怪道裴世子心甘情愿娶了这位明氏归家,单看这骑术,这明氏也不是个普通的女子。 在开阔地骑行时,二人速度都不慢。紧随在裴钺身后,逐渐进入了山中,速度便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裴钺时不时回头,见明棠在山中小径上也能保持在落后他不多的位置,心中越发惊讶。 山势渐渐升高,骑马前行也渐渐成了个不那么现实的选择,二人下马,沿着小径,慢慢向山顶走去。 秋日里,山中各色草木已经枯黄,迈步在山间,脚下踩到厚厚的落叶上便会发出细小的“噼啪”声。至一处有些难行的地方,裴钺先行踏上岩石,回身,伸出手。 明棠一怔,将手放在裴钺宽厚掌中借力,也随之攀爬上去。而后,两人默契分开。 裴钺行在前方,想起明棠的骑术,心生好奇,发问:“你是自小学的骑术吗?” “是。”古代娱乐活动少,骑马又是明棠上辈子没体验过的东西,这辈子难得有机会学,小时候就软磨硬泡,求了父母允准。 “我是跟我三兄学的骑马,初时只能骑比我高不了多少的小马。三兄素来胆大,见我学得快,就背着父母给我换了大马。不过,我虽是没出什么事,三兄却因此很受了一顿责罚,后来还以此为由硬要我给他做了个扇套。” 答完,明棠礼尚往来,问裴钺:“世子呢?” 裴钺笑道:“我跟你有些像,也是跟着兄长学的骑马。那时候我才五岁,被兄长丢在了马背上,说是看我天天羡慕的不得了,就让我好好试试。” “才五岁?” “是。”裴钺点头,“那时候,我站在马旁边,还没有马的腿高,被独自放在马背上,虽然有人在一旁不错眼地看着,也很是吓了一跳。后来母亲知道后,也为此责罚了兄长。但兄长虽挨了责罚,后来也没换了小马,而是开始与我同骑。等我力气够大,能控制马匹时,才任我独自驭马。” 见裴钺因想起往事,语气微憾,有些感伤的模样,明棠笑吟吟道:“兄长既这样教你,日后我们也这样教阿泽就好了,这也算‘父债子偿’了。” 想到裴泽那小小的一团,裴钺犹豫片刻,先不舍得了:“也不必如此,就如你当年一般,从小马开始,循序渐进就好。” 明棠不禁一乐。 说话间,两人转过最后一道遮挡,上了此处山顶,顿觉豁然开朗。 明棠立于此处,举目望去,刚好能将大半凤凰岭的山势收入眼帘。正值秋日,其中几条山脉上枫叶如火,恰似铺开在大地上的凤尾,叹道:“原来凤凰岭的地名是这么来的。” 裴钺却是微微摇头:“初时为何叫了这个名字,已不可考。这枫树大半是叫了凤凰岭后移栽过来的。” 明棠不以为意:“世子信不信,等到了后世,任何人站在这个地方,看见满山枫树,都会感叹一句,‘原来凤凰岭的地名是这么来的’。” 裴钺略微一想,不禁笑了:“你说的是。” 两人相视一笑,结伴下山。至先前那处难行的地方,裴钺先一步跳下,转身,伸出手与明棠借力。 明棠亦是自然搭手过去。 将她手掌拢在掌中,感受着明棠相较于他,有些微凉的体温,裴钺认真扶她下来,垂眸,看了眼她的侧脸,心中默默道:这也算是稍微熟了一些吧? 侍卫们正在二人弃马步行的地方等着,见两人安全归来,心中都是一松。 各自上了马,踏上归程时,众侍卫照旧落后两人不远不近的距离。 扶风看着世子和夫人明显比来时骑行的速度慢了许多,两人几乎是两骑并行,时不时还要说句话的模样,看了眼方才抱怨不该就在原地等着的众同僚,心中充满了网魔/蝎/小/说/m/o/x/i/e/x/s/.c/o/m 46. 第四十六章 裴钺这是故意的? 下了山,又归家时,已近傍晚,天边云霞烈烈如火,明棠与裴钺归来时,身上仿佛也被映上了一层红光。 正院中,回来后就有些不乐,翘首以待两人回来的裴泽终于听到通传声,立即丢下手中玩具,起身,小跑到门前,在两人进了房门的第一瞬间,控诉:“你们去玩,不带阿泽!” 明棠俯身,摸了摸裴泽小脸:“可是叔叔和婶娘是骑马去玩的,阿泽又不会骑马,怎么跟我们一起?” 裴泽哑了声,皱眉,思索片刻,想出万全之策:“去不用骑,的地方!” 说完,握着拳头,重重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裴钺盯了他一眼,脑中不禁浮现一个场景:他邀了明棠一道骑马出去游玩,已经学会了骑马的裴泽大呼小叫,跟在他们身后。 然后,以明棠对裴泽的喜爱,估计会演变成他们二人和谐玩闹,而他在一旁,像那个多余的。 裴钺为想象中的场景皱了皱眉,抬步,越过裴泽,不置可否:“到时候再说吧。” 裴泽还不知道,大人最擅长的技能之一,就是用“到时候”拖时间门,拖到小孩子把这事忘掉,便可以光明正大无视小孩提出的诉求。 此时,他听到裴钺这么说,只当是叔叔已经答应下来,会带自己出去玩。于是,原本有些不满的情绪瞬间门被平复,又恢复了高兴的样子。 与裴夫人问过安,两人到净房洗过手脸,一道在桌前坐下,等着用饭。 裴钺提出以后一道用晚膳这个提议后,明棠依旧保有自己的点菜权,只是交待了厨房把晚膳送到正院。 裴夫人素来养生,晚膳喜食清淡。但,架不住这几日身在猎场,裴钺日日猎到各种野味后命人往家里送,明棠靠山吃山,每天换着花样吩咐厨房炮制了新鲜的野味送上。 清淡的食物,换句话说,就是没什么味道。裴夫人终究不是个彻底断绝了口腹之欲的人,日日有人往桌上放了各种色香味俱全的菜品,烤得金黄流油的羊羔肉、合着菌子一道炖了后软嫩弹牙的狍子肉...不自觉地便多动了几筷子。 待用罢饭,侍女们收拾了桌子,裴夫人回过神,不禁皱眉:今日又多食了荤腥。 但,小辈要来陪自己用饭,裴夫人想到先前都是自己与裴泽两人,如今人数翻了一倍,比之前要热闹许多,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让他们自己回去用饭的话。 与小夫妻两个说了会儿话后,赶他们回去歇息,裴夫人抬眸,见周奶娘正拿了山楂丸哄裴泽吃,抬手:“也给我来一丸。” 周奶娘讶然,随即连忙取了未拆封的山楂丸送上。 而原本还在推却的裴泽,发现祖母从自己这里要了东西走,心中瞬间门升腾起一股危机感,伸手,从周奶娘手中抓过一颗,张口咬下。 随即,捧着手中剩下的半颗山楂丸,偷偷看了眼祖母,见祖母没有再要的意思,松了口气。 这一连串的小动作,裴夫人还没有老眼昏花,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门竟是气笑了:“怎么,祖母吃你颗山楂丸都这么心疼?” 裴泽看了看裴夫人,又看了看身边的周奶娘,随后,探身,见放山楂丸的匣子里只剩下一半不到,扳着手指头,小声为自己辩解:“娘吃,一...二...三颗,阿泽一颗。祖母也吃,阿泽没啦!” 瞧着裴泽那有些委屈的模样,裴夫人无奈:“等回了京城,再去给阿泽买,可好?” 裴泽眼前一亮,点点头,又大方起来,示意周奶娘将匣子放到裴夫人手边,挥挥手:“祖母,随便吃!” 东跨院里,正在洗漱的明棠自然不知道,在她们走后,裴夫人与裴泽祖孙二人间门,险些因为一颗山楂丸闹了矛盾。 梳洗罢,她换了寝衣,躺靠在床上,取出这几日正在看的那本话本,翻开,进行每天睡前的固定活动。 不一时,裴钺也过来就寝,她将书放好,看了眼裴钺,表示:“我今天有些累了。”骑了马、爬了山,运动量有些超标,不想再进行额外的运动了。 裴钺心下微憾,但既然明棠已经表态,他也并不执着,取下帘钩,心如止水地躺下。 待明棠呼吸声逐渐均匀,裴钺睁开眼,看了下躺在他身侧,裹在另一床锦被中,与他相隔有些距离的明棠,脑中不期然闪过那一日醉酒之后,与他紧密抱在一处睡觉的明棠,微微蹙眉。 随后,也闭上眼安歇。 夜半,窗外忽降骤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本是秋季,夜半降雨,寒意自生。 明棠盖的还是初秋时节的薄被,睡梦中察觉出温度变化,又感知到身旁有一处温暖来源,身体便自发靠过去。 裴钺素来警觉,在明棠有了旁的动作后便第一时间门醒来,垂眸,却见是明棠从她的被中,伸出手,探进了自己被中,搭在了他的腰间门。并且,整个身体都呈现出向他这侧倾斜过来的姿势。 他睁开眼的这会儿功夫,明棠已经肉眼可见的,又往他的位置挪动了几分。因被身上的锦被限制,整个过程颇有些莫名的喜感。 瞧着明棠睡梦中依旧平静的神情,又感受了一下明棠那固执地探进他被中的手,裴钺仰头看了看床帐,默然片刻,伸手,稍稍将裹在明棠身上的被子扯松了些。 限制被解脱,明棠朝热源靠近的动作也就不再受拘束,片刻间门,已经半个人都不知不觉滚进了裴钺的被中,更自发把裴钺抱在了怀里。 整个过程中,依旧是面无表情。 已经在明棠醉酒那次有过一次经验,裴钺这次便熟悉了些,嘴角略翘了翘,任明棠抱着自己,自发换了换姿势,又伸手,将明棠的被子与他的交叠在一起,满意睡去。 翌日,明棠醒来时,裴钺已经起身,不见了踪影。她拥被坐起来,靠在床头醒神,只觉昨天晚上睡眠质量不错。 果然,白天要是累着了,晚上就必然能睡个好觉。 神智渐渐归位,她起身,欲要去洗漱,刚离开被子的范围,便二话不说,又坐回了被子里。 ——怎么突然之间门这么冷了? 外间门,闻荷与红缨已经听到了动静,敲了敲门后,推门而入。闻荷一边递给明棠一盏温水,一边问:“昨天夜里突然下了好大的雨,我和红缨都生生冻醒了,又不好进来查看,小姐昨天没冻着吧?” 明棠一怔,垂眸,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盖了两床被子。是裴钺夜半起来为她加的被子? 闻荷也注意到了,朝明棠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是没说话。 明棠不禁奇怪:往常这时候,闻荷是一定要跟她开几句玩笑的,怎么今天什么都不说? 正要发问,瞧见裴钺正坐在窗边的榻上,正细细擦拭着什么。 真是睡懵了,起床后竟然没看见这么个大活人在这里坐着。 明棠接过红缨递来的厚些的衣裳,披在身上,做了做心理准备,起身下床,向裴钺道谢:“多谢世子昨夜起身为我加被子。” 裴钺醒来后就洗漱过,旁观了明棠醒来后醒神、下床、又连忙缩回去的一系列动作,为了忍笑,不得不将早擦拭好的手|弩拿在手中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装作在擦拭。 听明棠这么问,裴钺抬眼,见侍女正在将交叠在一起的两床被子分开叠放,随后放在床脚,而明棠对昨夜之事也丝毫没有印象,莫名郁郁。 于是,等明棠洗漱好,边以手随便整理着头发,边坐在妆台前,伸手拿梳子时,就听见裴钺道:“本来今日想带你去猎场上,教你使弩的,可惜天公不作美,不能成行了。” 手|弩因杀伤力强,又易于上手,一向是违禁物品。裴钺也是因定国公府世代从军,如今他也在金吾卫有职位,才能光明正大取了手|弩出来。 明棠闻听此言,顿时眼前一亮。毕竟,谁还不能有个骑马狩猎的梦了? 弓箭难学,明家没有相关人才,请人专门教家中女眷射术更是天方夜谭,明棠想想就算了。如今有比弓箭更易于上手的手|弩,明棠立时便起身,迈步到裴钺身边,接过那手|弩,在手中掂量片刻,只觉轻便且十分顺手。 随后,推开窗,看了眼阴云密布,还在淅淅沥沥下雨的天色,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就偏生是今天下雨呢? 瞧见明棠也变得神色郁郁,裴钺莫名愉悦片刻,起身到桌前用饭,连脚步都轻快了些许。 明棠站在他身后,犹自沉浸在不能立即出去的情绪中,直待一碗清润鲜美的老鸭汤入肚,才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心情好了,她也回过味来:明知道下雨不能出去,还要在此时让她知道,她怎么觉得,裴钺这是故意的? 看了眼裴钺,见他一举一动皆与平日一般,明棠又暗暗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以她之见,裴钺素来行事一板一眼,应当只是计划被打断了,故而顺口一提罢了。 两人和谐地用了早膳,因外间门还在下雨,户外活动自然不便进行。裴钺思索片刻,邀请明棠:“可要下棋?” “好啊。” 闻荷寻来棋盘与云子,二人便在窗边榻上摆了小桌,相对而坐,你来我往起来。 明棠棋路随意,时有神来之笔,裴钺棋路严谨,步步皆有后手,二人一时难以分出胜负。一连四局,竟是各有输赢,不分上下。 棋下到这个地步,明棠好胜心起,收拾了棋盘,立刻便道:“再来。” 裴钺点头,与明棠猜子分了先后,二人又在棋盘上厮杀起来。 室内气氛正好,屋外依旧阴云密布。 旷野的天际乌云沉沉地坠下来,在京城中得知皇帝竟在猎场中得了“祥瑞”的各留守官员各有各的心急,消息传回来后第二天,立时便有潮水般的折子递往内阁。 各位阁臣们被托以监国大事,这些日子下来也渐渐习惯了皇后名义上的“监国”,因皇后行事谨慎,凡对政事提出疑问,皆言之有物,各阁臣便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反正,在陛下于储位之事态度不明的情况下,与其在一位不知道能不能登大宝的监国王爷底下做事,还不如跟日后板上钉钉的太后娘娘打好关系。 一切正是有条不紊,京中因少了许多大户人家,也显得比平常冷清许多。“祥瑞”之事传回,瞬间门便搅动了一池春水,内阁收到的折子比前几日多了一倍不止。 内阁如今的首辅俞老尚书老成持重,大略看了些整理过后的折子,一锤定音:“瞧着大家大略也就两种想法,各捡几份写得好的命人给陛下送去吧。” 便有人荐道:“上科探花这折子写得可谓不错,又身在御史台,行劝谏之事,正是名正言顺。” 俞老尚书略看一眼,点头。不过片刻,又有数封折子被选出,与内阁禀报当日大事的折子放在一处,被信使百里奔驰,送往猎场。魔/蝎/小/说/m/o/x/i/e/x/s/.c/o/m 47. 第四十七章 难道我有狩猎天赋? 皇帝仪仗前往猎场时,每天行多少路、晚间在哪里休息都有定数,自然比不上一路奔驰,只为送信的信使。这场骤然秋雨留下的湿气刚刚消散,来自京城的奏折就已经摆在了行宫中皇帝的案头。 行宫依山而建,皇帝每年到猎场秋猎,为的也是换个环境,选的住处居高临下,视野极开阔。他站在窗边,眺望着此间门景象,听身后汪伸不急不缓地念着头一封,听到一半,就冷笑一声:“怎么,为着头鹿还要朕祭一回天不成?” 汪伸霎时一停,不敢再往下念。 “继续。”皇帝淡淡道。 汪伸便从方才停住的地方继续往下,念完了这一篇总结起来中心思想是“上天赐福是国之大幸,请陛下允准办一次盛典,昭示大夏国运昌隆”的文章。 皇帝回身,接过汪伸手里的折子,径自翻到署名处,看了眼上面那个丝毫没有印象的名字,又见这人竟在户部任职,将折子扔回桌上,道:“倒是挺会想着法子花钱的,打发他去守皇陵,相信他必定能把各色供奉安排妥当。” 运道之说虚无缥缈,裴钺这个武官都知道一只白鹿而已,因天下人都视之为吉兆,好生养着就是了,不可为此大费周章,这读过圣贤书的人不思多做些正事,倒是要为此耗费国库中的钱财。 汪伸记下,心中可怜了这位姓张的小官儿一瞬。户部官儿和守皇陵,就是个黄口小儿,也能知道哪个好哪个坏。 随手拈起另一封奏折,皇帝这次倒是没让汪伸再念,而是自己拿在掌中,默默看了几息,皇帝心气稍平:看来也不都是傻子。提笔,写了个“可”字,放回去。 “有关祥瑞的都不看了,就照这个办吧。”点了点那封奏折,皇帝取出另外的奏报,正要翻看,外间门来报,锦衣卫指挥使梁鹰求见。 “宣。” 梁鹰在皇帝还在潜邸时就是他的部下,多年以来,自然知道皇帝的脾气,进来行礼毕,一五一十,将这些天调查出的结果说出来,未加丝毫个人判断。 皇帝“唔”了一声,听闻涉及猎场一个看守时,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吩咐将那看守去了职位,皇帝淡淡道:“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不必再查了。” 左右不过大儿子晋王要讨好他,费尽心思安排了一场,却因手下人办事不利,给裴钺做了嫁衣这样的小事。以皇帝对他的了解,老大这几天私下里必定是自己就懊丧的不得了,后悔多此一举。 就盼着这次的事能让他长长记性了...多做多错,私下得了白鹿,直接呈上不就得了,非要搞这些弯弯绕绕的。如今可好,这祥瑞之说是跟他半点关系都没了。 事实证明,皇帝对儿子的性格的确十分了解,对他心中所想猜的竟是有八九分准。 本来手下人办事出了差错,他就烦闷不已,京中又传来消息,说是有朝臣在上折子撺掇父皇为那祥瑞办一回大典。若是父皇真同意了,那该是多大的荣耀,偏生如今跟他是半点都扯不上关系,全便宜了一个外人。 晋王心情不好,晋王妃受此影响,自然也心绪不佳,好言劝了半晌,提及楚王头一日就献上了头黑熊时,总算劝动了晋王,让他带着人出了门,决心去山中寻一寻有没有什么少见的猎物。 刚送走换了身戎装的晋王,娘家堂妹求见的消息就递到了晋王妃面前。张家适龄又身份合适的小娘子唯此一个,晋王妃对她也算有几分看重,闻言立即让她进来。 却见张蕊少见地着了身骑装,发式亦十分简洁,十分娇俏,进门后说了几句话,就邀请晋王妃到猎场游玩。丈夫已经出了门,晋王妃这次过来又没带着儿女一道,没什么事务要做,见外面天气晴好,略一思忖,答应下来。 换了适于出门的衣裳,晋王妃本没有要去狩猎的念头,只是想出来走一走,寻了处视野开阔的地方,见此处风光不错,便命人停下来。 随侍们自去铺毡毯、搭帐子、烹茶,晋王妃漫步而行,远远眺望一番远处山峦,目光落在下方,不由一怔。 许是因为有些疲累了,今日出门狩猎的人家不多,下方原野上的一行人便十分显眼。边缘处搭了简易的帐子,下面似是坐了一老一少,再远些,一男一女正相对而立,说了些什么后,便一前一后,乘上了同一匹马。 而那马,晋王妃还有印象,分明是定国公世子的坐骑。 就听身边张蕊小声嘀咕道:“张扬!” 晋王妃看了眼裴家一行人,微微皱了皱眉:“你可是还有那念头?” 当初裴世子还未定亲时,张家二房便委婉提过,想将二房的嫡女许配给裴世子,但怕定国公府拒绝,就想请了晋王妃出面跟裴夫人提及此事,为的是给张蕊加重一下身份。 一个是裴家如今支撑门户的男丁,一个是娘家适龄的堂妹,晋王妃自然愿意。可惜还没找到机会就传出了裴家已经与明家定了亲的事,连婚期都已经定下了。 母亲虽为长公主,自己也受封了郡主,但母亲端华长公主在太后面前并不十分得脸,她成了皇家长媳之后处处谨慎小心,知道裴家已经定亲,便歇了那些想法。 如今裴钺成婚都有些日子了,晋王妃只当娘家久久未给张蕊定下亲事是还在挑拣,哪曾想张蕊竟似还未死心? 张蕊怎敢承认,连忙低头,小声道:“不过是看不惯她这样抛头露面而已。” “未嫁的小娘子,自然要端庄大方,不在外行走,为的是自矜身份,以后能嫁个好人家。她已是嫁了,夫君又眼看着愿意与她这样,怎么能算抛头露面?” 晋王妃转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张蕊,微微皱眉,正要再点她几句,一行人打马而至。 当先那人发丝高高竖起,着一身鲜艳如火的骑装,至晋王妃不远处才下了马,阔步走过来:“远远看着就觉得是你。陶宁,你不是素来最喜欢在屋子里坐着了吗?怎么今天想出来玩儿了?” 晋王妃微屈膝行了一礼:“姨母好。”笑道,“前两日下雨下得人怪闷的,瞧着天气好,就出来走走。” 来人正是皇帝最小的妹妹,太华长公主。 听晋王妃这么说,她“哦”了一声,打量了几眼站在晋王妃身后的张蕊,又看了眼下方,忽得笑了笑,与晋王妃寒暄了两句,与身后跟着的侍女齐齐上了马,道一声:“难得来猎场,我就不跟你闲站着了。” 遥遥看着太华长公主一行席卷离去,晋王妃转身看张蕊:“你觉得太华姨母张扬吗?” 张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晋王妃淡淡一笑,所以,这就是身份地位不同带给人的观感了。因都是臣下之女,张蕊会觉得明棠出行张扬,却觉得长公主出现在猎场是理所应当。 因需要堂妹联姻,晋王妃也需要她心甘情愿为家族付出,而不是仍怀着不应当的念想,因此并不吝于指点几句,带她到一旁坐了,命人沏了茶,微微眯了眯眼,声音淡淡:“阿蕊,你要知道,一个人做了一件事,重要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这个人的身份。” ... 原野上,没想到最终还是与裴钺同乘了一匹马的明棠初时还有些不自在,片刻后,迅速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骑都骑了,还不如让自己舒服点。 于是,向后微微靠在裴钺的胸膛上,为自己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目光不住在四处搜寻着,瞧见远处草间门似乎有一团灰色,迅速抬起手臂,按照裴钺教的,瞄准了一息后,扳动弩机下方的悬刀。 霎时,只见一支短箭飞速射出,然后牢牢钉在了离明棠瞄准的位置目测还有一丈有余的地方。 那团灰色听见动静,颤了颤,片刻间门完美诠释了“动若脱兔”这个词的含义,不见了踪影。 隔着衣物,明棠清晰感觉到裴钺胸腔颤了颤,似乎笑了笑,随后,手臂被裴钺托起,重新上了短箭后,裴钺低声道:“手要稳,眼要疾,神要专...” 说话时,明棠能清晰感知到有气流拂过耳后,带来一阵痒意。这让她怎么专心? 明棠无声在心中回了一句,试着集中精神,渐渐的,竟真觉得自己似乎进入了一种有些奇妙的状态。眼角瞧见枯黄草中一团白色,明棠身在意先,扣动悬刀,短箭离弦,片刻后,明棠只觉自己似乎听到了利器刺入的声音,那团身影也受了伤似的,开始挣扎。 跟在二人身后的侍卫欢呼一阵,有人离队,抢先跑过去,顺手在咽喉处补了一下,送它彻底归了西,提着短箭上的猎物,打马回来,欢呼道:“少夫人猎到白狐一只!” 竟是只狐狸?明棠自己都要为自己的运气惊叹了。她都没想过自己刚学不久就能开张来着,何况还是狐狸这种灵巧的猎物。 抬起右臂端详了一阵,明棠心道:难不成我这辈子的天赋点在了这方面? 可惜,接下来明棠很快就认清了现实,一上午除了那只狐狸以外再无进账,眼看着要到了中午饭点,明棠心下遗憾,加上胳膊隐隐酸痛,还是决定先回了帐子休息。 初学之人,哪怕□□并不需要多大力气,一上午也多半会手臂酸痛。裴钺早就想提出让明棠先回去歇息,却因见明棠兴致勃勃而没能开口,如今见明棠主动提出先回,顺势同意,将她送回后,与一众侍从掉头。 今晨听说叔叔和婶娘要出门,裴泽可谓是撒娇手段齐出,总算是让大人们点了头,得以与众人一道来了地方。 谁知道人是出门了,裴泽却觉得与在家里没什么分别。 ——不过是一个在家里玩玩具、跟祖母展示背书成果,一个是在帐子里。 但想到明棠说了,她是要跟叔叔一道为今天他们的午饭而奋斗,要是被打扰了,今天中午就要饿肚子,裴泽便安下心,只是时不时翘首盼着外面马蹄声响。 好容易听见动静,裴泽丢下手中的东西,小跑着到了帐子门口,看见明棠,凑近,绕着明棠转了一圈,却是什么也没看见,瞬间门疑惑,发问:“饭呢?” 难道阿泽眼睛又坏了,所以看不见?魔/蝎/小/说/m/o/x/i/e/x/s/.c/o/m 48. 第四十八章 这也算出去玩吗? 这单纯的疑问十分具有杀伤力,明棠脚步一滞,自从与裴泽熟悉起来之后,头一遭体会到什么叫会心一击。 停顿片刻,明棠忽略了裴泽话中的其他含义,淡定道:“等你叔叔回来就有了。” 裴泽瞬间就懂了:“娘抓不到,要饿肚子。” “谁说我没抓到了?只不过是抓到的猎物不能吃而已。” 裴泽直击重点:“不能吃,有什么用?” 垂首看了眼裴泽,明棠带着他在帐外的毡毯上并排坐了,两人一起看着眼前辽阔的秋日草场,明棠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深沉:“现在没用,不代表以后没用。你还小,长大了就知道了。” 这唬人的语气果然让裴泽若有所思,明棠再次揉了揉他的黑发,向后靠了靠,心道小孩子果然好糊弄。放松地享受了一刻秋日温暖又不刺眼的阳光,马蹄声阵阵响起,明棠睁开眼,就见裴钺一行人归来。 既是皇家的猎场,猎区中自然不可能少了猎物,一行人带了猎物回来后,整个营地瞬间便繁忙起来。 裴泽自出生起,从没靠近过厨房这种地方,此时可能是他距离做饭现场最近的一次。见众人都聚在一起,过了片刻后有香味飘来,心中好奇不已,示意周奶娘带他过去看。 小郎君年纪还小,周奶娘知道那边恐怕正在剥皮放血,怎敢带他过去看那种场面,两人一时便僵持住。 好在裴钺及时出现,带来几片烤好的兔子肉,及时吸引了裴泽的注意力。 “怎么这么快?” “向南他们都是打猎的好手,秋日里时常到山上打牙祭,也没那么多讲究,自然比府中厨子们动作快。” 明棠看了眼侍卫们聚集的地方,就见他们毫不拘束,垒灶生火后,边烤边吃,看起来十分自在。 “世子从前也跟他们一道吗?”公府侍卫,要紧的自然是护卫主子安全,就是有歇息的时候,自行出猎的可能性也不大,定是随着裴钺出去的。 看了眼曲着条腿,也坐在了毡毯上,却依旧风度颇佳的裴钺,明棠实在是想象不出他与侍卫们在一起笑闹的模样。 裴钺领会了明棠的意思,摸了摸鼻子,却是不答话,而是笑着将裴泽揽过来,问他:“好吃吗?”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维持着体面,一副贵公子的模样。但在妻子面前,自然要表现得好一些。 他怀中,裴泽迅速点了点头,以示强烈赞同,指着侍卫的方向:“还要!” 这迫切的语气成功让明棠也生出了好奇心,有了尝试一下的念头,目光再略过侍卫们聚集的地方,却见那群方才还个个都十分活跃的青年们动作竟收敛了许多,像是从郊野瞬间到了庙堂,一个个斯文有礼的不得了。 疑惑了一息,明棠便清楚了缘由:有一行五六人自下风处纵马而来,正好先落入侍卫们眼帘。最重要的是,那一行人皆为身着骑装的女子。 那些人明摆着朝裴家营地过来,明棠看不清那为首之人的面庞,但看这行事做派,也知道定是皇家贵女。吩咐闻荷进去告知裴夫人这一消息,明棠起身,预备着会一会这人。 动作间,那行人已经到了不远处,纷纷下马,恰在裴夫人出了营帐之时到了跟前。 裴夫人略一怔,当先福身:“见过太华长公主。” 太华长公主挥手叫起,声音极爽朗:“带着人出来打猎,却忘了带个厨子,瞧见夫人一家这里东西齐全,就不请自来了,夫人勿怪。” 些许小事,且,长公主都已经站在了眼前,裴夫人自然示意无妨。 两人一个是公府夫人,一个是当朝长公主,寒暄说话时,明棠作为儿媳妇,自然是站在裴夫人身后,低眉敛目,以示恭敬。 直到寒暄告一段落,裴夫人向长公主介绍她时,向前一步,微屈膝向长公主问了好,才迅速看了这位她闻名已久的长公主一眼。 只这一眼,就给明棠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倒不是太华长公主如何国色天香,貌美动人。实际上,她的确生就一张妩媚的芙蓉面,便无珠玉点缀,亦风情十足。但,比容貌更引人瞩目的,是她身上那股自信昂然的气度。这是明棠在现在这个时代很少见到的。 在她打量长公主时,太华长公主也在看着明棠。与明棠对她印象深刻相比,她却是觉得这位明家的四小姐瞧着平平,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像是个寻常的世家贵妇,丝毫瞧不出她身上还担着本朝第一个和离女子的名头。 越是如此,便越是好奇,太华笑道:“夫人别在这风口处站着了,让明氏陪我说会儿话就好。” 太华长公主除了与驸马关系不睦招人非议以外,素来并没有什么嚣张跋扈的名声,裴夫人也相信明棠能应付得过来,点点头,带着裴泽去了账中。 长辈不在,裴钺一个成年男子自然也不便在此,向不远处避了避。 转眼间,原本聚在此处的人没了大半,长公主却也不开口说话,仿佛那个要明棠留下陪着的人不是她一般。 去裴家处理猎物处送了上午所得的侍女们此时回来,其中一人凑到长公主耳旁低声说了些什么。 明棠就见她先是有些意外,随即笑容越发明显,问道:“听晨露说瞧见贵府猎物里有只白狐,我今日就是为了寻白狐才出来的,这一上午都没瞧见,不知可否把这白狐让给我,我拿颗东珠来换。” 东珠珍贵,拿来换白狐明显是以贵易贱,明棠无意占这位公主的便宜,倒是想做另一笔买卖,闻言道:“那白狐不过运气好才遇上,当不起东珠的价钱,长公主若是有意,臣妇想拿它换您几只上午猎得的动物。” “哦?这是为何?”东珠之贵重,太华不信这位明氏不知道。 明棠含笑:“因上午出门前,跟家中小辈吹下了海口,却只得了只不能吃的狐狸,如今很是颜面无光,是以想挽回一下形象。” 家中小辈?长公主略一回想,方才的确有个不低头都看不见的小孩儿在。 “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长公主有些讶然,忍不住盯了明棠半晌。先前有关明棠的传闻沸沸扬扬,她还以为,明棠本人会是个...总之比较有想法的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机会跟当朝长公主单独相处,想的竟然是要挽回在一个三岁小孩儿眼中的形象。 但是,既然明棠这样说了,她也乐得简单,叫来侍女吩咐两句,便盯着明棠。那意思很明显,不回话不行。 明棠无奈,问道:“长公主先前应该并不认得我?既如此,公主应是先前听了些有关我的传闻。若不然,我们初次见面,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长公主都不该有这样的感慨。” “的确如此,我先前就听了许多有关你的事,是以先入为主,觉得你会更与众不同些。” 太华长公主第二次上下打量了明棠一番,自发丝,到脚下,见明棠始终面色平静,忽然明白了先前她心中为何有一瞬觉得怪异:正是因为明棠分明违背了世情,却又表现的与世人毫无分别,是以让她觉得违和。 “已经足够与众不同了,没必要处处强调,不是吗?”明棠眨了眨眼,十分真诚。 长公主哈哈一笑:“这倒是。” 一时,侍女来报说食物已烹调好,两人便一前一后往营帐中进去,众人按座次坐了,裴泽看了眼这个新出现的叫做长公主的陌生人,便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目不转睛盯着桌上的炙肉。 方才叔叔只拿来了几小片,现下可是有许多。 正等着动筷,裴泽听见长公主说道:“方才得贵府少夫人赠了只白狐,为表谢意,我将今日猎到的猎物都赠给她了,夫人回去时记得清点。” 裴夫人一怔,颔首道谢。 待送走来借地方吃饭的长公主,裴泽知道眼下终于有自己说话的份儿了,凑到明棠身边,目中满是惊叹:“厉害!” 明棠给裴泽飞了个有些得意的眼神:“怎么样,婶娘没骗你吧。虽说婶娘猎到的猎物不能吃,换来的可够你吃十天也有余了。” 裴泽愈发崇拜,点点头,随即,想到明棠早前说的话,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表示:“还没长大。”不是说,长大了才能知道吗? “比起之前,是不是长大了一些?” 裴泽点头,越发心悦诚服。才刚长大,就看见了不能吃的换能吃的,婶娘果然一句都没说错! 沐浴在裴泽崇拜的目光中,明棠心下很是陶醉。借机跟长公主搭关系什么的,哪有跟小朋友说话有意思? 因裴泽可能体会到了在外面玩的乐趣,第二日,明棠刚与裴夫人请过安,裴泽殷切凑到了明棠身边。这样的场景以往也发生过两次,明棠只当他是想过去跟自己玩儿,带着他快到了东跨院时,却听见裴泽焦急的声音:“出去,玩儿!” “出去”两个字,尤为大声。为了明确自己的意思,裴泽还伸手,指着庄子大门的方向。 昨日虽没正经猎着什么东西,明棠也觉得劳累,今日原本打定主意,不再出去。 但,裴泽的目光又实在让人难以拒绝,明棠思忖片刻,点头。 随后,带着一行人,出了庄子大门。 裴家庄子周边都是裴家的地盘,只是没盖了房舍而已,却也不虞有外人打扰。因此处有溪流经过,裴家不知哪位祖先,便于溪畔建了亭子,还种了些竹子,如今虽是秋日,竹子依旧明瑟,风景颇佳。 明棠看了眼,十分满意,在此处停下。身后侍女们便迅速进去,放好坐垫,摆上点心、茶水,明棠坐下后,闻荷适时递上话本。 裴泽朝来时的路看了看,发现居然还能看见庄子的大门,眼神不由迷茫:这也算出去玩吗? 好像是出了门的,又好像是没出...与明棠对视片刻,见明棠眼神笃定,裴泽便自动说服了自己:怎么不算呢,都不在家里了,肯定是出门了的。 于是,高高兴兴下了地,不过片刻,就寻到了乐趣,蹲在一旁,专心致志看着地上蚂蚁打架的场景,嘴里还小声给蚂蚁们配着音。 见裴泽自得其乐,明棠命人看好他,不许让他往水边去,便放下心。一边让红缨为自己揉捏有些酸痛的胳膊,一边用单手有些别扭地看话本,心下很是遗憾,为什么她没多生几条胳膊出来,看书时候只有一只手能动实在是不方便。 跟着裴钺,非要到裴家见一见这位如今成了裴钺妻子的明四小姐的南望,遥遥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亭中一女子身边侍女环绕,奉茶的奉茶,捏肩的捏肩,看着十分惬意。 而亭外,裴家那个十分宝贝的小郎君裴泽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做什么,身边倒是有仆妇看着,但也仅仅是看着。 叫了裴钺一声,南望有些不敢置信:“这就是你口中对上孝顺长辈,对下教养小辈,非常适宜你们家情况的你家少夫人?” 睨了裴钺一眼,南望心下十分怀疑友人这是已经喜欢上了这位明四小姐,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就是他这个为着联姻养大的长子,虽不能继承家业,小时候也没被父母这样对待过。 裴钺自也看到了那副场景,却是不以为意:“兴许是阿泽就喜欢这样玩儿。” 小孩儿就是要皮实些才好,若是整天不错眼看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瞧着尊贵,也不容易出事,长大了却也就与废人无异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49. 第四十九章 一支剑舞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听到动静的仆妇们连忙动起来,围在裴泽周边,生怕是陌生人来访,骑着马冲撞了小郎君。待看清是自家世子那匹十分具有标志性的坐骑之后才放松了些,候在路边,等着给主子见礼。 裴泽看蚂蚁打架看入了神,连有人走到他身后都不知道,口中依旧在为两只小小的动物配着音。 “声东击西!” “虚晃一枪!” 将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南望嘴角抽了抽,直起身:“你们家小侄子还真是...有趣。”看个蚂蚁,词倒是不少。 听到动静,裴泽起身,因蹲得久了,刚起来时踉跄了几步,撞在裴钺腿上才稳住步伐,顺势揪住裴钺衣裳下摆,晃了晃脑袋,歪头看了眼,有些不确定道:“南叔叔?” 随后,努力稳住身体,回忆着长辈的教导,躬身给南望见礼。 南望本来已经做好重新自我介绍的准备,没想到裴泽小小年纪居然还记得自己,一时措手不及,又见裴泽这样有礼,竟也躬身,回了裴泽一礼:“见过裴小世子。” 明棠走出亭中,所见的就是一陌生男子一本正经向裴泽躬身的场景。 裴泽年纪幼小,个头不高,这人弯着腰跟裴泽见礼的场景怎么看怎么违和,明棠忍着笑,给裴钺递了个疑惑的眼神。 裴钺接收到信息,轻咳一声,介绍道:“这是我的好友,南望,南夷州南夫人的长子。” 南望这才醒过神,起身,莫名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与明棠见礼道:“我痴长裴钺几岁,便厚颜称你一声弟妹了。” 他生得风流俊雅,言谈间如个风度翩翩的读书人。外表看起来这样大相径庭,出身也扯不上关系,明棠波澜不惊还了礼,心中着实有些好奇这两人是怎么成了好友的。 从看蚂蚁大业中被唤醒的裴泽在大人们见面时乖乖的在一旁观看,等看到他们不说话了,便到明棠身边,拉住明棠袖子,带着明棠,献宝似的道:“娘快来看,蚂蚁打架!” 明棠便歉意地朝两人笑了笑,跟着裴泽到他方才蹲着的地方,与他一同蹲下,两人凑得极近。才不过几息,就听见明棠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挥手叫来闻荷,片刻后,从闻荷手中接过一个小碟子,又取了细细的竹枝,蘸取了碟上的东西,在地上写了个“泽”字。 随后,明棠起身,唤人搬了个凳子过来,坐在一旁,而裴泽则一直蹲着不动。 过了半晌,裴泽惊喜道:“地上有字!” 被蜂蜜吸引的蚂蚁呼朋唤友,渐渐爬满了明棠在地上留下的痕迹,在土地上留下一个黑色的大字。 “这个字念‘泽’,就是阿泽的名字。” 裴泽惊喜万分,仔细地看了又看,直到蚂蚁渐渐散去的时候才起来,起身时又是一个踉跄,扑在明棠膝头,仰头看明棠时目光崇拜不已:“娘真厉害!” 在一旁边与裴钺说话边旁观了这整场互动的南望叹为观止,拐了裴钺一下:“是我方才想岔了,你家小侄子他就居然真的吃这一套啊。” 用蜂蜜写字吸引蚂蚁这种事,他三岁时候已经不屑于这种把戏了。 裴钺以手挡住南望撞过来的手肘,两人身形未动,转眼间已经过了几招,以南望连忙收回隐隐作痛的手臂做终。揉了揉被裴钺使劲捉过的地方,南望嘟囔道:“你现下真是了不得了。”以前就算拿他容貌开玩笑都无碍的。 但,看了看那边两人相处和谐的场景,南望不得不承认:“你先前没说错,你这位少夫人的确难得。” 无论她是心中作何考量,孩童心性敏感,她能于裴泽如此亲近,至少行为上是出于真心的疼爱。 裴钺点点头,毫不客气:“这是你今天说的头一句像样的话。” 南望气结,心中却不自觉为这位好友欢喜:娶到合意的妻子确非易事。尤其明家四小姐还是和离后再嫁给他的,一人结为夫妻这件事,恐怕比他一个南夷州过来的人,却与定国公家一公子成为好友还要更离奇些。 亭中布置还在,一人见明棠与裴泽正有说有笑,便移步到亭中坐下说话。 闻荷正在跟自家小姐一道逗裴泽玩儿,回身瞧见世子和世子的朋友进了亭子,心里一跳:小姐先前看的话本她还没收起来呢。 急忙进了亭子,瞧见两人是刚入座的模样,闻荷上前,带着其他人重新为两位沏了茶,又收拾桌上明棠的茶盏,顺手将那话本也一道带走,动作轻而敏捷。 南望目送她出了亭子,心下颇觉好笑:“她不会以为我们没看见那话本子吧?” 裴钺抿了口茶:“非礼勿视。” 他眼力极佳,进来头一眼便看见了那倒扣在桌上的书籍,本以为是明棠出来闲坐时也手不释卷,看的又是那日他在明棠枕边发现的那类极无趣的书籍,再一看便能发现那封皮上极明显的《镜中仙》三个字,分明是市井之人用来解闷儿的话本子。 但...妻子有这样的小爱好,裴钺自己心下惊讶已是足够,却不许友人也拿此说笑。 南望无奈:“好好好。是我无礼了,我方才什么都没看见。” 裴钺颔首:“下不为例。” 南望翻个白眼,起身:“你这人,真没意思,我去拜见老夫人。” 裴钺点点头,命人带他过去,自己却不起身,而是坐在位中,目光落在那一长一幼身上,不自觉露出些微笑意。 待得晚膳时分,因南望与裴家素来熟悉,裴夫人更拿他当自家子侄看待,知道南望是个不拘束的,便特命将晚膳摆在了庄子后的花园中。 名为花园,实则并无多少奇花异草,多是些常见的植物,也不多加打理,自然而然便透着天然的野趣。园中唯一株桂树如今花开点点,微风拂过,满园甜香。 从前都是在桌前吃饭,今日却是各自分了几案,实行分餐制,裴泽左右望望,深觉有趣,却是不肯安分坐下。 一时只见裴泽如同穿花的蝴蝶一般,端着个小碗,先在裴夫人案前停留,再转到明棠与裴钺案前,每到一处,便停下来,接受投喂。 因他年岁小,又是自家家宴,众人只当有趣,也不提及礼数一类扫兴的话。裴夫人亦是自斟自酌,含笑望着,只叮嘱众人万不可给裴泽尝酒。 裴泽在这个四处“要饭”的过程中也越发放得开,笑得小脸红扑扑的,小跑到南望案前,指名要了一块炙肉,吃下后,献宝道:“娘换到的,好多好多,吃不完的肉!” 看得出,裴泽对这件事颇为骄傲。 “换到的?” 裴钺应道:“是,太华长公主正求白狐,便以那日所得的猎物与我们交换。” 南望一怔,随即笑道:“原是这位贵主,这倒是不奇怪了。不过,未必是她求白狐,兴许是为燕王寻的。我前几日便瞧见她与燕王一道,带着人四处猎狐狸来着。” 夜色渐深,四周亮起烛火,将园中映得如同白日般明亮。明棠一怔,没想到不过是块狐皮,也能扯到燕王身上,不由微微倾身,询问裴钺:“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应是喝了酒的缘故,明棠靠近时,有种引人沉醉的芬芳丝丝缕缕传过来,裴钺心中一跳,不合时宜地想起明棠嫁进来后,房中总是有种淡而悠远的香味,与此时大不相同。 压下纷杂的念头,他摇摇头:“一块狐皮而已,不会。” 倒是猎场有个看守丢了职位,恐怕那白鹿的确如他猜想,是某位王爷安排的,如今已经被陛下发现了踪迹,而他这个截了胡的人恐怕要让那安排的人心下不满了。 对面南望带了酒意的声音随着风慢慢递过来:“你们家今年莫非命里带‘白’字,先是白鹿,又是白狐。”慢了半拍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低笑道,“不过,若没有你这白鹿,也没有热闹看了。京城那些大傻子官儿,听说有个户部官儿上折子要办什么典礼,被陛下发配去守皇陵了。倒是让那姓陈的,出了回风头...” 声音到最后,不由有些含糊,而南望也因为没说出口的半句话,酒意散了大半。抬眼看了眼对面,见明棠正转头吩咐侍女,裴钺则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心下稍稍放松些许,忽得扬声问道:“月色正好,有酒无乐却是扫兴,裴钺,你这里可有琵琶在?” 裴钺哪里知道?看向裴夫人。 裴夫人则略一想后,点点头,吩咐侍女,去对应的库房,取了琵琶来,笑道:“恍惚记得是一十多年前的旧物,放在这里一直没有带走,你看看,可还能用?” 南望以指轻扣,不由赞道:“好琵琶!”随后,校了较弦,将琵琶抱在怀中,看向裴钺:“我这个当客人的都自愿表演了,你这个当主人的,拿什么招待?” 明棠闻言,侧身,目光期待。 裴钺自幼练武,若此时要和乐助兴,应是...舞剑? 果然,裴钺稍稍停顿片刻,无奈起身,应道:“一支剑舞,如何?” 因大夏朝以文武双全为上,历来也常有女子编排剑舞,以此迎合看客潮流,男子剑舞却是十分少见。因而自裴钺取了剑来,将那三尺青锋自鞘中取出,露出一抹银光之时,花园中人都悄悄停下了手中动作。 “铮——” 琵琶声响,裴钺站在原地,在琵琶声渐起时,骤然起势。 甫一动作,便是迅疾无比,剑光在烛火照耀下几乎划破夜色。琵琶一声紧似一声,裴钺也是在场中辗转腾挪,剑光密集之时直如水银泻地。 南望琵琶弹得不错,裴钺剑舞之姿亦是让人目驰神摇,再加上裴钺那张烛火下越发动人心魄的面孔,明棠看得心驰神往,忍不住以酒佐之。 绵密醇厚的佳酿滑入腹中,明棠托腮,目不转睛看着场中以一人营造出千军气势的裴钺,不由喟叹:可真是占了大便宜了... 琵琶声渐缓,裴钺动作亦是随之轻缓下来,比起先前如暴风骤雨似的剑势,此时如春风细雨,却似乎蕴含着丝丝寒意,让人不敢因此放松心神。 果然,不过片刻,琵琶骤然转急,裴钺也忽得跃起,手中剑脱手而出,直入高空。明棠心中一紧,却见那剑光直坠而下,正入裴钺手中鞘中,严丝合缝。 琵琶声还在继续,渐渐缓若流水,裴钺却是站在场中不再动作。知道这是到此为止了,明棠长长吐出一口气,心中颇为满足,为自己再斟一杯。 裴夫人亦是恍然回神,见裴泽紧紧贴在自己身边,还张着嘴,一副没回神的模样,而园中四处多了许多今日晚上不在此处服侍的人,骄傲之情涌上心头,看向裴钺的目光越发柔和。 乐声渐止,裴夫人看向南望,含笑道:“夜色已深,不若就在此住下。” 南望哈哈一笑,也不推辞:“多谢伯母的好琵琶,今天这一场实在痛快!” 提了桌上残酒,起身,随下人去客房安歇。 园中,裴夫人看着小夫妻两个,微微一笑,命人抱上还有些激动的裴泽,先行一步。 片刻间,园中原本有些喧闹的人群如流水般离开,唯余似有些醉意的明棠坐在桌旁。 裴钺俯身将她横抱而起,沿着烛光照亮的青石板路回房,脑中却不期然想到她在听到“姓陈的”三个字时那毫不在意的反应。 垂眸,视线随明棠而动,见她熏熏然在他怀中找了个舒适些的位置,裴钺又是欢喜,又有些微无措。 对相识多年的陈御史,她毫无半分留恋…那往后,会不会对他也是如此? 跨过门槛,将她放在床间,裴钺俯身,视线描摹片刻,忽然笑起来。 他何必去跟那样的人比?魔/蝎/小/说/m/o/x/i/e/x/s/.c/o/m 50. 第五十章 好像被勾引了 翌日,明棠头一次在清晨醒来时还能看见裴钺。 一醒来就能看见身边躺着个美人,自然是让人心情颇愉悦的一件事。就是这姿势... 喝酒是真的误事。 明棠佯装淡定,收回有些不老实的手脚,询问裴钺:“世子今日不晨练吗?” 怎么跟她一起睡了个懒觉?这个习惯可不好,容易让她不好意思。 裴钺动了动稍有些发麻的胳膊,坐起身,垂眸看着明棠,见她难得视线有些闪躲,忽而一笑:“幼娘酒后颇有几分力气,挣脱不易,便稍歇一日。” 一个习武的青年,说挣不开她...明棠半分也不信,盯着裴钺看了几息,确认这人是在调侃自己,不由有些微妙。 停顿片刻,索性大大方方道:“如此看来,我还有几分习武的天分。” 裴钺点头:“确实如此,回府后,幼娘可常去校场,即便无法真学成高手,能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等裴钺起身,前去洗漱,屋外候着的闻荷等人也陆续进来,明棠坐起来,才慢慢回过味儿来:方才裴钺是叫了她两次幼娘吧? 礼尚往来,用罢早膳,明棠去整理好仪容,出了内室,唤等她一道去正房的裴钺:“可以走了,阿钺。” 初时,裴钺还未反应过来,直到明棠站在他面前,含笑又唤了一句,裴钺回神,镇定颔首,率先前行,脚步却透出几分轻快。 往来猎场与京城间的官道上信使日夜不息,陛下驳了要为那白鹿办个仪式的消息传回来,被发配去守皇陵的张姓官员自然是如丧考妣,深悔自己为了写这封折子还特意点灯熬油了几天,怕自己辞藻不够华丽,用词不够精准,在一众奏折里不能脱颖而出。 眼下倒是好了,费尽心思妙笔生花写出来的奏折的确是够脱颖而出了,偏偏没对准陛下的心思,一封就把自己送到了冷衙门。 张家上上下下悔之晚矣,张家夫人特意寻到族中如今最有能耐的、出了个王妃的族长家里,却也还是没什么用处,只得为丈夫收拾行装,赶在朝廷派人催之前,送丈夫去了皇陵上任,生怕去得慢了被人抓住把柄。 有人失意,便有人得意,陈家宅子里,则是一片欢欣鼓舞。 吴氏自从知道陈文耀上折子劝谏皇帝后便一直七上八下的那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为陈文耀倒了盏茶,托腮,笑着看他:“还是郎君有本事。” 本来,秋猎得了个什么祥瑞,吴氏也并不关心,左右与她并无什么关系。但听说有裴世子的一份功劳,她便不怎么欢喜了。 在她看来,有了这样一份功劳,裴世子还不得更上一层楼?本来就够显赫了,再厉害些,恐怕再过几十年,她都不能跟明棠相较。 暗自郁闷了两天,得知陈文耀竟上折子劝谏,请求皇帝不可太过看重“祥瑞”之说,那本来若有似无的郁闷登时变成了怀疑:这样的大好事,其他人上折子恭喜还来不及,郎君偏要劝谏,不会是因为裴世子是明棠新任丈夫的缘故吧? 若不然,何必冒着要扫了陛下的兴的风险上什么折子? 心中有了疑影,第二日,见陈文耀穿了件在她嫁进来之前置办的旧衣,吴氏越发气闷:有她置办的新衣不穿,偏寻了件旧的,这是什么意思? 吴氏素来就不是个能耐得住的,心里有气,行动间不免带出来三分,陈文耀又是见惯了吴氏嫁进来之后处处贤惠模样的,既不知道她为什么摆脸子,问了几句,见她不说,也心生不悦。 两人便就这么不冷不热了几天。 直到陛下的态度从对两个官员的态度中透出来,也传遍了闲得发慌的京城人口中,吴氏才知道自己是错怪了陈文耀。 分明是郎君猜准了陛下的心思,与那明氏根本毫无关系嘛! 两人恼了这几天,吴氏也觉不适应,如今自觉误会已经解除了,再对上陈文耀时,便又是以往的好言好语。 陈文耀不解吴氏为何态度变化如此之快,接过茶盏,还没开始套话,吴氏已经自顾自问道:“郎君是怎么猜到陛下是不会把这祥瑞当回事的?” 将心比心,要是她家庄子上的猎户在山中寻到了什么稀罕猎物送过来,她家不仅会为此赏那猎户金银,恐怕父亲还会为此开场宴会什么的炫耀炫耀。毕竟,人无我有,说出去多有面子啊!就连她母亲,也会更乐于赴别人家的宴,也好借机宣扬宣扬这事。 陈文耀微微皱眉,这才明白吴氏这几天为何如此反常,简短解释道:“陛下是明君,自不会信这些东西。” 况且,他得了消息,那祥瑞分明就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见吴氏还是有些不懂,陈文耀忽得生出些不耐: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要人解释,若是明棠...他悚然一惊,微微摇头,将那些情绪压下,温和解释了半晌,见吴氏终于颔首表示懂了,他也松了口气。 “我还有些事要出去一趟。” 陈文耀起身,不顾吴氏有些挽留的目光,径自出了门,一时却想不出该往哪里去。停顿几息,思及前几日下了雨,雅云那里请了大夫上门,转身,去了后巷。 皇帝的态度隔着遥远的距离也搅动了京城的一池春水,一些观望皇帝对祥瑞态度的官员也歇了心思:显然皇帝还没到老而昏聩的时候,不是能被这种手段讨好的。思及皇帝登基以来的种种手段,一时之间私下的暗潮涌动竟是少了些许。 在猎场盘桓了半月之久的皇帝也终于看厌了凤凰岭行宫的风景似的,宣布要择日启程回京。 临行前,却吩咐随行的宫人采了凤凰岭上最艳的枫叶,道是要带回宫,给今年没能出游的皇后。 本该局限在行宫内的消息不知怎的传得到处都是,皇帝与皇后少年夫妻、鹣鲽情深的传闻便又为众人津津乐道。 连带着凤凰岭的枫叶都成了稀罕物,各家都悄悄命人取了些,要沾沾福气。 回京路上,因防务不是裴钺负责,他也不需如来时一般时时警戒,便时常护卫裴家车队旁。 见明棠时常撩了帘子看风景,猜到她在车内恐怕无聊得很,邀明棠与他一样,骑马随行。 这时的马车素来颠簸,官道上也好不到哪里去,明棠知道要出远门,早让人在车中垫了厚厚的褥子才好受了些,如今既然有机会骑马放放风,明棠自然欣然接受。 如是两天,裴泽先不愿意了:无他,因明棠时常弃车骑马,都没空跟他一起玩了。 况且,看着叔叔和婶娘日日骑在高头大马上在外面说笑,他也是很想尝试一下的好不好! 裴泽心中不满,便正式提出诉求。如今他日日都要锻炼着说话,比之前说话时流利了不知多少,虽然一句话时常缺胳膊少腿,意思却传达无误,让人连个装听不懂,含糊过去的理由都没有。 念及如今天气正好,速度也不快,拗不过孙子的泪眼,裴夫人只得同意:“那便让你叔叔每天带着你在外面放放风吧。” 裴钺听着母亲的请托,再看看眨着一双大眼睛殷勤看过来的自家侄儿,沉默片刻,思及的却是前几天他脑中闪过的场面:学会骑马的裴泽跟在出行的他和明棠后面,十分聒噪。 没想到,他还不会骑马,已经先有了这一天。 母亲已经交待下来,裴钺还是点点头,第二日,去接了裴泽,抓住他后背衣裳,提起来放在自己身前。 裴泽骤然腾云驾雾,兴奋地不得了,在裴钺身前坐稳,好奇地看了看身下的骏马,手指穿过鬃毛,为这手感略微惊奇了一瞬,又摸上自己的头发,十分得意:“阿泽,头发好摸” 说着,还力邀裴钺也来摸一摸试试。 见裴钺不应,他又向右侧看去,大致估算了一下明棠和自己的距离,遗憾道:“叔叔没眼光,娘太远了,阿泽可怜哦。” 听清他说了什么的裴钺:...... 突然怀疑,从前那个一字一顿的阿泽到底是怎么突然变成现在这样的? 孤芳自赏了一阵子,裴泽复又开心起来——这可是他头一次在以这个视角看风景 一家三口并辔而行,裴钺一边护着身前的裴泽,一边时不时与明棠说几句话。 天高地阔,马蹄声阵阵,裴夫人间或撩起车帘,看一眼前方,欣慰一笑。 裴家的护卫们不远不近跟着,时时警戒着周围,十分恪尽职守。 每到歇息时,聚在一起,却默契地开始议论—— “世子今天的衣裳跟少夫人昨天的十分相似。” “跟小世子的是一样的!” 扶风最有发言权:“少夫人衣裳上的襕边跟世子的是同一块料子。” 等护卫们私底下暗戳戳数清了这三个人到底有几套衣服是一起做出来的,并私下多次感慨主家展示恩爱都这样隐晦又直白时,一行人便也回到了京城。 圣驾自是回宫,余下随行的也是各回各家。 裴家早有人提前到府中报了归期,车队到了公府门前,管家裴福早带着众仆妇迎接。 被留在京里管着生意的折柳时隔多日终于又一次见着了自家小姐,以往再是稳重的人也不禁有些激动,想起红缨时还总有几分说不出的醋意。 ——要知道,在有红缨之前,小姐从来都是去哪里都带着她的,可没说过要让她管着生意所以不便随行这种话。 内心种种情绪,在真正看见明棠时戛然而止,甚至面上都不可抑制地流露出几分错愕。 折柳死死忍住,与明棠一行人回了诚毅堂,又服侍着她换了轻便些的衣裳,才欲言又止,道:“小姐怎么出去一趟,黑了这么多?” 明棠大惊。 但,现下的铜镜就是磨得再光滑,明棠也不可能对镜看出自己肤色变化,只能借助折柳肉眼判断:“有那么明显?” 折柳点点头:“其实并不算肤黑,但小姐以往白皙,如今有了变化,便显得十分明显了。” 想想自己这段时间,的确是天天在外行走,秋日又多是晴朗无云的好天气,晒黑些也是有的,明棠无奈,只能接受了这个事实。 待晚间,裴钺回来,明棠禁不住对着他的脸看了又看,却觉毫无变化。 被盯着看了半晌的裴钺:? 寻不出自己哪里有什么不对,便出声询问,明棠却始终不答。 直待躺在床上,明棠止住他欲取帘钩的手,坐直,语气严肃:“我有一惑,想请阿钺配合一下。” 裴钺顿住,屏息,等候。 明棠便倾身,靠近,伸手,轻轻一抽,裴钺衣襟散开,露出的部分与面部肤色并无区别。 再三确认果真是毫无变化,明棠无言:早该想到他练武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应该是天生的晒不黑,为什么还不死心,非要亲眼确认? 在明棠触及衣带时就隐隐屏住呼吸,开始等待的裴钺:.....? 见明棠似有些出神,裴钺微微皱眉,握住明棠手腕,带着她缓缓靠近自己。 手掌下忽然多了柔韧结实的触感,明棠本能摸了两下,回神,裴钺已经倾身靠近,在她耳边轻吻一记:“幼娘可喜欢?” 唇瓣贴在颈侧,热气缓缓顺着皮肤攀爬而上,她垂眸就能看见裴钺长长的眼睫在面上投下的阴影,思维登时有些混乱,本能放纵自己回应。 直待云收雨歇,才稍稍回过神:裴钺是什么时候这么高端了? 她方才是被勾引了吧?一定是的吧?魔/蝎/小/说/m/o/x/i/e/x/s/.c/o/m 51. 第五十一章 不愧是裴家的账房 烛光之下,美色惑人,明棠很快没了多余的心神思索裴钺何时无师自通了这一套,与他一道再次沉入无边风月中。 舟车劳顿,加之几番沉浮,明棠强撑着洗漱完,躺回床上的第一时间就坠入沉沉梦乡。 翌日,天际微明时,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她准时在该醒的时间醒来。 门外候着的闻荷等人鱼贯而入,各司其职,井井有条。不见裴钺身影,明棠也并不觉奇怪,结束了秋猎这项出差任务,裴钺现在又是需要定点上下班打卡的国家公职人员,想必她还在睡觉的时候,裴钺就已经起身了。 留恋地在床上打了个滚,明棠用强大的意志力逼着自己起了床,做好必备工序后,前往静华堂给裴夫人请安。 在猎场庄子住了这些时日,再回到庭院深深的国公府,明棠颇觉有些不适应。 裴泽显然也做此想。 他用完早膳,不见明棠过来,就想去找,好容易下了正房前的台阶,走了半晌都还没走出静华堂的院门,顿时气馁。 正在跟阻拦他的周奶娘“理论”,恰巧遇见了来跟裴夫人请安的明棠。 裴泽眼前一亮,小跑着上前,跟在明棠身边,语气雀跃:“娘,早上好” “阿泽早上好” 这高度,简直太合意了,明棠顺手挼了两把裴泽的头发,与他一道朝正房走去。 那只嘴笨的鹦鹉瞧见人,又是万能的那一句“世子来啦!”,直到一旁的小丫鬟往它食盆里添了些吃食,瞬息没了声音,专心致志低头吃饭。 裴泽仰头看了一眼,十分骄傲:“阿泽学说话,比它快!” 是挺快的,这么快都进化成五个字一起说了,改天可以教些简单的五言诗了。 明棠思忖着,掀了帘子,进了正房。 走完必要程序,明棠便提出告退,准备拎着裴泽回去想想今天看哪本话本,或者找些别的乐子,裴夫人却没像以前一般,点头让她退下。 “眼看着已经要冬月了,各处都要来报账,最是一年里繁忙的时候。我瞧着你平日里没什么事,便自明日起过来随我一起处理家事吧。”裴夫人淡淡道。 如今世家里,中馈大权一向由当家主妇握在手中,多得是嫁进门兢兢业业许多年,膝下子女都已经能立得住才开始被婆婆点头,插手家事的儿媳妇。 此时就能被允准参与,按理来说,是对明棠极大的认同。 以往,明棠也是个事事都要心中有数的人,在陈家更是因家事跟陈太太争执过几次,以家中事事都听她示下为告终。如今听裴夫人这么说,却生出那么一点儿不情愿。 嫁进裴家以来实在是事事顺心,当初诚毅堂里那个心思不纯的丫头,她都还没开始排查就已经被打发了出去。“通房预备役”红缨也是个聪明的好姑娘,以至于她每天除了想午饭吃什么就是想晚饭吃什么。 也许这就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吧...明棠压下那点儿想推辞后回去歇着的念头,起身,柔顺应下:“多谢母亲认可。” 带着众人出了静华堂院门,明棠回身,看了眼古朴庄重如往日的牌匾,心下叹气。这地方以后就从打个卡就可以离开的打卡点变成了需要坐班的办公室... 走了几步,看了眼诚毅堂的方向,明棠忽而停下:这么多天了,她是不是还没有逛过国公府来着? 每天就这么两点一线的,差点忽略了这是个占地面积颇为广阔的府邸了。要是以后开始处理事务了,还对国公府布局一无所知,可不太好。 看向红缨:“先不回去了,你带我们在府里转转。” 红缨在公府当差时间已久,带着少夫人观光这事自然是不在话下,虽不解为什么少夫人到现在才想起好好看一看公府,还是尽职尽责,点头。 沿着青石甬路,一行人换了方向,一路行来,路过建筑时,便听红缨介绍,这里从前叫什么,以前住过谁。 公府建筑自有规制,一路所见,皆大同小异,但那种沉静庄肃的氛围却始终如一。只是因有些院落长久没有住人,虽看得出一直有在细心打理,还是不可避免地透出些荒凉气。 及至一处单看外墙,与静华堂相差仿佛的院落外时,红缨顿住脚步:“少夫人,这是先世子的住处,正心堂。” 正心堂素来作为定国公府世子的住处而存在,自然处处都透着讲究。 但,明棠颇觉奇怪:“这里还有人住着吗?”这院子与那些空置的院落从外观上就能看出不同,虽然也有些冷清,却不缺少“人”气儿。 红缨点头:“是先少夫人留下的陪嫁侍女问书。因先少夫人去了,她不愿意回云家,又无处可去。因世子依旧住着诚毅堂,夫人就索性命她继续当着正心堂的管事,看看院子。” “原来是这样。”明棠颔首,表示了解。 正说着话,院门“吱呀”一声响,从里面走出个身量中等,面容沉静的女子,见外面站着人,不由顿住脚步,本能扫了一眼。 见中间位置站着一俊雅灵秀的女子,衣饰简单而贵重,便猜到这定是现少夫人。 目光落在她身旁那小小孩童身上,行动间却多了几分急切,几乎是瞬息间到了明棠跟前,好悬还记得礼数,福身行礼道:“奴婢问书,见过少夫人,见过小世子。” “起身吧。” 明棠不由打量她几息,见她约摸已有三旬,头发尽数挽上做了妇人头,浑身书卷气,心中不由生出些许赞赏。 站在她身旁,知道小世子指的就是自己的裴泽也学着明棠的样子,点头:“起身吧。”说着,还无师自通,摆了摆手。 小姐留下的小世子已经生成了这副模样...问书不住地看了又看,满心满眼都是裴泽骤然出现在眼前的欢喜。 看这样子也知道是极喜欢裴泽的了,只是为何不求了裴夫人在裴泽身边服侍呢? 配合明棠营了一回业的裴泽却已经有些等不及了,催明棠:“回去回去” 一路走来,看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建筑,裴泽年纪小,丝毫不觉得这些房子有什么好看的,早就有些不耐烦了。 “你不是最喜欢出来玩了吗?”明棠笑话他一句,见裴泽又要摇头,又要点头,十分进退两难的模样,笑出了声,朝问书点点头:“你且退下吧。” 问书颇为不舍地看一眼裴泽,依言退下。 闲逛时是特意绕了路,待回诚毅堂时便近了许多,眼瞧着四周的景色是自己熟悉的模样了,裴泽才恢复了精神。 明棠颇觉好笑,想到守在正心堂里的问书,有些好奇:“先长嫂陪嫁的嫁妆应该也有庄子、铺子一类的东西吧,那些是谁在管着?” 问书瞧着就不是常在外面走动的人,定然不是她了。 “记得是先少夫人去后,那些物件儿自然是留在正心堂库房里,庄子和铺子似乎是先少夫人的陪房管着,至于是怎么个章程,奴婢就不知道了。”红缨知无不言。 本是随口一问,明棠点点头,不再多话。 裴夫人处理家事时在离静华堂不远处的小花厅,明棠请安毕,随着裴夫人一道在花厅落座,倒是没什么开口的机会。 只旁观了裴夫人坐在主位上,流水似的管家婆子们一个个上前,报了手里要主子决定的事务。而裴夫人一个个或轻描淡写,或皱眉呵斥,一个个定下章程。 若是不看衣着,活脱脱的企业高管开会场面。 等人群散去,裴夫人呷了口茶水,问明棠:“可有什么感悟?” 明棠:裴家下人是真多...单管事的就有这么多,怨不得都说大家族的当家主母不好当。 “千头万绪,轻不得、重不得。” 裴夫人颔首:“不错。” 招手,叫明棠过去,从一摞账册中挑出两册:“记得你是自己管铺子的,想必会看账本。先将这账册拿去看,若有看不懂的,只管来问我。” 明棠颔首,带着账册,回了诚毅堂,翻开,粗略看了几页,见这账册格式严整,字迹清晰,心下感叹:不愧是裴家的账房,这么会做账。 然而,细细又翻看了几页,却总觉得有些不对之处。再看另外一本,也是相同的情况。粗看之下,天衣无缝,怎么看都是一个极负责任的账房做出的账册,没有分毫不对之处,简直是感天动地的好员工典范。 心下沉吟一番,叫来折柳,将账册其中之一递给她:“你来看看,这账本是否有哪里不对?” 折柳接过,也不问这账册是哪里来的,随手掏出算盘,在明棠对面坐了,开始算账。 一册账册,说厚不厚,说薄也不薄,明棠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心里稍稍有了些数的时候,对面折柳也有了结论,她眼睛发亮:“小姐,这人是做假账的高手啊!不知您从哪里得来的这账册。要是这人去当账房,恐怕能把个日进斗金的铺子账面上给记成亏的还让人看不出来。” 明棠将折柳手中账册取过,心下再次感叹:真不愧是裴家的账房,这么会做账。 指尖敲了敲桌面,明棠一时有些拿不准:裴夫人这是看出来账册有问题,要看看她想怎么处理这账房,还是没看出来,只是普普通通要她对个账?魔/蝎/小/说/m/o/x/i/e/x/s/.c/o/m 52. 第五十二章 能者多劳 明棠把账册之事视为裴夫人给她的第二项考验。 第一项,自然是教导裴泽。而裴泽年纪虽小,或许因自小耳濡目染的缘故,并不难带,反而童言稚语,给她的日常生活带来了许多乐趣。 而眼下这件事...既然不知道到底是哪种情况,明棠决定有什么说什么,就当做裴夫人没看出来账册有问题来处置。 打定主意后,心情一阵轻松,晚间用饭时,都多吃了几口。 折柳就没了这样的轻松心态,用完晚膳后,继续坐在明棠对面,用极细的炭笔细细勾出账册上有问题的地方,时不时还要拨弄算盘,核算一下。 闻荷素来不管这些,因是晚间,就沏了蜜水,分别端给两人,似真似假叹了口气:“瞧折柳如今这派头大的,跟小姐一般坐在桌前受我服侍了。” 被调侃多了,折柳才不吃她这一套,头也不抬,手下动作不停:“那可怎么着呢,小姐宠着我,你且醋着吧。” 明棠接过茶盏,喝了口温度正好的蜜水,将茶盏递给红缨,让她放在稍远些的地方,避免被袖子带到湿了账册,随后撑在桌上看着红缨高挑细瘦的背影,煽风点火:“现下我心里最疼的是红缨呢,你们俩什么时候也跟红缨学一学,瞧这一把小细腰。” 折柳又一次忘了算出的数字,心下无奈,叹了口气,见转过身的红缨脸红得不像话,显见没习惯明棠这偶尔不着调的样子,还要安抚她:“你别在意,少夫人素来就是这样爱说笑。” 闻荷这次便什么也没说,瞧着折柳“啧啧”了两声,目光意味深长,成功让折柳又一次顿住笔尖。 虽下午已经大略算过,晚间不过是再确认一下,任务量并不重,但这种唯自己在认真工作,其他人都在说笑玩闹的感觉实在是让人烦躁,折柳当下起身,抱起账册和算盘,微一福身:“奴婢定力不足,达不到小姐说的‘于闹市看书’的境界,就先找个没人的地方干活去了。” “去吧去吧。” 脸颊热度稍退的红缨看着折柳的背影,忽道:“折柳姐姐的腰也很细呢。” 折柳:...... 所以是到了少夫人身边的人早晚都会变得跟她一样爱开人玩笑吗? 她忽略了背后笑声,拉开隔扇门,出了宴息室,脚步忽而一顿,福身,刻意放大声音:“见过世子。” 这场景,倒是似曾相识...裴钺淡淡颔首,迈步进去,却见屋中明棠笑着跟红缨说了句什么,才招呼他。而不是如往常一般,一听见他来了,就立即止住动作,好似他打扰了她们一般。 然而,世子回来了,明棠又素来不要人值夜,闻荷二人将手上的活做完,便默契低头,轻手轻脚出了宴息室。毕竟是在猎场共处过一段时间的关系,二人离了正房,复又鲜活起来,有说有笑各自回了住处。 身后,内室的一豆灯光透过窗纸透出来,在深沉的夜色里笼出一团昏黄,直到夜已深,方才摇晃几下,消失在夜色中,同化成一片墨色。 翌日,明棠起床后,便带上昨日由折柳做好的功课前往正院。 照旧是在小花厅听裴夫人处理了今日要解决的事项,今日却又加了额外的课程。 命人将这几天收到的拜帖和礼单带来,裴夫人一面看,一面与明棠讲述这背后的人家与裴家的关系是亲是疏,该如何拿捏其中分寸。 裴家立族多年,各式各样的关系错综复杂,明棠边听边感叹裴夫人实在好记性,对这些关系竟没有一家需要思考停顿的,都是信手拈来。 不知不觉,拜帖已将讲完,裴夫人拿起一封,却是云家的拜帖,言云家两位少奶奶希望到裴家拜访,顺便探望外孙裴泽。 裴夫人沉吟一番,想到云家自那一日往裴家庄子上送了礼,后续又多次命人送了东西来,甚至回京当日,车马劳顿的情况下也没断了。 这样的作态,又是阿泽的外家,若是不允,难保会有什么话传出去...裴夫人掂量一阵,虽不大情愿,还是将拜帖递给林妈妈,顺便点了点头。林妈妈便知道这是同意的意思,默默记下,退至一旁。 明棠适时将账册呈上,做犹豫状。 裴夫人会意,命闲杂人等尽皆退下,和蔼道:“如何,可是有哪里不懂吗?”儿媳妇看账册有不懂的地方需要请教,为她的面子着想,自然要私下里教她。 “这倒不是。”明棠否认,随后道,“是这账册,儿媳昨日与身边侍女一同看了,都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已经用炭笔将可疑的地方标出来了。” 裴夫人一怔,旋即狐疑:“竟有人弄虚作假吗?” 掀开账册,裴夫人一眼便瞧见上面用细细的黑线画出来的地方,有了这个地方可疑的印象后,裴夫人也是常年跟各式账册打交道的人,再看便果真能看出不对来。 将账册重重合上,裴夫人又惊又怒:“好大的胆子!” 裴夫人如此反应,明棠就是再不经心也能看出裴夫人这是事前并不知情了,不由好奇:“母亲是早前没有认真查看过吗?” 这假账做得虽高明,也并不是天衣无缝。 这样的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裴夫人手掌覆在账册上,努力平心静气:“你有所不知,这是你大嫂陪嫁铺子的账册。自她去后,我们家自然不能管着儿媳的陪嫁,便让她以前安排的人都继续负责各处,将账册一式两份分别送到云家和裴家,日后等阿泽大了,将这些年的收益一道都给阿泽。” 说句不好听的,裴家累世公卿,各处的庄子铺子不少,云家当年给云氏的陪嫁便不算很多,庄子铺子也仅各一处罢了,裴夫人也着实没将那些东西看在眼里过。当年云家既然提出来,她也就顺势同意了。这些年也并未仔细看过,粗略一看,大差不差便就放过去了。左右云家也有账册,若是不对,自会发现。 没想到...裴夫人眼睫微垂,就不知,这刁奴是云家和裴家两头骗,还是只骗了一头了。 倒是明棠,虽然裴夫人事先知道她自个儿开了铺子,也一直有在自己打理,却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看完了不说,还能如此敏锐发现其中的不对之处。 瞧了一眼明棠,裴夫人问道:“以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明棠丝毫没有停顿:“明摆着是做假账蒙蔽主家,我们是遵纪守法的好人家,自然该直接送了京兆尹,让衙门做判决。” 裴夫人略一思忖,笑看明棠一眼,道:“说得极是。” 唤来林妈妈,吩咐道:“点几个家丁,去将那做了假账的账房、掌柜,连同云氏的陪房云山都给我拿下,带上我的名帖,将他们送到京兆尹衙门去。至于云家来访的事,且往后压着吧。” 想到暂时不用招待不大想见的人,裴夫人嘴角微微翘了翘,随即,稍稍压下。 林妈妈当即应下,转身,出了花厅。 真是雷厉风行啊...明棠看着短短几句话间就做下决定的裴夫人,不由感叹。 处理完这桩意料之外的小事故,裴夫人再看明棠,心中对她的能力评级也又上了一个台阶,目光都更慈爱了几分。 当天下午,裴家送了几个刁奴到京兆尹的事就传遍了京城,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实在是,这年头,大家处理背主的仆从,都喜欢内部解决。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似这样直接将人送往京兆尹的,不说独一份,也是极少见了,尤其还是裴家这样的人家。 等打听到被裴家送过去的人中有先世子夫人云氏的陪房,这议论声就更大了,还平白多了曲折离奇的猜测。 而被裴夫人又安排了一堆账册的明棠正心下暗悔:不上班这些年,怎么连最基本的做得越快,要做的越多这件事都忘了,眼下可好,又多了许多的工作量。 坐在一旁打算盘的折柳停下来稍歇了歇,见明棠眼前的账册半晌都没怎么翻动过,立时出声提醒:“小姐,专心。” 明棠叹口气:“能者多劳,好折柳,帮我多看些吧。” 折柳微一停顿,这次却是有了准备,从闻荷手中接过几本封皮颜色与这些不同的账册,摆在桌上:“我多看些夫人分下来的,小姐就看看这些自家的账册吧。” 这段时间因皇后娘娘千秋节比往年盛大,得了小姐吩咐后,铺子里的匠人又日夜赶制牡丹一类的花样,卖出去的首饰无论是价格还是数量都要比往年增长一截,折柳笃定,自家小姐肯定对这些有兴趣。 果然,听说折柳还带来了自家的账册,明棠立时有了兴致的模样,接过后,便开始翻看。习惯了心算,明棠并不打算盘,只偶尔提笔在一侧纸张上记个数字,直到算完了这段时间的收入,明棠仿佛看到自己那象征着财富的池子又扩大了一些,还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折柳见状,适时补充道:“上午我去了铺子,那套小姐特意命季师傅制的首饰成了,当天就被两家人瞧中了,还竞了次价。” 见闻荷也好奇地望过来,折柳颇有几分神秘地比了个手势,明棠顿时笑容更盛。虽说她的确费了心思,但要是放在平日里,那套首饰能卖到这价格的一半就不错了。 “不过,那买主说了,不准我们家再有第二套差不多的这样的首饰卖出去。”折柳在明棠发问前补充,“加钱了。” “那就好。”明棠瞬间放心。 物以稀为贵嘛,她懂的,再来一套就贬值了。 连着抛了两个好消息,折柳适时请功:“小姐就当看在我这些日子留守京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多为我分担些吧。” 明棠斩钉截铁:“不行。”见折柳顿住,明棠幽幽叹了口气,“你刚告诉我,我现下比之前更有钱了一点。富贵滋养惰性,我现下就比刚刚更懒惰了。” 折柳:.....失策了。 闻荷在一旁看了一出主仆斗嘴,忍不住笑出声来,又在两人看过来前忍住,恢复以往的平静,劝折柳道:“好歹小姐帮你把铺子里的几本账看了,知足吧。” 不然早晚也要落在折柳身上。 折柳抬头:“我记得,你先前也是与我一道学过打算盘的。”虽然因速度没她快,被小姐派了别的差使。 闻荷心头略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折柳已果断起身,将手边一部分账册分给闻荷:“有福同享。”有额外的事要做时,小姐都会多发月钱,是以,折柳这句有福同享说得分外响亮。 明棠颇为欣慰:“说得好!”看看,这里分明用不着她嘛。 说着,已经起身,出让了自己的位置。 闻荷欲哭无泪:她刚把小姐新看完的话本拿到手里,才看了一半呢! 晚间,裴钺归来,看见桌上比昨日更多的账册,及桌旁两个正专心致志打算盘的侍女,不由一怔:“少夫人呢?” 沉浸在算账中的两人醒过神,齐齐行礼,闻荷应道:“少夫人在书房。” 裴钺点头,转身,去了西次间书房。 明棠正靠坐在书房窗边的长榻上,手中捧着本书看得入神。 想到上次偶然所见,裴钺一时竟不能确定,明棠到底又是在看话本,还是在看那些晦涩的正经书。 听到动静的明棠已经十分自然收起了书,裴钺自然无法得知。 但,他本也不是为了这个。 裴钺不动声色,在明棠眼前走过,挑选了一处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见明棠毫无所动,心中略过一丝疑惑:明明南望说过,这个样式的腰间革带最显腰细。 ……明棠不会是只好女子细腰吧?魔/蝎/小/说/m/o/x/i/e/x/s/.c/o/m 53. 第五十三章 注意安全 为妻子爱好稍做装饰却没被对方发现...裴钺心头略过一丝失望。但,这本就是他自己的小心思,没被对方领会到也是有可能的。 重整了思绪,裴钺道:“家中事可还顺心?” 家中既有了需要被送往京兆尹的家仆,难保不会有人让明棠不顺心。 明棠摇头:“一切都好。” 一时无言,裴钺提议道:“不若手谈一局?” 左右无事,又不到晚膳时分,明棠欣然答应,两人便摆开架势。 及至侍女来唤时,明棠已经落入下风,闻言,长长松了口气,将棋子投入罐中,遗憾道:“就到这里吧。” 裴钺淡淡答应一声,手中棋子落下,奠定胜局后,方才起身,颔首,随后率先往书房外走去。 明棠说着下到这里,却忍不住琢磨了一下裴钺下的这一手,确认自己这局无力回天,不由懊丧。 快走几步,跟在裴钺身后,明棠伸手,指尖在落到裴钺肩上前停住,隔空比划了一下裴钺腰际,心下微叹:这腰…真是…… 翌日,许是将人拿下送往京兆尹的主意是明棠提出来的这件事还是透出了风声,明棠再在花厅处旁观裴夫人处理家事时,总能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又很快离开。 就连给自己上茶的侍女,笑容也比往日更甜美三分。 并不是说往日这些人就对明棠态度不好。 只是先前明棠一贯的形象就是除了诚毅堂,任事不管,看着是很得夫人和世子的喜爱,却让人对她的形象没什么真实感。 如今甫一开始参与管家之事,先送了五六个人去了衙门,就叫人心里不得不犯嘀咕了。 常人对衙门这样的地方总有许多不好的观感,尽管对里面的各种程序并不清楚,单单“衙门”二字就足以让人色变。在主家做事,惹怒了不过是打顿板子的事,进了衙门,那可是要扒一层皮的! 因而知道了这消息后,尽管都清楚少夫人不会无缘无故提了这个主意,来来往往的人还是比往常多了几分恭敬小心。 明棠接过茶盏,对那侍女微微一笑,那侍女微微一愣,随即连忙回了个更灿烂的笑容,躬身退下。 她这样的态度,明棠略一思索后,便也坦然受了。未来领导小小展露了一下行事作风,员工们会依此调整态度也是常事。 处理完日常家事,明棠适时送上两本查验好的账册:“请母亲过目。” 裴夫人接过,翻开,见上面如昨日一般,若是有可疑的地方,便用细细的炭笔画出,心下满意,颔首:“你这看账的本事倒不错,可是学过算学?” 明棠点头,数学算是她到了这里后唯一能直接继承的技能了吧... 不过,她状似羞涩,低头笑了笑:“是学过一些。不过,能这样快看完两册,还要托赖身旁侍女,为我分担了许多。” 裴夫人将要出口的夸赞就这样被堵住,不禁深深看了明棠一眼:倒是诚实得很。 就没想过她这样说,会让自己觉得,儿媳妇在敷衍婆婆交待下来的事? 明棠已经继续道:“母亲放心,我身旁侍女都是自小跟在我身边上一样的课,折柳更是一手管着我的几个铺子的账,从没出过错漏的。” 粗粗看了一遍,的确没发现错漏的裴夫人:......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习惯,身边侍女得力,也是明棠调教的结果。 裴夫人颔首,默认了明棠的偷懒行为:“既这样,你就且与身旁侍女一道慢慢查验着吧。” “多谢母亲。” “先别谢。”裴夫人悠悠道,“先前怕你初初接触家事,忙不过来,如今既然你有帮手,还是如往常一般,每日把阿泽接过去半日吧。” 明棠…明棠还真没有理由拒绝,只好应下:“是。” 回了诚毅堂,已经又开始今日盘账工作的折柳与闻荷听见小世子的声音,顿时什么都懂了。 见自家小姐步伐略显沉重,闻荷不禁心下偷乐,对裴泽表示欢迎:“小世子早上好~“” 能在这时候看见你真是太开心了。 两天没见着这些熟悉面孔的裴泽也很开心,语气雀跃:“闻荷姐姐,早上好~” 明棠已经恢复了精神,看了闻荷一眼,提醒:“你昨儿看的账可有一处错漏。” 所以,今天可要多加仔细才成。 闻荷瞬间蔫儿了,坐回去继续打算盘。 算盘声不绝于耳,明棠便带着裴泽去了西边书房,也好耳根清净些。 裴泽鲜少来这边,不免新奇,在书房中四处巡逻,仰着头看那些几乎有他三个人高的书架,满眼都是惊叹。 见小朋友一个人开地图也能自得其乐,明棠放下心,坐在榻上继续看昨天没看完的书。 此间岁月静好,京城中却有人正焦头烂额:无他,上一位京城大新闻的主角,拦轿喊冤的苦主死在了狱中。 刑部侍郎乍一听人回报这消息,登时又气又怒,细细了解了情况,又命人将这几天接触过他的人看管好,自己速速求见皇帝。 皇帝听闻此事,也皱了眉:他派去凤翔的人还没回来呢,京城里这个当事人先死了。 刑部侍郎颇懊恼:“因知道这人是苦主,又担心这事别有隐情,狱中并未用过刑,只将他拘在一处屋子里,一日三餐,不许人跟他说话而已。听人说他一直很稳得住,昨日隐隐有些不对,稍透了些口风,话中带出了别的意思,今晨负责此事的人想提了他去用刑,开门时那人却已经没了。” 说着,跪下请罪:“是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皇帝静悄悄看着他,不说话时,沉默便化为压力沉沉压在他后背上,刑部侍郎心下忐忑,正欲再次请罪,皇帝已道:“起吧,好好料理一下这事。” 当皇帝的,多疑似乎成了一种本能。本来心下只是有几分怀疑,此时当时被救下的人没了,便又生出许多种猜测来。 沉吟片刻,皇帝道:“叫裴钺来。” 乍然得知裴钺要出京办差,裴夫人与明棠都有些惊讶。 裴夫人:“怎会点了你去?” 依裴钺的职位,怎么都轮不着他出京城。 裴钺微微摇头:“我也有些奇怪。”皇帝的心思,他只能说有几分猜测,却不好说出来。 明棠也有些同情:这大冷天的,出差在外,放在现代都是一桩苦差事,别说放到现在了。 皇命已下,心中再是疑惑,也只得从命,诚毅堂上下都行动起来,连夜为裴钺收拾行装。 内室中,见明棠似无不舍之意,裴钺微蹙了眉,状似无意:“幼娘,我明日一早便走。” 明棠点头:“我知道,折柳她们会按时收拾好你的行装的。”不会耽误你出行。 “你没有别的话想说吗?” 明棠抬头,眼神思索,片刻后,恍然回神,道:“路上注意安全?” 裴钺:……是他不该擅自期待。 烛光下,裴钺目光似有些落寞,从明棠角度看去,刚好能看见他侧脸。眼睫微垂,鼻梁高挺,线条流畅若山水画,明棠心念一动,起身,指尖轻勾裴钺掌心。 裴钺本能握紧,见明棠正站在自己身前,微微躬身,寝衣衣领交叠处露出一线白皙,手上力气不由更大了些。随后,起身,与明棠一道,先后陷在锦被间。 帐幔与衣物一道落下,一夜云雨,醒来时,明棠在他臂弯中,睡意酣然。 裴钺小心起身,换好衣物,洗漱罢,见明棠依旧睡意沉沉,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无奈轻叹,俯身,在她眉间落下一吻,转身离去。 他今日出行,裴夫人特意早起,为他送行,不见明棠,不由奇怪:“怎么你媳妇没来?” 夫君出远门都不起来送行...裴夫人心下微微不悦。 裴钺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声音含糊道:“许是累着了。” 累着...裴夫人一顿,明白了这话中意思。心中感慨,不愧是年轻小夫妻。那点不悦散去,叮咛道:“出门在外,一切小心,以你安危为上。” 裴钺点头,郑重应下。 远望一行人离去,裴夫人轻叹一声,带着众人回去,行至诚毅堂附近,微微一顿,吩咐道:“叫少夫人今日好生歇一歇吧,不必来花厅了。” 早已习惯醒来后见不到裴钺,明棠十分淡定。得知今天不用上班后,却是长叹一声,登时重新重重躺回床上:“我再睡会儿,午膳再喊我。” 早知道不挣扎着醒过来了,现下还要浪费时间重新入睡。 难得的不用早起,多犹豫一秒明棠都觉得是对时间的浪费。 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明棠伸了个懒腰,悠悠起身。 刚洗漱完,明棠转过屏风,回了内室,脚步一顿。 坐在她床前脚踏上的裴泽听见动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语气十分严肃:“不要睡懒觉!” “不得了,现在连懒觉是什么都知道了。”明棠恢复淡定,继续向前,到妆台前为自己挽了个简单的发髻,解释道,“小孩子起得早,是因为你们可以早早入睡。你叔叔今天出行,大人们昨天忙了一天,睡得晚,所以起得就也晚,这不叫睡懒觉。” 裴泽思索片刻,认同了这个解释,点点头,想起话里的另一个主角,关心道:“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明棠:…… 这,她好像还真没问过裴钺要出差多少天。 但是,糊弄小朋友这事,明棠很擅长。带着他到书房,明棠磨墨铺纸,片刻后,一枝梅花跃然纸上。 只是,这梅花花瓣都显得十分之大,因而颇有些不协调。 估摸着画了十几朵花,明棠停手,将裴泽抱到画前:“你每天拿颜料涂红一朵,等都涂红了,叔叔就回来了。” 裴泽头一回见这种玩法,十分新奇,雀跃着点头。明棠就握着他手,在画卷上将第一朵花涂红。 “亲手”涂完了第一朵,裴泽十分自豪,走路时都仿佛带风。将画带回给裴夫人,裴泽命周奶娘将画展开,骄傲道:“娘和阿泽,一起画的叔叔!” “阿泽”和“一起”几个字,分外响亮。 看清上面是什么的裴夫人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怎么也无法将这梅花跟裴钺联系起来。 若要以花喻人,那这梅花也画得着实…丑了些。 听裴泽解释了半晌,再加上周奶娘从旁辅助,裴夫人总算听懂了裴泽的意思。 合着是明氏为了哄裴泽,画的简易版“消寒图”。 不过……裴夫人低头仔细数了一遍:这花数目不对吧?魔/蝎/小/说/m/o/x/i/e/x/s/.c/o/m 54. 第五十四章 坦然接受表扬 不用上班打卡的一天很快过去,翌日,明棠起身,叹口气,挑出两册核对过的账册带上,去了裴夫人处。 裴夫人昨日看过被明棠核对过的账册,的确无一丝疏漏,再看明棠递过来的账册时,稍稍看过便放下。 思及千秋节将至,唤明棠与她一道回了静华堂,关切道:“千秋节那日,你需得与我一道进宫,可曾学过宫中礼仪吗?” 明棠点头:“母亲曾请了位宫中出来的女官教导过。” 裴夫人颔首:礼仪上学过就好,这是最错不得的。至于其他方面,她相信明棠不至于犯什么大错。 等她们处理事务等了许久的裴泽见两人还要说话,顿时不依,按捺不住上前,拉住明棠的手撒娇:“娘,陪我去画叔叔” 一边说,还一边悄悄转头看裴夫人,生怕裴夫人不同意的模样。 裴夫人摆摆手,没好气道:“去吧去吧。” 因年岁小,对时间门还无甚概念的裴泽从昨天画完第一朵,晚上就在盼着天明,可以开始画第二朵。 好容易等到现在,已经毫无耐心,连去诚毅堂的功夫都等不得,拉着明棠径自去了裴夫人的书房,示意周奶娘把“叔叔”放在桌上,自发挤进明棠身前,抬头表示:“娘快点…画得慢,叔叔回不来” 明棠失笑,自笔筒中挑了支毛笔,对一个已经自觉找出朱砂开始调色的侍女点头微笑。 这份自觉,不愧是能卷到被裴夫人放在正房服侍的人。 将裴泽抱在怀里,明棠蘸了稍许颜料,将笔放到裴泽手中,握住他小小的手,在空白梅花上细细为第二朵上了色,便搁了笔。 裴泽却是犹自有些不满足的模样,看着放在笔山上的毛笔,很有种跃跃欲试,拿过来自己再画一朵的冲动。 明棠及时按住他小手,免去一遭红色四处挥洒的惨剧,说:“婶娘倒是也盼着你叔叔花一填满就回来呢,却也没像你这样着急的,想今天就把花都涂红吗?” 裴泽点头:“不行吗?” 反正,婶婶说了,等花都涂红了,叔叔就回来了。那他今天涂满,难道不是今天叔叔就回来了? 明棠扶额,绞尽脑汁思索,该怎么用裴泽能听懂的方式打消他这念头。 书房之外,听到明棠“盼着裴钺归来”发言的裴夫人却是禁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怪不得她瞧着那花数目略少呢…… 心下感叹一句“年轻人”,裴夫人转身回了内室。 书房中,好容易让裴泽认清事实的明棠却是又提起了笔:她算是看清了,裴泽这分明就是有了画画瘾,想玩填色游戏而已。 转眼便是千秋节。 千秋节是皇后的生日,历来京中五品以上贵妇官眷都要在这日入宫朝觐。今年因皇帝朝礼部下了令,要办得盛大些,礼部商议许久,各项规格上是不能再提了,便请示后,将入宫朝觐的范围扩大到了七品。 这消息传出后,京中着实热闹了几日,西牌楼大街上的首饰铺子里挤满了要赶着买首饰的官眷们。 瑞福楼的掌柜直到那时才明白了东家的意思,一边忙着招待客人,推荐那些早已备好的首饰,一边又特意着人加班加点做了鎏金的首饰出来售卖。 京城多得是买不起赤金首饰的小官之家,这次急着要买首饰的也很有些这样的人家,趁着这股东风,瑞福楼很是卖了批这样的首饰,账册上的数字十分好看。 因着明棠素来的规矩,掌柜的觉得,满京城里最盼着皇后娘娘千秋节的,恐怕除了那些有福份进宫给她老人家磕头的官太太们,就要数他的心情最急切了。 ——大生意做完,就是东家盘点流水,给上下发奖金的时候了。 想到这些天的流水,千秋节那日,掌柜的早早便起了身,赶到铺子里,第不知多少次开始盘点账册,心情十分愉悦。 如他所想,这一日意外有了机会入宫朝觐的六七品的官太太们亦是早早就起了身,大多数都是急切中带着些许骄傲。 毕竟,那可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们住的宫殿,往日里她们连进皇城的机会都没有,如今能直入皇宫,说不定还能看清皇后娘娘长什么模样,还真是怪荣幸的 陈太太也是这其中的一员。 从前她不懂只有五品以上官眷才能入宫朝觐的规矩,以往只听说过明夫人每年这日都按品大妆后前往皇宫朝拜,还以为只要家中有人做官,便能进宫去。 等陈文耀授了官,陈太太当年心下颇是激动了些时日,想着这辈子竟还有福分到皇帝陛下住的宫殿看一看。 谁知临近日子,见明棠毫无动静,她忍不住提醒,该做准备了。那个一向就让她有几分不适应的儿媳妇微微一笑,说的话又绵软又刺心:“太太眼下就准备也着实早了些,眼下离我们能入宫朝拜少说也得三五年呢。现下准备了,到时候衣裳颜色就不鲜亮了,不若先等一等吧。” 陈太太当时还有几分迷糊,想着分明大家都说皇后娘娘千秋节就快到了,怎么还要三五年?分明是儿媳妇在推辞。等后来叫人打听了,才知道原来官位低的压根没有资格。 如今可怎么着?还不是照样能进去。分明就是明棠知道的少,又要在她跟前卖弄她是大家子出身。 陈太太在心中很是感谢了一番皇后娘娘的大方,让她们也能进宫沾沾福气,在镜子前左右照了照,抚了抚鬓上的金花,又理了理衣角,昂首挺胸,出了内室。 吴氏已经在正房中等着她,瞧见陈太太的装扮,微微一顿,却是什么也没说,扶着她,二人一道出门登车。 陈文耀心下十分不放心母亲进宫,此时此刻却也不好多说,叮嘱母亲:“在宫中听人安排就是,不要自作主张。”又朝吴氏点点头,不再赘言。 马车一路前行,汇入洪流中,随着各家的车架一道,经过一道又一道查验,穿过皇城门,在专人指引下,停在皇宫外一处广场上。 随后,各家女眷们纷纷下了车,跟着内侍们的指引,默然无声前行。 朱墙高大,其上覆着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光芒,一路行来鸦雀无声,所见所闻都是庄重肃穆,陈太太心中兴奋劲儿一点一点下落,眼睛都不敢多往两边看,只是注意着引路的内侍宫女们那仿佛每一步迈出,都长短一模一样的步伐。 宫墙仿佛处处都是一样的,行过不知多长距离,跨过不知多少门槛,陈太太几乎要晕头转向时,终于到了此行的终点——凤仪宫。 凤仪宫是皇后住处,重檐斗拱,又别是一番壮丽景象,正殿建在高高的白玉阶之上,自下而上望去,这宫殿仿佛浮于云端之上,自有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陈太太出发前的踌躇满志此时已是尽数消失,低着头,只管在内侍指引下往该站的地方站过去。直到内侍们去了别处,才稍稍放松了些,有了心情看看周围。 这一看,目光便自觉穿过前方几人,落在了正从众人中间门穿过,由内侍引着往前方行走的明棠身上。 明棠身上是什么衣饰,陈太太全然没注意到,只看见了明棠跟在一贵妇人身后,步履从容,腰背挺直,浑身上下都透着淡定从容,仿佛一点也没意识到这是在凤仪宫前。那自然而然的气度,尽管眉眼微垂,似乎有意低调,也登时让她从一众谨小慎微的人中脱颖而出。 这是她那个时常懒散在家,只知道变着花样儿花钱的前儿媳妇?陈太太目光凝在她身上一动不动,直到她走到人群最前方,被人挡住,无法窥见,方才收回了目光。 裴夫人也对明棠的表现很是满意,与周边几位贵夫人互相颔首示意过,回身对明棠表示赞赏。 实际上只是因为从前不仅去过故宫,还去过影视城宫殿旅游,对这种建筑见多了就习惯了的明棠:...…怪不得别人灌鸡汤时喜欢说“你永远不知道现在做出的努力会在什么时候派上用场”。 原来她以前放年假时不好好在家歇着,偏要出去跟人挤着旅游,冥冥之中就是为了今天。 唇角微翘,点了点头,明棠坦然接受了裴夫人的表扬。 没错,她就是这么的从容淡定,大方自若。 众命妇到位,也即将到了礼部规定的时辰。皇后娘娘仍未从殿中出来,却是先来了些内侍,在人群中精准找到那些已经有了白发的老夫人们,奉皇后娘娘“年长者可不大礼参拜”之命,将她们恭恭敬敬请到一旁。 这突然的举动让队伍后方很是骚动了一阵,往年便来过的官眷们却是习以为常,淡定地随着内侍过去。 皇后娘娘不许年长者参拜也不是头一次了,若是有福份得娘娘召见,才知道娘娘的贤德之处还多着呢。 裴夫人向来不觉自己已经年老,今年却显然也成了内侍们的目标,只好对明棠微微颔首示意,随内侍们去了一旁。 好在她瞧着是个镇得住场子的。 明棠自不能辜负了裴夫人方才对她的夸赞,丝毫不因带着自己过来的长辈突然离开而有所慌乱,在众人目光中,反倒显得越发身姿优雅。 待得这桩事了,身着大红凤袍的皇后从正殿中一步步走出,扫视了一眼下方比往年显得壮大许多的队伍,平静到已备好的凤座上坐好。 礼仪官适时示意,一片肃穆中,下方齐齐随着他嘹亮的声音下拜,口称“皇后千岁”。 天空澄澈无云,远处屋檐上几只不知名的鸟在此处歇脚,又很快被声浪惊吓飞起,遁至远处。 陈太太随着指示再三拜见,低头时却不由自主朝玉阶之上望过去,只见高高台阶上,一道红色身影端坐宝座之中。远远看着就有一种无形的气势,让她觉得自己见着了庙里菩萨下凡一般。 寂静中,陈太太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皇后命人起身的声音,那么柔和。 朝觐礼仪说繁琐也繁琐,说简单也简单,在礼仪官和无处不在的内侍们指引下,这一场比往日盛大许多的仪式顺利结束,皇后率先起身,回了凤仪宫正殿。 众命妇们也被小内侍们引着往宫外行去。 陈太太却是不禁注意到前方似乎有人并未一道出来,而是被引着去了另一个方向。 心下犹豫几息,想着仪式已经结束,娘娘又是个菩萨样的人物,陈太太胆子便大了些,悄声问身旁的内侍:“敢问小公公,为何那些人此时不出宫?” 那小内侍生就一张笑面,瞧了陈太太一眼,声音平平:“皇后娘娘召见,自然不用此时出宫了。” 吴氏却是听母亲说过,宫中内侍向来不喜人称呼他们为“公公”,连忙轻轻扯了扯陈太太的袖子,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陈太太见这小内侍有问必答,已经没了先前的些许敬畏,自动将之视为寻常仆人。而她可是来宫里参拜娘娘的,是命妇,身份上便不一样。 于是,不顾身后吴氏的小动作,就着这个话题问了又问。 吴氏听了一路的“小公公...”“小公公...”,深恨宫里这道路为何这样长,又恨这个婆婆果然是个蠢的,一出宫门,上了自家马车,就忍不住拉下了脸,怒道:“这可是宫里,母亲不会是觉得去别人家做客吧?这样多话!” 陈太太还在回味凤仪宫的轩丽,乍听吴氏怒气冲冲的声音,反应过来后,登时也有了怒火:这吴氏,先前瞧着还是个好的,比明氏强了三百条街不止,如今看来,也是跟明氏一样的不知尊卑! “你说谁多话呢?人家公公都没说什么,你倒是指着你婆婆的鼻子骂起来了?你们家就是这么教你的?” 吴氏平日里便对陈太太多有不满,不过是看在陈文耀的面子上忍着,闻听此言,冷笑一声:“母亲就等着回去听郎君怎么说吧。” 她就不信,丈夫听了婆婆的事迹之后不会动怒。 明晃晃被儿媳妇拿着儿子威胁了,无异于直截了当告诉陈太太:你儿媳妇已经发现你在家里是个说话不作数的,拿捏住你儿子就拿捏住你了。以往被明棠借儿子之手摆布的几桩事又涌回脑海,自觉没了婆婆尊严的陈太太登时冷了脸,好悬心里还记着吴氏是个武将家的女儿,若是动起手,保不齐谁是被打的那个,陈太太硬是忍着,一言不发。 两人同坐车中,相看两相厌地回了陈宅,各自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各回了住处。 凤仪宫中,被皇后娘娘宣召了的众命妇也在宫女指引下陆续入座。 明棠随着宫女进了正殿,放眼望去,颇有些熟悉的面孔,不是公府侯门的夫人,就是高官内眷。 朝母亲明夫人点了点头,明棠随着宫女到裴夫人身后坐下。 裴夫人自然而然转过头,低声叮嘱:“皇后娘娘极贤明的人物,若是与你说话,不要怕,只管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婆媳两个低低说了几句话,便静待着到内室更衣的皇后召见。 殿中命妇不少,此时却显得十分安静,偶有说话声,也是喁喁私语,便是坐在身旁也难以听见。 因而,殿外传来道女子声音时,众人不禁都有些微讶意。 唯有座位稍靠门口的,才能瞧见,外面分明是位着华丽宫装的女子,正笑着与凤仪宫的宫女说话,看样子,似乎想进殿中。魔/蝎/小/说/m/o/x/i/e/x/s/.c/o/m 55. 第五十五章 逛街的快乐 座中众命妇平素里对皇帝内宫中有几位得脸妃嫔也稍有了解,此时虽不好表露出对外间之人的好奇之色,心中却是各有思量。 片刻后,外间声音减小,换下大礼服的皇后也缓缓从屏风后转出,在正中央的凤座上落座,扫视了一眼众人。众人便齐齐起身,恭声向皇后行礼。 因座位靠前,明棠这才第一次看清了皇后的模样。她长眉入鬓,眸光湛然有神,望之如四十许人,有种浑然天成的气韵。 许是听见了行礼声,外间女子声音又响亮起来:“娘娘,嫔妾来给娘娘请安祝寿。” 皇后瞥了眼门外,微微皱眉,招手叫来身旁宫女,吩咐道:“跟德妃说,她的心意本宫知道了。但本宫正在召见命妇,她此时过来,不妥,晚间宫宴时自有她请安的时候。” 宫女领命而去。 皇后说话时,丝毫未压低音量,满堂寂静中,这声音便毫无阻拦地传进众人耳中。 德妃之母荣国公夫人此时也在殿中,听完这话,心下微恼。她已是满头银发的年纪,自家女儿也已年近五旬,贵为德妃,膝下又有皇长子,却是当众被皇后斥为“不妥”,连进来请个安都不行,她再是心理素质强大,面色也有些灰灰的,深觉没脸。 连带着,对坐在上首的皇后也生出不满:自己膝下没有儿子,还敢这么嚣张对待皇长子生母,就不怕皇帝百年之后,晋王登基,她这个嫡母没有好日子过? 皇后却是说完这一句,便不再管,换了语调,招呼座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 明棠坐在裴夫人身后,越听越是惊叹。 皇后似乎对每个人的情况都了解,谈话的内容包括“近来天寒,不知你的腿可还受得住吗?本宫回头让窦太医去府上给你看一看。”、“听闻你得了重孙,四世同堂,真是好福气。”、“小孙子可进学了?”......等。 而被皇后点名到的人也各个都十分配合,说起了这些家长里短,对皇后如此关怀自家情况倍感荣幸。 也默契将殿外不知道还在不在求见的德妃忽略掉。 反正皇后娘娘说了“不妥”,照皇后娘娘这底气十足的模样,今日德妃必是进不来的。 问过几家,皇后便将目光投向裴夫人的方向,含笑道:“瞧你容光焕发的模样,想必是应了‘娶了媳妇好过年’那句俗话,如今日子轻省许多了。” 裴夫人倒不讳言:“谢娘娘赞了,明氏的确得力。”至少今年帮她分担了许多账册。 皇后素知裴夫人的性子,闻言,眉眼微动,又打量明棠一眼,招手:“过来,让本宫看看。” 明棠此时还在琢磨皇后是在顺口夸赞,还是知道她确确实实参与进了裴家家事。闻言,起身,步履从容到皇后身前约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福身行礼:“臣妇明氏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微抬手,唤她起身,就在这个距离细细看了明棠几息。在皇后这个年纪和地位,早已不把女子模样看在眼中,只见明棠态度十分坦然,姿态恭谨却不显拘束,心下就有几分喜欢:在这样的年纪,头次面见她就有这份定力的可不多。 “是个好姑娘。”赞了一声,皇后朝裴夫人叹道,“记得你先前那个儿媳云氏也是个好模样的,可惜了。” 提起早逝的长子和长媳,裴夫人也不由有些黯然,微微摇头:“一个为国捐躯,一个生死相随,也算是圆满了。” 皇后颔首,随即问明棠:“云氏留下的孩子现下也该三岁了吧,听闻那孩子现下时常在你身边,受你教养?” 明棠十分坦然:“回禀娘娘,‘教养’两个字谈不上。阿泽眼下年纪还小,就是教了什么,没几天就忘了,臣妇如今不过是陪着他玩儿罢了。” 坐在裴夫人下首不远处的诚阳候夫人早等着跟皇后说话,却听了满耳的裴家琐事,心下不免不耐,听明棠这么说,微感好笑:这自己没生养过,如何教养得好子嗣?明氏不敢说“教养”二字,还算是有些许自知之明,知道些分寸。 上首的皇后却是不禁颔首,十分赞同:“你说的是,才两三岁的孩子,不过是浑玩儿着罢了,便是费心教了,此后也多半忘得干净。当年膝下唯有老大时,本宫还曾留他在本宫身边待过两年,后来因德妃不舍,还是把老大送回德妃身边。后来偶然提起,老大竟是全无印象了。” 这桩旧事,在场众人还都是头一次听说,此时不免都有些诧异,甚至有人当场按捺不住,看向了荣国公夫人的方向:这要是当年德妃不把孩子要回去,晋王又是长子,又在皇后膝下抚养长大,照陛下对娘娘的这份看重劲儿,哪还有眼下这般错综复杂的局势?恐怕早早定了晋王。 荣国公夫人接收到众人目光,也模模糊糊感知到别人这是觉得自己家蠢了,不禁有几分恼怒,腹诽道:你们知道些什么!那么小的孩子,养在皇后膝下,哪还记得住亲娘?再说,那时候谁也不知道皇后娘娘真就一辈子也没生出嫡子来啊。 皇后旁观着底下的暗流涌动,心下微哂,命明棠回了位置,玩笑道:“不过,孩子大了也有孩子大了的好处,小时候只知道憨吃憨玩,长大了就会孝敬母亲了。本宫此次过生辰,老大他们皆有所献,本宫很是发了笔小财。” 见状,便有人凑趣:“不知可否让臣妇们也开开眼界?” 皇后笑道:“有何不可?” 便命宫人去取了几位王爷献上的寿礼,一一展示给众人看。 诸王所献,自然是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且看得出每一样都是用足了心思,既吉祥,又符合皇后的身份。 殿内一时称颂声如潮,皇后抬手止住时犹有些意犹未尽的味道。 “好了好了,不过是孩子们的孝心罢了,真论起来,也只是小处。” 命人将礼物收起,皇后看向荣国公夫人,笑道:“听陛下说,荣国公世子前些日子打了场胜仗,你家教子有方。” 荣国公夫人今日自从进了这殿门,一直就觉得脸上没光彩过,听皇后这般说了,感受着众人有些羡慕的目光,重新挺直了腰板,对提起此事的皇后竟生出几分感激,起身向皇后行礼:“多谢娘娘赞赏,为国效力,本是他应当的。” 而心中一直觉得德妃贸然来请安实在是让人莫名的人心中划过丝明悟:怕不是知道兄长打了胜仗,所以觉得底气更足了,皇后应该也会给她几分面子。 可惜料错了皇后娘娘的脾气和定力,硬生生碰了个钉子。 众人说笑间,端华长公主、太华长公主与皇后所出的平阳公主过来了。 平阳公主还未出阁,又是皇后嫡女,自有种天之骄女的气派,跟皇后行了礼,又与几位年长的夫人见过礼,目光扫过大殿,落在明棠身上,命人搬了凳子来,自己坐到明棠身边,好奇道:“你就是裴钺的妻子?” 明棠点点头,应道:“是。” 平阳公主不免失望:“我听人说,裴钺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你虽然生得不错,却算不上难得一见。与他做了夫妻,日日对着,你心下不会觉得你们不般配吗?” 明棠能感觉到,这目光只有纯粹的好奇,不含恶意。平阳公主跟明琬是一样的年纪,明棠看着,只觉她是个小姑娘,示意平阳公主靠近,笑道:“这就譬如我得了块极好的宝石,做成发簪簪在头上,戴出去时,众人只会羡慕我有这样的首饰,我心里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因此担忧自己不若宝石璀璨呢?” 平阳微微思索一息,有些诧异:“你竟把丈夫比成...”比成件首饰! 越想越觉得明棠这个说法…十分的耐人寻味,平阳不禁指了指明棠,笑起来。 跟太华说了几句话,回头便看见了平阳的样子,皇后微微皱眉,招手叫她过去:“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平阳公主偎在皇后身边,给了明棠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笑道:“我问她是怎么猎到的白狐,教一教我,让我也去猎一只,虽不能跟三哥一样,给母后做件披风,给母后做个抹额也挺不错的。” 这话一出,殿中不免又开始赞扬公主的孝心。明棠不意平阳公主竟也知道此事,起身谦辞几句后坐下,感受着众人视线,微垂眼睫,十分的端庄娴静。 众人看明棠的眼神却有了变化:瞧着是个文弱的模样,竟能猎到狐狸这种东西,怪道会进了定国公府的门。 连带着看明夫人的目光也有些不对了:明夫人不是有名的端庄吗?怎么教导女儿是往这方面发展的。 明夫人眼观鼻鼻观心,不好解释自家女儿从前也只是学过骑术,至于打猎,是进了裴家门才会的,谁教的显而易见。 待话题转过,看向明棠时,眼中却不由流泄出几分笑意。女儿和女婿关系好,她这个当母亲的,心下除了欢喜就是欢喜。 待散去,众人从凤仪宫中出来,沿着长长的白玉阶慢慢下行,不知不觉便不如在凤仪宫中那样座次严明,分出了亲疏远近。 明夫人与裴夫人作为亲家,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稍寒暄两句,明夫人稍落后一步,与明棠说话。 裴夫人也体贴地稍稍加快一些,给母女两个留出说话的空间。 二人说了什么,裴夫人听不太清,只能感觉到两人语气十分亲密随意。 只生养过儿子的裴夫人一时之间,竟觉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若是非要形容的话,有些像她先前看见裴泽与明棠十分亲近时的感觉。 好在思绪不过繁杂了片刻,虞国公夫人从后面追上来,与裴夫人并肩而行,与她搭着话。这次的虞国公夫人丝毫不见那次猎场宴会上的锋芒,与裴夫人说话时,态度好到不能再好。 裴夫人要与人应酬,一时倒也没了功夫细细琢磨自己的心情。 一路出了宫门,与众人别过,婆媳二人上了马车,朝皇城外行去。 出了皇城,又行了不远的距离,喧闹声扑面而来。想到这都许久没出过门了...明棠看了眼裴夫人,试探着提议道:“难得出门,儿媳请母亲去酒楼用餐吧?” 见明棠笑盈盈看过来,目光带着十分的期待,想到方才她与明夫人聊天时似乎也是这样的语气...裴夫人心下微动,矜持地点了点头:“可。” 明棠霎时来了兴致,命车夫转道去太白楼,开始跟裴夫人介绍太白楼的特色菜品,一道一道,如数家珍。 两人本就是早起稍垫了垫肚子便往宫中去,明棠口才又好,说话时流利如珠,才数了四个菜,裴夫人就觉腹中隐隐传来饥饿感。 忍了又忍,问车夫:“怎么还没到?” 话音刚落,马车在太白楼前停下,车夫恭敬道:“夫人,少夫人,可以下车了。” 裴夫人:...... 二人在小二带领下,去了二楼雅间,正欲报菜名,裴夫人面色平静,点了四个菜,正是明棠方才说过的。 小二一滞,心下嘀咕一句这是对我们家的菜有多熟啊,高声重复一遍,又问过有无忌口,连忙小跑着去了后厨。 正是午间最忙碌的时候,上菜速度较之平日,自然有些慢。未免尴尬,婆媳二人默契开始闲聊。 裴夫人年长,近些年不大出门,对太白楼这种开的时间不长的酒楼不甚了解,对京城的各种老字号却是如数家珍。 明棠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也算是个京城土著,竟然有这么多没听过的店铺,深觉自己还是太不爱出门了,以至于这样孤陋寡闻,以后还是得多出来走走。 菜品陆续上齐,两人也没断了说话,边吃边聊。 等用完饭,裴夫人颔首,对明棠的推荐菜品表示满意:“虽是外面的东西,口味儿还不错。” 这副面无表情颔首表扬的模样莫名戳中了明棠笑点,她强忍笑意,继续提议:“儿媳还想顺路去西牌楼大街一趟。” 裴夫人只当明棠是年轻人好装扮,要去那边买些衣裳首饰,点头同意。 马车便又转道,去了西牌楼大街。 与此同时,离定国公府不远处的巷子中,一辆马车正停在原地,从中探出张妇人的面孔,瞧了眼外面街道上没有马车路过,回身向车中的云家二少奶奶黄氏禀报:“少奶奶,裴家的马车还没回来。” 黄氏心下焦急:“那就且等着。” 要不是送到裴家的帖子都杳无音信,要不是她发现云山没了踪影,听说是被裴家夫人拿下送到了京兆尹,她也不至于做这种在人家宅子附近等着的事。 不过往宫里朝觐一向都是有时间的,再等会儿就应是差不离了。 裴夫人此时正在瑞福楼闲逛。她已听说了这是儿媳妇的产业,自然而然就多了几分留意。 见货架上摆出来的首饰只有寥寥几样,哪怕是招待贵客的二楼也不见几件贵重首饰,裴夫人不免心下担忧:明棠这铺子,怎么瞧着一副要倒闭的样子? 招来侍立的伙计,裴夫人委婉问道:“近来可忙碌?” 匆忙挑首饰的最晚也是千秋节前两三天过来,今天是正日子,满京城买首饰的官眷们都进宫去了,瑞福楼从早到晚这还是头一次接待人呢。 虽说接待的是自家东家,和东家的婆婆…… 伙计恭敬道:“这几天并不忙碌。” 裴夫人点点头,目光越发忧虑。 明棠看账本的本事她是见过的,怎么铺子是这样光景?因现摆着一起掌柜与账房私下做手脚的例子,裴夫人就有些担心明棠也被人给骗了。 待明棠被掌柜的从后院送出来,瞧见掌柜身上那极力掩饰还往外冒的喜气洋洋,裴夫人更疑心他是因东家没发现他做了手脚,逃过一劫才这样高兴。 但裴夫人素来讲究谋定后动,如今只是怀疑,便不动声色,与明棠上了马车,才委婉问道:“可有何喜事吗?瞧着你那掌柜十分欢喜。” 提起这个,明棠有一丝沉痛:“能不高兴吗,刚拿到一大笔银子。”不过,比起来,还是她这个当老板的获利最多。 裴夫人一惊,就要告诫明棠几句,只听明棠继续道:“不过,看在他出了个好主意,帮我额外赚了一大笔的份上,这银子也是她应得的。” 本来就是她定下的规矩,明棠只是因守财奴本能痛心,想一想自己的进账也就释然了。 “赚了一大笔?”裴夫人疑惑。 “是啊。”明棠算账本这些日子深刻意识到了裴家底蕴有多深厚,丝毫不忌讳露财,“今儿见到的许多位夫人,戴的都是我铺子里的首饰。还有件用料贵重的被人花高价买走了,我估摸着是当成寿礼送给皇后娘娘了。” 她看了裴夫人一眼,疑惑:“母亲不是在我铺子里看了看吗,我铺子里东西都快卖空了。” 裴夫人:…… 裴夫人淡定颔首:“你能有这份魄力给掌柜分红,这样很好。舍小利,才能得大利。” 明棠受教:“是。”不愧是管着国公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的裴夫人。 裴夫人转移话题:“既来了西牌楼大街,不若买些东西。” 婆婆主动提逛街,明棠自然奉陪。 二人便遇着感兴趣的铺子便进去转一转,遇着合眼缘的衣料首饰便买下来。 裴夫人当家惯了,丝毫没有要明棠付钱的意识,不管买什么都直接让身边人或付钱,或记在定国公府账上。 今日西牌楼大街大主顾不多,来了对有钱母女的消息很快传遍整条街。还没被两人逛到的店铺瞧见那辆描述中的马车靠近,连站在门口招徕客人的伙计声音都更洪亮些,盼着能把财神引进店门。 明棠跟在裴夫人身后,享受着伙计们无微不至的服务,时不时被裴夫人叫到跟前试首饰,然后再看着裴夫人大手一挥直接买下,顿时觉得裴夫人的身形是如此高大,闪烁着金钱的光辉。 在一旁的掌柜也不住夸赞:“再没见过这样亲厚的母女了!” 买东西丝毫不带眨眼的,要掌柜的说,这就是全天下最大的疼宠了。 裴夫人一怔:“这是我儿媳。” 掌柜的丝毫不打磕绊:“那更是没见过这样亲厚的婆媳了!”乖乖,竟不是母女,是婆媳,这次就不是套话了,他是真没见过。 明棠眨眨眼,挽住裴夫人胳膊,轻轻靠在她肩上:“我可是也叫您一声母亲,怎么不算是母女了?” 裴夫人久未跟人有这样亲密的接触,对明棠的举动颇为不习惯,嘴角却忍不住翘了翘。于是,就这么不习惯的,与明棠挽着胳膊逛了一整条街。 二人进宫时,是一辆马车,回府时,成了两辆。 亲自把大主顾送回家的掌柜瞧着国公府那夕阳下熠熠生辉的牌匾,深觉要转运了,躬着身对裴夫人道:“夫人不拘什么时候喊小人过来取车就行了。” 裴夫人颔首:“多谢你为我们行了方便。” 明棠亦是点头微笑。 掌柜目送两人前呼后拥进了大门,心下微叹:不愧是定国公府的人,这份肯跟他这样的人道谢的风度实在难得。 哼着歌,想着今天的进账,掌柜的安步当车,准备慢慢走到到街上,再寻人送自己回西牌楼大街,行至半路,被一侍女模样的人拦住,那人焦急道:“敢问尊驾,方才过去的马车可是进了定国公府?” 掌柜的点点头:“是啊。”见不远处巷中停了辆马车,他是精于世故之人,一琢磨就猜到怕是要求见,又怕进不了这门,所以要在这里拦着的。 瞧这侍女衣料还行,估计也是什么富贵人家,掌柜的不由多说了两句,提点道:“那两位贵人是已经进了家门,但是她们买的东西多,恐怕还有人在卸货呢,说不定有能说得上话的。” 侍女连声道谢,随后便小跑着回了车上,得到黄氏一句:“那还不快去?” 此时,裴夫人已经与明棠相携回了静华堂。 两人心情还带着逛街购物后的轻松,一前一后踏入院门。 堂前挂着的鹦鹉顿时大叫“世子来了!”“世子来了!”。 伴随着鹦鹉那怪异的腔调,一个小小的人影从正房里出来,一步一顿地下了台阶,抬起头,眼中就带了泪光:“祖母…娘…都不在家…” 裴夫人脚步一滞,明棠目光游移,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稍许心虚。 糟糕,逛街买东西太快乐,都把裴泽给忘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56. 第五十六章 喜事 正是傍晚时分,橘红的阳光斜斜洒进静华堂,落在裴泽脸上,衬得他眼中蓄着的泪水十分明显。裴夫人这还是头一遭出门在外却直到回了家才想起小孙子,见他这样情状,心疼得不得了,躬身拂去裴泽眼角泪珠,轻声细语:“是祖母不对,给阿泽道歉好不好?” 裴泽扁着嘴,拉着裴夫人衣角,亦步亦趋进了正房,点点头,却不说话,神情依旧万分委屈。 已是深秋,裴泽在院子里待了一会儿功夫,因落了泪,裴夫人摸着他的脸便觉有丝丝凉意,连声唤侍女倒了温水来,哄裴泽喝。 被裴夫人抱在怀里,小口小口喝了半盏温水,裴泽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偎在裴夫人怀里,开口时声音犹带哭腔,抽噎着道:“阿泽,今天一个人,在家。” 裴夫人安抚地拍了拍他后背,见他半晌仍是神情委屈,不由狐疑:之前她也有出门在外,不方便带裴泽的时候,却也没见裴泽这样委屈过。 莫不是因为此前明棠没有嫁进府中的缘故... 念头闪过,裴夫人抬头,看向明棠,目光示意,意思是,你也来哄一哄。 明棠想了想,没有似裴夫人一般与裴泽道歉,而是顺着裴泽的话,问道:“阿泽今天一个人在家,都做了什么?” 躲在裴夫人怀里的裴泽闻言,暂时忘了委屈,想了想,断断续续道:“阿泽,吃饭,画叔叔,教笨鸟...说话。” “是吗,阿泽一个人能做这么多事情,好厉害!” 被夸赞了,裴泽被抱在怀里也禁不住挺了挺脊背,有几分小小的愉快。 但是,被夸了也不能让他忘掉醒来后,发现家里只有他在,等了一天才看到两人回来的悲伤。 于是,裴泽接受了夸赞,愉快了一息,又绕回先前的话题,控诉道:“你们出去,不带阿泽!” 明棠恍然:原来重点是“出去”,不是留他一个人在家。 裴夫人也算是明白了裴泽真正的需求。这是在猎场出去玩惯了,回到家还没把心收回来啊。 但如今越发寒冷,裴夫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出门时带上裴泽的,万一冻着了可不是小事,眉稍不禁一皱。 明棠笑道:“是我和母亲不对,过年前我们都不出去了,天天在家里陪着阿泽,不让阿泽一个人在家,怎么样?” 裴泽一怔,傻了眼。 裴夫人也跟着道:“嗯,祖母和你婶娘这段日子就不出去了,在家陪着阿泽。” 裴泽没想到大人们还能给出不出门在家陪他的这个解决方案,原本想进一步提要求,获取出门机会,见此,憋了半晌,道:“可以出去....”出去最好带上阿泽。 明棠摸摸他的头,截断了他后面的半句话:“这怎么能行,母亲和婶娘深感今天对不起阿泽,今后一定会好好在家陪着你的。” 裴夫人坐在一旁,看着裴泽眼圈还红着,已经开始跟明棠你来我往,不知怎的,竟有些想笑。 说着说着,裴泽便从裴夫人怀中下来,双手搭在明棠膝盖上,仰头继续断断续续地跟明棠争论。 眼看着两人絮叨了半晌,裴夫人回身吩咐林妈妈几句话的功夫,转过身时,两人已经恢复了平日一般的亲密。 裴泽在前,手掌握住明棠一根食指,瞧着有几分兴高采烈。明棠在后,跟在裴泽后面,裴泽走两步,她才迈出一步,毫不费力地跟在他身后,唇边也噙着笑意。 留意到裴夫人看过来了,明棠微微侧身,稍稍停顿一息,向裴夫人点头示意。就这一小会儿的功夫,裴泽已经停下来,看向明棠,“娘,快点儿” 明明个子这么高,怎么还没有阿泽走得快。 这说话的语气,哪还有先前的委屈样? 裴夫人扶额,摆摆手,目送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宴息室,朝西侧书房的位置过去,叹息一声,笑意却不觉爬了满面。 品鉴了一番裴泽在周奶娘协助之下,涂成红色的梅花,又与裴泽在檐下看着那只只会说一句话的鹦鹉叹息了一番这鹦鹉有多笨,裴泽终于心满意足。 回到诚毅堂,看着已经被侍女们带回来,正在由闻荷登记造册的衣料首饰等物,明棠也十分满足。 亲自带着人去取了东西回来的红缨此时过来,语调有些不确定道:“少夫人,奴婢方才带人在门口拿东西,似乎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侍女在附近转了一圈,像是有事,却没过来。” 还没说完,自己先有几分羞愧地低了头: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明棠见她这样,安抚道:“别多心,你能这样见到不对的地方就来报我,我很高兴。”心下思忖,红缨跟她出去走动、见到别人家侍女的机会不多,能让她觉得眼熟,那就只能是在猎场那边了。 红缨暗自松了口气,高高兴兴过去跟闻荷她们一道整理今日少夫人得的东西,气氛十分和乐。 府外巷子中,黄氏看着无功而返的侍女,却是语气森然:“你是说,你过去一趟,什么也没说就回来了?” 今日她午时就在此处等候,坐在车中,等了几乎一下午,坐得浑身僵硬,终于见着人回来了,侍女却如此没用,黄氏简直由内而外透着烦躁与怒气。 侍女跪坐在车厢内薄薄的毯子上,低着头,磕磕绊绊解释道:“少奶奶没看见,裴少夫人身边那个力气极大的侍女带了好多人在搬东西,有好多装首饰的匣子...奴婢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但是瞧着很贵重。还有搬的布料,有几样是夫人看了没买的...” 至于为什么没买,当然是嫌贵。 觑了黄氏一眼,见她怒气似乎稍平,侍女继续道:“奴婢跟人打听了一下,那都是下午裴家两位夫人临时起意去买的,可见...可见身家丰厚。” 两人心有灵犀般,目光同时落在了车中桌上一个扁平的匣子上。侍女是黄氏身边人,自然知道,里面装的是足以让自家少奶奶心疼一年的银票,今儿来也是为了求见裴家少夫人,想请她看在银票的份上,在那几个被送进了京兆尹的奴仆把自家少奶奶牵扯出来之前,把人要回来。 但...侍女想着自己方才所见的东西,怕是单自己见着的那几匹料子就抵得上这匣子里的银票了,让她看了一眼就打了退堂鼓。再想到之前见面时,那个力气大的侍女都直接上手了,裴少夫人也没责罚,定然十分有体面,她就更不敢上前了。 还是自家少奶奶糊弄些...侍女想着,换了语气,推心置腹道:“夫人与少奶奶素来亲厚,少奶奶以往也常孝敬夫人东西,这事说穿了不过是家务事,少奶奶不若跟夫人坦白了,求夫人来跟裴夫人说情。总归是亲家,裴夫人应会给这个面子的。” 侍女一番话说完,简直自己都要相信了,黄氏也听了进去。 想着婆婆是自己的姑妈,自己膝下又已经有了两儿一女,在婆婆跟前她是素来能压大嫂一头的,心思不禁活泛了起来。 也是,为什么要放着自己亲姑妈的面子不用,跑来给明氏送钱。说不定她的面子根本没那么大,就是愿意帮她求情也没用。 “起来吧。”想到此处,黄氏打定主意,命车夫转道回府,路过街边店铺时,命人停下,下去买了些婆婆平素最喜欢的糕点,心里思量着该怎么跟她坦白。 翌日,裴家上下又回到往常的节奏中,各处该上值的仆婢们从睡梦中醒来,各司其职,偌大的宅邸也仿佛一点点从梦中苏醒。 明棠如往常一般,跟裴夫人一道,在花厅中处理事务,并在裴夫人问她什么看法时,给出自己的意见,一教一学,十分和谐。 已经退下的内管家裴福家的忽然折返回来,满面春风道:“大喜!宫中来了旨意,少夫人的诰封下来了!宣旨的是陛下身边的李云李内侍,正在外院由人陪着喝茶。” 裴夫人一怔,看向明棠,见她衣饰虽简,倒也不能算朴素,微微放了心,连声命人去准备接旨. 得了令的自是连忙去准备,余下的则齐声道着喜,皆是与有荣焉的模样。 裴夫人见明棠难得有些错愕,心下还真有些新奇,含笑拍了拍她手掌:“我原先就在想是不是该让阿钺上个折子,但因你们成婚时间还短,怕显得急切,就稍放了放。谁知昨日进了趟宫,今日旨意就下来了,总归是好事,你只管欢欢喜喜领旨去就是了。” 明棠点点头,起身理了理衣饰,吩咐了红缨几句,到定远堂领了旨。 旨意中无外是些赞她德行、出身的套话,若不是明棠留意到里面没有什么绵延子嗣一类的词语,几乎要以为这是写好的圣旨模板,填个名字就能拿来用的那种。 仪式结束,来宣旨的李云也多了几分笑意,拱手道:“恭喜国公夫人,恭喜世子夫人了。” 裴夫人颔首,适时命人送上个荷包。李云在皇帝身边向来被汪伸压一头,收人孝敬的机会便要少许多,接过荷包指尖一捻,知道里面定是银票,笑容就真诚多了。 笑吟吟与裴夫人寒暄了几句,道:“昨儿个晚上宫宴,太华长公主提起了贵府少夫人,皇后娘娘也赞少夫人是个端庄人。” 说完,微微一颔首,带着众人一路出了府。 等人一走,先还有些拘谨的众人不免放松许多,被周奶娘抱过来的裴泽看着明棠手中五彩斑斓十分显眼的卷轴,便心生好奇,闹着要看。 这卷轴是上好的布料做的,又是在家中,明棠点点头,递给他:“喏,你能看懂就看吧。” 裴夫人欲言又止,想说那是给你下的诰封圣旨,见明棠分明不在意,裴泽又只是命人展开后,对着背面的图案目不转睛,就换了话题,含笑道:“看来是昨日你进宫得了娘娘眼缘了。” 明棠得了诰封,等于是在身份上又加了一层保障,于国公府也算是喜事一件,裴夫人命人上下看了赏,身旁人也凑趣,言说该放挂鞭炮,散散喜气。 裴夫人也颔首表示同意。 诰封的旨意比寻常人家下来的早,这就是皇恩浩荡,裴家适当表现出欢喜也是应当的。 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声从公府门前传到街口,与二儿媳妇一道,乘车前往裴家的云夫人听见动静,琢磨着措辞的心绪瞬间烦乱,掀开车帘,看了眼外面,见似是裴家门口在放鞭炮,不禁狐疑:裴家这时候有什么喜事,到了要放鞭炮的程度?魔/蝎/小/说/m/o/x/i/e/x/s/.c/o/m 57. 第五十七章 它在怕什么? 人已经到了门口,不能不见,裴夫人微微拧眉,派人引她们进来。 裴夫人在花厅招待云家婆媳二人,命人上了茶点,唤来裴泽,示意裴泽给人见礼:“阿泽,这是你外祖母,给外祖母见礼。” 裴泽正在研究圣旨背面那复杂的花纹,突然被叫停,有些不情愿。但,裴夫人虽疼宠他,却也未到溺爱的程度,日常教养颇为严格。 虽不曾见过,还是照着平日里的样子,一丝不苟行了礼:“给,外祖母,请安。” 说完,直起身子,好奇地看了几眼,确认自己对她不感兴趣,看了看裴夫人,歪头表示询问。 裴夫人点点头,裴泽就毫无留恋,转身回了明棠身边,再次将那卷轴放在明棠腿上,仔细研究,口中念念有词。 “这孩子生得可真好,像他娘亲。”云夫人目光慈爱,“记得当年,大姐儿跟他一般大时,也是这样,玉雪可爱。” 大儿媳云氏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裴泽却是唯有眼睛生得像云氏,其他地方与裴钧更加相似,裴夫人日日看着裴泽长大,对他面貌再熟悉不过,此时听见云氏话语,心下轻嗤,却不点破:“阿泽的确生的好样貌。” 不咸不淡说了几句话,见她始终不表明贸然登门的来意,裴夫人有些不耐,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府中正忙乱,跟您说声对不住,招待不周了。” 云夫人笑容一滞,忍不住朝身后儿媳飞了个眼刀,转瞬又是一副笑模样:“茶是好茶,水是好水,是我们贸然登门,该跟您说声对不住才是。”微顿了顿,问道,“不知府上是有什么喜事吗?将才在门外瞧见放了鞭炮,可要摆几桌酒,邀众人同乐?” 目光落在明棠身上一瞬,该不是这位少夫人有孕了吧?听说是子嗣上艰难,可也不一定是真的不能生。要是她真怀了,后面再生个小的,这个继女生的外孙子不就彻底没了讨好的必要? 毕竟是喜事,裴夫人微微颔首,面上还是露出笑意:“是宫中下了旨意,明氏‘世子夫人’的诰封下来了,就让家下人放挂鞭炮,以示喜庆。至于摆酒,就不必了。” 云夫人心下一松:不是有孕就好。 见明氏坐在一旁,裴泽几乎趴在了她膝上,两人瞧着极亲密的样子,云夫人一迭声道了恭喜,随后微露为难之色:“不瞒亲家母,我这次来,是有件难以启齿的事...” 终于要说正事了。 既然难以启齿,明棠很自觉站起来,将圣旨卷轴卷好,放进裴泽怀里。裴泽也配合地伸出两条胳膊,环抱住那卷轴。 卷轴不粗,裴泽这样抱住,跟双手环抱自己也没什么区别,偏他神情严肃,抬着头,好像明棠交给他了什么重要任务一般,顿时有些引人发笑。 裴夫人睨了明棠一眼,知道又是她在逗裴泽玩儿,故意这样放进他怀里,见她神情无辜,挥手命一众仆妇退下,却对明棠道:“你留下来。” 领导发话了,明棠给裴泽一个不能陪你的眼神,目送奶娘带着裴泽出了花厅,众仆妇也如潮水般退下,等着云夫人说话。 没想到裴夫人特意点名要让明氏也留下来,看着自己低头的人又多了一个,云夫人暗暗磨了磨牙,开口时,自然而然带上几分自责:“给您告罪了,我昨儿才知道,我这不晓事的儿媳御下无方,身边陪房竟仗着与大姐儿的陪房相熟,假借她的名义,挑唆了大姐儿的陪房做假账贪污大姐儿名下的陪嫁。” 狠狠瞪了眼黄氏,云夫人提醒道:“你这糊涂东西,被人蒙骗了都不知道,还不快快向夫人请罪!” 做了这样的事也就罢了,还蠢到被人发现马脚。要不是这个儿媳妇是自己娘家人,膝下的孙子孙女又精灵可爱,云夫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为了她登这一次门。 黄氏双颊通红,绕到堂前深屈身行礼,满面羞惭,声音低弱:“前些日子听说您家里抓了几个人去京兆尹,我身边陪房就有些不对劲。昨儿我忍耐不住,叫人审了审,才知道刁奴竟背着我做下了这样的事。我御下无方,不敢求夫人谅解,已经把我身旁陪房绑了,贪下的东西也折了银票带了来,还请夫人...把那些人从京兆尹要回来。” 云夫人接话道:“毕竟是身边人假借名义做下的事,过了京兆尹,难免露出风声。瓜田李下,黄氏虽蠢笨,到底是我三个孙辈的娘亲,也是被身边人连累的,若有了这样的名声,日后难免要受些影响,还望亲家母能同意了她这不情之请。” 裴夫人面无表情,一时无言,花厅内就陷入寂静之中,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要说黄氏不知情,明棠是半点儿也不信的,摆明了就是她仗着自己身为云家媳妇的便利,伙同长嫂云氏身边的陪房一道做下这种贪墨之事,知道人被抓了后心下慌了,怕被牵扯出来,连忙到裴家试图私了。 只是...毕竟是裴泽的母族,云夫人礼法上又是裴泽正经的外祖母,如今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就不知裴夫人会不会顾忌裴泽,怕打伤了老鼠伤到玉瓶儿了。 裴夫人此刻心中也在为难。 长媳云氏当年也是裴钧看中后聘回府中,素来是个爱读诗书的美人儿。裴夫人自己不是这一款的,对她有多欣赏,却也未必,不过是因已经是自家长媳,云氏对她也素来恭谨,两人就淡淡的处着。 但当年先是裴钧过世,又是怀着身孕的云氏悲痛欲绝,二人互相安慰着,云氏留下裴泽后还是去了,而裴夫人日日对着裴泽,回想当年,对云氏还真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滋味儿。 当日明棠提议直接送去京兆尹,裴夫人一是觉得这样能表露出裴家不动用私刑,安分守己;二是心中虽有怀疑,其实也不大相信会牵扯出什么人来。毕竟,就那三瓜俩枣的...裴夫人实在觉得大可不必。 如今瞧着云氏继母与娘家弟妹这样情状,裴夫人真心觉得腻歪,又觉得毕竟是云家人。人有三亲六眷,等裴泽大了,总不能跟舅舅家不来往。 心中挣扎,就有些举棋不定。 黄氏在堂中独自躬身行着礼,裴夫人不叫起,她也不敢起身,便就这么僵在原地,片刻后便觉腿上稍动一动就如针扎一般酸麻。 正僵持着,有人敲了敲门,林妈妈声音随之传来,有些无奈:“夫人,小世子回去路上瞧见只小猫,非要养,如今正闹着要找少夫人。” 明棠正百无聊赖,闻言,眼睛一亮。 裴夫人却如同被提醒了一般,直骂方才的自己脑筋都不会转了。 扬声叫林妈妈稍候,裴夫人命黄氏起身,丝毫不留情面:“既然人已经送到了京兆尹,自然全凭那边按律令查案发落。我们裴家还没有这种把人送过去再要回来私下处置,视朝廷律法为无物的胆量和规矩。你既然自陈御下不严,便是与此事无关,为何要此时把人要回来,徒惹是非?” 黄氏一时张口结舌,讷讷道:“您可是国公夫人,自京兆尹要几个家仆回来而已,不过是小事一桩...” 说什么没有胆量,满京城谁不知道京兆尹谁都不敢得罪,别说是定国公府这种老牌勋贵了。 云夫人亦是大皱眉头,没想到自己等人都做到这份上了,裴夫人却是丝毫余地都不留:“不过是些小事,拢共也没有多少东西,亲家母何必这样不依不饶?” “无以规矩,不成方圆。东西不多,却是底下人联合着蒙骗主子的大事。若是此时不加以惩诫,等以后各处的掌柜都跟主子身边人联合着有样学样的时候,可就晚了。”明棠身为儿媳妇,主动挺身而出承担吵架重任,“我劝夫人回去后也要再查一查家下人。长嫂才去了两年,还是嫁到我们家这样的人家,掌柜都敢与您家里人里应外合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保不齐还有多少事是您没发现的呢。” 云夫人冷冷瞥了眼明棠,想到她已是受了诰封,以后板上钉钉的国公夫人,压下情绪,强笑一声:“年轻人就是脑子转得快,想事周全。” 再看裴夫人,没有半分更改想法的模样,想到自己低声下气了一上午,难免不愉:“云家毕竟是阿泽的母族,亲家母是想让阿泽以后跟云家不来往了吗?” 裴夫人想通之后,半分迟疑也无:“这样连去世女儿的陪嫁也能闹出来事端的母家,我还真有些担心。况且...”看了眼明棠,裴夫人语气郑重,“明氏,你素来与阿泽亲厚,日后可愿一直对他视若己出?” 以往裴家便有要她担任教养裴泽任务、保证裴泽地位的心思,此时此刻问出来,自然不是如平日一般的含义。而是切切实实想问明家日后可愿承担裴泽母家的责任,日后予以裴泽支持。 明棠冲裴夫人一笑,掷地有声:“母亲这话多让人伤心,儿媳自嫁进来开始不是就对阿泽视若己出了吗?” 裴夫人颔首。 云夫人面色大变:“亲家母要让阿泽认旁人当娘,置我们家大姐儿于何地?” 明棠立时反驳:“长嫂是阿泽亲娘,这一点永不会有人忘记,日后也会长长久久受阿泽香火供奉。但私以为,长嫂是长嫂,云家是云家。云夫人你带着二儿媳上门求情时候,又可曾想过去了的长嫂看着娘家人这般作态是何心情,又将长嫂置于何地?” 说完,小声嘀咕:“可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样脸皮厚的人可不多见了。” 裴夫人适时端茶:“送客。” 云夫人气得不轻,转身就走。黄氏又是气又是慌乱,她就从没想过婆婆亲自上门都不行,这要是真闹大了可该怎么是好。 大家不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吗,她都愿意赔偿了,还亲自上门赔罪,连陪房都愿意拿出来给个交代,裴家竟还不愿意... 满脑子胡思乱想中,连忙跟上了走在前面的婆婆,连那装着银票的小匣子其实一直在她袖中未拿出来都没发现。 裴夫人却是想通之后,毫不拖泥带水,命人将云家陆陆续续送来的东西通通整理出来,连带着那被绑着、忘在了院子里的黄氏的陪房一起,马不停梯赶往门前。 因此前送来的东西都被裴夫人放在了一处,云家的车夫又不知去了何处,送东西的人快步到了大门口,婆媳二人竟还没上车。 知道了那婆子的来意,云夫人越发恼恨,那婆子却是将箱笼一放,草草行了个礼,扭身便走,连让云夫人借机骂几句出气的机会都不给。 不远处的马车上,京兆尹夫人掀起车帘,正看见了这一幕,登时便来了兴致。 因衙役审出并非是单纯的仆大欺主,而担心拿捏不好分寸得罪了裴家,京兆尹心下迟疑了几天,十分遗憾怎么裴世子这时候出京去了,闹得他都没法子探一探裴世子的意思,只好托夫人登裴家的门探一探意思。 等跟车的婆子探听到那气冲冲走了的是云家夫人和云家的二儿媳,听丈夫说过些细节的京兆尹夫人当下就让人打道回府。 这还去问个什么? 亲家登门,带的是二儿媳不说,竟是气冲冲走的,更别说那个被推搡着走出来的云家陪房竟是被五花大绑着的。京兆尹夫人听丈夫说的事不少,也算是见多识广,一看便知这是云家想私了,推了下人顶罪,结果被裴家给拒了。 啧啧,见过蠢的,真是再没见过这样蠢的。 派了个手脚快的去衙门告诉丈夫消息,京兆尹夫人命人转道西牌楼大街,决定挑些首饰。 而得了消息的京兆尹也再不迟疑,当下就派了人,直奔云家。 因是骑马过去,竟恰恰与婆媳二人一同到了云家门前。 来人十分客气:“小人奉命,要问贵府一位黄氏夫人有关云山等人贪墨已故裴门云氏陪嫁之事。” 且不提黄氏是如何悔不当初,又是后悔自己一时贪心做下这样的事,又是恼恨裴家不讲半点亲戚情面,心中直是五味杂陈。 裴家花厅之中,婆媳二人对视一眼,裴夫人心中也有些五味杂陈。 与明棠一道回静华堂找裴泽时,裴夫人不免提起云氏:“从前与云家议亲时,处处顺利,与云家来往过礼也一向是你长嫂操办着,在外遇见,这位亲家母也看着是个好的。倒没想到,才几年光景,成了这般。以往我还觉得你长嫂心地是好的,却偶尔有些痴意,于家事上也有些不太能上手。如今看来,恐怕她在家里日子也不好过。” 明棠从未见过这位长嫂,此时便静静听着,心中勾勒出一个喜欢看书、周身气质轻灵的美人形象。 可惜美人薄命,她是无缘得见了。 唏嘘一阵,便到了静华堂,还没进去,就听见那只鹦鹉疯了似的叫声——“救命!”“救命!” 这鹦鹉什么时候学会说第二句话了? 相携进了静华堂的门,瞧见裴泽在檐下,时不时仰头又低头,脸上写满了疑惑,明棠不由越发好奇。 待靠近了,便看间门裴泽面前有个小小的铜盆,里面垫着几块粗布,上面有只通体黑色,唯有四足是白色的小猫,瞧着不过几个月大,似是有些虚弱,只偶尔叫一声,声音又细又甜。 而头顶,那只被挂在檐下的鹦鹉正扑闪着翅膀,在不大的笼子里辗转腾挪,极力要离那只奶猫远一些,口中还在喊着“救命!”。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棠觉得从她与裴夫人进了院门,这鹦鹉的声音又高了一个度。 只是...这猫如今小小一团,明棠目测,恐怕还没这只鹦鹉大。一个只能发出细弱的“喵”声,一个“救命”的声音响彻整个静华堂,以至于这本该合情合理的,鸟儿怕猫的场面,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好笑。 裴泽似是也被这场面迷惑住了,上下看了半晌,转身,见祖母与婶娘都来了,忍不住发问:“它在怕小马?为什么?” “小马,是这只猫吗?”明棠也好奇。 裴泽指着猫的四只爪子,解释:“叔叔的马,黑的,白的脚,它也是。” 所以,叫小马合情合理,裴泽点点头,再次对这个名字表示肯定。魔/蝎/小/说/m/o/x/i/e/x/s/.c/o/m 58. 第五十八章 娘,不真诚 裴泽话音落,在铜盘中仰头看裴泽的小猫也软软地叫了两声,似是表示对“小马”这个名字的认可。 他眼睛一亮,露出满足的笑容,微微弯腰,朝着小猫摆了摆手:“小马小马” “喵” “救命!”鹦鹉大声喊。 裴钺的踏雪是名马,高大健壮,油光水滑,这小猫从它面前路过,恐怕踏雪还要留意些才能不踩到这只猫。想到这小猫在裴泽眼中竟是小了一号的踏雪,明棠就十分想知道踏雪心中作何感想。 ......说来,也不知裴钺现下状况如何,到了哪里。 微一闪念,明棠笑问裴泽:“既然一样,为什么不管叔叔的马叫‘大猫’呢?” “喵”小马再次适时叫出声。 “救命!”鹦鹉也跟着大声喊。 裴泽微微皱眉,被这个十分有道理的问题难住。低头想了半天,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想法,裴泽看看裴夫人,又看看明棠,十分认真:“叔叔的马,叔叔起名。阿泽的小猫,阿泽起名。” 真是无懈可击,明棠忍不住点头,表示对裴泽的大力支持。 裴泽却是说到这里,想起裴夫人还没表态,连忙转身向裴夫人,期期艾艾过去,扯住裴夫人袖子轻晃两下:“祖母阿泽,想养小猫?” 说完,便就着这个姿势,仰着脸看裴夫人,眼中写满向往。 裴夫人不置可否,吩咐侍女:“先将这猫跟鹦鹉分开,吵得我头疼。” 侍女依言将铜盆并里面的小猫端至别处,寻了懂养猫的人暂且照料着,等着裴夫人下一步的吩咐。 小猫从先前消失,孜孜不倦喊着“救命”的鹦鹉也没了声息,在笼中扑扇了两下翅膀,安安分分蹲在杆子上,继续当起了只会说一句话的笨鸟。 原本想着求一求祖母就能得到应允的裴泽眼睁睁看着侍女们把小猫带走,心里也有些不安,抓着裴夫人袖子的小手不由更加用力。 正房门槛高,裴夫人轻轻松松跨过,仍旧揪着她袖子不松的裴泽却被小小门槛卡在了后面。 以往裴泽出正房,要么是由人抱出去,要么是自己手脚并用,翻越高山。此时一手还扯着裴夫人的袖子,却无法故技重施,裴泽试了几次,都办法在扯着袖子不松的情况下,跨过门槛。 放开袖子就没办法继续传达留下小猫的决心,扯着袖子就不能紧紧跟随在祖母身后,一时之间,裴泽进退两难。 裴夫人嘴角含笑,跨过门槛后,既不帮他,也不继续往前走,就站在原地旁观。 裴泽急得要命,抬头仔细分辨了祖母的表情,确认祖母不可能会来帮忙,果断转移目标,目光此时正站在他身旁的明棠身上。 奉送一个大大的微笑,裴泽倾身,在明棠垂在身旁的手上拱了拱,可怜巴巴:“娘帮忙” 明棠没防备之下,直面裴泽的撒娇大招,满脑子都是“好好好”,直接伸手抓住裴泽后背的衣服,轻轻一提,裴泽腾空一瞬,未反应过来就落在了门槛另一侧,跨过了银河天堑。 眨眨眼,确认自己是已经进来了,裴泽再次朝明棠灿烂一笑,瞬间便转身,亦步亦趋跟在裴夫人身后。 “用完就扔啊。”这小孩儿怎么比她还没良心的,明棠轻轻嘀咕一句,跟在二人身后,在惯坐的位子上坐下,等着看祖孙二人准备怎么就此事进行交涉。 在静华堂的原住民笨鸟鹦鹉已经对新住客明确表示了不满的情况下。 裴夫人坐在临窗炕上,高度本就高,裴泽虽站在了脚踏上,还是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爬到裴夫人膝头。于是,干脆就着这个姿势抱住了裴夫人小腿。 想如方才一般晃一晃,却发现完全晃不动,裴泽立刻放弃,转换方法,拉长声音唤道:“祖母” 裴夫人垂眸看了眼小孙子的情状,眼看着要彻底忍不住面上的笑意,连忙偏了偏头,轻咳一声,询问周奶娘:“怎么一会儿工夫,阿泽就捡到了只猫?” 周奶娘已经将此事问得清楚,此时说来,十分流利:“是仓库养的猫生了三只小猫。听赵大家的说,三只有两只都没养活,这只是最小的。那母猫估计也有些灵性,怕天冷了这只也养不活,就叼了往这边来了。” 说着,补充道,“夫人今儿没瞧见,那母猫叼着小猫往咱们小世子旁边一放,‘嗖’一下就没了影儿。” 周奶娘说话时,裴泽也在乖乖听着,此时连忙点头表示认同。姿势缘故,幅度一大,刚要说话,下巴就磕到了裴夫人膝盖上,眼圈儿当场就红了。 裴夫人顿时没了心思再操心这猫是哪里来的,会不会野性难驯,连忙将裴泽抱在怀里,哄道:“阿泽说句话给祖母听听,有没有哪里撞的痛?” 裴泽点点头:“牙齿,痛”不等裴夫人说话,往她怀里钻了钻,“小马长大,也‘嗖’一下,好威风!” 这样心急,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了。 哄裴泽漱了漱口,见吐出来的水中确实不见有血丝,裴夫人放下心,见裴泽一面眼圈红红,张着口吸气缓解疼痛,却还执拗地看着她,哭笑不得:“祖母答应你就是了,就把你的‘小马’养着。” 裴泽登时喜形于色,笑时牵扯到刚刚碰痛的地方,忍不住吸了口气,笑容随之收敛,抿着嘴也笑出一脸春光灿烂。 “阿泽有小马啦!”从裴夫人膝上下来,裴泽第一时间到明棠跟前炫耀,“娘,没有,嘿嘿。” 裴夫人话却还没说完,看向明棠:“这院子里人多,我又颇养了几只鸟。如今那猫还小,已经吵得人头疼,等大了还不知要怎么着,不若就养在你那里吧。” 养只猫而已,明棠点头应下:“好啊。” 随即,低头看裴泽,也学着裴泽方才的模样,抿着嘴得意一笑:“现在是婶娘有猫,阿泽没有了。” 裴泽傻了眼,立时转头,看裴夫人,因牙还痛着,没了喜意,不用刻意就是一副委屈至极的表情。 裴夫人扶额,隐晦地看了明棠一眼,安抚裴泽:“你婶娘跟你说着玩儿呢,小马只是养在你婶娘那里,还是阿泽的猫,阿泽每天去跟你婶娘玩儿时就能见到了。” 裴泽委委屈屈应声:“是。” 第二日一早,用罢饭,不等明棠,已经让人带着他去了诚毅堂。 诚毅堂是裴钺的住处,而裴钺的个性,院子里连花草都一概皆无,一干仆妇们平日里有多枯燥可想而知,直到少夫人进了门,瞧着又是个脾气好,不禁众人玩闹的,空闲时气氛才宽松许多。 昨日宫里给了诰封的旨意,府中赏过一次,诚毅堂由闻荷做主又赏了一次,众人正是高兴的时候,少夫人自静华堂带回来一只小猫,说要长久养着。这下,发了奖金后干劲十足的众人来了兴致,甚至有人连夜为这猫缝了垫子。 小马许是在还小的时候就见识到了世界残酷,换了地方也并不吵闹,任众人摆弄,十分乖巧。 明棠正带着要交的“作业”预备去花厅,迎面看见裴泽一行,挑挑眉,故作惊喜:“阿泽这么早来找婶娘啊,跟婶娘一道去母亲那里吧,一会儿一起回来。” 她脸上的惊喜表情十分天然,裴泽感受到婶娘是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欢喜,想说自己是因为小猫,又怕伤了明棠的心。 ......但,他是真的很想早点跟小马玩儿啊。裴泽欲言又止。 见他纠结得无法言说,明棠心下大笑一阵,放行:“快去吧快去吧,我出来时候,她们正在喂小马喝奶呢。” 裴泽灿烂一笑,跟明棠行完礼,脚下小碎步迈得飞快,心情焦急可见一斑。 昨日裴家放了鞭炮,明棠得封世子夫人之事还是小规模传开,因见裴家没有摆几桌酒庆贺的意思,便只有亲近之家派人送了贺礼来。 见明棠来了,裴夫人果断将相应礼单都转交给明棠,考问她这些人家送这样的礼单代表着什么,若是对应之家有了喜事,该怎样回礼。 明棠一张张翻阅,因都是裴夫人说过的人家,明棠也还记得,一家家分析过来十分流畅。 裴夫人听着,不禁点点头。 礼单越来越少,将接下来一张拿在手中,明棠不禁轻“咦”一声——竟还有云家的礼单。 定睛细看,却是云家大少奶奶管氏送来的礼物,种类上十分周全,看得出是用了心的。价值却总体不高,约摸是以个人名义送来的。 “还没跟母亲打听,黄氏之事,京兆尹是如何处置的?” “按律本应杖责四十,但她毕竟是官眷,交了赎杖钱,再把贪墨所得都赔出来也就是了。”裴夫人道,“不过,昨日衙役上门,恰好在门前遇到黄氏,当场便说要带她去问话,这事已经传开了。” 耳聪目明的人估计也知道这背后的缘故了,兴许也能猜到裴家与云家日后不说恩断义绝,也差不多了。 “你看看你母亲送来的礼单。”裴夫人提醒道。 明棠寻出明家的那一份,仔细一看,便见上面除了给她的,还有许多显然是给裴泽的长命锁、玩具、启蒙书籍一类,粗粗一看,与她印象中母亲给长姐家的小外甥送的大差不差。 真是行动迅速啊,怪不得她昨日想送封信回去跟母亲提一下阿泽的事,裴夫人直说用不着呢。 明棠为大家主母的行动力和洞察力惊叹一瞬。 裴夫人被明棠用掩饰不住的崇拜眼神看着,竟有一瞬不自在,旋即掩去,提问明棠:“你看看这两份礼单,日后该怎样拟回礼?” 明棠定睛去看,礼单的主人分别是定国公二弟裴塘,和定国公三堂弟裴壑。 按血缘亲疏,自然是裴塘家更近,但这份礼单上皆是中规中矩的物件,疏离之意明显。而裴壑家的贺礼虽说价值寻常,但其中有笔墨一类,显然是考虑到了明棠的出身,除此之外,还有给裴泽的物件儿。 明棠便道:“二叔家有喜事,照着这礼单价值回一份差不离的就是了。给三堂叔家回礼,要摒弃那些华而不实的,多送些能用得上的实用的东西。” 裴夫人颔首:“说得不错。”又细细与明棠讲这两家人的秉性,指点明棠过年办年酒时该以何种态度对待两家人。 婆媳二人一个教,一个学,因话中难免涉及一些各家的家长里短,其中颇有一些有趣味的小故事,明棠听得津津有味。 当老师的,最喜欢的就是遇见认真学习的学生。 裴夫人虽说还不习惯明棠直白的崇拜眼神,但不知不觉,多说了一些,又多说了一些。 等结束日常,明棠回到诚毅堂时,已经是午膳时分。 裴泽看了一上午的小马也没看腻,听见明棠回来了,满面激动,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跟明棠道:“娘,我发现,小马的爪子,是粉色的” 已经习惯了新窝的小马正卧在垫子上,伸出爪子够侍女手中垂下的流苏,抬爪时,爪垫果然是粉色的。 明棠过去,配合地发出惊叹声:“是耶,居然是粉色的,好可爱。” 语气太过浮夸,裴泽一眼看破,皱了皱鼻子,严肃指责:“娘,不真诚。” “我发现你现在词汇量真是增长的特别快啊。”明棠讶然,摸了摸裴泽头发,“好吧,我道歉。但是,我觉得小马不如我们阿泽可爱嘛,所以夸不出来也是应该的。” 裴泽怔了怔,低头看了看小猫,随后,也伸出手,看了看自己胖乎乎的小手,笑容里多了几分羞赧,扯着明棠的裙子,软软道:“娘,吃饭吃饭。” 路过小桌,见上面摊开着那副她画来哄裴泽玩儿的梅花图,明棠脚步停下,瞧出上面涂红的数目不对。低头,提醒裴泽:“阿泽是不是昨天忘记画叔叔了呀?” 就是不算今天,那上面该被涂红的梅花,比起裴钺离开的日子也少一朵。魔/蝎/小/说/m/o/x/i/e/x/s/.c/o/m 59. 第五十九章 让人怎么睡得着 裴泽表情有一瞬空白,随后,跟着明棠的目光发现了桌上的画,本能别开目光,发现明棠正盯着他看后,无辜道:“诶呀,昨天没有画吗,阿泽忘记了。” 声音怎么听都有几分心虚的味道。 明棠替裴钺抱不平:“叔叔刚出门时候,天天盼着叔叔回来,一有了小猫,就把叔叔忘记了,叔叔好可怜。” 裴泽回身,看看正卧在垫子上自得其乐的小猫,再想想裴钺,靠近明棠,与她商量道:“娘,别告诉叔叔,叔叔不知道,就好啦!” 小朋友求她办事,明棠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答应下来,逗着裴泽答应了好几样条件,才勉为其难点点头:“阿泽以后可不能这样,手上有了新的事情要忙,就把之前要做的事情忘记了。” 裴泽自动理解为不能再因为小猫忘记了叔叔,点点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明棠,语气十分认真:“忘记了,就让阿泽变成大胖子。” 用罢饭,两人到书房,明棠握着他手一道,把昨天欠的梅花补上。纸上红梅朵朵,未被涂红的数目所剩无几。 裴泽自觉已经完成了今日的任务,搁下笔,从明棠膝头跳下去,已经再次兴致勃勃去跟他心爱的小马你来我往互动。 人声与奶猫叫声相辉映,倒也别有趣味。 过了午后,天色便渐渐阴沉下去,外间有风刮过枯枝的呼啸声。 看看外面天色,见小朋友自得其乐,明棠便没有要打扰的意思,在一旁坐好,舒舒服服看起了话本。 宴息室里,折柳与闻荷还在盘点着最后一批的账本,算盘敲打声隔着堂屋隐隐约约传过来,规律而模糊,有一种安闲而笃定的气息。 门外忽有通传声响起,红缨起身,迎人进来。 来人是裴夫人院中一眼熟的妇人,被引进书房后,目光丝毫不乱瞟,规规矩矩给明棠行了礼,取出一信封,含笑道:“少夫人安好。世子身边护卫午后归来了一位,带回来了世子的书信,这一封是给您的,夫人命我送来。” 书信?裴钺不是出京办差吗,怎么还会有书信送回来? 明棠接过,道声谢,摸着信封不厚,忖度着裴钺不知会在信上说些什么,到书桌旁,裁开信封,将信纸拿在手中。 他这封信简短,连信纸的一半都没写满,与其说是书信,不如说成便条更为恰当。 几乎是片刻之间就看完了这几行字,抬眸,见那妇人还没走,明棠一时有些困惑。 那妇人许是看出来了,犹豫片刻,问道:“少夫人不写封回信吗?”在她看来,丈夫出远门,给家里带了家书,家中人是无论如何也要回一封信的。 “不必。”裴钺在信中所言,他到凤翔之后,一切顺利,不日就将回京。护卫送信回来也需要时间,说不定她写封回信,刚命人送出京城不远,裴钺就已经到家了。 见她面色不解,明棠收好信,略略解释两句,见她恍然,点头目送她离去。 待人走了,裴泽不免好奇:“她来做什么?” “来送你叔叔的书信。” 话一出口,裴泽就小步绕了过来,站在明棠身侧,扒着桌沿,踮着脚向桌案上看,带着几分焦急:“阿泽也想看!” 明棠将信纸递给他:“喏,看吧。” 裴泽接过信纸,仔细研究,发现一个字都看不懂,偷偷抬眼看了下明棠,见明棠正提笔,似是在写东西,悄悄跑到红缨身边,小声:“红缨姐姐,念给阿泽听?” 作为背书搭档,裴泽自觉与红缨是同一阵营。 红缨不免有些为难,这可是世子的家书...朝明棠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见她点头,才放下心,目光真正落在纸上,小声给裴泽念。 那边正忙,明棠略算了算时间,趁裴泽不注意,在梅花枝旁略略添了几朵空白墨梅,待墨干透,放置一旁。 很好,这下数目应当是大差不差了。 裴泽听完,拿着信纸回来,端在眼前,似模似样,仿佛真是他看懂了似的,照着信纸,一句句回想着红缨方才说的往下念。能记起来的便用信中原话,记不起来的,便干脆利落换了他的语言。 听起来竟还真似模似样。 等他念完,明棠配合地鼓了鼓掌。 裴泽不禁挺起腰,仰起头,等待夸赞。 “红缨现下认识的字可真不少。”记得先前红缨几乎是只认识几个最简单常用的字,还是跟裴泽一起从三字经背起的。 红缨脸一红,连忙起身:“都是托少夫人的福,折柳和闻荷两位姐姐私下也教了奴婢许多。” 两人一问一答,裴泽垮了脸,不满提醒:“阿泽呢?” “阿泽嘛,阿泽记忆力不错。”听红缨念了一遍,竟然能记得七七八八。 裴泽只要被夸,就十分高兴了,笑眯了眼,将信纸放回桌上,继续坐回猫窝旁的小凳子上,目不转睛盯着小猫,时不时与猫说几句话。 另一边,静华堂中,送信的妇人回去复命。裴夫人正在写信,见她这么快回来,不由奇怪:“少夫人没写回信吗?” 妇人微微屈膝,将明棠的解释照搬过来,一字不差的说完。 裴夫人看着自己刚写了一半的回信,沉默片刻:...... 怎么说呢,有种又觉得自己想得不够周全,又觉得是明棠想得太过周全的微妙感。 搁下笔,将信纸放到一旁,裴夫人干脆净了手,擦干手掌,到檐下逗弄了一会儿挂在门边最近处的那只鹦鹉。 许是意识到了主人随时可能养只猫威胁自己的生命安全,它最近都乖巧的不得了,见裴夫人过来了,在笼中轻快跳动,还伸着头,在裴夫人指尖蹭了蹭,轻鸣一声。 指尖有种茸茸的触感,裴夫人面上不禁有笑意流泄出来。 远处陈宅中,听着檐下不时传来的鸟鸣声声,和吴氏时不时的轻笑,陈文耀却是皱紧了眉梢,重重将笔搁下,长长叹了口气。 自从那日去宫中朝觐归来,母亲和吴氏就因一时口角闹了起来。 陈文耀自知是母亲在宫中太过随意,吴氏说的话十分有道理,私下里很是劝了母亲几日。母亲倒也松口,承认是她那日不对,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与吴氏说句软话。 而吴氏就更不肯了,甚至这几天去请安都是草草了事,还转头买了只鸟回来,挂在檐下逗弄,颇为怡然自得的模样。 只有他,这几日一回家就觉身心俱疲。回了东小院,本意是与吴氏谈一谈,让她先服个软,吴氏却将他晾在了屋子里,一句说话的机会都不给,自顾自在外面逗起了鸟。 偏如今朝上还有些风波...且对如今的他来说,是个不怎么好的消息。 前段时间拦轿喊冤,状告凤翔李知府那人死在了刑部的事还是传了出来,几乎转瞬间弹劾李知府、刑部侍郎、并礼部李尚书的折子就潮水般递了上去。 甚至有李尚书作为父亲,儿子治下出了这样的事,可见家教不严,正好年纪也大了,不若早日致仕的话流传出来。 原本这事与他无干,但事发突然,若李尚书致了仕,眼下明侍郎论资历便是最有可能顶上去的那个。 如今师生情谊已断,陈文耀虽不至于私下诅咒明侍郎仕途断绝,但刚与明家恩断义绝未到一年,明侍郎便有了入阁的大好时机...... 陈文耀甚至觉得,莫不是他妨碍了明家?明棠与他和离后转眼嫁入公府,如今前岳父竟也可能要高升,陈文耀素来不信命数,此时也不禁对自己的运道产生了淡淡怀疑。 垂眸静思片刻,陈文耀竭力忽视檐下吴氏的声音,提笔,将这封为李尚书说话的折子写完,待墨迹干后,合起放置一旁,轻咳两声。 屋外,吴氏的声音顿时一停,片刻后,她撩起帘子进来,面上犹带笑意,看向陈文耀时,不闪不避。 那日朝觐之事,吴氏本就自觉站在理上,今日又私下里探听到,陈文耀在陈太太面前也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心中越发有底气,知道夫君定然不会要她低头。 亏她嫁进来之前还特意花了笔钱从明棠那里买了些陈太太的消息,进门之后也颇讨好过几回,如今看来,她这婆婆就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在她面前越顺从,婆婆就越发觉得她能拿捏住自己。 怪不得明棠丝毫不介意她进门后讨好了婆婆,把她比下去,感情是早就认识到这人是不能讨好的性子。真是白给姓明的送了笔钱!吴氏想起就觉得自己蠢。 这次实打实的婆婆做错了,丈夫又站在自己这边,吴氏要是不抓着这个机会树立一下地位,她都觉得自己是个蠢的。 陈文耀见她表情,便猜到她心中想法,初时有些不悦,但,料到吴氏必不可能先服软,而比较起来,还是自己母亲更容易说服,便换了笑容,温和道:“多谢你不跟母亲多计较,我会让母亲日后出门在外,多听你劝告的。” 吴氏最爱的就是这副在家中父兄身上看不见的温文尔雅,见他开口就是让婆婆多听自己话,一怔之下,心里就柔软了几分,站在陈文耀身侧,倚在桌上:“母亲也只是偶尔有些拎不清罢了。” 陈文耀眉梢微拧,随即点头,转移话题道:“过几日又是休沐,我们去寺中求一求签,游玩一天吧。” 夫妻二人这几天来头一次轻声细语说话,吴氏笑容也愈发灿烂,听他如此说,登时来了兴致,数遍京城附近各大有名佛寺,最后与他敲定据说是转运道最有效用的寒潭寺。 心中盘算着那日自己要穿什么衣饰,又给陈文耀也挑选着衣服...最好是与她的衣服配套的,她命人为夫君新做的那几件。 陈文耀则是微微沉吟,补充道:“到时候也给大哥儿也求一道平安符。前些日子骤然降雨,大哥儿就病了一场,如今看着还没好全似的。” 吴氏一怔,顿时兴致大败,然而她在陈文耀面前一直是对雅云母子关怀备至,考虑周到的形象,此时也只得强笑道:“那日乍然降温,我晚间也冻醒了一次呢。若不是加了被子,恐怕也会病一场。大哥儿身边服侍的人可是不够?不若我再买两个小丫头过去?” 陈文耀摇摇头:“这倒是不必,那边地方小,人多了也不好。” 吴氏咬牙:也有三四间屋子了,怎么就地方小了?就知道那个狐媚子不安生,也不知夫君私底下朝那边去了多少回。回头该让人时不时去与守后门的婆子说说话才成。 陈文耀此时却已经没了说话的兴致,拿起折子,起身:“我去前院书房一趟,这折子还要誊抄一下。” 就盼着那位李知府不是真的做下蠢事不说,还让人顺利到了京城申冤,以至于连累了李尚书。...不过,这样一来,里面的措辞也应当改一改,不要那么笃定。陈文耀琢磨着,径自出了东小院。 翌日清晨,朝中为这事争议几句,被皇帝压下。 也算是处在风暴中央的李尚书步子丝毫未乱,散了朝后便往内阁慢慢过去,丝毫看不出这几日他很是受了一番弹劾。 被人暗暗“寄予厚望”的明侍郎也是与往常无异,甚至瞧着比以往还憔悴了些,丝毫不像是升职有望的人该有的模样。 而明棠刚陪着母亲与裴夫人寒暄过,带着母亲回了诚毅堂,了解了母亲的来意,回想一番后,笃定道:“李知府那边应是无碍,娘你劝着父亲,务必稳住,甚至维护李尚书才好。” 明夫人不禁怀疑:“真的?”裴世子出门在外,送了书信回来已是难得了,在信中提及公务,在明夫人看来更是不可能。 见她不信,明棠取出信件,让明夫人过目。 看完后,明夫人愈发疑惑:“你怎么看出来的?”信上分明一句公事都没提到。在明夫人看来,满纸都写着“我平安,我马上要归来了”。 明棠一怔,一时也不能说清楚,但,她莫名确信自己没有领会错裴钺的意思。对上明夫人狐疑的眼神,快刀斩乱麻:“娘你听我的就是了。” “好好好。”许是小夫妻有什么暗语呢,明夫人欣慰地拍了拍明棠手背,心下有些微遗憾:虽说丈夫也说了要稳住,但想到丈夫有机会入阁,明夫人还是不自觉心中生出期盼。 见明棠犹自不相信,明夫人安抚道:“你父亲什么都清楚,是我有些急了,想着你这边兴许有消息,过来一趟也不费功夫,就干脆过来了。” 的确有消息,这消息却让明夫人有稍许失望。 不过,丈夫向来为官勤勉,明夫人这个岁数,也早过了求丈夫上进的年纪,更乐见儿女日子过得好。此时抛下纷乱思绪,打量一番宴息室的各色布置,不自觉笑意爬了满脸,欣慰道:“看你如今日子惬意,我就放心了。” 单看这宴息室,与明棠闺房的布置风格如出一辙,便知道她眼下有多自在了。 但…明夫人疑惑:“我怎么瞧着你没睡够似的,精神不太好。” 提起这事,明棠不禁升起些淡淡的怨念:“有个第一次跟大人一起睡觉,兴奋地睡不着的人在一边叽叽喳喳,母亲肯定也睡不好。” 明棠深深后悔,昨天她不应该同意让裴泽留下来的。 有个固定间隔一会儿便问一句“娘,你睡着了吗?”的小闹钟在身侧,让人怎么睡得着。魔/蝎/小/说/m/o/x/i/e/x/s/.c/o/m 60. 第六十章 “世子...须知小别胜新婚…… 这话说的不算清楚,明夫人细细问了,才知道是昨日天色不好,裴家小世子就留宿了一晚。见自家女儿面带倦色,知道这是真没睡好,抿嘴一笑:“你还嫌弃人家,你小时候留宿正院跟我一道安寝,也总是闹腾得人睡不好,后来才好些了。” 不过,明棠倒不是跟裴泽一样,兴奋劲儿上来了睡不着,而是总从梦中惊醒。那时候明棠比现在的裴泽还要小一些,明夫人前头养大了两儿一女,却没跟儿女一道睡过,都是晚间让奶娘带着。直到有了这个老来得的小女儿,乖巧倒是十分乖巧,晚间却总是惊醒,醒了却也不哭,只睁一会儿眼便继续睡了。 这样异状,奶娘怎敢瞒着。明夫人知道了,不免心疼,听人说小儿跟母亲一道睡会好些,就与明棠一道睡了几个月,后来果然好了。 明棠也还记得那时候的事。许是因为刚到异世,灵魂与身体没大融合好,她睡眠质量有些一般,后来跟母亲一起睡了些日子后才渐渐转好。 “要么说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呢。”明棠坐到明夫人身旁,揽住她肩膀,下巴搁在她肩上,笑道。 一偏头就能看见女儿如花笑靥,明夫人久未接受这样待遇,心中受用,面上还要绷一绷,正经道:“小孩子换了环境,跟亲近人一道,心里激动颇为正常。要是他以后还这样,不妨挑几本书念一念,多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那时候她也是这么对付明棠的。说来也奇,她特意选给明棠安魂的佛经不管用,倒是随手从丈夫书房里拿的一本佶屈聱牙的书,念上不到一页,明棠就沉沉睡过去了。 事后想想,恐怕那时候就注定了明棠性子略显跳脱,是以听见这种需要沉下心的书就想睡。 明棠就着这个姿势点点头,表示接受长辈经验。 下巴硌在明夫人肩上,原本觉得心下受用的明夫人忍不住将她推开,摩挲几下,含笑道:“今儿还觉得你稍圆润了些,怎么下巴还是这样硌人。” 明棠自认生活习惯一向健康,体重也维持的很好,听母亲说这话,顿时不依,腻在明夫人身上,赖着她改了口才算完。 母女两个说笑几句,不免聊起家中琐事。在诚毅堂中盘桓了一上午,又留在此处用罢午饭,亲眼见着女儿处处过得不错,明夫人才告辞离去。 回到府中,难免又交待了一番长媳与次媳,将外界有传言明侍郎这次有机会入阁的话告诉二人,又交待两人若是听到这样的话,该如何表态。 见两人先是喜不自禁,随之很快一脸肃容,明夫人欣慰地点点头,让她们自去处理事务。 明夫人素来不赞同那种瞒着晚间事不让家中人知道,一味要求妇人在家相夫教子的行为。虽说官宦人家的内宅安稳系在朝堂事务上,内宅妇人也不能就安安心心在家中任事不知。 若祸自外起,殃及内宅,难免慌乱,却还有可能因不知外面风向,言行不慎,被人攀扯到家中在朝为官的人身上。 一家人对眼下的处境心中有数,行事时就会笃定许多。 晚间,明侍郎夜深方归,见内室中透出一点灯光,紧皱的眉头放松许多。进门后,挥退下人,询问:“如何,非要去幼娘那里打听消息,如今可安下心了?” 明夫人嗔怪道:“去女儿家一趟看看她罢了,何必说得这样难听?外间传言汹汹,我难免有些想头,如今已是定下心了。” 妻子既这样说了,明大人也便不再多问,着意问了许多明棠现下的情况,知道明棠日子舒心,神情不由舒展。日常交流过,老夫老妻的自有一番默契,相携安睡。 翌日,诚毅堂中,明棠看着半下午过来后便不肯走,意图十分之明显的裴泽,捏了捏他脸蛋:“好了,去洗漱吧。” 裴泽眼前一亮,转身便跟着周奶娘去了净房。 洗漱过,坐在床上,仰着脸看明棠,手中还举着明棠惯用的面脂:“要涂香香” “真个臭美。”也就今天早上见了一回,现在就惦记上了。明棠接过那小小的瓷罐,用指尖挑出一点,轻点在裴泽两颊和额头上,“好了。” 裴泽就伸出双手,分别对准自己的脸蛋,一顿揉搓。等面脂在脸上化开时,脸上已透出几分血色。 将手掌心凑在鼻端,裴泽深深吸了口气,满意了:“阿泽香香” 说完,盯着明棠,跃跃欲试,似是想给明棠同样待遇。 明棠敬谢不敏:“婶娘自己来。”说罢,挑出面脂,点在脸上各处,揉开并轻拍几下。 将瓷罐递给闻荷,明棠回身,原本坐在床内侧的裴泽已经自发钻进了被子里,看见明棠,拍了拍被子:“该睡觉啦!” 说着话,还在扭头左看右看,似是在分辨这张床跟他自己的有何不同。 瞧这兴奋劲儿,恐怕今天又要上演昨天的场面。 明棠沉默片刻,这次已经有所准备,取出她的催眠专用读物,半靠在床头:“阿泽,婶娘给你念睡前故事好不好?” 裴泽眼睛亮晶晶,十分激动并期待地在被子中费力点头。 明棠便展开书,轻咳两声,语气沉缓,念道:“乃命羲和,钦若昊天...” 念完一段,瞥见裴泽眼神迷茫,明棠十分欣慰:就知道肯定有用。 于是,翻开下一页,继续缓慢念下去。 外间风声呼啸,明棠声音柔和,语调又绵又长,鼻尖萦绕着甜甜的暖香,一切组合在一起,构成个催人入梦的环境。 念着念着,明棠声音越发低缓,手中书滑落,呼吸渐渐平稳。 虽然一句话都没听懂,但是被念睡前故事这个概念调动了情绪,正聚精会神听着明棠声音的裴泽:......? 婶娘这是,睡着了? 裴泽坐起身,烛光下,清楚看到明棠果然闭上了眼睛,跟睡着的人一模一样,已经伸到半空的手指犹豫了半晌,还是没落到明棠手上。 兴奋劲儿也需要有对象才能抒发,裴泽是亲眼看着明棠念着念着便睡着了的,委委屈屈躺回去,知道不会有回应,也只好闭上眼睛。片刻后,也进入梦乡。 没了会时不时喊人的小闹钟,明棠一觉到天亮,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转头,见裴泽还没醒,便也不急着叫他起来。 坐起身,见书掉落在床外侧,看着摇摇欲坠,似是随时可能掉在地上。伸手将之捞回,妥善放到枕边,明棠颇为满意地轻拍封面:就知道催眠神器全年龄段通用,裴泽小闹钟这不也失灵了? 小孩子本就觉多,明棠洗漱好,膳房送来早膳时,裴泽才醒过来,神情还是懵懵的,恍惚间,只记得婶娘昨天讲了个故事,但是没讲完。 于是,傍晚,裴泽又一次不请自来。等明棠点了头,熟门熟路进了净房,任人服侍着洗漱。 躺在床上,看着明棠又一次念到一半睡着的模样,裴泽陷入深深疑惑:为什么他感觉,这段好像婶娘昨天就念过? 听不懂,但很熟悉。 终于,在不知第几次听明棠以同样的四个字起头时,裴泽有些不确定地接道:“钦若...昊天?” 明棠一顿,面不改色:“忘了这段念过了,今天要讲的是另一个故事。”淡定翻过一页,随便挑了段看起来就让人晕字的,念给裴泽听。 裴泽如今已经习惯明棠念到一半成功把她自己念睡着,知道今天的“睡前故事”时间到此结束,闭上眼,准备睡觉。 睡梦中,无意识地向明棠身侧靠了靠。 夜色沉沉笼罩京城,安静的大街上忽而响起阵阵沉闷的马蹄声,巡查的卫士立即便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为首之人见有人巡查,并不为难,挥手止住一行人步伐,摘下腰间令牌递过去,待对方细细查验过后,微一点头,带着众人复又离去。 一系列动作端的自然,硬着头皮上前拦阻的那人反倒愣了愣。 实在是入夜还能这样在京中光明正大行走的,多半脾气都大,他摊上这活儿,可是没少受气。 这一行人正是归京的裴钺等人。 如今夜色已深,宫门已下钥,这时候向陛下交差使自然是不能的了,裴钺略思一息,命众人各自归家,自己带着长随与护卫们往定国公府方向回去。 因行装简单,一路上又都在赶路,来不及遣人回家先报信,一行人拍响府门时,从梦中醒来的门房还有些不悦。 待见到是世子归家,那不悦变成了惊喜,连忙开了门,又唤其他人起来,迎接一行人入府。 离京已将近一月时间,回到家中,到了熟悉的环境,裴钺不自觉便放松许多,生出些游子归乡的感慨。 本能要往诚毅堂中回去,脚步迈出,想到如今夜色已深,明棠多半已经睡下了,裴钺自然而然换了方向,往前院书房中过去。 跟在他身后的扶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顿时如同发现了裴钺心里的纠结一般,跟在裴钺身后碎碎念,劝他跟随心中想法而行:“世子,您这出去这么长时间,夫人和少夫人定然心中都牵挂您得紧…须知小别胜新婚啊。” 小别胜新婚… 回想起新婚时,裴钺耳际微热,心中笃定:自他有心提高…技术以来,每次都比新婚时更好。 虽说兴许有起点不高的因素在内… 裴钺头也不回,一言不发,径自前往书房。 前院服侍的众人已是得了消息,忙前忙后,服侍着裴钺洗漱过,又换了家常衣裳,用过夜宵,在书案前坐下。 检查过书房寝具上一应被褥应都是新换过的,连厚度都正合适现在的天气,扶风忙前忙后,终于没了最后一个劝世子回去的理由,见他依旧淡定,的确是打定主意就在前院书房过夜了,莫名有些恨铁不成钢:“世子您就不想少夫人吗?” 自是想的,甚至在外办差时也在牵挂,直到那时,裴钺才算理解了长兄说过的那种滋味。 不过,这种话就没必要说出口了,裴钺睨了他一眼:“少夫人此时应该已经歇下了,我何必去扰得她不得安睡?” 打死都没想到是这种原因的扶风:…… 裴钺已是补充道,“倒是你,与妻子也是小别这些时日了,早些归家去吧,不必在这里服侍了。” 世子您都说过,这时候回去扰得家里人不能安睡了,他还好意思回去吗? 扶风欲哭无泪:他可是早盼着回家这一天了。 “林氏应当也歇了,小的今儿就先不回了,反正这院儿里还有小的一间屋子。”扶风语气沉痛。 “嗯,不错。”裴钺点点头,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接受到世子赞扬眼神的扶风:怎么说呢,宁愿不要。魔/蝎/小/说/m/o/x/i/e/x/s/.c/o/m 61. 第六十一章 “叔叔,惊喜不!”…… 已是腊月时节,日头升起的时间一天晚似一天。好在今儿瞧着是个晴天,天上密密沉了些日子的乌云随着昨日的寒风散去,一线金黄日光便毫无遮拦地从东方地平线升起,明晃晃的耀眼。 裴夫人晨起后便得知了裴钺昨日晚间已回府的消息,即便听人报说世子已经早起去候着面圣,此时并不在府中,也是喜不自胜,平素端和的面上笑意盈盈。 虽得了报平安的书信,哪及得上儿子平安回来这一事实来得让人放心? 领导高兴,下面的人能感受到,也免不了露出几分喜色。裴钺在家歇了一晚上,一早便离开,人还没露面,府中却已处处都洋溢着喜气。 醒来后得知裴钺昨日晚间已经回府的明棠心下微讶:裴钺昨日歇在了前院? 估摸着那时候她应是已经睡下了,明棠心下微微一动,笑意自然而然流泻出来。 一旁服侍的红缨看得一怔:“少夫人今日可真好看。” 并不是长相与往日有了什么变化,而是那种由内而外的欢喜让明棠看起来生动至极。 闻荷将明棠指定的步摇斜斜簪在合适的位置,取了靶镜,与她面前铜镜一前一后,方便明棠审视发型,悠悠叹息:“要么人家常说容光焕发呢,今儿可算是见了。” 明棠斜睨她一眼:“若是再胡说,我放了折柳的假,让你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无精打采。” 闻荷立时换了语调,殷勤备至:“少夫人要不要换个步摇插戴?我记得这支已经戴过好多次了,且也不是很搭今日的衣服……” 主仆几人说说笑笑,等裴泽醒了,用罢早膳后,一行人往裴夫人处过去。 过程中,还在念叨明棠:“娘昨日讲故事睡着了,没听完” 明棠满口应是,心中再次为自己的催眠专用神器点了个赞。 今日是小朝会,素来只有到了品级的官员才能参加,程序也就简单许多。皇帝处理了几件小事,便命散了朝,回到御书房中,先把沉重的朝服换了,坐在椅上,稍稍放松了一会儿,汪伸已经来报都有哪几位候着求见。 “裴钺不是回来了吗?宣他进来。” 朝中能做到三品大员的,多半都已是五十朝上的年纪,几位阁老中更是有已年逾七旬的。皇帝体恤群臣候见时辛苦,凡有人候见,皆是在偏殿坐着等候。 听说皇帝召见,裴钺起身,略应一声,便往外走去。刚跨出门槛,迎面遇上正随着内侍往偏殿过来的明侍郎。 因不方便说话,裴钺只脚步略停了停,冲着明侍郎点头示意,随后追上内侍,继续往正殿中过去。 裴钺身后,一众候见的官员瞧着他颇显年轻矫健的步伐,不动声色,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裴世子前些日子出外差,听说便是往陕西去了,如今既然已经回来... 目光落在刚进门落座的明侍郎身上,有人羡慕道:“明兄这女婿可真是年轻有为啊。” 在他们眼中,世子这身份反倒代表不了什么,不过是领一份朝廷的禄米罢了,能被皇帝信任、派了差使,才是裴钺这个人的份量所在。 明侍郎淡淡一笑,颔首示意,却也不多话,摆出一副沉思的模样,十分稳得住。 这种不欲与人多说话的姿态,明侍郎自一步步升迁到如今,已经掌握得颇为熟练,尤其是最近这些天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多,明侍郎越发熟练。如今稍稍端正坐姿,敛了眉目,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为正事烦心”的气质,还欲搭话的人也就自然而然歇了找他说话的心思。 殊不知表面端容严肃的明侍郎此时正在心中暗爽:小女儿再嫁找了个比前女婿更好的夫婿,明侍郎想想便觉得心下舒坦。 随内侍到了正殿,正迈步进去的裴钺却没那么多心思,只模糊想着,明棠的眉眼似乎更像岳父一些。 龙涎香气淡淡蔓延,裴钺行过礼,将写好的折子递上去,便垂了手,静静等候。 皇帝翻开,初时还表情平静,翻到后面,怒火不由升腾:“真是好大的胆子!” 族中最高也不过是个四品官儿,也就在凤翔那样的小地方算得上当地望族,竟敢因不满知府清查隐田,推波助澜,害人满门后差人到京城拦轿鸣冤。 想着,眉梢一动,命汪伸:“宣晋王过来。” 皇帝宣召,晋王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便站在了御书房中,行过礼后,显得有些疑惑,显然不知父皇为何突然召见。 命人将那折子递到晋王手中,皇帝淡淡道:“你先看看。” 晋王看至一半,亦是怒火升腾:“这不可能,刘氏素来胆小良善,可见刘家教养如何,刘家又怎可能做出这样骇人听闻之事?”转向裴钺,斜斜一睨,正色向皇帝,“裴世子毕竟不擅此道,还请父皇派人重新查探过,不使人蒙冤。” 皇帝定定看了他几息,对晋王所请之事不置可否,见晋王在他目光逼视之中依旧梗着脖子,理直气壮的模样,心下失望至极:他欲知真相,前后派了两拨人过去,一应说辞都对得上,才能认定凤翔之事究竟如何。 而晋王,他的长子,不管心中作何想,竟能当着他的面,把因侧妃品性好,侧妃家中便不会犯下这样过错的话说出口...... “你回府去吧,在府中好好反省反省,等想明白了,再出来。”皇帝摆摆手,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摆手命人下去,唤来汪伸,“宣刑部侍郎过来。” 晋王不意皇帝竟是这样一言不发便禁了他的足,不由慌乱:“父皇,儿臣不过说了句话,有哪里做错了吗?” 皇帝轻“嗯”一声:“想不明白,就回去好好想,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哪了,给朕上折子让朕看看。” 瞧着晋王临走时还似有些不满地偏头看了裴钺一眼,皇帝心下竟生出些淡淡疑惑:难道是他真的老了,以至于他的长子都到了岁数增长后变得蠢笨的阶段? 裴钺折子写得清晰全面,几处细节更与他先头派过去的人说辞重合,皇帝看看站在堂中长身玉立颇显气派的裴钺,再想想自家那个证据摆到脸前,不管青红皂白先为侧妃娘家开脱的长子,摆摆手:“出门这些日子,回衙门看看便归家吧,给你放几天假好生歇一歇。” 裴钺躬身应是,这便告了辞。 他离开这些日子,金吾卫中颇有几件下面人不好代他做决定,却又可以拖一拖的事务积累下来,知道指挥使回来了,来请示的人络绎不绝,忙完时已是下午。 正欲归家,以虞国公家三子虞高轩为首的几个人兴冲冲过来,要邀他到酒楼中为他接风洗尘。 一群人簇拥着,裴钺有心拒绝,但众人诚意相邀,又要么是交好的勋贵子弟,要么是他的得力下属,裴钺只得应下,事先说好:“便只用顿饭就好。” 相携去了酒楼,见裴钺果真打定主意滴酒不沾,素知裴钺脾气的众人也不费功夫劝他,要了酒来:“上好的梨花白,可惜世子没这口福了。” 众人年岁都不大,最年长的也不过是刚至而立之年,因裴钺离了衙门后素来和气,众人也放得开,不过片刻,气氛便欢乐起来。 晋王府中,却是气氛正僵硬。 晋王妃瞧着对面晋王那张阴沉的面孔,也没了心思吃饭,命人将东西撤下,屏退众人,微微蹙眉,关怀道:“殿下自从宫中归来便是如此,可是父皇训斥了?” 白天王爷被陛下召见,归来后却是大发脾气谁都不见,直到晚间才来了她这里,说要一道用膳,如今却是这副模样。 王妃是母妃为自己千挑万选的,与皇家连着关系的贵女,在几位王妃里出身算是个尖儿,晋王一向很以自己能娶到这样的王妃为傲。 此时听王妃问了,他也不遮掩,直接将上午的情景复述了一遍,说到最后,犹有些气恼:“刘家着实可恶!竟敢私下做出这样的事,还不做的周密些,让个毛头小子一查便查了个掉底。” 想了一天,晋王不至于还认为这事与刘家无关,心中却是又恼刘家私自行事,又恼刘家办事不力。 要是真能把这口锅牢牢扣在李知府的身上也就算了,有个做了这样事的儿子,礼部的李老头肯定也做不长了,他正好想个法子推个人上去。 省得在礼部尚书这个最适合上书“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位子上的人是个脾气臭倔的老头,半点暗示都看不懂。 晋王妃却是只听见了“刘氏素来胆小良善”这几个字便已心中警铃大作:一个能抢在她前头生下庶长子的侧妃胆小良善?晋王妃颇觉滑天下之大稽。 瞥了眼晋王的神色,晋王妃斟酌道:“许是刘家从什么地方,知道了殿下对李尚书不满,恰逢李知府在凤翔为官...于是忖度着殿下的心思,想着把这事办了,好到殿下跟前邀功。” 偏偏一家子没料到那人没死成,便没如预想中一般掀起轩然大波,引得皇帝震怒,反倒让皇帝下定决心细细查探有无隐情。 见晋王似是在回忆,随即面上浮现出一点怒火,晋王妃先是不悦——丈夫竟真在刘氏面前说过这些外头的事,随之压下,趁势道:“今日父皇不悦,多半也是因为殿下只听了那是刘氏娘家,就先为之开脱。”她含糊道,“为...者,最忌因好恶定生死。殿下是长子,父皇对您定然心中有期许。” 晋王听得入神,听至后面,面上阴霾散去许多,拍了拍晋王妃手背:“陶宁,多亏有你。” 晋王妃含笑垂首,继续道:“为今之计,还请殿下上书悔过,随后自请禁足,闭门不出,为父皇母后祈福,待年前宫宴时再出府。”总之,把悔过的姿态做足。 晋王连连点头,晋王妃犹豫半晌,补充道:“还有,刘侧妃...如今眼看着刘家要获罪,虽说罪不及出嫁女,但有个罪臣之女的母妃,恐怕大哥儿日后也会抬不起头,不若趁他如今年岁还小,自院中择一贤良的妹妹抚养。” “皆按你说的办!”晋王一丝停顿都无,转头就问起了晋王妃所出的嫡次子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晋王妃嘴角微勾,柔声细语,将儿子今日的事迹一一道来。 太平楼中,既已应了,裴钺虽不沾酒,也不会扫了众人的兴致,时不时接句话,闹得众人谈兴越发浓厚,一顿饭自申末用到戌初才算结束。 彼时已是夜色浓重,裴钺与众人分别,打马归家,先去正院与裴夫人说过话,料定以明棠的习惯,此时定未歇下,脚步轻快,回了诚毅堂。 如今已经入冬,又是晚间,诚毅堂作为府中世子长居之处,已是烧起了地龙。一进屋,热气混着明棠身上的香气扑面而来,裴钺竟生生顿了顿脚步,稍停了一停,才穿过无人的宴息室,进了内室。 果如他所料,内室中灯火通明,明棠还未歇下,正坐在妆台前梳发,听见动静,起身,笑意自然而然流淌出来:“可算是等到你回来了,还以为你今日晚间会回来用饭的。”四人火锅最后变成了三人,明棠心下很为裴钺感到可惜。 这样家常又自然的语气瞬间让裴钺找回了出京前的感觉,当下玩笑般赔了个不是。 明棠十分大度,表示原谅。 靠近之后,见她眉梢微蹙,裴钺思索一刻,恍然:“可是我身上沾染了酒味?” 他竟未察觉出来。 见明棠点头,裴钺转身,去了净房,洗漱过后,换了寝衣,确认身上再无酒味后,转过屏风,回了内室。 原本通明的烛火已经熄去了一半,只余靠近床铺一侧的几支灯烛依旧通明。 明棠已经梳好头发,坐在了床内侧,正如裴钺以往所见的每一次一般,靠坐在床头看书,给他留出了外面的位置,白皙指尖时不时捻起纸张,翻到下一页。 裴钺不知不觉看入了神,见明棠疑惑抬头,他别过视线,轻咳一声,坐在床沿,脱下鞋子,掀起锦被一角,随后,陷入沉默。 憋了半天的裴泽终于等到了他等了一个晚上的惊喜时刻,眼神晶亮,在床上稍一借力,整个人扑到裴钺膝上:“叔叔,惊喜不!” 裴钺的面色实在是太过精彩,自裴钺坐下后就开始屏住呼吸悄悄偷看的明棠终于装不下去了,丢下书,努力在心中告诉自己“做好情绪管理”,笑声却还是止不住的流泄出来。 明棠语气戏谑:“阿泽为了这一刻,可是忍了好长时间了,阿钺觉得惊喜吗?” 裴泽还趴在裴钺身上,一双眼中明晃晃写着“求表扬”,裴钺沉默片刻,没忍住在裴泽头上狠狠揉了一把:“惊喜,怎么不惊喜呢?” 他抓住关键线索,进度突飞猛进,眼看着就能办完差回京时,也没这么惊喜过。 怪不得方才在母亲处没看见裴泽,他还以为是现下昼短,裴泽早睡下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裴泽自然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满心以为自己从床而降,让长久不见他的叔叔心中惊喜,就着这个姿势将头顶在裴钺身上狠狠蹭了蹭,笑容灿烂至极,与明棠的笑脸交相辉映。 裴钺:...... 气氛如此欢乐,裴钺心中淡淡郁闷尽数散去,对准裴泽身上痒痒肉轻轻挠了几下。裴泽笑声顿时变了调,连忙挣扎着脱离裴钺掌控,跑到明棠身边,自以为找到了庇护,探出头对裴钺道:“叔叔,坏!” 那模样,在裴钺看来,简直是活脱脱的“小人得志”。 再看明棠,一脸的隔岸观火,看戏的模样再明显不过。 冲裴泽一笑,裴钺倾身过去,极其精准地挠起了...明棠身上的痒痒肉。 明棠不意裴钺声东击西,毫无防备之下,轻而易举被裴钺直击弱点,笑得眼中都含了泪,连声求饶:“别,阿钺,我再不这样了。” 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顿,裴钺收回手,目光游移,丝毫不敢往明棠的方向看,朝裴泽伸出手:“不闹你了,过来叔叔这里。” 明棠难得有些赧然,拢了拢方才玩闹间有些散乱的衣襟,将裴泽递给裴钺,别过脸,只觉脸上热意未散。 唯有方才还津津有味看着大人玩闹,片刻间就被塞到被子里躺好的裴泽左右看了看,犹自惦记着日常:“今天还没讲故事呢。”魔/蝎/小/说/m/o/x/i/e/x/s/.c/o/m 62. 第六十二章 谁的地盘谁说了算 孩童稚语,瞬间打破了帐中原本沉默流动着的氛围,明棠仍在整理心情,听到此言,看了眼整个人埋在锦被中,只露出颗圆圆脑袋的裴泽,对上他澄澈的眼神,心中顿时默念罪过、罪过...方才她竟有些后悔晚上依旧答应让裴泽过来了。 锦帐之中,裴钺的存在感十分鲜明,明棠将视线集中在锦被的花纹上,怕自己看到裴钺后又生出不该出现在小朋友世界里的念头。 “讲故事?”裴钺也需要新的话题来转移注意力,不由顺着裴泽的话问了一句。 裴泽在被子中点头:“娘讲故事听,睡觉” 裴泽懂了:是讲点什么哄裴泽睡觉。 如今尚不到平日里睡觉的时间,余光见一大一小躺在一床锦被中,显得十分亲密,明棠心中一动,提议:“今天让你叔叔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裴泽果然对这个提议大感兴趣,立刻抛弃了明棠,在被子中蠕动着转过身:“叔叔讲故事” 随即,发现以他和裴钺的距离之近,根本看不到裴钺的脸。 仰了仰头,裴泽竭力往明棠的方向靠了靠,直到整个人快滚出锦被的范围之内时,被裴钺伸手按住:“这么不想跟叔叔一起?” 裴泽连忙否认,然后左右看了看,发现叔叔和婶娘都出现在了视野中,十分满意,指挥裴钺:“叔叔,可以开始讲故事了。” 裴钺微微沉思一瞬,因不知明棠素日里给裴泽讲的都是什么样的故事,干脆讲起了自己这次出行的经历。 他此行虽是有差使在身,毕竟路上有千里之遥,途中遇到的人、事、物稍稍说一件,便是裴泽闻所未闻的。 裴泽第一次体会到真正听大人讲故事的快乐,十分兴奋,一见裴钺有停下的迹象,立即软磨硬泡,求他再讲一个。 而裴钺看着明棠和裴泽两张表情几乎同步的面孔,也就总是应下来。 直到说了一个又一个,裴泽还是毫无睡意的模样,觉得自己已经把这个月的话都说完了的裴钺:...... 平日里,裴泽也这么兴奋?这种状态,怎么可能是被哄睡着之前的征兆。裴钺有些疑惑,难道是他理解错了,明棠的“讲故事”另有形式,所以才会被她用来哄裴泽睡觉。 “夜已深,阿泽睡觉吧。”裴钺微微皱眉,在裴泽又一次提出再讲一个时,表示拒绝。 裴泽已经被这种与平日里不同的感觉调动了情绪,在锦被中眨眨眼,十分懂得善用优势,撒娇道:“叔叔最好了” 明知小侄子是有目的的,裴钺还是禁不住嘴角翘了翘,却是很有原则地再次表示拒绝:“该睡觉了。” 不讲了啊...在一旁听睡前故事的明棠十分遗憾。虽说裴钺随口道出,定然比不上那些雕琢过的话本子遣词造句讲究,但裴钺亲身经历,可比那些千篇一律的故事情节精彩多了。 余光看见明棠有些微憾的模样,在裴泽滚到他怀里,探着头恳求的时候,裴钺险些松口,表示同意。 好在裴泽扯在他寝衣上的力道让他及时醒神,坚定拒绝,随即,向明棠表示疑问:“阿泽往日里都这般吗?” 明棠摇头:“许是我讲的故事不够有趣吧,阿泽一听就睡着了。” 此情此景,说出这句话时,“无趣”自然不是重点,后面的“睡着”二字才是句中关键。明棠仿佛能感受到裴钺求助的目光,矜持地点点头,取出她的催眠专用书,翻开。 经过上次被裴泽指出熟悉后,明棠痛定思痛,已经学会了在每日醒来后,根据记忆在念过的地方加个书签,此时随手一翻,就是昨天没念到的地方。 裴钺还在心生期待,裴泽已经提前开始失望,自裴钺身上挪开,端正躺好。 片刻后,伴随着书页翻过的沙沙声响,明棠声音越来越低缓。 毕竟是千里归来,今朝又早早进宫面圣,躺在诚毅堂中熟悉的床上,鼻息间亦是熟悉的淡淡芬芳,裴钺听得入神,那颗在外时时牵挂着家中的心脏缓缓落地,仿佛他是此时才真正回到了家中。 思维似乎与明棠低缓的声音同步,也变得有些凝滞,眼皮沉沉,生出浓重的睡意。 裴泽经过这些时间,已经对旁人入睡前的反应十分熟悉,偷偷看裴钺反应时,发现他也是一副要睡着的模样,大为震惊:大人们听了这个故事难道都是要睡觉的吗? 裴钺没留意裴泽的反应,摇头驱散了几分睡意,探身将帐钩落下,床帐遮挡下,瞬时让这个场景又多了几分适于安睡的滋味。 明棠已是呼吸声渐渐平缓起来,裴钺探身,将那本书合起,放在枕边,正欲为明棠换个舒服些的姿势,她已经自发在梦中调整好了睡姿。 裴钺一笑,为裴泽那侧掖了掖被角,躺回去,睡意渐渐席卷上来,片刻后,却觉似乎有人轻轻拽了拽他的寝衣。 随即,有个气声响起:“叔叔,你睡着了吗?” 裴钺:......原来裴泽还没睡? 此时回想起方才两人说的话,裴钺终于懂了,原来讲故事的是明棠,睡着的也是明棠。 至于裴泽...裴钺闭上眼,假装自己睡着了。 等不到回应,裴泽左右看看,半晌,叹了口气,也只得如前几日一般,乖乖睡觉。 翌日,三人到裴夫人处请安毕,自觉被忽视的裴泽跑到祖母身边,小声告状:“叔叔和娘睡觉,不理阿泽” 裴泽自觉在描述事实,却不知这话对大人来说意蕴丰富,一句话说出,顿时沉默了屋中所有人。 裴夫人明知不可能是那种意思,笑着纠正了一句,见他面色疑惑,显然不知道自己哪里说得不对,裴夫人扶额:“既然他们不理你,阿泽以后晚上还是在祖母这里吧。” 虽不知昨天晚间发生了什么,惹得裴泽说出这样让人误会的话,为儿子儿媳颜面着想,还是如以往一般吧。 裴泽不依:“阿泽想跟娘一起,为什么叔叔一回来,就让阿泽走?”又不是睡不下。 明棠笑吟吟道:“因为那是你叔叔的地盘,你叔叔说了算。” 裴钺收到暗示,配合点头,面色十分端肃。 裴泽小小年纪,已经十分懂得所有权,知道裴钺的马,裴钺起名,自己的猫,自己取名。 如今被提醒那是裴钺的地盘,顿时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却不想接受这个自己从此不能过去留宿的悲伤事实,张口结舌半晌,顿时泪眼朦胧,见即使这样,大人们也不站在自己这边,只好认清了事实。 去诚毅堂看过小马,被周奶娘提醒该回去时,仿佛生离死别:“小马再见,晚上不能跟你玩了” 却故意不跟明棠告别,别过头,轻轻哼了声,还在对明棠“见叔忘泽”表示不满。 被好生养了这些天,已经不复初时虚弱的小黑猫皮毛油光发亮,叫声也响亮的多,配合着裴泽“喵”“喵”了几声,跳出猫窝跟在裴泽脚边,缠缠绵绵,对裴泽的离开表示极大不舍。 “等阿泽有了地盘,就把小马接走”裴泽一颗因被拒绝而千疮百孔的心顿时被治愈了,依依不舍在小马背上抚摸了两下,离去时还不忘抬起下巴,又朝明棠“哼”了一声。 明棠看着他的模样,只想笑,也真的笑出了声。 这生气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没能精确传达出愤怒,裴泽被周奶娘裹上披风抱在怀里时,还有些气呼呼的,唯有看见还在门前依依不舍的小猫时,才笑起来。 待裴泽离去,黑猫小马却是瞬间收起了谄媚姿态,回到猫窝中,懒洋洋“喵”了声,伸出爪子,专心致志拨弄诚毅堂侍女们给它特制的小藤球。 哪有半点方才的不舍模样? 旁观了整场的明棠叹为观止,忍不住到猫窝旁轻轻挠了挠它下巴:“演技真好啊你。”这要是放到猫咖里,恐怕不到一个月就会成为猫咖“头牌”。 小马睁着无辜的圆眼睛,凑过来,甜甜“喵”了一声,顺势在明棠掌心蹭了蹭,完全不知道人类在说什么的模样。 已进腊月,京中“年味”已经开始逐渐浓厚,越是大户人家,也越是忙碌。来自皇帝的一道道命令却让整个京城有人在朝为官的人家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血色。 凤翔当地望族刘家因杀人、诬告、抢占土地等多桩罪名,整个家族按血缘远近被判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一夕之间几乎被连根拔起。 对京中人来说,毕竟是个不算知名的地方大族,唯有与其沾亲带故的难免心下惴惴,其余的却多是为皇帝在年前下这样带着血腥气的命令而心中不安。 上午下了圣旨,午间消息传开,才到晚上,各家已经不约而同地开始约束家中子弟,生怕犯下什么原本不大打紧的错误,恰巧落在瞧着心情有些不好的皇帝眼中,没了前程还是小事,就怕连累一大家子。 唯有这些日子一直被不断弹劾的李尚书心下很是痛快。他就知道,儿子胆大心细,既然敢做清丈隐田这样的事,必然有所准备,不可能使出灭门这种简单粗暴、傻子才能使出来的手段。 倒是这刘家,似乎有个侧妃在晋王府中... 想起昨日明侍郎言语隐晦提醒,道是昨日等候陛下召见时,见晋王匆匆入宫,片刻后就离去,似乎还有些愤怒,李尚书轻哼一声。 说起来,记得明侍郎那个小女儿是又嫁给了裴世子吧。 下了衙,命马车到正街上拐了一圈,买了二斤酱牛肉,又绕到定国公府不远处,李尚书下了车,溜溜达达过去,将东西递给过来迎接的门房:“这是给你们家世子的谢礼,劳你帮我送过去吧。” 说完,头也不回,转身又溜达着走了。 门房见他服色像是大官,心中就生出几分小心,丝毫不因他衣裳瞧着破旧、不远处等着的更是老马破车而有所怠慢,待接过那两斤酱肉,情不自禁呆了一呆:还有人给他们家世子送谢礼就送这个的? 不提东西贵重与否,既是谢礼,起码凑个两样吧,单单一样,也显得太过简薄了些。 随即,看着他身上的衣裳,说服自己:也许这就是那些读书人说的什么名士风度呢? 门房不懂,但门房觉得这人肯定怠慢不得,立时便提着东西,到了管事处,详细说了那人的容貌行止。 裴钺也正在书房中与幕僚段慕霖谈论今日之事。 段慕霖既在裴家当幕僚,知道的内幕自然更多些,不免担心主家得罪了晋王。 “若我为了不得罪晋王便刻意隐瞒,与那凶犯何异?”裴钺淡淡道,“况且,陛下也并不只是派了我去。” 段慕霖此方释然,点点头。 正说着话,有人进来说了门外之事,二人一听那人形容举止,便知来人是李尚书。 早听人说李尚书十分不羁,果然如此。 倒是幕僚段慕霖,因早年曾在李尚书为官的地方游学过,对他的行事作风更为了解,此时不免沉吟:“恐怕李尚书还有别的打算。” 不然,不至于特意走一趟。 裴钺垂眸,思索片刻:“年前应该便有眉目了。” 主宾二人相视一眼,知道与对方有一样的猜想,段慕霖捋了捋长须,略带几分喜意,连带着看那酱牛肉也看出了几分别的滋味。 裴钺却是看看时辰,没了再在外院盘桓的念头,起身,轻轻一颔首:“严先生自便,我便回诚毅堂去了。” 还欲开口,与主家聊一聊定国公的段慕霖看着他的背影:...... 也是,世子毕竟成家了,哪能如之前一般,常与他们这些人彻夜商议事务呢。魔/蝎/小/说/m/o/x/i/e/x/s/.c/o/m 63. 第六十三章 空前绝后的大好人 诚毅堂中,暖意融融,宴息室中却不见明棠,唯有几个侍女正各自做着什么,见裴钺似在张望,闻荷抿了嘴笑:“世子好,少夫人在书房中呢。” 裴钺微一停顿,点点头,转身便去了书房。 身后,闻荷朝红缨飞了个有些得意的眼神,几个人想起方才那一幕,都低低笑起来。 书房中,明棠正坐在长桌后,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时不时停下来略微思索一瞬,十分入神的模样。 笔尖在砚中微微一滚,又习惯性在边缘处轻轻撇了两下,挤出多余墨汁,明棠继续书写,却不见纸上有字迹出现,不由一呆。抬头,顿时恍然:原来墨汁已是用尽了。 稍稍取了些清水,正欲取过墨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眼帘中,先她一步拿起,随即,微微用力,水中渐渐有了墨色。 明棠顺势停手,兀自欣赏了一番,心中感叹:要是裴钺此时着红衣就好了。他肤色白皙,面如冠玉,着红衣时有种华姿艳逸之感,比眼下的一袭黑色更适合红袖添香这样略含几分轻浮的意境。 但,有美人看,明棠不挑。待裴钺停手,往一旁去书架上挑选什么东西了,她才继续书写。 明棠笔下不停,字迹蜿蜒而下。片刻间,原本朝登天子堂、蒙陛下赐婚公主,欣喜若狂的张生从梦中醒来,依旧身处陋室,原本应该从镜中走出的仙子赵芸娘则是对张生大摇其头后,飘然远去,徒留张生一人躺在床上,回味着梦中一场富贵。 浑浑噩噩了数日,张生惊呼一声,不顾家人拦阻,怀中抱着面锈迹斑斑的铜镜,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地投河自尽,死前口中还喊着“我是今科状元”。 而待他去了,张家伤感数日,便再当这人不存在似的,勤勤恳恳过着小日子,不过几年,原本的陋室也渐渐换成了青砖瓦房。无人处,张生那素来憨厚的长兄心中默念“真是死得好”,随后笑呵呵迎接来客。 写完,明棠停笔,用细沙吸去纸上残墨,抖干净沙子,将这两张纸夹在书案上那本《镜中仙》的后面,合上,在封皮上做了处小小记号。 裴钺却是自昨日晚间后,心中便存了些淡淡的疑惑。往日他曾在明棠枕边见过那类枯燥无味的书籍,那时只觉得明棠家学渊源,来以便更好入眠,却也说得过去…… 想着,不禁信手从书架上抽出本书,轻轻翻开,还未来得及看,先见有两张纸轻轻飘落出来。裴钺只以为是明棠读书偶有所得,是以记在纸上以备以后再看,捡起时,目光轻轻扫过,情不自禁一凝。 ——这也不怪他,任是哪个男子,看到“被割去胯|下之物”这样的字眼时,怕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目光轻扫,见明棠犹在书写,裴钺快速将这纸上写的东西看完。 若要总结一下,便是个刚被点为探花,家有公主为贤妻,又有自愿贬妻为妾的原配的钱大人正得意非常,新婚之夜忽而得知公主是与他的原配有了情意后才愿嫁与他,当晚便抛下他,与他的原配睡在了一张床上。待其质问时,还因嫌其身为男子,十分污秽,命她带出宫中的老内侍为这位钱大人净了身。 事后,公主与其原配自是恩爱非常,钱大人却因不敢得罪公主,忍气吞声,面对外人艳羡的目光,还要强装出一副自己真的坐享齐人之福的模样。 裴钺看完,心情十分复杂。 记得秋猎时,他见明棠的侍女落下本叫做《镜中仙》的话本,事后他也曾命人买了本来,想看看明棠平日里看的都是什么样的读物。略翻了几页,他便料定,这书的作者应是个屡试不第的落拓文人,写了这东西来讨好与他同样的读书人。 除了文辞有几分清丽,整个情节完全无甚可观之处,他便将之搁置一旁,如今只依稀记得,主角似是张生与赵芸娘。 原来明棠看话本不止有“看”这一个程序...恐怕为之续写才是明棠真正的乐趣所在。 裴钺不动声色,将书放回原位,耳闻外间有人唤明棠,余光见明棠将写好的纸张夹在书后,随即应声,走了出去。 书房内瞬时只剩了他一人,裴钺走到桌案后,却见桌上正是他先前见过的那本,不禁心生好奇,直接翻到最后,将明棠为之续写的结局看完。 该说明棠对这张生还算仁慈吗... 若不是知道张生原本的结局到仕途一帆风顺,且与镜中仙赵芸娘和和美美,又纳了几个妾室为止,将这些情节看完,其实还颇有几分南柯一梦的警示意味。 但既有先例,这故事自然是明棠不满原本结局,所以自行修改的结果了。 出了书房,侍女们已经将饭菜布好,明棠为他盛了盏汤:“当为你接风洗尘了,可不要嫌简薄。” 她笑意盈盈,一举一动莫不是裴钺熟悉的轻灵优雅,丝毫看不出是曾写过那些情节的模样,裴钺莫名有几分想笑。 母亲初时提出为他聘了明棠时,想必几次见到明棠,所见都是明棠的端庄模样,不知母亲若是知道明棠私下里竟是如此的...有趣时,会不会十分意外。 不过...裴钺接过汤碗,笑道:“幼娘为我盛汤已是再郑重不过,哪里敢说一个‘嫌’字?” 裴钺难得开玩笑,明棠扬了扬眉,语气十分“嚣张”:“知道就好,若是这次敢说一个嫌字,就再没下次了。” 夫妻二人说说笑笑用罢晚膳,明棠自去净房洗漱,出来后,坐在临窗炕上,将长发搭在熏笼上,借着热气烘头发。裴钺原本坐在她另一侧,明棠靠近时,带来淡淡的澡豆香气,瞬间让裴钺想起那些两人离得更近、身上味道相互侵染的时刻,顿时生出几分不自在。 一旁服侍的闻荷见状,取过梳子,递给裴钺,略带几分怂恿地以目示意。裴钺接收到信息,略带几分生疏,从发尾开始,为明棠将湿发一点点梳开。 明棠被热气熏得昏昏欲睡,刚洗过澡,面上也多了几分红润,觉出头发被扯得有些痛,顿时清醒了,抬眸一看,坐在自己身侧的却是裴钺。 原本应是十分温馨的场景,落在发上的力道却让明棠敬谢不敏,含笑催裴钺去洗漱,唤来闻荷,将梳子递给她:“别偷懒。” 裴钺转瞬没了“差使”,瞬间明白,自己这是被人嫌弃了,抿了抿唇,见闻荷已经接替了他的位置,到底没说什么,去了净房。 净房中,热气仍未消散,裴钺克制着绮念,清心寡欲地洗漱过,推开隔扇门,还未转过屏风,听见一声甜腻的猫叫。 随后是明棠的感叹:“真是谄媚。”明棠指尖揉了揉小猫两耳间那块皮毛,成功按得猫头往下一沉,顺势伸出舌尖舔了舔她掌心。 “也不知现下有没有什么法子给你绝个育,若不然,等你长大了,不知要祸害多少小母猫去。”明棠低语道。 裴钺素来耳力极好,将明棠这近乎低语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脚步不由一顿。 这一刻,饶是他已经接受了明棠内里与表面不同,有许多奇思妙想,也不由疑惑:明棠在话本中给人“绝育”也就算了,为何看到只奶猫也会想着给其绝育? 见他出来,明棠抬眼,似是已经忘了她方才委婉赶人的举动,笑着招手道:“时间正好,我头发刚烘干。” 裴钺依言过去,坐在她指的位置上,学着她方才的模样在熏笼上晾头发,却是在闻荷过来要为他梳头发时,挥手止住,看向明棠:“幼娘嫌我手重,我却是不嫌的。” 正逗猫的明棠一愣,见闻荷果然不再动作,裴钺也正看着她不动,接过梳子:“好吧好吧。” 凑近,一点点用梳子把他缠在一起的长发梳开。 说来,她以往从来都懒得为别人梳头发,短短数月,这却已经是第二次给裴钺梳发了... 心中回想她以前在陈家时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明棠不由没了心思说话。屋中寂静下来,唯有不懂得看氛围的小猫软绵绵叫了一声。 闻荷瞧着这副赏心悦目的画面,心下感慨一阵,招手悄悄叫人跟自己退下,离开时还不忘将小猫抄起,带到外间,放回猫窝里,一本正经地叮嘱:“不许打扰,知道吗?” 黑猫小马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似乎真能听懂一般,配合着“喵”了几声,团成一团,开始专心致志地舔毛。 服侍的人都离去了,明棠自然有所察觉,暗暗嘀咕一声闻荷真是成了精了,手中动作不停,察觉到裴钺发已半干,忍不住将手指穿过,触摸这微凉的发丝。 自顾自玩了会儿,一只温暖手掌准确捉住她手腕,以一种极其磨人的缓慢速度,从她袖口伸进去,摩擦过她小臂。 垂眸看去,裴钺却还是一本正经的模样,似乎那只胡乱动作的不是他的手臂。 这副模样实在让人心中发痒,明棠回握上去,下一瞬,便觉天旋地转,裴钺将她横抱而起,几步跨出,将她放在床上。 二人已近一月没见,明棠也难得多了几分按捺不住,然而,正意乱,裴钺却是一停。见明棠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不去,目中满是欣赏之意,裴钺心中生出几分郁闷,发问时声音犹带几分沙哑:“幼娘心中怎么看待我?” 正开车时按了急刹,明棠有些不耐:“自然是个空前绝后的大好人。”要是不这时候作弄人就更好了,手掌按在他身上,无声催促,见裴钺打定主意不动,用力将他推倒,顷刻间与他换了上下。 这样的姿态还是头一次,裴钺顿时没了心思再追问,双手扶上明棠腰肢,与她共赴巫山。 几番沉浮,终于得以尽兴,要了水,明棠再度回到锦被包裹中,昏昏欲睡之间,却觉腰间一沉,顿时清醒。 借着光,清晰看见,裴钺应是已经睡着了,面朝着她的方向,身上被子凌乱,整个人呈现一种朝她这边倾斜的姿态,手臂从他的被中伸出,不知何时钻进她的被中,准确落在了她的腰上。 二人总是分被而眠,以往两床锦被间总是隔着段不远的距离,此时明棠垂眸,却觉得界限已模糊不可见,而裴钺睡颜宁静。 腰间重量虽不熟悉,却无端端有种让人安心的意味。 明棠没有理会,也转过身,面朝裴钺,盯着他无暇的面孔片刻,心中忽而想,她方才真是一点儿也没说错,裴钺可不就是个空前绝后的大好人。 毕竟已是晚间,明棠稍想片刻,也在宁静氛围中沉沉睡去。 两人相对而眠,两床被子几乎交叠在一起,莫名有了几分交颈而卧的味道。 翌日,裴钺照旧早早醒来,起身,到外间,见那只黑猫正惬意地舔着显然是特意给它准备的牛奶,身上皮毛油光水滑,忍不住蹲身,轻轻抚了一把,莫名生出几分同情。 你知不知道,你主人正盘算着要让你从小公猫变成公公猫呢。魔/蝎/小/说/m/o/x/i/e/x/s/.c/o/m 64. 第六十四章 裴泽的取名方式 裴钺回来,府中上上下下都一派喜色,大约只有重新回了静华堂的裴泽有些不满。 见着二人过来给祖母请安,裴泽如往日一般端端正正给两人行了礼,面上的表情却任谁都能看出他正心情郁郁。 坐在明棠身侧,玩着她衣裳上的风毛,见叔叔只顾着和祖母说话,时不时轻哼一声,誓要引起叔叔的关注。 毕竟要过年了,定国公如今虽然常年在京外别院住着,丝毫不管家中之事,这种时候,也要回府住上些时日。 裴钺想起父亲便觉得厌烦,跟母亲略提了两句,见她也有几分兴味阑珊的模样,便转了话题,瞧了眼气哼哼的裴泽,忽而道:“母亲可还记得照夜?” 裴夫人略想了想:“可是阿钧几年前送你的那匹?” 裴钺点头:“正是。今日有人来报,说是照夜怀了小马。” “小马,在娘那里~”一旁已经悄悄竖起耳朵的裴泽顿时没了置气的心思,踊跃插话。 裴钺已经知道那只可怜的小黑猫被裴泽取名叫“小马”,虽觉这个名字十分之易引人误会,还是能够从容接受这一事实,毫无滞涩地摇了摇头:“我说的小马,长大后可以供人骑着出行,可不是你的小马。” 裴泽思索一阵子,眼睛一亮,期盼地看向裴钺:“叔叔,阿泽,想要~” 裴钺沉吟一阵子,在他目光中摇摇头:“我是预备给乖孩子的。” 裴泽一点都不气馁,立刻就从明棠身边过去,跑到裴钺身边,连声唤人给叔叔上茶上点心,又自己偎在裴钺身上,好话说了个遍。 那谄媚的模样,与昨日颠颠儿地讨好他的小马简直如出一辙,明棠仿佛能看见裴泽身后的尾巴摇个不停。 裴钺却是打定了主意,任裴泽在他身边腻歪,自己巍然不动,丝毫不见动容。裴泽早就忘了自己一刻钟前还在因为被“赶”回了自己的房间而生叔叔的气,埋头苦思怎么才能打动叔叔。 想起自己画了许久的叔叔版梅花图,裴泽连忙命人取来,自己献宝似地递给裴钺,运用他目前有限的词汇量,竭尽全力描写着在裴钺出差期间,他有多思念裴钺,有多盼着裴钺归来。 “等得我花儿都开啦~”裴泽指着画上的梅花,学着大人的模样,叹了口气。 “是吗,我还以为阿泽不欢迎叔叔回来呢。”裴钺看了眼眼前的画,为上面枝干与梅花之间略显不协调的比例沉默一瞬,忍不住看了眼明棠。 裴泽恐怕连笔都不大会用,母亲又不可能陪着裴泽做这种游戏,是谁画的,显而易见。 他只是没想到,明棠所做的画作,如此…妙趣横生。 裴泽摇头,无辜道:“阿泽从第一天,就一直等叔叔回来,等了好多个秋天,头发都白啦!” 说着,悄悄看了明棠一眼,见婶娘只是看着,没有要拆穿他中间还忘了一次的意思,拍了拍胸脯,十分感动。 婶娘,是好人! 这场眉眼官司如数落在裴钺眼中,料定这中间必然还有别的缘故,裴钺不动声色。好人婶娘却是下一秒就拆了他的台:“阿泽头发哪里白了,我瞧着,明明乌黑亮丽。” 一言出,裴钺果然摸了摸裴泽的头发,要看他是否有白发的模样。 裴泽傻了眼,忍不住向祖母求助。 裴夫人心中遗憾:祖母也想帮你来着,可我亲儿子都使眼色了,还是两不相帮的好。 有一匹可以骑的真正的小马在眼前吊着,接下来一段时间,裴泽算是让众人意识到了何为撒娇、何为讨好,也深深见识到了一个三岁小孩能有何等惊人的毅力。 从鞍前马后,在裴钺面前手段百出,到试图无差别用乖巧姿态攻陷所有人,忙碌的新年筹备活动中几乎人人都养成了一见裴泽就想笑出来的条件反射。 以至于,到了小年这日,定国公裴坤终于自城外别院回府,一家人意思意思在定远堂迎接他时,因裴泽在场,甚至裴夫人脸上始终挂着淡淡浅笑。 裴坤一时恍惚,还道她终究是到了年岁,心肠比以往柔软了,总算是想起来她还有个丈夫。 全了礼数,正欲说些什么,却见裴夫人已经起身,微一颔首:“府中事多,我先行一步了。”便大踏步离开定远堂。 身后,周奶娘抱起裴泽,裴钺与明棠夫妻两个也起身,略行一礼后,跟着出了屋子。 定远堂转瞬变得空空落落,连服侍的人都只剩了他身边常跟着的几个,裴坤面上闪过丝尴尬,起身,朝前院自己的住处过去。 一路上侍女仆从往来不断,人人穿着府中发下的冬衣,面带喜气,看着果然是十分忙碌。 隔着道矮墙,裴坤却清楚听见侍女嬉笑的声音:“小世子忙前忙后了这么些天,世子可算是点了头了。” “再不点头可了不得了。我姐姐在夫人院里,听她说,小世子这些日子愁的,吃的饭都少了。” “夫人还能看着小世子不好好用饭?亏了谁都不能亏了他的。” “这倒是。” 二人说笑着前行,转过墙角,恰巧撞上裴坤一行,吓得连忙低头避至一旁行礼。 裴坤见她二人都是一团孩气,穿着府中不入流小丫鬟的衣裳,倒没心思责罚,只对两人说的话十分感兴趣:“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大些的那个想着今日据说是国公爷回府,毕竟对他性情不了解,吓得腿都软了,见同伴比自己更不堪,只得强打起精神。想着这事已经是府中笑谈,没什么不能说的,便组织着语言,将小世子正在努力向世子讨一匹小马的事如数说了出来。 末了,补充道:“今儿好像世子点了头,方才奴婢们瞧见夫人他们往马厩那边去了。” 挥手让两人离去,裴坤却是站在原地,静静立了半晌:所以,这就是府中事忙? 忙得一家子去哄个小孩子玩儿,甚至连新嫁进来的媳妇都丝毫不将他放在眼中。 被严严实实裹在披风里,只能露出一双眼睛的裴泽,即使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也坚强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欢欣鼓舞。 定国公府中养马不少,说是马厩,面积较寻常的院子恐怕还要大一些。照夜因身怀有孕,享受单间待遇,此时正悠哉悠哉低着头享用着马槽中的特供精制马料。 因是屋中,不虞受风,裴夫人便将裴泽头上的风帽取下。终于得以正常说话,裴泽上上下下看了看这匹通体洁白,显得比叔叔的踏雪还要漂亮些的高头大马,高兴片刻,陷入疑惑。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叔叔要许给他的小马啊。 裴钺早有准备,却不会在裴泽面前退却,指着照夜道:“阿泽要是愿意等,待照夜诞下小马,那小马就是你的,阿泽要负责日后照料它。” “若是不愿意,也有刚半岁的马,你现下就可以去挑一匹。” 裴泽大感兴趣,跟着裴钺到一旁看了看小马,立即下定了决心:“我要白马的宝宝” 白马那么好看,白马的宝宝长大了肯定也好看。 打定了主意,裴泽兴高采烈,刚回到照夜面前,指着照夜,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等阿泽可以骑的小马出生了,阿泽要叫它大猫!” 听到这个决定,众人都不由默了默。 但既然已说定,给了裴泽,大人们也没有要他改个名字的念头。 裴夫人这些日子日日被裴泽哄着陪着,对裴泽简直是疼爱之情满的往外溢,心中甚至颇为赞赏裴泽的取名方式:天真烂漫,果真十分有趣。 裴泽得了大猫,也没忘了他的“糟糠”宠物小马,跟着明棠回了诚毅堂,立时蹲在小马面前嘀嘀咕咕:“小马小马,你明年就有大猫作伴啦!不过大猫不是猫,大猫是一匹比你大很多的小马…” 一旁听着的明棠看了看正舔爪子的猫咪,再想想还在照夜腹中的“大猫”,深深觉得,裴泽实非凡人。 犹记得这孩子先前还是个一字一顿先生呢,这么快就能说绕口令了。 难得居然还没把他自己绕进去。 晚间,祭过灶神,一家四口聚在静华堂用了顿热闹非凡的晚饭,明棠与裴钺相携回了诚毅堂,终是忍不住有些好奇:“小年饭都不与国公一道用吗?” 嫁进来这些时日,她只在成婚那几天见过定国公,自然知道这其中别有缘故,却没想到小年夜这样的时候,一家人也仿佛把定国公忘了一般。 命旁人退下,裴钺拈起枚小小的茶杯在手中把玩,语气淡淡:“他不来最好,若来了,怕母亲吃不下饭。” 因事涉长辈,裴钺对往事也只是略微窥见一二,此时不便多说,话到此处,便止。 思及自己说得毕竟有些简短,怕明棠不能领会裴夫人对定国公有多厌恶,裴钺补充道:“母亲心里,他早没了。” 这个语序……心里早没了他,和心里他早没了,可是大不相同。 话说到此处,明棠心中便也有了数:裴夫人与定国公之间,比她想的还要嫌隙更深些。 明棠对裴夫人也算是有几分了解,知道她是个宽宏的人,不可避免地有些好奇,定国公到底是做了什么样的事,与裴夫人之间闹僵成了这样。 以至于已经年过半百,依旧不能释怀。 但,明棠此人,素来对人不对事。她与裴夫人关系十分融洽,丝毫没有要做多余的事去探求她“心结”的意思。 管他定国公做过什么,过去的便已过去,裴夫人如今日子舒心,何必再回忆旧事?她只要跟裴夫人保持统一战线,坚定站在裴夫人一边就好。 见明棠自顾自陷入沉思,似是忘了身边还有他这个人,裴钺轻轻将杯子放在桌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吸引了明棠注意力后,起身,朝明棠伸出手。 明棠略带几分不解,将手覆在她掌心,下一瞬便被裴钺握紧:“反正他管不到我们的事,有这功夫,幼娘不若与我一起早些安歇了吧。” 说罢,牵着她朝内室走去。魔/蝎/小/说/m/o/x/i/e/x/s/.c/o/m 65. 第六十五章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窗外寒风阵阵,内室里满室生春,明棠一番劳累,醒来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裴钺搂在了怀里,不由顿了顿。 以往每日醒来,裴钺都已经起身了,明棠早已习惯了醒来时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以至于,一大早就接受美颜暴击,颇有些不习惯。 见裴钺似乎犹在梦中,明棠稍稍挣动,意图起身,不料落在身上的力道却立时又重了些,将她牢牢固定住,甚至裴钺还往她肩上埋了埋。 明棠无奈,仰躺在床上,看了看帐顶,又就着这个姿势,目光往床上逡巡了一圈。裴钺整个人几乎都钻进了她的被子里,外侧,裴钺昨日盖的那床凌乱堆叠着,完全丧失了作为被子的尊严。 这算得寸进尺吗?前几日还只是手臂越界,现下已经是整个人越界。 说起来,他们同盖一床被子,没有界限,还算不算越界?被人抱在怀里动弹不得,明棠一时无聊,思维便忍不住放飞。 不过,该说裴钺不愧是武人吗,明棠觉得自己身边躺着的简直是人形热水袋,暖意融融,让人十分舒适。其实冬日里有这样的体验还是蛮不错的... 搂在她身上的手臂又紧了紧,明棠不由微微侧过头,静静注视裴钺。 眼睫轻颤几下,裴钺随后睁开眼睛,目光有一瞬迷茫,而后立刻恢复了清明,与明棠四目相对。 待发现了此时的状况,裴钺镇定自若,缓缓将明棠放开,坐起身。待看见外侧堆叠着的锦被,裴钺轻咳一声:“昨夜...” “昨夜天冷,为取暖,阿钺与我同被而眠也属正常,不必介怀。” 不,他不怕冷,也不需取暖。昨夜分明是明棠睡着后一直不断将手伸进他被中,扰得他无法入睡,直待被他整个禁锢在怀里后才安分下来。 为他颜面着想,明棠起身,伸手取床内侧放着的衣服,语气十分诚恳,“我们已成婚多日,同被而眠而已,不算大事。” 裴钺一顿,点头,默认:“今年的冬日是要比去岁更寒冷些。” 夫妻俩达成共识,默契将此事略过,往裴夫人处请过安后,各自忙碌。 明棠手头账册早已如数交还给裴夫人,也过了裴夫人的审核,再加上裴夫人近来时常指点她,对明棠的水准有一定了解,筹备过年各项事务时,就把灶上的事交给了明棠。 灶上之事,千头万绪,从采买到定下每日的菜单子,再到饭菜上桌,这中间的事一样差错都不能出。更别说,眼看着就是过年,事情便比平日里要更复杂许多。 刚通过试用期就被交付了这样艰巨的任务,明棠心下十分抗拒。 然而,抗拒无用,也只得坐在裴夫人身旁,一样样参考往年惯例后发号施令。 到了这时,明棠便深觉自己身边的助手还是有点少,随着她要做的事逐渐变多,这点人已经不够她安安心心做甩手掌柜。 思索片刻,明棠从记忆中扒拉出一个浑身书卷气的身影,她能跟着先大嫂陪嫁过来,应是个有能耐的,守了这几年,忠心也不用质疑。心中十分疑惑自己怎么这时候才把这个人想起来,遣人去正心堂寻了一趟,问书便即刻赶了过来。 见着明棠,她显得颇为激动,上前便行了大礼:“多谢少夫人捉了那起子天杀的人送去见官!可恨奴婢只以为大家都是先少夫人的陪嫁,竟从未疑心过。” 先前她还怀疑过是明棠起了心思要夺小姐的陪嫁产业,才拿了小姐的陪房。结果这位与小姐素不相识的明少夫人为护着小姐的产业不惜得罪人,倒是她们自家人先出了内鬼。辗转知道真相后,问书心中难安了好长时间,却碍于不好贸然求见,一直没能找到机会道谢。 明棠险些把这事忘了,连声叫她起来:“这事你该谢夫人才对。”她不过是起了个揭发作用。 问书重重点头:“奴婢日日都给夫人和少夫人祈福。” 待知道了明棠的意图,问书也并不推辞:“只盼着少夫人别嫌奴婢笨嘴拙舌,误了您的事情才好。” 事实证明,问书能跟着先云少夫人陪嫁过来,果然是个灵巧之人。她又在府中多年,各处的人事都熟悉,明棠瞬间就觉得轻松不少。 以至于,回了诚毅堂时,脚步都是轻快的。马上又要可以当甩手掌柜喽 然而,刚至门前,却见折柳闻荷竟齐齐迎了上来,面色凝重。 “这是怎么了?”明棠不由发问。与她一道刚归来的红缨亦是一脸茫然:能让这两位露出这副表情的事可不多。 折柳先获得发言权:“少夫人,国公爷今儿遣人送了个人来。” 闻荷随后补充:“是个生得十分貌美的侍女。” 二人说完,红缨瞬时心生警惕:眼下诚毅堂日子多和谐,国公爷送来这么个人,也不知日后要起多少波澜。 明棠只是得知消息时惊讶一瞬,挑挑眉,不见怒气,却生出几分兴味:“待我看看她有多貌美。” 那侍女正在堂中等候。因是未见过的人,小马十分焦躁,正在她不远处慢慢踱步,时不时扭头凶狠地哈气,不欢迎的姿态表露无疑。 许是没料到诚毅堂中还养着猫,这猫又是一副脾气极差的模样,侍女颇有些无所适从。转瞬间,却听见那猫转了声调,软软地拖着长腔,身影迅捷轻灵,往她身后扑去。丝毫没有猫的矜持样儿,反倒有几分狗的热情。 侍女转身,便见一少妇在一众侍女簇拥下进了门。 随后,一边解着披风,扫了她一眼,目光却是明显一滞,上下打量了她不断的时间,叹道:“果然十分标致。” 这侍女容貌清丽,虽目光有些闪躲,却难掩其娴静姿态,若不是明知这是定国公送来的侍女,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个小家碧玉。 定国公昨日归府时,带的人中可没有这样一位,今日就送了她过来,可真够快的。 “你叫什么名字?” 她连忙行礼道:“奴婢雁归。” “雁归,倒是个好名字,起来吧。” 雁归被人送来才两个时辰,已经深刻意识到了这位少夫人在诚毅堂中有多得人心,别说这里的侍女了,就连猫都没个好脸色给她。雁归知道自己就是被国公爷送来膈应少夫人的,此时还未见着世子,已经先萌生了怯意。 就少夫人这在世子院中一手遮天的样,她就算真撞了大运得了世子盛宠,又能怎么样? 明棠却不知道她还有这么多心理活动,既然定国公说是送的侍女,她自然便当侍女看待,将小马抱在怀里,指尖拨弄着它耳朵,问道:“我这里恰巧缺人手,你说说你会什么吧。” 雁归迟疑道:“奴婢识得几个字,还会打算盘、刺绣。”其实她被教的更多的是那些风月手段,但就是打死她她也不敢在少夫人面前说这些啊。 明棠眼前一亮,当场让人取了东西来,命雁归展示了一番,心中顿生赞赏:又认字,又会打算盘,刺绣水准也不错,这简直是免培训版的折柳和闻荷啊。 将折柳叫到身边,略问了她几句,明棠点点头,再度看向雁归,十分和颜悦色:“你可愿到我的刺绣铺子里做活?” 一头雾水的雁归:......?怎么回事,她不是被国公爷送来给世子当通房的吗? 折柳已经被明棠说服,再看雁归时也没了敌意,反倒越看越觉得是个可造之材,当下请示了明棠,拉着她到一旁,语气十分具有诱惑力。 折柳说得真挚,明棠作为雇主时开工资也的确十分大方,雁归心中天平顿时开始摇摇欲坠,她是被从人牙子手中买回来的,父母亲人一概皆无,因为生得有几分姿色,就被从小教导着那些下作手段,从来也没想过自己还会有什么别的出路。 如今既然到了少夫人这里,少夫人又似乎是个善心的...... 正在犹豫,有人来报:“世子说晚上不回来用饭了,让少夫人您不必等他。” 连不回来用饭都要报备...哪里有她争宠的空间?雁归无语片刻,立时下定了决心,向明棠行了大礼:“多谢少夫人,奴婢愿往。” 当天下午,连包裹也没拆开,就跟着折柳直接去了府外安置。 裴钺人不在府中,却知道定国公送了个人过来,晚间归来时一身郁气,见着明棠时才稍稍散了些:“他送来的人呢?” “世子问得有点晚,她已经通过面试,成为我旗下员工了。”明棠回身,倚着妆台,身体微微后仰,玩笑道,“世子回来的有些晚了,若是回来早些,说不定还能见她一面,那可是个美人儿呢。” 知道明棠的意思是已把她打发了出去,裴钺不禁安了心。随即,心头一动,又生出些别的猜测。 这么快就把那人打发了出去,会不会也有幼娘不愿他身边有旁人的缘故? “说起来,她会的东西十分不少,白给我捡一个不怎么需要教专业技能的人才,真是赚了。” 听得清清楚楚的裴钺:......算了,他就不该有期待的。 不过,被送的不愿意收,送人的却因此心生不满。定国公显然不乐见自己刚把人送去,明棠转身就把人打发出府这件事,翌日上午就叫了明棠到定远堂兴师问罪。 时下对主母的要求素来是大度能容人,定国公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这一套,明棠远远站着,颇为无聊。 半晌,见明棠毫不动容,定国公换了说辞:“不过是个侍郎之女,与国公府门楣原不匹配......” 话音未落,林妈妈疾步行来,在门口喊了一声“大喜!”。 因男女有别,定远堂原就门户大开,也就是因为烧着地龙,里面才没有被寒意侵袭。 因而,刚喊完,林妈妈已经一步跨入堂中,团团行了个礼,对着明棠笑得灿烂,脸上皱纹都仿佛透着喜气:“恭喜少夫人,恭喜国公爷,刚来人报信,亲家老爷今日被陛下下旨升了礼部尚书,点了谨身殿大学士。” 明棠果然喜上眉梢,从腕上褪下个绞丝金镯递给林妈妈:“劳妈妈特意来报信儿。”给报喜的人发红包,这也算惯例了。 林妈妈却一意要推却,与明棠推让时,靠近明棠,声音极低,问道:“夫人让我过来看看,国公爷没有为难少夫人吧?” 明棠目光一扫,见定国公此时正阴着脸,唇角不由露出笑意,没有如林妈妈般刻意压低声音,慢悠悠道:“国公爷正嫌家父官位低呢,可巧妈妈就来了。”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魔/蝎/小/说/m/o/x/i/e/x/s/.c/o/m 66. 第六十六章 晦气 林妈妈听见明棠如此说,嘴角一抽,忍不住觑了眼定国公的神色,见他眉头大皱,还带着丝隐约的窘迫,心中颇觉畅快,低声嘟囔:“那奴婢可来得巧了。” 虽听不清林妈妈又说了什么,定国公是认得她是裴夫人身边人的,料定她不会说什么好话,眉心一跳,恼羞成怒,喝道:“谁准你进来的?如此没规矩!林氏就是这样管教她身边的仆妇的?” 话里带上了裴夫人,明棠挑了挑眉,当即上前一步,将林妈妈拦在身后,反问道:“姻亲之家有了这样的喜事,底下人报喜之时,不拘小节些也是有的,国公爷何必如此小题大做?至于母亲,照管着府中内外这么多的人、事,向来井井有条,无人不敬服。国公爷常年在别院修养,一应家事全然不管,回来头一日,却在正堂之中如此蔑视母亲,若是传出去,儿媳怕您尽失裴家人心。” 定国公勃然变色,胸膛剧烈起伏,片刻后,冷笑道:“好伶俐的口齿,好泼辣的胆色!”这点倒是跟林氏像的很,怨不得林氏当日会给她的裴钺聘了这个嫁过人的女子进门,分明是给她自己聘的。 吵架时被对面说口齿伶俐,在明棠看来简直是最高级的夸奖,哪怕定国公语气讽刺,她也心情舒畅,当下微微屈膝:“多谢您称赞了。” 定国公气结,指着明棠,一时说不出话,明棠却已继续道:“国公爷眼下应是对家父官职无甚意见了吧?若您还因此不满,儿媳真不知该怎么着了。” 这话说得十分无奈,林妈妈在明棠身后听着,隐约竟觉得这语气跟少夫人与小世子说话时候差不多,心道,国公爷怕不是要被气死了。 林妈妈已经有这样的感受,在明棠正对面的定国公感官就更直接了,隐约觉得明棠眼中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 他久未被人这样看待过,心中怒气上涌,站起身,扬手便将手边杯子砸了出去,恰恰落在离明棠一步之遥,残茶与碎瓷片四溅:“你放肆!” 因躲得及时,明棠丝毫未受影响,林妈妈却连忙重新拦在她身前,如临大敌般张着手臂,将明棠护在身后。 缓缓按下她手臂,示意无妨,明棠语气疑惑:“儿媳今日晨起便被国公爷唤至此处,先是责我人品,后又辱我出身,如今却又言我放肆,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您到底有何见教,不妨直说,好过在这里平白发火,显得您年纪大了,记性不佳似的。” 定国公年过五旬,近来也时常觉得不若年轻时精力充沛,被人一句“年纪大了”砸过来,不由又有些气闷,好歹顺了顺气,冷声道:“我昨日刚赐了裴钺通房,转头人就被你打发了出去,如此不贤不孝,又对我不敬,这不算放肆,什么是放肆?” “原来那是国公爷赐给世子的通房。”明棠讶然,“昨日只说是侍女,儿媳还以为是公公体恤我如今人手不足,特意送来解我燃眉之急的。” 说着,明棠一转语气:“国公爷也真是的,赐个通房而已,何不明言,倒让我误会人是给我的了。如今人已在府外安顿下来,怕是不好再要她回来了。”说到这里,明棠提议道,“不若国公爷再照着雁回那样的再赐几个过来?对了,说起来,雁回的身契您还没给呢,国公爷一并把身契给了儿媳吧。这赐人不给身契,说出去显得国公爷不是真心赏赐似的。” 定国公怒极反笑,没想到这竟成了他的错了。 自来京城豪门,哪有长辈赐下人说明明白白说这是给儿孙预备的通房?这个儿媳妇也太会借机生事了些。 定国公深深看了她一眼,却见明棠面色诚恳,真是个因会错了意做了错事的模样,丝毫不见方才的咄咄逼人,心中愈发不满。 裴钺却在此时大踏步迈进室内,扫了眼地上的狼藉,声音冷硬如刀:“您身边服侍的人也太大胆了些,今日竟有人窥视我的书房,我已命人将之全数拿下了,特来告诉您一声。” 他话已说完,身后才有个留八字胡的中年文士匆匆而至,觑着里面的情形,心一横,埋头冲进去,凑到定国公耳边,低语数句。 裴钺唇边噙着冷笑,冷冷看着定国公面色数变,手伸至一旁,触到明棠手背有些凉,微微蹙眉后,将她手掌握在掌心,再度出声:“也别再使赐人这种手段,不是人人都如您一般,朝三暮四,让人不耻。” 被亲儿子当面鄙夷,即使素来知道这个儿子与自己并不亲近,定国公也还是心生愤怒:“我是你父亲!” “我是母亲的儿子。”裴钺只淡淡一句,“我们还有事,就不陪您说话了。” 对上裴钺那无悲无喜,看陌生人似的眼神,定国公竟一时说不出话,连到了嘴边的喝骂声也忘了。 裴钺说完,却不管他是什么反应,拉着明棠离开此处。 转瞬间门人去屋空,定国公被一句句顶了一上午,却是胸口气闷不止,被那文士在背后又捶又打了半晌方才顺过气。 待回了住处,瞧着来来往往皆是生面孔的院落,定国公这才信了那文士报的信:裴钺竟真的把他带回来的人全换了! 文士觑着他的神色,小声将当时的细节一一道来。定国公听着裴钺是怎么带着护卫过来,一句话也没说,站在院中,前后一刻钟就把院中人尽数拿下带走的种种细节,连番气怒之下,胸口又是一痛,半晌说不出话,回到屋中缓了好久才缓过来气。 另一边,被裴钺牵着手,带着往外走去的明棠却是颇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轻轻晃了几下,换来裴钺醒过神,步伐一慢,二人这才能够继续并肩前行。 待回了诚毅堂时,裴钺已面色如常,不见方才的郁气,安慰明棠道:“不必把他放在心上,左右每年也就只有这时候他会在府中,只把他当陌生人便好。” 明棠却是有些好奇:“我观国公爷脾性,似乎并不是那种愿意长居别院,不问家中事的性情。” 才回来两天,就忍不住开始挑事了。 裴钺颔首:“他的确不是。” “当年他与母亲成婚后,因母亲对上孝敬祖父祖母,对下又宽严相济,不过几年,就把里里外外担在了肩上。后来他偏宠一侧室,府中因此很生了些风波,祖父母几番劝阻都没能让他收敛些,后来他还被人弹劾失了差使。” “也因此,后来因又发生了些事,母亲直言与父亲恩断义绝,不愿再与他同住一屋檐下时,祖父母认为若是将家业交在他手里,迟早会让府中失了名声。而长兄却是一手受母亲教导,武艺出众,性情大方,极得祖父母喜爱。因此,祖父母便让他到城外别庄居住,甚至越过他,把家里庶务也交给了母亲。” 竟然连亲爹娘都不站在他这边...明棠不由默然,做人做到这份上,她这个公公也算是了不起了。 从前听人说定国公府的闲话时,多是感叹裴夫人杖毙过丈夫得宠的侍妾,是个厉害人。 现下看来,裴夫人何止是厉害两个字能形容的。杖毙了丈夫的得宠侍妾,还能得了公婆支持,把丈夫“赶”出家门的,明棠再未听说过第二个,登时肃然起敬:“母亲实乃奇女子。” 想到盘账时,从未见过城外别庄的账册,不由问道:“国公爷的一应花销,仍从府里账上走吗?” 裴钺摇头:“当年祖母虽同意他去城外别庄居住,却也怕他生活不便,受了委屈,将嫁妆赠了给他。祖父去时,虽将按例由嫡长子继承的那份越过他,给了长兄,也有另外的产业予他。因而,两边的账册向来是分开的。” “也就是说,国公爷回府这些时日,所用之物都要向公中交份子了?”明棠抓住重点。 裴钺却是从未想过还能这样操作,登时一呆,回过神后,深觉明棠说的对,立时便唤了人来:“叫账房算算往年国公爷回府这段时间门要用多少东西,算上今年的,让国公爷把这些补齐了。” 明棠随后补充:“也帮我提醒提醒国公爷,雁回的身契还没给呢。” 因年底最忙的时间门已经过去,账房这些日子颇为空闲,几个人一起翻账本,半下午就得了数字,报给了裴钺。 定国公上午受了气,颇觉胸口不适,午间门小睡片刻,方才好了些。 刚由人服侍着洗了脸,门外扶风便来求见。 待知道了扶风的来意,定国公勃然色变,指着扶风,喝道:“把他打出去!” 话音落下,身边服侍之人齐齐上前,只是那赶扶风出去的动作怎么看怎么温柔。定国公这才想起,服侍他的人被裴钺尽数换了去,如今这些都是裴钺派来的。 想不到,他身为裴家这代的国公,在裴家竟指挥不动几个下人! 若不是当年父亲和母亲向着林氏,他何至于此?定国公胸口愈发不适,竟晕眩了一瞬。想到自己如今竟算得上身在屋檐下,挥挥手让那些做样子的人退开,对扶风道:“我明日着人送银票过去。” 扶风提醒:“还有昨日那侍女的身契。” 定国公有气无力:“忘不了的,你放心。” 扶风完成任务,立时躬身退下:“那小的就不扰国公爷了。” 他动作快,没看见定国公听到“国公爷”三个字后,怒气勃发,片刻后,竟是晕了过去,重重砸在桌上。 静华堂里,裴夫人听说那边叫了大夫,不由蹙眉:“这是怎么了?” 快过年了叫大夫,真是晦气。 林妈妈已经打听过了来龙去脉,表情有几分怪异:“说是世子叫人给国公爷送了份账本,叫国公爷把这些年回府过年的花销补上。人一走,国公爷就晕了过去。” 裴夫人不由沉默了一瞬,扶额:“哪里是阿钺的主意,定是明氏提出来的。” 真是…出人意表,细想却又不能算离谱。 正在专心致志为明棠昨日赠他的线稿涂色的裴泽闻言,抬起头看了一眼,眨眨眼,复又低下头。 翌日,朝明棠展示他涂完的画时,悄悄问她:“娘,你出了什么主意呀?” 这没头没尾的,明棠顿时茫然。 裴夫人却是一听就懂,不由感叹,真个耳朵灵。 都说鹦鹉前头不敢言,她养的鹦鹉是个笨的,养在身边的裴泽却是灵得很。 看来以后有些话也得避一避裴泽才行。 裴夫人如是想着,朝明棠解释了一句,明棠这才明白了裴泽的意思,摸了摸他额发,笑道:“没什么,婶娘昨日出主意,让你叔叔去跟人收房租呢。” 说罢,又向裴泽解释,什么叫做房租。 裴泽思索一瞬,表示理解。随即,低头翻翻,从匣子里挑出一块点心,递给明棠:“小马住娘那里,阿泽给房租”魔/蝎/小/说/m/o/x/i/e/x/s/.c/o/m 67. 第六十七章 “咦,不热了?”…… 定国公歇了一天,醒来时觉得身上轻省了许多,却因大夫嘱托了“不可动怒,要多休养”,便不起床,只躺在床上休息,瞧见胡文士进来了,眼皮一撩:“药呢?” 胡文士从外面进来,寒气还未消散,被屋中热气一激,反倒打了个寒颤,好在手中药倒是没洒,连忙端给定国公。 定国公接过,却不入口,而是确认道:“你亲自熬的?” 自然不是,熬药这种事,怎么都轮不着他这个一向只需要陪着国公爷说说话、出出主意的读书人来做吧。 君子远庖厨,他自小到大,连厨房都没进过,别说亲自熬药了。 不过这种事,他不说,国公爷又不会知道,胡文士躬身应道:“是,我一直不错眼地盯着,瞧着药好了,立时便亲端来给您了。” 他是真没错眼,不过是搬了个凳子在一旁坐着,瞧着侍女熬药,旁敲侧击打听着府里的事。 听他这么说了,定国公才舒了口气,端起白玉小碗,谨遵医嘱,一勺一勺,慢慢将那苦药汁子喝完,只觉立竿见影,胸口立时舒坦了不少。 将空碗递回给胡文士,定国公起身,在屋中慢慢踱着步,时不时停下来,欣赏一番博古架上摆着的各色玩器。 随即想到,昨日送来的那份账册上,账房竟连这部分都算了进去,说是这是从库房中搬出来的东西,既然摆出来供人欣赏,自然要收一份赁钱。 定国公皱了皱眉,原本有几分愉悦的心情被打断,多了几分淡淡的郁闷,随即又连忙平复心绪。 身后忽然传来响动,是出去送碗的胡文士走了回来,觑着定国公面色似是不错,斟酌半晌,劝定国公道“小人薄见,国公爷既然住回了府里,夫人是不会在这些事情上用心思的,只管宽心住了这几天,过了年下,回别院就是了。” 从昨天到今天,虽说不用他自己动手,胡文士也不想再窝在茶房那种逼仄的地方。反正若是夫人要动手脚,都已经住回了国公府,一应供给多是府中的,随随便便下点什么东西似的,哪里用得着在药里动手? 他在定国公身边待的时间不短,也算是稍有几分主宾情谊,他开口劝告,定国公就静静听了,点了点头:“你说得是。” 胡文士松了口气,心中刚刚冒出点“还好国公爷还听劝”的喜悦,就听定国公道:“不过这几天的药还是你来看着吧。” 这...胡文士深吸口气,觉得方才说了一大堆话的自己是个傻子,先是应下定国公的吩咐,随后再次劝道:“依小人之见,只要国公爷您往公中如数交了份例...” 提起份例,定国公便觉血气上涌,想起医嘱,再次深呼吸,声音因此闷闷的:“我昨日叫了大夫,那边怎么说?” “呃...”胡文士挣扎半晌,还是说出实情,“有位账房过来,说因国公爷在病中,一应供应会有所变化,就重新核对了份账单送来,说是少夫人说了‘多退少补’。” 旁的,自然是半句别的话没有了。 也因此,胡文士觉得,国公爷实在是太过多疑了些。那边摆明了不在意国公爷,只在意国公爷的钱嘛...... 将近年关,因气怒攻心躺在了床上,竟无一个人说句关怀的话,唯一一句能沾上边的,竟是“多退少补”这种称得上刺耳的话,定国公眉头大皱:“要多少给多少,赶紧把钱给他们送过去。” 他是再也不想听见“份例”这两个字了。 随即,不待胡文士提醒,自己补充道:“还有雁回的身契,也给那泼妇送去。”真个不要面皮的,若是不给,怕不是接下来日日都有人过来找他要。 就是雁回这丫头,他原本看着颇有几分动人之处,等她稍施手段沾了裴钺的身,生个一儿半女的,到时候这府里就好玩儿了。 也不知那林氏会不会为了这个她亲自选的儿媳妇,像她年轻时那样,直接命人将雁回杖毙。 如今却是可惜了...那明氏真个可恶,动作竟这样快!倒让他白白赔了个丫头出去。 早知明氏这样胆大,他还不如自己把那丫头收用了。 账房里,清点了定国公派人送来的银票,账房颇为惊异:“真就如数送来了啊?” 因少夫人派人过来暗示“国公爷用的东西务必要贵重”,他们心领神会,列单子时候就往高了报价,还想着那边会不会有人看出不对,过来讨价还价一下呢,结果居然就这么拿到手了。 当账房的,最乐见的当然是账上有钱,虽说不是自己的,可银票子拿在手里的感觉着实让人迷醉。账房因此一整天都乐陶陶的,不管瞅见谁都是一脸的笑意。 等下了值回家时,瞧见街边有人卖糖葫芦,上前挑了五六支,回去尽数分给家人,让家中也多了几分欢腾。 眼看着离除夕越来越近,京中的“年味儿”也与日俱增,账房的妻子虽嗔怪他乱花钱,看着孩子们脸上的笑,却也绷不住笑了:“怎么这么高兴?” “主子家日子好过,咱们也跟着沾光呗。少夫人嫁进来后,前后放好几回赏了。前儿少夫人她爹升了大官儿,又赏了一次。过几天就是除夕,按例也要放赏的,我就是想哭丧着脸,也哭丧不出来啊。” 喝了碗热汤,满足地嗟叹一声,账房瞧着家里几个小的满屋子乱跑,又是笑又是闹的,也不恼,嘴角笑容咧地更大,看见老大泄了气不愿意再追时,还起哄两句,让他们继续跑起来。 于他这样在大户人家当差的人来说,主子家里过得好就意味着月钱放得利索、赏赐给得多,自然是心情舒畅。 至于少夫人娘家父亲当了什么官儿,他只要知道是个大官儿就行了,反正又管不到他头上。 不过,对那些平日里最喜欢在茶馆中指点江山的闲人们来说,这事可十分出人意表。 稍关注些政事的都知道,李尚书前番被人连番弹劾时,甚至连自辩折子都没上过。如今真相大白,诬陷李尚书长子的人抄家流放,也没了人借此攻讦,甚至此前李尚书那“清者自清”的姿态还颇得仕林赞誉。 如今首辅俞阁老年长李尚书十岁有余,若是不出错,等俞阁老致仕,按李尚书的资历,几乎是稳稳当当一个首辅到手。 俞阁老本人初初得知此事时,也颇为讶然,甚至当着几位阁老的面当场询问他作何想。 李尚书倒是十分坦然,说得尽是实诚话:“家里小孙子念书十分有灵性,我如今年纪又大了,朝中有的是有为之人,少我一个不少。家里小孙子却是缺人教导,我不若趁现下还能提得动笔,回去教一教,以后保不齐能跻身一甲之列,也是朝廷一栋梁呐。” 说完,捋了捋长须,神情颇为自得。 正为家中后辈皆有些不中用,怕是他一退,家族就要往下跌落而心烦的俞阁老:......这人好烦。 李尚书打定主意要致仕,也就真的致了仕。且因他时间掐的准,旨意下来时,刚好是封印仪式前一天。跟几位阁臣同僚说了几句心里话,连封印仪式都没来,彻底地在家歇了。 已经从李尚书处得到过暗示,却没想过会这么快的明侍郎却是多少有些没想到会这么快,连夜嘱咐明夫人,千万要约束好家中,不要因他入阁而露出骄狂之态。 老夫老妻的,明夫人也不给他面子,白了他一眼:“还要你特意叮嘱?” 见他讪讪的,明夫人接着道:“放心,得了消息后已经吩咐过了,不是至亲之家,来送礼的一概没收。” 升了职的明尚书连忙起身,亲自为明夫人斟了杯茶,赔了个不是:“家有贤妻,是明某之福。” 明夫人接过,慢悠悠抿了口,大度表示原谅。想起明棠随礼单送来的书信,跟丈夫笑着抱怨:“幼娘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了,今儿送的信上竟说我们娘俩如今是‘并驾齐驱’了,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岂不损了她的名声?” 女儿因嫁入勋贵门第,已得了“世子夫人”的诰封,初封就是正一品,明夫人却是此番丈夫入阁后才能水涨船高,心中喜悦之下,看见女儿的书信,哭笑不得。 明尚书亦是为明棠这话摇了摇头:“待她初二回来,你千万好生教导她一番,免得她习惯了私下这样,见人时也脱口而出,言语不慎,惹下大祸。” 听他如此说,本在抱怨的明夫人又不乐意了:“幼娘从小就是这样,私下有些不着调,外人面前却很端得住,你何曾听说过她在外人面前被人挑这挑那了?” 静华堂中,正与众人一道热闹的明棠却不知道,娘家父母因她的一封书信而小小拌了几句嘴。 若是她有幸在场,定要在一旁稍稍架薪拱火。 已是除夕夜,裴家众人自是要齐聚在裴夫人的静华堂一道守岁。 地龙烧得正旺,屋中暖如春日,因那只笨鹦鹉被裴夫人挪到了另一间屋子里养着,裴泽强烈要求之下,明棠命人把小马也带了来。 许是还留着对静华堂的记忆,屋中又有许多熟悉的气息,小马只稍微警惕了一会儿后,便恢复了以往那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跃上桌面,迈着优雅中透露着几分笨拙的步子,睥睨天下。 裴泽头一次在静华堂跟小马玩儿,兴奋地不得了,跟它在屋中互相追逐了一会儿后,热得满头大汗。 急躁地扯了扯衣襟,裴泽嚷嚷着要脱衣服,大人们却怕他冷热相激之下反倒受寒,自是不肯答应。 两相僵持之下,门外侍女们流水般端进来的各色小食霎时吸引了裴泽的目光。摸了摸额头上的汗,再看了看已经摆满到让小马无处下脚,委委屈屈缩到了一张圈椅中的桌子,裴泽停顿几息,还是打定主意先解决身上裹得他不舒服的衣服,张开双臂:“脱衣裳” 见他十分急躁的模样,明棠招手叫他过来:“来,婶娘帮你。” 裴泽登时得意了,看了眼在他身边却不帮忙的周奶娘,又对明棠笑了笑,小跑到她身边,张着手臂等。 而后,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裴泽先是享受到了明棠亲手擦汗的待遇,而后又充满优越感地向没见过这些小食的婶娘一一介绍,遇到自己也不认识的,还要扭头寻求帮助。 一番忙活,终于满足了婶娘的好奇心,裴泽长叹一口气:“娘,好可怜,都没吃过” 虽然平常因裴夫人管着,他能吃到的机会也不多,但不妨碍裴泽此时对明棠展露怜悯。 明棠点头:“是呢,我好可怜。” 裴泽依旧是双臂张开的姿势,此时察觉到手臂有些酸了,低头一看,发现衣裳还好端端穿在身上,登时疑惑:“咦,不热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68. 第六十八章 美色不能当饭吃 扯了扯衣服,确定了衣服没被偷偷换掉,裴泽面上表情越发惊讶,半晌也想不通这事是如何发生的。 他表情实在是生动,明棠忍笑,揉了揉裴泽头发:“阿泽太厉害了,说着话就把热气赶跑了。” 裴泽闻言,笑得眯起眼,谦虚地摆摆手:“没有没有,是娘比较厉害。” 屋中众人再也忍不住哄笑出声,连蹲在一旁静静看着的小马也随着众人“喵”出声,似是附和。 裴夫人边笑边叹,见裴钺亦是眸中笑意深深,整个人透出与去岁不同的鲜活气,欣慰之下,命人取了酒来。 裴钺素来酒量好,明棠亦算是好酒之人,裴夫人既然唤人取了酒来,自然是见者有份,三人团坐在一旁,说着闲话,围炉饮酒取乐。 唯有裴泽,因被三位长辈排除在外,很有几分不乐,瞧着跃跃欲试,很想尝一尝酒的滋味儿一般。 明棠见他如此,悄悄吩咐闻荷几句,稍后,自闻荷手中接过个酒壶,浅浅倒了一杯底,悄声唤裴泽过来。 裴泽接收到暗示,眼前一亮,放弃说服祖母的想法,绕了两个圈子,装模作样,似不经意般到了明棠身边,接过明棠手中杯子。 仗着自己个子小,完全躲在明棠身后,怀揣着莫大的期待,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随即,立刻被酸得整张脸皱成了一团,看看杯子,又看看正自斟自酌的祖母,确认祖母喝的是从与婶娘一样的酒壶中倒出来的东西,脸上写满了怀疑。 大人们就喝这种东西? 天啊,太可怜了。 将杯子还给明棠,裴泽立时跑去找周奶娘:“喝蜜水” 裴夫人将这一系列动作看在眼中,看着裴泽接过装了蜜水的杯子,一气喝了大半杯才放下,随后再也不提要尝尝酒的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命人将那装了醋的酒壶和杯子放得远些,免得自己也不小心中了招,明棠朝裴夫人笑了笑,十分坦然。 反正,喝口醋断了他的念想总比一直应付他来的轻松。 至于裴泽长大后会不会因此对酒产生排斥感……明棠浅浅饮了一口杯中物,反正少喝酒对身体有好处。 裴泽年岁小,从前从未参与过守岁这种重要活动,平素里一直是早早睡下,兴奋劲儿过了,便有些困倦,脑袋一点一点的,让人疑心他眼睛一闭,下一瞬就能原地睡着。 裴夫人见状,吩咐人带他下去睡了。裴泽本人却是还挣扎着不想就此离开,摇了摇头表示不愿:“阿泽要守岁” 说着,摇了摇头,睁大眼睛,极力表示自己是清醒状态。 裴夫人心知他平日里睡得有多早,见裴泽困成这副模样也不愿睡觉,又气又心疼,张口便要弹压,想起明棠平素的作风,到了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说出口的成了另一句话:“好啊,那阿泽就陪着大家一道守岁吧。” 裴泽顿时喜滋滋点了点头,毕竟困了,点头时差点就这么倒在炕上睡过去,随即连忙端正了身子,以示决心。 明棠一乐,举杯与裴夫人示意,两人对饮一杯,目中都含着笑意。 及至子时,新旧之交之际,外间鞭炮声不绝于耳,更有烟花接连绽放于深黑夜幕上,耀眼而炫丽。 坚持要守岁的裴泽却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这样大的动静也没能让他转醒,在小被子中睡得脸颊红扑扑的,咂了咂嘴。 早料到会有如此场面,裴夫人弯腰为他掖了掖被子,与小夫妻两人互相道过新年好,自袖中取出红包递给明棠,笑道:“母亲给的压岁钱。”看了眼裴钺,含笑揶揄,“你是娶了媳妇的人了,今年就没你的份了,压岁钱就给你媳妇收着了。” 裴钺正经颔首:“应当的。” 明棠大大方方收了,亦是不见羞赧之态,还想着臊一臊两人的裴夫人不免觉得没趣,摆摆手:“行了,快回去稍歇一歇,马上还要进宫。” 初一日,不仅朝廷命官要至宫中朝拜以贺元旦,命妇也要进宫,此时已过了子时,的确是稍歇一歇便要进宫。 睡得晚起得早,明棠挣扎着醒来,一样样穿上命妇冠服,点了唇脂,将那一抹红色在唇间抿开,深觉还好一年中也唯有这一天需要如此。 若不然,简直是比上班还要受苦受难。 因是大朝拜,定国公虽没了官职,今日也要前往宫中,瞧见裴夫人三人时,面色始终不虞。 裴夫人却连眼风都未扫他一眼。 当年老定国公夫妇还在的时候,定国公都没能压服她。今年回府,定国公不知发了什么疯,要插手裴钺房中事务,虽说最终没能成功不说,还吃了个亏,裴夫人却更看不起他了。 一晃十数年,这人还是如年轻时一般,仗着自己生来的身份,便事事想当然。 但时至如今,她已没了年轻时那些激烈的情绪,心中对这个人已不在意,谁又管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絮絮交代着家中人看护好裴泽,裴夫人又检查了一遍明棠身上服饰,见她身着世子夫人冠服,脊背挺直,目光清亮,立时就有了种与平日里不同的高华气度,已经对明棠脾性有几分了解的裴夫人不由一笑。 这个儿媳妇也算是“表里不一”的典范了。 到了宫中,定国公与裴钺自然要至前朝,与皇帝、一众大臣及皇亲国戚们在一处,裴夫人与明棠则至了后殿。此处以太后、皇后为尊,座下则是王妃、公主并一众外命妇。 因是重要场合,要比寻常宫宴严肃许多,众人都不敢放肆,入座后尽是安安静静,少有人说话。 裴家座次靠前,不远处就是皇室的几位贵人,明棠跟在裴夫人身后,缓缓入座时,目光不由扫过这些贵妇人们。 因座次与服饰严格,即便未见过,明棠也很容易分辨出了这些人的身份。四位王妃皆是那一种为如今之世称道的长相,端庄雍容,大气清正,却又各有分别。 四位王妃皆是带着恰如其分的笑意,若是不知情之人看了,定然半点也看不出这四位因丈夫的身份和近来的表现而际遇各不相同。 心中感叹一番,明棠随着裴夫人入了座,老老实实坐好,看着眼前杯碟上的花纹出了神。 太后毕竟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开宴后略坐了一会儿便离了席,留下皇后主持这开年第一场的宫宴。 待到皇后说过祝国运昌盛一类的场面话,众人齐齐起身敬酒,酒过三巡,宴中气氛也稍稍放松了些。晋王妃率先起身向皇后祝酒,尽显皇家长媳的气度,仿佛晋王被禁足一事从未发生过。 皇后含笑饮了,与她略说几句话后便命她坐下。 晋王妃落座,众人也各有思量,妻贤夫祸少并不是空话,今上登基以来,因皇后娘娘素来贤明,她们这些命妇进宫说话时都觉得心下安然。 亦是有人隐晦将目光投向楚王妃,想看看她会说些什么。 毕竟,晋王被禁足这段时间,时常有些楚王悲悯百姓的传闻流传出来,朝野之间,楚王很是有了几分贤名。 众人目光中,楚王妃款款起身,却没有如晋王妃一般祝酒,而是微露歉意,言自己有了身孕,希望以茶代酒。 楚王成婚多年,楚王妃这还是头次有妊,这话一出,楚王妃顿时成了全场的焦点。皇后亦是十分惊喜,连声命人给她换了茶,又命人送了个大迎枕让她垫在身后。 大年初一得了儿媳有孕的消息,连前殿的皇帝听了都觉得欢喜,立时命人过来宣了一大篇赏赐。一时之间,哪还有人留意晋王妃方才展现出来的气度? 瞧了场天底下最尊贵家庭的家长里短,等归家时,已经将近未时。 昨日毕竟睡得晚,又进宫一趟,回了诚毅堂,明棠第一件事就是拆了簪环,换了家常衣裳,到床上补眠。 裴钺不过因与人交待事情,慢了一刻钟,进了内室时已经只能看到明棠熟睡的面孔,停顿一霎,叹了口气,摇摇头,觉得自己也生了困意。 俯身,抖开外侧的被子,动作一顿,从锦被下拾出一个红包,正面却并非是与寻常红包一样的样式,而是用掺了金粉的墨水端端正正写了四个字“过年红包”。 打开看时,里面崭新两张一百两的银票,红包开口处却写着“压岁钱”三个小字。 明棠醒来时,已是晚间,睡了回笼觉的感觉十分惬意,有种浑身疲惫皆被拂去的感觉,精神上却还是懒懒的,在被中打了个滚,明棠翻过身,却见裴钺正睡在外侧。 一时心痒,明棠微微靠近,指尖轻轻触了触他眼睫,正要继续作乱,被裴钺牢牢握住。 拇指在明棠手腕上轻轻摩挲两下,裴钺睁开眼,目光清明,丝毫没有刚睡醒的模样,声音中更是带着笑意:“幼娘睡时我不愿打扰,幼娘醒来便这样作弄人么?” 明棠丝毫没被他唬住,另一只手撑着床面,居高临下俯视裴钺,反问道:“你方才是在睡觉吗?”竟被钓鱼执法了,失算、失算。 长发倾泄而下,有几缕落在裴钺面上,带来几许痒意,手中明棠的手腕微微挣动几下,裴钺却没顺势放开,而是稍一使力,翻身过去,将她压至身下:“这样就不必劳动你拢头发了。” 的确不用拢头发了,现在被头发骚扰的是她。 床帐之中,这样的姿势,自然唤起了许多旖旎回忆,明棠一时心动,随即坚定意志,表示拒绝:“明日还要回家呢。” 裴钺却也不急,指尖顺着袖口缓缓探进去,沿着明棠小臂向上,另一只手则拨弄两下,扯开了中衣的衣带。 中衣宽松,衣带松开后,顿时衣襟大敞,露出其下风光,明棠瞬时睁大了眼睛,随即,以手遮面,透过指缝悄悄欣赏。 这掩耳盗铃般的举动让裴钺一顿,随即笑意止不住地从眼中流露出来,他大笑:“幼娘深得‘此地无银’的精髓。” 明棠羞恼,干脆收回手,大大方方欣赏:“继续。” 她倒要看看,是裴钺先害羞,还是她先落败。 裴钺却没再继续,翻身下去,躺在明棠身侧,以手支起头,问明棠:“幼娘悄悄给我压岁钱是何故?” 长辈给小辈压岁钱是应当的,夫妻之间却没有这些讲究,裴钺一时竟有些捉摸不透明棠是什么个想法。 明棠理所当然:“我年长你一岁有余。”所以给压岁钱多么正当。 裴钺一时无言,这个理由还真是无懈可击,且符合明棠一贯的作风,是他完全把这事忘了。 不过...既然明棠以年长自居,裴钺俯身,在明棠耳边轻唤一声:“姐姐?” 有个俊美、衣衫凌乱的青年在耳边这样唤自己…明棠那颗原本就不坚定的心瞬时偏向了另一侧,揪着裴钺衣襟,将他拉向自己。 裴钺得偿所愿,顺势倾身。 翌日,明棠是被饿醒的。 昨日回笼觉睡到了晚间,醒来后又与裴钺…明棠感受着腹部因饥饿而产生的阵阵不适,起身,心下感叹,美色还是不能当饭吃。魔/蝎/小/说/m/o/x/i/e/x/s/.c/o/m 69. 第六十九章 “你睡到猫窝里?”…… 若说误了晚饭,不过短短饿一阵子便罢,在这种一有风吹草动便会被他人知晓的环境下,明棠只能在侍女们心知肚明的眼神中维持平静。 君王还能不早朝呢,她不过是误了一餐饭而已,正经事半点没耽误。 夫妻二人到静华堂给裴夫人请过安,换了簇新的红色衣袍,如个小灯笼一样的裴泽十分兴奋,催促明棠:“出门出门” 两家已达成了默契,明棠示意周奶娘将裴泽抱起,一行人登上马车,前往明家。 太平盛世,天子脚下,京城人生活素来安乐,街上人来人往,放眼望去,面上皆带着笑容。虽是正过年间,亦有不休息的商铺和沿街贩卖货物的小贩,是以裴泽掀起车帘往外看时,满目的新奇与兴味。 片刻间,队伍已经行至明家,门前却正忙乱,是明芍一家人也在此时到了家。 远远瞧见马车正过来,明芍将急着进门的幼子强行拘在身边,又叮嘱长子和次子:“见了小姨和姨夫稳重些,不要失礼。” 两人都已经是半大的少年,闻言自然应是。 片刻间,裴家的马车停下,明芍看着裴钺先下了车,又回身扶明棠下来,举手投足间可见二人默契,笑意就爬了满脸。 见随后又有人抱了个年幼的孩童下来,她丝毫没有意外之色,含笑向明棠招手:“你离得近,怎么反倒落在我后面了?” 明棠快走几步,握住她手掌,顺势就与她成了个肩并肩挽着手的姿势:“要不是落在了后面,怎么会跟姐姐在门口遇见?” 又跟明芍介绍,“这是阿泽。” 明芍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幼童,见他正睁着眼好奇地看自己,身体却隐隐朝幼娘方向倾去,知道应是十分信赖幼娘,轻轻颔首。 两家互相热热闹闹行了礼见过面,因许久未见,姐妹两个在门口就说起了话。还是早早等在二门处却不见两位姑奶奶进门的长媳宋章茹心下奇怪,派人来催促,才并做一处进了府门。 回了娘家,两位姑爷自然要退一射之地,明棠与长姐亲亲密密挽在一起,说笑着往前走,丝毫没有照管后面一行人心情的意思。 裴泽却是头一遭到了陌生的环境,见最信任的明棠只顾着在前面跟别人说话,不由就有些委屈,到了花厅时心情还有些不佳。 然而,不过片刻,他就有些目不暇接。 明家第三代足有男女六人,明芍出嫁后亦是育有三子,此时聚在一处,单是见礼就是一番忙乱。 裴泽一个个认人,才认到第三个,已经脑袋混做一团,待看见生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明瑾明瑜时更是本能睁大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一副不敢相信世界的模样。 他继承了裴家人的好样貌,生来就是一副玉雪可爱的模样,又整个人裹在红彤彤的衣裳里,越发讨人喜欢。 一众小辈里,年纪最长的已有十六,自然明白事理。就连年纪最小的明芍幼子也已经六岁,都是懂了事的年纪,冷不丁家中有了个比他们小了这么多,又生得讨人喜欢的小表弟,各个都有些稀奇。 瞧见他分不清明瑾和明瑜,立时就起了逗弄的心思,玩起了猜人的游戏。 自觉已经不是小孩儿的各家长子却不屑于跟个三岁的小孩子玩这种幼稚游戏,齐齐跑到大人们聚集的地方端茶倒水,借机蹭点朝廷事务听听,也关心关心国家大事,满足一下身为读书人的社会责任心。 众女眷们亦是坐在一处,说着话,时不时留心下小孩子那边的情况。 宽敞的花厅里竟然一时热闹到有些人声鼎沸的地步。 莫说裴泽有些不适应,就是裴钺初时也稍有些不惯于这种热闹的氛围,端起茶盏静静抿了一口,瞧着岳父被三舅兄气得吹胡子瞪眼,抬手便敲了他一记,三舅兄则捂着被敲的地方做愁眉苦脸状,心中颇有些不适应。 在外遇见时,岳父和三舅兄可都是沉稳端方的模样。 目光略过明棠,见她搂着明夫人笑得鬓发都有些散乱了,姨姐似是肃容呵斥了她一句,随即也跟着笑出来,一时有些怔然。 明家,平日里都是如此吗? 他正出神,一旁正跟裴泽玩儿的几个小孩子哄然笑出声,裴泽站在众人对面,十分不服气的模样,随即求助地看着明棠。 一会儿不见,瞧着像是吵了起来,宋章茹和李凝心这两个当人儿媳妇的心里不约而同咯噔一声。 瞧着婆婆是完全把这位小世子当外孙子对待了,可别是自家儿女跟个三岁小孩儿闹矛盾了才好。 明棠闻声望过去,招手叫几人过来,摸了摸裴泽的头:“这是怎么了?” 裴泽就指了指明瑾和明瑜:“这个是姐姐,这个也是姐姐,他们说,不对。” 明芍的幼子章敦就大喊:“不对,不对!”指了指明瑾,“这个是表姐!”又指了指明瑜,“这个是表妹!” 明瑜不同意了:“你怎么能叫我表妹呢?我也是你表姐!” 还是在一旁旁观的明琬说得清楚:“阿泽小表弟分不清阿瑾阿瑜谁是谁,阿瑾说‘我是姐姐’,阿瑜就让小表弟猜她是谁,小表弟说‘你是姐姐’,大家就笑起来了。” 一众担心小孩子们闹了矛盾,惹得大人也尴尬的成年人们:...... 明棠颇觉好笑:“对阿泽来说,你们可不都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哥哥姐姐吗?” 裴泽大力点头,找到了靠山一样,抱着明棠小腿,仰起脸,理直气壮露出骄傲模样。 知道没什么大事,花厅里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明棠招手叫来折柳,向大朋友小朋友们发起召唤:“来领压岁钱了,先到先得哦” 从明棠及笄开始,这就是明家过年时的固定流程,早已习惯了姑姑/小姨这样做派的众人便聚过去,围在折柳旁边,从她手上托盘中挑挑拣拣,挑个最和眼缘的红包拿走,随即,像要完成什么仪式似的,拿着各自的红包聚在一处。 头一次见这种场面的裴泽捏着明棠递给他的红包,歪着头好奇地看了眼哥哥姐姐们,被明棠轻轻一推,接收到她鼓励的目光,迈开小短腿,蹭蹭蹭跑过去。 人齐了,大家开始齐齐拆红包。 红包数额不等,拆出不同数额的反应也就各不相同,听着那边时不时传出的或高兴或悲愤的声音,饶是知道这是自己家里,过年也就是图个热闹,明夫人还是忍不住抚了抚额。 裴泽年纪虽小,拆红包的动作一点不慢,只是拆出来后,却因不知这到底是多少,而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明瑜正朝拆出了八十两的自家哥哥明琢翻白眼——她今年运气不佳,只拆到十两,瞧见裴泽手中拿着银票,瞟了一眼,便“哇”了一声:“小表弟是今年运气最好的!” 姑姑的红包数额是固定的,以往拆到最多一个的都要请其他人吃席面,给大家分享好运。 裴泽虽还是不知道这两张纸代表什么,忽然之间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也从中品味到大家的目光是善意的,忍不住挺了挺胸脯,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身为运气王的威风八面。 随即,小跑到明棠身边,献宝似的把红包递给明棠:“娘,好东西” 送出去的红包哪有收回的道理,明棠哭笑不得。 瞧着裴泽殷切的眼神,明棠收下:“好吧,我替你收着。”余光瞧见几个小的正密切看着这边,摆摆手,十分大方,“阿泽年纪小,我替阿泽应了,今儿你们要吃什么样的席面,赶紧商量好报过来。” 等到了午间,小辈们团团坐在一张桌子旁,裴泽作为出钱的那个,被明瑕他们请到主位上坐了:“出钱的人请上座。” 这一下似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在身后服侍的乳娘和侍女们愣是没轮到什么服侍的机会,时不时有人给裴泽夹了适宜他吃的东西放到他碗中“出钱的人请先吃”。 裴泽头一次吃饭吃得这么热闹,体验颇为新奇,肚子吃饱后,摆摆手拒绝哥哥姐姐们的再次投喂,十分遗憾:“阿泽饱啦,不能再吃了,会变大胖子的” 童言稚语,让一旁笑了一个中午的大人们再次忍不住笑。 用罢午膳,已经跟一众新认识的哥哥姐姐们熟悉起来的裴泽被明瑕抱在怀里,带着乳娘和侍女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明瑕的住处“做客”。 远远看着孩子们热热闹闹走了,明夫人叹一口气:“等出了年,老二老三都外放了,家里就没这么热闹了。” 明棠还是头一遭知道这事,略微一想,却十分理解:历来都有没有主理过一方事务,不得任六部主官的规矩。二哥明让虽外放过,却没做过主政官,三哥明礼更是没外放过,如今父亲升了职位,放两人出京历练也是应当的。 母亲自然也知道这道理,明棠便不拿这些话劝她,只笑道:“到时候我和长姐带着人常常回来,非要烦得您没空唉声叹气才好。” 明芍颔首:“幼娘家里那个现下正是好哄,我们家小三儿却正是人嫌狗憎的年纪,您这个当外祖母的到时候可别嫌弃。” 明夫人眼里,小辈们个个都是好的,便是亲女儿说也不行,当下反驳几句,也笑了:“可别常来,过好自己日子就行了。” 一时气氛转回来,一旁已经定下要跟丈夫一道外放,正不知该如何劝的宋章茹张罗着支起牌桌。 李凝心素来不会打牌,便不上桌,只坐在一旁观战。明棠与明夫人等人打了一下午叶子牌,成功把中午请的席面钱赢回来,笑得颇得意。 算一算,明夫人与宋章茹皆是小输,明芍却是输的最多的那个,不免拧了拧自家妹妹的鼻尖:“怪道这次一喊你就应了,原来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明棠摆摆手,不肯承认:“原本我掐指一算,今天该输钱的,想着过年当一回散财童女也不错,谁知运气好的时候挡都挡不住,这也不能怪我。” 明芍生生气笑:“自小就会记牌,谁还不知道你?” 姐妹两个拌着嘴,派人去把玩儿了一下午的孩子们接回来,跟明夫人依依不舍地道别。 回去路上,照旧是同乘一车,裴泽玩了一下午,早就精力不足,一上车便窝在明棠怀里昏昏欲睡。小孩子骨头还没长硬,抱在怀里软绵绵、热乎乎,如一个天然的小火炉,明棠倒也不觉难受。 只是怀里抱了人,转弯时难免有些坐不稳,刚有些晃动,裴钺揽上她肩膀,固定住她身形。 一路无话,直到下车时候,裴泽才醒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往明棠怀里拱了拱,拒绝被周奶娘抱,撒娇道:“跟娘睡” 明棠被他的可爱模样击中,立时就要答应,一路上默不作声的裴钺却表示拒绝:“不行。” 裴泽彻底醒了,看了眼叔叔:“阿泽,付房租” 说着,已经探身去找马车桌子上的小抽屉,他记得那里面一向都会有糕点来着。 裴泽态度坚决,裴钺态度更坚决,明棠看看大的,看看小的,干脆先一步下了车:“你们商议?” 裴泽傻了眼,也不去寻糕点了,被周奶娘抱下了车,一路上都没放弃说服明棠的想法。裴钺却是仗着人高腿长,行动自如,已经先一步追上了前面的明棠,准确握住明棠手掌,回过头,轻飘飘看了一眼裴泽。 接收到叔叔的眼神,裴泽越发委屈,眼看着要到了诚毅堂与静华堂之间的分岔口,对这个位置已经十分熟悉的裴泽坚决不肯让周奶娘带自己回去,理由十分充足:“小马可以,阿泽不行?” 裴钺看了他一眼:“你睡到猫窝里?” 裴泽眨眨眼睛,懂了,一块糕点只能得到跟小马一样的待遇。 “两块?”裴泽试探。 僵持不下之际,明棠转身,亲了下裴泽脸蛋,揉揉他头发:“阿泽回去跟祖母一起,好不好?” 婶娘也让自己走耶…裴泽眨眨眼睛,认真权衡了几息,偏过头,指着另一侧脸颊示意。 没能成功留下,但是又得到了一个亲亲,裴泽原本不满的心情被平复了,点点头表示放弃,认真朝明棠道:“娘明天早点来,跟娘说哥哥姐姐” 明棠也认真点头:“好。” 摆摆手跟明棠再见,裴泽趴在周奶娘怀里,越过前方的裴钺时,还是忍不住“哼哼”了两声,揉了揉自己脸颊,笑意明显。 “叔叔没有” 裴钺:…… 目睹了裴泽动作的明棠:…… 这算不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觑了眼裴钺的神色,明棠忍笑,主动牵了他的手:“上元节时,不知阿钺可有空一道观灯?” 那自然是有的。 裴钺矜持地点点头。魔/蝎/小/说/m/o/x/i/e/x/s/.c/o/m 70. 第七十章 这也太光明正大了些 因有了约定,原本寻常的上元节似乎也被赋予了别的意味。 然而再盼着日子如约道来,接下来的数日,还是得按部就班,在忙碌之中度过。 似裴家这样立族日久的勋贵之家,每到过年这样的节庆,从家宴到邀故旧之家上门的年宴,从客人的名单到招待客人的菜品,甚至连喝茶的器皿都有讲究。虽说裴夫人与明棠早在年前已经将各色事务安排下去,到了正日子时,总免不了有临时发生的小事要两位女主人定夺。 明棠每到此时,便有些怀念过往几年的春节。那是真的清闲,甚至她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当个摆设,将所有事务放给折柳和闻荷两人全权定夺都不会出什么差错。如今手下个在职助手,一位编外人员,有时还会有些忙不过来。 府中连招待了几日客人,定国公只在裴家族里的家宴时出来略坐了一会儿,那苍白的面色,一看就是生着病,不免有人询问。 他倒是有心想说这是被儿子儿媳妇给气着了,但家丑不可外扬,即便他这个国公在家里是个空架子,外人还是不清楚这其中的究竟。 定国公不愿被这些分出去的旁支看了热闹,忍下一时之气,将那个一直用着的借口再度拉出来:“许是在城外清净之地住的时间久了,回到京城,人事纷扰,旧疾犯了。” 问他的人是裴家族里的长辈,如今已经年逾古稀,须发皆白,依旧精神矍铄,声音洪亮,听定国公这样说了,便絮絮地教导他养生之道。偏偏因到底年纪大了,记性不佳,说话时颠倒四,一句话翻来覆去足有四遍才接着往下说。 定国公心下不耐,顾忌着是长辈,只得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的养生经,直到家宴散了,立时就以身子不适为由退了席。 男宾们倒也不甚在意,有的到戏台子处看裴家安排的折子戏,有的去寻裴钺说话,谢他提拔了几个族里有出息的年轻子弟。 后院女宾们亦是如此,不善交际的自去看戏,裴夫人处也支起了牌桌,片刻间凑齐几桌,各自打着叶子牌说话。 明棠这些日子在不同场合已打了几次,过足了打牌瘾,听见有人喊她过去打牌,立时委婉谢绝,只说自己要照看裴泽。 本来今日人多,打叶子牌又是如今后宅之中几乎人人都会的东西,再叫个人也就是了,裴塘之妻容氏偏在此时接话道:“他身边那么多人围着,哪里就少了侄媳妇你一个人了,怕是嫌我们如今官职低,不愿意跟我们一道罢了。” 认亲头一日,这位二婶娘就曾“打趣”过她,如今又说这样阴阳怪气的话,明棠心中厌烦,就有意挤兑道:“若是没有彩头,打起来不免没趣,若是有彩头,我近来运气颇佳,怕到时候场面不好看。” 容氏反倒被这话激起了性子:“侄媳妇既这样说了,我是当长辈的,若是输了彩头,只管当是给你的压岁钱了。” 明棠听了,款款起身,在容氏对面坐下:“那提前谢谢婶娘的压岁钱了。” 这边眼看着有了火药味,坐在桌上的又有一个明棠,一个主支近亲,没上桌的都不免被吸引了目光,隐隐围在周围,等着看热闹。 同坐在桌上的另外两个心下不免后悔:早知道就不该跟容氏坐在一张桌上,这下倒是被架起来了。 为今之计,也只有硬着头皮打下去了。 谁知这场稍有些“对决”意味的牌局刚进行了不过一个时辰,容氏今日带的银票已经尽数到了明棠跟前,连腕上的镯子也褪了两个下来,动作间没了那悦耳的叮当声。 另外两人也在输,却是输得有限。 容氏果真面色有些不好看,明棠将身前的牌一推,这局又是她赢。 “最近实在是牌运佳,偏了婶娘的好东西了。”明棠一笑,在厅中瞧瞧,招手叫了不远处两个小姑娘过来,将那手镯分别递给两人,“今日头次见你们,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借花献佛,当是见面礼吧。” 围观的人不免一怔,再看明棠时,目光更为慎重——这两个小姑娘正是牌桌上另外两人各自带来的孙女。 看明棠喝水似的赢了半天,谁都不信她那“运气好”的托辞,再看她一点便点到了这两个,心中顿时齐齐感慨起了这份好记性。 陪坐的两人输了钱,带来的孙女却各得一样东西,心中原本的那点不愉快也尽数散去,跟明棠推辞片刻,你一言我一语,赞明棠行事大方。 见容氏面色越发不好,明棠笑吟吟道:“婶娘还要继续吗?”说话时,目光意有所指般在她发间的簪钗上略过。 将手镯褪下也就罢了,若是连上了头的东西也摘下当做彩头,容氏却也没那个颜面,强笑道:“侄媳妇今儿偏了我不少压岁钱了,便点到为止吧。” 明棠听了,再度谢了容氏的“压岁钱”,在容氏面色越发不佳之前离了场,捡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了,懒懒打了个哈欠。高强度打了这么久的牌,她也是很累的好不好。 她离了场,容氏挑衅不成,自己赔了颜面又破财,也没了兴致继续,意兴阑珊地捡了个离明棠最远的地方坐了,围观的众人没了热闹看,跟着自然而然散开,各自去寻人说话,自然也有人在明棠身边落座,跟她说些闲话。 裴家族中多有在军中任些官职的,品级虽大多不高,交游却广阔,对许多相近人家家中的事都有所耳闻。见明棠听得津津有味,并不因她们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不耐烦,众人谈兴越发浓厚。 说着说着,不免有人上了头,不顾身边人的提醒,略带轻蔑道:“要我说,还是咱们这种家里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吴将军家里那个大女儿,当初家里宠得不像样,耽搁了几年,到底如愿嫁了个读书人。岂不知那等寡母人家,算计你都不明刀明枪的,这不,年前竟闹了一场,回娘家住到了年根儿才回去。” 说完,见无人附和,略带疑惑扫视一圈,瞧见明棠时,方才意识到自己将才说了什么,登时有些讪讪的,连声赔不是。 明棠却不以为意,摆摆手:“知道他们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我高兴还来不及,这有何妨?”好奇道,“因何闹起来的?” 见明棠并不怪罪,那人松一口气:“听说是她婆婆觉得她入门已有小半年却没有子嗣,说了她几句,又把那庶子的小衣裳给了她,说是能带子息。可不就闹起来了?吴家那丫头一丢开手,婆家什么事都办不成,还是她婆婆亲自上门致了歉,才把她哄回去了。” “那陈御史呢?”怎么这其中只有陈太太的事。 “呃...”这样直接了当问前夫真的好吗?那人心下嘀咕一声,见明棠目中只有好奇之色,不见半分留恋,是个纯然好奇别家琐事的表情,仿佛她与陈家毫无关系,一怔之下,立时回想,半晌,遗憾道,“倒没听说。不过应是与陈太太一道上了吴家的门吧。” 明棠点点头,立时换了话题,周遭还等着她发表意见的人们:......就没了? 就算幸灾乐祸一下也好啊,这听过就算了的模样,让众人不禁有种看戏没看到结尾的憋屈感。 正说着话,一旁一直被周奶娘哄着自娱自乐的裴泽目光略过一圈,迅速落在明棠身上,见她似乎没有事了,丢开手中东西下了地,跑到明棠身边,揪着她裙子:“娘出去玩儿” 在座之人也有昔日见过裴泽的,也有来参与过认亲宴的,见裴泽笑容灿烂,对明棠显而易见的依赖,若是不清楚其中内情,怕要以为这是对亲母子,心中各有思量。 明棠无意猜测这些人心中在想些什么,被裴泽揪着裙子晃了晃,点头应下,朝周围人歉意地笑了笑,给裴泽穿上披风,命周奶娘将他抱起,起身带着他朝外走去。 几人出门时,恰巧几个年岁不大的男孩子呼啦啦从不远处跑来,又挤挤挨挨在明棠跟前刹住车,参差不齐地行了礼,随后被侍女们引着进去,各自去寻各家长辈。 被周奶娘抱在怀里,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裴泽居高临下,目光追随着这些小男孩,在周奶娘怀里扭着身子,直到看不见这群人时,才重新扭回来。 对上明棠若有所思的目光,裴泽立时催促:“去院子里” 日头渐渐西垂,客人们也渐渐散去。登上马车,朝家中归去的容氏对着丈夫裴塘的冷脸,心头不快:“不就是输了点银子吗?至于这样?” 裴塘还不至于因这事愤怒,他阴沉着脸看了眼容氏:“你何必跟明氏过不去?她已是得了诰封,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国公夫人。女人心眼都小,把她得罪到底了,以后给家里几个孙子的前程使绊子该怎么办?” “怕什么,咱们好好教导着,等几个孩子大了,自有好前程。”容氏轻哼一声,到底不肯服软。 谁能想到明氏年纪轻轻,牌打得这么好?怕不是在娘家时候任事不干,只管陪着长辈打牌了。 裴塘语塞,一甩袖子:“算了,不与你多说。”身为长辈,口舌上争一时闲气,就算是赢了,成功下了明氏的面子,又有什么用?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裴塘闭上眼,静静沉思。 好容易又了却一桩大事,定国公府繁忙的春节渐渐走向尾声,府中上下渐渐回归到以往的步调当中。 京城中,春节的节庆氛围却还没走到尾声,人们翘首以盼,等着迎接上元节这个盛大的谢幕仪式。 暮色刚刚降临,裴钺自前院书房到诚毅堂,寻明棠一道出门。 因上元灯会时,人潮素来拥挤,明棠特意换了轻便些的衣裳,乌黑长发结成发辫,绕过颈侧,搭在胸前。 若不是冬日衣裳毕竟厚重,与那日裴钺在栖霞山上所见,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装扮。 不,倒也不太一样…… 还少一朵十分突兀的艳丽杜鹃花。 明棠收拾停当,见裴钺唇角挂着莫名笑意,心下奇怪,不禁出言询问。 事到如今,裴钺倒也不忌讳当日他曾无意做了回偷听之事:“想到当日曾在栖霞山上见过你一面,你也是做如此装扮,发间却被那卖花小姑娘簪了朵杜鹃,十分突兀。” 明棠却是头一遭知道原来裴钺那时就见过她,回想起那小姑娘说的话,恍然大悟:“那小姑娘说的好看哥哥原来是你!” 她当日还曾遗憾过没能偶遇美男子,谁知竟早就跟她有了别的缘分。 明棠回想那日的情形,却不知裴钺“隐身”在了何处,一面迈步与他一道向外走去,一道追问裴钺,两人说着话,刚绕过影壁,齐齐顿住了脚步。 ——裴泽正由周奶娘抱着,刚进了院门。 看见明棠,裴泽十分高兴地仰起头:“娘,看灯” 裴钺方才还笑意隐隐,此时看着满怀兴奋之情的裴泽,一时无言,唇角笑意也消隐无踪,皱眉道:“母亲许你出门?” 周奶娘低着头,谨慎解释:“小世子听说了少夫人要去看灯,从早上便在夫人跟前念叨,方才更是哭闹了起来,夫人无法,便命奴婢带小世子过来。” 尽管素来疼爱他,裴钺此时心中也很有种强硬将他丢回去的念头。 兄长自己跟嫂子出去逛时,从来不许旁人跟着,怎么裴泽明明是兄长的孩子,却如此的没眼色? 明知裴泽只有岁有余,喜怒随心,他不该因此责怪,裴钺心中还是禁不住闪过此念。 人都已经到了,还能怎么着?裴钺点点头:“那就跟着吧。” 明棠对这事无所谓,见裴钺应了,也点点头。 因临出门时多了个小主子,不免又要多加些护卫,等一行人终于出了府门,转道去京城主街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当今皇帝素来英明,登基以来,政治上素来称得上清明。当日他雷霆震怒发作了陕西刘氏一族后,旋即察觉到京中氛围不对,还特意命人张了布告,言说上元灯会照常举行。 是以,这一年的上元节,京中与往年一般,不设宵禁,自京城正门到皇城门口的一整条大街上,处处可见精巧无比的各色灯笼,照得整条街恍若白昼。 街边是摆了摊位的小商贩,行不过数十步便有有财力的大商家搭建的灯楼,高高挑起,远远望去,真如琼楼玉宇,令人目不暇接。 马车在附近停下,人陆续下了车,头一次见到如此盛景的裴泽足足呆滞了十几息,方才缓过神,问明棠:“娘,我们是到了天上吗?” 捏捏他脸蛋,明棠笑道: “不是,是盛世人间。” 沿着人流方向缓缓前行,裴泽目之所及,皆是他未曾见过的景象,只觉一双眼睛都有些不够用了,在周奶娘怀里左扭扭右动动,时不时还要扯着嗓子与明棠说几句话,听得裴钺越发心烦。 就知道,带上裴泽出来会变成如此模样。 因他容貌出众,人群中不免引人瞩目,裴钺已不像以往那般反感这样目光,握住明棠手腕,与她更贴近了些,旋即,抬眸,冷冷逼视那些有意无意看过来的目光。 他气势强盛,面庞在灯光辉映下恍若神仙中人,这样坦坦荡荡地回望过去,又是明摆着已有家室,原本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竟一时少了好些。 裴钺这才满意,却不放开明棠手腕,而是与她一道,在人群中缓缓前行,心下觉得裴泽那扯着嗓子的声音也不像方才那么让人烦躁了。 从踏入灯会时就陷入兴奋状态的裴泽正眼前一亮,极力带着众人到了一处捏面人的摊子前,盯着那些活灵活现的面人,目光渴望。 捏面人的是个满面皱纹的老人家,手极为灵巧,面团在他手中似乎可以随意变幻形状,片刻间就又完成了一个。 做生意的,眼力都好。老人家一眼便认定,这小郎君一家口是大家出身,上元节时出来赶热闹的。 见裴泽似乎想要,老人家笑呵呵招揽客人:“小郎君想要吗?不是我吹嘘,我这手艺在京城中是头一份儿,可以捏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出来。” 裴泽点头:“想要!” 随即,转身看了看身后站着的裴钺和明棠,做祈求状,“阿泽想要一个阿泽,一个娘,一个叔叔” 说着,有些遗憾,“阿泽也想要祖母,可是祖母没来……” 他在这里兀自遗憾,捏面人的老人家却是震惊之下险些将手里成型的面人重新捏成一团。 他没听错吧? 这一对小夫妻,竟然一个是这小郎君的娘,一个却是叔叔? 目光飞速觑了一眼两人交握的双手,老人家心头大震:都说大户人家乱得很,可也不至于到了如此地步吧? 老人家一时恍惚,深深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年纪大了耳朵不灵便。 如果不然,这一家子又是叔叔又是娘的,带着孩子出来过上元节,这也太光明正大了些。魔/蝎/小/说/m/o/x/i/e/x/s/.c/o/m 71. 第七十一章 拿下 嘈杂人声中,裴家众人起初都未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 小世子喊世子叔叔,喊少夫人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到从少夫人进了裴家门那日便是如此。天长日久,所有人听在耳中,已将之视作最平常、最正常不过的事。 直到看到那老人家遮掩不住的惊骇目光,才觉出几分不对。 这,好像是有点容易引人遐想…… 裴钺轻咳一声:“稚子年幼,称呼上时有错乱,老人家不必介怀。” 老人家闻言,立时顺着道:“原来是这样啊。”,将此事揭过,专心问裴泽想要什么样的面人。 接受得太快,反而透着股“没关系,我知道你们是随便编个理由,我也随便信信就好”的意味。 高悬明月朝人间洒下皎洁清晖,街边无数灯楼流光溢彩,身后人潮汹涌,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欢呼一声,随即朝一个方向涌去。 裴钺皱眉,无暇再顾及这一误会,握住明棠手腕,与她更靠近了些,将她护在身前。 好在人群骚动不过片刻,许是因人群集中到了旁的地方,此处倒宽松了些。 裴钺气质出众,本就引人瞩目,没了密集人群遮挡,轻易便吸引了旁人的目光。 明家一众趁上元节出来游玩的小辈远远看见,立时断定是小姑姑一家,顺着人群到了他们跟前。 因人多不便行礼,只问候了一句便罢。 感受着腕间的力道,再看那老人家手上动作又慢了几分,明棠心下偷笑,要求几人:“声音大些,再问候一遍,姑姑请客给你们做面人。” 小表弟喜欢这些就算了,他们这个岁数了,才不喜欢这些…… 看了眼眼睛快放光的小表弟,明瑕心里嘀咕着,却是依言带着妹妹和弟弟们重新给小姑姑问安:“姑姑、姑父晚上好!” 一众少男少女同时出声,路过之人甚至有被吓到的,手中面团正一点点变成人形的老人家自然也全听在耳中。 这才信了真是小儿不会称呼人,导致的误会。 不知为何,心中竟松了口气。 这样般配的一对男女,是名正言顺的小夫妻就好。 老人家生平见多了怨侣,在上元佳节瞧见佳侣,面上皱纹都舒展了好些。将照着三人模样捏成的面人放在一处,寻了个匣子装着,端起匣子给早就伸着手想接过的裴泽看,笑呵呵道:“小郎君看看,可还喜欢?” 裴泽仍在周奶娘怀中,听说终于做好了,探着身看一眼那匣中装好的面人,再扭头看一眼站在身后的明棠和裴钺,越看越是惊叹,指着匣子道:“叔叔和娘变小了” 明瑾扒拉着过来看了一眼,也发出被惊讶到的声音:“和姑姑、姑父好像啊,跟小表弟也几乎一样!” 老人家已经学会无视这些人乱七八糟的称呼,乐呵呵自夸,顺带着招揽生意:“那是!不是我吹,小老儿我看一眼就能做个八九分像!” 裴钺淡淡点头,示意扶风上前给钱:“劳烦老人家给他们也一人做一个吧。” 明瑕刚要表示,他们年纪大了不喜欢这些,被身后明琬悄悄扯了下衣袖,话到嘴边止住。 照着妹妹的意思,静静等了几息,就听见他这位小姑父朝小姑姑说:“我留几个护卫在此护着明瑕他们,我们再往前面去吧。” 明瑕:……合着姑父是嫌他们一群人过来,扰了他和小姑姑游玩,随意寻个理由打发他们而已。 他自诩为贴心少年,既然明白了姑父的意思,立时跟着表态:“姑父,我们几个不仅想做个面人儿,还想去汤家吃碗汤圆儿。” 裴钺望了他一眼,唇边挂上笑容,颔首:“你们随意去玩儿,今晚的花销都由姑父来出,让扶风跟着你们付银子便是。” 几人顿时小小欢呼,几乎是连声欢送姑姑和姑父离开。 唯三言两语被留在原地的扶风心中郁郁:他可是很想跟在世子和少夫人身后看热闹的好不好…… 瞧着裴钺三言两语将明瑕他们支开,明棠睨了眼裴钺,随后,指尖轻轻在他掌心划过,凑近裴钺,含笑问他:“嫌他们碍事?” 掌心酥酥麻麻的痒,裴钺本能收紧,禁锢住明棠指尖,十分正经:“他们小孩子爱玩闹,跟我们不能逛到一起。” “原来是这样。”明棠点点头,对这个理由表示认可。 两人目不斜视,并肩而行,若不是手掌紧紧交握,那正经的样子丝毫不像是结伴而行之人,却自有一种微妙的氛围在流淌。 裴泽被老人家交待过面人容易磕坏,生怕自己拿在手里会弄坏了,便将之交给红缨,似模似样叮嘱了半晌,在周奶娘怀中缓缓前行,被接踵而来的新奇事物晃得惊叹不断时,也不忘艰难抽出心神,看一眼走在他身旁的红缨和她手中的匣子。 行至灯会上最高大的灯楼不远处,瞧着那乌泱泱聚在一起的人群,明棠止住脚步,扭头与裴泽商量:“我们就在这里看好不好?人太多了,怕把阿泽的面人儿挤坏。” 裴泽闻言,立时又紧张地看了眼那匣子,点点头:“就在这里。” 几人刚刚站定,灯楼后方的屋顶上,有人开始燃放烟花。各式各样繁复华丽的烟花在天幕上绽放开,原本聚集在一处观灯的百姓齐齐抬头,发出惊叹声。 裴泽错过了除夕那日的烟花后,一直深感遗憾,此时终于能再次得见,立时兴奋地在周奶娘怀中扭动,很有种飞到天上,就近观赏的冲动。 而周奶娘抱了裴泽一路,难免有些疲累,此时他一扭动,手臂顿时有些颤抖,在她怀里的裴泽也沉沉往下坠去。 “小世子!” 刚惊叫出生,裴钺已经伸手,牢牢抓住裴泽后心的衣服,将他提在手中。 片刻间从被抱着变成了面朝下,裴泽对着视线中各色衣裳下摆、鞋子以及地面茫然地眨了眨眼,费力抬头,与一脸无奈的裴钺对上目光。 “坐好。” 坐在哪里? 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下一瞬已经腾空而起,坐在裴钺的肩膀上,成了全场视野最佳之人。 裴泽惊喜:“哇——好多脑袋!” 随即低头,看着骤然比他低了许多的明棠,得意道:“阿泽比娘高了!” 孩童声音清亮,又恰巧在烟花表演暂时停下的间隙,便传出去老远,难免有人往这边看过来。 待看见是一如玉郎君肩头坐了个精致的小童,身边还有位笑意温柔的女子,便有人远远投来祝福的目光。 裴钺举起手臂固定住裴泽身形,却是微微皱了皱眉,准确捕捉到人群中正死死盯着明棠的人。 那人看起来文质彬彬,眉目清朗,一眼望去便知他是个读书人,却是陈文耀,他身边还伴着个红衣女子,应是他后娶的妻子。 裴钺不动声色,悄悄往前一步,将明棠挡在自己身侧,随即,挺直腰背,笑意微敛,目光如利剑般刺向他。 他是见过血的人,更几乎日日与各色利器打交道,沉下目光时,周身气势凌人,几乎让人不敢逼视。 陈文耀如被刺伤一般,狼狈收回目光,心中有几分不甘:为何明明是那样可笑的姿态,却还能有这样凌然的气度?若他生于这样顶尖的世家,今时今日,居高临下,蔑视他人的,恐怕也会有他一个吧? 还有明棠…惊鸿一瞥间,她似是比往年还要更年轻几分,面庞在流光映衬下有种玉质般的沉静华美。她那时正仰着脸看裴世子,目中笑意隐隐,让他想起当年刚成婚时,明棠似乎也这样看过他。 记忆已经模糊,陈文耀回想片刻,一时竟想不起,究竟是何时,明棠与他之间用相敬如宾四字便足以概括说尽。 正仰头看烟花的吴氏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原本在陈家大获全胜,跟丈夫共度上元节的喜悦心情也蒙上了一丝阴影。 略带几分不满地晃了晃陈文耀手臂,吴氏似是提醒:“夫君在想什么呢?” 陈文耀醒过神,笑道:“想着月光皎洁,正宜在僻静些的地方观赏,此处人多嘈杂,反倒不美。” “上元节本是观灯的,谁去看那月月十五都要圆一次的月亮?”吴氏持不同意见,“夫君是不喜欢陪我观灯吗?” “自然不是。”陈文耀立时否认,安抚下吴氏,心中叹息着,继续欣赏这辉煌灿烂的花灯。 明棠丝毫未察觉到身旁裴钺做了什么,只觉裴钺握着她手掌的力道似是更大了些,偏头看了看,未发现有何异常,便抛下不再去想。 烟花表演进行至尾声,人群也渐渐散开了些,内侧之人急着挤出去到别的地方逛,推搡之间,与外侧之人难免起些矛盾。 人群渐渐起了骚动,裴钺皱眉,将裴泽放下,看了眼明棠:“我去维持秩序。” 难得出来一趟,却遇上这种事,裴钺心下微憾。然而五城兵马司之人赶过来还需要时间,既然发生在眼前,他总不能放任不管。若事情闹大,人潮汹涌,怕要出大事不可。 明棠表示理解:“去吧,我会看顾好阿泽的。” “也要顾好自己。”裴钺说完,迅速带人前往发生骚动处制止。 明棠左右看看,抱起裴泽,带着周奶娘等人退至道旁店铺的台阶上。 刚站定,抬眼却见一孩童从个男人怀中滑落,那孩子五六岁的年纪,像是睡着了,这男人却没察觉到的模样,仍旧在人群推搡中前行。 眼看着那孩子已经要滑到地上,明棠狠狠皱了皱眉,吩咐护卫上前。护卫闻言立时上前,将那孩子从男人怀中接过,又顺手把男人从人群中拉出来。 男人如梦初醒,不住点头朝明棠几人道谢:“多谢多谢,方才没留意,差点摔了孩子。” 说着,伸手要从护卫手中把那孩子接回去。 日行一善,被人真诚感谢了,护卫心中也觉得怪有成就感的,正要把孩子递回去,明棠却道:“慢着!” 说不上为什么,她总觉得有种淡淡的违和感,禁不住上下打量着这男人和孩子。 而护卫听见命令,动作瞬间止住,并抱着孩子后退三步。 接孩子的男人落了空,顿时傻眼,张口大喊:“你抢我孩子干嘛!来人啊,这里有人抢孩子啦!” 看热闹是天性,此言一出,原本急着换地方的人也不急着走了,立时站住脚步,探头,满脸兴奋:“哪里,哪里有人抢孩子?” 护卫抱着孩子,一时进退两难。 男人似是十分紧张孩子安危,见护卫不动了,嚷嚷道:“快把孩子还给我!” 他面容忠厚老实,身材高大,穿着京中小户人家冬日里再普通不过的衣裳,与他对峙的明棠几人则是侍女仆妇相随,还有护卫在旁,瞧着便是大户人家出行。 至于那被护卫抱在怀里的孩子,也是再普通不过的棉衣,与明棠几人格格不入,一看便是与那男人一道的。 不过,京城人向来自诩天子脚下,是再讲道理不过的人,听了这话,却也没有立即站在他那边,有人搭腔道:“这位老哥,我看这夫人自己也带着孩子,哪里就要抢你的了?怕不是个误会,把孩子要回来也就是了。” 男人苦着脸:“我差点摔了孩子,劳这位小哥帮我抱了一下,本来谢过小哥就要把孩子抱回来的,谁知这夫人却不许他把孩子还我。难不成夫人是想要谢礼吗?”摸了摸怀里,掏出两枚铜板,“我家贫,也只有这么多了。” 话里带出了前因后果,又展示了自己是弱势一方,围观众便觉得更有几分可信了,甚至有人小声嘀咕道:“怪不得看着有钱,原来是这样的小事上也要榨点油水出来。” 明棠已经确认违和感从何而来,丝毫不慌,命令身旁护卫:“把他拿下!” 护卫立时上前,将那男人制服。男人被压在地上,勃然色变,围观众也大为惊诧:天子脚下,竟有人敢这样嚣张? 正要正义执言,明棠已道:“你既然家贫,为何这孩子脚上鞋面都是缂丝所制?莫不是全部家当都拿去给孩子买了双好鞋?” 现场氛围登时一变。 裴泽左右看看,察觉出气氛变化,也跟着凑热闹,学着明棠方才的模样,一仰下巴,指点江山:“把他拿下!”魔/蝎/小/说/m/o/x/i/e/x/s/.c/o/m 72. 第七十二章 阴差阳错 缂丝贵重,拿来给小孩子做鞋面,更堪称奢侈,说到此处,众人也知道了这男人怕是个拍花子的,不知从哪里拐了这孩子,又给他换了衣裳做掩饰。 可惜百密一疏,粗心大意之下没换掉他的鞋子,便被这位夫人发现了端倪。 上元节时人潮汹涌,几乎年年都有人家里丢了孩子,为此闹得家中天翻地覆的也不是没有。见明棠始终处之泰然,而她身旁携带的小童在众人目光中丝毫不见慌乱,反倒越发昂首挺胸,如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一看便知是家中极精心教养照顾的小郎君。 再看那疑似被拐了的孩子,不知是被这男人用了什么药,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仍旧在护卫怀中昏睡。 不由让人联想到,这被拐了的小孩儿在父母身边时,应也是被娇惯着,十足气派。两相对比之下,越发让人觉得这男人可恨。 被压制在地上的男人察觉出围观人群眼神的变化,心下绝望:是不是有病啊!给个小毛孩穿这么贵重的鞋!钱多没处花了吗? 本来顺利至极的一场行动以他被制住告终,男人知道自己这回是翻不了身了,挣扎着抬头,看着那多管闲事的女子,语气怨愤:“就算这样,也轮不着你个女的来让人抓我!” 毕竟是衙门中人,东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带着人从最外围往中间行来时,几乎人人瞧见他身上那件官服和身后带着的人都立时向两侧分开。 也因此,一行人几乎毫无阻碍,转瞬就到了人群最里头。一眼望去,见明棠安然立在街边台阶上,唇边衔着笑意,而裴泽就在她身侧,还维持着挥手的姿势,甚是有气势。裴钺悬着的心放下,不由觉出几分好笑。 刚刚站定,恰好将这男人的话听在耳中。 场上情形一目了然,副指挥使听到这话,“嘿嘿”一乐:“别急别急,这不就来了吗?” 挥挥手,手下之人便立时上前,将那男人五花大绑。 这几乎是无缝衔接、当场被捕的场面显然足够激发围观群众的情绪,一时之间竟还有哄然叫好的。 副指挥使向来随和,乐呵呵朝众人挥了挥手,招呼道:“散了吧散了吧,大伙儿放心,肯定不让这人跑了。” 事情已到尾声,无甚热闹可看,人群便渐渐散去,离开时,还不忘用崇敬的目光看一看明棠:多亏了这位夫人心思细致入微,又当机立断直接命人出手,还立时解释了抓人的原因,让他们几乎直接站在了正义一方,目睹拍花子的被抓去坐监。 结局是好的,他们在这中间扮演的是正义围观群众的身份,这就更好了 回去之后也能跟家人讲一讲,自己当了回正义之士,为勇捉拍花党的小娘子仗义执言,将拍花党绳之以法! 副指挥使命手下将裴钺与明棠夫妻二人拿住的人一起带走,目送着一行人的背影,心中也是颇为高兴。 今天真是撞了大运了,前有裴世子当机立断制止骚乱,后有裴少夫人识破拍花党,东城兵马司负责的这块儿没出什么岔子不说,还能小小记上一功。这两夫妻真是自己的贵人呐 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因先前瞧见裴世子过来后头一件事就是到裴少夫人身边,他稍一忖度,只简略向裴钺道了几句谢,夸赞明棠的话却一句一句接连而出,不要钱似的往明棠身上戴高帽子。 裴泽在一旁听得叹为观止,在他短短的几年人生中,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话这样多的人,不由眼神晶亮,盯着副指挥使眼也不眨。 小朋友灼热的视线让副指挥使卡了壳,讪笑几声,终于停住话头,换了话题:“裴世子,这孩子...能否劳您府里暂且照看着?” “可以。” 副指挥使得此一句,放下心,再度道谢后,带着人离去。 没了穿着官差服饰的人在身侧,经过的百姓胆子也大了许多,路过时常有人悄悄回头看一眼,再转身与同伴窃窃私语。 不同的是,比起先前几人一同游玩时,常有人偷看裴钺,这次倒是落在明棠身上的目光多了些。 裴泽分毫无觉,瞧着不停说话的陌生叔叔走了,好奇地看了眼被抱在护卫怀里的小男孩儿,见他还没醒,不甚感兴趣地收回目光,随即一手一个,分别抓住裴钺和明棠的手指,仰起脸:“继续玩儿” 时间尚早,灯会仍在继续,裴泽既然没受到方才的影响,裴钺也有心与明棠继续观灯,见明棠亦无意见,点头答应。 知道不用回家,裴泽立时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原地蹦跳两下,朝归家的护卫和周奶娘摆摆手表示再见。随后,立时拽住裴钺衣裳下摆,仰起脸,看着裴钺...的肩头,目光灼热。 “叔叔,阿泽要骑高高” 如愿以偿再次回到最佳视野位,裴泽坐在裴钺肩头,立刻再次专心享受出来游玩的乐趣。 灯会上,有人识破并当场抓住了拍花党的事已经传开,带着孩子的行人将孩子看得更紧的同时,心中也稍稍松了口气,暗暗感激那传说中目光如炬,且能一招制服他人的奇女子。 明棠与裴钺并肩而行,路过行人时,常能听见类似的描述,不由嘴角微抽:可算是见识到了流言的传播速度有多快了。 好在他们身上没什么典型特征,离开了案发地后,从外表上无论如何也与传言中那力大无穷的女子联系不到一处来,行走游玩时,偶有路人对他们行注目礼,也是被外貌所吸引的正常反应。 一路顺着路边通明灯火前行,不知不觉便行至昆玉河旁。 因近来天气晴好,虽是冬日,河水仍未结冰,此时正缓缓流淌。 清澈河水倒映着河岸上各色的花灯,映出粼粼波光,与河中随波流淌的河灯一道,构成个天上地下交相辉映的琉璃世界。 河畔行走的多是年轻夫妻,行人也比正街上要稀疏些,众人仿佛有什么默契般,在此处都放低了声音,越发显出几分静谧。 远远看着灯火通明的昆楼与玉台,明棠不知不觉笑起来,抬头看了眼被美景所慑,以至于正表情有些呆滞的裴泽,再看身侧长身玉立一如当日的裴钺:“说起来,我头一次见阿泽和你,都是在这玉台之上。惜乎这河太宽,以至于隔河相望,看不清你的长相。” 玉台之上,唯有端午时节。 当日之事,裴钺仍印象深刻。一是他顺势而为,被赐了官职,裴家重新踏入权力场中,二来…他记得就是那日,母亲在他面前提及明棠。 怎么,她们居然是那日初见吗?他一直以为,母亲是早与明棠接触过,才会有意为他聘了明棠回来。 虽不解是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让母亲有意与明家结亲,但,阴差阳错之下,结果总是好的。 裴钺垂眸,见明棠耳际碎发随风微微颤动,透出一种与平日里不大相同的随性与洒脱,指尖微动,拂过那缕碎发,将之掖在明棠耳后。 顺势滑落,掌心搭在明棠肩上,裴钺与她对视:“如今幼娘可看清了?” 树上花灯光芒流转,身侧灯河流淌,那光也倒映在两人眼中,明棠抬眼时,能在裴钺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肩上裴钺温暖掌心仍在源源不断透来热度,明棠心念一动,正要说话,被两人忽视良久的裴泽再度彰显存在感,指着不远处的玉台:“阿泽,去过!” 大半年前的事,裴泽记忆已经模糊,回想了半晌才能确定,自己的确去过,说话时颇有种“我解开了千古难题”的如释重负。 兴奋之下,甚至在裴钺肩头扭动了几下。 他的体重对裴钺来说原本不值一提,将他放在肩头时也只是要留出一只手固定裴泽身形,与平常无异。然而此时,裴泽稍稍一动,裴钺登时如被人重击一拳似的,颇觉郁闷。 抓住裴泽正挥舞的手臂,裴钺皱眉,咬牙,语气低沉:“别乱动!” 怎么哪里都有你? 明棠如梦初醒,从方才氛围中脱身,看着裴钺面上生动神情,却是忍不住轻笑。 裴泽丝毫没觉出叔叔生气了,只以为裴钺是在与他玩闹,握着裴钺手掌笑得欢快。 正在认真表示不满的裴钺怒气无人接受,片刻后,也只得转化为无奈的笑意。 算了,既带了他出来,就该预见会有这样情景的。 国公府中,裴夫人听周奶娘提及“今晚少夫人和小世子遇到了拍花党”时,便忍不住一惊,连声追问两人的情况。 直到听说是明棠识破了拍花党,当场将之拿下,还救了个小孩儿时,才放下心。 饶是如此,等裴夫人命人妥善好那孩子,又寻了大夫来看过,一应事务做完,还没等到人来报裴钺等人回来,终是忍不住黑了脸。 儿子和儿媳妇一向瞧着都是稳妥人,怎么遇到歹人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在外面游玩,不知道家中还有人在牵肠挂肚吗? 等终于等到通传,说是世子一行回来了,裴夫人也未舒展面容,等几人行了礼,也未舒展面容,沉着脸问:“明明遇到了拍花党,怎么还要在外面逗留?” 人多,出事的概率便大,虽说今日是安然无恙,保不齐会有什么别有用心的人趁机作乱,万一伤到了裴泽可怎么是好。 裴泽已经对“拍花党”这个词十分熟悉,知道这就是几天晚上遇到的那个会捉小孩走的男人,丝毫不怕:“阿泽乖乖,娘能看出坏人,保护阿泽,不被捉走!” 裴夫人一时语塞,裴泽回想起今天晚上的经历,已经重新兴奋起来,没注意到祖母的表情,小跑到她身侧,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祖母,你知道娘怎么看出坏人的吗?” 裴夫人沉着脸不说话,裴泽却也不需要人接话,自顾自翘起脚,因是站着的姿势,不由晃了两下。 裴夫人依旧沉着脸,却恰到好处伸出了手掌,让裴泽能扶着她的手站稳,将脚翘得更高:“娘说,小哥哥鞋子贵,那个人买不起,所以肯定不是他的孩子!” 他眼睛一亮,自以为找到识破天底下所有坏人的通用法门:“祖母,以后给阿泽穿贵的鞋子吧” 裴夫人白他一眼,终是忍不住笑了:“你不是有人保护吗?穿贵的鞋子做什么?” 裴泽顿住,沉思,随后恍然大悟:“对哦,阿泽不需要” 想得入神,便忘了自己现下是单脚站立的姿势,动作幅度稍一大,便往一侧歪过去。 裴夫人就防着这一刻,顺势使劲,将裴泽搂在怀里,好生揉搓了一回,看着裴泽丝毫没因此事有所阴霾的样子,心生感慨:阿泽是个有福的… 再看堂下,裴钺明棠二人坐在一处喁喁低语,姿态亲密,再度感慨:阿钺也是个有福的… 如今看来,阿钺是个有眼光的,还好她当日顺了阿钺的心。魔/蝎/小/说/m/o/x/i/e/x/s/.c/o/m 73. 第七十三章 节后严查 夜已深,因正值上元佳节,京城处处依旧是灯火通明,城中众人在这一年中少有的不设宵禁的日子里尽情享受着节日的快乐。 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尹中人也在通宵达旦,却是在连夜审问,并顺藤摸瓜开展着抓捕行动。因动作快,行动迅速,至天明时,倒也小有收获,将其团伙尽数抓捕入狱,其中还未被转移的孩子也尽数救下。 待得天明之时贴出告示,丢了孩子的人家自是惊喜万分,对难得行动如此迅速的衙门千恩万谢,并寻到各自失而复得的孩子抱回家中。 定国公府中,裴泽醒来之后头一件事,也是去“探望”昨天被暂时带回府中休息的那个男孩儿。 药劲儿已经过去,男孩晨起后见环境陌生,虽说侍女服侍周到,依旧心下惴惴,坐在桌旁,对着冒着热气的早点,犹豫半晌才敢入口。 裴泽头一次在定国公府中见着自己的同龄人,虽然并不熟悉,也带着莫名的兴奋。被周奶娘带到客院后,背着手,大摇大摆走上台阶,在面对门槛时,微微一顿,回身示意周奶娘把自己抱起。 随后,裴泽在男孩目光中下了地,继续背着手,一步一顿地走到他跟前,仰着脸看着他:“在我家里还习惯吗?” 他毕竟年纪小,此时学着大人的模样,老气横秋地招待客人,男孩心中觉得好笑,醒来后挥之不去的紧张感此时竟消散了不少。 昨夜他只是被人用药所迷,之前的记忆与教养却并不会因此被遗忘,既然心绪稍稍平静了些,眼前又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弟弟,他也就不似方才那么拘谨,小声道:“多谢你救了我,我叫穆清,今年六岁,你叫什么?” 裴泽听到一个“谢”字,心中不由升起浓浓的自豪感,学着以往所见,明棠的模样,故作矜持地摆摆手,十分谦逊、低调:“我叫裴泽。不用谢,都是应该做的。” 随后,不等穆清接话,开始滔滔不绝,讲述昨天晚上那让裴泽每次回想,都觉得十分威风凛凛的场景。 虽说自他口中说出来,许多细节处已经失真,穆清依旧听得认真,从中也大致拼凑出了昨夜他被人迷晕之后的经历。 并且,对裴泽口中的“娘”生出了浓浓的向往之情。 在裴泽口中,“娘”目光如炬,一眼就能看出人是好的还是坏的,还能说话间就把人拿下,以至于还未谋面,明棠在他心目中,已经成了身长八尺、顶天立地的魁梧女子。 因听众捧场,裴泽说得越发起劲儿,昨天夜里在裴夫人处没得到满足的倾诉欲倾泻而出,足足说了小一刻钟,觉出嘴巴有些干了,咂咂嘴,意犹未尽地停下,目光不由落在桌上,看着桌上的汤碗,欲言又止。 穆清见状,起身,犹豫着拿过小碗,便要给裴泽盛汤。 一旁的侍女瞧见他生疏的动作,哪里敢让他自己来,连忙接过,取了小碗,给两人都盛了汤放在面前。 裴泽捧着小碗,因热度正好,一饮而尽后,长长舒了口气,大方表示:“这个就算你昨天的房租啦” “房租?”穆清不解。 于是,裴泽又找到了发挥的余地,开始给穆清解释,何谓房租。 “可是,这个汤本来就是你们府里送来的呀,怎么能再用来付你的房租?” 裴泽眨眨眼,一时之间也陷入深深的沉默:好像是这回事哦...... 两小儿正在为这一话题陷入沉思,门外周奶娘带着浓浓喜意掀了帘子:“穆小少爷,你伯伯来接你了。” 穆清眼前一亮,彻底安下心,立时从凳子上跳下来,谢过周奶娘,就要出门。 裴泽亦是满怀好奇,对周奶娘伸出双臂,要跟着过去。 一行人出了客院,穆清跟随着周奶娘往待客的花厅过去,待见了堂中椅子上坐着的熟悉身影时,步伐一乱,小跑着过去,扑进伯伯怀中。 穆岩见自家侄子全须全尾,面色红润,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克制地抚了抚他头顶,起身再次朝裴夫人和明棠表达谢意。 路见不平,不仅救了自家小辈,还愿意带到府中照料,穆岩心下感激之情简直无法言说,对定国公府的印象也得到刷新——以往只觉得这是朝中顶级勋贵,高不可攀,如今接触,却是跟寻常人家一般,烟火气十足。 他激动之情不似作伪,又是一大早便登门求见,与穆清的亲近之态也一目了然,偏偏这孩子却是他们昨天从拍花党手里救下来的,便显得十分怪异。 明棠以己度人,昨日里他们因要带裴泽出门,临行前又做了许多准备,身边明里暗里护卫重重,一晚上也果然平平安安。穆家亦是晋地大族,家境自来富足,却能丢了家主的亲侄子,这其中怕是事情不少。 许是也知道这情形奇怪,又是裴家救下的孩子,穆岩便也没有粉饰门面,苦笑一声,含糊道:“家中人多,这孩子自幼丧母,父亲在边关,没有续娶,难免有些人动了别样心思。” 裴夫人原不知这孩子的身份,此时听了,不由稍扬眉梢,有些惊讶。 晋地穆氏一族向来枝繁叶茂,族人遍布各地,更是做什么的都有,裴家与穆氏一族没什么交情,裴夫人却稍一回想,就能想到几个穆氏之人。而既然以“在边关”为指代,想必这孩子的父亲便是甘肃穆总兵了。 穆总兵与穆夫人伉俪情深,早年间唯有一女,嫁予燕王为妻,便是如今的燕王妃。后来穆夫人老来得子,许是因生育时伤了身子,没过几年就去了,裴夫人当时还唏嘘了一阵。 话已至此,裴夫人心下了然。穆总兵在边关为将,身家自然丰厚,又唯此一子,想必是穆家因此有人动了歪脑筋。 穆岩则是心中苦笑:亲眼瞧着定国公府小世子与少夫人相处和谐,亲密自然,再联想到家中那一团乱麻,难免有几分羡慕。 就盼着这事家中几位长辈不知情,是小辈们动了贪念私下为之了,若不然,一边是弟弟和侄女,一边是长辈,真是难以处置。 穆岩心下想着回去后要面对的情形,与裴夫人寒暄几句,再度诚恳道谢,留下谢礼后,便要带着穆清归家。 自伯伯来了之后便乖乖站在一侧听着的穆清却是犹豫一瞬,扯了扯他的衣裳下摆,在伯伯面前说了些什么。 穆岩目中略过丝讶意,心中沉思一瞬,自腰间摘下块玉佩,递给穆清。 穆清接过,立时面上多了分笑意,小跑着到裴泽跟前,好奇地看了眼坐在椅中,看起来温柔可亲的明棠,因不知是谁,便只含糊行了礼。起身后,将玉佩送给裴泽,小声道:“这是给你的房租” 裴泽登时露出惊喜笑容,接过玉佩,扭头就对明棠道:“娘,阿泽收房租啦!” 喜滋滋将之握在手中,裴泽挥挥手跟穆清告别,十分热情好客:“清,下来还来” 当然,要记得像今天一样,付房租。 因裴泽是他醒来后遇到的头一个同龄人,穆清对这个生得可爱又乖巧的弟弟自动生出几分好感,听了裴泽的话,跟着挥挥手,重重点头:“嗯!” 随即,看了眼明棠,目中带上几分困惑:这怎么看,也不像是阿泽弟弟描述中的模样啊? 而等意识到就是这样看起来有些瘦弱的身躯蕴含着裴泽所说的巨大能量,穆清心中不免更生出几分崇敬,拉着裴泽的手,两人头碰头说着小话。 穆岩急着带孩子回去,此时不得不充当扫兴的角色,招呼孩子回去。 于是,众人就看着两个初次相识的小朋友执手相看泪眼,依依惜别。 穆清是真有几分不舍,裴泽却是一半不舍,一半遗憾自己不能多收两天房租。 要知道,由于家里所有人都有地方住,他能收到房租的机会可是很少的! 如今已经对裴泽十分了解的明棠看一眼他的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为何,再看穆清小朋友那货真价实的伤感,心中不由替他叹息一声:错付了。 定国公府中正在上演“十八相送”,知道天子脚下,仍有拍花党如此猖獗的皇帝却是雷霆震怒。再加上燕王、裴钺等人上了折子请求严查,上元节后,恢复以往上朝秩序的第一天,就命京中各部门联合起来将京城中三教九流的人物全都清查一遍。 依仗着“大人物”,以往常常欺负小商贩的地痞流氓们遭了殃,私下里做些阴暗勾当的人此番也是少不得收敛了动作。沾着些灰色地带的官宦与勋贵之家风声鹤唳,生怕皇帝下一步就是大清洗。 扫黑除恶行动进行得如火如荼,京中的普通百姓毫无所觉,甚至觉得生活比平日里安乐不少——连平日里最喜欢仗着武力占便宜的流氓们都似乎一夜之间转了性,成了彬彬有礼的君子,路上瞧见行动不便的老人甚至会主动上前去扶着老人家行走。 即便若是不仔细分辨,实在看不出老人家被扶着行走与被挟持着的表情有什么区别,一者都隐隐含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 因反差极大,竟渐渐成为京中一时笑谈。 常有人往来见面时,不再以“您吃了吗”打招呼,而是互相问候“您身边有人被抓了吗?” 京中一处闹中取静的宅子中,裴塘听着下人的禀报,却是颇有几分恼怒:上元节时他花费了大价钱,想趁人多,给裴泽找点麻烦。谁知他那好侄子裴钺不过平平常常出门游玩,身边明里暗里带了无数护卫,派去的人一丝机会都未找到,只得铩羽而归。 若是仅仅如此也就算了,不知燕王发了什么疯,以往从没什么声息的人,破天荒上了折子,陛下竟也允了。 能接下他的钱财答应去做那样事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正经人,京中忽而开始严查,那些人有大笔金银往来,难免受到怀疑。 来来回回盘查了几遍,因那日并未找到机会动手,当日让裴塘颇为恼怒的事,竟成了他不被牵扯其中的最佳理由,只钱财却是彻底打了水漂。 重重一掌击在书案上,裴塘心下十分后悔:早知如此,他拿钱去做点别的不好吗? 好过如今,他在这里又是花钱,又是跟人制订计划,又是为此大喜大怒的,他的好侄子却怕是丝毫没察觉到有人想找他麻烦,显得他像个自顾自搭台唱戏的丑角似的。 刚在衙门中略略指点了属下射术的裴钺自是不知有人正为他的举动恼恨交加,若是知道了,他定要安慰一番: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只是因久等不至那些人要做什么,他也就忽略了过去。 说实在的,些许窥视目光而已,他早已习惯,若是时时在意,他也不必出门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74. 第七十四章 送行 出了上元节,年节便算是走到了结尾,裴家渐渐回归了以往的秩序。 京中那些孩子被拐走后失而复得的人家也辗转得知了上元节那日,是定国公府的少夫人亲眼识破了一个拍花子的,命人抓住后送去了官衙,这才让衙门中人飞快得了线索,连夜几乎将那些人一网打尽,将孩子们尽数救下。 这年头,因交通不便,信息流转不畅,孩子被拐走后少有能重新找回来的,经历了大悲大喜,虽碍于定国公府门楣高,不敢亲自上门道谢,扰了人家,多有人趁着将入夜,却没到宵禁之时,将谢礼悄悄放在公府门外。 也因此,本来过完年节,从迎来送往的门房,到府里统领仆妇们的管事,都松了口气,有种“终于结束了”的如释重负,护卫们却是精神十分疲倦。 ——每每见着有鬼鬼祟祟的身影在附近盘旋,生出警惕之心,上前察看后却见又是个悄悄过来送谢礼的。 如是几番,下一次瞧见可疑之人,却还是要尽职尽责,怎能不让人心力交瘁? 裴夫人得知此事,又为明棠自豪,又颇觉无奈,因毕竟是谢意,无法避免,只好为护卫各加了月钱,以示慰劳。 因皇帝下旨请查京中,上元节之事仍在发酵、传播,知道与定国公府有关后,府中很是吸引了不少目光。倒是裴泽,过了几日还惦记着那天晚上出门逛灯会,心心念念着要再出门去。 裴夫人听着他的念叨,处理着事务,听着裴泽又一次嘀咕着要出门,想着如今还是天寒地冻,上元节允他出去已是破例,立时拒绝。 裴泽登时垂头丧气,蹲在裴夫人身边,露出可怜的表情。 暂时获取静华堂居住权的小马也慢悠悠踱步过来,蹲在裴泽身侧,尾巴轻轻扫过,也睁着圆眼睛看着裴夫人,帮自家小主人打助攻。 一人一猫,表情几乎完全一致,看得一旁围观的侍女都忍不住露出笑意,正面对着这一场景的裴夫人承受着比旁人更大的冲击力,更是立时心头一软,几乎要松口答应下来。 正犹豫着,门外通报明棠来了。 裴泽眼前一亮,维持着目前姿势扭过头去,入目却只能看见明棠走动时晃动着的裙摆,便费力抬起头。 一人一猫动作再次同步,然而小黑猫毕竟是猫,可以随意摆弄身体,裴泽却是仰着仰着,身体一晃,跌坐在地上。 刚一进门,便见到这一场面,因遍铺地毯,知晓裴泽不会有什么事,明棠并不着急,跟裴夫人行了礼,才问裴泽:“这是怎么了?” 裴泽也在想他是怎么了,为什么一样的姿势,小马没事,他却维持不住,看向身侧时,目光尤为不可置信,仿佛承担了莫大的背叛。 听见明棠问他,裴泽抬起头,将原先的难以置信抛之脑后,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因衣裳厚重,不好动作,起身时,尤为困难。 期间,侍女多次想上前帮忙,都在明棠眼神示意下止住脚步。 裴夫人摇摇头,有些不赞同。 “母亲不觉得阿泽这样极有趣吗?”明棠笑吟吟看着,给裴泽加油鼓劲儿,“马上就成功了,阿泽一定可以的!” 失败一次后,裴泽正坐在地上怀疑人生。小马轻轻“喵”了一声,舒展着身体,起身,四足并用,绕着裴泽,步伐极为优雅,仿佛在向裴泽展示自己的成功。 一人一宠,场面果真有趣,裴夫人禁不住露出微笑,虽依旧不赞同,却也体会到了那种袖手旁观的乐趣。 裴泽扁扁嘴,伸出手,准确揪住小马的尾巴尖,见它不动了,扭着头看自己,还求饶似的轻轻“喵”了几声,裴泽这才满意。松开手,支在地上,翻身而起,迈着骄傲的步伐走到明棠跟前,随后,立时转换神色,在明棠耳边说悄悄话。 得以自由行走的小马轻轻一跃,跳到一旁绣凳上,团成一团,则是立刻没了方才向裴泽求饶的模样,撩起眼皮懒懒地看了眼裴泽,闭上眼,恢复了以往的端庄。 裴泽分毫不觉,眼巴巴看着明棠,等她为自己说话。 沐浴在他目光中,明棠刻意略等了等,见他越发焦急,才看向裴夫人:“阿泽既然想出去玩,我记得家中在城外不远处有温泉庄子,不若去庄子上住几天。” 当然,裴泽既然要去,她这个做长辈的,也少不得要陪着他过去。 裴夫人一怔,想着近些日子京中无事,温泉庄子上地气又暖,并不妨事,况且,如今去城外,也还能稍稍减少上元节之事的影响,略一思忖后,点头应下。 裴泽虽未去过,但也知道长辈们的意思是可以出门了,登时欢天喜地,连声招呼着侍女换了新茶,自己作势要给两人添茶。 “真个乖觉。”裴夫人从他手里接过茶盏,一口将其中本就不多的茶水喝尽,看着裴泽那堪称“谄媚”的模样,陷入深深怀疑。 裴泽何时成了这副模样? 心中早隐隐有了答案,裴夫人看了眼明棠,并不细想,问她:“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自从嫁进来开始,明棠每日都是早上过来问个安就走,十分恪守礼节。如今过来,想必是有事情。 本是为了其他事而来,却得了意外的惊喜,明棠摸了摸裴泽头发,应道:“因我两位兄长都谋了外放的差使,如今年节已过,母亲着人送了信过来,说是不日就要成行,我想回家去送一送。” 这是正经事,裴夫人自然点头应下,关怀道:“为何如此突然?” 她记得明棠两位兄长一在六部,一在御史台。京官清贵体面,寻常人多不愿到地方为官,况且年前也未听说明家有此意,莫不是亲家入阁后遭人嫉恨,遇到了什么困难? 明棠倒不讳言:“本来两位兄长近几年都没有外放的心思,因父亲年前入了阁,就生出此念。”好在是从外地调进京城困难,从京城到外地却是容易的很,又好歹有个如今做了阁老的父亲,过年时有了要外放的念头,出了年节不久,职位就有了眉目。 明家人都是干脆利落的作风,明让先前已经任过地方官,有些经验,明礼是次子,自小就是个跳脱的,也对外放没什么异议。职位有了眉目才没多久,连行李都打点好了。 裴夫人娘家与夫家都是勋贵之家,自来熟悉的是公府侯门以嫡长为贵、长成后靠皇帝和关系谋差使的运作方式,对这些朝廷官宦之事并不十分清楚,初时只觉外放不好,见明棠毫无忧色,略一思忖,也就知道并无大碍,遂放下担忧。 得了允准,明棠次日一早就出了门,却在马车旁看到了裴钺,不禁讶然:“你今日不是要到衙门当差吗?” 年假已经放完了,裴钺如今又是需要早出晚归,偶尔值班的国家公职人员。明棠自己现在出门是只要得了裴夫人同意就行,裴钺却少不得要请假,明棠以己度人,觉得请假怪麻烦的,丝毫没有要裴钺陪她一道回家的意识。 殊不知裴钺比她还要惊讶:“舅兄要外放为官,我作为妹婿,自然要去送行。” 怎么幼娘这样惊讶的模样? 明棠自不知他在想什么,扶着裴钺手臂登了车,从车窗边探出头,与他玩笑道:“我这不是想着你还要告假,有些麻烦?” 裴钺微微皱眉,肃容:“你的事,怎么能算是麻烦?”难不成是那陈御史从前做过什么,让明棠因此受过挫折? 他是真心这样认为,明棠却是猝不及防之下,被他这近乎情话的话语灌了满耳,一时竟有些耳际发热。再看裴钺,依旧是平常的表情,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模样,终于生出了几分疑惑:难道是她听错了,或者裴钺并未有什么旁的意思? 落下车帘,明棠疑惑片刻,便不再想。 被隔绝了视线的裴钺却是还在回想方才明棠的表情,她那是...害羞了? 心情莫名有几分飞扬,至明家门前,遇上来迎接的明礼时,就被他瞧了出来。 明礼对现下这个妹婿已经算是熟悉,没了早先的拘谨,笑着拍了拍他胳膊,十分欣慰:“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觉得外放不好。” 知道他与兄长要到地方为官,来送行的亲朋好友多有十分惋惜的,一登门就唉声叹气,闹得他都不好意思说,他其实老早就想到京城外面当当亲民官儿了。 裴钺默然片刻,没好意思说他其实根本没有在想外放之事,点点头:“天大地大,在京城久了不免无趣,到外面见见不一样的风土人情,自然是好的。” 明礼果然大为赞同,一路上滔滔不绝,向裴钺讲述他要去的地方在传闻中有多少奇异之事。裴钺时不时点点头,附和几句,等到了花厅时,已经几乎被明礼引为知音。 外放之事已经定下,明棠两位嫂嫂都要随着丈夫离京,各自把家中年岁小些的孩子带到任上。 虽说是婆婆明夫人一力拍板定下的事,临到行前,见着来送行的大姑子小姑子,宋章茹和李凝心还是禁不住有些犹豫:按时下风气,她们这个岁数,不是初嫁还未有子女的新嫁娘,不虞丈夫纳小生子。既然丈夫要去任上,她们该留在京中服侍公婆,教养子女的。 尤其是宋章茹,当年明让外放,她是家中实质性的长媳,却跟着丈夫去了任上几年,在任上诞下了长子,回京时母亲直念佛。如今她长子都是要说亲的年纪了,再跟着丈夫远行,总有几分心下难安。 明棠素来细心,见着她们说话时的模样,稍稍猜到几分,笑道:“嫂子们若是怕我和姐姐挑理,等随着兄长回京时,记得多带些当地之物,堵了我们的嘴,就不好再进‘谗言’了。” 明芍是姐姐,威严素来重,却不好跟弟妹说这样的话,怕两位弟妹多心,便指了指明棠:“从小就琢磨着一个‘吃’字,也不知是怎么养出的你这样的性子。” 知道两位姑子无意挑理,花厅中气氛便宽松好些,妯娌二人对视片刻,心下都有些感念:当年嫁入明家之时,母亲都提过有明夫人心思清明,家中氛围好的缘故,至于公公节节高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如今看来,越是相处,越是觉得还是母亲当初提到的那个缘故最为难得。 十几年如一日的这般,怎么不让人心下舒畅? 将至吉时,不舍之情渐渐占了上风,几个要随着出京的小的心中不舍,因种种缘故要留在京中的几个亦是露出沮丧之色。 一家人安慰的安慰,留恋的留恋,说着话登上马车,行至十里长亭。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如今仍在冬日,十里长亭中不见柳色,离别之情却是不减分毫,还是明礼提醒道:“再不出发,赶不上到定好的客栈了。”,才各自道了珍重。 双胞胎从车窗里探出头,大力地挥着手,不忘提醒明棠:“等我们回来时,姑姑记得给我们接风洗尘,办洗尘酒!” 见明棠应了,欢呼一声,返回车中。 马车渐渐远去,原本有几分悲伤的气氛却是被冲淡,留在原地的众人左右看看,不由得一笑,也各自摇摇头,登车返回京城。 回去的路上,裴钺弃马登车,与明棠同乘。 车轮碾过青石板,骨碌碌的响,明棠掀起帘子看了眼外面阴沉的天色,感叹:“京城的冬日还真是漫长,兄长他们去南方几年,说不定不愿回来了。” 裴钺一怔,想着刚刚送别了家中亲友,而明家素来关系亲密,明棠许是会有几分情绪不佳,裴钺略略沉思,想着过几日休沐,邀明棠去城外哪处游玩,也好散散心。 明棠却已经转了话风:“好在过几日要跟母亲去城外温泉庄子上,天气差也就差了。” 裴钺:…… 他怎么不知道,母亲和明棠定下了要去城外? 她们要去,裴泽自然也会跟去,所以,过几天他又要送行一次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75. 第七十五章 别院 既已定下行程,裴夫人素来利落,着人到别院先行打理,收拾好行李后,定下出行之日。 未出正月,京城仍是寒风凌冽,出门时天边阴云密布。明棠带着闻荷与红缨,如往常一般,留下折柳看家,与裴夫人在正门前会合。 因今日说好要出行,明棠晨起并未前往静华堂,裴泽醒来后头次看见明棠,颇有些兴奋,从奶娘怀中下来后,埋头冲到明棠跟前,抱住明棠双腿,仰头:“娘!” 冬日穿得厚,他如今较往常更喜欢运动,也更皮实,一头扎过来时,冲劲儿颇大。明棠一时不防,被他带得险些站不稳,身边裴钺适时扶了一把才让她稳住身形。 垂眸跟裴泽对视片刻,明棠挂上笑脸,摸了摸他脸颊,故作惊讶:“呀,阿泽怎么脸蛋这么凉呢?” 说完,命人取了条宽大的围巾来,拢在裴泽头上肩上密密围起,只留下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还能露出来观察世界。 因围巾在他背后松松打了结,裴泽身上又穿着披风,本就把双手笼在其下,他伸出胳膊,努力几次,想解开却无果。说话声因为被围巾遮挡,显得有些含糊,明棠正好顺理成章装听不清。 一时间,只见裴泽越发焦急,双手拽着围巾下缘努力向下,却只稍稍让自己多露了一点鼻梁出来,对现状毫无帮助。 门前确实比在府中时风大一些,裴夫人原也担心冻着裴泽,见着这样场景,摇摇头,未说什么。见车队已经准备好,回身,叮嘱裴钺几句,便率先登车。 周奶娘抱着裴泽,紧随其后。 侍女仆从们各司其职,做着出行前最后的准备,出行之事早就定下,又不过是到京郊住上几天,明棠简单道一句别,头也不回,迈下台阶。 脚尖刚刚触及第一级台阶,还未站稳,垂在身侧的手却被人握住,传来不容抗拒的力道。 明棠讶然,回身望去,只见裴钺站在高她一级台阶之处,垂眸向她看来,面上表情看不出丝毫异常,甚至似乎在发呆。 若不是那只手还执着不肯松开,明棠怕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世子?”众人面前,明棠不好多说,只迟疑片刻,便出声提醒。 裴钺如梦初醒般,有了动作,倾身而下,张开臂膀,给了明棠一个结实的拥抱。 他身上披风因这个动作向两侧张开,垂落下来时,几乎将明棠整个人拢在怀中。 一旁的侍女们低下头不敢多看,余光中却能瞧见,世子和少夫人两道身影亲密交叠在一起。 一个拥抱,虽说大胆了些,在夫妻之间,也能算是稍亲密些的动作,此处又尽是裴家人,众人虽觉惊讶,却也只是感叹世子与少夫人果真恩爱。 要知道,以往世子从不要女子近身服侍,她们还有人私下猜测过世子是否有些怪癖。如今看来,不过是没遇到少夫人罢了。 无人知晓,披风下,裴钺双臂用力,几乎将明棠整个人按在自己身上。 感受着明棠鼻息拂过自己颈侧,裴钺半晌才有些郁闷道:“母亲和阿泽过去就好了,你为何也要过去?” 留他一个人在家。 “自然是因为想泡温泉了。”若是初嫁,或是在外人面前,她当然会说是要跟过去服侍婆母,照顾侄子。如今她与裴钺已经熟悉,倒不惧说出这样的实话。 裴钺沉默片刻,只得接受事实。既然是因温泉过去,自然一定要成行了。 垂眸凝视明棠片刻,裴钺实在不好意思问出若是与他分别,会不会想他这样的话。 他在心里稍稍一想,都觉得不过是在京郊别院住上几天,这样问实在矫情。 缓缓将明棠松开,抽回手掌时,却忍不住向上,在明棠脸上轻轻摩挲几下,将一缕碎发拢上她耳后,随即一笑:“我过几日休沐,到时候过去。” 声音不自觉放得轻柔,亦带上几分期待。 明棠点头,转身,毫无异状,步伐稳稳下了台阶。随即,踩着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凳子上了马车。 一旁等着明棠上车的闻荷与红缨登时愣住:少夫人怎么上了夫人的马车?不是吩咐下来准备两辆车分车而行吗? 掀开车帘,踏入车中的明棠看着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此时也醒过神:完了,上错车了。 心中懊恼着将责任推到裴钺身上——都怪裴钺,太犯规了,面上强装镇定,在周奶娘让出的位置上坐下,顺手将裴泽搂在怀里,思绪还有些飘忽。 离她那么近,声音又那么温柔,反正她是个普通人,她顶不住。 裴夫人是知道小夫妻两个留在后面正在互相道别的,见明棠忽而上了自己的车,面上无波无澜,心中却看着明棠稍有些泛红的脸颊,升起了浓浓的兴味。 她久未有这样好奇一件事的时候了,此时她是真的很想知道,裴钺都与明棠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她这个儿媳妇脸红的时候可不多见。 坐在明棠怀里的裴泽却已是又兴奋起来,拉着明棠手掌放到自己背后,疯狂示意明棠把自己头上的围巾摘掉。 车身挡风,车中又燃着炭火,较之外面温暖许多,明棠摸摸他手掌和脸颊,将围巾松开,慢慢取下。 终于得以正常说话的裴泽长长叹了口气,夸张道:“阿泽都要憋坏了!” 说完,好奇看向明棠:“娘和叔叔在说什么呀,上车好——慢!” 此言一出,裴夫人也不自觉将目光落在明棠身上。 车身此时一震,车队出发,小小颠簸一阵后,明棠已经收拾好了情绪,若无其事:“就是道个别,我们毕竟把你叔叔一个人留在了家里。” 裴泽了然:“哦”,随即,在明棠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仰头看她,“那娘有没有哄哄叔叔?叔叔一个人在家,好可怜。” 哄嘛…自然是没有的。成年人谁还离不开谁了?不过是到京郊住几天,明棠甚至不觉得这算分别。 但是,她此时自然不能说实话:“叔叔已经长大了,很勇敢,一个人在家不需要哄。”随即鼓励裴泽,“以后阿泽长大了,有时候也会需要一个人做事的,也要像叔叔一样,做个勇敢的人。” 裴泽顿时点头:“嗯!阿泽最勇敢!” 他轻易被带偏了话题,裴夫人却不是好糊弄的,结合方才明棠的表情,已经自动在脑中构思了一出小夫妻依依惜别,兴许还说了些私密话的场景。 不由感叹:“到底是年轻人。” 明棠镇定自若:“儿媳一贯信奉,只要心中觉得自己十八,就永远是十八岁。” 十八?裴夫人本能觉得奇怪。旋即想到,十五及笄,二十及冠,十八应是取的男女成年岁数的中间值。 领会了这岁数的含义,裴夫人稍一沉吟,哑然失笑:“这说法倒有趣。” 车轮骨碌碌压过青石板,裴泽正专心致志对付围巾上的花纹,车外时不时有悠长的叫卖声响起,这样有几分沉静的氛围中,裴夫人忽而起了点追忆当年的心思,笑道:“我十八岁时也颇做过几件年少轻狂的事,如今想来,虽觉有趣,却还是觉得现下的我更好。。” 明棠亦并非向来一帆风顺,裴夫人知她上一段婚姻也算是兰因絮果,却自第一次见时向来都是云淡风轻不以为意的模样。 裴夫人初时就觉得她性格颇佳,相处这些日子,莫名笃定明棠定能理解她心中所想,谈兴一起,索性讲起了自己的往事。 果然,明棠听说裴夫人初嫁时甚至扮过男装,与 定国公一道去芙蓉巷“见世面”这样的事时,并不觉得这有多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是立即开始好奇:“那母亲可有见过云大家?” 这是当年极有名的伎人,据说有把非常难得的好嗓子。 裴夫人矜持地点点头:“曾听她唱过小唱,的确动听。”随即,疑惑,“你怎么知道云大家的?” 这是芙蓉巷中的人不说,况还是她那个时候的有名人物,按理来说,明棠不该听过她的名号。 明棠如实告知:“数年前偶尔看过本笔谈,书主人曾提到过这位云大家。” 至于这本书是她特意搜集来的,就不用告诉裴夫人了。 倒是裴夫人,年轻时既然能与定国公一道做这样的事,想必也是感情极好的,如今却成了这幅模样,回忆往事时,说不定会有些伤怀。 她稍一犹豫,裴夫人便看出端倪,略一思索,笑道:“不必担忧,过往既是过往。如今我与他虽已成陌路,初时的喜悦却不会因此失色。我只当他已经没在了那时候,如今的他是另一个人。而如今的他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却与我无关了。” 若是陷于伤怀中,日日思索他们是如何走到今日,那她也不用过日子了。 明棠顿生佩服之情:“母亲豁达。” 裴夫人轻轻摇头:“我是到了三十许,才明白这个道理,算不得豁达。” 看了眼明棠,倒是她,看来是早早就学会不在没必要的人身上耗费心力,只管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说话间,已经到达温泉山庄,马车停下,婆媳两个也就止了这场临时起意的交谈。 虽久未有人居住过,别院内依旧是处处整洁,明棠着闻荷与红缨去安排一应事务,自己则立时吩咐别院内的管事,带着自己前去查看温泉的模样。 因路上时间不长,裴泽此时也还是精神奕奕,闻言,立时嚷嚷着自己也要去。 看看而已,明棠并不拒绝,命人抱着他,一道去了有温泉池子的院落。 一进室内,便觉热气扑面而来,转进屏风后,只见一道人工穿凿的“小溪”穿屋而过,在屋内正中央的池中蓄了满池温水,因用了各色小小的假山做装饰,显得别有意趣。 裴泽登时大为感兴趣,却因明棠早先说过“只是看看”,见明棠真的看过就往外走,也只得依依不舍出了房门。 待得晚间,见祖母丝毫没有出门的意思,立时悄悄寻了周奶娘,让他带自己去寻明棠。 明棠此时,已经整装待发,见了裴泽,并不拒绝,只悄悄吩咐了闻荷几句。 于是,到了白日里去过的地方,原本还有些担忧小世子年幼,怕是泡不得泉水的周奶娘立时放了心,甚至有些哭笑不得:汤池一侧加了架屏风,屏风另一侧却是不知何时多了个浅而宽大的木盆,里面正有水往上不断冒着热气。 裴泽亦是一怔,目光充满质疑。 明棠慢条斯理,躬下身带着裴泽试了试水温:“男女有别,阿泽是小君子,要用君子的汤池。” 裴泽在屏风两侧左右对比过,本来见两侧模样不同,心中还有些犹豫。见明棠正撩拨池中泉水,好奇之下,也伸手试了试,因小孩子触觉敏锐,登时被烫得收回手,立刻决定:“阿泽要用君子池” 明棠点头以示赞同:“阿泽现在是小君子,长大了也要做大君子。” 裴泽小鸡啄米式点头:“嗯嗯。”魔/蝎/小/说/m/o/x/i/e/x/s/.c/o/m 76. 第七十六章 温泉 裴泽现如今才三岁,短短的人生中,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或者说,只要与平常的经历不一样,他便觉得欢喜。 是以,在场之人很快就看着他在浴盆中自得其乐。 而另一侧,明棠亦是大大方方下了水。这处泉水温度较之她平常沐浴用的要高一些,初时觉得有些烫,适应后却觉舒适。 但,温泉水毕竟不宜久泡,此后又要在别院接连住些日子,明棠稍稍遗憾一瞬,果断起身。 自温热水中出来,屋中哪怕是温度再高,也会有一瞬凉意,迅速穿好衣物,明棠转过屏风,只见裴泽依旧在玩水玩得兴起。 周奶娘等人已去正院取来了裴泽的一应用品,此时裴泽正拨弄着水中一只木头做的老虎,认真看它随水波飘荡。 听到动静,裴泽抬起眼,因从未见过明棠披散头发的样子,裴泽初时还有些怔楞,待认出是明棠后,立时张开双臂:“娘,抱!” 他还在水中,动作时,不免溅起水珠向四周泼洒。明棠本能后退一步,朝服侍之人使了个眼色。 下一瞬,裴泽被人从水中抱起,随后立刻被张厚实的毯子裹得严严实实,丝毫动弹不得,活像一只被禁锢起来的蚕宝宝。 蚕宝宝裴泽突然换了环境,很有些茫然,待见明棠与他一般,坐在榻上正慢慢擦头发后,又生出新奇之意,好奇地摸了摸明棠的长发:“娘,好长的头发。” 片刻后,待他头发已经彻底擦干,而明棠依旧在打理头发时,这单纯的感叹里就带上了一丝丝后怕:“还好阿泽头发短。” 外间天冷,明棠素来珍重身体,自不可能披着湿发一路走回住处,依旧慢悠悠擦着头发,看了裴泽一眼:“放心,你也会留长的。” 人人长发及腰的环境中,没有人能够逃脱洗漱后打理头发这一麻烦,也就是裴泽年岁小,还不到留发的时候,才能这样说。 热气蒸腾,裴泽在榻上坐了半晌,被人抱回正院时,已经昏昏欲睡。 命人脱去他外裳,又把他放在床上,见他睡意深深,偏又挣扎着不愿意睡的模样,摇头一笑,哄道:“睡吧,明天再跟祖母讲。” 裴泽闻言,打了个哈欠,满意睡去。 翌日,裴泽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到裴夫人处,跟裴夫人讲述,自己是如何泡的“温泉”。 裴夫人昨夜已从周奶娘等人处知道,裴泽也就是换地方洗了个澡,此时见裴泽如此兴奋,心下十分无语。 但因不好拆穿,怕裴泽真的闹着要进泉水,裴夫人只得默认,听着裴泽继续形容,心下说服自己,只要阿泽觉得那是温泉,那它就是。 待明棠来时,感受到裴夫人别有意味的眼神,再听了几句裴泽的话,心内憋笑,面上十分无辜:她可是什么都没做。 温泉别院人少事少,裴夫人过年时也能算得上“日理万机”,到这边是全然无事可做,初时还有些不适应,总是放不下府中事务。 但,经明棠劝解,想到明棠常把事务交给侍女后便不再多管,她若有所思一阵,也稍稍放开心绪,开始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 毕竟这些时日,府中确无要事,裴钺又已是成家立业,实在不需要她多担忧。 心绪放开,难能开始享受生活,裴夫人一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京中,裴钺却是已一连数日歇在了前院。 毕竟,内宅之中无一人在,他便是回了诚毅堂,也见不到想见的人,还不如就在前院歇了。 今日朝中又出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裴钺今日休沐,下衙回家时,还在出皇城时,遇见了应命出宫,给楚王府送赏赐的内侍。 年前凤翔刘家之事与晋王扯上了关系,晋王因此被禁足了些时日,虽过年时就被解了禁足,且明面上未见皇帝对其有什么不满,到底是有些声望受损。 而楚王趁势而起,在朝野中很有了些贤名,王妃又在初一传出有孕。因是楚王第一个嫡子女,宫中很是重视,常有赏赐送去。 此消彼长,如今之势,似乎已经有些明朗。 与幕僚段慕霖商议着此事,两人却都还是一样的想法:绝不能主动参与此事。定国公府绵延日久,无需从龙之功让家势更上一层楼,只要稳稳当当便是最好。 谈论着这些事,气氛正是端凝,扶风忽而来报:“世子,国公爷那边的人过来了。” 裴钺稍一皱眉,抬手:“叫他进来。” 来人正是在他换定国公身边之人时唯一剩下的那个姓胡的文士。 进了门,他似乎颇为惶恐,头都不敢抬,深深躬着身子,低声道:“世子爷,国公他预备着这些日子搬出去,想请您把之前拿走的那些人还回来。” 裴钺挑眉,声音微讽:“还回去?当日我为什么拿人,难不成他是不记得了?” 自然是为了给少夫人出气……要不然怎么前脚把少夫人叫去训斥,后脚国公爷身边的人就都被拿走了。 胡文士垂头丧气,嗫嚅道:“是因为窥视您的书房。” “既知道,为何还来问?下去吧。” “这…”胡文士大着胆子抬头,又在触及裴钺目光的下一瞬低下头去,“小人知道了。” 要不回来就要不回来吧,两相对比,还是国公爷更好应付些。 惹恼了世子爷,把他也拿下,往犄角旮旯的地方一塞关几年,出来时谁还知道他是谁? 裴钺早就习惯了不去注意府中还有人住着,此时被提醒了,登时心绪有些烦乱,起身便要往外走去。 行至门前,却想起诚毅堂中空无一人。 停顿片刻,招来扶风:“你去挑人,一刻钟后,出发去别院。” 段慕霖一惊:“世子,眼下天色已晚,不若明天再…” 扶风却已经利落点头:“是。”转身出去。 反正世子早间就说了,明天休沐日,要一早过去,如今不过是把已经挑好的人提前召集起来就是了。 因早有准备,甚至不到一刻钟,护卫们就已经在门前整装待发。待见裴钺出来,一行人齐齐翻身上马,朝着城门席卷而去。 因毕竟已近晚间,路上行人稀少,马蹄声便显得格外清脆。 坐在街边酒楼临窗处一人不免被吸引了注意力,轻“咦”一声,起身开窗,盯着裴钺那显眼的坐骑看了几息,回身,吩咐人去打听,裴世子这时候出城所为何事。 待知道是朝着温泉别院的方向过去,而裴家夫人和少夫人几人数日前刚住到了别院去,原本以为是有什么大事的这人不由得有些失语。 合着这时候赶路,就为了见老娘和媳妇啊,这裴世子还真是个恋家的人。 随即,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裴钺自不知道,有人揣摩着他临时出城意欲何为。 因是骑马,出城后没了限制,他的速度自然比乘车出行的明棠几人快得多,到了别院门前时,甚至连天色都还未彻底暗下去。 扶风上前拍响大门,迎出来的门房知道是世子来了,一面奇怪,一面殷勤备至,上前迎接,心下很是兴奋。 ——主子们这两年不喜欢到这边来,他们整日里看着屋子,活计虽轻省,到底没有在主子跟前服侍体面,且也没有个向上的渠道。 本来夫人等人过来已够他们这些老人们激动了,谁能想到世子也来了。 一路通传,因宅子小,裴钺步子又快,几乎是与传消息的人前后脚到了正院。 裴夫人刚知道消息,就见人已经到了面前,连声问他:“可是京中有什么要事吗?” 她算着,裴钺最早过来也应是明日休沐之时,怎么今天就过来了? 裴钺一时心动直接出行,见母亲皱了眉,才意识到自己这举动略有些反常,有些赧然道:“想母亲和幼娘了,就直接过来了。” 他幼时还称得上是个活泼外向的孩子,越长大越内敛,裴夫人已鲜少听裴钺说这样的话,竟一时怔住,片刻后,揶揄道:“母亲如今已经这个岁数了,不用你惦记,还是多想想你媳妇吧。” 被母亲打趣,裴钺轻咳一声,若无其事:“怎么不见幼娘?” 已是晚间,裴家向来没有晚间请安的规矩,裴钺此问,实在多余,可见心绪混乱。裴夫人见他强作无事状,也不拆穿,端起茶盏,慢悠悠抿了一口:“算算时间,她应是在泡温泉。” 温泉…顶着母亲越发戏谑的眼神,裴钺拱手告别,在侍女带领下,寻到了明棠。 彼时屋中烟雾缭绕,衬着屋中各色造景,恍若仙境。明棠正背对着他,许是不愿沾水,发丝尽数挽上去,露出一段光洁脖颈,和其下毫无瑕疵的脊背。 听见动静,明棠转身,见是裴钺,露出个有些惊讶的笑,在朦胧烛光中,映衬着荡漾水波,分外惑人。 一切都是恰好,除了屏风后时不时传来裴泽带着稚气的说话声。 万般冲动,千种念头,在听到裴泽声音时登时化作虚无,裴钺看了眼屏风,压抑着忽而升起的淡淡郁气,点点头:“我先去住处了。” 便转身向外间走去。 与往日一般,从水中起身,因不需要擦拭头发,裴泽这次便没有被擦出满身的困意。 穿好衣物后,不愿先走,眨着眼睛环视了半晌室内,终于禁不住露出疑惑的神情:“刚刚好像听到叔叔说话了?” 明棠想到方才裴钺听见裴泽声音后的神情,便觉好笑,否认道:“没有。可能是阿泽想叔叔了,就听错了。” 裴泽本来也没有听清,立刻信了,十分惆怅:“叔叔什么时候才能休息呀,一个人工作,太可怜了。” 明棠忍笑:“亲人之间,总会有些别样感觉,阿泽回去后多在心里想想,说不定明天就能把你叔叔‘想’过来了。” 裴泽点头,握紧拳头,十分认真:“阿泽会的!”魔/蝎/小/说/m/o/x/i/e/x/s/.c/o/m 77. 第七十七章 大雪 翌日晨起时,天际乌云垂坠,路边无人踩踏处积着薄薄一层小雪。因今年入冬以来,凡是下雪,都是如今日这般,点到即止,众人起身时都视若无睹,连裴泽知道外面下雪了,都无甚兴趣。 下雪而已,完全看不出特殊之处,跟平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相比之下,他更好奇,昨天晚上回来后,他努力想了一晚上,能不能把叔叔想过来。 用罢饭后,不住向外张望。 因他往日也常这样盼着明棠过来,裴夫人并不觉异常,叫来管事安排了今日的事务后,见裴泽抬头的频率实在有些频繁了,才觉出几分奇怪。 正要去问,门外传来通传声,裴泽眼前一亮,“蹭”的从凳子上下来,小跑着到了门口处。 帘子掀开,明棠率先走进来,指尖解开披风系带,递给一旁侍女,因披风宽大,裴泽又蹲在地上小小一团,险些没注意踢到他。 见是明棠,裴泽失望地长长叹了口气,小脸上满是怅惘,抬头有些幽怨地看了明棠一眼。 还未来得及说话,又有一身影踏进,裴钺抬头,幽怨的表情还在脸上,就已换成了笑容,抬起头脆生生地喊道:“叔叔,娘!” 裴泽一如既往,裴钺却是想到昨夜之事,心中仍有郁气,弯腰顺手把裴泽捞在怀里往腋下一夹,带着他到了裴夫人跟前。 裴泽被固定在裴钺腋下,本是有些难受的姿势,因他以为这是裴钺是在与他玩闹,半分不情愿的神色都没有,笑得格外春光灿烂,到了裴夫人跟前时,尤在心心念念:“是阿泽把叔叔想过来的!” 被裴钺放下时,还十分不情愿,黏在裴钺身侧,想要裴钺再与他这样玩一次。 他目光真诚无比,裴钺确认他是真的还想再玩一次后,立刻拒绝,无视裴泽有些不情愿的表情,与裴夫人商议道:“待开春后,也该寻个先生,为阿泽开蒙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不需要如读书人家一般,寒窗苦读,长成后下场科举。但子孙长成后不成器,几代积累付之一炬的例子也并不是没有,为裴泽开蒙也并不是要他现下就开始念书,不过是为他寻些正事做,好拘一拘他的性子。 待长成之时,哪怕裴泽天资不佳,安安分分做个太平国公,以后平稳一生也是极好的结局。 这是正经事,裴夫人原也心中寻思过,此时裴钺提起,裴夫人便点头应下:“这倒不难。” 被两人谈论着的裴泽还不知道他马上要结束无忧无虑的学前生涯,确认叔叔不可能答应带自己玩之后,立刻转换目标,到了明棠身边,拉着她的袖子要出去。 小雪过后,虽有寒气,却并不算刺骨,明棠本也想出去走走,命人给他换上出门的厚衣裳,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后院。 院中,几株梅花开得正好,寒香似有若无,却似乎无处不在,吸入肺腑,让人精神一振。 裴泽立时来了精神,被放在地上后,立时在院中撒起了欢儿。 因裴钺过来,晚间一家人少不得在一处用饭,围坐在正院之中,热热闹闹用起锅子。 许是因为白日里玩累着了,裴泽用着饭就开始打盹儿,坐在椅中,脑袋一点一点的,手上的勺子都拿不稳,从手中落下到碗中,清脆的一声响。 偏他似乎没有察觉出自己的状态,被声响一激后,摇摇头清醒过来,随即无缝衔接,拿起勺子继续用饭,丝毫不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成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焦点。 见他这副往口中送着东西都能睡着的模样,裴夫人忍笑半晌,无奈道:“怎么就累成了这样?”挥手命人带裴泽下去歇息。 “兴许是衣裳厚,白日里小世子又在后院玩了一圈儿,屋中热气一蒸,便有些困了。”周奶娘上前一步,抱起裴泽,蹲身解释道。 裴夫人颔首。 用罢晚饭,明棠与裴钺起身,沿着青石甬道并肩前行。临近分岔路时,明棠停下,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世子可愿与我共浴?” 若是单看她的表情,怕要以为她在说什么再正经不过的事。 裴钺一怔,一时没有立刻答应,明棠已经抬手,准确握上他手掌,指尖在他掌心划过,眸中笑意流转:“就当是…补偿世子这些天独守空房?” 那日送别时,裴钺是那样的情态,如今休沐日又忽而连夜赶来,这其中意味,她并非毫无所觉。 虽她无法明确自己的心意,不知她如今是否有与他同等的情意,但,她愿意试探着给出回应。 裴钺反手回握,将她牢牢握在掌中,亦是一本正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夜之事,自是各自酣畅,掌心下是裴钺紧实的肌理,周身被温热水流包裹,昏沉之际,明棠只有一个念头:温泉水滑洗凝脂,古人诚不欺我。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大约只有回房时,因外间雪花纷纷扬扬而下,已有十分睡意的明棠登时被寒气激得清醒过来。 要睡着时被公主抱就算了,清醒时还要被人抱着回房,明棠暂时没有进化出这样的大心脏,轻拍他一记后,自他怀中下来,两人并肩而行。 寒香拂过,怀中没了方才的重量,裴钺有些淡淡遗憾,以与明棠十指交握取而代之。 明棠仰头看着落下的雪花,伸出手掌,雪花融化在掌心,那一点寒意也迅速被体温同化,由雪花成为一颗晶莹水珠:“看样子,兴许是要下一场大雪了。” 已是月末,天上无星无月,唯有道旁还未熄灭的烛火散着微光,将两人的影子长长打在墙壁上,时而重叠交错,显出几分温柔。 回房的路不长,虽然下着雪,却默契没有加快速度,雪中漫步而行,等回到房中时,发间都已落了薄薄一层雪。 当事人并不觉如何,侍女们却一通忙乱,连忙取了姜汤来,看着两人喝下,才松了口气。 收拾了东西退下时,红缨十分不解,为何一贯稳重的少夫人和世子忽而做了这样幼稚的事,闻荷则是不自觉露出神秘微笑,打着圆场:“雪天路滑,走得慢些也是有的。好在少夫人和世子一贯康健,应是不会因此受了寒气。” 倒是这雪下得这样大,今晚该把厚些的衣裳提前收拾出来才好。 翌日晨起,院中果真已厚厚积了层雪,放眼望去,一片琉璃世界。明棠在帐中醒来,但见有雪色透过窗纸,映出一片寒光,还未起身,已先感受到些微寒意。 待收拾停当,出了门时,院中除却行走之处被清扫过,露出下面道路的底色外,其余地方都被大雪覆盖。 正院中,原本对“下雪”不屑一顾的裴泽此时已经彻底转变了态度。明棠到时,他正站在临窗的榻上,整个人几乎趴在窗上,透过朦胧的窗纸向外望去,模样十分专注,连明棠进来了都丝毫未察觉到。 明棠心生好奇,不动声色,站到他身侧,从他的角度向外看去,半晌才留意到,一片纯白中,有一小团黑色物体正在缓慢移动。 离得近了,才模糊看出,那是这次因裴泽强烈要求,而成为一只可以出门旅游的猫的小马。 它本是通体乌黑,四足纯白的毛色,这些日子先后在诚毅堂和静华堂享受超高待遇,皮毛简直乌黑发亮,行在雪中,四足陷在雪里,活生生一团行走的乌云,倒是让乌云踏雪这个词显得十分形象。 小马在雪中留下一行梅花状脚印后,似乎终于受够了外间寒冷的天气,回到檐下,头部轻轻一拱,自门帘角落钻进来,抖落下满身雪花,步履轻巧跳到榻上,在裴泽腿上轻轻蹭了蹭。 裴泽便坐回来,一手放在小马头上轻轻抚摸,一边眼巴巴看着裴夫人,目光恳切。 裴夫人原本是坚定拒绝的,但实在耐不住他撒娇,在裴泽凑到她跟前,学着小马的模样,在她怀里轻轻蹭了蹭后,立时软了心肠,坚守着最后的底线,与他约定:“最多在外面玩一盏茶的功夫,好不好?” 裴泽只要听到是允许的意思,哪里还管到底是多长时间,立时答应下来:“好” 裴夫人便颔首,身旁的侍女们则是给他披上厚实的小披风,又戴上帽子、手套等物,才将他抱出了门。 雪地松软,裴泽又穿的厚实,站在地上迈出一步时,险些因不习惯脚下触感,维持不好平衡而跌倒,吓得维持着两腿一前一后的姿势,直到彻底确认自己站稳了之后,才小心翼翼提起另一只脚,与自己并齐。 早已学会走路的裴泽忽而又回到了刚学走路那时候的情态,早先在屋里听管事汇报事务的裴夫人也耐不住好奇心,索性带着管事到了檐下,一边说着话,一边看裴泽在雪地中小儿踱步。 而裴泽执着出门,显然也是有目的的,掌握了在雪地上稳稳前行的方法后,一步一顿,找到了方才所见,小马留下脚印的地方,蹲下身仔细确认过,的确与它的爪子形状一致,满意地点点头。 随后,站起身,沿着这行脚印,在一侧也留下一行自己的脚印,等走完了,回头一看,雪中两行一大一小的脚印,裴泽十分满意,拉着明棠,要与她展示:“娘快看!” 明棠点点头,还真有些惊讶:无他,裴泽留下的脚印竟真是与小猫脚印平行的。 再看裴泽几乎被裹成了球的模样,明棠表示,她是真的无法相信裴泽步子竟这么稳。 不过,这也算是好事。她先前以三字经、千字文等基础读物逗还不怎么会说话的裴泽玩时,便觉他记忆力不错。如今看来,平衡性也是上佳。 两方面都有天赋,以后教导裴泽的先生应会十分省心。 眼前看着裴泽,脑中却不期然想到裴钺。他幼时,也会像裴泽一般,在雪地里一步一顿,摇摇摆摆却又十分稳当的走路吗? 裴泽很快发现明棠的走神,拉拉她的裙摆,十分不满:“娘,不认真!” 明棠回过神,深表歉意,为了赔礼,主动提出:“娘陪你堆雪人,好不好?” 堆雪人是裴泽未见过的玩法,他点点头,就见明棠带着几个侍女,先是团出一个大大的雪球,随后,开始团另一个。 正看的入神,周奶娘告一声罪,上前抱起裴泽:“小世子,一盏茶时间到了,您该回屋里去了。” 裴泽扁扁嘴,扭头看祖母,祖母裴夫人作为约定人,正不容置疑地肃容看他。见状,他立时扭头看明棠。明棠作为第三方,正隔岸观火,目光中满是幸灾乐祸。 在不懂幸灾乐祸是何含义的时候,裴泽已经本能领会到了这个词语的深层含义。 总之,一眼确定婶娘也不会为自己说话,裴泽死心,张开手臂,让周奶娘把自己抱回室内。 但是,小朋友显然也有小朋友的聪明之处。 回到屋中后,裴泽立时命人拖了个小凳子放到门槛后,自己坐在凳子上,掀开门帘一角,透过缝隙向外看去。 发现明棠的视线时,还冲着明棠,奉送了一个大大的免费笑容。 正跟闻荷等人团着雪球,感觉找回了一丝童年回忆的明棠:……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一种不想继续堆了的感觉呢。 停下手,看着闻荷将那个小些的雪球与大些的叠放在一起,明棠取下手套,冲着掌心哈了口气,两手交叠着,搓了几下。 “手冷了?”裴钺的声音忽而响起。 随后,手掌已被裴钺捉住,宽大袖子落下,将两人交握的手掌笼罩其中。 明棠转头看去,只见裴钺今日难得穿了宽袍大袖,长发亦未尽数束起。比起往日的劲装,少了几分干脆利落,不能一览他柔韧身材,却多了分世家公子的潇洒之意,显出几分别样的意态风流。 裴钺有话要与裴夫人说,自然而然牵着明棠便向裴夫人方向走去。 明棠落后他半步,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脑中思绪却是复杂,脑中思绪,大体而言可以总结为一句话: 裴钺何时这么会打扮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78. 第七十八章 惋惜 今冬以来,因一直未降过大雪,眼看着已过了上元节,要出正月了,几乎所有人心中已断定今年会是个旱年。未曾想,盼了一冬的大雪在这时降下。 因这场雪实在出乎意料,而裴家因有别院在此,对附近村落情况也有所了解,裴钺晨起后,便带着护卫与管事到山下不远处的村庄查看情况。好在雪势虽大,只经一夜,倒也未到了成灾的地步,只有少数几家,担忧雪势再大些,会把房子压坏。 京都大户人家,遇上灾情时常有济危救困之举,裴家今年入冬以来便常在各寺院中布施,家下人也是做惯了这样事的,清楚该如何做。裴钺见他们熟练,留下人手在村中帮忙后,便回了山上。 裴夫人听闻村中无甚大事,心下稍松,轻声道:“我们蒙祖先荫蔽,生来就衣食无忧,既有余力,该常怀善心,遇上这等事时,不可袖手旁观。” 明棠点头应答:“母亲说的是。儿媳在京中有一小米铺,每到冬日,常舍粥米。”更不用说昨日下了这样大的雪,折柳应是一早就已安排下去了。 裴夫人抬手,欲轻拍明棠手背以示欣慰,却见两人挨得极近,落下的袖中分明有情况,抬起的手无声停滞一瞬,只得顺势理了理袖子,欣慰道:“你这样,很好。” 三人在檐下说得兴起,坐在屋中看着雪人一点点成型的裴泽留意到大人们正忙,应是无人在意他,悄悄掀了门帘,极其谨慎地跨过门槛,准备“偷渡”。 刚刚站定,还没迈出一步,被不知何时恰好站在他身前的明棠挡住去路。 裴泽顺着裙摆抬头向上看去,对上一张温柔笑脸,兴奋劲儿登时下去,乖乖回了门内,托着腮朝三人眨着眼笑:“阿泽乖” 乖小孩裴泽很快确认,只要他不到外面去,做什么都可以,便又来了兴致,坐在门前发号施令,指挥着人在院中很快又堆起三个雪人。与原先的一道,正好三大一小立在一处。 裴泽这便满意了,团在他身侧懒洋洋看着的小马却“喵”了一声,由躺到站,最后起身,轻盈跨过门槛,在雪地上飞快奔跑着。到了雪人处后,左右看看,在最小的那个旁边蹲下,一动不动,似乎要把自己也伪装成一只小小雪猫。 惜乎毛色纯黑,与周遭纯白的雪人格格不入,伪装行动惨遭失败,徒惹阵阵笑声。 小马许是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败,从雪地中归来后,一向优雅的身姿都多了几分垂头丧气,团在裴泽身侧,尾巴有气无力地晃动。 明棠看得有趣,忽起玩心,晚间回去后,在纸上写写画画一阵,起身,与闻荷一道,翻开箱笼,在宴息室中,一道穿针走线。 久等明棠不至,裴钺起身,见烛光之下,明棠正低头,手中针线不断动作,心中疑惑,询问过后,待知道是给猫做的衣裳,竟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怎么会有人闲到给猫做衣裳...... 不过,说起来,这还是他头一次见明棠动针线... 他心中思绪复杂难言,翌日,穿上特制白色斗篷的小马却是终于实现了在雪中遮掩行迹的愿望,无缝融入昨日的雪人一家。 新的一天,裴泽获取了新的出门份额,穿上厚厚衣裳后,立时撒着欢儿到雪人一家附近,低着头,发现最小的雪人旁边多了个形状奇异的小雪人,不由惊讶:“咦?谁做的小马?” 蹲下身,小心翼翼戳了一下。下一瞬,那一团雪猫活过来一般,舒展开来,上面薄薄的一层雪尽数被抖下。 这忽然的动作显然吓到了裴泽,一时不稳之下,跌坐在雪地中,看着风帽之下,遮不住的黑色小脸,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他对这只自己捡回来的小猫向来喜爱,跌坐在地上也不觉生气,被侍女们扶起来后,片刻间就恢复了高兴,还开发出了新玩法,一人一猫玩起了捉迷藏。 另一边,京城之中,忽然降临的大雪也让城中一片忙乱。 忙着扫雪、清理屋顶积雪的,因降雪而耽搁行程的,或因天气损失了货物而正忙着补救的,不一而足。 定国公原定今日要搬出府去,晨起却见这样大的雪,心下郁闷之处,无可言说。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大约是他因年前卧床休养了几天,担忧城外偏僻,原就没打算搬出城外,而是让人收拾了城中一处院落。 如今虽然降雪,因在城中,倒也不能算耽误了事。 城中主干道上,积雪已大略清理干净,各处小巷却还留着厚厚积雪,显出这样的天气里,出行之人大大减少。也因此,这一行车马在城中穿行而过,免不了引起有些人的注意。 家里没受到太大影响的自有闲心猜测,是哪户人家,这个天气还要出行,更多的却是来去匆匆的小户之家。 尤其是住在榆树巷附近的,听闻附近那家米铺又开始舍米了,一大早便有人前往,带着袋子到门前排队。 住在这附近的,多是京中家境较差的人家,忽逢大雪,家中多多少少都受着影响,正是愁苦之时,听闻有人作善事,自是积极前往。 因这米铺以往就有舍米的惯例,附近之人都已习惯了铺子里的规矩,竟显得有些井然有序。 瞧见行进方向不对的邻居,还有人出言询问。 那被询问的邻居倒也不藏私,大方分享着消息:“我听说城东有个大户人家也在施粥舍米,据说是哪位王爷家里的,因财大气粗,用的是精米。不过是多跑几步路,我准备去那边瞧瞧。” 精米价贵,京中少有以精米布施的人家,听说消息的人有觉得不过是一时之困,不必贪图一点好米的。也有人当即改了主意,与他结伴而行,向城东过去。 到了地方一看,果真如那人所说,占地又广,又有精壮高大的护卫在旁维护秩序,连炉后熬粥的妇人们穿着都十分体面,一看便知主人家定是难得一见的高门大户。 舍粥的妇人们既不宣扬,也不藏着掖着,若有人问起,便含蓄提及:“这是晋王妃殿下的主意。”若无人问,便也不言语,只给来排队之人或送些米,或盛碗热粥。 高门大户布施粥米素来有之,既拿了人家的东西,自有真心诚意表达感激的,一时之间称颂之声不绝于耳。 分明是颇和谐的场面,落在有心人眼中,却是刺眼得很。 楚王乘车经过,到此处时,停顿片刻,瞧着这热火朝天的场面,回到府中后,颇有些气恼:“怎就让他抢了先!”他年前就已开始做这些事收买人心,此番大雪自然不可能错过,一早就吩咐下去,此时也已摆开了阵势。 偏偏棋差一着,谁也没想到竟在这些小处稍逊一筹,显得他多么小气似的。 今日是休沐日,暂且还不能知晓朝中官员是什么反应,但他已能预料到,待上朝之后,朝中必有人上本为晋王请功。虽父皇一向不许朝臣与皇子亲王接触,这样名正言顺的理由,自会有人为之摇旗呐喊。 ——他一早吩咐下去,也是打了这样的主意,当然能猜到旁人的心思。 瞧出他心中烦乱,与他同坐书房之中的幕僚与交好的官员们得知他心中所想,便有人思忖过后,为他出主意道:“臣的内人以往舍粥米时,虽有余力用好些的米,却向来弃之不用,非是不舍得钱财,而是认为‘若只选用普通的米,来的多半会是家中实在困难的,虽不多,能实实在在帮他们些小忙。若是用了好米,怕是会多许多家中其实过得去的,不过是想占些便宜,反倒帮不到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话到此处,有人轻“咦”一声,八卦道:“你的内人?”应当不是现下这个内人吧? 楚王正在思忖,见有人插话,皱眉抬手,屋中霎时一静。先前那人微微一顿后,若无其事,继续道:“如今晋王爷所用,恰是京中多数人家寻常不会买回家中的好米,想来会有许多原本并不困难的人家前往。人一多,难免会有冲突,到时候......” “到时候,便是再好的事,也成了坏事,少不得要担个考虑不周,办事不利的名头。”楚王思忖片刻,认同了这主意,立时命人下去安排。 休沐日转瞬即逝,裴钺归京时,难得对这场雪生出几分不满。 ——雪天难行,原本明棠几人只是到别院小住几日,如今却是至少要等到雪化时,道路易行,她们才能启程了。 这雪如今已连下数天,每次白日里停下,让人以为雪要停止时,晚间又飘起雪花,如今雪深处已有数寸。且,住在这里几日,裴钺所见都是几人如何惬意,明棠更是几乎日日都要去泡汤泉。裴钺想一想,便觉她们归京之日遥遥无期。 裴钺身负职责,这雪也还没大到封山的地步,裴夫人自不会挽留,略略叮嘱几句,便也罢了。 明棠却稍有几分惋惜——与美人共沐汤泉自要比一个人更有趣味。可惜,她短暂的“皇帝体验卡”到期了。 心有所念,言语间难免带出几分,裴钺瞧出她的不舍,心中却是骤然多了几丝愉悦,回京路上,声音都明朗几分。 刚刚进了城门,行出不远,却见有人群慌乱经过。裴钺勒住缰绳,暂且停下,以免冲撞人群,命人下马去探听发生了何事。 待得了消息,不免皱眉:怎的连舍粥这样的事都能出岔子?魔/蝎/小/说/m/o/x/i/e/x/s/.c/o/m 79. 第七十九章 上香 朝中众臣们得知此事时,与裴钺所想,几乎一模一样。 待得知是因为去粥棚领米之人过多,推搡之时,有人起了争执,以至演变成为肢体冲突,最后甚至席卷进了数十人,其中更有两人受了重伤后,更是心绪复杂。 ——能做善事做成这样的,也真是让人不知该怎么形容了。偏这事还不知该怪罪在谁头上,晋王自是好心,去领米之人也不能说有错,单纯就是秩序没维护好罢了。 皇帝初时得知此事,亦是有些难言。 上番禁足晋王,皇帝原本便是抱着对晋王的稍许失望,盼着他能想明白哪里错了。年前晋王上书剖白,言辞颇为诚恳,自新年以来,较之以往更是沉稳了许多,瞧着很有几分样子。皇帝心下着实松了口气:好歹他的长子没有真长成了个蠢的。 如今京畿一带忽降大雪,离京城稍近些的州府亦有奏报陆续送来,有严重些的地方更是遭了灾,皇帝这些日子正忙着与朝臣商议一应事务,眼皮子底下,自己的亲儿子手下却又在小事上出了这样的纰漏,着实让他有些颜面无光。 宣召晋王进宫,晋王却也是满腹委屈:“儿臣这也不是头一天做这样事了,自然能想到小民事多,兴许会有骚乱,早派了我府中侍卫在一旁看护。前几天都毫无风波,谁知道今儿怎么就出了事端?好在阻止及时,并未酿成大祸,那受了伤的,儿臣已命人去善后了。” 皇帝登基多年,最擅长的便是无事也要多想几分,听着晋王抱怨似的话语,禁不住便往深里想了几分。再看晋王,却还是皱着眉淡淡呵斥:“以后做事周全些,这样小的事都出差错,以后怎么担当重任?” 就算是真是有人在私底下动手脚,这样小场面的事,能被算计到,在皇帝眼中,也实属无能。此外还有上次祥瑞一事,分明是长子私下安排,却是白白给别人送了个功劳,皇帝作为旁观者,查出这是儿子的一点私心后,并不觉得这事有何大错,却也认为他御下无方。 晋王低了头不说话,心中却松了口气:出了事,他便料定自己定会被宣召入宫,早与府中人商议了说辞。 如今知道父皇不会再多做怪罪,领了几句呵斥后,告退回府。与幕僚同处书房中,谈论着这次面圣的细节之余,却觉分外可惜:这要是能寻到点什么证据,今日一呈上,还愁父皇不降罪吗? 幕僚虽也觉得事情蹊跷,骚乱来得突然,因没查出可疑之处,见东主面有不甘,却不赞成他继续沉浸在愤恨之中。毕竟,事已算是过去,为今之计,既然拿不出证据,自然该做下一步打算。 此外...幕僚提醒道:“殿下别忘了着人往定国公府送一份谢礼。”那日若不是裴世子回城之时,知晓发生何事后,让人及时制止,要是出了人命,怕是此番就不那么容易过这一关了。 提起裴钺,晋王便觉郁闷:“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说是跟自己有仇吧,这回又是他帮了忙;说是有意向他示好吧,上回猎场的事就不说了,那刘家安排的人,要不是被裴钺救下了,指不定就让刘家成了事。 如今刘家折了进去,他实实在在少了份孝敬不说,庶长子有个罪臣之女的母妃,名头上就不好听了。 幕僚倒是也能理解:“裴世子毕竟公府出身,如今又身担要职,首要的任务当然是把分内之事做好,殿下只要与他君子之交便好。这样的人物,不必拉拢。”当然,主要是人家什么都不缺,拉拢这等人,难度太大。“殿下若有那一日,他自然会忠于殿下。” 晋王想着往日也不见裴钺与剩下几位弟弟有何来往,此方顺了气,点头命人去准备。 幕僚见状,心下更是欣慰:自年前被禁足那一遭后,王爷较之以往,可是听人劝得多了。略略沉思一番,与晋王商议这番事端后续该怎么处理。 毕竟,几次三番出了差错,如今朝野物议之间,东主原先身为皇长子的先天光环已被影响了许多,得抓住每一个机会,扳回局面才行。 既出了这样的事,晋王府的粥棚自然是不再办了,晋王府索性大张旗鼓,将原本用来做善事的米粮分做数份,送去了慈幼局、积善庵等地,由这些地方主持着行善事。 这些地方分属城中各个区域,这样张扬着送去,一时之间,满城之中,便是个从不出门的老人,也知道了晋王殿下发善心,捐了大笔米粮。 时下大户人家行事都讲究“含蓄”二字,各家各户原也有悄悄救济着受灾之人的,眼看着晋王要成了天底下头一号大善人,自也有按捺不住,想着做善事何必遮遮掩掩的,立时也效仿晋王府的做法。 以至于此后数日,每朝出门,总要听闻这家捐了米粮,那家捐了衣裳,末了还要被问一句“贵府积蓄颇厚,想来也不吝于这些东西?” 受此一问,就是为了出门与人交际时不显得颜面无光,也多有效仿着朝中其他人家,捐了东西去的。因道路不通,城外各庙宇不好通行,京中这些庵院简直是日日都要忙着清点又收到了什么。 后来,索性也有人直接把东西往京兆尹衙门里送的,反正捐哪里都是破财,直接送到衙门里还更体面些。 要出正月时下了这样大的雪,今年北方一带农事受影响简直是必然的事,皇帝雪后一面忙着处理各项事务,一面又要着人预备着夏收之时减免田赋,正在提前担忧今年的国库收入,忽而收到各方踊跃捐献。虽是不多,总是意外之喜。以至于虽是忙碌,心下却有几分淡淡喜悦。 连带着看这次捐献风潮的发起者,自家那个瞧着似乎有些傻的长子时,也比先前多了几分顺眼。 皇帝积威颇重,身边之人几乎日日夜夜揣摩着皇帝的心意,哪怕是再微小的动作,也要被旁人放在心里咀嚼几分。 态度发生变化后,几乎立刻就有人察觉出来,有母妃在后宫的楚王自然也第一时间发觉,心下很有几分奇怪——他这个大哥怎么这次却误打误撞对了父皇的心思? 效果不佳,楚王府议事时,便有人淡淡讥嘲了几句先前出主意的人,觉得他出了个看似巧妙的主意,却给晋王做了嫁衣。 楚王自也遗憾晋王此番重新赢回了些许圣意,但因大体上,晋王还是丢了个丑,给旁人留下了连小事都办不好的印象,倒也没有太过失望。总归父皇身子康健,又素来厌烦旁人急躁,他并不着急。 淡淡呵斥了那人,维护了手下人内部的和谐后,开始组织众人接着议事。 几方人马暗自较劲之中,断续降了数日的雪终于停下,京城迎来久违的晴好天气,屋檐上、道路旁的积雪开始渐渐融化。连日以来冰雪塑就的城池仿佛渐渐化作流水,四处都是湿漉漉的模样,唯有先前积雪已凝冰处,还在阳光下闪烁着彩虹的光芒。 本来城外较之城中要寒气重些,裴夫人等人却毕竟是在温泉山庄之中,地气便较之寻常地方更暖和。是以雪停日出的初日,院落中各处的雪便开始渐渐融化。 道路既已通行,连日因降雪在屋中闷着,这日一早,裴夫人便带着明棠与裴泽到积善寺散心与上香。 积善寺亦是京中有名的寺庙,却非是与其他寺庙一般,以求心中所愿闻名,而是寺如其名,其中僧人,素来以做善事为己任。其中僧人,凡收到香火钱,只留基本生活所需后,尽数用来救助穷困人家。 这寺庙也并无甚出奇的景色,唯一可观之处,大约便是因身在此山上,寺院中有一小小温泉,传闻曾有一书圣在此洗过毛笔,留下几件逸事。 好歹因立寺久,素来名声又好,京中大户人家哪怕是再眼馋这泉眼,也还没有不要颜面到强占了这寺院的地方,因而也就一直留在此处。 积善寺占地不算广,离温泉山庄亦不远,乘车不久就到。美中不足,通向这寺院的道路唯有一石阶,欲往之人,需要步行而上。 明棠素来就是喜欢饭后散步之人,这点台阶,只当自己消食了,丝毫不费力气。 裴夫人确实毕竟上了年纪,行至一半,便有些气喘。 停下来休息时,抬眼见上方还有一半路程,多少有些后悔。 台阶狭窄,仅容两人并行,正自犹豫,明棠自她身后搀上她胳膊,借力予她。 裴夫人一怔,随即抬脚,与她并肩而行。 明棠踏上最后一阶,松开裴夫人,脸不红气不喘,全如无事发生。 裴夫人看着,以往心头浮现过的疑虑再次出现,终于忍不住询问:“先前给你看诊的大夫,脉息可准吗?我观你素来康健,血气充足,并不像是有不孕之症的模样。” 女子若是不孕,多半是有宫寒之症,平日里也多少会有些表现出来,譬如手脚冰凉、精力不足一类,她却从未见过明棠有类似的表现。 从前未有孕息,也不一定就是明棠之故。裴夫人虽早已接受现实,此时此刻,心中竟忍不住有些期待。 相处这些时日,她自认历经世事,眼力不会出错,明棠的心性,的确是大方通透。她相信明棠就算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依旧会尽心教养裴泽。若是明棠,从前担忧过的家中生乱定不会发生。 明棠摇摇头,虽不知裴夫人如何会有这一问,还是如实道:“前后请了三位大夫,皆是于妇科有造诣的老成之人,皆是一样的诊断。” 她自来注意养生,若非与陈文耀成婚后被明里暗里催了,从未想过自己子嗣上会有些问题。 虽已做好了可能要诞育子嗣的心理准备,甚至暗中命人依她残存的记忆试着做些酒精,得知她可能根本不会有孕之后,说实话,她心中是松了口气的。 本欲与陈文耀长谈一次,互相坦白,反正陈家虽是变卖家业进京,在老家却还有交好的亲近族人,到时过继一个也未尝不可。 结果先是他出京办差,随后得知原来他早已有有孕数月的外室,明棠彻底没了与他多说的心思,与家中商议之后,和离了事。 裴夫人闻言,心下稍稍有些遗憾,见明棠神色坦然,便也随之放开:“是我见你血气充足,以为是误诊了。” 也罢,原本就是两家人默认的事,不过是她异想天开,略带一丝希望的问了一句,如今既然不是,也不过是维持现状罢了。 身后,裴泽被周奶娘一步步抱上了台阶。眼看着祖母和婶娘的身体从头到脚一点点露出来,头一次以这种方式看人的裴泽颇觉新奇,大呼小叫道:“祖母,娘!刚刚你们只有头,然后一点点长出脖子、肚子和腿,好神奇” 稚儿戏语,引来一阵大笑,明棠笑着摸摸他脸蛋:“是吗,阿泽刚刚其实也是这样,一点点长出来,你猜猜是因为什么?” 裴泽便拧眉细思,被周奶娘抱着,往寺门中进时,回身看见上山时的台阶已经渐渐看不见,眼前一亮:“是因为台阶!” “阿泽真聪明” 时间尚早,寺中无人,因而显得分外清净。明棠随着裴夫人,跪倒在蒲团上闭眼拈香,心中却是什么也没想。 倒是上香过后,求平安符环节,很是认真地在一众物件中挑挑拣拣,选了个铜钱形状的,满意拿在手中。 积善寺作为要向香客募捐的寺院,知客僧自然也是口才颇好,见状,立时开始向明棠讲述,这枚铜钱多有来历,连上面的几个字都大有讲究。 明棠认真听着,不住点头,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确认上面写的字自己并不认得,便不再管。嗯,管它上面写的是什么,总之是铜钱形状的,肯定招财。 上过香,求过平安符,知客僧人恭恭敬敬请了她们到禅房休息,顺带商量香火钱事宜。明棠无事可做,便带着裴泽,想看看寺中那口温泉,与据说是书圣留下的笔迹。 一行人在小沙弥带领下,往后面走去,裴泽一路上问个不停,活像是裴夫人养的那只鹦鹉,因突然学会了许多话,便忍不住炫耀。 小鹦鹉叽叽喳喳的叫声中,明棠几人穿过院落,往后面走去。 身后刚跨过门槛,进了寺中的一行人听见童声,却是禁不住轻咦一声:“竟有人比我们还早?”魔/蝎/小/说/m/o/x/i/e/x/s/.c/o/m 80. 第八十章 流言 积善寺中汤泉并不做他用,便就这么保留着天然模样,坦坦荡荡展示着自身。院中积雪未消,靠近泉水之处融化后又凝结成细小的冰晶状,组成一层薄薄的冰壳。池水中热气蒸腾,仙雾缭绕,衬得其旁那座高大的石壁也多出几分柔意。 这寺中既然能传出有关书圣的轶事,自然也有些痕迹以供众人观赏并追忆先贤风范。这石壁表面便镌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因时日久了,有些模糊,却还能依稀辨认出其上字迹。 裴泽对这石壁分毫不感兴趣,对烟雾缭绕的汤泉倒很有兴致,觑着明棠似是不注意,悄悄自地上团起一团雪,扔进池中,看那雪球片刻间便消融不见,与池水融做一处,再也分辨不出来。 回身,正欲如法炮制,再来一次,却见明棠不知何时已经将视线从石壁上收回,正静静看着他。 裴泽手一松,刚抓在手中的雪团掉落在地上,立时将手背在身后,将何谓“掩耳盗铃”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大一小正无声僵持,前院忽来一僧人,言说有香客听闻裴家在此敬香,欲要拜见,因裴夫人不得空,便想先来见一见明棠。 积善寺地处城外,在此处也能遇到认识她们的人,明棠虽觉奇怪,毕竟这寺院又不是裴家私庙,处处人人可进。没有直接到后院来,已是有礼,便颔首应下。 片刻后,一个眼熟的小小身影自前院过来,身后还跟着侍女仆妇数人。 裴泽居然还记得这个在自家住过一夜的小朋友,转头疑惑数息,露出恍然表情,跟穆清打过招呼,立时好奇道:“你是又要到我家住吗?” 上次穆清为何住到了裴家,在场众人皆知,他身后跟着的中年妇人立时汗颜,蹲身道:“小世子说笑了,十七郎君此次是来敬香祈福,祈福罢就要归家了。” 裴泽听出这是自己不能再收一次房租,心下颇觉失望,却又有了新的兴趣点,好奇看向穆清:“你是十七郎君,那你有好多好多个兄长和姐姐?” 譬如明家的小六郎,就是因为有许多兄长和姐姐,所以叫做小六郎。 穆清点头又摇头:“我有十六个兄长,姐妹们不跟我们一道排行。”随即,拉着裴泽到一旁,开始跟他讲述自己的兄长们。 小朋友们自有话说,那先前蹲身解释的中年妇人便与明棠自陈身份道:“奴婢姓穆,少夫人称奴婢一声穆蓝便是。上元节时少夫人路见不平,救下十七郎君,王妃心里很是感激,碍于身份不好登门,便让家主一并送了谢礼过去。今日奴婢受王妃之名带十七郎君到寺中为他祈福,听闻贵府也在此处,冒昧叨扰了。” 那日见穆清身上鞋子贵重,明棠便想过他身份兴许贵重,事后得知他有个总兵父亲,王妃姐姐,心下也惊讶过,因再无交集,便抛之脑后。 今日再见,穆清显然已经脱离了那日的影响,跟裴泽说话时活泼又稳重。见他如此,明棠也觉心情颇佳,示意无妨后,八卦心起,却是有些好奇那日之事究竟是以何结局。 穆蓝自小随从燕王妃身侧,如今已有数十载,也时常出入宫廷,看出明棠似是好奇,又心有顾忌不愿多问,主动提及:“凡事只要做过,必有痕迹,家贼以为他做得缜密,却还是无法彻底让一切痕迹消失。今日我与十七郎君来此祈福,给寺中的布施便是家贼应得的那一份家业。王妃说‘他们既然是为着小十七以后该得的家业,想必将钱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也不要他们赔罪,只要把他们的家业尽数拿出来为小十七祈福就是了。’” “王妃心善。”也够直指重点。明棠得到事件后续,心下满足,有种看了现实版爽文的快感。 说着话,裴夫人处已与寺中敲定了布施事宜,穆蓝前去拜见过,再度表达了谢意后,似是不经意般,感叹道:“果然夫人不是那等一毛不拔之人,即便身在城外,也力所能及,行善积德。倒是那些恶意揣测之人,实在可恨。” 裴夫人听罢,不动声色,淡淡点头后,两方就此分别。 上山容易下山难,如今又是雪化之时,道路湿滑,更不好走。一行人都没有他事,步履极其稳重地下了山,上了马车,往山庄回去。 回去的路上,裴泽显然还沉浸在与穆清的谈话内容中,板着手指一根根地数了半晌,发现手指不太够用,抬头,双手十指张开,递到裴夫人与明棠眼前,感叹道:“穆清家里好多好多人啊!” 从大堂兄到十六堂兄,裴泽听的时候已经觉得头晕了,穆清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他耳朵边上飘了一阵便飞走,以至于他好像听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 单这样已经够多了,他竟还有弟弟,还有没一起排行的姐姐和妹妹。 裴泽仿佛看见自己家中到处都是高矮差不多的男女,放眼望去,一个都不认得,登时摇了摇头,将想象中的画面驱散,看了看自己伸出的手指,庆幸:“还好阿泽家里没有那么多” 说着,从头开始,嘀咕着数起了家中之人。 说话间,回了山庄之中,此时正是午间,阳光愈发灿烂,照在雪地上,明晃晃刺着人的眼睛。 这种天气,眼睛最易被刺伤,周奶娘一路上细心遮挡着裴泽眼睛,回了正院,眼看着要进屋门时,裴泽旁光一瞥,立时着急了:连日以来被侍女们修修补补,几番修整后较之头一次出现不止精致了一倍的雪人一家耐不住阳光照射,身躯缩小了许多。 挣扎着从周奶娘怀中下来,裴泽小跑到雪人一家跟前。正在此时,雪人面上充作眼睛的黑色云子从眼窝中掉落出来,滴溜溜滚在地上,成了个盲雪人。 “叔叔的雪人瞎了”裴泽嘴一瘪,立时就要哭。要知道,方才他在车中数着家中人事时,可是把这些雪人也算进去了。 谁知一回家,眼睁睁看着雪人就要没了。 正在伤心,一道黑色身影从旁跳出,在雪人们上面几个起跃,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雪人一家彻底没了原本的形状。裴泽的满腔伤心还没酝酿出来,就被转化为对小猫的怒火,却因对方身形实在灵活,以他追不上,落得气喘吁吁,最终放弃为下场。 两方追逐之时,侍女们就紧张地随在裴泽身侧,生怕他跌倒,而小猫则辗转腾挪,越过障碍时还真有几分马的灵活矫健模样,显得“小马”这个有几分胡闹的名字十分贴切。 待裴泽终于放弃,小马迈着如往常一般不紧不慢,优雅意味十足的步子在廊下散步,时不时还回头睨一眼裴泽,眸中尽显骄傲之色。 裴泽连番受挫,先前被压下去的委屈劲儿再次泛起,泪眼朦胧向明棠求助,说话时声音犹带几分哽咽,指着小马:“它欺负我,还欺负雪人!” 明棠沉了脸,严肃应答:“别怕,婶娘帮你欺负回来。” 于是,及至午时,用饭的时辰,小马溜溜达达到了自己的用饭地点,却见原本会定时出现食物的小盆中什么也没有。 那一刻,它纯黑的猫脸上似乎具象化地呈现出了“疑惑”这个表情。 裴泽用着饭,不忘关注小马那边的情况,见它正焦急地在食盆前转圈圈,时不时短促地叫几声,不由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吃着饭,过了片刻,又开始心疼,嘴里嘀咕着:“大人不与小马过。”十分大方地将自己的鱼丸分给小马,气哼哼道,“以后要是再闹我,就真的没有饭吃了。” 一人一猫,迅速和好,生动形象地向裴家众人展现了何谓人与动物的和谐。 别院中的生活,极为闲适,然而毕竟京城才是家中。先前因降雪路难行,裴夫人已将回京计划推迟。如今接连晴天,城中燕王妃都着人到城外寺中为孩童祈福,可见道路已经通行,再加上穆蓝那意有所指的话,裴夫人立时便定下回京之事。 来时迅速,归京也迅速,一行人离开别院之时,明棠颇有些不舍:回京城之后泡澡就没这么方便了。 马车自东门而入,城中如今已是只能偶见残雪,便已恢复了以往热闹熙攘的模样。过往行人不绝,丝毫看不出前番大雪让京中有些人家很是遭了些罪。 她们不在家这些时日,府中日日都有细心清扫,房中一应物事悉如往日。 裴夫人在静华堂中坐定,却没有要休息的意思,而是稍待一时,听人禀报:“城中确实有些不怎么好的传闻。说是裴家之人在降雪时却在城外别庄,城中大户纷纷赈济,裴家一毛不拔,为富不仁。” 流言无稽,裴夫人竟是听得想笑:“京中之人如今便只会使这些小儿手段了?”这样一戳就破的谎话,也明晃晃向外传播。 唯一的效用,兴许是让裴家人心绪不佳几日,倒是阿钺,应已知道了此事,不应放任到现在才是。 待得晚间,裴钺归来,见母亲询问,果然点头:“我是已知晓,不过是想查一查是谁做的这样事。如今已有些眉目。” 这人选却让裴钺觉得有些奇异:竟是晋王妃父族张家放出的消息。 裴家与张家素来无甚来往,裴钺亦不知张家为何做出此事,但张家既然出手,裴钺自也不惧。今日既已确认谣言源头,已吩咐人去压制。 于裴家而言,这并不算大事,裴钺并不在意,只要把握好澄清流言的度就好。眼下他心中所存,远有比这更要紧的事:“未来一段时日,我应是要常在皇城值守了。陛下,病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81. 第八十一章 开蒙 化雪时分,寒意更胜雪天。皇帝素来身体康健,自恃老当益壮,前番忙于处理雪后一应事宜,与群臣商议此次受灾之地该如何赈济,待得忙完,一时不慎,受了冷风,竟当天就得了风寒,发起热来。 病来如山倒,平素里甚少有病症的人乍然生病,这病情便显得格外来势汹汹。太医院日夜待命,整个皇城的气氛也紧张起来。 裴钺受命拱卫皇城,太平时日稍稍松懈些也无妨,到了这种时候,自是不敢掉以轻心,常驻皇城之中,率领手下卫军严密防守。进出皇城原本就需要搜捡,因上头下了令,城门卫军比之前何止严密了三分。 皇城是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天下政令汇聚与发布之地,可谓大夏的中枢之地,这里气氛紧张,连带着整个京城的冬末初春时节都带上了寒冬时的凛冽。 皇帝病意深深,时醒时昏,每每清醒之时,仍要操心这些时日的政务。好在内阁都是老成持重之人,行事四平八稳,倒也镇得住场子,皇帝接连数日不理政事,一切也都还在正轨之上。 但随着皇帝养病不朝时日增长,即便一切仍是有条不紊,气氛还是无可抑制地浮躁起来,称得上是人心浮动,那些心中对皇帝的情况各有猜测。 说到底,陛下住在宫中,这么长时日见不着人,可见病情严重情况,陛下这可还没立下太子呢… 特殊时期,掌皇城内外进出的裴钺便显得比平日更显要三分。不知有多少人等在裴钺回公府的路上,意图与之来个“命运般的偶遇”。 然而,让众人失望的是,裴钺仿佛铁了心要住在皇城之中不走,接连数日都只在卫军中活动。以至于分明日日都有在一众朝臣面前出现,却丝毫没给到让人接触的机会。 ——文臣武将原就无甚能有交集的地方,裴家的交际圈又向来难进,在皇城街道上遇上,难不成还拦下裴钺,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话?每每思及那位遭裴钺如此对待的同僚,其余目击者们都忍不住为他掬一把同情泪。 实在是,隔着几丈之遥,都能感受到那种被裴世子要求有事当面就说时的尴尬。 自那以后,凡是想从裴钺那里得到些消息的都死了心,转而从旁的地方入手,却发现裴钺约束皇城进出更加不留情面,一旦查出有往外传递消息嫌疑,或者夹带私物的,不管其背后是哪个主子,全都扣下。 防备如此严密,越发让人疑心皇帝病情严重,因得不到确切消息,素来多心的人已经开始往“秘不发丧”这大不敬的方向去脑补。 因着这些事,裴钺的行踪也越发被人关注。 没过两日,便发现他这些日子是真的行踪固定,唯一一件与朝中要事无关的,便是裴钺吩咐人在城中捉了几个闲汉,以谣诼之名,送往京兆尹。 因早已发现眉目,裴家护卫们同时出手,竟无一遗漏。原本就是有心人自以为捉住把柄,派人生造的无根之事,待这些人都被捉入狱中,又有几位寺院住持在佛会时“不经意”提及裴家所赠,这谣言便几乎是立即被平息。 京兆尹知道裴钺意思是要查到底,甚至依稀猜到裴钺已自行查出了幕后之人,自是不敢怠慢,这一查,就查出了其背后的张家。 张家家主,也就是端华长公主之驸马、晋王妃之父得知京兆尹登门时,还十分诧异:他早无官职,京兆尹寻他做什么?况且,家中之事,有大半都是由长公主做主。 待得知竟是家中家仆雇了几个闲汉传播定国公府谣言时,面色禁不住一阵变幻:这家仆的名字,可不就是他二弟那边的人?二弟一向谨慎,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京兆尹隐晦道:“这事儿,裴世子怕是不能善罢甘休,张驸马您还是早些处理好吧。别让裴世子觉得,是您授意如此。” 这驸马的身份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可有个女儿在做晋王妃。京兆尹虽没到站队的地步,但既然看不出皇帝的心意,他这个做这种受气官职的,自然是要四处交好为妙。 左右随意提醒一句,也费不了什么事。 在书房中稍待片刻,去拿人的差役们与张二老爷同时到达。送走了瘟神,张驸马摆出长兄的威严面孔,皱眉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你自作主张?” 前番定国公府被人传闲话,他也在心中幸灾乐祸过。不过看热闹时发现自己竟牵涉其中,可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张二亦是不满:“兄长这可误会我了,那被拿走的是蕊丫头的奶兄!” 张驸马大为惊讶,两人对视一眼,都未想到,家中闺阁女儿竟是这样胆大包天。原本家中已经定下,要将她与朝中重臣联姻,甚至连人选都大致选定,对方似乎也有这个意向。如今看来...却是让人心中犹豫。 “她这是在发什么疯?” 莫说张驸马二人心中不解,很快得了消息的晋王妃亦是大蹙眉头。先前家中有意将堂妹许给裴世子,可到底没来得及提出,裴世子便定下婚事。秋猎之时,晋王妃瞧出堂妹似是对裴世子娶回一个和离女子心有不甘,还特意将她带在身边教导了两日,有意让她放下这桩心事,尽心尽力站在家中立场,联姻为晋王添些助力。 本以为她已经放下这桩婚事,安心开始相看,没想到却在这个关口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些日子皇帝生病,宫禁之中由皇后一手掌管,侍疾之事尽数被安排给了后宫嫔妃,他们这些皇家的小辈则是每天仅能见皇帝一面,问候几句,竟是丝毫不知他病情究竟如何。只每每问候皇帝时,能瞧出其面色尚好,看起来并不似病情十分严重的模样。 太医院在皇城之中,倒是比在宫禁中打探消息容易些,可皇城进出又是一关,晋王府便有个小内侍被扣了下来。至于那内侍是否有探听到些许消息,晋王府自然是无从得知。 偏偏在这个时候,闹出自家堂妹私下传定国公府是非之事。晋王妃本就是多思多虑的人,此时想着知情人该怎样看待这件事,心下已是十分懊恼。 这人要是蠢了,真是神仙也难救!不过是个没嫁成的男人,况且又不是先定下后悔婚,甚至连隐晦提起都还未曾有,哪里就值得这样耿耿于怀?真是白费了她那几天的口舌。 只是苦于张家适龄女儿太少,如今竟是连换个联姻的女儿都一时选不出来。 京中谣言一时止息,裴夫人也知晓了那私下造谣之人竟是先前见过的张蕊,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不免有些啼笑皆非:“我说这事怎么来得这样离奇,原来是这样。” 知道这并非张家的意思,裴夫人也无意穷究,收了些张家的赔礼之物,也就罢了。至于张家事后内部如何想、如何做,裴夫人并不在意,一个能做出这样事的小丫头,前程有限。 多事之春,裴夫人将宴请的帖子一概回绝,交待下人们守好门户,进出时谨言慎行,关起府门,在家中过起了清闲日子。 日子清闲,却也不是无事可做。 裴钺先时在别院中就提及要正式给裴泽开蒙,因裴家结识的读书人少,明家却是现成的世代官宦之家,两家又是最亲近不过的姻亲,便将此事托付给明尚书。 开蒙是大事,裴泽却又与寻常的读书人不同,并不以科举为目标,只要明事理便好,却要先生最好性情旷达,喜读史书。明尚书在交友圈中寻摸几日,荐了位多年不第的陆举人上门。 陆举人已年过四旬,留一把稀疏胡须,面上常带笑意,说话时温声细语,亲善之余,有种令人忘之莫名生畏的气质。 据明尚书所言,这位陆举人当年是他的同科举人,此后却接连在进士试时落第,期间甚至连长子都已得了秀才功名。陆举人多年不第,眼见长子有出息,家中供养两个读书人也实在吃力,立意不再考,开始以在大户人家坐馆为生。 如今他能一叫就来,也是因为他先前坐馆的人家如今是用不着他了——那家的家主致仕归家,因觉日子清闲,有些不习惯,索性自己接手,要教导孙辈们。 一对多到一对一,束脩却没减少,明尚书一说,陆举人立即便应了。他也不摆什么先生的架子,收拾收拾便带着帖子登了门。 裴泽先前已经知道,祖母和婶娘要给他请“先生”教导他,见了陌生人,也不惧怕,照着平常见人时的模样行了礼:“陆先生好” 陆举人坐馆经验丰富,见识过的顽童不知凡几。见裴泽这样,心下也忍不住感叹一句,果真是世家风范,如此稚子,行礼时动作没有差错就算是难得了,他竟隐约看出一丝风度来。 彼此初见,先有了几分好印象。 既已认识过,明棠便起身道:“我带先生和阿泽去教室吧。” 公府地方大,空着的院落不少,定下要为裴泽开蒙后,裴夫人已命人将临近外院的一处院落收拾出来。此时过去,自然是色色齐备,推门便是一阵暖意融融,显然也是烧了地龙的。 陆举人望了望屋中长案,与堆满了书架的几架书,低头看了看还不到他腰高的裴泽,心下登时有些拿不准:裴家真是要他给这位小世子开蒙,不是要他教个举人进士的出来? 明棠看出他不解,摸了摸裴泽的头,含蓄道:“阿泽年岁小,开蒙只是为了定定他的性子,本不是要他一时半刻就成了个才子,先生不必有压力。” 裴泽却已知道,“才子”是称赞人的话,立时接话:“先生是大才子,阿泽是小才子。” 陆举人一把年纪,被个三尺童儿恭维,心下一乐,寻思着明棠的话,心下彻底确定:裴家这是为了给自家小世子找个人随意教着,说是开蒙,带着玩儿的成分还大些。 两厢明确了需求,明棠蹲下身,给裴泽理了理衣襟,瞧裴泽依旧笑得一脸灿烂,甚至比先前更可人疼,忍不住捏了捏他脸蛋,嘀咕道:步入上学生涯了,还傻乐呢。 将裴泽托付给大龄幼儿园男老师,明棠挥挥手,一步三回头地跟裴泽告了别,回到诚毅堂中,竟有种莫名的失落感。 失落不超过三秒,就立时恢复了常态,舒舒服服倚在软榻上,看起了闲书。看至一半,有团黑色物体跳上软榻,迈着无声脚步,凑到明棠手边,把头搁在她手上,软软地“喵”了一声。 而裴泽那边,因记得长辈们的叮嘱,也知道随先生学习是件十分要紧的事,初时还带着隐隐的激动。每日下课归来,都要说上半日的话,恨不得将陆举人每日都讲了什么全都复述一遍。 坚持了三四天的功夫,晨起用罢早饭,要随侍女过去上课时,便有些抗拒,在正房的门槛前磨蹭着不愿出门,眼巴巴看着裴夫人和明棠,深情告别:“祖母,娘,阿泽要去上课了,见不到阿泽的时候,你们千万不要想我” 口中说着不要想他,脚下步子迈得比谁都慢,生怕自己走得快了,就听不见长辈们的挽留声。 上课是正经事,裴夫人正色:“快去吧,莫要让先生等你。” 明棠忍笑挥手:“快去吧快去吧,你放心,我们不会想你的。” 裴泽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何谓晴天霹雳,迈着极不情愿的步子,跟着侍女去了上课的地方。小院中一切一如往昔,甚至陆先生都跟前几日一模一样,裴泽却怎么也找不回前两天的心情,步伐极为沉重。 婆媳二人送走裴泽,便至花厅中一道处理家事。待管事们也一个个散去,裴夫人终是有些不放心:“莫不是陆举人讲得不好?怎么阿泽今日瞧着不想上课的模样。” 既放不下心,便与明棠一道,命人不许通传,相携到了小院中,站在窗外,静静听了一阵子。 陆举人正从最基础的三字经讲起,却并非单纯的念过原文后解释词意,而是旁征博引,不仅将其涉及的典故讲清楚,还将其中人物生平用最通俗的语言娓娓道来,丝毫不像是在上课,倒像是在讲故事。 裴泽倒也听得认真,在陆举人停下时,立时对方才没听明白的地方发问,等陆举人为他解答。 两人一唱一和,异常和谐,怎么看都是教学相长的场面。裴夫人万分不解,待走出几步远,确认里面听不见自己声音了,疑惑发问:“阿泽这不是上课上得挺认真的吗,瞧着对陆先生也信服,怎么无缘无故的不想上课了。” “便是再合胃口的菜,连续吃了几次,也就觉得烦了,必得停一停才好。”不想吃了还要被强迫着吃,可不就得心中厌烦,何况小孩子没耐性也是应当的,明棠笑道,“倒是母亲,方才还叫人家陆举人,才听了一会儿,立刻成了先生了。” 听明棠以口腹之欲做比,裴夫人不禁看了她一眼:这例子,真有几分她这个儿媳妇的风范。 裴夫人到现在还记得,明棠嫁进来第二天,便已丝毫不见生疏地叫人去膳房点菜,点的还一看就是她自己想用的。 如今二人已经熟悉,裴夫人也知道明棠就是这样的人,回头想想,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要紧。顺着明棠的话品味了一下自己今日前后对陆举人称呼的变化,一时之间,也禁不住笑了。 “本就是要试一试这位陆举人,若是他讲得不好,自然要再寻人,难不成还要留着他在家中?”裴夫人的用人之道,向来是有长处就用,没有长处,哪来的回哪里去。 话说出口,想起这位陆举人是亲家荐过来的,怕伤了与明家的情分,立时改口:“若是他无处可去,等给阿泽寻了新的先生,留下他也未尝不可,权当给阿泽找了个陪着说话的。” 前后变化之明显,随侍之人都听出了区别,各自低了头忍笑。 明棠亦是心中一暖,挽上裴夫人臂弯,玩笑:“我记得我们听完是决定留下陆先生来着,怎么如今像是陆先生讲得不好一般?” 一路说笑回去,明棠索性就留在静华堂,与裴夫人一起,再叫上侍女凑人数,打起了叶子牌。 裴泽下了课回到正院时,牌桌刚刚散去,屋中热闹氛围却尤在,裴夫人犹自遗憾:“不该出那一张的。” “后悔可是来不及了,银子我已是揣在兜里了。”明棠笑着晃了晃手中荷包。 裴泽跨过门槛,循声而至,忍不住左右看了看,确认祖母和婶娘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念他,早晨的委屈重新泛上来,小跑几步,到两人中间的位置上,挥舞着手臂吸引注意力,大声强调:“我回来了!” 见祖母和婶娘停下说话,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此方满意,挺了挺腰背,严肃道:“你们喜新厌旧,这样不好。” 明棠表示惊讶:“都会用成语了?看来陆先生给阿泽上课时的确用心。” 裴夫人在一旁点头,以表赞同。 听话听音,小孩子素来对情绪敏感,裴泽一听便知道,这是祖母和婶娘都对陆先生很满意,不会让陆先生走的意思,立时摇头:“没有没有。陆先生上课不用心的,他用嘴巴上课。” 从早说到晚,说得裴泽走出上课的小院还觉得能听见陆先生的声音,嗡嗡嗡,嗡嗡嗡。 虽然陆先生讲得事情是很有趣啦......至少比讲故事会自己睡着的婶娘好一些,裴泽还是忍不住有些抗拒。 他刚刚说陆先生不好,祖母和婶娘不会让陆先生走吧?想到此处,他又忍不住后悔,要是陆先生走了,以后谁给他讲故事呢? 想着想着,便入了神,站在原地,表情不断变幻,丝毫没留意到周遭已是一片笑声。 从忧虑中回过神,看着裴夫人和明棠的笑容,不解之余,愈发委屈,扑到明棠身侧,将脸埋在明棠膝头,声音闷闷的:“阿泽好累,好累好累,不想上课。” 摸了摸裴泽后脑勺不知何时翘起来的头发,明棠万分同情:“婶娘懂你。”想当年,她也是从三岁开始上学,一直上到二十四岁拿到硕士学位才算结束了这场漫长马拉松,中间不知道多少次想退学不上。 说起来,裴泽还要轻松些呢,因不用科举,至多上课到及冠的岁数,就可以解脱了。 想到这里,明棠收回同情心,再度揉了揉他的头发:“没关系,你以后可以经常跟婶娘哭诉不想上课,我一直有时间听的。” 在明棠说出“懂他”之时,万分期待地抬起头的裴泽遭受重创,登时直起身,后退三步,面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定定看了明棠几息,确认她没有更改话语的意思,裴泽一扭身,扎进一旁裴夫人的怀里,换一个人撒娇:“祖母阿泽不想上课,真的好累。” 以往总是对他无有不应的裴夫人这次却也不理会他,用与明棠同样温和又笃定的声音道:“逆水行舟,自然是要累一些的,阿泽要坚持住,以后才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像你父亲和叔叔那样。” 连番受挫,裴泽再次抬起头,仔仔细细确认了一下,这真是自己的祖母和婶娘,扭头询问周奶娘:“祖母和娘,这是怎么了?” 以前祖母和娘明明都喜欢跟阿泽一起的。魔/蝎/小/说/m/o/x/i/e/x/s/.c/o/m 82. 第八十二章 讨假还假 被裴泽这样注视着,周奶娘轻咳一声,含蓄道:“是小世子长大了,要开始学本领了,自然不能时时跟在长辈们身边玩闹。” 周遭亲近之人,字字句句都是要他一直上课,裴泽腻在裴夫人怀里,抬头时泪眼汪汪,十分委屈:“不想长大。” 在他哭出声之前,明棠问道:“阿泽是不喜欢陆先生吗?是他讲课不好?” 裴泽立时停了委屈,仔细想了想这几天的体验,摇摇头,发自肺腑地道:“陆先生,比娘讲故事有意思。” 猝不及防被拉踩的明棠:...... 行吧,她那也确实不算讲故事。不过目的是为了哄睡觉,要是陆举人讲课比她还催眠,那可就不得了了。 “那阿泽为什么不想去呢?” 裴泽仔细回想,认真思索,片刻后给出答案:“每天都要去,好忙,好累。” 话音落下,明棠便道:“既然是觉得每天都要去太累了,不若这样,或上十天课休息四天,或上五天课休息两天,阿泽自己选?” 十天,听起来就比五天要多,裴泽心中立时有了偏向,却没有立刻选择,而是伸出左手,从一数起,数到五时,手掌整个张开,右手则是拇指与食指竖起,其余三指蜷缩。 数完,探身向明棠,讨价还价:“五天,比两天多。” 两根手指和五根的对比,如此鲜明。 明棠才不理会他想多要天假期的小心思,挑眉问他:“那就是要选另外一种了?” 裴泽连忙摇头,就见明棠也伸出手,将他左手的手指一根根按下去,只余一根时,停手:“阿泽已经上了四天课了,只要再上一天,就可以休息了。” 一和二的对比,依旧鲜明,裴泽将两只手收回,仔细研究片刻,虽然没成功让婶娘多给一天休息时间,但想到再过一天就不用去了,终于露出笑容,用力点头:“好!” 哪怕只可以休息一天,也比之前一天都不得歇息来得好。 两人在裴夫人和满屋的侍女仆妇面前达成一致,明棠提醒道:“这可是阿泽认同了的方案,可要认真执行。若不然,母亲和我也要毁约的,到时候阿泽就要每天都去了。” 裴泽连忙点头,学着陆举人讲课时的口吻,拖长声音,坚定道:“阿泽像季布一样,一诺千金!”生怕祖母和婶娘要反悔。 因达成愿望,喜出望外的裴泽乐呵呵起身,在屋中跑跳着玩闹,丝毫不知裴夫人与明棠上午时就已商议好,要如朝中休沐一般,给裴泽也安排假期,以免他课业过多,倒把身子累坏了。 翌日,听着裴泽以炫耀口吻展示他“讨假还假”过程的陆举人:......所以这两种方案有任何区别吗? 怎么说呢,家中长辈不溺爱孩子,对孩子百依百顺,算是十分难得了。至于过程,他不能强求一个稚龄的孩童能看出长辈们光明正大的小心思。 陆举人清清嗓子,与裴泽道:“今天先生给你讲一个‘朝三暮四’的故事。” 因知道明天就不用再来的缘故,裴泽比前两天更加活跃,等到了该回静华堂的时辰,正要跟陆举人告别,却听他道:“明后两日虽是休息,也不可将正事抛下,每天写一张大字,来时给先生看。” 裴泽年岁小,早早握笔写字怕影响骨骼,陆举人平日里只教他如何握笔,带他养成正确的握笔姿势,每日也不过是捡字形最简单的字,让他写上一页。 要放假时被先生安排了任务,裴泽的兴奋劲登时打了折扣,有几分不情愿地应下,回到静华堂时,立时又恢复了兴奋。命周奶娘把他抱起来,站在檐下,与那只鹦鹉面对面,叽叽喳喳说起了话。 鹦鹉睁着黑豆似的双眼听了片刻,在笼中扑腾着翅膀,站在架子上,大喊一声“救命!”,将头埋进了翅膀底下,抗拒交流的意味明显。 裴泽再想分享不用上课的喜悦,面对着明摆着拒绝交流的鹦鹉也只能是悻悻放弃,扭头回了正房中。 当天晚上,连入梦都比昨日更慢些。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早就盼着的休息日,裴泽用过早膳,本能地就要跟几人告别,朝上课的地方过去,都走到门槛前了,才反应过来,今天不用过去。 不用上课的裴泽再次化身小跟班,跟在裴夫人和明棠身边寸步不离,坐在花厅中看着两位长辈处理着家事。 这画面裴泽从前也曾见过,这次却是待人散了,立时疑惑发问:“祖母和娘不用休息吗?”明明是休息日,为什么她们还要忙正事。 明棠立时附和:“是啊母亲,不若我们也与阿泽一般,每五日休息两日吧。那两天就由管事们处理就好,并不会耽误什么大事。” 这些日子裴夫人渐渐将家中琐事交由她处理,那些管事们来问及诸如此事如何处理时,明棠最常说的两句话便是:“旧例如何?”“若无旧例,可有与此相仿的?” 裴家管事们得力,以至于这一招无往而不利,明棠只要问起,立时就有人提供以往遇上这种事的处理方案,明棠听罢,也总是一句“就依此例”就解决问题,偶尔才会因情况不同,改变做法。 渐渐习惯了明棠的作风的管事们更是揣摩着她的模样,来请求示下前总要想一想旧年有没有过这样的事,以免少夫人问起,却回答不出来。以至于,她的办事效率极其之高。 裴夫人初时不甚赞成,后面竟迅速也接受了这个做法,只是她手里的事多是与亲眷家的交际,轻重拿捏需要得当,不能一味依旧例,也只得怀着淡淡的遗憾处理着事务。 自己不能歇息,儿媳却想要躲了懒,裴夫人淡淡一笑,在明棠殷切目光中,道:“不行。” 明棠立时做伤心状,与裴泽道:“瞧见了吧,你还能有假期,婶娘是一天都歇不得了。还有你叔叔,这都连续上班多长时间了,甚至不能回家一趟。” 有对比才有幸福,裴泽心有戚戚,瞬时觉得先前还觉得两天假期有些少的自己实在是不像话。 待与明棠到了诚毅堂中,面对着冲过来要与他玩的小马也目不斜视,径自去了书房,吩咐侍女们取出自己专用的文房四宝,架势十足地写起了陆先生布置的作业。 他姿态端正,落笔时极认真,明棠见他握笔姿势正确,便不再多管,待裴泽举着写好的大字来求表扬时,昧着良心,夸赞几句。同时,决心一定要把裴泽自小到大的描红保存好,待裴泽长大了,订在一处,当做礼物送给他。 裴泽得了意外的假期,又亲眼目睹了大人们不得休息的惨状,原就不抗拒陆先生,待假期结束后,主动便随着侍女去了上课的小院儿。 他执意要自己走过去,周奶娘也不强行要抱他,帮他跨过正房高高的门槛后边放他下去。 裴泽背影矮小,瞬时便淹没在身后随侍之人的身影中。 明棠看着,心中忽而一动,问裴夫人:“我记得,先前过年时,族中许多人家都带了年岁不大的孩子过来。” 裴夫人颔首,示意明棠继续往下说。 “阿泽一人上课,难免孤单,时日久了,也不易于培养他的性情。我想着,不若从族中子弟里选几个年岁比阿泽稍大一些的,来陪阿泽一道上课。一来,当做玩伴,二来,同族子弟,又是一道长大的情分,日后也能给阿泽做个帮手。” 裴夫人闻言,不禁看了明棠一眼,细细思索:这话听起来,入情入理。且照此一来,好处还不止这一桩:与裴泽一道上课的这几个孩子,日后前程上自然而然会与族中其他人家的子弟有所差别。 便是为着这个,族人们自然要努力争这一件事,主支自然而然便会更受尊崇一些。便是主支子嗣不丰盛,也不虞日后会有什么后果。 想清楚这些,裴夫人颔首应下,立时就让管家将这事告知了裴家族人们。 果不其然,得知此事后,颇有些裴氏族人动了心思。似他们这种有世袭爵位的人家,每一任的世子天然便是宗子,日后的一族之长。裴泽自从明棠进门那时起,就被众人心照不宣的称为“小世子”,以后的地位可想而知。 若是自家孩子能与小世子一道长大,就算不说情分上的事,跟在他身边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是以消息一传出后,裴夫人立时就忙了起来,时不时便有族人带着家中适龄的孩童上门拜访。 裴夫人是为着给裴泽挑伴读,孩子的出身倒是其次,品行才是她最看重的事。前后忙了小一旬的功夫,总算是敲定了三个人。 三人皆是较之裴泽大了三岁的模样,因向来也是被人见过后赞稳重大方的孩子,单看这几个孩子,是半点挑不出错来。 因孩子出众被选中的几家自是欢喜无限,而裴夫人又命人往没选中的那些人家里送了礼物,白忙了一场的人家虽有私下嘀咕的,因裴夫人甚至连定国公正经弟弟裴塘家里的小孙子都没选中,到底也不好说什么。 唯有被裴夫人拿来当借口的裴塘一家,整日里气氛都是阴沉沉的,裴塘瞧着妻子容氏时,话中满是讥诮:“不是说你孙子聪明,以后有前程?我看,怕是连裴那个穷酸的孙子都比不上了。” 容氏不甘示弱:“你这是怪我得罪人家?你可别忘了,你上元节前花的那一大笔钱是为了做什么?” 翻起旧账后,夫妻二人齐齐闭了嘴,心下后悔十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分明是跟主支关系最亲的一支,如今闹得还不如快出了五服的那些人亲近。 裴家动静不小,初时还有人猜测着裴家这是要做什么事,留意了几天,终于发现是为了给裴家小世子找几个玩伴,一时之间,颇有种奇特的荒谬感。 因裴钺看守皇城紧密,有仆从被裴钺扣下之人难免冷笑:“不过是给奶娃娃找几个玩伴都闹得这么大阵仗,难怪裴钺现下一副将皇城看成他自己家的模样,简直是无法无天!” 皇帝已有半月有余未现于人前,宫中自然也有人传话说陛下一切都好,不信的人却是越来越多。 人心浮动之时,占着金吾卫指挥使这个极重要位置的裴钺自然成了有心人的目标。 这日,裴钺如往常一般,起身活动过筋骨,拆开家中所送书信,见明棠满篇尽是对裴泽的调侃话语,摇头,提笔:幼娘可多言自己之事。 搁下笔,正要去处理今日事务,却得到消息:有人上本弹劾他不孝——理由是他与父亲别府另居。魔/蝎/小/说/m/o/x/i/e/x/s/.c/o/m 83. 第八十三章 勤俭节约 父母在,则子孙不分居。当今之世,若长辈仍在,多得是几世同堂,共居一府之中的人家,多时甚至几世同堂。如裴家这般,父与子分开居住已属少见,何况还是父亲居于府外。虽耳目灵通些的人家都能隐约猜到其中有内情,且多半是定国公身为父亲其身不正,认真说来,也能给裴钺安个不孝的名头。 这年头,不孝乃是大过错,人的名声更是十分紧要,裴钺得了消息,眉梢微蹙,命人将书信送回家中,稍一沉吟,坐回位中,开始写自辩折子。 当年之事,皇帝一清二楚,十数年来,先是重用兄长,后又对自己托以重任,又数次称赞母亲,态度一观可知。是以,他心中无半分慌乱,丝毫没有自己正面临严重指责的自觉,反而颇气定神闲。 写罢,已近午时,裴钺将墨迹吸干,命人将之递上去,叫来长风,命他到定国公处走一趟。 定国公因年前生了病后不愿出城,如今就在城内居住。长风自也知道其住处,快马赶至,说明来意,被迎往书房之时,却迎面撞上了折柳。 长风认得这是少夫人身边的侍女,不觉诧异,却也不好多说,跟人进了书房,恭恭敬敬行了礼,还未说明来意,就听位中之人轻哼一声:“怎么,他媳妇派人来一趟还不知足,还要你来走一趟?你叫他放心,我既然应了,便不会出尔反尔。” 说罢,竟直接端茶送客。 长风话还没说完,自不可能就这样离开,躬身应是,脚下却如扎了根似的不动:“国公爷误会了,世子如今日夜值守皇城,并未与少夫人有何约定。小人此来,是奉世子之命,告知今日朝中事关裴家的大事…” 定国公先时还有些兴致,想着这夫妻两个竟是分头来的,莫不是起了内讧,听到后面,眉头大蹙:“不就是他被人弹劾?我已答应了上折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提起这事,裴坤仍有些不耐烦,再没想到,他那个儿媳妇这才几个月,竟已对家中旧事一清二楚,还敢堂而皇之地拿来要挟他。 那小丫鬟的口齿也够伶俐——“前些年国公爷因要散心,住在城外别院清静,回京后因不欲被人叨扰,又嫌府中住得腻了,特意挑了处风景好的别院来住,咱们府里自然是一清二楚,放在外人眼里却不是那么回事,世子如今竟因此事被弹劾了。” “说来,老人家想住哪住哪,咱们府上宅子多,您就是一个月搬一处也没什么要紧的,偏这些人多事。我们家少夫人听说了消息,立时就与夫人商量了,虽先人有遗命在先,也还是要接您回府长住,若不然,怕以后还有些风言风语。” 字字句句都是漂亮话,可裴坤怎会相信他那个连喝口茶水都要记在账单上的儿媳妇会说出这种话?稍稍一想,自是对折柳的来意清清楚楚。 不就是以先人遗命要挟他上本为裴钺说话吗?甚至连理由都替他想好了。 林氏这么些年都没把他被父母厌弃,几乎驱赶出府外的事实说出来,裴钺亦是如此,可以明棠的作风…… 定国公年过半百之人,手上捏着大笔财物,因毕竟身份仍在,每日里日子仍是逍遥,平日里最是看重个体面。一想到将来有一天,京城中人都知道他作为嫡长子,在父母眼中比不上林氏母子三人,就觉得面上火辣,终是应了下来。 怎么刚答应下来,裴钺又使人来此?裴坤心下不悦,自然也没什么好话,见长风所说也是同一件事,再次送客。 长风再没想到少夫人居然抢了先,也不争辩其实世子只是让他来传个话,并不指望他能为世子说话,转身便告了退,琢磨着该回府问一问少夫人派来的侍女说了什么。 裴家之事暂且不提,因这些□□中无甚大事,裴钺官高位显,弹劾他之事自然而然成了要事。如今是内阁理事,折子递到阁臣们手中,明尚书略看两眼,知道事涉裴钺,便放下折子:“我避个嫌。” 裴钺与父亲别府另居一事是事实,况且众阁臣亦是各有各的立场,见分管礼部、按理最有发言权的明尚书打定主意一句话也不说,首辅俞尚书一锤定音:“交给陛下处置吧。” 皇帝久不上朝,却并非对政事不管不问,只是因病势汹汹,常常精力不济,因太医言明,太后、皇后又从旁劝谏,便安心养病,命人将朝中大事及时禀报也就是了。 内阁的消息传来时,皇帝正倚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与皇后说着话,摆手命传消息的人下去,皇帝抬手,将碗中药汁一口喝尽,随手搁在一旁,与皇后道:“看来裴钺这些日子很是得罪了些人。” 裴家这桩公案又不是今日才发生,总也有十数年的功夫了,偏偏这时候又把这事提出来,不用想就知道是有人看他不惯。 皇后将空碗递给侍从,微微俯身为皇帝擦拭了唇角,含笑道:“可不是么。我在宫中,也听人说过,近些日子皇城之中,戒备很是森严,裴世子这些天抓了些人,私下里怕是有不少怨言。” 话到此处,微微一顿,继续道,“裴世子之事暂且不论,陛下此番病愈回朝,也该仔细考虑储位一事了。” 皇帝甫一生病,立时就有些暗潮汹涌,且皇帝自己都不愿让几个儿子对他的病情太过了解,多半也是因为储位未定,是以人心未定。裴钺这样加强皇城戒备,也是因皇帝不愿泄露病情,是以配合着多加戒备罢了。夫妻多年,皇后又无子,不管是哪个皇子上位,与她都无甚干系,因而也就直言不讳。 皇帝微微蹙眉,轻一点头:“朕知道了。”拾起送上的几份折子,心下正沉吟着要怎么把这折子驳回,门外传来轻响,随后内侍进来,又递上封折子。 展开一看,却是裴坤的。 皇帝先是皱眉,看着看着,却是笑起来,连批复也不想了,直接道:“把定国公这份折子给御史台看看,告诉他们,以后闲着没事,少操心人家家事。” 因话说得急了,待人一走,立时重重咳嗽了几声,面色亦多了几分潮红。 原本在一旁侯着的内侍宫女们立时忙碌起来,皇后亦是一脸担忧上前,坐在皇帝身侧,喂他喝了半盏温水,见他面色好些了,问道:“陛下可要躺下歇会儿?” “不必。”皇帝自觉今日精神比前几日还要更好些,不过是偶有咳嗽,不算大碍,平复了喉间干痒,笑道,“这裴坤,老了老了,总算是还有几分怜子之情,知道为儿子开脱。” 早些年也不知他怎么想的,为了个小妾跟样样挑不出错的林氏闹矛盾,待那小妾死了,没过多久又跟林氏生了裴钺,偏偏又不管不问。倒是这次,做得还像那么回事儿。 见皇帝不再咳嗽,皇后也不多劝,顺着道:“总归是亲生的骨血。” “是啊…”皇帝沉默片刻,忽而道,“明日开个小朝会吧,叫老大他们也来。这几日我精神好,总不上朝也是那么回事。” 小朝会向来只有朝中重臣,皇子亲王只参与大朝会,皇帝仿佛只是随口一说,皇后却是本能多看了眼放在不远处架子上的冕旒,随即柔声道:“晚间多用一盏雪梨羹吧,是我去岁亲手制的膏,生津止咳。” 皇帝摆明了要维护裴钺,裴坤又自己上折子说了是人家自己想住在别院清静清静,词句还颇为犀利,诸如“有那么多宅子,想住就住了,你一家子挤在一起是因为你想吗,还不是因为没房子住。”此类的话语,让人看了便觉得火大,偏又无法反驳。 谁让人家裴家确实是产业众多,风景各异,想换个心情这理由十分合情合理,倒显得这些弹劾之人没见过世面一般。 晨间传出弹劾的消息,至晚间,事情已被平息,外交官折柳跑了一趟定国公的居处,不仅领了一份来自明棠的项目补贴,还得了笔来自裴夫人的赏赐,颇是发了笔小财。 她管着明棠的生意,本就月钱高,得了意外之财,立时就自掏腰包,给院中众人加了菜,当作散喜气。 她们自去笑闹,明棠坐在书房中,看着裴钺的书信,提笔,想着裴钺写下这行字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一时忍不住露出笑意。 回过神时,却见纸上已落下团墨渍,其下笔迹蜿蜒,竟是她不自觉写下了“裴钺”二字。 墨迹仍未干,在烛光下闪着细微的光,明棠一怔,将笔放回,拿起信纸,正要团成一团,扔进纸篓,手下一动,却是将其夹进书中,放置一旁。 纸价颇贵,她这是勤俭节约。 待要依言,写些与自己有关之事,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思索数番,仍是没有头绪,明棠举目四望,干脆提笔:近日忙于看新出话本,情节较之往常俗书,颇为有趣,大略如下。 接到家中书信,忖度其厚度,略带几分期待,从头看到尾的裴钺:…… 信中所言,的确不见裴泽之事,也与明棠相关,可他怎么还是觉得自己被敷衍了? 明棠对他所想,分毫不知。因今日是裴家幼儿园扩招第一天,她与裴夫人难得一道送裴泽过去上课的小院。 家中所遇风波,分毫波及不到裴泽身上,他满心所想,唯有以后可以跟其他人一起上课,连带着今天早早就兴奋地起身,闹着要去上课。 知道同学们因住在府外,过来需要时间,他这时候过去,一个人也见不着,才按捺住了急躁之情。 裴夫人看着,不免感叹:“看阿泽这兴奋劲儿,若是早早给他寻了同窗,怕他前些日子也不会那样抗拒上课了。” 话音刚落,裴泽就抬起头,看向两位长辈,试探道:“有同窗,是喜事,不放假庆祝一下吗?”魔/蝎/小/说/m/o/x/i/e/x/s/.c/o/m 84-90 第84章 裴泽心心念念, 自认为理由十分合理,裴夫人听了他的话后却是面色立时一沉。裴泽见状,长长叹息一声, 不敢多言, 摆摆手,接受现实:“好吧好吧。” 那勉为其难的模样, 好像他做出了多大的让步。 一行人说笑着到了上课的地方, 恰与几位来送孩子的族中妇人遇上。寒暄罢, 一道进了小院, 见屋中已色色都布置齐备, 隔窗一望,便能看出裴家给众人的待遇都是一样的, 心下放心之余, 待裴夫人与明棠越发多了几分亲热。 略看过一时, 众人移步到花厅说话,裴夫人自有府中事务要处理,留下明棠待客。 裴家绵延数代, 族中嫡支袭国公爵, 代代皆有出色子弟, 因而始终站在京都豪门前列。而支脉无爵可袭,虽说借着国公府的威名, 族中对贫寒些的每逢年节自也有钱粮帮衬,因而便是过得最差的人家,也还算是衣食无忧, 自然也还是渐渐分出了高低。 嫡支千挑万选,给小世子裴泽选出来的三个伴读里倒有两个是族中中下等人家里的孩子,唯有一个, 父亲现在军中,官位却也有限。 因而这次得了机会,几家的妇人都颇是重视,先时已经在家中叮嘱过几日,亲自见了,知道嫡支不是单纯为了找几个孩子陪着小世子玩儿,是真的与小世子一道上课,感激之情越发真挚。 一方是心存感激,一方是单纯把自己看成幼儿园园长兼家长,明棠此前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交流之时颇感新奇。双方都没存着什么别样心思,气氛自然也就越发和乐。 家长会么,话题自然是孩子们,在座的都是每日里时时照看着家中小辈的,多的是趣事可以交谈,一时就听厅中笑语不断。 眼见着几人说笑,明棠悄悄起身,随闻荷到厅外略站了一站,说了几句话,安排了午间的膳食,转回厅中,捡了偏些的位置坐了,却见个容长脸的妇人起身,片刻间已到了自己跟前。 明棠往日里代裴夫人与族中人交际,来往的多是各家长辈,与同龄的妇人交往不多,对眼前这人却是有印象的。她是裴泽新同学裴杨的母亲石氏,此次是与她婆婆一道来的,方才并不见怎么说话。 石氏想也知道自己的举动略有些突兀,端端正正行了礼,口称“婶娘”,又认真道了谢,见明棠稍稍一怔后扶她起身,便也在明棠身边坐了,犹豫几息,低声道:“前儿遇着一桩奇事,侄媳待要略过不理,却觉得实在放不下,婶娘出身名门,如今又与夫人一道当家,见识比侄媳宽广了不止多少层。今日好容易有了机会,婶娘只当是听个故事吧。” 便低声絮絮说来。 明棠这些日子为给裴泽选同学,对这些人家里都细细做过背景调查,知道裴杨一家素来风评不错,都说这是一家子正经人。今日她亲眼所见,石氏衣饰简薄却整洁,在公府待客的花厅神色亦是自如,只是话不多,可见是个谨慎人。 谨慎人犹豫之后说出的话,明棠自然不会忽视,当下多了几分郑重,拧眉细细听了,心中却是微讶:虽是小事,细琢磨之下,能牵连出的事可不小。 石氏说完之后便是眉梢一松,略带几分羞赧:“婶娘勿怪,事是小事,侄媳只是略觉得有几分不妥,扰了婶娘的清静了。” “你能想着把这样的事说与我听,正是我们亲戚间的情份,便是再小的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再没有‘扰了清静’这样的说法。只是你这话可不许再往旁处说去,毕竟涉及族中长辈,若传出去,并不好听。” 见明棠语气真挚,并不因人微而嫌言轻,石氏心中微松,也露出个宽慰的笑意。心道怪不得这位婶娘入了裴家门之后再无一人诟病她为人处世的,便是有人背后说些酸话,也不过把那不能生育一条拿出来翻来覆去的说,旁的再说不出什么。 也不想想,若是裴夫人与裴世子在意这个,焉能让她入门? 换句话说,能让这二位不在意生育这一条,这位婶娘必有其过人之处。如今亲眼所见,可不就应了这一条? 想着,她朝明棠一笑,低声道:“婶娘放心,侄媳省的。”若不是瞧着塘二老爷家几次三番与这位婶娘不睦,这位婶娘也真就不许塘二老爷家里的孙子进府给小世子伴读,她也不敢就这样在她面前说人家的闲话,毕竟是与主支关系最近的一支呢,稍有不慎,便要吃挂落。 明棠将石氏的话暗暗记在心上,想着等散了后寻人去暗中盯一盯。裴塘家中管家与楚王府的管事有来往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能算小,端看这来往之间究竟是为了何事了。 当世之人看重宗族,裴塘到底是当代定国公的弟弟,裴钺血缘上的亲二叔,若是真掺和进了大事之中,裴钺几个是再不能扯得清的。 心中念头纷杂,明棠面上半分也不显露,只与眼前的石氏说些闲话,倒让石氏又在心中暗赞了几句“婶娘好定力”。 长辈们有长辈们的交际,小辈们也自有自己的相处之道。裴泽先前已是知道以后会有人与自己一道上课,坐在位置上老老实实待了一会儿,等窗外没了窃窃私语的声音,知道是祖母她们离开了,立时就恢复了好奇的本性。 小小学堂里人数扩充了四倍,裴泽坐在前面,先生面前不好光明正大扭头去看,便悄悄摸摸转动着视线,打量着身边的人,却恰好与之对上视线,不由自主便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他身旁的恰好便是较她年长两岁的裴杨,见裴泽友善,绷得紧紧的面上也松快了许多,流露出几分笑意,点头低声道:“泽叔叔好,小侄裴杨。” 定国公嫡脉近些年子嗣不丰,裴泽亦算是父母的老来得子,因而年纪虽小,辈分却高,却还是头一回真正遇到与自己同龄的小辈。听旁边的裴杨称呼他为“叔叔”,登时一呆,指了指自己:“你叫我叔叔?” 裴杨认真点点头,板着手指一板一眼:“泽叔叔与我父亲一样,都是水字辈,我是父亲的儿子,当然该称呼您‘叔叔’。” 裴泽往常所见,“叔叔”这个词指代的最鲜明的形象自然便是裴钺,却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被人这样称呼。回想裴钺寻常对待自己时的模样,立时有了长辈的自觉,忍不住悄悄端正了坐姿,十分庄重、沉稳地点点头:“嗯,要好好听陆先生讲课,长大了,为长辈分忧。” 裴杨也肃容听了,认真应道:“是,谨遵叔叔教诲。” 一旁给足了孩子们交际时间,正等着他们互相认识,暂时没开始讲课的陆先生禁不住一乐。 一对一变成了一对多,因各人年纪差距都不大,陆先生倒也不觉得为难,询问了几人在家时开蒙的进度,见大差不差,便按往常习惯,先给进度接近的裴泽与裴杨上了课,布置了任务,自己细细为余下两位另行讲课。 裴泽手握为他特制的毛笔,照着纸上描红,一板一眼写着大字,注意力却禁不住被陆先生吸引,耳闻他讲的都是自己未听过的内容,手上动作逐渐缓慢。 待回了静华堂,见裴泽不似往日一般先来撒娇玩耍,竟是先去了书房,仔仔细细写着大字,裴夫人不由得心生疑惑: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裴泽这一用功,时间便飞速流逝,到了晚间明棠过来一道用饭时,竟还不见他的人影。婆媳二人安坐桌旁,明棠不禁奇道:“阿泽呢?” “估摸着是在学里受了什么刺激,一回来就点灯熬油的写字呢。”裴夫人抿嘴笑。 说着话,裴泽就在侍女陪伴下净了手,过来用饭,许是没听见两人说的话,安安生生地便坐到了桌旁。 如今他用筷子已经颇为熟练,不过是因着人小胳膊短,够不到远些的饭菜,奶娘为他夹了菜放到跟前小碟子里,他也就认认真真夹起来吃了。虽长辈们没真正教过,因常受着熏陶,明棠在旁看着,倒觉得有几分裴夫人的风采,不复当年吃饭似打仗的模样。 裴家并没有什么食不语的规矩,明棠又素来是个喜欢在饭桌上聊天的,裴夫人时常与她一道,早已习惯,见明棠时不时抬头看裴泽,心中就有些预感。 果然,下一瞬就听见明棠笑着问裴泽:“听母亲说,今儿有人放了学十分用功呢,可是学里有了什么新鲜事,可愿说给祖母和婶娘听一听?” “没什么新鲜事。”裴泽放下筷子,仔仔细细回想了一下今天的经历,确认没什么新奇的:就是学里来同窗了呀,还是祖母和婶娘给他选的呢。 “我听说陆先生今日是分开给你们讲的课,可是因着这个,阿泽觉得自己落后了?”明棠托腮,看着裴泽笑道。 裴泽沉思,摇头,随后认认真真复述了陆先生的话:“陆先生说因两个哥哥开蒙早些,学的东西也多些,如今要分别讲些日子,待过些日子进度赶上了,再一道讲。” 他上课偷偷听了,十个字倒有六个字听不懂,简直跟婶娘晚上哄他睡觉时念的书差不多。 不过,这也很正常,裴泽十分看得开:“娘先前说过,你们比我年纪大,懂得自然比我多。如今学里几个都比我年纪大,自然比我要懂得多了。” 他说的自然,裴夫人两个却是有些诧异,对视一眼,显而易见猜测都落了空。 不是因为进度落后? 明棠垂眸想了一瞬,恍然,笑道:“那必然是因为阿泽如今也是当长辈的了,自然要当个表率,我说得可对?” 裴泽丝毫不见羞赧,理直气壮点头:“这是自然。阿泽既为长辈,自然要以身作则。” “长辈”两个字,连音量都要高些。 比不过同辈的兄长就算了,总不能比不过小辈的侄子,裴泽回想以往明棠的模样,昂首挺胸,握拳,狠狠点头。 孩子有上进心自然是好事,虽则他这副小小人儿硬充长辈的模样十分可乐,裴夫人也没有拆台的意思,忍着笑肃容称赞:“有志气的好孩子!” 得了祖母称赞,裴泽越发坚定了意志,早将早间还在求放假的自己抛之脑后,满心想着的都是他可不能丢了身为长辈的颜面,要好好的给侄儿做个表率。 以往玩闹着教裴泽那些蒙学书籍时,明棠就已发现他十分聪颖,如今既是正经开蒙,裴泽又端正了态度,进步是肉眼可见。 她们每日里见着,倒还不觉,裴钺归家见了他,没说几句话,见裴泽虽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却是按捺着进了书房,登时一呆。 眼睁睁看着上一瞬还赖在自己身边撒娇的小侄子下一瞬便依依不舍离了眼前,裴钺立刻低声询问,连话都是跟裴夫人当日一样的。 “阿泽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第85章 裴钺加班这么些日子才回家, 虽有家下人常常送些消息进来,还是不如在家中时消息灵通,尽管早知道裴泽现下已进了学, 亲眼见着裴泽端端正正行了礼, 只稍稍耽搁了一会儿就进了书房,心下难免诧异, 不由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 却察觉屋中侍女们大都有些异动, 下意识往书房方向看了看, 又都松了口气似的, 各安其职。 裴钺这才察觉到违和之处——回府进了静华堂这些时候,除了他们说话, 竟还没听见旁的声响。裴夫人虽素来端严, 规矩并不严苛, 不强求什么“出入不闻人声”一类的规矩,今日竟是如此,裴钺心中不免越发疑惑。 他不过是在皇城中住了些时日, 怎么连静华堂的规矩都变了? 裴夫人却不答他的话, 起身朝西侧宴息室过去。几人挪了地方各自坐了, 林妈妈带着侍女换了茶,边笑着道:“世子这些日子不在家, 不知道小世子自进了学,有了伴儿,现下可是用功得很了。底下人见了, 难免小心些,如今出入都不敢高声儿的。” 裴泽近些时日勤奋情状人尽皆知,静华堂的大小丫鬟们日日与裴泽在一处, 眼见着自家小世子几乎是刚把话说顺畅,立刻开始无缝进入苦读状态,也就不自觉紧张起来,生怕误了裴泽学业。如今静华堂真真是应了那句话——不敢高声语,恐惊房中人。 “方才在正堂,隔一道门就是书房,她们这是怕你说话声音大,扰了小读书人呢。”明棠欣赏了半晌裴钺的疑惑神态,此时终于舍得为他解惑,跟在林妈妈身后悠悠补充,“至于他眼下为什么这么用功阿泽现下也是当长辈的人了,日日与小辈一道念书,总不好在陆先生跟前露了怯,只好放了学自己偷偷学了。” 裴钺是忽然归家,家里上上下下都没什么准备,明棠不过是家常打扮。因已近三月,近些日子天气明媚,便捡了轻薄些的春装来穿,如今一声鹅黄裙衫,发间点缀着蜜蜡珠花,坐在裴夫人身侧说话时,窗外未来得及湮灭的余晖透过窗纸映在她脸上,明媚又温柔,裴钺听她说话时视线移过去,不自觉就看住了,一时又有些怔怔的。 裴夫人旁观者清,唇边噙着笑意,倒也不欲打扰,端了茶盏了悠悠抿了一口,饶有趣味地看着明棠原本镇定的姿态渐渐带上几分不自然,唇边笑意更甚。 “好了,你才从外面回来,我这里你也来拜见过了,这些日子每日里劳心劳力的,如今总算是能稍歇一歇,快回去换了衣裳松泛松泛,待会儿再来。”裴夫人摆摆手,立时就有侍女作势要送二人出门。 春风已经悄悄吹绿了枝稍,正是换季时节,府中事务不少,来往侍女们换了颜色轻柔的春裳,见着二人时皆往后退一步轻声问好,一路上都没断过,与裴钺想象中二人相携安静回房的气氛相去甚远,却让他生不出旁的念头,只觉得这样也是极好的。 迈过大门,绕过影壁,裴钺脚步却是不由又停了一停,目光略过阶下多出来的陶瓮,给明棠递了个眼神。 “我嫌这院中没什么花木,光秃秃我的不好看,便找人移了株花木过来,世子目光如炬,不若猜猜是什么花?” 说话间已到了跟前,裴钺看着那瓮中空空荡荡,无语片刻,见明棠仍在笑,身后跟着的侍女也不接话,定是要他来猜的模样,竟也不再追问,而是稍一沉吟:“既放在阶下,靠着廊柱,想来以后是要往上攀附的,那定然不是紫藤就是蔷薇了。” 见明棠眉目间略过一丝讶然,裴钺心中越发肯定,再一思索,笃定道:“是蔷薇吧?” “世子料事如神。”明棠是真有些佩服了,未免种不活,她只是令人选定了苗木,要等天再热些移过来,现在这里是真真正正的就一个空花盆,这也能猜出来? 说话间已进了宴息室,裴钺甫一进门,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心弦不由一松,连声音都放柔了许多,带着些微笑意:“想知道我如何猜出来的?” “自然。”明棠还在思索是哪里漏了线索,竟让裴钺这么快就得了答案,没留意原本跟在她身后的折柳几人已是悄无声息停下了脚步,连宴息室的门都无声无息合上了。 裴钺已是进了内室,一望之下立时发觉各色帐幔已换了应季的颜色,净是一色的轻粉浅红,点缀着几样浅绿嫩黄,越发显得春意盎然。 这样明显的喜好,还想不明白他为何能猜出来?裴钺脚步轻快,偏是暂时不应她的话,转去屏风后,转眼已是去了大衣裳。 明棠在屏风前止住脚步,看着后面影影绰绰的身影,到嘴边的话一时竟忘了,转而嘱咐道:“净房中应已给你备了水,旁边架子上叠着的是给你备的衣裳,母亲那儿知道你才回来,着意嘱咐了晚些用膳,戌时初过去也使得,不必急。” 已是春日,明棠前儿刚命人将这屏风换成了应季的花色。裴钺立在后面,精致馥郁的花丛中映出个秀丽的人影儿,裴钺低低应了,又道:“你素来瞧着安静,私底下总有许多活泼念头,蔷薇花开得热闹,故而我猜那是株蔷薇。” 他声音放得低,明棠不免靠近了些,映在花丛中的身影越发清晰,裴钺继续道:“再者说,我记得府中花园有一架紫藤,你既寻了花匠,知道园子里有紫藤花架,想来是不肯多费这些心力在眼前再植一株的。” 明棠恍然,这才知道裴钺的确没有那从空陶瓮中猜出要种的花木的本事,却有着抽丝剥茧,从旁入手的能力。 该说不愧是军中世家的子弟吗?自幼就要学着如何掌管一军上下,自然不能放过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 “世子果真是家学渊源,闻一知十。” 话一出口,顿时有些后悔——裴钺自小由他长兄教导文韬武略,长兄偏又战死沙场,这“家学渊源”四字,难免让他想到伤心事。 知道裴家母子三人感情深厚,明棠一向避免提及,此时不免暗暗懊恼: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 裴钺却似没有察觉,丝毫没有停顿,语气温和中带些感慨:“我幼时顽劣,不如阿泽多矣,兄长教导我时,也免不了生几场气。如今我虽没什么大长进,也还不算个废物,阿泽以后是定然要胜过我了。” 明棠低低吐了口气,知道裴钺并无伤怀之意,不由也微微笑起来:“阿泽人小,主意却正,天资也聪颖,好生教导着,再过十几年,又是京城一‘玉郎’了。” 屏风后裴钺动作一停,心下放松的明棠已是想起了旁的事,指尖描摹着屏风上的花瓣,有几分心不在焉:“你既然回了家,看来陛下是大好了,明日就要恢复早朝了吧?先前陛下总病着,你要在皇城里备着不说,城里各家也不好走动。往年这时候,各家约着去庙里上香的可多着。” 上完香,能看得上眼的多半也就定下了。 “说起来,我倒有件事要同你打听。那日秋猎,我记得虞国公的三公子曾说要请教你箭术,后来他又被陛下放到金吾卫中,正在你手下当差,你后来和他果真交往过吗?他素日为人如何?” 要不裴钺忽然回来了,她今天写信时也要问他一问的,现在倒是省事了。 如今正当“京城玉郎”的裴钺耳闻着明棠的话,眼珠一错不错地跟着明棠的指尖在花瓣上移动。 隔了层朦胧的绢纱,艳丽的颜色更衬出那抹细白,他心中微动,下一瞬微微迈出一步,猿臂轻舒,准确握住明棠手腕,轻轻一带,已将明棠也带到屏风后狭小的空处,意有所指:“怎么幼娘书信上不提自己的事,亲眼见了也只说旁人?果真是跟着母亲管家管惯了的,眼里心里装得事情多,倒把正经事忘了。” 明棠本就神游,哪里想得到裴钺这样突然的动作,回过神时已经成了个很符合亲密夫妻的姿势。 裴钺已是半裸,毫不在意地袒露着胸腹,屏风后地方不大,光线更是昏暗,却越发衬出他身姿优美,明棠稍一挣动,掌心立刻触到他温热的皮肤。 明棠倒不觉羞赧,还下意识揉了揉。 裴钺手上力气一紧,明棠立时有所察觉,抬头看了一眼,干脆放松倚在他怀里,眼皮一撩:“世子的正经事可是不正经的很了。” “闺房之乐,谁敢说不正经?” 作为已婚男人在金吾卫中过了些日子,裴钺的脸皮厚度显然比以往有所增长,此时一句话说来,倒是理直气壮。 下一瞬,推开净室小门,拥着明棠,跌入已经雾气腾腾的小间中。 日落星起,定国公府各处渐次掌起了灯,自诚毅堂到静华堂的一路自然是灯光最明亮的所在。 洗去疲惫,换了衣裳的裴钺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眉目间越发舒展自然,他如朗月清风般刚一迈入静华堂中,笑意就止不住地从裴夫人眼中流淌出来。 看了眼不过是跟着裴钺回去打点内务,却也换了身衣裳的明棠,裴夫人笑意更深,意味深长地睨了眼裴钺,转头什么也没说,招手叫裴泽过来。 裴泽自觉已经完成了今天身为长辈该做的功课,现下在场的又都是他的长辈,也就自然而然恢复了身为小辈的情态,坐在位中,由奶娘服侍着用饭时,不忘尽孝道,指挥着侍女仆妇们给裴钺添菜。 小辈关心,裴钺还是很受用的,默许了裴泽名为尽孝道,实则乱指挥添乱的行为,时隔不知多少年再次享受到了小时候那种被人服侍着用饭的待遇。 裴夫人与明棠自也不会去管,婆媳两个慢条斯理用着饭,看着裴钺跟前很快被堆了个尖儿。裴泽这才满意了似的,长长叹了口气:“看叔叔饿的,脸都瘦了。” 瘦了吗?明棠目光在他面上一转,似乎的确轮廓清晰了些,可她怎么觉得,不是瘦了,是更结实了? 脑中不期然闪过些画面,明棠轻咳一声,喝汤压惊。 裴泽还沉浸在“叔叔瘦了”的情节中无法自拔,情真意切地怜惜了他身长八尺、玉树临风的叔叔一把,继续叹气:“陛下病了,叔叔就要跟着瘦,还好他病好了,要不然叔叔恐怕也要生病了,到时候可要祖母和娘怎么办呢?” 裴钺就是再宠爱他这小侄子,如今也是忍不了了,皱着眉,沉声呵斥:“说得这是什么话!”他一个垂髫小童,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看向裴夫人,“母亲近来可是见了什么人?”不然怎会让裴泽学了这样的话去。 裴泽眨着眼睛,丝毫不怵:“这是陆先生说的。他说叔叔给一个叫陛下的人当差,陛下生病了,叔叔要尽心尽力,才不能回家的。” “陆先生说得对。”明棠眨眨眼,摸了摸裴泽头发,“只是陛下身份尊贵,阿泽只可以在家人面前这样说,不可以被其他人听到你谈论陛下,可记住了吗?” 裴泽点头乖乖应是:“陆先生也这样说。” 裴钺面色这才好了些许,颔首:“陛下如今已是大好了,明日就要开大朝会,日后叔叔也会保重身体,不让阿泽担忧。” 裴泽这便好了,笑容满面地拿勺子舀了鱼圆吃,时不时还要抬头看裴钺一眼。 小人儿只要亲人都在眼前,便没有丝毫烦恼,裴夫人看着人带他去休息,转头却是不由叹了口气:“陛下到底年纪大了,又病了这一场,只怕日后有的是事呢。” 这些日子裴钺掌管皇城内外,出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裴夫人也是有所耳闻的。她岁数大了,又处在这个位置,自不会觉得陛下病好了,事情便是了了。 经了这一遭,不知有多少人家要被发落呢 正入神,裴钺却是轻咳一声,忽而放了个大消息:“陛下似是有意叫几位王爷入朝。” 裴夫人与明棠皆是一惊,抬头去看,却见裴钺目光郑重,显然不是说笑,裴夫人更觉头疼:“要说这也是应该的事,可放在陛下大病初愈之时,便显得有些” 哪怕是放在半年前,皇帝素来乾纲独断,成年皇子入朝也是应有之事,不过是依旧例罢了。就算为人臣子的有些偏向,总也要想想上头的皇帝。如今偏生是皇帝病了一场,满朝上下都知道陛下身体状况不如以往好,怕是不知多少人寻思着掺和那立储之事。 王爷们在这个时候入朝 明棠自知自己的政治素养与裴夫人比起来算不得什么,见她如此心忧,免不了宽慰道:“说到底,这也不过是天底下最大的一桩争产官司罢了。我们家既不图现下的老爷给我们多分润些东西,也不图早早巴上以后的新老爷,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被人钻了空子就好了,何必想那么多呢?” 裴夫人原也不过是一时心乱,都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事,明棠不疾不徐一番话说完,她也就恢复了平常的镇定,取过两人的手掌握在一起,轻轻拍了拍:“看阿钺的样儿也是不急的,倒是我,年纪越长,越是没了决断了。” “正是你说的这个理儿,我们家无欲则刚,自不必过多烦忧。若是有人想拿捏一二,我们也不是真的软柿子!” 第86章 冬随一夜去, 春还五更来。对于京城的百姓来说,当那场大雪渐渐消融,道旁柳树渐渐泛出绿意时, 春天就已经渐渐来临。对于朝臣们来说, 直到定国公世子裴钺归了家,放松了对皇城的过于严格的管控, 春天才总算来了。 皇帝久病不朝, 京都并未起什么风波, 私底下却是暗潮涌动, 如今裴世子归家, 天子显见已是大愈,可以临朝。总算是回归了以往的秩序, 少不得让人从心底长长松口气。 倒不是说皇帝真有那么厚重的君威, 病才刚好, 一切暗潮涌动都立即止息,而是一个养病的皇帝和一个健康的皇帝,对于储位的影响自然是天差地别。 前番京城中那堪称风声鹤唳的氛围, 也着实是让京城一众官宦勋贵都有些不适应。 天还未明, 有资格列于朝上的朝臣们已经如往日一般, 收拾齐整,从京城的四面八方, 朝皇城汇聚而去。 一路上按官品高低,自有顺序。那官位高的,或乘车或乘轿, 一路不停;官位低的,远远瞧见车轿前挂着的灯笼,便已知该不该让路。 是以朝臣虽多, 若从上空俯瞰而下,直是井然有序,夜色中如流动的灯河,流畅至极。 谨身殿大学士、礼部明尚书如今身居阁老位,自然是从出了明府起,一路畅行无阻,直到了皇城门前才稍停了一停,待守门卫士放行后,沿长街直到宫门前。 到了这里,以他的官位,也须得下车步行。明尚书素来身体康健,从宫门到大殿这一段距离虽长,一路漫步而行,丝毫不见面色有变。首辅俞尚书却是毕竟年纪大了,立在殿中时,还稍稍有些气喘,好在陛下未至,静立片刻也就罢了。 皇帝病愈后首次临朝,自然开的是大朝会,凡是能动弹的,尽皆立于殿中,一丝声响不闻,如同木塑一般。直到皇帝于宝座上坐定,群臣见礼时,才被点化,齐声恭迎。 丹陛之上,皇帝垂眸扫视一遍,抬手叫起,却是待听罢称颂,又随手处理几件不痛不痒的事后,立即命人颁旨。 殿中自是无人敢抬头去看皇帝的表情,也没人敢远远看一看皇帝的面色,只听其中气十足,心中感慨:看来陛下的确是彻底大好了,而不是病情稍一好转便出来稳定局势。看来一切都在陛下掌握之中。 而这纷乱的念头却随着内侍汪伸一句一句念来,完全被其吸引。 抛去那些套话,这旨意仔细听来,就一个意思:皇帝命四位皇子入朝观政,分领兵部、户部、刑部、工部诸事。 旨意既下,自是无可置疑,见群臣无事,皇帝隐在冕毓下的面容上浮出一个浅淡的笑,便命散朝,自回御书房中批阅奏折。 散去的朝中大臣们也免不了三三两两,谈论起这道出乎意料的旨意。 皇帝素来身体康健,登基以来一步步收拢权力,如今朝中高官多半是皇帝一手提拔上来,想要做的事基本没有做不成的,称一句乾纲独断也不为过。 而其自来身体康健,思维敏捷,朝臣们习惯了在这位陛下手中做事,君臣之间不止有默契,也有情谊。是以虽然王爷们渐渐长成,皇帝也逐渐年老,因察觉其不喜欢有关储位的话题,朝臣们也就不去提起。 反正陛下康健,宫里去年还有小皇子降世,若是陛下再康健个一二十年,到时候再提储位之事,连候选人都不一定是谁呢。 至于私底下是否有所偏向,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皇帝突然病了,还是在处理朝政耗费了太多精神,不慎受凉后病的,还病到不能视朝,又命人加强皇城戒备,这就让朝臣们不得不思量。 昨日裴钺归家,昨天夜里点灯到夜深的宅院可颇是不少。 甚至有人连折子都写好了,就等着今日当面上本,请求皇帝早立储位。 说句该掉脑袋的话——这次只是生病以至于不能视朝,下次万一一病以如今的局势,这朝中恐怕立即就要乱起来。 不过,圣天子果真是智谋如海,目光长远啊! 今日这圣旨一出,陛下已有意立储简直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嘛,就不知哪位王爷有这样的福气了。 这人摸了摸袖里藏好的折子,一边与同僚闲谈,一边漫步长长的宫道中,朝门口的侍卫递了个笑脸,混不在意侍卫诧异的眼神。 ——这侍卫又怎能明白今日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大事呢?他只要站好他的岗就是了。 六部衙门都在皇城中,阁臣们办公的地点却是在宫门内,以便随时与皇帝交流。 而今朝会散去,各阁臣回办公地点的方向自然也不与众人同,除了首辅一出殿门就被内侍请去面圣,剩下六位阁臣前前后后,也自然而然分出了亲疏远近。 明家女如今是章家妇,明尚书与章尚书自然要比旁人更亲近,此时也就落在众人身后。 章尚书身在刑部,也练就了一张不苟言笑的威严面孔,如今这张威严面孔上微显愁意,面孔的主人也长长叹了口气:“还是亲家你好福气。” 这次六部之中唯吏部与礼部没有皇子来观政。 章尚书领着刑部尚书的衔儿,虽不怎么管具体的事务,刑部若是有什么大事自然要以他的意见为主。且他在刑部之中自然有些门生故旧,而今来了位观政的燕王,难免担忧这位天潢贵胄会不会引发什么风波。 明尚书微微一笑:“礼部向来循旧例办事,明年又是春闱之年,小事锻炼不到,春闱又是国之大事,陛下自不会把人放到我这里来。” 至于吏部,地位超然,连吏部尚书都有个“天官”的称号,让皇子去吏部观政就更不可能了。 这话两人心知肚明,章尚书也不过是白抱怨一句,不至于真就应付不了,在亲家跟前叹一句也就到此为止了。 倒是有另一件事,章尚书觉得还更要紧些,轻咳一声,话还未出口,先有了三分笑:“亲家,你又要做外祖父了。” 明尚书果真是又惊又喜,竟是拉着章尚书止了脚步,两人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站定,浑不在意前面已有人转头来看。 “元娘有喜了?多久了?”话至一半,转喜为忧,“元娘年岁可是不小了,如今有喜,身体可还好吗?” 章尚书自知这位亲家是个看重儿女的,以往长媳有孕,明家就十足重视,如今也不觉明尚书这番情态有何不妥,只一样样答道:“昨日请了大夫,说是已有月余,一切都好。” 正说着,登时懊恼,“拙荆叮嘱过,说是未至三月,不许我往外说的。” 给明尚书一个严肃的眼神:“万万拦住亲家母,暂且别往我府中送礼物,好歹等到了日子再说。” 明尚书已经知道了,章尚书根本不指望他瞒着明夫人,只好亡羊补牢。 明尚书喜中含忧,恨不得现下就去亲眼看一看自己的长女,哪有心情理会上一刻还相谈甚欢的亲家,已是大步流星,抛下他往前走了。 待至门前,掀帘而入,却见户部钱尚书正在堂屋中喝茶,见了他,点头示意,却是好奇问道:“礼尚面容光焕发,可是家有喜事吗?” 以阁臣之贵重,在宫中也不过是据有这一座小小院落,也需两人共用这三间房。明尚书入阁最晚,继承上一位尚书的屋子,正是跟这位户部钱尚书共用。 钱尚书年长他十余岁,亦是早他两榜登科,说来奇怪,各自在官场中辗转数十年,还真没什么交际,只不过同朝为官,知道有对方这个人罢了。 如今有了同屋的情份,明尚书闻言微微一笑,闻言点头:“正是。” 却也不说是什么事,略一拱手,便转进了西侧他的屋子,留下一个微微有些错愕的钱尚书,回想了几息——方才明章二位似乎的确是落在了后面。 家有喜事,又涉章家难道明家嫁一女入章家还觉不足,要再嫁一个孙女过去? 这两家之间的关系,看来是要比旁人想象的要深厚些的。钱尚书放下茶盏,回了东侧,手中把玩着镇纸慢慢琢磨。 高门大户向来喜好联姻,根深错节之下,几乎家家都能攀一攀关系,章明两家是儿女亲家他自然知道,可也并未多当回事。 嫁娶之事自是平常,他的长孙也正在议亲,妻子看中的名门闺秀背景也是不俗。但娶回来就代表会因之改变立场吗? 不过,像明章两家这样关系紧密,就又是两说了。 内阁七阁臣,如今又是这样的局势,还有那位要入户部观政的楚王钱尚书脑中千头万绪,笔下毫无凝滞,处理着大小事务,时不时唤人传递消息,倒也充实。 与他一屋之隔,同样处理着事务的明尚书却是归心似箭,凝神办完公,几乎是一到了时辰,立即起身,片刻间就已不见了人影。 匆匆回了家,明夫人一如往常,正在正房中等候,目中隐含笑意,见了明尚书,起身迎了两步,又在位上坐下,含笑看着侍女服侍明尚书去了外面的大衣裳,换了身轻便些的。 夫妻二人素来亲近,对方面有喜色,与往日不同,那都是一眼能看出来的事,心中都是一阵嘀咕:谁这样嘴快? 待明尚书坐下,两人竟是异口同声:“你已是知道了?” 对视一眼,明夫人看了眼窗外:“好机灵的耳报神。” 明尚书也是不甘示弱:“夫人也是消息灵通。老章早上还不好叮嘱我不要告诉你,谁知夫人根本用不上我,为夫还没开口,你已是知道了。” 明夫人眉心一跳:“今日幼娘归家,关章尚书什么事?” 话一出口,便知晓哪里出了问题,立时追问:“他叮嘱什么了?是元娘有事?什么事不能告诉我这个当娘的?” 谁知明尚书也被转移了重点,亦在懊恼:“怎么幼娘归家也不派个人来提前送个信儿?也让人有个准备。虽不在休沐日,我早些回来却也不妨事。” 上次见明棠还是送明礼明让两家出京时候呢。 几个小的都随父母外放了,大些的明瑕明琢又去了城外书院,等闲不得回家一趟,如今府中唯余长孙女明琬。 虽则孙女懂事,日日晨昏定省,陪伴祖父母,明尚书也颇是觉得府中空寂了不少。难得女儿回来一次,妻子竟不使人来送信,以至于没见到,明尚书很有些埋怨。 明夫人斜他一眼:“幼娘不过是回一趟家,想回便回了,送什么信?难不成回来一趟还要给你这堂堂尚书府递了拜帖,得了允准,才准上门?要怪也只能怪你今日不是休沐日了。” “陛下病愈,今日临朝,我如何能休沐?”话说到这个份上,明尚书只好讨饶,转而道,“那也该留幼娘在家用晚饭的,好歹陪我吃顿饭再走。裴家住得又近,一时半会儿的就回去了。” 当然,若是觉得天晚了,不便行路,在家里住两天再走就更好了。现成的安乐居还好好地放在那儿,连收拾屋子都不必的。 “为什么不留?”明夫人反问一句,笑意却是越来越深,“女婿与幼娘一道来的,我说家中没人招待,让他晚些时候来接,他偏是不答应,一刻都离不开似的,只在幼娘的安乐居里看闲书。想来女婿也是好容易得了假,我也懒得做那讨人嫌的王母娘娘,少不得放人了。” 明尚书长叹一声:“真个讨人嫌。”这会儿却把当时心中对裴钺的几分满意尽数抹去了,转而关心起明棠今日归家所为何事。 “虞国公夫人前儿找人递了口风给我,打听咱们家阿琬呢。”以目光示意丈夫不许说话,明夫人继续道,“这样的勋贵人家,从前我自是不会考虑了,毕竟交往不多,不甚了解。可如今不是有幼娘么?我们家跟虞国公不熟,亲家家里对虞国公的家事自然要熟悉些,更别说那虞三就在女婿手底下当差了。” “正好女婿放了假,幼娘打听到消息,自然赶着回来告诉我了。” 自然,用半个时辰说完话,剩下时间叫了席面、又与女儿、孙女打叶子牌,乐了一天这种事就不必跟丈夫说了。 明尚书听完,眉梢微拧,问道:“虞国公夫人如何会问到咱们家阿琬身上?” 明琬翻过了年才十四岁,尚未及笄,如今商议婚事,倒不算早。只是明家与虞家素无交往,这突如其来的“打听”,倒让明尚书颇觉疑惑。 没记错的话,那虞三还差两年及冠,比阿琬大了足有三四岁,竟还未定亲? 这些事向来是明夫人管着,虞国公夫人托的中间人也是明夫人亲自见的,此时不免细细分说:“说是早年间有和尚批过命,那虞三不宜早婚,顶好是及冠后再成亲。虞国公夫人也想过先定下婚事,但虞三一团孩气,常常闹着不肯,虞夫人因疼爱他,也就由着他的性子了。” “去岁秋猎,虞三得了差使,虞夫人瞧着他大有长进,又不似往常般闹着不肯娶亲,这才重提婚事。大约是见过我们家幼娘,喜爱她人品,想着‘养女随姑’的缘故,知道我们家阿琬年岁差不离,就来探探口风。” 明尚书摇摇头:“虞国公素来谨慎,虞国公世子也是个妥当人。若是那虞三不错,结一门亲事也还使得。”看了明夫人一眼,低声道,“只是明年又是春闱之年” 他不提春闱还好,一旦提起,明夫人立时拍了下桌子,那声音不轻不重,在这无人的内室却是响亮得很:“再别与我提什么少年才子!” 见明尚书低眉敛目,果真不再提,她也就收了脾气,沉吟道:“总归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从前我带阿琬出去交际,也有人稍稍露过话风,不过是因为那意思不甚明确,我没考虑罢了。虞夫人行事也是果断,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心思,立即就请了人来打听,才让她抢了个先。” “反正阿琬年纪还小,也不是打听了那虞三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立时定下了。待我稍稍放些风声出去,再做考虑。” 如今皇帝也好了,又到了春天,少不了这家花会那家踏青的,带着明琬赴几场宴会,有意无意的,也就差不离了。 明尚书连连点头,十分叹服,故作小心翼翼给明夫人添了茶,叹道:“家中诸事,全赖夫人之功。” 堂堂阁老作此情状,明夫人禁不住一乐,把先时那几分恼意尽去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想起明尚书先前的话,心中疑惑又起:“元娘那里有什么事,你还没跟我说呢!” 明尚书立时喜上眉梢,抚须而笑:“元娘有孕了,已有月余。” 明夫人却是一时大怒:“这样大的事,竟到现在才说!” 说着已经起身,却是衣袖一抚之下带翻了茶杯,恰恰明尚书才添了茶,那水还是微烫的,浸透了衣裳,灼的身上也疼起来 屋子里叮叮咣咣的响,自家夫人又惊呼出声,外间的侍女们便是没得到吩咐,此时也是顾不得了,立即进了屋,服侍着明夫人换了衣裳,擦了药膏,又收拾了屋中狼藉,才陆续退下。 一番忙乱,明夫人原先的怒火也被浇熄了几分,见明尚书一脸愧色,心又软了,询问他道:“是亲家跟你说的?” 明尚书得了台阶,也就顺势在她身旁坐了,点头道:“说是昨日请了大夫,一切都好。” 明夫人自己就是三十有余的年纪添了明棠,焉能不知道这样岁数有孕的感受?一时又心急起来,叫来侍女和嬷嬷,一迭声吩咐开库房,要收拾药材等物,再命人往章府送帖子,要后日上门拜访。 长女有孕,明尚书自也欢喜,见妻子这样情状,想起章尚书的话,不禁拦了一拦:“这大半夜的,开库房何其麻烦?况且元娘初初有孕,你立即上门,一则有些忌讳,二则倒要劳动她接待你。依我说,当年那位窦大夫还在世,你不若请他或者他徒弟到章府看看,比胡乱送些药材也更妥当些。” 窦大夫就是先前明夫人怀明棠时给她看诊的大夫,族中亦有人在太医院为官。 因有当年为明夫人调理身体的情分,明府每年过年向各处送年礼时都不忘往窦府送上一份,并不贵重,不过是聊表心意。 明夫人亲自处理年礼之事,自然对窦家也还算清楚,知道那位窦大夫的确是还在世,身体也还硬朗,只是久不出诊了。 倒是他儿子,听说是他教养长大的,如今亦是青出于蓝。 平日里明夫人自然也是这样的妥当人,不过是被这消息一惊,乍然失了分寸。把丈夫的话细细听了,也就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转眼就把窦家事想得清清楚楚,点头应了,叹道:“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 她这一辈子两个女儿,长女倒是随了她,三十岁了还能有孕息,幼女却是不知道撞了哪里的霉运,竟难以有孕,以致婚事坎坷。 如今自然是一切都好了,明夫人心里还是不免有遗憾。若不是那姓陈的长子都快半岁了,明夫人少不得要疑一疑到底是谁的问题的。 窗外一缕春风吹过,似把明夫人的疑惑带去了别处,让彼处另一人也发出了同样的疑问:“小姐,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给姑爷瞧一瞧。” 吴大小姐这月的月事又是如期而至,如今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却也懒得发脾气,只懒懒道:“急什么?” 这才几个月? 她如今已是看开了,郎君身体康健,她也不是不能生,孩子早晚会有。她现下放在心上的是另一件事:“太太今儿又去后街了?” 侍女犹豫着点点头:“是,说是在那儿待了半晌,午后过去,晚饭时才回来的。” 吴大小姐冷哼一声:“小门小户的,真是拎不清,拿个妾生的庶子当宝,整日里着三不着两的,也亏得她在我面前摆威风。” 主仆两个同仇敌忾,你一言我一语,把个陈太太骂的是一无是处,才觉心里出了口气。 吴大小姐发泄一通,又是来了月事,人就不禁有些懒懒的,脑中竟也不觉想起了一个早也没什么交集的人:也不知那姓明的如今在做什么? 那位裴夫人威严天成,站在她面前都有种说不出话来的感觉,更别说与之顶嘴了。 姓明的给裴夫人当儿媳妇,恐怕就是背地里也不敢说她一句坏话吧? 哪像她,顶回去也就是顶回去了,半点儿事都不会有。 被她想象中明棠在无人处也战战兢兢的模样逗乐了,吴大小姐笑了一通,吩咐侍女:“去告诉陈郎,我今日不方便,叫他就在外院歇了吧,再吩咐厨房,夜间预备些吃食送去书房。” 便是吴氏不说,陈文耀今夜也没有回去睡的念头——今晨陛下那封旨意传出来后,他不知有多少事要忙呢。 他如今实则是做着幕僚的活,东主楚王如今总算能正大光明参与政事,这一天内不知安排了多少事下去。 身在御史台,他消息本就要比旁处灵通些,原先总是处处看不惯他的前舅兄又不知为何外放了去,如今颇有些如鱼得水的感觉,正是要大展拳脚,发挥作用的时候,晚上自然要在书房挑灯处理事务,哪有功夫回去与吴氏说话? 吴氏先来说不方便,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陈文耀踌躇满志,笔下墨迹蜿蜒,直是展翅欲飞。 而今夜,像他这样的人,京中还有很多。 第87章 几位王爷以往自然也是天潢贵胄, 京中几无人敢招惹的万金之躯,如今得圣上命,进六部观政, 与以往自然又有不同。 便是从前四王明面上没什么不同的时候, 也有人自几位的母族、妻族,甚或封号来分析哪一位更得圣心, 一条条一件件, 细细听来, 都是万分的有道理。 那做生意的人家, 大东家想要培养儿子, 预备着让儿子接班时,他手下干了一辈子的掌柜们、伙计们还要掂量掂量几位少东家的份量, 看看少东家的成色, 免得虎父犬子, 不能成事。 莫说是这位“大东家”要托付的是万里江山,要交出的是这天底下最大的一份家业。 况若是那做生意的所托非人,家老们联合掌柜的, 振臂一呼, 换个东家也不是难事。这江山要是所托非人, 振臂一呼想要换个皇帝,可就是异想天开了。 如今的陛下称得上明君, 在他手下做事只要有能力便可,可万一下一位是个有什么喜好的,那做官的方式也得顺势变上一变才好。 这天下非独皇家之天下, 主弱臣强也并非奇事,古皆有之。 是以从几位开始观政起,京中大大小小, 不知起了多少事端,那集中在几位王爷身上的目光比之以往也是只多不少。 在兵部观政的晋王固然是大气豪爽,与人相处时不拘小节。于边防、训练、驿传等具体的事务上却也足够小心谨慎,摆出一副来学习的虚心态度,并不轻易给意见,只将不懂之处牢牢记下,或请教兵部尚书,或者干脆就去请教皇帝。 皇帝年前对晋王是有些不满,可毕竟是长子,也还愿意教一教,一来二去,父子间关系和缓了许多。 在户部观政的楚王则是温文尔雅,颇有礼贤下士的风范,也并不干涉户部事务,日日到了衙门都只要了卷宗来看,未见有什么动作。 谁知户部众人刚稍稍放心,把个楚王只看成是来镀金的皇子,那边楚王就敏锐察觉出账目上有些不大不小的问题,却是一位户部主事动了些小手段,自以为楚王不通细务,定然查不出来。 涉及金额倒也不多,楚王却是公正无私,立即上奏。以他的身份,直接进宫求见皇帝面陈都是极容易的事,上一封折子自是无人敢拦。 天子一怒,连户部钱尚书都扫了颜面,还是看在果然是这小主事胆大包天的份上,只处理了他一人便罢,这事到此为止,没有闹得满朝自危。 经此一事,户部自然警醒,楚王却是不声不响,在户部立住了脚,再不似先时一般只能闲坐一旁,看看卷宗。 在工部观政的燕王亦是沉默寡言,却是才进了工部不久,就展示出了非同一般的行动力。 寒泉别宫还是先帝那会儿建造的避暑行宫,今上不喜兴师动众,往年夏日都是挪到宫中寒凉殿居住,今年却是已明言要出宫避暑,前些日子才下旨命人修缮。 才遭了雪灾,收了工部的造价单子,户部自也要讨价还价一番。官司打到皇帝那里,楚王还没想好该怎样措辞才能又不惹怒父皇,又展现出他的皇子担当,燕王已是请旨,立下军令状,自皇帝内库里支了三万银子,自工部点了人,直奔城外,就开始了别宫的修缮工作。 要知道,工部那边给的各色木石、漆等物的预算可是至少十万两,这还不算其中动用的人力。 燕王向来不甚起眼,乍然有所行动,京中人都是惊了一番。可皇家别宫,哪怕实在城外,哪容人去看热闹?随着燕王出城,讨论一阵也就算了。 三位兄长各有各的行动,常常是一动而京中皆知,声名远扬,闹得整个京城波澜四起,被皇帝指去刑部的平王却是真如个锯了嘴的葫芦。 他倒也是日日点卯,却也日日在刑部给他辟的屋子里看闲书,对刑部事务毫不关心。 初时还有人疑心这位平王是在做样子,小一个月过去,所有人都失了好奇心,不得不承认:平王许是真的毫无争储念头。 但凡稍稍有些争上之心,也不该在刑部衙门里看《镜中缘》这种痴男怨女的话本子吧! 便是看个《山河志》这样的游记,也能让人探讨一下是否平王有掌握山河之心。整日里看话本子,难道要让人往平王志在收服天下佳丽这方面发散吗? 这也不需发散,人家贵为王爷,本就能收不少姬妾,便不说佳丽三千,府中收容几十女眷也是常事。 他要真收容几十女眷也还好些,也算是笔谈资,大可作为素材让人编些“平王荒淫”、“平王路遇孤女而收之”一类市井小民最喜欢听的艳闻轶事,偏他又还真是个洁身自好的,整日里看话本子,府中却是唯一王妃,连个侧妃都没有,实在让人不解他到底是好不好女色。 京城里整日大小传闻不断,一个个说得活灵活现,明棠每每听之,总要感慨:可见京城里没事干的人还是多啊。 哪像她,春天到了,加班的时节也到了,整日里不是这家的老太太过寿,就是那家的老夫人办宴会,邀人过去玩乐。 裴家是京都名门,亲朋故旧颇多,关系密切的自然要亲自过去,关系疏远些的却也不能失了礼数。那各色邀请中有需要裴夫人和她一道过去的,倒还好些,只要拿出做人儿媳妇的本分,坐在裴夫人后面喝茶看戏就是了。 有的却是够不上裴夫人亲自到场的级别,她也只好独自前往,拿出定国公府世子夫人的体面与人寒暄,说些场面话。 且日日宴会不断,她的衣裳首饰也要各自搭配了,总是要不重样的才好。陪她出门的闻荷红缨自然忙碌,留在诚毅堂中的折柳青玉也不得闲。 便是不需出门,裴氏族中有些婚丧嫁娶诸事,定国公府也少不得要命人出面。明棠是下一任的宗妇,这些事自然也不能不管,少不得跟在裴夫人身边听了满腹的陈年旧事——俗称听八卦。 回到诚毅堂,躺在软榻上长长呼气时,觉得自己吐出来的气息里都带着八卦的味道,仿佛能立地升仙。 遥想往年,她哪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忙?念及往日闲暇,明棠又不禁叹了口气,指挥红缨:“左边稍重一点儿。” 再一抬头,裴钺正坐在她不远处,一手拿着书看的入神,一手却是陷在黑猫那越发油滑的皮毛中,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着,越发衬得指尖白皙如玉。 几步之遥,闻荷正慢慢过来,手上拿着本眼熟的、厚重的菜单子。 已到唇边的叹气声是再也叹不出来了,只好化作一个明媚的笑。 也算是幸福的烦恼吧 忙忙碌碌,展眼又是浴佛节。 裴钺这一日自是休沐。在家里上私人幼儿园的裴泽知道了家中长辈过几日要结伴出行,再扳着手指一算,那一日他恰是轮着上课,不到假日,登时便有些坐不住了。 但他毕竟已是进了学的人,自觉不能像从前那样跟长辈撒娇,要展现出他身为成熟男子的风范和担当。 于是饭毕,见婶娘和叔叔要相携而去,立即轻咳一声,从椅子上跳下来,恭恭敬敬把几位长辈请到堂屋坐定,神色倒是坦然得很:“陆先生说,要孝顺长辈。阿泽上学以来,不能天天跟祖母和娘见面,没有从前孝顺,让阿泽明天孝顺孝顺你们吧!” 也不知这话他在心里想了多久,又私底下练了多久,此时说出来,当真是如水银泻地,一气呵成,再配上他那十分严肃认真的表情,明棠生生把笑容憋了回去,做出一个这些日子出门时常摆在脸上的端庄微笑:“阿泽所言有理,明日记得早些起身来给婶娘请安。晨昏定省,本是应当。” 裴泽一时哑住,点头应下,回忆了一下自己跟小伙伴们商量出来的说法,固执地继续往下说道:“长辈出门,阿泽应该随随身服侍,怎么好在家里安坐呢?” 裴钺淡淡:“你在家里,我们事情还少些。”明天要是带着裴泽出门,少不得又是幼娘的事情了。 接连碰壁,裴泽立时转向还没发言的祖母:“祖母,阿泽本就有休沐日,就当是挪到明天了好不好?” 裴夫人似是沉吟片刻,见裴泽面色急切,终是点头:“那就挪到明日吧,明天出去玩一天,大后日的休沐却是没了,要连着上七日的课。” 裴泽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只要自己明日能出门就够了,立即兴高采烈起来,带着奶娘回屋,要亲自挑明天出门的衣服,丝毫没留意到明棠同情的眼神。 阿泽就是年纪小啊,不晓得调休这种万恶的制度千万不能随便接受。 当然,更值得同情的是 裴夫人下午就派人去裴泽几个幼儿园同学的家里说过了,明天浴佛节,放假一天,不必送他们过来了。 这就是情报工作没做好的后果啊,只知道家里要出门,不知道原本就是要带着他的,白白赔了一天的假期 至于那天裴泽照常去上课见不到同学怎么办? 明棠不用想就知道,私人幼儿园,扯一个单独授课之类的由头还是相当容易的。 且不说裴泽晚上是如何激动,人在床上躺着,心已经飞到了府外去。毕竟是小孩子,习惯了上学堂的心还是挡不住对出去玩儿的渴望,迷迷糊糊到将近夜半方才沉沉睡了过去。 明棠坐在妆台前看着折柳等人收拾明天要穿的衣物时,也稍有几分感慨。 去岁浴佛节,她才和离不久,住在家中,外界的压力也还不甚清晰,只有些闲言碎语,她也并不在意。今年浴佛节,她再婚都已经大半年了,更是很少有什么话能递到她跟前,更别说让她烦恼了。 只愿年年皆如今日吧。 翌日天气晴好,又不是什么正经的交际场合,明棠装扮也简洁许多,一身的浅绿淡青,乌发间点缀着温润的珍珠,如一副浅淡悠远的山水画。若非头发尽皆挽起,昭示着已婚的身份,与闺阁女儿别无二致。 裴钺这些天已经习惯了明棠晨起慢慢将长发挽成髻,再簪上各色华贵首饰,而后一派雍容娴雅出门赴宴的模样,乍见她这样清爽,竟还有些不惯,目光不自觉多停顿几息,惹得身后侍女们各自对视偷笑。 待到静华堂见了裴泽,裴钺明棠二人却是也禁不住笑起来。 ——不知道这小朋友记忆力怎么就那样好,身上穿的竟是去岁秋猎时为他做的小小骑装。 深秋时做的衣裳,原本就是预备着里面还要穿夹衣,做得宽松了些,如今数月过去,裴泽虽长了个子,穿着也还合身,只是那斑斓的色彩,着实鲜艳夺目。 初春时节,这衣裳也尚算应季,裴泽定要穿着,裴夫人也就放任了,见儿子与儿媳都在笑,还为裴泽说了句话:“正是乱穿衣的时候,随他去吧。” 裴泽在一旁附和点头,还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眼裴钺的通身天水碧。待上了车,隔绝了裴钺的目光,立时凑到明棠身边,将憋了许久的话说出口:“叔叔怎么不穿好看的衣服?” 裴小世子分明记得,他叔叔也是很有几件符合他审美的衣服的。 裴夫人看了眼明棠,意味深长:“你觉得好看与否,那是无关紧要的事。” 作为一个已经进学的优秀学子,裴小世子的智慧和学识显然不足以支撑他领会祖母的深意,只能听出来祖母是说他的意见不重要,当即轻哼一声,偷偷掀开车帘,望着街上的喧闹,兴致勃勃。 今年开年以来,先是突然降雪,又是皇帝生病,如今好容易冬去春来,京中自上到下,心中不安的大有人在,对封建迷信活动的兴趣显然比去年又有提升,盼着借浴佛节的运势去去晦气,也好保佑今年剩下的时光平平安安,街上的人潮也比去岁更汹涌些。 裴夫人自车帘缝隙往外看了一眼,见着那可称拥挤的人潮,却是不禁想起去岁的事,看了眼明棠,笑道:“去岁浴佛节时,我满心想着见你一面,奈何却是无缘相见,当时却是没料到我们还有这样一段缘法。” 去岁路上偶发意外,又被明棠派人解决的事仿佛还历历在目,她当时也是坐在车中,想着能办成和离这样事的姑娘定然是个坚韧的,不知是否有缘得以一见。 转眼一年过去,那坚韧的姑娘已成了她的儿媳妇,与阿钺琴瑟和鸣,正坐在车中与她同去栖霞寺听方丈讲经。 世间事,果真千回百转,让人难以预料。当日她膝下二子,裴钧稳重有气魄,裴钺跳脱又机敏,谁能想到转眼裴钧战死,长媳诞下裴泽不久亦是离世,而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过去已有近四年了。 明棠却是不知裴夫人那时就想见她,见她面有悲伤之色,知她心绪不佳,不由展颜而笑:“凡事皆在人为,若无此后的事,只凭缘分二字,幼娘今日断断不会与母亲同坐一车,自然也就听不了母亲这‘缘分’一说了。” 裴夫人一怔,随即亦是笑道:“是了,凡事皆在人为。” 若她不允,他两人自然是无法成婚的,哪怕再是情愫暗生也不能成事,哪里还有什么缘分不缘分? 许是吸取了去岁的教训,今年有衙役沿路照管,倒是没再有什么堵路一类的意外,马车一路畅行,说笑间已是进了栖霞寺山门。 京都贵眷,来得时间差不离,也都是被引到同一个院子里停车下马,又要往同一处禅院过去,路上自然少不得遇见熟人。 明棠扶着裴夫人下了马车,举目一看,已经看见了不远处的明夫人和明琬二人,立时奉上大大笑脸,又转头去寻长姐。 既然遇见,少不得一道前行,明棠问候过母亲,立时询问:“方才瞧见了章夫人,怎么却不是长姐与她一道过来?母亲可知道吗?” 第88章 说话间已到了栖霞寺, 马车如往年一般长驱直入,在寺中僧人带领下停至院中。 正是春日,天光明朗, 寺中草木萌发, 满目绿意,往来各家女眷也多着了应景的衣装, 满目柔和色彩中闯入一抹斑斓色彩, 少不得引人注目些。待看清他前面的竟是裴夫人, 立时便知道了他是裴家那位据说已经开蒙了的小世子。 还是个小小童子, 已经预定了一生的锦绣前程, 自有人在心中羡慕。也有人心道,这个岁数的童子正是最不服管教的时候, 敢带到讲经会这样的地方, 若是待会儿闹出些什么事来, 定国公府也要面上无光,裴夫人倒是丝毫不顾忌这些。 各色目光扫过,被众人明里暗里看着的裴泽丝毫不觉不适, 被奶娘抱在怀里东张西望, 遇上有人正看着他时也不觉羞赧, 大大方方露出笑容后继续睁着双黑亮的眼睛四处观望,时不时仰头跟身边的明棠说句话。 他生得如玉童一般, 又是这样大方的情态,待分位次坐了,裴泽在裴夫人示意下与几位年高德劭的老夫人行了礼, 立时被其中一位搂在了怀里。 “这孩子真是生得好,可恨阿林以往藏着掖着,竟不带他出来走动, 让我们今儿才见着,白白少见了好几面。” 裴夫人出身兴国侯林家人人皆知,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敢这样称呼她的数遍京城也寥寥无几了,说话的靖国公府老夫人却正是其中一位,身份摆在这里,辈份又长,称呼裴夫人一句“阿林”反倒显得亲近。 裴泽也不认生,乖乖被老夫人揽在怀里,听完了话,左右看看,也不知他是怎么反应过来话中人是自家祖母的,眨着眼睛替裴夫人解释道:“不是祖母不带阿泽出来,是我要上学,太忙了,实在不得闲呀。” 说完,还似模似样长长叹了口气,一副无奈模样。 方丈还未过来,讲经会也要过会儿才开始,正是惯例中互相交际的时候,前面的坐席上忽然爆发出阵阵笑声,坐在后方的好奇看去,却见那些鬓发皆白的老夫人们对着裴泽笑得正欢,不由暗暗后悔。 ——早知道老夫人们都喜欢这样大的孩子,怎不把自己家的领过来,也好讨个巧? 裴泽如今说话流利得很,虽然大人们说的话,他有些地方听不懂,不妨碍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对答,越发逗得几位老夫人笑个不住。 裴夫人一旁看着,只淡淡的笑,任由裴泽被老夫人们轮流抱在怀里揉捏,见他笑个不停,发着人来疯,却也不去管他,回身与明棠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去陪你母亲坐坐吧。” 明棠坐在裴夫人身后,早在暗暗留意场中的人,瞧见章夫人身后竟不是自家长姐,心里正奇怪,得了裴夫人的话,低低应了一句,起身悄悄坐到明夫人身侧。 两个儿媳都随着儿子们去了任上,明夫人今日只带了长孙女明琬过来,见明棠在她身旁坐下,满含笑意:“今日这身装扮倒是好看。” 虽无太多珠玉堆砌,但女儿面色红润,容光焕发,明夫人一见便觉得欢喜。 况且去岁这个时候,明棠只能戴着帷帽在外等候,今朝却是大大方方坐在靠前的坐席上与那些贵夫人们交际,两相对比,饶是明夫人素日里并不在意这些场面上的事,也觉得还是这样的场景才衬得上她。 母亲夸赞,明棠丝毫不见谦虚,满脸写着“我娘就是有眼光”,跟明琬打了招呼,立时低声询问明夫人:“娘可知道今日长姐为什么没来么?” 长姐是章家的长媳,早站稳了脚跟,这样的场合素来跟在章夫人身旁,既不见人,明棠少不得担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明夫人眉梢眼角却是忍不住流露出笑意,同样低声道:“你又要做姨母了。” 明棠又惊又喜,又禁不住担忧:“长姐可是已经三十有余了。”放在后世也是有些危险的年龄,遑论现在。 两个女儿素来关系好,明夫人也知道自己这个小女儿总将生育视作洪水猛兽,自然知道她是在忧心什么,拍了拍她手掌,也不说些虚话,只缓声道:“我请窦大夫去看过,说是你姐姐上次生产已是六年前,这些年又善于保养,身体康健,并无大碍的。” 窦大夫是谁,明棠还是知道的,知道他去看过,悄悄松了口气。 明夫人一见她这模样就想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你不就是我三十几岁生下来的?” 心里忍不住嘀咕,若是亲邻家里有因生育而伤着的事还好说,偏幼娘自幼见着的都是生产顺利的妇人。况且未免女子出嫁后害怕生育反倒耽搁了,家中也从不向未嫁女渲染生育的艰险,只在出嫁前后才与她略讲了些其中的关窍,倒不知幼娘这闻生色变的想头是什么时候有的。 以往明夫人还担心过明棠若是怀上了却多思多虑累得身子不好该如何是好,如今自然是不用再念着这一茬——都板上钉钉的生育艰难了,想这些有什么用? 因如今已拨云见日,明夫人也不像以往那样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还有心调笑:“你这性子,倒也还好是” 明棠也觉幸运,却不愿多在自己身上打转,抓着母亲询问明芍的事,知道明芍已孕满三月,胃口很好,精神也好,就是今天人多,怕出来冲撞了,才没到栖霞寺来。 她心下宽松许多,也有了心思说笑,扭头与明琬道:“等这里散了,下午带你出去玩儿。” 明琬眼前一亮,想起去年跟明棠出去时所见的热闹景象,生怕明棠改了主意似的,连连点头,显出几分少女的活泼气来。 明家三人说着话,身后其他人也没闲着,不远处张家二夫人带着满满笑意的声音晃荡着飘过来:“年前定下那门婚事,两边都有些不顺,请了苦缘大师看了,说是都是极好的命格,偏生不能凑到一起…也是这孩子运道好,转头又得了这个好去处…如今已是定下了,今年九月份出阁。” 几位王爷入朝观政,与王爷们沾亲带故的自然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跟他们一个姓的本就是宗室,领着国家的禄米,倒不必说。 他们各自的妻族、母族却是眼睁睁看着门槛都要被踏破。 张家又出了驸马,又出了王妃,虽然都是大房的事,但一家一姓之间同气连枝,这二房的姑娘便显出尊贵来了。 还真是动作快啊……明棠不禁感叹。 年前还听说那位张蕊姑娘与江西布政使家的长孙定下了婚事,如今这眼看着却要进户部钱尚书家的门。 晋王妻族的姑娘有了去处,母族荣国公府也是枝繁叶茂,光嫡支适龄的姑娘就有三四位,也不知都定了哪家 明棠一边与母亲闲聊,抬眸一看,却见荣国公夫人正坐在虞国公夫人身侧言笑晏晏,身后还坐着两个低眉敛目的少女,衣饰颇见华丽。 这俩人一个热火朝天地说着话,一个却是心不在焉地敷衍,瞧见明棠正在跟一豆蔻少女说话,不由自主便多看了两眼,好在是想起来明家那边还没给答复,才按捺住了心急,没招手叫人到她跟前去看一看。 正说着话,一众僧侣陪着方丈进了门,知道这是要开始了,明琬立时坐好,在自家姑姑的揶揄目光中恢复了端庄的模样。 众人渐渐息声,裴泽也终于从一众老夫人那里脱了身,回到自家祖母身边,乖乖倚在她怀里,安安静静听了两刻钟,终于渐渐坐不住了。 这方丈既已得了方丈位,又是个世人眼里的得道高僧,自然年事已高,哪怕声音依旧中气十足、颇有韵律,也耐不住内容枯燥,裴泽现下已经被陆先生那样风趣的读书人俘去了心神,哪里耐烦听这个? 如果出来玩要一直听老和尚念经,还不如在家里呢! 心里有了想法,小动作就多了起来,扒在裴夫人身上往后看,却是没找到明棠,禁不住一呆,又下意识往两边看,这下一眼便看见了坐在不远处的明棠,立刻眼前一亮。 他也知道现下是正式的场合,却不好随便出声的,就只站在裴夫人身侧对着明棠招手,见明棠留意到他了,张开口却不出声,指望着婶娘能从口型里判断出来他讲了什么。 裴泽动作小心,拿出了上课时趁着陆先生出门小声跟同桌说话时的仔细劲儿,奈何人整个倚在裴夫人身上,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她去。 裴夫人也知道他这是年纪小有些坐不住了,侧身吩咐身后侍女一句。 侍女便弯腰,牵着他无声走到明棠身侧,裴泽笑得一派阳光灿烂,倚在明棠身侧,用手在明棠掌心写道“阿泽,出去。” 等写完了,还抬头对明棠眨眼睛,想确认自己的意思有没有传达出去。 明棠却是故意使坏,明知道裴泽现在肯定记不住这是什么字,还是慢吞吞在裴泽手心写了个“等”字。 忍着手心的痒意看了半晌,裴泽竭力在心里将这些笔划一个个组在一起,只知道她写了半天才写完,却是丝毫没有头绪,甚至连明棠到底写了几个字都想不出来,又不好意思说自己不认识字,苦恼得不得了。 裴家位次本就靠前,明尚书如今位列尚书位,明夫人也身居前列,这一番动作完完整整落在后面的人眼中,因他们全程都没什么动静,那专心听讲经的倒不觉厌烦,本就不专心的却是顺势就放开了心神,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 有人只在感慨定国公府果真是名门,这位小世子年纪虽小,虽也还是耐不住性子,要与长辈做些小动作。单单没当场闹起来就已经比寻常人家的孩童懂事许多了,可见平日里长辈教养的也是严格。 貌似心无旁骛的吴夫人看看明棠,再想想坐在自己身后的女儿,却是颇有些不自在。 按理来说,吴家与明家素无来往,奈何女儿嫁了那姓陈的。若明棠和离后出了家或是远远嫁了也还好说,总归遇不上。偏得了门那样好的亲事,这样的场合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 如今明棠显眼,有着这样一层关系,她便忍不住多心会有人看见明棠便想起了自家女儿,又在背地里说些闲话。 想到此,恰那方丈暂时歇了口,知客僧人命人给众位夫人小姐们换了茶水,又说了些俏皮话,见气氛宽松了许多,她便扭身低声道:“今天浴佛节,难得的好日子,我知道你往日不喜栖霞寺,但如今都已经在栖霞寺山门里了,待这里散了,往观音那里拜一拜吧。” “行,都听母亲的。”以往每次母亲提这个话题,吴大小姐都要摆摆脸色的,如今却是难得没有与母亲扭着来,而是分外的顺从。 她也觉得与明棠同处一室有些不舒服,却有别的事能让她压下这种不快:无他,前日楚王得了圣上的赞,那主意却是陈文耀为他出的,自然要记上一功。 现下的局势,连她这样向来对朝政不关心的人都能如数家珍,自然也存着那从龙的想头。她虽不知丈夫何时投靠了楚王,但也知道这是好事。 况且陈文耀还明里暗里对她提起过几次,要她在家中稍稍吹吹风,如今她是万万不可能与母亲顶嘴的。 见吴夫人有些意外的模样,她一挑眉,有些得意的模样:“母亲也太小看人了,我如今已为人妇,是个大人了,自然不能像以前一般,总跟你对着来了。” 吴夫人老怀大慰,点头称赞,目光又不由飘向了前方,那里现如今正是一片热闹。 ——裴夫人正拉着原先坐在明夫人身后那小姑娘的手与旁边人说话,似是在介绍此人是谁。明夫人身为亲祖母,也不说话,嘴角只带着笑,就任由裴夫人担了她的职责,两家显而易见的关系极好。 明琬素来稳重,这种场合丝毫不见局促,行礼时流畅而从容,嘴角拿捏着亲切的笑,让人看了便觉得舒服。 花花架子众人抬,裴夫人表现得郑重,又有明家做后盾,明琬自身素质亦是不差,立时便是交口称赞。 趁着热闹,知道现下可以说话的裴泽却是再按捺不住了,示意明棠稍稍弯腰,自己凑在她耳边,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娘,出去玩儿~” 有裴泽做引子,明棠心安理得便离了这会场,逃了下半场的讲经会,牵着裴泽的手出了门。 寺院的建筑风格与定国公府自然是不一样的风格,红墙青树,庄严中透着静谧,与定国公府的大气雍容截然不同。 往来香客行走在青石板上,来去步履都缓慢,裴泽看得目不暇接,只恨眼睛不太够用。 走路不看路的下场就是即使牵着明棠的手,也在不良长辈刻意不出声提醒的情况下“碰了壁”,一头撞在了裴钺的腿上。 裴泽懵了一瞬,抬起头看见是自家叔叔,连疼都忘了,立刻伸出另一只手给裴钺:“叔叔牵阿泽手,不然阿泽要走丢了~” 裴钺心道谁要牵你这胖乎乎的小孩儿手,目光略过明棠细白的手指,认命般将手递给裴泽,与明棠一左一右牵着他往前走。 “想到哪里去转转?” “已经应了下午带阿琬到外面玩,眼下就在这寺里走一走吧。来都来了,去求些平安符。” 寺中人流如织,一行人慢慢踱步至大雄宝殿附近,转过弯便看见正殿前方堪称拥挤,宽阔的广场上满是形形色色来祈福的人。 裴泽牵着明棠的手跨过门槛,抬头一看,立时被引住了心神:他上次见着这么多人都是元宵节那时候的事了。 灯流之下随着人流行走自然有趣,明朗日光之下看着人群喧闹着去上香、或是排队领佛水也是一种活泼鲜明的体验。 他年岁小,偏坚持要自己走,明棠无奈,只得与裴钺两人瓜分了裴泽的两只小手,一左一右牵着他,随着队伍慢慢前进。 这样的场面,栖霞寺是操办惯了的,广场上人虽多,在僧人的指引下也称得上井然有序。三人不一时便排到了最前列,那正向往来香客分发佛豆的老和尚一见竟是个这样出众的小孩儿,也禁不住多了几分喜爱,手掌松松一抓,拿起的豆子都要比给旁人的多些。 “阿弥陀佛,小郎君福寿绵延~” 裴泽笑得眯了眼,抽出双手捧在一起,接住从老和尚手中漏下来的豆子,礼尚往来:“您也福寿绵延~” 他毕竟年纪不大,两只手捧着也才能够把那佛豆们乖乖拿在手里,见裴钺弯腰要帮他分担一些,还往后躲了一躲:“阿泽自己拿!” 当事人自己都坚持要自己来,裴钺也不坚持,顺势直起身,垂下眼看了看专心致志走路的裴泽,得了空的手掌轻轻一捉,与明棠握在一处,行走时垂下的衣袖时不时擦过裴泽头顶。 头上时不时传来痒痒的触感,抬头看了眼,见是叔叔与婶娘的衣袖,裴泽安心低头,小乌龟似的慢慢挪出了人群,看见不远处一群人围成圈喧闹阵阵,立时又来了兴致,脚一抬就想过去。 垂下眼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却是犯了难,果断向长辈求助,双手往上面送了送,将佛豆高高举起,却不说自己是拿不住,而是讨巧道:“给婶娘送福气~” 见明棠微微一笑后自腰间解下荷包递给他,裴泽送上个十足乖巧的笑,将东西放在里面,系好荷包递给明棠,与她打着商量:“娘一半,我一半。”话刚说完,看见一旁站着的裴泽,立刻改口,“阿泽和祖母一半,娘和叔叔一半。” 说完,点点头,自认为这个分配方式十分公平,见两位长辈也点头表示认可,立刻将这件事抛之脑后,指着不远处的人群,目标明确:“去那里!” 如今凡是大些的院子,多半要在院中挖池造景,取其纳福之意,寺院也不例外。不知何时流传起的风俗,因总有人往池子里扔些铜钱碎银类的小物件以求个好意头,本朝寺院中留出块地方充作鱼池的就更多了。 栖霞寺是京城寺庙界首屈一指的大道场,为了满足信众们求好运的需求,自然也少不了这样的地方,非但如此,这池子较之寻常寺院都更宽阔些,显出栖霞寺作为知名寺院的底气来。 池子正中央立着尊松鹤延年的雕像,仙鹤仰天长啸,长长的足下却放着个似是给仙鹤喝水的碗。这许愿池修的大,雕像在正中央,离四周的栏杆也远,在这样的情形下把钱扔进那碗里自然也成了池水周遭信众们的终极目标,但凡有人丢中了,立时就会有人配合着发出叫好的声音。 裴泽如今越发活泼,看着这样的景象自然挪不动步,十分跃跃欲试。 有了目标,他也不执着于一定要自己走过去,双臂一伸,被裴钺抱在怀里,顺顺当当到了栏杆旁,见明棠摊开的手掌上放着几枚铜钱,立刻意会,这就要扔一枚试一试。 他甫一伸手,明棠却将手合拢,如是戏弄了他几次,见裴泽可怜巴巴看着她,终于大发善心,没再收回手掌,任裴泽拿起枚铜钱,挥舞着手臂,重重一丢,在空中划过一道圆满的弧线,然后普通一声落在水池子里。 池水清澈见底,阳光透水而过,映得里面一片各色铜钱碎银闪闪发亮,裴泽目光顺着那弧线看了半晌,连哪个是刚刚自己扔的都分不清了,失望地叹息一声,旋即却是越发来了劲头。 不过是出来上香,明棠方才从折柳她们几个身上搜刮了半晌才凑出来十几个铜钱,转眼就一个个打了水漂。 见池水中叮咚声不断,明棠不由感叹:“我看谁家若是缺了钱,在家门口也照样挖一个这样的水池子,找人散播些灵验的谣言,过得几年,怕是连房子都能重修一遍了。” 闻荷刚去找人换了铜钱拿回来给自家小世子玩儿,听见这话,立时笑了:“小姐又说怪话了。” 在人家的地界儿拐弯抹角说寺院骗钱,若是被人听见了可不好。 那头的裴泽孜孜不倦给栖霞寺当了回送财童子,见一次也没中,终究还是有些没了兴致,左右看了一番,瞧见不远处也有个孩童正被大人抱在怀里扔铜钱玩儿,立时目不转睛地看过去。 心里默默数着,那人也足扔了三四个都没中一个,裴泽终于确认了不是自己的问题,复又高兴起来。 正准备重整旗鼓再次努力,那孩子却突然发起脾气来,把钱塞到抱着他的大人手里,指着雕像说了些什么,瞧见他一扔即中,闪着黄光的铜钱落到仙鹤的翅膀上才掉到池子里,立时欢呼起来,还朝着裴泽做了个鬼脸,高高抬起了下巴。 裴泽先是一呆,随即有样学样,把铜钱放到裴钺手中,为了避免影响他发挥,还执意换了个人抱,坐在奶娘怀里发号施令。 裴钺是从小练出来的眼力、臂力,本没什么兴致,为了哄裴泽玩儿,倒也不吝惜发挥,简直是指哪打哪,眼到手到,只要是裴泽指着的地方,下一瞬必有枚铜钱点到,登时引起阵阵呼声。虞高轩被这声音吸引,远远看着,认出是裴钺一行,立时动了念头,朝那边过去。 人群中间享受着众人欢呼声的裴泽却是比自己被陆先生夸奖了还得意,似模似样摆了摆手,好似那是他的壮举一般。 还仿佛不经意般转向了旁边那小孩儿,学着他方才的模样,高高抬了抬下巴。那意思相当明显:我家长辈比你家长辈厉害~ 直气得人家立时就拉着长辈要走。 小孩子斗气,明棠只觉好笑,裴钺瞧着越来越高的日头,却是微微皱了皱眉,与明棠道:“这里越发晒得很了,我们往后面过去吧,不是要给长姐求几张平安符?” 裴泽已是尽兴,日光也的确明晃晃晃人眼睛,明棠点点头,一行人在周遭敬佩的目光中往后面各处求平安符。 穿过正殿,后面便幽静了许多,阳光透过树荫漏下来,也没了那种肆意挥洒时的灼热,明棠不易察觉地表情放松了些许,跨过高高的门槛,真诚祈愿这小小的平安符能带给长姐平安。 她表现得虔诚,连带着裴泽也多了几分郑重,学着明棠的模样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念有词,等明棠都起身添过香油钱站起来了还是保持着虔诚的姿态。 明棠自僧人手中领了开过光的平安符,见裴泽还未起身,不由震惊:“阿泽这是有多少愿望要许?难道我不知道的时候家里谁给了他气受?” 如若不然,平素裴泽可说是要什么有什么了,怎么还这么多的愿望。 亲眼目睹了裴泽每做一个动作都瞧一眼明棠,然后原样照搬的裴钺: “兴许是闭着眼睛,没看见你起来了吧。”裴钺语气幽幽。 果然,不管进学后举止稳重了多少,裴泽永远会在这些小事上暴露他的孩童本性。 第89章 “你说, 阿泽要到什么时候才发觉不对劲?” 他们两个在这里小声嘀咕,前头双手合十了半晌的裴泽终于按捺不住,悄悄撩起眼皮, 往旁边看去。 待见身侧已经无人, 不由一呆:我那么大一个婶娘去哪里了?刚刚还在旁边呢。 裴泽可是亲自旁观过抓拐子的人,还跟被拐走的朋友相处过, 知道作为小朋友, 被陌生大人抱走之后, 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了, 因而出门在外, 十分注意自身安全。 这观音殿十分轩敞,观世音在莲台上高高俯视着下方, 底下遍铺着磨得光滑黝黑的石砖, 更远处的角落隐没在一片模糊的昏暗里, 裴泽几乎是立刻被勾起了元宵节时的记忆,生怕从黑洞洞的角落里钻出个人,抱起他就跑。 慌乱起身, 一转头, 眼前就出现了裴钺与明棠那两件在裴泽眼中都可归为“不好看”之中的衣服, 登时心里一松。 一口气还没松完,发现这两人竟是都背对着他, 一丝注意力都没分到他身上,裴泽两条眉毛立刻皱起,绷着小脸, 绕到两人身前,严肃批评: “我们是一家人,要互相关爱, 身为大人,在外面要好好照看小孩子,要不然别人把阿泽抱走了怎么办?家里从哪里再找一个阿泽回去养哦!” 明棠也留意到裴泽那稍许的慌张,微微讶然,随即蹲下身,笑着安抚他:“阿泽说得对,叔叔婶娘给你赔个不是,你就小人不记大人过了,好不好?” 小人? 裴钺眉梢一动,忍住笑意,沉声回应:“这屋子就一扇门,外面里又有家里人等着,怎么会把你给丢了?” 裴泽探头向外一望,果然见折柳姐姐她们几个正在院子里站着说话,知道自己是误会了,摆摆手,十分大度道:“好啦好啦,小人不记大人过啦!” 明棠刚说过的话,又字面上十分容易理解,裴泽记在脑子里,立刻活学活用。 却不知为何,他一句话出口,原先还正常的婶娘忽然笑个不住,就着还未起身的姿势,将他搂在怀里,随即在他左脸上重重亲了一下:“阿泽,阿泽,你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裴泽眨眨眼,不知为何,直觉般抬起头,恰好与叔叔裴钺对上视线。 目睹着叔叔那只能称为面无表情的表情,裴泽茫然转头,将右脸也递给明棠,略微害羞:“右边也要~” 裴钺:…… “时间不早了,不是还要去药王殿那边?”他淡淡道。 幼娘何时在他面前也会有这样自然而然的亲昵呢? 相处多日,裴钺能察觉到,明棠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自在,甚至床笫间也越发缠绵了些,但好像离了床榻,鲜少主动与他有这样亲密的举动…… 思及此,裴钺脚步一顿,回眸看了眼正牵着裴泽慢吞吞走路的明棠。 春日阳光正好,透过绿意萌发的枝叶打下耀眼的光斑,明棠一身的浅绿淡青融化在光柱里,莹莹地散着光,仿佛是裁取了一截春天化成的精灵。 见他转身,明棠疑惑示意,却只得到一个忽而绽开如三月春风的笑,与一只伸到她身前的手掌。 掌心交叠,三个人从矮到高,排成整齐的一行,走在青石板路上,引来无数好奇与善意兼备的目光。 一上午散了不知多少香油钱,又求回来各式各样不知多少个平安符、开过光的玉佛坠,回到歇息的禅院时,讲经会归来歇息的裴夫人都坐了盏茶的功夫了。 见裴泽问过安后兴高采烈奔过来,裴夫人立时带了满面笑意,张开双臂紧紧搂他一搂,听着马上从她怀里挣出来的裴泽一个个向她介绍这些平安符都是从哪里取回来的。 末了,献宝似的打开荷包,与裴夫人说悄悄话:“老和尚喜欢阿泽,送我好多福气。阿泽偷偷看了,别人的都没我的多!” 被陌生人送福气,裴泽可骄傲了,自认为这都是自己的功劳。 随后大方分配:“我和祖母一半,叔叔和娘一半,大家都有福~” 裴夫人也果真就将之倒出来仔细分配,丝毫不介意这不过是栖霞寺用来送给信众的晒干的罗汉豆,一颗一颗数得极为认真。 等分配好了,揉了揉裴泽的头发,欣慰道:“这豆子毕竟不易存放,回头祖母命人照样儿给你打一荷包金佛豆,保佑我们阿泽长长久久有福气。” 领着侍女们进来摆膳的林妈妈不由咋舌:“依我看,佛祖保佑倒是次要,小世子能投身成夫人的孙儿,这才是真正的有福呢!” 说的一屋子人都笑了,裴泽稍有些羞意,趴在裴夫人怀里撒着娇。 一众人说笑着用了午饭,各自去禅房稍作休息,才刚过了午后日头最盛那会儿,明夫人与明琬相携而至。 明琬心里惦记着要与明棠一道出去逛一逛,早就等不及要过来,面上却还能端得住,跟几位长辈问过安,就凑到明棠身边,小声说话:“我惦记着要买些新鲜样式的小玩意儿,也不知今日能不能遇见。” 侄女要与自己说悄悄话,明棠当然是配合她,亦是低声道:“今年比往年还要热闹,想来是少不了的。” 明琬点点头,轻轻一撩眼皮,犹豫道:“姑父也一道去吗?” 元宵节那会儿,姑父看到他们几个后,似乎不大高兴来着。 明棠点头:“自然。”若是他不去,可少一个人看顾裴泽。 果然,如她所想,一听说明棠下午要出去,裴泽立时表示自己不累,不要跟祖母一道,而是要出门游玩。 裴夫人本想着裴泽上午转了一晌,也该有些累了,想把他拘在自己身边,陪着歇一歇,谁知裴泽精神头足得很,见他执意,只好无奈应了。 因要带上他,队伍越发显得庞大。周奶娘抱着裴泽走在最前,明棠与裴钺两人紧随其后,身后稍落半步则跟着明琬,周遭折柳等人并侍卫隐隐围绕着,一看就是高门大户出行,在熙攘的人群中倒也还能顺畅通行。 正是春日里,较之冬日出行,街上行人衣着都轻薄了些,颜色也更鲜艳,街旁按照栖霞寺的管理划分成了不同的摊位,售卖各色物件的商贩们昨日夜里就已经陆续到场,如今正趁着人多大声招揽客人。 耳边除了各种对于商品的推销声外,还有清脆的鸟鸣,那是街头卖艺之人正在指使他调教好的鸟儿为游人表演节目,时不时引来一阵欢呼声。 行走之间,目之所及之人面上都带着笑,看得明棠也不自觉心情飞扬起来。再次感慨还好自己虽然到了古代,却是个太平的年景,若是一过来就是乱世,以她这早把对于穿越者来说最有用的初高中物理化学知识忘光的文化水平,现在还不知道正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中。 裴钺如今越发繁忙,今日也是难得一日闲暇,陪着家里人出来逛一逛,察觉明棠心情好,唇边亦是挂上了笑容。 行走在人群之中,时不时微微扭头与明琬说上一句话,明棠难免有些分心。恰有一行十余人齐齐挑着水从道中路过,过往行人纷纷向两侧避让,一时没察觉,险些被人流冲散,好在是及时被裴钺握住手腕才稳稳站住。 明琬是明家第三代里头一位孙女,上面是与她姐妹相处似的小姑姑,下面又有与她岁数相差颇多的弟弟妹妹,自来就有一种稳重的气派,且向来有眼色,及时避开了人流,抬头却见前方姑姑与姑父不知何时已牵起了手,不由抿嘴一笑。 对上明棠关心的目光,摇摇头道:“我没事,姑姑不要担心。” 后面却不再找明棠说话,而是三言两语与如今到了自己身旁的裴泽并周奶娘搭上了话。 周奶娘老成持重,又是个常在外面行走的,见识自然比明琬这养在深闺里的少女多上许多,又有裴泽并不认生,三个人竟是说得十分投机。 裴泽尤其深感欣慰,拉着明琬的手不肯松,大声感慨:“明琬姐姐就是我的第三位知音啊!” 明棠恰巧见前面有个卖竹编的小动物并各色小篮子、竹筒一类精巧物件儿的摊位,正要扭身喊明琬一起过去,就听见这句话,瞧见裴泽那一脸的感慨,有些无语:“上了几天的学,连这个典故都知道了?” 裴泽可自豪得很:“陆先生说,伯牙和子期有说不完的话,所以被后世人称为知音。我和明琬姐姐也有话说,当然也是知音了!” 明琬倒不觉裴泽说话幼稚,饶有兴趣问道:“你说我是第三位知音,前面两位又是谁?” “第一位当然是杨哥儿,这可是陆先生亲口说的,他跟我们讲故事时候,就拿我和杨哥儿举例。” 瞧出明琬不解,明棠解释道:“是他学里的同桌,与他坐在一处,现在因为跟另外两个进度不大一样,正天天在陆先生那里一道上小课呢。” 明琬点点头,稍稍一联想,已是忍不住笑了:伯牙和子期是知音,有说不完的话,想必小阿泽是课上与同桌说话,被那位陆先生拐弯抹角地表示不满呢! 就是可惜话说得太过隐晦,裴泽是半点儿没领会到陆先生的意思,只学会了个新词,迫不及待拿出来用,如今还在滔滔不绝:“我的第二位知音当然就是娘了。”说着还叹了口气,“其实我本来觉得娘是第一位的,可惜是从陆先生那里学来的,他又亲口说了我和杨哥儿,也只好委屈娘当第二位了。” 明棠才不委屈呢。 她伸手拿起个编的精巧无比的小篮子到手里细瞧,竟没看出来那竹条有一丝一毫不均匀的地方,仿佛是机器精准分隔过的一般,一边感慨过不愧是手艺人,一边漫不经心回裴泽:“我好歹还是第二位呢,哪里就委屈到我了?就是可惜了你叔叔,正在你面前站着,也捞不到一个名词,可见平日里是白疼了你了,还是他更委屈些。” 说着话,裴泽不由看了裴钺一眼,恰好与他四目相对,不由得挪开了目光,心虚道:“嗯叔叔不喜欢说话嘛。” 连忙转移了视线,凑到明琬身边,跟他的第三位知己一起欣赏一只编得精巧无比的鹦鹉,竹编的小鸟上虽没粘羽毛,却也形神具备,略动一动,就有清脆的铃铛声传出来,十分有趣。 摊主观其衣着,知道这些人是大主顾,察其言观其色,但凡裴泽多看一眼,下一瞬就必然会拿到他眼前给裴泽展示。 裴泽从小到大,哪里经过这样的事,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偏这些东西料都不值什么钱,只费些工夫,价都不贵,裴泽选了半晌,也不过花费二三两银子,明琬随手就命侍女给了。 明棠不过是与裴钺多说了几句闲话,回头一看,几个侍从手里竟都拎得满满的,眼看着再拿不下什么东西了,简直哭笑不得:“这才出来多久?” 这里明棠挑着人让把东西先送回去,不远处早就在外面徘徊的虞高轩却是终于找到了目标,立时眼前一亮,在人群中穿梭来往,到了几人跟前,一个个问了好,目光却没停住,搜寻似的往明棠身后看了一眼,旋即收回,朝裴泽拱了拱手:“小泽弟上午好啊~” 他这里跟裴泽论起了兄弟长幼,裴钺心知肚明是为何,却也不明说,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郑玄那几个不是早说休沐日要寻你,怎么你今日倒有空到这里来了?” 同僚哪里比得上终身大事?虞高轩心里嘀咕着,笑着打哈哈:“大哥今天有事,二哥又不在京城,我这个当儿子的,今天自然要陪着母亲出行。也是趁着她现下有事,我出来转一转。” 明棠见他虽然过来就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说话时却规规矩矩,知道他恐怕也知道两家正在议亲的事,如今是少年心性,找个机会来见一面。 人来人往的街上,又有长辈在场,在当今之世也不算唐突,明棠思来想去,今天这还真算是合适的场合,也只做不知,与明琬介绍了他的身份,只说是裴家的世交,要叫裴钺一声“世叔”的。 明琬是分毫不知,长辈既然说了,她便上前一步,微微蹲身行了礼,按着明棠的介绍轻声道:“虞世兄好。” 起身时终究忍不住撩起眼皮,好奇地看了一眼,看清长相,满足了好奇心后便安静站了回去。心里却不由胡乱想道:听说小姑父也是老来子,果然跟小姑姑一样,幺房出长辈,这虞世兄看起来比小姑父小不了几岁,倒跟自己一样,也是个小辈,只能跟小阿泽论一论长幼了。 裴泽却是没想那么多,他还依稀记得,自己上次与眼前这个人见面,就听他与自己抢叔叔,如今他自认已经不是去年的小孩儿,对这个称呼接受得更加自然,回忆着明棠的教导,煞有介事地对他拱拱手:“虞世兄好。” 一回生二回熟,虞高轩自己过来的,也对这个称呼接受良好,摸了摸裴泽的头,笑着调侃:“泽弟又长高了。” 倒不是体态变化太多,而是进学之后,虽然还是孩童,却比去年见时少了许多稚气。 虞高轩算着年龄,想想自己小时候的经历,不由为这位年方四岁的小弟暗自啧了啧舌:想当初他觉得自己都算是被父兄操练得早的了,也还是浑玩到了六七岁。 “你还有事?”裴钺却是忍不住开始赶人,“我们还要继续转一转,你呢?” 虞高轩倒是想说“我想跟着你们一起”,但贸然过来已经算是唐突,再给他八个胆子也不敢这样说,便识趣告别,又挥了挥手,叫来身后跟着的人,笑道:“我一个人逛一逛,也不需要人跟着,倒是你们这里人多,离不了人。瞧着叔叔要差人送东西回去,就让他们帮着跑一趟吧,左右车马都是在一起停着的。” 说完,一转身,很快消失到人群中去。 小小的插曲很快过去,明琬只当是遇上了认识的人,分毫没放在心上,照旧趁着难得出来,兴致勃勃看着这些对她来说十分新鲜的景象。 兴尽而归时已是傍晚时分,裴泽窝在周奶娘怀里睡得正香,明琬也觉得疲累,见自家祖母和裴家夫人相携而至,行礼后回到明夫人身旁,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模样。 裴夫人见裴泽已睡了,摇头叹道:“真是个人来疯。”出来一趟非要把自己累成这样才肯作罢,以后也这样可不成。 明夫人倒司空见惯:“幼娘小时候也这样,一出了府,活像出了笼子似的,长大了也就好了。” 说着闲话,到了车马旁,奶娘抱着裴泽正要上车,怀里的人却忽然醒了过来,挣扎着掀起眼皮看了一圈,瞧见明琬,知道这是要各回各家了,十分不舍:“明琬姐姐改天来我们家里玩儿~” 明琬如今对这个小表弟也多了几分真心喜爱,弯腰摸了摸他脸蛋,笑着答应:“等你休沐,好不好?” 她和弟弟们在府里上学也是几日一沐的,裴泽如今开蒙,正是立规矩的时候,想也知道只有休沐日才许他玩一玩。 裴泽只听到一个“好”字,胡乱地点点头,片刻间就沉沉睡了过去。 “阿泽这孩子倒是与我们家对了缘法。”与明棠亲近,与明琬也亲近。 裴夫人点头:“也是幼娘待他好。”裴泽小时候可挑人得很,足换了三个奶娘才定下来,屋子里的侍女也总有不喜欢的,虽不能拿明棠与这些人对比,可也足见裴泽有多挑剔。 她也算是一步步看着裴泽与明棠亲近起来的,自然知道这其中有明棠多少功劳,每每想起,都不由心中庆幸,还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但凡换一个人来,都不一定能有现在的模样。 两位都觉得这亲家没结错的夫人相视一笑,彼此分别,上了马车,踏着夕阳分别回家。 甫一到家,知道明琬累了,明夫人便赶她回去,自己回了正房,更衣后坐在榻前听人回话。 如今两个儿媳妇都不在,府里的事她自要亲力亲为,出去了这一天,府里也有两三件拿不定的小事等她发落。 三言两语拿下主意,明夫人这才安下心,唤了小丫头来给自己捏肩,却见明琬身边的侍女折返回来,不由问道:“可是阿琬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那侍女摇摇头,低声道:“倒不是忘了东西,是四姑奶奶叮嘱,让回来禀报您,今日”便将今天在街上遇上虞高轩的事一一道来。 明夫人是过来人,倒也能理解少年人的心情,却还是不由微微蹙了眉,思及毕竟有长辈在场,便是两家没有这事,偶然遇见,上前问候也是应该的,方才放开心胸,寻思着改日该找个好时机问一问阿琬的意思。 ——倒不是说见一面就能看出些什么,只是第一印象显然很重要,若是阿琬对虞家那孩子没什么好印象,哪怕虞夫人再积极,此事自然用不着再提。 倒是虞家那孩子,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来撞了一撞,也不知一见之后,如今虞家又会怎样。 明夫人在这里寻思着今天见了明琬之后,言语间微微朝她露出些口风的几家,心中暗自与虞家做着对比,掂量着哪一家更合适些,虞夫人那里知道了自家幼子今天下午的行踪,却是忍不住动了气:“你这也太唐突了些!” 虞高轩倒是不以为然:“就当我是街上遇见了长辈,去问候一句,这也说得过去。况且我又不是那唐突的人,明家小姑姑都没当回事,让我与明姑娘互相问候,母亲就别再啰嗦了。” 虞夫人不过是担忧自家幼子行事鲁莽,惹得女方不喜,听说明棠没生气,心里便是一松——她今日又见了明琬,暗暗看了一会儿,心里现下正是喜欢这姑娘的时候,况且还有自家丈夫叮嘱她的话: “明尚书行事向来稳妥,如今稳稳地在内阁站住了脚,几位皇子入朝观政这样的大事也向来是片叶不沾身,眼看着越发得圣上看重。明家如今又有另一桩好处,竟与裴家结了婚事,一脚踩在清流,一脚踩在勋贵,再合适不过的人家了。虽说娶妻娶贤,小三儿是幼子,明家的长孙女就是稍差些,也无妨,左右老大媳妇行事稳妥。” 虞夫人得了丈夫的叮嘱,自然万分用心,况且她常有交际,对明棠十分熟悉,知道明棠嫁入裴家之后处处妥帖。都说养女随姑,她见明琬的几次都觉那姑娘是个稳重人,又有这样的姑姑,想来不是个笨人,心里就越发情愿了。 知道明家没因为自家儿子的唐突生气,她先是眉梢微松,复又担心起自己家这边,斟酌了半晌词句,问道:“你既然知道了,又想法子见了人家,如今是怎么个想法?” 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她这个儿子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这样想办法变相相看的事都能做得出来,要是心里不愿意,虞夫人自认怎么也说服不了,还是想办法劝劝自家丈夫来得正经。 虞高轩一愣:“什么什么想法?”随即恍然,笑道,“母亲想哪里去了,婚姻大事自来是父母之命,我不过是不甘心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模样便定下终身大事,故而去撞了一撞罢了。若是家里有意与明家结亲,我哪里能有什么想法?” 虞夫人迟疑道:“虽说如此,以后是要过一辈子的”倒是不否认家中有意与明家结亲。 虞高轩便正经道:“即便如此,单单见了一面,母亲总不会认为我现如今便会生出情愫来吧?”况且那姑娘应是还未及笄不过有一把好嗓音是真的,虞高轩恍惚一瞬,若有所思,“有裴少夫人那样的姑姑,又是明家人,儿子相信她是个心里清明的。只要不是笨人,我以后一心一意待她,她也必定一心一意待我,何必现在想什么有情无情的事?” 见儿子是这样的态度,虞夫人老怀大慰:“既这样说,我就放下心了。”儿子平日里是有些叛逆,大事上却从不糊涂,虞夫人着实是松了口气,“若是亲事成了,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她。裴少夫人先前的事你也清楚,明家人向来是疼女儿的,若是你以后对不住她,明姑娘这一辈可是足有三个兄弟。” 见母亲没话要说了,虞高轩立时起身,伸了个懒腰,便要告退,听见母亲在后面问他“做什么去?”,头也不回:“去寻些花草,改天母亲往明家送信时带过去。” 瞧着明琬手中一直拿着草编的兰花,想来对兰花该是有几分偏爱的。 明棠几日后收到明夫人差人送来的信,不由笑出来,惹来闻荷好奇的一瞥:“夫人写了什么好事,惹得小姐这样开怀?” 明棠笑眯眯道:“阿琬的亲事差不多有眉目了,算不算好事?” 虞高轩自身素质不差,对明琬又上心,明夫人那边旁敲侧击过,明琬对虞高轩印象也不错,如今看来,便能称得上不错的亲事了。 不过,明棠最高兴的还是明琬自己清醒,“门当户对,看起来对这门亲事也上心,又是家中幼子,是小姑父家知根知底的人,已算不错。再不济,总还有家里护着我。” 能说出这样话的少女,明棠不得不感慨现如今的小朋友都早熟。 自家孙小姐有了归宿,闻荷果真惊喜,见明棠不说是哪家,知道是事情没定下,不好往外说,她便也不问,只顺着喜气洋洋地道贺,又闹着让明棠给众人加菜,也好沾一沾喜气。 这也算是喜事,明棠自不会拒绝,让闻荷找个过得去的理由去寻厨房,自己则转到了后面的库房,寻思着有没有什么合适的珠石拿去给明琬添几件首饰戴一戴。 她经营的几家铺子去岁收益颇丰,首饰铺子向来是瞧着有好的先给她挑一挑,再有嫁妆里的物件,如今在昏暗库房中打开匣子,几乎满室生辉。 正挑选,瞧见匣子里有块田黄石,印钮的位置已雕成了卧鹿,心中一动,将之取出来,一并带到了外面。 夜间裴钺回来时,明棠难得没有在宴息室,而是在书房中仔细勾画着什么,裴钺好奇之下过去细看,却见纸上方方正正四个字“裴钺之印”,字体与时下流行的各色字体都不相同,笔锋瘦劲,字形规整中带着轻盈,十分别致。 裴钺记得明棠的笔迹分明不是如此,而是柔中带刚,如今这几个字便显然是为给他刻章写的了。 明棠搁下笔,因知道裴钺回来了,也不起身,指着桌上搁的石头笑道:“便宜你了,瞧见匣子里有块没用的石头,改天拿去给你刻个闲章。” 裴钺将那块田黄石拿在手中仔细摩挲半晌:“果真是便宜我了,原还想着我自己动手刻一个,也不辜负你的心意,这石头这样好,却不好随意动手了。” 明棠好奇:“你还会刻章?” 裴钺点头:“手上功夫要紧,之前为了练手,白日里练枪法,晚上稍好些就跟着兄长刻章,那时候家里到处都是被我练手刻废的石头,如今已是多年没碰过了。” 说着,略顿了片刻,转身抽开书架上一个小抽屉,从中拿出把钥匙,径自走向书房中那扇明棠很久之前曾好奇过的门。 裴钺打开上面悬挂的小锁,推开门扉,转身邀请明棠:“里面收着许多我幼时的东西,过来看看?” 第90章 烛火明亮, 自内向外扩散出温暖的光芒,被照耀的部分皆被染上了蜜蜡一样的光泽,余下的部分则渐渐被吞没进模糊的昏暗中。 裴钺一半沐浴在烛光下, 一半隐在门扉投下的阴影中, 神情是那样专注,姿态又是那样诚恳, 明棠坐在桌案后面, 与他对视, 却不由踟蹰。 自与裴钺成婚的第一天, 诚毅堂几乎毫无保留地向她敞开, 几乎成为她私人的领地,只除了这扇门背后的房间。 明棠初时自然好奇, 可也仅仅是有一些好奇罢了。 如今这地方原本的主人正在邀请她踏入最后一块领地, 这其中的意味, 明棠怎会察觉不到? 那么,真的要应邀过去吗? 裴钺说的轻巧,“幼时物件”, 若当真是些无关紧要的幼时物件, 又怎会一直安放在那扇门后? 端午时遥遥看见的那个翩若惊鸿的身影, 亲事初定时他诚恳的言语,成婚后的点点滴滴仿佛在眼前一一浮现, 明棠依旧踟蹰,却不自觉自椅中起身,指尖轻轻扣着桌面, 柔软的指腹被压出有些泛红的印记。 明棠难得有些头脑空白,因她没有动作,室内一时也陷入静谧中, 几乎能听到烛火静静燃烧的声音,如同她燃烧的思绪。 “为何?”良久,明棠只能这样问。 为什么这时忽然提起?为什么这时候表明心意? 裴钺却只道:“因为想让你知道。” 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 裴钺从未与其他女子相处过,自然不知道这世间女子是何面貌,但他很庆幸当日因那点小小的误会与明棠定下了婚约,而有幸与她成为家人。 他已渐渐察觉自己的心意,对明棠的犹豫不决自然看在眼中,却没有一定要强求的意思。正如方才所说,只是突然觉得,应该让明棠知道而已。他们已注定要是一辈子的夫妻,往后都要一起度过,裴钺却仍觉有些不够。 从前既然已经错过,通过讲述来分享却也足可慰藉。 又是一阵沉默,仿佛时光被拉成了绵长的线,沉沉坠下来,明棠终于伸出手,覆在裴钺掌心。 并非第一次牵手,两人却都心头一颤。对视一眼,裴钺轻轻用力,带着明棠踏足这块陌生的领域。 时下向来讲究对称,身为正房的一部分,这间房与他们的寝室自然是一样大小,烛光渐渐侵染黑暗的同时,里面摆放的物件也露出全貌。 出乎明棠预料,这里只有一张低矮的坐榻,墙角堆放着几个箱笼,上面已浮了层淡淡的灰尘。倒是墙上悬挂着几张大小不一的长弓,让她心头有了几丝明悟。 果然,裴钺已开口解释道:“这些都是兄长曾做了送给我练习弓箭用的。兄长是长子,又自小就透出了习武的天分,因性情有些疏狂,祖父一向对他管教严格,向来不许他做这些不务正业的事,怕他移了性情。” 指了指墙上的物件,裴钺淡笑:“不过,你也看见了。” 一张张大小不一的弓明明白白挂在墙上,可见裴钧也不负“性情疏狂”的这个评价,即便家里有相关的规矩,还是不知从何处学了一身制弓的本领。明棠不通射术,自然分辨不出这些长弓的制式如何,但判断做工还是相当容易的。以她之见,即便裴钧有做木工的天分,花费的时间也定然不是少数了。 “兄长果真待你极好。”她不由感慨。 以裴家的家势,请了天底下最顶尖的匠人,用最珍贵的木料给家中小辈制作习武用的长弓也是不在话下,可那些又如何比得上亲兄长实实在在亲手打磨? 两人说着话自最小的那张弓一一看起,裴钺每张弓的来历都记得清清楚楚,边看边为明棠讲述这是他几岁得的。 及至最后一张,他声音忽而低了些许,看了眼明棠,方才接着道:“这是我十六岁那年得的,是兄长曾缴获的一张两石弓,那时正气盛,自觉能开两石弓已经十分了不得,欣喜之下,没遣人送信便带了护卫亲去榆林寻他。” “正是冬日,匈奴人南下来打草谷,兄长见我忽然去了,倒也不生气,带着我和一队骑兵四处追击,说是带我见见世面。” “我就是用这张弓杀了第一个人。” 明棠看向这张弓的目光瞬时有些变化。 她此前自然知道裴钺去过边关,十之八九也亲自动手终结过他人的性命,却向来未深想过,此时听见裴钺轻描淡写说出来,因早先做过心理建设,不算惊讶,但也无法再平静下去,脑中纷纷乱乱不知闪过了些什么念头,回过神来,下意识问道:“当时是什么情形,可有受伤?” 按裴钺的描述,虽然当时规模不大,应该是类似游击,但他当时毕竟是个兴冲冲去寻兄长的少年人,初出茅庐就被兄长带去与人厮杀,恐怕很难适应。 裴钺摇摇头,笑意渐深:“并无。” 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初次杀人的不适已经烟消云散,事实上因用的是远程兵器,裴钺一箭射出,对方应声而倒,很难让他有过于鲜明的记忆。 倒是归营后的场景让他时至今日依旧难以忘怀。 彼时寒风凌冽,营中旗帜随风漫卷,战斗过后,士卒们坐在篝火旁饮着大碗的酒,裴钧甲胄仍未离身,听着亲卫们带着赞许地评价裴钺今日的表现,朗笑出声,随后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转身席地而坐,与士卒们举碗共饮。 而也正是裴钧当时的表现让裴钺彻底对兄长明明可以留在京城,却仍要常驻边关的行为释怀。 明棠非是亲历者,也只能通过裴钺的转述获知当时的情景,自然也便能轻易判断出裴钺话中蕴含的情感,犹豫着问道:“你似乎并不遗憾兄长常年在外?” 提起那时的情景,裴钺有释然,有怀念,却看不出遗憾。 裴钺点点头,举目环顾一周,拉着她在坐榻上坐下,轻声道:“你大约也知道一些我们家中的事。” 明棠点点头,裴家在京都豪门重,嫡支一向算少的,家里的事也不多,她当日决意嫁过来,自然不可能对裴家之事一无所知。只是定然不可能有裴钺知道得清楚就是了。 裴钺大约早已决定从头说起,也不去问明棠知道的是哪些部分,只轻声道:“母亲当日嫁入裴家家门,两人也算是公府侯门,门当户对,祖父祖母又一向喜欢母亲,初时大约也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兄长就是在这时候降生的。以母亲对待阿泽的模样,你大约能想见当日她初为人母,对兄长有多疼爱。据家中老人所说,家中其余人对兄长的疼爱又要更甚十倍。” 原来你们家疼孩子是一脉相传更甚十倍,明棠真有些无法想象。 前儿裴夫人刚把浴佛节时许给裴泽的一荷包金佛豆兑现了,足金足两,裴泽兴冲冲去接时险些没捧住,旋即就开始拿金佛豆扔着玩儿。那天他身边跟着的奶娘侍女等人不知多提了多少心,生怕一个没看住,让他丢了佛豆,或是更严重些,吞一个下去。 不过,以此开篇,又亲眼所见裴钺与定国公关系有多僵硬,明棠早已被压下的好奇心重又翻腾而上,总不能长子还是疼宠非凡,次子却是如同仇寇吧。 裴钺已陷入了回忆中,继续道:“好景不长,兄长五岁那年,他从府外带回来一个女子,十分宠爱。祖父祖母多番训斥也不改他心意。待那女子怀有身孕后,更是闹得府中不成样子,更是冲撞了那时身怀有孕的母亲。” “府中不安稳,母亲那段时日本就多思多虑,我的二哥或是二姐就没有保住。外祖母去得早,母亲本就性情强硬,向来眼中揉不得沙子,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陪房强闯了他的院落,把那自知犯了错的女子拖出来杖毙。” 话至此处,都是京城中早就流传过的八卦,明棠此前已有所耳闻,更知道裴夫人因这件事一直被一些人私下诟病性子太过傲慢,此时坐在裴钺身旁,却是不由道:“母亲实在坚强,倒是兄长,当时恐怕心下十分惶惑。” 那女子既怀有身孕,当时的情形定然不是强闯二字就能带过的,便是为此训斥过定国公的老国公老夫人,恐怕也不会乐见裴夫人对那女子下杀手,十有八九提过等那孩子降世再做处置。裴夫人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身体或许还没康复,立时就能硬顶着压力把这件事办成了,这之后的小二十年还能住着静华堂,安稳地当着定国公府的家,明棠越想越觉得她了不起。 而裴钧,作为独生子,之前还是京城模范家庭,一夜之间父母翻脸,搞出这样的大事,就算当时年纪不大,兴许不记事,怕也要受到一些影响的。 裴钺点点头:“母亲的确非常人。”兴许也不知该用怎样的话语来形容了,裴钺只好维持着语调的平静,淡淡道,“那日过后,母亲与他便再未同过房,后来母亲调养好了身子,想再要一个孩子作伴,请他去了几日,便有了我。至于兄长,幼时家中一切和睦,因而与我不同,对他很有几分孺慕之情,后来他常年留在边城,多半也有不想亲见家中如此的缘故在。” 请他去了几日明棠这才解了心中疑惑:怪不得以裴夫人和定国公的夫妻关系,在那件事之后竟然还能再养育二胎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去父留子? 这事便是放到后世也称不上常见,裴夫人竟然早在二十余年前就已经做出来了,怪不得裴钺说话时语气这么奇怪 但明棠不由追问:“你是如何得知的?”按理来说,作为家中小辈,想查一些家里早年的事,难度不算太大,但涉及当事人主观的想法,这又不一样了。 总不能是裴钺去问了林妈妈吧?跟了裴夫人一辈子,的确有可能知道裴夫人那段时间的想法。 裴钺顺畅了一晚上,竟有些卡壳,语塞了半晌,方才轻咳一声,有些尴尬:“我那时候在家中到处想知道那些年发生的事,自然瞒不过母亲她把我叫去,自己告诉我的。” 七八岁,狗都嫌,裴钺七八岁的时候也逃不脱这个定律。家里气氛那么奇怪,他作为一个天资聪颖的小孩当然会有自己的想法,便自以为能瞒过大人,自顾自做着小动作,每天寻找着蛛丝马迹。 但这就如同在老师眼皮底下做小动作,他在府中询问旧事怎么可能瞒得过管着家中上上下下的裴夫人? 冷眼旁观了几天,见裴钺的确好奇,也知道了许多零零碎碎的消息,眼看着裴钺随着查到的越来越多,性情都有些蔫儿了,裴夫人当机立断,直接与裴钺来了个促膝长谈。 待裴钺从当事人那里确认了父母感情已经破裂,父亲还是那个在他观念里错得更多的人,立时也开始疑惑为什么都这样了还会有他。 裴夫人当时那淡然又理直气壮的语调裴钺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阿钺,是母亲想要你,就有了你,你只要知道这事就好了。” 等被震住的裴钺渐渐知道了生儿育女是怎么一回事,再回忆裴夫人当时的话,自然又有了不一样的体会,心中那个原本就模糊的父亲的形象也越发淡了。 的确如裴夫人所说——他只要知道母亲是期许着他的出生的,这就够了。 许是知道即便不甚在意世人口舌,初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也要心下震惊,裴钺贴心地沉默片刻,给明棠留足了反映的时间。 明棠也的确一时忘了回话,却是禁不住在脑中想象当年裴夫人是何等样风采。待渐渐从联想中回过神,心中也有所明悟:这么来讲,当年定国公与裴夫人已是相看两厌,却因裴夫人想要再要个孩子不得不配合,对裴钺是现如今的态度也就可以想见了。 而裴钺与母亲亲近,即便幼时可能向往过父爱,此后知道了当时的事,定国公又不主动软化关系,何况还有个如父般的长兄,对定国公冷淡以至于冷漠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至于裴钧幼时也是被家人捧在手心过的,而后在将将记事的年纪家庭破裂,待有了个比自己小十余岁的弟弟后,加倍用心,也是可以想见的事。 明棠环视一周,轻声询问:“这里都是兄长曾送给过你的旧物吗?” 裴钺点点头:“是。这屋子曾是兄长磨我性子用的地方,但凡我有不是处,总要在里面这里一个人待上几个时辰。后来兄长战死,未免时日久了有所遗漏,就把诚毅堂中与兄长有关的物件都收了进来,大都是我幼时用过的。” 他说着话,露出回忆的神色,起身到墙边开了其中一只箱笼,将烛光一照,躬身取出箱中一支才及他小臂长的马鞭,笑着道:“差点把这个忘了,年前把照夜怀的小马驹许给了阿泽,几个月过去,怕是照夜要生小马了。这鞭子还是我这个岁数学骑马时候用过的,正合阿泽用。” 明棠见那马鞭玲珑细巧,不禁问道:“这也是兄长做的?真是长兄如父了,考虑得这样周到。” 裴钺一怔:“这倒不是,不过是他亲自盯着做的,也差不离。”说着,忽而将手中鞭子挽了个鞭花,笑道,“如今也不怕幼娘你笑话,我小时候还真想过为何兄长不是我父亲。如今已年长,自然知道有些事强求不来,即便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也未必有亲人的情份。如今既然是两相无缘,他既不认我,我亦不认他,他的血脉我自然也不必传承下去罢了。” 裴钺轻描淡写,又透露出一件明棠早先好奇过的答案,由不得她心中有些复杂。——因没有父子缘分,连身体里传承自父亲的血脉都不愿继续传承,这在时下极其看重香火传承的风气中可谓是极其罕见了。 见气氛微微沉重,明棠有意调节,悄悄往门边蹭了几步,笑道:“原来是这样。阿钺你可知道,当然裴家明知我子嗣不利,却还求亲与我,我私下里很是怀疑过你是不是有些妨碍,要拿我做遮掩呢!” 裴钺登时愣住,再没想过他还有被人怀疑那方面有问题的一天,还是被他的妻子。 大约身为男性,总有些奇怪的执念,裴钺平日里再是稳重,如今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乍听此言,自然羞恼,立时就要拿住明棠,抬头却只见她脚步轻灵,早往外间去了。 两人一个追一个走,明棠哪里是裴钺的对手?还没走出书房就被拿住了手腕,只好一脚踏在正堂,一脚踩在书房,倚在书房的门框上与裴钺求饶:“都是先时不知道的缘故,如今自不会这样想了。” 说笑几句,早先那有些沉郁的气氛早已不翼而飞,转而聊起了各自幼时的趣事。 正说到幼时因为什么缘故被家里罚过,闻荷掀帘而入,见两人的模样,立时止步,就要作势出去。 明棠不用想就知道,她必定是代表诚毅堂上下其他侍女们过来为明琬的喜事道贺的,若让她就这样出去了,不知道那些人要脑补些什么,挥手叫她:“急什么,折柳呢,怎么不见?” “折柳今儿在铺子里有事,不回来了。”闻荷说着话,就势过去,偷偷看了眼已踱步到书桌旁的裴钺,凑到明棠身旁,嘿嘿一笑,正要说笑两句,忽而轻咳一声,惊讶道:“小姐你是钻了哪里的灰窝,怎么一身的灰尘气?” 明棠: 那屋子关了怕不是有多半年,可不是积了一层灰?方才不觉得,此时被指了出来,明棠也不免奇怪自己怎么后知后觉。 到净房洗了手,一边随口叮嘱闻荷:“寻两个妥当人,明日把书房东边那间屋子细细整理一遍,别乱了里面的东西。” 闻荷闻言立时大喜,激动地惊呼一声:“赢了赢了!” 话一出口,见明棠已经停住动作,意味深长地看过来,立时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和盘托出:“那屋子我们也好奇过嘛,都知道那地方兴许很重要,就赌世子爷什么时候邀您进去看看。折柳说是,以小姐您的心性,怕是世子下了锁,您也不会进去,兴许最早也要今年秋晒书时候了。我觉得小姐您和世子现下琴瑟和鸣,我瞧着比先头那个姑爷还要更亲近些,定然晚不到那时候,说不得哪天一时兴起,就进去看一看了。” 果不其然,这两位一会儿没见,就去弄了一身的灰。 闻荷想着自己要赢到手的十两银子心情大好,明棠却是一时怔住,哪还不明白自己已不知不觉往前走了一步。 若不然,就像折柳说的,她今日定会找个旁的理由推辞了去 果真是当局者迷吗? 明棠不觉一笑,见闻荷依旧在傻乐,指尖在她额头轻轻一点,把她从发财梦中唤醒,“哼”了一声,道:“私底下拿我作筏子,还敢当着我的面说出来,难道不知道‘见一面、分一半’的道理?你也算是托我的福赢了折柳的钱,回头记得拿到手了往我匣子里分一半。” 闻荷笑容登时一滞,见自家小姐已擦了手往外走了,拖长声音,无奈道:“好——” 果真是,什么都耽搁不了自家小姐的爱财本性。魔/蝎/小/说/m/o/x/i/e/x/s/.c/o/m 90-100 第91章 闻荷跟着明棠这些年, 手头向来宽松,这次又是吃了折柳的大户,虽说银子还没到手先折了一半, 但见明棠并不因她们两个私底下议论主人家的私事, 又婉转应了她们两个关于夫妻二人感情进度的猜测,松了口气之余, 又由衷为明棠觉得欣慰。 ——世子眼见着对自家小姐上心, 人品样貌又较之先头那个强了百倍, 以往她与折柳就觉得两人实在般配, 有时候察觉她如之前一般只是淡淡地过日子, 还私下里悄悄为世子焦急过。如今小姐似是也动了心思,以后二人琴瑟和鸣, 又养着小世子, 日后必然是一路顺遂了。 压抑着心头的躁动, 闻荷如往常一般按部就班做着事,只悄悄给折柳使了眼色,晚间两人就默契地躺在了一张床上说着夜话。 听了闻荷的转述, 果然折柳也很是激动, 丝毫未将自己输了赌约的事放在心上, 小声感慨:“我还以为按小姐素来的模样,不会对世子的事有什么好奇的心思呢, 看来还是我这些日子在外面行走的多了,不比你日日陪着看得准。” 先时那姓陈的在外头有了人,折柳还切实担忧过小姐会不会因此伤心, 等见了明棠毫不犹豫就要和离的模样,又觉得先前那个婚前就认识,最后却是个不怎么好的结局。前车之鉴, 如今即便世子千好万好,小姐恐怕也不会轻易对人动心思。也是因此,折柳跟闻荷打赌时一通分析,说得头头是道,实则早就断定自己要赚一笔小小的外快。 两人毕竟是从小一起在明棠身边的,好的如一个人一般,闻荷一听就知道她的言外之意,立即道:“你本来对这些事也不上心,先前你还觉得小姐是跟先头那个有些许情分才肯点头的呢。依我看,小姐就是觉得年纪到了,不成婚不大好,瞧着那姓陈的还算精明,不会随意得罪了小姐去,才肯嫁的,情分兴许也有,不过那点情分在小姐心里估计也不值当小姐为了跟他继续过日子好好筹谋就是了。” 若不然,一个外室罢了,想要拿捏怎么都能拿捏得住。 说起这个,两人不免又追忆起当时的情景,折柳不禁道:“如今想来,的确是我想多了,小姐行事总是随心。”做什么事都只求一个心里舒坦,即便不能随心所欲,也要在有限的选择里寻一个最合心意的。 前头婚姻不顺,说和离就和离,后头觉得在家里不大好,有了新的选择,又是利索进了裴家的门。如今世子是个好人,小姐若是真动了情思,怕也不会因前番之事有什么顾忌,只要随心而动。只盼着这回两人能百年好合,不要再让小姐有放弃的念头。 两人在这里小声回顾着一路走来这些事,不远处正房里,明棠听着身侧裴钺平稳的呼吸声,也在仔细理着自己的思绪。 然而理了半晌,从她去岁端午隔江惊鸿一瞥想到现在,越是回忆,越觉得今日她那一瞬的明悟果真是对的:她似乎的确是对裴钺有了几分意思。 不过也正如折柳和闻荷所猜测的,明棠只在分析清楚自己的心情那一瞬有了些心情波动,随后立即决定坦然面对:本来裴钺就是个万中无一的帅哥,两人平日里相处又十分和谐,年轻男女日日相对,对彼此产生好感不是很理所应当么?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明棠看小说时候就不喜欢那种分明对彼此有好感,却因各种各样原因否定自我,导致两人平生波折的情节,只觉得十分没有必要。 如今轮到自己 明棠转头看了眼裴钺,见他已睡熟了,闭上双眼时显出一种白日里少见的稚气,仔细品味着心中升腾而起的柔软情绪,悄悄拨弄了一下他浓黑的睫毛,明棠十分满意地闭上双眼。 喜欢上了合法对象而已,她也还是她自己,又不是天塌了,睡觉睡觉。 隔天晨起,明棠整个人都因为昨天睡前对自己感情状态的分析而神清气爽,颇有几分愉悦。 裴钺显然是第一时间察觉她心情明媚,却不知这份好心情从而而来,疑惑地看了一眼,立即就被明棠的话弄得面上一热,快速洗漱后出了正房。 “晨起见到阿钺,禁不住高兴而已。” 这样的话,明棠从前也并不是没有说过类似的,但说话时的神态、语调乃至明棠的表情,都让裴钺明白地感觉到,这次和之前是不一样的。 至于是哪里不一样裴钺边走边回忆,心头却情不自禁升腾出一种轻飘飘的愉悦,慢慢溢到脸上,让他不自觉挂上了笑意。 这份不一样又是从何而来,裴钺不是蠢人,只隔了一夜而已,自然联想到明棠昨日面对自己的邀请时那一瞬的犹豫,和随即的向前。 想来是她昨日事后回想,也意识到了愿意听他分享过往,这背后的意味?裴钺不是头一次揣摩别人的想法,也知道人下意识的举动往往蕴含着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窥探到明棠的变化,裴钺脚步都轻快了些。 另一头,见世子出了门,闻荷顶着眼下两抹青黑进了正房,当着明棠的面神神秘秘自袖中取了个银锭子放进钱匣里,揶揄道:“昨儿折柳现给的,整五两的银锭子,小姐分了我赢的银子,可要称一称看看重量?” “这倒是不必,改明儿等你想好以后是要留在我身边,或是有了意中人要成亲的时候,我总要与你些东西傍身的,这就当作添头,原模原样还给你拿回去就是了。便是缺斤少两的,也亏不到我身上。” 闻荷当即应下,喜滋滋道:“那就多谢小姐了。不过日后的事暂且说不准,折柳是定了的,我还要再看看,反正我年岁不大,过一两年也还不出格,到时候小姐别忘了才好。” 说着话,上前去与明棠挑今日要戴的首饰。 待闻荷走近,明棠见她气色不好,不由无奈:“有话跟折柳说也不用熬到那么晚,还怕白日里没有你们俩说话的时候?” 不用想就知道,这两个人昨天晚上肯定把她与裴钺自认识到现在的事都重新翻出来想了一遍聊了一遍,附加上许多对她心理活动的猜测,其中还必然夹杂着许多对陈文耀的坏话,直到实在是不睡不行了,才意犹未尽地去歇息。 闻荷“嘿嘿”一笑:“这不是心里太急切,所以等不到白日了吗?小姐真心疼我们,改明儿回了家去就让家里的姐姐们好好服侍您一天,让我跟折柳找个没人的地方猫着说说话。” “放你们歇一歇倒使得,只是不许胡说八道,不过是顺心而为,好好过日子而已,哪里有那么多值得说的?不如你们两个出去好好玩儿上一天,就当放一天假了。” 往常得闲的时候,明棠也常常放了她们的假,不拘是出门游玩或是回家里探亲,都是常有的事。浴佛节刚过,端午又还远着,府里正是清闲的时候,明棠身边又没什么非她二人不可的事,闻荷立即就连着折柳的份儿一道应下来,脆声道:“那就先多谢小姐了。” 昨日看了家里的信,明棠就总惦记着明琬的事,要给她挑些东西的事也被意外情况给扰了去 虽说是个美丽的意外。 思及此,难免又想起昨天与裴钺谈心之前她正做的事,往书房去细细看了一遍,却不见了她原本写出来准备给裴钺刻个闲章的那张纸。 再想想晨起时裴钺似乎的确往那边去了一趟,明棠不由一笑,心中升起股淡淡的好奇——她从前是真没想过裴钺还有刻章的技能。 不知道他那双惯使刀剑的手刻出来的印章跟她的父兄刻出来的比起来会有什么样的差别。 通晓了自己的心意是种奇妙的感受,明棠从前从不曾这样心中始终怀着对另一个人若有似无的挂念,细细品味,却又不觉得烦躁,只觉得有些淡淡的微妙。 许是心境变化,连带着人的气场也会有所改变,明棠自觉与裴钺相处的方式与往日并无不同,却还是在家中四人一道用饭时察觉到裴夫人明显有些奇异的目光。 就连裴泽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抱着明棠,在她耳边悄悄问她:“娘最近遇到好事了吗?是不是叔叔要升官了?” 到底是开了蒙,现如今正由先生教导一些道理的小朋友,平常又总能从与小朋友的相处中感觉到自己的同窗们似乎对自己总有些顺从。 裴泽向来人小鬼大,善于思考,通过询问陆先生等方式知道了裴钺现在是个很重要的官员,以及同窗们家里都没有人做官,或者官位不如自己叔叔,并由此得出重要结论:官位高似乎大有好处。 满脑子沉浸在官职高低,裴泽因此下意识反应就是自己亲爱的小叔叔要升官了,以此解释他近来总能感觉到的两位长辈间那丝微妙的气场。 明棠弄清了裴泽这一大通的心理历程,再次产生疑惑:所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连裴泽都能察觉不对? 思考无果,将其归结为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明棠轻敲他额头一记:“可真是个小官迷,怎么现在就惦记起官位高低的事了?实话告诉你,我是因为告了假,要回家一趟,找你外祖母和明琬姐姐玩儿一天才高兴的。本想着带上你,因你这几天还要补你浴佛节那日提前用掉的休沐日,就不带你了。” 裴泽立即抛却了所有关于官职的念头,转而换上一张可怜巴巴的脸,见明棠不为所动,及时转变心态,仰着小下巴,“高傲”道:“陆先生说过,凡事最忌朝令夕改。娘既然说过要让我补回上课的日子,怎么可以有这种亲自破坏说过的话的念头呢?娘要多跟阿泽学一学,以后才能像季” “季布。”明棠见他卡住,及时递话。 裴泽抿抿嘴:“才能像季布一样一诺千金。” 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些懊恼,看得出来,他对自己义正词严的一番话最后没有得到完美收束十分沮丧。 小朋友总是需要鼓励的,不然很容易被打消学习积极性。况且,裴泽现下不过四岁,甚至还差些日子才满四周岁,就已经能条理清晰说出这么多话,还用上了典故,回想自己真正三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明棠心中的确满是对古代聪明儿童的惊叹。 适时送上对裴泽居然会对陆先生讲的内容活学活用的赞扬,成功让他忽略了因一个人名没记住而整段垮掉的即兴演说,并在到达裴氏幼儿园之前恢复成了一个满心想着“下一次一定要发挥得更好”的积极小朋友。在陆先生“今天阿泽怎么如此兴致勃勃?”的疑问声中,明棠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待明棠回明家那一日,裴泽因先前已经接受了现实,居然在目送明棠出门时表现得稳重十足,殷殷叮嘱明棠“早去早回”“替我问外祖母和阿琬姐姐安好,改天休沐了阿泽去找她们玩儿。”直说到要出发去上课的时辰才依依不舍住了嘴,一旁的裴夫人甚至没找到说话的时机,只顾着看裴泽一句一句说个不停。 待明棠起身时,张一张口,竟是失笑一声,裴夫人摇摇头:“这孩子,越发话多了,说得人都晕了。倒让我想起虞国公夫人来,她年轻时候也是这个模样,话多得很,人也活泼,现在也是当祖母的人了,稳重了不少,禀性却没大变,粗枝大叶的,常把人噎住。” 听到个虞字,明棠就先竖起了耳朵,仔仔细细听了,朝裴夫人感激一笑:“多谢母亲想着。”年轻时活泼,成了长辈后稳重,说话却又常把人噎住,多半是个没什么弯绕心思的人,说得比想得快。这种人最好相处,真诚二字足矣。 车马早已备好,明棠带了人登车前行,折柳二人果然随车到了明府门前,将带的礼物等交接给来接人的仆妇们,就禀报一声结伴而去,明棠也不去管她们,自顾自带着红缨进了家门。 待进了正院,明夫人确实一眼留意到不同之处——谁让折柳闻荷这两个素日里跟明棠最亲近的没陪着,跟在明棠身后的就剩了红缨这一个,一下子就显出了她来。 明夫人以前也曾见过她,只是印象不深,见明棠肯放了闻荷与折柳两个去躲闲,倒只把她带在身边,就知道估计是要提了她当个尖儿了,态度也比往日更和气些,招她到跟前说了两句话,见红缨对答如流,落落大方,暗自点了头,方让人带她下去了。 见人走了,又问明棠:“这个是什么来头,可还知道?” “母亲放心吧,是个妥当人,定了亲的。她是裴家家生子,上下都熟,心思也正,我想着带她在身边历练一两年,学些认字一类的,到时候若她愿意,正好在裴家做个管家娘子,以后等我料理上下,也轻便些。”明棠知道自家母亲是关心自己,怕有什么她关照不到的地方出了差错,便细细解释了,见她放下心,才换了话题,兴致勃勃问道,“阿琬的事现下是怎么个章程?” 距离上次通信也有好几天了,况且信上说得也不详细,明棠只知两位年轻人大约都持肯定态度,对细节却无法探知。事关自己亲爱小侄女的终身大事,明棠真恨不得现在立即进入信息社会,把明家所有人拉进同一个群,也好一天三顿在群里同母亲聊天,立即知道进度。 明夫人就知道她会好奇,因事情顺利,也很想与女儿分享,低声道:“因阿琬年岁还小,虞家那边又说不宜早婚,况且总要等阿让的回信不是?现下两边算是悄悄说定了,待阿让的信回来了,就开始慢慢走着礼。这一来一回的,两三年也就过去了,到那时候再择婚期。” 因这两人颇差了几岁,明夫人起了结亲的意思后,最担忧的就是那边要让快些成亲,现下在这最担忧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后面走礼的这些琐事在明夫人看来也都是驾轻就熟。左右两边都不急,她就每日处理家事时顺手就料理了。 说着话,明棠刚说了清晨时裴夫人说了些有关虞夫人素日脾性的事,就听外面有人禀报,原是明琬自闺中赶了过来,走得急了,额间还有点点细汗。刚见过礼,就看向明棠,欢喜中带着歉意:“不知道小姑姑今天回家,竟没去迎接。” “回趟家而已,哪里就要接了。待下回,我一定提前三日告知,好给你一个给姑姑摆排场的机会。记着,到时候把你房里最漂亮的几个侍女都带上。” 姑侄两个说笑两句,明琬就坐到了明棠身旁,有些不好意思道:“姑姑添妆也添得太多了些!” 往日里也并不是没收过明棠的礼物,事实上因两人年岁相差不多,明琬从小就跟明棠混在一处,如今房中不知多少东西是自明棠处得来的。只是这次还是被她的大手笔惊到,再一想眼下不年不节的,忽然得了东西是为着什么缘故,明琬总觉得脸上热热的。 但话一落地,她便自觉失言,连忙又要开口,已经被明棠止住话头:“这可错了,还不到添妆的时候呢,过上几年等你的好日子到了,你才知道姑姑要给你添什么呢。现在不过是我做姑姑的瞧着你到了打扮的年纪,给你些东西让你做了首饰家常戴戴罢了。你且等着,现下是你大姑姑不知道,等她什么时候知道了,怕也要给你送东西的,你难道也要到她跟前再推辞一遍?还有你下面两个妹妹,你若是推辞了,岂不是让她们也跟着少发一笔横财?到时候姐妹间拌嘴,可不要来找我和你大姑姑评理。” 明琬自知姑姑送东西向来是不会往回收的,见话已说到这份上,明棠连姑姑的身份都搬出来了,又提及三叔家里的两个妹妹,只好不再推辞,郑重谢了,陪在祖母和姑姑两人身边听二人说话,心里打定主意,往后要更把姑姑的事往心上放几分。 哥哥嫂子连带着几个侄子侄女都不在家,明棠知道母亲怕是有些寂寞,在家足足消磨了一天时间,从早陪着明夫人,走到哪跟到哪,午间甚至陪明夫人歇了个晌。直到暮色四合,明尚书下班回家,一家人用了晚饭才乘车归去。 毕竟是出了趟门,明棠进了家门,先去静华堂寻裴夫人说话,再次谢过裴夫人晨间说过的有关虞国公夫人性格的话,婆媳二人相视一笑,便不再说话。 一旁的裴泽早就等得急了,见明棠终于和祖母说完了话,迫不及待问道:“我听陆先生说,有一种宝马,流出来的汗像血一样红,所以被称为汗血宝马。阿泽的大猫也是宝马,等它出生了,会流汗血吗?” 明棠猝不及防被问到知识盲区,只记得怀着大猫的是匹叫做照夜的白马,它的父亲正是裴钺那匹乌黑的踏雪,沉思片刻,脑海中竟第一时间浮现出一匹黑白相间的非洲特产。 任思绪乱飞了会儿,明棠自己都要被脑中出现的斑马给逗笑了,此时此刻分外遗憾裴钺今日要在皇城值夜,不在府中,不然就可以直接问他了。 好在裴夫人年轻时也称得上弓马娴熟四字,听见裴泽的问题,细细答了,又陪着裴泽畅想了一番他的大猫以后会是什么模样,成功把话题带偏。 回到诚毅堂时夜色已深,明棠洗漱过,边擦头发边与折柳等人说闲话,听到她口中出现陈文耀这三个字时,还稍怔了下,方想起这是谁,不由多分了几分注意力过去,只听折柳轻蔑道:“那家子不知道怎么回事闹了起来,吴大小姐要发卖了雅姑娘,却好似刚知道她得了纳妾文书这事一般,事没办成,便日日派了人去雅姑娘住的院子里教她规矩,闹得四邻都知道了。” 知道明棠不喜欢身边人私自打听消息,折柳补充道:“我和闻荷不过是走到那附近,在个路边的茶馆里歇了会儿脚,就听了这一大篇子的话。” 明棠自没有责怪她们的意思,只有些许的疑惑:安安稳稳一年多都没什么事,甚至明棠偶尔出门赴宴,还能听到有对她态度不好的妇人含沙射影,拿陈文耀如今妻妾和谐来讽刺她不安分,怎么忽然就闹了起来,还这样人尽皆知? 然而这些疑惑也如蛛丝一般,轻而又轻,脆弱至极,转瞬就断了。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当然不值得她耗费精力,连想一想都是浪费思绪。 “随他怎么闹吧。”明棠只轻轻一句,接过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今天都还见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快说与我听听。” 两人也就默契按下不提,转而聊起今日其他的见闻。 三人正聊得兴起,明棠头发也渐干时,忽而有轻敲声响起,闻荷出门去看,回来时面上笑容却变得多少有些揶揄。她也不卖关子,将手中匣子递给明棠,笑道:“说是世子方才让人送回来的给少夫人您的东西。” 明棠动作立刻快了些,打开匣子,却见里面一块晶莹剔透的桃花冻,通体浅粉,烛光下又披上一层莹润的暖。印纽依石头天然的纹理而雕刻,似一朵天边被风卷起的流云。 再看印面,显然是按裴钺的字迹雕刻的,即便还未印到纸张上,也能从线条的走势看出笔锋,连带着明棠这个原本花一样的名字也有了几分杀气。 拇指不断摩挲着其上的线条,明棠止不住地笑起来,取出匣子中的信纸,见上面不过短短两句日常的问候,落款旁却郑重盖了个鲜红的印章。朱砂色让她的字显得比平常略带几分妩媚,与一旁裴钺的字迹又可说是十足相称,又可说是并不搭配,有种怪异的融洽感,让人无法将目光移开。 管它风格配不配呢,如今放在一起,就只有天生一对可堪形容。 脑中仿佛浮现出裴钺急于向她展示自己刻章的成果,对着信纸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写了几句寻常话,却特特用心盖了章使人送来的模样,明棠再一次被逗笑,有些坐不住了,起身道:“折柳去取些水来,我要写几个字。” 第92章 明棠少有这样夜里还要动用笔墨的时候, 闻荷连忙起身,擎着灯先行一步,将厅堂至书房一路上的烛火点燃, 又收拾了信纸出来, 与取了水正在磨墨的闻荷对视一眼,都有些忍笑的模样。 见明棠散着发, 踱步过来, 闻荷努了努嘴, 意思很明显:诚邀折柳细细品鉴自家小姐这难得的“勤奋”。 自幼时起就以晚间习字对眼睛不好为由, 逼得家里的女先生都不得不少布置些功课, 省得她每每一到晚间就罢了工,总是落得个写不完功课的名头, 在明尚书夫妻那里总过不去, 现在却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得, 立时就要写回信? 闻荷诚意提醒:“如今这时辰,使人给世子送回信怕有些周折。” 明棠浑不在意:“明晨再送也使得,我不过是兴头起来了, 想现在就把回信写了, 省得睡觉时候再惦记着。” 再者说, 她自己身在这个环境中,自小练毛笔字长大, 也多少认同了字如其人这句话,总觉得从字的状态能隐隐判断出写字人当时的心境。她如今心境与往日不同,也正好看看写出来的字是不是会与平常有不同。 在桌案后站定, 明棠提笔沾了沾墨,略略想了片刻,提笔一挥而就, 放下笔,取出匣子中那枚小巧的印章,在末端印了个清晰的“明棠之印”。 末了,端详片刻,忍不住笑了。 她这算不算抄袭裴钺的创意?寥寥两行字,偏要配了郑重的朱砂印,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过,这方印盖出的她的名字也果然如她刚刚肉眼看时一样,朱砂衬托之下甚至肃杀气更重,衬得她平日里总被母亲和长姐说不够柔婉的字都显得软了几分。 略一思索,明棠重新取了笔,在其后添上一行小字。 随后果真如她方才所说,并不急于使人将回信送去,只取了信封来将其封好,便安心去歇下。 明棠这里不急,那一头等待的裴钺也是淡淡的,只是在翌日起身又巡看过一遍后立时询问有没有家中送来的书信而已。 拿到明棠的信纸,见上面仅有两行简短回复,也并不失望,只为这飘飘欲飞的笔迹中透出的明棠的欢喜而欢喜。 待见到她随后加的那行小字,更是忍不住神采飞扬。 “投君以田黄,报我以桃石?阿钺好会做生意。” 两个心里都觉察出些不同的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你来我往着,即便是裴钺不当值的日子,也要来一出鸿雁传书,使人前后院的递纸条,有时候视情况附赠一两样小小的附赠品。 四月份就在这样的日子里转瞬而逝,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端午也眼看着在望,府里上上下下都烧起了艾,走动时裙裾浮动间皆是淡淡的清香。 明棠自然也要随裴夫人一道准备着端午的节礼往来,又要给家下人分发过节的赐物,单单五毒香包就不知过手了多少。 这些琐碎的事倒是其次,明棠见得多了,也做过类似的事,驾轻就熟,并不费什么心思。倒是借着端午将至,府里厨房包粽子的材料备得齐,很是嘱咐厨房做了些不同口味的来,一家人每样都试了些。 这时节的米单煮就已经香气扑鼻,连包粽子的芦苇叶都透着淡淡的草本香气,浸润在一起,更是滋味丰富。裴夫人喜食甜粽,尤其多尝了些蜜枣粽,对明棠特意嘱托人做的肉粽敬谢不敏,裴钺亦是如此。倒是裴泽,兴许是还没有形成吃甜粽的习惯,对肉粽分外感兴趣,好在粽子都做得小巧玲珑,才没有让他积了食去。 彼时正是黄昏,为着借一点傍晚轻柔晚风,明棠特意邀了一家人在花园的葡萄架下就坐,微风送来各色香气,裴泽在长辈们的强行要求下正沿着花园小径散步消食,裴夫人含笑注视。裴钺斜倚在明棠身后藤架上,意态闲散:“幼娘似乎很了解不同地方的习俗。” “不能往远处走走,多了解些各地的风土人情,就全当去过了。”她长这么大,还真的没出过远门。闺中时总要跟在父母身边,嫁了人就更不方便了,偶尔去趟京城郊区的寺庙都算出门久了。 身为女子是一方面,如今交通不是很便利又是另一个缘故了。以往困扰她的最多是没时间,想去哪里方法却都多的是。现在却是时间多的很,偏偏没机会出行了。 裴钺点点头,若有所思,隔天就让人往书房送了许多各地的地方志。许是因为裴家人脉都在西北的缘故,地方志也多是山西、陕甘一带,零星有些川渝一带的。 地方志中不仅会介绍当地的地理、名胜等,还会介绍当地的风俗、人物,内容极丰富,多是放在当地的县衙内,少有百姓等读到。明棠先前也曾看过几本,也是因为明尚书要了解某个地方的情况,特意找人抄录来的,看完后就放在了书房里,给了明棠翻阅的机会。 裴钺冷不丁送了这许多来,明棠不免惊讶,询问裴钺:“府中怎会收藏这么多的地方志?” “家中世代不是在山西,就是在陕西抑或甘肃驻边,又要与当地的官员交际,又要避免有钱财上的沾染,地方志这类书籍或是当地的物产又简便又有意义,再加上要了解当地的情形,不知不觉便攒了许多。”裴钺随手拿起一本,翻开,见是榆林那边的,不由道,“这本我记得是现下的榆林总兵先前所赠,书页里应还有我的批注。” 说着,便着意找了找,就见有一页的空白处一行小小的墨字,笔端稚嫩,却难掩下笔之人的愤怒之气——“此等恶汉,合该坐监”,却是对一个弃发妻于不顾,置其身死,晚年又因为在家乡修桥铺路以忏悔年轻时不懂事,而被赞为大善人的人的评价。 裴钺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年幼时还在书籍上留下过这样的字迹,骤然看到,难掩尴尬,轻咳一声:“小时候性子顽劣,总耐不下心练字,是以” 明棠含笑截断,睨他一眼:“谁都有个成长的阶段,阿钺现下不也写得很好了么?可称铁画银钩了。你不知道,自我换了印章,与母亲通信了一次,被父亲瞧见了我盖的印章,很是占了母亲的信纸向我夸了你一顿呢。” 当然,主要是夸这手刻章的技术不错,一看就知道手上力道极稳,与她那两个兄长不同。 字迹虽也得了明尚书的赞,但在他这个积年的官宦外加书法爱好者看来,也只能称得上有灵气,初见风骨了。 裴钺自也知道自己写得如何,听了明棠的话,虽欣喜,却也多了几分歉意:“我却不好与人通信时用你的那枚章的。" 需要他用印的多是公务,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与他有公务往来的那些人看见明棠的字迹的。 明棠自不会在意:“一枚闲章而已,怎样用都无所谓,自然是由你自己处置。” 只是单看这些地方志,便可窥见裴家历代在西北的经营,根基又有多深厚,裴钺自小由家中教导了解这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及冠前就曾到边关跟随裴钧亲历战事,如今真能安稳在京城做金吾卫指挥使么? 明棠并未往深里想,只是因这些书都是裴钺幼时用过的,又本就合了她的喜好,翻看时不免更仔细些。偶尔瞧见裴钺的批注,还会取了笔,在一旁留下自己的见解。还因此慢慢见到了裴钺练字不同阶段留下的痕迹,颇觉趣味。 这些皆是后话。明棠得了书后,平平顺顺筹备了节前的事务,便到了端午的正日子。当天按着惯例,携着因过节额外多了几日休沐的裴泽一道,与裴夫人去玉台上观看了今年的龙舟赛。 许是因陛下今日无暇亲自出宫与民同乐,又没有裴家玉郎飞身救人这样足以让人津津乐道许多年的惊险一幕,今年的龙舟赛总有些让人提不起兴趣的意味,古井无波般顺利开始又结束,决出了又一年的头名。 赛后的各家交际倒是一贯的风格,暗暗比着各家彩头价值的有,急切地想跟几位身份高的夫人攀谈的也有,更多地是聊着京城各家八卦的,尤其是与几位王爷王妃有关的,更是不管是什么事,总能引得周围的人静下来凝神倾听。 ——谁让据说陛下自冬日里病了那一场后身子差了许多呢。 即便宫里消息管得严,这些影影绰绰的小道消息总是最令人深信不疑的。况且那一场病算是人尽皆知,陛下今年端午没到这昆楼玉台来也是众人亲眼所见。 明棠身为裴钺的妻子,又是个年轻的,周围那些成了精的夫人们免不了有想着从她这里拐弯抹角打听消息的。应付了她们半日,终于得以散场脱身时,明棠深觉比在家筹备家里大小事务还要更劳累。 裴夫人见她一坐在车里就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忍不住笑:“见你刚刚游刃有余的模样,我还想以后躲躲闲,以后这些大宴小会的,你一个人来就足矣,我也好躲一躲闲。眼下看来,你怕是也对这些弯弯绕烦得很。” 明棠十分坦然:“母亲说得是,可不就是烦得很。”悄悄与裴夫人抱怨,“您不知道,有位夫人信誓旦旦与我说,陛下去年都出宫到昆楼来了,今年却没来,定然是不大好了。却不想想,往年陛下也不是年年这时候都出宫的,去年不过是兴起而已,怎么被她说得今年没来就像是天要塌了一样?还笃定我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消息,定要我说与她听一听。” 裴夫人也是忍俊不禁,问明棠:“你怎么回的她?” “我问她,家中可有人去参加了前日的大朝会?” 裴夫人便笑:“促狭。” 大朝会照常开着,陛下自然不像她话中猜测得那样状况十分不佳,要么是她家中无人,要么就是她打量着明棠年岁小,要刻意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引明棠反驳了。这样反问一句,倒是最好。 裴泽小朋友一直歪脑袋听着,虽不解其意,学舌倒是快得很,跟着裴夫人有样学样:“促狭。” 此后数日,家中无甚大事,时光便在一日热似一日的天气中逐渐流逝,才过夏至,已经与往年小暑过后气温仿佛,热得人踩在午后的青石板路上都觉有些烫脚。 好在冬日里窖中存了许多冰,裴夫人体恤各处,让人早早开了窖,午间各处少少用一些,也能稍稍解些暑热。 因天气炎热,府中理事的时辰也比平日里早上半个时辰,夏日里天长,加上与裴钺这个常晨练的同住了小一年,明棠适应的还算迅速,处理完家事后,踩着夏日早晨最后一丝凉意回到诚毅堂,便可开始又一天的闲散生活,还算惬意。 转瞬已是五月下旬,府中却有两桩事由不得明棠不留意些:一是裴泽的生辰,二是裴钧夫妻的祭祀。 前三年因在孝中,裴泽的生辰自然是能简则简,连抓周这个大仪式也是象征性在家中办了一场便算了。如今裴泽四岁生辰,夹在父母忌辰中间,依旧不好庆祝,比起往年还是正式了许多。 不仅几位长辈皆有礼物,连陆先生和几位同窗也有礼物相赠,聊表情谊。待晚间,一家人聚在一处,厨房单为裴泽揉了长寿面上来,裴夫人叮嘱道:“最好是一口气吃了,别咬断。” 裴泽现下哪怕已经是个使筷子十分熟练的小朋友,面对这样的高阶任务也觉得为难的很。好在知道这面是给小世子用的,厨房也大约知道这岁数的小孩使起筷子来怕不会有多灵巧,揉的面粗细均匀不说,韧性十足,十分不易断,又估摸着裴泽的食量做得长短适中,最合适小朋友吃不过。 也因此,片刻找到了窍门之后,裴泽卷起长寿面,在长辈们的注视下,认认真真举着筷子慢吞吞将这单独一根面卷好,一口塞进嘴里,细嚼慢咽,顺利完成了这个有些艰巨的任务。 只是不知为何,裴泽面对着裴夫人几人欣慰的目光,却是隐有忧色,欲言又止了半晌,还是小小声道:“家里是要吃不起饭了吗?” 说着,看向面前空荡荡的小碗,意思十分明显:怎么只有一根面可以吃? 裴夫人哭笑不得,只好与他解释:“这是长寿面,为了表达对阿泽的祝愿,希望阿泽能福寿绵长。” 裴泽还是将信将疑,指了指裴夫人面前:“那为什么只有阿泽有?这长寿面只够阿泽一个人吃吗?祖母、娘和叔叔也要长寿。方才娘还说让我许愿,那我的愿望就是大家都有长寿面吃。” 见裴泽执着,裴夫人无法,只好吩咐厨房,现去再下了面来。 厨房里样样齐备,长寿面又算是顶不费功夫的吃食,片刻间三人面前都多了个碗,一家人齐整整用了面,裴泽面上才多了笑容,理直气壮要求:“以后家里不管谁过生辰,都要一道用长寿面。不然若只有过生辰的那个长寿,他该有多伤心啊。" 裴夫人这才看出是裴泽人小鬼大,为了达成目的,刻意装不懂,一时忍俊不禁,想到他这样曲折以求成事,只好应了:“就依你就是了。” 不算隆重却十足温馨的生辰过去,转眼就到了祭祀裴钧夫妻的日子,也是裴钧妻子云氏的忌辰。 去岁明棠此时还在明家别院,对裴家之事自然不很清楚,先前裴钧忌辰的时候因只是简单上了几炷香,还特意询问过裴夫人,才明白了此中的缘故。 当年裴钧夫妻先后离世,裴钧妻子云氏去世在他之后,裴夫人却因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情谊,再加上感念她竭力留下了裴泽,便定下了在云氏的忌辰一道祭祀他们夫妻二人,料想裴钧在天之灵也并不会为着轻慢了他而有所不满。 以前家中无人,裴夫人身为长辈,亲自操持这些事总是不大合情理,即便她心中并不觉得忌讳,总有老人要嘀咕两句。如今有了明棠,她又素来稳妥,裴夫人便将这事交到了明棠手中。 这也算明棠的份内工作,况且她也对这对素未谋面的兄嫂十分有好感,再加上还有与裴泽的情分,自然尽心操持。到了那日,按着裴夫人事前的指点,一丝一毫都没有差错。 离开府中专用做祭祀的院落,气氛总不免沉重,裴泽也早知道今日是他生身母亲去世的日子,方才是在以仪式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也是祝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能过得更好。即便自来对父亲与母亲并没有什么概念,他也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了似的,难受的很。 裴钺还沉浸在思绪中,忆起当年事,因而一路无话,待回过神,见裴泽越走越慢,心下一动,将他抱起,干脆道:“走,叔叔给你讲些你父亲母亲那时的事情。” 裴钧住过的正心堂一应摆设昔如当年,方一进门便如踏入了当年凝固的时光中。 裴钺对这里自是熟悉的,连他几岁时与裴钧在院落一角玩闹过都说得出来,指着门框上一道有些斑驳的刻痕道:“这是兄长七岁时候刻的。” 又往下一点,摸着与这处几乎重合在一起的一道痕迹道,“这是我七岁时候留下的。因我幼时长得快,七岁时稍比兄长高一线,他硬是不许我刻在他上面,只好留在了这处。” 裴泽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道:“父亲自欺欺人。” 裴钺哈哈大笑:“说得对!”言罢,将裴泽抱起来,“不过,你父亲后来可是威武得很,带你这小不点儿先领会一下他的视角。" 裴泽低头看看明棠的头顶,十分胆大包天地伸出手,做贼似的触了下明棠的头顶,随即连忙收回手:“阿泽以后也要像父亲一样高!保护祖母和娘。” 发上有轻轻的东西一抚而过,明棠自不会没有察觉,轻轻一瞥以示警告,见正心堂中大嫂的陪嫁侍女问书在一旁候着,几乎是不错眼的看着裴泽,略一思索,招手叫裴泽下来:“阿泽要不要也留一个刻印在这里?以后一年来留一个,也好看看你跟你父亲和叔叔同岁数时候谁更高些。” 话刚落地,问书片刻间连可以用作刻印的铁尺都预备好了。 裴泽果然也很感兴趣,乖乖在门边站好,由着问书在他头顶比划,忍不住悄悄挺了挺腰,好让自己显得身姿挺拔些。 正心堂书房这历经数代,被风雨浸润的门框上这便又多了道新鲜的痕迹。 裴泽仰头看着那些过去的斑驳印迹,想象中就多了两道身影,也像他一样站在门边,留下刻痕,心头不自觉多了些莫名的感悟,连带着人也仿似更成熟了些,歪头看向问书:“你是我娘亲身边的,也跟我讲些娘亲的事吧?” 三人在正心堂盘桓了整整一天,离去时,早先那有些沉郁的气氛早已消散。依旧怀念,只是多了生者的踏实向前。 模糊的影像依旧模糊,只是裴泽心中却无端多了几分踏实,那是因为对来处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裴夫人自然知晓这三人的动向,心中也不是不欣慰,晚间摩挲了裴泽脑袋许久,叹息道:“你父亲和母亲都是世间难得的正直又聪明的人,虽无福见你长大,在天之灵也在护佑你。你虽与父母缘浅,亲缘却深厚,你叔叔和婶娘是真心疼爱你,日后也要记得孝顺你叔叔和婶娘。” 裴泽点点头,往裴夫人怀中倚了倚:“父亲是大英雄,母亲熟读诗书,给了阿泽生命,阿泽永远感念父母之恩。叔叔和娘抚育阿泽,在阿泽心中亦是父母。” 甚至早先是因为说话不利索而误喊明棠为“娘”,裴泽如今入了学,都不想改回去,仿佛改了就生分了似的。 裴夫人早便习惯了这个称呼,猜到是裴泽不愿改口,并不纠正,再度揉了揉裴泽额发:“说的是,你只当有两对父母是一样的。” 有两对父母要供奉、孝顺的裴泽行事与以往并无不同,不过是在听陆先生讲课时更用心了一些,更是找上裴钺表达了要提前修习武艺的强烈愿望,表示要努力锻炼身体,好在七岁时成功超过同年龄的父亲和叔叔,成为三个人中最高大的那个。 对裴泽自己要加功课的愿望,裴钺自然乐见其成,只是事前提醒:“不许中途叫停,再难也要坚持到底。” 一通警告,反而让裴泽更坚定了信心。裴钺也就从善如流,特意上门请了府中荣养起来的老家将裴胜来教导裴泽几个。 能得了这个差使,裴胜自然乐意,他又自有分寸,恰恰卡在那个又能起到锻炼效果,又不会让人身体出问题的点上,再加上说话幽默风趣,不过几天的功夫就让裴泽从累得不行咬牙坚持,到虽然累但也兴致勃勃,饭量都大了不少。 整个府里最有意见的可能就是陆先生。 毕竟裴胜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积年的老兵,不知道有多少对小朋友来说又刺激又新奇的故事,惹得陆先生没几日就觉得自己失了宠似的,又不好去跟人家说你少讲一点,只好自己更努力备课,省得旁人觉得他一个堂堂的举人,嘴皮子还不如一个武夫厉害。 一文一武两个先生暗暗较劲中,比着要把自己负责的科目教得更好,裴夫人和明棠作为家长自然乐得看热闹,每日里互相依据各处的反应猜测是谁占了上风,来当作她们二人家事外的调剂。 夏收已过,因冬春时节那场大雪,各处庄子上都有受灾的,裴夫人早想好要依据各处情况分别免些租子,真要处理起来还是免不了千头万绪。 一府之事尚且如此,待听说楚王才进了户部,就协助着户部把朝中开仓赈济并免受赋税之事做得清楚明白,户部还有官员亲上了奏折为楚王表功,不由摇头:“这也太明显了些。” 见一旁翻看账本的明棠坐着坐着已经不由自主倚向了冰盆的方向,又有些无奈:“太过贪凉对身子不好,你也注意些。” 明棠身子坐正了些,照章接受,却是死不悔改,抢在裴夫人再一次提醒她前开口询问:“等这一茬事了了,母亲不如带我们到郊外别院住些日子?今年这样暑热,说不定陛下也要住到行宫去。到时候整个京城都要跟着动,与其等到那时候,不如我们现在就过去。” 也好先受用几日山上取之不尽的清风。 第93章 见一旁翻看账本的明棠坐着坐着已经不由自主倚向了冰盆的方向, 又有些无奈:“太过贪凉对身子不好,你也注意些。” 明棠身子坐正了些,照章接受, 却是死不悔改, 抢在裴夫人再一次提醒她前开口询问:“等这一茬事了了,母亲不如带我们到郊外别院住些日子?今年这样暑热, 说不定陛下也要住到行宫去。到时候整个京城都要跟着动, 与其等到那时候, 不如我们现在就过去。” 提及行宫, 裴夫人心中蓦地一动, 这才想起了早先就被皇帝指到了工部,早早去管着督管寒泉别宫修缮这一摊子事的燕王。这样一看, 陛下怕是那时就动了要到别宫中避暑的念头, 只不知这位燕王又能否把这事做的圆满。 这数月来可从未听说过城外有什么动静, 对比起先帝当年修建时的大张旗鼓,按理来说修缮那处别宫不应如此平静才是。 寒泉别宫占了城外玉鸣山上最好的一处地界,以别宫中一处常年不断向外涌出寒泉水的泉眼而闻名, 还是先帝那会儿修建的。 当时那处原本也是朝中一世家的私产, 因先帝不耐暑热, 又觉得宫中景色早已看腻了,稍一暗示, 将这别院拿到手,又使人大兴土木,将其扩建了三倍不止, 其内更是雕梁画栋,不知用去了多少珍奇材料,又耗费了多少人力。 只是待先帝年老畏寒, 不再往城外避暑后,这处便渐渐荒废下来。轮到今上,因其自登基其就厌烦奢侈,更不喜兴师动众,对这处别宫从来不闻不问,时间久了,怕是破败的更甚。 裴夫人幼时也曾随长辈到别宫中目睹过其内的景象,自然记得其中处处美轮美奂,连檐角都绘着繁富精细无比的花样,整个别宫活脱脱便是先帝审美的具现。 如今不知不觉已是数十年过去,这曾经被无数人瞩目的别宫眼看着又要回到众人视线中,裴夫人也不禁不心生感慨。 一眨眼的功夫,思绪已飞出老远,见明棠还等着她的回复,眼巴巴的模样像极了以往裴泽撒着娇想多休息一日的模样,不由失笑,点头应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到城外也使得。只是那玉鸣山上的别院许久未住人,若要到那里去小住,总要让人先过去收拾。再有阿泽既然要过去,两位先生和阿泽的几位同窗总也要过去,不好耽误了功课,怎么安置,怎么同他们家里讲,这又是一摊子事。既然是你提出要到城外去,一事不烦二主,就由你来操持吧,回头让那别院的管事只管找你就是了。” 有了明确的工作目标和奖励,明棠半点迟疑都没有,就答应下来。毕竟关乎着自己什么时候能住到郊区别墅去避暑的时间,她连早上的工作时间都自觉延长了一小时。 好容易一切万事俱备,别院那边处处都收拾好了,也跟裴泽的几位同窗家长进行了友好交流,得到了家长的知情同意,就差启程了,马厩处却有人来报,说是照夜刚产下了一匹小马,因小世子惦记着,不敢耽搁,立即来报。 彼时正是傍晚,裴泽下午课业结束的时间。原本他就对这匹小马驹关心的很,还时不时去探望怀着小马驹的照夜,连“胎教”都无师自通,不知念叨过多少回。这段时日加了武课,教导他的裴胜又讲过许多当时在边关的故事,惹得他更是心急。 此时心心念念的小马驹终于出生,裴泽一得到消息就忍不住了,立刻带着小伙伴们熟门熟路去了专给照夜布置的“产房”。 明棠赶到时,四个小朋友正排排站在一起,伸长脖子要往里面看,一贯照顾照夜的马夫赵二正一脸为难拦在几人身前,张着双臂不许他们进去,面上全是为难之色:“这里头还没收拾,腌臜的很,小世子您稍微等一会儿,等小马驹能站起来再进去吧,那时候才有趣呢。” 裴泽哪里能等得了?但他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如果有人给了理由阻止他去做一件事,那他就最好给一个对应的回应去说服他,这样才称得上名正言顺。 他仔细想了想马夫说的话,给出说服的理由:“我知道,先生跟我讲过,小马驹出生时候可能会有血,但是我以前看过叔叔打猎,不怕这些东西。你放心,如果祖母问起来,我就说是我一定要进去,与你无关。” 赵二哪里想得到小世子会这么条理清晰,听了这一篇子话,人都要傻了,满脑子都是“小世子这才几岁,这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偏他还真不敢就这么把人放进去,哪怕心里觉得裴泽说话有条理,也还是跟他僵持着,好容易远远看见明棠跟着去回话的人来了,知道这是能做主的人,松了口气,连忙去跟明棠请示。 裴泽有限的经历中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明明已经给出了理由,还是无法顺利推进的事,登时有些不解,见了明棠,上前问候,听赵二将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摆出一副全听明棠做主的姿态,目光也不由跟着落在明棠身上。 “既然阿泽说了不怕,就让他进去看着吧,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顾忌他。”说罢,揉了揉裴泽的头发,“快进去吧。” 裴泽有心想说些什么,立即去看小马驹的愿望还是占了上风,回身招呼着几个小朋友兴高采烈进去围观。 照夜已经平安将小马驹产了下来,此时一大一小都卧在干草上休息,屋里的确有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因是夏日,越发显得闷热,几个孩子却什么都没察觉到似的,站在栏杆外面,齐刷刷看着里面正卧在干草上的照夜和小马驹,几乎是目不转睛,活生生四朵随日光转动的向日葵。 刚出生的小马驹身上还覆着一层淡蓝的胎衣,身上通体是与照夜一般无二洁白的皮毛,唯有眉心处有一线黑色,显出她毕竟有踏雪的血脉,也为她额外增添了一分神气。此时她正卧在照夜身旁,照夜正为她舔舐着鼻间的黏液和身上的胎衣,小马驹也正奋力挣动着,抬起头回应着母亲。 胎衣渐渐褪去,她洁白的皮毛便全然暴露出来,因身上还是湿漉漉的,便显出一种别样的光泽。再加上修长的四肢和线条流畅的身体,即便才刚出生,也能让人断定,她长大后一定极其俊美。 裴泽是做不到,若是他能让眼睛放光,此时整间屋子都必然被他的目中投射的光芒照亮。听见明棠进来的声音,他回头急匆匆地与小伙伴们一同向明棠行了礼,立刻就又转回了视线,声音轻飘飘地像要飞起来:“娘快来看,大猫好漂亮!” 明棠这也是头一遭亲眼看见刚出生的小马,本来正暗自赞叹,听见裴泽还是不改初心,执意要以大猫来称呼她,心里忍不住为她短暂默哀一秒。随即也踱步到栏杆外,招手唤来赵二,低声问他:“ 照夜和大猫一切可好?” 只要不用跟自家小世子对着干,赵二的口齿还是伶俐的,心里也并不觉得紧张,条理清晰回道:“照夜一向健康,分娩也顺利,只是要养些日子,不能劳累着。小马驹也一切都好,现下看着很健康,等她过会儿能站起来了,这两天就可以带着到外面跑动了。只是如果小世子要骑的话,还是得小马驹过了周岁。一来,要慢慢驯着,免得她不惯马鞍等物,伤着人。二来,若是早早开始负重,怕是影响她以后的个子。” 说着话,在干草上同母亲亲昵良久的大猫已经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只是毕竟是刚来到世上,同她的四肢还不是很熟悉,站起来时前后四条腿朝着四个不同的方向,走动时也歪七扭八,硬是一匹马走出了一群的风范,热闹非凡。 照夜也已经歇过了劲儿,站起身陪在大猫身侧,脖颈弯下来,不停轻轻顶一下她的腿,又在她身侧踱了几步,亲身示范。 许是激发了血脉里的本能,也许是大猫天生就有学习的聪明劲儿,不过片刻,她就已经理顺了四肢,成功驯服了这不听话的几个部位,学着照夜的样子在干草上溜溜达达。 整个过程看得见惯了小马的马夫都不禁放低了声音,明棠更是心生遗憾,这要是放到后世,她定要录下来发到视频网站上,标题就叫“小马驹驯服四肢实录”。 小朋友们一看便看入了神,连大猫多往人群这边看了一眼都能引发一阵小小的欢呼,直到光线渐暗,方才回过神,意识到似乎耽误的有些久了。 同裴泽关系最好的裴杨原本就是个刻板的性子,知道耽误回家的时辰了,小脸立刻有些发白,神色也急切起来,匆匆跟明棠告别,立刻就想回去,免得家里人担心。 明棠却是早让人去通知了,甚至连夜间休息的屋子都给他们准备好了,安抚几个孩子道:“别担心,我使人去你们家里说过了。先前不是说好过些日子大家要一道去城外吗,今天天色晚了,回去也不方便,我便替阿泽邀请你们,今晚留在这里一次,先体验一下一处起居的日子可好?” 都是年纪不大的小朋友,日日相处着,关系都不错,听见大人已经安排好了,就什么都抛之脑后,心中先升起兴奋来。 见他们的样子,明棠索性连晚饭也命人一道送去了收拾好的小院,由着他们四个一起。反正有人看着,怎么闹都出不了格。 这还是裴泽头一次夜间不在长辈的院子中过夜,哪怕心里知道总要有这一遭,裴夫人总有些放不下,等夜里有人来报,小世子和几位小少爷已经写完了课业,一道在床上挤着歇下了,方才放下心,想着几个孩子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又忍不住笑。 真是平日里看着一个个礼数再足,说话再有条理的,本质上还是个孩子,一遇到什么新鲜事就忍不住了。 经了这一遭,或许是有了“一起睡过”的情分,等明棠与他们商量,要不要同裴泽一道学骑术,府里已经预备好了适龄的小马时,三人不再像以往那样推辞,就是与裴泽相处时也越发自在亲昵。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定要感慨这几人真如亲兄弟一般。 许是因照夜生产,裴泽又定要带大猫一道去别院耽误了几天,裴家一行人前脚刚浩浩荡荡出京城道了玉鸣山裴家别院安置下,明棠与裴夫人正陪着几个小的在校场上看裴钺使人送来的几匹适龄小马时,陛下圣驾要移到寒泉别宫避暑的消息就后脚跟了来。 彼时裴泽几人刚刚由人扶着骑上了心仪的小马,正在由裴胜仔细纠正着姿势,裴夫人与明棠二人坐在场边的树荫下,任山间凉爽的风拂过裙摆,正是最闲适的模样,连照夜和大猫母女两个都在悠闲地踱着步,惬意地享受着适宜的温度。 这消息来得巧,明棠不禁笑了:“好在是今日出门的早,不然陛下这旨意一出,恐怕出城这一路上都要被堵得水泄不通。” 裴夫人也禁不住笑:“又在说怪话了。出门一趟哪有那么容易?等着吧,至少还得有个三五天功夫,这山上才会慢慢热闹起来呢。” 不过圣驾移到别宫,也有一桩好处就是了。 “不过也好在是猜测的没错,陛下这要到别宫的消息也来得及时。若再晚些,恐怕有人要等不及了。前后院地挨着还要使鸿雁传书,这在别院里一住几个月的,又该怎么是好。” 从前被裴夫人打趣夫妻关系,明棠总是一笑置之,又或大方承认,如今再被这样当面指出两人的小动作,却情不自禁生出股紧张感,仿佛上学时被班主任捉了早恋。 再转念一想,班主任正是对象的妈妈,且双方关系已是比情侣更高一级的夫妻,裴夫人又一向持肯定态度,他们被捉住小动作也无伤大雅,紧张才是怪事,便又心安理得起来:“恰好阿钺往别院这里送了几匹好马,便是一日一遭的送信,应该也是累不坏的。” 裴夫人果然没再说什么,起身在山风中惬意地眯了眯眼:“怪道长寿的仙人都要住在山里,就是比在城中舒服些。既然别院有好马,地方也大,改明儿我们也来跑几圈才是,也陪一陪这几个小的。” 几个小的还在被纠正姿势的漫长过程中,进度最快的裴泽也不过是能够独立坐在小马上,正被人牵着慢慢散步的程度。 明棠望了他们一眼,笑着应下来:“好啊。” 就是忍不住提前为裴胜心酸了一把,希望过了明天他还能压得住场子,让他们几个耐着性子慢慢地学。 第94章 裴夫人说话算话, 隔天果然换了骑装,随意挑了匹马,跟明棠一道, 在校场中跑了几圈。 她年纪虽长, 身体向来不错,上马的动作就让几个小的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待见她跟明棠一前一后在场中奔驰时更是目不转睛, 搞得随侍在一边的侍女和护卫们简直是听取“哇”声一片, 拼命忍住笑。 就是苦了裴胜, 跟裴夫人聊了几句旧时故事, 回来再教几个小的怎样在马背上使力、怎样端正坐姿,怎样跟马交流时, 再细致认真, 再风趣幽默, 也总觉得他们都有些心不在焉。 还是他说过会儿找人一个个带着他们跑几圈,这才总算顺顺利利将课程推进了下去。 玉鸣山中相较城里自然是凉爽许多,时不时就有山风拂过, 山上的林木又高大, 没了烦人的暑气, 户外活动的时间自然也延长了些。 裴泽去年还有些许害羞,如今日日跟同岁的小朋友们相处, 几个长辈又向来不拘着他的性子,再加上一文一武两个师傅都不是刻板的人,他也就越来越活泼了起来。 每天把课业完成了, 就领着裴杨三个在别院中到处乱跑,不是在小树林里捉知了,就是到校场那边跟大猫和照夜母女两个玩。 大猫身为照夜和踏雪的独生女, 身体素质极佳,灵性似乎也生下来就足些,知道裴泽是她以后的小主人,对裴泽亲近得很,眼睛才刚能看见没多久,就已经学会了在人群中头一个捕捉裴泽的身影,然后溜达着跑过去,微微低下头蹭一蹭裴泽的头,以示亲昵。 就是小马,跟大猫也融洽的不得了。 这以对方物种命名的一猫一马驹头次见面的场景让当时在场的人足足过了半个月还在津津乐道,感慨着这世上的缘分就是说不准的事,谁能想到一只小马驹跟一只小黑猫能玩得那么好。 顺便再感慨一下自家小世子的取名水准,每天对着只小黑猫叫小马,再对着只小马驹喊大猫,也难为小世子居然不会叫混了。 就是苦了他们这些常在别院这边,对小世子和小世子宠物都不熟的人,花了好长时间才将这两个名字指代的是哪一个记清楚。 住到别院后,明棠与裴夫人也比在城中懒散了许多。 本来事务就不多,这里气候又更舒服些,裴夫人也似是找回了些年轻时的乐趣,时不时就要跑几圈马,或是在溪边钓会儿鱼,完完全全的度假状态。 裴夫人都这样了,向来就是变着法子躲懒的明棠自然更惬意。 整个裴家别院就这么上行下效,在整个玉鸣山都隐隐热闹起来的时候,风雨不动的悠闲着。 陛下圣驾出宫自然不是下了旨就能成行的事,又是验收别宫上下,又是让金吾卫先行开道,足过了半月有余,皇帝才带着几位后妃驾临了玉鸣山。 彼时在玉鸣山上有别院的人家几乎都已经在别院中住下了。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皇后娘娘在京中时就常常召见命妇,现下来了别宫,以皇后娘娘的行事作风,若要召见人,自然是召见那些离得近的。 再说了,一众豪门大户心里对别宫现下的样子也着实好奇。 现下谁还不知道因为燕王差事办得好,陛下龙颜大悦,赞了他一句“有决断、是个能做事的人”? 要知道,楚王殿下这些日子在户部忙前忙后,陪着将赈济各处的事料理得清清楚楚,陛下也不过“尚可”二字,对朝中称赞楚王的风声视而不见。而燕王殿下说穿了也不过是管了些修房子的事,就这样也能被陛下夸赞? 说实话,在知道燕王领着工部花了多少钱休整别宫之后,明棠也是好奇的很。按裴夫人形容的别宫的模样,若是要修复一番,这点钱可以说是杯水车薪。而既然能通过甲方的验收,说明燕王的确是花小钱办了大事。 兴许是知道众人都好奇,圣驾驾临别宫第二日,皇后就召见了几位现下在玉鸣山上居住的贵夫人,到了裴家时,特意嘱咐要带上裴泽。 知道要进宫去见贵人,裴泽倒没有丝毫紧张,也不像往常似的,一有机会不上课就欢天喜地,相反,还有些忧愁:“什么时候能回家呀,裴师傅说今天要带我们给照夜的头发和尾巴编辫子呢!” “放心吧,我们中午就回来,不会让你错过大事的。要是照夜的辫子编好了,家里还有那么多别的马,都来一遍就好了。”明棠自己也还想去玩儿呢,货真价实的马尾辫,就算不上手,去看看也挺好的。 裴夫人但笑不语,到了别宫后,在宫人引导下,穿花拂柳,沿着铺设了鹅卵石的道路朝皇后的住处慢慢过去。 别宫格局自然与宫中的堂皇中正不同,反倒是有些江南园林般的精致趣味。裴夫人一路走来,当年的记忆缓缓出现,四处看了看,倒也明白了为何燕王殿下能得了陛下的称赞。 这处处的建筑格局与先前自然是一模一样,只是那些从前处处可见的繁复装饰全被清一色的朱红色漆盖了过去,整个别宫放眼望去简洁无比,虽不似从前富丽精致,在绿色山水间自有股浩然大气,倒也十分气派。 裴夫人与明棠都是掌家的人,先时不过是下意识觉得要休整就要按原本的模样来,心中才觉得诧异,如今见改成了这副模样,顿时豁然开朗,两人对视一眼,顿时明白了对方在想些什么,不由一笑。 皇后依旧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做派,在住处的正殿见了各位,只是或许因为身在别宫,衣着较之往常更加简单,发间也只簪了支珍珠步摇,不似往日那般庄严,倒显得年轻了几岁似的。 见了裴夫人,皇后温声叫起,令她在自己身旁坐了,略说了两句话,便招手喊裴泽到她身旁,含笑道:“瞧着小阿泽比以往要黑一些似的,比上次见时看着也活泼。” 裴泽对皇后还有些印象,也知道她是个连自家长辈都需要恭敬对待的人,举止间十分自然,在皇后身前站定后就仰着脸听她说话,听见她说自己黑了,本能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朝自家长辈那里看过去,心里十分疑惑:也没人说过他黑了呀? “来别院住了这些日子,天天跟着几个族里的孩子到处乱跑,可不就晒黑了?”日日对着,裴夫人是真没发现,此时仔细端详,才觉得的确不如往日白净,“不过,小孩子家家的,到处跑一跑,晒晒太阳,比整日在屋子里闷着的好。” 皇后点了点头,又摸了摸裴泽的额发,赞了几句,便令他回去,又开始与其他几位夫人说话。 能在这时候被召见的,不是累世公卿,就是朝廷重臣,皇后向来有国母风范,一个个问候过去,说的话也多是与对方家事有关,在与燕王妃母族的一位穆氏夫人说话时露出了几分真切笑意:“你们家家风向来好,倒偏了我,得一个好儿媳。” 说着,向众人展示她身上穿着的外衣:“难为她,每日里管着燕王府那一摊子事,还时时做些针线孝敬我。这夫妻一体,小三儿差事办得好,也多有她能安稳后宅的缘故。” 那位穆夫人丈夫官位不高,此次到玉鸣山别院也是族里安排的,说是各家都有人在玉鸣山,穆家没人在的话不大好。族里既安排她来,她心中便有些眉目,却也没料到皇后娘娘安置下头一日就召了她来。 原本她就没怎么入过宫,此时就算先前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诚惶诚恐,连忙起身:“不敢当皇后娘娘夸赞,族里只是教导家里女孩儿们本分做事,坦荡做人。燕王妃殿下是天生灵秀,才有福分孝顺娘娘。” 皇后点点头:“本分、坦荡已是难得的了,这就很好。”又看向楚王妃母亲纪夫人,笑道:“老二媳妇有孕,淑妃此次自请留在京中照看,若有消息,本宫使人去府上告诉你,别太担心。” 纪夫人连连点头:“多谢娘娘惦记着。”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宫里消息难打听,皇后召见的又早,她还真是这时候才知道淑妃娘娘没来。闺女生产,虽说里里外外服侍的人不缺,总要有个长辈主持大局,她才能放下心。淑妃娘娘毕竟是楚王生母,这时候能留在京中再好不过。 几个王妃的娘家人一一被问到,但燕王正出着风头,楚王妃又有孕,剩下两位不免显得平平无奇些,这场景落在众人眼中,自然又引起一波新的思量。 皇后今日召见的人不多,各自说过话,自别宫告退时,升起的太阳都还没什么热度,漫步在别宫的道路上,颇有些山间的凉爽。 裴泽牵着明棠的手,倚仗着自己年纪小,四处观看,还不时回身小声催促裴夫人快些,等看到自家马车时,更是直接松开手,小跑着就冲到了车跟前,踩着凳子上了车,回身正要继续催促,见裴夫人和明棠正与个不熟悉的夫人说话,顿时住了嘴,安安静静等着。 喊住裴夫人的正是燕王妃母家的那位穆夫人,许是也知道裴夫人对她并不熟悉,上来就先详细地自报了家门,才又低声,有些赧然道:“上元节承蒙您家少夫人和小世子仗义出手,这才及时救下我们家阿清,还没当面向您道谢。”说罢再次深深行礼致谢,而后道,“冒昧打扰您,也是因为燕王妃殿下托我给您带了封手书是有关我们家小阿清的。” 许是也知道此时拦住人送信太过唐突,这位穆夫人说完就红了脸,扭身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信封,双手递给裴夫人,继续道:“本来该我亲自到府上拜会的,但我想着您今日必然会被皇后娘娘召见,我们有见面的时机,我出门时就将信带上了,还望您海涵。” 裴夫人八风不动,接过信件,倒没有对燕王妃突然送信这件事有所诧异,只点点头:“多谢你。” 片刻间已回了裴家别院,裴泽早已经等不及了,一下车就拉着明棠跟裴夫人告退,径自前往校场。 待看见校场上热闹的景象,更是连沉稳的表象都维持不住了,小跑着就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过去,看见裴胜师傅正带着几个小伙伴给一匹棕色的马编辫子,而照夜正带着大猫围观,显然还没轮到她们两个,才松了口气。 裴杨正用梳子梳着马尾巴上长长的毛发,因为担心弄痛了马,十分之小心翼翼,才梳到一半就觉得手臂酸痛,见裴泽回来了,立刻让位:“阿泽你来!” 说完就退到一边,将梳子塞到裴泽手中,甩着胳膊放松手臂。 裴泽兴致勃勃,接过梳子,站到小凳子上,就要上手,一旁围观的大猫却迈着悠闲的步子到了裴泽跟前,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正对着裴泽,张开嘴,咬住裴泽袖子一角轻轻往旁边拽。 裴胜吓了一跳,伸手就揪住了裴泽后心的衣服,生怕大猫不通人性,将裴泽拽得摔下去,察觉裴泽站得稳稳的,便改为一手护在他腰侧,谁知大猫却不动了,只盯着裴泽看。 裴泽看了看大猫,又看看不远处的照夜,猜测了一下她的意思,举起梳子再次作势要梳,大猫就又拽他一下,这次力道更大了些。 裴泽立时懂了她的意思,十分惊喜:“大猫你好聪明!” 从凳子上跳下来,随着大猫到了照夜跟前,在照夜长长的尾毛上摸了一把,果然大猫便住了嘴,站在母亲身旁不动了。 围观的众人看得津津有味,心下也十分诧异这小马驹的聪明劲儿,最终只能归结为当初她还在照夜腹中时,自家小世子三天两头去念书给照夜听的缘故。 要么说读书要紧呢,连小马驹听书听多了,都变得这般聪明。 照夜本就是匹顶顶漂亮的白马,昨日又被人精心洗刷养护过,如今浑身皮毛皆如绸缎一般,在阳光下流淌着耀眼的光芒,见裴泽在她侧后方站住了,她也站住不动,长长的马尾毛在微风中颤动,偶有几根拂到裴泽脸上,惹得他发笑。 没了接替的人手,裴杨只好重归岗位,慢吞吞打理着棕马,时不时扭头跟裴泽说话。 裴泽却是精力十足充沛,对照夜报以十二分的认真细致,在裴胜指导下打理着那长长的尾毛,可惜因毛发太过旺盛,他毕竟人小,连将尾毛一把握在手中都困难的很,最终还是不得不求助于一旁围观的明棠。 明棠在一边看了半晌,也早就心痒,立时过去,两个人一道给照夜编了半条银白的马尾辫,又将下面散开的部分略略修剪一番,随后又去打理她前面的鬃毛。 以照夜做参照,明棠算是彻底懂了为何马鬃毛常常被用做制作假发。这要是戴假发的人原本发质稍差些,怕还要被假发彻底比下去。 到底是人小,前面的鬃毛编起来难度又高,裴泽努力到一半终于决定放弃,跟小伙伴们一起,把场子让给专业人士,在一旁围观着原本披散的到处都是的鬃毛渐渐变成精致的发辫。 给照夜编辫子的人还特意选用了银色的细绳,掺在她的鬃毛间闪闪发光,越发衬得照夜俊逸非凡,真如她的名字一般,能照彻夜色。 被精心打理过,照夜显然极为满意,低着头在裴泽的脸上蹭了又蹭,又跟一旁的护卫侍女们热情互动,校场上顿时扬起阵阵笑声。 被忽略的大猫却又不满了,绕着母亲转了两三圈,跑到裴泽跟前,低下头晃来晃去,展示着自己那随风飘扬的毛发。 裴泽现下是越发能领会大猫的意思了,摸了摸她的鬃毛,只觉她发量颇不肖母,小声安抚:“你年纪还小,没到加冠的时候,不能编辫子,给你绑些小揪揪吧。” 明棠这才知道在裴泽眼中,给大马编辫子是与成年男子加冠差不多的仪式,又见裴泽将大猫的鬃毛分成几束,取了红线细细缠了绑好,分明是侍女给裴泽打理头发的方式,深觉有趣,下午便回去画了幅画。 画上一人一小马,都用红绳扎着头发,倒也并没有多么逼真,神态却与裴泽和大猫有八九分相似,让人一看就能领会到作画人的意图。她画的时候就觉得好笑,等画完了,拿去给裴夫人看,果然裴夫人也对着画笑个没完,深觉明棠促狭,裴泽惹人疼。 笑完了,裴夫人将画卷起,目光在左下角的印章上一扫而过,将其递回给明棠:“等回京了,找个好师傅装裱一下,待阿泽大了再拿给他看。” 明棠点点头,虽没有高清视频版黑历史存留,这画保存得好的话,少说能存放个几十上百年,反倒比视频效果还要好。 待画收好,裴夫人停顿片刻,又道:“上元节的那个孩子,你可还记得?” 明棠点头,正要发问,脑中灵光闪过,想起今晨的那封信,不由问:“可是燕王妃托我们照顾他?” “正是。”裴夫人心中拿捏不定,因而有些烦躁,“燕王妃递信说,她父亲远在边关,又没有续弦,族里人多事杂,她又不方便将穆清带在身边教养,听闻我们请了人教导阿泽和几个族中子弟,想着阿泽和穆清有缘,便请求将穆清送到我们这里住些日子,给先生们的束脩和一应花用都由她来出。” 明棠再没想到他们家为着给阿泽找几个玩伴开的小小幼儿园还有扩大招生的时机,只是这毕竟不是真的随意找个人来的事情,裴夫人既然没有拿定主意,定然心里也还是在纠结。毕竟不过是几个小朋友的交往,明棠有心想劝裴夫人不必担忧太过,又怕是自己想的太少,一时之间,不免也有些沉默。 裴钺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顿时有些讶异:母亲和明棠竟也有相对沉默的时候? “母亲在为难些什么?可是今日宫中召见,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是为着一个小朋友,叫穆清的,阿钺你兴许还记得。燕王妃今日送信给母亲,请求将他送来跟阿泽一起上一段时间课,论理不过是多教一个人,阿泽跟他也还算有过接触,脾性投缘。只是他毕竟身份特殊,因而母亲有些拿不定主意。” 裴钺立刻便想到与燕王的几次接触,又在心中琢磨了一番燕王平日的行事作风,片刻间做下决定:“既不过是个小孩子,送来就送来吧。阿泽与他年纪相仿,又有上元节的前因,有些来往也属正常。” 言毕,看着裴夫人有些担忧的眼神,裴钺朗然一笑,“母亲实不必担忧至此,裴家立足百年,若连几个孩童间的交往也要瞻前顾后,早晚要失之锐气。” 裴夫人默然片刻,叹气道:“说的也是,是母亲想岔了。” “我知道,母亲是经了兄长的事,总觉得人生无常,遇事不免慎重些,哪里是想岔了?” 裴夫人打定主意,办事便极利索,隔天就命人给穆家送了回信,连房间都一并收拾出来了,就在他们几个小的住的院子里,恰好当时便有一间空着,如今也只能说一句果然是缘分不浅。 穆清显然还记得裴泽,被人领到裴家,刚跟长辈们问过好,便跑到裴泽跟前跟他打招呼:“阿泽弟弟。” 裴泽对于这个过年时被他和婶娘英勇解救出来的小朋友也还有印象。但先有穆清差点被坏人带走,再有他因为家里无人照管而被托管到自己家,裴泽眼中的穆清俨然成了一棵爹不疼娘不爱的小白菜,就算穆清明摆着比他大上一些,裴泽也照样心生怜爱。 拜会过长辈们,裴泽直接牵了穆清的手便往上课的地方去,怕他初来乍到害怕,积极跟他介绍今天的活动:“今天上午要跟裴胜师傅学骑马,阿清你学过骑马吗?” 穆清大惊:“我们家向来是十岁以上的子弟才开始学骑马的,今年才轮到十一哥去学。” 裴泽微楞,仔细回想,才想起穆清似乎排行十七,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压下了好奇心,只在心里越发同情他:有这么多兄弟姐妹,还要到别人家里去上课,穆清好可怜哦。 想了想,跟穆清介绍:“祖母说,裴胜师傅是我们家的家将,曾经教过我父亲,跟我父亲上过战场,年纪大了后才回来颐养天年。他人很好,会讲很多故事。跟我们一起上课的三个人,一个是我的侄子,他叫裴杨,本来是要叫我叔叔的,但是太奇怪了,我们就互相称呼名字,另外两个是我的族兄” 远远看见校场上的情形,裴泽终于住了嘴,拉着穆清欢呼雀跃着过去,跟在裴泽身后的侍女也狠狠松了口气:自家小世子今天可真是话多。快要比夫人养在静华堂的那几只鹦鹉还要聒噪了。 想着,又在心中默念几句罪过,目送裴泽拉着穆清过去,向裴胜和小伙伴们介绍了穆清。 插班生穆清与大家年纪相仿,又素来是个好性子的,经过上元节那一遭后更是稳重了许多,与众人相处时不自觉便有些兄长似的态度,尤其是对着裴泽时——谁让裴泽现下是个越发话多的活泼样儿,他原本就比穆清小些,穆清看着他时就总觉得这是自家的弟弟。 再加上穆家隔三岔五总使人来看望穆清,每次免不了带些小朋友们会喜欢的小玩意儿。重重加持之下,穆清很快就融入了原有的小群体,相处越发融洽。 转眼入了七月,楚王妃产子,母子均安的消息传来,因这是楚王的嫡长子,皇帝与皇后皆是大喜,接连赏赐不说,连带着楚王也多得了许多次召见。 皇室如此重视,原本暗自觉得小皇孙生在了七月份,月份不佳的流言也立即烟消云散,转而开始操心着该送些什么样的礼物以贺楚王。 也有并不在意什么忌讳的,眼中只看见了一件事:楚王后继有人。以往与晋王相较时,楚王膝下空虚这一条是不可否认的缺陷,如今楚王妃诞下楚王的嫡长子,两者便又站在了同一起跑线。 一时之间,原本清净的玉鸣山也沾染了俗世的气息,山道上常常人来人往,皆是往来与京城与山中两地之间传递消息的。 裴家倒还是一贯的岁月静好,因裴钺得了假,一家子上至裴夫人,下至一群小朋友们还在校场上似模似样的比了几圈。 就是苦了裴钺,何时经历过这样比得不是谁快,而是谁跑得更慢的比赛?就连踏雪也是躁动不安,原本一踏上校场就要下意识冲刺,谁知背上的裴钺却时不时发出让他慢些的指令,只能强行按下本能,慢慢前进。 费尽心思安抚着踏雪让他保持着慢慢散步的速度,好容易等到裴泽等人冲过了终点线,裴钺终于松了口气:这样的比赛,倒比秋猎时的大比还要难些,也难为了幼娘,竟能想出这样促狭的法子。 明棠不由大笑:“如何?阿钺可还要再比一场?” 裴钺看她一眼,无奈:“那我只好先认输了。” 裴泽几个倒是格外兴高采烈,虽说按照规则是输了,可毕竟比长辈们先到终点线,一个个虽败犹荣,夜里聚在一处嘀咕了好久才在侍女们的催促下各自歇了。 小朋友们早早歇下,大人们却各有各的事做。 正是月初,天边寒月如钩,星辰却是闪耀,撒在夜幕上如同宝石一般。因在山间,更有种几乎伸手便可摘得的错觉。 明棠与裴钺沐浴过时夜色已深,两人却都无睡意,见外面星光灿烂,明棠不由兴起,邀他到院中纳凉说话。 闻荷等人已经都去歇下了,有夜风微微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又有不知名的昆虫偶尔鸣叫几声,院中气氛却依旧静谧。两人并肩坐着,见裴钺头发干了,明棠取了梳子为他梳发。两人闲聊着,明棠手上动作不停,待明棠反应过来时,她已不自觉将裴钺两侧的鬓发编成小辫。 啊这都怪照夜,惹得她要形成肌肉记忆了。 裴钺似无所觉,明棠也有意不去拆开,继续听裴钺跟她讲如何分辨不同的星宿。 裴钺倒不信钦天监那套观星的说辞,只是行军野外有时需要依据天上星分辨方向,识别星辰方位就也成了他的一门功课,可惜到如今实践的机会都不多,现下拿来说与明棠听,也算是另一种学以致用。 两人越聊越多,早些时候又毕竟消耗了些力气,翌日,明棠毫不意外地起晚了,起身时连早饭时辰都误了过去,裴钺倒是早已起身去了别宫。 别宫不比皇城森严,连皇帝也比在宫中时瞧着轻松些。见了几个大臣,又听了些闲话,皇帝临时起意要到山中走走,召裴钺相陪。 裴钺一袭玄色劲装,乌发尽皆拢在发冠中,与往日仿佛,被皇帝止住行礼的动作后直起身站在他身后,正要说话,察觉到皇帝的目光在他发间定了一定,心中微微一紧,却听皇帝问他:“听说你家小阿泽已经开蒙了?” 提起裴泽,裴钺面上不由便带了笑:“也不算正经开蒙。陛下知道,我家向来要略重武略些,只求识文断字,写出的字迹像样些就是了。但臣妻家中诗书传家,历来三四岁上就要正经寻了先生教导学问,两相综合,便由岳父寻了个先生,每日里带着阿泽见见书里的市面罢了。” “人从书里乖,早受些熏陶总是好的。”皇帝点点头,“想来你裴氏族人也做如此想,故而送了适龄子弟一同到你家去。” 裴钺语气依旧轻松:“陛下也知道,我们家嫡支血脉稀薄,只阿泽一个,不免孤单些,人也不活泼。自族里寻些跟他年岁差不多的孩子,也多是为了陪他玩儿。就连教他的先生,也是我们特意寻的性情豁达、不会压抑了阿泽的。不敢瞒陛下,当日上元节时臣一家出门游玩,曾因缘巧合救下一个孩子,那孩子跟阿泽投缘。先时也十分稳重,现如今也在我们家中随阿泽一道上天入地的瞎胡闹。” 皇帝听得入神,不免有些感慨:“皇后当年最钦佩你母亲,觉得有她在,你们裴家往后三代必然成材。如今你已是应验了的,就看再过十年,你这侄儿能否应了皇后的话。” 裴钺自然连连自谦,又陪着皇帝在山中散了半晌,待到有人来报户部尚书求见,方才告退。 他身量高挑,一袭玄衣在这满眼绿意中显眼非常,皇帝站定,看着他慢慢走远,便入了神。 身旁汪伸觑着皇帝的神色,忽而笑道:“奴才寻常只觉得裴家玉郎行事稳重,倒忘了他还是个年轻人,爱俏,喜欢搞这些小花样。” 皇帝就也淡淡笑了:“没听他方才三句话不离他妻子,恐怕不是他爱俏,是他那妻子爱俏。” 汪伸微微躬身,略有些羡慕的模样:“哎哟,这可是闺房之乐了。奴才不懂这个,倒是羡慕裴世子有这份儿闲情逸致,有这份功夫弄头发,怕是一回家里便闲得很,万事不用操心。” 皇帝垂眸看他一眼:“你若是有心歇一歇,过一过不操心的日子,倒也不难。” 汪伸便连连告饶,表着忠心,陪在皇帝身后,主仆二人慢慢踱步回了书房。 户部尚书年事已高,因位高权重,不愿显得年老体衰,一贯是将须发染成乌黑,整齐扎好,再挺直腰板,便显得精神矍铄,年轻了好些岁。 皇帝听着他说话,眼前晃动着他那整齐的须发,却不自觉回想起裴钺鬓边那两绺乌黑的小辫,又有些想笑:这些日子此起彼伏,不知出了多少事,他倒是闲得很,还有心思琢磨这些。瞧着稳重,却原来跟他兄长裴钧一样,是个万事随心的。 罢了,不过是几个稚儿间的交往,实不必因此多想。 第95章 山中无岁月, 兴许是燕王督管整修后的寒泉别宫着实对了皇帝的心思,眼看着就要到中秋了,圣驾还没有要回京的意思。 不过, 人虽在城外, 楚王家小皇孙满月时赐下的赏赐却是较之惯例更厚了三分,也算是给不够热闹的场面增添了几分光彩。 难得有个正当理由不亲去到场贺楚王弄璋之喜, 只要派人送了贺礼便是, 裴夫人当然不会提出要回京过中秋, 只派了身边的老成之人回京去照单子给亲朋故旧之家送中秋节礼, 再处理一些杂事。左右一家子都在别院, 一个中秋节而已,在哪团圆不是团圆? 到了正日子, 难得陛下竟没动什么要在别宫举行宫宴的念头, 还大方给了几日休沐, 一家人都闲着,明棠便在别院中择了处临水的亭台,邀大家临水赏月。 山间观月, 本就触手可及, 又临着水边, 水中倒映着那一轮皎洁,真正是天上地下清辉遍地。八月的夜风已有稍许凉气, 微风中桂香浮动,又有各色瓜果清香,令人不觉心旷神怡。 厨房特特做了满月一样的月饼, 盛放在托盘中,供人分食。 明棠和裴钺一同执银刀将其分开,不知厨房的师傅花了什么样的巧思, 竟每一块都是不同的口味,合成一处,难得不同口味又没串了味道。一口下去,可能先尝到豆沙甜蜜,再吃时手中便成了莲蓉的清香。 裴夫人不过赞了一句“好巧思”,吩咐人给厨房送赏,几个小的却新奇得很,分别取了后互相分享自己的是什么味道,尝到不喜欢的便苦了脸,又不好浪费了去,只好咽到肚中。 又有骗说自己手中是什么味道的,哄着旁人吃下,再看着对方愁眉苦脸的模样,一时间笑闹声不断。 兴之所至,大人们都多用了几杯薄酒,一边说着话,又要防着好奇心浓厚的小朋友们偷酒喝,笑闹中伴着童言稚语,尽兴方归。 明棠有些微醺,行走时倒让人看不出异样,依旧是如以往一般,步履悠闲而从容。微风中衣带翻飞,时不时拂过身旁裴钺手背,带来一阵痒意。 他干脆随心而动,将衣带和明棠的手一同握在掌中,却察觉明棠在他掌心轻轻勾缠,低头去看时,正对上明棠得逞般的笑。 明棠平日里也并不内敛,饮酒后却还是不自觉更放开了些,裴钺任明棠大步走在他前面,分明是被他握着手的姿态,倒像是她牵着他往前走一样。 夜幕中明月高悬,脚下影子时不时交错在一起,亲密无间。 * 中秋过后,夜间寒气越发升腾,皇帝也终于赏够了山间景色,下了回京的旨意。 自别宫起,玉鸣山上上下下便都动作起来。 裴泽等一众小朋友跟着裴胜师傅学了一整个夏天,早就得了允准,能独自骑在脾性温顺的小母马上溜达,眼下既要回京,也算是难得的能出别院放风的时机,裴泽心里便蠢蠢欲动起来,跑去跟裴夫人请求能否骑着马回家。 闹腾了两个月,裴泽比先前长高了一些,人还是那副精致的模样,瞧着却明显比以前结实健康。裴夫人乐见他这样活泼的模样,却不肯松口让他独自纵马,只道:“可以骑马,只是得跟裴胜师傅共乘。” 出了别院可是要下山的,便是玉鸣山上的道路修建的再宽阔平整,裴夫人也决计不能心大到让几个孩童独自控马。 裴泽本有些失望,转念一想,既然共乘,自然是要乘高头大马,倒比骑着小母马还要威风些,又高兴起来,回去通知了小朋友们这个好消息,便喊了乳娘来,兴致勃勃地要挑衣服。 穆清见他摆出一副一定要惊艳路人的模样,深觉他有趣,跟裴杨在一旁小声说话,猜测着按裴泽一贯的审美,会挑件怎样的衣服来亮相,却不妨这把火烧到了他身上去。 裴泽翻着衣服灵光一现,抬起头道:“我记得针线房前几日给我们都送了套一样的衣服来,就穿那个好了!” 这衣服自然也是明棠的主意——规模虽小,现在都能对外招生了,自然也算个正经的幼儿园了,没有校服怎么说得过去? 正好五个人里四个姓裴的,本来就有些微相似,插班生穆清小朋友虽然不是裴家人,但眉清目秀,气质稳重,放到哪里都不突兀,穿什么样的衣服都适宜。 到了回京那天,几人果然都穿了校服出去,齐刷刷站在明棠和裴夫人跟前,颇是养眼。 为着配合裴泽,裴胜师傅又特意选了清一色的棕色马,选了个头差不多的几个护卫一人护着一个小朋友,一行人自玉鸣山回京城的一路上,不知道有多显眼。 这其中又以裴泽最为引人注目。他本就生得好,现下眉目间又多了份一看就是被家人疼宠着、随心所欲长大的生气勃勃劲儿,哪怕是年纪尚小,甚至未到束发的年纪,眉目间自然顾盼生辉,让人不自觉将目光投注过去。 这一看,就发现车队中竟还有一大一小两匹白马,鬃发打理得极精致,没人操纵便自行跟着车队前行,那小白马身上还有个小小的褡裢,褡裢中露出个小小的黑色猫猫头,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路旁往来的行人,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惬意模样。 说实话,自陛下回京以来,几乎每一日都有从玉鸣山回京的大户人家,车队绵延数里的都不算少见,可这样灵性十足的小马驹和小猫还是让看热闹的人不由称奇。 裴泽隐隐察觉到路人的目光,也不自觉回头望了一眼,见自己的大猫和小马表现如此之好,胸中简直豪气顿生,腰背都不自觉挺直了。 自安定门入京,绕过皇城,再往东拐过两个路口就到了裴家,裴钺先行一步,早几日便入了京城,因有事要寻明棠,知道家人们今日回京,便等在必经的这处路口。 远远看见裴泽在护卫身前左顾右盼,裴钺到马车旁停住,一只玉白的手掀开车窗帘,明棠的面孔随之露出一半,裴钺要开口时不觉一顿,再说出来的就成了另一句话:“阿泽也真是”太好热闹了些。 阿泽跟他与兄长小时候的性子还真是半点都不一样。 明棠微微探出头,朝后看了一眼,就见裴泽正借着这个停下来的机会指挥着护卫换了位置,一众小朋友们都去了末尾,跟照夜母女两个凑在一起,简直成了众星捧月般的格局。 裴泽倚仗着身后有人护着,自马背上探身,两手摊开在褡裢附近,接着只见一道黑影闪过,他怀中已经多了只小黑猫,四只雪白的爪爪在裴泽怀中乱踏了一阵,把姿势调整过来,安安心心端坐在裴泽怀里,目视前方,瞬时有了几分端庄稳重。 小朋友们看了,羡慕得要命,偏偏怎么伸手逗弄都无法让它动心,你一言我一语的,立刻热闹起来。 明棠就笑:“阿泽真是招小动物喜欢。” 等长大了别招太多人喜欢才好呢。 裴钺平素最厌烦男子风流,此时已经考虑起了裴泽长大后在这方面的教育问题,等察觉自己想得远了,自嘲自己这长辈当得也着实有些杞人忧天了。 见明棠还在等他说话,裴钺暗道好在幼娘不知道他方才在想些什么,不然怕是又要遭她调笑,定了定神,自袖中取出个扁木匣,递给明棠:“陛下今年怕是没有要去秋猎的意思了,无缘去看凤凰岭秋叶,正好我得了几块玛瑙,颜色极适合,就使人雕成了秋叶的模样,给你做个头饰正好。” 明棠打开来看,果然是一簇由黄过渡到深红的枫叶。她经手的珠玉多了,一眼便能看出这原本是块红黄斑驳的石头,经过匠人仔细雕琢才成了现下的模样,因造型自然,颜色适宜,简直算得上化腐朽为神奇。 她指尖轻轻点上去,感受着枫叶的点点凉意,却有些无奈:“都已经做了这功夫了,何不让人直接做成了发饰,你再亲手簪于我发上?” 这样干巴巴递给她,让她竟有些无从下手。 裴钺却是真的没想到这一遭,立刻就觉得是自己做事不够周到,对明棠话里描述的场景也不由心生向往,不由伸手,触到那匣子,要将其带去寻适宜的匠人。 明棠却是眼疾手快,盖上盖子收好:“给了我便是我的了,你放心,我铺子里有老师傅,决计不会损了你的心意。等制成了,你再为我戴上,岂不是更好?”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见明棠分明满眼笑意,对这份礼物极欢喜,裴钺如释重负:“你喜欢便好。” 礼物顺利送出,裴钺退至一旁,看裴家车队继续前行,裴泽路过他时,还一手握着小黑猫的爪子,做出招手的姿态:“叔叔好~” 随即就是一群小朋友们此起彼伏的问好,并护卫们的问候。 裴钺也笑着挥手,目送一行人远去,照夜甩着精致的马尾,也很快拐过街角,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是算准了时间自皇城中出来的,还有事务未处理好,礼物已经送出,便欲打马回去。 刚刚回过身,却瞧见不远处立着个绿色官服的文官,在他目光扫过去时,不自觉躲闪了一下。 裴钺自然识得他,更知道他与楚王恐怕交往甚密,如今见他身上已是六品官服,显然在户部楚王手下如鱼得水,微微一皱眉,随即打马径自进了皇城,与他擦肩而过。 对方丝毫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和动作,陈文耀不自觉躲闪过后心中已是懊恼,在裴钺路过时竭力挺直腰背,故作云淡风轻。见裴钺只在皇城护卫跟前微微一停顿,便径自离去,将其他正老实接受护卫们检查的文武官员抛之身后,一举一动无不彰显着他如今的权位,心中越发不解。 方才裴钺隔窗与明棠说话时的亲密模样再度出现在脑海中,陈文耀着实不能理解,以裴世子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名门淑女配不上,何至于与明棠这样亲密? 明棠自然是好的,若非她无法孕育子嗣,陈文耀也不愿私下纳了雅云,乃至于走到与明棠和离的地步。 裴世子就当真甘心一辈子养着自己的侄子吗?这些世家大族也果真是从小就飞鹰走马,纨绔行径。还没人的大腿高,家里就已经找好了跟班,出行前呼后拥,怀里竟还要抱着猫,日后怕也难有什么大出息。 陈文耀一时又想到了自己的长子东哥儿,继而想起家中杂事,不自觉便皱了眉头,颇觉烦躁。 东哥儿如今已过了周岁,瞧着却是不大灵光,母亲已经私下里与他叹过好几次,说是与他幼时恰好是反过来的。 他周岁前不会走路已经会背诗,他的长子却是已经能在屋里走来走去,说话却磕磕绊绊的,吐字都不清楚,惹得母亲亲口说看着就觉得烦。 妻子吴氏倒是不觉得烦,可将孩子要过来养在膝下后却也未见得用心,更因此跟雅云闹了一场,好容易才肯将教雅云规矩的人叫了回来,不再令她日日受训。 陈文耀与雅云也有过些许情分,那次雅云在他面前落泪,他对吴氏也有微词,为着这事,他还与吴氏争辩过几句,劝吴氏既不用心教养,不若将他送回雅云身边,也省得费心思。 吴氏当面答应,没隔几天,陈太太就来劝自家儿子:“那没孩子的人家去别家借都要借些小衣裳来招子的,儿媳妇她没孩子,心里难受,愿意养着东哥儿就养着呗。东哥儿毕竟是妾生子,养在她身边,养出了感情,等以后她有了孩子,东哥儿前程才好些。” 陈文耀先前怕明棠无法孕育,又知道明棠绝不会主动为他纳妾,生怕绝了后,才私下要了孩子,如今新娶了吴氏,盼着有嫡出的孩子,长子又眼见着不聪慧,他也无意费心雕琢,既然吴氏不愿将东哥儿送回去,又拿出了要招子的理由,也只好顺水推舟。 只是东哥儿在吴氏身旁越久,他就越对这个不甚灵光的孩子不满,加之妻妾间总不和睦,闹得他总要居中调停。 日子不甚清净,难免要回忆以前,再见旧人,却是一副全然与他无关,日子舒畅之极的模样,心下愈发烦躁。 唯有想到如今可称得上春风得意的楚王时,心情才略好些。 皇帝年纪大了,年长之人最喜见新生的小生命,楚王的嫡长子虽来得晚,如今却凭着是陛下最小的皇孙,这一个月来不知受了多少回赏赐,连带着对楚王也多了许多话,嘱咐他既然已经做了父亲,往后也要更稳重些。 不提陛下是出于什么心态说出了这句话,楚王一系的人私下琢磨时都觉得这个“往后”和“稳重”都别有意味。 往日里楚王与晋王二王相争,短处无非就是楚王膝下空虚,又是次子。晋王更是常常倚仗着皇长子的身份,借着教导弟弟的名义挑楚王的毛病。 楚王一系的人受了晋王多久的气,对皇帝的评价就有多看重,越是分析,越觉得楚王如今是苦尽甘来,再加上满京城略有些门路的人家都借着小皇孙满月的时机送来了满月礼,越发显得楚王得人望,面上再谨慎再镇定,心里不自觉就开始展望未来,越品越是觉得陛下的“往后”二字大有深意。 展望着未来,陈文耀慢慢踱步回去给上官复命,早先见到裴钺一家时的烦躁情绪已经被他抛之脑后。他自来就知道自己家中没有什么助力,却生逢其时,在陛下年老,潜龙争位时有了功名,更有了稍稍参与进去的资格,那他就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至于家中杂事,不值得多费心思。 告别了裴钺,在定国公府门前下了车,跟在裴夫人身后回了府的明棠却是刚刚在诚毅堂中坐定,刚喝了口茶,就开始处理这段时日未来得及处理的琐碎事务。 有些事,她在玉鸣山上拿定主意,吩咐人送了信回来,留守的折柳就能为她处理好;有些事根本不用她操心,还有的事则是光出个主意不够,让折柳全权做主也不行,在玉鸣山那边处理又太过麻烦。 就譬如府中有些位置上的管事到了年岁要回家养老,选接替的人这事现如今已交到了她手里,明棠总要见一见几个候选人;譬如她送去给铺子里的首饰图样被匠人们反应制作难度太大,要她酌情修改,面对面交流也要比书信更方便些;最要紧的,长姐明芍下个月怕是要生产了,明棠早早预备了洗三礼,如今也要再检查一遍才算稳妥。 或大或小,林林总总约有个□□件事等着她拿主意,明棠这里一开始处理,陆陆续续有人过来又离开,足过了两个时辰,天色擦黑时,才没有新的人求见。 一气儿把没做完的事处理完,明棠起身,狠狠伸了个懒腰,唤红缨过来:“快来给我按一按肩,坐得我人都僵了。” 闻荷早调了蜂蜜水放在一旁,此时温度恰好适宜,端来递到明棠手边:“看您被累成什么样了,有些事明日再做也使得,何必非赶着今天。” “我这里不拿定主意,做事的人就没法子继续往下做,按说他们比我还累呢。”明棠喝了口水,润一润有些干涩的喉咙,笑了一下,“再说了,今天做了,明天就能歇着了,若是拖到明日,明天的我岂不是要被累着了?为了今天的我不挨明天的骂,索性一气儿做完了事。若是今天不做完,万一明日有什么别的事要做,岂不是要被耽搁了?” 这一顿今天明天的,听得闻荷人都晕了,只好闭嘴:“总归小姐总有道理就是了。” 说完,又问明棠今日要传什么菜,自去安排人到厨房传话。 红缨也是稍稍学过些拳脚的人,才按了不多时,明棠就觉得浑身都松泛过来了,连忙让红缨停下,自去歇着也好,做事也好,总之是暂时放过她的肩膀。 每次都是这样才刚开始就已经宣告结束,红缨颇是无奈,只好停下手中动作,自去找事情做,给自家少夫人留下安静的空间。 室内无人,明棠在窗边软榻上坐了,将那簇玛瑙的枫叶拿在手中把玩。现下仔细观赏,这枫叶显得愈发逼真,连颜色过渡都十分自然,若非天然泛着光泽,与一簇真正的枫叶别无二致,连叶脉都清晰可见。 这样好的雕工,在这个工具落后的时代,少说也得一个月才能得,定然是裴钺早就安排下去的,他在那时候就猜到皇帝今年不会去秋猎? 现在细想想,开年皇帝虽说是已经大好了,后面也是如往日一般处理朝政,甚至一次朝会都没罢过,可往年都不需要出宫避暑的人今年忽而要到寒泉别宫去避暑热说是晚年好享受了说得过去,说是体衰不耐热不是更合理么? 裴钺身为金吾卫指挥使,掌管皇城防务,又常被皇帝召见,想来是早早察觉了些什么。 明棠从前一向觉得这样的大事与自己并不沾边,父亲为官至今更是自来教导家中人谨慎行事,只是如今她身在定国公府,裴钺又身处这样一个要紧的位置,此外虽则裴夫人和裴钺也是尽量不参与进大事的态度,可裴钺自小受裴家的教育长大,锻炼武艺几乎日日不辍,且从来学的都是如何行军,连观星都是因有可能需要借星星辨别方向,他真的会丝毫没有择主君的念头吗? 便是没有,难道会丝毫没有倾向?前番他应允照顾燕王妃幼弟,尽管所有人都觉得年岁小,并不要紧,因往日对裴钺的了解,明棠还是觉得隐有异样。 如今再加上皇帝身体的确大不如前哪怕她平日里再事不关己,如今也情不自禁生出股山雨欲来的预感。 将枫叶放回匣子中,明棠起身,去书房中借着残墨勾勒了形状,又将图样收起,一并放在匣中,交给折柳:“你明日拿去店中,让季师傅亲自做了。再有,交待他,今年预备着皇后娘娘千秋节的那批首饰务必要精心,若有余力,也取了材料做些寻常的凤穿牡丹这一类的花样。” 今年皇帝破天荒不去秋猎,失了这次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不知多少人要借着千秋节出一出风头呢。 折柳将明棠的吩咐记在心里,将东西妥善收好,也不多话,见明棠起身在书房中不知翻找什么东西,提醒道:“夫人那边不是送了信说要小姐回去一趟说说话么,小姐可别忘了,定下日子后也说一声,我好安排出门的事。” 明棠拖长声音:“知道,知道。这不是刚刚忙晕了,给忘了么。”话毕,动作一顿,自一旁书架上取下一个盒子,打开了,取出去岁秋猎时裴钺送给她的那把□□,仔细擦了擦,又检查了一番这□□的状况,颇觉满意,盘算着待裴钺休沐归家时,让他再寻些配套的小箭来。 折柳见明棠忽而取了这样凶器出来,吓了一跳:“小姐怎么这时候就把□□取出来了,为着秋猎要练一练准头吗?” 皇帝今年不去秋猎之事虽然十拿九稳,可毕竟是裴钺的猜测,明棠自不会乱说,只顺着折柳的话,慢悠悠道:“是啊,练练准头。等练得准了,改天再去猎几只白狐狸,拿去跟贵主换了,不知几倍的利呢!” 去岁自家小姐以一只白狐得了长公主所有猎物的事折柳自然还记得,顿时深信不疑,却对明棠的说法不敢苟同:“哪就有那么多白狐狸了?练练准头,多得些猎物才是正经事。” 明棠: “好了好了,都听我们折柳的。一定不报侥幸心态,以猎到尽可能多数量的普通猎物为己任,拿去换别人的白狐狸!”明棠义正辞严。 这下轮到折柳无话可说,只好胡乱点点头,告退下去收拾东西。 明棠望着她的背影,唇角还噙着笑意:还就是折柳这个万年不改的性子,逗起来好玩儿得很。 裴钺先前也是个有趣的,自从两人逐渐有了心意相通的趋势,现下稍有不慎便被反击,再也没有先前那种时不时就会脸红语塞的乐趣了。 此人进化的太快,明棠此番回想,颇觉怀念。只是如今互动也别有一番趣味,明棠左右为难,无法割舍,稍稍想想,只好安慰自己:升级版总是要比初版好,知足常乐么。 第96章 皇帝登基以来, 年年都要秋猎,那时京中数得上的人家都要想法子前往,尤其是勋贵们家中适龄却还没有差事的子弟, 更是几乎倾巢出动, 因而京中都已习惯了定嫁娶日子时将这段时日避开,要么提前, 要么压后。 因而等皇帝今年不去秋猎的消息传出来, 勋贵朝臣心中思虑着什么不得而知, 这段时间却是实实在在地空了出来, 有意借着各种宴会与人交际的竟是一时之间都找不出一个可供利用的场合。婚丧嫁娶, 不能提前订日子的只有丧事,总不能盼着哪家忽而去世一个人, 在丧礼上与人攀关系吧? 一件大事没得做了, 另一件大事便顺理成章地集中了众人的注意力, 京中与凤凰、牡丹等扯上关系、适宜送给皇后娘娘做寿礼的物件儿价格一时间水涨船高,不知便宜了多少提前预备着的店铺。 明棠每日里听着折柳的汇报就觉得心情舒畅,待回了明家, 下车时见明瑕两兄弟在门口等候, 颇觉惊讶:“你们两个怎么被放出来了?回来也不使人给我送个信, 现下倒吓我一跳。” 明瑕令人带着明棠随行的车夫等人自去歇息,另一边明琢已经开始抱怨:“姑姑, 说过好多次了,我们是在念书,不是被关进大牢了。” “知道知道, 这不是好久没见你们,一时激动,说错话了么。” 明瑕这才跟着解释:“这次回来, 是先生让我们两个回来询问祖父,明年秋闱要不要下场一试。至于没有送信,是祖母觉得既然您已经往家里说过这两天要回来,就不必再特地告诉您一声了。” 明棠颇觉讶异,顿住脚步上下打量兄弟二人一番:“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些日子没关心你们,竟大有进益。” 两人岁数相差不多,皆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身上都已有了秀才的功名,按父亲的说法,离举人还远着。而现下既然是书院的先生提出来的,必然是先生觉得两人或有机会。 这年头别说少年进士,少年举人都是少见的,得知两人功课进益,明棠颇有些欢喜。 明琢这会儿倒有些讪讪的了,摸了摸鼻尖:“姑姑可先别高兴了,我们先生不知跟多少人说了这话呢,好些同窗跟先生说完话回来都是踌躇满志,不知有多高兴。” “说不定你们同窗那么些人真的都有机会呢?到时候既有同窗的情分,又是同年中了举人,以后才好更亲近些。”明棠从来都是往好的方向去想,“再者说,不是还要问你们祖父吗?当朝堂堂的礼部尚书,还能看不出你们两个的水平?若是家里也许你们明年下场试一试,就只管用心去准备,大不了就当是提前体验一下了,反正年纪还小,急什么。” 像明家这种以科举晋身的家族,现下老中青三代,有两代都在做官,明瑕他们这一代兄弟三人就暂且不必急着,只要在第二代的明礼明让还在位子上时考出来,明家就能延续下去。再不济,若是明瑕这一代没有能出头的,阖家回了老家,细心调教后辈以待出头之日也就是了。 眼下两人不过才十几岁,就是慢慢地再考个十几年,而立之年,甚或不惑之年出了头就不算晚。 明瑕自己对功名倒没有特别看重,眼下心里却还是多少盼着能早些考出来——他中秋回来时才知道祖父祖母居然已经给妹妹明琬定了亲事,颇觉没有参与感。待知道准妹夫是虞国公府的小公子,眼下更是在金吾卫中当差,顿觉肩头沉重。 这要是以后跟准妹夫有接触,人家原本就年长自己几岁,又已经有了品级,他还是个白身的书生,怎么好跟人家相处?又怎么好给妹妹撑腰? 甚至说不定妹妹定亲的礼都快走完了,他这个兄长还在书院中闷头苦读,每年只能回家几趟。 按明家的规矩,得了举人功名后便不必再到书院闷头苦读。若是有望进士及第的,便回家由家中长辈继续教导;若是年纪合适,又暂时不想继续闷头读书的,或领了人出去游学以见识风土人情,或领了家中庶务以知晓人情往来,都是可以的。 自然,若是实在没有读书的天分,成婚之后,想放弃举业,专心家事,也是不必再住在书院中的。 眼下明瑕还没定亲,成婚自然遥遥无期,想离开书院就只能等得了举人功名了。明瑕自觉是第三代的长子,向来就颇有些要对底下弟弟妹妹们负责的责任感,明琬是亲妹妹,关系又要更深厚些,如今跟姑姑说着话,心里已经迫不及待想等着听祖父的评价。 更是暗暗打定主意,若是祖父说了火候不够,左右离考试还颇有些时间,他加倍用心,几率想也会更大些。 今年明让两兄弟外放,又带走了几个小的,明家本就冷清些,偏往日里几乎每年都回家里过中秋节的明棠也没回来。思及去年家里热热闹闹的光景,明夫人颇觉冷清,见姑侄三人热热闹闹说着话进来了,才有了些笑模样,不等他们小辈们行礼,便拉着明棠坐在身边,左右端详半晌:“瞧着你黑了些似的,想是在别院里乐不思蜀,日日跟裴家小阿泽他们玩闹,才晒黑了些。” 明棠顿时: 众人都是玲珑心思,一听就知道这是祖母在埋怨姑姑这些日子没有回家陪她,几个小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拉扯着避出去,免得看到长辈们亲昵的模样,有损其威严。 还没跟明琬说句话,眼看着她跟着兄弟们走了,明棠颇是惋惜,在母亲身边坐了:“看把他们几个吓的,都不敢多坐会儿,怕待会儿看见母亲你掉泪珠子,往后在你跟前不好说话呢。” “还说呢,城外住着可好?”明夫人年纪大些,素来也不喜欢挪动,觉得太过大费周章,以往都不喜欢到别院居住,今年就更不愿到玉鸣山上凑那个热闹,与明棠这是真正有许久未见了。 裴夫人不限制家中小辈外出,明棠到裴家后,摸清裴夫人脾气后便时不时回家来;更不用说以往在陈家时,明棠里里外外料理地清爽,偶尔出门逛个街,顺路就回家里蹭一顿饭,左右家里总不会短了她去。 这是她最小的女儿,打小又贴心,这样时不时地回家陪她,明夫人嘴上要劝她以婆家为重,心里却欢喜得紧,冷不丁地小两个月没见,哪怕知道明棠这是跟大女儿明芍一样,生活走上正轨,往后要以小家为重了,该为她高兴,明夫人还是颇觉没滋味儿。 明棠自也想念母亲,却无从察觉明夫人内心深处那些又是欣慰又是不舍放手的复杂情绪,隐约察觉到母亲心情不高,明棠越发往她身边贴了些,取了团扇轻轻送来凉风,与明夫人道:“我服侍娘亲纳凉好不好?” 见明夫人笑着仰了仰脸,特意寻了一个最适宜享受这阵凉风的角度,显然十分受用,明棠让服侍的人退下,继续道,“山上倒是什么都不缺,别院的景致跟府里不大相同,旁的倒没什么了,还是每日里说说话,陪几个小朋友玩一玩儿。再有就是要比城里凉爽些,每到夜里,若起了风,还会觉得有些寒冷,连冰都不用的,府里去年冬天存了好些冰,今年都没怎么用得上。最热那些天,我和婆婆还商量着给族里分派了些,这才没浪费了。” 明夫人闻言,略有些懊恼:“怎么竟把这事给忘了!”若说存冰,她去年也安排着存了好些呢,今年家里人少,她又一向不喜用冰,怕是也还剩着。再看明棠正用扇子挡了脸偷笑,就知道这是女儿在拿她打趣,只好叹了口气,“现下想起来也晚了,白日里虽还热着,倒也不到用冰的程度,也只好留着,就当是省了今冬的事了。” “母亲眼下可让我给比下去了。”明棠颇觉自豪。想当年她还没成婚,被母亲带在身边教导的时候,那真是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白重活一次,每每独自办事,总要或多或少有些小疏漏,然后听着自己无所不能的母亲为她讲其中的道理。 明夫人一怔,不觉回忆起明棠幼时跟在自己身旁的情状,那时她就行事稳妥的很,只是毕竟初上手,总有些稚嫩,再加上年纪小,说话又时而稳重时而颇不着调,越发显得稚气。再看明棠如今乌发挽得齐齐整整,发间一对水头极好的碧玉簪,耳际坠着同样绿莹莹的玉珠,眉目间毫无愁绪,提起家中琐事时虽然语调依然轻快如同当年,却分明已经是个做事周密的大人了。 方才那些怅惘便逐渐消散,明夫人点头称是,抚了抚明棠的肩头:“是个大人的样子了,往后也要这样周密些才好。裴家毕竟世代在京城,你往后也是要做宗妇的,人事往来比我们家怕还要繁杂些,你要多用心学。” 这也是老生常谈了,明棠点头应了,又捡了几件自己与裴家族中亲眷交往的小事说了以安母亲的心,方转了话题,给明夫人出招:“父亲若是有意让瑕哥儿他们兄弟两个下场一试,不妨照着秋闱的考场在家里原样儿搭一个,让父亲给他们出些题做了,也好提前试一试考场的氛围,免得到时候真上了场,紧张得写不出字。” 当年兄长们考进士,明棠就很跃跃欲试,想在家里围观兄长被塞在考房中写文章的模样,可惜那时毕竟年纪小,终究没有话语权。眼下也算是多年熬成了长辈,明棠颇有些看不成兄长乐子就看侄子的心态,立刻跟掌握家中大权的母亲提建议。 左右模拟考这事可是经过后世多少届高考生检验的、绝对有效的方法,只是学校组织的模拟考自然不如家里自己组织可以改变的因素多,春闱秋闱这种大型考试出意外的事情也并不少见。明棠打定主意,若是父母答应了,她到时候定要带着裴泽过来看热闹,再适当来些意外预演,帮助这兄弟二人好好锻炼一番考场心态。 明夫人倒没察觉明棠那看热闹的心思,觉得明棠说的还有些道理,只是眼下还拿不准丈夫的想法,就暂且不应,只说明棠:“主意多。” 许久未见,明棠自是在家中逗留许久,所幸眼下月亮虽不似中秋月圆,但眼下已至中旬,也只是略有缺憾,再有明瑕明琢这兄弟两个凑着趣,倒比中秋那日还要更热闹些。 明尚书情绪内敛,见此情景也没变得话更多些,只在明棠道别时,点了一句:“听说燕王妃的幼弟与你家小辈投缘,缘分难得,幼时交情,常常到成人时还不曾忘,你们做长辈的也多注意些,别让这难得的缘分断了。” 明棠有些惊讶:这还是父亲头一次话中透露出些许倾向呢。只是见他说到这就停住,显然不打算再说,便也不再追问,暗暗记在心里。 待回了裴家,去见过裴夫人,听闻裴泽已回了他的院子,便与裴夫人告退道:“母亲,我去阿泽那儿看一眼。” 有了先时在别院同住的经验,此番回了府中,明棠与裴夫人特意寻这三位小朋友的长辈征求过意见后,正式收拾了处院落专给裴泽和他的几个朋友们一道住。反正空关着的院落不少,随意寻出一个,住下这五个小朋友绰绰有余。 裴夫人要做就做到底,一应用度皆由公府来出,再加上眼见着这几人跟裴泽一道上学后说话有条理了不说,精气神都更足了些,家长们心中有数,尽管也有不舍的,为着孩子前程着想,还是果断同意了裴家幼儿园由日托班升级到寄宿制学校。 至于穆清,大约族中经过上元节一事后对照料穆清这件事越发拿捏不准分寸,而穆清在裴家也过得着实开心,此番回了京,处处都方便的情况下,穆家那边竟也没将自家小少爷接回去,只三五不时遣了人前来送东西并问候。 明棠到时,正是黄昏时分,外边一切还清晰可见,室内已经一片昏黑。因裴家向来不提倡晚上点着蜡烛读书习字,怕伤了眼睛,小朋友们便早早地把课业做完了,此时正在院落中玩闹。 今日裴胜师傅兴许教了他们几个一招半式,明棠驻足门边,看着裴泽与一个高出他半头、叫裴深的孩子正在似模似样地互相过招。 两人一个挥出一掌,一个便就势格挡,一个向前一步,一个便立即后退,若是能录下来并三倍速播放,也不失为一场精彩的打戏,可惜毕竟力道不足,速度也慢,便多了几分小孩子玩闹的感觉。 倒是一旁围观的三个,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严肃,看见裴泽稍慢一步,没接到时,恨不得亲自上场,替他行动一般。 他们严肃,一旁的侍女仆妇们也不好露出笑脸,一个个绷着面皮,生怕笑出来,惹得这几位下了面子不高兴再闹起来。 这院子里的人各有各的事忙着,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明棠,倒是小马不知从哪个光线昏暗的角落钻出来,风一般刮到明棠身边,两只雪白的爪子在明棠鞋面上轻轻一搭,扭身便在明棠身前四脚朝天地躺下,露出肚皮,并伴以嗲嗲的“喵”叫声,显然是还记得自己曾经的饲主,特意跑到明棠身前讨好。 饲主明棠许久没在不经意时被与黑暗角落融为一体的小黑猫吓到过,此时看见,颇觉想念,躬下身从头揉到尾巴尖儿,成功让它在自己手下化成一滩猫饼,才收了手,好笑道:“听说你日日往外跑,还当你性子被养野了,没想到还是这副模样。”精明得很,知道谁掌握着喂食大权。 取了厨房特意给它制的小鱼干喂了一条,见它立刻骨碌一下起身,立刻叼着鱼干摇着尾巴踱步往墙根走,明棠望着它越发油光水滑的皮毛,顿觉好笑:这一得了好处转头便走的模样,是猫没错了。倒是它岁数也过了半岁,眼下气温又正合适,给它绝育这件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明棠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古代人养猫精细程度跟现代也不遑多让,甚至一早就有给公猫阉割后,它会越发温顺,身体也更圆润的说法,眼下国公府里虽没有掌握这门手艺的人,京城里寻一寻总能寻到。 正想着事,那头还在你来我往的两人却出了些岔子。裴深毕竟个子大些,力气也足,裴泽与他过招时一个没站稳,竟跌到了地上。 院里服侍的人却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待看见明棠,方有人犹豫着往前了两步,见明棠站在原地不动,动作又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明棠见她们并不紧张,就知道恐怕这几个孩子每天摔摔打打,有些小动静也是常态,她们恐怕已经习惯了。做个手势让她们不必管,明棠只关注着那边,果然,片刻间裴泽已经飞速起身,那动作简直跟方才小马骨碌起身的动作没什么差别。 裴泽丝毫不在意自己方才摔过,起身原地蹦了两下,冲着裴深真情赞叹:“深哥力气好大,怪不得胜师傅经常赞你!刚刚是我没站稳,我们再来一次!” 裴深果然不再想方才的事,与裴泽重新面对面站了,摆出架势,再次你来我往地过起招。 一旁围观的穆清等人也不在意这一小插曲,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方才是哪里错了,给裴泽出着主意,片刻间就重新热闹起来。 明棠静悄悄看了片刻,招手叫来一旁的周奶娘,交待道:“晚间几个孩子睡觉时让服侍的人仔细看看,虽说手脚都轻,也要防着扭到了哪处。” 周奶娘便有些慌乱,生怕主家怪罪,连忙小声辩解:“少夫人,并不是我们粗心,实在是小世子和几位少爷每天都有些磕磕碰碰的,也不让我们多说多管,一问便要恼的。” 明棠无意怪罪,柔声道:“你放心,我只是来看看,男孩子皮实些也是好事,摔摔打打的,只要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就好了。阿泽瞧着活动自如,你们若是大惊小怪上去了,反倒要伤了他们几个的情分。只是毕竟年纪小,骨头软,有些时候疼了也察觉不出来,你们是亲近人,又老成,晚间洗漱的时候仔细瞧瞧就是了,就是有些小伤也不打紧,涂了药就是了。” 说罢,见周奶娘神色好些,郑重应了,明棠便点点头,站在原地继续看了片刻。场中已经换了人,此时正是裴泽和穆清两个。 穆清年纪也要较裴泽大些,动作间却明显不如裴泽灵敏,才过了三招,就有些招架不住,只得连连后退,面上却没什么羞惭之色,两人都停下来后还认真请教裴泽。他这个反应一出,裴泽原还有些小小得意的表情顿时收住,恢复了平日的模样,也认认真真给穆清做着样子,教他怎样发力。 明棠看着看着,不禁笑起来,也不去打扰他们几个,转身悄悄出了院门,不自觉回想起父亲说的话,怎么会突然让阿泽和穆清保持良好关系?父亲的性子明棠也是有些了解的,能说出这种话,代表他定是得了些隐秘的消息,让他对燕王产生了一些倾向。 倒是两个小朋友投缘这个燕王妃硬要把穆清小朋友送来借读的说法,眼下看着竟还是真的。本来给裴泽选的这几位同窗都是裴氏同族的,身份上就低裴泽一筹,跟他平日里关系最近的裴杨年纪虽大两岁,辈分却低。尽管相处越来越融洽,也改不了他们三人总会下意识有些捧着裴泽。 穆清小朋友倒是正好,年纪比裴泽大些,又有一位王妃姐姐,一位总兵父亲,家中也是兄弟姐妹众多,早习惯了跟不同性格的人相处。阿泽呢,又总觉得这是自己救回来的人,不自觉就有些责任感,穆清说话也会多听几句。就明棠在这里看的这片刻,都觉得相处时有几分明瑕明琢两兄弟的味道,可见这两人平日里该有多亲厚。 想着事情,回房时也不免显得有些呆呆的,裴钺原本正在摆弄着棋子,听到动静,抬起头,正准备邀明棠下棋,见了她的模样,不由静静注视了会儿,颇觉有趣。 看着看着,目光从她有些怔忪的眼神往下滑落,沿着鼻尖一路点到微启的红唇,定了片刻,随即又落在明棠眉眼间,静静等着,想看看明棠什么时候才能回过神。 明棠先时还在想父亲的话,后来思绪便一路放飞,先是猜度明瑕兄弟两个明年也不知道能不能达成上岸进度三分之二,再是想若是这几位皇子间的事影响了明年的秋闱可该怎么好,继而想到好像自家父亲是礼部的,不管明年谁是主考官,除非不考了,以自家父亲的工作能力,皇帝以外的人影响秋闱好像不大现实 骤然回神前一刻,她已经开始猜想长姐能不能如愿生一个女儿。窦大夫每次来都说一切都好,她上次与长姐见面时也觉得她气色还算不错,往来通信时更是能通过字迹看出她心绪平静,手腕有力,状况应是不错。可到底是生产的大事,明棠每每想起,总不免多忧心些。 她思绪发散,思绪猛然断掉,再次开始接受眼前的画面信息时还有些木呆呆的,看见裴钺,愣了几秒才意识到这是裴钺回,起身到他对面坐了,取了枚黑棋在手中,也不与他猜子,径自落在棋盘上,抬抬下巴示意裴钺落子:“怎么悄无声息就回来了?坐在这儿一动不动,倒吓我一跳。” 方才发呆时一动不动像尊美人雕像,回过神却又立即无缝衔接,还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是他早在这里坐着了裴钺越发觉得明棠一举一动都有让他忍不住想把她放在手心当作那只小黑猫一样揉一揉的冲动。轻咳一声,裴钺落下一子,故作正经:“怕扰了你想事情,动作就轻了些,眼下看来,效果不错。” 棋局刚开始,两人落子都不假思索,明棠一边跟裴钺不停落着子,一边道:“在想父亲叮嘱我的一句话呢。”又取了几枚棋子在掌中,明棠继续道,“他说幼时缘分难得,让我们做大人的看顾着,别让阿泽和穆家阿清的缘分断了。父亲鲜少说这样话,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或者你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明尚书说的话,裴钺自是要重视的,此时不禁凝神细想,半晌,肯定地摇了摇头:“今日朝中风平浪静,没什么事端。” “既不是朝中事,父亲能探听到风声,也必然不是后宫之事,今日陛下可曾召见过谁?” “今日就楚王进了宫,再有就是燕王妃了。”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觉得可能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既然有了眉目,明尚书又显然比他们知道的东西多,既然不说,显然是消息不便透露,两人也不再猜测,专心致志下起棋来。 另一边,明尚书此时已经洗漱过,与明夫人一道歇下,思绪却又不自觉回到今日受皇帝召见时。 彼时明尚书受皇帝召见,候在书房外,听到传唤要进门时,却迎面遇上了正从皇帝书房中告退的楚王。以往楚王每每与他们这些朝中重臣相见,总是风度翩翩,颇有君子之风,这次却是笑容隐隐有些勉强。 明尚书目光在他面上一扫而过,便知道这对天家父子怕是刚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对话,进去汇报工作时都稍稍提着心,等事务处理完,皇帝却没有顺势让明尚书退下,明尚书便觉得其中有事,果然皇帝轻叹一声,问起了明家的家里事。 明尚书向来觉得自己家庭幸福,在整个朝中都算是少有的榜样,哪怕明知道皇帝刚跟儿子闹了矛盾,也不愿强行从自己家重寻些不如意的地方来宽慰皇帝,便干巴巴介绍了一下儿子女儿们,又说到孙辈:“长孙和次孙眼下正在书院念书,长孙女定了亲,余下的年纪都还小,被父母带去任上了,近况倒是无从说起。还有几个外孙,臣平常见得不多,只觉得颇为活泼,倒不是很了解其脾气秉性。” 皇帝听罢,幽幽叹了口气:“怪道常听旁人说你万事不愁。” 年纪轻轻进士及第,如今又是朝中重臣,夫妻感情也好。子孙辈上,儿女双全不说,孙辈也没遇上什么波折,眼下枝繁叶茂,再过几年重孙辈都有了。皇帝公允评价一句,也得说他这个明尚书一生的经历相当圆满了,怕是全天下的读书人所盼者,就是跟他一般。 皇帝自身也是天之骄子,接过皇位以来一向励精图治,自己每每回想,也颇觉自己做得不错,来日史书工笔也无法对他有所贬损,唯独子孙上有些头痛。本来楚王到这个岁数终于有了血脉延续,虽然皇帝也不缺孙子,也为儿子高兴——可算是洗刷了子嗣有碍这一条传闻了。 哪知道这才隔了多久,楚王就来报喜,说是妾室有孕,又要有孩子了。皇帝本就擅长多想,心里还存着这个儿子难有孩子的印象,得了这消息立刻联想到以往悄悄去给楚王看过的太医回来时都说楚王身体健康。 再跟他聊了几句,皇帝不着痕迹便摸清了他的想法,一时简直要气笑:显然是这逆子忖度着他爱重嫡妻,必然看重嫡长,故而一门心思要等楚王妃有孕,也好诞下一个明正言顺的嫡长子出来,好压府中侧室先有了庶长子的老大晋王一头。 为着这种事让别人猜测他子嗣上有问题,诞下嫡长后又迫不及待停了府中妾室们的药,要洗刷这方面的传闻,皇帝简直要有些恨铁不成钢了:就是真要表示他看重嫡妻,也不必用这样的法子,便是王妃生的孩子岁数小,格外另眼看重些也就是了。 白白让他这个做父亲的为着儿子的子嗣问题私下忧虑许久,皇帝颇觉大费周折让太医悄悄给楚王看诊的自己受了愚弄。 偏这个为着一点小心思耽误子嗣的孩子还在他跟前抒发感情,半点没发现皇帝已经想清楚了这其中关窍,再看楚王的欢喜模样,无名之火已经升了起来,不咸不淡应了,又将楚王先前在户部协助免赋税一事提出来,冷笑一声:“以往倒不知道你于文字之外,在这些细务上还有这样的功夫,让户部那些积年的老吏都交口称赞,看来当时朕让你到户部去还真是歪打正着了。” 楚王自是完全不知道皇帝心中想着什么,见他听说自己妾室有孕后便露出恼怒模样,还以为是皇帝不高兴自己在嫡长子年岁尚小时就有了庶子,心中又是欢喜于自己决意等王妃有孕这一步走得不错,又是伤怀自身——若是他能托生到皇后的肚子里,何至于眼下还在费尽心思。 挨了皇帝一顿冷言冷语,楚王心中复杂,自然无法维持平素的笑脸,见着礼部明尚书时也没心思多说话,招呼一句便径自离开。 明尚书自然无法得知这一对父子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皇帝在想什么他也无从得知,只是敏锐的从这两个人的态度及皇帝的只言片语中猜测。 他与皇帝闲聊时间不长,可就是在这不长的时间里,对方先是为了明家的子孙辈,又感慨了明尚书万事不愁,其后又随口提及了几个小皇孙的趣事。也是在那时,明尚书恍然察觉燕王虽然平素里不声不响,风评也大都是务实这样中规中矩的词汇,生母位分不高,母族亦没有什么出众人物,说起来全是劣势,常常被人如平王一般忽视,可对方似乎也并未放弃,而是将心思用到了旁的地方。 单说陛下的几个皇孙,晋王年纪最长,膝下长子为侧妃所出,次子是王妃所出,两人都早已经进学,能让陛下夸上一句也是应当,可燕王一子一女今年怕也不过是五六岁的年纪,明尚书细细数着,陛下对这兄妹两个的印象显然要深刻的多,说出来的评价也不单单是“字写得不错”这样单薄的印象,而是或多或少有几分真心的疼爱。 陛下日理万机,连见皇子的时间都少,能对这两个孙辈留下深刻印象,必然是平日相处过。再一思索,明尚书已认定是燕王妃去拜见皇后时带着孩子见过陛下。 明尚书私下里自然分析过几位皇子的性格,却也自觉不自觉地忽略了排行靠后的这两位。眼下看着平王是真的毫无想法,直到现在都不常去刑部观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混着,而燕王却不声不响,在一个看似不起眼,却十分要紧的地方悄悄占据了优势,明尚书简直惊叹于自己的无知无觉了,到现在才发现了一点端倪,也是够晚的。 白日里琢磨了一整天,回家后见到明棠,想起燕王妃早把幼弟以小朋友相处的名义送到了裴家,明尚书越发觉得这对天家夫妻怕是还做了不少细致功夫,明尚书向来欣赏这种行胜于言、心思缜密的人,再加上已经知道陈文耀暗暗投入楚王幕中,心中便稍稍有了偏向,指点了女儿一句。 翻来覆去又想了半晌,明夫人终于不耐烦了,一巴掌拍在丈夫背上:“若是眼下睡不着,就到书房去。” 明尚书此方停住思绪,听着妻子难得有些暴躁的声音,安抚道:“好了好了,这就睡了。” 老夫妻两个已经歇下,明棠和裴钺毕竟是年轻人,精力充沛,下棋下得越发精神奕奕。好容易到了终局,数了半晌,一算,明棠险胜一目半。 赢了棋,明棠心情颇好,将棋子往罐中一投,昂然前去洗漱,连裴钺在她洗漱时推门进来都大方地没有反对。 只是家中到底不比别院有泉水,明棠情绪起来时与裴钺胡闹,事后联想到收拾的人该如何猜测,不免有些羞恼,惹得裴钺只好先行略略收拾过现场,让净房恢复了稍许整洁,才得以回到帐中,长臂一舒,将明棠揽在怀中,一同入睡。 翌日,明棠起身时,裴钺晨练都已经结束,连早饭都已用过了。一大早起来就能看见张运动过后越发容光焕发的俊美面孔,明棠心情颇好,昨日睡前的那些羞意早已消失不见,在去洗漱时看见显然已被侍女们收拾过的净房也只是略略顿了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出来挽发。 裴钺显然是有话要说,倚在明棠身后不远处看着明棠发丝一点点被挽起,上前一步,手上稍一用力,明棠便觉头上沉颠颠多了件首饰,抬眼去看镜中,却是折柳昨日取回来的那柄枫叶制的发梳,戴在她今日的这个发髻上,倒是正适合。 “什么时候拿到的?”明棠是真的疑惑,她分明记得裴钺回来后就一直跟她在一处来着。 裴钺见她眼神迷茫,昨日就忍不住的笑今天又从脸上漫了出来,偏不肯跟她说实情,只道:“先前你让我寻些□□用的小箭,我已寻了一箱来,放在书房中。只这东西向来也算禁物,又容易伤人,我不在家时,你若是要练准头,务必要寻一位府中家将来,让他在一旁看着些。” 见明棠轻轻点头,那种想要把她放在手心揉一揉的冲动又浮现出来,裴钺这次不愿再克制,果断覆上明棠头顶,轻轻揉了揉她发丝,收手时又在发梳上流连一瞬:“果然还是戴在你发间好看。” 果然单单送一件珠玉和亲手将其佩在明棠身上的感觉是不同的。目睹明棠乌黑发间被红叶点亮,再想到往后会佩着这件首饰出门交际,裴钺深觉自己又从明棠处学到了一个有益夫妻感情增进的新技能,实在受益匪浅。 两人在镜中对视片刻,明棠深觉时下的铜镜许是自带美颜效果,她还是头一次觉得交相辉映这个词用在她和裴钺身上竟显得有几分贴切。 好好养了养眼,明棠心情颇为愉快,择了身适宜动作的衣裳,去书房寻到裴钺寻来的小箭与□□,带上红缨直奔校场。 总不能辜负了裴钺这样快为她寻来的心意。 第97章 事实证明, 明棠去岁学过的那点儿早就被她忘在了脑后。上完弦,仔细瞄准了半晌,扣动手/弩时, 明棠简直要开始怀疑她的记忆是不是出错了:去年在猎场猎中狐狸的真的是她吗? 还是那狐狸实在太过晕头晕脑, 一头撞了上来才让她有了这份运气? 好在明棠此人平日里虽然懒散,总要想法子歇一歇, 下定决心要掌握一项技能时, 也称得上有毅力三个字。 恰好此时正是秋日, 气候正好的时候, 阳光明朗而不强烈, 明棠每日里挑个有空的时候前往校场练上半个时辰。 有时她在校场还能遇见在裴胜师傅带领下过来练骑术的裴泽等人。 裴胜师傅依旧不许他们单独纵马,但比起以前, 此时再与护卫共乘时, 缰绳已是只握在裴泽手中, 护卫只在速度过快,或是身前小朋友控不住马时出手帮忙。 这样的训练方式虽然依旧不能让这些总想快些长大的小朋友们满意,但也好过只能由人牵着马带他们走, 小小抗议几次无果后, 也只能接受大人的安排。 大猫眼下也到了需要接受训练的时候, 每每裴泽他们在前面纵马越过障碍,大猫也跟在后面, 在指令引导下越过稍矮些的,身子轻灵,如一片跃动的云。 这样从小就展现出名马之资的小马驹, 负责训练它的人都觉得实在省事,裴泽却是饱受困扰:每每骑术课一结束,大猫就小跑着到他跟前, 绕着他转来转去,还对裴泽上课时骑的那匹马狠狠哈气,显示出她作为名马幼年体的脾气来。 裴泽年纪虽小,也是能理直气壮说出“我是看着大猫出生长大”这句话的人,对这匹还没出生他就惦记着的小马驹当然也是偏心得很,知道大猫眼下还不能骑乘,不舍得改变大猫训练的时间,竟去跟小伙伴们和两位老师商量了,换了他们骑术课的时间。 跟大猫错开,不让对方亲眼看着自己跟别的马有接触,又增加了空闲时去陪她玩的时间,这才算是安抚住了。 明棠从头到尾旁观,自然清楚裴泽的方法和手段,颇觉裴泽情商高:小小年纪,还挺会端水的。 校场上多了人,还是平常只会偶尔过来看上一会儿便离开的明棠,裴泽等人自然有所察觉,在练习的空档也会过来围观明棠。 头一次时还十分不满侍女们将他们拦在有些距离的地方,不许他们近距离观看,待看到明棠扣动□□,小箭流星一般划过,扎在离箭靶有些距离的草垛上后,立刻安分下来,规规矩矩在划定的地方看着,待明棠停下来后才去与她说话。 明棠自己在这里出于兴趣和将来或许会有用的念头开发了新的项目,那头每日里或练习骑术,或是跟着裴胜师傅学些简单拳脚的小朋友们围观了几日,兴趣十足,当即询问能不能也学新的课程。 裴胜师傅倒不推辞,跟裴钺申请了几把轻便些的小弓并去了箭头的小箭,教具到位后在与明棠相隔甚远的地方开辟了新的场地,开始了新的教学。 明棠对小朋友们热情学习新项目持肯定态度,因自觉成了榜样,也越发固定时间过去,一心要做个表率。一段时日过后,也颇有些进益。虽然依旧称不上准头好,至少再射固定靶时正中靶心的次数总有十之三四。 进度不错,唯独就是她好久没这样高强度锻炼过手臂,初时总觉得手臂酸软。 这种过度使用肌肉造成的不适感也并没有随着她练习天数的增多有所减轻,而是在裴钺提供了按摩服务后十分懂事地延续了下去。直到某次按摩发展成了不可描述,让明棠不得不断了两天的练习,并在一段时间内看到裴钺的手掌就条件反射地联想到某些画面后才无药自愈,再也没有过困扰过她。 至于裴泽他们,毕竟年纪小,拉弓射箭又比明棠用□□费些力气,明棠尚觉得手臂酸痛,他们每日里还要描红写字,其中滋味可想而知。也不知他们是如何跟裴胜师傅商量的,明棠再去校场时,待遇就下降到了隔一些时日才有小朋友在一旁陪练的待遇。 时间就在这样的练习中飞逝,转眼就到了皇后娘娘的千秋节。 待遇一旦提上去,再想恢复到以往,便有些难度。去岁朝臣们商议过后将进宫朝觐皇后的命妇范围扩大到了七品,今年自然没有减回去的道理。毕竟,谁也不敢当这个出头的。 于是如去岁一般,天还未亮,京城的道路上就车水马龙,挤满了要前去朝觐的命妇们。 明棠与裴夫人按品大妆过,先后上了马车,裴夫人端详着明棠,总觉得明棠哪里有些变化。 她观察力向来敏锐,略想了片刻便知道了是何处不一样,不由赞许道:“瞧着你更挺拔了些,穿这样正式的衣服,人也显得有精神。看来活动活动是有好处,很不错。” 明棠自己毫无所觉,也只当是裴夫人日常夸夸,立刻反过来夸裴夫人才是气质卓然,跟她商业互吹过一波,说话间就到了目的地。 待到了宫门口,与裴夫人一道下了车,跟在前来引路的内侍身后向凤仪宫过去,一路上的旁人却都有与裴夫人一般无二的感受,不知多少目光暗暗落在明棠的背影上。 千秋节的流程与去年相差不多,于裴夫人是轻车熟路,于明棠就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在指定的位置站好后,随礼官指示行事就是了。 倒是不远处,燕王妃身侧,小小的三头身的小姑娘让明棠忍不住悄悄多看了许多眼,联想到几个侄女的幼儿时期,真是一个比一个的贴心可爱。 皇后显然也是作如此想,仪式还没结束,就有宫女过来,将这位小郡主抱走了去,不让她这样不时磕头再起身的难受。 不多时,仪式结束,因皇后并未召见,众人便沿着来时路慢慢向宫外前行。待到了停放马车的地方,各家都要寻自家候在外面的人,自然不如先前在宫中时那样秩序井然,相识的人也多有聚在一处的。 明棠先是跟自家娘亲站在一处,又遇到长姐的婆婆章夫人,还没说几句话,虞国公夫人也到了附近,与裴夫人说些日常的话。 这几个不是尚书夫人,就是国公夫人,最小的明棠也有世子夫人的诰命,朝服都是一众命妇中最精致庄重的形制,再有那几顶沉甸甸的凤冠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彰显着几人的身份。站在一处,但凡不是个对外界事毫无兴趣的,都忍不住悄悄多看几眼。 来过一次、念叨了一年的陈太太自然也毫不例外。 她私下里不知想过多少次待儿子升了官,她好做一品诰命,受人奉承,见着这几个穿着她向往的服制的夫人自然免不了多看。 这一看,第一眼就落到了其中最为显眼的明棠身上,见她穿着诰命服制,容光焕发,且不知怎么,比去年还要更气派些,再好的兴致也都没了,立刻就要离开。心中还默念着,这才是第一年,这些大户人家都要面子,就不信再过几年,她那个敢杀人的夜叉似的婆婆还能待她这样亲厚。一个下不出蛋的母鸡罢了,早晚有一天要受人厌弃。 明芍预产期就在这几日,明棠还在询问章夫人明芍的情况,别说是陈太太看了她一眼就走了,就是她现下在这里撒泼打滚,明棠都不一定能注意的到,自然是毫无察觉,只顾着跟章夫人不停说话,直到母亲轻咳一声提醒她适可而止,方才停住。 说来也是巧,告别了章夫人,明棠回到家,刚换下大衣裳,还在想着长姐这次能否得偿所愿,生一个女儿时,章府来人报喜,说是大少奶奶已经生产了,母女平安。 明棠又惊又喜,封了最大的封红,又托报信之人给章夫人带话郑重道谢。 按理来说生产之事向明家报一趟也就是了,特意来裴家,显然是章夫人见明棠担心姐姐,特意派人走的这一趟。 待到了洗三礼那天,明棠一大早便登了门,一路上见着的侍女仆妇皆是满面喜色,章夫人更是喜形于色,与明棠寒暄了两句,告诉明棠:“母女平安,小囡囡有五斤六两,因而暂且起了个乳名叫六两,先唤着。”便主动让人带明棠去明芍的院落。 目送着明棠的背影,章夫人是发自内心的对自己这个大儿媳感到满意。 行事素来稳妥不说,进门就连生了三个儿子,此番虽是诞下个女儿,却跟皇后娘娘同一天的生日,再好不过的日子。娘家更是得力,满门官宦,就这一个妹妹,虽说婚姻上有些波折,被人说道了好长时间的闲话,可再嫁能嫁到裴家去,还站稳了脚跟,便是有再多人说闲话又如何? 章夫人现下是想一想就觉得这门亲事结得再好不过,接待来参加洗三礼的亲眷时毫不掩饰对这个长媳的满意与喜爱。 明芍虽不在外间,不知道外面情形,也能大致猜着些,见明棠跟在侍女身后进来,知道婆婆必定心情极佳,也不多问。待明棠在床边坐了,便小心翼翼掀开包被,给明棠看自己的宝贝女儿,声音中满是喜悦:“还好不是又一个小皮猴子。” 养了三个儿子,明芍头痛死了。 刚出生才几天的小婴儿皮肤还是红红的,此时正闭着眼睛睡觉,明棠知道自己以后肯定会很喜欢她,但眼下感情实在是没培养出来,看了几眼,知道健康也就算了,只问明芍:“你身体可还好?窦大夫怎么说?” 明芍也习惯了明棠这种与旁人不同,不会一上来就对着新生儿抒发喜爱的态度,并不觉得明棠作为小姨表现得有些冷淡,将包被盖回去,温声回答道:“我一切都好。就是毕竟年岁在这里,比生小三儿那时容易累。生完便一觉睡到了昨日下午,你若是昨日来,恐怕还见不到我呢。” 明棠这才放下心,与明芍彼此说些生活中的事。 待知道明棠现下每日里练练箭术,偶尔骑马跑上几圈,明芍大为羡慕:“瞧你这日子过的,再惬意没有的事了。” 明棠摊摊手:“这就是不用生孩子的好处了。”要不是明芍忽然有孕,大外甥和二外甥都不用姐姐操心,每日里就管一管岁数小的小外甥就是了,跟她也差不了多少。 明芍苦笑:“这谁能想得到?” 她与丈夫虽然已到了这个年纪,丈夫却也不是没有需求,夫妻感情好,她自然不愿意给丈夫安排别人,想着她生小三儿都是六年前的事了,这六年间没有身孕,许是不会再有了,哪知道偏偏就有了。 明芍又不缺子嗣,知道生产风险大,初次得知自己有孕时当真是晴天霹雳,颇为后悔,哪怕此时孩子已经呱呱落地,还是她盼了许久的女儿,明芍也依旧觉得还是不要冒这种风险的好些。 想着想着,就叹口气:“若是能有不伤身而能避免有孕的药就好了。” 若是到了后世,路边随便一个超市就有啊,摆在收银台旁,想看不见都难。只是这话却说不出来,明棠沉默片刻,见侍女们都不在,低声说起了家养小黑猫小马同学。 十日前府中有人寻到了能给公猫做绝育的人,明棠当天就让小马成为了一只公公猫,因身上有伤口,就养回了诚毅堂。兴许是失去了生活的期望,行动起来又觉得疼,现下每天都蔫蔫地团在窝里,一张五官都看不清的猫脸上满是生无可恋,只在有人路过时抬起头幽幽看着,目送那人走来走去,仿佛诚毅堂新添的一个可动摆件,颇为有趣。 说了半晌,见明芍不接话,明棠停住话头,就见明芍正满面担忧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明棠仔细一想,才意识到自己在姐姐刚说过不想再有孕后接话说小马的事颇有几分不合适,连忙为自己澄清:“长姐多虑了,我没有鼓动你这样做的意思,不过是想起了,随口提及。” 明芍这才放下心:“以后说话前多想想。好在是就我们两个,若是给别人听见了,要惹大笑话的。” 明棠连连应了。 不过片刻,明夫人也来了,一进门先看明芍,见她气色还好,便开始看六两。才看了一眼,就断言:“六两眉眼像你,嘴巴倒有些像女婿,以后必定好看。” 明棠左看右看,也无法从这张红彤彤的小脸上看出跟自家长姐半分相似,见两人越说越激动,她又插不进话,便只好退居二线。 正无聊着,门外传来小男孩清亮的声音:“母亲今天还好吗?妹妹还好吗?不是说外祖母和小姨来了吗,怎么不见?” 两人默契住了嘴,就听见明芍身边的侍女一一回应了,就要哄小少爷回去,哪知道章敦昨日还好哄,知道不能进去打扰母亲,今天知道明棠来了,见不着明棠,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 明棠就起身:“我去找小三儿说说话,一会儿直接去小花厅。” 章敦见了明棠,十分兴奋,拉着明棠的手问东问西。许是从明棠口中说出来的话要更可信些,章敦听说母亲妹妹一切都好,就不再反复询问,转而关心起了明棠,又问她:“怎么不见阿泽小表弟?” 明棠就笑:“他在家里上课呢,今天不到休沐日,怎好随意旷课?” 章敦顿时哑口,半晌才小声说:“那我想看妹妹嘛~兄长们说他们年纪大了,来了也混不进去,只有我年纪还小,能亲眼看妹妹洗三,回头再跟他们讲。我改天把功课补回来就是了。” 明棠此方点头:“以后也是做兄长的人了,你可要好生读书,以后给妹妹撑腰。” 章敦十分坚定:“好!”跟明棠一道去了一会儿要举行仪式的小厅。 眼下虽说还不到天凉的时候,因新生儿娇弱,章夫人便做主烧起了地龙,在仪式前才邀亲眷们过来。哪怕是如此,待仪式进行到尾声,众人依次往盆里丢金银锞子时,还是有人已经出了一头的细汗。 章夫人歉意十足,待仪式结束,连忙命人将六两包好送回明芍身边,又连连跟大家道歉,带着众人换了地方说话。 明芍的母亲和妹妹在这里站着,两个人的夫君又都显赫,谁也不敢说章夫人太过看重这一个丫头片子小孙女,顶着一头在秋日里硬生生闷出来的汗,七口八舌说着话换地方。 还有人走了几步路,嘴里夸赞小六两的话都不止换了七八句,从六两的眉眼夸到身体健康,又说这个出生的斤两也吉利,更不用说她的生日,明摆着的千秋节那日生下来的,虽没一个人敢说些“跟皇后娘娘一样有福气”这种话,夸她会挑日子出来的却是自始至终没断过。 明棠在一旁听着,着实无法将众人话中这个聪明伶俐天下少有的形象跟方才所见那个红彤彤只会闭着眼睡觉的小肉团联系起来,只好安慰自己:都是美好祝愿,将来小六两长大了,一定就像她们说的那样。 待躲回了明芍的屋子,如此这般一形容,谁知她反而得了一番打趣:“你难道以为你的洗三礼会有什么不同?” 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明棠,点点头,颇是欣慰:“不过,我瞧着她们那时候说的吉利话,倒也没说错,我家幼娘果真是风姿绰约,举世无双。” 明棠暗中在脑中记了多少小朋友们的黑历史,此时被明芍提起她不知道的小时候的事时就有多头皮发麻,立刻认输:“我错了我错了。” 比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果然还是这种来自“看着你长大的”威慑力更加强烈,明棠感受到来自长姐记忆力过好的压迫感,立刻放弃吐槽,转而与明芍聊起日常话题。 许久未见,明棠逗留到下午方回,进了诚毅堂,就见小马还是团在窝中,听见动静,耳朵稍微动了动,看了明棠一眼,又慢慢转回去,整个过程缓慢无比,还是那股最近看惯了的生无可恋的味道。 明棠立刻就笑了,上前摸了一把它油光水滑的皮毛,想起今天跟明芍聊天时的误会,不由嘀咕:难道她在长姐眼中的形象真的有那么随心所欲? 怎么长姐听到她说的话,竟真会觉得她在旁敲侧击,建议长姐把姐夫给了来避孕。 但这一疑问注定无从得知,明棠也只好放下,不顾小马的反对,将它翻了个身,察看了一番它的恢复情况,见它恢复情况良好,郑重道:“恭喜你了,小马公公。” 以后不会饱受发/情困扰了。 第98章 兴许是在诚毅堂受够了被明棠围观抚摸的日子, 又或许是养伤的日子里诚毅堂成了它的伤心地,刚刚恢复行动自如,小马已经趁着人不注意时, 叼着最喜欢的小玩具翻山越岭去了裴泽处。 小朋友们许久没见这只以往常从黑暗处冷不丁跳出来吓人一跳的小黑猫, 十分想念,甚至把它带去了上课的地方。 陆先生在前面旁征博引讲课时, 小马就蹲在高几上, 尾巴落下来, 时不时拂动。陆先生上课向来不严格, 休息时还过去裴泽等人身旁, 凑趣似的摸了摸头。 小猫咪向来最懂得得寸进尺,察觉这个人并不排斥, 再次开始讲课时, 小马就心安理得跳到了裴泽腿上, 整只猫团成一团,时不时从喉咙深处发出细小的呼噜声。 腿上卧了团暖融融的小东西,裴泽坐姿都端正了许多, 生怕自己动作时不注意让如今越发圆润的小马滑落到地上。 陆先生也看出裴泽的紧张, 贴心地没点他说话, 只在下课时感叹道:“我幼时家中也养了只猫,每到秋冬总喜欢团在我怀中, 又柔软又暖和,写字手僵了时放在它腹下暖一暖,倒是比暖炉好用得多, 可惜随着时日越发有珠圆玉润,总是抱不住,也只好罢了。” 回忆当年旧事, 陆先生语气都柔软许多,又目测了一下裴泽腿上的黑团子,掂量道:“你这猫倒是养得好,不似我幼时那只痴肥。” 裴泽听着,不由摸了摸小马的脊背,手指陷在它软软的皮毛间,掌心温度果然很适宜。只是裴泽忍不住仔细回忆,又感受了一番腿上的重量,最终确认:小马是真的胖了很多。 至于为什么陆先生没看出来它胖了,裴泽观察片刻,得出结论:定是因为小马是只黑猫。婶娘常说穿黑衣会让人显得瘦些,换在动物身上定然也是一样的道理。就比如踏雪和照夜,他就总觉得照夜要比踏雪壮实些。 揉了一把小马软软的肚皮,裴泽起先不解它是何时胖了的,随后想起它在诚毅堂养了些日子的伤,顿时有了结论:想来是它每天被精心照顾着,又不运动,方才肥润了。裴泽登时下定决心,往后每日要令它多运动,省得像陆先生说的那样,最后胖得抱不住。 小朋友们如何在课业之余跟小马斗智斗勇,想让它减减体重暂且不提,明棠回来见猫窝中空空如也,知道它是偷偷跑路了,可惜了一句“活体暖炉没有了”也就罢了,转而去补前段时日没做的工作。 千秋节前那段时日众人默契将婚嫁等事压后,如今千秋节已过,各色宴请纷至沓来,这家嫁那家娶的,再加上日子越发靠近年底,明棠颇有种放长假后重新上班的不适应感。虽说裴夫人的身份在这里摆着,并不是哪家的宴都会赴,相比起前些时间整日在家中悠闲度日的光景自然有所不同。 人多了是非就多,各家各户聚在一起,自然要免不了聊起一些家长里短的新闻。 譬如说楚王府中似乎又有姬妾有孕了,只是宫中却没见有什么动静;譬如说章尚书家中长媳添了一位千金,跟皇后娘娘同日的生辰,皇后娘娘听说后还特意赏赐了两件平阳公主小时候穿过的衣服,真是好福气;再譬如说,晋王妃的娘家堂妹上月嫁到户部钱尚书家中后,似乎很得长辈喜爱,进出都跟在婆婆身旁。 明棠赴宴时也遇到过这位曾有一面之缘的张二小姐。 时隔一年再次见面,这位张二小姐不复去岁的喜怒形于色,见着明棠时态度再端正不过,跟在钱夫人身旁,只在提起她时接上一两句话,做足了小辈该有的模样。 钱夫人也仿佛不知道楚王在户部观政以来,备受群臣夸赞,与钱尚书关系也越发亲近一般,当着众人的面,对这位与晋王妃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孙媳夸了又夸,直赞得张蕊在花厅中坐不住,一脸羞意告退躲了出去才罢休。 明棠犹记得先前猎场初见,这位张二小姐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事后还因传是非话连累家中向裴家赔罪,如今如此表现,显然是事后被家中好生教导过。 可见人只要想做,是没有做不成的事的。 至于钱夫人明棠看了眼与旁人聊得满面春风,丝毫不关心张蕊躲出花厅后去向如何的钱夫人,只能感慨果然都是人精。刚定下皇子们到各部观政的事,钱家转头就给自家孙辈定下了这一门亲事,此时又带出来彰显立场。果然不管私底下什么打算,明面上的偏向是绝不会有的。 裴夫人听了她的感慨,倒有些不以为然:“就是要如此,也要挑个好的。”因先前的事,裴夫人言语中对张蕊显然还有些意见。 不过,她对钱家的做法也有些看不上眼,话锋一转道:“今儿能带出来以示亲近,改日风向一变,是不是又要冷落以示厌烦?这不是真心诚意想让家中子孙好生过日子,倒是树了面旗子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当日裴家与明家定亲,尽管也有不想与各位皇子牵扯过深的缘故,京中这样不多事的人家多了,难道就非明家不可?裴夫人也是先误会了裴钺与明棠事先有了接触,非她不可,方才下定决心成全二人的。 自然,相处一年有余,尤其是近些日子以来小夫妻两人越发亲近,裴夫人又不是傻子,早就想明白了当时怕是误会了,两人应是婚后才生了情愫。但事已至此,裴夫人自己也对明棠生出了真心的喜爱,自不会再去纠结当时的缘由。 偶尔裴夫人甚至会觉得,这样巧之又巧,由误会结成的婚姻,竟侥幸没出什么差错,而是皆大欢喜,该不会正说明了他们两个天作之合,命中注定该结成夫妻吧? 如若不然,也实在难得。 这样要出门交际的时候多了,偶尔有些时候也会遇上裴泽没课要上的日子。初次还一定要跟着长辈们出门,不要一个人留在家中,待在宴会中被各家的老夫人、夫人们揽在怀中夸赞不停后,再次被询问是否要一道出门时,裴泽当机立断,决心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就不跟着长辈们出去凑热闹了。 明棠与裴夫人对视一眼,知道他这是什么情况,并不多说,只叮嘱周奶娘:“阿泽若是出了汗,记得及时给他换衣裳,别受了风。” 周奶娘抿嘴一笑,知道少夫人这是已经断定小世子定要去校场,习惯性多嘱咐一句,便点头应下。眼下天已渐寒,因几个孩子时常要在校场上跑马习武,免不了出些汗,未免回房时受了凉,眼下校场旁特意腾出来两间屋子,专给他们几个换衣服用的,周奶娘日日看着,自然也清楚得很。 提起这茬,明棠不免想到去岁这个时候,不由轻声道:“今年好似比去年入冬要早一些。”气温比去年降得快。 裴夫人心中一动,过了两日,寻来府中对气候最敏感的花匠,细细询问了些征兆,心情顿时有些沉重,见了裴钺,不由询问:“西边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裴家世代在军中有人脉,近几十年先是老国公用心经营,再是裴钧常驻陕西,虽说现任定国公常驻京城不堪大用,到底也没耽搁什么。裴钧去世后,荣国公世子领了陕西兵权,裴钺与以往的关系却没断,逢年过节那边总有人来投拜帖,再加上裴家自己的人手,虽说身在京城,也并没有太过关注陕西事务,消息总要比旁的人家更灵敏些。 裴钺这些时日也正在琢磨这些事情,母亲询问,他便和盘托出:“昨日刚有人到户部办事,来寻我说了几句话。那边倒是并无异动,只是我担心,连着两年气候不对劲,无事发生虽说再好不过,却并不正常。” 按匈奴人的性子,今春忽降大雪时,裴钺就疑心边关要起战事,后来见风平浪静,忖度着是当今皇帝向来看重边防,想是匈奴人慑于本朝兵强马壮,不敢轻举妄动,方才丢下不管。 只是今年入冬又要早些,连续两年气候不好,裴钺实在不信会如去年一般平安过去。身不在其位,便是有些想法也无法做出行动。何况现如今几个边关重镇的总兵都与裴家无甚交情,裴钺就是有心提醒也无法冒昧送信,只好叮嘱裴家的旧部,平日里更谨慎些。 回了诚毅堂,只有夫妻二人时,明棠却是不由询问:“若是果真有战事,你可想上战场吗?” 虽是疑问的语气,想到裴钺幼时那些写满了批注的有关边城详细情况的书籍,他一年来几乎从不间断的晨练,以及那日,他提及与兄长裴钧在边关的旧事,裴钺还未回答,明棠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感。 果然,裴钺只沉默了片刻,便点了点头:“我是裴家子,若有战事,自然义不容辞。” 见明棠沉默,他又道:“眼下也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几位总兵都是成名已久的将领,就是资历最浅的荣国公世子去年也刚打了胜仗。何况还有靖国公等一众名将,便是我愿意上阵,也不一定轮得到我。” 明棠又何尝不知道这个,只是难免担忧罢了。就如同方才在裴夫人跟前,难道她就想不到将来裴钺可能去参战吗?不过是关心则乱,不愿从裴钺这里听到肯定的答案而已。 心中存着疑影,却并未影响定国公府的日常生活。 快到过年时分,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明棠去岁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今年更得心应手了许多,与裴夫人一道处置着府内事务并与各家的人情往来。 待到除夕之时,照旧四人一道守岁。外面大雪纷飞,室内温暖如春,裴泽已不像去年那样会在室内跟一只猫追逐打闹,弄得一头热汗,而是做足了稳重的大人样,亲亲密密坐在明棠身旁,怀中抱着减肥失败,越见圆润的小马,听着大人们说话。 在裴家过的第二个年,明棠心中自然有些别样的感触,视线触及裴钺,见他似乎有些出神,不免投以关切的目光。裴钺却是略微停顿一瞬,微微摇头,递给明棠一盏温酒,见她接过,也取了一盏,轻轻一碰后,仰头饮了。 裴泽照旧是没有酒喝,颇有几分眼馋得看着眼前的一幕,叹口气,举起自己的白瓷盏,晃了晃其中微红的果子露,眼巴巴看向裴夫人:“祖母,我们也对饮一杯吧。" 虽然不能喝酒,但谁说果子露不能碰杯了?陆先生说李白都能跟影子对饮,他以果子露跟祖母对饮,也算得上合情合理。 裴夫人原本正自斟自饮、自得其乐,听见裴泽这样一个小小人说要对饮一杯,目光不由看向明棠二人,见这两人手中的酒杯还没放下,大笑道:“好好好,来,他们两个已经饮了酒,祖母就陪你对饮一杯。” 添了满满一杯酒,与裴泽的白瓷盏微微一碰,送入口中。 比起去年,长了一岁的裴泽守岁能力大大增长,一直坐到子时,虽瞧着难免有些没精神,还是清醒得很。听见外面的鞭炮声,立时清醒过来,要出去看烟花。 大雪依旧未停,府中各处烛火通明,映照着屋檐上、青石砖上处处洁白的雪,恍若白日。一家人站在檐下,眺望着夜幕,各色烟花不断在雪中绽放,夺目至极。 裴泽原就是为了看烟花方才强撑着熬到现在,待最后一道烟花也渐渐消散,他往三位长辈跟前一站,深深行礼,随后便是一连串的吉利话倾泻而出,说完后起身,仰着脸笑。 几个人都没料到裴泽还准备了这样的节目,惊讶之后,便是喜悦,裴夫人取出红封递给裴泽:“背了多久?” 裴泽双手接了,谢过裴夫人,笑眯眯道:“都是阿泽对祖母、叔叔和娘发自内心的祝愿,自然而然就说出口了,哪里用得上背?” 明棠也取出红封,深深感叹小孩子成长速度惊人,裴泽先前话都说不清楚的样子还在跟前呢,现在都会说这种话哄人了。 长辈们都有一种忽然发现家中小辈不知不觉长大许多的复杂感慨,暖房中被鞭炮声吵醒的鹦鹉却没有这么多复杂的人类情绪,在裴钺欣慰地教导裴泽时,忽然扯着嗓子将裴泽方才说的祝愿复述了一遍。 夜半时分,又是刚刚放过烟火,积雪覆盖之下天地之间有多寂静可想而知,鸟类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简直声传百里,裴钺当即语塞。 蹲在裴泽脚边,正用尾巴扫明棠裙摆的小马也显然读不懂空气,听见熟悉的鹦鹉声,立时兴奋地竖起了耳朵,左右看看,也跟着“喵”“喵”叫,甚至不自觉站了起来,在雪地上印下一个个小小的梅花脚印。 鹦鹉扯着嗓子的叫喊与猫咪叫声此起彼伏,瞬间让裴钺放弃了原本要感慨几句的想法,只拍了拍裴泽的肩膀:“时候不早了,快去睡觉吧。” 裴泽乖乖点头,跟长辈们告退,一边小声安抚着小马,久违地歇在了静华堂他原本的住处。 雪花仍在纷纷扬扬落下,早先扫出的道路上此时又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人走过,便留下两行整齐的脚印。 明棠忽然起了玩心,特意落后一步,每一步都恰恰踩在裴钺踩出的脚印处。初时还觉得迈步稍有些吃力,片刻却察觉脚印与脚印的间隔越来越小,显然是裴钺特意迈小了步子。明棠不由一笑,将手炉递给闻荷,小跑几步。 裴钺听到脚步声加快时就有了心理准备,在感觉到明棠靠近时带起的微风时配合地微蹲下身。 明棠头一次感受到这种视角,不免新奇,从后绕过裴钺脖颈,双手垂在裴钺身前,探头看着前方不断延伸的道路。 裴钺接住明棠后就恢复了原本的速度,从折柳手中接过灯笼,一手提着灯笼,片刻间就将其他人甩在身后。深夜寂静,偶尔从远处传来渺茫的响声,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二人,有雪花落在裴钺发上,明棠偶尔轻轻吹一口气,在扩散的烛光中显出一片茫茫的白雾,而后又消散。 两人都是一言不发,明棠贴在裴钺后颈,觉得心里也变得很宁静。 再长的道路也有尽头,远远瞧见墙边探出的诚毅堂飞出的一角,明棠忽而出声道:“若你有一日要外出,务必放心家中,顾好自己。有我和母亲在,家里会一切都好的。” 裴钺停顿片刻,感受着颈间分明更重些了的力道,郑重道:“我会的。” 随后一夜无话,稍作休息后便起身,一家人装扮过后前往宫中朝拜。 皇城中道路早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马车碾在青石板上辚辚作响,空气中弥漫着雪后凛冽的寒气,嗅一口仿佛能从鼻尖冻到人心里去。 及至到了宫宴的殿内,寒意瞬时被驱散,暖融融的梅香扑面而来。 这种一年一度的重要场合,自定下规格后,除非有大变动,抑或是家中官职发生变化,导致座次有变,几乎每一年都与往常毫无分别。 明棠被引到位中坐下时,就发觉这还是她去岁坐过的位置,连悄悄观察几位王妃的角度都仿佛还是熟悉的。 只是一年过去,这些人的神情与态度也与去岁有了分别。晋王妃不见去年那种浑然天成的自信,楚王妃也没了去岁身怀有孕时被皇后倍加关注的红光满面,一时之间倒还是显得势均力敌,分不出高下。倒是燕王妃,许是因为难得将小郡主带了来,皇后难免多关心几句而显得活跃了许多。 好容易走完了流程,不用再去思量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明棠与裴夫人相携出了宫门,却只见定国公一人在此,裴夫人心头一跳,也顾不得对这个人有多厌烦:“阿钺怎么不见?” 定国公显然心中有怒气未发,看了裴夫人一眼,硬邦邦撂下一句:“你养的好儿子长本事了,被陛下留下来说话。”说完,转身便走。 他到现在还记得方才宴毕,汪伸将裴钺从自己身后请走,与其他几位公卿大臣一道被陛下召见时,周围那些人隐隐投来的目光。 尤其是同为国公,靖国公、虞国公,甚至荣国公都在召见的范围内,偏偏到了他这里,陛下半点要带上他的意思都没有,而是唤走了裴钺。 这不是明摆着的看不上他么? 就算早知道自己不如林氏生的裴钧裴钺两兄弟得陛下欢心,定国公也从未想过会在新年的头一天,在众多朝臣面前被赤裸裸的将这件事揭开。 心中恼火,加之本就关系疏远,定国公自然没心思告知裴夫人与明棠婆媳两个更多信息,心中冷冷道:还让我叮嘱她们不要担忧?为母、为妻,忧心丈夫和儿子不是应当的吗,且慢慢胡思乱想着吧。 裴夫人果然面有忧色,与明棠对视一眼,见她面色也不对,并不多话,上了车,出了皇城,方才问她:“你可有什么头绪?” 明棠点点头:“怕是真如母亲前些日子和阿钺猜测的那样,要有战事了。方才我留意看了,靖国公和虞国公两位夫人上车前都是先与人说了几句话,怕是两位国公也被留下来了。” 裴夫人原也隐隐担忧是这个,不过是随口一问,并不指望明棠说什么,听了她的话颇有些赞许:“没想到你还能留意到这个,果然细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猜测已落实了七八分,裴夫人便不再多心,左右这事最终还是要看陛下和阿钺的意思。若他真要出京,裴夫人相信以裴钺所学定然足以面对任何的困难,若不然,怎么对得起这些年的种种坚持? 思索中,双手却是不自觉紧紧握在一起,指尖都有些发白。 终于到了家,明棠与裴夫人作别,回到诚毅堂中,换了家常的衣服,歪在迎枕上,脑中却全是对此时宫中情形的猜测。 思绪烦乱,又毕竟进宫一趟,想着想着,不由眼皮发沉,脑中也有些滞涩,朦朦胧胧的似是睡着了,又似是还清醒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落下发出一声轻响,随后是熟悉的脚步声,明棠霎时惊醒,见是裴钺回来,立时坐起,就要起身,却被裴钺伸手按住。 他已去了外面的大衣裳,兴许是在正堂中站了一会儿方才进了内室,身上毫无刚从外面回来的寒气,将明棠搂在怀中,向后靠在枕上,手指不自觉绕上了明棠一缕散下的发丝把玩。 明棠等了他片刻,却不见他说话,立时坐正,凝眸看他:“可是与你昨天急匆匆去了前院的事有关?” 裴钺点点头:“幼娘不是昨夜就猜到了吗?” 他昨夜属实被惊到了一瞬,没想到明棠竟这样敏锐又能联想,一下就猜中了是西边来的消息,待知道了明棠的态度,原本的愧疚也化作了坚定。 也是因为提前一天得了消息,又知道了明棠的态度,他今日被陛下召见议事时,才能从容镇定,而不至于因担忧家中态度而举棋不定。 明棠眸光一颤,裴钺已是开始细细解释:“北边草原上遭了雪灾,鞑靼三王子便率兵叩边,接连劫掠了七八个村庄,又要攻甘宁城。彼时荣国公世子正在甘宁城中,因嫌城小兵少,畏惧鞑靼兵力,竟趁鞑靼人叫阵时偷偷带着亲兵从另一侧城门逃了。逃跑时还中了一箭,正在长安城中养伤。” 提起这些细节,裴钺显然相当不满,继续道:“他兴许也知道丢人,极力瞒着消息,想拖到年后再让京中知道消息,谁知道瞒消息这种事也是成事不足,恰恰好拖到了大年初一,让陛下得了消息。” 明棠也有些沉默了:成事不足这个形容,用到这里还真是贴切又讽刺。 第99章 荣国公世子, 明棠并未见过,一向也是只闻其名,并不知他本人是个什么样的模样性情。 上一次听闻此人, 还是她初初嫁入裴家, 与裴夫人一道前往宫中敬贺皇后千秋节时。 彼时诸命妇进宫朝拜,大礼过后, 皇后在凤仪宫中召见诸命妇, 因荣国公世子得胜, 宫中德妃还想在命妇朝见皇后时前来炫耀, 不过被皇后三言两语挡了回去。 明棠当时还在心底悄悄惊叹了一番皇后的底气十足与不留情面, 深刻意识到这位能稳坐中宫数十年的皇后果真是名不虚传。 当今皇帝向来注重边防,裴钺往日与明棠闲聊时也曾略微提及过边防情形。辽东自不必说, 虞国公亲自镇守, 向来固若金汤。而西北的各个重镇里, 榆林先有裴钧,后有草莽出身、勇武过人而被擢升为总兵的万虎,甘肃则有穆总兵数十年来驻守边关, 亦是向无阙漏。 长安在西北一线里都是大城, 又是荣国公世子镇守, 向来人力物力不缺,前年因各处都风平浪静, 不过循例操练,唯荣国公世子得胜,还颇受了皇帝一番赏赐, 在京城百姓中也颇具人望,不少人将之视为如靖国公这类名将的继任。 因其是德妃娘家兄弟,天然被归做皇长子晋王一系, 连带着晋王的底气都显得更足了些。 如今这位未来名将石破天惊,送来的却不是封狼居胥此类能流传千古的荣耀故事,而是弃城而逃这样注定要从另一个角度被载入史册的“荣名”,也不知那些一向对他充满信心的人该作何想。 便是不谈他弃城之过,便只看他连拖消息这样在此时的通信条件下再简单不过的事都能搞砸,明棠甚至不敢想此人平日里又该有多么草包。 更甚至,若往深了追究,前年所谓的胜仗也不一定毫无水分。 明棠无从揣测众人的想法,亦不关心这位荣国公世子接下来会有怎样的结局,只凝望着裴钺,指尖深深陷在掌心,留下几个月牙状的指痕。 即便早猜到裴钺可能要上战场,亦做足了心理准备,知道裴钺是要去接手这样一个连拖延消息都做不到的人留下的烂摊子,又让明棠怎么能放心的下? 她不能劝阻,也无法改变皇帝的任命,脑中千头万绪,最终化作一句:“没用的东西!” 明棠鲜少这样直白地骂人,裴钺第一时间居然觉得新奇,不由遗憾此时两人并非相对而坐,无法看到明棠此时的神情。 牵过明棠手掌,裴钺慢慢摩挲着她掌心那几道陷进去的月牙痕,似乎要将之抚平,也似乎要通过这种方式将他的心情传递给明棠,一边缓缓道:“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糟。” “荣国公世子虽不堪大用,如今又在养伤,军备却都是齐全的,军中有不少以往提拔上来的偏将,再加上如今的李知府行事稳妥,现下局面也还稳得住,并非你想象中那种连番血战的情形。” “只是,”裴钺语气沉了沉,“再让荣国公世子继续做这个总兵显然是不成了。若只是领兵不利,戴罪立功的事并非没有,而他先是弃城而逃,再有试图瞒报消息而不成的事在,陛下如今深厌他,又疑心他这几年在军中怕是还有旁的事没被揭露出来,故而定要指派人接手而已。” “而这个接替的人不仅要有领兵之能,又要熟悉西北形势,最好身份上还能压他一头,以免压服不住他的下属,以便慢慢理清军中的事情。这几桩里反倒是领兵稍弱些也没关系,所以几乎算是非你莫属?”明棠微微后仰,这才算解了些疑惑。 裴钺轻“嗯”一声,手上轻轻用力,将明棠往自己怀中带了带,感觉她原本紧绷的脊背稍稍放松,形成了个靠在自己怀中的姿态,即便知道明棠定能听懂他的意思,也还是不自觉为明棠的敏锐赞叹:“就是这样。” 实际上,他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此次领兵叩边的鞑靼三王子与先前的大王子一母同胞,在那位大王子去世后,继任可汗的可能性相当高。 当年裴钧与那位大王子苦战一场,数百亲兵仅有十余人活了下来,裴钧亦因伤重难治英年早逝。时至今日,幸存下来的老兵提及当时的场面依旧痛恨难当,恨不能以身相代。 年前裴钺前去看望被荣养在裴家庄子上的那些亲兵时,还有身体尚可的亲兵请缨回榆林,自称死前若能再手刃几个鞑子,也算还有些用处,以慰裴钧将军在天之灵。亲兵尚且如此,裴钺又怎能不痛? 那日得知是此人带兵叩边,裴钺就已暗暗有了决定,却在今日被召见时隐忍不发,只等着其他人先开口。而朝中诸人也果然因各种目的,一致推动裴钺前去接手边防,却又担忧裴钺不肯放下京城职务前往陕西——按常理算,裴钺确实没有同意的理由。 陛下跟前各人明示暗示,裴钺看了好一场戏,做足了姿态,自谦过几轮,方才“迫不得已”放下了原本位高权重、天子近臣的金吾卫指挥使一职,答应前往陕西接手此事。 只是这些细节自然不必跟明棠细说,裴钺将明棠牢牢抱在怀中,下巴搁在她肩上,转移了话题:“我知道你和母亲不会阻拦,但心中也难免会担心我的安危,恐怕不管我此时说得再多,待我离开,还是会心里牵挂。我只愿你们牵挂之余,务必要保重自身,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恐怕你身在陕西,也不能安心做事?”明棠接口,而后深深吐了口气,顺着他的话,笑道:“你放心,京城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事,我、母亲和阿泽也忙的很,兴许每日里只能抽半个时辰来一起想一想你,旁的再抽不出多余的时间来。你只管安心。” 原本隐隐有些紧绷的气氛悄然放松下来,隔间宴息室里隐隐有细小的动静传来,不知是谁掌了灯,明亮的烛光透过镶了明瓦的门蔓延到内室,在昏黑的夜色里拖出暖黄的痕迹。 因知道明棠和裴钺在内室说话,外间的人没有打扰,掌了灯后便静悄悄出了门,两人却也没去管烛光衬托下越发显得昏暗的内室,只安静着相拥,任由气氛渐渐沉静。 过了好一会儿,明棠才打起精神:“既然已经定下要走,还是早些收拾东西的好,我知道你要赶路,必定要轻装过去,但现在天寒地冻,总有些行装是省不了的,总得有个章程才好。还有,向来跟族中的亲眷来往时,也有人试探着递过话,说是想让家中子弟跟在你身边奔个前程。你要到陕西,自然也要带班底过去,亲卫是少不了的,带几个族人过去总归有些事要方便些。” “若你有心要带人,我眼下就得递消息去了,等人下定决心,你这边又要挑一遍,看看适不适合,再有种种琐事,没有个两天功夫是下不来的。” 说着,明棠就已不自觉在脑中盘桓着先前与她递过话的人,思索着派哪几个人去走一趟。 她这里想着想着精神了起来,裴钺何尝不是为她的敏锐略吃了一惊,不待她开口喊人过来,先是坦言:“族中哪家子弟合适,我心中有数,已让长风去递消息了,待会儿就要在前院见他们。” 随后略有些迟疑地问道:“幼娘,你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明棠扶额,轻声笑了起来。 裴钺越发笃定明棠已经察觉到了,搂住明棠的力道更重了些,偏头注视着明棠的表情,小心翼翼道:“幼娘,不是我不明说,实在是我也不舍,但机会难得,若是不能好好把握住,下次有这样的时机还不知要到何时?” “九边重镇都有已有人镇守,兄长先前在的榆林且不说已有大将之风的万总兵镇守,便是他也犯了错,陛下恐怕也不会把我放到榆林去。此次陕西无人,朝中诸公又把我推上前来,一致认定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实在是最好的机会。若我能完满解决此事,就有了离开京城到地方的最好时机。” 金吾卫是位高权重,但越发风起云涌的现在,掌着皇城防卫的这个位置实在是过于要紧,不知有多少人把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裴钺也厌烦了跟一群明知道目的的人打交道的日子。 “况且荣国公世子无能,边关情形现下虽说稳住,但我也想亲自过去。裴家世世代代都有人葬身西北,如今因一将无能而累得百姓受苦,我既是裴家人,也想我这一身所学能多少有些用处,打得鞑子不敢来犯,也让这次的事不再重演。” 只是这样一来,他以后恐怕就要常驻陕西。 裴钺亲眼目睹长兄和长嫂分居两地,却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因不舍与妻子分开而犹豫不定的时候。 即便明知道长嫂是因为身体不好,榆林又实在边远,才无法与兄长一道,而明棠向来活泼,又与他两心相悦,多半会愿意与他一道到陕西去,与兄长那时的情形并不相同,他却还是一想到有一丝要与明棠分居两地的可能性就开始觉得不痛快。 但与她分居两地不痛快,想到明棠要离开繁华的天子脚下,与他到西北去,裴钺又觉得心尖上被叮了一口似的,不舍得让她受那样的苦。 也是因此,向来他都是打定了主意就绝不回头,此次却犹豫着想等陕西暂时安定下来,他回京面圣时再考虑是否要谋求陕西总兵一职,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裴钺说话时,明棠就安安静静地听着,待他说完了,方才从裴钺怀中挣出来,又在裴钺的坚持下,无奈地将手递给裴钺,任他握在手中,看着终于不再抗议的裴钺,轻轻一叹,又在裴钺骤然紧张起来的表情中笑道: “我刚刚不过是自嘲我平日里管事管多了,忘了你平日里与族中人的交往并不少。”只是跟最亲的亲爹关系不亲近,总让明棠有种裴钺跟裴家的族人关系不近的印象。 “哪知道你就说了这么长的一篇话?” 这可真是,就算她没感觉到裴钺的意图,现在也要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裴钺也不禁有些尴尬,然而话既然已经说了,他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立时以目光追问明棠,却是自己也不知道想听到明棠怎样的回答。 明棠却是半分犹豫都没有:“你都说了,是难得的机会。若是机会到了眼前却没有把握住,你就不是我印象里那个日日勤练不辍的裴钺了!便是你没有长久在陕西经营的念头,我都在想着怎样才能说动你。须知我见过江南风水,见过京都繁华,却还没领略过西北的天地辽阔,如果能见识一番,也算不枉此生。” 裴钺又惊又喜,先前的犹豫不定一扫而空,登时有了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忍不住道:“你就这么相信我能做到?” 明棠反倒不悦起来,斜睨他一眼:“怎么说起了这种话?我只知道你那年端午万众跟前惊鸿一掠,秋猎时风采更是无人能及你半分。我不懂军政大事,但朝中既然认定你可以,那即便是你自己,也不许质疑裴钺的本事!” 她双眸明亮,裴钺亦是禁不住胸中激荡,身随意动,又一次将明棠紧紧搂在怀中,回过神来时,明棠已是鬓发散乱,正靠在他胸前细细地喘着气。 裴钺却仍是一副喜爱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还在低头轻轻吻着明棠发丝,指尖也不知何时从衣服边缘探了进去。 只是才触及到她腰间温润的皮肤,就被明棠按住了手,怀中人抬头看他,似笑非笑:“你不是还约了族中子弟在前院见?若是闹起来,他们可有的等了。” 裴钺登时停住,颇有些后悔先前自己那“若是两三个时辰也考虑不出结果,大可不必到边关去博个前程”的想法,却也只得坐起来,略略整了整衣衫,起身道:“我去见他们一面,晚些回来,你记得按时用膳。” 正要起身往外走,却被明棠拉住了衣角,不免疑惑,却因内室没掌灯,看不清明棠的神情,只听见她满含笑意的声音:“我的口脂可是没擦,你这样过去,怕是要让人笑话。” 便坐起身,拿了帕子,倒了些床边小几上杯中的残茶浸湿。因并未掌灯,方才又狂乱,明棠也不好猜测口脂都沾到了哪里去,只好捧着裴钺的脸,细细地擦了一遍。 两人呼吸交缠,即便室内昏暗,明棠也能察觉到面前人的灼灼目光,正要开口,感觉裴钺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近,不由无奈,一手止住裴钺的动作:“宴息室的小塌上应是有把靶镜,你记得自己再查看一遍。” 裴钺亦不坚持,只顺手抽走了明棠手中的帕子,便转身大踏步出了内室,踏进满室的烛光中。 颀长的身姿在内室与宴息室的交界处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原本就颇高的身量亦让他的背影显得分外高大,明棠怔怔看着他几步远去,压下的担忧一层层浮上来,又在裴钺对形势的解读声中渐渐沉下去,继而翻腾不休,连明棠自己也无法形容她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了。 已取了靶镜看过自己脸颊的裴钺却是突然又返回身,靠在门框上,朗声叫折柳来摆饭。 他喊着折柳,脚下却一动不动,目光也牢牢定在明棠身上,一边慢条斯理地将那条帕子收进袖中,一边再次叮嘱明棠:“记得用饭,我晚些就回来。” 语中暗示昭然若揭,再配上他的动作,姿态真是要多轻松有多轻松,明棠就是有再多的忧心也霎时不翼而飞了,知道裴钺恐怕这两日就要离京,也有心顺着他的意,只好无奈点头:“知道了,世子大人。” 第100章 裴钺既然决心要带人过去, 命长风等人去族中几家送信时就已稍稍筛选过一遍,只选了平素来往过,对其人品能力稍有了解的几个族中子弟。 而也果然如他所想, 得了消息的五人里有三人在得到消息、与家中商议过后, 就定下决心,要随裴钺到陕西搏一搏, 这会儿已经在前院等候。剩下两人也亲自来向裴钺解释, 道是家中实在有事, 近日无法成行, 若裴钺不嫌他们能力微薄, 待家中事一毕,立即动身往陕西过去。 都是同族之人, 他又是要到边境去, 裴钺自然不会自大到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在听了他的话后, 立即放下京中事随他出行,见他们颇有些不安的模样,只得先好言安抚, 再去与剩下三人详谈。 这三人里倒有两人按辈分都较裴钺高一辈, 年岁上也都较裴钺稍大几岁, 最长的已将近而立之年。三人都是正身强力壮的年纪,又是在各处当过差的, 虽说位置不见得紧要,人也不见得得志,却称得上神思敏捷, 听裴钺稍讲了些陕西的局势,就已暗暗明白到了那边后应该要做些什么。 往后赶路时还有少说半月有余的时间相处,裴钺也无意在今夜就把所有的事说清楚, 确认他们志向不改,心中也已有底气,就命长风送了客:“后日辰时到这里来,一道出发。” 眼下已近戍时,后日辰时就要出发,认真说来,不过只有明日一天能收拾出门的行李罢了。又要抓紧时间跟家人告别,时间也着实算得上不充裕了。 三人却是都面无异色,应下这个要求,转身就出了门。 到得门口,却是都微微愣住:原来已有人领了马匹在门前等候,清一色毛发乌黑、体态矫健,具是难得一见的骏马。 见长风微微躬身,他们三个也不需要解释,年岁最长的那个唤作裴城的已是哈哈一笑,朝长风道:“替我等多谢世子了,这样的好马可不多见!” 便陆续上前,各自选定一匹,也不上马,而是牵着慢慢步行。 直到离了定国公府门前那条街,三人才对视一眼,各自相视一笑,加快了脚步,察觉到另外两人也跟自己动作同步之后,更是油然而生一股亲切之感,不自觉便亲近了些许。 ——刚刚在裴钺跟前,因不自觉被他气势所慑,三人都情不自禁注意起了举止,又因为有其他人比着,更是变本加厉。被长风送着出门时,迈的步子一个比一个庄重,一个个都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淡定姿态,仿佛一点都不觉得时间紧似的。 眼下见另外两人也不过跟自己一样是装个样子,原本紧绷的气氛登时就轻松了许多,裴城又是大声笑道:“两位兄弟,我就先走了,这后天就要走了,我还得跟家里的老娘和婆娘再多说两句话,我这还是头一回离开家这么久呢!” 他是三个人里家境最差的那个,京城居,大不易,虽说是裴家的人,也不过就仗着这个姓氏和与生俱来的好体格谋了份差事糊口,这些年来家里时常还要指望裴夫人每到年节时派人往族中分发的米粮改善生活。 也因此,他是住的最远,也是下决心最快的那个,几乎是一得到消息,立即就出发了。先前出了门还能稍微装一会儿样子,心中却是焦急着怕回家路上花的时间太长。若不是一出门就见裴钺为他们三人备的马,他都想好了怎么开口跟长风借匹马的说辞。 剩下两人也多少知道他的情况,自然不会阻拦,便看着裴城翻身上马。裴城颇有些不惯骑马的模样,生疏地控住缰绳,略有些磕绊地前行了一小段距离,却是立即就找到了感觉似的,控制着马匹一路小跑,眨眼就转了个弯儿,消失在了下一个路口。 还立在原地的裴堑与裴满便不由有些动容了,裴堑原就是三人中现下境况最好的,若是不论嫡枝,他在族中也向来是有几分分量的,与裴城向来来往不多。 今日先是目睹裴钺对三人一般无二的态度,又是见裴城本人的行事风格,也是不免收了些对这位族兄的轻视之心,连带着对裴满这个按辈分该叫他声“叔爷”的小辈也没了那压他一头的心思——都是被裴钺点名邀来的人,以后都是一起辅佐裴钺的,还是到了陕西再按本事分个上下的好。此时拿辈分压人,压得住也称不上本事,压不住那就更是丢人了! 打定主意,裴堑也便改了态度,朝裴满拱拱手,极为和气:“我就也先行一步了,家有娇妻幼子,还不知要说多久的话呢。” 都算得上聪明人,裴满自然也不会上赶着拿自己当孙子看,也就顺势与裴堑告别,只拿出了寻常与同僚相处时的态度,客气中略带一丝尊重。 这里三人无形中确定了日后的相处模式,各回各家自去忙碌不提,裴钺却是没那么多事情要做。他并不是头一次出远门,府中又多得是服侍时间长的老人,对家中子弟赴边关赴任这事可以算得上驾轻就熟,再加上明棠已将事务一样样分派下去,因此可以称得上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就连选护卫,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既然没有要用得上裴钺的地方,可就苦了明棠,应付着简直片刻不愿离开的裴钺,又不忍拒绝他。裴钺又敏锐察觉到了明棠的情绪,可以称得上是得寸进尺,明棠算是见识到了裴钺放纵起来能有多让人招架不住。 好再是再放纵也不过一日夜的功夫,转眼间就到了整装待发的日子。 明明还在正月,前几日也都是阴云密布,今朝却在第一缕晨曦拂过屋檐时就昭示着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甚至连风都小了许多似的。若不是人人一张口时还是‘吞云吐雾’,站住不动时也往往要时不时呵一口气暖暖手,恐怕要让人疑心一夜间已经冬去春来。 定国公府上上下下忙而不乱,诚毅堂中明棠得知了今天的天气也松了口气。 现在这个时节出行本来就麻烦,裴钺又是带着人骑马急行,在阳光下全速前进当然要比顶风冒雪地出行好得多。 果然裴夫人也看起来心中宽慰了些似的,自从前日知道消息以来就紧绷着的脸色总算也跟着天气放晴了,坐在车厢中还破天荒主动掀开车帘,又看了眼东边的天色,难得迷信了些:“虽然是紧急定的日子,天气这样好,想来这一行也一定顺利。” 明棠也点点头,附和了一句:“不那么受罪是真的。” 她也随着裴夫人掀开的车帘向外望去,看得却不是天色,而是不远处的裴钺,万分佩服此人的厚脸皮。 裴钺一袭肃杀的玄衣,发丝尽皆挽起,白净如玉的面孔全数落在路人眼中,在清晨明亮而不耀眼的阳光中熠熠生辉。尽管是要远行,但他整个人简直就是容光焕发的具象化,端坐在马背上,仿佛占尽了天地间第一缕晨光,端的是一副如玉公子的模样。 明棠仅仅是看着,都要开始怀疑裴钺今天晨起前将她按在怀里,硬生生把她闹醒,说要“吃饱”的那副景象会不会是她做的梦了。 身体上残留的感觉让她一瞬间把这种荒谬的想法抛之脑后,在裴夫人放下车帘前连忙收回目光。让长辈替她打着车帘让她看夫君,明棠还没有这么好的心理素质。 城门进出的百姓不受车帘阻碍,倒是可以光明正大欣赏,却也大都是遮遮掩掩看上一眼后就赶紧收回目光。 这年轻公子倒是俊美得很,身上那股子气势却是吓人,更别说他前呼后拥,跟着的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一看就不是什么脾气好的,若是不当心惹到了,可就要在过年时闹出事端,一年的好运气都要没了。 倒是这前有护卫开道,中间护着辆马车,后面又有护卫跟随,又有这么一个俊美的公子哥儿的架势,刚刚离得远时还隐约能看见掀开的车帘里坐着女眷,打眼一看就像是大户人家出门上香的标配。 可一来这方向出城并没有什么有名的寺庙,二来气氛瞧着总有些沉重,不像是趁着过年,一家人去上香该有的气氛,再者说,还带着不少没人骑着的马,这就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总不能是大冬天的带着马出去找草吃吧? 满腹猜测的百姓思索未果,也就不再费脑子,大户人家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权当是长了见识,也算不错,平日里可难得一次性见到这么多神采飞扬的骏马。 太阳渐渐升起,冬日的寒风稍稍被吹散了些时,裴钺一行也到了十里长亭处。 知道再不能往前送下去,一行人便慢慢止住脚步。 明棠下了车,目光一寸寸从裴钺身上扫过,因着该说的话这两天已都说尽了,明棠也不再说什么,回身招手叫裴泽过来。 男主人要出远门,裴泽这个下一代的继承人也该在这时候露露脸。 裴泽早就从这两天家中的氛围中体会出裴钺此次出行是件很严肃的事,也绷着小脸,仰着头看裴钺,犹豫了半晌才发问:“叔叔今年能回家过中秋节吗?” 在他仅有的经验里,上元节、中秋节和春节是所有人都认定的要一家团圆的日子,上元节已经是不可能团圆的了,来年春节又实在太过遥远,好像有他的一生那么长,裴泽光是想想就觉得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似的。 中秋节虽然也还遥遥无期,总比下一个春节来得早。 裴钺也没想到裴泽会问这个,见他目露期待,裴钺却不愿在自己不能下定论的事情上随意许诺:“这可说不准。” 见裴泽皱了小脸,他正要解释两句,就听到裴泽颇为郑重道:“叔叔在外务必保重自身,不要担心家里,阿泽和祖母、娘亲会互相照顾彼此的,只要您能平安就好。” 裴钺大为意外之余,心中也不免嘀咕:果真是跟幼娘投缘,连这种话都如出一辙了。幼娘这两日压根没跟阿泽多相处过,他可是清楚得很。 不过,裴泽小小年纪,已经这样懂事,裴钺当然也欣慰得很,没再揉裴泽的头,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阿泽要好好上课,好好跟着师傅学武艺,等你能跑马了,叔叔带你去草原上打猎。” 裴泽先是被这种郑重的动作所激励,再被裴钺话里的意思吸引,眼睛都亮了,好悬才没立即夸口说自己早就能跑马了,而是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更努力些,好让这一天早点到来。 裴夫人欣慰地看着这一幕,依旧没有下车的意思,只坐在车中,对着看过来的裴钺轻轻点了点头,期许地笑了笑。 母子二人无声交流过,裴钺启程的时间也要到了,明棠踏着小凳子上了车辕,在这个能俯视裴钺的角度停了两秒,回身自车中拿出围巾,在他脖颈间缠了两圈,盖住他的半张脸,才松开手,又轻轻碰了一下裴钺微凉的耳廓,才轻声道:“保重。” 裴钺点点头,顺着明棠的意拉了拉围巾,将耳朵牢牢裹在柔软的织物里,见明棠目露满意之色,他被挡住的半张脸上也无声露出笑意,随即翻身上马,不再多言,带着族人和护卫迅速启程。 京城外的官道笔直又宽阔,年节期间又少行人,一行人飞速前进,眨眼就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成了一群看不清楚的,起伏的小黑点。 留下的护卫们没听到主家的吩咐,自然站着不动。裴夫人和明棠三人也就坐在车厢里,透过掀开的帘子,直直的看着远方,直到再也看不见,方才下令回返。 边境不安宁,年节的气氛多少受了影响,日头渐高,街上行人虽比早时多了许多,也还是不如往年热闹。 裴夫人自从裴钺一行离去便一直安静出着神,直到听见外面的人声,方才回过神,关切明棠:“这两天你也忙得很,原本该回家一趟的,只是我看你实在也没这个功夫,若你还有精神,不如现在就改道过去,多住些日子也无妨,总归家里没什么事要做。两位小明大人都在外,你母亲今年过年还不知该怎样难过呢。” 她一语带过,明棠却知道她这两天实在抽不出空的情形已被裴夫人看在了眼里,不禁赧然,却也不推辞:“那就麻烦母亲改道了。” 见裴夫人情绪还稳得住,又道,“阿钺今日是轻装出行,为得是快些到任,后面却要在那里长久经营。我年纪轻,不知道那边物产如何,他平日里又需要什么东西,母亲可得帮我想想,后面派人往西安府送东西时,都要带些什么好。” 裴夫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立时开始思索该给裴钺送什么东西过去,该何时出发,府中又有哪个管事适合去走这一趟。 裴泽左看看右看看,又想了想方才两位长辈的对话,突然一左一右握住了两人的手,出声安慰:“今年过年叔叔也不在家,祖母和娘不要难过,阿泽陪你们。” 裴夫人心中熨帖,终于露出笑颜:“好,阿泽陪我们。” 说话间,车夫已经驭使着马车调了个头。 行人不多,道路又宽敞,马车要调头换个方向却不难,只是难免吸引行人的目光。 道路另一侧停着的马车中便有人将目光投过去,又认出这是裴家的马车。 吴氏知道裴钺被点名要求出了京城,丢了金吾卫的差使,又见这马车分明是往明家的方向去,一看就是回娘家,旁边却没了那个总跟在车旁的身影,前后护卫也不多,不免幸灾乐祸:“若是裴世子死了,也不知这位世子夫人会不会再嫁一回呢。” 对这个跟陈文耀和离后又能高嫁,衬得她像个笑话的女人,吴氏近来越发厌恶,每每想起便觉得不忿。 她身旁坐着的吴夫人跟着看了一眼,立时知道了女儿作何这样说,却也不制止,只道:“管她怎样呢,反正你现在是安稳的好日子。” 见女儿并不言语,吴夫人又细细叮嘱,“你父亲说姑爷现下在王爷那里越发受看重了,你也该努努力,早些生个一儿半女的,把他攥紧点才是。看他从前那样子,就知道定然是极看重子嗣的,你也多用用心。那个小的现在既然养在你那里,也不要太随意了,面子总要做足。若是个不中用的,以后你有了孩子,随意打发了就是了。若中用,以后也能稍微做点事,也算个人手。” 提起那个如今养在她那里的孩子和他那个不省心的姨娘,吴氏本能皱了眉,撇了撇嘴,不屑道:“知道了,您都说了多少次了。”随即面色一变,带了几分羞意,“夫君他也是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的,我清楚。” 话题不可避免地走向床帏私事,母女二人的声音便越发小了,消失在车轮驶过的辘辘声中。 明棠丝毫不知她在别人的话里过了一遭,此时也已经到了家中,受到全家留守老人和儿童们的一致欢迎。 明夫人颇有几分遗憾:“元娘昨日把小四喜带来了,可惜你不得空,没能得见。她现下月份还小,再带出来恐怕要到明年五六月了。” “我当是什么呢,让娘亲这样皱着眉头。姐姐不能带她出来,难道我还不能上门去看她?您想的也太多了。”明棠不免诧异。 “这倒也是。”明夫人立时明白自己说了句傻话,也跟着摇了摇头,笑叹一句,“可见是人老了。” 明棠自然要反驳,又有明瑕明琬几个跟着凑趣,不大的暖阁里立时便显得热闹了许多,让明夫人那这几日因家中一半人都在外而生出的怅然消散许多。 晚些明尚书过来,也自然提及裴钺之事。 他虽是分管礼部,对军国大事自然也是清楚的,见明棠来了,立时便捡着能说的告诉明棠,以宽女儿的心,免得她没经过丈夫出征之事,心绪难安。 明尚书身份所致,对于前线将领所知不多,提及的角度自然多在六部之中,抚着长须将负责此次战事的兵部、工部官员点评了一遍,下了结论:“虽有几个不甚得力的,也都是能尽心做事的人,陛下点名的两个则是有名的干员,若没有人刻意使绊子,粮草武器定然是不会出岔子的。至于两位王爷,晋王虽在兵部,此时自顾不暇,燕王身在工部,又向来是埋头做事,燕王妃母族的弟弟不是还跟小阿泽是好朋友?” “这两位想来不会有什么心力借机生事,其他人么陛下此番震怒,若真有人动手脚” 明尚书笑而不语,他也真想看看谁有这样好的心肠,想把项上人头献给陛下,好让他平息怒火,给同僚们挡挡灾的。 总之,后勤有保障。 明棠听懂了父亲的意思,不免更放松了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裴钺对陕西情况已胸中有数,后勤既然能跟得上,他行事自然没了许多掣肘。 见了女儿的模样,明尚书亦是一笑,唤了几个避出去的孙辈进来,一家人说些家常之事,总算有了几分年节的气息。 在家中小住两日,明棠赶在初五清晨回了定国公府,与裴夫人一道操持初五的仪式。 而后没了那么多习俗,也就一日日与往常般过下去,只是多了一项对着舆图猜测裴钺一行如今到了何处的日常活动,倒是让裴泽知道了自京城往陕西一线路上的城池,再听长辈与先生讲一讲那处的情形,长了许多见识,也仿佛跟着裴钺走了一遭似的。 转眼便是上元节,寒月高悬,正似去年圆,京城却远不如去年热闹。不知多少提前预备了要在上元节灯市上大赚一笔的商人得知今年不开灯市后捶胸顿足,含恨将购得的货物折价出售。 有人折价出售,自然就有人占到了便宜,商人们叫苦连天,不敢对下旨不开灯市的皇帝有怨言,只得恨上了那位守不住城池的荣国公世子。 待到二月初此人被押送回京,皇帝下了将荣国公降为伯爵,不再世袭罔替,责令三日内另择世子的旨意,荣伯府自然立时大乱,哭天喊地的有之,趁势想谋求新世子一位的有之,受连累亏了财物的商人们却是莫不拍手称快,只道生儿不肖,连累三代。 与前荣国公世子同时进京的,还有裴钺的一封信,信中只道他已站稳脚跟,家中不必担忧,平日并无不惯,只是想念家中特制,用来佐粥的小菜。 两人看了信,不由相视而笑,裴夫人欢喜又心疼,立时命人去把厨房里存着、未开封的那些尽都收拾出来,看那架势,若非制作周期长,实在不能现做了出来,明棠都要疑心车队里要多一架装满了陶罐的马车。 眼下的运输条件可不允许,明棠连忙拦住:“阿钺平素里也没有多偏爱这一口,我看不过是想借此表明他有心思琢磨衣食,让我们宽心罢了。连特意指出来的小菜都是方便运送的,若装满了陶罐,护送车队的人不知要多费多少心思,我们隔一两个月送些过去就是了。” 裴夫人这才定了定神,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赞了明棠一句周道,随后询问:“我记得你先时在家中招待过那几家随阿钺往陕西去的家里人的,近来可还有来往?我们既然要给阿钺送东西,也该打发人往他们几家走一趟的,若有要捎带的,一并带过去。一别将近两月,还不知家里人怎么挂念呢。” 末了,折了信纸,装进信封里,递给明棠,揶揄道:“快拿去吧,人家已经指明要给你收着了。” 明棠便大方揭过信纸,顶着裴夫人的视线,先答了前面的问题:“我早先跟她们提过的,恐怕家家都已收拾了东西备着,一会儿让人去走一趟递个消息,出发前送来就是了。”说罢起身出门,去交待闻荷做事。 看着闻荷匆匆离去的背影,明棠站在檐下,眺望着西北方辽阔的天际,指腹擦过信封有些粗糙的纹理,轻轻抿了嘴笑。 ——信中并没有指明给谁拿去,不过信纸上落的印章,是用她的字刻的那枚。 明棠迈步出了静华堂,望着如今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的道路,心中不由喃喃,裴钺,你现在在做什么呢?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0-110 第101章 裴钺正领着小队人马在城外巡视, 身后扈从多半都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从军中简拔出的勇武之人,随他冲杀过几次,又见识了他的手段, 眼下对裴钺可算得上心悦诚服。 他初到陕西时自也不像家书上所写, 一切都顺利。 上一任总兵是个世子,他也是个世子, 年岁还要更轻些, 叫那些刚从战事中稍稍脱身, 稳住局势, 等着朝廷派人过来主持大局的将军和千户们怎么看怎么心生疑虑, 私底下很是抱怨了几番朝中大人们不把他们边境之地放在心上,才灰溜溜回去一个, 又送来一个听着就没什么用的。 有人质疑, 自然也有人一听裴钺是裴家人就先放下心的。 陕西军中虽说不似榆林那般多是裴家旧部, 但都是西北之地,裴家数代人积累下来的赫赫声名也仿佛给裴钺涂上了一层金光。即便裴钺刚到,还没展现出什么真本事, 也足以让他们对裴钺生出信任。 有提前对裴钺心生期待, 打定主意要跟着裴钺谋个前程的, 也有一心觉得裴钺多半也是个草包,谋划着趁机将他架空了的, 众人各怀心思,却是在迎接裴钺到来的第一眼就被震住了:裴钺显然是日夜兼程而来,身后跟着十数人, 远远过来时身后扬起一阵烟尘,让人不免意外于这位新上峰的不拘小节,甚至有人小声说“上一个灰头土脸的走了, 这一个怎么才来就灰头土脸的?” 然而待裴钺逐渐接近,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了:这也叫灰头土脸的话,他们不如都找个地方上吊算了。裴钺神色间倒的确透着一丝疲惫,却不过是为他那昳丽的面孔增添了三分倦意,配上他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贵气,一个世家公子的形象顿时生动起来。 世人多爱以貌取人,他们这些在军营惯了的人更不能免俗,因被裴钺惊着,许多人连早想好的开场白都忘了。关键时候还是见过世面,最关键的是曾经远远见过裴钺一面的李知府稳得住,圆过了场面,带着众人为裴钺接风洗尘。 自来文臣武将多有看不惯的,陕西却是因为先总兵实在丢人得很,副总兵也是个惯在先总兵跟前唯唯诺诺的,叫众将看不上眼,待那一批惯在先总兵跟前的人夹起尾巴往后退了,剩下的习惯了听李知府分派,又想掂量一下这个新的,倒显得一派和谐。 裴钺来之前就预料到这些情况,自是不动声色,席间与众位副将喝酒谈天来者不拒,也不见他形容如何威严,说得话更是不疾不徐,却听得有些人不自觉坐直了身子,连酒后有些微醺的头脑都清醒了,只觉得先前觉得这是个贵公子的想法实在是大错特错。 先前是哪个说他乳臭未干管不了事的?听听这人是怎么聊天的,这些人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才几句话的功夫,就差把今天穿的裤头是什么颜色告诉人家了。 那举手投足间也不是什么贵气,分明就是习惯了事事都在掌握中的笃定和自信,这哪里像个刚刚千里奔袭到了任上的年轻人? 许是第一印象实在过于深刻,随着裴钺过来的裴城三人开展工作时都容易了许多。几人也不因此骄矜,就踏踏实实做着分内事,逐渐习惯着军队的行事作风,也侧面让人知晓了裴钺是怎样的行事风格——以带来的部下来论,裴总兵带来的这几个可比上一任总兵安插的人好多了。 此后半月,裴钺抓大放小,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也不见他有怎样疾如风烈如火的举措,军中几位有才干的将领提起裴钺时已有几分认可,连带着因主将不争气而颇觉灰头土脸的军士们都有了几分精气神。 待到裴钺先是在军中演了几次武,当众与几个军中好手切磋一番,又选了人亲自带队,埋伏全歼了几支鞑靼人的小股部队,连先前最看不上裴钺,觉得他是绣花枕头的几位千户都再按捺不住,主动请缨,要跟裴钺去跟鞑靼人干仗。 彼时离他在城门被众将迎进城时恰好一个月。 也兴许是天遂人意,去岁倒了春寒闹了雪灾,以至于年成不好,朝廷四处免了税,今年也降了大雪,却是因在物候里,全然不耽搁收成,年后又按着日子一天天暖和起来,更是隔段时间就降一场绵绵的春雨,田里的麦苗简直是转眼就绿了起来。 虽才是阳春三月,已有积年的老农断定今年是个好年成,恨不得趁着风调雨顺,一日日悉心照料,好多打三五斗麦子。 事实上农人们也的确如此。 年前边境不安稳那段时日,家家户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等局势稳定下来,新来的小总兵又时不时领着人四处打猎似的跟鞑靼人打各种小股歼灭战,反过来驱赶敌人,如今农人们也敢在有朝廷军队路过的前后结伴去地里了。 有了土地,心就安稳,能亲手打理庄稼,民心就渐渐安定下来。 与之相对的,鞑靼人就心烦意乱了。 对农人来说的好天时,对鞑靼人来说也是一样。但他们早在年前的大雪里就被冻死了不少牛羊,如今眼看着草原一日日水草丰美起来,去岁的损失却是无论如何也补不回来了,只能照料好现有的那些。 鞑靼人年前来抢过几次,也得手了不少粮食草料,却在陕西总兵受伤之后没多长时间就恢复了守备,很快就占不到便宜了。为着这个,鞑靼人还曾特意审讯了递了消息的细作,问他所谓“擒贼先擒王”之计为何一点效果都没有?难道消息是错的,去年废了力气搞了半残的那个不是陕西总兵? 自然,这个疑问在裴钺到达后得到了解答——那的确是陕西总兵,没看汉人朝廷这不是又派了一个新的来吗?只是鞑靼人不知道,会发号施令的先总兵起到的说不定是副作用。没了他,虽会乱一阵子,一点点升上来的各级将领们却不会放任外族人撒野。这才是鞑靼人那保密程度极高,废了极大心力的斩首计划没能起到预定效果的原因。 等裴钺到了,鞑靼人听闻他生得俊美,又是个年轻人,不免也想探探他的成色,却被使计一小股一小股的歼灭了不少壮年男子,单被缴获的骏马就有了数百匹。眼看着得不偿失,又到了转移牲畜的时节,悄无声息地,分队出去“打猎”的军士们再也难寻到鞑靼人的踪迹了。 一连半月都是如此,不管陕西军中人有多失望,也只得宣布:鞑靼人退兵了。 又一封战报送到京中,朝廷众人自然是松了口气,论功行赏罢,京城的氛围也轻松了些。 裴钺却不敢就这样放松下来。 ——鞑靼人退兵是因青黄不接的季节,田里的麦子还在生长,去岁的陈粮又消耗的差不多了,来抢也抢不到多少东西,占不到便宜,可不是就这么死心抑或是转性了。 眼下还是该谨慎操练,以防来日。 他这样小心谨慎,手下的军士们因早服了这位箭法奇准,枪法更是狠辣卓绝的主将而不叫苦叫累,更有心里也隐隐期盼着再有大战,好拼一个前程的,一时间军中可称上下一心。 倒让经历过上一位总兵的李知府心下又是吃惊又是懊恼:要是早前来陕西的是这位裴世子,哪还会有先前那一遭事呢?任上有了这样丢人的事,虽说主要责任不在他,来年吏部考评也难免落到下等里去了。 李知府刚过四旬,能在西安这等重地任知府,自然也有些许背景。想着先总兵荣国公世子任上种种事迹,又有了裴钺的对比,少不得在给亲朋好友的信里略略提上一笔,自然有人去给现荣伯府使绊子。墙倒众人推,自来的惯例么,做得小心些,谁又能发现呢?给亲友出口气才是最要紧的。 京都居,大不易,荣伯府这样家里家外一同生乱的何止是“不易”两个字能形容的? 端午竞渡时,昆玉河畔,玉台上再见荣伯夫人时,她已是目光浑浊,不似以往自矜是皇长子外祖母时的风光,只腰背依旧笔挺,下巴亦是微微抬起,不肯在众人面前露了颓势的模样。压彩头时,手笔也大,压的却是一艘已经落到末尾的龙舟,这就是明摆着要捐钱了。 众人不自觉停下动作,侧耳细听她要说些什么——贵重物件都捐了,再不给人家一个说话的机会,不符合京城人来往交际时克制又婉转的风格。 她也果然有话要说,见注意到她的人越来越多,才开了口:“老身养儿不肖酿成大错,承蒙陛下不弃,好歹留了命在。如今幸得边防有裴世子接手,世子天纵英才,如今一切安稳,总算没让不肖儿罪孽更深。因历年端午都有此惯例,老身就厚颜借此为那些可怜人捐些钱财,也当是为不肖儿赎罪了。”说到后面,已是眼眶微红。 话音刚落,河中竞渡分出胜负,荣伯夫人指定的龙舟果然没能上演什么绝地翻盘的好戏,依旧是最后一名。 第一名不好押中,最后一名也同样如此,历来负责典当并购买衣食赠予慈幼局的京兆尹夫人虽觉她来者不善,却也不会因此说些什么,起身郑重替慈幼局众人谢过荣伯夫人。 她这里正不假思索地说着应酬的套话,座下却有不少视线若有若无地围着定国公婆媳两个坐着的位置打转。 定国公府与荣国公府倒是向来没什么龃龉的。同为公府,荣国公府前有孕育了皇长子的德妃,又有在陕西重镇任总兵的世子,声势一向煊赫。定国公府先前也不遑多让,嫡支两个长成的儿子都是有名的才俊,也就是先世子去世之后低调了许多,次子请封世子又去了金吾卫之后就更让人不敢忽视了。 两家虽然不算亲近,也没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但哪怕是几个月前,恐怕荣国公府还抱着跟裴家人搞好关系的心态,可谁知天不遂人愿,荣国公世子偏偏就丢了大人,接手烂摊子的偏偏就是裴世子。 当日战报送来,朝中公推定国公世子接手陕西防务,朝中上下都是一副只要裴钺去了就不需要再担心的模样。而裴世子也果然没有辜负诸公期望,一封封战报送来,虽没大战,鞑靼人居然退兵了,越发把荣伯府一家人衬得灰头土脸的。 眼下荣伯夫人起来说话,出手就是个把在场所有人压下的贵重彩头,话里话外又涉及裴钺,就有不少人暗戳戳等着定国公府的人也起来说点什么。“天纵英才”倒是好话,可也看是谁说出来的。 要知道定国公夫人年轻时候可是个眼里容不下人的性子,她这儿媳也是个口齿伶俐的,若是真打起机锋来,不知该有多好看! 各色目光注视中,裴夫人果然坐直了身子,身后明棠亦是整了整衣袖。 要来了,要来了!众人不禁一阵激动,目光都更集中了些。 停顿片刻,却是明棠慢条斯理起了身,朝着荣伯夫人只微微一点头,语调倒是温温柔柔,丝毫不带烟火气的:“本来该向夫人行个礼的,如今倒是不大方便,还望夫人恕罪了。” ——以前自然是方便的,论身份论年龄,明棠遇到这些公府夫人们总要行个礼。如今不方便,自然是荣国公府降了爵。论理她占着辈分,又毕竟还是伯夫人,让明棠问礼也说得过去。可明棠恰好有个在礼部当尚书的老爹,知道这一家子只有荣伯有爵位,请封伯夫人和新世子的折子到现在都没递上去。 也就是说她现在还是个白身。一个白身,大家给面子叫声夫人,若是不给面子,怕是昆玉台都没了她的座位,自然不方便再受明棠的礼。 想通了这一节,就有以往对明棠有所耳闻的情不自禁同情起荣伯夫人:早知道裴世子夫人口齿伶俐,何必咽不下那口气,提起裴世子呢?这可不是把脸送过去给人抽? 明棠的话却还没说完,依旧是那样不疾不徐的语速:“至于什么‘天纵英才’,外子当不起这样的称赞。他往来家信中数次提及,能有今日全赖陛下英明,将士用命,陕西前番受辱,上下一心,他身居其位,不过是尽忠职守而已,换了朝中众将,皆能有所作为,还请夫人以后休要再提这样的话,倒显得外子夸耀自身一般。” 说完,她便坐下,将压注的彩头交给不远处的侍女——今年她与裴夫人也小小作赌一番,两人却是一个押中第三,一个押中第二,都没有押中头名,婆媳两个先时还在争论,如今结果出来,相视一笑,也就罢了,转而小声说起话来。 两人丝毫不把输赢放在心上,也丝毫不似方才还起身与人言语交锋的模样,生生把荣伯夫人晾在了那里,倒让围观众人更觉得这一老一少算是碰到一起了,行事这样默契又气人。这位世子夫人也果然不愧是家学渊源,文官家里出来的,连说话都要更周道些,一番话把所有人讨好了个遍,还踩得连“尽忠职守”都做不到的人话都说不出来。 再看两人分明是一家的,偏偏各自出了东西,算起来便不是今日最贵重的,怕也差不离了。便有人目光不自觉有变化了——若不是荣伯夫人突然起身,怕是今日根本就不会有几个人注意到定国公府捐赠的数目这样有分量。 对比起来,倒显得口口声声要“赎罪”的那个不那么诚心了。 留意到氛围变化,还在场中站着的荣伯夫人面色不由一僵,不再纠缠,转头与京兆尹夫人说起了话。 京兆尹夫人嫁了个能在京城平平安安当了几年京兆尹的丈夫,自己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向来不会让任何人觉得难堪,不过几句话就让场面恢复了和谐,端着往日的风范统计了各色彩头,又恭喜了押中的几位,走了个“捐赠”的过场,慢慢便有人散去了。 她着意看了一遭:果然,定国公府婆媳两个又是走得早的。 她也习惯了,凡是交际场合,这一对身份不低的婆媳若是没人招惹,说起话来倒是和气得很,哪家搭话都有话说,丝毫不显得倨傲。可一旦正事完了,最早离开的那些人里总是有这两位,平素里也只在重要场合出现,一看就不是那等喜欢各家坐坐的爱热闹的人,也不知她们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定国公府主子又少,等闲怕是连个牌桌都支不起来,再不出门,怕不是要闷死了?京兆尹夫人光是想想都不自觉打了个寒噤,连忙去寻相熟的人说话,三两句话间就说定了要去赴一位老夫人的寿宴。 被人暗自嫌闷的定国公府却正热闹着:战报是送到了,裴钺的家书与捎回来的东西却是今日才到。临出门时遇上回京来的车队,若不是端午竞渡有个捐物件儿的传统不好不去,裴夫人与明棠怕是就一道在家里了。 回到家中,两人照旧是先看裴钺的信件,裴夫人看完后不由一笑:“你看看,这不是跟你今天在玉台上说得一个意思?看来你们夫妻两个果真是心意相通。” 明棠接过,定睛一看,果真跟她今天胡诌的那几句差不多一个意思:夸下属、夸后勤,能夸的夸一个遍,又写了两件自己生活里的小事,左不过是让牵挂他的人放心的说辞罢了。 “母亲怎么确认我没有提前看过?” 裴夫人不由一怔,看见明棠要笑出来了,才反应过来,摇摇头:“差点真要被你唬住了。” 都是实在太巧,信上写的连前后顺序都跟明棠说的一样,显得她是看完后又总结了一遍似的。 也是两个人都放松下来的缘故:都有功夫往家里送东西了,定然是能拿得住手中事务才是。这跟她们出嫁也是一样的,若是在婆家过得不好,平常哪有心情和余力往娘家送东西的,定然是立住了脚才有功夫琢磨别的。 裴钺身在陕西,让人捎的也没什么贵重物件儿,都是些当地的土仪,图个新鲜别致罢了,倒是两只硕大的牛角让一家人颇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什么个意思。 “难不成是要放在房里做个摆件的意思?”这牛角的确生得不错,修长而光滑,不是那种粗苯的模样,寻匠人打磨了,细细用丝线缠了根部,配个架子摆在前院厅堂里倒也合宜。 “阿钺怕是欣赏不来,倒是阿泽肯定喜欢得紧。”裴钺兴许自己都没发觉,他毕竟是公府豪门精心教养出来的公子哥,虽说也不是吃不了苦,平日里看得上眼的东西都是偏精致那一挂的。 倒是裴泽,长这么大恐怕还没见过牛,见了没见过的东西,光是为了图新鲜,都要抱着不撒手了。 果然,裴泽放了学来寻长辈,刚关心过裴钺的现状,小大人似的说了句“知道叔叔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了。”转头见了那两只牛角就眼睛放光,非要让人将之竖在地上与他比比是谁个子高些。看那模样,若是没安排,他立时就要抱走拿去给小伙伴们看了。 好在是明棠收信时从信封里翻出一张方才粘在信封里侧没被拿出来的条子,让裴夫人免于亲眼看着自己的乖孙在满府里现眼的命运。 “阿钺说是送信回来前两日刚得的,最适宜做弓的角,陕西没有好匠人,便让捎回来,拿到匠人那里,给阿泽做把牛角弓来使。” 裴夫人这便了然了:“说得定然是武长安了,阿钧就是跟着他学的做弓箭的本事,眼下正在大兴那边住着,明日我使人送去就是了。” 有了说法,再看这一对牛角,果然是做弓的好材料。 倒是裴泽失望得很:“原来不是叔叔送给我玩儿的啊。我还想拿给清哥和侄儿他们赏玩一番呢。” 裴夫人:“现在拿去就是了,只不许让嬷嬷和姐姐们下去,须得有大人看着才能玩儿。”毕竟还有些尖锐,若碰着了可不是小事。 “小小年纪,用词还挺高级。”明棠小声嘀咕,见裴泽捧着就要行礼告退,连忙出声唤他停下,“既然是赏玩,总不好干巴巴的,要不要我送些小食饮品给你们?” 裴泽眼前一亮,左脸写着“还有这种好事”,右脸写着“我怎么没想到”,连声跟明棠道了谢,兴高采烈地便要出去,路过门槛时因不肯撒手还绊了一下,好在他比去岁长高了许多,一双小短腿也变长了些许,往后退了几步,不等人扶就已经站稳,再出门时就顺顺当当,没出什么意外了。 他一路走还一路分派任务,坐在屋里也能听见他那清亮的声音——不仅要请几个同窗,还要请陆先生和裴师傅。 小世子要“宴客”,女主人们又默许,家下人们牟足了劲儿,任裴泽提出什么要求都尽快满足,闹了足有两三个时辰才散了,好悬没耽搁了睡觉的时辰,引得明棠都好奇起来了:说什么能说这么久?陆先生和裴师傅也肯陪着几个小学生瞎闹?两个成年人总不至于稀奇这一对牛角吧。 隔日明棠才知道,能持续那么长时间全是因一文一武两位先生临时加了课:学里近来讲了些韵书,陆先生就要几个小学生做诗文来记载,最后收上来几篇夹杂着错字的硬凑起来的“诗”,才算笑眯眯消了自己要临时加班的怨气。 裴师傅更有话说——他也是会做弓箭的,听裴泽他们好奇牛角怎么能做成长弓,就当真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裴泽是一句也没听懂,只记住了要花的时间,不由得心痒难耐又满腹怨念:竟要一两年才能到手,到手了还不一定能使,让他怎么等得及? 明棠光看小学生诗集就够乐的了,见裴泽被吊胃口吊得吃早饭都不香了更是心下大笑:陆先生是被搅了夜间的安排刻意使坏,裴师傅就是无心插柳了,也是小学生还在热爱学习,课后跟小伙伴玩儿也想着老师,却不想想老师愿不愿意加班。 笑完了,给他夹一个小小的三鲜包子:“阿泽耐心些,先用小弓练好技艺,等你射术到了火候,再换上新弓,岂不是正好相得益彰?若不然,就算现在得了,却拉不开,用不了,岂不是辜负了它?” 裴泽拧眉半晌,终于接受了这个解释的模样,点点头,此后的武课上越发用心。 天已渐渐热了起来,从上到下都换上了轻薄的衣衫,裴泽等人的武课依旧是在府中校场上进行。无遮无拦的空地上,即便是初夏时节,太阳照射下也似乎有了炎夏的热度。 在裴师傅手下锤炼了小半年的小朋友们自然觉得辛苦,却没有一个哭喊着不要上课的,顶多是在课业结束后,多喝几盏温好的果子露,好当做对自己的奖赏。时间一长,连肤色都黑了许多。 家长们得知,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更有几分对裴家的感激:自家孩子虽然并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性子,可在裴家随裴泽一同读书,其实跟伴读也没什么区别,可这么长时间下来,在教养上一直这样用心,让人怎么不为此心生感谢? 至于穆清,因还有险些被拐的先例,亲人皆不在意他学问上有没有长进,欣慰的他性格上的改变:小大人似的穆清现在越发活泼爱笑,可见平日里环境不错。 裴家以诚相待,小朋友的家长们感受到孩子的变化,投桃报李,自然也对裴夫人和明棠多了几分亲近,时不时便送些收来的新鲜瓜菜,抑或是自家做的小菜一类,以示亲近。也有发觉了明棠似乎很爱听些不同人家家长里短故事的,便隔些时日上门,与她闲聊一会儿。 这就好比有人现场说书,说得故事还要比书上的更离奇,有时候还能听见某某家的旧事的,与裴夫人口中所讲颇有出入,多了些想象的成分,却变得更加跌宕起伏又吸引人。唯一的后遗症就是明棠再出门做客时,见着故事里涉及的某家的人,总忍不住想这家在不同人层层加工后的形象,险些误了跟人交谈。 时间就这样缓缓流淌,转眼就是裴泽的生辰。依旧是没有大肆庆贺,不过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但因新认识的小朋友们都送了生辰礼,裴泽颇觉惊喜。用过长寿面,又认认真真借着生日的机会许了愿,愿在天上的父母保佑在远方的叔叔一切平安。 裴泽是个知足且知道轻重缓急的小朋友,许完最重要的愿望,就不再“麻烦”父母,转而在心里悄悄关心了一下父母衣食住行如何,就腻在裴夫人与明棠身边,享受着现下对他来说颇为得之不易的假期。 生辰这日不在休沐的时间里,裴泽这段时日又顶着长辈欣慰的目光不愿意堕了自己的形象,不好意思去找长辈问能不能休沐的事,临近生辰时很是担忧了几日,知道不用上课才放下心来。 即便如此,在得知竟有三天的假期时,还是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迈着端正的步伐半真半假地跟明棠来了个“三辞三让”,做足了勤奋刻苦的好学生本分,才激动万分地回去挑衣裳——都三天假期了,肯定有出门的行程。 裴泽这些时日也有照镜子,对自己的肤色变化那是清楚得很,回去望着满榻的衣服就不禁有些发愁:哎呀,哪一件能把他现下的黑炭模样衬得清俊些呢? 第102章 裴泽的一番纠结明棠等人自然无从知晓, 只是第二日看着裴泽明显很用心的装扮夸了又夸,连腰间悬挂的白玉佩都成了他“学有所成、风度翩翩”的例证。 倒不是她们身为长辈看裴泽时自动带上了滤镜,而是他本身就生得好, 现下沉稳了许多, 身姿又挺拔,因武课虽然黑了些许, 却更显得他活力满满, 早晨踏着晨光欢快过来时, 正是无论长幼都最喜爱的那款小孩子的模样。 而答应了裴泽出行时要骑马的请求, 就是货真价实禁不住长辈的喜爱之情后的结果了——谁能抗拒自己最疼爱的小辈伏在膝头上撒娇呢?反正裴夫人不能。 好悬她在裴泽的目光攻势下还保留着基本的理智, 同意之后立马打上了“须有护卫贴身跟着”“不许纵马”“若是路上人多就要回车上来”等一系列补丁,盯着裴泽一一同意并保证了才算结束了出行准备。 裴泽只要能出门就够了, 骑在马上看什么都新奇, 丝毫不关心目的地是哪里, 单是一路上的遇到的各种路人就够他高兴的了,左顾右盼,看什么都看不够。 还学着裴钺的样子, 靠近马车, 在外面敲敲车窗, 看着明棠将车帘朝一侧掀开,正要凑上前笑嘻嘻跟两位长辈打个招呼, 笑容都摆出来了,却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他自己年纪就小,抽条抽得再多现在也还是个小豆丁, 骑得马更是小马,拼尽全力仰起头,却还是只能对上明棠俯视的目光。 明棠倒是方便得很, 伸出手来刚好能摸到裴泽的头:“你和大猫都要努力长高,过几年就能像你叔叔一样了。” 裴泽摇摇头摆脱明棠,转身又从后面绕到了马车的另一侧,去跟裴夫人打招呼。 却因他换了一侧后就到了来往行人和车马更多的那一侧,被裴夫人委婉叫停:“阿泽还是上车来吧,一会儿路不好走。” 此时大户人家女眷出行,要么是去别人家做客,要么就是去寺庙道观一类的地方上香游玩,裴家一行人也不例外。因此时天气炎热,又带着裴泽出去,商议过后,两人便决定去红螺寺盘桓一天:虽然寺中最著名的是求子业务,对不上她们的需求,但寺中药师佛和观音也算有名。此外,红螺寺最为凉爽,寺中又做得一手好素斋,夏日里过去最为适宜不过。 凉爽的地方多半在山中,裴夫人说路不好走倒也不算是骗裴泽,只是离上山那段路还早罢了。 裴泽的骑行活动被叫停,乖乖上了车,便凑在窗边往外看,数着路过了多少行人,一直数到“一百五十六”,马车拐上山道,持久没见着人,这活动才停止了,转而数起了路边有多少大树。 山上凉爽,路却难修,马车不久便不能前进,一行人便下车拾阶而上。 举目四望,满眼绿意,裴夫人一下车便不由深深吸了口气,对选择的这个出行地点十分满意:“夏日果然还是要多来山里走动,能使人静心。” 台阶不高,裴泽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早早站在最上面的平台上,声音清亮,惊起山间雀鸟:“阿泽第一名!” 这声音也惊动了寺中人,不多时就有满面笑意的知客僧人推门而出,先不动声色打量了一下裴泽的穿着,随即笑意更深,双手合十,站在一旁。 片刻,裴夫人与明棠先后踏上台阶,知客僧人连忙上前迎接,看见明棠时,微微一怔,随即掩饰过去,引着三人进门:“小僧圆法,见过诸位檀越。若求平安,本寺供奉有药师佛、观音菩萨,皆极灵验。若无所求,寺中圆通师兄善解签,或可一试。” 进庙不拜也说不过去,裴夫人便道:“便去拜一拜药师佛,再去解一签试试。还请师父给我们安排个清静些的小院歇脚,午间安排一桌素席。” 圆法闻弦歌而知雅意,心中忖度着恐怕这素席才是这几位今日来了红螺寺的缘故,怪道这一行人今日会来他们这素来以求子为主要业务的地方。他知道了来意,心中有底,便缓步行在前面,一边为裴夫人等人介绍寺中有些趣味的景色,一边带着她们不动声色地绕了个路,错过送子观音殿,到了供奉药师佛的地方。 裴夫人便与明棠先后进去,拈香下拜,虽没商量过,心中响起的却是同一个愿望:保佑裴钺一切平安。 随后起身,自殿中僧人捧来的各色平安符、菩提串和竹牌中挑了两样,便相携出来。 红螺寺当初建造时也请人画过图纸,安排过各色花木与院落,如今正是处处浓荫、清风拂面,虽然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定国公府花园的雅致幽静,但因是陌生的地方,裴泽只觉得处处新奇,又充满了家里没有的趣味。 两人在内上香时,他就在院落中四处观看,等人出来时,他已经跑到了院落西侧,仰头看着墙壁上不知谁留下的诗句,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着,却是几十个字里只认出了两三个,颇为扫兴。 明棠远远看见墙上那一片草书,又见裴泽急冲冲过来,生怕他要自己帮忙认字,立即开口截断,询问圆法:“不知何时方便解签?” 刚准备介绍一下墙上诗句的圆法:“现下就可以,只是师兄算过,签筒这月放在观音殿最灵验,所以还得劳烦几位,到观音殿参拜。” 不就是延长旅游路线创收一下吗,明棠表示理解,一行人在圆法带领下前行,顺势就转开了裴泽的注意力,将那大片草书抛之脑后。 观音殿离此处不远,面积却要大得多,裴夫人和明棠照旧参拜了,便有殿内僧人引着两人到一侧的签筒处。 这签筒做得与众不同,竞有半人高,稍一弯腰便能伸手拈出一只竹签来。明棠这才知道为何签筒还是个流动道具,这个月放在观音殿,下个月就要到别处。这么大一个物件儿,若是每个殿里都配备一个,成本着实是有些高了,不如现在这样,还能增加些心理暗示。 她们是今天的大客户,捐的香油钱不少,圆法和尚就笑眯眯称三人都是有缘人,都可抽一签,拿去请圆通师兄解签。 裴泽在这种事上向来积极,那签筒又正合适他去抽签,都不用弯腰,直接伸手,便随意拿了一支出来,正是支上上签。 裴夫人见状,也随手拿出一支,还未去解,就已笑出来:“我看也不必解了,两支都是上上签,想必也解不出什么不重样的话来听。” 圆法和尚双手合十,微微一笑:“女檀越福泽绵长,自然得签上上。只是圆通师兄一向被分派去解读签文,最是妙语如珠,说话向来有趣,女檀越若是不嫌耽误时间,说不定能从他那里听到些不重样的话。” 裴夫人不禁一乐:“那就去听听看吧。” 到了解签处,不必说自然还有别的项目等着,裴夫人心里清楚,可还是自愿“上钩”,可见即便是不甚相信这些的人,抽出了上上签,也会不自觉高兴些。 说完,却不急着过去,而是站在原处,等着明棠也抽一支。 明棠也就随手抽了一支竹签,没料到这支竟跟另外一支粘在了一起,她刚抽出来,袖子碰到,那一支便掉了下去。 裴泽手快,立即蹲下来捡起,跟自己的放在一处,签文不认识,最上头的红字却看得清楚,这一支与他手中的一样,也是一支上上签。 裴夫人摇头一笑:这签筒里恐怕多数都是上上签,也难为这些出家人,在这些地方动灵巧心思。她指着明棠,朝圆法笑道:“你方才说我们三个今日是有缘人,我这媳妇不妨拿出了两支,自然也是她的缘法,只是我们带着这四支过去解签了,后面来的香客不会没有上上签可抽了吧?” 圆法苦笑:“恐怕还真有些难抽到了。不瞒女檀越,这筒中一共便只得九支上上,您这一家人运势之好,实在是小僧平生仅见。” 裴夫人这才吃了一惊,随即笑容更盛——先后给裴钺许了两次愿,随后一家人被盖章了运势好,再没有比这更能让裴夫人舒心的了。 明棠却在此时笑说:“不必为难,我把这一支放回去就是了,原也用不着多贪这一支签的运气。”说罢,将手中那一支放回去,还随手搅了一下。 裴夫人一怔,随即点点头,一家人去了另一侧,听这位被盛情推荐的圆通大师用三套完全不重合的吉祥话为她们解了签,又领了三支同款缩小版的竹签做纪念。 裴泽手中握着那三只竹签看得高兴,眉目间一派稚子天然活泼之色,一抬头,却见不知何时多了个比自己高一头的小和尚。小和尚一身僧衣,跟大和尚一样没有头发,正安静地站在一旁。 听了一会儿,裴泽才知道原来这小和尚叫净尘,大和尚有别的事要做,要先告罪离开,让小和尚带大家去休息。 去安排的院落而已,自然无须知客僧领路,况且裴泽的眼睛已经完全粘到了人家小和尚身上,裴夫人轻轻颔首,目送圆法合十一礼后离去。 净尘想来也是在寺中养成了少说多做的习惯,见师伯走了,便自动上前。他人虽小,走路却不慢,只是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只管闷头走在前面,因红螺寺在山间建起,依势而行,多有需要转弯处,净尘便每每在转弯处停下,悄悄回头看一眼,若是大家离得远了,就站在原地稍微等一等。 如此默然前行一段,终于转进了一段小径,一眼望得到头,再没有转弯的余地,净尘的脚步也就更快了一些。 裴泽头一次见着跟自己岁数差不多,发型大不相同的小朋友,又对小和尚的生活满是好奇,十分想了解他日常生活是怎样的,跟自己有什么不同,见状就悄悄加快脚步跟在净尘身后,又竭力压低了脚步声。 净尘习惯性回头张望,立即跟裴泽面对面,不由瞪大了眼睛,连连往后退了几步,随即转身,继续闷头带路。说实话,明棠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人瞳孔地震,因他表情实在生动有趣,自抽签后有些低沉的心绪都不由轻松了些。 裴泽没料到真吓到了人,原本的跃跃欲试变成了惴惴不安,连忙绕到他身边,小声与净尘道歉。 净尘却不言语,只是一味前行,裴泽则是愈挫愈勇,跟着加快脚步。直行的道路又不用费心想着大家有没有跟上,到最后这两人简直是一前一后小跑着进了寺中给裴家安排好的院落,倒把正在洗樱桃的闻荷给吓了一跳。 她们先一步过来,早已把这里收拾妥当,院落里树木早已撑起了繁茂的枝叶,为院中投下一片浓荫,树下石桌石凳上已被铺上了锦垫,一旁的红泥小炉里咕噜噜地烧着水,桌上则放着几样家里带来的糕点和还挂着水珠的樱桃和李子等应季的水果。 闻荷见两个小朋友着急忙慌的样,下意识就把手中东西向前一递:“小世子怎么走得这样急?夫人和少夫人不回来吗?这里洗了樱桃,要不要招待这位小师傅吃一些?” 净尘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长长松了口气,双手合十,轻轻一躬身,也不看裴泽,只跟闻荷说话:“多谢女施主,小僧先告退了,午间会有师兄们送斋菜来,还请施主们稍微等一等。” 裴泽还正是新奇的时候,哪里愿意就这样看着他离开,眼巴巴看着他往外走,不自觉朝刚进门的明棠投去求助的目光。 明棠心绪正有些烦乱,看见小朋友互动后才稍微好些,见状也有心想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就招手叫裴泽过来,朝裴夫人道:“母亲,难得阿泽出来一趟,方才也没逛什么地方,我想带他出去一趟,午间回来。” 裴夫人车马劳顿,却是早有心想坐一坐,点点头,在树下坐了,自有侍女上前服侍茶水。 明棠举目看了看,低声问闻荷:“可有什么东西方便带点樱桃李子的?小朋友想找人说话,带些零食方便点。” 闻荷还真带了东西,小跑着去一旁提过来一个编得精巧的小篓,往里面装了些洗过的樱桃:“看来这东西真是带对了,原本是预备着夫人和少夫人若想出门走动时带着方便的,便宜了小和尚了。” “知道你自己编的自己心疼,我带回来给你就是了。” 裴夫人在一旁,闻荷不敢太活泼,低声笑道:“这倒不用,改天您容我告两天假就是了,上次回家,夫人院里几个姐姐约我去西大街做衣裳呢,我还没答复。” 裴泽在一旁已经是等不及,生怕出去连净尘的背影都看不见了,明棠只好匆匆比了个同意的手势,带着裴泽出了院门。 兴许是自觉完成了任务,净尘的背影并没有离得很远,裴泽从明棠手中接过那一篓樱桃,小跑着就跟了上去。这次很留神,快接近他时,刻意让脚步声更重了些,才从容跟净尘并肩。 察觉到裴泽的善意,意识到裴泽不似以往所见那些顽劣的小施主,净尘也就放松了很多,没有立刻躲开,而是默默前行,接过裴泽递来的樱桃拿在手里,听他好奇的言语。 明棠看着两个小朋友的背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给足了两个人交流的空间,也放松了自己的思维,想着那根被她丢回了签筒中的竹签——认真算起来,那根才是她抽到的,说起来也不算坏,中平而已,签文上“不利刀兵”一句却让她随意一眼就无法忘记。 与裴夫人一道,又是到了庙里,即便两人都没有认真求神拜佛让人保佑的意思,但身在此地,明棠相信两人两次在不同的佛像前面上香时,心中都想着裴钺。 陕西现下一切安好,但明棠和裴夫人都清楚,这只会是暂时的事。 别说鞑靼人可能只是占不到便宜暂时退兵,待到秋收时节可能卷土重来。就说裴钺提及鞑靼三王子时的语气和神情,明棠都曾经想过裴钺会不会主动挑起事端,好找个由头手刃了他,送他去跟天上的大王子团聚,以泄心头之恨。 因而说是没有认真求神拜佛的意思,裴夫人上香敬拜时十足尊重,捐香油钱时手笔也大,连连抽出好签时那宽慰的神情明棠完全看在眼中,心里自然明白她所思所想。 那签文指向实在有些过于明显,偏又那么巧,一共四支签,连她不当心带出来的那支都是上上签。裴泽先手捡起来,裴夫人和僧人就开始感慨运气问题,明棠自然也不会在那个时候出声更正,就这么当做都是好签,混了过去,然而心中还是不免被蒙上了阴影。 ——不是她突然变得信这些了。是一行人一起抽签,只有自己一个人结果不尽如人意,偏又涉及了现在最关心的人或事,总会有些烦乱。 这会儿被裴泽打了岔,鼻息间又是山间湿润而清凉的空气,明棠深深吸了口气,将那句话暂时抛之脑后,找了个能看见裴泽的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在一株花树下,随手牵过一支枝条,摸了摸粉白的花瓣。 裴泽和净尘不知道怎样交流了一番,现在两个人看起来完全就是好朋友的样子,肩并肩坐在一处台阶上,中间的空地上放着小竹篓,裴泽还贡献了自己的帕子出来放樱桃核,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吃樱桃。 小和尚净尘看起来也是个熟了之后话就多起来的人,不似先前那般拘谨。明棠站的不远,依稀听得到一点声音,大部分都是净尘在说话,裴泽偶尔说两句,偶尔也长篇大论。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裴泽说了什么,明棠只见他低下头,而净尘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摸了一下裴泽的头顶。 这一连串动作让明棠不禁陷入疑惑:这几天陆先生给他们讲了“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可这是个小和尚,专业也不对口啊。阿泽要是真想复刻一下,在京郊道观里找一个仙气飘飘的老道人也不是件难事,回头请一个上门,挨个摸一摸他和班里同学们。 随后就见净尘又犹豫了一瞬,也在裴泽跟前低下头,明棠这才明了:原来是她想太多,只是交换摸头。 说不定还是因为裴泽想摸一摸小和尚的光头,怕提出来太唐突,拐弯抹角提出的小仪式。 想来裴泽也知道他能摸到和尚光头的机会不多,因而十分郑重。他在怀里摸了摸,随即发现帕子早就被他拿了出来,上面也已经堆了一小堆樱桃核,不由失望地收回手。 随后他看见花树下的明棠,终于想起来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还有一个长辈跟在后面,连忙起身小跑过来,借了明棠的帕子,把手擦干净,又小跑回去。 看得出来,他这么郑重的表现搞得净尘更加紧张了,隔着一段距离,明棠都看出来净尘的坐姿变僵硬了,眼巴巴看着裴泽,却没有旁的动作。不止没有动作,明棠觉得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裴泽没有让他等待太久,在他身前站起来,小心翼翼伸出手,在净尘光滑的脑袋上蹭了蹭,露出满足的表情,随即继续坐下,跟净尘小声说起话。 没有互动看了,明棠不禁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海棠花树上,想起上次裴钺送信提及,说等他回来,要亲自往府中花园里移两棵西府海棠。海棠移植最好是在秋季,是秋天有可能回来一趟的意思吗? 若战事又起,好歹今日裴夫人和裴泽抽到的都是上上签,若运气果真灵验,至少也能中和一下吧?如果裴钺那里出了意外,与他息息相关的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可能算得上运势好。若是不灵验,那自然是最好,人力能做到的,就有成功的把握。 正在分神,不远处却走来一行人,当头的是个有些眼熟的年轻女子,身后跟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并两个侍女,明棠分明记得自己见过她,却一时想不起身份,正在纠结,她却先开口了:“明四?你来红螺寺求子?裴世子又不在京城,你这时候来求子有什么用?” 这语气,明棠瞬间明了,看了眼这位吴家大小姐,见她不似先前玉台上见面时那样盛气凌人,就知道她恐怕现下也并不顺心。 原来这里就是供着送子娘娘的地方,就说先前大和尚带着她们拜药师佛和观音的时候隐隐好像在绕路,看来是一照面就猜出了她的身份,不想明棠跟眼前这位碰上面。一个前任一个现任,又在求子的地方碰了面,说起来确实有些尴尬。 明棠正分神,她已经又开口道:“对不住,是我忘了,就算裴世子在京城,你来此处也是无用功。劝你好好照料着那边那个,要是他也没了,裴家岂能容忍你占着这个位子?再和离一次也不好看啊。” 这话实在恶毒,明棠又正是为裴钺担心的时候,听见她语涉裴泽,不由勃然,松开花枝,一步步朝她走过去。 被明棠气势所慑,吴氏竟不由后退了一步,回过神来,不免羞恼。 明棠却是被这一步熄了怒火,不禁摇头失笑:便是真有所谓鬼神,这种色厉内荏之人随口说出的话,也断然不会有效验。 她情绪平静下来,思维反倒更清晰,唇边挂上笑容:“多谢你关怀,只是这份心思你还是用在自己身上比较好。现在就来求子,若是过几年还无所出,你的如意郎君又升了官,你的位子也要不好坐起来了。” 说着,明棠又靠近了些,低声在她耳边道:“说实在话,有时候夫妇无子,并非是女子的问题。你与其到处求神拜佛,不如换个方向想想。” 吴氏听懂明棠言外之意,却是断然反驳:“怎么可能!夫君已有长子!”他们夫妻生活又一向正常。向来男子不孕只听说有天阉这一类,无法行房自然无子,却没听说过一切如常却无法令人有孕的。 明棠就知道她不会相信,似是随口:“这长子可是他母亲在外宅有孕,借子进门,又拿了文书的。” 吴氏又是一梗,明显心情烦乱起来,目送着明棠慢步走过去摸了摸裴泽的头,随即那小孩就拉着她的手站起来,指了指地上的帕子,露出个有些羞涩的笑。 裴泽本就是容貌顶尖的漂亮孩子,这一笑简直让人心都化了。 吴氏上午刚求了子,想到方才自己就是对这个孩子口出恶言,顿时心生后悔之意。回身看了眼被乳娘抱在怀中的陈家的长子,觉得以前夸赞过的那些生得清秀的地方也变得平庸起来,竟是又不由自主看向了裴泽。 裴泽似乎已经跟那个小和尚说完了话,地上的帕子也被他叠起来捧在了手中,指了指小竹篓,摆手似乎要说再见。 见人已经要离开,吴氏踌躇半晌,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竟然真的能说出口:“方才是我不对。小世子定然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明棠讶然,随即颔首道谢。坏话必然不灵验,好话则是要照单全收的。思及此,念头更加通达。回头在府库中找找有没有裴钺可能用得上的东西,让家里老人再走一趟陕西吧。运势好坏可能无关紧要,人力所至却是可以改变的东西。 见明棠反应平静,没有趁机讥讽几句,吴氏更是浑身不自在,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转头匆匆离去。脑中不自觉回想起方才明棠无意之间说的那句话,不禁又转头仔细端详起这个被婆婆夸过好几次跟陈文耀生得像的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以往年岁更小些,眉目还没张开,如今则已经稍具形状,她不管怎么看,都觉得这孩子与陈文耀生得并不相似。 陈文耀是年少探花,本就生得清俊,如今入官场几年,又得人赏识,这些时日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比之以往更盛几分。吴氏心甘情愿嫁给他,自然也图他的一张好脸。 而这孩子虽然也算得上清秀,眉眼的形状甚至鼻梁高度都与陈文耀并不相似。 没人提起时还好,现如今被明棠指出,吴氏回家的一路上脑中回荡的都是这些想法,上个香却把自己上的心烦意乱,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去查一查。 若是查出来果真雅云这个贱人是以假乱真,岂不是说明夫君真的有可能跟那些天阉一样,不能让女子受孕?那到时候她又该何去何从? 明棠自然无从知道吴氏的这些想法,若是知道了,以她现如今大可以隔岸观火的情形,自然是希望吴氏好好查一查。不知为何,按她对她的印象,总觉得若是真的查出了些什么,陈家会有很大的热闹可以看。 至于眼下,明棠正在为裴泽和净尘感到无语——这两人依依惜别了怕是有五分钟了,还是站在路口小声说话。 从台阶走到这里,两人走路的速度简直可以用挪动来形容,路边的蚂蚁都要比大家走得快了。偏偏两个人的神态举止都正常得很,明棠走几步回头一看,发现他们几乎还在原地时,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走得太快了,没有考虑到小朋友的身高。 难道说小朋友的友谊就是如此简单,互相摸过头就是好朋友了? 钟声响起,净尘回过神,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受师伯指派,去给香客引路,居然就偷闲了一上午,立时站不住了,匆匆跟裴泽摆手告别——这是他刚刚跟裴泽学的。 裴泽也不停挥手,目送小和尚的背影飞快消失。待钟声渐低,就听见明棠问他:“阿泽,我很好奇,樱桃核拿了这么久,有没有被你的手捂热呀?” 终于发现了自己手里还拿着聊天时产生的垃圾的裴泽:怎么办,感觉手心好像被浸湿了。 即便知道自己用帕子隔了好几层,裴泽还是立刻被想象激得浑身一震,立即小跑着往院落的方向回去。 难为他就走了一遍,居然记得每个拐弯处怎么走。跟在裴泽后面一路回了歇脚处的明棠不由有些羡慕: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兵家之人的天赋?她小时候可完全不是这样,是长大了才一点点学会怎么认路记路的,到现在有些复杂的地方还记不清楚。 已经洗干净手等在饭桌旁的裴泽毫无自己正在被人羡慕的自觉,看见明棠终于回来了,早就等不及了的他立刻开始分享今天的感受:“祖母,娘,你们知道吗,净尘早晨比我起得还早,而且没有头发,头皮会冷冷的。原来做和尚也这么辛苦,我再也不想当和尚了。” 他兀自兴致勃勃,明棠和裴夫人对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彼此的疑惑:阿泽什么时候还有过这个想法? 明棠不禁沉默:原来养孩子还有这样的风险,还好这风险出现的就跟它消失的一样莫名其妙。难道说这才是这次出行最大的意义? 第103章 自山中一路回京城, 车轮碾过门前的青石板发出“辘辘”的声响,不知谁家的树上已经爬上了破壳而出的蝉,在傍晚时分还未散的热气中发出嘹亮的蝉鸣, 叫得吴氏的心情越发烦躁。 下人们开了门,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驶进家门,吴氏带着人下了车, 看了眼身后抱着孩子的乳娘, 眉梢不禁又是一跳。 想了想, 没有直接回自己的住处, 而是去了婆婆陈太太住的院子。 陈太太显然对儿媳妇的到来十分惊讶, 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话毕意识到不对,才连忙补救:“上香回来了, 不知道菩萨怎么说?” 吴氏心中存着别的念头, 没了以往那种挑到不对就要讥讽几句的心情, 一边思索,一边漫不经心道:“菩萨灵不灵,还得过些时日才知道, 眼下怎么说得准?” 见婆婆的眼神已经飘向了身后她的好长孙, 不禁心下冷笑, 让乳娘把孩子放在陈太太身边。陈太太一把接过,将孩子抱在怀里, 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人都说养儿得儿,大哥儿养在你身边,你身子又不差, 且放宽心,早晚也能得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到时候也像他爹一样会读书, 养一二十年,考一个状元回来给你长脸。” 这样宽慰人的话陈太太可不常说,可惜今日吴氏心不在焉,丝毫没给到陈太太该有的反应,让她不禁有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郁闷。难道说拜菩萨的结果很不好?不然这儿媳妇虽然要比前面那个还要嘴上不饶人,平常可是最喜欢听人哄的,怎么也不会跟没听见一般。 吴氏却是想到了雅云,按说这女人当年跟陈文耀时间也不长。据陈文耀本人所说,不过两三次而已,本来也没有把她养作外宅的想法,只不过是她有了身孕,又碍于明四定然不会让她进门,才不得已养在了外面。 按理来说,如今已经又过去两三年了,她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吴氏可不相信她会想法子不生。 现如今她住在后面,离得这么近,有时候夫妻偶有争吵,或者她身上不舒服,陈文耀也会去后面睡一睡雅云。吴氏心里清楚得很,就是不管不问,觉得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思及此处,吴氏心中越发疑窦丛生,见陈太太还在逗着孩子说话,不免旁敲侧击道:“哥儿现在大了,倒不像小时候了,我看着越大越有些不像夫君了,不若夫君俊美。” 陈太太本能不悦,立刻反驳:“小孩子哪有什么俊美不俊美的?还没长开呢。”说着,仔细端详着他的五官,“你看这眉毛眼睛是有些不像文耀小时候,恍惚看着跟他那个姨娘倒是像的。” 说到后面,不免失望:“文耀小时候可是左邻右舍都夸赞的样貌,都说是仙童托生的,再没见过这样生得好的孩子。长大了脑子也灵光,会念书,才十几岁就成了进士老爷当了官儿。这孩子长得不若文耀好,以后念书像他就好了。” 吴氏以往唯一能跟陈太太聊得起来的话题就是听她讲陈文耀小时候的事,每每听着总觉得与有荣焉。今日再听,脑中却本能有些不屑——夫君小时候生得便是再好,以现在他的长相来看,小时候便称作仙童也未免太过夸张。裴家那个小的,京城里见过他的人恐怕也不少了,也没听说有人用这样的口气来形容他的,明明那才是个真正无可挑剔的俊秀孩子。 听见婆婆又提起那些说过不知几百次的话,皱着眉头听完,又换了个问法:“我听说这孩子不是足月生的,现在看着倒是健康得很,向来没病没灾的。” 陈太太这才如吴氏所想,露出了追忆的神色:“这孩子虽然不是足月出生,但的确生下来就康健,个子大,生得也齐整。原先说是他姨娘不当心摔了一跤等不急要生了,我还怕万一生产时候出什么事,好在菩萨保佑,一切平安。可见也是我们陈家有福气,先走了一个恶妇,转头就有了长孙,又有了你这么个比她强百倍的,转年你也生个一儿半女的,文耀再升了官,这日子慢慢就越来越好了。” 吴氏只注意到了前半段,心中正不知道该松一口气说“果然如此”好还是该怀疑是明四早就知道这些事,刻意拿来误导她,转头就听见婆婆又在憧憬将来的事,就有些腻歪,深觉跟这等人没什么好说的,还不如她自己回去想办法查一查的好。 就是这事也有三四年了,也不知还有没有痕迹。 打定主意,起身便要走:“我今日去山里走了一趟,累的不轻,就不陪您说话了,我先回去歇着了。大哥儿今天就睡您这里吧,我回头让人把他的东西送来。” 陈太太连连摆手:“去吧去吧,早些歇着,大哥儿的东西不用拿了,我这里都有。” 目送吴氏离去,心中不免嘀咕:以前可没这么容易累的,难不成是已经有了,自己没注意?偏巧她今天又是去的红螺寺,送子娘娘的道场。 想着想着,不由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要是我这媳妇真有了,等瓜熟蒂落,一定阖家去给送子娘娘还愿。 那头的吴氏一回到房里,却是立即叫来了陪嫁的嬷嬷,屏退所有人,低声把今天遇到明棠的事和她自己的想法全都说了,才低低道:“嬷嬷可得帮我想想办法,我一定得知道这大哥儿到底是不是大爷的种。若真是的话,还好说,我身子健康,没道理别人能怀得上我怀不上。要不是大爷的” 要不是陈文耀的,她竟然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嬷嬷毕竟年长,经的事多,虽然从她讲的第一句话开始就紧紧皱着眉头,还是勉强维持着心绪的平静,仔细听完了,替自家小姐盘算着:“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三四年了,总有痕迹,我现在还能走动,慢慢问着,总有法子得一些消息。便是真查不到什么确切的证据,大不了把那个雅云捉了,想法子诈一诈,要是她心里有鬼,总不至于一点痕迹都不露。” 又看了眼吴氏,继续道,“只是如果那孩子真是个野种,这事儿小姐不能先在姑爷跟前泄露出去,得回家跟夫人和老爷商量清楚日后的事,才好走下一步。” 吴氏这才点点头。 晚间待陈文耀回来,她如以往一般,上前迎接,却不知为何,看着他这张如往常一般文质彬彬的面孔,总有些提不起劲,趁着他换了衣裳去问候陈太太,自己好好整理了心情,才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夫妻二人说了会儿闲话,先后上了床,室内灯烛明亮,陈文耀倚在外侧,手中捧着一卷书看得入神。 吴氏最喜欢的便是他这副书生的模样,与她自幼接触的长辈与兄长们都不一样,不禁语带感慨:“难为夫君了,白日里忙于公务,晚间回来还能手不释卷。” 陈文耀将书一合,放在被上,自上而下看过去,刚好对上吴氏倾慕的神色,心中一软,语调也软下来:“没办法,楚王现下在户部观政,我又是经了王爷的示意被调进户部的,已经有人察觉我和王爷有往来。王爷眼下又比以往更引人瞩目,我总要更用功些,总不能因我之过让人认为王爷没有识人之明。” 事实上,因为有个现如今做了阁老的前岳父,不少人都私下嘲笑过他不知轻重,不该为了一个外室子得罪妻子也岳父,这些陈文耀也不是不知道。但日子总是要自己过的,与明棠夫妻三年,陈文耀从未觉得自己在她眼中有何特殊之处,无论他做什么,明棠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好像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她为了生活不得不拥有的摆设而已。 自然,表面上,她一切都做得合乎世间规范,妻子该做的明棠都做得很好。他在翰林院时常有同僚夸赞他的衣□□心,一看就知道家中妻子贤惠。但那种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影响她的步调的感觉,真的能把人逼疯。 他先前还期望过,等两人有了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算明棠再有自己的生活,有着两人血缘的孩子总会改变她的,总不可能还像之前一样。但不知是否是天意弄人,明棠竟然不可能有他的孩子。从大夫那里知道消息之后,他不知自己的失望有几分是因为他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有孩子,又有几分是因为明棠永远不可能跟他有更深层次的联系了。 是以他才一时心烦意乱,跟雅云有了不该有的关系,又有了不该有的孩子。 不是没想过明棠知道后可能会失望,可能会愤怒,但是他还是想看一看明棠的反应,只是没想到那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有了新的枕边人。陈文耀看得出来,吴氏对他有情意,生活中处处以他为重。而如今他又有了新的发展,在户部如鱼得水,再想起那些曾经嘲笑过他不知轻重的人时,只觉得路总是要自己走的,现在也没什么不好的么。 思绪万千之时,不免又与吴氏多说了几句,讲他如今在户部都做些什么,讲他跟同僚之间的往来,讲他现在有多被主官看好,又被多少人赞过年轻能任事。 这些事,吴氏隐约也是知道的。虽然对官场上的事不算太了解,但为官繁忙总比整日闲着要好。是以这些时日陈文耀常常很晚归家,今日她去上香,陈文耀也没空陪着,她都没有丝毫怨言。 而今天不知为何,陈文耀难得多说了些他在外面的事情,吴氏再看他面上可称为意气风发的表情时,却不自觉有 些走神了。 好在陈文耀兀自说的起兴,倒没发现吴氏听得不认真,只在留意到陈文耀说完了时道:“夫君近些日子辛苦了。” 陈文耀这才觉出不对,低头看了眼吴氏,见她面上表情淡淡,不似以往专注,略微思忖了一瞬,想起今天她是出门上香求子去了,不免觉得自己猜到了她为何有些心不在焉。他将书卷随手放到一旁,低下身,将吴氏揽入怀中,在她耳旁低声道:“你有时间有空闲去求菩萨给你一个孩子,不若多来求一求我,我们夫妻亲密,孩子总会有的。” 云收雨歇,吴氏轻轻抚着小腹,陈文耀见状,也不禁将手与她交叠在一起,宽慰地轻轻拍了拍。不得不说,妻子这种心心念念要给他诞下子嗣的表现很合他的心意,让他因公事繁忙而总有些放不开的心绪都更轻松了许多。 与他亲密躺在一处的吴氏却不如他所想那般,而是在犹豫了良久后,小声问道:“夫君,若是我数年都未能有孕” 陈文耀立刻打断,自认体贴:“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妻子。” 吴氏却不肯就这么停下:“夫君可愿意也寻个大夫跟我一起调理身体?”说不定猜测不成立,他是能让女子有孕的,只是苦读这些年伤了身体,需要进补。 被隐晦地指责,陈文耀立即勃然,当即就要指出自己是有子嗣的人,却在话出口前硬生生咽了下去,将吴氏搂得更紧:“不要多想,你想要我如何进补我就听你的就是了。只是找大夫这样的话不可再说,若让人知道了,为夫岂不让人耻笑?” 夫妻一夜同床异梦,醒来后一人去上朝,一人却是迫不及待将嬷嬷派了出去,又分派了银子给身边的侍女们,让她们去找这家里的老人打听消息。 一场小小的风波正在酝酿中,却因只涉及这一座小小的院子而很快在波及了整个京城有读书人家的浪涛中消隐无踪。天气越来越炎热,也意味着离今年的乡试越来越近了。 三年一度的考试,不知道有多少落榜数次的书生等着这次证明自己,无论后面会试能否有所斩获,有了举人功名身份之后便可以选官了,虽然职级不高,也算了却一桩人生大事。亦有不知道多少年少成名的年轻人等着一鸣惊人,让少年秀才变成少年举人。 而对于明瑕与明琢两人来说,他们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他们只是两个迫切盼着乡试快些到来,好结束这场漫长的折磨的可怜的无用书生。 自从知道两人私下里在担心到了考场上紧张,也不知祖父是怎么动了心思,同意了小姑姑那“模拟考试”的主意,真个让人在家里搭了两个跟贡院号房一模一样的房间,说是要让他们按照乡试的流程一个月模拟两次。 要知道,这考试可是分成三场,一场考个三日,一个月模拟两次,相当于整个月有大半时间要在那号房里度过了。明尚书可是管着礼部,对那贡院情形如何再清楚不过,明瑕和明琢在建好后偷偷去看过一次,回去就趁着还没开始模拟考试,在自己的床上好好躺了半晌。 以往再觉得家里管得严,不许睡高床软枕,现在再看,也比那劳什子号房好得多了。 明尚书却是难得兴致勃勃——他早说了今年家里有子孙要应考,他要避嫌,这次乡试的事是完全的一点没管。现在在家里折腾两个考生,倒让他找到了一点往年组织考试时候的兴致似的,下班后闲来无事,随手就出了七八套卷子,还亲自挑了两个伶俐的家仆,指点着他们学了贡院里的规矩,叫他们专管两位小少爷考试的流程。 待到一切准备好了,明尚书上朝前随手一抽,取出一套交给家下人,自己潇潇洒洒去宫中,留下两个考生经历过搜身后拎着备好的考箱进了考棚。 考完第一次,才在里面过了三天的两兄弟简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脱了层皮,还没休息好,转头又被拉进去开始第一场的第二次考试。 等这漫长的九天折磨过去,明瑕简直心有余悸:“还好家里自小让我们多运动,身体还算健康,不然这九天怕不是半条命都要丢了。” 明琢亦是如此,不过他向来跳脱,转瞬已经想到自己祖父和父亲伯父他们年轻时候也有过这样的经历,顿时向往道:“可惜不能亲见父亲刚考完时的狼狈情状。” 恰被听说了两人惨状过来看热闹的明棠听了个正着:“你父亲考完出来依旧风度翩翩,可比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强多了,我怕你真看见了,忍不住羞死。” 明琢无法接受:“父亲分明平常都不愿多走两步路的!”他上次还偷偷观察到父亲的肚子上都有赘肉了。 “那是中了进士当了官之后的事了。”明棠好笑道,“三哥没中进士前可是勤勉得很,骑术比二哥要好许多,是当了官又娶妻生子之后慢慢稳重起来的。” 明琢只得接受现实,继续长吁短叹。明瑕毕竟要比他稳重些,支着耳朵偷偷听完了叔父的八卦,朝明棠道谢,谢她提的这主意,让他们兄弟二人得以在考试前提前有了点底。 明棠摆摆手:“真要谢我的话,还是跟阿琢一样,摆出一出备受摧残的模样让我看看热闹,你这样让人多没有成就感,不好玩儿了。” 这话刚一说完,明瑕还没什么反应,明琢却是立刻正经起来了,起身后身板挺得笔直,一副平常用来唬人的翩翩少年样:“姑姑今天到来,琢有失远迎。不知道泽弟有没有一起来?怎么不见他?听说他也入学开蒙了,不知道现在念得哪本书?” 明棠本就是来喊他们过去的,一边笑,一边道:“阿泽跟小三儿玩儿呢,今天长姐带着小六两过来了,现在母亲那里正热闹呢,就差你们两个了。” 明夫人那里果然热闹得不成样子,裴泽、章敦两个年纪差不多的正在一旁不知嘀咕些什么,明芍坐在明夫人对面,明琬坐在两人身边的小凳上陪着说话,一面还紧张地看着地上的小六两。小六两则任事不知,只是摆弄着手指,间或被乳娘用玩具逗弄着往前爬两步,拿到手后笑得满面灿烂。 见备考二人组过来了,又是一阵热闹。 明芍丰腴了不少,或许因带孩子的缘故,身上总有股淡淡让人安心的气味,明棠硬挤在她身旁后便忍不住将脸贴在了她的肩膀上,依偎着长姐,跟明夫人三人说着话。 自从两个儿子带着儿媳妇外放出了京城,家里虽然也留下了几个年长的孙辈,但一来要念书,二来又难免稳重些,明夫人这里已经鲜少热闹到这种程度,一时之间竟有觉得有些过于喧闹,不由扶了扶额。 谁知这动作又被明棠看见,刻意“不满”道:“母亲这是嫌我们吵么?” 明夫人可不会被她拿住:“可不就是嫌你吵,这些日子为着折腾这两个要考试的,你不知道你父亲半夜都在想着怎么给他们出题,他们还没进考房,先把我烦得要命。” 明芍搂住明棠肩膀:“幼娘小时候就喜欢搞这些,却没想过父亲现下也是这样的脾气,可见人说‘老小孩’,还是有道理的。” 明夫人摇摇头:“他是少了一桩要他管的事,浑身不自在,所以一听就闲不住了。也罢,总归不是折腾的我,就随他们去吧。” 被“折腾”的两人只好苦笑,却不知道那边一直嘀嘀咕咕的章敦和裴泽又想出了别的新花样—— 章敦家里人口多,又都是以读书和考科举当官为主要目标的,不知听过多少有关考试的小故事,裴泽又是个惯会联想和举一反三的,一听章敦说之前家里有人去考试时遇到失火,就开始思考要是明家的两个表哥考试时候也失火了可该怎么好。 再进一步,要是突然下大雨了怎么办?考着试下雪了可该怎么好?哦,听说是秋天考试,那应该不会下雪。 总之就是万一有突发状况了怎么办?两个小的越想越是担忧,又想到反正家里在搞什么模拟,一听就是让他们提前学一学考场上怎么应对,待到明尚书下衙回了家,两人趁大家不备,悄悄凑到明尚书跟前一说,听得明尚书直呼“我怎么没想到这些!”。 转头就给两人加了别的项目。 以至于到了七月份,明棠再见两兄弟时,只觉得他们浑身气质都变得沉稳了许多,目光中颇有一些生无可恋,提起考试时倒不似以往那般又是害怕又是期待了,只剩下了迫不及待——明尚书说了,考试前半个月就把模拟停了,让他们一方面歇一歇脑子,一方面好好养养精神。 明琢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姑姑,我敢说我们俩是全京城最盼着乡试的两个人了。”不管能不能考上,总之先把这惨无人道的折磨结束掉吧。 甚至他考试的决心和动力都变强了,一想到要是这次没能中举,三年后可能还要再来一次这种折磨,他就不寒而栗,连看书都变得更有劲儿了。 就在他们迫切的期盼中,乡试如约而至,兄弟二人迈着淡然无比的步伐排着队进了考场。那给人搜身时候习惯成自然的态度几乎要让人疑心这是两个来考过数次的老秀才,定睛一看才能发现这两人竟是难得的青春年少。 两人就在其他人的目光中淡定的进场又出场,就这么在一场又一场的考试中活成了一道靓丽无比的风景线。凡是今年家中有人应考的几乎都留意到了这两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羡慕着不知是哪一家教养出来的子弟,竟然是这样天生的心理素质好,这样的大场面还镇定自若。 待到放榜日,明棠特意去陪明夫人一起等消息时,才从明夫人口中知道了这一段笑谈:“你不知道,他们上车回家时,还有人硬拉着车夫问哪一家的子弟,若是还没有婚配,家中有小女可为良配。” “向来只听说有榜下捉婿的,没听说刚考完就被人看上的,看来有眼光的人还是多。” 明夫人淡淡轻哼一声:“别人又不傻,这个年纪就去考乡试,身上衣料又不错,一看就知道家里不差,生得又俊秀,便是没考上,攀个亲事也不算辱没了。” 别看明夫人平常不显,心里其实一直觉得满京城也没有比他们家的孩子更好的了。她的两儿两女就不说了,长女稳重大方,次子三子向来是旁人眼中的青年才俊,小女儿虽然跳脱,也是个有主意的,现在一个个都是幸福美满。 至于第三代,也没有一个差的,现在更是有两个小小年纪就去考举人试的,不管能不能中,反正在一群老中青里扎眼得很。 话虽如此,闲话过后,等人看榜回来时,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直到一个腿脚最快的抢先所有人一步,大声说着“两位公子都榜上有名”后才结结实实松了口气,恢复了以往的有条不紊。 看得明棠不禁一乐:“我看父亲也该给您也模拟一下,每次给他们两个看完文章,大致给个排名,好让您提前适应一下放榜的感觉。” 明夫人哭笑不得:“你真个是再改不了这促狭脾气了,哪有人这么编排父母的?以后再不许了。” 明棠拱手:“遵命遵命,举人祖母。” 随即在渐渐响起的鞭炮声中得到明夫人明显忍不住笑意的一撇,心下颇觉可乐。母亲真该拿个镜子看看她现在的模样,真是毫无威慑力可言。 第104章 年年放榜日, 总有人早早挤在贡院外头等着看了榜后去找榜上有名的人家报喜信领赏银。乡试桂榜虽然不似会试金榜一般引人瞩目,等着送喜信儿的人却不挑这个,反正不管是什么考试, 消息送到了, 总有份银钱拿,不管多少都是意外收入么。 更有那心思灵巧的, 提前打听了此次去参加乡试的都有哪家的子弟, 专门记住几个官高爵显抑或是家资颇丰的, 放榜后就先找那几个名字, 若瞧见人考上了, 立马就走,再不看别人的。 似明瑕和明琢两兄弟, 也因为有个阁老祖父, 被不少人暗暗记了下来。等看了榜, 知道了这兄弟两个竟都榜上有名,那报信儿人的那份急切就别提了,明家自己派去看榜的人都跑得没他们快。 报喜信儿的把两人的名次对明家的门房一说, 就安心等在门前。果然不过片刻, 就有人带着红封, 又抬了两框专门兑了的铜钱过来,先后给送信的和看热闹的路人们散了喜气。 被家里人围着道喜的兄弟两个自然也欢喜, 欢喜中却又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哭笑不得—— “便是再高一名也好啊,现下我成了孙山了。”明琢颇为郁闷。 他郁闷的也不止此处:两兄弟一同应考,堂兄只比他大一岁, 却是拿了个二十八名的好成绩,他就落到了最后一名,险些没考中。等家里给父母送的信到了, 还不知道父母要怎么失望呢。 孩子中了是喜事,明夫人可不愿他如此自贬,立时制止道:“那又如何?这又不似殿试一般还分什么二榜三榜,只要榜上有名,就是堂堂正正的举人。你自己先看低了自己,迟些还怎么跟同年相处呢?” 明棠亦笑:“你只想着若是高一点点就好了,不知道有人比你想得更厉害呢,快收了你这得了便宜卖乖的嘴脸吧!” 不分排名的考试,只要考中了就是好的。要明棠说,他这是再经济适用不过了。反正眼下年纪还小,名次又是这样的情况,按明棠估计,自家父亲定然是不会让这兄弟两个参加明年春闱的,错过明年,下一次就又要三年了,到那时谁还管明琢的举人试考了第几名? 明琢只是一时没转过来,听了两人的劝解,也就反应过来,心道还好是中了,就算排名不好看,总比兄弟二人同时考试,兄长中了他却落榜好些。“孙山”又如何,也总比名落孙山要好得多。 他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开始欢喜,就恢复本性开始“胡闹”,等两人相识的同窗得了消息上门来恭喜时,他已是兴之所至,灌了几盏淡酒下去。 好在是他从小就好偷大人酒喝,偷偷摸摸练就了一身好酒量,此时丝毫不觉得有醉意,并不耽误出去与人交际。 放榜向来是大事,也是喜事,不少心中有底的才子们都会提前在贡院附近的酒楼里坐了,等人来报。等人报完信散了喜气,正好顺势跟其他同样在等候消息的书生们相交一番,待明年会试放榜,若是结识的人进士及第,这就是提前打好的交情,足可趁势更进一步。 明瑕与明琢二人一则是年纪小,毕竟引人注目些。二则是考完回来就默了文章给明尚书看,对方却只是说了两句模棱两可的话,闹得兄弟二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自己这文章到底如何,祖父不说准话,难不成是因为太差了不愿打击他们?也毕竟是年轻人,有些脸皮薄,怕早早等在外面,等了一日都等不到报喜的人,显得他们面上不好看。 而现下不论如何,都是板上钉钉的举人了,二人自然把那些担心抛之脑后,一听有同窗来访,兼之要让他们出门请客,立时就想答应,见明夫人不反对,连忙换了衣裳出去了。 他们兄弟二人都是一般的人品俊秀,又兼之一看就是少年,这样的日子满面春风地被人簇拥着出门,旁人稍一打听或猜测就知道这是桂榜有名,要出门庆贺了,一路上不知得了多少人艳羡的目光。 大抵考中了的人思路都是相同的,酒楼几乎被三五成群的书生们填满了。这一对年轻举人刚一进门,在一众老中青中不知有多显眼,没多久就落到了不知多少人眼中。 相处过后,又发觉他们为兄的斯文稳重,风度翩翩,为弟的活泼爱笑,又不失分寸。稍一打听名次,就知道了明瑕排名不错,再看他果然是言之有物;而明琢虽落到了孙山上,却丝毫不因这名次而尴尬,言语交谈间十分豁达,令许多人暗自钦佩,越发想结交一番。 结交了不知多少同年,时至黄昏两人才告别众人回了家,从前也有过这一遭的明尚书见状,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便也不多管教,使人仔细照看着两人,便目送着他们告退。 发榜次日便是鹿鸣宴,明瑕明琢二人正经的京城考生,自然要去参加。晨起换了新衣,结伴去了顺天府里。 两人从出生到现在,大半时日都是在京城度过,顺天府衙门的位置再清楚不过,进去却还是头一回,只觉得新鲜。举目四望都是穿着新衣,精神百倍的新举人们,还颇有几个是昨日一起喝过酒的。趁宴还未开,悄悄站在一处小声说笑几句,更觉亲近。 鹿鸣宴是新举人们的场合,却不是只有他们参加。在考场里关了近一个月的阅卷官们好容易平平安安结束了这一桩大事,久违的假期是要有的,这一荣耀的场合也是必然要来参加的。 ——便不说来亲眼看看自己选出来的考卷背后的举子是个什么样人了,鹿鸣宴上好酒好菜不少,他们被关了那么久,少不得要来吃上一顿。 不一时开了宴,明瑕明琢按榜上次序一个坐在了靠前的位置,一个则是稳稳坐在了最后,静静听着上头府尹讲话。 好容易等到他发言结束,又是主考官、同考官一个个起身,明琢早先虽然知道流程,却没料到这一发言环节如此冗长,满以为鹿鸣宴就是来吃饭的,以至于出门前没提前垫一下。此时他坐在最后面,闻着桌案上的菜香,简直是又困又饿,仗着估计没人看得见,低下头重重揉了把脸,方才好了些。 直到混在众人中唱完了鹿鸣,音乐渐歇,上头府尹一声开宴,明琢立刻拿起筷子就开始吃。再看座次最前的解元、经魁等人吃个饭都不安生,被上头的大人们叫起来作诗,明琢那心里的激动就别提了,立时就在心里许愿等他春闱时也不上不下取个二榜最后一名就行了,只要身份拿到了,排行完全不重要么,反正他也不是那能得一甲的料子。 然而他心安理得混吃混喝,大人们却不会忘了这一对少年的举人,阁老家的孙子,问候过前面的尖子生们,还特意点了两人的名,要跟他们说话。 跟朝廷官员们说话又是他们自来就不怕且习惯的事了——从小到大家里的亲朋故旧们当官的不少不说,他们还有个姑父是下一任的定国公呢。 大人们自然也不是为了为难他们,毕竟这还是自己点出来的门生,好歹也算有一番座师之谊。再者说,能来做这个考官的,本身跟礼部自然也有扯不开的关系,想见一见礼部尚书家里这一对小少年,也是应有之义。 闻名不如见面,见了面,更觉心里不足:怎么同样是当了进士选了官,虽说官位不如明尚书,可他们也算是满腹经纶,在家教育后辈的时间也算不上短了,自家的孩子怎就没有这样争气的? 明瑕因此颇觉奇怪:这几位大人说话时的口吻怪奇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一个小小举人竟能让这些大人们艳羡不已了。 明琢倒是丝毫没有察觉,还因为大人们赞他“年少英才”“是本次春闱最年轻的举人”而不自觉喜上眉梢,心情颇为愉快。要么说这些人能当官还能来监考呢!多么会夸人啊。他自己只觉得自己比兄长只小一岁,名次却差得远,却没想到他还占了个最年轻呢! 两人心情各不相同,答问时却是都轻松愉快,反正都是些再稀松平常不过的问话,两人注意着语气,恭敬不失风度地迅速跟几位大人们对话过,就返回位子上继续用餐。 然而毕竟是有这一遭,也叫那些还不认识他们兄弟两个的不由得留意了一番,待鹿鸣宴散,立时便又有交游广阔的遍邀了众举人们再去一叙同年之情,明氏二人自然又是重中之重了。 自然,有看重他们出身名门不摆架子,自身又有才学,真心想与之相交的,也有因他们出身名门而情不自禁心生疑窦的:他们两个就真的有那样的才华,才十几岁就双双榜上有名,一个还高高的排在前面?偏生他们家中还有个正分管着礼部的阁老祖父,即便心中清楚定然按制回避了,也不由得往阴谋论的方向走。 有人只是心中想想便罢,有人却是一不当心就说了出来,话中直指他们是因家中的缘故才侥幸得中,立时便教气氛一冷,亦有人连忙上前阻拦,防止那人再不当心说出些更意有所指的话来。 明瑕微皱眉头,却仿似察觉不到他言外之意似的,正襟危坐道:“兄台说得正是。我兄弟二人侥幸投身家门,方能自幼得名师教导,又能不为琐事所累,专心读书,方才能有这样的成绩,这没什么可遮掩的。如今得了举人身份,往后若能投身朝廷,也当努力让更多人有机会得家中托举,有机会读书赴考,方能报效君恩,不负这些年家中在我二人身上投入的精力。” 明琢却是嘻嘻一笑,已揽了那人的肩膀,刻意做出一副神秘的语调:“我不像兄长似的会说大道理,不过这次侥幸没有名落孙山,也的确是有家里的缘故。” 听得一群人心里一惊:难不成还真有什么内幕? 明瑕却是已经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不由微微偏头,不忍看众人的表情。 明琢已继续道:“我和兄长头次应考,原本也心中慌乱得紧,生怕原本有能耐写出好文章,考场上却头脑空白。家中姑姑知道了,就建议我们在家里模拟着考上几次。我和兄长可是提前两个月就在自家自己考试玩儿了,到了考场上自然觉得稀松平常,该怎么做文章就怎么做文章。” 话毕,感叹似地拖长了声音,手上力气也更大了些,“还真是全靠家里,要不然哪有闲功夫在家里盖两间号房折折腾着让我们考试。” 他虽没明说,听懂他话里意思的众举人已经是脸都发白了,这样的折磨三年来一次都够受了。就这样,考完出来还像要死了似的,这兄弟二人竟是提前在家中号房那样的地方适应环境,家里人也真舍得这样折腾这一对小少年。 身体稍差些的更是满面惊魂未定,失声道:“提前两个月就开始在号房里答卷,难为你们还能去考试。若是我,怕是半条命都没了。” 说着说着,不知是谁提议,去明家瞻仰一下两人蹲了一个多月的号房,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去了明家。见那号房果真跟贡院里的差不离,甚至房顶还要更破旧些,看两人的眼神都不由自主更敬仰了些。 ——能在这种地方时不时考一场试,还看着这样有气色,又有个朝中名将的姑父。这两兄弟怕不是年纪虽小,早已成了颇有气力的汉子,真要惹急了动起手来,他们都要担心一下自己够不够人家一拳锤的。 早先意有所指的人早偷偷躲到了人群后面,不再随便质疑,他自问自己虽用功,也是不愿自己提前在家里搞个号房考试折磨自己的。而面对着明瑕明琢现身说法且热情推销的模拟考论,更多的人则是不由自主思考起了可行性。 他们虽然考过了,但家中总有还没考乡试的子弟嘛,拿去折磨,不,拿去帮他们好好发挥早日得中功名,也不失为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 眼见着众人已经开始各自思索家中哪个子弟需要这样的场外援助,明瑕微微一笑,提醒道:“兄台们不妨自己也试试,别忘了明年还有会试。虽说兄们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性子,这样重大的场合,也还是要更努力增添一分半分的把握才好。” 不等他们思索,明琢立时补充:“会试向来在三月,离现在也不过是半年多的功夫。我们每日夜间要休息,每日又要洗漱用饭,诸多琐事,算下来一日十二个时辰已是一半都无了。中间又有年节,总不好独自躲在屋中看书,自然又要扣掉一些时间” 听得一群人,尤其是明年要下场的人不由得冷汗涔涔,深觉每一刻光阴都紧迫。 方才还在想着用模拟考试这种新鲜花样儿教育家中子弟的书生们则是陷入左右为难的窘境:若是只给家中人用,难免显得这法子不靠谱,不然为何自己不跟着一起?若是自己也用,又着实下不定狠心自己想法子折磨自己。 好好一场鹿鸣宴后交流感情的聚会不知不觉就成了一群人聚众自己吓自己的沉思会,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反应过来,嚷嚷着要不醉不归,好好消一消被明年会试吓到的紧张与焦虑,才把气氛重新扭转回来。 作为一唱一和恐吓住众人的“罪魁”,明瑕与明琢自然是逃不掉的,虽则年纪小,也被硬劝着喝了不少酒,回到家时已经是醉意浓浓。 待到隔日两人完全清醒,已经是日上三竿。 知道两人昨天累着了,恰又是个休沐日,明尚书等到下午才将两人叫到书房,将他们默出来的文章又细细讲了一遍,分析何处用笔精到,何处又有些欠缺。末了,摸着下颌一缕长须,淡笑道:“你二人毕竟年岁尚轻,未经世情,虽说有名师教导,经义也读得熟练,但文章中缺少一股发自内心的‘气’,所以显得不够火候。” 对明琢道,“你兄长比你稍好些,兴许是平日里留意过家事的缘故,多少还知道些这些东西,所以文章便不那么空洞。你便稍有些想当然了,好在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见得多些就能改过来了。” 见两人都敛容听着,明尚书微微点头,接下来说得话却让两人有些猝不及防:“本朝文风素来南方为盛,你们在顺天府虽则桂榜有名,但明年便去了春闱,明瑕虽有可能榜上有名,怕是也要落到三榜,明琢就更不用说了。我的意思,你们明年都暂且不要去,再等一科也无妨,左右年岁不大。趁这时间,多在各地走走,见识一下风土人情,识些世事,跟在你们父亲身边,各自做些杂事,过两年等他们回京时,一道回来,再安心读两年书以备会试。” 咋闻此时,明瑕二人自然大为惊讶,更多地却是对祖父这么早就提及要他们出门游历。 明尚书自从自己官位越来越高,向来看重后代培养,怕自己的子孙因为沉溺于富贵而一事无成,从他们幼时起就有意教导过稼樯之事,也曾经提过要让他们出门游历。 但毕竟是刚放了榜不久,这时候被祖父“赶出家门”,中秋节时恐怕人还在外地呢。 然而明尚书用的是不容质疑的语气,两人自然也不敢说“让我们在家里过个节再出门”这样的话,只得应下后回去思索路上该带些什么。 明尚书要把两个半大的孩子放出家门,自然也不会让他们就这么出门去。不仅亲自挑了家里伶俐忠实的老人,还修书一封从明棠那里借了两个武艺上佳的护卫。 明棠从知道两兄弟的排名就猜到这俩人可能要出门游历去了,接到明尚书的信件会心一笑,弹了弹信纸,心道果然是父亲的风格。 她在裴家现下也算是当半个家的人,护卫们知道世子夫人要挑两个护卫去保护她即将出远门的娘家侄子,不知道有多积极,负责挑人的红缨都有些被这股热情惊到。 但要去的地方是明棠两个兄长为官之地,一路上都是太平地界,又是要跟着两个年岁不大的小公子,武艺虽然重要,却不能单纯以此决定,还要看其阅历。红缨头一回领了这样的任务,听了明棠的嘱咐,还有些拿不定主意,仔仔细细选了人,带去给明棠过了目,见她点了头,方才放下心。 人选既定,隔日明棠就连人带马一起送去了明府。明夫人知道晚辈要远行,虽不舍,也知道对孩子们有好处,一边不舍,一边主持着给他们整理行装。 见到了明棠派人送来的护卫才知道丈夫已经给女儿写了信,连人都选好了,心绪不禁更是难平,抓住机会便要拐弯抹角地讽刺丈夫两句。 明尚书一把年纪,被老妻责怪“事先不与我商量,是怕我知道了阻拦?既如此怎么不从头到尾瞒着我?也太小看人。”,解释了说是怕明棠为难,选人太慢也没得到妻子的理解,也只好把之当做清风拂面,权当做自己没听见。 临近出门的日期,明尚书心中也有些不舍,下班回家后只要想到些什么,就把两个孙子叫过来嘱咐一通。他自己不觉,明瑕与明琢却是私下偷偷达成共识:祖父看来真是年纪有些大了,也沾染了老人们的习惯,记性不好,又喜欢一件事分成几次来说。自此在明尚书跟前越发听话,不管他说什么都摆出一副仔细听了然后记在心里的姿态,也好宽慰长辈,让其放心。 明尚书果然深觉安慰,白日里去办公的劲头都更足了,看同为阁老的几位同僚时表面不显,内心深处颇觉得还是自己有福气。虽然入阁时间不长,资历没他们深,议事时也偶尔要有所让步,但公事之外,他的后代可是比这些人的要强多了。 这天朝会散了,他照旧回自己在宫里办公的地点处理事务,正凝神,在他对面的钱尚书却突然不请自来,不由分说便将他手中的折子按下去,满面笑意道:“你怎么还在看这些东西?圣上方才召集阁臣议事,你还不赶紧起身?” 他们同用一座小院,见得多了,比明尚书刚入阁时自然要熟悉很多,任由钱尚书动手,明尚书也不恼,顺势把折子合起来放好,疑惑道:“圣上召人议事?我这里还没得到消息。” 说着起身,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门。 钱尚书这才反应过来似的,一拍脑门:“我方才寻俞老有事相商,是在他那里听到消息的,想必是汪内侍先去别人那里了,故此你才不知道。” 明尚书越发疑惑,未及发问,已经迎面看见了汪伸。 汪伸亦是满面笑意,见面先朝两位阁老深深行礼,知道他们自然会互通消息,此处没他说话的份儿,便也不多说,转身便引路前往御书房。 身后钱尚书果真已经开始告知一头雾水的明尚书:“方才陕西那边八百里加急送来了战报,托俞老的福,我却是先看见的那个。——鞑靼三王子集齐三万兵马绕道欲取渭南,却不料裴世子洒出的斥候早得了消息,便中了他的埋伏,又有榆林万总兵从后夹击掠战,两部合力,不仅击溃了其兵马,裴世子还生擒了那三王子。明大人,你得了一个好女婿啊!” 明尚书听着,又是惊讶,眉宇间又不自觉带了一丝喜气,行走的步伐都快了些许,深深为裴钺高兴的同时,心中已经开始寻找过往案例,以备着在皇帝提出什么想法时能及时提出章程。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御书房。 阁臣们果然已经集聚此处,明尚书也是在这里重新看了一遍战报,才知道了更多内情。 重臣们默默看着战报想象着当时的情况,还有余力感慨一下裴钺不知从哪招的这人写的折子,上来便先自陈罪过:没有在战事刚起时向京城报信实在是因为战机不可贻误,况且当时还在战中,怕战报被敌人截获走露消息,这才在告一段落后才令人传信。 明尚书一看这一段,便在心中默念一句裴钺滑头。照着战报中所写,离双方交战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算上送信的功夫,才一个月出头,已经有如此大捷,就这样还要先请罪,当真是不给人一丝挑毛病的机会。 接着往下看便是战报,亦是深谙向上报告该有的策略,报告里该简略的简略,该详实的详实,让看了一天折子,苦于在各种辞藻中寻找真实情况的阁老们觉得如同在三伏天喝了碗冰水似的,怎么看怎么顺畅,如同看了一封文笔上佳的战事小说似的,看完便知道这场仗到底是如何打赢的,甚至有种自己上也能亲自指挥大军作战的错觉。 待看完详细战报,就更能理解陛下为何这样急切,丝毫不掩饰对裴钺的满意之情,那边战事恐怕还在扫尾,这边已经迫不及待召集内阁集议嘉奖之事。确切地说,对裴钺的嘉奖之事,谁让众人一看便知此战首功在于裴钺呢? ——虽没人敢往陛下身上扯,但去岁边境生乱,丢了大人的将领还是个得过陛下赞赏的,跟陛下见面多些的都能察觉到他从那以后心中总有些不舒服。 如今出了裴钺这个出身名门,之前还没当过差就被安排到金吾卫,又备受看重,可以说是从头到尾一手被陛下提拔起来,偏又这样争气的将领,就好像他之前疑似有识人不明情况的阴影被一扫而空,陛下又成了那个能够慧眼识英才,不拘一格提拔人的陛下。 想到此处,又明知正管这些的礼部尚书是裴钺的岳父,都有人开始担忧陛下会不会在情绪激荡和明尚书不阻拦之下一股脑给出些不合规矩的封赏。 事实证明,皇帝虽然情绪激动,对裴钺亦是欣赏之情满溢,但也还没有到了头脑被冲昏的地步,见众人看了战报,了解了情况,哈哈一笑,指着明尚书道:“裴钺立下这样大功,又生擒了鞑靼的三王子,朕已决意让他回京献俘,这仪式就由你来操办吧,翻翻以往的规矩,可不要太简陋了,有失朝廷体面。” 明尚书微微躬身:“太祖时也曾有大将回京献俘,仪式如何礼部还留存有记档,臣就命人参照那时规制,定然不负圣上所托。” 皇帝点点头:“太祖时国朝刚立,各方面都不富裕,参照规制就罢了,若有以此时眼光看着太寒酸的东西,你就自己斟酌着改了吧。” 明尚书再度躬身领命。 一旁等候着的几位尚书不由侧目,户部钱尚书更是不由暗道:就是因为国朝初立时不富裕,又有打了胜仗安抚民心的需求,那献俘仪式除了用的东西不算太好,各项礼仪恐怕都是顶格或者接近顶格的了。这又得了能自行改用品的允许,那场面还不得被搞得盛大无比? 看来圣上还是对裴家人信任有加啊。倒是现下的定国公,可怜得很,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个透明人,竟没一个人想到他似的。 做给世人看彰显国力的仪式商议结束,紧接着就是对裴钺个人的封赏事宜,耳边听着同僚们的提议及圣上的答复,钱尚书不由无语:这半晌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到定国公半个字,这还是裴钺的亲生父亲呢。 刚想到此处,就听得有人提及定国公,他不由凝神细听片刻,随即愕然:这话说得再委婉,也挡不住话里的意思是定国公毕竟年事已高,现如今也早已不理世事,不如让他趁早让爵给儿子,再给嫡长孙封一个世子。听闻裴钺对他这兄长的遗腹子向来看重,早些给了世子位,也能表示一下朝廷对裴钺的安抚与看重。 一向为人方正的刑部章尚书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效果可算是震惊了一圈人。他毕竟跟明尚书是亲家,跟裴钺也算是拐弯抹角的能扯上些关系,说出这种话,对钱尚书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最让他暗自摇头的还是居然没有人立即提出反对。 难不成大家就真的这么想给裴钺封赏加满? 好在关键时刻,还是皇帝稳得住,到底没有同意章尚书的提议:“裴钺毕竟还年轻,这岁数袭了爵,听着跟平白涨了一辈似的,不妥。历来封妻荫子,他母亲和妻子自有诰命,不需再加封赏,倒是他那个小侄子一向是当儿子养的,荫到他身上也说得过去。还有榆林的封赏,你们回头拿个章程过来我看看。” 这时节信息交流再不便利,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的战报一到,几乎是内阁集议刚散不久,京中消息灵通的人家就得知了边关大胜的消息,此战首功在裴钺的事更是被不少人暗暗点明。 明尚书自然得知女儿担心,因战报都已送到了,不日裴钺就将进京献俘,派人来送消息时便着意说得详细了些,明棠得了消息,却是一阵愕然,几乎立刻制止那人再说,起身带着他去寻了裴夫人。 明棠鲜少有这样焦急外露的神态,何况身后还跟了个陌生的男子,又是一路往内宅去,一路上路过的侍女们避让之余都有些愕然,不由猜测是出了什么事。 裴夫人一瞬就猜到怕是有裴钺的消息,见明棠虽然焦急,但是并无忧虑,才放下心,和明棠坐在一处,听来人慢慢复述明尚书的话。 两人此前便已担心过边关战事再起,裴钺身临前线,刀枪无眼之下可能受到伤害,却因鞭长莫及,除了隔段时间使人往西安走一趟之外没有其他事可做。而半月前两人还曾收到过裴钺的家书,信中口吻一如往常,现下回想,恐怕他那时就已在作战之中,或者有了交战的计划,不过是为了让两人安心。 两人此时听着听着,想到裴钺的上一封家书,不由对视一眼,裴夫人竟有些恼了:“他便这么不放心我们,自己孤身在外,还要费心安抚我们?” 然而到底是已经过去的事,裴夫人也只好轻轻叹一口气,心中对次子的疼惜之情更甚,见儿媳明棠亦是面无喜色,握了握她的手,问那人道:“信报上可有提及裴世子有无受伤?” 他稍一回想,确认明尚书的确没提过有关的内容,摇摇头,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中回道:“没有提及。不过老爷说了,陛下要办献俘仪式,世子那里战事收尾后恐怕就会启程回京,最晚也不会超过一个月就要回京城了。” 两人不由同时长长松了口气,喜色渐渐漫了上来,明棠竟不自觉双手合十,念了个佛,笑容止不住地洋溢在眉梢眼角,偏头与裴夫人商量:“母亲,改日我们去红螺寺还愿吧?” 虽说她那天抽出来的不算什么好签,但这不是还有抽出了上上签的裴夫人和裴泽吗?再者说,明棠一向心情好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花点钱,如今牵挂了整整半年多的事总算暂时有了结局,又很快要迎来回京的裴钺,明棠现下的心情简直是狂风中的风筝,若没有线牵着,早就飞远了。 裴夫人想到要迎来出征后平安归来的孩子,亦是心情激荡,听明棠如此说,先是连连点头,见送信的人还没走,强自抑制住失态,抹了把脸,笑道:“那日见你情绪平静,我还道你不大信这些,所以没什么反应呢,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明棠不禁赧然,挽了裴夫人手臂,低声道:“不怕母亲笑话,我是知道阿钺不仅无事,还立下功劳,不日就将回来,心里实在太高兴了,不找个由头宣泄一下,怕按捺不住心情。” 裴夫人不禁莞尔,仔细思索,却也觉得有同样感受——实在有过一次心碎的经历,又忧心了这么久,如今只要知道孩子平安,心中情绪便如同潮水一般,若不宣泄出去,裴夫人的确觉得有些难耐。 翌日二人同去红螺寺,拜过药师佛,还愿时,明棠看着裴夫人出手的数额,不禁一笑:看来母亲虽然表面上稳重非凡,只有一点点失态,心里却也是激动得很,这数目比她这个打定主意今天多捐点钱的还要多了。 看着两笔堪称巨额的香油钱,知客僧人圆法摸了摸圆圆的后脑勺,笑得脸上皱纹爬了满面,好歹他还记得要端着僧人不沾世俗的风范,轻咳一声后,深深一礼,郑重承诺会用这笔钱为药师佛重塑金身。只在两人临走时,又端出了满满一托盘各色开过光的物件儿让两人任意挑选。 目送着这两位一看就是喜不自禁、脚步轻快的贵夫人离去的身影,圆法回身,招手把不知何时跟在了后面的净尘叫过来,随手摸了摸这孩子的头,颇觉手感不错。 随即想到那两位夫人过来时还记得问一句这个不知哪里投了裴小世子缘分的小和尚,颇觉世间事因缘际会,奇妙得很。一个小公子偏偏跟个小和尚有了交际,又譬如说,谁能想到他们这个一向以求子闻名的寺庙,有朝一日竟然是药师佛先被信众重塑了金身? 第105章 战事已毕, 鞑靼大势已去,裴钺不用再担心战况反复,便就不再阻拦消息往来。从战报到京那一日起, 几乎每一日都有来自陕西的消息随着往来的行人一点点传出来, 慢慢引动着整个京城的气氛。 裴家的亲朋故旧得知裴钺立下功劳,过段时间还会回京献俘, 虽然裴钺不在家, 还是有许多人上门祝贺。好在大家体谅无人可以招待, 男客大多都是略坐一坐便离开, 只有亲近些的女客能让裴夫人和明棠亲自出面招待。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明棠虽然繁忙,却不觉得疲累, 算着裴钺还有多长时间回京, 还有心思陪亦是兴奋异常的裴泽胡闹。 裴泽岁数虽小, 上了这许久的武课,拿着特制的能拉开的小弓箭,也能有模有样的张弓射上几箭。他又是个喜欢人陪着的, 知道叔叔射术卓绝, 自己每天加练不说, 还软磨硬泡,硬要明棠去看他练习。后来想起明棠在猎场时也被人赞过射术, 又要明棠也下场跟他一起练习。 明棠才不愿弄得胳膊酸痛,光明正大让人把□□拿来,上了弦, 轻松一扣便是一道流光闪过。 裴泽抗议未果,只能悻悻放弃,自顾自加班加点, 想着等裴钺回来了,定要跟叔叔一起去打猎,到时候也要露一手。 裴家有裴家的繁忙,朝廷亦有朝廷的事做。封赏、抚恤、操办献俘仪式,与之有关的衙门近些日子忙的几乎都是围绕着这一件事,陈文耀身在户部,做的事桩桩件件都与钱粮有关,自然也逃不开忙碌。事实上,因他毕竟有几分才干,承担的事情反倒还要多些。 若是正常的忙碌也就罢了,陈文耀甘之如饴,多做事才能让上峰更加看重,有机会升迁,但这次忙碌的事情中那无处不在的裴钺二字却让他数次心烦意乱,恨不得昭告天下,他不愿意去给前任妻子的现任丈夫做后勤工作。 但这种话他自然是不可能说出口,也只好一边心中烦乱着,一边尽心尽力把事情做好。 好在家中的事情一切安好,从前若是被冷落时总会有些不满的妻子这段时间找到了事情做似的,并不怎么与他理论,每次他回到家时也是如以往一般尽力服侍好他,让他万分舒心。 思及此处,陈文耀心中也多了几分怜惜,加快速度把今日要做的公务做完,推了一个说定的聚会,临时起意,决定直接回家,陪妻子用一顿晚膳。 吴氏此时却是正陷入深深的震惊之中,失手之下竟摔碎了自己最喜欢的茶盏。 立在她身侧的嬷嬷侧过头不敢再看,心中却也替自家小姐感到凄苦:“小姐,还是得回家跟夫人说一声,看看夫人是怎么个态度,拿个主意才好。” 且万万不能让姑爷先知道这件事。 “那贱人怎么敢这样大的胆子?”吴氏此时真是恨透了雅云,若不是她蒙骗了陈文耀,怀着孕从外宅进了家门,又诞下“陈家长孙”,六年间先后娶了两个妻子,却是都没有孕息,怎么也该有人疑心上是陈文耀的问题了。 也不会像如今这般,便是她回个娘家与母亲说话,母亲都要委婉劝她调养身子,抑或说哪家寺庙求子灵验,你要不要去拜一拜。 “她是那种地方出来的女子,有的是手段,姑爷又是个糊涂的,若不是小姐不知怎的灵光一闪让我去查这些事,她可不就平平安安脱了身,安稳过日子了?说不得再过几年,那庶孽还能被记到小姐明下,当做亲生的养大,等他大了,难道还能不管生母不成?”看着自家小姐失魂落魄的样子,嬷嬷简直想上手把她摇醒了,话中也不免焦急起来,“那贱人如何却不须管,当务之急还是回家看夫人怎么说。” 要是跟明家四小姐一般,父母愿意支持小姐,趁早把她接回去,过一二年再寻个人嫁了才是正经事,哪怕是给人做续弦呢,总比跟着现在这个姑爷,日日被人疑心生不出孩子的好。 若是家里老爷夫人都不愿意把小姐接回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左右是姑爷理亏,早日把那雅云一副药了结了。姑爷反正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了,陈氏老家又在南方,离得远,早日从陈氏族里过继一个过来,当亲生的养大,日后也是一样的过日子。 只是若不能回去,可万不能让姑爷知道这事的真相。姑爷现在看着是个好的,年轻俊美,脾气温柔,那是他不知道自己恐怕不能令女子有孕。若是知道了,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她毕竟年岁长些,曾经也听闻过有男子不能人道之后还不知收敛,用各种法子折腾屋里人,没几年就把身边人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恨不得以死脱身。这还是他年轻时候一切正常,子孙满堂,随着年岁增长自然而然不能人道之后才发生的事。 以她的微薄见识,世间但凡是个男的都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那方面有问题,若是小姐以后还要跟他过日子,却知道一切的真相,夫妻之间必然会生嫌隙,以后还不知该怎么折腾呢。 找一屋子小老婆试试自己到底能不能有后代都是轻的,就怕他一边装着个好丈夫的样儿,一边私底下动手,要让知道情况的小姐去死,他好再换一个不知道的妻子。 嬷嬷自己越想越是觉得可怕,站在放了冰盆的屋里竟然出了一身冷汗,后背衣裳都紧紧贴在身上,看吴氏不说话,忍不住催促着让吴氏拿个准话:“小姐,您就听我一句劝,明天回家一趟,等夫人做决断吧。” 吴氏还是有些魂不守舍,回想着跟明棠的几次见面,喃喃道:“明四难道是早知道了?” 嬷嬷反应过来,登时眉梢竖起:“她既然知道,怎么坐视您嫁过来!真个面善心狠!” 吴氏却是苦笑,摇摇头道:“当日她和离不久,我满心以为要嫁得如意郎君,便是她真来我面前劝我不要一意孤行,难道我真会听她的不成?” 当日她与明四初次见面,对她态度并不友好。如今回想,若是有人专门找到她大放厥词,她不一巴掌打回去就算好的了,哪里会有那么好心? 何况当年明四与陈文耀刚和离时,全京城都传闻是她又不孕又善妒,仗着娘家势大压着陈文耀将休书换成了和离书。也就是明四又嫁到定国公府都有两三年了,这种私下里说她的言论才少了许多。哪怕她在玉台上对明四的态度没有那么差,明四那时就告诉她是陈文耀有问题,她又怎么可能会相信? 时至今日,若非她派了最亲近的人亲自去查证这么久,她也不会相信陈文耀果真不行。 嬷嬷听得也不由默然,正欲再劝,外面却突然传来两声清脆的“姑爷好!”,她心里一惊,不敢再说什么,只低声道:“小姐可不能让姑爷知道这事。”便低头告退,出门时恰好与陈文耀擦肩而过。 陈文耀知道这是妻子的乳娘,从小带她到大的,一向对她也有几分尊重,低下头轻轻一颔首,让她先出门,自己推门进去,在吴氏的服侍下脱了外面的大衣裳,换了家常的衣物,长长松了口气。 到了夜间,自又是一番恩爱。吴氏起身去擦洗过后,一时不愿躺上床与陈文耀一道,便随手拿了架子上的剪刀,站在床边,轻轻剪了剪烛芯。 火光闪烁一瞬后变得更加明亮,衬得她的身姿在烛火中越发曼妙。 陈文耀看得入神,心中却总觉得有些违和,随口问道:“夫人今天安静得很,倒不像你平日里的样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话一出口,如一道闪电闪过,陈文耀顿时明白了那些违和之处从何而来——妻子定然是有事瞒着他。遥想当年,他有一次回家,也是在门外时便有侍女大声问好,进门后却又一切正常,明棠更是较之往常更加沉默温柔。 他因此心怀侥幸,觉得一切平安度过,事后才知道那时候明棠是在跟心腹商量要跟他和离的事,怕他提前知道坏了事,所以派了人在外面做提醒。 陈文耀心生疑窦,却不信吴氏会有什么大事瞒着他。思索良久,想到那嬷嬷平日里多半在养老,并不怎么做事,今日却是她一个人在屋中跟妻子说话,再加上方才妻子也不甚热情,颇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眸中不由闪过一丝喜色。 见吴氏还是不语,起身站在她身后,将她揽入怀中,手掌不由自主覆上其小腹,陈文耀声线都变得温柔了些许:“可是有消息了却又不能确定?夫人怎么方才也不早说,是我孟浪了。” 再没有这方面的常识,女子有孕初期不宜行房事他也是知道的。 吴氏却是心下不禁冷笑,脱口而出:“夫君想得也太远了,我这辈子能不能有孕都是两说呢。” 话一出口,便觉陈文耀手上力道一紧,随即放松下来,放开她,坐到床边,眉头紧锁,在晃动的烛火中竟显得有股别样的压迫力:“是谁又在你耳边说了些什么?我说过了,你不用在意那些风言风语,若是母亲说了你什么,也不要与她争论,她年纪大了,总想着早日有个嫡孙而已,并没有要逼迫你的意思。我只有你一个,我们又年轻,孩子总会有的。” 说到此处,不由一滞,心中竟有些慌乱:他总不会运气这么差,接连娶了两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妻子,却都子嗣上有碍吧?难道他命中注定就是没有嫡子的命格?难不成他真要把大哥儿记作嫡子养大?这孩子读书上的灵性可不行,真有天分的,这岁数应该就能看出来了。 这些思绪只在一瞬间,没等理清内心的想法,他立时安慰吴氏道:“若真是难以有孕也无妨,我求王爷指一位妇科圣手来为你调养身子。王妃多年没有生育,去年诞下嫡子,也是王爷寻了人为她调养的缘故。王妃都如此,若来照看你,自然也是药到病除。便是始终无法,大哥儿现如今在你身边养大,与你亲儿也是无异,日后自然会孝敬你如同我一般。” 不论如何,他十年内都不可能停妻另娶,岳父又是在军中,且有许多军中的人脉,他自然是要与妻子相敬如宾的。 再者说,毕竟已经有了大哥儿,虽有些人丁单薄,但也还说得过去,便是再过十年,他也才过而立之年不久,那时再想法子多生几个也来得及。 吴氏听他口口声声都是安慰,一副认定了必然是她身体有恙的口吻,还用那种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顿时忍不住爆发,嗤笑一声:“夫君怎么就认定了不是你有问题呢?我今日可是得知了一件奇事——大哥儿虽然早产,生下来却如同足月的一般康健呢。倒也真是起了,你那姨娘整日里一副病歪歪的样子,早产生个孩子却没什么大事。” 陈文耀目光顿时凝住,先前的种种猜测奔向另一个方向,汇聚成了一个让他完全不可置信的结果,并本能为此感到愤怒,起身一步步逼近吴氏,目光一寸寸在她面上逡巡:“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吴氏本能瑟缩了一下,随即更强硬地挺直了腰背,立时决定将一切说开,明日便直接收拾了东西回家去住。若是家里不愿接纳她——若是不愿,左右她手中还有嫁妆,住到自己的庄子上去也未尝不可。 打定主意后,顿觉一念天地宽,连情绪都变得稳定了:“我笑夫君不知道自己有问题,白白把别人的孩子养到了这么大,还一心总觉得是女人不行。要我说,你得谢谢你那位姨娘,要不是她给了你一顶现成的帽子戴,现在不知道要有多少人猜到是你不行呢!” 世间大部分男子被妻子当着面指责不行还指出他戴了绿帽子都会为此感到愤怒,陈文耀也不例外,他简直怒不可遏,瞬时捏住了吴氏的手腕,声音简直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你再说清楚些!” 吴氏动了动手腕,为他的力道之大震惊一瞬,随即便开始挣扎,一边挣扎,一边咬牙道:“难不成你真的听不懂我的话?别不自欺欺人了。你仔细想一想,你那个好儿子长得和你有一处相似的地方么?你跟那姨娘睡了不过几次,她说有了你的孩子,你就从来没有过半分疑虑么?我自幼时到现在,从没有一个大夫说我有问题,偏偏嫁给你之后就哪里都不对了,要到处求医问药,你就这么理所当然地看着?” 陈文耀越发心乱如麻,眼中仿佛浮现出了长子的样貌,震惊地发现果真与自己并不相似。随后吴氏的话却是如云烟过眼,一丝一毫都没进入到他的耳中。 手中的人还在挣扎,陈文耀强自命令自己镇静下来,另一个念头便逐渐浮上心头:就算妻子发现了不对,与他说话的语气活似要再不与他一起生活的模样。他顿时松了力道,看着她瞬间抽回手腕往后退了几步,左右扭动着发红了的手腕。 于是沉声道:“夫人发现不对,为夫很是感激,待明日我便去寻名医诊断一番,若真是我身体有恙,我族中还有些亲眷,我们回头在族中过继一个孩子便好,没有孩子也无妨。若是夫人觉得担了名声委屈的话,为夫向你赔罪。”说着,深深一揖。 至于雅云,若雅云生的若果真不是他的孩子他自然有法子让他们母子两个慢慢不着痕迹的消失。 吴氏看着他,却只觉得不寒而栗:方才还一副要吃了她的模样,转瞬就能变了一副面孔,这样低三下四地哄她。虽然夫妻一向和谐,她也不敢相信这个能对青梅竹马的明四毫无留恋的男人会对自己有什么情深似海的情意。 不是因为情意,那自然是有别的筹谋了。吴氏自认没有他脑子好用,只好暗自默念不可相信他,早些离开过自己的日子才好。 想着想着,脚下不由往后多退了几步。 察觉妻子并没有如他所想,顺着他的台阶下来的陈文耀却是立刻察觉。他本就是强自按捺住震惊和满腔怒火,一发现费心应对着的人没有按他预测的反应来,顿时便心生不耐,直起身,要强行再“劝”吴氏一次。 吴氏却是因他方才骤然动手的动作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一看见他靠近,立刻挥舞着手臂阻拦。 一个要往后退,一个要追上制住她,吴氏毕竟身体素质不错,陈文耀又是个书生,两人一时之间竟然僵持住,双方在屋中追逐片刻,不知是绊住了何处,陈文耀竟直直摔在了吴氏身上。她一时躲闪不及,被扑倒在地上,方才在床榻间的记忆涌回脑海,吴氏顿时心生厌恶,费劲挣脱了他的手,挣扎间膝盖重重顶在陈文耀那处,让他一时间痛得无法动弹。 吴氏一时呆住,随即立即起身,看着已经被这动静吸引起来的侍女们,深吸一口气,因是宵禁时分,无法出门,竟宁愿在侍女的房内歇了一晚,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带人回了娘家。 最忙的时刻,陈文耀偏请了病假在家休养,同僚们不禁颇有怨言。打听清楚裴世子已经定了半个月后的八月二十六日到京城,二十九日在午门献俘,便自觉清楚了原因——想来是他不愿意亲自给裴世子善后。 不免有人又提及他与明棠的那段公案,倒也觉得能够理解他的郁闷。与他和离了的妻子偏又嫁了个处处比他更有能耐的丈夫,现在一个立了大功回朝,一个却是在忙碌有关嘉奖对方的事宜,让人怎么不为之憋气? 因自觉明白了他不是生了病,而是心中郁结不想干了,往日里相处良好的同僚们竟没有一个上门看望病人的,倒让躺在床上休养着伤处,还在担心若是有人来探病时该怎么遮掩过去的陈文耀一头雾水的同时,长长松了口气。 定国公府里,明棠也得知了裴钺要回京的确切日子,不由大喜,等裴泽放了学过来,立刻跟裴泽商量:“那日我们早些起来,去城门迎接你叔叔,好不好?” 裴泽兴冲冲点头,提出另外的意见:“阿泽要骑马去!” 裴夫人却摇头道:“那天恐怕朝廷安排了人去接,未必能与阿钺说上话。” 明棠一愣,这才意识到裴钺是打了胜仗回来,不是出差回家似的,稍稍低落一瞬,随即又扬起笑脸:“那我们就去看看吧!就算有人迎接,总不至于封了路,连远远看一眼都不允许。” 裴夫人无奈,看着笑成一团的明棠和裴泽,笑意却止不住从眼睛里漫出来,到了裴钺回京那日清晨,亲自送两人到门口,目送这一大一小带着护卫和侍女,一行人骑着马往城门口去,心下颇为遗憾: 她若出现在城门口,阿钺不来拜见说不过去。若他来跟自己问安,又难免影响朝廷的程序。若非如此,她许久未骑马出门过了,还真有些想跟儿媳他们一起过去看看。 不说别的,这一对许久未见了的夫妻久别重逢会是什么反应,她可是好奇得很。也不知这个外人面前一向装得很像样的儿媳会不会难得失态?要知道,她今天穿的可是男装。 若是执手相看泪眼了,那场面可是会让人有点让人意外。 第106章 或许是因为两人出门的时间早, 到达十里长亭时,太阳刚刚完全跃出地平线,朝霞还没有完全褪去。 不远处的凉亭里有穿着青绿色官服的小官在里面歇息, 听见马蹄声, 有人抬头朝这边望过来。明棠今日骑得是通体雪白的照夜,身姿之骏美, 一望便知是难得的良驹, 身旁跟着的裴泽□□马匹虽然还是小马驹, 也能看出品相非凡, 那人不由更专注地看了一会儿。 半晌, 实在想不出来这张面孔在哪里见过,是哪家的子弟, 猜度着兴许是听说今日定国公世子回朝, 过来看热闹的, 便又不感兴趣地低下头。 明棠和裴泽寻了个离这群人不远不近的位置停下,裴泽兴奋地仰着头问明棠:“叔叔是快到了吗?” 他知道裴钺回京是有朝廷大事,会有官员来迎接, 又知道这种样式的衣服是官服, 不免做此猜测。 明棠点点头, 含蓄道:“你外祖父昨天使人来说过时辰,估摸着是快到了。” 为了确保能在合适的时间接到回朝的裴钺, 礼部也是派人往陕西方向接了不短的一段路的,两相确认了时间后又派人回京通报。 如若不然,不论是朝中众人在城门口等了半晌接不到人, 抑或是裴钺进京时迎接的人还没到位,都显得有些不够庄严正式。 路旁的柳树枝条依旧茂盛,有风吹过, 千万缕枝条齐齐拂动,擦过明棠身下的照夜,引得她尾巴甩了甩。 裴泽正在明棠身侧,照夜尾巴一甩动,立时打到了他的小腿上。裴泽伸手握住几缕马尾毛,佯作发怒:“照夜坏,回头给她剪个短马尾。” 明棠回眸一望,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大笑:“还好前几日你们闹着要给马辫辫子时没同意,不然今天你被甩一下可不是轻的。” 裴泽也想到了这茬,松开照夜,安抚似地捋了捋她的毛发,露出劫后余生般的表情:“好照夜,你等我走远点再甩尾巴。”照夜毫无所觉,在风中惬意地原地踏了两步,尾巴又甩了甩。 惹不起躲得起,裴泽轻轻拉动缰绳,慢慢操控着自己的“大猫”远离了她的娘亲,在另一株柳树下停下脚步,一副要跟明棠隔着一段安全距离再说话的样子。 又有风拂过,照夜的耳朵尖轻轻动了动,明棠也有所察觉似地朝西边望过去。 有阵阵马蹄声传来,随后一行人跃出地平线,尘土飞扬中一路向东而来,为首的那人身上穿着银亮的铠甲,在渐渐炽热起来的阳光中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一经出现便夺去了所有人的心神。 明棠脑中骤然一片空白,一瞬不瞬地看着为首的那人,丝毫不愿把目光分给旁人,也就没留意到不远处凉亭中起身的官员们已经有人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距离越来越近,裴钺的身形也越来越清晰,那张自战火中历练过一番后显得越发英挺的面孔映入每个此刻正在等待他的人瞳孔中,更兼那股仿佛排山倒海一般的气势简直扑面而来,走出凉亭准备好迎接的礼部官员们也不禁滞了一滞。 早知道会有人来迎接,裴钺自然也做好了准备。即将到达时,裴钺放慢了速度,不需要沟通,身后一行人也几乎同时勒了勒缰绳,到达凉亭时,刚刚好停步。 他正欲翻身下马,目光却自有主张地被不远处的几个人吸引,还没等看清楚明棠的面孔,笑意已经先从眼底透了出来。等再定睛看去,却见明棠身上穿得是他十几岁时做的衣裳,却是做了男装打扮。明棠衣着打扮完美无缺,行为举止又不露痕迹,这样看过去,活生生便是个斯文俊秀的公子哥儿。 倒是那衣裳,许是放的时间久了,颜色已经褪了些许,又算不上合身,按理说来应会显得有些许寒酸,穿在她身上却莫名有股斯文又安定的气息,仿佛她温柔地触摸了那些他度过的时光,裴钺心中一动,目光越发专注而炽热。 裴泽在明棠身侧,正欢快地招着手,明棠则与裴钺静静对视着,这一刻岁月静好,时光仿佛被无限延长,直到为首的礼部官员再次陷入疑惑,上前轻咳一声:“见过裴总兵。” 心中嘀咕道,平日里没听说裴世子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啊?能让裴世子在他们这群人面前失了态忘了正事的,怎么着也得算个相交莫逆吧? 裴钺这才回神,翻身下马,起落间盔甲碰撞,发出细小的金属相撞的声音。随着他的动作,身后一行人也纷纷落地,那整齐的举止和端凝的气势,让一群见惯了京城繁华的文官不由有些许瑟缩。 裴钺留意到了,头也不回,轻轻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军士们也未见有什么动作,那股气势却骤然散去不少。 迎接之人心弦松了松,这才正式进入流程,骈四俪六地表达着朝廷对裴钺回京的欢迎,对他立下功劳的赞赏,顺便确认战俘状况确实良好,足够活着参加朝廷的献俘仪式。 这位三王子也不愧是鞑靼人的将领,被锁在囚车中一路颠簸,瞧着居然状态还好,并不似他们想象中一般被折磨地形销骨立的模样,乱蓬蓬的头发中露出的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见有不认识的文官靠近,他嗤笑一声,在囚车中施施然伸了个懒腰,随即闭上双眸,往身后一靠,再无任何反应,倒看得那来确认俘虏状况的人一愣,随即怒火中烧,回去向上司复命。 那边不停有人与裴钺说着话,显然是他开始忙公务了,明棠远远看着,唇边不由带出笑意,回身跟裴泽招手:“走了阿泽,我们该回家了。” 裴泽还有些不情愿,见裴钺的确是没工夫与他们说话的模样,稍稍有些失望,却也乖乖点头,跟在明棠身后,一行人打马,趁京城来围观裴钺带着俘虏回城的人还没有聚集起来,一路小跑着从小路回了定国公府。 不远处有人打马离开,正在说话的众人当然能察觉到。 先前猜测裴钺跟等候之人关系匪浅的官员又打消了先前的念头:裴世子才到这儿这么短的时间,人就离开了,看来果然是来看个热闹就走的人,并不见得与裴世子认识,至于先前那对视,可能是他看错了。 裴钺却知道明棠的确只是想来先看他一眼,这一眼已经看到了,便不需要多留。想着明棠和裴泽回去后会跟母亲坐在一起说些什么话,他有些迫不及待了,真有心就这么把事情丢给裴城,自己先回家算了。 想着想着,他便不禁皱了皱眉。 他自己毫无所觉,正在滔滔不绝讲述流程的官员却是心里一突,随即止住话语,讪讪道:“裴世子记不住也无碍,总归也没什么难的,到时候各个流程都有礼官唱礼,今天下午让人带着您在举行仪式的地方走一遍熟悉一下地方就是了。” 裴钺点点头,表情再度缓和,却也没有人敢再多说什么。一行人沉默地进了城门,沉默地在街道两侧围观的群众中穿行过去,沉默地看着裴钺如何在没有大幅度动作的情况下躲过了每一个扔过来的香包。 他自觉心不在焉,也没什么展现军队风采的念头,却不知道他这样身着盔甲,打马从京城最宽阔的道路中央走过,又这样风轻云淡地躲过了一样样小物件儿,便是什么都不做,也足以让围观众人看入了神。 再加上他身后一行数十人都是骁勇之辈,还有些从未到过京城的,都打定主意要绷住那股气势,好在天子脚下好好露一回脸面。众人只见他们一个个面容坚毅,连马蹄声都重合在一处,不知不觉被这股整齐划一的声音所慑,竟渐渐鸦雀无声,沉默而又敬畏地目送着这一行人渐渐远去。 而如裴钺所想,明棠的确在跟裴夫人坐在一处说话——在被裴夫人仔仔细细盯了十几息后。 不知怎的,在她对面坐下后,明棠总觉得对方有些遗憾似的。 但裴夫人一向是情绪波动不明显,她不愿意表露出来的事,旁人想窥探也不容易,明棠便也就搁置下去,笑着说:“阿钺精神很好,行动也自如,看起来一切都好。就是眼下跟礼部恐怕还有很多事要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 “已经到了京城就不必急了,陛下总不会留他在宫里住一晚,最迟不过宵禁时候罢了。”听闻裴钺至少表面无事,也没什么明显的伤势,裴夫人心中便安定下来。 随后不着痕迹支走了明棠,悄悄问裴泽:“你婶娘跟叔叔见面时,两个人有没有哭?” 裴泽仔细回想,随即摇头:“没有。” 何止是哭,裴泽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只是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还没跟叔叔说上话就回来了,他可是攒了一大堆的话想跟叔叔说,难道婶娘没有? 但不论如何,久别重逢,裴泽心中总是高兴的。何况今天还难得全程骑马出入,他从进了家门、下了马的那一瞬间就开始回味了。 也不知道何时他才能到可以随意进出也不会被家里管束的年纪。 交接俘虏、面圣、去礼部排练紧赶慢赶,裴钺总算在傍晚之前踏着夕阳到了家。 一家人都在裴夫人的静华堂里等待,听通报说人回来了,连裴夫人情绪激动之下都起身迎接。裴钺一步步进了正房,却是不等裴夫人上前就单膝跪地,惭愧道:“母亲,前番我并非故意用家书隐瞒消息,实在是担心你们在京中白白牵挂,劳损心神。” 见着完好无损的孩子,裴夫人哪里还能想得到孩子之前对她们的欺瞒,连连眨了几下眼睛,将裴钺扶起,又摸了摸他脸颊,仔细端详片刻,还没来得及说话,眼眶先有些红了:“平安就好。” 经历过一次锥心之痛,平安二字就是她对裴钺最深刻的期盼。 察觉自己情绪有些过于激动了,裴夫人偏过头深呼吸了片刻,竟是挥手把两人往外赶:“赶了这么多天路,路上定然也没好好洗漱过。身上这戎装竟然也没换掉,礼部接你的人连身衣裳都不给换的么?快回去换了衣裳,松泛一会儿,晚些过来一道用饭,我们那时候再好好说话。” 裴钺点头应了,两人便携手慢慢回了诚毅堂。 一去多半年,诚毅堂里变化不多,裴钺自也没有什么近乡情怯一类的情绪,径自进了内室,抬手一件件脱了身上的铠甲。 见明棠伸手欲接,他立时阻止:“你恐怕有些拿不动,若是想看,一会儿放在那儿你一件件慢慢看。” 明棠点点头,注视着裴钺一件件将之脱下,又将之放在一旁的软榻上。 净房里很快备好了水,侍女们出声提醒,裴钺于是径自进去,明棠则留在内室,仔细观摩着这套细看有许多磨损的铠甲。 光线已经有些昏暗,却还没到掌灯时分,阳光下银亮的甲片此刻便显露出几分肃穆与沉重。明棠禁不住伸手去触摸,指尖一凉的同时,想象着裴钺是如何身穿这身铠甲与敌人作战。这些磨损的地方会是在战场上留下的吗? 正出神,净房里传来裴钺有几分低沉的声音:“幼娘?可否过来一下。” 明棠便回神,慢步进了净房,却是因为没掌灯,这里窗户又狭小,便有些昏暗到不能视物的地步,裴钺唤她来掌灯。听见是这个,她转身去取了火折子,轻轻点亮烛架上的蜡烛,看着温暖的光线水一般填满了整间屋子,只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裴钺正坐在浴桶中,赤.裸的上半身大半袒露着,自肩颈往下的肌肉线条越发紧致而明显。明棠随意一瞥,登时凝住视线,不等裴钺回神,已经站在他身后,指尖触上他肩胛——这处有一道深褐色的伤疤,是在裴钺离京前从未见过的。 这疤痕从他肩胛一直向斜下方延伸到脊柱附近,长度恐怕已经超过了一掌之数,不难想象当初伤口还未愈合时会是怎样触目惊心的场景。何况若是力道再大一些,万一伤到了脊椎骨明棠单单是想了想,就不寒而栗,没等说话,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先是明棠细软的手指在拿那道疤痕上游走,随后片刻间裴钺便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背上,而后向下蜿蜒。裴钺便是不用猜测也知道,这是明棠落了泪,心中又是无奈又是一片酸软,转过身,声音都刻意放轻了:“幼娘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见明棠依旧执拗地看着他,裴钺只好详细道:“只是瞧着严重而已,当时是有人从我背后用刀自上而下劈过来,只是还没等碰到我,先被我反手用长枪抵挡了一下卸了力,那天又没有穿全幅披挂,故而才在我身上划出了痕迹。伤痕看着长,实际上浅得很,洒了伤药,裹了几天就好了。” 明棠却是不信,裴钺避重就轻的本事她是知道的,虽然句句都是不要紧,但“没有穿全幅披挂”便透露出当时的情形有多让人意外。 仓促之下作战,难道一切就真的像他说得那么轻易? 她一味只是不信,竟双手分别抬起裴钺的胳膊,又仔仔细细一寸一寸看着,以确认他身上没有什么旁的伤痕。 裴钺先前就有些心猿意马,又被明棠用这样专注的目光看着,那双手又时不时在他身上拂过,不由暗自无奈:便是个死人也要忍耐不住的,这可不能怪他。 如此想着,便心安理得起来,随后双臂一收,牢牢环住明棠,身体向后倒去,明棠就这样猝不及防被他拉进水里,衣裳牢牢粘在身上。还没来得及出声,所有的话语已经随着裴钺一倾身而被吞进了唇齿之间。 也许真的是因为久别重逢,明棠只觉得裴钺要比印象中迫切又强势许多,几乎是一刻不停地掠夺着她口中的津液,每每只稍稍分开一瞬让她换个气后又很快追上来。 身后是光滑的浴桶,身前是强势而不容抵抗的裴钺,明棠被困在这块小小的天地之间,很快便也晕晕然、陶陶然,不由自主地给予回应。 湿透的衣物不知何时被剥下来随意扔在地上,明棠很快也湿透了,却依旧无法迈出浴桶一步,只能被牢牢禁锢在裴钺怀中,随着他起伏不定。 烛光明明灭灭,水也渐渐失了温度,裴钺起身,将明棠打横抱起,长腿一跨,几步回了内室,将她放在床榻间,自己回身拿了蜡烛过来,将内室的蜡烛也点亮。 明棠浑身酸软,扯了被子把自己裹好,看裴钺就那样袒露着身体,禁不住眼晕,却还是趁机又多看了几眼,确认他身上没有什么别的明显的伤痕,才悄悄松了口气。 “这下可放心了?”裴钺灌了一盏温水,翻身上.床,和明棠挤在一起,俯身在她额上一吻,指尖触到她光滑的脊背,登时又有些气息不定。 明棠察觉到了,立时坐起身:“不许再胡来了,母亲那里恐怕还等着吃饭呢。” 说着不由埋怨:“你也是的,便是再急,也不该把我拉到水里去,眼下头发也湿了,大家都该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好事了。”回想起净房的模样,回头还会有侍女们进去收拾,她更是禁不住一阵心虚,方才闹得着实太过了些。 裴钺不由叹气,松开明棠,脱力似地躺在床上,佯做失望。 他还什么都没说,明棠想到两人成婚以来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裴钺又是方才从战场中脱身回来,明知道他在装样子,还是禁不住心软,抚摸着裴钺湿润的头发,小声道:“现在真不行,从母亲那里回来了再说,好不好?” 裴钺立时起身,哪里还有方才那一副小孩子要糖吃被拒绝的模样?凑到明棠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就见明棠面上立时飞起薄红,嗔怒地望了他一眼,刚要拒绝,就被裴钺堵了嘴。眼看着裴钺动作越来越放肆,一手已悄悄钻进被子里,一副她不答应就现在继续的模样,明棠无奈,只好答应。 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口,想要点头,又因为这人已把手扣在了她后脑上而无法动作,最后还是明棠在他手臂上拍了一记才总算得了机会逃开。 一见明棠答应了,裴钺立时翻身起床,简直是将见好就收这句话做到了极致。 收拾头发,换了衣裳,明棠和裴钺相携重返静华堂时,夜色已浓。 裴泽等候多时,见两人终于回来了,急忙上前,硬生生挤在两人中间,一手牵了裴钺,一手牵了明棠,大跨步向前走着,口中不忘“责怪”:“叔叔动作也太慢了,换个衣服要这么长时间,我如果像你一样,每天去上课时候都要迟到挨陆先生板子了。” 手中的温软手掌转瞬间变成了一只小小的童子的手,这童子还在对自己大放厥词,裴钺盯着裴泽小小的后脑勺看了几息,接收到明棠安抚的眼神,无奈笑了笑,顺着裴泽的意思,跟在他身后,不忘还嘴:“你怎么知道迟到要挨板子的?难不成是自己体验过,记住了教训?” 裴泽登时滞住,为自己分辨:“就迟到了一点点!都怪小马这只坏好猫。” 要不是去上课的路上遇到了刚从另一个方向回来的小马,对方还非要把一只死了的老鼠往自己身前放,裴泽也不会因为贪玩而在路上耽误了足足一刻钟。 他擦着边赶上上课,满以为可以混过去,陆先生却不是吃素的,早觉得裴泽性子越发野了,听了他的解释,还是不轻不重打了他几手板,叫他以后若不是遇上无法抗拒的阻碍,决不可耽误正事。 一只猫而已,若是裴泽想摆脱它赶来上课,有的是法子,不过是不想错过这件意外事件,所以放纵了自己罢了。 左手挨了手板,右手却无碍,完全不耽搁做课业。裴泽那几天很是度过了一段苦日子,待要责怪小马,看着对方越发油光水滑的身躯,想到作为一只猫能把他自己捕到的猎物让出来给自己,裴泽又不愿迁怒了。 他没有表示明显反对,事后又心软,吩咐人给让出食物的小马加了餐,这猫仿佛得到鼓励似的,知道这是主人允许的行为,时不时就要来个“突然袭击”。倒不像第一次似的挡在路上,而是夜间悄悄摸摸叼了来,整整齐齐摆放在他屋门前,甚至连尾巴都整理成直直的一条。 因知道裴泽爱重这只小猫,这又算是猫对主人的回馈,侍女们不敢擅作主张,破坏了一人一猫之间的互动,晨起清扫院子时都刻意避开,以至于裴泽现在早晨出门会不会在门前看到“意外惊喜”,完全看小马夜间不睡觉时有没有一时兴起去库房那边溜达一圈。 裴泽闷头走路,明棠一边把这事的前因后果说给裴钺听,一边忍不住笑。见裴泽先一步跨过门槛进了房间,在原地站了一瞬,悄声说:“阿泽不知道,陆先生打了他几小手板,事后自己还忐忑了好几天,怕我和母亲因此责怪他,还特意来跟母亲解释了一下,见母亲确实不怪罪才算放心了。” “他也是胆子小,为何要担忧这些?” “左不过是以前被主家的老太太劝说过或者阻拦过吧。”明棠并未细问,只对陆举人当时那犹豫万分的表情记忆犹新。 想来也是裴泽一向表现不错,这才让这种一开始就需要家长和老师磨合的事到现在才发生。 说话间,两人先后跨过门槛踏进了正堂。 室内灯火通明,裴泽站在裴夫人身旁,对着裴钺做了个羞脸,裴夫人倒是早有预料的样子,丝毫没提及他们耽误了这许久的事。见两人坐定,才吩咐侍女传膳,期间对两人还明显有些微湿的头发完全视而不见。反正眼下暑热未散,夜晚的些许凉风也没到能让人病倒的地步,这一对小夫妻做了什么,就由得他们去。 久别重逢,现在才算到了正经说话的时候,自然有一番契阔。众人说说笑笑,聊着各自这半年间遇到的事,又取了前年秋日酿的桂花酒来喝,直到月上中天,裴泽在桌子旁已经有些支持不住,眼看着要睡着了,方才各自散去。 才离了静华堂的院门,身后传来侍女们关门的吱呀声响,裴钺就已牵起明棠手掌,默默加快了脚步。 初秋的夜晚仍有蝉鸣,在寂静的夜中传出去老远,将两人有些散乱的脚步声完美掩盖。 内室中的一切已经都被侍女们收拾好了,甚至不知是谁的主意,床榻间的用品都被换成了清一色的大红,在暖黄的烛光映衬下,恍惚要让人以为回到了新婚之夜。 明棠暗暗咬牙:“定是闻荷搞的鬼,也不知翻了多久,才把这些寻摸出来。”平日里谁用大红的寝具,早收到库房里去了,也难为她居然能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找出来。 裴钺倒是颇为满意,自明棠身后环住她腰肢,微微躬身,下巴抵在她肩膀上环视了一圈,赞赏道:“你身边的人就是有灵性。” 说罢,在明棠耳边重复了一遍自己先前的要求,眼看着她动作都僵硬了,才将她松开。已经答应了的事,明棠倒也不会耍赖,在心中安慰自己,这就跟男友衬衫什么的也差不多,小情趣而已,才慢慢上前,取了架子上的衣物,到屏风后换了。 裴钺一直目送着她走到那扇山水屏风后也没收回目光,而是起身,悄悄熄掉了多余的蜡烛。室内光线一下昏暗许多,屏风后明棠的身影也被更清晰地勾勒出来。 片刻后,换上了白日那身装束的明棠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因是夜晚,并未束发戴冠,而是就那么直直的散落下来。 她刻意放大了步伐,走过来时衣角简直带风,裴钺灼热的目光几乎是粘在她身上,在明棠距他一步之遥时伸出手,握住明棠手腕,随即向上游走。 他微一用力,把明棠拽得一个踉跄,掌心已经到了明棠手肘的位置,随后笑了一下:“我记得这衣裳还是那时候母亲为了作弄我,特意命针线房把我那一季的衣裳全做成了这样宽袍大袖的。” 明棠跌坐在他怀里,微微抬起头,等着他往下说,却察觉裴钺自她衣袖中伸进去的手越发放肆正想阻止,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已被裴钺压在身下。 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衣袖交叠处密不透风,任谁看了也想象不到掩盖之下是怎样的暧.昧情景。 裴钺指尖游走着,明棠的呼吸则是越发急促,反手按住了裴钺,嗔道:“说话就好好说。” 他果真停了动作,却是就这眼下这个姿势,慢悠悠继续道:“我知道母亲并不是觉得我穿这样衣服好看,纯粹是觉得我那时候平日里一心练武,穿着简便的衣服时不时就要跟人活动活动,她看得心烦。” 换了这样的衣服,他再不情愿,也要穿出来,好歹能让他稍稍收敛一下过于好斗的行径。 他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单是那依旧停在她身上的手掌透出的热度已经让明棠如芒在背。过于鲜明的存在感无论如何是忽视不掉的,明棠缓慢动作着,慢慢将他的手掌抽出,为了防止裴钺不满之下变本加厉,将他手掌握在手中,把玩着他的手指,一边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裴钺果真没有反对她的动作,明棠不由轻松了许多,在裴钺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裴钺胸膛上,真正有心思开始好奇裴钺要讲个什么样的故事。 “我那日换了这件衣裳,特意装出个斯文模样去给母亲看,她果然满意,因那日有庙会,她还特意指派我去庙会上给她买些东西回来。”其实裴夫人哪有什么要特意出去买的东西,不过是见自己原本生得就好的儿子还能更俊美些,禁不住想让他去人多的地方露露脸。 反正都是半大少年了,又不至于被拐子看上千方百计拐走。 “母亲吩咐,我自然不敢不听,带上人就去了。好在她还没有太绝情,这衣裳骑马还是使得的,不至于分不开,连马都上不去。到了地方,我自下了马到处看看。谁知道兴许是这衣裳的功劳,竟让我碰见了从前没碰见的事。” 明棠听得入神,不由猜测:“是有人把你当成了书生,邀你去吟诗作对,参加什么文会?” 她的两个大外甥中了举人之后业务可是繁忙的不得了,几乎天天都有人邀他们出去,听说还要集什么诗集,留作他们那群人的纪念。 要不是父亲紧赶慢赶把他们送出了京城,不知道他们还要多留下多少日后看了必定会后悔的小酸诗。 裴钺抽出手臂支起身体,将明棠半拢在身下,声音饱含着笑意:“虽不中,亦不远矣。”随后低头在她唇上轻吻了一记,悄无声息呈现出可以随时控制住明棠的最佳姿态,没有卖关子:“有个人把我当成了背着大人出来看热闹的小孩子,见我一副书生打扮,神神秘秘地说他那里有好书。我跟过去一看,却是个卖春宫图册的。” 出于本能,明棠立时察觉裴钺此时状态有些不对,较之寻常格外有兴致似的,却又在裴钺追忆过往的神色里觉得应该是她的错觉。 裴钺的确是在追忆过往,回想起自己当时那又好奇又不肯坦荡应对的模样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那时毕竟年少,还从未看过这些东西,被人找上门了,也就随意买了一本。”其实是有些不好意思挑选,随便捡了一本,放下钱就走了。 他手掌落到明棠小臂上,带着茧的掌心轻轻擦过,让明棠一阵颤栗,继续道:“那天,我就穿着这件衣服,揣着那本不敢被母亲知道的图册,回了这间内室,第一次自渎了。好在衣服倒没弄脏,没让人发现异样。” 所以裴钺才那么执着,一定要让她再穿一次,明棠恍然大悟,随即立刻明白了他那些不同寻常的急切从何而来,她还以为是两人许久未见,他憋得久了等等,这两种原因似乎也不是互相排斥的,她居然还不知死活地真的答应了。 裴钺的确是因为这个,连先前洗漱时的那一刻都无法忍耐,先拉着明棠胡闹了一阵。早晨初见时他只觉得这衣服眼熟,随后越是回想记忆越是清晰,甚至连那图册上的动作他都还能回忆起一两个。 心爱的妻子穿着这件见证过他幼稚时刻的衣服躺在大红的绸缎上,裴钺不得不承认他孤身在外时对明棠的思念在此刻完全得到了满足,除此之外还有种特殊的愉悦。 能耐住性子慢慢追忆完过往,就为了提前让明棠有点心理准备,裴钺都要佩服自己能忍了。 见她恍然回神,随即立时左右看了看,裴钺就知道她已经有了预感,不由微微笑了笑,觉得她这副又害怕又隐隐期待的模样着实可爱。 不等她讨价还价,裴钺俯身,牢牢覆盖住她身体的每一寸。 月亮渐渐西沉,烛光照耀下的一切还未止息。裴钺出了一身的汗,明棠也几乎成了水里捞出来的人,细韧的腰肢有吸力似的让裴钺简直流连忘返,一刻都不愿松开。 帐幔不知何时被摇落下来一半,遮盖住的部分无法窥探,只能从另外半侧窥见明棠汗意蒸腾下粉白的芙蓉面,和水波一样晃动的披散的黑发。 那件衣裳也早被裴钺剥了下来,只是衣服也皱了,衣角也湿了,还隐隐有被撕裂的痕迹,断断是没有再被人穿一次的机会了。即便如此,搭在床边,一半已经垂落到地上的它还是能偶尔得到明棠几乎带着绝望的一撇。 怎么就偏偏拿了这件出来! 但这也不过是零星闪过的一丝念头。很快,她又被卷入一阵新起的漩涡之中,帐幔掩盖之下不久便唯余哭声与喘息。 第二日,明棠醒来时,裴钺早已起身出门,没看见他的身影,明棠简直结结实实喘了口气。昨日夜里,不,今天凌晨,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失去的意识,裴钺只会比她睡得更晚,居然还能早早起身,明棠由衷为这种差异感到不公。 仗着裴夫人向来不要求她早晨去请安,明棠直在床上赖到了午时,连午饭都在床上用了,方才觉得自己稍微缓过来了些。又在房中消磨了半晌,起身梳妆打扮,去了静华堂。 裴夫人果然没对她上午没过来表示任何不满,见她来了,推了下手边的盘子:“今天庄子上送来的第一茬的秋梨,我尝着味儿倒好,你试试,也润润嗓子。” 明棠才插了一块放进口中,听见这话,顿时禁不住咳嗽了一声,见裴夫人面无异色,才知道是自己想得着实太多,面对着她真诚的关怀,实在说不出“我没有得风寒,只是昨天确实累到嗓子了需要润一润,以为你是在调侃我”这样的话,只好羞涩道:“是不小心噎到了,并无大碍。” 吃个梨都能噎到虽然显得不大聪明,一定是要比随随便便误会婆婆调侃他们夜生活而要好得多的,对吧。明棠吃着梨,内心的闲杂想法都少了许多,生怕自己再想多了。 第107章 裴钺是得胜归来, 身份又摆在那里,皇帝下令要操办献俘仪式,筹备典礼的人忽视了谁都不敢忽视裴钺的意见, 知道他回京了, 但凡有些什么拿不准的事都要请人来问一问他的意见。 他不胜其烦,但因为打定主意要留在西安驻守, 往后渐渐离京城远了, 想要在外面过得顺当, 与京城的关系就不能不维系。他跟那些高官们的关系自然称得上良好, 不至于被刻意使绊子。俗话说阎王好见, 小鬼难缠,都是各自部门里正做事的人, 轻轻捣些乱还是轻而易举的。 况且这些人里不止有兵部、户部这些关系着他后勤的部门, 还多有礼部的官儿, 说起来也算是他岳父手下的人,裴钺自然不肯随意端架子,丢了自己作为明棠夫婿的脸面, 也只得抽出空来听一听他们的打算, 再给出答复。 加上朝中许是没有大事, 陛下并不忙碌,这几天时有召见, 一见着裴钺就开始拉着他追忆往昔,要么就是询问边疆情况。此外又有许多人拐弯抹角地想与他搭上关系,裴钺能猜到是谁的说客, 又有什么目的,但搪塞也需要时间。 因而几乎每日里都是早出晚归,有见不完的人做不完的事。 明棠却是对他刚回来那日的孟浪心有余悸, 见他如此忙碌,心中反倒微妙地松了口气,谁知还没有彻底缓过劲儿,夜间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时,又被裴钺使手段闹醒了。 说起来距离他回京也不过才五六天的功夫,仪式还没筹备好,明棠就觉得自己简直脱了层皮似的。几乎每天都在思索裴钺哪里来的那么充足的精力。 好容易等到仪式筹备好的那天,明棠终于得了一夕安寝,翌日晨起时总算不是昏昏沉沉,而是能睁开眼目送裴钺全副武装后慢慢走出门的背影。 献俘是为了彰显国威,自然不会选在百姓们看不到的地方举办。那一日京城最宽阔的街道两侧几乎全程戒严,全副披挂的军士们手握银亮的长枪,一路延伸到皇城前宽阔的广场上。 广场周围几乎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满了人,甚至有人在家里等着宵禁的时候一过,立刻就冲出家门,就为了占个好些的位置,好近距离围观这难得一见的大场面。 及至仪式开始,众人跪拜了城楼上的皇帝,礼官唱礼后裴钺身着戎装,一步步走上前,那一瞬简直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不知有多少适龄的男子为他的风仪倾倒,动了要去参军的念头。 沦为阶下囚的三王子表情依旧桀骜,在这段时日的遭遇中却也学会了识时务,在需要他配合时顺从地低下高贵的头颅,在皇帝面前俯首称臣。 这一幕又不知看得多少人热血沸腾。 皇帝虽不至于因此有多么强烈的成就感,但敌国的领袖在千万人面前对自己行跪拜大礼,还是让他比预期中的激动一些。不顾近臣阻拦,从御座上起身,缓步到了城墙边上,向着众人挥了挥手。 虽说住在天子脚下,京城人能有机会亲眼看到皇帝的机会也不多,上次听说有人能亲自给陛下行礼,还是几年前的端午竞渡。因而瞧见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影影绰绰出现,围观之人都有种撞了大运,不枉费起那么早来占靠前位置的意外之喜。 就是苦了在维持秩序的禁军们,要提防着人群情绪激动之下蜂拥而上。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又不能真动用武力,乱起来还不知道要怎么着才好。 好在人群纷乱也就是一时,随着礼官继续唱礼,皇帝身旁内侍宣读圣旨等一样样流程走过,庄严肃穆的气氛又笼罩了这一片天地。 朝阳初升时仪式刚刚开始,临近午时一切流程方才接近尾声。从皇帝圣旨中得知这位身份高贵的俘虏不会被好吃好喝的圈禁着养起来,而是会投入牢中等待过段时间秋后问斩,连日来被各种消息撩拨的情绪越发躁动的百姓们不由发出阵阵欢呼声。 有亲朋故友在陕西的人已经热泪盈眶,不少人甚至当场高呼“吾皇圣明”。本来么,一个前些日子还带兵欺侮本朝百姓的人,没被裴世子当场打死已是万幸,若是因为这场仪式反倒让这个罪魁祸首好端端活了下来,他们又拿什么去告慰亲友的在天之灵? 回京最重要的一件事总算了解,仇人也得到了应有的结局,没多长时间就可以上天去跟他那好大哥团聚,裴钺心中彻底松了口气,暗道还好陛下召见了他后没有又被其他人改了心意,还是下了旨将其处死。 尘埃落定,裴钺与一众相熟的公侯们应酬过一圈,翻身上马,便要还家。——今日这样的场合,放眼望去也就是几位皇子、公侯和尚书、侍郎这些高官贵胄能有个位置了,裴夫人她们自然是在家中,恐怕这时已经接了封赏。 谁知许是因人群聚集的太多,他才行出不远就被挤在了人群中央,一时间简直寸步难行,任凭踏雪是奔跑起来如雷似电的骏马,此时也只能随着人流以缓慢的速度前进。 裴家现在果然正是一片欢腾——朝廷的封赏下来了,因两人都已是夫人的诰命,外命妇里顶尖的层次,封无可封,裴夫人和明棠得的便尽是些珠玉绸缎一类的贡品,却也样样皆是上品。裴家虽不缺这些,但这是因裴钺有功而得的奖赏,意义便非比寻常了,便命人妥善收好,改日拿出来做衣裳。 倒是裴泽,人还没有长枪高,已被朝中封了个五品武将的虚职,从此年年都能从朝中领一份俸禄不说,长大后若是有意到军中,不论实职如何,级别先有了。 最让众人觉得欢乐的,是朝中还随着赏下来的一套缩小了的武官袍服,跟正经的官服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数倍,显得格外精致又有趣。 众人接了旨,裴夫人一见那衣裳就笑道:“难为大人们费心了。” 来这等人家宣旨,又是送的喜信儿,向来是宫中那些眼高于顶的内侍们也要争抢的好差事,不仅活计轻松,还能被这等人家奉为上宾,临走时还少不了丰厚的红包,因而来裴家宣旨的事算是十分抢手。说来也巧,这次来宣旨的还是上次来宣告明棠被封了世子夫人的那位李云李内侍。 李内侍天生一张笑模样,半点看不出他是因为又一次在跟汪伸的明争暗斗中落了下风,没在献俘典礼上抢到一个好位置,又不想处处受汪伸指派,才索性仗着资历领了这件好差事来了裴府。 听见裴夫人感慨,他立刻笑道:“不怕夫人笑话,这主意还是我们给朝中的大人们出的。专门让针工局的人赶着这些时日做出来的。就是可惜,因不知道贵府小公子是什么身量,尺寸上可能不大合身,还得劳您吩咐人改一改。” 裴夫人心领神会,使了个眼色,递给他的红封又比先前的丰厚了三分。 李云半点没推辞,直接伸手接下,话说得也好听:“小公子年纪轻轻已经可以看见一辈子的好前程,在下厚颜,也想沾沾小公子的喜气,就不推辞了。夫人放心,这喜气在下也不会独享,回了宫中,自会拿出来分给针工局的姑姑们,毕竟也是点灯熬油忙了几日的。” 这话说的,裴夫人与明棠哪能不明白?片刻间又是一个荷包递上。 李云这才满意了的模样:“夫人们就是宽和大方,待我们这样人也从不摆架子的。言传身教,小公子定然也是一样的好品行、好才干。不瞒您说,原本大人们拟的是给小公子封一个六品的虚职,等着若是世子再立了功,另行封赏。是陛下觉得太过简薄,才提了一级。还说若不是世子还没袭爵,现下给小公子封一个世子也是使得的。” 话毕,似乎觉得他透露出的消息足够偿还自己拿到的红封,这才带着小内侍们施施然告退,回宫去了。 裴夫人不禁摇头:“这李内侍从前有些贪财,倒也还好,现在越发不成样子了。”这样明目张胆的索要财物,还故作神秘地泄露禁中语,也不知陛下身边是怎么容得下他的。 照裴夫人看,这种行事做派,在哪个妃嫔宫里做个掌事的还情有可原,陛下身边全是能人,怎会有还这么个有些脑子不清楚的。 明棠回想他方才的模样,不由猜测:“也许是快退休了,想着趁自己还有这个身份时,多捞一笔。” 裴夫人一怔,便觉得兴许的确是这样,又是摇了摇头:“那也不该这么早就沉不住气。要知道汪伸可是比他要大上七八岁的,虽说现在是被他压一头,兴许哪天就时来运转了呢。现在先这样放肆起来了,便是汪内侍哪天干不动了需要人接班,他也不会是那个合适的。” 随意点评两句这人的模样,两人便也作罢,明棠再一次赞赏:“能想出给阿泽做一身这样的衣服,他这心思却是灵巧。” 知道虽然官职的封赏要紧,但裴泽日后自有爵位继承,家里人也未必就会对这个虚职有多么喜出望外,恐怕还不如一套这样精致的小官服惹人惊喜。 其实何止是她们两个对这件衣服感到惊喜,裴泽也是激动万分。 裴泽上着课被叫出来接旨,接完旨摇身一变成为整个小学堂里身份最高的人,正经拥有了朝廷的编制,出门在外若是亮出身份,还要被人称一声“大人”,虽还不懂意味着什么,但只看那身跟叔叔的朝服差不多的衣服,他就已经格外兴奋了。 他以前就看着叔叔穿这样衣服格外威武气派,想要一件一样的,却被家里人无情拒绝,说是这种衣服不能随意做了穿,如今可算是拥有了,还是朝廷赏下来的,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虽没见过这位送了衣服给他的陛下,裴泽已经不由自主对他产生了好感。还朴素的世界观里立时单方面把他认定为了一个好人。 好悬他还记得现在还没到下课的时候,竭力克制住内心的躁动,微微一礼,沉稳庄重地回去上课去了。 明棠十分意外:“阿泽现下定力这么好了?”本来她还想着突发情况,要不今天上午就先到这里了,派个人去跟陆先生请个假就是了。 裴夫人却是理所当然的模样:“就该这样才好。一件衣裳而已,再稀奇也不能因此误了正事。” 真以为她两个儿子是天赋异禀,生下来就能长成人人赞扬的英年才俊?自然也是从小到大耗费精力教养出来的。那次裴泽在陆举人那里挨了几下子,也是裴夫人察觉裴泽的苗头有些不对,特意跟陆举人嘱咐的,让他小惩大诫一番,以观后效。 后来见裴泽果然态度端正了许多,陆举人本身也喜爱自己这个小学生的紧,才特意来询问裴夫人,能不能放弃寻机会再“教育”裴泽一次。 裴夫人本来已经想好了,若是阿泽今天连这会儿功夫都等不了,就要再来一次的。 裴泽丝毫不知自己的良好表现让他的信誉度再度提升,一路回了上课的地方,刚推开院门,就见自己的几个同窗居然齐刷刷站成两排,看见他来了,微微躬身跟他问安:“见过裴大人。” 他微微一愣,知道这是他们在跟自己开玩笑,丝毫不慌,迈着四方步,直直从他们留出的道路里走过去,一边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快起身。” 话没说完,背上就挨了穆清一下:“好厚的脸皮!” 裴泽向前一跳,反身回以一掌。两人转瞬间过了几招,穆清知道自己完全不是裴泽的对手,立时告饶:“不来了不来了。” 其他几位这才上前,七嘴八舌地问着裴泽去接旨的细节。到底是年纪小,只在听说裴泽得了一件官服时候齐齐惊呼出声,对于裴泽得了编制这件事听过也就忘了。 陆先生就在一旁默默看着,算着休息时间差不多够了,唤众人回去接着上课。他也不是什么死板的人,借着孩子们的兴奋劲儿,立刻换了个上课内容,开始详细跟他们讲本朝的官制。 陆举人当了几十年的书生,这还是头一次对武官系统从上到下的官制那么了解,却是因为自己教的这几个小孩子将来多半都要进入军中,他为了不在他们面前显得无知,自己私下里偷偷了解过的。 自然,先生们私下备课时的头痛模样孩子们又不会看到,只会认为先生天生就是这样博学多才无所不知。这样崇拜的小眼神也着实令陆先生很受用就是了。 踏踏实实上完了一天的课,裴泽也得到了长辈们小小的奖励:家里特意在他的院子里小小开了一席,让他跟同学们自己庆祝,东西都备好了,下课后直接过去就行了。 公事已毕,又得了陛下的示意,暂时不用奔赴西安的裴钺则是陷入了自己开始上班以来最清闲的一段时间:金吾卫那边已经有了旁人接手,况且他身上总兵的职位还没卸,眼下他是京城的事管不着,职务范围内的事则是鞭长莫及,一时间竟然无事可做。 这可苦了明棠。他刚回来那几日,每日早出晚归都能把她折腾的不轻,眼下整日无事,一天里几乎有一半时间要待在她身边,虽说白日里十分正经,到了夜间却是黏人得紧,好像要把过去这半年多的份儿通通补回来似的。 她每每想推拒,却往往是跟裴钺对视几秒后就稀里糊涂地如了他的意。裴钺又比她还知道她身体状况怎么样似的,事后虽然疲累,却是往往休息一日也就缓了过来,让明棠想找理由都不行。 处理了家里的几件杂事,与明棠一起回了一次明家,兴致勃勃围观了明棠和裴夫人商量着做衣服,还亲眼见证了一番裴泽这半年多来的学习成果,指点了一番他的箭术林林总总办了十数件或大或小的事,转眼半个月过去,明棠的月事来了。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告诉了裴钺这个消息,本想暂且与他分床睡几日,却因裴钺坚持不同意到底还是妥协了,夜间与裴钺相拥而眠时,只觉再没有过这么好的睡眠。 彻底歇了几天,她神清气爽,觉得自己算是满血复活,这段时日以来难得主动问起了裴钺的行踪,却得知他就在书房。 明棠循着找过去,还没出声,就被裴钺招手叫到了桌案前,上面摆着的却是一座五进大宅的平面图。 “这是总兵府的格局,前堂自然不能改,后院这几个小院住着几个副将的家眷,其余的都是分派给总兵的家眷住的,从上一位的家眷们搬出去到现在,已经空置半年多了。虽说这图纸也看不出什么,但你先过一遍,有个印象也是好的。陛下今年还要去秋猎,我定然要随行,秋猎过后估摸着我就要离京了。我已向陛下请过旨,带你们一同过去,陛下已答应了。” 历来封疆大吏是没有带着家眷齐齐在外的规矩的,如燕王妃这等已经成了半个皇家人的,她的父亲在外做着总兵,就算母亲已经过世,唯一的幼弟也只能长住京城,与父亲分隔两地,以防万一。 但定国公府一来称得上满门英烈,甚至本朝还有一位嫡长子战死在边疆。二来嫡枝也就这么几个人,甚至可以说就剩裴泽一个骨血。裴钺与妻子情投意合,虽驻守在外也不愿沾染旁人,想带着妻子一同在外也可以理解。而带走了妻子,剩下一老一小两个在京城,便是皇帝也觉得这样有些不大合适。 况且自从得知裴钺果真亲自教养着兄长的遗腹子,更是事到如今都一副一辈子不打算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的模样,皇帝对裴钺的评价就暗暗上升了一个档次。照他的理解,能克制住留下自己血脉欲.望的人,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更上一层楼”的野望。 因而在听裴钺表明心迹,言说他自请驻守在外,主持边境防务,又请求将家眷们都带上后,皇帝虽然犹豫良久,思索再三下还是点了头。 这些心路历程裴钺自然不清楚,但他也知道自己这请求能被满足完全是陛下对他托付了非比寻常的信任。面上不显,心中却是着实庆幸,社稷之主到了这个岁数还能用英明来形容,简直是朝廷百官和天下万民的幸运。若是下一位也能有这样的心胸,那就更能安稳了。 他见明棠不说话,不由有些忐忑,犹豫道:“这地方的确逼仄了些,你自来也没跟陌生人住这么近过,只是朝廷自有规矩,似我身居其职,必要住在总兵府里,不能另置外宅。” 诚如裴钺所说,这平面图着实也看不出来什么,明棠大致一看,只能看出留给她们的地方并不算小,只是与定国公府这大宅不能相较罢了。 想到裴钺自己已住了那么长时间,轮到她们时,却是她们还没过去就开始担忧她们觉得地方小,明棠不由抿嘴一笑:“我的确还没住过这样的宅院,看来以后不缺没人说话了。”说着眨了眨眼,“我可是她们上峰的夫人,若见了面,谁待我无礼,我就悄悄就跟你吹枕头风,谅她们也不敢开罪了我。” 她甚少露出这样简直有些嚣张跋扈的模样,裴钺不禁哑然。 裴钺自然知道这是明棠在宽慰他,并再次对离开京城表示赞成——难道在京城就有人会随意开罪了她不成?他心中一暖,俯身自背后抱住明棠,将她完全圈在怀中,指尖在平面图上滑过,一点点讲述着这里大约是个什么模样。 说到主院时,遗憾道:“当日我在曾见人在道旁卖花木,有两株品相不错的西府海棠,因不想自己买来孤零零一个人把它种在院里,就没有买下,事后再也没见过比那更好的了。” 明棠不禁好笑:“这有何难?我们明日去买两株一道移栽回家里就是了。我听闻丰台多有花农,若不是非要求什么名品、珍品,只要是京城能种得活的,那边都能买到,难不成还会少了西府海棠?若你觉得不够,等到了西安,我们再种一次。我就不信,错过了那两株,偌大的西安就再也买不到了不成?” 裴钺怔愣一瞬,随即哑然:“我是真的忘了还能这样。”那是孤身在外,满心只想着错过了有些遗憾,却忘了他们总有再会之日,也总有一起留下纪念的机会。 左右无事,第二日两人就一早起来,相携去了丰台。 非年非节,在丰台养了花木等着卖的花农们本就意外这时候会有人来挑选,又见着两人气度不凡,不免多了几分小心。听闻两人专是为了买海棠花来的,心里有了底,又知道这笔生意很有可能做成,慢慢的也就恢复了自如,带着两人在各色花木中穿梭,边走边一样样介绍。 明棠对花木了解不多,家里的花园又种的多是些大众的品种,她这还是头一次一次性见到这么多陌生的植物,觉得自己在逛植物园一般,看什么都新奇。 等到了花农种西府海棠的地方,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挑选。好在裴钺兴许是做过功课,在听花农介绍时还能接上两句话,倒让那花农以为他们是行家里手,更不敢糊弄,最后果真将最好的两株卖给了他们。 知道两人突发奇想要在家里移栽两株花木,家里人在他们出去后就开始行动了起来。等两人到了家,花园一角都已经特意为他们空了出来,连土都翻好了,花农更是就在不远处随时待命。 明棠见此情形,不由一愣,摇了摇头:“这可真是兴师动众了。” 殊不知花农看着两人慢慢一同在适合的地方移栽了这两棵西府海棠,心中反而还觉得自家这两位是难得的正常人。——京城里做花农的就这么些人,自然彼此间是认识的,他不止一次听说有人的主家把好好的牡丹薅了,在原地种些几文钱一把的小青菜,要效仿什么山野之人亲自耕作的意趣。 或许是他们识文断字的人不一样,有什么特殊的审美或者是爱好,但在花农眼中,这就属于严重的吃饱了没事干。 哪像他们家这两位,还记得花园就是为了种花木这一件事,甚至两棵树种的间距都这么合适,完全不会影响到彼此的生长,花农为此十分欣慰。 总算与明棠一道,亲手在家里种下两棵海棠,裴钺觉得自己了却了一桩心事似的,面上的笑容就没有停下来过。直到圣上要去秋猎的圣旨下了,裴家作为随行之人启程的前一天,裴钺还不忘将花农叫来,千叮咛、万嘱咐,要其一定照顾好那两株花树。 得到其肯定的答复后方才放下心,翌日无牵无挂地与一家人一起跟在圣驾后,前往凤凰岭。 第108章 此次出行, 裴钺既然身上没有担着职务,一路上便只管安心随着车队,偶尔被皇帝召见了才往前方面圣, 其余时候便陪在家人身旁, 只当是难得的全家出游。 京中依旧如上次皇帝出行一般,由皇后监国, 内阁共议大事, 若有急报, 便快马加鞭来请皇帝示下。也许是有先例的缘故, 也许是朝中重臣终于接受了谁都不可能让皇帝透露出对某位皇子的倾向的事实, 竟然没有多少人对这个揭过表示异议,平和又顺从地接受了这道旨意, 也接受了折子上有时出现的皇后的蓝批。 圣驾出巡, 浩浩荡荡, 再加上随之出行的京城各家,整个京城在那一日都被惊动了。 吴氏的父亲正在这次要护卫圣驾的队伍里,早早在京城到凤凰岭一路上带着手下的兵布防, 已足有半个多月没回过家一次, 也就丝毫不知自己已出嫁了的女儿在娘家住了这许久都还没有回去。 那日女儿一大早没有让人通知一声就回了家, 吴夫人自然是惊疑万分,还没弄清楚出了什么事, 就本能为女儿遮掩了过去,说是自己送了信让她一大早回来有事的。 主母发话,虽有人心里觉得不像, 自然也不会深究,她突然的归家也就没引起丝毫波澜。 对着外人要维护女儿,对着女儿吴夫人却是疾言厉色:“你嫁为人妇已经多久了, 怎么现在还是这样毛毛躁躁的样子?以后有了孩子,难道也要这样对他言传身教吗?”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个话题,吴大小姐整个人都要炸了,立时把与陈文耀有关的事从头到尾和盘托出,说了个明明白白,末了不忘恨恨道:“他自己就好比是个太监一样的人,又怎么好让我到处求医问药的,显得是我有问题似的。” 吴夫人可不像女儿,在调查前就已经多少有了心理准备,乍一听闻此事,简直是如遭晴天霹雳,再没想过还有这样中看不中用的人,还成了自己的女婿。 回过神,口腔里满是苦涩滋味:“都是母亲不好,当时没有拦住你。早在知道他背着妻子置了外宅时,哪怕把你关在家里,也定不许你应了这婚事。” 也是她打心底里不觉得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不对的,他们这等人家家里,为了多子多福,哪一个不是娶了妻子还不够,还要养一堆小的。 谁能想得到,外头养的小的给女婿带了绿帽子,竟然恰好掩盖了他身体有毛病这种事都会发生? 心中难受归难受,看着女儿期盼的眼神,吴夫人却怎么也说不出那句“不要跟他过了,母亲把你接回来,过几年挑个合适人家再嫁就是”这种话。 女婿在楚王身边出入,甚至调进户部都有楚王背后使力这件事吴夫人自然心里也清楚,甚至因为他们家大人毕竟也在军中有个不高不低的位置,楚王的门客还来悄悄给吴将军祝过寿。 那些时日刚好皇长子灰头土脸的,楚王妃又终于诞下了楚王的嫡子,吴将军半推半就的,也就跟那边稍稍有了些往来。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难道真的要让女儿跟那人过一辈子吗?吴夫人一时心乱如麻。 吴大小姐经历了这事却是比之以往敏锐的多,见母亲没有立刻说话,便知道她心中在犹豫。母女二人各有各的沉默,一时竟相对无言起来。 毕竟关系着自己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吴大小姐想起昨天夜里跟嬷嬷睡在一起时,她委婉说出的那些担忧,整理了思绪,先退一步:“母亲,事已至此,若是家中不愿让我回来,我只求能把那雅云和她的孽种远远送走,之后或者从陈氏宗族里过继一个孩子也好。反正那姓陈的不会有亲生子,以后不管他还会不会找别的女人,都不会有什么人来碍我的眼。” 女儿鲜少这样懂事,吴夫人颇为心酸,却是默默点头应许。因毕竟对陈文耀心中有怨又有怒,吴夫人也不提什么让女儿回婆家一类的话,安安心心留她在家里住着,如此过了数日,才让人去陈家将陈文耀请来,商讨两人以后该怎么过下去的问题。 谁知陈文耀人是来了,也还如之前每次到吴家一样,恭谨有礼又不失风度,说出的话却让吴夫人心里不禁一冷:雅云已被他差人送去了乡下,大哥儿作为他的长子,又几乎算是在妻子吴氏身旁养大的,陈文耀不忍过继一个人来影响他的地位,若岳家定要如此,至少也要到大哥儿八岁之后再行此事。 吴夫人再没想过自己这个女婿一副文人模样,动作却这样快,事发才几天,那妾室已被远远送出了京城,再也无法透露陈文耀身体可能有恙的事。 连那孽种他也能忍得下,就为了向世人彰显他也是能有亲生子的,一丝一毫流传出风声的可能性都不愿有。 常听人说胯.下之辱,能忍着妾室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还要好吃好喝把孽种养大,吴夫人忽然觉得她从没认识过自己这个女婿似的。 怪不得偏偏就是他能入了楚王的眼,在王府中出入。 陈文耀丝毫不知自己给了岳母多大的心理震撼似的,说完后连表情都没有变化,继续慢条斯理道:“若蒙不弃,此后小婿自会一生不沾染二色,还望岳母大人多多考虑。” 说完,兴许也知道不可能他今天一来访,吴氏就随着他回去,便躬身告退,留足她们自己商量的时间。吴夫人心中还在回想着女婿方才说的话,目送他离开的背影时,见他一步一步走得缓慢无比,回去跟女儿转述完他的意思,还禁不住感慨了一句:“我估摸着他也是盼着你回去的,离开时步伐那么慢,一看就是盼着我趁他还没离开,留他在这里用顿饭,缓和缓和气氛。” 要说这女婿也是够惨的,被个外头的女人骗了这么些年,前头那个明四也是因为外头那女人跟他和离了,到头来女人给他戴了绿帽子,自己还当了现成的王八。一朝知道事情,心里说不定正在流血呢。 吴大小姐却一听就知道,定然是她离开陈家前一晚在他胯.下的那一下痛击现在还没好全。母亲派人叫他过来谈事,他又不能不来,才硬撑着不肯失了体面,故而才走得那么缓慢。 想着到他现在是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在走路,吴氏就不禁闷闷地笑了一声。 怕母亲是误会她还想回去,故而听到他挽留自己才笑出声,连忙又嗤笑一声,表示了对陈文耀的不屑:“母亲你也真相信他说的什么不染二色的话。你别忘了,他话里话外还要把那个孽种当他长子养大呢。眼下我们成婚时间毕竟不算太长,还好说些,若是十几年二十几年过去,他这个长子都要娶妻了,我还是没诞下子嗣,谁会觉得是他的问题?何况那雅云都被他处置了。” 吴夫人一惊,立时追问:“不是说只是送走了吗?” 吴大小姐轻哼一声:“他难道真有那么宽宏大量?心里说不定恨不得把她杀了,又怕平白出了人命牵扯到他罢了。他前两天躺在床上起不来的时候就命人一碗药把她灌哑了,之后才让人把她送去了乡下,美其名曰养病。” 至于为什么知道她在陈家也有几年了,又不是死人。陈文耀自己都躺在床上不能亲自动手呢,经手的人多了有人特意跑来给她通报消息是多正常的事啊。 甚至还没动手她就已经知道了。但这人又跟她没什么关系,甚至若不是她为了找陈文耀当冤大头,陈文耀的事也不会现在才让他察觉。 陈文耀让人动手前她还遗憾呢,要是他真有那个胆子这就把雅云弄死,她立刻就能拿出证据叫人去状告陈文耀。便是家中的侍女都不能随意处置呢,这可是他有文书的正经妾室,若他真大胆到那个地步,吴氏就算耗尽体己,也要打通关系把他送进牢里去。 吴夫人心中本也犹豫,不过是被陈文耀那句“不沾染二色”蒙蔽了心智,此时被女儿点醒,认识到若是那孽种一直在陈家,过几年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背后议论她这个又不让夫婿纳妾又不能绵延后嗣的女儿,骤然打了个寒颤。 到底还是没想好该怎样处理这件事,吴氏也就这么安安稳稳在家里住了下来,直到圣驾离开京城这一日,知道陈文耀已经身体康复,回了衙门做事,带着人回了陈家,悄无声息把她没带走的贵重细软等物统统搬离了陈家。 因未大张旗鼓,只一两个箱子,往她平日里坐的马车里一放,便一点都看不出来,往来的邻居也只觉得陈家的少奶奶也是年轻活泼,要乘着车去看圣驾离京的热闹,半点也没察觉出有什么异样。 甚至因她日常的东西带走的不多,陈文耀即便听门房说过少奶奶回来过一次,拿了些东西又走了,也直到睡前还以为她是有什么小东西忘记带了,避开他回来拿一趟。 直到临睡前,他随手将发冠放在吴氏的妆台上时,才发现她妆奁里那些首饰已经是空空如也。 连日以来压抑的情绪骤然爆发,陈文耀冷笑数声,挥手将铜镜打落在地,不愿看镜中自己那显得有些扭曲的面孔,连连在心中默念着近日以来楚王对他的吩咐,和要做的事,慢慢恢复了平静,甚至躺在床上后不久意识就陷入了朦胧。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若有来日他定要让吴氏再不情愿也要回到陈家来,坐好他妻子的位置,教养他那“长子”。 她到现在还没有明确说要与他和离或者索要一纸休书,不就是因为吴家他现在的两位岳父岳母心中有顾忌吗?相信不久之后,这份顾忌就会让他们把吴氏的情绪放在最后。 远离京城的吴将军还不知道自己的乘龙快婿跟女儿已经急转直下,到了要分崩离析的地步。因圣驾今日路过他负责的一线,他正绷紧了心绪命令手下人留意一切不寻常的动静。 他们的上峰可不像裴世子那样有面子有能耐,圣驾出京路上遇到了以死诬告的人,沿线的人居然只是被罚了些俸禄了事。 若他这里出了事,恐怕谁来都没用。 心绪浮动间,远处地平线上烟尘浮动,各色旗帜高高飘扬着,全副武装的禁军在前开道,随后便是陛下乘坐的马车安稳驶过这一段路,渐渐消失在另一头。 圣驾和随行之人渐渐过去,接下来便是被圣人点了名,要在秋猎时陪驾左右,故而跟上来的御前红人们。 靖国公府的车架过去之后,几乎紧跟着的就是定国公府。吴将军不由在心中感慨:想当年现在这位定国公文不成武不就,只因是嫡长子便继承了爵位,不知有多少人暗自猜测定国公府恐怕要没落了。 谁知这猜测只对了一半,没落是没落了,却只体现在这位定国公一个人身上。被妻子、长子联合着族里一起几乎是架空了,这件事发之后京城的老爷们儿们但凡知道些内情的,都不由得对妻子多放尊重了些。 裴夫人也是个难得一见的能干人,先前长子就算有名的年轻将领,丝毫不堕家声。现如今这位次子更是不落下风,这才出了京城多长时间,就携着这么大的声势回朝。 也不知陛下什么时候会把金吾卫重新交到裴世子手里?在吴将军的想象中,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接下来必然是要常驻京城,做他的天子近臣,不会再回到边关去吃沙子,又累又苦的,丝毫没有必要。 倒是定国公,妻子儿子都这样有能耐,他却把自己活成个笑话,也是不容易。一个人担着爵位,却是鲜少出现在人前,便是他儿子成了御前红人之后,他想仗着儿子借势,都因为他跟他夫人当年那事闹得实在太大,如今几乎稍沾些边的都知道裴世子几乎算是跟他断绝了关系,再不会给这个父亲当靠山的。 脑中闪过这些不着边际的事,这位刚刚还在他脑海中出现的裴世子便出现在他面前。 这位裴世子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俊美,身前坐着的那小童看起来也是活泼伶俐,招人喜爱。倒是一旁的另一位,瞧着跟他年纪相仿的男子让他有些捉摸不透这是谁,没听说裴世子还有兄弟啊?难道是裴家族里的? 骑个马还要把口鼻遮住防尘,看不出生得像不像裴家人,失了一个谈资,吴将军不由有些遗憾。倒是他这骑术却也不错,很有几分裴世子的样子,让他不由又在心里感慨了一下裴家的家学渊源。 什么时候他的不成器的儿子们也跟裴氏子弟似的,领出去能拿得出手就好了。他可是听说了,裴世子这次去陕西时带了几个族里人走,一场仗打下来,最低的也封了个百户。 明棠松松拉着缰绳,享受着这微风扑面的感觉,觉得她在马车里颠了一天的不适都好了许多。 就是这灰尘着实大了些,不能待在外面时间长了,不然弄得灰头土脸的,洗漱也不方便。 好在凤凰岭就在眼前,这一场漫长的行进也终于要抵达终点,明棠觉得天都更蓝了些似的,偏头看了看裴钺,调笑道:“不知在下可有空邀裴公子共赏秋枫?” 裴钺想起上次他们共同登高赏景的一幕幕,不由露出笑意:“红叶最多情,明公子相邀,在下敢不从命?” 左看看,右看看,只听懂了两位长辈要出去游玩的裴泽:“阿泽也想去!” 被裴钺无情镇压,狠狠地在他头上撸了两把:“去什么去,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就要一起。以后你娶了妻子,自己跟她一起去。” 至于他的,却是概不提供陪同游玩服务。 第109章 裴家的别院一如往昔, 并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显得古旧稍许,仿佛不管经历多长时光都会一如现在般沉默地伫立下去,为其中居住的人遮掩风霜。 别院内留守的侍从们有几个却稍显老态, 面上皱纹要比几年前更明显一些, 见着主人家的车队到来了,急忙候在一边迎接。 他们一年到头不一定有机会见着主家人, 自然不敢自作主张安排。好在裴夫人身边已有人提前到达, 接手了别院内大小事务, 事无巨细都分派着做好了, 这才能有充足的底气前来面对领导。 裴夫人向来不是苛刻人, 甚至还记得其中领头人的名字,略问了几句, 得知一切都已备好, 直接挥手宣布解散:“你们还住上次来时的跨院, 热水也已备好了,自去休息吧,晚间不用过来了。这几天马车坐的, 我骨头都软了。” 不知是否是她这几天都有在外面放风的缘故, 明棠竟觉得没有太过疲惫, 送裴夫人和裴泽去了主院,夫妻两个慢步去了跨院。 院中的枫树亦如二人上次过来时火炬般燃烧着, 明棠看着看着,心中一动,回身去看裴钺。 二人目光相接, 她不由抿嘴一笑,知道裴钺也在想同样的事,于是微微朝外面努了努嘴:“不知道裴公子可有空陪在下出门游玩?” 裴钺故作为难:“才刚长途跋涉过”不等明棠反应, 勾了她的手,直接大步向外走,“但话又说回来,现在不出去,再出门时,还要使人重新把踏雪它们牵出来,多有不便,不若现在就去吧。” 明棠一味只是笑,两人至了门外,踏雪和照夜果真还没被牵入马厩,正站在一处悠闲地甩着尾巴,时不时互相嗅闻一下脖颈。 长风正等在原地,见自家世子和少夫人出来了,上前微微一躬,见两人先后上了马,自己功成身退,自去找住处休息去了。 山势渐渐升高,两人默契下了马,踏足从前曾踏足过的小径。许是因圣上这两年没有驾临凤凰岭,这处山野间的路径已变得有些模糊不可分辨。好在毕竟是秋日,草木萧瑟,也还不算太过难以行走。 彼时两人一同来到此处,相互间都不算熟悉,裴钺回忆往昔,记得那日自己主动邀明棠出来游玩,明棠主动翻身上马,让他很是惊讶。后来行至山间,连伸手助她一臂前都要犹豫几息,而今两人已对视间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不禁感慨世事果真奇妙。 正回忆,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掌,是明棠正站在前方稍高些的岩石上,回身向他伸出手:“怎样,公子可要借我一臂之力?” 裴钺将手掌覆上明棠掌心,见明棠先是试图握住他手掌,一瞬后因手掌大小的察觉而放弃,而后立即向上,带着几分赌气意味,直接握上裴钺手腕,微微使力。 他带着几分坏心眼,也反手握住明棠手腕,恰恰能将她手腕圈住,借着明棠的力气登上岩石后也不松手,而是一直紧紧握住。也好在是此处路径渐宽,勉强能容两人并肩前行,如若不然,身上衣物怕早被路边的枝丫勾住。 明棠不语,也任由他如此,两人安静着前行,享受着脚下干枯树叶被折断发出的细微声响,仿佛连微风都在帮他们回忆过往。 最后一道遮挡出现在眼前,两人一同转过,错落山势出现在眼前,其上枫叶正红,凤凰岭的凤凰再次振翅,悄悄落入人间。 裴钺沉吟片刻,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凤凰岭的地名是这么来的。” 明棠微微一愣,随即忍住笑意:“我可记得有人说过,这枫树大半是叫了凤凰岭之后移栽过来的,这里并非一开始就是这等模样。” 裴钺还在一本正经,微微摇头道:“我倒觉得另一个人说得很有道理。不管从前是为什么叫凤凰岭,后世之人站在此处,见了这里的风景,都会如此感慨。” 明棠再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另一个人果然说得对,怎么这么聪明睿智,能看透世事,你可一定要把她介绍给我认识一下。” 裴钺只好苦恼道:“这可怎么是好,若是在家里还能介绍你们认识一下,现在没有镜子,怕是没有办法了。” “这有何难?”明棠一笑,欺身上前,微微垫脚,双手攀上裴钺脖颈,与他对视,直直看进他眼中,在其中看到一个小小的自己,“现下不就看到了?” 她动作突然,裴钺初时讶然,随即立刻扶住明棠腰肢,防止她站不稳摔过去,而后便一动不动,半晌问道:“如何,可认识了吗?” “正在跟她交流感情。”明棠忍着笑,“她说,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你想要相守余生的人,让我千万不要错过,要好好珍惜,还有” 话音未落,唇上一热,她已被裴钺狂乱又珍重地吻住,力道之大几乎压得她向后折腰,又似乎随时会跌落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得以脱身,又被裴钺拥在怀中,耳畔恰好枕在他胸膛,隔着一层温热的血肉恰好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头顶裴钺正温柔又坚定地承诺:“我们当然会相守余生。” 拥抱仿佛持续了无限长,明棠觉得自己这姿势都快维持不下去了。虽然裴钺的胸肌是很好枕,结实有弹性,但再这样搂一会儿,她怀疑自己回去时就要落枕了。 跟人拥抱抱到落枕,明棠觉得自己的丢人时刻已经足够多了,还是不要添上这一条的好。 微微用力与他分开,明棠随手牵过不远处一枝枫树的枝条,望着上面从后往前颜色依次变浅的枫叶们,有些遗憾:“今年知道要来凤凰岭,我让铺子里给我做了枫叶的首饰,本来打算带到这里应个景的,可惜临走前也铺子里也没送来。倒是你送我那枚发梳我带了,方才出门时却也忘了拿出来戴上,若带了来,便更圆满了。” 明棠素来喜欢按季节更换配饰,裴钺也多少有些了解,对她眼下这种货真价实的遗憾却有些不解。 转念一想,或许就是遗憾身上没有与他相关的配饰,因此才觉遗憾,于是自她背后伸出手,择取了一枚形状色泽最好看的枫叶,轻轻戴在明棠发间:“如何?这枫叶与玉石一般,天生地养,又是出自天然未经雕饰,大约也勉强可以抵得过了?” 明棠伸手摸了摸发间,先是点头:“不错,不错,便是原本抵不过,有你这位翩翩佳公子的一席话,自然也抵得过了。” 随即嗔怒,“倒是这位公子,请你告诉我,这叶子梗就这么长,让我回程时要怎么做到不把这叶子颠下去?” 于是来时一人一骑,回去时却是双人共骑,被主人冷落的照夜乐得轻松,跟在踏雪身后,悠然自得一路小跑,在来往众人目光中肆无忌惮展示着自己优美的身躯。 回了别院,明棠跳下马,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确认枫叶还在,才松了口气。 裴钺不禁为自己发声:“我可是一路上都看着的。”要是路上掉了,怎么也不可能就这么一路顺畅的回来了。 明棠连忙安抚:“这不是太宝贝了吗?这可是你亲手摘了,亲手给我戴上的,不亲手确认了我怎么安心。” 裴钺勉强表示满意。 两人转过一道弯,却迎面看见正坐在跨院门口的裴泽,不禁都是一愣。 裴泽已是等候多时,看见两位长辈回来了,立刻放弃闻荷给他搬来的小马扎,起身“哐”“哐”“哐”几步走过来,走出了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临到跟前,才止住脚步,还记得规规矩矩行礼问了好,才开始发表等候感言:“上次你们出去就不带我,说是要等我会骑马了才可以,现在我都会了,为什么还是不带我?” 天知道他来寻人,却听说他们早已经出去时候的感觉。 “你居然还记得?”明棠也很意外,裴泽那会儿才多大?居然现在还能记起来。意外之后,便多了几分歉意,也不知这小家伙在这里等多长时间了。 裴泽不满:“阿泽当然记得,倒是有些长辈说话不算数。陆先生常说言传身教,这榜样可不好。” 裴钺是彻底体会到了有个能说会道的小朋友跟自己讲道理时是什么感觉了,无奈给出补偿条款:“这两日若是有闲暇,允你骑行出去打猎可好?只是不许太快,也不许故意甩开护卫,一切以安全为上。” 他们出行前提出的要求可是不允许裴泽在猎场上单独骑马的。 裴钺有心补偿,裴泽却是心动一瞬,又很快抑制下来,摇摇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在家里和城中纵马还可以,在猎场上一来刀剑无眼,二来我骑术也还没到那种程度,还是像叔叔说的那样,由人带着我吧。” 说完,仰起脸求表扬:“怎么样,阿泽是不是特别通情达理?” 明棠点头赞许:“再没有比阿泽懂得体谅人的小朋友了。” 懂得体谅人的裴泽小手一挥表示不值一提,迈着骄傲的小步子走在前面,在院落内枫树下站定,回身试探着提出另一个要求:“过几天我们家自己打了猎物后,能不能请穆家的阿清过来玩?他说这次秋猎他也要跟着姐姐和姐夫过来。” 裴泽隐约知道穆清的姐姐和姐夫似乎身份不太一般,但因为没有人明说过,只感觉到这个要求似乎有些难处,但并不算特别难以达成的要求。 毕竟若是真的完全不能来往,穆清怎么会来裴家跟他一起上课? 或许也是想到了这一节,裴钺并未犹豫多长时间,便点头答应了下来:“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由你写了请帖,我回头让人去投贴,看看你的朋友能不能过来。” 裴泽眼睛立刻一亮,先前得知大人们不带他出去玩的郁闷一扫而空,立刻转身就想回去写请帖。刚一迈出步子,被裴钺整个提起来,随后被整个抛起来,又重重落到裴钺怀抱里:“用完了就扔是吧?别走了,你祖母恐怕还在休息,你就老老实实留下来陪我们两个用晚饭。” 明棠裴钺动手时就敏捷往后退了几步,见裴泽一点被吓到的反应都没有,反倒是大笑着让裴钺再来几次,不由摇了摇头,回身进了房间。 身后,这一大一小还在玩着幼稚的抛接游戏,笑声交叠着飘向九天之上。 到了凤凰岭猎场,各家照旧是默契地休息了一两日,便开始了必不可少的交际环节。地点依旧是在望山楼,只是今年这头一封送来的请帖却让接到帖子的人心头都闪过一丝隐秘的波动。 ——今年竟然是楚王的妻族纪氏占了先,下了帖子遍邀众人在望山楼上观景。彼时纪夫人跟张二夫人争辩时“因皇后娘娘未至,宫中淑妃吩咐不可越僭在望山楼待客”的话还言犹在耳,这次便已抢在晋王妻族之先定在了望山楼,可见果然是风水轮流转,晋王母族荣国公府的没落还是影响了不少事。 不知各家接到帖子时是什么反应,反正明棠和裴夫人看见请帖时不约而同摇了摇头,却是什么都没说,装扮得当后一同出了门。 先前晋王的妻族张氏要在第一日邀人,没多少人会拒绝,而今换了楚王的妻族纪氏,也照旧没有多少人愿意当这个出头的椽子。裴夫人和明棠前往望山楼的一路上,不知道看到了多少带着熟悉徽记的马车。 沿着台阶慢慢上了二楼,两人在侍女的指引下慢慢到了安排好的位子上坐下,明棠目光一扫,便察觉她们今次的位置要比上次更靠前。座中更是不用说,少了几道上次还能见到的熟悉身影。 她正在不着痕迹扫视全场,便察觉有不少目光隐隐聚集在她四周这一片,内心正觉奇怪,又发觉众人的焦点为之一变,竟是都隐隐看向了进门的地方。 明棠自然不会错过大家都在关注的热闹,一边小声跟旁边的虞国公夫人打着招呼,一边留意着门口,看清进门的人是谁后心中直呼“没白来”。 正进门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占了先,在这望山楼宴客的张二夫人。 因不知她们这些跟皇家千丝万缕之人是经过怎样的争议后定下的宴客顺序,又不知身为晋王妻族代表的张二夫人又是怎样的态度,此时场中密切关注着这两人的不在少数。 张二夫人果然也没让众人失望,笑意盈盈跟隐隐有主人姿态的纪夫人互相见了礼,便带着几分歉意表态:“真对不住,端华长公主出门前偶感不适,不能到来了。” 长公主的女儿陶宁郡主,现在的晋王妃更是压根就没有出京城,说是身体不适,早早就报了不能到猎场来。至于晋王的母族,荣国公府一脉更是随着世子的无能而没落下去,现如今连参加秋猎的资格都没有了,先前时时能见到的荣国公付的女眷自然也不会出现。 也就是说整个晋王一系亲近些的女眷,今日算是悉数没有到场,只有这位接了帖子前来赴宴。 纪夫人毕竟也当了半辈子的当家主母,也不去追问端华长公主到底是哪里不适以至于临时爽约,只一笑而过道:“这倒是可惜了,另几位贵人倒是都回了消息说是会来,若是得知长公主身体不适,定要派人前去探望的。” 说罢,不痛不痒寒暄几句,半点没有察觉到对方隐隐的敌意似的,招手叫侍女引张二夫人去了座位上。只是这座次,就让在场众人不由得目光有些微妙了。 张家族中男子有出息的不多,但看在长公主和晋王妃的面子上,张家女眷出行赴宴,位次总是靠前。而今这座位却似乎是严格按着张二夫人丈夫的品级安排的,以至于她还没坐下,看着方向,脸色便隐隐有了变化。彻底在位子上坐下时,看着自己旁边那些不甚熟悉的面孔上流露出的好奇,更是心中烦躁,好容易才按捺住了愤怒,没有当场失态。 纪夫人则依旧是一副春风拂面的模样,看着她没有当场发作,眉梢微微一挑,意味深长一笑,转身便到了品级高的这些命妇们身旁,与众人聊着些京城女眷们之间常聊的话题。 不知是谁先提起,纪夫人的声音里带了些真实的笑意,含蓄道:“我虽然是外祖母,但毕竟不是寻常人家,也不能跟平常出嫁的姑娘一样,一封信就把人家叫回来了,如今统共也不过见过几次小公子罢了,生得极俊俏,如今话也说得灵巧。” 提起自家女儿这么多年才得的嫡子,纪夫人真是满心满眼的喜欢。天知道以往楚王妃没有儿子时,纪夫人看待自己那个高贵的女婿心中有多纠结。真是又盼着他能得了那位置,又怕自己女儿后面得不了好。 想到了什么似的,纪夫人转头看向裴夫人的方向,真心实意道:“我就盼着小公子以后跟林姐姐家的孙儿一般,这样健康活泼就好了。” 察觉是在说自己的裴泽一愣,抬起头,犹豫一瞬,大大方方行了个礼:“多谢夫人称赞,您家的小弟弟一定会平安健康的。” 裴泽本就生得仙童一般,又开口就是这样吉利的话,原本也带了小辈在身边,对纪夫人专挑着定国公府小公子夸的行为有些不满的老夫人们再没了先前那些隐隐的不服,甚至立时有人打趣道:“怪不得夫人专拿人家作比较,现在一看,若我家这个有人家这个一半的好,我都要念佛了。” 裴夫人笑眯眯谦虚道:“小孩子家家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哪能担得起这样的话?大面上不出错罢了。”论起小辈,裴夫人自来没虚过,偶尔跟大家炫耀一下自家颇拿得出手的小朋友,谦虚几句便迎来许多更真诚的赞美,再看看裴泽要红起来的脸,裴夫人也觉得有意思得很。 一众或老年或中年的夫人们便开始大谈育儿经,间或分享自家小辈的趋势,场面一时竟显得热烈起来。 明棠含笑看着裴泽被几位老夫人叫去摸着头说话,也不去管,自己照旧跟虞国公夫人说着话:“世子今年定然不会下场了,难得闲下来,他打定主意要躲闲呢。” 虞国公夫人心中微微一定,也不说虚话,爽朗笑道:“也不怕你笑话,是我家小三儿听说明家两位小公子都桂榜有名,他一个武人也没什么地方能彰显一下自己不算个草包,这次秋猎大比定然要下场的。裴世子与他有半师之谊,小三儿倒不在意又输给裴世子,是我私心想着第一总比第二好听些,故而自作主张,来打听一下世子的情况。” 明棠挑了挑眉,也直言不讳:“这么说来,三公子有把握胜过世子以外所有人了?” “所有人倒不至于,那些积年老将早不参与这些了,这不是世子毕竟年岁这样轻,一时兴起下场玩一下也是有的。若世子不来,剩下这些年轻人中,我儿当拔头筹。”当着自己未来儿媳妇娘家人的面,虞国公夫人丝毫没有放出去话可能收不回来的担心,简直就差拍着胸.脯替自家小儿子壮声势了。 此情此景,简直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具象化,明棠不禁一乐,点头道:“那大比那日我可要认真看三公子表现了,来日也好跟阿琬讲一讲彼时情景。” 这处聊得热闹,越发显得远处张二夫人那一圈格外寥落些。本来座次相近的这些人多有熟悉的,唐突安排过来一个没怎么打过交道、又一看就心情不好的张二夫人,这些人也不敢乱说话了。孰不知她们不说话,张二夫人心中反倒越发觉得憋气,只以为是这些人也看晋王一系如今失势,不欲得罪楚王一系,故而不来奉承自己。 此时她心中不由格外想念自己出嫁了的女儿,若是她在此处,好歹也能有个人给她壮壮声势。不像如今,举目四望,竟没有一个是自己亲近的。 纪夫人就是为了这样的效果,自然也不会在意别处气氛的僵硬,自顾自招待好了这几位品级高的命妇,又时不时上去陪几位皇室的长公主、公主、王妃们说话,力图招待到位,让这些人挑不出错。 事实上,有楚王妃在,这些皇室的贵妇们说起来也脱不出姑嫂、妯娌这样的关系,难得一起出来坐坐,自然也不会挑什么理,寒暄几句也就罢了。 见纪夫人就要下楼,太华长公主却是忽而出声道:“不知道裴家的少夫人可来了?烦请夫人叫她上来。” 纪夫人不免惊讶,楚王妃更是微微皱了眉:“姑姑怎么突然想见那明氏?” 太华长公主已经自顾自站了起来:“说两句话而已。”说着就走向了门外,“也不必让她来拜见你们,怪闷的,我跟她说完话就也走了。” 何止是纪夫人不明白,明棠也不明白太华长公主为何突然见自己。但望山楼地位特殊,她还从来没有机会上到三楼看看,秉持着上次见面长公主似乎也没什么恶意的信念,丝毫不带犹豫的出了门,沿着台阶慢慢上了三楼。 望山楼本就依山而建,说是三楼,比之二楼的地势却远远不止高出了一丈,地方大小也丝毫不逊色。甚至另外一侧还有别的道路直通三楼,皇室的这些贵人们便是经由那条路径自到了地方。 明棠拾阶而上,倒没觉得台阶有多么难攀爬,只觉人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此时此刻也算恰如其分。随着地势一点点升高,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开阔,简直是世界一点点展现在你的面前。 不远处大片的草甸上仍有隐约的绿意,高低起伏的山脉间却是五彩斑斓,深绿浅黄与火一般的红交织着,染出一副天然的画卷。 太华长公主凭栏站立着,宽大的袍袖在高处的风中飘扬着,仿佛振翅欲飞。 不知为何,明棠却觉得她心中似乎有些难以排解的忧愁,让这位长公主不似上次见面时一般生气勃勃。 见过礼,太华长公主又把视线转回了远处,淡淡问明棠:“你先前决心和离时,心中是什么感受?” 明棠一怔,竟有些想不起来了,思索良久,才道:“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我只是想了想,若真要和离,最坏的情形会是什么样的,想完,接受了,也就下定决心了。当然,事后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坏的情形吗?”太华长公主若有所思,在一阵强烈的风中张开了双臂,整个人几乎压在了栏杆上,任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回忆起上次与明棠相见时明棠的模样,又看了看她现在,发现竟然没什么区别,不由喃喃道,“确实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道理别人可以做到等闲视之,她不行。 想通此节,太华长公主微微一笑,仿佛放下了什么似的,那张本就芙蓉一般妩媚的面孔上绽开了一个足以让人目眩的笑容,让明棠几乎为之一呆。 太华长公主这才发现了明棠这人似乎还有些过分关注别人的容貌,不禁一笑:“你和裴钺成婚后,怕是但凡有什么不顺心处,看看他那张脸,气就消了。” 明棠眨眨眼,也不意外自己刚刚的呆滞样被长公主看了去,果断应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丈夫生得好,我自然是不看白不看。” 同理,她生得好,这明氏也不看白不看么?太华长公主有些无奈了:“你就不怕本宫治你个言语冒犯?” 那自然是不怕了。这种一见面就透露出来的想要谈心的气息可不是一个会治我罪的人会展露出来的。 想归想,明棠还是老实道:“毕竟臣妇也没说什么,况且长公主殿下自来是个大方人,初次见面时就赠了我许多猎物,想来也不至于忽然变了一个模样。” “你倒是会揣摩人。”太华长公主忽而招手,让明棠站在她身旁,伸出手臂,指着远处草甸上一处,颇有兴致道,“你看,那是不是我兄长和你丈夫他们。” 明棠定睛细看,只能看到远处一片小的如蚂蚁一般的人。明棠看了又看,直到这群人忽而靠近了些,身后旗子的颜色显露出来,确定了是皇帝一行,才靠着裴钺的位置和身上衣服的颜色将之分辨出来,不禁感慨:“长公主殿下好眼力。” “眼力什么?”长公主噗嗤一乐,“是我昨天就知道了皇兄会去那一处猎区。既然他要去,难道那处猎区里的还会有旁人?” 这明氏称赞人的语气倒是真诚,丝毫不显得谄媚,跟她这人的气质一脉相承了。 说起来,燕王家的小丫头也有几分这个意思,每日三言两语就能把皇嫂逗得开心得不得了,若不是怕太过显眼,太华估计皇嫂早有心提前封了她郡主了。要她说,皇兄这几个孩子怎么样她不评价,但再下一代里还是燕王家的丫头和小子好玩儿些。 山风轻轻拂过,太华长公主抛开心中原本的些许犹豫之后,整个人心情都舒畅了,颇有几分心旷神怡的意思,看见远处那一片蚂蚁人停了下来,不由猜测:“你说他们现在会说些什么?” “总不会是谈猎物。”明棠一点点往下猜,“也不像是在谈论人难道是秋猎大比的事?”兴许皇帝也有认识的小年轻要参加大比,打听打听裴钺要不要参加。 在脑中大逆不道地把虞国公夫人说的话原封不动移给皇帝,明棠想着想着差点笑出来,在人家妹妹面前好歹端住了。等又过了一阵子,太华长公主表示“你可以走了”之后,明棠自己慢慢下楼时,回味起方才脑中的想象,才克制不住露出笑容。 实际上,明棠猜测的还真不能算错。 彼时皇帝的确在询问裴钺:“你大比时要不要下场玩一玩?也好让他们看看朕的裴总兵是如何大胜而归的。” 不得不说年轻人动作时就是有股格外的利落劲儿,皇帝对各公侯家的小辈不熟悉,几个儿子更是各有各的心思,他眼不见心不烦,如今还真就格外看裴钺顺眼些。 尤其是裴钺素来谨慎,家里又就剩那么几个人,皇帝就更多了几分隐约的放心。 裴钺果真是从不会在言语中落下话柄的,当着这诸多中老公侯和侍卫们的面,他对答如流:“臣大胜全赖将士用命,粮草充足,又提前有所准备,个人武力在其中倒并未起到什么大用处。况且大比素来是陛下简拔各家小辈的,臣已有了职务,何必再跟他们抢这个风头?” 皇帝哈哈大笑,回身道:“听见没,裴钺亲口说了不参加,你们谁家里有小辈藏着掖着的,过两天可一定拉出来亮亮相,争个第一给朕看看!” 能跟在皇帝身边的尽是他信任之人,多年君臣相处,自然知道这时候还做出什么反应,一时尽是热闹的应和声,还有人顺着皇帝的话打趣裴钺,一派和谐景象。 兴许也是皇帝的这番话起了作用,秋猎大比那日,下场的年轻人还真比往年多些。明棠一家人坐在看台上看过去时,总觉得比赛的火药味都要比上次来看时浓厚许多。 裴泽上次看时自己还不会骑射,如今已经算初步入门,再看比赛时就又是另一番心态了。见场中众人纵马狂奔,你追我赶,心跳都随着每一个超越和落下的瞬间紧张又放松。 待一项项比过,头名果真是虞国公家的三公子虞高轩,不远处的虞国公夫人接受众人恭喜的同时不由朝明棠飞了个带着几分小得意的眼神,仿佛在说“你看,我就说我儿子能行”。 皇帝居然还对这位几年前的第二名有些印象,见虞高轩神清气爽上台来见他,不由沉吟一声,问他:“朕记得你先时和裴钺一同下场,屈居第二,如今他没有下场,你得了头名,可有什么想说的?” 虞高轩一愣,摸了摸头,诚实道:“裴总兵先前是小臣的上峰,又对臣有半师之谊,小臣如今有所进益,还是总兵年前在金吾卫时教导过的缘故,臣对之心服口服。若裴总兵愿意入场比试,臣自愧不如。但他既没来,小臣自认这个头名还是当仁不让的。” 这一番话果真是半点修饰也无,却也能看出虞高轩的心性,皇帝心中满意,点点头,刚要说话,就听虞高轩补充道:“毕竟,这些人也没我厉害啊,我也不能因为裴总兵不来就自暴自弃随便输给谁吧。” 皇帝登时微微瞪大了眼,吹了吹胡子,一时竟有些语塞:现在这些年轻人都什么路数,家里人没教过怎么说话吗? 隐隐能听到台上对答的虞国公夫人听到儿子最后一句话也不禁抚了抚额:这小三儿,真是该好好学学什么叫适可而止了。若不说最后一句话该多好!现在可是要把人得罪了。 家中有小辈下场的听到他说的话后,果真有几个沉了面色。还有些则是隐隐看向了裴钺,心道:还是裴世子有能耐,自己上次得了头名,转头又跟第二名弄了个什么半师之谊的名分,这次虽然没下场,倒比下场还要引人瞩目些。 裴钺哪里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是为自己即将增加的工作量叹息——看样子明天打猎又要多一个虞高轩,他回头还得跟这人说说忌讳,免得明日里再跟今天似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台下人各有各的心思,台上皇帝虽意外,却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摇摇头,指着虞高轩道:“你这骑射看着有几分意思,说话却远不如裴钺老道,明日.你就跟在朕身边,也学学你这位半师是怎么说话做事的。” 跟在陛下身边打猎,这可是近臣重臣才有的待遇,虞高轩喜出望外,立刻行了大礼:“小臣多谢陛下!” 膝盖磕到地上沉闷的一声响,惹得皇帝又是微微摇头:还是得磨炼。 隔日出行,兴许是因为裴钺提前提醒过的缘故,虞高轩倒没有昨日那么突出,只皇帝兴许看着一左一右的年轻人来了兴致,竟纵马挽弓了许久才肯被劝着停下休息。 甚至停在帐篷里平复气息时,还在意犹未尽,直接吩咐道:“把朕今日猎的猎物取些好肉来,现下烤了来吃才好,不要费那许多功夫。” 越是简单的做法越能显出厨子本事的高超,得了皇帝的吩咐,随行的御厨们简直使出了浑身解数,把个最简单不过的炙肉做出了色香味俱全的绝佳效果,还没端进帐篷就让累了一天早饿了的一众武人们食指大动。 君臣相得,这一顿饭直用到夜幕深沉才算结束。送圣驾回了行宫,一行人各自散去。裴钺更是摆出了作为长辈的姿态,把虞高轩也一路护送到虞家别院不远处,才踏上回自家别院的路。 明棠已经洗漱过,正坐在床边看书,乌发如流水般倾泄在身后,听到动静抬头,还没说话,先闻到股烤肉的香味,顿时捂住口鼻,哀叫一声:“快快快,去把这一身的香味洗掉了再进来。” 裴钺不解,却依言照做,换了寝衣,确认身上没了气味,才擦着头发进了内室。明棠自然伸手,接过他手中巾帕,替他慢慢吸着头发上的水分,就听见裴钺问她:“你是闻不得这气味吗?”记得明棠分明是不排斥炙肉的,甚至颇喜爱,在家中时就时不时让厨房做了来。 “哪里是闻不得,是已经这时候了,我怕再过一会儿,我就要让厨房给我做夜宵了。”明棠哀叹一声,嘀咕道,“怎么皇帝身边的厨子连烤肉都做这么好,平常宫里也吃这些?” “御厨自然要什么都会一些。况且本就是来猎场,自然要挑这方面有一技之长的人跟过来。”不然岂不是扫兴得很。 扫一般人的兴就算了,扫了陛下的兴,不知有多少人要提着心过日子了。 说完,裴钺又奇怪道:“便是饿了,使人做了夜宵来又不费什么功夫,你也不至于那样抗拒吧。” 明棠轻叹,捏了捏裴钺的肚皮:“公子你天天消耗大,吃多少都不碍事,我这样的夜间还是要少吃些好,放纵下去,别人是衣带渐宽,我是衣带渐紧了。” 裴钺微笑,将明棠揉进怀里:“我来检查检查。” 随后唇齿相接,将明棠的惊呼也揉碎在夜色里。 一.夜安稳,翌日晨起,明棠原以为皇帝又要将裴钺宣走,逮着这个现在没有职务的闲人过足打猎瘾,谁知却一直没内侍登门。 甚至不仅一日如此,连着两三日都如此。明棠甚至已经在家中招待了穆清小朋友,还安排着一家人出去随意游玩野餐了一日,直到记在心里的待办事项已经都完成了,才意识到好像已连着好几天没听说皇帝的动向了。 毕竟是秋猎,所有人都算是随驾,要一切以皇帝为中心,不出现在猎场也就算了,甚至连行宫都少出,以至于连着好几日没听说有什么活动,这就有些奇怪了。 好在裴钺虽已不再负责有关的防务,但消息总是灵通的,明棠不好奇还好,好奇了总能在裴钺那里得到些答案:“陛下似乎是身体有恙,随行的御医们这几日都没有出过行宫。” 第110章 许是因为渐渐察觉了陛下这许久没出过行宫的情形有些奇怪, 各家之间的聚会都少了许多,凤凰岭一时之间各处都充满了祥和的气息,平静的不像专供人打猎的猎场, 倒像是个让人闲暇时过来散心的风景优美之地。而京中各豪门齐聚于此, 也并非是跟随皇帝圣驾而来,是不约而同起了来小住些时日的念头。 与皇家亲近、稍微知道些具体情况的心中不安, 丝毫得不到消息的更是暗生猜测。而最为亲近的那些, 譬如几位皇子, 则在消息传出后闻风而动, 递了书请求侍疾, 原本没人抱有希望,谁承想居然真的得到了皇帝的回应, 得以轮流到行宫中侍疾。 坐实了陛下生了病的消息, 原本还会偶尔有的亲友小聚也被默契的停了下来, 大家关起门自己在别院中过日子,就怕在这个节骨眼上沾染上什么事端。只有那些原本多半难逃生天的动物们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生活,在秋日里抓紧时间囤积着食物和脂肪。 气氛使然, 裴家自然也选择在别院中消磨晨光。好在此处虽为别院, 并不逼仄, 门前不远处还另有风景可赏,倒也并不觉得无聊。 此后又是数日, 因皇帝毕竟允了几个儿子进宫侍疾,没有要封锁消息的意思,他的情形如何便渐渐流传了出来。道是圣上那一日与众人一同射猎, 晚间用了油腻,又吹了些凉风,故而偶感风寒, 调养数日,如今已经渐渐康复了。 随着消息传出,侍疾活动也被皇帝叫停,且不论大家心中信是不信,至少紧绷的气氛消散了许多。毕竟是在京城外,皇帝只是偶感微恙还好,倘若真霎时病重,还不知后头要闹出什么事来。去岁冬日陛下病了那一场时还是在京城里,就那也闹出了些不大不小的风波,让人心内惴惴。 此时又有起风波的嫌疑,不免有人在心中暗自嘀咕这位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到了这个岁数还迟迟不肯立太子,平白让大家都不能放下心,生出这许多事来。 这次好歹是有惊无险,若他真在这荒郊野岭的生了重病,现在的金吾卫指挥使又是个压不住场子的,几位皇子偏偏还都在此处,到时候弄个血流成河都算轻的。有经历过这位先帝临终时那段纷乱岁月的不禁暗自祈祷,不管这几位怎么闹,平平安安了却此事才是最要紧的。 又有人怀念起了裴钺,可惜他堂堂定国公世子,身份不低,又向来不掺和这些,去岁陛下病的那一场时很能压得住场子,偏被朝中那些大人们弄去了陕西。虽说现下也在凤凰岭,到底没有职务,名不正言不顺,管不了陛下身边的事。 裴钺还不知道他从金吾卫“退休”没多久就开始被人怀念,若知道了,大约也只会一笑置之。裴家的别院多日以来终于又迎来了宫中的内侍,说是皇帝召见。 自从知道陛下有恙以来,裴钺还是第一次有机会面见圣颜,不由打起精神,随内侍一路进了行宫。 此处凤凰岭行宫比起皇宫和寒泉别宫自然又是一番景象,因是依山而建,处处错落有致,其内布局便显得尤为复杂。裴钺大抵是行军成了习惯,随着内侍向皇帝的寝宫一路过去时,随便扫过一个地方,都不自觉想着此处是否易守,彼处又是否容易有人潜藏。 带着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一路到了皇帝跟前,裴钺抬头时微微扫过他面色,便觉他的确如传闻中所说,虽的确生了病,但已经渐渐康复。看得出还有些虚弱,但也并不碍事。 皇帝与裴钺说了些什么,因室内无人,并无人知晓,只是众人毕竟都将目光聚集在行宫,虽然打听消息的难度又升了上来,行宫中有谁出入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就有人留意到裴钺似乎常被陛下召见。 联想到他临阵出征前就是金吾卫指挥使,如今又更进一步,几乎有几分简在帝心的架势,不免有人猜测:莫非裴世子又要领了金吾卫去了? 任人如何猜测,裴钺都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对别人的试探不作回应。虽是如此,在裴钺某一日留在行宫值夜之后,他一定会官复原职的想法便成了不少人的共识。 陛下没带妃嫔出行,裴钺在宫中值夜倒也算不上麻烦,只是对这种超出了计划外的事颇有些不适应。况且皇帝并未下旨,只是分派给了他一些差使,裴钺分派着侍卫们巡夜时颇觉怪异。 因这些侍卫们多有从前便是他下属的,与裴钺相熟的也不少,见了他并没有不服的,甚至都一副“就知道您早晚会回来”的姿态,只有他知道这也不过是暂时的,等陛下做完该做的事,他恐怕也要接了调令回陕西去了。 只是这事毕竟是皇帝密令,裴钺面对他们的热情也只好沉默以对,做完该做的事后便回他在行宫中的值房休息。 这日他照旧各处转了一圈后回住处,推开房门,却在屋中见到了个陌生的内侍,正坐在他的桌前,一副气定神闲之态,仿佛他不是非请自来,坐在了一位武力值远高于他的将领的房中,而是正独坐在江边赏月。 裴钺挑了挑眉,倒没有立刻发作,而是默默抽出了腰间的长刀,搭在了这内侍的颈项上,雪亮的刀身在他颈上映出一道月光般的痕迹,裴钺的手纹丝不动:“不知阁下是谁,有何贵干?” 那内侍虽说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离死不远的事,到底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平稳的表象终于被打破,他小心翼翼咽了口口水,自袖中掏出一物,嗓音有些干涩:“裴世子勇冠三军,何须用这样的方法来跟在下说话?还请裴世子看在此物的份上,平心静气听听在下要说什么。” 裴钺目光一定,果真收回了长刀,接过那枚精雕细琢而成的发簪,对着光看了眼簪头枫叶的背面,果真发现了明棠那家铺子的徽记,想来正是明棠所说,定做了又没拿到的那件。 那内侍还在继续:“想来裴世子也认出来了,这是贵夫人的首饰。你独自在行宫,此处又并非京城戒备森严,我家主人让我关心一下您,问问您难道不担心家中亲人安危吗?要知道现如今您那别院中可是有老夫人、小公子和您夫人三个人呢。” 裴钺心知肚明,这首饰是明棠仍未拿到的,并非是眼前之人自明棠处获得,她眼下应当还并无大碍,不然这人拿来的便不会只是这一件东西,心中还是不免随着他的讲述慢慢起了波动。 诚如他所言,这里毕竟是别院,不似定国公府一般,自大门到他们的住处不知要走多远,府中又遍是护卫与侍从。若是寻常人进了定国公府,恐怕连方向都摸不到。而此处别院毕竟浅窄,甚至他和明棠居住的跨院与别院的围墙间只隔了一道墙,若是有心算无心,恐怕家中的确会有些麻烦。 他心中焦急,不免露出行迹,让那内侍看了,心里不由笃定三分,恢复了方才的镇定,低声劝说道:“我家主人要世子做的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想让世子帮个忙,稍微调动几个人的位置,给我家主人行个方便,让他见一见陛下罢了。” 裴钺这个人自从踏上高位,又被皇帝所重视之后,便有人盯着他的日常行动,想要投其所好。不知多少人接连失败之后,才不得不承认,对裴钺这种人来说,想要投其所好实在有些难,攻其必救说不定要更有效些。 而裴钺最看重的是什么,几乎人人都心里有数了。 自觉拿住了裴钺,那内侍竟施施然站了起来,见裴钺果真没有动作,握着长刀的手还垂在身侧一动不动,便试探着向门外走去,一边回身道:“裴世子还要慢慢考虑吗?要知道时间不等人,若是咱们这里的事不了了,贵夫人那边的人等急了,咱家可不敢确定后头会发生什么事。” 裴钺紧紧握着那支簪子,仿佛体会不到那尖锐的痛感,强行克制住自己,心中默念:幼娘那里情况定然没有很糟,这簪子如何拿到的这些人心中定然也有数,不过是忖度着他定然不会知道这其实还没到明棠手中,所以拿来唬他罢了。 一遍一遍重复着这个念头,仿佛一切的恐慌都被压了下去似的,裴钺跟着迈步出了房门,低声询问:“我母亲和妻子她们现在到底如何?” 已经出了裴钺的住处,行走在外面,这内侍便恢复了内侍该有的样子,低眉顺目走在裴钺身侧,手中还提着灯笼,一副宫中人最寻常不过的模样,口中低声道:“世子放心,我家主人知道你看重家里人,嘱咐了他们以礼相待,世子配合得好的话,白日回家就能见着家里人了。” 裴钺悄悄松了口气,知道明棠那边就算真的有人挟持,安全却是无虞的。 沿着寂静的道路慢慢行走,宫中人见到裴钺果然都没察觉哪里不对,只以为他是巡视行宫,微微一礼后便退开。 如此一路无话,竟真的慢慢靠近了皇帝的寝宫。全副武装的侍卫们此时正在换班,裴钺耳目灵便,已经听见了他们行动时盔甲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 这内侍却在此时停了脚步,低声道:“裴世子可别打着让人把我拿下献给圣上的主意,若我不给信号,你一家人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裴钺淡淡道:“知道了。” 两人这才继续往前走,转弯时,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内侍却一头撞在了这人身上,装翻了他手中的灯笼,火焰“腾”的一下燃烧起来,照亮了他的面孔,裴钺看清了,不由一怔:这不是汪伸的徒弟吗? 被一头撞到的这人却没那么好的运气,手中灯笼不知为何竟烧的那么快,火焰剧烈到他没想到的地步,火舌还舔舐着他衣裳的下摆。 来不及斥责,他不停拍打着身上起的火,一旁的裴钺却是微微一怔,随后点了点头,目送那小内侍又匆匆忙忙走了。 等火终于熄灭,哪里还有他的身影?先时一派神气威胁着裴钺的内侍也只得自认倒霉:“陛下身边怎么会有这么冒失的人,果真是老了。” 毕竟正事要紧,他低低抱怨一句,便不再多言,看着裴钺慢步靠近寝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给他们看了样东西,果然便这一队侍卫犹豫了几息后便换了位置,朝另一个方向巡逻去了。 内侍没想到裴钺还真有这样的能量,见事情如此顺利,心中居然有些惊疑不定,等到裴钺回到他身边提醒:“只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才如梦初醒,连忙跑到一边的墙角,学了几声婉转的鸟叫,不一时,便有人自另一条偏僻的道路过来,在裴钺的注视下对裴钺赞许地点了点头,带着身后的一队沉默的侍卫,大踏步进了皇帝的寝宫。 他径自进去,任由推开的半扇门扉就那样打开着,黑夜中仿佛巨兽张开的一张巨口。 眼看着自家主人的目的达成,这内侍不由露出个畅快的笑,只是这笑才露出一半,就僵在了脸上。 ——汪伸不知何时慢慢踱步过来,站到了裴钺身旁,满面和煦,似乎丝毫没有发现眼下是个什么情况,还在对着裴钺躬身行礼。 深秋的夜里,内侍后背上不由布满了一层湿腻的冷汗,张大嘴巴,想大声提醒一下进去的自家主子,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话来。 自家主人今夜的行动莫非是早在人的预料之中? 汪伸却没兴致再去看一个注定去死的人现在是什么表情,见裴钺已经露出恍然神色,猜到了今夜的一切恐怕都在陛下预料之中,他连忙赶在裴钺前面说道:“世子不用担心,贵府一切都好。陛下一会儿对您恐怕还有吩咐,您只管放心等候就好了。” 说着,他还不自觉露出了有几分怪异的神色,仿佛有些牙痛似的,“贵夫人真是勇武。” 裴钺一怔,不由得开始猜测府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诚如他先前暗自担忧的那般,别院毕竟不似京中定国公府那样高门深户,这里又是凤凰岭,地势高的地方比比皆是,裴家别院的布局也被一些人暗暗寻法子看了清楚。 他正在值房中看着明棠的发簪担忧其安危时,跨院里已经睡下的明棠被值夜的红缨低声叫醒了。 明棠还未睡深,红缨轻声唤了两声,便悠悠醒转,察觉到气氛的不对,低声疑惑道:“发生了何事?” “院里似乎有外人进来了,听脚步声,恐怕有三四个,都是陌生人。”红缨强自镇定,但目光中还是克制不住地流露出几分慌乱,她自来在定国公府长大,最清楚这是什么样的人家,也最清楚什么样的人才敢夜半潜入这等人家的院落里。加上世子如今还在宫里,由不得她不往坏处想。 明棠听罢,也转瞬间就明白了眼下的情形,一时也难免有些头脑空白,深呼吸了几下,立刻转动起了脑筋。片刻后,她自床上起来,弯着腰避免自己的影子投在窗户上被人发现她已经醒了,明棠悄悄摸到不远处,打开盒子,确认□□果真还没被收起来,心中稍稍有了几分底气。 将□□拿在手中,她穿好鞋,躺回床上,示意红缨也上.床躺在她的外侧,随后放下帐幔,借着几乎看不见的光线,上好了弩箭,紧好了弦,手指虚虚扣在上面,和红缨一起,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她在心中不断给自己打气:你可是不止一次猎到过动物的人了,人也是动物,只要瞄准些,也就是一箭的功夫。 万籁俱寂中,推门声轻轻响起,随后再没了声响,紧张到要人发疯的等待中,一柄长刀悄无声息挑开了床上的帐幔,见床上居然有两个人,不由愣神一瞬——裴世子被人戴绿帽子了? 就是这一瞬的愣神,明棠手指重重扣下去,一点寒芒闪过,随后“噗”的一声,箭尖几乎完全没入他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帐幔。 来不及体会初次杀人是什么感觉,明棠沉默地起身,和红缨一起,躲在内室的角落,等候着下一个,又或是几个察觉不对进来的人。 这会是明棠至今为止遇到最惊险的情况,而手中的□□和身旁的红缨给了她无限的勇气。 她一定会脱险,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裴夫人和裴泽,他们都会好好的,明棠坚信。魔/蝎/小/说/m/o/x/i/e/x/s/.c/o/m 第 111 章【VIP】 第111章 或许是以为一个人足以制服明棠一个弱女子, 潜入了小院的一行人心情十分放松。明棠和红缨屏气凝神等在厅堂和内室之间的隔扇后,还能隐约听见门口有人小声的说话。 “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出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有人低笑了一声:“怎么可能?我看, 保不准是他没见过这种高门大户的女人, 说不定现在在干什么呢。” “这可不行!王爷说了只是把她们截到手里当人质,要是那边顺利, 这女人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丝我们恐怕都要没命。” 隐隐约约传来的说话声渐渐消失不见, 明棠紧紧盯着厅堂的方向, 按在□□上的手指几乎泛白。红缨也慢慢抬起了手中长刀, 双手握紧刀柄, 紧张到几乎想要呕吐。 散乱又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红缨听了一阵, 悄悄比了个“三”, 明棠点点头, 静静等待着。外间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脚步声骤然加快。 室内昏暗,他们从外面进来, 一时难以适应, 只能看清些模糊的轮廓。最先进来的那个走了几步就绊到了椅子, 不由低咒一声,心道夜里干这种事还他妈的不让点蜡烛, 是够掩人耳目了,就没人想过他们坏人夜里也看不见? 又靠前走了几步,他才看清床边地上躺了个一身黑衣的人, 正是先前进来的那个同伙,床上帐幔还是静静垂着,随着他带来的气流微微晃动着。 他拿不准要抓的人是不是还躲在床上, 低头时又看清了那支牢牢钉在喉管处的小箭,知道错估了局势,明棠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而是真敢杀人,手中还有凶器,生怕自己掀开帐幔的同时一支箭射过来。看这制式也知道是□□,力道大得很,不管哪里挨一下都不是轻的。 定国公府还真是胆大,□□这种东西家中也敢收藏,关键是还随便交给家里的女人用,害得他们平白多这么多麻烦。 他不敢动作,随后进来的同伙们一时也不敢行动,三个人围着地上这具已经渐渐失去了温度的尸体,气氛一时诡秘起来。 随后三人对视一眼,其中的两个齐齐动手,隔着帐幔,直接抽刀砍进去。第三人则抬眼戒备地看着四周,正在查看时,转身却对上了黑暗中两双微亮的眼睛。 “后面!”他大喊一声。 但这也是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明棠瞄准了半晌,对这一箭的准头笃定无比,箭才射出,就已抬起□□对准了床榻的方向。 三人转瞬已去其一,明棠后面连发几箭,便不追求准确度,只求能在这两人身上添些伤痕。待这一次上弦的几支箭全部射出后,明棠便连忙再往后退,以防自己反倒碍了红缨的事,顺便再往□□上填着新的箭支。 利器刺入肉中的闷声也让她确信定然射中了不止一次,红缨耳目灵便,自然也听到了声音,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欺身上前,提刀便砍。 弩箭上带着倒钩,深深射入身体中,又面对着手持利器的红缨,强忍着疼痛跟红缨缠斗的两人心中是何感想可想而知。何况红缨本就对这房间的格局更熟悉,又的确有几分刀法,以一敌二居然不落下风。 眼看着自己可能也要命丧于此,为首的那个大喝一声退至一旁:“世子夫人,我们兄弟几个错估了您的本事,是我们活该。但为了您的性命着想,我劝您还是束手就擒的好,您这别院外面可还守着我们的人。王爷叮嘱过,不过是把您请过去做客而已,不会动您一根头发丝,但若是事出有变,就直接一把火烧了您这院子!” 见那个提刀的侍女退到一边不再动作,黑暗中也没有新的箭支射过来,他自以为吓到了明棠,便继续道:“世子夫人果然是聪明人,说实话,您杀了我们几个弟兄,也确实是女中豪杰了。但人还是要把眼光放长远些,您现在带我们去主院,跟你那婆婆和侄子待在一处受我们看管就是了,连地方都不用换的。” 说实话,要不是主院离院墙有点远,他们主子又笃定裴世子对他这个夫人看得眼珠子似的,先拿住这一个就有用,他们肯定是直接去捉裴世子他老娘和侄子了,一老一小的,肯定比现在简单多了。 他娘的,这女人的准头还真是出奇的好,这么黑也能往他身上射中了两箭,好在是没有射中要害,要不然他哪里还有气在这里跟人说话,早跟那两个倒霉蛋一样躺地上了。 “你们夜半来访,显然担心闹大,若真敢下此死手,我不信来日能堵住众人悠悠之口!”明棠断然不肯听信他的话,就算真有人围了院子,她也不可能于此时放过这个人,乖乖跟着他走。此时她还有反抗之力,若是到了别人的地盘,岂不是生死全操于他人之手?何况裴钺那里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明棠决不允许自己成为控制别人的利器。 皇子敢派人劫持外命妇,此刻宫中应当也有事发生,裴钺是不会与这等以人软肋相挟的人为伍,而皇帝毕竟还没有彻底老迈,观这些黑衣人的行事,也并不严谨,足可分辨其背后之人的能耐。如此贸然行动,那皇子能有几分胜算也未可知。 明棠就不信,若是他们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众多权贵聚集之处公然火烧公府别院,这群比谁都精明的权贵能够安心对这人俯首称臣。听了这人几句话的功夫,她已经给手中弩箭上好了弦,说完话,不等他们再说什么,抬手便是一箭。 原本暗暗放水以防这人真有什么重要话要说的红缨见状也是手起刀落,见两人都躺到了地上,犹自不放心地在每人脖颈处砍了一刀。 她本是情绪上头,回过神察觉到自己半身都被血浸透了,便有些担忧明棠会用异样眼光看她,觉得她太过残暴。谁知一瞬间却被明棠紧紧抱在怀中:“做得好!” 两个此前都未见过血的人一刻钟的功夫转眼间杀了四个人,放松下来后情绪都不由有些激荡。明棠紧紧握了一下红缨的手,来不及说太多,再次补充了弩箭,转身便向门外走去:“快跟我一起去主院看看。” 谁知刚刚转身,门前又传来响动,明棠条件反射般抬起了□□,却在留意到人之后松开,随即便被冲上前的闻荷拉住,前前后后看了几遍,眼中泪水喷薄而出:“还好小姐没事,没事就好。” 闻荷亦是一身狼狈,头发凌乱,身上犹带伤痕。明棠这才留意到门外不远处地上还躺着个一席黑衣的人,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我睡不踏实,隐约听见院子里有声音,看见有陌生人在您门前,我见他们手里有凶器,又担心还有同伙在房里,怕打草惊蛇,就悄悄叫醒了其他人,看见进屋了几个,门外就剩这一个人,我们就拿了剪子出了门跟他厮打了一阵子,想赶紧进屋来帮帮小姐,谁知道我们四五个人也比不过小姐和红缨姐姐,好在倒都没受什么重伤。” 闻荷理了理头发,一看红缨身上半身都是血,眼泪又下来了,“还好今天是红缨姐姐值夜,要是我,不定现在怎么样呢。折柳一个人在京城,更是连消息都收不到,等回头听说了,不知道心里要难受成什么样子。”边说边抱紧了红缨,显然后怕不已,任红缨身上沾染的血慢慢也染脏了她的衣服,与她身上原本的血迹渐渐混到一处。 听闻没人受伤,出了门,又见大家果然虽然身上狼狈,却没什么明显外伤,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而满身狼狈的侍女们见明棠平安无事,更是再没有陌生人的身影,显而易见是已经被她们解决了,心中也安定了下来,找到了主心骨似的,急于求个安稳:“少夫人,接下来不会有事了吧?” 望着大家隐含期盼的眸子,明棠却是不愿欺骗,实话实说道:“方才那人说了府外还有他们的人围困,若捉不到我等前去交差,便纵火烧了别院。因此我要你们打起精神,若有伤处,便开了箱笼拿伤药互相包扎。此外,换了容易行动的衣服和鞋子,等待外面之人的下一步动作。” 见大家似乎还有些害怕,明棠鼓励道:“此处是天子脚下,皇家猎场,纵有歹人,也不会太过猖狂。何况,我、夫人都和你们在一起,若真有意外,起码我们已经杀掉了他们五个人,纵死了也不亏了!” 望着明棠手中寒光隐隐的□□和红缨身侧依旧滴着血的长刀,众人仿佛渐渐恢复了勇气,镇定下来,恢复了以往的有条不紊,在闻荷主持下寻了干净的布,拿了伤药,互相包扎着伤口。 明棠松了口气,又与红缨去捡了室内那些尸体旁的长刀分发给众人,见一切稳定,这才急忙和红缨去了主院的方向。 明棠这里一切都发生得算是无声无息,那群人也似乎的确没想过分兵摸去主院,因而明棠到了时,这里一切都安好,气氛静谧到甚至有些安详。 但她夤夜登门,为的自然不是确认安好后便离去,于是敲响门扉,与红缨一道,在开门的侍女惊诧的目光中进了院门。 裴夫人觉浅,此时也已经被惊动,见明棠手持□□,红缨身上血迹未干,竟也没有太过惊讶,而是迅速换了便装,又穿上了方便行动的鞋子,这才听明棠讲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听到她和红缨合力,一个个击杀了刺客,裴夫人不由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又对红缨道,“多谢你。” 摆摆手示意红缨不必自谦,裴夫人转瞬已经做好了决断:“既然外面围着的人说若事情有变就放火烧了别院,不如我们自己先起了这把火!” 她们被围困在此处,最难的不是如何出去,而是如何传递消息。与其等别人有把握之后肆无忌惮行放火之事,不如她们先来,也扰乱一下敌人的计划。 裴夫人一言令下,整个别院都陆续醒了过来,却是隐而不发,所有人都将声响控制在了最轻的程度。 仿佛是转瞬之间,别院空地上堆起了硕大的柴堆,浇满了桐油之后,眨眼间就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围在外间,等着进去的几个人拿住人质后进去接管这个别院的人不由都慌了神,为首的低咒一声:“不是说好了等宫里的消息再放火吗!” 说好了失败了就放把火泄愤,现在还指望着拿人质呢,把火烧起来算怎么回事。如果裴世子投诚了,回头来要人却给不出去,可该怎么是好。 他亦是果断之人,立刻下令,带着众人开始撞门,眼见着这扇本就不厚重的门“砰”一声砸在地上,众人正要一拥而入,却听见身后传来了沉闷的马蹄声。 行宫之中,裴钺和汪伸的对话还在继续。 左右无事,宫殿中一切都在陛下的预料之中,现在左不过是在父子谈话,汪伸也就选择长话长说,从头到尾细细道来:“彼时看着别院方向起了火,他们还以为去晚了,谁知道到了门口才发现晋王殿下的人刚破了大门准备进去。等人被统统拿下了,见了少夫人,才知道原本他们是悄悄派了几个人进去,想先把少夫人拿住,再以此为威胁,到时候直接从里面开了大门,好无声无息把别院控制在手里。” “谁承想,原本想得好好的计划在少夫人那里就折戟沉沙了。五个人无一幸免,死了四个,剩下那个虽没死,也只剩一口气了。”乍听此事,军士们自然是不信,为了看热闹,还自告奋勇去帮裴家收拾尸体,也因此把惨烈的现场看了个清清楚楚。 自然,这不必跟裴世子说。 汪伸笑了笑,润色一二,继续道:“他们怕府里人没见过尸体害怕,就去把那几个人收敛了,连地也擦洗干净了。说起来,报信的人说,从尸体上看,少夫人的□□用得极佳,准头好极了,其中两个人都是被一箭射中喉管而死。裴世子,恕在下冒昧,这□□可算禁物,此番事了,您还是最好给它再找个去处。您身为总兵,有些趁手的兵器并不为过,少夫人手持利器,可就要让有些人说三道四了。” 裴钺立即道:“多谢提醒,待回去之后,我就将之收进书房,再不让内子随意接触了。”实际上,他心里狠狠松了口气,若不是从前教了幼娘用□□,又因为那两日出去打猎寻了出来放在屋中,还不知今夜会是怎样的情形。他可不相信那些人会在知道晋王事败后老老实实把母亲和幼娘她们交出来。 说完,又询问道:“还没向汪内侍请教,不知去别院的那支队伍是谁派过去的?”总不会陛下连这个也提前想到了吧? 汪伸笑了笑,似是轻描淡写:“是燕王殿下,今夜刚好起了兴致带着王妃到山上看星星,瞧见裴家别院那里有异动,就用了自己的令牌,派人去寻了猎场的驻军,告知了情况。驻军也担忧驻守期间出什么乱子,就点了人过去,这不恰好撞上?” 裴钺一怔,看了眼依旧开着的半扇寝殿的门,不由默然。 夜风从两人身边穿过,引动裴钺的衣角,让他的思绪也不禁翻飞起来。不知幼娘那里今夜是何等的凶险,她头一次直面这样的血腥,现下又是怎样的心情? 这处的对话告一段落,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殿中,兵戎相见的天家父子间则在展开着一段居然称得上敞开心扉的对话。皇帝犹带几分病后虚弱,声音中却压抑着风雨欲来的怒火,不知是否是对眼下这种情形感到愤怒。 “朕实在不明白,你怎会觉得这样漏洞百出的计划能够成功?你当朕是死的,朕的臣民是死的?” 晋王又岂会不知这计划简陋? 但,他抬头,满不在乎道:“自来富贵险中求。若是父皇真如前几天似的病得那么重,挟持了您,我又岂能不会如愿?反正您自来看不上我,身为长子,我究竟哪点让您不满意?母后又没有诞下嫡长子,我于诸兄弟中居长,于情于理都该是我继承家业。这么多年了,父皇都没有立我为太子,眼看着我如今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远,不博一把,怎么会知道结果?” 说完,他笑了笑,“自然,我现在知道结果了,父皇您又何必与我多说?是圈禁还是赐死,儿臣悉数领旨就是了。” “蠢货!到现在还是不知道朕究竟为何不肯早早定下太子。”皇帝听完这一篇长篇大论,语气几乎是有些讥诮了,“还家业?这岂是寻常人家的家业可比?你可知这个位置继承的不仅是全天下,还有全天下的责任!朕怎么敢贸然定下。若不是朕不肯表态,你们这两个蠢货又怎么会一个个跳出来?连老四都不如,至少那是个心宽放得开的。” 晋王则是从始至终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事实上,从进了寝殿,却看见自己的父亲、本朝的皇帝衣冠整齐坐在椅子上时,他就知道自己没了丝毫希望。 现在想来,前几日他的病恐怕是真的,但却远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故意让人进宫侍疾,恐怕就是为了传递一个“皇帝病重”的讯息罢了。若不是亲眼看见皇帝那虚弱至极的模样,若不是亲耳听见太医建议先对下隐瞒病情,回京后再徐徐医治,他又怎么会认为皇帝对局势的掌控已经弱到了极点? 只是,皇帝话中透露出的某个讯息还是让他不由抬起头,晋王那双死灰一样的眸子里仿佛又被点亮了一丝:“两个?是老二?” 见他还不算蠢笨到家,连人选都猜不到,皇帝竟有一丝莫名的欣慰:“不错。你以为你为何能这么轻易的进来?是你的好弟弟,给你行了点方便。他可是早就盼着你做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好在朕面前当孝子呢。” 晋王不知为何,抬头,竟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宫殿中显得分外诡异。 自顾自笑了半晌,晋王方摇了摇头:“父皇您看不上我也是应该的,现在想想,我果真是蠢得要命。若您真是那种一味看重长幼的人,将太子之位给了我,怕我也坐不住。” 他这三个弟弟,老二是个惯会耍小心机的,老四一向一副不着调的模样,倒是老三,从前不显山不露水,现在想想,他竟然一件事都没做错过。 见晋王居然在此时有了这样的认知,皇帝竟叹了一声,想起了从前他也曾亲自教导过这个长子读书习字。只是随着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一切都变了。 “你们一个个就是想得太复杂。朕早就知道不可能有什么万岁,一直迟迟不立太子就是想再看看,多看些日子,谁是最合适的人,自然会显露出来。最要紧的不是你手中掌握了多少力量,而是让朕看到,你是个能踏实做事的人。” 皇帝自认自己并不昏庸,至少对朝廷的掌控力要比先帝好上数倍。就看他这个岁数还能让皇后监国,几个育有成年皇子的嫔妃皆不敢在皇后跟前造次,也该意识到他不可能放松对自己身边事的掌握。 给他这样的帝王当皇子,还妄想通过旁门左道来获得胜利,简直是从根子上就走错了方向。有时候,真是宁愿不做,也比做错了要好,好得多。 沉默着,皇帝挥了挥手,一个身着内侍服色的男子随即步出殿门,对汪内侍点了点头,又对裴钺道:“裴世子,陛下传你进去。” 裴钺这才打起精神,跟在他身后,踏进了这间气氛应该会很微妙的宫殿。 如他所想,室内并没有什么血腥气,这对天家父子间的气氛甚至算得上和谐,只是两人身后都林立着手持刀兵的侍卫,让这一切平添几分压抑,也让这里处处透露着诡异的气息。 “把他带去关起来吧。”皇帝眼皮都没抬一下。 裴钺应喏一声,走到晋王身旁,道了一声“得罪”,抬手卸下了晋王身上的兵器。晋王身后的侍卫们见此情形,下意识抽出长刀,又在皇帝静静的注视中慢慢收了回去。 金属与金属擦过,在室内发出刺耳的声音,裴钺充耳不闻,收了晋王的兵器后,示意他起身。 晋王毫不反抗,配合地跟着前面引路的内侍后面,被他身后的裴钺看管也押送着,行走在已经有几分朦胧光亮的黎明里。他一直沉默着,直到前面的内侍停下来,晋王走进这间可称得上“家徒四壁”的陋室,才笑了笑:“连关我的屋子都准备好了啊。” 他在椅子上坐定,看了眼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也并未对他展现任何态度的裴钺,这才问道:“父皇既然早有准备,你的家眷应该没事?” 提及家眷,裴钺克制的怒火几乎要顶穿他的喉咙,让他想要行动起来,让眼前这个人也感受一下命在旦夕是什么感觉。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道:“托王爷手下也如您一般的福,内子如今无事,还了结了您几个部下。” 但凡出一丝的差错,明棠的受到的威胁可能都要加重数倍。 若这位的手段跟当今一般,以雷霆之势行动,怕整座别院已在别人控制之下,明棠箭术再好,□□再出其不意,怕也无力回天。 但,若果真有如此手段,又何须以内眷相要挟?怕是早已登临大位。 嗤笑一声,裴钺不愿再跟晋王有任何交流,抛下面露疑惑的晋王,他脚步飞快,回去向皇帝复命。 皇帝还是先前的姿势,听见裴钺进来了,摆摆手叫他起来,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朕现在真不知要不要后悔。教的太多,怕一个个都是狼崽子,教的太少又要看着他们一个个犯蠢的犯蠢,逃避的逃避。” 裴钺拱拱手:“往日之日不可留,陛下何必为这些烦乱?” 见皇帝点了点头,似要开口,裴钺又立即道:“陛下可否开恩让人提前开了宫门,臣家中内眷受了惊吓,臣现在实在担心。” 皇帝一怔:“老三担心你们家受到牵连,不是还特意寻了个理由叫人去帮你们家?形势已经稳住,怎么你连这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了?” 裴钺躬身:“陛下见谅,臣自从得知家中情况,没亲眼看见他们无事,实在一刻都不能安心。”心中则是有些惊讶,一是惊讶燕王殿下竟是特意为之,且也提前知道了消息,还愿意暴露自己对情况的掌握,使人去救援别院,二是惊讶皇帝既然知道这件事,却似乎对燕王并没有太多愤怒。 但这已不是他需要多想的范围,裴钺也就专心等着皇帝的答复。 果然,不过片刻,他就听见皇帝同意的声音,裴钺等不及似的,立刻告退,刚出了殿门,脚步就不断加快,让身后跟着他的内侍几乎一路小跑。 隔着通透的窗户,皇帝看着裴钺飞速离开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无言:即便早知道他是个恋家的,又跟妻子明氏感情甚笃,这样有些失态的模样还是让他忍不住有几分无言以对。几乎想找个人告诉他一声:你可是陛下亲口称赞过的“玉郎”,能不能注意一下形象? 但,他看着看着,嘴角却不由挂上了笑容,轻咳几声,对刚进来的汪伸道:“你回头跟燕王说一声,裴钺这个人,朕冷眼看了几年,可以放心用。他心里装的东西太少了,只能装得下他那一家人,装不下什么大事。即便是放在外头,他舍不得让他的妻子和侄子担风险担责任,不会有什么旁的心思的。” 汪伸应喏,顺着皇帝的视线,看着窗外裴钺的背影,心里默默道:陛下不是也知道燕王妃嫡亲的弟弟在裴家住了这么长时间,跟那个小世子都快混成异性兄弟了?按燕王夫妻俩那股子分不开的劲儿,燕王怎么可能对裴世子一家不放心? 不过,燕王这一家子做事的确是有点意思。汪伸想起前番燕王妃费尽心思通过皇后跟自己认识了一下,在他为了这种郑重如临大敌时,那对夫妻却是单纯为了让他去看一眼寒泉别宫皇帝会不会喜欢,怕他不肯帮着他们揣摩皇帝喜好。 待寒泉别宫建成,就真的再没跟他有过私下的往来。 虽说轮不到他来对这种大事发表意见,但汪伸觉得,这样的行事风格还算有那么几分意思,比咋咋呼呼的人强。 正想着,皇帝忽然问道:“燕王家的小姑娘还在皇后那里住着?” 汪伸点头:“是,皇后娘娘很喜欢这个孙女。” 皇帝点头,随即看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朝阳,沉默不语。 凤凰岭枫叶依旧烈烈如火,在渐渐明亮起的天光中逐渐显露出只有白日才能看到的鲜艳色彩。裴钺在踏雪背上微微俯身,真切体会到了何谓归心似箭。 别院大门洞开,晨起的侍从们正在清扫着院落,裴钺在院中下马,随手扔下缰绳,抛下众人惊喜的呼声,直奔后面的主院。 他比一切来报信的人来得都快,也因此直面了明棠那一瞬间仿佛被点亮的神情。 明棠几乎是奔跑着、奔跑着投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拥抱住他,踮脚在他下巴上重重亲了一下:“你没事!” 裴钺也紧紧环绕住她:“幸好,幸好你还安好。” 随后几乎将她整个嵌在自己怀中,低下头,吻上了她柔软的唇.瓣。魔/蝎/小/说/m/o/x/i/e/x/s/.c/o/m 【终章】 第112章 晨光渐盛, 一对任谁看都能看得出感情甚笃的小夫妻拥吻在一起,女子几乎要被她的丈夫拥抱着提起来似的,只有脚尖挨着地, 整个人都几乎挂在了他身上, 简直就是如胶似漆的具象化似的。 檐下,听到动静出门的裴夫人一眼就看见如此场景, 不由摇头轻笑, 随即低头看了眼瞪大了眼睛的裴泽, 顿时抬手, 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 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已经落定, 而此刻时光静好,明棠几乎要沉溺进去, 却电光一闪间回想起此时不知有多少人正看着他们, 里面甚至还有裴泽, 她脸颊几乎要烫起来,立时挣脱开来:“阿泽看着呢。” 裴泽被捂着眼睛,听力却因此变得更灵便, 听见自己的名字, 立刻接话:“阿泽没看到你们亲亲!不许冤枉我!” 院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 裴钺上前,将裴泽抱在怀中, 再一次高高抛起,声音也跟着飞扬起来:“奖励阿泽不乱看。” 裴泽依旧对这个游戏充满了热爱,缠着裴钺又玩到尽兴方才一左一右牵着两位长辈去寻裴夫人用早饭。 经历过惊险一.夜, 厨房送来的早饭颇为简便,不为旁的——别院里存的柴火昨天晚上几乎烧了个干净,眼下要做早饭时也只好挑做得快的来, 什么煮粥煲汤之类的,想都不要想。 好在简单的工作没有被主家挑理,终于确认了彼此平安后,裴夫人和明棠也有了心情来进行善后工作。总体而言就是人人都得了封红,以感谢他们昨日夜里没有趁乱逃走,而是在不明情况的情况下坚定站在了裴家一方。 至于光荣负了伤的,自然比旁人又要多拿一份。 本就是劫后余生,又得了奖赏,一时间别院内外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唯有明棠微微有些苦恼:“这跨院死过人,总不好再住,好在住处还有,只是这帐子我喜欢得很,现在也只好收起来或是烧掉了。” 她特意挑的衬秋日景色的帐子,颜色染的又清雅又飘逸,现如今一半都染上了血,是再也用不了了。 裴钺这才想起,他还没来得及问明棠昨夜是什么感受。虽然已听过过程,当事人说的总是不一样的。 明棠哪里还记得当时是什么心情?听见裴钺问她,清点损失的动作停下来,皱眉想了会儿,才道:“当时真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只想着他们如果不死,我就只好去死了。对比之下,还是他们去死我更能接受一些。” 甚至因为尸体被人收走了,明棠还没有她杀了人的实感,只记得自己在黑暗的屋中用□□射中了几个人,准头还算不错。 裴钺微皱的眉头松开,摇头轻叹,随即又一次抱紧了明棠,小声嘟囔:“我们果然是天生一对。再没有别的人会像你这般了。” 明棠也笑:“也没有别人会教我用□□呀。”胳膊酸痛的代价换来的是自保之力,明棠再没觉得交易这么划算过。 忙碌了一日,明棠夜间便睡进了新的住处,刚想着如今想来已经无事,跟裴钺再在猎场好好玩两天,行宫就传来了皇帝的旨意——明日启程回京城。 看出来明棠失落,裴钺当机立断,立刻带着一家人出去玩了一天,大大小小猎了十数只猎物,直至傍晚才满载而归。 他们一家昨天就在风暴中心,如今事情已了,因为知道的内情比旁人更多,心态自然放松。前夜隐约看见裴家别院方向有火光,听见了兵器声音的就不由又是惊异又是抓心挠肝了——闹成那样还能一家人出来游玩,这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偏偏这一家又都是不喜欢跟人多说什么的性格,若不然,一定得上门打探打探消息。 但皇帝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等旁人打听,竟难得没有藏着掖着。还在回京的路上,旨意就一道接着一道的传了出来:先是晋王圈禁,又是楚王被降了一级成了郡王,连户部的差使也夺了。这两道圣旨一出,许多人都仿佛被劈头盖脸打了一顿似的,虽然摸不到头脑,却立刻随着风向开始了动作,生怕晚一步就跟不上别人捧上燕王与平王的脚步。 可惜燕王从不肯轻易见人,平王更是礼照收,人却不见。车队还没到京城,平王的车架都要装不下了,差点跑去找人借辆马车来使使。 临近京城,又一道旨意传出,才让平王的收礼之路惨遭夭折:皇帝下旨,封了燕王家的小女儿做郡主。 因小郡主还在宫中陪着皇后,这旨意是由她父王去代领的。他捧着圣旨出来时,不知道多少人恍惚间竟把它当成了封太子的旨意。众人好像现在才发现这位燕王也是气势惊人,忘之让人凛然不可逼视,通俗来讲就是“望之有帝王气”似的,又开始私下里商量着该怎么跟燕王扯上关系。 也是这时候,才有人发现:怎么这事又被定国公府抢了先?看着两个年岁相仿的小孩子依依惜别,大些的那个不多时就去了燕王妃的车架,不知有多少人深深后悔,怎么没把自家的小孙辈带过来? 好歹有个由头不是? 车队中的人深深懊恼没在回京前跟燕王的关系更近些,孰不知京中得了消息的人已经是望眼欲穿,迫切想知道猎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出了京城一趟,整个天都变了? 晋、楚两系自然是从上到下都失望至极,牵扯深些的已开始瑟瑟发抖,一只脚已经踏进楚王一脉的吴家得了消息,不论吴将军作何想,吴夫人和吴大小姐却是立即欢欣鼓舞。 早先便是碍着楚王殿下不知道怎么看重了陈文耀,她们才投鼠忌器。如今楚王都成了郡王,她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吴夫人立即派人打上陈家,大张旗鼓接回了自家的人和东西,遇上人来打探消息看热闹,也丝毫没有为陈文耀遮掩的意思。 这消息可比皇帝陛下要立哪位贵人为太子更讨京城普通百姓的喜欢。吴家接回嫁妆还不到两天,有关陈文耀是如何被妓.女蒙骗做了现成的王八,把个不知何处来的孽子当长子养大,还前后逼走了两任妻子的新闻便甚嚣尘上。 话到最后,还往往要彼此对视一眼,意会一般笑两声,随即故作同情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一个天阉,能有个孩子养老也不错了,就是可惜了人家高门贵女,白白被他骗了婚。” 流言欲传欲广,最后连几乎从不出门的陈太太也得了消息,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然而看着自己对面正坐在奶娘怀里吃东西的大哥儿,却情不自禁捏住了他的下巴,仔细端详,力道之大,在他脸上留下两个深深的指印。 陈家是如何一夕之间天翻地覆,陈文耀又是如何的痛悔难当,明棠自然不知道,也并不关心。过往种种,譬如尘烟,早已在她心中烟消云散。 她现在苦恼的唯有一件事:这么多要带的东西,要选哪些带去陕西才好?若不是为着收拾行李开了库房,她也不会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么多东西:小摆件、首饰、各色珠玉,还有各种看了新奇有趣买回来的小物件儿,林林总总,几乎让人目不暇接。 往往整理着整理着,她就要停下来把玩一阵,随即就是这个也想带过去,那个也想带过去。以至于裴夫人那里已经基本上敲定了要带的清单,她这边才刚刚开了个头。 全搬过去显得不现实,但她可能又要有许久不回来了,若是突然要用可该怎么好? 早见明棠苦恼了好几日,旁敲侧击才问出来原因的裴钺几乎要气笑了,将明棠手中的东西一扔,抬手便将她打横抱起:“若是少了,到那边再置办不就是了?我当你因为什么烦恼呢,这几天都不肯给我一个正眼的。”误了他们多少亲密的时光。 明棠深深陷在柔软的床榻间,看裴钺已经抬臂去脱衣服,一时间竟莫名想笑,随即越笑越是停不下来,直到裴钺期身而上,笑声方才渐渐止些,换成了另一种声响。 翌日,没了明棠的捣乱,整理行装的流程果然快了许多,闻荷完全是有条不紊,一样样发号施令,颇有几分大秘书的模样。 看着闻荷现在独当一面的样子,折柳又是欣慰,又是难舍:“小姐真的不要我过去吗?”虽说她早已渐渐不跟在明棠身边做事,而是主持着明棠的店铺,但总归在京城里,想见随时能见面。这次秋猎的事,折柳听说后便深深后悔自己没有跟去凤凰岭。不论有没有用,好歹人是在一处的。 这次可是要一别不知多少距离,再想见一面要难如登天了。 “听话,若你跟着我去了,谁来管我的产业呢?我鞭长莫及,就要靠你替我照看这点家底了。若是哪天跟世子过不下去了,还指望你来当我的退路呢。”明棠虽也不舍,但折柳待在京城能做的事总比跟在她身旁多。眼看着折柳逐渐有了生意人的气度,明棠怎么会让她这时候回到自己身边重新做侍女? 见明棠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折柳果真不再多说,只听明棠细细嘱咐着铺子里的事。末了,又听她道:“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只管去找我父亲母亲,有时候大旗还是要该扯就扯的。” 折柳听着,重重点头,想起前番与自家小姐一起回明家,跟老爷和夫人言明要离去时的情景,想起明棠眼中带着泪还不忘把自己叫过去,对自家夫人叮嘱:“这是个妥当人,以后管着我在京城的事,若她找上门,定然是有什么大事,母亲可不要因为怨怪我也离京就使脾气不愿见她。” 她眼中不知不觉也含了泪水,顺着明棠的意思重重点头:“小姐放心,我但凡有什么事拿不准,一定去找老爷和夫人。” 裴钺原本就是总兵之位,只是他一回京就声势浩大,又被点名随侍秋猎,因而大部分人都默认他此后定然还会留在京城之中,最可能的就是重新去金吾卫。 也是因此,裴家和亲近之人都告别了许久,一家人踏上了离开京城的道路,瞧见裴家车队长度不似简单出门的人才意识到,裴钺好像又要离开京城了? 任凭旁人猜测着、传播着消息,吸引着想跟裴钺搭上关系的人急忙前往城门,车队只是一味慢慢出了京城、 该道别的已经说过无数次珍重,甚至裴泽几个同学的家长在知道裴家愿意把他们也带去,并帮着安家之后,立即拍板,就跟在了队伍里。只剩下姐姐眼看着就要升职做太子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着裴泽离开京城的穆清欲哭无泪,恹恹了好几日,得到裴泽和小伙伴们会定期给他写信的承诺后才算勉强恢复了心情。 一切准备都已做好,车队一路上毫无停留。只在走出京城老远时,明棠掀开车帘,向后望了一眼。 裴夫人也不禁回望,心情有些许复杂,竟理不清自己到底想不想离开:“此前我以为要老死在京城了呢。” “没想到还有换个环境,换个心情的机会?”明棠接道。 裴夫人一笑:“是啊,再没想过还有跟着阿钺去任上的机会。”也是当今陛下和燕王都心胸宽广了,换个多疑些的,怎么可能会允许边关大将带着一家子去上任。 车队旁跟裴钺共骑的裴泽在此时从车窗外探出一张笑脸:“这次看见你们啦!”没有跟上次似的,想打个招呼,发现自己还没有车窗高。 裴钺面无表情,大手捂住裴泽整张脸,自己也探身,给车中的母亲和妻子展示自己的一张俊脸,仿佛在无声说,还是本人比较养眼。 裴泽丢失视野,自然不依,扒拉着裴钺手掌,又被很快镇压。笑声甚至吸引了他的小马驹,迈着小跑的步伐蹭到自己主人身旁,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出现的小马驹让裴钺愣了一瞬,随即摸着裴泽的头,发出爽朗的大笑。裴泽也禁不住被逗笑,随后看着小马驹探头探脑,不知道主人怎么又突然笑起来的疑惑表情笑得停不下来。 一旁的马车内,裴夫人和明棠注视着两人,唇边也挂上了欣悦的笑容。 笑声是这样响亮,几乎要传到天上去似的。而淡蓝的天上,一队排成“人”字的大雁正飞过,卷起淡淡流云,远离了即将寒冷下来的北方,也远离了身下这篇土地上正发生的一幕幕悲情与欢笑。 向着遥远的温暖的南方,也向着未来的种种可能性,它们飞远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