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1. 第 1 章
正是阳春三月里,庄子上静若无人,只余柳条轻拂过湖水的微音。日头渐落,水面映出来粼粼日光,一艘小船划过。
冯照歪着头靠在窗沿,探出一截小臂,指尖入水,随着船行划出层层涟漪。
“女郎,听说周郎君还天天跑到府上去呢,咱们要躲到什么时候啊?”澄儿一边剥着金橘放到果盘上,一边鼓着脸问。
冯照吃了口橘肉,听到这话,只觉得不仅肚子里填满了,心里也堵得慌。
澄儿瞧着她的脸色,叹道:“女郎往后可别再招惹这些脑子一根筋的郎君了。”
“这回可不是我的错,是他不依不饶要找我。我不过应了他几句话,他就说认定我了。”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他长成那个样子,怎好意思说出来,也不怕污了我的眼睛!”
此刻冯照的脸上因气愤而染上了一片红晕,更显得艳色惊人。澄儿虽已相伴女郎多年,仍不禁感叹此种样貌唯有天成,非人力可得。偏偏女郎还喜欢逗弄俊俏郎君,又消失不见,惹得郎君们心碎遍地。如今女郎要议亲的消息一传出去,府上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女郎!”岸上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喊声,竹林交错间跑出来的正是冯照的另一个贴身侍婢玉罗。
等小船靠了岸,玉罗赶忙上前道:“女郎,府上派人过来要请女郎回府,说是府君有急事。夫人正在前屋和人说着话,让我来叫女郎过去。”
此处田庄是冯照之母常夫人的私产,位于城郊,庄子颇为豪阔,耕田、林地、河流、屋舍一应俱全。
母亲多年来一个人久居于此,冯照便常常过来陪着她,府里和庄子上两边跑,于她而言,两边都是她长大的家。
冯照皱了皱眉,“我才来庄上没几天呢,阿耶这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总不至于是因为那些个郎君的事吧?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对,阿耶早都已习惯了,这等小事也不至于要特意叫她回去,她摇摇头,朝着竹林外走去。
不远处的竹林一侧,坐落着一片居舍,正堂上挂着“弘盛居”三字匾额,笔力酋劲,朴厚方言,正是冯照所书。
冯照幼年时师从书法大家,老师为人严谨,教习上也格外严苛,无论寒冬酷暑都不曾停歇。母亲心疼她练字辛苦,允许她题字刻匾,挂在正堂之上。
前几日刚来了一场春雨,将匾额打湿。今日放晴,只余些许水珠沿着匾额一侧落下来,滴在冯照额头上。
她拭过额间的水珠,大步迈过门槛,朝着院子里招呼,“阿娘,我回来了!”
进入院子里,便看到屋中几人相对而坐。
定眼一看,一旁是阿娘,对坐的竟是阿耶府上的部曲官王恂。
往常府中有事,都是管事带着几个小郎一并过来通传而已,这次不知有什么要紧事,竟派了王郎君过来。部曲官统领一府部曲,只听命于府君,府君在外也都是部曲官护卫左右,可见其要害。
阿耶这回恐怕真有什么要事,于是冯照问道,“王郎君,敢问阿耶所为何事?”
王恂叉手见礼,道:“见过女郎,府君派我来接女郎回府。据府君所说,似与女郎亲事有关。”
冯照满心疑惑,这才过了两天就有消息了?若有定数,阿娘必定先会告诉她。现在她蒙在鼓里,那必定是阿耶那里自作主张,阿娘也不知道。
于是她侧头看了看阿娘,果然板着脸,看都没看王恂一眼。
冯照只好说:“既然如此,我便收拾行装,只是今日天色已晚,烦请郎君在这里歇一晚,明日一早我随郎君回去吧。”
王恂自到了庄子上一直对着常夫人的冷脸,正心中忐忑,不知道回去怎么交代。
常夫人要是不肯放人,自己总不能强抢。府君也是,明知夫人这里难做,还派自己来,真是落得自己两头不是人。
还好女郎自己答应了,王恂大松一口气,忙应道,“多谢女郎,恂明日晨间便在此等候。”
眼见王恂远去,冯照回过头去看着阿娘,“阿娘,不要气坏了身子,阿耶那里应当是事出有因。”
常夫人听见这话,终于忍不住发飙,“一年到头能有几时到我这里来,你刚一来他就把你叫走,还说什么亲事,给你找什么亲事不和我这个阿娘商量么!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死样子!”
冯照听见这话,只觉不好,忙上前抱住常夫人的臂膀,轻声道:“阿娘,阿耶这回应当确是有要事,王郎君也只带了一句话来,说不明白,待我回去看看一二,阿娘不要为此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常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为我自己气,我是为你气。他那个心掰了不知道多少瓣,哪里能都想着你,但凡是什么好事,他都急不成这样。”
冯照心里一暖,“阿娘,不必担心我,你还不知道我么,我是不怕事的,你还老叫我‘冯大胆’,横竖我是吃不了亏的。”
常夫人看着眼前明艳活泼的女儿,心中熨贴,这是她肚子里生出的女儿,如此活泼大胆,既让人骄傲,又让人忍不住担忧。
她叹息一声,“他是你阿耶,要真给你定了什么亲事,一个孝字压下来,你还能说不吗?你又不像别人,还有阿娘在身边护着。”
说到这里,她流下泪来,“是阿娘对不起你,叫你一个人留在府里孤零零地长大。”
唉,其实这么多年她都已习惯了,都长大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冯照担心阿娘回府以后不自在,便说:“阿娘不要为了我回去受委屈,阿耶虽有诸多不是,但也不至于害了我。”
常夫人握着女儿的手,道:“我不回去那是眼不见心不烦,这回事关你的婚事,我必定是要仔细的,你阿耶那个人无情也多情,对我还有几分愧疚。我回去好歹也有几分面子,不至于叫你受欺负。”又摸了摸她的脸颊,“好了,就这样,明早咱们一同走吧。”
等回了自己的院子,冯照问两个侍婢,“阿娘近来如何?你们可曾找这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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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婢们问过?”玉罗摇了摇头,澄儿倒是仔细,“女郎,前两天我在厨房碰见了几位姐姐,说夫人身体康健,知道女郎要来欣喜非常,还亲自给女郎理了床铺呢。只是一说到太师又不高兴了。”
冯照叹道:“阿耶早就伤透了阿娘的心,如今这样相安无事就阿弥陀佛了。”
**********
第二天一早,王恂带着常夫人并冯照一行人回了府。
冯家府邸位于代城长兴大街以西,离宫城不过三四里,宫中但有急召,便可速入宫门。
府中厅殿楼阁巍巍而立,草木树石错落有致,从外向里看,正中大门立于高阶之上,门头壮丽,沉沉压下来,四下围墙高起,也挡不住内里的重重飞檐秀瓦,一眼便知这是高门显贵之家。
冯照甫一回府,还未进门,前头便来了个侍婢,是阿耶身边的婢女。
她见冯照边上竟跟着常夫人,吃了一惊,忙行了礼便说:“夫人,女郎,府君已到正心堂等着了,请女郎过去。”常夫人翻了个白眼,径直往前走,“走吧,去见你阿耶。”冯照忙跟上前。
冯照一到正心堂,便看到阿耶端坐在枰上。
冯照的父亲冯宽乃当朝太师,得封昌黎王,又授太傅、侍中、中书监,集要官王爵于一身,又受皇家恩典,赐下一座太师府,在大卫朝已是显赫至极。
冯照生于富贵锦绣堆里,虽然爷娘多年不睦,但都对她这个女儿宠爱有加,故而养得大胆肆意的性子。她时常做二人之间的夹心馅儿,早就慢慢习惯了。
此时冯宽听见声响抬起头来,不期然在一行人中竟看到了常夫人,登的一下立起身来,抖着胡子,“慧娘,你怎么……你回来了?”
常夫人冷笑,“怎么?我不能回来吗?”冯宽搓了搓手讪笑,“自然,自然,这是你家,谁敢不让你回来。”
多年不见这个丈夫,她也无话可说,只沉着脸问:“阿照有什么婚嫁之事,这么着急,我怎么不知道?”
冯宽看着她的脸色,心中讪讪,忙解释:“慧娘,你这可冤枉我了,我哪里敢不跟你说就定下婚事,只是圣命难违,宫里太后要过问。”
此话一出,全场静默。
当今太皇太后冯简是冯宽的妹妹,十五岁便入宫,不久受封皇后,至高宗皇帝崩逝,显祖皇帝即位,尊冯简为皇太后。
后来显祖皇帝暴崩,太子年幼,冯简一力推保太子即位,便是当今延熙皇帝。
延熙二年,帝下诏尊冯简为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遂临朝听政,时至今日已有十余年。
太皇太后圣裁万机,威霆赫赫,朝野莫敢相违,连带着冯家也一同荣宠至极,富贵登天。
有这样一个靠山,在常人眼中自然求之不得,他们家当然也不例外。只是谁也想不到,太后当年一手神来之笔,弄得他们一家就此决裂。
此后数年,太后于冯照而言,既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也是一把锋利的尖刀。
2. 第 2 章
高宗时,太后还是皇后,为使冯家和皇家亲上加亲,她极力撮合弟弟与昌陵公主,高宗皇帝的亲妹妹。
这原本也没什么,只是冯宽那时已有妻子,正是冯照的阿娘常夫人。
公主自然不能受委屈,那受委屈的就是常夫人了。常夫人那时候正和冯宽浓情蜜意,又生了冯照。
情郎转眼变负心汉,常夫人不肯受此大辱,断然和冯宽决裂,于是自那一年起,从府上搬到了京郊的庄子上。
太后的赐婚自然是催化的火种,但冯宽自己也不愿丢掉搭上皇家的梯子,他答应的那一刻,原本的家就作爆竹般炸开了。
此刻,冯宽端端正正跪坐在榻上,觑了常夫人一眼道:“太后昨日见我,问及家中女儿亲事,说是要见见几位小辈,也好为她们相看一二。”
冯照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这可真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啊。
阿耶当年尚公主后,自然也是新婚蜜语了一阵,但后来公主多年不曾生育,府里又进了一个又一个夫人。这许多年来,阿耶与公主都是相敬如宾的样子。
公主没有亲生子女,对冯照等姊妹兄弟都是面上照拂罢了。近些年公主身体每况愈下,渐渐已不能出门,更何况操心小辈们的婚事,还是旁人生的孩子。
想必太后也是想到了此处,才会亲自过问。这回时机更好,冯家的小辈们都还未成婚,作为姑姑过问更是名正言顺。
只是有前车之鉴,一说起亲事,大家听起来便如丧事。
常夫人听后脸色变了变,但又忍住了没说什么。
冯照突然心中一动,问道:“阿耶,太后只召见了我么,可有过问阿妹们?”
冯宽觑了常夫人一眼,小心回答:“还有二娘。”
二妹妹冯煦乃赵夫人所出,与她年纪相近,若说是婚嫁,倒也可以一起商议起来了。
冯照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
第二天一早,马车已备好在大门前等候。
冯照出门时,冯煦已在车厢里坐着了,见冯照出来,忙掀开门帘招呼,“阿姊!”
冯煦比冯照小几岁,她出生时常夫人已经搬出太师府了。冯照因此常常去阿娘那里,留在府上的时间不多,因而不在一处长大,彼此关系并不亲近,小时候还曾吵过架。
至于为什么,想也想得到,无非是她阿娘那些事。
冯煦见冯照上来,笑道:“阿姊这回是与常夫人一同回来的么?夫人在外多时,今次回来,阿耶必然十分欢欣。”
冯照回道:“阿娘的想法我也琢磨不透,无论如何她开心最好。”
冯煦怔了一下,道:“常夫人若知道阿姊如此想,定然欣慰有嘉了。”
赵夫人常说阿姊无人管教,性情野蛮,叫她不要跟着学,但其实她很羡慕阿姊可以常常出去潇洒。
不过好在,阿娘说的是对的。太后如今要过问亲事,见她沉稳娴静,有贵女之风,必定会高看一眼。
她暗暗自勉了一阵,又想起来阿娘的嘱托,便又继续说:“如今公主病得越发重了,太医开的药也不见好用,府里的部曲们都派出去找民间的神医了。”
听到这里,冯照倒是有些惊讶了,一直只听说公主病重,没想到都到这般田地了,听着是病入膏肓了。
冯煦看冯照的模样似乎还不知晓,便问道:“常夫人回来可曾去见过公主?”冯照摇了摇头,“尚未去过。”
绕来绕去,老是围着阿娘打转,冯照在心里思忖了一番,有几分明白了。
公主在的这些年,府里的夫人们都安安静静的当个没事儿人,要说稍微出挑些的只有赵夫人了,毕竟生了一子一女,有所依仗。
如今大约是赵夫人那里觉得公主渐渐不好了,府里没个理事的人,想着借此找机会主持中馈,没想到阿娘这时候回来了。
阿耶对阿娘有愧,早就想着补偿她,若是公主殁了,难说不会让阿娘来管家里的事。虽说阿娘多半不会答应,但赵夫人那头可不放心。
冯照不想回应她的试探,都推给阿耶:“一切自有阿耶的安排。”冯煦见冯照不接话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马车里顿时安静下来。
**********
马车停在宫门前,众人纷纷下马,早有小黄门在宫门口候着了。
一见到冯家众人,小黄门便忙不迭跑到跟前,躬身道:“诸位女郎大安,奴婢奉太和殿内小之令为贵人引路,觐见太后。”说罢带着众人前去太和殿。
太和殿居于宫城以西,显祖皇帝崩逝后,太后便迁居于此。
众人随着小黄门来到太和殿前,抬头望去,巍巍大殿的恢宏气势如潮水般涌来,众人在殿下仿佛都有些立不住,深恐己身渺小,愈发肃静下来。
廊院门五开间,两侧连着长长的围廊,殿之檐柱可由二人相抱。斗拱交错间青绿朱白,五彩斑斓,壁上祥云彩凤,如意飞鹤,纷繁交织,极目望去尽是锦绣繁华。
殿门前候着两个小黄门和两个婢女。众人正想着如何通传,只见从殿门里出来一位婢女,翠金满头,通身琳琅,向众人行了个礼道:“二位女郎,太后正在里间,请二位来见。”二人纷纷跟上前去,留下侍婢在外等候。
一进殿中,便闻到一股清香,正是两侧博山炉的香味,幽幽晕在大殿之中。
正中设有御帐,两旁立着两架金枝缠树千丝灯,御帐帷幕大开,却不见太后。
此时,西次间传来一句清亮的问话:“可是侄女们到了?”二人转头望去,正是太后。
看见两个侄女进来,太后放下手上的书,起身落座到一旁榻上。冯照二人恭敬行礼,拜见太后。太后道:“不必多礼,坐吧。”
冯照这时才微微抬起头来,发现太后似乎比上次拜见时老了许多。
太后年轻时生得貌美,否则也不会一进宫便格外受宠。
都说侄女像姑姑,太后的样貌却并不似冯照一般极尽妍丽,而是清丽脱俗,气度卓然,年纪大了以后又多了几分端严之态。
许是多年临朝,太后现下眉宇间隐隐有赫然之势,叫人望而生畏,不敢多看。
看着二人恭恭敬敬的样子,太后倒不似面上一般严肃,笑着说:“不必这么严阵以待,这次叫你们来,就是话话家常。”
又问道:“近来家中可好,听闻昌陵公主近来病了,不知好得怎样了?”
冯煦见太后问起此事,便说:“殿下,公主如今卧病在床,阿耶正四处寻神医为公主医治。”
太后听了,微微一怔,叹道:“昌陵从前就体弱,如今年纪大了,也逃不过疾病缠身。我与昌陵同岁,一转眼间,我也老了。”
立在一旁的女侍中忙接道:“殿下如今年富力强,正是一展伟力的好时候,哪里就到这种地步了。”
冯照冯煦二人也跟着宽慰:“女侍中所言极是,殿下尚且春秋鼎盛,国朝兴盛还要仰仗殿下操劳。”
太后听了轻轻叹了口气,抿了口茶道:“罢了,你们还年轻,谈这些生老病死还为时过早,说了你们也不会懂的,到了我这个年纪才知道。”
随即转过头吩咐女侍中道,“你去太医院找院正,请他多带几位太医去府上看看公主,若是有什么珍药良材缺的,去宫中内库找。”女侍中躬身应诺。
二人见此,当即起身行礼,谢过太后恩典。
冯照默然看着太后,这是一张端庄素净的脸,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头发并不像寻常夫人一样梳起高髻,只是略微盘了盘,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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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星金玉点缀,半个身子靠在踏上,宽大的衣袍下身体还有些瘦弱。
但就是这副瘦弱身躯担当着大卫朝的江山万民,在一群如狼似虎的朝臣之间周旋,领着幼主稳居高台。
许是冯照看的时间有些久了,太后很快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径直看了回去。
那眼睛望过来时,冯照只觉得一汪深潭袭来,霎那间寒意遍身,直叫人承受不住,连忙低下了头。
她感觉到太后的目光轻轻掠过自己身上,“前些日子我见阿兄时问起你们,原本是想瞧瞧你们将来的婚事,谁知阿兄竟半点不做打算。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时早已进了宫。如今公主又不大好了,家里没个长辈给你们安排,我想着还是不要耽误你们,便来问问你们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其实说起来冯家的女郎历来都是有进宫的传统的。
冯照的姑外祖母,也就是冯太后的姑姑,在世祖皇帝时受封左昭仪,颇受宠爱。
冯照的爷爷冯广当年获罪下狱,连带着两个孩子冯宽和冯简也没入掖庭为奴为婢。冯昭仪费心照顾,将冯简送入当时的太孙身边服侍。
变故就在一瞬之间,世祖驾崩,中常侍与南阳王密谋篡位,太子被杀。
宫中血流成河,冯昭仪却敏锐地意识到,冯家翻身的机会来了,成败就在此一举!
于是她秘密派人将宫变和太子身亡的消息经由冯简通传给太孙,赌一把天命所在!
后来太孙秘密联系旧臣,杀回宫中即位,这就是后来的高宗皇帝。
高宗回宫践极,即刻对冯昭仪大加封赏,并将冯简立为皇后。
冯氏一族的登天之路,从世祖开始,历经四朝,到了如今的延熙帝,可谓是恩宠日隆。
只是如今冯太后年纪大了,待到太后驾崩,冯氏的尊荣还能有多久,冯太后对延熙帝的恩养之情还可以照拂冯氏多少年呢?
太后的心思昭然若揭,只要冯家再出一位皇后,便可继续绵延冯家荣宠。
一旦山陵崩,当今陛下又会怎么对待冯家?
是恩宠依旧,还是兔死狗烹?
冯照并不知道。
一旁冯煦当先笑着说:“殿下,侄女想着冯家女郎寻夫婿需门当户对,不可坠了府中名声,其次当以品行端正,貌才双绝者为佳,尤以性情相合最为难得。”
真是个说不出错的答案,她该如何回话呢?
如若太后想选个皇后,自然想要个百忍成钢的,太后自己当年也是一路服低做小上来的。
于是她大胆开口:“殿下,阿妹所言俱全,不过阿耶常说我胆大难驯,我想找一位脾性温柔的郎君,要听我的话,否则两个爆竹凑在一起怕是要炸了。”
太后听了大笑,“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孩子,你阿耶只说你天性烂漫,看来还是为你粉饰了一番。”
太后喝了口茶,又说道,“皇帝比你们大几岁,虽则已经有了太子,但皇后之位不可空悬,我欲为陛下聘冯家女为妻。”
果然!
“陛下是我亲自带大的,他是个孝顺孩子,待人宽宥,对妻子爱重有嘉,一定是个好夫君。你们入宫还有我这个姑姑看着呢,这是光耀门楣,襄助圣治之举。”
太后看着姊妹二人面色不定,微微笑了笑,“且不必先回话,入宫一事你们回去好好想想,亲事我会与你们父亲再商议。你们先回去吧。”
冯照的心终于落下。她松了口气,与冯煦一同行礼告退。
太后仍坐在那里,定定地看着远处。
过了会儿她向一旁招手,女侍中英华上前来为太后按跷肩颈,太后扶着头,闭目养神。
英华本以为太后如往常一般需歇息片刻,却听见太后突然开口,“你说,陛下是怎么想的?”
3. 第 3 章
众所周知,陛下是个孝子,是太后亲选儒士,依照四书五经六艺教出来的仁君,虽为鲜卑人,实则行汉法。
婚姻之事由长辈做主天经地义,可太后摄政,大权总揽,而陛下羽翼渐丰,又尚未亲政,若说不满太后选了自家侄女,也并非不可能。
知子莫若母,太后是陛下的祖母,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陛下。但此刻,太后想要的也许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答案。
英华揣摩着太后的心思,慢慢说道:“陛下一向孝顺有加,知晓太后操心婚事,应当会高兴。人生在世,有人操心也是种福气。”
的确,陛下如今在世的长辈仅有太后一人了,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太后应是也想到了,叹了口气,“是个可怜孩子。”
西阳门下,姊妹二人正跟着小黄门缓缓穿行,向宫门走去。从城楼之上看去,犹如几只蝼蚁在大地之上缓缓而行。
城楼之上,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那里,身着玄色风帽的内侍随侍身侧,静静地看着几个人走出宫门。
中常侍白准上前一步,轻声道:“陛下,据太和殿宫人所说,太后这次召见冯家两位女郎应当是为二位相看婚事,至于太后是否定下了,倒是不得而知。”
那几个人影已经消失不见,皇帝的目光转向远处,“没什么可猜的,太后的心思再明显不过了,我的皇后就是从这两个女郎中选了。”
白准听着皇帝的口风,试探着问了一句,“不知陛下钟意哪位女郎呢?”
皇帝面无表情,“又有何异呢?”
**********
这一日,冯宽从宫中回来,直入冯照院中,顾不得打声招呼,径直问她:“你上次见太后都说了什么?”
冯照正躺在院子里树荫下看书,一颗葡萄到了嘴边还没入口,便看见阿耶直晃晃冲进她的院子,“怎么了?”
冯宽皱着眉头看她,“太后有意叫你做皇后。”
冯照手中的葡萄猛然落地,一瞬间坐直了身体,“什么?!”
她仔细回忆当日,竟不知太后看中了她哪里,“太后问我们二人要找什么样的夫婿,我老老实实说了要找个听话的,谁知道太后怎么想的。”
冯宽皱着眉,“你不愿入宫,可太后又看中了你,这下可由不得你了。”
冯照心里倒是有个计划,“既然太后都定下了人选,那想必婚期也不远了,若是我这时生病,那婚礼自然也办不成了。”
冯宽听见这大胆的想法第一反应便是拒绝,“胡闹!叫太后知道了有你好看的。她是你姑姑,也是国朝的太后,不要以为太后不会罚你。”
冯照便苦苦哀求,“哎呀阿耶,这不就要你的一臂之力了吗。有你安排自然一切事半功倍。”
就在此时,常夫人从屋中出来了。
冯宽正生着气,看见常夫人出来,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常夫人面色肃穆,直直盯着冯宽的眼睛,“你对不起我,我从没说过什么,但阿照是你的女儿,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为她做过什么,好不容易等到她长大,连终身大事也要不如她意吗?”
冯宽被常夫人说得抬不起头来,只好答应,“好了好了,我答应就是了。”又叹了口气,“但你们万不可漏了馅,要是被太后知道了,我也保不住你们。””
冯宽一走,院子外躲在茂树深丛后的两道身影静悄悄离开。
冯煦带着婢女一路沿着小道回了自己的院子,仔细关上门窗,这才舒了口气。
她心中不安,在房里来回踱步,倏然停下来自语道,“我得去找阿娘想个法子,对!去找阿娘。”
赵夫人见女儿神色惶惶,忙问道,“怎么了这是?”
冯煦并不开口,示意四下侍婢退下,坐到赵夫人身旁附耳说了几句话。
赵夫人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什么!”
又问道,“你们二人上次去,太后不是没说什么吗?大娘子说的那些话摆明了不想进宫,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冯煦垂着眼,目露疲意,“我不知道,阿姊她不想去太后肯定也知道,可偏要她去。阿娘,我就这么入不得眼吗?”
赵夫人目光直直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间猛地看向冯煦,“有一个办法。”
**********
这日,府上受到了宫中来的赏赐,据说是南朝来的珍物,太后见了也觉得稀罕,于是给太师也送来了。冯宽派人去后院请几位夫人过来选。
大卫虽武力强劲,但崇简尚朴,加上从代北之地而来,不善这些妙物巧技,平常王公贵族所用与南朝膏粱之地产出的珍玩大有不同。
常夫人对其中一个箱子里的果子更有兴致。此时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因此这箱果子为了防腐费了许多功夫。果子四周封上了一层蜜蜡,在蜜蜡之外堆上了满满当当的冰块,冰块外面再包着一层厚厚的草木灰。
这东西可等不得,她便挑了几样还新鲜的打算送去给女儿。
赵夫人也跟着挑了起来,挑完之后还从自己手中匀了几个果子给常夫人,“我这里有几个品相好的,夫人都拿去吧。”常夫人有些惊讶,谢过赵夫人,去找冯照去了。
冯照还躺在床上,目光直直地看着帐顶,听到阿娘来了才起身。
常夫人心疼她,将盒子捧到床边来,“瞧瞧南边来的新鲜果子,尝尝喜不喜欢?”
冯照于是拿起来一个橙黄色的圆果子尝了尝,又道:“阿娘也试试吧。”
常夫人也跟着吃起来,一进口果然汁水充沛、馥郁甘甜。二人还一道试吃了其余几样果子。
“听闻南边物产丰裕,尤以精巧繁多为佳,果然名不虚传。”常夫人道。
冯照也赞同,“据闻宋国常年温热,就连冬日也不必御寒,不怪乎作物繁多。我曾看农书写过,越往南越热,物产更多,我们大卫比之柔然也是南方,也比柔然物产更多,每逢隆冬他们那里冰封千里,无所产出,便南下劫掠。”
常夫人笑道,“你的书没白读,这就叫见一物而知万物。”
冯照又捡起一个果子想喂到阿娘口中,手却突然被攥住。
“阿照你怎么了!”常夫人抖着声问。
冯照低头看,自己的胳膊上竟然起了一大片红疹!
常夫人一手扯开冯照的衣领,红疹已经蔓延到胸前,连带着脸上也有了!
四下侍婢早已惊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医师!快去叫医师!“常夫人惊叫。
侍婢们这才动起来,一个个连走带跑,奔散出去找人。
也是正巧公主病着,府上住着许多名医。有位徐医师对此类病症颇有心得,一听便匆匆赶过去了。
徐医师到时,冯照的红疹已经肿起来了,他一看便知这是风疹,不会传染旁人,只是发病缘由还需仔细询问一番。
徐医师问道,“敢问女郎今日可有吃了什么、碰了什么?”
“吃了······那果子!”常夫人突然意识到,“她今日只吃了南国来的果子,其余入口的都是往常吃过的。”
盒子里还剩了几个果子,徐医师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又隔着帕子将那果子取出来翻来覆去地瞧,面色犹疑。果子看不出来有什么毛病,但大娘子的症状显然是因吃食之故。
常夫人在一旁看着,突然想起来,“阿照幼时曾因碰过毛桃遍体生红疹,与如今一模一样。”
“看来女郎有些体虚,易得风疹,见此物也如见毛桃般。”徐医师心想,虽不曾见有人与之相克,但此物在北地鲜见,大娘子生平头一次吃,说不准就犯冲了。
又嘱咐道,“为今之计,女郎今后不可再碰此类吃食。四周门户最好也打开,将邪风散去。我再为女郎配制一剂药汤,一方药膏,按时涂抹,如此方能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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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夫人听罢大喜过望,泣对徐医师,一拜到底,“多谢医师,救娘子性命。”
“夫人言重,我即刻去为女郎配药。”徐医师侧对,不敢受礼。
他走后,常夫人赶忙吩咐婢女们打开门窗,掀开帘幕。
冯照躺在床上,但身上瘙痒难耐,好像有万只蚂蚁在身上爬,后背和大腿上甚至时不时有烈火烧灼之痛。她忍不住扭动着身体去碰到冰凉的绸被,好叫红肿处好受一些。
见到女儿此种惨状,常夫人心如刀割,扑过去紧紧攥住她的手,“阿照别抓,抓了会留疤的。”一边用冰装在玉瓶中,在她身上来回滚动镇痛,
**********
次日,冯宽听闻她发了风疹,赶忙过来看她,一见到她脸上的疹子就愣住了,急急问道:“医师怎么说?”
冯照昨夜被折磨了一宿,弱声弱气地回道:“医师说今后不能碰那些邪物,它们与我相克,见之必发风疹。”
冯宽一听,又心疼又焦急,“医师可有说多久能好?”
“约莫一个月吧”,冯照有气无力地说。
冯宽叹气,“这可怎么是好?明日太后宫中女侍中就要来了,到时候可怎么交代?”
此时此刻,冯照只觉得,刚吃了宫中来的东西,又见宫中来的女官,恐怕真是与宫中犯冲,大概老天也见不得她要入宫,只好叹气,“听天由命吧。”
冯宽走后,常夫人进来看她,见她神色比昨日好些了,总算能放下心。
常夫人轻拍她的手,“这下好了,也不用你装病了。你老实跟我说,你在想什么,你哪里是甘心随便找个寻常士子的人。”
四下婢女都被打发出去,窗外也不见人,她才附到阿娘耳边小声道,“太后和皇帝非亲生祖孙,手持大权不肯交由皇帝,如今太后摄政不见有异,倘若太后有朝一日驾崩,皇帝会如何对待太后羽翼,如何对待出身冯家的皇后?”
常夫人听了一惊,不知道女儿心里竟在琢磨这些大逆不道的东西,但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还是面色犹疑,“可是皇帝对太后一向孝顺有加。”
“昔汉文帝即位后,吕家下场如何?”冯照不以为意。
“可是文帝非吕后所养”,常夫人喃喃低语。
冯照讥讽一笑,“阿娘,皇帝的心思不是常人可以揣度的,自古皇帝都是刻薄寡恩之人。或许也可以说,寻常的恩情可以约束寻常的人,但约束不了皇帝。况且,陛下幼时,太后似乎还苛待过他,还曾想过……废帝。”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其中之意不言自明,这等皇庭之事虽不光彩,但涉及皇帝,当时有不少臣子前去求情,也不算隐秘,只是时过境迁,如今太后和皇帝看着祖慈孙孝,外人哪里还会在意,也不会特意去提这等触霉头的事。
常夫人再不说话,许久才叹气,“阿照,你是有毅力有大智的人,阿娘支持你的决定。”
**********
女侍中英华本是来嘱咐定亲前的准备的,冷不丁见到冯照脸上的红疹,吓了一跳。冯照解释吃错了东西。
英华忙问道:“女郎可有请医师看过?这要怎么治才好?”
“府上徐医师已经看过,大约数月才能好全。”冯照还躺在床上,声音虚弱却又镇定。
英华见冯照看起来并不在意,心中惴惴。寻常女郎脸上破了相那是天大的事,但这位大娘子冷静得很,叫人实在佩服。
只是太后那里实在不好交代了。
太和殿中,太后听闻此事默然不语,英华低首不敢抬头看,大殿中一片寂静。
太后问道:“依你看,这是真病还是假病?”
英华左右犹豫,字字斟酌,“依臣看……大娘子这次的病不似作假。”
太后轻轻哼了一声,“不管是真病还是假病,都要好好养着。你去府上传我的令,叫大娘子去瑶光寺养着吧。”
4. 第 4 章
次日,常夫人陪冯照前往瑶光寺,几辆马车都装得满满当当,王恂带着几位部曲打头在前,一声令下,几辆车缓缓行进而去。
冯煦此刻在赵夫人房中,听到婢女前来禀报大娘子已离去,方才松了口气。
冯煦欣喜万分道:“阿娘,我们成了!”
赵夫人面含厉色,“小点声!”又问,“东西都处理好了吧?”
“阿娘放心,绝不可能被发现。”冯煦又忍不住好奇,“阿娘是怎么知道这等密事的?”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冯宽还和常夫人浓情蜜意,为讨夫人欢心,在府中种了许多桃花树。冯照出生后不久便全砍光了。
“我那时还在膳房里伺候,偷偷听了一耳朵。常慧身边的婢女过来煎药,和膳房的总管娘子说,小女郎碰不得毛桃,一碰就浑身发痒。”赵夫人回忆起当年,不由一声叹息。
今次她二人趁着宫中赏赐,在那南国珍果上细密地撒上了许多桃毛,又用桃汁浸润一番。以防万一,还特意挑了不必过水的果子,手口总能碰上一个。
原以为几率不大,没成想成效显著,都不必再行计划了。那一盒果子如今都已埋了干净,任是谁也想不到背后妙因。
冯煦听了,只觉得阿娘心细如发,赞叹不已。
赵夫人轻轻翘着嘴角,“别这么得意,这可不是板上钉钉了,后面还得靠你自己争气。太后如果有意,还会见你,你可要好好准备。”
冯煦见状忙道:“我自然知道,此事还需阿娘多多筹谋。”
**********
瑶光寺乃京城尼寺,坐落于皇城西北弥陀山之上,始建于世祖建和年间,此后历代不断扩建修整,至今已有房舍三百余间。
此处因往来贵者众,香火鼎盛,寺中雕梁锦绣,佛像金身,常有云烟缭绕,仿若西天佛界。
因是皇室所建,妃嫔贵媛多出家于此。常有京中娇客来此,或出游、或修身,连养病也常常在此,只因寺中许多女尼善医。
只是主动前去和被罚前去还是大不一样,太后亲令,谁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府。
英华传令到府上后,冯照只觉得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这比她想的好上了不少。
冯家资财颇丰,四下里兴建了许多佛图精舍,也为京中各寺自捐了不少家财,冯宽因此与昭玄寺大沙门统昙生熟识。
本朝佛法昌盛,因此设昭玄寺掌诸佛事,其中置五位僧官分掌诸事,僧官中又以大沙门统为尊。
冯宽去找昙生,托他在瑶光寺对冯照多加照顾,昙生自然无有不应。
冯照和常夫人初到弥陀山,马车到了山脚下已经不能前行,随行奴婢和家奴将行李卸下,一同送上山。
此时正是春末初夏之时,山上却有丝丝凉意。到了半山腰,便见到一处青石铺做的台阶,台阶之上立着一方高高的山门,山门之上悬刻着“瑶光寺”三字,在日光下熠熠生光,似是铺上了一层金粉。
越过山门,便是瑶光寺大门,寺中主持率着几位监寺已等在门前。
常夫人带着冯照上前见礼,主持回礼,“夫人放心,寺中清净严明,女郎在此修身养性,想来很快就好了。”
主持迎进众人,“寺中已为女郎洒扫好居舍,请诸位随我来。”
一进来寺中,入眼的的便是一座十二层佛塔,居于高台之上,高昂矗立,蔚为壮丽。绕过佛塔,向后走去是一座佛殿,大殿七门洞开,其中供奉了数座佛像并菩萨像。
在大殿之后,便是女尼们所居的尼房。因寺中女尼众多,尼房层层排开。冯照的居舍便是其中一处小院。
这处院子看着比前面居舍略显精美,四周也是如此一般的独门独院,比之前面的居舍略显精美,想必是达官贵人们所住。冯照因冯家之故,又是涉及婚事这类隐秘之事,即使被太后所罚,旁人也不知原因,只当真是养病来了,丝毫不敢轻慢。
众奴婢将行李收拾好,又将院子布置好,总算是将住处焕然一新了。
常夫人看着冯照忧心,冯照倒是开开心心的,宽慰常夫人,“阿娘,这里住着也不赖,你就别担心了。”
常夫人嗔怪她:“你就是心大,这儿就是乍看好,等你住久了就知道了。你也别太老实,有机会就出去玩玩,一直关在这人都傻了。”
还不忘嘱托,“你放心,我跟主持说过了。你找机会出来,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也别太出格了,还是要守寺里的规矩。”
冯照笑着答应,拖长了声音,“知道啦阿娘。”
**********
承明宫中,皇帝正批着奏章,中常侍白准前来禀报,“陛下,太后恩令,使冯大娘子入瑶光寺修养。”
皇帝这才停下,“哦?为何?”
白准回道:“太后曾派女侍中往太师府,冯大娘子病重,太后令冯大娘子于瑶光寺休养。”
皇帝听了倒是轻笑起来,“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皇帝想了想,随即放下笔动身,“去太和殿看看太后吧。”
太后摄政,但皇帝也需圣裁政事,有不定者还需召朝中大臣相商,因此祖孙二人几乎日日相见。
今日皇帝照例向太后问安,接着又问道:“上次太后说要为我聘冯家女郎做皇后,但我听闻女郎这几日病得严重,住到瑶光寺去了,不知女郎病情如何?”
太后听了皇帝的话,看了他一眼,“倒是难得你主动问起来婚事,从前看你都可有可无的样子。大娘子病得不重,只是还需清净之地休养。”
听着太后的口风,似乎是真有些隐怒,不过罚得的确是重了。
太后见皇帝主动来问,便顺着话问:“倘若大娘子的病好不了,你以为二娘子如何?”
这话说起来其实直白到很不客气,皇帝的婚事说换人就换人,还是从姐姐换成妹妹,无论如何也要从冯家姐妹里选,太后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皇帝微顿了顿,笑着回道:“祖母之命,孙儿自然听从。”
虽然是这么说,但太后看着皇帝长大,对他性情了如指掌,从他的神情中倒是品出来一丝微妙来。
太后力推此事,因为她知道皇帝不会反对。
皇帝登基已久,但顶头还有她掣肘,二人之间没有嫌隙是不可能的。
然而,她是他的祖母,是他的老师。她将他从一个稚龄小儿手把手教成了一个皇帝。在他的羽翼丰满之前,他一定会遵循着她指引的道路。
在皇帝还是小儿时,她就知道这是一个重情义的孩子,否则即便他身为长子,她也不会选这个孩子做皇帝。
后来她亲自抚养皇帝,罚过他很多次,那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过于严苛了。但他好了以后对她孝顺依旧,反倒宽慰起她来了。
皇帝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他越长越大,越来越聪明,果然没有辜负她的选择,她在他身上寄予的希望越来越大。她确信,只要皇帝沿着她的路走下去,他一定会超越先祖,将大卫带入辉煌之境,将来一统天下也未可知。
将来史书工笔,一定绕不开她冯简的姓名。
她要将冯家和皇家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延续她的理念,传颂她的成就。
太后很欣慰,皇帝如今也许有了自己的想法,但他最终还是遵从了她的意志。
皇帝拜别太后,回到承明宫中。
他立在殿中,看着重重飞檐外的那座皇信堂,离太和殿仅一步之遥。
那是帝国的中枢,军国机要皆从此出。小时候他在那里旁听太后与众臣理政,十五岁后开始在那里独自行政,引见群臣。
但皇帝知道他不是那里的主人。
他的目光遥遥地看向禁宫中央,有朝一日,新殿起修,群臣只会知道那里才是新的中枢。
**********
冯照在瑶光寺休养已久,身上已然好了大半,只是在寺中玩起来不热闹,早已耐不住性子。因此快到佛诞日时便自告奋勇,向主持请缨去护送佛像,得一个出去玩的机会。
四月初八便是佛诞日,代城有行像风俗,故而早早就热闹起来。
这一日佛像将被隆重装饰一番,放置于车辇之上,游走于代城大街小巷,有僧尼在侧赐福,还有五花八门的乐舞表演,沿途众人瞻仰和礼拜,此之谓行像。
前一日,代城的各大佛寺就要将各自的佛像送至城南景阳门外的昭明寺,等着次日送入城中。昭明寺乃代城第一大寺,就在景阳门外东南向一里地,其间有屋舍殿堂八百余间,也唯有昭明寺之大,才放得下如此多佛像。
佛像经景阳门入城,沿着正中长兴大街向北走,直至宫城太华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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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此时,皇帝便会出现在太华门城楼之上,向楼下散花赐福。
延熙皇帝赐福以来,还常常散下碎金细银,因而此处更受欢迎,每逢行像日便大排长龙。
于是四月初八一早,天将将亮,冯照就在昭明寺中早早醒来,跟着僧尼们一道,将佛像装饰一新。
因每座寺院都要出佛像,一道供百姓们瞻仰,各寺之间隐隐有攀比之意,比谁的佛像更精美,谁的佛像更拜的人更多。
瑶光寺的女尼们忧心自己的佛像不如其他寺的高大,装饰也并不出彩,唯恐百姓们到时候去了其他佛像那里。
冯照见此,细细琢磨了一番道:“百姓观佛,见之高大便畏惧,见之形似便惶恐,于是愈加狂热。既然我们做不到高大,便可做形似。”
女尼们疑惑不知,便问道;“可它并不形似?”
冯照自信满满,“这世间不曾有人见过神佛,便以人身造佛,但金铸之物终归为死物,不及人身灵动。倘若以人身扮相,何愁不像?”
女尼们听完这番豪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有些担心,“人身为像,岂非对佛祖不敬?”
冯照便道:“又不是不用这尊像了,我们只是再用一人扮作菩萨,跟随佛像身后,以示追随之意,对沿途百姓赐福。如此一来就是两全其美了。”
众尼讨论一番,以为可行。于是冯照精心装扮一番,将衣裳换成了宽袍大袖,头上套一顶莲座金冠顶上佛,面如白玉,眉心一点朱砂,恍若神仙妃子。
车碾前方摆了一座莲瓣台座,冯照端坐到台座上,身后立着一方金壁,上有一大一小两轮金环,二环相套,将人身上都晕开了一层金光,仿佛菩萨法相,众人看了都赞叹不已。
冯照成竹在胸,端坐在车辇上,一路进了景阳门。
城中百姓见到这座车辇时果然惊奇,对冯照的扮相赞叹不已,一时间纷纷聚到一起,只为看这菩萨人像,就连她们车辇之后的那几座高大的佛像都无人去看了。
等快到太华门下时,冯照听到了一阵阵惊呼,她抬头看,原来是皇帝来了。太华门城楼上能远远看到几个人影,正中间那个最高,想必那就是皇帝了。
只见他从一旁取来一个盒子,从中抓了些什么撒了下来,落地瞬间,城楼下的百姓们欢呼起来。
一阵风吹来,将那些星星点点吹到了冯照这里,粘在了她的脸上,冯照取下来一看,原来竟是一瓣芙蓉花。
此时,最后一波赐福已经结束,前方的百姓开始抢夺起来洒下的金银,城楼上的人影也已经消失不见。
但后方来的人不仅不见少,还越来越多。原本排列整齐的车列被冲散得曲折百回,瑶光寺的车辇被挤到了路旁。
这时竟还有人趁乱来拿车辇上的福礼,像是疯了一样,数不清的人围着马车,人流攒动中无数双手攥住了马车沿,生怕被挤走,甚至拽到了她的衣角。
四下里不断有人大喊,“别挤了!别挤了”,但往这里涌动的人越来越多,车碾开始摇摇晃晃,甚至还有人想爬上来,原本围在车碾四周的女尼们都被冲散到了人群中。
冯照心里咚咚地响,她看着四周一片茫茫涌动的人海,意识到再被围下去就要出大乱子了。
此刻必须要找机会离开这里。
冯照四下找了找哪里有出口,发觉一旁是似是一座府邸。
这府邸看着不小,应当是哪户大家居所,今日约莫是人太多,这里暂时管不过来,周围没有守卫。
于是冯照大着胆子,沿着车辇上固定佛像的架子爬了上去,朝下面大喊:“师姐,我先走一步,出去再找你们。”
下面师姐们被挤得出不去,只好朝着上方也大喊一声:“万事小心。”
这时距离院墙仅有一步之遥了,她憋着口气,一大步跳过去,正好骑在了围墙上,然后一鼓作气翻身跳下去。
半身跌落在地,她顾不得痛意,小心揉着腿从地上爬起来。
这时候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她慌忙拖着腿藏进了一旁的假山里,等着一会儿人过去了,她再偷偷溜走。
然而此刻,声响似乎停止了,周围一切都平静下来。
冯照躲在一片黑暗中,突然预感不妙。
“啊——”她被一把拽了出来,刚才摔到的腿没站稳,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5. 第 5 章
冯照抬头看去,满目天光下,这位郎君身姿殊秀,萧如松风,一眼望去当得是面容洁白,皎如明月,饶是冯照看惯了兄长们的美姿仪,见到这郎君时也不免惊了一瞬。
那郎君看见她的脸,似是顿了顿。
二人之间竟有片刻凝滞。
他盯着她,“你是何人?”
冯照入寺修养是太后亲令,能出寺已是格外照顾,现下还闯入了别人家中,实在难以说出口。更何况,此处庭院就在宫城脚下,这户人家必定非富即贵,说不得就认识她家,若是真知道了她的身份,可就闹大了。
于是冯照信口拈来,“我姓常,是今日行像的女尼,行至此处时,人流迅猛,几乎将我挤下车,我无路可走,被逼无奈,只好借道贵府之地去东长街。只是不识府上的路,走错了地方,扰了郎君,实在抱歉。”
他听了后神色稍缓,冯照便问,“我并非有歹意,郎君可否放开我了?”
原来二人此时竟还贴在一起。
他迅速松手,退开一步,“冒犯了。”
冯照揉了揉胳膊,笑道,“郎君功夫了得。”
他别过头去,耳根上轻轻染上一片红晕。
随即目光又轻轻掠过她身上,“据我所见,女尼并非如此装扮,女郎在哪家尼寺修行?”
冯照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回道:“郎君好眼力,正是为今日行像所扮。京中各寺为在今日争个头筹,想尽法子来装扮佛像。我们瑶光寺中佛像不如旁人精美,便另辟蹊径以人像观音来争个新奇了。”
那郎君竟露出一点笑意来,“女郎的法子很妙,想必百姓们也觉得新奇。”
她是有些骄傲的,“这是自然,我们的车辇都被围得水泄不通,否则我也不必躲到郎君的院中来了。”
听她说完,那郎君仿佛又不经意间看了好几眼,才终于放下心道;“我送女郎出去。只是下次不可再如此了。”
冯照忙应下,“这是自然,多谢郎君。”
她跟着这位郎君一路行进至大门,竟一个人都没有看见,也不知是哪家王侯。
分别前,冯照郑重拜谢:“多谢郎君,今日多亏郎君不计较我失礼之处,来日郎君如到瑶光寺,我必郑重以待。”
他回了个礼,看着她的眼睛,“女郎客气了。”又道,“我派人送女郎回去吧。”
冯照摇摇头,“多谢郎君,只是我还需寻寺中的师姐们,就不劳烦郎君了。”
但他坚持要送她到街角,冯照推辞不过,便一路与他同行。及至路口时,终于看见了瑶光寺的车架,此时人已经散了不少,于是她挥别了这郎君,去寻师姐们。
等走到尽头,冯照心头念起,毫无预兆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他转过身,眨眼间便消失在墙后。
呵,她就知道。
**********
府中,他刚回屋落座,外面人就风风火火地进来行了个礼,“陛下圣安!臣有失远迎!”接着一个旋身,坐到了他对面。
皇帝本是有些郁气在的,但今日横生妙遇,叫他的心情平白好了不少,也耐得下性子,看着他安静下来,“你也不小了,这么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元忻脸上堆出了满满的笑:“陛下教训的是,臣一直在改着呢!不知今日陛下微服驾临,是有何要事?”
这个蠢弟弟嘴上答应得轻巧,说了这么多年也没改过。皇帝也没想着让他改,只要别给他找麻烦就行了,偏偏今天跑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今日我在城楼上看见你的马车了。”
元忻面上一僵,又挤出一个笑来,“诶呦陛下,臣今日特意挑了辆简朴的马车,可没出什么乱子。”
他沉着脸,“你的马车比行像的车还大,还插到人家的队伍里,堵得一整条街都走不动,还驱离车旁的小民。路窄人多,宫门前都乱成一锅粥了,你还嫌不够乱么?”
元忻意识到闯了大祸,当即连连叫错,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口一个好阿兄,皇帝冷眼看他哭的差不多了,慢慢抿了一口茶,“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元忻的哭声戛然而止,“阿兄所言,我必定万死不辞!”
此刻他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片,又竭力做出一副正经样子,挤眉弄眼,真是没法看。
皇帝别开眼道:“用不着你出生入死。刘宋派骁骑将军刘赞来访,你带着他们在京中好好招待,别的不行,吃喝玩乐你最在行,这要是再办砸了,你看着办吧。”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元忻心里乐开了花。本来他最近已经手头有些紧了,正想着怎么搞来钱,把这么个肥差揽上,还愁没钱花吗?
南朝向来是膏粱之地,再懂得享受不过,大卫就是为了朝廷脸面,也必定要带他们好好见识一番,万不能在他们面前露怯,城中豪居奢所哪里去不得。有这种正事顶着,那群御史还没法弹劾,真是想一想都美得很!
于是当下一万个满意,“陛下真是想得周到!此事臣必定办得圆圆满满,包教陛下放心。”
皇帝见他答应得好好的,也不想再费心思教训他,于是当即便离开了。
只留元忻在身后唠唠叨叨,“陛下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不多留一会儿吗?”
“陛下慢走,臣恭送陛下”
“陛下有空常来啊,臣随时恭候。”
**********
当下冯照去寻车队,她穿过人群上前去打招呼:“师姐,我回来了。”
领头的师姐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阿照你可回来了!你去了这么久,我们都要以为你找不回来了,想着你是不是先行回寺了。”
一旁澄儿和玉罗几乎要扑上来,“女郎可急死我们了!”
冯照只好忙着安慰婢女和几位师姐。
这日行像,足足走了九衢十六坊的一半,即使冯照是坐在车辇上也累得不轻,更不必说几位师姐还要赐福。行像结束,众人都累得动不起来,几乎是倒头就睡。
因太过劳累,众人在昭明寺歇了两日,才蓄好了精气得以动身回寺。
出发前,被派去城中的澄儿回来了,“女郎,我去寻了王恂郎君,据他说,那是晋阳王的府邸。”
晋阳王?那就对上了。
晋阳王乃当今陛下的亲弟,虽非同母所出,但陛下身为长兄,对几个异母弟弟都很不错,在京中赐下几座亲王府邸,紧挨着长兴大街。
她误打误撞,正好闯进了晋阳王府。
**********
距上回行像已过去了许多天,从家里带来的书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冯照想着回家一趟,还能出去解解乏。
结果她准备动身的这天,前殿突然开始大修大补,动静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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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是宋国使臣要来,带了他们那里的比丘尼,要来看看我们北地的尼寺风采。”澄儿出去打听回来如此说。
宋国?上回害的她去了半条命的果子就是宋国来的。不如趁机去见见宋国人,说不准他们知道怎么治呢。
这么想着,她便打算等到那天去前殿看看。
不过,这里是尼寺,给男客住的地方都在前殿,怕是不住下那么多使臣吧。
她这么一问,澄儿便说,“我听他们说,陛下近来驻跸温泉宫,接待使臣,应当不会住我们这里。”
温泉宫离瑶光寺不远,隔着半座山,骑马快行一个时辰便到。那里有几处大泉眼,一年四季冒着热气。当年世祖皇帝御驾路过此处,见有温泉,便下令在这里建造行宫,故名温泉宫。
于是冯照便起了心思,拉着两个婢女准备前去温泉宫。
这种场合,想必她大兄一定会在,她便赌一把。
冯照的长兄冯延是冯宽的长子,他亲母多年前便过世了,常夫人带过他几年,后来离开时他已经半大不小了。
受太后恩令,冯延从小与陛下一同读书,一直随侍左右,如今陛下宴请使臣,冯延多半会在,她去求求大兄便能进去。
冯照带着两个婢女一同前往温泉宫。这条路少有人走,行得艰难,至半途,林中突然出现一处屋舍,看起来像个道观。
从没听说这里还有个道观,她好奇心起,便径直走了进去。
她在里面转了一圈,发现此地就是个废弃的道观,处处破败,仅有中间的大殿看得过去,于是往回走。
走到大殿神像之后,前面突然有什么东西摔落在地,吓得她惊叫一声,“谁?”
冯照绕到神像前一看,原来竟是个熟人。
“郎君,你怎么在此?”
竟是那日在晋阳王府遇见的郎君。
他直直盯着走出来的冯照,看起来也有些惊奇,“我来此地登山,女郎为何也在此?”
“这儿离瑶光寺很近啊,我在寺里也是要出来走走的。”冯照说。
她见他方才站在神像前与之对视,仿佛有所求,便问道,“郎君对这里很熟悉吗?我还是第一次来。”
他眯着眼,看向眼前那高大的神像,“这是月神官像。”
他本不欲多说,但见女郎孤身一人,满脸迷蒙的样子,又忍不住开口,“当年世祖征十六国时,途径此地,对着月神官发誓,若将来一统十六国,必定回来还愿,大修此观。”
世祖皇帝一统黄河以北十六国,创下不世功业,大卫从此与宋南北相望。但这座观却没有重修,因为世祖后来逐渐神智不清,乃至英年早逝。
“郎君是想说神罚降世吗?”冯照问。
不等他说话,她便说道,“何至于此?命在己手,有功绩在世,自有后人评说,这虚无缥缈的神佛之事,也值得郎君忧虑吗?”
他说不出话来,只定定地看着她。
这时候,殿外传来两个婢女呼喊她的声音,冯照仓促拜别。
他看着冯照离去的身影,突然开口,“我姓元。”
冯照惊诧转头,他的面庞隐在昏暗的大殿中看不清神色。
她当然知道他姓元,先前他不说,她就装不知道。
如今他肯承认,她也笑着说了句,“元郎君,后会有期。”
6. 第 6 章
天公不作美,冯照几人刚出了观不久,外面便下起了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冯照只好退回观中。
“元郎君,我们果真有缘,刚说了后会有期,就又见面了。”此刻他与几个侍从还在大殿之中,见她们回来,目光都有些难以言喻,冯照见了也觉得好笑。
立夏时节,雨来得又快又急,众人留守殿中,等着阵雨过去。
然而天幕渐黑,雨势却不消,隔着重重水柱,外面的群山都模糊不清了。
冯照心里越发担忧,如若雨一直下下去,今夜恐怕要在这里过夜了。于是清点了几人带来的东西,诸如汤饼、肉干等物,原是为了以防万一,进行宫不成返程所备,这下子竟派上了用场。
她们手里的东西若是省着点吃,过夜不成问题。不过现下这里不止她们几个女郎。要是他们没带,这点东西可不够分的。
不过,这些郎君看起来身强力壮,一夜不吃,想必也没事,就不必来抢她们这点东西了。虽然元郎君帮了她,但如今关键时刻,叫她让出自己的吃食可不行。
她在心里琢磨怎么客气有礼地拒绝恩人。
元恒看着她们在那里小心清点,心里有些奇妙。
他今日宴见刘宋众臣后,心里着实不快,想起读《世祖实录》时见过的那一段儿夜经月神官观,心血来潮,带了几个侍从就出来了,不曾想又遇到了这女郎。
看着月神官像时,他反倒并不在想那些,其实他走神了。
神官敛目,笑看红尘。寂静无声中,他脑海中浮现的是那日石洞中出来的观音。
下一刻,观音便出现在他眼前。
一瞬之间,观音又化作女郎,抬头看他,“郎君可带了什么吃食?”
他一怔,摇了摇头。
那女郎脸上一瞬间现出犹疑之色,又很快平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我与二婢女带了点干粮,郎君可要分一些。”又看了一圈他周围几人道,“只是不多,恐怕不够这几位好汉分。”
元恒今日出来,只带了内幢将与几位内三郎,护卫他左右。这几位平日里也都是威风凛凛,不容小看的天子近侍,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被人嫌弃吃得太多。
内幢将想解释,其实他们带了不少干粮行李,毕竟天子出游,再是简行,也要考虑周全。否则耽误了陛下所需,底下人难辞其咎。
但陛下一口否认,叫他们说不话来,显得他们身强力壮的几个郎君要抢女郎东西一般。
元恒觉得有些好笑,但他想小小女郎也不容易,寺中清苦,好容易出来一趟还运气不好。于是便说,“女郎不必顾虑我们。”
冯照一听此话,终于松了口气。
此刻外面的雨势渐小,元恒不想在此地耽搁,于是便说,“我们带了蓑衣,准备冒雨回去,不知女郎是否要和我们一起?”
当然,她们几个女郎留在这里岂不是更危险。
“元郎君要回哪里?”
“温泉宫。”
“雨天路滑,温泉宫离此地有些远,不如郎君与我一同回瑶光寺吧。我向主持陈明今日之事,主持会准许的。”冯照说。
瑶光寺毕竟是尼寺,男客轻易不得入,通常只有女客家中人可住外舍。不过今日事急从权,主持也不会为难。
元恒沉吟一番便答应了,又说:“女郎不必担心,我姑母就在寺中。”
也是,瑶光寺中多的是贵女命妇,元氏皇族中在此修行的不知凡几,也不必为他引荐了。
于是一行人冒雨疾行,向着瑶光寺而去。
几人行至山下,眼见山门就在前方,冯照的蓑衣却突然滑落在地,沿着台阶侧方掉下了百丈深渊。
冯照傻了眼。下一刻,身上的湿意却被阻隔。身旁的元郎君将他的蓑衣脱下,系在了她身上。
他不放心,还在身前系了好几遍。
眼前的女郎被他的蓑衣紧紧包裹,不沾滴雨,只有方才淋湿的发丝贴在额头上,仿佛一只幼猫湿漉漉地盯着他。
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阵满足感。
“元郎君,你把蓑衣给了我,自己怎么办?”冯照紧紧拢着领口问。
他只是笑了笑,独自在雨中攀上层层台阶。身旁侍从见状,纷纷解下蓑衣披在他身上,几人很快便消失在雨幕中。
冯照在阶下望去,突然觉得,他的确有君子之风。先前他通身气派,守节有礼,但她莫名觉得这人深不可测。
然而现在,他在雨中攀山,被雨打湿了身体,狼狈不堪,也有几分她从前见过的那些年轻单纯的郎君的样子了。
此时天色已晚,几人为防风寒,当下弄了热水来沐浴一番。
冯照躺在床上时着实舒服地叹了口气,旋即又感叹,怎么每次狼狈时候都会遇到这元郎君。不过今日也见到他在雨中的狼狈样了,倒是颇有一番柔弱风情。
于是心里盘算着,明日见到他时可得好好打听一番他的底细。
一个亲王,还是陛下的亲弟弟,倒是个不错的丈夫。
陛下不是暴虐的人,哪怕将来有意发泄,总归不会迁怒到弟媳身上。
这么一想,将来她前路一片坦途,困扰她多时的麻烦终于得以解决。
身心舒畅,一夜好眠。
第二日,冯照神清气爽醒来,想着去拜访元郎君。到了他的院子门前,外面两个侍从一左一右门神一样立在那里守着。
澄儿上前问道:“二位郎君,我家女郎想拜见见元郎君,请二位通传一声。”
其中一位侍从却说:“女郎见谅,我家郎君昨日夜里发烧了,今日还病着,暂不见客。”
冯照吃了一惊,那肯定是昨天淋了雨才发烧的,她于情于理要探望一番。况且她来这里养病带了不少药,其中定然有用得上的。
于是便道:“元郎君因我之故得了病,我很是过意不去,我那里有许多药,元郎君来得急,想必准备不全,可前去自取。”
那侍从听了后迟疑了一番,便转身进去,过了一会儿又出来道:“我家郎君说要见女郎,请女郎进来。”
走进内室,只见一方屏风后,有个人影静静躺在床上。冯照轻声问道:“元郎君?”
元恒醒着,只是身上没有力气,慢慢回了句:“女郎。”
冯照听着他浓浓的鼻音,心里一紧,“元郎君,听说你昨晚回来后就病了,我实在过意不去。我那里有许多药材,你尽可遣人来取。”
元承意咳嗽了声道:“多谢,我知道了。你走吧,免得被我传染了。”
冯照不以为意,只道:“元郎君,你本就是为我所累,倘若我嫌弃你,实在不是君子所为。你不必担心我,我身体一贯强健,我小时候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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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壮如牛犊,不会有事的。”
屏风那头传来一阵轻笑,还掺杂着几声咳嗽。
“元郎君,你在此处病着,无人照应,又是因我而起,我必须要来看你,至少要等到你病好。”冯照又说。
元恒素来喜好清静,但此刻脑袋昏昏,听着女郎欢快的声音,莫名心中熨贴,便答应了,“既然女郎如此盛情,我便却之不恭了。”
冯照当即便道:“那就说好了!我明日再来探望郎君。”
回了自己的院中,玉罗感叹:“元郎君真乃义士也。”
一旁澄儿看着玉罗摇了摇头。玉罗见状问道:“澄儿姐姐什么意思?我说得不对吗?”
冯照歪坐在榻上,看着二人笑道:“你说得对,倒也不对。”
玉罗满脸困惑,“女郎别绕圈子了,我不懂。”
冯照清了清嗓道:“我与元郎君自然是有君子之义,”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只是天有缘,郎有情,说不得这雨也是为郎情所动呢。”
玉罗瞪大了眼睛,“那元郎君想追求女郎?”
冯照点了点玉罗的鼻头,“你个呆子,哪有郎君肯无故为女郎冒雨的,更不用说还答应了我去探望他。”
玉罗亮着眼睛,“这么说,女郎说去看元郎君,是故意试探的?”
冯照又竖起了一只手的一根手指,贴到另一根手指上,“郎有情,自然要妾有意呀。”又叹了口气,“你当我是什么菩萨吗?什么人都关心,若不是这郎君生得好,叫我看得顺眼。便是病得再重,我也不会去照顾他。”
玉罗听罢,鼓了鼓掌。冯照奇了,“你鼓掌做什么?”
玉罗咧着嘴笑,“我赞女郎真乃女中豪杰,将郎君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冯照扑哧一声笑开,“既然如此,那你将来要不要做这样的女郎呢?”
玉罗一本正经,“那是自然!”
冯照笑得愈发大声,澄儿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此后每日午间,冯照都去他居舍探望,院门前两个守卫见到冯照都知道自动放行了,还时不时听到房中传来的阵阵笑声,惹得外间侍从们都面面相觑。
陛下虽不是苛刻的人,但平日里也是沉稳有序,如此性情之举并不多见,但每每见冯娘子之时总是笑口常开。
这一日,冯照依旧去探望了元郎君,又去跟着比丘尼们听经讲习,待到天黑时才回去。走到内院前的一处小道时,突然发觉一旁竹林中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看着像是个男人。冯照顿住了脚步。寺中男客很少见,如元郎君般都是住在外舍,内舍这里都是女客,出现在这里不说是强盗毛贼,也必定是见不得人的事。
冯照当即跟上前去,身后两个婢女也轻手轻脚跟在身后,一路疾行,却见那人进了一方小院,院子里亮着灯应当有人,看着比冯照的院子大了不少,里面必定住着哪家显贵。如果是强贼,进去肯定会被发现。但冯照等了又等,直至夜间,只见进不见出,里面一点声响没有。三人只好打道回府。
一夜安眠,无事发生。但冯照心里依旧好奇,于是吩咐道:“澄儿,你去打探打探那院子里住的是谁?”
到了午间,澄儿总算回来了。玉罗已经耐不住性子,问道:“澄儿姐姐,那到底是谁啊?”
澄儿神色古怪,关上门说:“那里面住的是安平公主。”
7. 第 7 章
安平公主是当今陛下的姑母,先帝的长姐,在宗室中辈分高,封邑多。按理来说,安平公主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但她的风闻实在太多,陛下作为晚辈又不好指摘,于是愈演愈烈。
安平公主行事颇为随心所欲,私下豢养了许多面首,京中人尽皆知。这原本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就连在传统汉地宋国都有公主行此荒唐事,更不必说大卫的鲜卑女了。
众人议论,还是因她行事反复,叫大家一直有热闹可看。
公主如此,不得不提驸马,居杨王贺兰荣。
贺兰荣初尚主时,夫妻二人琴瑟和鸣,但后来他开始流连花丛,甚至染指公主身边的侍婢,对公主也不复过往。
公主几次三番进宫哭诉被贺兰荣薄待,太后被哭得头疼,劝她和离。但公主又不肯,于是贺兰荣更加有恃无恐。
后来,公主兴许是看开了,开始私招男宠,贺兰荣知道后大怒,又和公主争执起来。闹到如此地步,平常人早就过不下去了,但不知为何,这夫妻二人仍不曾分开。
想到这里,昨夜那人的身份自然也不难猜了。难怪澄儿支支吾吾,面色古怪。
三人在这里打听秘闻时,外间有侍婢来禀,常夫人来了。冯照欣喜不已,跑出门去扑到常夫人怀里,“阿娘!”
常夫人摸了摸冯照的头,问她:“阿照这几日过的如何?我给你带来了你喜欢吃的青茶糕,还有冰酪,是家里膳夫新做的,冰酪还没化呢。”
冯照笑着将阿娘拉进屋里,“阿娘不用担心,这里住着很有意思,我什么罪也没受。”常夫人欣慰,“那就好。”
冯照问道:“阿娘在家里待着可有受委屈?”
常夫人摇了摇头,“我怎么会受委屈,”又冷笑一声,“受委屈的另有其人呢。”
嗯?看来家里有事发生,冯照顿时来了精神。
看着她好奇的样子,常夫人不免讥讽一笑,“自然是你阿耶的宝贝二郎出事了。”
冯宽子女众多,已及冠的儿子便是大郎冯延和二郎冯修两个,其余几个弟弟妹妹都还小。
冯家人生得俱是姿容出众,大郎和二郎尤以仪容闻名,在公卿世家中颇有美名。
冯宽对兄弟二人寄予厚望,请来名士教习,可惜事与愿违,二人在经史文章上远不如姿容般光彩照人。
太后还曾召二人入宫进学,但也不见他们有什么长进。好在冯延性情忠厚,宽仁淳笃,受太后恩令与陛下一同读书,今后好歹有侍读天子的情分。
只是二郎就有些叫人头疼了。
二郎与二娘一母同胞,又与大郎一起长大。二娘是个柔顺性子,大郎也是性情稳重,偏偏二郎从小就性情乖吝,抓鸡摸狗,戏弄奴婢,游街浮浪,无所不作,也不知是怎么长的。
二郎每每惹出事端来都叫冯宽大发雷霆,动辄家法处置,只是打罚后他仍照旧不改,谁也拿他没办法。
阿娘如此幸灾乐祸,也不知二郎最近又闯出了什么大事。
**********
代城康定坊中,有一处金玉肆,是官府所办,专营金银珠宝玉器展卖,其中往来多是豪商显贵。
金玉肆正中的宝殿平常摆的都是极品珍物,可以说比四周小肆的东西要好得多,故而只有少数贵人才去看。
但今日宝殿中却吵吵嚷嚷,贵人们满地乱跑,东西乱砸在地,简直连城门旁的杂市都不如。
后头挤进去的人一看,原来是两位郎君在宝殿大闹。
一位姿表瑰丽,只是怒容尽显戾气,另一位相貌不显,但也贵气逼人。这二人正是冯照的二弟冯修和安平公主的儿子贺兰成。
二人的吵嚷源起一只湖蓝渐粉琉璃盏。
近日南国使臣访魏,带来许多珍品宝物,皇帝下令允其尽情交易。
因代城地处北地,附近白登山一片多出金银玉矿,因而金玉肆中金银价贱。南国使臣见此忙不迭将带来的珍宝全部卖出,京中贵族豪杰也纷纷前来竞买。
大卫金玉颇丰,但论起工匠技艺来,还是比不上江南,使臣带来的宝物巧夺天工,惊细靡丽远非大卫可比,故而大受欢迎。
冯修不久前出门游历,刚回京就遇上了这等热闹事,自然不想错过,于是一早就来物色宝物。贺兰成也是一样,他父母不和,顾不上管束他,手里余钱又多,碰上玩乐风光的事就走不动道了。
先前二人已经同时看上了好几样东西,纷纷下手竞价,花钱如流水。
等到这湖蓝渐粉琉璃盏时,冯修再次出手,和贺兰成一前一后报价,报着报着两边都架起火来了,非要挣个高低,旁边人听着都觉得贵。
最终冯修赢下了这宝物,得意洋洋地看着贺兰成,贺兰成脸色很不好,但一时财不如人还是勉强忍了下去。
但结钱的时候冯修才发现先前拍多了,今日带来的钱不够了。南国使臣又不会如寻常商家一般挂账,于是这只玻璃盏只得重新起拍。
贺兰成叫人去打听,才知道对面原来是装阔呢,不由大笑,“哪儿来的穷奴,没钱还来装大爷呢!”
冯修原本就因为丢了脸生着气,没想到贺兰成竟然还敢出口挑衅,顿时怒火中烧,骤然上前大骂,“崽种小人,只敢私下窃语,贼眉鼠眼,鄙如鼠子!“
贺兰成什么时候被这样当面唾骂过,哪里肯罢休,指着冯修鼻子大骂,什么“死狗”“秽奴”之类通通骂上。
冯修脸涨得通红,忍无可忍,一拳击中贺兰成的面中,打得他鼻血都流出来了。贺兰成一摸脸满手是血,当即哭天喊地,跟冯修扭打起来。
这场闹剧惊得大殿中各个商主目瞪口呆,纷纷收了柜中奢物,四散逃开。
“闹够了没有!”大门洞开,一人当先怒吼。
原来是贺兰荣。
他性情燥烈,上来就是一巴掌,打得贺兰成摔倒在地。
冯修在一旁躲着,看见贺兰成龇牙咧嘴的样子,忍不住讥笑。
没想到贺兰荣身后还跟着冯延,冯延平日里脾气温和,一进此门,看到冯修对着贺兰成幸灾乐祸,也不免火上心头,“笑什么!这是你胡闹的地方吗!”
二人这才安静下来。
其实京中这类纨绔子弟打闹耍赖并不鲜见,但在此时此地是决计不能发生的。
今日金玉肆中布满了宋国来的使臣,甚至总使臣刘赞也在。
想想宋国臣子在此,前些天才面见了太后和皇帝,陛下亲自许诺可与贵戚富户尽情交易,今天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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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么一场闹剧,叫本朝威严扫地,不敢想见太后和陛下该如何动怒。
还有晋阳王奉命接待使臣,特意带他们到金玉肆中见识大卫的豪奢,如今他的脸面也彻底被撕了,此时正阴沉着脸盯着两个人。
冯延和贺兰荣齐齐向刘赞和晋阳王赔礼。
刘赞虽为武将,却是平和中正的性子,刚目睹了一场闹剧,也不以为忤,只摆摆手说无事。
但二人作为大卫臣子,见到南国使臣不动如山,自己这边却是一片狼藉,心下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这事传入宫中后又将如何。
晋阳王还在一旁面色阴沉,如今这样,不仅搞砸了陛下交给他的重任,还绝了他想再接肥差的机会。
他死死地盯着满地狼藉,对二人的赔礼毫无反应,连一句客套话也不愿说了。
二人心下怅然,将这两个不成器的带走后,周围看热闹的人才纷纷散开。
果不其然,还不到黄昏,宫中的斥令便下来了。皇帝碍于太后的面子并没说什么,但太后可不心软,自家人办出的打脸的事更教她动怒。冯修和贺兰成都被罚笞打二十,并禁闭半年,这禁闭可不是关在家里要什么有什么,而是被送去祖宗墓地结青庐,不得有奴仆伺候,实实在在苦个半年。
冯修知道后在房中大闹,连赵夫人都被赶了出来,里间时不时有器具被砸碎,有些还扔出来碎了一地,差点砸到赶过来的冯宽身上。
冯宽简直气得发抖,翘着胡子怒斥:“成何体统!你还不服了!冯延,把他给我绑出来!”冯延领着家奴把冯修绑到了长椅上,冯宽亲自动手打了二十板子,冯修这时候倒是咬着牙不肯出声了,任凭板子落到身上,一旁赵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忙叫着别打了。
冯宽狠狠打够了二十板,一把将板子摔到地上,吩咐冯延:“明天立刻把他给我送到祖墓去,一个人都不许跟着!送完了全部回来!”
冯延虽然看着二弟被打成这样有些不忍心,但想想他做下的事,想想宫中太后的态度,也不说什么了,当下应是。
第二日,冯修伤还没好,便被送到了祖墓跟前,走之前赵夫人哭着给他塞了一堆伤药和吃食,冯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作没看到。到了祖墓,跟前有几间屋舍,是有冯家的远房旁枝并几个家奴守在这里的。虽然住在这里不成问题,但以冯修平日里的娇惯和跋扈,在这里住上半年恐怕是要脱一层皮了。
冯延担心冯修脾气不顺,撒气在这儿的家奴身上,于是便跟这儿的远房堂叔说:“二弟此番受罚,烦请堂叔多加照顾,免得叫他落下病症,只是也不要娇惯他,等他好了其余一应事项都叫他自己做,不许家奴伺候,也请堂叔做个见证。”
冯堂叔忙道:“这是自然。”
一旁冯修听了,不由记恨起冯延在父亲跟前告状,还惯会做表面工夫,忿忿道:“你高兴死了吧!看我这样,一边心里笑,面上还装好人,装得累不累,看你那惺惺作态的样子!”
冯延听了,已无话可说,只跟冯堂叔道了别,然后径直走了。
冯修见冯延竟敢不理会自己,想追上去继续说,哪知道刚一动,后背就传来一阵阵刺痛,痛得他面容扭曲,又跌倒在榻上无力起身,只好继续趴着咬牙咒骂。
8. 第 8 章
刘赞这里领着一干使臣继续卖够了宝物,向太后和皇帝求请去代城各佛寺一观。
南朝高僧慧严得知刘赞访魏,便向皇帝求请去北朝佛寺交流佛法,互通有无,皇帝应允,是以刘赞此行还带了慧严及几个弟子。
大卫刚丢了面子,得知使臣要去佛寺,自然一口答应。
朝廷趁此机会在温泉行宫宴请使臣,势要一展北地风姿,还特意派主客令崔慎与昭玄寺大沙门统昙生陪同。
崔慎出身清河崔氏,博览经史,才思敏捷,少年时面见高宗皇帝就能对答如流,当即被授中书学生。
此番朝廷派遣崔慎,不只是因主客令之职,还因他能言善辩,博闻强识,倘若再出现金玉肆之事,以崔慎之能也可应对自如。
崔慎陪着刘赞等人先去了代城外的昭明寺,寺中僧人正围着佛塔礼拜,一派庄严宝气。使臣见到这宏伟佛寺果然大为赞叹。慧严围着正中的佛塔转了一圈,赞道;“北地佛寺与江南果然大有不同,这塔耸入云霄,如探佛祖宝座。”
昙生看慧严如此,便解释道:“北地平旷,高塔可以远视之,以示方位。”
慧严点了点头,又问:“为何寺中僧人要围着佛塔?”
昙生道:“他们在修行禅定,对坐塔前可以定心平性,这也是每日修行要务。”
慧严道:“这倒是与我们不同了,江南佛寺修行多讲义理,重清谈,每逢月末还要大辩一场。”
昙生一听觉得有些新奇,想着北地的佛寺也可以这般,于是又细细问起来。
二人聊的火热,刘赞见此便问:“北地如此禅定,不与人言,又如何传扬佛法呢?”
崔慎上前站在了刘赞身边,笑着说:“山北江南风土人情迥然相异,乃至一方佛寺里都有不同,与伍子胥所言因地制宜制城郭相类。二位尊者今日一番探讨,各取精华,想必对今后两地佛修都大有裨益。”
昙生与慧严俱称是,刘赞见两位高僧如此,自然无言。
就此游览一日后,崔慎对使臣所问皆是对答如流,引得众人折服,刘赞更是将其引为典客。一番主尽宾欢后,众使臣就在此歇下。慧严与昙生一见如故,在禅院畅谈一夜。
次日,慧严一行中几位比丘尼要去拜访瑶光尼寺,但瑶光寺毕竟是尼寺,男客居所不多,刘赞等人不便前去,只有崔慎带领在前。
主持知道有贵客来访,早早准备好了屋舍,崔慎为双方引见了一番,其后不好全程陪同,便在前院歇着了。
过了晌午,山间凉快了许多,崔慎并无睡意,又无事可做,便出了寺门,去探访此间幽静之处。他前些日子还和同僚以一只云蹄马作赌作一篇骈文,以山水为题,这里风景尤佳,灵气蕴然,他自信必能作出一篇佳作。
再往山上走,绕到后方山谷有一处溪流,溪流来处正是两处山头之间,从下游往上看,好似这水从天上来。
崔慎情不自禁向上游走去,却骤然见到溪岸边坐着一位女郎,身着赭红色褶衣,艾绿色间裙铺散在草地上,仿佛整个人是从碧草上开出来的花。
崔慎的动静将那女郎惊得抬起脸来,却见其纤妍瑰丽,肤若凝脂,濯濯如清荷之态。崔慎不由顿住了脚步,好一会儿方才轻声问道:“不知是谁家女郎在此?”
**********
这一日热暑难消,平常在家中还有冰窖可用,寺里又哪里来的冰块,冯照热得发晕。澄儿见状便道:“女郎,不如去山上待着试试,后山处有一条小河,还有树荫遮蔽,应当凉快许多。”
到了后山,果然凉快许多,冯照见此处无人,脱了鞋袜,把脚探进了溪水里。那一瞬间,冰凉的溪水顺着脚尖传到了全身,浑身的汗意都被击散,冯照长舒了一口气,对着两个侍婢喊:“你们快来试试,水里好凉快!”
澄儿和玉罗还带着包裹,于是便道:“女郎,我们先去把帷幕架起来,不然待会儿日头一动,这里就要晒到了。”
冯照便道:“那你们快些弄好过来玩儿。”
她坐了下来,小腿一并入了冰凉的水中,舒畅得叹气,正要掬起来一捧水,却听到侧方一阵声响,她抬头一看,竟然是位郎君。
这郎君见她抬头,主动问:“不知是谁家女郎在此?”
这位郎君长身玉立,样貌不俗,虽在山间也并不随意,还是颇为庄重的一套衣衫。冯照猜想他应当是哪家公子来看瑶光寺中的亲眷,便道:“我在瑶光寺修行,不知郎君从哪里来?”
崔慎听到冯照这么问,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自报家门就开口问,有些失礼,于是忙回道:“在下姓崔,名慎,字道安,父乃东郡公。某任主客令,今次陪同江南使者来访瑶光寺。”
原来是崔家郎君,看来冯修大闹金玉肆的事已经过去了,估摸着太后也觉得丢人,还派了主客令陪着,总不会再有丢人现眼的事了吧。
冯照的笑容真挚了许多,说道:“原来是崔主客,失礼了。家父是昌黎王。”
崔慎惊了一瞬,道:“常娘子,幸会。”崔慎有些意外,没想到这里山间偶然碰见的女郎,竟然是冯家的女郎。
此前一直有传言,太后有意要冯家女郎进宫,不知道眼前这一位是冯家哪一位女郎。
“女郎在此修行多久了?”崔慎问。
“约莫两个月吧。”冯照说。
若是能在这里住足足两个月,那应当不是太后属意的人选了。
崔慎放下心来,见冯照不甚热情,便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来,“我今日出山门,想着要作一篇华美文章,我用珍品与同僚做赌,万万不能服输,故而想借问女郎,此处山间哪一处风景最佳?”
冯照见他诚心问,便也说与他听。
于是接下来,崔慎有意无意地问着冯照,冯照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他,两个侍婢在一旁远远看着,听不到声音,倒似乎能品出些才子佳人的滋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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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瑶光寺前院,元恒正半靠在榻上看着一旁侍从递过来的一件件书折,窗外隐约有了阵阵嘈杂之声。元恒揉了揉眉心,问道:“白准,外面怎么了?”
白准回道:“公子,今日崔主客陪同江南使者入瑶光寺。”
元恒恍然,“差点忘了他了。有崔慎在,这些人总算能风平浪静了。”他拿起折子,犹豫了一番又放下来,问道:“常娘子今日不来了?”
白准有些意料之外,但他也不知道,别人来不来又不会跟他说,只好道:“公子,仆这就遣人去问。”
元恒忙道:“慢着!不必了,只是随便问问罢了。”白准可不敢当他真是随便问问,主上有意,下仆应当事无巨细禀报,要是主上从别人那里听来了,他这个下仆还算不算得力呢。于是白准借机出去,悄悄找了侍从去常娘子那里打听消息。
侍从出去了一趟,回来附在白准耳边说了两句话。白准一听,回来站在一旁候着,待见到元恒歇下来,才上前禀报:“公子,方才仆听下人们说,常娘子今日因不耐暑热,去后山消暑去了。”
元恒一顿,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说:“我知道了。”白准见此,便也立在一旁不动了。接近晌午,元恒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折子,“今日果然热得慌。”
白准一听,连忙吩咐侍奴打起扇子来。
元恒又说:“屋里闷热,出去找个阴凉处避避暑吧。”
白准一瞬间福至心灵,当先开口:“公子不如去山间避避暑,那里树荫遮蔽,又有溪流降沉暑气。”
元恒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现在就去吧。”
白准吩咐身边仆从整理起行装等物,一行人这就向着后山去了。
到了山上,白准走在前引路,“公子,前面是一条清溪,听寺中比丘尼说,即便夏日酷暑,溪水依旧冰凉,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元恒问道,“比丘尼都去那里避暑?”
白准说:“这几日寺中比丘尼都在讲经,溪边料想应当没有人,只听说了常娘子来了此处。”
元恒沉吟一番,“来得正巧,我们也去看看。”
白准轻轻舒了口气,心中暗道,还好叫侍从打听清楚了,否则这么大的山,哪里知道女郎去了哪儿。
一行人到溪边时,元恒已经走在前头了,白准跟在身后,一路上出了汗,到了水边总算凉快些了,但前面公子突然停下了。
白准上前去看,也顿住了,一时间四周鸦雀无声,似乎连山间的蝉鸣都静下来了。
前面一方帷幕下,常娘子正和崔主客相谈正欢,两个人坐在溪边,水面上映着鳞鳞日光,映射到衣裙彩绸上,闪着点点亮光,真是叫人看花了眼。
白准觑了一眼元恒的脸色,低下头不敢说话。
元恒骤然转身离去,白准看了看那头常娘子,又看着这头公子离去的身影,还是匆匆跟了上去。
9. 第 9 章
等到下午,元恒草草用了饭又看起书来了,只是这次房内不许留人伺候,连白准也被赶了出来。
白准站在门前,想到中午那桌没动几筷子的饭,轻轻叹了口气。侍从们候在门外廊中,大气也不敢出。
就在此时,守在院门口的侍从来报,常娘子来了!
白准一听,精神一震,立刻转头隔着门禀报:“公子,常娘子来了。”
房中静默,随之传来一声:“叫她进来吧。”白准听了,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冯照原本是想着在溪边待上一天,只是崔慎在一旁总想着跟她说话,适逢天热,她实在不耐烦应付,只好假托要回来,崔慎虽然失望,却也随她心意,陪着她回来。
于是今日冯照便改为下午来探望元恒了,冯照以为,自己还是很有一番恒心的女郎。只是不知为何,元郎君今日看着不大高兴。
冯照不解其意,便问道:“元郎君今日似乎心情不佳?”
元恒冷着脸道:“并未。”
冯照想了想,觉得他应当是卧床了好些天的缘故,今天看着已经大好,可以出去走走,于是便说:“郎君已经大好,不如出去看看,闷在家里总是好得慢些。”
元恒看着冯照高兴的脸庞,只觉得心里一股酸胀之气上涌,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冯照见他不说话,又问:“元郎君这是怎么了?”
元恒见她满脸困惑,只闷声问了句:“常娘子今日怎么来迟了?”
冯照以为他对自己今日迟到不满,解释道:“今日我遇见了拜访佛寺的一位使君,他说要在此作文,找我攀谈了一番。”
看他沉默无言,冯照又提议道:“郎君去过鹿苑没有?我听闻那里草场广阔,可以驱马奔驰,不知郎君愿不愿一同前去?”
元恒看着冯照的脸,看得她败下阵来,“好吧元郎君,其实是我想去,我好久没有策马过了。”
他抿着唇,问道:“常娘子是想去鹿苑才来找我的?”
冯照可不敢说这种话,“其实我阿耶带我去过几次,我并不是想借着你的光进去,只是看你今日心情不佳,想为你解忧。”
元恒的脸色这才好了些,说道:“既然女郎想去,那便一同去吧。”
**********
鹿苑位于东阳山以西,遥至白登山脚下,长定河穿流而过,是大卫的皇家御苑。御苑四周有守卫,寻常人不得入内,冯照也是跟着父亲才进去过几次。
晋阳王身为皇亲,肯定有法子进去,她这才试探着问了问,没想到他一口就答应了。
冯照跟着元恒到了鹿苑时,门口已有都将等候在此,都将带着二人前往马厩。
这一排排马看过去,都是壮硕有力,油光水滑,都将在跟前极尽详述,说着哪些马温顺,哪些马善于疾驰,哪些马桀骜不驯。
元恒从一旁单独的马厩里牵出来一匹黑马,通身透亮,高大健壮,又听话,看起来像是他独用的,平时单独养在一处。
冯照问:“这是你养在这里的马吗?”
元恒摸了摸它的头,“它叫追风,它的母亲和父亲分别来自龟兹国和吐谷浑,是西域有名的良种,它自出生就格外健壮,长大以后也是这一批马里跑得最快的。”
冯照去摸它的鬓毛,它却扭头不让碰,再去碰它的身体,它又躲开了,冯照都被气笑了,“不让碰就不碰,真娇气。”
她转了一圈,挑中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并不高大,但身形健壮,最重要的是亲近她。她一过去,这马就好像认识她似的一直看着她。她摸它的脸,它就主动蹭她的手。
元承看看着这小马,皱了皱眉,“不再挑挑别的?”
冯照摇了摇头,高兴地说:“就是它了,我和它,一见如故!”
两个人骑着马走在广阔的草场上,身后远远跟着一队侍卫。冯照率先加速冲在最前,在迎面而来的疾风中感受全身血脉奔涌,情不自禁大喊出来。元恒看着她的身影,也驱驰跟上去。一行人进了前面的密林之中,元恒看了看四周,说道:“这里鹿多,但跑得快,我们试试。”
冯照便握紧手里的弓,小心注意周围。
突然,身旁的一处灌木丛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和元恒对视了一眼,轻轻抽出来背在身后的一支箭,架到了弓弦之上,拉满了弓,蓄势待发。
那声音越来越响,连灌木都被挤得摇来晃去,绿丛中隐约漏出一点沙褐色。
冯照紧紧盯着那抹颜色,右手紧紧勒住了箭尾。
突然间,绿丛停止了扰动,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林中一片寂静,二人屏息无声。
刹那间,冯照松手放箭,却是对准了元恒!
元恒来不及躲闪,眼睁睁看着一支利箭破空袭来,他闭上了眼睛,只觉耳旁风破,身后随即传来一阵沉重落地声。
他猛然睁开双眼,骤然回头,只见那箭狠狠扎在了鹿腿上,灌木丛被压倒一片,惊起林中一片飞鸟。
他转头看向冯照,她昂起头,眼神晶亮,得意地看向他,“元郎君,我的箭法还不错吧?”
此时此刻,已经日渐西移,褪去了酷热的日光落在这样如风般的女郎身上,恰如金辉镀身,菩萨降世。
元恒只觉胸膛中声振如鼓,那些原本的恼怒、失望、不平,与刚刚的紧张、惊惧交织在一起,又夹杂着心中那些复杂隐秘的心绪,致使他浑身血流涌动,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
他偏过头去,紧紧攥住了缰绳,轻轻说道:“女郎之英姿,常人所不及也。”
金辉铺地,霞光满天。众人聚在一处,一起烤炙着今日打下的鹿肉与野鸡野兔。
冯照坐在一旁,看着元郎君熟练地切肉炙烤,有些意料之外。光看他的外貌,只以为他是个浸润诗书的君子,没想到也会做这些厨肆之事。
这可真是,叫她更心动了。
不过,若是想要跟这郎君更进一步,少不得要聊聊家事,交交底细。否则将来他从别处知道她的身份,岂不是以为她有心欺骗。
今日天色正好,看起来他心情尚好,不如就趁机坦白吧。
冯照叹了口气,仔细琢磨着怎么开口。
他这时候走过来,递给了她一串烤好的肉,轻叹一声,“不曾想常娘子竟如此精于骑射。”
冯照接过炙肉,说道:“我父亲对骑射功夫很看重,我的骑射术是他亲自关照过的。”
她顿了顿,低下头,又说道:“元郎君,对不住,其实我骗了你。”
他目露惊疑,仿佛预料到什么。
冯照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却还是坚持说了下去,“其实我不姓常,我姓冯,家父是昌黎王。”
一瞬间,四周都平静下来,二人之间弥漫开令人窒息的气氛。
冯照不敢抬头,看着地上他的靴子,还有微风吹过飘起的一片袍角。
她忍不住瞄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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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心里一沉。
他此刻面无表情,只是牢牢地盯着她,眼睛里一片沉郁,深不见底。
这郎君怎么气性这么大,盯得她头皮发麻。
冯照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又摆了个笑容在脸上,“郎君,我也是情非得已。我跑出寺来其实已是不大合规矩,又闯入你府上,若非郎君宽宏大度,要追究我的过错,我恐怕就要受罚了。”说到这里,她小心夹着嗓子,又拍了他的马屁。
他板着一张脸,仍不见消气。
于是她又多补了几句,“郎君想必也知道我是怎么去的寺里,要是被人知道偷偷跑出来,可就麻烦大了。我第一次见郎君总不放心,后来才知晓郎君的胸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面上表情终于和缓了些。
冯照见此,便想使出撒娇大法,去拉他的袖子,哪知被他躲闪开,两人之间又沉寂下来。
其实元恒早有预料,她不是寻常女郎,她总有奇思妙想,处处大胆,惹得人喜爱她。但他没想到,竟是冯家人。
瑶光寺贵女命妇有数百人,怎么就偏偏遇到了刚去的她。这仿佛是种冥冥注定,势要将他和冯家人扯上关系。
他想立刻离去,远离这让他恼怒的局面,然而她的眼神可怜,小心地看着他。
要是他现在走了,她说不定会哭出来。
他想责怪她,这是欺君之罪,可这并不是她的错,她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女郎努力地扬起笑脸,见他仍不开口,连忙道:“郎君你等着,我也会烤肉,等着我烤来给你赔罪。”
他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而动,见她手忙脚乱地把肉架上火,小心翼翼地翻动,却突然被飞溅起的火星子烫到。
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已经下意识地走到跟前,拉起了那只被烫到的手。
小小的一只手,白嫩柔软,却有一片红肿坏了这只手的完美。他不知为何,心里有股酸软之气涌上来。
冯照见他终于主动过来,趁机邀功,“郎君尝一尝我的手艺。”
其实烤焦了,看她的样子从前也没烤过,但看着这只手,他不知作何表情。
元恒心里酸苦郁怒,各有滋味,说出的话也不客气,“精于骑射,为何不善炙烤?”
冯照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恼怒,仍然弯着嘴角,“我常居于京郊,有机会练习骑射,但那里猎物不多,只有雉鸡、野兔一类,都是家仆们拿回去加餐了,没在外做过。”
她的话又一次击中了他。
冯太后执掌国朝权柄,冯家家事在京中不是私隐,他自然也是知道的。父母分居,一个孤零零的幼小女郎来回奔波,这里是家那里也是家,恐怕她自己也分不清罢。
可他自幼父母双亡,要他说出些熨贴的话也是没法子的。二人之间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一旁的火堆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其实他也骗了她,将来她知道了,想起来今日,不知会不会生气。想到这里,他的怨怒似乎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我——”
“女郎!药来了!”远处玉罗的呼声传来,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冯照应了一声,起身往回走,又回头眼巴巴地望着他:“元郎君,你方才要说什么?”
元恒的叹息微不可查,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半明半暗的天色下,女郎的身影款款向前,元恒定定地看着,良久,缓缓呼出一口气。
10. 第 10 章
晨光熹微,清露犹存。冯照靠在窗台上看书,看着看着就走神了。
上次鹿苑一别后,她与元郎君就此分别,他也不再回瑶光寺了。
冯照心里万分纠结,他究竟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若说是生气了,可他那一日已经被她哄好了。若说是没生气,那他怎么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这个时候走?
她摇了摇脑袋,真是男人心海底针,脑袋都想得疼。
不过没关系,她是个大度又豁达的女郎,对待这样的小心眼郎君,总要多担待几分。毕竟,美人总是要多给几分宽容的。
这时,外间澄儿过来禀报,“女郎,大公子来了。”
大兄来了!冯照放下书,去了堂屋里,冯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阿兄,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冯照问。
“这段时日,陛下驻跸温泉宫,我随侍陛下,今日难得有空,便来看一看你。”冯延指了指院子里的东西道:“常夫人听说我要来,托我带了许多用具来。”
冯照笑了笑,“多谢阿兄,我在这里一切如常,还有阿娘的帮衬,没有不好的。”
冯延也舒了口气,“那就好,你好好在这里养病,早好早回家,阿耶一直在跟太后求情,不会叫你在这里待太久的。”
难啊,恐怕太后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了气的,冯照在心里哀叹。
在这里待久了,的确叫人难熬。她正愁没事干,可巧这时候冯延来了,于是她苦着脸说:“阿兄,这里只有一点不好,荒山野地,没得乐子。”
冯延叹了口气,“难为你了,我看常夫人送了不少话本子来,你不如看看打发时间罢。”
“阿兄,你带我进温泉宫玩儿吧”,冯照见阿兄不主动,只好直白地说了自己的小心思。
上次一去不成,这回大兄亲自来了,可让她逮住了。
“这怎么行!”冯延皱着眉,苦着脸劝她,“温泉宫是陛下驻跸之所,禁卫森严,不是能让你玩闹的地方。”
“阿兄,这又不是在宫里,规矩没那么严的。我现在还在尼寺,知道要小心做人,不会给你闯祸的。”冯照夹着嗓子撒娇,见他皱眉,又抓住他的臂膀使劲地晃,“你带的又不是别人,是正儿八经的家眷,难不成还担心我要行刺陛下吗?”
冯延面色为难,“阿照别瞎说!你别晃了,让我想想。”
听了这话,冯照顿时觉得有戏,于是乖乖坐好。冯延看着阿妹装乖的样子,叹了口气,“我先说好了,但凡你闯出什么事来,我受罚还在其次,你在寺中待的时间就要更久了,一年半载恐怕都出不去了。”
“自然,阿兄说什么我做什么”,冯照点头如捣蒜。
**********
是日,冯照特意轻装简行,跟着冯延进了温泉宫。还好冯延也算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宿卫曹并未过多盘问便放他们通行了。
温泉宫不算大,但皇帝此番出行带的人也不多,冯延得以独享一座内院,带着冯照回来也不会叫其他人知道。
冯延将她引入院中后,便匆匆出去见上官同僚了,留冯照一人在此撒野。
后院的小坡上往上走,恰好有一处温泉,两侧修了方墙以遮私隐。温泉池清澈见底,股股热气涌动。冯照一看就走不动道了,于是吩咐婢女去取衣物来。
她舒舒服服地躺在池子里,双臂靠着岸边,长长地叹了口气。虽是露天,但泉水温暖,涌动的热气上来,身体也不觉寒冷。
“子言——”
外间突然传来一句男声,是来找她大兄的。
那人见没有回应,又叫了几声,声音越来越近,似乎要朝着这里来了。冯照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还赤身泡在水里,赶忙爬上去,可婢女还没回来,岸上只有自己换下来的衣物,已经被水打湿了一些。
但此时也讲究不了许多了,她慌忙把衣服穿上,正系着腰带,门突然被推开。
“子——”声音戛然而止。
冯照回头一看,朦胧的水汽后站着一个人,一个熟悉的人。
“元郎君!”她瞪大了眼睛。
元恒立在那里不动,像是呆住了。
冯照松了口气,还好是个熟人。不过转念一想,怎么他会来找大兄?
“郎君怎么会在这里?”她仰着头问。
元恒今日是特意来找冯延的,他知道冯延去看了妹妹。上回他不告而别,不知她一个女郎会不会生气,琢磨了几番,他想着还是过来问问,也好叫他安心一些。
他登基多年,学着汉文光武的文治武功,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朝堂上的纵横捭阖他已经得心应手,连太后都说他有睿圣之风,可他从没遇到过这样进退不得的境地。
从前他如遇两难,可以沉着冷静,权衡利弊,可如今他置身事内,无论怎样做都难以平复心绪。
昨夜万籁俱寂,本以为是个好眠夜,但他入梦后竟又置身那天草原之上,只是这回,女郎不在眼前,而在他怀中。
她在他怀中流泪,可他不仅不去安慰她,还扼住她的脖颈,擒住她的双手。
挣扎间女郎的衣衫半落,他的手不由松开,女郎一下子钻到他的怀里。
他就在一旁看着自己鲁莽动作,一边身心欢愉,一边鄙夷自唾。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做出这等荒唐之事,挣扎着要去阻止。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白准的声音,“陛下,该起了。”
他睁开眼,庆幸这只是个梦。只是乍然醒来,心中空落落的。
现下他推开门,朦胧雾气中有个女郎,衣衫半褪,情态可怜,竟与昨夜一般无二,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直到女郎来到他面前,挥了挥手,“郎君?”
一切浑噩有如烟消雾散。
元恒眨了眨眼,终于反应过来,下意识开口,“朝廷有令,命我来此,我顾不上说与女郎便离开寺中了。”
哦?那想必与阿兄是一样的,看样子元郎君与阿兄的关系倒是很好,冯照想,“元郎君与我阿兄很相熟吗?”
他顿了一下,说:“我是因公务来寻子言,不想惊扰了女郎,是我之过。”
“我以为我与元郎君已是知交,何须介怀这些,郎君以为呢?”冯照以为,倘若他真心致歉,不如就此将前事翻篇。
元恒抿唇不语,知交?无论是进是退,他们之间,都不该是知交。
此刻外面传来一阵响动,冯照竖着耳朵听,惊觉是阿兄回来了,下意识去捂住了元恒的嘴。
外面冯延似乎跟婢女说了什么,接着走过来对着门敲了敲,“阿照,你在里面吗?”
冯照动作很快,拉着元恒的胳膊就跑到了温泉池边的石床旁,特意高呼,“阿兄,我泡在水里呢!”
那头冯延听了问,“可曾有人来过?”
“没有!”冯照说了之后又看他一眼,他一直看着她不作声,脸上都被热气熏红了。
但此刻不是能说话的时候,冯照竖起一指比在唇中,示意噤声。
元恒被她捂着嘴,低头配合,看她示意后点了点头,她才把手放了下来。
等外面兄长走了,冯照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二人挤在石床一侧,借由假山遮蔽,紧紧靠在一起。
“郎君,方才失礼了,只是我求着兄长带我进来,怕惹麻烦,不好声张,也盼着郎君不要说出去。”
元恒的脸还是红红的,眼神却牢牢盯着她,慢慢地说,“女郎方才还说我们是知交,何须担心我会说出去。”
果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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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郎君还是好脾性,可她是个得寸进尺的女郎,见他脸上的热气还没褪下去,忍不住逗弄他,“我私以为与郎君的交情比知交还深,郎君以为呢?”
她说这话时又向前走进一步,元承意像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听她说完,脸更红了。
冯照心里得意,感叹自己逗弄俊俏郎君真是手到擒来。
哪知下一刻,她猛然被拉过去,一只手腕被攥紧。眼前郎君仍红着脸,眼神却像狼一样尖锐,眼底幽深不见底。
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双臂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水汽,一滴水珠从她的手腕滑落到他掌心,他腕上的青筋猛地一跳。
空气中静谧了一瞬,二人都没有作声。
此时此刻,水上雾气弥漫,罩住了两个人的面庞,但在这咫尺之间,隐约能听到似有若无的喘息声。
冯照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将臂上的金钏卸下,穿过两个人交握的手腕,牢牢地嵌在他的臂膀上。
刹那间,对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喘息。
下一刻,冯照发觉自己被紧紧抱住,甚至能看到他脖颈上的水珠,不知是水汽还是汗珠,沿着交叠的衣领,滑进那未知处。
她能听到自己的胸腔中阵阵擂鼓,脸上也沾染了一片热气,头靠在郎君的怀里,发觉他的心跳得比她还快。她偷偷笑,也轻轻回抱住了他。
好一会儿,元恒轻轻松开她,喉结滚动,轻声道:“冯娘子,我其实……”
“叫我阿照吧!”冯照在他怀里抬头望着他,“我爷娘都这么叫我。”
元恒动了动唇,轻轻吐出一句“阿照?”
她听了轻笑起来,她终于把这郎君握入手中,忽然又想起来什么,“郎君还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他名恒,字承意。
他的名字是太后取的,她希望他传承大卫天下,秉承她的意志。
如今他的名字为天下避讳,能叫的只有太后了。可太后是肃穆刚正的人,自他长大以后就不再以姓名直呼。
现在从他的口中叫出这个名字,都有些陌生了。
“我字承意,叫我承意吧。”他说。
“承意!”冯照又笑起来。
他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也带上了她甜丝丝的娇意。
听着她欢快的笑声,元恒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
冯照回寺时,身上还带着个笼子,里面是一只信鸽,通体雪白,眼睛炯炯有神。
她见元承意气消了,便得寸进尺,问他要定情信物,还说他臂上套着的就是她送的信物。他刷地一下脸就红了。
于是临走前他便送了她这个,说是千里挑一的信鸽,聪明有灵气。若是她有信,便可经由这只信鸽送到他手上。
这郎君一直肃然守礼的样子,无论她怎么撒娇求情都无动于衷,她还以为他就是这么古板的性子,没想到心里想的却是要她主动去找他。
冯照勾着嘴角,呵,男人。
冯延护送着她回去,她便找兄长打听晋阳王的事。
冯延与晋阳王交情不深,只听说他行事颇为不羁。冯照听了有些困惑,看他对阿兄的样子,不像是交情不深啊。况且,元承意分明是个端方古板的人,莫非是传言有误?
想了想,若是外面人见他长得好又性子好,心生妒忌,编造出这许多话来也说不准。于是准备回去问问阿耶。
一行人到了瑶光寺后,却看见王恂带着几个人等在寺中。
王恂一见到人就坐不住了,当即上前来,“女郎!”随即看见冯照身后的冯延,又道,“大郎君也在实在太好了!我便一起说了。”
继而报出一桩大事,“公主薨了!”
11. 第 11 章
晨间,太师府的医师都聚在公主的院子里,一众人愁眉苦脸,院子里的奴婢们也无心做活,都紧紧盯着内室。
一会儿,内室里出来了一个侍婢,红着眼吩咐,“诸位姊妹都进来吧。”
院子里一众人都提起了心。
今日辰时,公主病症突然加重,医师们全挤过来救治,弄得院子里人仰马翻,所幸公主的病情稳住了。
众人都以为这次又如往常一样,哪知道过了半晌,公主忽然清醒了,甚至能下床了。
诸人心里都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这岂不是……回光返照?
公主大约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吩咐奴婢们进去。
大卫风俗,贵人弥留之际,需迁居家中正厅,寓意“寿终正寝”。如今公主尚能清醒,便由婢女们扶持至正殿。
冯宽闻声赶来,他坐在床前,紧紧握着公主的手,“仲云,我对不起你。”
昌陵公主轻轻笑了笑,“我这一生没有什么不满的,生于皇家,富贵不愁。嫁给你,也是锦绣乡里,你对我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夫妻相敬如宾,总好过世间万千女子受苦受难。”
说到这里,她喘了口气,歇了歇,又说,“我不怪太后,我总是要嫁人的,你也算是个过得去的丈夫。”
冯宽听了,泪流不止。
“只是,我总是不开心,我不知道哪里不开心,但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下去,一直到今天。”
“少年时来自得意,我幼时跟着阿娘去礼佛,大师说‘生死涅槃,无起无灭,无来无去’。那时候不懂,到了今天,终于可以说参透了,”公主面上微笑,看着冯宽。
“也许我死后面见佛祖,可以知道我究竟苦在何处,解我苦厄,使我早登极乐。”
夫妻多年,冯宽知道她已无生志,他闭着眼,抖着声音,“你还有什么心愿,我都为你办到。”
公主断断续续地说,“我在武州山供养了一座洞窟,你……把它修完。”
“我死后……就葬在山边,不与你一道了,来生……叫我一人去看人间。”
她面色苍白,此刻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脸上,耀光烁眼,竟显得人有羽化之势。
冯宽已泣不成声,捂住眼睛,“都听你的。”
室内寂静无声,无人再答。
**********
冯照和阿兄到家时,府中里里外外都挂上了白幡,阵阵丧乐与哭嚎交杂,整个府邸都浸于一片哀色中。进进出出的仆婢们都穿上了丧服,个个低头无言,面色悲戚。
公主在府中执掌多年,性情慈悲,而对仆婢们来说,一个和善的主人十分难得。如今公主薨逝,府里也要换女主人,还不知是什么样的性子,她们兴许也是为了告别过去安稳的日子而悲戚吧。
冯照径直去了正厅,阿耶正背立在门前,看着下人一趟趟将公主的御服器物装入箱笼,室内已经零落不已,快要看不到一个人曾住在这里的痕迹。
兄妹二人站到阿耶身后,叫了声阿耶。
“不必跟着我,你们自去安置吧。”他们这才发觉,阿耶面色疲惫,声音嘶哑。
冯照轻轻拉了冯延的袖子,给他使眼色,二人悄悄退了出去。
冯延叹了口气,才说,“过几日宾客们来吊唁,家里如今还乱糟糟的,我去张罗一干事宜。阿照你仔细着阿耶。”
事已至此,她也只好点了点头。
吊唁当天,公主灵柩停放于堂中。朝中文武大臣,皇亲勋贵都来了。家中请来数位僧尼诵经超度,哭奠声昼夜不停,宾客们依次上前敬献挽联。
家中人在堂前见客,冯照站在父亲身后,看着他泣不成声,对着宾客都不能成言,心里却不解。
从前公主还活着时,阿耶也不见有多钟情,他身边可还站着一干妾室呢,人死了反倒是显得多遗憾似的。
只是众人都作悲戚状,她也不好与众不同,努力在眼里挤出几滴泪来。
“太师请节哀。”又有一人来,原来是平原王陆睿。
冯宽点点头,陆睿让开一步,身后的少年上前躬身行礼,“府君节哀。”说罢抬头,一眼看向了冯宽身后的冯照。
是平原王的儿子陆希清。
幼时他们两家住在一起,她还常去找陆希清玩儿,后来他父亲任东道大使,巡察天下,他们家就搬走了,只是交情还在。
陆希清幼时比她还矮,如今都已经长成了健壮的郎子了,身体遒劲,就像是草原上的野狼一般。听说他跟着父亲到处巡走,游历天下,不知是不是这般缘故,才长成这样,跟小时候长得大不一样了。
迎了半天的客后,冯照趁着间隙跑到园子里,在湖边角亭里歇息,不期然见到了陆希清。
“你还是喜欢来这儿。”他说。
冯照一笑,“你还记得啊。”他小时候到府里来,她就拉着他来湖边玩,被长辈说过好多次还是不改。
他进来亭子,随后目露担忧地看着她,“听说你被罚进寺里了。”
冯照一惊,“你怎么知道?”
陆希清皱着眉,“我姨母近来去了太后身边做女侍中。”她只知道英华,那是冯家的亲眷,因丧夫丧子被招进太极殿,没想到太后身边还有陆希清的姨母。
她叹了口气,“若是太后气消了,我就能回来了。”想起他如今回来了,便又问,“你们如今留京不走了吗?”
他点了点头,“父亲已回京,任镇北大将军,我蒙圣恩授侍散骑侍郎。”
冯照亮着眼睛,“那你往后岂不是与我阿兄同朝为官了。”
陆希清又点了点头,还说:“阿照若有难处,尽可来寻我。”
他低着头跟她说话,像是一只乖顺的巨狼,仍像小时候那样。
冯照正想说话,亭子里外又来了个人。
“崔郎君。”
崔慎进来行了个礼,“女郎大安。”
“崔郎君也来了?”她问。
“我父亲有感风寒,命我代崔家前来。”崔慎解释道。
此刻崔慎与陆希清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她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只好起身为二人互相引荐。
崔慎一番恭维客气之后,便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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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问冯照,“女郎上次为我举介山景,令我的文章在同僚中大获全胜,赢得一云蹄马,我想女郎能占得一半功劳,便想请女郎一道去看那云蹄马。”
他说完,陆希清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只好又去看冯照。
但冯照很高兴。没想到崔郎君这么上道,知道她爱玩,连梯子都搭好了。
陆希清气极,便说道:“阿照若是想骑马,我那里有西域来的良马,各种花色体型应有尽有。”
“我若有空,一定会去的。”这两人也着实太幼稚了些,冯照笑叹。
不过不容几人在这里多闲聊,前院已派人来寻冯照了。
从园子到前院的路上,有树石遮蔽,那后头有一阵吵嚷声传来。
冯照心疑,前去一探究竟,却看到冯延冯修兄弟俩,对面还有个不认得的郎君。
有冯修在,肯定没好事。
果不其然,只听见阿兄开口赔罪,“晋阳公,实在对不住,子修他不懂事。”
对面那人看着还是生气,但眼角一拐,瞥见一旁来了他们几个,冷哼了一声,甩着袖子走了。
冯照走上前去,只听见阿兄长叹了口气,阿弟仍在一边站着不动,脸色阴鸷,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兄,方才是怎么了?”她好奇地问。
冯延见她来了,也是无奈道:“上回阿弟在金玉肆得罪了晋阳王,这回恰逢他来吊唁,又在路上碰到了,晋阳王嘴上不饶人,阿弟也不服输,自然吵起来了。”
晋阳王?晋阳王!
这是晋阳王,那元承意又是谁?
冯照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竟被人给骗了!
崔慎见她神色不对,便问她:“女郎怎么了?”
她摇摇头,“刚才离去的就是晋阳王?”
几人面面相觑,都点了点头。
她一时间气极反笑,终日打雁,没想到有朝一日被雁啄了眼。
冯照长舒一口气,冷静下来,细细回想起来遇到元承意后的种种,猛然发现他好像从没说过自己是晋阳王,是自己见他在晋阳王府中,便不假思索地相信了。
怪不得阿兄说晋阳王性格不羁,跟元承意对不上呢,她还帮他说好话!
当初她隐瞒身份,心存愧疚,和他坦白他还生气,他有什么脸生气!她低声下气赔罪的时候他是不是在心里偷乐?
装作一副无辜受骗的样子,装给谁看!
她咬了咬牙,元承意可一点都不无辜,一个郎君面见女郎不坦诚以待就是天大的死罪。哦对了,元承意这个名字该不会也是假的吧!
冯照深吸了口气,仔细琢磨,他种种言行都不可能是常人所做,还能带人进去鹿苑,必定身份不凡,即便不是晋阳王,也多半姓元。
晋阳王底下还有五个弟弟,若是再加上年纪相仿的叔舅甥侄,零零总总都有十来个了,必定是他们其中一个。
可那又如何?她姑姑还是太后呢!这天底下可没有比太后更硬气的人了。
等着吧,等她带着父兄找上门去,看他有什么话说!
12. 第 12 章
冯照气冲冲地往前院走,此时宾客们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崔慎和陆希清见状也不好多留,都纷纷告辞了。
阿耶正在灵堂前对着灵柩上香,神情哀戚。
冯照只好按捺住自己的冲动,一切都等公主丧事结束后再说吧。
公主出殡时,太后遣侍中来宣读诏书,加封敬懿大长公主。
一路上幡旗漫天,铭旌遍布。冯照走在前面,听着哭声和鼓乐,忽然想到许多年后,假如她过世又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千百年后,后人从史书上,从墓志里,知道了公主生平。可若是她呢?多年以后会有人记得她的生平吗?
见生而知死,见死而知生。
此时尚且年轻的她并不知道将来会如何风云变幻。
父母故去,按汉人礼法要守孝三年,但鲜卑人没有这样的说法,至多以日代月,守孝三十六天罢了。冯家身为汉人,便取折衷,守孝一年。
冯宽不忘向太后求情,让冯照回家,太后也许是看在公主的面上答应了,于是冯照得以返回家中。
只是孝期不好出门,这么多人关在家里又平白惹出许多事来。
出孝的第一天,家里终于吵起来了。
其实也不能说吵,只是压得久了总要找个出口。
公主薨逝,家里少了女主人,原先冯宽戴孝在家府里还能四平八稳,如今他要复职了,总归要有个掌家的人。
于是赵夫人便活跃起来,先前公主丧事便揽去了许多事,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常夫人虽因礼法所限不得不回来,但当年之辱她可还记着,绝无可能主动揽上手,冯宽也不好意思叫常夫人做这些事。
府中仆婢们见这势头自然唯赵夫人马首是瞻,叫赵夫人好生威风了一番。
但如今孝期已过,冯宽却迟迟不肯把府中事交由赵夫人,她便知道这是想让常夫人留下来管。
“我辛辛苦苦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郎君如何不肯信我?”赵夫人在堂中哭诉,大门洞开,院子里的仆婢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赵夫人前来求个明话,但冯宽皱着眉头,好话说尽,却迟不肯答应。赵夫人便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冯宽赶忙制止,赵夫人从凳子上下来,又拉住他的衣裳不放,惹得冯宽在堂屋中四处躲闪,在下人面前丢了个大脸。
动静这样大,冯照和阿娘在自己院子里都听说了。
“阿娘不去看看吗?”冯照问。
常夫人冷笑一声,“我去看什么?他们两个打情骂俏,我去了净惹一身骚。”
冯照趴在桌子上看她,常夫人轻轻拂去她落到脸上的发丝,“娘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我和你阿耶一拍两散,免得一对怨侣整日怨怼。”
冯照轻轻点了点头。
常夫人笑了,“其实我早就不气了,我当年乍一知道这事,的确愤怒,可后来其实心里想的不是他怎么辜负了我。我想的是今后怎么办,你又怎么办。”她点了点冯照的额头。“要是我就这么认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可要是我不管不顾离开,肯定带不走你,冯家也不会放人,叫你一个人留在府里岂不是受尽磋磨。况且,就算你跟着我,又能去哪里,没法子这样如珠如宝地把你养大。有个名分,还有他的愧疚,才是最好的结果。”
常夫人不是出身小门小户,她的姑姑是高宗皇帝尊奉的保太后。
高宗皇帝亲母因制被赐死,常氏则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保母,她任劳任怨,对待高宗有如亲生。高宗皇帝没有亲生母亲,自小身边陪伴的只有温和慈爱的常氏,于是视其为亲母,继位后便奉她为保太后。
那时保太后在宫中说一不二,就连如今的冯太后也是借着同乡之谊,小心侍奉,才攀上了她的关系。
冯太后为叫保太后另眼相看,亲自为弟弟求娶常家女,便是如今的常夫人。
可后来保太后与高宗相继离去,常家自然也没落了。一朝高下易位,眼巴巴求着的反倒是常家人了,自然不肯叫常夫人和离归家。
冯照心里五味杂陈,问道:“阿娘如今见到阿耶心里还难受吗?”
常夫人笑了笑,“你呀,还是年轻,把这些情情爱爱看得太重。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那些都是虚的,唯有握在手里的才是实实在在的。”
冯照其实明白,这不是精挑细选,找了个“晋阳王”么,谁知道是个假的。
她打定主意要去找阿耶。
冯照看赵夫人终于走了,还贴心地给阿耶留了休整的时间才进去。
“阿耶,我上回说的可去查了?”她凑到阿耶跟前问。
冯宽叹了口气,“我早说过,叫你不要招惹那些个小郎,这下好了,可踢到铁板了吧。”
“那究竟查没查到嘛?”她拉着他的袖子不放,哪知道一扯就撕下来一块布。
冯照傻眼了,“这可不是我干的啊。”
别是方才赵夫人拽的吧,她在心里悄悄嘀咕。
冯宽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气不打一出来,“没查到!我总不能到晋阳王家里去,问他那天家里来了什么人吧。到时候不止丢你的脸,还丢我的脸!”
冯照鼓着脸看他,“那阿耶记得查到跟我说。”然后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冯宽在后面看着,头疼扶额。
冯照跑回房中,挂在窗边的金笼映出暖日辉光,刺着人眼。笼门开着,里面的信鸽刚刚飞回来,还在喝水。
等它喝完了,冯照一把将它托过来,一手取它腿上的信纸。
鸽子小,腿上能系的余地不多,于是信纸纤薄细小,故而字也少,只有一句“余近有暇已除服乎”。
自她知道元承意是假扮身份,才发现她至今都不知该去哪里找他,想去找只有用他主动给的信鸽,心里顿时又是一阵气来,他真是算计得好好的。
她担心这信鸽也是做假的,于是试探地写了封信去,没想到竟有回信!
她欣喜万分,生怕他跑了,因而这一年间去信不断,每次都挤着脑袋里的墨水,打起十二万分功夫写信。
其情动人,其言恳切,她写完自己读了都忍不住一颤,必定能勾的这郎君欲罢不能。
冯照弹了弹手里的信页,轻蔑一笑,元承意,你好好等着吧。
“女郎!”玉罗扯着嗓子跑进来,手上还端着一盘点心。
冯照放下手里的信,问道:“怎么了这么急?”
玉罗把点心往桌子上一放,“我方才去前头时,看见女侍中去了二娘子那儿。”
澄儿也惊了,“难道太后是想……”她转头看了眼女郎。
冯照慢条斯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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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吃完了一块点心,用帕子细细擦了手才道:“看来是如她所愿了。”
过了几日,冯煦从宫中回来,细细说了一番太后如何关照,如何垂问,赵夫人听了眉开眼笑,手里也松快起来,把院子里的下人都打赏了一通,一时间整个府里都议论起来。
虽然不关冯照的事,但她一出门总能遇到前来打探的人,更有甚者,还有人明里暗里嘲讽她,说她要么得罪了太后要么得罪了皇帝,否则怎么放着长姊不选选妹妹,气得她这阵子都不想出门。
她无事可做,正好腾出空来对付元承意,于是澄儿和玉罗眼见女郎一封封信往外送,可紧接着又没动静了。
其实是元承意这厮太狡猾,冯照几番打探,拐弯抹角问他家事,问他身份,他都避而不谈。
他越不谈,冯照越觉得不对劲,于是故意隔了好长一段时间不通信。
那头不来信,冯照仍旧不动如山。
这日,信鸽飞回来,脚上挂着一段金色的纸卷,冯照意识到,他终于上钩了。
果然,信上写着“吾欲一晤可乎”。
冯照轻哼了声,勾着嘴角,动笔写下,“初六辰时华胜寺”。
华胜寺就在代城之中,香火鼎盛,人流如织,最要紧的是离她家近,方便她带人前去拿下。
信鸽飞出窗外,翩跹而去,渐渐隐没在飞云之中,她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振奋之意。
从前她对郎君们的心意都是手到擒来,他们在她面前一个个都乖如猫犬,这下却碰上一个骗得她团团转的。
她长到这么大还没遇上这么不驯的郎君,虽则失了几分面子,但却感到比从前有意思太多,简直像是怪志奇说里的故事。
她已经迫不及待看到她揭穿身份时元承意的表情了。
这一日,冯照便将父兄齐聚一处,准备细说自己的计划。
冯延近来案牍劳形,忙得昏天黑地,却乍然被冯照拉着袖子拽到了阿耶房中,坐下来时一头雾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看看妹妹又看看阿耶,“这是怎么了?”
阿耶皱着眉头,一手指向冯照,“你问她!”
冯照丝毫不以为耻,睁着大大的一双眼睛,躬身向前,“阿兄,我前些日子遇到了一个郎君。”
冯延瞪大了眼,“什么!”
她继续说,“但他骗了我。”
冯延猛地站起来,“无耻!”
她又说,“他隐瞒身份。”
冯延又坐了下去,“幸好。”
他往后一靠,叹了口气,“阿照你还是一次说完吧,你阿兄我现下可禁不住吓。”
冯照于是直起背来,抿唇笑笑,“我在晋阳王府上遇见他,便以为他是晋阳王,结果那一日你也看见了,他根本不是。他也没跟我说过他的身份,我问他他又故意避而不答。”
冯延听了,脸上皱起,更显沧桑了。他无奈转头看向阿耶,阿耶老神在在,只细细琢磨着桌上的湖山石摆件,不看他们。
冯照见二人都不说话,便清了清嗓子,“我已请他于本月初六辰时在华胜寺相见,烦请阿耶阿兄随我前去,将这骗子擒住,好好教训他一番。”说罢眼睛滴溜溜地在父兄之间转了几圈。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长叹,冯照便知道这事成了,顿时眉开眼笑。
13. 第 13 章
冯照这几日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她对照着元承意身边的护卫精挑细选了家中的部曲,身形纤瘦者不要,精神萎靡者不要,愚钝迟滞者不要。
元承意身边至少有五六个身强力壮的护卫,她便带上数十人,不愁打不过他们。
但阿耶不同意,“这么多人,你是去打家劫舍吗?”
他指着前面几个人道:“这些就够了。”
冯照可不愿,“阿耶你不知道,他身边有护卫,可厉害了。”
冯宽紧锁眉头,“那也不行!这么多人去华胜寺,闹起来就是大事。我们家是外戚,可担不起这样的罪责。”
她极力说服,“是我们去找人麻烦,要是还打不过,咱们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冯宽终于面色松动,于是她趁机说:“那我们各退一步,我就带十人,但我要在府中先操练他们。”
冯宽也不欲过多争执,于是摆摆手随她去了。
她选中了府上西角的小花园,因为其建构与华胜寺后院最像,方便她排演战术。
她设计他们埋伏其中,听令为号,出来后二人成对,专攻单人。
这是她从兵书上学来的战术,正好趁此机会用上。
本来她想让阿兄来做,但阿兄连连推拒,说他忙于公务,做不来这事。
但冯照自然了解阿兄的性子,他是温吞随和的人,对这些打打杀杀的敬而远之。
这也给了她机会,叫她知道自己原来很喜欢这些调兵遣将的粗事,于是忙得一发不可收拾。
哪怕没有元承意一事,她都想把这些人带出去剿贼了。
只是动静不小,把赵夫人也惊动了。
不过她自诩长辈,出头跟小辈闹起来不像话,便让冯煦过来。
自上次入宫后,众人心中都把冯煦当作未来的皇后,府中人自然为她作马前卒。
冯煦浩浩荡荡地带着一群人过来,面上骄矜,“听闻阿姊近日有意差遣家中部曲,只是我们家到底是官宦人家,在府上做这些到底不合适。”
冯照正练得开心呢,哪里容得有人浇冷水,便敷衍作答,“知道了。”
见她不听劝阻,冯煦皱起眉头,身旁的侍婢看她脸色便大胆上前,“大娘子,二娘子如今体弱,须得好好养着,部曲们粗鄙,进出之间若是冒犯到了二娘子就不好了。”
体弱?看她那趾高气扬的样子,能把别人弄体弱吧。
现下周围部曲们都看着,被这话说的难掩不快。
冯照要部曲帮她出头,不仅出钱,自然也得把他们护住,于是反唇相讥,“我们官宦人家,府上也养得起病秧子。体弱就少出门,有病就多吃药。”
冯煦被她气得脸色通红,瞬间就红了眼,转头便走,一大群人又缀在身后,浩浩荡荡跟着她走了。
部曲们得了维护,振奋不已,只是为难的是女郎立下规矩,务必要活捉元承意,不能重伤了,更不能伤到脸。
但料想他们这群人拿捏个白面郎君,还不是手到擒来,纷纷摩拳擦掌要赢赏金。
等到初六那日,冯照带着身后这群壮士昂首挺胸列队在前,冯宽和冯延都看傻眼了。
她高声起呼,“儿郎们!跟我走!”这群人被冯照训久了,不敢忤逆,看她脸色都跟着走,留下冯宽在身后吹胡子瞪眼。
于是一行人昂首阔步前往华胜寺,一路上引得众人侧目。
冯照与元承意约定辰时,自己却于卯时便到了,吩咐众部曲躲藏在后院中,自己独自去前头等着元承意。
辰时还未到,元恒便来到寺中。
许久不见,冯照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心想终于等到你了。
元恒见了她也微微笑起来,他不是活泼的人,如此情态已是很高兴了。
上次一别,他没有意料到会有一年之久,所幸当初给她留下了信鸽。
那是特意从御苑的鸟园中跳出来的信鸽,单单一只就要受训数月之久,这只还是其中最好的。
但身为天子,再如何珍贵也是寻常用具而已,他的看重才更叫御苑欢欣,千挑万选出来的这只信鸽果然帮了他大忙。
没过多久,它就为他送来了佳信。
虽则信中许多话都十分情腻阿俗,他本欲申斥,但想想小小女郎初坠情网也难免逾矩了些,他年长几岁,只好放纵她恣肆行事。
现下二人相见,总不好再依信中言语,他预备耐心劝诫一番。
不过许久不见,女郎兴高采烈,他也有几分高兴,便不提这些了。
元恒本以为一年不见,恐会渐渐忘了她,但也不知为何,总觉得昨日二人才相见,言语情态都记得清清楚楚。
然而他能沉得住气,可女郎年纪小,忘性大,说不准就慢慢失了耐心,果然后面寄来的信也越来越少。
想到这里,他便觉着还是见上一面为好,于是今日早早地到了华胜寺。
元恒见她面色红润,并不因在孝期而憔悴,便试着问她,“阿照近来可好。”
冯照笑着说,“好得很,只是许久不见,我心里很想念承意。”
元恒听了,不由愉悦盎然,脸上也泛起笑意。
一笑解离愁。
冯照见郎君仍然风姿殊胜,忍不住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于是便问他,“郎君今日从何处来?”
元恒一顿,“自城北而来。”他意识到女郎在试探他。
她并不追问,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今日不休沐,郎君没有公务吗?”
他渐渐没了笑容,“我请了假。”
冯照心里一沉,他还是不肯说实话。
不过无事,今日他就要知道女郎生起气来是多么可怖的后果。
她郑重地看向他,“自我识得郎君以来,心中都是喜悦之意。”
元恒见她脸色不对,正欲解释,她却话风一转,“只是,有一件事叫我不快。”
元恒皱眉,心里有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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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预感。
“我最恨别人骗我!”
元恒面色陡变。
“出来!”她大喊一声。
下一刻,十来个壮士便从院中四面八方鱼跃而出,冲向他周围护卫,一群人瞬间缠斗起来,而冯照不知何时已隐在那些壮士之后,含笑旁观。
元恒立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部曲们出其不意冲出来,他的护卫们一瞬间惊愕不已却很快反应过来,当即迎头出击。部曲们虽然人多,但也未得上风。
两方拳脚相对,拳拳到肉,左一勾手右一出脚,惊起一片尘土。
怒喝声与痛叫声层出不跌,将寺中佛香都卷入热火中消无殆尽,众人如同面棍般插进滚烫的油里又四散溅开。
而元承意仍被死死护在乱局中心,一双眼穿过层层搏斗,直直地看向她。
冯照脸上再无笑容,瞪着眼看回去。
他这样看着她是什么意思,不老实不坦诚还敢这样理直气壮,又激得她升起火来,她不过小小教训他而已。
她定要叫他知道,骗她是什么下场!
然而很快,她的部曲们就落了下风,一群人躺了一地,捂着胸的、摸着腿的哀嚎不迭,那几个护卫仍以包围之势将元承意护得密不透风。
冯照咬着牙,气不打一出来,真是一群没用的!
冯宽和冯延还在屋中旁观,等外面打斗渐消,以为那人已经被拿住,便施施然出了门去。
走至廊下,众人身影都明晰起来,冯宽突然发现,被层层围起来的那人怎么那么眼熟?
他心生疑窦,又走进了一步。
这时元恒面前的护卫突然格击了一个偷袭的部曲,因他身形微动,终于漏出中间那人的脸。
冯宽瞪着眼睛,喉咙直颤。
“陛下!”冯宽尖叫出声。
一瞬间,仿佛有如来施法,阻滞光阴,将这世间一切暂停。
这偌大院中,个个都凝成石塑般,偷袭那人瞪出了眼珠子,好似留在半空中许久,方才一头栽倒在地。
刚刚的叫嚷、怒喝、痛斥声仿佛是幻觉,此刻天上地下一派寂静无声,连同尘土都已落下,不敢再起。
此刻,如有精怪将众人囚于画中,不得动弹。
唯见一人在画中动身。
冯宽连走带跑到院中,颤声轻呼,“陛下……”
众人才似魂归原身,一双双眼睛看向中央,只是好像折了脖子、锢了身体,唯有眼睛悄悄突出来,小心翼翼飘去一角目光。
冯照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己仍在梦中吗?否则怎么会听见父亲喊陛下。
那是陛下?
那不是元承意吗?
那不是她的情郎吗?
怎么会是陛下?
那人衣衫未变,只是此刻好像看不清他的面庞。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元承意越过一个又一个人,向她走来。
14. 第 14 章
元恒面色凝重,目光沉郁,像利箭般钉住她。
他几乎就要走到她面前,冯照却突然回过神来,三魂七魄瞬间归位。
她转身就跑!
元恒立马快步向前,片刻间就抓住了她。
他身形高大,将她整个人拢在身前,制住她的双臂,二人之间已无间隙。
冯照今日为了行动方便,特意穿了窄袖小靴,没了宽袍大袖阻隔,更能觉察出身后人的气势,此刻心头狂跳,抑制不住轻颤。
若这仍是她的情郎,她还能反客为主,调戏他一番。
可这是陛下!
一想到陛下就在她身后,抓着她的手,她便难以思考,心里茫然无措。
怎会如此!
但是,就是这人一直将她蒙在鼓里,好整以暇地看她在股掌之上蹦跶,她当然异常恼怒。
她想叫他放开,又不敢打他,只好轻轻摆开手臂。
“阿照,别闹!”元恒厉声道。
这话叫她一瞬间心头火起。
这个人不仅骗了她,隐瞒身份,被揭穿还这么理直气壮,哪一点有她情郎的样子!
虽然他是陛下,哪怕他是陛下!
她姑姑还是太后呢!
就是玉皇大帝来了也不能让她消气。
冯照大力震开双臂,从他的桎梏中跑出来,见他再伸手,下意识躲开,结果一只手甩到了他的脸上。
两人身形同时一顿,下一刻,他的下颌处便红了起来。
冯照见了更害怕,转身就跑。
元恒捂着一边脸颊,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面无表情。
他紧抿住嘴,转身看向庭院当中,鸦雀无声,诸人神态各异,看天的瞥地的一动不动。
冯宽和冯延更是目瞪口呆,如石化了般站在那里。
**********
冯照一路奔逃回府,路上撞到了不知多少人,但她全然不知,她心里现在就是一锅浆糊。
她回忆起来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时光顾着盯着他的脸,没注意怪异的环境。
谁能在晋阳王府来去自如?谁能在晋阳王府号令下仆?
除了晋阳王本人,哪怕是其他亲王也做不到。
她想到了晋阳王的弟弟们,连舅甥叔侄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他兄长。
谁能在鹿苑来去自如,谁能在鹿苑随意驯养良马?
还有谁能在温泉宫中,对她阿兄不问自来?
兜兜转转,她费尽心思躲开的人,竟被她主动缠上了,真是何其荒谬。
越近府中,她越清醒,于是也想到了府中的冯煦。
她被钦定要做皇后,那自己又算什么?
他已经有了要立的皇后,结果还来招惹自己。就算是她主动,他难道不知道拒绝吗?
难道他想享齐人之福?!
冯照更加怒不可遏。
如今这般境地,甚至比当初要定亲时更加糟糕,至少当初她还信誓旦旦自己能把握主动,可现在她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冯照失魂落魄,慢慢走到了府门前。
此时崔慎正在门前踱步了许久。
崔慎自上次府中一见,按捺不住,欲再度向女郎邀约,只是临到了门口却踌躇不已,在心里轮了几轮,若是女郎拒绝了要怎么说才好。
哪知道女郎却从外面回来,情态伤悲。
崔慎斟酌一番,还是上前问,“女郎今日出门了吗?”
冯照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
“女郎这是怎么了?”他有点担心。
“只是一些繁琐小事罢了。”冯照摇摇头。
崔慎见她不愿多说,便也不好问了,他心想若是这回不成,下次再来,于是又说,“近日芳林园将办诗会,宋国使臣列席,京中许多人也会来,我欲请女郎参会,不知女郎意下如何?”
诗会?
也罢,正好借机出去躲躲。
想也知道,今日之后,家里恐怕要闹翻天了。
她低声应道:“多谢崔郎君,我会去的。”
崔慎欣喜不已,本次诗会有宋国使臣在,他此前一直为使臣做接待,自然当仁不让做了诗会主持,说不准陛下到时也会驾临,这样能一展才华的机会他当然不会错过,故而便想向冯娘子邀约。
眼见她答应,崔慎连忙取出拜帖交由女郎。
只是女郎看着仍不高兴,他想宽慰女郎,又担心她嫌她多事,犹豫一番,他还是开口说道:“我不知女郎遇见了什么事,只是不忍见女郎伤心。”
“人生不过短短三万天,乐是一天,悲也是一天,若是为了些许小事,未免太过不值当了。”
听了这番话,冯照有些诧异,她抬起头来看着崔慎,而他面含笑意地看她。
冯照见过太多要讨好她的郎君,但她知道他们看重她的容貌,看重她姓冯,或许也有些图新鲜,看重她不羁的个性。
他们都将她当作获胜的奖赏,一种珍贵宝物,是胜者的装点。她也不以为意,毕竟她看重的也只是他们青涩的面皮而已。
可她能看出来崔郎君是真心实意的,或许他心里也有别的心思,但至少在她面前已经格外真诚,用真心在宽慰她。
遇上一个骗子,总不会所有人都是骗子。
而且他说得对,为了这些破事,赔上自己的心力毫不值得。
她面色终于好转,崔慎见了也开心起来,于是高高兴兴地走了。
冯照回房后一头倒在床上,脑海中翻江倒滚,身体却僵直不动。
她想到了当初面见太后时自以为高明的小伎俩,想到了被罚入瑶光寺的日日夜夜,又想到了与陛下初见时惊为天人的心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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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今日华胜寺难以收场的局面。
太多场面,太多人混在一起,像是五彩颜料混入脑中无法分开,她渐渐难以思考,慢慢地睡着了。
外间守着的澄儿和玉罗对视一眼,上前去给她盖好了被子。
这一觉,便从下午睡到了次日清晨。
冯照醒来后,顿觉神清气爽。
今天家中必有一吵。
她仔仔细细地洗漱梳妆,好好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心中越发沉静。
就在她落下最后一笔时,侍婢来报:“女郎,府君遣人来请娘子过去。”
冯照毫不意外,她施施然走过去,房中冯宽和冯延已经等着了。
室内一片沉寂,冯照看了看二人率先开口,“阿耶有什么吩咐?”
冯宽长叹一口气,“我不是你阿耶,你才是我祖宗!”
他指着这个不省心的女儿,痛心疾首,“你看看你干的什么事儿!”
“你这不是踢到了铁板,你这是把铁板往尔父身上砸!”
说罢又摸了摸鬓须,好平复自己的心绪。
这么些年,他被冯照气得多了,只是大多时候无伤大雅也就过去了。
然而这次,事关天子,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冯家如今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而火一烧完,薄冰散去,底下便是万丈深渊。
冯照不服气,“我何错之有?”
冯宽瞪着眼睛,“你要是不这么肆意妄为,哪还有这事?”
冯照毫不相让,“这干我何事?明明是他骗我,我才去教训他的,谁叫他瞒着身份。”
“什么他他他,那是陛下!”冯宽不满她如此轻率。
“他身为天子,不是更应当正己率人吗?欺骗我一个小小的女郎算什么?从君不从道是为贼!”冯照翻了个白眼。
“嘶……”冯宽一时情急,揪掉了自己的两截胡子,痛中直呼,“你简直大逆不道!”
连一直不敢说话的冯延都坐不住了,“阿照可不能乱说。”
“陛下微服出宫,自然得隐瞒身份,也不是故意瞒着你一个人。”
冯照讽笑一声,“我入瑶光寺,我不信他不知为何。况且二妹不是要做皇后了吗?我不信他不知道。无非是要享齐人之福而已!”
冯宽沉着脸,“那也由不得你。”
冯照气极,“照你说的,我和二妹之间还要争个谁做大谁做小是吗!”
见他脸色难看,她继续往他肺管子上戳,“你这么想去不如自己去,说不准看你是长辈,给的位分还高呢!”说罢摔门而去。
冯宽气得脸色铁青,冯延看着不敢说话,小心说了一句,“阿照她还不懂事。”
过了许久,冯宽长叹一口气,才缓缓说道:“太小了,以为万事都能如意,还不知道今后的路不是想选就能选的。”
15. 第 15 章
七月初三这日,正是芳林园诗会的日子。
冯宽实在被气狠了,担心冯照再出去招惹麻烦,不许她出门。但冯照可不管这些,她资财颇丰,随手撒下几片金银,下仆便纷纷为其让道。
更重要的是,从前每次她与父亲争吵,很快便休止了,若是下仆们当真为难她,到时候她与父亲和好,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这些仆婢们了。
于是冯照畅通无阻上了马车,驶向芳林园。
芳林园乃皇家园林,位于代城以北,景风山下。此地广种松竹,又引来溪流成湖,水网密布,是代城中难得一见的水景。
其湖名曰静明湖,湖中现高台,上有一座清凉殿。显贵名流便聚于此地吟诗作赋,以彰文流雅风。
冯照到湖边时正欲寻一艘小舟过去,却听见远处有人高呼:“阿照!”
她转头去看,那人朝她不停挥手,“我在这里!”
冯照顿时面露笑容,疾步过去,“玉宁!”
眼前一袭粉衣,面容秀美的活泼女郎正是冯照的闺中密友游玉宁。
玉宁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通,“我们真是太久没见了!”
谁说不是呢?自她被罚入瑶光寺,乃至在家中守孝,至今已有一年有余了。
按说冯照不得自由,玉宁也可来看她。但玉宁在家中不受看重,父亲不管,主母并非玉宁生母,又性情古板严苛,玉宁难找借口出来,无家中帮助,更难以独自远行,故而二人已经许久未见。
冯照走前只来得及给玉宁留了简单的口信,因而玉宁也不知晓她何时归家,一直等到她奔丧回家,二人才得以再次传信。
此番诗会是朝中大事,朝廷为一显国威,特意令重臣勋贵都前来列席,家中亲眷亦可往,好叫南朝人见识北人风貌。
反正芳林园周回数十里,可轻易容下上千人,哪怕是不能在诗会中崭露头角,来这里见见世面也是好的,许多人家便也带上了小辈前来此地。
玉宁也借此机会得以出门,不成想意料之外碰见了冯照。
二人欢欢喜喜地携手登上小舟,向湖中岛而去。
冯照携诗会主持的拜帖自然轻松入内。此刻殿中诗会还未开始,岛上众人便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谈,许多人见到冯照都打了声招呼,冯照顾不得多聊,她和玉宁许久不见便找了一处林荫躲起来说话。
但人倒霉时躲在哪里也逃不开。前面来了一群女郎,说嚷着便冲着冯照这头来了。
这群女郎乍一看千姿百态,五彩斑斓,走近了看便注意到中间一个蓝衣女郎被簇拥起来,神情高傲。
冯照自然也看到了,她面上看不出什么,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那其中的女郎是穆家这代唯一的女儿穆灵,家里如珠如宝地宠着,养得一身难伺候的脾气,比之冯照更甚,于是二人自然毫不对付。
只是冯照毕竟有太后姑姑,所以从前两人冲突时落下风的总是穆灵。
不过太后虽然摄政,但穆家也不是什么好捏的柿子。穆家是鲜卑八部大人之一,在鲜卑人中威望甚重。
鲜卑人自代北之地而来,元氏皇族起初只辖八部落,太祖当年南征北战时八部忠心耿耿跟随,因此建卫开元后八部大人地位尊崇,不亚于周天子分封诸侯。
虽然后来八部解散,部民通通编户齐民,但仍有拱卫京畿之职。故而冯太后虽在朝摄政,也不敢轻易得罪八部大人。
小辈之间小打小闹不过是玩笑而已,还入不得长辈眼中,所以虽然二人不对付,但只要不闹大,也说不到太后跟前去。
冯照嘴上厉害,得理不饶人,胆子又大,所以从来没输过。
只是穆灵越败越战,越战越败。
她们之间若论起来其实没有什么梁子,但也许是天生不对付,每次见面总是又结新恨。
这回当然也不例外。
穆灵眼神轻蔑,上下打量她一眼,“哟,这不是冯大娘子吗?听说你在寺里待了不少日子,那里面的斋饭好不好吃啊?”
说完放声大笑起来,她身边的几个人也跟着笑作一团。
后面的女郎却面面相觑,低下头不敢出声。她们都是看到穆灵来了才跟着上来,但讨好穆灵却也不敢对上冯照,毕竟这两人都是惹不得的。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们要是凑上去,引火烧身的就是自己了,于是个个作鹌鹑状。
冯照磨牙,想把她嘲出来个底朝天,但转念一想,这里人多轻易就闹大了,近来事多,不宜再多生事,阿耶要知道了肯定又要骂她,于是把怒意按捺下去,拉着玉宁走了。
穆灵却呆住了,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冯照认输,从前那么多次她都是反唇相讥,毫不相让,这回却忍气吞声。
穆灵于是立刻高兴起来,她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甚至追上去跟在她身后肆意嘲笑,“哎你别走啊!你个胆小鬼,下回见到姑奶奶我记得躲远点儿!”
玉宁小心翼翼地看向冯照,她脸色却很平常,于是仅仅握住她的手,“阿照……”
冯照拍拍她的手说道:“没事儿,一个无赖熊儿而已。”
玉宁却觉得,分明是阿照这一年中受了不少委屈,才这样忍气吞声。若是放在从前,她不动手就算好的了,于是更加心疼阿照。
冯照看她神态就知道她误会了。
玉宁谨小慎微,又是菩萨心肠,心底单纯又善良,见不得人受苦,尽管她自己常常受委屈,却总心疼别人都过得不好。
冯照一声叹息却不知该怎么解释,其实只是近来她遇到的事多了,还全都是大事。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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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下,这些拌嘴吵架对她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趣事罢了。
此时,诗会已经开始。
殿外空地上置三香炉焚香,同时由乐队抚琴、鼓瑟、吹笙,悠扬舒缓的乐声飘荡在树梢上与碧波中,众人在音流乐转间落座。
待乐声毕,殿中已然安静下来。
然而此间主持崔郎君仍于座上不动,众人面面相觑,但忽然间又有了个大胆的猜测,顿时殿中流淌开诡异般的寂静。
果然片刻后,一人从殿后缓缓现身,落座于正中主位。
众人大惊,齐齐行稽首大礼,“陛下圣躬万福。”
元恒含笑请重臣落座。
冯照坐在外围,心中悚然一惊。
本来参加诗会就是为了换个地方,缓一缓心情,结果又遇到了他,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想来想去,她还是早早离开为好,免得碰上圣驾,到时候没人挡在她前面可就麻烦了。
皇帝坐于上方,一眼扫过殿中众臣,众人纷纷低下头。
今日诗会其实可有可无,但南朝文风兴盛,使臣力争要见识一番北朝文风,话说到这里,朝廷也就不得不应。
至于皇帝自己,思虑再三后还是圣驾亲临了。
刘赞一行人访卫已久,而近日宋国朝局动荡,想必他们很快就会回朝,所以临行前的这次诗会他还是来了。
元恒先问使臣近况,刘赞等人自然答好,于是当下皇帝便宣布诗会开始。
“自晋室不修,四方崩坏,乃至天下大乱,流民四起。今皇卫与宋虽二分天下,然太平初定,生民永怀。”
“便以‘九州靖泰天下平’为首句,卿等续之。”
依照柏梁体惯例,下一句当由亲王所作,众人的眼睛便看向了陛下的弟弟们。历城王元思向来文采卓著,才思具佳,这一次也不负众望,脱口而出,“八表无事悦圣情。”。
下一句本应由臣子所作,但使臣在此当由使臣先。
刘赞在此地便是宋国的脸面,当然不能输,好在他虽为武将,但南朝文风尤圣,此等场面自然不在话下,想了想便道:“云披雾敛天地明。”
众人纷纷点头,一时之间殿内交头接耳,互论诗言起来。
元恒面色和煦,看向殿中诸位,自然也看到了远远坐在角落里的冯照。
自上次不欢而散后他心里委实不快,但这几日平静下来他便想着,他们之间落到如此僵持境地实在不可行。
如果冯照不来找他,他便亲自见她。
好在今日她也来了,正好借此机会好好言语一番,而且想必过了几日她已经全然冷静。
他轻轻掠过一眼,见她坐着不动,心下稍安。
然而等下一句诗完,他再看向那一处时,座上已空空如也。
16. 第 16 章
冯照趁着殿中诸人窃窃私语时悄悄退了出去。
她坐在外围,看不清陛下的脸,但那熟悉的身形还是一眼便能认出来。
在她面前的元承意和在众人面前的陛下是一个人,可是她却觉得完全不一样。她认识的元承意清峻孤高,被她调笑后又变得生涩赧然。
时下君子多行潇洒烂漫之举,女郎们也偏爱这样的郎君,元承意这般的反倒少见了,却偏偏对上了她的胃口。
然而今日在千百人中那个人独坐于上,他浑身竖起锋芒,如秋刀霜剑悬于头顶,随时可挥下斩断殿中一众人的身躯。
这样的陛下与她认识的元承意却也并不矛盾,好像那就是他本来的样子,只是那时他脱下了在众人面前的盔甲,漏出一点温柔性情来就把她迷住了。
想到这里,冯照又紧紧握住了拳头,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去。
她坐在湖边发呆,但眼前清透的湖水忽然就现出了那人的脸,还是方才大殿中的样子,面容含笑,仿佛在嘲笑她有眼无珠。
冯照气急,捡起一颗石子就扔了出去,平静的湖面顿时荡开了层层涟漪,那张恼人的脸终于消失不见。
身后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声,有人朝着这边走过来。
“阿照。”
冯照浑身僵住,下意识抱头埋进双膝中。
身后顿时传来一阵轻笑,他慢慢走到她身旁,然后停住了。
“阿照不愿见我吗?”他问。
冯照仍不出声,就把自己当作孵蛋的母鸡,一动不动。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是我的不是,可我并非有意欺瞒。”
她微微动了动。
他负手在后,道:“阿照一心以为我是别人,我见你满心欢喜,不忍说破,若是我吐露真身,哪里还有后来的一切。”
她猛地抬头,脸都被闷红了,也是被气的。
他真好意思!把自己说的好无辜似的,好像是被逼无奈为了她一样。
他见她终于有反应,才慢慢道:“阿照见我时不也骗了我,这样说起来,也算是公平了一次。”
冯照听了有点心虚,但很快又支棱起来,“我那时已经主动坦白了!”你怎么不说?
今非昔比,如今这话她只敢在心里说出来。
元恒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这女郎就是这样任性,自己可以做,别人做不得,气性又重,他也无可奈何。
“我本欲说出来,可阿照这么聪明,这么快就察觉了,上次不是气势汹汹带人要抓我么?”
冯照又心虚了,上次她还打了他一巴掌。
要是按照她阿耶的说法,那就是“冒犯天颜”,若是在今日这样的场合,那就是有伤龙体的大罪。
可他并未在意,仍像是那个脾性好又温柔的元承意。
她别别扭扭,并不想提起这事。
元恒轻轻抓她的胳膊,拉着她起身,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岸边,似一对画中壁人,就像是从前他们在京郊时那样。
元恒这几日思虑良久,虽然冯照有大不敬之嫌,但毕竟也只是个天真的女郎,不懂得如何侍奉天子。
而他身为天子,也不应因这小小的冒犯发作。身为君王,当然要有广怀天下的胸怀,因为这等小事,和一个女郎计较也不像话。
因为此事,他心里始终波澜不平,现下二人和好如初,他终于感到浑身舒适如初,好像一团窝在筐子里的废纸,被拿出来揉开了熨平了。
白准远远看着两个人亲密无间,心里着急又不敢上前打扰。
此时已经接近诗会尾声,殿中歌舞已快休止,陛下当前去开宴,与众人共饮。但此刻陛下丝毫看不出要结束的样子。
白准来回踱步,还是决定贸然打断,若是误了时辰,头一个怪罪的就是他。
元恒的确忘了时间,因而一被打断,他心里还有些恼怒,毕竟他以前从未因私事耽搁过正事,于是走得匆匆。
见他走了,冯照才慢慢平静下来。但突然间,她想起来自己还没问他,二妹进宫是怎么回事?
都怪他强词诡辩!把她都带偏了,哪里还想起来正事。
元恒经由蜿蜒小径回去大殿,翠影交叠中忽然冲出来一个人。
内幢将与几位内三郎顿时大惊,冲上前去护卫圣驾。
但定睛一看,竟是个单薄女郎。
她神情激烈,扑通一跪,对着重重护卫后的皇帝高呼,“陛下!”
元恒不知所以,正欲吩咐周围将她赶走,哪知这女郎忽然道:“我是冯照的阿妹。”
元恒顿住,上下打量了一眼她,挥挥手让周围人退开,“你有何事?”
冯煦觑了周围人一圈,又低下头去。
元恒面上不动,示意他们再退。
冯煦这才抬起头来,她心里猛跳,身上发颤,但仍坚持说:“我欲为陛下举荐自己。”
元恒怀疑自己听错了,一个女郎跑到他面前举荐自己,难道她想做官吗?她有什么惊世之才?
“有话快说。”他可没有耐心等她卖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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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煦言语飞快,“我钦慕陛下,对陛下万死不辞。我已有太后属意,陛下若也肯容我,我必定对陛下忠心耿耿!”
先前她进宫面见太后,太后有意要她做皇后,她几乎要高兴地跳起来。等她出宫后,身边的每个人都变得异常恭敬,好像她可以随时取她们的性命,这就是太后的威力!
从前她耿耿于怀的琐碎小事,诸如家中例银,珍宝赏赐,全都任由她选。就连她出门后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对她万分客气,她到任何地方都会变成那里的中心,身边人对她只有追捧和夸赞,从前和她不睦的人她一个也没看见过。
就连今日的诗会,这样的大事,她都是第一个收到帖子的。
她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从前的生活如在梦中,她只要想一想都已经难以忍受。
然而今日她看见了什么?
陛下竟和阿姊在一起,他们亲密无间!
她瞬间如坠深渊,这怎么可以?
若是阿姊进了宫,那她呢?她要怎么办?
她还要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吗?
不!这绝不可能!
她万分心慌,陛下的意志谁能改变?
太后!对,太后属意她做皇后,这是她最大的依仗。
可陛下若是不愿意呢?
陛下对太后至纯至孝,可这样事关终身大事,他还会愿意吗?许多人私下都议论陛下对冯家有嫌隙。
但眼下他私下与阿姊在一起,根本不介怀冯家,她必定也有机会。
陛下是个圣明天子,从前从未听过他有什么女色传闻,他不会为女色所迷。他在意的唯有江山社稷,因而她必须要让陛下知道,同是冯家人,娶她要比娶阿姊好。
也许会冲撞圣驾,惹得龙颜大怒,可她要是不这么做,陛下根本不会看她一眼。
于是她壮起胆子,大胆赌一把。
“我性情恭俭淑慎,愿一心为陛下解难,秉承柔嘉贤德之风,理办后宫,为陛下清扫一切隐忧。”
一口气说完这些,她才敢悄悄抬头看了眼陛下。
天光下照,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心跳停了半拍,喉中干涩,咽了咽口水,又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陛下若愿以我为后,我必定以敬奉上,以慈抚下,统宫闱而无紊,使陛下免于内忧。”
但这些都还不够,她还要说出让陛下弃阿姊而选她的理由。
“阿姊她性情刚烈,长于郊野,耐不住后宫规矩,不是做皇后的好人选。”
17. 第 17 章
冯煦的话一说完,此地陡然沉寂下来,空中瞬间弥漫开惊人的冷意。
内三郎们虽然退避在侧,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时不时传来的字眼也足够叫人胆战心惊了。
冯煦跪倒在地,只能看见半身衣袂,眼前的陛下身量高大,背对凌日之光,面覆暗影,看不见神情。她并不知道此刻的陛下脸色阴沉,慑人的目光甚至能穿透冯煦的身体。
他看着地上颤抖不已的女郎,缓缓吐出一句,“依阿权势,形如蝜蝂。”
此话一出,冯煦霎时瘫软在地。周围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元恒绕过她径直往前走。
他原以为这个冯二娘子有什么要紧事,结果到他跟前说了一通秽语,心里的嫉妒和丑恶如此直白地现在脸上。甚至也不聪明,自以为是,沾沾自喜。
“陛下!”
他回头,那冯二娘子仍不死心,膝行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陛下说我依阿权势,难道阿姊不是吗!陛下为何看得上阿姊,却对我弃如敝履!”她慌不择言,只求一个明白。
可元恒自恃身份,哪里会跟她解释。他颇为鄙薄,只说:“你还知道叫她阿姊。”说完转身就走,再不想跟她纠缠。
冯煦不肯放弃,继续说,“正因为她是阿姊!陛下可知冯家人都是如此!太后如此,我如此,阿姊难道会例外吗!”
“陛下如今一时情浓,看阿姊自然是千好万好,可将来爱尽情散,陛下也会发现她也是个依阿权势的人。”
元恒面如寒霜,却也不想再和她多话,甩袖便走。
冯煦满心绝望,她拼尽全力得来的机会被她搞砸了,心里茫茫然一片,不知身在何处。她就要这么狼狈离开吗?今后她要何去何从?
然而电光石火之间,她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来不及过多思考,只顾大叫出声,“我虽为冯家人,但可为陛下马前卒!”
她脸色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牢牢地盯着前方的圣驾。
那人终于停下,回头看她,又慢慢走到她面前站定。
他难道这么好骗吗?好像人人都以为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元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摇了摇头,“你不聪明,想要的又太多。”
冯煦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离开。她瘫坐在地,看着皇帝离去的身影久久无言。
方才她想到有人说过陛下与冯家有嫌隙,不论这是真是假,想想自古以来摄政王与皇帝就没有和睦相处的,如果陛下也不能例外呢?只有有一份心思,她就能借机打入,于是她脱口而出那句话。
她虽出身冯家,但并不意味着听取太后的命令,她愿与陛下站在一处,换取一个前程。
可是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怪罪她,也没有承诺她。
她想不明白。
这里只剩下她一人,刚刚的一切都好像是她的幻想,一阵风刮过,摇曳的松竹落下细叶七零八落地飘散到她身上,她骤然发狂把它们都挥走。
连这等死物都在奚落她的失败!
冯照回到殿中,众人已酣饮半场,陛下不在上首,众人更是放开了喝。她见殿中一派酒乐之风,心里不喜,干脆告诉玉宁一同出去了事。
转身离开时,眼风无意间扫到了上座,崔慎在那里遥遥地看着她。
崔郎君给她送的帖子,可没等他在诗会上大放异彩她便离开了,委实是有些对不住了,不过这不妨碍她此刻继续逃出殿中。
冯照和玉宁两个人走在连廊下,栏杆之外就是静明湖面,在夕照下映现出粼粼金光,微风掠过湖面吹到脸上,带来一阵夏日清凉。
“阿照近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玉宁问。
冯照歪头,“为什么这么问?”
玉宁便道:“今日一见阿照,我便觉得你面上有忧愁之色。你从前天不怕地不怕,能叫你这么愁的肯定是大事。”
冯照无奈地笑了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玉宁眨了眨眼,“我猜,还是男女之事。”
冯照惊愕,“这都能瞧出来!”
玉宁得意一笑,“知阿照者,玉宁也。”
“好了,这下可以告诉我什么事了吧?”
冯照双手环胸,慢慢悠悠地走着,“我遇到了一个特别的郎君。”
玉宁不解,“得多特别才能叫你这么牵肠挂肚啊?”
冯照翘着嘴,“是个英俊又温柔的郎君,风姿样貌都远胜从前那些庸脂俗粉。”
“但是?”
“但是他骗了我,刻意隐瞒身份,被我揭穿了还不好好道歉,强词夺理狡辩。”冯照低头,把路边的一颗石子踢得远远的。
玉宁是好脾气的人,平时都是软豆腐样,但听冯照这么说都忍不住生气了。
可她偏头,仔细琢磨冯照脸上的神情,心里顿时明白了,“你在意的不单单是他骗了你对不对?”
“你从前对那些庸脂俗粉都是手到擒来,这次遇上了一个真仙,反倒被摆布了一把,心里不甘心。”
冯照好像被她说中了,闷闷地不说话。
玉宁叹了口气,“我并不是说这样不好,何以见得这不是件好事呢?要是你真的为了男女之情辗转反侧,不饭不思,我倒要怀疑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阿照了。”
冯照苦着脸,“可是我瞧别人都与郎君浓情蜜意,爱得死去活来,我本以为只是我没碰上对的人。可这次真碰上了,我却仍觉得自己不到那种地步,我并没有肝肠寸断的滋味。”
玉宁摇摇头,“你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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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当局者迷,谁说人一定要有一次肝肠寸断呢?天底下那么多人,人人都有可歌可泣的感情吗?我觉得天底下最快活的人不一定是最有权有势的人,也不一定是白首不离的人。”
冯照惊奇地问,“那是谁呢?”
玉宁停下来脚步,看着连廊外的湖面,“人人都有可能啊。快活么,就如同这片流水,流到哪里,快活的就是哪里。流过了,快活也就过了。就算你想把它蓄起来,也总有一日会干涸殆尽。所以,只有当它流向你时,好好地珍惜它才是最好。”
冯照不由鼓起掌声,她不住感叹,“玉宁,你真是个才女。这番话可比今日诗会上的那些诗都出彩多了。我看那些名扬天下的才子都远不如你。”
玉宁羞赧一笑,“我不过是在家里呆久了无事可做,只有看书消遣,书看多了想的就多了。”
冯照可不赞同,“天底下多的是为功名利禄而读书的,只缺你这样为读书而读书的人。殿中那些人个个都饱读诗书,却说不出你这样至纯至性的话来。”
玉宁轻轻笑了笑,又突然收敛了笑意,轻轻拉了下冯照的袖子,朝着连廊那头看去。
连廊那一头站着的是崔慎。
玉宁一看便知,这是阿照的风流债,于是自行回去了。
冯照无奈走过去,却发现崔郎君脸上一片晕红,眼神水润。
“崔郎君,你喝多了?”
崔慎摇摇头并不开口,仍乖乖看着她。
“崔郎君找我有事吗?”她问。
他低头,“女郎今日没看到我。”
冯照哑口无言,“对不住崔郎君,今日我偶感不适,下次崔郎君有事,我必定去捧场。”
崔慎眼睛发亮,“托女郎的福,我的云蹄马已经备好了,女郎愿随我一同去看看吗?”
原来在这等着呢。
还以为他喝醉了,没想到脑子却清醒得很。
冯照没个好气,怎么连崔郎君这样的君子,如今也满肚子小心思了。
此刻崔慎脸上越来越红,眼睛看着她一动不动,预备要说什么。
冯照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她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我想嫁给女郎。”
冯照瞪大了眼睛,绷不住脸大笑出声。她笑得肚子疼,指着崔慎说不出话来。
崔慎仍不觉有异,还是直愣愣地看着她。冯照终于意识到,原来崔郎君真是醉了,否则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心声未完,只见他身体猛地一倒,冯照大惊,匆忙拉住了他的胳膊,而前面也幸好有根柱子挡住了他的身体,才让他免受一顿摔打。
他靠在廊柱与栏杆之间,合目而寐,而冯照坐在栏杆上,等着侍人过来将他带走,她不由长叹一声。
今日这都叫什么事啊!
18. 第 18 章
这一日风朗气晴,冯照靠在榻上读书,澄儿从厨房端了一盘果子和一碗冰酪过来。
冯照放下书,准备吃些冰酪,却瞧见澄儿一脸兴味,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澄儿挑着眉毛,利落地说起来,“听说二娘子在闹呢?”
这下不止是冯照,连一旁做着女红的玉罗都忍不住抬头,“闹什么?”
“听说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也不许人进去,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澄儿道。
玉罗便问,“府君去看了吗?”
澄儿讥讽一笑,“人家可是将来的皇后呢,谁的面子也不给。”
玉罗张大了嘴巴,看向女郎。冯照也很是讶异,这个妹妹向来是拜高踩低,越挫越勇的,居然有一天能被气成这样。
她勾着嘴角幸灾乐祸,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不管她遇着了什么事,将来总归是要进宫的,总好过自己被骗了也没处说理,顿时又神情怏怏。
玉罗想凑过来说话,放下筐箩时,不小心将桌子上的东西扫了下去。她弯腰捡起又打开看了看,“女郎,崔郎君的帖子相邀,女郎要去吗?”
自上回芳林园一遇后,崔慎便派人送了帖子到府上。澄儿还打趣说崔郎君莫不是羞了,上回在女郎面前失了颜面,再不肯亲自登门了。
冯照拿过来一瞧,又合上扔到了桌子上,“去!怎么不去?”
澄儿面露难色,“可是……”说着又往上指了指天。
真是岂有此理,他还跟别人不清不楚的,自己去大大方方找个郎君玩儿都不行吗,她偏要去!
冯照力排众议,带着下仆侍婢们大摇大摆地走了。
如今阿耶忙着哄她那金贵女儿,可不顾上她这个逆女了,正好给了她出去玩的机会。
据崔郎君所说,那云蹄马不在他家庄园上,而是养在了代北牧场,对她来说,倒是更便宜了。
代北牧场位于代城以北,永定河上游,此地水草丰美,绿野平畴,一片泽水盈盈。官营牧场总归要大上许多,一眼望去,碧草连天处尽是雄雄壮马。
冯照换了骑装进来,崔慎已在那儿眼巴巴地等着,见到她来顿时眼前一亮。
“崔郎君,”冯照慢慢走过去,上下打量一眼,“上回的酒醒了?”
听到这话,崔慎的脸上顿时一片爆红,他低头不敢看她,只讷讷地说,“对不住,某上次酒多误事,冒犯了女郎。”
冯照轻笑,“我看并不误事,郎君不是也没忘了邀我来看骏马么?”
崔慎顿时更加羞赧,说话都结巴起来,“是……是女郎好心应我,我……我去将马牵过来。”说完就小步快走起来。
冯照靠在墙上,好整以暇地等着郎君过来,时不时卷弄起风帽上的系带,心里快活得很。
看马哪有看人有意思。
崔慎呼着气,艰难地把那马拉过来,它虽套上了缰绳,但很不听话,不停地甩动脖子,把崔慎弄得狼狈不堪。
冯照又觉得好笑起来。崔慎出身清河崔氏,他们家是传承百年的名门望族,更是本朝四姓高门之首。世家大族么,都以学德唯仁为家训,经史子集都是要考校的重中之重,他的学问自然不错,可要是论起骑射术恐怕还不如她呢。
冯家虽然说也是汉人,但发家在辽东,那里向来武德充沛,到如今家中也还留着骑射传统,她虽然练得不多,但也远胜崔郎君。
崔慎好不容易将那马制服,终于能喘上一口气,“女郎,这便是云蹄马。我有一同僚从胡市中偶然所得,做赌输给了我。它本是养在同僚庄子上,但那庄子离此地更近,离我家庄子却很远,便干脆养在了这里。”
他顿了顿,又低声说,“这里是官营牧场,我想女郎来这里也更轻省无虞些。”
冯照失笑,她自己都没想到这里,他却顾念着她的安危,生怕她有顾虑就不来了。又想起之前屡屡失约,叫她这么厚脸皮的人都不好意思了。
这马一眼看到便让人明白为什么叫云蹄马。它通体亮黑,只有四只蹄子和尾巴尖是雪白的,古语曾说这种马叫四蹄踏雪,不知它叫什么。
“它有名字吗?”冯照问。
崔慎道:“它还没有名字,女郎给它取个名字吧。”
“就叫踏雪好了。”她上前摸了摸它的鬃毛,它慢慢变得乖顺下来。
冯照顿时来了兴致,走到马鞍边问:“我能骑它吗?”
崔慎连连点头,“自然,自然,”又忙道,“但女郎要当心,它性情不训,跑起来很没有章法。”
冯照笑了笑,一脚登上马镫,一脚飞旋跨过马身,不过瞬息之间便稳稳地坐在了马身上。
踏雪浑身烦躁,本想把旁边的人甩开,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驾住了,几只蹄子蹬来蹬去,身上的人却不动如山,于是便也安静下来了。
崔慎叹服不已,眼见冯照骑着踏雪已经渐行渐远,赶紧挑了一匹温驯的良马追了上去。
这匹马虽然跑得不快,但因为踏雪很是惫懒,不愿多动,一会儿便追上了。两人一前一后,一黑一白行进在牧场上,自成一卷北国佳画。
崔慎跟在后面,看着前面女郎恣意潇洒的身影,心头颤动。他为女郎风姿所倾,费尽心思想和她亲近,可前次静明湖边他竟在心上人跟前丢了大脸。
酒醒之后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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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什么。
女郎多次隐晦推辞他不是看不出来,但他想身为男子,想要求得窈窕淑女不能顾及脸面,更何况冯大娘子追求者众,他想拔得头筹还需加把劲。
一时之间,沮丧和振奋在心中交替接力,他不知不觉便喝多了。酒一上头,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就出去找她了。
而一见到她,他仿佛脑子也动不了了,只顾着说出来心里憋着的话,说了什么也不记得,只记着要哄她开心,她果然也笑了。可后来他在榻上醒来,头痛欲裂,想起自己说过的话,顿感绝望,他心道恐怕女郎再也不会搭理他了。
只是后来他左思右想,还是鼓起勇气送了一封帖子过去,没想到女郎竟还是答应了,他欣喜若狂,马不停蹄地跑来牧场。
他想,身为男子还是要脸皮厚些才好,否则哪里来今日这番策马同游的美妙心情呢?
突然间,踏雪停住不动,他正好奇它想做什么,却见它忽然伸出后腿,狠狠踢向他身下的马。
不好!他下意识想拉住缰绳躲开,却发觉身体僵住了,只得眼睁睁看着身下的马吃痛歪倒,他想从马身上下来,却发现它已经不听指挥,只顾着迅疾冲出去。他被甩伏在马背上,紧紧抱着马脖子,攥住鬃毛,只能从余光里看见空天碧草一片颠倒混沌。
他不知道这马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只在心里期盼着不要被摔下来。他从前听过许多摔下马惨死的故事,有些人还是身负武功,习马术多年的老手,却最终落于马蹄之下,一辈子就这样结束了。但他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要成为故事里的人。
它越跑越远,此时甚至已经能看到远处的树林了,莫不是要带他一头撞到山上去!
他心里惶恐,到那时即使不死也会断手断腿,那样从此以后他的官途就到底了,他多年的苦读与志向即将灰飞烟灭。越是这种时刻,脑海中想的就越多,他甚至想到了漫天神佛。
皇天在上!请观音菩萨救救我,若我得救,我愿终身侍奉菩萨!
就在他惶惶难安时,旁边忽然有人拉住了这匹马的缰绳。紧接着,一股大力袭来!它的身体骤然被扯住,被逼斜歪一侧,无法再往前奔。
崔慎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他手脚并用,死死地夹紧马脖子和肚子,惊出一身冷汗。而身下的马终于开始放缓步伐,顺着缰绳向后转。
等到一切平息,崔慎这才敢抬头,他心头阵阵狂跳,脑海中一片空白,茫然无措。他想翻身下马,却发现自己已经瘫软在马背上不能动弹,手上拽下来一大把鬃毛。
冯照翻身下马,去拉开他的胳膊,“崔郎君,你还好吗?”
崔慎眼前目眩神摇,是菩萨来救他了吗?
19. 第 19 章
周围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场意外,早已呆愣当场。牧户们眼看这马在草场上狂奔,吓得魂飞魄散。
来这里骑马的人非富即贵,一旦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一个也跑不了!牧监和牧长匆忙赶来,更是惊得心胆俱裂,他们是知道二人身份的,一个崔家,一个冯家,哪一个都是一句话就能叫整个京城抖三抖的。要是在这里出了事,他们的官身一个也保不住!
白马狂奔之时,一群人冲到前面去试图用长杆拦住马头,数人忙里忙外,总算把马给兜住了,不至于冲到哪个天涯海角去。但它打着圈儿地跑,外围的人根本接近不了,也怕再骑马过去场面更混乱,更刺激到它。
就在众人手足无措之际,只见女郎策马追赶,缓缓靠近那马的身侧,二马并行一段之后,她一把抓住它的缰绳!拼尽全力往后拽,总算止住了它狂奔的势头,也带得她险些摔下马。如此歪着身体又骑出好几里去,两匹马终于平静下来。
最后二人俱是平安无事,在场众人悬着的心总算稳稳放下。
冯照去查看崔慎的状况,却见他抬起头来,面无血色,唇色煞白。这时周围的牧户纷纷上前来小心将他扶下马,预备放到担架上抬走,可崔慎此刻心神俱损,说不出话来,只顾牢牢抓住冯照的手不肯放开。
他是把她当作马鬃了吗?冯照无言。
也罢,总归是大惊一场。
无奈之下,她跟着众人一同过去,等医师过来。
牧监与牧长本应一同前去,可偏偏这时候有人过来禀报,他们正欲申斥小吏不懂轻重缓急,谁知那小吏眼神发直,神色恍惚,犹在梦中,“陛下……”
什么?牧监耳朵尖,捕住了这句话,冲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小吏身体一抖,喊出尖锐的一声,“陛下驾临!”
牧监和牧长二人差点瘫软在地,二人相视一眼,心中只有一句话,天菩萨呀!
**********
元恒今日心神不定,手中的折子越看越烦,但桌子上还有一堆,他按捺住心底的燥意,接着往下看。
白准此时进来禀报,“陛下,门下陆侍中求见。”
陆隽是平原王陆睿的族弟,陆希清的族叔。陆家与穆家一样,出身鲜卑八部,地位尊崇,陆家人在朝中出将入相的不知繁几。
陆隽正当英年便主掌门下省,自然是对朝政要事面面俱到,此番求见是看到了怀塑镇将穆庆的奏请,打开一看果不其然是柔然异动,于是一刻不敢耽误去求见太后与陛下。
北部边镇位于阴山以北,是大卫抵击柔然的第一防线,而穆庆所在的怀塑镇扼守阴山隘口,更是阻击柔然南下的重中之重。
边防是大事,怠慢不得,于是太后与陛下在皇信堂宣穆庆觐见。
身为边将,又在北部苦寒之地,穆庆长得身形魁梧,气势非凡,一进殿中便喊道:“太后圣安,陛下圣安。”
太后点点头,“你的奏请我已看了,具体情形在这里详说吧。”
“柔然可汗死了!”穆庆径直了当地禀报。
太后骤然坐直了身体,“哦?”
转而又问:“他们汗帐中可有异动?哪个做了新可汗?”
太后果然是一针见血,穆庆不由赞叹,一拍大腿,“正是为此。”
“新可汗是予成的小儿子豆仑。这小子性情暴裂,动不动就杀人。我派的探子说他还喜欢打仗,总想着派兵出去,被手下人劝过几次,也不知是听了还是没听。他老父还知道看准时机,他完全不动脑子,想打就打。”
他说完又继续,“遇上这种人就是没辙了。虽然现在还没打起来,但我担心柔然随时会来袭。”
太后神色不佳,点点头,“你说得对,而且不会太久,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又问他,“一旦开战,怀塑的粮草够用多久?”
穆庆叹了口气,“殿下,今年冬天太冷了,六镇军屯的收成都不大好。还有柔然,他们草原上更没得吃,不然也不会蠢蠢欲动要南下了。”
“要是六镇全靠自给,恐怕坚持不到半个月。”
殿中顿时沉默。
太后沉吟一番,“从代城到六镇沿线的常平仓调,但不能调完了。”
穆庆还是不满意,他就是为了要钱要粮来的,扣扣搜搜的这么一点,他的兵马哪里够吃?他面上浮现难色,又是一阵诉苦。
太后不语,沉思半晌,她也知道打仗要钱,但天下粮草就是个定数,这里多一点那里就少一点。中原虽然粮多,但要备着以防黄河泛洪,否则两边都不够吃,南乱北战,大卫天下就完了。
不过眼下,还是北线更重,于是便道:“从河套再调十万石去,走水运,路上损耗少。”
穆庆还想说,被太后一眼横扫过去,“够了!你当我不知道要多少吗?六镇每年的钱粮进出都从我这里过,你也别想趁机多要。你想多要,他也想多要,朝廷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他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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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脑袋,不说话了。
元恒适时岔开话题,“将军还有别的要问吗?”
被太后说了一通,他也知道收敛了,“我们自己养的马倒是够了,用不着朝廷再拨。可我们的马,只适合在平地冲锋,一遇到山地就不知道怎么走了,远远比不上柔然的马。”
这元恒自然也知道,但马种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换的。想要好马就得要一批良种来配,生下一批来才算稳住了种源,可那种马都产自草原或是西域,草原已是敌军自不必说,西域良马价贵,更何况路途遥远,千里迢迢运来折损的都有大半了。
唯有慢慢引种,配成本地良马才是长久之计。
再者,柔然骑兵骑术超群,他们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几乎可与身下的马合二为一,而鲜卑人虽然也是游牧起家,但南下承平已久,骁勇的骑兵也越来越少了。
穆庆走后,元恒独自思索良久,决定去京中牧场看看,而距离宫城最近的便是代北牧场。
元恒不想大动干戈,轻车简从就到了代北牧场。看着此地悠然宁静,他心中却有隐忧。这片牧场上的马是大卫最常见的战马,高大矫健跑得快,平地上可见其悍勇。但北部阴山草原荒漠与山地众多,地形崎岖难走,柔然的马才是那里的王者。虽然牧场已经在育种,可产出的马相比作战的用量还是远远不够。
他没打招呼就来,打了个措手不及,此刻草原上除了成群的马匹之外,只有两人在骑马奔腾,其中一匹马忽然发狂,而他在一旁自然也目睹了这场意外,索性最后无人伤亡。
他叫来牧监和牧长,见他们不住颤抖,并不想怪罪,只问道:“那是怎么了?”
牧监动了动干涩的喉咙,小心回答:“回禀陛下,那只黑马是性烈的西域马,才刚来马场还没驯好,方才踢了白马一脚,致使白马发狂。”
元恒皱眉,又问:“那二人是什么人?”
牧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默默想着,两位贵人,真是对不住了,我也是没有办法,谁叫问的是陛下呢。
他愈加恭敬,“那是崔家崔主客与冯家大娘子,那只黑马便是崔主客寄养在这里的,名为乌将军。”
冯照?!
元恒陡然回头,眼神凌厉地盯着牧监,“他们去了何处?”
牧监吓个半死,抖抖嗖嗖地说:“东……东营房。”
下一刻,只见陛下疾步如飞,身后众人匆匆跟去。牧监不知所以,但见贵人离开,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总算是舒了口气。
20. 第 20 章
东营房中,崔慎半躺在床上,形态可怜,泫然欲泣,一个俊秀的郎君如此作态,不能不让人心生怜爱。
如果他没有抓住冯照的手不放,那她或许会更怜爱他。
一屋子人挤在外间,虽然静默无声,但那似有若无的眼神仍叫她如芒在背。谁叫医师都被逼无奈蹲在一边给崔慎把脉呢?
好一番望闻问切之后,他揪着自己的胡子道:“这位郎君并无大碍,只是还需好好静养。”
冯照终于找到机会让他放手,“崔郎君,你今天受了惊吓,医师说要静养,你还是先好好歇息吧。”说着用力把他的手卸下。
崔慎心里不舍,他只要一放开她,就好像回到了失控的马背上,身体如坠半空,一颗心也落不到实处。然而女郎既救了他,又耐心安抚他,他纵然心里不舍,也不愿给她惹麻烦,只好尽力憋住已然酸涩的声音。
冯照安抚他一番,好不留恋地走出大门,他借着手里的余温缩进了被子里紧紧攥住,眼神随着冯照的身影默默而动,直至她消失不见又晦暗下去。
冯照出门之后总算舒了口气,崔郎君将她当作救命恩人抓住不放,但其实她见到他遇险,第一反应是如果他出了事,在他身边的自己将受到千夫所指。
假如芝兰玉树的崔郎君因为邀请了一位女郎而出事,若是轻伤还好,若是落得终身残疾,那从此以后她的名字将会和他牢牢绑在一起。
众人只会感叹这样的君子为女色所惑,实在不值当,但对她绝对会口诛笔伐,极尽揣测,种种流言蜚语立刻就会传遍京城。更不要说,她还不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她从前种种早就让许多人看不顺眼了,要是这次真出了事,他们绝对会像狡蛇咬肉一样不肯放过。
她边走边想,丝毫没注意到营房外一片沉寂。
等到她终于察觉不对,也无法再离开了。营房的围帐入口处,齐刷刷地站满了侍卫,玄衣黑甲,神情肃穆。中间一人窄袖长靴,神情阴郁地看着她。
此刻风平草地,连路过的飞鸟也不敢鸣叫,冯照想要逃走,又莫名生出一股意气,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两相交战之下,她寸步未动,而元恒一步一动,已经直逼她的身前。
二人的目光交接,谁也不肯移开,两个人的瞳仁中甚至能看到对方的面孔。这一瞬间,呼吸交错,是悲是怒,谁能说得清。
就在冯照以为他们要一直这么对视下去的时候,元恒一臂揽住她,强力将她驱向后面的营房中,她的肩被揽住,腰间又被卡住,只能顺着他的力踉跄地走进那里。
营房中只开了半边帐子,房中昏暗,只有两个人的眼睛亮得像火。
从前每次二人见面都是冯照主动递话,如今她沉默下来,元恒竟有一刻不知如何开口。他声音低沉,问她:“阿照方才在做什么?”
冯照低下头,“骑马。”
他问:“和谁?”
她说:“崔主客。”
又是一阵沉默。
他忍着胸中翻腾的怒意,继续问:“你救了他?”
冯照微微抬头,“自然。”
他又问:“为什么救他?”
她不解其意,难道他想见死不救?
他猛然将她的手拉到跟前,掀开手心,那上面赫然现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与错落的掌纹交叠在一起,更加显得可怖。
“你就这么喜欢他?连自己的性命也顾不上!”他忍不住怒斥。
冯照无言,非得是喜欢才会救人吗,况且以她的骑术,有十分把握才会相救,她才不会为了别人把自己的性命赔进去。一旦情况有变,她会立刻放手。
见她不以为意,元恒气得大怒,“他是什么身份,你要救他?”
冯照并不想理会他的气话,但顾及身份,又耐心解释,“他是我的友人,见死不救乃不义之举。”人都救了,她还能说自己其实只是害怕被连累吗?有名声不赚是傻子。
说得大义,可元恒并不喜欢。
友人。
那时在弥陀山上,他就看见她和崔慎交谈甚欢,只是他心胸大度,并不以此为忤。就连后来他们私下交往,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她一贯就是这样的性子。
可如今,他们竟敢一道共骑,简直枉顾男女大防,甚至以命相救,以她的性子,如果不是喜欢,绝不会救他!
冯照见他面如寒霜,惊怒愈加,于是绞尽脑汁想让他消气。好歹她是做了好事吧,就算见不得她与男子相交,可他们毕竟没有真的私情。崔慎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是能受他信任接待使臣的人,于是便说道:“他也是陛下的臣子。”
他的臣子。
他被这话激到,怒意勃发,“朕没有这样觊觎君妻的臣子!”
那崔慎本以为是个人才,如今一看简直无能软弱,懦性至极,竟还要女郎去救他!如此懦夫还胆敢肖想她!
此话一出,帐中顿时沉寂下来,只余他剧烈的喘息声。
却忽然有一声尖锐的讥笑,那是冯照的讥讽,“帝妻?陛下的妻子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元恒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冷然之气,她不知道?她就是太知道,仗着他的偏爱,才这样肆无忌惮,还敢继续沾花惹草。
“你不知道?你很享受这样的滋味吧。比起好好在一起,我看你更喜欢指使男子为你鞍前马后,你是不是很骄傲,在这里英雄救美,还能同时吊着我!”
真是荒谬!冯照都被气笑了,她还没有计较他要立她妹妹,他竟然好意思质问她,她终于忍不住驳他,“陛下说我吊着人,可陛下却要立我妹妹做皇后,究竟是谁吊着谁?”
元恒静默一刻,“是谁说要立她?”
冯照回敬,“京中都传遍了,陛下不知道吗?”
元恒又问一遍,“是谁说要立她?”
冯照直视他的眼睛,“太后说的。”
元恒面无表情,“太后说的……”
他静默良久,久到她渐渐觉得不对劲,周围的寂静灌入这片营房中,灌入两个人的耳朵中,终于等到他说话。
“太后说过,你便觉得已成定局,可我说的,你却不相信。在你心里,信太后远甚于我。”
“你也觉得,我是个做不了主的皇帝,是不是?”
冯照张了张嘴,终于意识到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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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话了。
没有等待,没有留话,元恒转身就走,没有半点留恋。帐门落下,营房中陷入一片黑暗。
冯照独自一人留在黑暗中呆立许久,脑中混沌,什么也没想,但不知是哪一刻她突然想起自己应该解释,于是转头去追。
可她掀开帐门,门外已空空如也。
就连那群扈跸的侍卫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群草犹在飞舞,好像草地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成全的步伐将它们压弯,只有呜咽的北风再一次席卷这片草场。
回头看那间营房,里面黑洞洞的,像是走进去就要被吸走了一样,而她刚刚竟敢进入那里。她身上陡然起了一阵颤栗,只想着离它越远越好,于是一路狂奔离开。
冯照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冯宽正安抚好冯煦,又见大女儿如此作态,又忍不住说她,“你看看你一天到晚有什么正形,好好年纪就伤春悲秋的,摆脸色给谁看。”
经历了难以言喻的一天,回到家又被劈头盖脸说一顿,冯照再也忍不了,登时泪如雨下,嚎啕大哭。
憋着的眼泪一落,种种惊吓、伤心、悲愤和害怕全都冲上心头,鼻头发酸不止,更加止不住泪水。
冯宽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说话太重了,又在心里捋了一遍刚才的话,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不是说你,你不是……哎哎别哭了。”
然而冯照仍然流泪不止,冯宽这才察觉到不对,“这是遇到什么事了?”
又凑上去弯着腰问她,“有什么事都有你阿耶顶着,哪里值当我们阿照这么掉珠子。
冯照不理他,转身走回自己的院子里。冯宽哪里放得下心,又跟在后头一边哄一边走。
她一头趴在床上不动弹,冯宽总不好去拉她,于是招呼两个贴身侍婢女去查问。澄儿和玉罗两人也跟着去了牧场,但也只是远远看着,只看见女郎救了崔郎君,而陛下来时又把女郎拖进了营房中。
营房中只有他们二人,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陛下离开时面如寒霜,周身笼罩着一片沉凝阴翳之气,身后队列更是严整肃穆,戒备森严。她们这些奴婢只敢远远地离着,谁也不敢凑上前触霉头。
但显而易见,女郎和陛下必然有过不愉快,否则情人相见,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冯宽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年轻男女的心思无非就是那些情情爱爱。虽说提起来不光彩,可他于这些事都是行家了。但关键是那人不是普通人,而是皇帝,皇帝的心思谁又能说得准。
于是冯宽轻手轻脚地进去,声音都低了些,“阿照,我都知道了。你告诉阿耶,陛下是怎么说的,我给你出出主意。”
冯照已经不流泪了,她想想也觉得自己没出息,索性擦干了眼泪,趴在床上歇着。冯宽见她态度松软,继续趁热打铁,“陛下虽说是陛下,可也是个年轻郎君,阿耶也是男子,要是知道他说了什么,说不准能猜到他的心思,能帮到你呢?”
室内还是无人应答,冯宽提着心等着,良久,终于等到她瓮声瓮气地开口。
可怜冯宽这时候刚到塌边,还没坐稳就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你说什么!”
21. 第 21 章
冯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太后与陛下祖慈子孝,不管两个人心里想的是什么,至少明面上都是其乐融融一片,臣子们当然也乐得见到这种场面。
可面上如此,人人心里却也知道,陛下与太后之间必有嫌隙。国无二君,家无二尊。一个年轻的君主真的甘心受制于人吗?更何况那还不是他的亲祖母。
陛下少年登基,心性坚忍,从不曾表露过对太后的任何不满,然而仔细一想,一个少年人无人教导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隐忍,待到他长成,又该是怎样的可怕。
如今陛下羽翼渐丰,太后也不再能像他小时候那样肆意叱骂,他在朝臣心中的份量也越来越重。
是以冯宽虽是太后亲弟弟,也丝毫不敢轻慢。身为冯家人,他更要用十万倍的小心来对待这个似亲非亲的外曾孙。
但如今,陛下竟亲口说出这样诛心的话!
陛下不能做主,能做主的是谁?是太后!他对着太后的侄女说出这样的话,是终于忍不下去了吗?
冯宽震动万分,从地上爬起来。他来不及整理,只顾埋头在屋中来回踱步。
冯照坐在床上,脸上泪痕未干,眼看阿耶都焦灼难耐,心里的不安又重新涌了上来。
而冯宽突然停下,负手在后,微弯着背脊,看向这个女儿,轻轻叹了口气。他眼中闪烁,不知在想什么,又转了几圈,终于转到她的床前。
冯照预感到阿耶有什么话说,手里紧紧攥住了被子。
“阿照,从前你诸多玩闹我都不在意,因为那些都无足轻重。”
“你认识了许多郎君,惹来许多人的喜爱,对你这样的年纪来说是一件大事,但在阿耶这把年纪的人看来,都是可有可无的小事罢了。”
冯照张了张嘴,“我……”
冯宽像是没听到,声音平缓,仍然继续说下去。
“有些事小,因为里面的人小,有些事大,因为里面的人大。”
“人活在这个世上是有三六九等的。不是因为有些人有三头六臂,也不是因为天生高贵,而是他们可以波及乃至决断其他人的命运。”
“这个人牵连的人越多,命就越重,当然可以成为上等人。就算他自己不愿,也会被牵连的人向上推举,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此时微风吹过窗前廊庑,挂在上面的钟铃叮当作响,响在人心里。
父亲的话惊得冯照说不出话来。
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知道什么叫富贵膏粱,可她从没认真想过这些富贵是怎么来的,是怎么走的。
从前冯照的眼里,父亲是个慈父,是常被她揪胡子,拔头发的阿耶。她早已习惯做个嚣张叛逆的女儿,也不懂许多人求见父亲时的谄媚之态。
这一刻,冯照第一次觉得,原来父亲真的是个朝廷重臣,是在大卫天下都举足轻重的人物。
“你是我的女儿,我不想叫你受委屈,但这一次,你非受不可了。”
冯宽鲜少有对她这么严厉的时候,“我会求见太后,带着你进宫。太后如何反应,我也不知道,但你必须去,你要借此机会求见陛下。”
冯照吃惊,睁大眼睛看他。他也看着她,目光如炬,“你不能让太后知道这件事,否则她不会放过你。”
“你还要求得圣面,认错请罪。”
**********
代城宫,红墙灰瓦,绿釉鎏金,青绿染做碾玉装。
宫娥内侍动如流水,行走于墙边廊下,声息微不可闻,唯恐惊扰了贵人。
太和殿外,刘赞垂手直立,目光炯炯地看着大殿正门。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拜见太后,几天之后,他就要动身回到宋国。
殿中出来一个女官,是太后身边的女侍中英华。
她拢手在前,朝门外候着的人走去,停在他身前,微微垂首,“刘将军,太后有请。”
刘赞一顿,心中狂跳,缓缓进入殿中。
外殿仆婢侍从如树石般林立不动,他走进内殿,才看见太后坐在榻上,身边无人伺候。
刘赞上前行了个伏地大礼,“臣恭请殿下圣安。”
太后含笑让他起身,他却不敢起身,“臣将欲三日后启程南下。”
太后讶然,“哦?这么快?”忽又想了想,“也不快了,算算日子,都有一年了。”
太后悠悠叹了口气,“也罢,你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毕竟如今宋国朝局动荡,听说老皇帝快不行了,还不知道新皇帝是哪一个呢。刘赞这时候肯定急着赶回去。
正想着,刘赞却忽然仰头,太后这才发觉他的眼睛都红了,“这是怎么了?”
他深吸一口气,哽着声音,“臣……”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又拜下,“臣仰慕殿下……愿倾其所有为殿下效劳。”
刘赞长得俊朗,不是时下风行的美男子长相。他身在江南,却长得醇厚英朗,看起来是个忠厚的人。
如今做出伏低做小的神情来,不免叫人心生奇意。
不过太后显然不吃这套,她脸上没了笑意,目光冷冽,“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
刘赞见她不信,膝行几步上前,都快要碰到她的裙角,“臣孤身一人,只有一腔血肉敢献于殿下。”
那裙角飞快地避开,“我只当将军喝醉了。将军的离意我已知晓了,可以退下了。”
刘赞却仍不肯退缩,“我真心一片,但望殿下垂怜!”说着上前想拉住她的裙角。
金绣的彩蝶近在咫尺,下一刻,他却被一脚踢开,撞翻了矮几,整个人趴倒在地上。他腰后剧痛,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
眼前裙角轻动,太后慢慢走到他身前,脚尖勾起他的下巴,“你胆子真是不小。”
刘赞来访,求见她不少次,前几回他恭恭敬敬,挑不出一点错来,当初金银肆之事他还帮着加以遮掩,她还当宋国朝廷欲有事相求。
但后来他越来越殷勤,乃至婢膝奴颜,谄媚作态,她才渐渐回过味来。
她觉得好笑,但也不曾说破,毕竟是别人想不着痕迹地讨好她,有什么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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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的呢?
今日是见她的最后一次,他终于忍不住捅破窗户纸了。
可他想更进一步,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刘赞一边脸被压在地上,一边脸只能看到窗棂透过的光和纷飞的衣角,他忍不住求饶,“臣是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太后冷笑一声,“你们的皇帝给了你什么允诺?”
刘赞动了动喉咙,“陛下虽有允诺,但臣也为殿下风姿折服,甘愿为裙下臣。”
眼见太后不为所动,他狠下心来,“臣知晓宋国在荆州对北布阵,愿以此为投名状投靠殿下。”
他涨红了脸,“殿下若不信,我愿从此留在北地,为殿下效劳!”
这人本事不大,野心倒不小。
甘愿千里迢迢渡江来做佞宠,真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他要求的必定要比付出的更多。可惜她这儿却没有他要的东西。
如今眼见母国动荡,主子都要换了,又能狠下心断臂求生。
这样的人要是留在她身边,她就要半夜里担心自己的脖子还在不在了。
太后挑眉,眼神轻蔑,“这江山天下,愿意为我效劳的人能填满整个黄河,你以为你算什么?”
说罢,她转身下令,“把他拖走!”
几个小黄门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眨眼间就出现在殿里,把刘赞拖起来带走。
哪知道快过殿门时,他忽然费力转头,大喊,“我会比李仆射做得更好!”
太后骤然转头,眼如飞刀,“拖下去!”
几个小黄门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殿中又恢复了平静。
太后望着窗外,心中亦有不解。宋国的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听说他极好女色,宫中妃嫔多如鸦羽。
他难道以己度人,以为给男皇帝送女人,给太后便就是送男人吗?
可他也不先打听打听她喜欢什么样的,以为她饥渴难耐,什么人都收吗?
简直是荒谬!
身后传来一阵轻巧地脚步声,英华小心翼翼走进来,“殿下,李仆射求见。”
太后心里不由觉得好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让他来。”
太后重又回到桌前,等着李忠过来。
李忠身形高大,人又清瘦,即使年近不惑也颇有俊朗之意,若是从身后看他的身形,还以为是个年轻人。
他在殿外时便会等在廊下第六根柱子旁,等着侍从领进殿内。进殿后依旧是迈了二十步,站在上次他站的那块地砖上,身上的衣装通身玄色,服服帖帖不见分毫折痕,每根头发都严严实实的束在发冠上,一丝不苟地行礼问安。
太后眼看他终于行好礼节,才以手支颐,漫不经心地说,“方才刘赞来了。”
李忠一顿,起身坐到太后对面。
二人隔着桌子,太后继续说,“他说仰慕我。”
太后看到李忠袖子下的手轻轻一动,轻轻勾起嘴角,又道:“还说愿为裙下臣。”
李忠紧抿着嘴,又缓缓稽首行了一番大礼,“殿下慎重。”
22. 第 22 章
太后拿起桌上的一杯酪茶,轻轻抿了一口。杯檐之下,便是李忠伏下身躯,拜倒在地的笔直背脊。
“你说,什么叫慎重?”
李忠缓缓直起身来,敛目视下,双手交握在身前,“刘赞狼子野心,无才无德,殿下不可轻信他。”
太后问道:“哦?你这么了解他?”
“臣斗胆,清查过刘赞的为人。鸿胪寺中有出身宋国的臣子,他们所说的与臣派人去宋国查来的消息一般无二。如此别有用心之人决不能留在殿下身边。”李忠越说越严厉,眉头也越皱越紧。
可太后听了毫无反应,仿佛他说的话无关紧要。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据臣所知,此人在宋国妻妾成群,来大卫后也曾……”
殿中忽然响起一阵大笑声,李忠顿时沉默下来。
“你说他别有用心,在我身边的人,还有没别有用心的吗?”太后笑完了,沉着一双眼问他。
李忠抬头,终于敢直视太后的眼睛,旋即又拜倒下去,“臣别无二心。”
太后站起身来,朝着东塌慢慢走过去,一边念叨着他的话,“别无二心……”
李忠看着她转身,也跟着过去,走到离她五步之远时停下来。
方才坐着时看不到,现下太后靠在榻上,墨绿色的裙角襜襜,交叠相纷,漏出一点袜子的珠白色来。
“先前刘赞来时,就跪在你站的地方。他说,他会比李仆射做得更好。”
太后哼笑一声,盯着他低垂的双目道:“你觉得,他是说什么做得更好?”
李忠不说话,重又跪下来。
太后以为他又要行礼规劝她,预备着发一通火,烧一烧这个泥人。
不曾想他突然捧住她的脚,太后都惊住了,这泥塑似的人都会主动了,可真是菩萨点化了。
只见他捡起来地上的一双绣鞋,一只一只地仔细穿上她的脚,盖住那银白色的袜子,再将层层叠叠的裙角掀下,盖住了一双绣鞋。
太后看他仔仔细细地做完这些,不由调笑,“这是做什么?我可不敢叫李仆射做这等有辱斯文之事。”
但李忠面容镇定,不以为辱,“这是臣分内之事。”
太后俯下身问他,“你的本分是什么?”
他仰着头,“为太后,万死不辞。”
室内终年点着烛火,将昏暗的大殿映得透亮,偶有爆芯的噼啪声传过来。
“太后的腰还是痛吗?”
“都是老毛病了。”
“臣斗胆,愿为太后消解一二。”
筋骨松动,皮肉舒缓,太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哪儿学的?”
“臣看了许多书,又从太医处习得。”
“学得不错。”
气闷身热,口干舌燥。
桌上摆着一壶茶水,他径自倒出来几杯,一饮而尽,留了些含在口中,润着唇腔。
久旱陈田,如遇甘霖细露,他滚动喉结,一点点品着这点甘甜,闷着气也在所不惜。
太后半靠在榻上,宽大的裙摆铺满了整个塌,交叠凌乱的裙角拖曳到地上,盖得什么也看不见。
腰间疲痛在起起伏伏间消了三分,舒爽和微凉的软触也从那里传遍全身。
“嘶……你轻点”
是他又在喝水?一些吞咽和水声细密地在寂静的室内响动。
不知许久之后。
李忠从窒息境地中逃出来,不停喘着气,闷红着脸跪坐在地,距离榻上只有一步之遥。
太后顾不得腰痛,半撑着身体起来,轻轻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叫你轻点儿,你是狗吗!”
他被打得偏过头去,又立刻正过来看她,眼睛发亮。此刻他形容狼狈,浑身的衣服褶皱不堪,头发也乱了,可他也顾不上了。
他拉起来那只打过他的手,又覆在另一边脸上打了一巴掌。
“臣知罪。”
说完又重新起身。
烛火摇曳,映照着摆动的身影,在墙上如山风水浪一般。
太和殿外,众多宫娥内侍静静立在廊下与墙角,仿佛眼盲耳聋,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英华立在殿前,双手交握在身前,眼睛看着远处,一动不动。
她是冯家的远亲,但真要算起来,也算是太后的堂妹了。从前她随着冯家众人一起觐见太后时只能远远地跪在最后头。
可惜她嫁人之后,遇到的丈夫是个混账,她的脾气自然也忍不了,两个人见面像仇人。有那么几次她被欺负狠了,脑子里忽然想起曾经面见太后时的情形。
太后那样的女人如果也遇上她的境地会怎么做呢?
后来没过几年,丈夫过世,她很高兴,终于不用天天吵架了。只是也没留下孩子,她孤身一人成了寡妇。
当时太后不知从哪里知道她,把她召进宫,问她愿不愿意留在宫中伺候。
她很高兴,她当然愿意。
后来很多次,她都很庆幸自己答应了。
跟在太后身边,她见识到这是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哪怕这里充斥着狡诈危险,甚至有生死危机,她也觉得值得,好像只有在这里,才又活过来一样。
她好像成了太后的分身,出去后人人见她都毕恭毕敬。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嫁错了人。可现在她觉得,嫁给谁也不如跟在太后身边。
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单纯,以为嫁个好人就是过好了一辈子。
刚入宫时她只是跟在侍中后面的侍女。有一次跟着去门下省宣见大臣,竟碰见了当年丈夫的上官。
那个人对着女侍中恭恭敬敬,丝毫不敢轻慢,连带着对她也客客气气。那一刻,她想到了当年丈夫受到上官责骂,回来对着她发泄时的丑态。
原来这世上真有风水轮流转啊。
一个坐在高位的女人和一个跪在脚下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太后便是从一个跪在掖庭中的女人,一步步坐上了太和殿的宝座,变成了天下之主。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太后的吩咐,招手唤来几个女婢,耳语了几句,几人便退下办事去了。
她是太后最亲近的侍人,尤其在这种时刻,离不得一步。她要守在这里,当作最严实的护卫。
此时一个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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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慌张张从门外跑进来,连滚带爬,顾不上行礼便跑到了她跟前,一边喘气,一边小声说:“陛下来了!”
英华一震,猛抓住她的手,“到哪儿了?”
“已经到文昌阁了。”
英华闭了闭眼。
文昌阁和太极殿之间只隔着一座花园,就算再加上步道又能有多远?
她当即上前敲了敲殿门,连续敲了好几声,又开口禀报,“殿下,陛下要来了。”又转身小跑到外门去。
元恒今日是因改田编户之事来寻太后的。
本朝以武立国,文治不显。究其根本,乃是晋室衰微后天下大乱,夷狄僭越,乃至中土大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高门大户为求安宁纷纷自建坞堡,在乱世中求得一线生机。小民度日艰难,为求生路也纷纷自附于豪强。如此一来,中原大地豪强荫户繁多,朝廷散户却少。
自世祖扫平中土,统御中原,这便是不得不急的问题了。朝廷收不到民税,中枢哪儿来的钱呢。豪强地主们肥了自己的口袋,朝廷倒是穷得拿不出钱了。
朝廷缺钱,也想要钱。其实人人都知道问题在哪儿,可也没人敢说。因为朝中重臣谁敢说自己家没有荫户呢。
三公九卿哪个不是出身高门,家里的荫户更是多得数不清,要动自己家的荫户和赋税,谁也不会答应。
唯有李忠,他说要以三长取代宗主督护。
李忠出身陇西李氏,也是赫赫高门。他曾祖父曾在陇西自号大凉建国,后来大凉湮灭于十六国纷争之中,李氏一门遂归附于魏。
但陇西毕竟远离京城,李氏若想重回顶峰,后人必须入仕,还得入中枢。于是李忠当年刚加冠便直入中书学,以备进入中枢。
他的性子当年在中书学中便十分有名。年纪轻轻就入中书学的人没有不自傲的,世家子弟走马章台,金鞍驰骋再常见不过。只有李忠性情沉稳,乃至一板一眼,同辈的人都不敢随便跟他游戏。
后来官场沉浮,他却越发严谨,恐怕也只有他这样的性子才敢逆着满朝朱紫的心意自顾自地说话。
所谓三长,便是邻长、里长与党长,三者均从民户中选出,合称三长,由三长核查民户,征赋税和均徭役。三长由朝廷管辖,绕过地方宗主,更能清查隐户。
太后和皇帝自然支持,只是朝中大臣意见不一,于是元恒今日便来寻太后商讨。
到了太和殿门口,却看见太后的女侍中就在正门前候立。
英华远远看见陛下驾临,恭敬行礼。
元恒和声叫她免礼,问:“太后可在?”
英华高声应喏,接着又迎着他走进内门。
元恒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走得这样慢。
英华走在一旁,时刻关注着陛下的反应,自然有所察觉,垂首道:“殿下正召见下臣。”
元恒轻轻点了点头。
一切都与往常一样,同样平静的宫城,同样乖觉的侍人,只是他心里忽然觉得怪异,于是问她,“是谁在殿中?”
英华声音纹丝不动,“是李仆射。”
元恒脚步一顿。
23. 第 23 章
元恒放缓了步子,英华忍不住疑心陛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只见陛下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端倪。
英华心里焦急,但面上却不能显现出来,只能老老实实跟着走过去。
走至台阶下时,众人停下,侍候在侧,却见陛下忽然几步跨过,匆匆上去后毫不犹豫,一手推开了大门。
楠木雕成的朱门雄壮有力,推开时骤然发出一道吱呀声。
众人都惊立一旁,不知作何反应。
英华更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一双双眼睛全都看向大殿后深黑的一片,但下一刻,只见陛下飞快进了殿中,反手关上了殿门。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只在这里作木头人状。
殿中光影昏暗,唯有内殿中烛光晕开了些许亮光。
元恒沉着脚,一步一步走进去,碧纱橱上平日里挂起来的纱帘被了放下来,遮住了里面似乎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停在纱帘前,静静等了一刻,又猛然把纱帘掀开。
里面空无一人。
“承意。”
元恒骤然转身,是太后在他身后唤他。
太后未作正装,在自己殿中只是稍稍拢了拢头发,颇为随意,“今日怎么来得突然?”
元恒沉默了一瞬,才慢慢开口说道:“只是来看看祖母。”
太后转身朝着正堂走去,元恒忽然问道:“听闻李仆射也来了,不知他在何处?”
眼前裙袍摆动,如行云流水般过去,毫无停歇,“他刚刚走了。”
元恒微微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那上面是方才被大门上的绦环勾出的丝线,冒出个头来又被他抹平。
他跟着太后离开了内殿。
太后在桌前坐下,元恒坐到她对面。桌上文书奏折分门别类地摆着,但分明序中有乱,这里出个角,那里折个痕,并不像往常一样整整齐齐。桌子跟前还有一道水渍,像是茶水撒出来又被擦干的痕迹,但仔细一瞧好像又瞧不出来什么。
元恒收回目光,敛着眉说道:“我欲问改田并税一事,李仆射首提此事,若是他也在倒是更巧了,我正好问问他。”
太后以手支颐,“不巧了,他刚刚才走。你若是着急,便叫他回来,他应当还没走远。”
元恒便道:“不必了。”
他看着眼前的祖母,她精神矍铄,但头上已经生出华发,再强大的人也抵不过岁月侵蚀。
他的祖父高宗皇帝大丧时,内庭宫眷与朝中诸臣聚集在灵堂前哭丧,众人面前生起一堆大火,皇帝生前御服器具尽数投入火中。
众目睽睽之下,太后奋不顾身投入火中,誓要以身殉夫,所幸左右动作快,将她救下,在场众人无不叹服她的衷情。
元恒那时尚且年幼,被这番举动吓了一跳,只觉得害怕和无措。但听周围人所说,这似乎是件值得称赞的事。
后来他养在太后膝下,稍长大一些再回忆起此事,心里却在想,这恐怕是太后教给他的第一课。
如今祖孙二人相对,虽不是血亲,但无论是面貌还是作态竟都一般无二。有那么一瞬间,元恒甚至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意识到这一点,他心里顿时涌起惊涛骇浪,此时此刻他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朱门大开,殿外众人被这声响吸引过去,但见陛下快步下阶匆匆离去,身后随侍也匆忙跟上去,又留下这座太和殿静静地矗立在这里。
英华长长舒了一口气,差点站不住身体,扶住身前的柱子。
她匆匆进入内殿,只见太后老神在在,手里还拿着本折子在看。
太后掀起眼皮,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慌什么?”
英华拜倒,“是臣不够稳重。”
太后面不改色地看了她一眼,“我与陛下乃是一体,他下我的面子就是下他自己的面子。”
英华应和:“陛下是个孝子。”
太后轻笑了一声,似乎不以为意,“我教他汉学,本也没指望他能学到多少。可他现在竟比我还要推崇汉学,你知道为什么吗?”
英华不敢说话。
“他是个信奉强者为尊的人,谁能为他所用,谁就会百般受宠。他虽然年轻,但对这套权术已经用得炉火纯青了。”
太后慢慢合上书页,轻叹一句,“历朝历代都是以孝治天下。我们这位陛下是立志要做旷世明君的人,绝不会因为小事而破了这个戒。”
**********
元恒出门后只顾着往前走,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崇光宫。这是他父皇生前所在的居所。
殿中陈列依旧,只是一切御用器物都随着先帝崩逝而付之一炬了。
元氏皇族历任皇帝像是受了诅咒一般活不长,于是成亲早,生孩子也早。他父亲也是年纪轻轻便走了,留下年幼的他。
故而他对父亲其实印象不深,只记得幼时父亲得病,背上生疮,看起来惊人可怖。太后拍拍他的肩膀叫他去给父亲侍疾,他茫然地回头,只看到太后坚毅的眼神。
他见到那满背的疮流着黄脓夹杂绿液,心里只觉得恶心。
然而不知为何,方才太后的眼神回荡在眼前,他忽然想起当年太后投火一事,那一瞬间仿佛有种力量叫他俯下身去,亲自为父亲吮吸出脓液。
吃进嘴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好像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难做。
父亲果然大为惊异,问他为什么。
他抬头看着父亲,说:“代亲之感,内切于心。”
于是他看见父亲眼中流出了泪水。
再后来,他接受了父亲的禅位,承继大卫国祚。
失去了父亲,他已经习以为常。因为在那之前,他已经失去了母亲,那是他更小的时候,他现在甚至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据宫人所说,他的母亲是个貌美的宫女,被父亲一眼看上,从而有了他。但也正是因为他,这个貌美的宫女很快就丧命了。
他的母亲在他成为太子之前便受制而死了。
若是按照常理,在这样情形下长大的孩子定然会思念父母,感念生恩吧。然而他的念头若是说出去定然要被骂大不孝了。
世人都说父母之恩重于泰山,但其实他的父亲母亲对他来说好像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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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上了面纱的故人,他们的离去只是让他更快地走过了人生的一段路,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不过心里这么想,他的所做所行却看不出不妥。
譬如此刻,众内侍眼见陛下在崇光宫驻足良久,以为他触景生情,更加小心翼翼侍奉,就连他身边最信重的中常侍白准也不敢在此时上前打扰。
于他而言,身边最亲近的人便是手把手养大他的祖母。
说是祖母,其实她的年纪并不算大,元氏皇族历代早婚才显得她辈分大。
幼年时祖母待他严苛,他视祖母为不可逾越的高山。如今他长到壮年,祖母逐渐老去,他们二人便是长成的猛虎和老去的虎王。
然而正是因为他将她视为老师,才不能容忍她有犯禁之举,这将他置于何地!
她们以为瞒得好好的,但早在多年以前他就已经知道了。
那是延熙五年的夏日,为了避暑,太后和皇帝以及宫中内眷全都搬去了行宫。
正是午后乏困之时,元恒在午睡中突然醒来,身边侍从都在忙着粘蝉,贴身的几个内侍也昏昏欲睡,他突发奇想要去找太后。
到了太后的殿中,门前守着的侍女们也都昏昏欲睡,元恒便从后面水榭的小道绕进去,那里有一扇窗户正对着水面。
他想从那窗户翻进去,然而走近之后,他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他的祖母坐在上首靠着窗户,他的臣子,他的另一个老师李忠跪在那里,跪在太后的脚下,裙影摆动,羞煞桃花。
他们在做什么!元恒不知所措又愤怒交加,他想立刻冲上去阻止,可他耳边还有另一道声音在说不可以!他不能这么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他的皇位坐得还不稳当。
他就这样生生忍下,若无其事地回去睡觉。入睡之前,他最后一个念头便是早日亲政,终有一天他不会受任何人的掣肘。
多年以后的今天,元恒再一次面临当初的境地,心境却早已变了。
若是这件事闹大了,受辱的不只是祖母,还有整个元家的名声。他并不愿祖母受辱,也并不想听到臣子嚼舌根,无论如何这毕竟是他的家事。
但他为此遮掩,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就此过去了。
又问起白准,“太后派人出宫去做什么了?”
白准立在身后只当自己是石头,乍被点到名,惊了一瞬,索性他早有准备,“陛下,太后是为冯家二娘子赐赏。”
元恒温和的脸上泛出一丝冷意来,为我择妻,却不问我,且看看这三人能争出来个什么吧。
微风吹过,零落一地花瓣,元恒拂袖一扫,转身离去。
白粉的花瓣飘零满城,落到了冯照的院子里,婢女们在院子里来回清扫,又漏出一块干净的平地来。
冯照靠在窗前盯着满地打转的花瓣,心里不停打着腹稿,若是见到了陛下该怎么说。
从前都是别人哄她,少有她哄别人的时候,更何况这还是陛下,一句话也不能出错。她上回的话往轻了说是情人拌嘴,往重了说便是有违圣心,全看陛下心里怎么想。
冯照心里烦躁,她不喜欢这种沦为鱼肉,任人拿捏的感觉。
24. 第 24 章
“女郎!”玉罗迈着碎步子,手里还端着攒红掐丝的盘子,顾不上瓜果摇摇欲坠,一手推开了院子大门,又等不及掀开了内室的丝帘,撞到墙上叮咚作响。
冯照拖着下巴想事儿,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眉毛皱地像没拧开的巾帕。
玉罗粗粗喘着气,把盘子往桌上一置,“我去给女郎催厨房的冰镇瓜果,她们磨叽了好一会儿,我就在那儿等着。结果回来的时候路过西侧门,瞧见门房在跟人整治什么,本来没想管,可隐约之间听见说什么冯大娘子,我就走近去听。谁知道听见了什么崔郎君,我怕出了什么事,也不敢贸然出头,只好匆忙回来问女郎了。”
崔郎君?崔道安?
他有什么事儿?
难道是知道了她与陛下的瓜葛?
不对啊,陛下那日虽驾临代北牧场,但圣驾所至,众人只知他来巡察,面见何人,所见何事怎么会有人知晓。
陛下身边百余内卫层层环绕,将周遭围得如同铁桶一般,一只鸟也飞不进去。至少她见到他时,身边也无牧场的官人在侧。
再者,若是他知道了她与陛下的纠葛,恐怕立时远离她八百丈还差不多,又怎么会在这时候找上门来。
不过眼下也不是想那么多的时候,她必须亲自去看看,定不能让他们在门口闹大,否则如今叫她头疼的局面更要雪上加霜。
穿过高墙层院,她一路疾走到了西侧门边,果然有几人正在争执。
原来自上回她归家以后,父亲严令她不许再出门,也不许再有外人找她,门房的下仆自然不敢再通传。
而与那门房争执的小郎君,冯照也是见过的,的确是在崔道安身边伺候的那个白脸僮仆。
玉罗见了,凝神一看,却不是她方才所见的人。
依冯照所见,恐怕是方才只随便打发了个家僮来传话,见传话不成又派了近身的人来。只是贴身的僮仆都来了,崔道安岂非也来了?
她赶紧前去制止。
门房几人见大娘子来了,既是松了口气,又很快提起了一颗心。松的是这难缠的客人总算能走了,提的心确是大娘子又要出府可怎么办,脸上顿时五彩纷呈。
那僮仆见着女郎简直眼睛一亮,“冯大娘子!”硬是从好几双拦着他的胳膊中伸出手来挥舞。
冯照沉声问:“找我什么事?”
僮仆见她脸色不好也不气馁,只赶紧说了自己要传的话,“我家郎君就在街角的马车上等着,他有话要跟女郎说。”
玉罗没个好气,“他要见人怎么自己不来,还要我家女郎去找他?”
僮仆哭着脸道:“我家郎君现在还不能起身走动呢,今日都是我们扶着上马车的。”
玉罗顿时傻眼了,只是在心里悄悄嘀咕,那也没摔倒哪儿吧……怎么就不能动了……
几个门房见女郎所有所思,真有想去的意思,又哭丧着脸,架起来要拦的架势。
冯照叹了口气,“我不为难你们,既然他说街角那就街角,多一步我就不走了。你们过来几个人跟在我后面,再跟着我回来。这样行了吧。”
几个门房互相对对眼,神色踌躇,犹犹豫豫的还是点头了。
就这短短的路,应当不算出府了吧?
于是众人跟在身后,便看到冯照一人当先抓住绥绳,脚踩上车辕,那僮仆没赶上递绥绳,生怕落了恭敬,又毕恭毕敬地轻扶住女郎的胳膊,递到了车轼上。
掀开门帘,马车上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崔慎是坐着的。她还以为他躺在马车里,就像那日在营房中躺在床上一样。
崔慎见她上来自然喜不自胜,“冯娘子!”见她看了眼自己的身体,神色不由黯然,“叫冯娘子见笑了,我那日实在……懦弱。”说罢又抬抬手,看向她,“但我如今已经大好了。”
冯照不动声色,忽然伸手袭向他的腿。
“啊——”崔慎轻叫了声,又忽然停住。
冯照收回手,“崔郎君不必逞强,也不必为被救而羞耻,人非钢筋铁骨,受伤不是常事吗?”
崔慎一愣,顿在那里。
这时外面一阵风吹过来,方才掀起的轿帘又轻轻落下来。
冯照探过身去又将它掀起来,又回去坐下。
是她的错觉吗?方才黑暗中好像看见崔道安的脸上似乎在又哭又笑。不过适时亮光进来,刺得里面透亮,好像是她花了眼。
只听见他轻叹了一声,轻得要烟消云散一般,“女郎高义,我所不及也。”
她看向她,崔慎面上带笑,“我心悦女郎,女郎定然知道。”
冯照当然知道,不过他今日这么挑明了说,要她怎么回才好。
她兀自思索着怎么拒绝这样一个伤患,又听见他说:“我也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顿了顿,毫不躲闪地看她,“女郎身边定然有许多才貌双全的郎君相求,我愿做其中一人供女郎择选。”
冯照这下是真惊住了,现如今还有这么自甘下风的郎君吗?
崔慎见她神情讶异,却不见有心动之迹,心中有些黯然,却并不气馁,“也许如今女郎心有所属,但我待女郎之心世无可比。”
他面带羞赧,轻声说道:“七宝池中有三千莲花,就算两千九百九十九朵都往生了,最后一朵也会留下来,等着菩萨只见他一个。”
据闻西天极乐中有一座七宝池,池中莲花三千朵,去往极乐世界的人都经由莲花化生,不能化生的将由菩萨点化,再入一次轮回。
冯照抚着额角,哭笑不得,她的确曾入佛寺,可又不是做了尼姑,怎么就成菩萨了。他怎么像刚破壳的小鸡,见着谁挡在他前面,都像是认定的母鸡似的。
“崔郎君,你这嘴怎么长的?”
崔慎见她不信,忙不迭动了动身体,俯身前倾要表明真心,“我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
冯照比了个手势,又朝门外看了一眼,“打住,你再这么说下去,我家的仆人眼睛就要把我盯出个洞来了。”
她回头看着这个痴郎君,笑叹一声,“多谢崔郎君的厚爱,但我恐怕无福消受了,我下回出府还不知是猴年马月呢。”
崔慎还要说什么,她却已经扶着门框跳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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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车外传来一声,“崔郎君,后会有期。”
车内恢复了一片寂静。
半晌,方才那吵架的僮仆慢慢进来车内,跪坐在地,“郎君,依您所托,已办妥。”
“——咚!”
那僮仆被一脚踢翻撞倒在车壁上,“谁叫你碰她的。”
僮仆忙不迭爬起来,“奴知罪!”
**********
这日代城刚刚迎来一场大雨,天色暗沉,仍有阴云拢在上空。冯照跟着父亲上了进宫的马车。
宫中有令,哪怕是下刀子也得去,更何况这还是他们求来的机会。
“到了太和殿,你先向太后请罪,就说自己的病已经好了,想要进宫侍奉太后。”冯宽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仔细叮嘱她。
冯照耷拉着脸点了点头。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告诉你,屈居人下可容不得你摆脸子,是我们求人,不是人求我们。你这样以后还有的罪受。”
冯照当然知道,可她就是不快。早知道后面惹出这许多事来,她当初就不该撩拨人,但想想自己的性子是改不了的,于是又揪着自己的头发不说话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再次走进了殿中。
冯照低着头,自然也看不见太后从座上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只听到太后问她:“阿照的病好了?”
冯照小心回话,“回殿下,去岁已经大好了。”
太后点点头,“是么,那就好。”又说道:“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身上留了疤总归是不大好的。”
冯照提着心,“幸得殿下垂爱,在寺中修养得当,如今身上也不曾留下什么遗症。”
冯宽这时候适时插话,“她就是太过顽皮,不过殿下教导后她的性子都沉稳了不少。”
“父亲说的是,我从前太过任性,叫父亲为我操了不少心,如今一番大病,也叫我想明白了许多,再不能像从前一样耍小性子了。”冯照耐着性子说道。
太后听了,终于漏出一丝笑意来,“小孩子么,哪有不耍性子的,知道改了就好。”
冯宽此时给冯照使了个眼色,冯照见状立刻起身。
太后佯装没看见他们的眉眼官司,只慢条斯理地搅着自己的茶,等着他们说话。
冯宽略一沉吟,“阿照性情粗野,我这么久也拗不过来,想来想去便想斗胆请殿下教导,就让她在身边服侍一段时日,也好改改性子。”
上回罚这个侄女入寺,兄长求情她也没应,想想也是在尼寺里待了不少时日,苦头也吃够了。这次特意带着过来想必也是求得一个安心,她的气也消了,乐得做这个人情。于是便也点了头。
见太后终于答应,似乎不打算追究前事,父女二人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冯宽走后,徒留冯照一人留在太和殿中,面对着满宫一动不动,静如顽石的宫娥内侍,还有一尊殿中的大佛,她该如何是好?
她又要如何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见到陛下?
冯照抬头看着四方天空,真想长叹一声,阿耶,你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25. 第 25 章
九月初一,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一场秋雨铺洒而来,将这四方禁宫洗了干净。雨过天霁后,宫城飞檐翘角不时滴落水珠,映出破云射地的金光。
高高耸立的石阶那头,是巍峨壮丽的太极殿,坐落于宫城中央,俯视着玉阶之后绵延不绝的中轴大道,将宫城与皇城一分为二。
大道两侧,羽林卫佩刀握枪,凛凛注视着往来临朝的臣子。
今日是每月朔朝之日,朝中百官均要参会,因而殿前人头攒动,臣僚们也借机攀谈,殿外的广场上时不时有私语之声。
文臣武将分列而立,各自成团,一眼看过去泾渭分明。本朝以武立国,太祖携八部征战,世祖又率骑兵横扫中原,因而朝中向来有重武轻文的传统。
汉人在舞刀弄枪上当然比不过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人,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汉人世家大族以诗书传家,都是一心想着走文臣的路子。本朝立国已久,早不是当年区区白山黑水八部落,光想着继续征战以拓大业已经行不通了。中原生民经十六国之乱,凋敝已久,唯有励精图治,休养生息,才能留有余力再征南北。
元卫若想坐稳中原,固北图南,势必要重用汉臣以经略天下。
崔慎身为主客令,从六品的文官,堪堪不到进殿的资格,但也不必站到广场上受晒,只是和同僚们一齐站在大殿之外。
一旁同僚动动胳膊,戳了戳崔慎,头略偏过去,挤眉弄眼说道:“崔主客想必要擢升了吧。”
崔慎微微一笑,“升与不升,都是太后与陛下的恩典,下官可没法知道。”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但崔慎出身清河崔氏,年纪轻轻就能站到太极殿前,任谁都知道将来是要受重用的。君不见,高高玉阶之下,广场上密密麻麻的可都是大卫的官呐,这里面少不了白头老儿,临到了了都看不到太极殿长什么样子。
看他年纪轻轻就这么滴水不漏的样子,那人意味深长地一笑,“崔主客说的是,升与不升都是天家的恩典。”随即又歪头朝着大殿中示意,“若是崔主客将来进去了,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旧时的人呐。”
崔慎听了一笑置之。同朝为官,站在身边的人是敌是友都不知道,好话不代表好人,坏话不代表坏人,他要是连嘴都管不住,也不配站在这里了。
正说着,殿内出来了一个谒者,往左右看了看,继而看向了崔慎处,“宣主客令崔慎觐见。”
众人瞠目,虽已有预料,但这未免也太快了。于是崔慎在身侧众人艳羡中走入大殿。
大殿内轩敞宏大,御座踞于高台之上,稍偏左,陛下身着冕服,头戴冕冠,面容隐于十二旈之下,看不清神色。御座右侧又摆了一方宝座,其上玄衣绣金,大带垂地,如此端坐着的便是冯太后了。
朱红立柱之间,殿中重臣跪坐于东西两侧,他们的眼睛都盯着这个新进来的年轻人。崔慎施施然拜倒在地,“臣崔慎叩见皇太后殿下,皇帝陛下,恭请圣躬万安。”
太后温声道:“起身吧。”
崔慎便起身恭听圣训。
太后打量他一眼,颇为满意,“崔主客,前岁宋使臣来访,你尽心尽力,为我大卫宣扬国威,震慑南朝。如今使臣已离去,我与陛下欲嘉奖,擢升你为给事中。望你夙夜匪懈,勿负圣恩。”
崔慎面色惊喜,恭敬拜倒,“臣区区凡资,谬荷殊宠,非万死难报其一,今仰赖圣训,不敢不竭力以报天恩。”
如此一番,今日的第一件事算是了了,只是众人心里不免有些犯嘀咕。
依照惯例,朔朝议事由太后主持,但陛下也会时不时出言。陛下向来不会违逆太后之令,碰上这种升官之事也会诫勉几句。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始终不发一言。
众臣暗自猜测,莫非陛下今日心绪不佳,还是对太后有所不满?如此一来,殿中的氛围也越发严肃。
但于崔慎而言,升了官自然就能留在殿中,不必再受外面的风吹日晒了。崔慎退居人后,在满殿重臣身后寻了个空位坐下了。
朝会第二件事,便是议一议历城王元思率兵南下夺取南阳之事。
历城紧邻南阳,是南北交界的前线。前些时日,南阳爆发流民之乱,大批流民在城中作乱,最终冲破城门,部分流民往历城而来。恰逢宋国皇帝驾崩,群龙无首,朝中无暇顾忌边线,元思便趁机率兵南下夺取南阳。
开疆拓土按理是要受敕封的大喜事,但殿中却肃穆沉默,无喜可言。
缘由便是元思此番行事颇有争议。
本朝封君向来是虚封,封君有食邑租税,但不在封地治理。陛下几个弟弟封王之后都留在京中,甚至有从没去过封地的,这样当然是为了防他们在封地拥兵自重。
历城王当然也常驻京中,此番回封地是奉命驻守,以防宋国动荡之时生乱。但谁也想不到,竟有如此良机能一举夺下南阳。
适时,元思于历城中得知流民入城,才知南阳有乱,多方探查后又知晓宋国朝廷还没派人来此地镇压,他便动了心思。
元思派人快马送信回京中报由太后,但时势不等人,他很快得知宋国派下的兵将就在来南阳的路上,而南阳易守难攻,一旦错失这次良机,很难再有机会攻入,于是先斩后奏,不等回信便率兵占下了南阳。
若是寻常僭越之事倒也罢了,偏偏是兵权这么棘手的事,几乎是动了太后和陛下的命脉,轻易是绕不过去的。
元思此刻跪在殿中请罪。
底下臣子们吵吵闹闹,有的说要嘉赏,有的说要治罪,说不到一块去。几个亲王当然闭嘴不言,唯恐惹火上身,生怕陛下这个长兄也记恨到自己身上。吵了半天,尚书令和侍中都觉得当赏,御史中丞在其位谋其职,当然说当罚,众臣意见不一,都看着太后和陛下发话。
太后看了皇帝一眼,又面向群臣,面上露出笑容,“历城王虽鲁莽,但为大卫南下拓土,功当抵过,该当嘉赏。”
皇帝不见生气,也点了头,“六弟机敏,善书善兵,又立下拓土之功,当加封征西大将军。”
太后和陛下都这么说了,众人自然也无异议。元思心中也是一番难言滋味,叩首谢恩。
散朝之后,臣僚们鱼贯而出,三三两两并作一堆,议论着今日之事。
朔朝向来都是做个形式,要事都是小朝议已经定下的,真有要事百官都没有资格决定。今日的事必定是太后陛下和几位老臣商定好的,待到大朝上宣布罢了。有些并不机密的事许多人事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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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知道了,譬如崔慎擢升一事。而历城王之事一直没个结果,直到今日才宣布。
靴子落地,众人心里都松了口气。
说实话,多数臣子心里也觉得历城王不应治罪,尤其以武将居多。武将打仗什么都不看,只看军功,占领前线一城,还能以此为跳板南下,于大卫而言是绝佳的好事。而历城王容止俱佳,文武双全,在众臣中声名极好。没仇没怨的,众人也不忍见其获罪,再者,同朝为官者因立功而获罪,哪个臣子还敢为国冒进呢。如此,自然是皆大欢喜。
今日大喜的崔慎走出来后身边顿时围了许多人,都是来恭喜他的,这些人笑得像是自己升官了一样,崔慎自然也以笑回之。
不过其中有人好生自来熟,说着说着就勾肩搭背起来,碰到了崔慎的胳膊。他一顿,脸上表情有一瞬的停滞,旋即又绽出一个笑来,轻轻往右一挪,嘴上告饶,“诸位,某多谢盛情,只是今日还约了人,就不敢多占诸位的时间了。”
说着,他像是突然见到了什么人,朝着前面大喊一声,“冯世兄!”又匆忙谢过众人,直奔前方人群而去。
等走过了人群之后,崔慎慢慢卸下面上的笑,轻轻甩开袖子,仿佛抖下什么脏物。此时他沿着侧边小门内的宫墙往前走,周围人少,空中也越发静谧。
不过,崔慎耳朵尖,好像听到墙那边传来什么声音。
像是几个年长的宫人正在教训初入宫的宫婢,人还不少。他放慢了脚步仔细听,听见什么“罪奴”“放肆”之类的话。如今没有什么大案,能获罪的恐怕只有历城王南征俘来的罪人家眷了吧。
其实方才在殿上,他心中思虑良多,因为南阳实在是个关键之地。
清河崔氏自汉时便盛极一时,乃至晋时更加显赫通达。衣冠南渡后崔氏大多仍留在中原,等到中原一统,崔氏出仕受到重用。大卫立国之初更有崔氏先人立下汗马功劳,乃至于卫之国号也是崔氏先祖所取,呈由太祖皇帝采定。然而后来崔氏获大罪,崔慎的父亲崔英南逃宋国才躲过一劫,直至延熙皇帝登基后才归卫。
当年获罪突然,崔英来不及联系南渡的其余族人,只能先行南下,南下宋国的第一个地方便是南阳。而当时的南阳郡守便是崔家的故交,崔英得以顺利返回江左崔家。如今南阳被占,还不知那故交是否仍是南阳郡守。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过长长的宫墙,到了前面广场上人又多了起来,他正巧看见了方才喊的人,心道真是巧了,于是又喊了一声。
冯延也在这散朝的人流中,听到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崔慎上前来,便道:“道安,恭喜啊!真是少年英才!”
崔慎笑道:“多谢世兄,我向来以世兄为榜样,有世兄这番话我不知有多高兴。”
冯延虽读书不在行,但身为陛下的侍读,太后的亲侄子,冯太师的长子,不及而立便已加封郡王,比崔慎的官位高多了,有陛下的情分在,将来更是难以限量。
冯延听了笑道,“道安过誉了,你年纪还小,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二人慢慢走到宫墙边,远远绕开人流,崔慎才问道:“听闻世兄要娶亲了?”
冯延少见地有些羞赧道,“父亲还在说亲,尚未定下呢。”
26. 第 26 章
冯延身为冯家长子,亲事自然马虎不得,冯太师自不必说,冯太后也关切得很。她当年力主冯宽尚公主,如今到了冯延,当然也不会放过和皇家结亲的机会。
太后为冯延亲自选定了乐庆公主,陛下的亲妹。冯延幼时入宫侍读,常有在宫中走动的机会,早就见过乐庆公主。冯延性情宽厚,对待弟弟妹妹都很照顾,公主在宫中少见外人,当然也记得这个老实的小郎君。
有此前缘在,太后做主牵红线,冯延和公主都很满意,如此当然是皆大欢喜了,冯太师便将婚事备礼操心起来了。
但冯延的好心情只到家门口为止。
冯宽的房中吵吵嚷嚷,看起来里面有人在。冯延走进屋子里,只见父亲坐在上首,赵夫人和二弟坐在一侧,见有人进来,都朝他看过去,空中顿时一静。
冯延好像没听到他们方才的争吵,先向父亲见礼。冯宽点点头,示意他也坐下。于是冯延便坐在了二人对面。
冯宽看向赵夫人和冯修,沉声道:“大郎来了,你们当着他的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冯修轻嗤一声,不说话了。
赵夫人倒是面不改色,语意慈爱地说:“大郎向来爱护弟弟,定然想得跟我们一样,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上前几步,坐得离冯延更近,含笑说道,“大郎年纪长些,该当先议亲的,又是尚公主,多准备些也没什么,我们家也不算薄待了公主。公主金枝玉叶,愿意下嫁冯家是我们家的荣幸。”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轻叹一声,“只是,二郎和大郎也不差几岁,如今亲事也还没个着落。”
说完了这里,她停了一下,可冯延仍是看着她并不接话,赵夫人噎住,又自己往下接着说:“公主下嫁后定然也会思念宫中,我想着,若是有姊妹亲人在,公主也能宽心些。不如叫二郎也尚公主吧,姊妹二人做妯娌,那是再好不过了!”
她说完,眼含笑意地看着冯延。冯延一时沉默,半晌才说话:“二弟婚姻之事,我做不得主,不如听父亲安排吧。”
冯宽先前被二人吵了半天,早已不耐烦。他对长子寄予厚望,这孩子虽然才气不多,但胜在忠厚,又得陛下喜爱,叫他尚公主再好不过。大郎好歹被昌陵公主养过几年,说起来也算是乐庆公主的表哥,但二郎不知争个什么劲,他当皇家公主是地里的大白菜吗!
“不必再说了!尔父还没那样大的面子叫公主都到我家来,你有本事自己求娶!”冯宽身为家主,一锤定音后再无更改可能。冯修顿时气得面色通红,但也不敢说什么,只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冯延,像是要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冯延别过头去,只当做没看见,毕竟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弟弟从小浮薄易妒的样子。
冯修一路气冲冲地回到院子,赵夫人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二郎,你给我停下!”
冯修充耳不闻,只一路往前冲,直到撞上了刚出门的冯煦。
“哟!我们家的贵人终于舍得出门啦!”
他此刻心火怒盛,见谁都想骂两句,冯煦刚好撞上竟也遭了两句讥讽。
她好不容易修整好,结果刚一出门就碰上了败家子的奚落,可不得炸,她不甘落下风,开口就是痛骂,“你也知道是贵人,狗见了贵人都知道叫两声,有些人攀不上贵人只知道张口吠粪!”
冯修向来嘴贱惯了,却忍不了别人骂他,忍不住要动手,身边的侍仆吓得不行,立即要把他拦下。
冯煦还在火上浇油,“你来啊!你敢打我!你个窝囊费只敢对家里人动手,就这点出息,留点力气等着将来出去讨饭跟狗多抢点吃的吧!”
“啪!”赵夫人气得打了冯煦一巴掌,指着她骂,“你怎么说话的!这是你阿兄!”
冯煦不敢相信地捂住脸,瞪着眼睛看着阿娘,像是把心也给瞪出来,但出来的却只是泪,“你也知道我们是兄妹!都是你生的,你为什么永远偏心他!刚才他骂我你怎么不说,我骂他你就动手!生怕我打疼了你的宝贝儿子!就因为他下面比我多长了个东西吗!”
赵夫人一慌,想捂住她的嘴,“你乱说什么!”
冯煦却挥手挡开,不停大喊:“别碰我——别碰我!别碰我!”说着一路狂奔回去,身边的侍女都被撞倒几个,院门和房门摔得震天响,又把自己锁在里面了。
赵夫人看着不放心,想追上去看看,但回头一看冯修却已走了,慌着脸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最后又去找冯修去了。
一众婢女顿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女郎悉心备好的羊臛已洒落在地上,那原本是去送给夫人的。
**********
秋高气爽,暑热退散,宫中已然开始为过冬作备了。代城地处太行山以北,阴山隘口,每逢秋冬时节便阴寒非常,隆冬时更是常有大风席卷而过,因此刚过了暑热便要开始骤冷了。
宫娥内宦在夏末秋初之时常要备好冬季衣食,修缮宫室。譬如太和殿中的内侍近来爬上爬下,利索地撤去内室中挂起来的竹帘,那原本是盛夏避暑所用,到了九月时节也用不上了。匠人们拎着小桶,在门窗上刷上桐油灰,待其凝固后将门窗糊得密不透风,这便是为了隆冬防风之举。
冯照靠在柱子上,看着院子里侍婢们忙来忙去,有些无所适从。
她人在宫中,消息闭塞,想着打听消息又怕传到太后耳中,可不去打听又只能在这里做睁眼瞎,只能暗暗旁敲侧击。
都说陛下常来太后宫中,可她日日在此竟一次也没碰见过。且不说面圣了,就连人影也没见着过。她问过奴婢们也都说没来过,再往下问就太明显了,窥伺帝踪可是大罪,以至于来了这段时日,她竟连一声消息也不知。
冯照琢磨一番,觉得还是不能坐以待毙,心里又活泛起来,想了想决定再去膳房看看。
阿耶说叫她侍奉太后,但太后又岂会缺人伺候,衣食起居都有无数人操心,她帮不上忙,不过是跟着做个孝顺样子而已。太后日常饮食药膳,衣赏起居她都跟着看了个遍,至于文书奏批,她还没有沾上的份。
冯照进膳房时,众位女食和女飨都在忙着。她走近一看,原来是在做蓬饵,这是北地名吃,以米粉混入茱萸、枣栗蒸制而成,这是时令糕点,兴于初秋之时,如今正是吃它的好时候。
御细在一边盯着,见冯照来了,笑道:“女郎来了,来的正好,蓬饵已经做好了,菊华酒也备好了,女郎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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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一些?”
冯照走到御细跟前,轻言细语地笑回:“多谢御细,烦请为我取些蓬饵吧,酒就不必了,白日献酒恐怕太后要嫌我耽于享乐了。”
御细虽然品阶不高,但一手厨艺深受太后喜爱。冯照乍来宫中,对这等红人自然是小心周旋着,好在御细多少也看在她身份的面子上多有照顾。
冯照便取了一盘蓬饵回太极宫了。
走至巷道尽头,左转便是去太极宫的二方门,可右边的门后却隐约传来一阵吵嚷声。冯照顿了顿,这可是了解禁宫的好机会,吃食日日有,凑热闹可不常有。
走进去一看,几个老宫人正在厉色训斥跪在地上的几个小宫娥,宫娥看着很小,头上磕破了口子都渗出血了,地上洒落着几段牛骨与丝线。
“这是怎么了?”
老宫人见冯照穿金着锦,身后还跟着几个宫娥,显然身份不凡,自然不敢冒犯,忙说:“这位贵人,这几个女婢初入宫,毛毛躁躁的,摔了要送去作司的器物。”
“这是做什么用的?”冯照问。
几个宫人面色犹豫,显然有所顾忌,不知该不该说。冯照便道:“我是冯家的大娘子,太后的侄女,几位老媪尽可放心。”
宫人一听顿时惶恐,小心回道:“女郎,这是送去作司的祭物,要再行雕琢的。”
“祭物?近来有祭祀吗?”冯照发现自己还真是闭目塞听,宫里有什么事都不知道。
宫人见她全然不知,便仔细说道:“近日陛下将于西郊大阅,作司要为大阅备好祭品。”
什么?
难怪陛下最近不见踪影,原来忙着这事呢,说不定甚至都不在宫中。
冯照懊悔不已,就说自己闭目塞听嘛,这等大事都不知道。但想着想着心里也难免生怨。宫中尽是耳目,她入宫陛下定然知道,但他从未找过她,这么久气也不消,气性也太大了吧!
真是瞎子给哑巴拜年,一个摸不着门,一个光看不说话。
只是这样,她费尽心思见面还有意义吗?说不定等到见了面的那天,他都要忘了他们的情意了,尽管她也不知道陛下心中他们的情意还有几分。
想到这里,她又惆怅不已。预备要走时却被跪在地上的宫娥绊住了脚。宫娥小心磕了个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冯照向来不是个发善心的人,但这回见到这小宫娥的可怜样子却有些感同身受,她如今境况与这宫娥何异呢?
于是便对着老宫人说道:“我瞧她们年纪还小,难免犯错,便再给她们一次机会,多教教吧。”说着把自己都感动了,唉,我年纪也不大,怎么没人原谅我呢。
宫人见贵人求情,当然不会再为难,只吩咐道:“还不多谢贵人。”
小宫娥们纷纷磕头如打桩,“多谢贵人!”
冯照矜持地叫她们起身,心里不免得意,我真是个好人。但走着走着又不高兴起来,我这么慈悲为怀,怎么没人来对我慈悲呢。陛下,太后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啊!甚至是英华夫人呢!
但人常说不要背后说人不是没道理的,她刚一过垂花门,便看到了英华夫人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心里一片空白,脸上却瞬间扬起了笑容,“华夫人!”
27. 第 27 章
英华站在那里许久,既是看宫娥们艰难救活,也是看这女郎如何处置得当。出乎意料的是,女郎竟多管闲事起来,还能收敛脾气,对着宫人也去了自己的骄纵气,她不免高看了几分。
“女郎怎么管起闲事来了?”英华问道。
冯照叹息一声,“我看她们年纪也不大,放在宫外只是豆蔻年华而已,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爷娘手心撒泼呢。”
英华听了,脸上慢慢流露出一点笑意,像是也回忆起什么。
冯照瞥见她脸上神色流转,暗自琢磨自己赌对了。年岁大的人大都喜欢孩子,华夫人无儿无女,在宫中多年亦有慈悲名声,看见这种事肯定是要管一管的,她抢先做了,肯定能在华夫人心里留下好印象。
她想跟华夫人套近乎,好多知道点消息,于是便绞尽脑汁打听,“夫人是想起来什么吗?”
英华看她一眼,暗叹这女郎可不好管。太后想叫她多教教,可她又不是正经长辈,在这种心眼多的女郎跟前拿什么管呢,想了想,还是多说了几句。
“女郎知道太后当年曾在掖庭中为奴婢吗?”英华问她。
嗯——?怎么提到太后了?不过她家祖上渊源她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于是便点了点头。
英华见她不以为意,语气沉重,“掖庭中都是罪臣之女,太后当年获罪入宫时比方才那宫娥还小。她是冯家闺秀,能识文断字,原本是要去抄书或学些琴棋书画的,将来好做女史。但她初入宫中谁都不认识,年纪又小,就是最好欺负的,这种轻省的活当然轮不到她,就被打发去做苦力,缝纫、洒扫、备膳这些都是她做。可年纪小干这些活难免会犯错,受罚受打都是家常便饭,方才那样的更是数不数胜。”
冯照第一次听到这些旧事,不由震惊,她所知道的只是太后当年被罚入宫中,后来去了高宗身边伺候,此后一路向上,成为天下之母,没想到宫中旧事竟是这样的。
她放轻了声音,说道:“我不知道这些事……”
英华早有预料,“你当然不知道,连太师也不知道。太后当年也是金枝玉叶,一夕之间沦为奴婢,亲人一个都不在身边也无人可说,后来艰难苦厄都过了,当然更不会说出去。我也是听宫里旧人说的。”
亲人一个不在身边倒是真的。当年祖父获罪,事出突然,祖母只带了父亲一个人逃走,姑姑被带走没入掖庭,从此兄妹二人天各一方。直到后来新帝登基,二人才重新团聚。
只是,虽然出于无奈,但一个罪入掖庭,一个虽是逃亡却跟在母亲身边,孰优孰劣谁都知道。
冯照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年祖母仙逝太后都没有露面,终究是心里有疙瘩吧。太后那样一个刚强的人,这种事上当然不肯示弱,只是自己埋在心里。
她仔细想想,这种事的确谁也不能释怀,也怪不得她总觉得姑姑和父亲之间好像并不像寻常兄妹一般亲密。
英华见她似有明悟,心里自然高兴,又说道:“富贵绵延听起来很轻易,咱们身边见的人、遇的人,哪个不是富贵人家呢,但是一朝跌落更容易。向来都是从地下往上爬难,可你要是不小心一脚踩空了,跌到多深都说不准呢。”
她说着,又感叹一句,“当年冯家……”
英华说了半截又停了,冯照却明白她的未竟之语,那是冯家当年发迹的事了。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各路英雄自立。冯家祖上乃燕北冯氏,以燕山为据,自立为大燕。
后来大卫世祖皇帝一统北方十六国,大燕一朝倾覆。冯照的祖父冯广其时在家中无立足之地,担心被继母迫害,眼见大厦将倾,投奔大卫而来,被封为辽西郡公。
冯广虽然不被父亲看重,但他的才华却有目共睹,冯太后幼年时的开蒙就是亲自跟着冯广学的。
只是后来因崔家先祖而起的大狱蔓延到整个朝堂,冯广也牵连其中获罪下狱,冯家才沦落到底。
短短二十年荣辱交替,是非对错就在一瞬间,冯家的命运伴随着朝野大事起起伏伏,牵连在其中的她们恰如小舟浮水,也是如此波澜起伏。而眼下,冯照在迷茫懵懂中和陛下扯上了匪浅关系,这又将会怎样关系冯家的将来,她并不知道。
但此刻的冯照敏锐地意识到,进宫这段时日对她来说至关重要。
冯照跟着英华走入太和殿的前庭时,几位婢女上前来禀报,说是太后正在接见李仆射,二人便转到西殿候着。
冯照还没见过这位李仆射,但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声,便问道:“这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仆射吗?”
英华坐在榻上,瞥了她一眼,“你说的是哪方面的大名鼎鼎?”
冯照被噎住了,她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回答。
李仆射的大名源自他位高权重手握大权,锐意变法又引来许多争论,但除此之外可就不是什么好名声了,京中许多传言说他以色侍人,谄媚太后,有辱斯文。
虽话不好听,但官场中人嘴毒远甚乡野泼猴,有些人巴不得攻讦政敌,有意无意让李仆射知道。不过他年纪轻轻便出将入相,其心力自然不可等闲视之,他当然知道这些传闻,却毫不在意旁人置喙,不过一笑了之,众人见他不追究便讨论地更加津津有味。
英华见她瞠目,仍是面无表情,说道:“这有什么,一些虚名而已,他们顶多在李仆射面前碎碎嘴,还能说到太后跟前吗?”
连陛下都不管,旁人还能说什么呢,说你祖母找了男宠,快管管她吧,恐怕话还没说完就被陛下一剑斩了吧。
这就是大权独揽的魄力吗?
冯照惊呆了,心里艳羡不已,惊叹说道:“夫人说的是……”
**********
陛下此时正忙于准备西郊大阅。
宫人说陛下将于西郊大阅,而冯照茫然不知,这其实并不能怪她消息闭塞,而是大阅一事早已中断十余年了。
元氏鲜卑出身代北之地,自白山黑水见而来,越过大漠草原,南下逐鹿中原,自太祖立国至今不过数十年而已。
鲜卑人以西为尊,相信神授王力当出自西方,于是惯于西向设祭。太祖立国后便确立于西郊祭天,其时,满朝百官及诸部大人都要随帝驾行至西郊,乃至后宫后妃都要亲至。可以说,满朝说得上话的人都要列席在场,此种场面不可谓不隆重。
然而,自先帝退位以后直至今日,十余年间再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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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天之事。
先帝退位,延熙践祚,太后执掌天下,主持祭礼的人既无法是已退位的太上皇,也不能是尚在冲龄的新皇帝,这在祖宗法度上无先例可循,而太后也绝不会允许其中一人撇开她独自前去主持祭礼。
当今陛下纯孝,不会忤逆太后的意思,此后十余年再也没有去过西郊祭天,就连朝中的鲜卑勋贵也几乎快要忘记此事了。
然而今年陛下忽然提出要去西郊祭天,朝中大臣们都吃了一惊,纷纷去打听太和殿的风声。出乎意料的是,太后并未反对,默许了皇帝的意思。
这是一种别样的暗示,太后的允许是出于本心还是被逼无奈?每一个臣子的心中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太后近一年来身体渐渐不佳,时不时患病卧床,而皇帝却渐渐长成,已经可以肩负起独自祭天的重任。
往深了说,今后大卫第一人,是日渐衰老的太后,还是迈向壮年、逐渐崭露头角的陛下?
“陛下!”太常卿前来禀报,“西郊大阅礼已备完毕,陛下可由宫中亲往。”说完又呈上来一份礼制奏疏。
元恒仔细看了一遍,目光掠过忐忑不已的太常卿,终于点头,“依卿所办。”
这是个识相的人,眼见太后那边不作反对,便马不停蹄地为祭礼做准备,他也得以完完全全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准备祭礼。
太常卿松了口气,多年未办,这场祭礼将整个太常寺上下都折腾得不轻,如今终于得到陛下点头实属不易。不过眼下还只是完成了第一步,待到祭天完成陛下回宫才算是真正做完了一桩大事。
九月初四,相较于旧制四月初四已经晚了半年,但终究是办了延熙继位以来的第一场祭天,皇帝乘大驾前往西郊。
皇帝乘四轮大车,车上有五层高楼,为防车楼倾倒,车身周围多达数百人持握绳索牵引。车架外,诸王坐骑拱卫中央,装甲骑兵包围在外,再往外便是诸公座驾,而旗幢骑兵再围一圈,再往外围诸侯和长矟步兵层层包围,最外围着一圈刀盾步兵,将天子车架围得密不透风。
八十一辆属车之前,五品官以下乘车在大道两旁为天子座驾开道,一切车旒华盖、皮轩鸾旗、散官构服皆为纯黑,以示尚水德之意。
这是按照陛下的意思,改从前土德为水德,承继先晋法统,否则以土德来看,承继的岂不是前秦氐人这种胡虏。这对于浸润汉统,要承天受命成为中原正统的陛下来说绝不可接受。
天子卤簿由宫门一路向南出城,沿途百姓都来参拜以窥见天颜,但被重重车马阻隔,哪里还能看得见。
王侯如云车马如织,旌旗遍布遮天蔽日,将景阳门外的这条大道占得满满当当,一眼望去仿佛神仙下凡游幸一场,坐于其中不曾露面的皇帝更给人留下无限遐想。这场宏大的帝王仪仗给代城百姓留下太过深刻的记忆,原来这就是坐镇于禁宫中的陛下,是大卫的皇帝,乃至许多年后仍不能忘怀。
千百人之中,王驾之上的皇帝陛下看着脚下的百官万民,有片刻的志得意满,这是他在直面太后之后取得的胜利,是他多年小心翼翼筹谋的回报。
多年忍耐之后,这一年,元恒终于察觉到属于自己的时机到来了。
28. 第 28 章
圣驾一路浩浩荡荡到了西郊,太常寺已经在这里布置好一切,只待皇帝亲临。
西郊外祭坛早早布置好了,只是祭坛之外建起了厚厚的一层墙垣,外人无法看见祭坛,只能从偶尔打开的青门之中窥视一二。
这是仪仗来到西郊的第一日,皇帝将率领公卿众人着戎装绕墙骑行,皇帝绕坛一圈,而众公卿绕坛七圈,此之谓蹋坛。其余众人则到百子帐中休息。
百子帐以木板作料,木条和绳结作缚,制成穹顶,其上覆以青缯,因为建成后巨大无比,可容百余人坐下,便称之为百子帐。
皇帝率众人蹋坛归来,便于帐中大飨群臣。毕竟众人一路从城中走来,早已饥累交加。
帐前竖立着七根木杆,杆上覆白绢,又挂上长长的马尾,迎着风轻轻飘动。侍从们正在杀牛马祭祀,也兼备餐之用。伎乐们在帐中奏乐,乐声传入众人耳中,也悠扬地飘进了祭坛之上。
席间皇帝以酒作礼,宴敬群臣。众臣自然也不敢失了礼数,一个个说着祈福颂圣的话向皇帝敬酒,而皇帝今日大约心情极佳,对敬酒来者不拒,众人看陛下心思敬得越发频繁,生怕自己落了下风。
于是酒过半晌,元恒就醉了。他撇下群臣,径自回了御帐。此地林木交错,百子帐错落有致,而御帐便在众多百子帐之后。
元恒晕着头,慢慢地向后走,走着走着忽然顿住,他骤然转头看向一侧的林木,那里平静无虞,他呵斥一声,“出来!”
侍从卫将顿时紧张戒备,腰旁佩刀立刻拔出,神色警惕看向那处。
那里仍然平静无声,元恒眯着眼,慢慢走过去。侍从万分担心,“陛下——”
元恒摆手,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树丛后的人眼见躲不住了,终于放弃,于是众人便看见一阵窸窸窣窣后,翠木之后现出来一个女郎。
她低着头,缓缓挪着步子,走到陛下跟前,“陛下……”
元恒死死拧着眉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女郎不是别人,正是冯照。
她没有预料到会被中途发现,此刻被周围众人盯着,原先那些准备对着陛下说出的肉麻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此时还有刺驾的嫌疑,没看陛下身后的内幢将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么?
冯照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能让陛下带她进入帐中。多日未见,此刻陛下脸上再看不出当初的浓情蜜意,只有满满的审视,她须得说一个让陛下无法拒绝的理由。
她拼命挤出一点泪,苦着脸仰头对上他,“陛下怎么忍心抛妻弃子?”
抛妻弃子?!
元恒瞪大了眼睛,他听见了什么?他的酒还没醒么。
满场的侍从都惊得握不住手中的刀剑了,一个个目光小心瞥向陛下脸上,陛下何时在宫外有妻有子,还被人找上门来?
元恒闭了闭眼,一把拉住冯照的胳膊,拖着她往御帐中走。
内幢将急忙跟上去,却被白准拦住,中常侍脸上表情精彩,嘴歪眼斜好像中风了一样,内幢将不知所以,刚一碰到帐门,却被陛下呵斥出来,“谁都别进来!”
白准朝着面色愕然的内幢将双手一摊,好像早有预料,我就说么。
帐中二人一高一矮,冯照跪坐在地。
元恒见她可怜又可气,忍不住道:“你胡说什么!”
冯照泣声,“陛下不是要我做妻子吗?如今却对我不闻不问,是何道理?”
元恒抚额,还真给她狡辩成了,这的确是他的意思,这么说倒也不算错。
不对!什么抛妻,什么叫抛妻,简直荒谬!他险些被她给绕进去了。
“弃子又是怎么回事?我哪来的孩子?”他问。
冯照瞥他一眼,又抬手捂住了腹部,小声道:“陛下都不认我是妻子了,岂不是也放弃了我们将来的孩子。”
元恒:“……”
冯照见他不为所动,又上前一步挪动到他脚下,小心拉住了他的手。
元恒却拽出了自己的手,冷脸问她:“你不在宫里好好待着,来这儿做什么?”
原来还知道我进宫了呀,我还当你不知道呢,冯照心里暗暗腹诽,但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只老老实实说:“我从未见过西郊大祭,一心想来看看。”
接着脸上又扬起笑容,“幸亏我来了,否则定然见不到陛下统领千军,御治万民的雄姿伟岸了。朝中百官都能见到,独我一人见不到,我心里实在难耐,便求了太后让我过来。”
“我一知晓陛下独自主持祭天便忍不住想来一观了,可到了这里却见不到陛下,便等在御帐外面,又怕卫守们把我当成刺客,不敢现身,好在陛下及时发现了我。”
听到这里,元恒心里微微触动。其实自她进宫以来,她的一切言行都有人禀报他,也知道她想见他。毕竟他是禁宫之主,若是宫中事都不知道,他这皇帝也不用当了。
但元恒不去见她,一则是心中有气,不肯原谅她,二则是他不肯低头。自上次两人不欢而散之后,他以为今后再也不会见这女郎,只把这当作露水情缘。毕竟他贵为天子,胆敢惹怒他的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他面前。
可在二人分离的这段时日里,他竟时不时想起她,想起她的任性,想起她的欺骗。他越发觉得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她。正巧这时她进宫来了,既然到了他的地盘,你搅动得我无法安心,那么你也休想求一个安宁。
在这种恶劣的心绪下,他冷眼旁观她在宫里四处打听,想尽办法与他见面。元恒在这种别样的关注里感受到了一丝隐秘的得意感,他享受她的目光、她的心思都为他所动。哪怕她只有人在宫中,也好过在宫外不能事事掌控。
元恒一贯以圣君要求自己,行事作风皆学旧统,这种说来难以启齿的心思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
只是当这女郎说为见他,独自追到这里来时,他不免心有触动,终究是个女郎而已,何必与她置气。
见他面色似有松动,冯照赶紧趁隙再度抓住他的手。
他没有甩开,冯照窃喜,又将脸靠在了他的手上。她捧住他的手,张开之后堪堪盖住她的半边脸庞,两具身体的温度相贴,原来是一样的火热。
女郎婉转靠在腿边,姿态尽显柔顺,手上传来皎洁光滑的触感,那是她的脸庞,元恒忍不住握住她精巧的下巴,让她的眼睛看着他,不要再去看旁的一切。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帐中仿佛要升温,将二人一起燃进业火里。
元恒的手慢慢往下,碰到了她的耳朵,她的脖颈……
他忽然顿住,坐下来,把她的头轻轻转过来,“这是什么?”
她的脖颈连着头发的地方有一道划痕,上面正渗出点点血意。
冯照把他的手拿下来一看,手指上也沾上了一点血渍,她小声说道:“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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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刚刚躲在树丛里,不知是树枝还是草划伤的。”
元恒皱起眉头盯着那里看,“怎么这么不小心?”
冯照噘着嘴,“我又没来过这里,本来藏得好好的,谁知道你那么聪明,一下就猜到有人了。我心一慌就顾不得小心,肯定就会病急乱投医嘛。”
她说这话时目光谴责地看着他,好像是他的过错一样,嫌他太过聪明。也不想想就她那三脚猫功夫能躲到哪里去,要不是被他发现了,而是被哪个公卿知道,肯定闹大收不了场。
她怎么总是这样毛毛躁躁把自己弄伤,偏偏还总是不消停。若不是他,换做别人谁能容得了她肆意游荡,她却不知好歹处处留情,非要置他于不顾,想到这里,他刚刚软下来的心又变硬了。
然而下一刻他又被惊呆了,“你……!”
女郎抓住他的手,将那只沾血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唇上,唇间湿意很快将那点血渍濡湿殆尽。
她只抓住了一根手指,却好像用绳索捆住了他的全身,让他无法动弹,那点湿意顺着指尖流遍全身,像冬日冰封一样把人冻住。
元恒猛然拔出自己的手,这成何体统!他喘着气,好像才从沉冰中解封,“放肆!”
冯照低头假作谢罪,但却暗暗翻了个白眼,从前他可不这样扭捏,如今一段时日不见却装起纯情来了。
半晌,元恒好似平复了心绪,才问起她,“你自己来的,晚上住哪里?”
冯照以为他又要怪她毫无准备,便解释道:“我与阿兄说过,晚上可住在他的帐中。”
元恒好像被她堵住,原本要说的话又换了个话题,便说道:“明日若来找我别再偷偷摸摸的了,叫众公卿知道,你的脸面不要,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冯照鼓着脸,“知道啦……那我怎么找陛下?”
元恒不语,只是转头去了内帐。
冯照不敢跟着进去,此处虽在外,但御帐相当于宫中寝殿,非诏不得入,她也不敢踩在皇帝的红线上,只敢在外嘟囔,“陛下见我轻而易举,我见陛下却难如登天,若是思念陛下又该如何见面?岂非又像今日这样?”
她在外面嘀嘀咕咕,元恒却很快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小玉瓶。
地上铺了厚厚几层毛毡,他坐下来,叫她躺下,她便乖乖躺下。
叫她躺下不是躺在他的腿上!元恒又被她弄得呆住了。
……也罢,就这样吧。
他把瓶塞拔掉,轻轻倒了一点在她的伤口上,又用手轻轻抹开。他手上还带着刚才过水的潮意,乍一碰到温热的皮肤,冯照不由轻轻“嘶”了一声。
他顿了一下,“这回知道要小心了吧。”
冯照轻轻哼了一声,又尽力睁着眼睛从下往上看他,“我怎么见陛下嘛……”
元恒上完了药,才松口回她,“先找白准,他会告诉你怎么见。”
冯照又哼哼两声,“中常侍日理万机,叫我怎么找。”
元恒上完药盖上盖子,腾出手来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所以你有事再找。”
冯照听了,歪心思又动起来,她翻了个身,昂起头盯着他,“怎么才叫有事?思念陛下算不算有事?想和陛下说话算不算有事?”
元恒被她的胡搅蛮缠说得没辙,他说什么都会被她曲解,于是轻轻推开她走了。只是转过身后背对着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又轻轻勾起了嘴角。
29. 第 29 章
冯照心满意足地离开御帐,首战告捷她心里很是满意,又暗暗得意起自己的御男之术。再如何尊贵的身份下都只是个普通男子而已,她拿捏起来还不是手到擒来。
得意完了,她便去寻阿耶和阿兄,好叫阿耶知道她又不是只会闯祸,自己留下的烂摊子她总能化腐朽为神奇。
冯照在百子帐间穿梭,但路过一间帷帐时,她忽然被人叫住,转头一看,竟是陆希清站在那里。
帐顶形如巨伞,遮盖住下面,在墙壁下形成一圈阴影。他贴着墙,立在阴影中像是藏匿的壁虎,怪不得她没看到。
“陆世兄,好巧。”冯照说。
“不巧,我是特意等在这里。”陆希清道。
冯照疑惑,等着找她吗?
陆希清低头看她,有些犹疑,“我刚才看见你……”
冯照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等着他说出下半句。
陆希清见她不作回应,便接着说:“看见你从御帐里出来。”
冯照抱臂看他,“所以?”
她不以为意,陆希清死拧着眉头,像是操心什么骄纵的孩子,“你不能这样。”
冯照笑了,“不能哪样?”
陆希清见她装糊涂不承认,忍不住直白说出口,“你与崔给事既有情意,便不该……”说到这里,他又顿住了,放轻了声音,“不该招惹陛下。”
他是憨直老实的性子,见不得这种多人勾缠的纠葛,见到了便忍不住说出来。
冯照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担心,有疑问,也有纠结。她走近一步直逼他,“你是以什么身份说这样的话?”
陆希清正色,“我是你的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那你不该帮我吗?我们一起长大,你应该为我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高兴才是。”冯照笑道。
他又狠狠皱起眉头看着她,“你不要这么说,我不是责怪你,但你招惹了陛下,不是能轻易脱身的。”
冯照不知道陆希清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好像他们关系匪浅一样。但对她而言,这只是个幼时玩伴而已,他们之间还没有到可以互诉衷肠的地步。多年不见,他们都和小时候大不同了,他又怎么能假定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问道:“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我主动招惹的呢?倘若是我身不由己呢?”
陆希清脸色一变,他第一反应是震惊,但再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以她的性子,若是被逼无奈也定不会逆来顺受。
见他面色纠结,不知信还是没信,冯照扬眉道,“即便是我招惹了又如何呢,他们都心甘情愿啊,他们都没说什么,你又有什么不满的?”
他本就不善口角,此刻被她的牙尖嘴利堵得说不出话来。
冯照被他半道上截住又说了一通不中听的话弄得很不高兴,忍不住讥讽他,说完便拂袖而去。
可陆希清想叫住她又不得,更加焦急,他自小跟在父亲身边,虽不善言辞但心中对朝野人事都清明得很,如今又任散骑侍郎,随侍陛下左右,当然知道陛下为人。
陛下有圣明仁德之誉,但那都是在朝堂之上,于私事上却格外执拗。若是寻常事倒也罢了,陛下愿意为了名声宽容几分,但要是触到了逆鳞就知道何为雷霆之怒了。
如今冯照肆意妄为,简直是在陛下的底线上蹦跶。他万分担忧,这二人之间就如平地焦木,稍有雷火便能彻底击中引燃。他在一旁看着都担惊受怕,可一个不愿听,一个不敢说,迟早有一天要出大事。
但他阻止不得,只好满面忧愁地回去帐中。
帐上顶盖长得几乎曳地,柔风吹动间露出一个人影,方才二人谈话间周围百子帐密布,青缯翻动,目光所至完全没发现有人在。
元恒面冠如玉,在天光下能白得发光,然而此刻隐在阴影里却看不清神色。他一动不动,一直站到周围无人,手里还拿着玉瓶。
他是来给她送药的。
现下药也不必送了,他拖着站得僵直的腿回了御帐,白准在帐外等着,见他回来不由笑道:“陛下真是有心了,冯娘子定然感动不已。”
元恒定住,看他一眼,眼中好像能射出利箭将他戳个窟窿,此刻手中玉瓶就是烫手山芋,他迫不及待要甩开,他猛地扔到白准身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准猝不及防陛下的变脸,手忙脚乱地接住,他仔细一瞧,小小的玉瓶身上竟已有了几道裂痕。
这是怎么了?
但无论如何,第二日祭天时陛下又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异处了。
祭礼上,只有皇帝和内朝臣可以进入墙内,外朝臣与诸部大人都只能留在墙外。冯照无官无职,当然也只能留在墙外,听着青门里时不时传出的阵阵的声响。
有此一瞬,她忽然颇为羡慕墙内的人,他们在奉祀上苍,直通天神,可天神也不愿被过多打扰,只有人世间最为显贵的人才有资格前去祭祀。一道墙垣将人分成二等,外间的人只有只有透过青门间隙才能窥到些许动静。
而墙内的皇帝心绪难平,祭祀的一切礼程都从速,已无他争来祭礼时要大做一场的雄心壮志了。
女巫手持巫鼓,走到祭坛上开口吟唱,标志着祭典开始,在她挥臂舞足的仪式中,七位少年手持酒器绕祭坛而立。礼官站在坛下,注视着礼程的进行准确无虞,再高声主持礼程的下一步。
皇帝下拜结束,礼官高声呼喊,指挥青门内外的百官下拜,陛下一人独立于祭坛高台之上,众人则在底下下拜,观陛下此刻也与天神无异了。冯照就在墙外的百官诸臣中一同下拜,看不见墙内景象,但她也以为皇帝心中定然豪情万丈。
元恒此刻心中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那酒器怎么那么像他扔掉的药瓶,明年必须换掉。
祭天之后,同样由皇帝带着众公卿行绕天之举。所谓绕天,便是皇帝骑马绕行祭坛三周,公卿绕行七周。
于是墙外众人得以看到陛下率众公卿出墙寻马。这时候便能看出大卫朝的臣子们谁轻谁重了,这种祭天大礼非公卿重臣不得跟随,满朝百官也只挑了二十来个,都是陛下最倚重的臣子。
臣子们遍穿戎服实在难得一见,冯照在这些人中精准地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还有前不久她见到的李仆射。
在众臣之前,是全副武装的陛下,这还是冯照第一次见到身着戎服的陛下,昨日蹋坛时她还在百子帐间找路呢。
元恒穿的是最正式的戎装,窄袖短衣,长裤革靴以备骑马,身披明光铠,腰束革带,头戴铜铁兜鍪,面容冷肃。
冯照只见过陛下在宫外穿着寻常衣服的样子,如今别样的装束在陛下身上倒是显得更有一番风情了,冯照托腮看着,心里美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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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文韬武略的郎君也折服在她裙角下。只是不知是不是典礼繁复所致,她总觉得陛下的心情似乎不大好。
绕天很快结束,陛下将要在帐中再次宴请群臣,冯照预备着找准时机再去寻他,不料路上却碰见了她方才看见的李仆射。
李忠迎面走来,却似乎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眼。
冯照行了个礼,“李仆射。”
李忠有些惊讶,“你认得我?”
冯照便道:“我在太后宫中见过李仆射,自然认得。”
他的眼神一下变了,重新审视她,“太后?”
冯照面对这个传奇人物,有些顽劣的心思,想看看涉及太后时他是什么反应,便说道:“我是太后的侄女,冯家大娘子。”
李忠方才锐利的眼神又一瞬间和缓起来,他微微一笑,“原来竟是冯家女郎。”
冯照很想知道他方才为什么看她,也并不委婉,直接问他:“方才李仆射看我,是有什么事吗?”
哪知道李忠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反而有些伤感,他道:“女郎与太后年轻时很是相像。”
冯照震惊了,她和太后很像?她们分明长得不一样啊,连父亲带着她跟太后套近乎时也没说过她们长得像。
李忠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笑道:“样貌倒是其次,女郎和太后当年的神态如出一辙。”
她没有见过太后年轻时的样子,但李仆射入朝也并不早吧,这么早就见过太后吗?她试探着问了一句,“我性情跳脱,远比不上姑姑稳重,姑姑那时和如今性情不同吗?”
李忠闻言却有些沉默,他说:“岁数大了,性情总归会变的。”
李仆射看起来很是怀念的样子,再联想到他至今未娶,孤身一人,冯照不由浮想联翩。
李忠见她眼露精光的样子,又说道:“太后当年入掖庭时,曾在东观做过女史,女郎若想知道,可去东观探寻一番。”
冯照又震惊了,李仆射,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那时候还只是个中书学生吧。
李忠说完便施施然走了,只留下冯照在原地满脸疑惑。
冯照避开人群到达御帐时,帐前站着白准。堂堂中常侍立在门口像个门神一般,但一见到冯照过来脸上又盈满笑意,“冯娘子。”
冯照也回之一笑,“白中常,陛下现下可得空?”
白准笑容不改,说出的话却异常无情,“陛下正忙着,女郎请回吧。”
什么?
她不是听错了吧?她根本不信他在忙,出来祭天还要忙什么。更何况陛下昨天才说准允她过来寻他,今天就没空了,这不合常理。
但中常侍是陛下心腹,绝不可能自作主张,唯一的可能是陛下他喜怒无常的毛病又犯了。
冯照暗暗翻了个白眼,但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跟白准客套一番后就打道回府了。
“她只问了一次就走了?你怎么说的?”帐内的皇帝陛下还没把戎装换下,他站在桌前,隔着满桌的经书奏文问道。
白准觉得自己冤得很,他是按照陛下的意思说的,半个字也不敢改。可他哪儿能决定女郎怎么说呢,只好原模原样地把帐外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
皇帝听了沉默不语,好半晌才冷言道:“出去。”
白准暗暗心里舒了口气,忙不迭滚出去了。
30. 第 30 章
西郊大阅之后,太后又病了一场,虽然很快又好了,但不免叫人心慌。倘若还年轻,这点小病自然不算什么,但太后已经年纪不小了,小小风寒也能叫人一病不起。
皇帝纯性至孝,在太后患病时来得越发勤快,日渐积威,宫中人对他也越发恭敬。
冯照侍奉太后左右,终于在宫中见到他。他穿着栗色圆领缺骻袍,联章鹿纹,锦绣衬光,腰间系着鎏金蹀躞带,上挂玉玦与短刀,脚着鹿皮短靴,浮以金线织成飞鹰在天,头戴垂裙皂帽,身后跟着内侍宫娥零零总总数十人。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人上前为他备好茶水,摆好坐具,他不说话,满殿奴婢无人敢动。
也就是这时候,冯照忽然觉得,这和她从前认识的元承意大不同了。在禁宫之中,皇帝的威势一览无余,更能让人知道什么才叫天下之主。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和太后说话,祖孙二人隔着男女之分、老幼之分竟然会如此相像,周身威势如出一辙。
冯照本以为回宫后常有机会见到陛下,毕竟他常来太后宫中。但谁知道见是见到了,却一句话没说过。
太后眼皮子底下她不敢多说话,而陛下见她不主动竟也一句话不说,每每来时,他眼风掠过她视如无物,就像看殿中摆设一样。
既然上回已经见过,她也不耐烦一直热脸贴冷屁股,她又不是他的婢女要一天到晚围着他转,民间郎君要求得新嫁娘还得好好低头一阵呢,且先晾着他一番吧。
太后病的这些时日,冯照在殿中侍疾,见了陛下也没法说话,早就憋得不行了。于是太后等到大好,她便赶紧溜出去玩儿了。
她入宫以后便一直留在太和殿,也忙于求见陛下,还没有在宫中游历过,先前李仆射说太后当年曾在东观做过女史,她便先去东观看看吧,也好好看看禁宫之中是什么样子的。
东观在禁宫以东,顾名思义东观。这里离后宫远得很,但离宫外却很近,绕过正大门就是东阳门,和宫外仅仅一墙之隔,也许是为了外朝的臣僚们方便进来。
其中存贮着经史典籍多达万卷,是宫中藏书所在,延熙以来又重修文渊阁,儒释道典籍应有尽有。
冯照问过英华夫人,她说太后当年做女史时除了平日办差,其余时间便待着东观中读书,不知算不算是因祸得福,有天下藏书在此,身为奴婢的太后,博闻强识毫不逊于有老师教导的的世家子弟。
东观占地颇广,在禁宫中独占三进的院子,每间屋子都装了满满的樟木柜,藏书塞得满满当当。一进屋便能闻到淡淡的防蠹芸香味,屋子的门窗前、书柜边都放了密密的灵香草用以防虫。观中内仆也与旁处有异,气息沉静,举止典雅,恐怕和她姑姑当年一样,都是官宦人家出身才能到这里来。
当然,她也从英华夫人口中知道了李仆射为何会知道太后曾在这里做女史。
此处凝聚天下藏书精华,宫外士子当然也希望能有机会一观。高宗便开恩下旨,中书学生课业优异的便能来此抄书借书。
李仆射读书时出类拔萃,得了恩赏进来这里,认识了还在做女史的太后。
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来,时移世易,人心多变,当年的小小女史和小小学生,如今已为君臣。
君臣之别有如天堑,如今想起来也只能在回忆里说一句当年了。
冯照手持太和殿的手令一路畅通无阻进来东观,在排排书山集海中搜寻。
太后得知她要来这里,笑了笑说难得你对书有兴趣,不过读书有先后之分,太史公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先去看看史书吧。
其实她开蒙后诗书春秋通通读过,更不会落下读史了,但太后有令,她也不得不再读一遍。
她翻翻捡捡,竟没发现史记就在一进门最显眼处,也怪这里的书装帧精美,远胜于她那时读的,致使她没认出来。
她抱着厚厚一摞去了里间的书桌上认真读起来。
日光透窗而进,直射到案桌上,也洒到冯照的身上,一人一书一桌远远看去像是打上了光晕的玉雕。
但冯照在这样宁静的气氛中越发感到不安,她已经看到了吕后本纪。小时看时不以为意,如今再看,她竟然感到一阵密密麻麻的不适。
冯照的脑袋转得飞快,太后提到了太史公,那就是让她来看史记,想提醒她什么。而她翻遍整书,只有这篇吕后本纪让她坐立难安。
重读一遍,文中一字一句竟与如今太过相像。太后必定也读过,让她来看是想告诉她冯家与吕家相像吗?
但冯家远远比不上吕家,吕家还有兵权在手,冯家比之吕家更后继无人。她父亲就不必说了,她的兄弟们读书读书不行,从军从军更不行,文武双废,简直烂泥扶不上墙!
那句“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更是叫她浑身遍布寒气。太后也许是想叫她入宫,再度维系冯家和皇家的关系,但她孤身一人真能改变什么吗,说不准太后没做成,倒先丢了性命。
冯照原本觉得自己有和陛下的前情在,入宫一事焉知非福,然而此番借书一观后,她又觉得前途渺茫起来。
倘若陛下真的下定决心要除去冯家,她做了皇后真的能阻止吗。冯照忆起相遇以来陛下的举止,想起朝野对陛下的评价,说他不是刻薄寡恩的人,甚至说他性情宽慈。
可冯照却觉得他不过是外示宽和而已,内多独断忌刻。他以汉孝文皇帝为榜样,想学以德化民,可文帝登基后是如何对待吕氏女的,她只要想一想便觉得不寒而栗。
“冯娘子!”
冯照猛地抬头,好像梦中惊醒一般。
眼前崔慎正站在她面前,面带惊喜地看着她。
冯照勉强笑了笑,“好巧,崔郎君。”说罢站起身,怎料坐久了腿有些麻,她没有察觉,站起来时差点摔了一跤。
崔慎见状,慌忙去扶她,好歹没让她摔倒在地。
“多谢崔郎君。”冯照说道。她不想再看那可怖的书,正好来了人,便想和他一道出去,便道:“我没来过东观,没想到这里这么多书,崔郎君常来这里吗?”
崔慎负手在后,脸上眉眼弯弯,笑道:“正是,我无事时便来这里看书,子曰禄在学中,今日见到女郎便是我苦学的回报了。”
冯照噗嗤一笑,“崔郎君,你还是这么会哄人啊。”
崔慎看她笑,自己也笑了,继而又正色看她:“冯娘子,我从没对别人这样过,你要相信我,我只是对着女郎便情不自禁说出来了。”
饶是冯照见惯了郎君们的甜言蜜语,面对崔慎如此直白的话也不免失笑。
不过有一句话她是愿意相信的,他说自己从没对别人这样过,崔家家教甚严,随意沾染女色是要受家法的。
听说崔公仅有一妻一妾,家中和睦无争,乃是世家典范。不像她父亲妻妾成群,个个都是他的心头好。
只是如今她处境尴尬,不能答应他的思慕,若是放在以前她说不准会跟这个郎君玩一玩。
想到这里,她又叹息一声,果然人长大了就有烦恼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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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华殿中,元恒端坐于桌前,满桌奏疏典章堆在一起,几乎要把人的头埋住。
白准听了小黄门的禀报,脸上愁容终于消散,他走到桌前预备向陛下禀报,但陛下还在忙于批阅,他便小心侍立一旁。
元恒将他的小动作收入眼中,又见他半天不说话,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白准一惊,立刻上前回道:“回禀陛下,方才侍人来报,冯大娘子去了东观。”
元恒抬头,看着他,“你一个中常侍成日没事干吗?连一个女君每天去哪都要盯着吗?”
白准大惊,这不是陛下你吩咐的吗?可他又不能反驳陛下,正想着怎么接话,谁知陛下又接着说,“她一个人去的?”
白准张了张嘴,“……是。”
明眼瞧着都知道陛下心口不一,白准身为近臣,揣摩心思自然是一流,于是又补充道:“冯娘子只带了几个侍婢过去,想来也是听闻了东观博纳万书之大名,想去看看。也多亏了陛下有先见之明,重修东观,加藏书册,连宫外的女郎都听说过呢。”
元恒听着他的马屁面无表情,只吩咐道:“去看看吧,可别把我的书阁搅得鸡犬不宁。”
元恒不欲兴师动众,便从东观的侧门进去,正好也离太华殿最近。里面的侍人兴许是要常年肃静,见陛下驾临,一时竟也没闹出大动静来。
他颇为满意,也进去屋中,隔着重重书架,他一眼就看到了她伏案的身影。他穿过一座又一座书架,来到她身后,但下一刻却又见到了那个狂徒。
看着他们相谈甚欢,看着他们手臂相触,看着他们相伴而去。
明明知道没有什么,但元恒还是心火难消,他扶在书架上的手几乎要将架子捏出裂痕,他心绪难平,一边是告诫自己不要为这等男女小事发怒,否则天子威严何在,另一边却又不住怨怒,为何要四处招蜂引蝶,为何偏偏要让他撞见!她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把自己放进去。
元恒平复着心情,慢慢踱步过去,路过那案桌上摆了一桌子的书,他错眼一看就停住了。
他慢慢坐下来,看这几册的史记,摊开来看的是吕后本纪那章。薄薄的一页纸,上面的字好像能刻在他心上,他幼时曾读过无数次。多少年来,这章古文在他的心里烂熟于心,一句也不敢忘,如今又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
一直以来,他面对她时总有些不知所措,苦辣交织,总像是吃进了茱萸,是有些辛辣能刺得人掉泪的,可离得久了总不悔改还想再尝一尝。
她很聪明,知道怎么挑动他的心绪,却又愚蠢,用自己浅薄的心思揣度当权者的想法,自以为能为自己谋求一个前程。
他在不知道她身份时就动了心,于是常常想如果当初第一次见她就在宫里,在太后跟前会怎样,可世上毕竟没有如果。
后来知道她姓冯,但和她在一起时总想不起这点,也从来不去想今后如何,她给他带来的都是今朝的快乐。但一旦去想了,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窗外又传来她的阵阵笑声,“是李仆射告诉我这里有座天下闻名的书阁。”
她也认识李仆射啊,他想,不过也不奇怪么,都是太后的人。
一会儿又安静下来,那人终于走了。
他听着步子一动一跳,想必她很高兴,但她见了自己恐怕就要不高兴了。
他就这样看着门口,心里不知是何滋味,盯着门口显现出来的人。
她果然被惊住,“陛下!”
31. 第 31 章
皇帝就坐在冯照先前坐着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间内室,重重书格,金辉日影透进来,也照不暖这里的肃寒之气。
冯照呆呆地站着,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你准备这么一直站着?”元恒问她。
她这才想起来,趑趄不定地走到桌案前,小声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元恒站起来,目光沉沉压在她身上,“朕乃天子,宫中何处去不得。”
冯照顿时凛然,她没预料到会在宫中碰见崔道安,更没预料到会被陛下撞见。这放在平日里没什么,任何人看来也不逾矩,但偏偏陛下不能容忍。
她不知道他怎么对待别人,但却知道他如何对自己,早前他们之间的嫌隙也是来源于此。这次他很平静,没有像上回那样大发雷霆,却更让她不知所措。
冯照隐隐感觉到,此刻面前的陛下才是他真正的样子,从前那些恣意放肆不过是他有心放纵而已。
她越发感到心慌,心却努力镇静下来,想着怎么把他哄过去。但眼神流转间,忽然发现桌子上的书还摊开着,他肯定看见了!
怎么办?若是解释一番岂不是欲盖弥彰,可若是不解释,他心里能猜忌成什么样。他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入了他眼的人自然是千好万好,可要是一夕被恶,还不知成什么样儿呢。
她心里焦急,面上也带了几分,“陛下明鉴,这次绝不是我故意的,我也没想到会碰到——”
“够了!”元恒打断她的话,他当然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若是故意的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她都没见过宫里真正的罪人是什么下场。
那些私通的后妃……呵!他差点忘了,有个长辈在,她恐怕知道了也会有样学样吧,她的本事还挺大,都和李仆射谈笑风生了,对这些宫闱秘事怕是了解得很吧,哪儿要他操心。
她这么一个有大志向的人,恐怕将来想做的还要远甚于她的姑姑!想到这里,元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话吞回去,他怕忍不住下令,要把她关起来。
冯照来不及解释,便看到皇帝拂袖而去,衣袍翻飞间,身影渐渐没入宫门深深处。
伺候的婢女在外间不知发生了何事,但陛下怒而离去是明眼都能看到的,顿时惊愕不已。她们都是太和殿的婢女,平日里见到陛下都是他来给太后尽孝的时候,一派谦和宽宏的模样,何曾见过他这么冲动的样子。
宫中的消息传得飞快,尤其是有主人授意的情况下。宫中是主是仆都关在这四四方方的笼子里,彼此之间紧密相连,就如气血盈满人身,这种消息就像血液一样在禁宫连廊中流动。
等到冯照回到太和殿,英华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她了。
她端坐着身体,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大娘子,方才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冯照想反驳她,却又发现自己的辩解苍白无力,只好听之任之。
“太后对陛下寄予厚望,不愿看到陛下与冯家互生嫌隙,这个道理相信大娘子定然明白。”
太后也知道了吗?也是,宫中事哪有太后不知道的。
冯照苦笑,她的心思恐怕早早就被看在眼里了吧,她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都不知道处处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
英华见她失落不已,安慰她道:“女郎也不必过多思虑,太后胸怀天下,这种事往大了说事关陛下,往小了说也不过是男女之情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不是什么迈不过去的槛。不过是女郎和陛下都是太后亲近的家人,太后的愿望只是希望家人之间和乐融融而已。”
说完又转了个话音,“陛下至情至性,对自己人向来都是宽厚有加,有什么误会好好解释就是了,不至于闹到不复相见的地步。”
冯照听明白了,意思是让她去求陛下,二人重归于好。想想也不意外,毕竟从一开始,太后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只是中间耽搁了一年,如今见他们自己遇上了,又重新拾起来这个想法。
尽管冯照心中郁郁,脸上却照旧露出了柔和的笑容,对太后的要求满口答应,“夫人说得是,是我莽撞了,回头我就找个机会面见陛下,说清楚种种误会。”
英华见她如此,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而众人散去,冯照却半倒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时至今日,当初弥陀山上的元承意的面目已经渐渐在她心中褪色,取而代之的是笼罩着赫然威势的皇帝陛下,是天下人熟知的大卫皇帝。面对他时,她总觉得心里有块砖石沉甸甸地压着,纵然看起来还是坦然的说话,可她总怕哪一句就踩到了什么符篆上引来一阵天雷。
**********
太华殿乃皇帝居所,独具恢弘磅礴之气,殿阶螭首层层往上,重檐殿顶沉沉压下,压得满宫人都垂下头来。
冯照心里咚咚作响,此时此刻,她好像才真正发现,那个被她随意撩拨的情郎竟真的是天下之主。
此时殿门紧闭,门外站着白准。
她进来殿中一个人也不敢带,这里里里外外的宫人都像是泥塑一般半点不动,她见了更觉害怕。看见白准心道总算是个认识的人,好像抓住了什么救星,拼命调动起眉毛眼睛暗示他,脸上顿时五彩纷呈。
白准当然也看见了,他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陛下闭门已久谁也不见,他也盼着救星快快来,可他心里也打怵,这次恐怕非同一般啊。
他耷拉着眉毛,瘪了嘴,又轻轻摇了摇头。
冯照的心一下就凉了。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推开了那扇门。
殿中空旷,不见有人伺候,中间御座金碧辉煌,龙首探出张牙舞爪,只有东西两侧有光亮穿过窗户照进来。
冯照轻轻走进里间,只看到桌案前坐了一个人,他的容貌还是原先的容貌,此刻身着皇帝常服,龙纹冕章,佩金戴玉。他双臂张开,靠坐在背椅上,坐姿闲散,一动不动地看着进来的人。周身的气势重如雷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还是她认识的元承意吗?
原先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她僵直在那里,在他面无表情的注视中不自觉缓缓下拜,“陛下圣安。”
此刻她又发现了自己的错处,她对着他并不恭敬,有时都不见礼。也许他平日里不做计较,但有朝一日发起火来,这些都是她的罪处。
元恒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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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地注视她良久,终于开了尊口,“平身。”
冯照跪在地上,得令起身,依然低首敛目,作恭敬状。
她在心里默念,小心些,斟酌着说话,“妾特来向陛下请罪。”
元恒身形不动,平静地问道:“请什么罪?”
冯照紧紧握住袖子下的双手,说道:“妾不识尊卑,冒犯天颜,望陛下恕罪。”
“不识尊卑……”元恒轻轻重复这句话,问她:“谁是尊谁是卑?”
冯照低头,“天子为尊,妾为卑。”
从前那些互相不知底细的时光里,她冒犯了他不知多少次,他也热衷于这样掩人耳目的游戏,但浓情蜜意时什么都好说,到了今天他总算是厌烦了吧。
陛下这样一个人,只能接受自己的小打小闹,一旦超出他能容忍的界限,他立刻就会翻脸。
“还有呢?”元恒衣袍下的手缓缓抓住了扶手,像是抓在冯照的脖颈上。
“妾辜负了陛下的衷情。”她低声说出这句话,双眼渐渐流出泪水,语带哽咽。
见她流泪,元恒好像有所触动,身形微动,“原来你还知道……”
他这话一出口,冯照便知道自己做对了,现在的陛下终于褪去了天子的外衣,慢慢露出她认识的元承意的内里。
她想趁热打铁,说得更加大胆直白,才能讨他的欢心。
“妾任性已久,得遇陛下才知晓什么是两情相悦。情到深处难免又使了小性子,却抓不住深浅,伤了陛下的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到了桌案下,跪坐在他身侧。
元恒的目光也跟着她来到桌案一侧,身侧的女郎婉转动人,情态可怜。
他动了动手,忍不住轻抚她的头发。
冯照提着的心终于能放下,她忍不住露出笑容。
她一笑,荣光四射,连带着这片多年来只放着厚厚奏疏的暗沉无力的桌案都多彩起来,像是艳丽带着刺的花忽然开了,又像是散发出芳香的五石散放在桌上。
元恒的手忽然一顿,又收回去,不敢再碰。
然而女郎像是吃到了甜头,她大胆地捧起那只手,轻轻摸着指尖,眼神水润润地看着他,看得他心中仿佛也盈起了一片水泽。
他的一只手,每根手指都被细细照顾到,酥酥麻麻地发痒,十指连心,这痒意很快蔓延到他的心里,叫他坐立不安。
他不得不抓住那只活泼乱动的手才能平复心绪。
然而他一抓到那只手,就摸到了她手心里的疤痕,为了救别人而落下的疤痕。
一瞬间,浑身的热意和痒意都平息了,心里冒出一股炙气来,烧得他慌不择言,“你对谁都这样吗?”
冯照愣住了。
他看着无措的女郎,陡然升起一股报复的快感。她这样四处留情的女郎最擅长这样的手段,喜欢被郎君追求,喜欢别人为她神魂颠倒,合该受到教训。
只有他看穿了她的真面目,不受她的引诱。
而他身为天子,负有教化生民之能,更应当让她迷途知返,教她如何做一个懂规矩的妇人。
“对着夫婿以外的人殷勤献好,非良妇所为。”
32. 第 32 章
太华殿内空荡荡的,宫人皆屏退左右,皇帝独坐于高台上,面容冷峻,像是刚刚下了什么谕旨。
冯照独坐于御座之侧,丝毫没有预料到陛下的态度竟直转急下,她还以为会像从前几次那样,略略一哄就过去了。
她不知陛下为何瞬间翻脸,连忙解释,“陛下误会了,妾怎会对别人这样,妾对陛下一心一意,再没有旁人了。”
她又换了副恳切至深的表情,“妾修养于弥陀山,陛下是知道的,尼寺中鲜有遇见旁人,再后来家中守孝更无机会见到外人,如今满心满眼唯有陛下一人而已。”
元恒默了默,自遇见她以来,她的行踪在他面前都是透明的,他当然知道这女郎做过什么,可严防死守能防得住人,也能防得住心吗?
早在第一面,他就知道这不是什么乖顺的女郎,但也无妨,他身为天子,怎需担心这女郎不牢牢握在自己掌心之中。但没有料到的是她竟是冯家的人,一个大胆又有心的,和他祖母血脉相连的冯家女人。
太后让他娶冯家女,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用意,他当然也有过一闪而逝的排斥,但在他心里这不是件重要的事,一个皇后而已,哪里比得上他的江山社稷。他已经有了太子,皇后在血脉上染指不了半分,摆在后宫里看着就是了,为此跟太后起冲突引起国本动荡才是得不偿失。
国有二圣,须得行为一体,若是二圣间有嫌隙,底下臣子必然会见风使舵,朋党相争,朝野动荡引得江山不稳。须知此时北有柔然,南有刘宋,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旦大卫孱弱,他们立刻就会趁虚而入,到那时他有再大的抱负与丘壑都将灰飞烟灭。
皇帝十分明白,他还年轻,而他挡在他面前最大的绊脚石已经日落西沉,他只需要好好等着,等着属于他独掌权柄的时刻到来,那时他想心里设想的一切都将如云施雨展般铺开。
但他不明白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心动了,却又不可抑制地想去反感她,致使他面对她时总会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譬如此刻,见到她婉切的神情,他一面心动,一面却不由生出一股恶意,想用自己的话在她脸上戳出泪来,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冯照心中忐忑,她尽力哀婉着面容,以希求得郎君的垂怜,可如今她面前的人早不是山中的元郎君了。
她有些失落,又有些惆怅,甚至有些后悔起来当初为什么招惹他。
元恒的目光静静落到她身上,又像是看到了她身后。冯照此时跪坐于皇帝身侧,并没有看到在她身后挂着的正是一幅禹贡九州图。
她的身影映在他的宏图霸业前,更像是一片阴影。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轻忽来去,她却越发感到不安。
元恒嘲讽一笑,“你本性顽劣,惯于引诱又很快腻烦,却早已习惯如此,只是碰上我叫你憋屈了是不是?”
冯照不知为何他越说越刺耳,像是故意给她难堪一样,她心里又气又急,努力仰头看他。
她哑着声,像是把泪堵在了喉咙里,“陛下明鉴,陛下龙章凤姿,玉质金相,妾一见倾心,只对陛下一人如此。”
乍听到这话,他的一颗心瞬间变得柔软,脸上顿时温柔下来。
他情不自禁地触碰到近在咫尺的脸庞,这是一张色如春花,颜如月华的面容,她的眼中星星点点,满满当当只有他一个人。
冯照任凭他的手在下颌上越收越紧,几乎要扼住她的整张脸,她只是用那凄婉的眼神幽幽地看着他,试图融化他的心。
然而下一刻他又突然放手,冷着脸一字一句地诘问她,“你又骗我。”
“你只是看上一个爱一个,先挑剔外貌,再挑剔身份。”
冯照这样被下脸,也克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但口中还是低声辩解,“妾一片真心,绝无作假。我与崔主客在瑶光寺才见,期间并无瓜葛,只是这回碰巧,恰好叫陛下看见了。”
“难道是我的错?打扰了你们两个卿卿我我。”他沉着声音,面容冷峻不已。
他死死抠着手中的扶手,不想再提这个人,没了这个还有那个,她的性子一日不改就一日让他难安。
他只想掰开她的心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真心。
“你当初装病躲开赐婚不想进宫,因为你觉得在宫中不得自由。见到我时以为我是晋阳王,觉得这个身份富贵闲散,又起了心思。如今又来我跟前求情,是觉得可以挟我旧情了是不是?”
这一连串密密麻麻的追问他在心里憋了很久,如今终于说出口,他却并不觉得轻松。
他践祚多年,匍匐在他面前的人不知凡几,但凡出现在他眼前的人皆有所求,他看他们笑、看他们哭、看他们贪嗔痴做尽,当然不会看不透一个小小女郎的心思。但他心知肚明又自得其中,不愿洞察人心消磨情意,今天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冯照瞠目结舌地听着他这一番斥问,不知作何解释,只是下意识落下泪来。
但元恒却撇过头去,不愿看见。
他早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给她机会,以为她对着皇帝会有所顾忌。
可他错了,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永远知道怎么顺杆子往上爬,永远也改不了。
他忽然朝外面大喊一声,“白准!”
白准守在殿外,本以为冯娘子进去至少也能让陛下心情和缓些,哪知道忽然听到惊天一怒,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
他连滚带爬跑进来跪倒在地,“陛下……”
皇帝脸色可怖,指着一旁的冯照问他:“她入宫前,太后派人去冯家做了什么?”
白准一惊,磕磕绊绊地回答:“太后对……冯二娘子有赏。”
他嗤笑一声,想起那位冯二娘子所说,竟果然如此,“你妹妹说你们都是依阿权势之辈,你觉得她说的对不对?”
“你看到太后的动作,怕自己被比下去了,所以急着来见我吧。”
“你是因为我们的情谊而来,还是为了天子而来!”
冯照这才意识到陛下在想什么,她想解释,但发现自己的理由好像说不出口。她是听了父亲的话才来的,也的确是为了自己的富贵依旧才来的。她能解释什么呢?若说是为了真情,陛下已经认定她在撒谎,难道会相信吗?
况且,况且!提起冯煦是什么意思?他什么时候见过冯煦,他在拿她们姊妹作比较吗?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是他,说要让她信他,不要相信太后所说,可是今天他又主动提起她的妹妹,这又算什么?
是,他是陛下,那就可以出尔反尔,把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元恒一直盯着她,期待她能解释,哪怕是给一个借口,可她那么能说的一个人,此时此刻竟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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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所以他猜对了是不是?
他胸膛起伏不定,只觉得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暴烈,非要说出如刀似剑的话,割开自己的身躯,也割去别人的身心。
“你一心攀附,难道不觉得有辱门楣吗?”
冯照猛然抬头,这话如同一记闷雷炸开在耳边。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
从没有人这么说过她,即便从前她犯过许多错处,也没有人这么责骂过她。
她从没想过,竟然会因男女之事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说不出话,浑身颤抖不止,原来从前种种,他都以为她在一心攀附,还有今日她伏低做小来请罪,恐怕他心里也认为她在自甘下贱吧!
想到这里,她尤为生恨,什么尊卑贵贱、天子一怒、富贵荣华在此刻通通都得往后排,阿耶的话、太后的话在她心里一闪而逝,此刻通通也都顾不上了,唯有她的怒恨挤在心口张扬着要冲出来。
她再也忍耐不住,“陛下知道,却还是跟我搅和在一起,岂非自甘下贱!”
元恒惊愕不已,继而大怒,“你放肆!”
这女子竟敢说这样的话!
“你疯了吗!”
冯照却已经不管不顾了,大不敬的话已经说出口,干脆一口气说个干净!
忍了这么久,她早就不想忍了!
今日之后,管他洪水滔天吧!
她冷笑,“民间还有话说,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陛下说我有辱门楣,是否不肯承认自己也是这种人?”
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地可怕,目光有如淬火利箭,几乎要在她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然而冯照越说越勇,面含讥讽,“本就是男女之事图个快活而已,陛下却好像看得太过重了,以至于耿耿于怀。”
“陛下不肯承认自己用情,就将我看作是别有用心的妖女,极尽揣测。”
“陛下追问我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我要说是!陛下想听这样的回答吗?”
“深陷这段情谊无法自拔的究竟是我,还是陛下!”
白准在一旁已经目瞪口呆,听见这话更是如遭雷劈,咚地一声跪地埋首不起。他情愿自己是聋了瞎了埋了,也不要听到这么骇人的话。怎么偏偏今日殿中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听到了,他还想着颐养天年,不想这么早就丧命!
她的话说完,回声响彻在整个大殿,一遍又一遍地在元恒耳边质问,搅得他头痛欲裂。
“不肯承认自己用情”
“自己用情”
“究竟是我,还是陛下!”
“陛下!”
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
她竟敢这样说话!
她还在笑,她在嘲讽他!往昔那些明媚、妍丽、欢笑、哭泣的面容拼命挤在一起,在他眼前轮番出现,他挥手扫开,那张芙蓉面瞬间模糊成一片旋涡,变成了要吞嗤他的艳鬼!
心里也震成鼓点快要炸开,怎么会这么痛苦,多看她一眼好像就要碎裂。
他双眼猩红,只能勉力不让自己倒下,双手撑在桌案上,一字一句地说,“冯氏,大不敬!”。
“砰”地一声!
桌上的镇纸被挥落砸地,震得人心中一颤。
年轻的天子一手遥遥指向殿外,脸上涨得通红,又拼命喘气,像是再也不堪忍受,“滚出去!”
33. 第 33 章
太华殿大门砰地一声洞开,惊得殿外诸侍人纷纷侧目,只见方才进去的女郎如风卷一般冲出来。
方才殿中隐隐传出几声叫嚷,已经足够叫众人瞠目,这是堂堂天子居所,素日里接见百官重臣都好好的,如今一个女郎进去,竟闹出这么大动静来,真是叫人啧啧称奇。
那女郎快步冲出去,身上衣袍烈烈,面上又笑又哭,一时又以手覆面,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可转头一听,殿中砰砰作响,有什么东西不停砸到了地上,此刻殿中仅有陛下与白中常,总不可能是白中常做的吧,他哪儿来那么大胆子。
可要是陛下……众人面面相觑,这一番争执,陛下难道也受了什么委屈吗?
陛下如此大动肝火,实在鲜见,恐怕这段时日太华殿的差要不好当了。
正想着,却见白中常连滚带爬从殿中跑出来,顾不上去捂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帽子,一边一拽,飞快地把两扇门关上,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白中常沉着脸,眼神凌厉地扫过殿外一圈当值的人,众人才纷纷低下了头,这是不许外传的意思。
太华殿是宫里一等一金贵的地方,政令所出可震动天下。太华殿的宫人向来都是要挑口风最紧的,当差好与不好区别不大,但嘴严不严可是顶顶要紧的事。
只是,瞒得过其他人,却瞒不过宫里最大的太后。
太和殿中,错金博山炉锃亮夺目,却已被闲置已久,在昏暗的屋子里也变得暗淡,只映出千丝灯架上闪烁的群群烛火。
殿中久不燃香,此时只弥漫开浅浅淡淡的药香味。
太后此时大病初愈,时不时须得卧床修养,见不得风吹,也受不了寒气入内。门窗边角被堵得密不透风,屋内除了少许门缝透进来的日光,还有窗户纸透过的朦胧的微光,更多的只有靠烛火来照明。
英华在一旁恭敬地禀报太华殿传来的消息,随着越说越详细,太后的脸色越发紧绷。
英华一边说着,心里也咋舌起来,这女郎真是一如既往地大胆,该说她秉性纯真好,还是肆意妄为好。
在家里霸王脾气也就罢了,到了陛下跟前竟也丝毫不收敛,可偏偏陛下还真被气到了,过家家一样地跟她掰扯起来。
好一会儿,才听见太后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真是老了,都不懂现在的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了。”
英华连忙宽慰道:“是孩子们不懂事,伤了殿下的心。”
太后靠在床头,按了按额角,“小小年纪,一场恋慕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大娘子也就罢了,陛下怎么也跟着胡闹。”
英华道:“陛下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从前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免不得陷入其中,将来年纪大了,更稳重些也就好了。”
太后听了更没个好气,“他还小呢!他父亲……这个年纪都带兵从柔然进出一个来回了……”
提到先帝,太后又变了神情,眼底渐渐浮现哀伤之意,英华更不知说什么是好。
先帝崩逝时年仅二十三,朝野内外各种猜测,风言风语更是层出不穷,说的最多的就是太后动的手。
太后摄政,一手独揽大权,一个平叛有功的太后对上一个继位没几年的年幼皇帝自然是高下立判,这些揣测伤不到她半分。
至于真相,当然只有太后自己知道了。那时英华还没有来到太后身边,对此事一概不知,但此事显然是太后心头的疤痕,她也不敢触动。
英华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长在您膝下,有殿下的庇佑当然能更肆意些,这是陛下的福气。”
这话算是说到太后心坎上了,她神色和缓了些,便道:“罢了,吵就吵吧,现在吵总比成婚后吵好。”说完又问道:“对了,阿照呢?”
英华忙道:“还在回来的路上呢。”
太后点点头,“她那性子,怕是哭得走不动道了,等她回来让她来见我吧。”
冯照此时心内激荡,一会儿跑一会儿走,时不时靠在宫墙上哭一会儿,来来往往的宫人们见了都退避三舍。
她就这么一路走回了太和殿,然后遇上了叫她去见太后的宫娥。
太后见她眼圈还红着,原先的怒意稍稍减退了几分,声音还颇为温和,“阿照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冯照面见太后,脑子已然清醒了大半,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太后是全心全意要为她做主,于是谨慎答道:“回殿下,是阿照不懂事,御前失仪,冒犯了陛下。”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总算还不至于昏了头。
见她很识时务,太后也不吝说几句话教导她,“你在宫里待久了,也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陛下虽是我的孙儿,但终归是天子,不能轻易失了分寸。不过既然你自己也知道,这次就免了你的罚。”
见她乖觉,太后又叹了口气,“你是懂事的孩子,只是家里富贵舒心,没遇过难事,如今遇到急事了就顾不上周全了,但人活一辈子,总是要心存顾虑的,哪能只顾一时痛快呢?”
冯照低着头听训,越听脑子越清明,她意识到自己冲动了,苦着脸道:“殿下说的是,阿照一时气血上头,太不顾后果。”
太后看她不敢抬头的样子,总算有些满意了,“你知道就好,宫里最忌讳冲动行事。”继而话锋一转,“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陛下不是小性子的人,不会怪罪到你身上。”
冯照见太后终于说话软下来,连忙抬头,露出微红的眼圈,泪珠子打转,“陛下……陛下守礼,是我冒犯了,可我绝不是想攀附的意思。”说完又用手擦掉眼角的泪珠子。
太后眉毛一竖,“这是什么话,这是他说的?”
冯照不语,只低头拭泪。
太后更生气,“他还是真是能了,哪有这么跟女郎说话的?怪不得能吵起架来。”
冯照听了,又呜呜地哭起来。
太后见了也有些不忍,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了,找个时候我好好说说他。”
冯照眼泪汪汪,终于能找到人为她做主了。
见她满脸伤悲的样子,太后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进宫这么久了,还受了委屈,肯定也想家中爷娘了,你先回家好好歇着,也好好孝顺父母吧。”
冯照顿时脑子一激灵,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怪不得太后没有罚他,这是完全放弃让她进宫的意思了吧。她在御前犯了大错,引得陛下盛怒,结不成婚姻之好,还差点结仇,太后对她终于失望,耐心也消耗殆尽。
固然太后没有直说,还说要好好教训皇帝,但她心里恐怕已经彻底将自己排除在外了。
一个废弃的侄女还是早早回家为好,太后不愿再在她身上花心思了。
冯照心里不知是何滋味,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初她苦求的结果,现在摆在她眼前,她心中却五味杂陈。
从今以后,宫中的荣华富贵都与她无关了。
但此时即使太后不在意,要她继续留下来,再去求盛怒中的陛下,她也是不愿的。
于是就在这样矛盾的情绪中,冯照坐着一顶小轿,慢慢悠悠地出了西阳门,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中。
秋风乍起,草木摇落,窗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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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丹凤黄花,碧云万里更显辽阔之景。
眼见宫外秋景已至,冯照沉郁的心情也不免开阔了几分。
回到家中,只见府里热热闹闹,奴婢僮仆来来去去,手上搬着拖着什么宝箱珠匣都是满满当当的,见大娘子回来了都脱不开手行礼。
冯照心里疑惑,但眼下身累心累,暂不想掺和别的事,只一心想着回去歇一歇,便略过去走了。
往院子里走去,正巧碰见玉罗从里面出来,“女郎!你回来了!”
冯照来不及回应,只见玉罗转头向院子里跑去,一边大喊:“女郎回来了!”
等她进屋才知道,原来是阿娘来了。
常夫人见到她欣喜不已,忙上前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道:“看着瘦了。”
她也惊喜,问道:“阿娘怎么来了?”
常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进宫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还是派人来府里问出来的,你这不是平白叫我担心么?”
冯照道:“这不是不想让阿娘担心么,而且您看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一点磕碰都没有。”说着,她原地转了个圈,“完璧归常。”
常夫人嗔怪道:“油嘴滑舌。”转而又问起她在宫内种种。
冯照轻描淡写地说了她与皇帝的纠葛,听得常夫人瞠目结舌,如遭雷击。
冯照在阿娘眼前挥了挥手,“阿娘,你没事吧?”
好一会儿,常夫人才认清事实,又把她上下打量一番,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女儿。
“你……你胆子也太大了!”
“这这这可是一不小心就要砍头的!”
冯照噘着嘴不满道:“哎呀!阿娘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不应该跟我一起痛斥他吗?”
常夫人赶紧捂住她的嘴,“你还敢乱说!”
冯照蹙着眉道:“阿娘我知道分寸啦!这不是有太后在么,他还能真把我砍了,朝中的大臣骂过他也没被砍头啊,我不过说话重了一点而已。再说是他先说我的,我这是反击!”
常夫人已然无言,这个女儿比她预想的更加离经叛道。常言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阿照丝毫不这么想,她只想着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哪怕这个人是皇帝也不例外。
常夫人也不知道她这种念头是怎么来的,但一想,女儿这种念头将来到哪里都不会吃亏,总归也是件好事,如此倒也罢了。
只是她还是叮嘱道:“你跟我这么说就罢了,在外面千万不能这么说,一点苗头都不许有,知道么?”
冯照便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当然知道。你是我阿娘嘛,我只说给你听。”
常夫人见她不以为意,又担心道:“太后是怎么说的?”
冯照叹了口气,“太后恐怕大失所望。”
“太后对大娘子很失望吗?”英华立在床前问道。
太后看了英华一眼,只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说完竟笑了,“皇帝向来克己复礼,今次大动肝火倒很是难得。”
英华也跟着笑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说不定陛下这样文雅的人,就得大娘子那样泼辣的才能挑动凡心呢。”
太后睇了她一眼,“瞧你说的,把他说得跟什么似的。”说完又想了想,又吩咐道:“陛下恐怕气得不轻,你去问问,叫他过来一趟。”
英华领命前去,但刚走了几步又被叫住。
“罢了,他现在恐怕还在气头上,那种话也说得出来,满脑子装的都是女人,我这个老妪他怕是也不想见。等他气消了再说吧。”
英华失笑,继而躬身应喏。
34. 第 34 章
代城秋月,风动云寒。
小院草木凋零,姹紫嫣红都褪色去,常夫人来时见女儿已进宫,院中又这样凋敝,不由心生哀怜。
于是早早吩咐好将这里焕然一新,门窗纱帘皆换上绢帛,往年的狐裘貂皮纷纷取出来曝晒,再以药草蒸熏,又在后院里备好慢慢一屋子的木炭骨炭,地下烟道清得干干净净,就怕女儿回来住得不舒心。
当下外间天寒,冯照屋内却早早就点上了炭,置身其中便温暖如春。
冯照应付好了阿娘的细细查问,终于想起来方才回来时的怪像,便问道:“对了,我回来时见府里仆婢们乱哄哄的,这是要办什么事儿了吗?”
常夫人道:“你进宫了不知道,你阿兄要娶亲了,婚期已经将近了。”
冯照一惊,“要娶谁?乐庆公主吗?”
阿兄娶亲的事好几年前就在商议,没想到一眨眼,都要准备成婚了。
常夫人点点头,“除了公主还能有谁。”
冯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用手指了指西边,“他们没动静?”
西边院子住着赵夫人和二弟二妹,以二弟那个性子,见到兄长娶亲,还是尚公主,很难不出来闹个大动静吧。
常夫人嗤笑一声,“这回你还真猜错了,他这段时日没在府里闹,倒是天天跑出去不归家,不知道在鬼混什么呢。”
代城西市,治觞里内酒香飘扬,层楼对出间,达官贵人往来者众。
治觞里之人多以酿酒为业,城中买酒的、喝酒的人都要来这里,故而此地生意兴隆,往来金银如流水,里内富丽堂皇,工商僭越成风。
冯修近来常到这里喝酒,他向来花天酒地,对此地再熟悉不过。
这片酒肆不仅有春醪美嬢,还有粟特人、波斯人带来的葡萄酒,坊中丝竹咏歌之声不绝于耳,胡姬当垆卖酒更是别具风情。
他坐在楼上的包房内,一杯又一杯的酒倒进肚子里,对面的元康见了,劝了他一句:“少喝点儿吧。”
此时二人都酒兴正浓,喝得上脸,冯修有些不满,“康兄,说好了要不醉不休的,怎么说话不算话?”
元康托腮,一手把玩着那青玉被子,眼神迷离,“也罢,子修仗义执言,我今日就陪子修不醉不归。”说完,又举着杯子倒了酒进肚。
所谓仗义执言,是说冯修为元康出头一事。
冯修近来因府中忙于准备冯延大婚一事早有不满,但父亲在家里压着,他只能跑出来发泄,便来了治觞里喝酒。
但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冯修刚到这里便遇到了老对头贺兰成,他正和一群锦衣子弟聚在一块喝酒听乐。
原本冯修势单力薄,不欲起什么冲突,却无意听见了他们爆出一阵大笑。
他心生疑窦,怀疑他们又在搞什么鬼名堂,于是凑上前去,哪知道绕到正面才发现门口已经有人了,此人锦衣华袍,身后仆从不少。
他们像是刚从隔壁包房中出来,恰恰听见了这些议论才停下来。
那包房的门没关上,此时只听见里面飘出来几句话,“那不是旱田里撒种吗!”顿时众人都大笑不止。
冯修看到那些仆从们面色愤慨,差点要冲进去了。
难不成这人与贺兰成认识?他心里嘀咕,但暂且还不敢进去搅和,只在一旁仔细瞧着。
这时,又听见里间一人戏谑道:“哎,这就不对了,人家可是有儿子的。”
有一人赶着话头道:“可不是嘛!就是石狮子带崽——像个摆设。”他说完,里面瞬间又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此时,门口那人终于动了,冯修定眼一看,竟是元康!
元康乃陛下堂叔,敕封乐陵王,为人风流,好诗文经义,是个名声不错的宗亲。但唯有一点,元康无子,先帝不忍他孤老,便让他从兄长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
民间常有传言说过继的孩子是引路的福星,会把自己的亲生孩子引到人间来,先帝未尝没有考虑过这个说法。
但乐陵王显然不在此列,过继之后数年,他还是没有一个亲生孩子出生。
今日不知为何,贺兰成竟当众嘲讽起了乐陵王,这可是他小舅舅呢。
这一瞬间,冯修脑子里的机灵劲难得动了一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正愁势单力薄不好动手,这就来了个帮手。
于是下一刻,他冲上去喊道:“好你个崽种,在这儿编排起来别人了,你先管好自己娘老子的事儿吧!”
猝不及防冲进一个人,不止屋内喝酒放笑的定住了,连隔壁的元康一行也定住了。
待贺兰成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你个泼皮,谁叫你进来的!你要不要脸!”
冯修半点不怵,叫得更大声了,“谁不要脸!我看背后嚼长辈舌根的人更不要脸!毛都没长齐,还编排起别人生不生了,你能生吗?孩子也不从你*眼里出来吧!”
贺兰成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不说,但身边众人都脸色难看地站了出来,牙尖嘴利他比不上这货,但他今日非要给他点体肤之痛瞧瞧!”
眼见几人离开座塌,面色不善,还离他越来越近,冯修心里终于开始打鼓了。
乐陵王不会见死不救吧!他可是为他出的头。
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他心里发狠,连元康也一并记恨上了。
几个人已经把他团团围住,冯修虽然心里害怕,但面色仍然凶狠,绝不肯服输。
下一刻,有人一拳打上来,冯修顿时弯腰躲闪,而眼风扫过,终于看到身后房门被彻底推开。
“住手!”
元康终于如愿出手,冯修总算松了口气。
里面的人闻声滞住,再一看竟是议论的事主本人,不由纷纷尴尬起来。
而正中的贺兰成脸上表情变幻莫测,毕竟背地里说人又被逮住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贺兰成心知理亏,脸色难看地道歉:“成与几位兄弟喝多了,说些胡言乱语,还请舅舅勿怪。”
元康面不改色,不见怒意,只说:“喝多了就回家醒醒酒,在外面胡闹成何体统。”
贺兰成见他不追究,带着几个人灰头土脸地走了,临走时还狠狠记了冯修一眼。
冯修瞪大眼睛看着这几个人匆匆逃走,忍不住问元康:“这就让他们走了?”
元康笑了一下,“多谢子修为我出头,只是亲戚一场,闹大了还要叫外人看笑话。”
说完又要请他喝酒,冯修咽不下这口气,但也不会拒绝白来的便宜,于是二人一道喝起了酒。
早先冯修与元康只是点头之交,如今一场酒酣,说一说机遇,谈一谈愁苦,倒像是成了好友一般,于是不知不觉吐露了近来的烦恼。
元康听了他大倒苦水,也不嫌烦,只道:“太师只是最近忙了些,来不及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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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修谋划。况且子修也不必执着于尚公主,公主下嫁还得好好伺候,也要受些委屈,子修不如另寻贵女,如今京中适龄的女郎也不少。”
冯修想听的可不是这些软趴趴的话,他神智不清,说话也大胆起来,“你不懂!你家里和和睦睦,当然不知道父亲偏心是什么滋味。”
元康这时才认真看了他一眼,一时沉默,随后又若无其事地挂起笑来,说道:“我当然知道。”
**********
皇信堂中,君臣相对。
太后近来身体欠佳,朝会也停了一段时日,但今日事出紧急,太后与皇帝齐齐到场。
穆庆从怀朔快马加鞭回京,禀报六镇前线第一手消息:柔然寇边了!
太后沉声问道:“详情如何?你回来,谁在前线指挥?”
穆庆道:“殿下,如今是阳平王在武川率军布防。”
阳平王元颐是陛下的族叔,现任武川镇将,若是他带兵,那就是说柔然此次攻打的是武川?
“为何先打武川?”有人问道。
此前柔然犯边多以怀朔居多,怀朔位于阴山南麓,水草丰美,军民众多,粮草丰足。若是攻下怀朔,往南可直向代城,往西又可侵据河套,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此时入冬时节,北部草原枯竭,柔然犯边多是为了过冬而劫掠,怀朔向来是首选。
所以上回穆庆来中枢要钱要粮,太后都答应得很痛快。
而武川位于怀朔以西,连接六镇东西防线,经武川隘口亦可南下平城,只是不如怀朔物资丰满,所以有些出乎意料。
“早说了豆仑那小子不按常理出牌。也许是看怀朔兵强马壮,另辟蹊径也说不准。”穆庆拧眉说道。
穆庆心里也不大高兴,若是柔然真打了怀朔,那他必以军功擢升,这是难得的好机会。
以如今大卫军力与柔然的比对,打不赢是不可能的事,这是躺着捡功的机会。
因而尽管前线急报,殿内诸公却都是成竹在胸的样子。
皇帝坐于上首,此时终于发话,“卿以为,此战胜率几何?”
穆庆一愣,这不是板上钉钉的吗?但稳妥起见,他还是克制回话:“大约有七八成。”
皇帝点点头,就等着他这句话,“战中瞬息万变,七八成已经很高了,既然如此,乘胜追击是否可行?”
太后有些意动,看向皇帝,“陛下的意思,是要征讨柔然?”
“是,朕还要率兵亲征。”
此话一出,满朝臣工愕然。
“陛下三思!”
“陛下切勿冲动。”
元家虽然是马背上得的天下,但到了元恒这一代,已经是长在深宫的天子了。不要说亲征,就连代城周围都走动不多。
元家本就短命,要是再出个意外,朝中又要换个皇帝,再稳固的朝纲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只是陛下心意已决,极力说服太后与朝臣,“先王英武,朕承累洪基,难辜伟业。如朕不亲赴兵戈之事,岂非断祖宗武德。况且穆将军也说此战可大胜,朕为天子,岂有胆怯之理?正好借此一战,靖乱破虏,除皇卫大患。”
众臣见陛下劝不动,纷纷去看太后,然而太后沉吟不语,竟像是也要跟着陛下一起冲动。
果不其然,太后开口定音。
“既然陛下主意已定,那就去吧。”
35. 第 35 章
皇帝承乾十五年,首率亲兵北讨,这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中枢与前军一并声势浩大地行动起来。
尚书省和中书省的臣工忙得脚不沾地,尤其尚书省总经全局,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尚书省眼下以穆亮为尊,穆亮与李忠互为左右仆射,左仆射位尊而右仆射位卑,再者穆亮已经在尚书省经营多年,威望要比李忠高出许多。本次出征一切要务由穆亮总览。
穆庆已经先一步赶回怀朔,穆亮作为他同宗的族叔对备战更加切身操心。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度支尚书筹备粮草,拉上太仓令一起调度,考虑事态紧急,先就近从冀州、定州调粮。
而李冲则去征调兵卒,此行北讨大军计划七万人,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彰显国力威武,譬如史书上常有十万大军之语,大多也都只有半数而已。
实际上北征大军能有五六万实数就不错了,但这于李冲而言也是不小的难关。
本朝兵士以部落兵和兵户居多,但延熙朝少有大战,天下承平已久,亲征大战靠这些还远远不够,还要临时募兵。
此时刚过了秋收,恰好避开了农忙时,征调民夫还不至于耽误农产。但临近寒冬要去打仗,战场上刀剑无眼,丁户畏惧也在所难免。
此一战非战不可,但一战过后还有多少人能回来,享受胜利的荣光呢?
李忠幽幽地叹了口气。
不过说到底,他们这些人都是要留守京中的,真正忧心,又或者是激动的还是要随驾出征的人。
陛下亲令,以阳平王元颐和平原王陆睿为都督北征军事。陆睿作战勇猛,经验丰富,可堪统领。元颐又是武川镇将,对柔然再熟悉不过。
陆睿还道,想带着儿子一同去,好见识见识前线是怎样排兵布阵的,好叫陆家后继有人。
这话就对上了皇帝的胃口,他也盼着年轻一代随军参战,于是欣然同意,还额外加封陆希清为中军将军。
陛下初次领军,却知道轻重缓急,不妄自托大,知道要跟在老将身后学,大臣们也很欣慰,于是并无异议。
而太华殿中,白准的心情却颇为微妙。
陛下此番北征,竟专门把抱巍叫回来了。
抱巍从前是宫中的中常侍,深受太后和陛下信重,累迁殿中侍御尚书、大长秋卿,在宫中已升无可升。后来,陛下恩典赐封他为泾州刺史,加封公爵。
——泾州,是他的老家。
那是给他荣养天年的恩赏,众人都以为他衣锦还乡,再不回来了。
白准初来御前时还受过抱巍的教导,教他如何在御前当差。抱巍出宫后,他便晋升中常侍,伺候陛下左右。
他当然对这个老中常心存感激,可一旦这人回宫,他在陛下跟前的位置就要往后挪了。
且看见抱巍现下正在殿中涕泗横流,诉说对陛下和太后的感念之情。
许久不见,抱巍竟已花白了头发,皇帝见了也不免动容。
皇帝幼年时,太后身边最信重的内侍便是抱巍,他长在太后膝下,也最亲近这个内侍。
甚至可以说,太后忙于政务,更多的时候是抱巍在带着他这个孩子。
有着太后的信重和陛下的厚爱,抱巍一路坐到了宫中宦官第一人的位置。只是后来年岁大了,陛下怜惜其辛劳,恩准其还乡终老,还加封刺史之职,可谓天恩隆盛。
如今陛下初次亲征,又想起了这个旧臣,不免叫人感叹陛下情义深重啊。
“抱翁,身体康健否?”
“托陛下的洪福,臣身子骨还算健朗,还能为陛下效力多年。”
皇帝听了很高兴,又问道:“回乡住得可还习惯?”
抱巍笑眯眯地回道:“人之故土,当然过得舒心,陛下体谅臣的功劳,赐下恩典,臣感激不尽。”
“抱翁何必说这些客气话,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抱巍笑了笑,并不答应,推却道:“君臣有别,臣在宫里大半辈子,可不能忘了这个规矩。”
皇帝朗声一笑,“你就是太重规矩了。”
抱巍又正色道:“不规矩何以成方圆,陛下身为天子,更要做守规矩的表率。”
皇帝又露出笑来,“抱翁这话倒像是又回到我小时候了,我那时候不懂事,也多亏了抱翁从旁规劝了。”
“陛下早慧,从小就知轻重,我也只是做个臣子的本分罢了。”
君臣二人叙旧,又像是回到从前一样。
皇帝想起一事,关心问道:“晚辈对抱翁可孝顺?”
抱巍幼年入宫,净为内侍,自然没有亲生的孩子。但后来官位通天,炙手可热,收养了冯宽的儿子做养子。
那小儿子名次兴的,按年纪都已长成少年人了。
谈到儿子,抱巍脸上笑得更开了,他摆摆手道:“自然极好,再没什么可求的了。”
外间白准听着殿内时不时传来的欢笑声,心里既是开心,又是发愁。
开心的是抱巍通身本事,教他一次就受益匪浅,发愁的是抱巍回来,他在陛下身边毫无立足之地。
他在这里候着,一旁来了个小黄门,禀报说御前新选了一批宫人,要请他裁定。
白准便问:“都是从哪儿选的?”
小黄门道:“一半是从掖庭,另一半从其他宫调来的。”
白准皱起眉头,“都从掖庭挑,又不缺人,做什么去别宫选人。陛下又不缺人伺候,挑出来有二心的人可就不得了了。”
二心……
他忽然像是脑袋被击中了一样,定定立在那儿不动。
小黄门只看到眼前的中常慢慢转过头去,死死地盯着身后的大殿。
原来如此!
他是身在局中被蒙蔽了双眼。
明褒暗贬,他还在暗自羡慕。抱巍怕是早就心知肚明吧,他到现在才想明白,真是输得心服口服。
但想明白以后,他反倒心情舒畅了许多。他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这意味着只要他不犯错,陛下绝不会弃他而选抱巍。
思及此,他看向小黄门的眼神瞬间和蔼了许多。
这可都是自己人呐!
白准心情大好,午后洒扫时敦促着宫人将太华殿好好清扫一番。陛下待他仁厚,他也需结草衔环以报陛下。
**********
洞天福地,白雾缭绕。
元恒置身其中,身边的宫人内卫全都不见,白茫茫一片天地只有他一个人。
他屏息立身,警惕着随时可能会出现的袭击。但他转了一圈,毫无发现,只有浓重的白雾不断包裹着他。
忽然,他看到了前方一个黑色的东西隐藏在白雾之中,他下意识去拔佩剑,却发现自己身着寝衣,通身无物。
元恒心里砰砰地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拔下头上的玉簪,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走到那黑影跟前,他才发现竟是一个人。
这人泡在池子里,周围的白雾都是池水漫开的水汽。
走近了,迷雾微微散开,竟是个女郎,她披着头发,露出削白双肩,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转过头。
“铛!”
元恒退后一步,手中的簪子也掉落到地上。
那美艳绝伦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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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冯照又是谁?
她转了个身,带动起波水摇荡,没过水池边,又细细流淌,岸上湿水交错,浸湿了元恒及地的衣角。
“承意,过来呀。”
元恒滚了滚喉结,不由往前走去,慢慢停在了池边。
奇怪地,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模糊的景象好像一下变得清晰了。就像他此刻能清楚地看到莹白如玉的肌肤,原来人的体肤可以这样雪白。
那水波一荡一荡,带着女郎的身体也摇曳摆动,时不时露出点点沟壑。
只是通体雪白的肌肤,忽然落下了点点水珠,他吓了一跳,忽然心虚起来,那好像是他落下的汗珠。
他支支吾吾地等着女郎发脾气,不敢看她眼睛。
但下一刻,她却用甜丝丝的声音跟他说:“你蹲下来呀,我都够不到你。”
他连忙蹲下来,离她更近了。
看见她近在咫尺的娇艳脸庞,看见她秋水盈盈的双目,看见她莹润的嘴唇……
此时他这才发现,此情此景好像似曾相识。但他仔细想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索性不去想了。
因为女郎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手。
她撑着他站了起来。
哗啦啦的水通身淋下,他立刻闭上了眼睛,睫毛颤颤巍巍,沾上了几滴水珠。
“你睁开眼,看看我。”她轻柔无比地说道,还带着几分泣声,好像他多么辜负她。
他抖着睫毛睁开眼,下一刻,嘴上被紧紧堵住,是她柔软娇艳的红唇。
她的嘴唇好柔软,他脑海里突然蹦出来这个想法。
这一刻水乳交融,甜丝丝的水津进入他的口中,他的脑海,他的全身。
他浑身无力,浸润在柔软的体肤之中,飘飘欲仙,像是浸润在水中慢慢沉下去……
水?
咳咳!他忽然呛水了。再一睁眼,元恒慌乱地发现自己竟然沉在水中,无论如何也出不了抓不到支点。
他挣扎着浮出水面,愕然发现冯照竟然站在岸上,冷眼看他在水中沉沦。
半空中突然传来尖利的吼声,“深陷其中的是我,还是陛下!”
“陛下!”
他慌忙去看冯照,可她竟然不见了!
元恒不停挣扎,但水中好像有无穷的力量把他拖拽下去,他不停地呛水、摆手还是无济于事。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四周一片黑夜,他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浑身干燥,没有一点水。床帐上的流苏被他的动静惊得微微摇晃。
元恒重重地喘气,浑身发汗,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
他就寝时不喜有人在场,因而此时殿中只有他一人。
他就这么呆呆坐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口干舌燥,然后下床趿拉着鞋子去喝水。
窗外月光如水,倾泻到寝殿之中,晕开地上一片银白。
元恒顿了一下,绕开了这片流光,去了桌子边,那里还有睡前留下的冷掉的茶水。
他浑身燥热,正适合一饮而尽。
转身离开时,他的衣袖好像蹭到了什么,竟扫开了桌子边的抽屉。
抽屉里好好地放着一个匣子。
雕花镂叶,镶金嵌玉,与他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格格不入。
他注视着这个匣子良久,半晌才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金钏。平平无奇的金钏,并不如装它的那只匣子穷工极巧。
他轻轻地把金钏拿出来,一点一点地套到了自己的手臂上,再往上就套不住了,还是有些细了。
他捂住这只手臂,慢慢地回了帐中。
36. 第 36 章
寒露初凝,秋菊送香,长兴大街一片丹枫映红,从太师府绵延向宫城大门。
冯家今日热闹非凡,一大早就吵吵嚷嚷起来,尽管府中广阔也架不住这么多人走动。盖因今日乃是冯延成婚的日子。
冯延身为新郎官,起得最早,但神采奕奕,并不见有疲态。
可冯照难得起这么早,睡眼惺忪地看着众人百般忙活,活脱脱梦游似的。
她靠在门边,眼皮子耷拉着,差点睡过去,下一刻却看见阿兄被打扮一新,掀开帘子走出来。
冯照的困意一下就不翼而飞了。
冯延平日里衣着简单,不喜豪奢,是以虽样貌非凡,一眼望过去难免有失光彩。
可今日他从头到脚都被好好装饰一新,身着绛纱公服,佩金印紫绶,腰系革带缀金玉带钩,下垂玄纁蔽膝,脚穿赤乌短靴,头戴细纱进贤冠,好一通锦绣玉郎的气派。
“阿兄,你今日怎么打扮得这么仔细,是要跟新娘子比美么?”冯照忍不住调笑一番。
冯延听了,一下脸红了,不过今日大喜,他也没有板着脸说不许,只道:“你就知道过嘴瘾,等你嫁人了看我怎么说你。”
冯照也不恼,只笑眯眯地说:“好啊,那我就恭候阿兄的大驾了。不过阿兄还是先注意时辰吧,耽误了接公主可就要麻烦咯。”
冯延一听,也来不及和她拌嘴了,匆匆出门去了。
公主下嫁,驸马须得率仪仗前往宫门等候,待公主卤簿出宫后,驸马再望阙谢恩,拜谢天家恩宠,再将公主迎回。
冯延到达西阳门时,幸而公主还没到,好一会儿,才看到公主仪仗浩浩荡荡而来,禁军宿卫护送出宫,女官们则跟在身后一同出宫。
隔着重重帷幕,冯延看不见公主,但他仍然很高兴,掀起袍角下马,向着宫阙拜倒,叩谢天恩,接着上马走在前头,引着旗幢戟架一路回府而去。
仪仗之上,公主悄悄掀开了一角帷幕,看着高头大马上的新郎,不禁笑了笑,又轻轻放下了帷幕。
太师府中,冯宽带着一家人已经等在屋外。
堂屋外早早就搭好了青庐,这是北地风俗,以青布幔为屋,新人在青庐之中结拜。
冯照站在众人之间,看着公主轻轻下轿,跟在女官身后来到青庐之中。她阿兄此时脸上喜气洋洋,见了谁都笑两声。
而公主姿容秀美,脸上笑意盈盈,看向新郎时面带些许羞意,任谁看了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新人夫妇要在青庐中交拜,而公主身份尊贵,拜见舅姑时冯宽与几个夫人均侧身受礼。女官主持,二人行合卺礼,饮酒交杯。
至此,这一番礼算是成了。
冯家显赫,又是尚公主,今日来观礼的宾客几乎堪比平日上朝的规格。
朱紫大夫,皇亲国戚,王孙公子都聚在这里,冯家门口的马车几乎要排到几条街外去。
冯家亲戚,前来观礼的宾客,洋洋洒洒挤满了整座府邸。人人脸上带笑,生怕笑少了要被赶出去一样。
冯照站在冯家亲戚之中,一眼就看到了众多宾客之中的玉宁,她努力昂起头看过来,冯照也悄悄摆手示意,二人相视一笑。
拜礼之后,府上摆宴款待宾客,冯照偷偷溜出来,果然见到玉宁也出来了。
“阿照你终于回来了!听说你是进宫了?”玉宁上前问道。
冯照点点头,“是啊。”
玉宁一脸新奇,“宫里是什么样子啊?有巍峨壮景吗?”
冯照想了想,“的确富丽堂皇,迫人心魂。”
玉宁眼冒金光,“原来班兰台说的金城万雉,周池成渊是真的呀。”
冯照不由失笑,“我还当你想进宫呢,原来是读书读傻了。”
玉宁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要,我在家里本就不能轻易出门,要是进宫了更得一辈子出不得门了。”
冯照看着她叹了口气,“你这性子,在宫里迟早得被人吃了。你得硬起来呀!”
玉宁揪着衣角,一脸纠结,“我也想啊,可我就是这样的性子,急了就反应不过来了。”
她也知道自己软弱好欺,可人就是这样,哪怕自己一直吃亏,也改不过来天生的性子。
她读史多,当然知道人性百态,天性决定命运,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冯照摇摇头,“罢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阿耶说我老是招惹事,我也总是改不过来,哪能说你呢。”
玉宁好歹没惹过事,她可是一直捅娄子不停啊。
玉宁听了,反倒安慰起她,“这样有什么不好呢,只有你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你的份。”
冯照不由失笑,又问她:“你说假如我今后成婚,该选什么样的人呢?”
玉宁一听,奇道:“上回的那个情郎被你抛弃了吗?”
冯照哑然,这么说倒也不算错,就算是不快、愤懑、争吵,那也都已经过去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她至今安然无恙,无事发生,多少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想再续前缘是绝无可能了。
但她生性豁达,此处不通自有别处通,过去的就当他过去吧。
“我们性情不合,纵然一时情浓,时间久了也过不到一块去。”
玉宁轻轻蹙眉,担心她恐是受了什么委屈,便道:“这种郎君不要也罢。要我说呢,你该找个听话的,不会跟你吵架的,那些跟女郎吵架不休的,连乡野莽汉也不如,最要不得。”
听玉宁一顿轻斥,冯照心里颇为微妙。想不到堂堂天子竟被人说不如乡野莽汉,不知道他听了是什么感觉。
再一想,自己当时胆子竟然那么大,在堂堂太华殿,皇帝召见群臣的地方,当着皇帝的面破口大骂,把他气得脸色铁青,几近失态,事后还全身而退,真是……真是想一想都通身舒畅!
冯照不由志得意满,她可真是了不起,真真是天下第一爽快人。
玉宁看她露出迷之微笑,只觉浑身一颤,阿照有时真叫人害怕啊……
“玉宁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婿呢?”
玉宁歪头,想了想,“最好与我性情相投吧,能与我一起看书就好了。不要舞刀弄枪的,我有点害怕那些煞星。”
说完有些沮丧,“可我父亲并不在意,女君也不在乎这些。”
她常年在家中,也并不认得什么男子,更不用说她想象中的儒雅郎君了。
冯照是知道她家里的,冯家和游家是老相识,玉宁的父亲官至仪曹尚书,是最重规矩礼仪的人,娶的女君也是一样重规矩的性子。
当然,说难听些就是太死板,至少绝不会像她阿耶一样纵容她。
“那你就自己悄悄相看。”冯照凑在玉宁耳边说道,“比如今日,京中的王孙公子差不多都来了,你悄悄看有没有合你眼缘的。”
玉宁一惊,随即一想,对啊,虽不知道内里如何,但至少能看到长相,总比盲婚哑嫁,嫁了人才知道丈夫长什么样好。”
于是重重点头,“你说得对!”
“女郎!”
有奴婢过来叫她,“女郎,大郎君那儿在已经在敬酒了。”
冯照便道:“那我先走了啊。”
玉宁摆摆手,“你走吧,我记住了。”
厅堂之中觥筹交错,众宾客的欢声笑语伴着丝竹乐舞飘荡出来,在府中盘旋不散。
冯延在给宾客们敬酒,敬完酒之后再回屋中,众人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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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给他灌酒,还时不时开新郎官的玩笑,以至于结束之后,冯延已经醉得迷迷糊糊了。
冯照上前去劝,叫他别喝了,耽误了洞房就等着公主的怒火吧。
又叫侍仆扶着他回房里去,但门还没出却被人叫住,“子延兄!”
冯延和冯照回头一看,原来是崔慎。
他端着一杯酒,也过来敬酒,“子延兄今日大喜,慎敬兄一杯。”
冯照刚想说他不能再喝了,崔慎却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笑道:“我敬子延兄为兄长,这杯酒我先喝,子延兄随意。”说罢举着酒杯一饮而尽。
这酒其实是清酒,轻易不会醉人,但崔慎显然平时不怎么喝酒,这一杯下去,脸上瞬间就红了。
冯延见了很是高兴,“多谢道安!我今日不胜酒力,实在是不能喝了,下回必定陪你不醉不归!”
也许是今日新婚,他也开了个玩笑,“等你成婚,我敬你回来,你可不要推辞。”
崔慎浅浅一笑,“多谢子延兄,我记住了。”
他说这话轻轻看了冯照一眼,因为红脸眼中还带了几分醉意,甚至还有些娇意,看得冯照浑身起鸡皮疙瘩。
可不能叫他继续待在大庭广众下了。
冯照转身离开,找了个人少僻静的地方。果不其然,崔慎就跟在她屁股后面来了。
她抱臂在身前,坐在连廊的美人靠上,崔慎就站在她跟前,低头看着她。
“崔道安,你想说什么?”
崔慎还红着脸,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自那日被女郎拒绝之后,我虽失落,却也不改其志。我回去思索许久,发现自己犯了大错。”
冯照好笑地看着他,这是欲扬先抑?
好吧,那就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似乎得了她的鼓舞,崔慎一股脑地说出来一串话。
“我心悦女郎,却没有丝毫表示,女郎收不收是一回事,我送不送确是另一回事,这是一错。”
“我身为男子,却要为女郎所救,受女郎安抚,实非大丈夫所为,这是二错。”
冯照越听,眉头拧得越紧,世间男子多数自负,好一些的知道藏住这样的心思,差一些的连演都不演,只摆出一副能奈我何的架势。
尤其在男女之事上,他们容不得拒绝,更容不得在女郎面前低头,好像低了头就要被阉了去做宦官一样。
可真做了宦官的,得了高官厚禄他们又要逢迎谄媚,巴不得自己也是宦臣。
从前那些被她所拒的男子,也有恼羞成怒,愤而斥她的,只不过碍于冯家门第不敢多说。
难得见到像他这样肯这么伏低做小的。
她也想试试他什么时候会坚持不下去。
此时,崔慎期期艾艾地看着她,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冯照便抬起下巴:“还有呢?”
他虽还红着脸,却郑重说道:“我想求娶女郎。”
不等她拒绝,又赶紧说道:“如若两错不改,这便是三错。故而我今日来是想改正我先前的错。”
“我今日来,其实带了礼品,只是不好随身带,便放在了门房那里。女郎可去看看,若是想收便留下来,若是不想收也可送给别人。这绝不是要挟,女郎可以自行处置,我不会多说一句,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我为女郎所救,女郎却说我不必自责,这是大善,但我不能不回以报答。我愿就此立誓,为女郎马首是瞻,无论你愿不愿意答应我的求娶。”
“倘若女郎答应,我愿以性命前途起誓,今生今世只有一人,绝不会纳妾,绝不会狎妓冶游。”
“倘若我有违此誓,有负女郎,你尽可效法安平公主,我定不会多说一字。”
37. 第 37 章
冯照听崔慎这番仿佛掏心掏肺的陈词,并不觉得受宠若惊。
男女之事,本就是谁在意谁低头,心疼男人只会害了自己。若是在求娶时还不拿出姿态来,难道还敢想婚后如何如何吗?
圣人说夫妻,亲子,君臣有尊卑贵贱,岂知尊卑不会逆转,贵贱不会颠倒。
她偏不相信。
男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此时是他诚心诚意的时候,也是最好提要求的时候。
“你说的这些都很好,可成婚是一锤子买卖,你要是以后反悔了怎么办?”
肯提要求就是有希望,崔慎见她似乎有意,大为振奋,“我愿写下契书,以今日承诺为约,签字画押,倘若将来违契,女郎可去官府告我的状。”
听到这里,冯照才算是有了点兴趣,白纸黑字最有保证,便道:“那你下回来带上契书给我瞧瞧。”
崔慎却忍不住露出个欢喜的笑来,他连忙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我已经备好了,就待女郎打开看了。”
冯照愣住了,这也太有备而来了吧。
她眼睁睁看着崔慎把信塞到自己手上,不得不接住,然后在崔慎满怀期待的目光下打开。
【延熙十五年甲寅岁,十月乙亥朔,清河崔氏慎,求聘长乐冯氏长女照为妇。
今诺:两姓结姻,以求婚好。男家仅此一妻,不纳妾豢宠,女家凭诺应娶。若有悔,聘财不得追,女妆不得退。双方有异,凭此据告官。
书讫,各不得悔。】
再下面,他已经签好了自己的画押,另有私章盖上,只待她签字即可成效。
看完了契书,冯照其实颇为满意,但婚姻大事,肯定不能这么草率答应,也不能叫他这么轻易就求成了,于是她便道:“崔郎的心意我知晓了,但婚姻之事还需通禀父母,今日家中忙碌,还顾不上我的事,等过几日我再通晓阿耶阿娘吧。”
这是冯照这么久以来唯一一次松口,已经足够叫崔慎欣喜若狂,他甚至有些磕磕巴巴,“女郎这是……这是答应了?”
冯照睨了他一眼,崔慎立刻会意,“我就是太高兴了!”
随即咧着嘴笑道:“那我等着女郎的消息!”
冯照收起信件放在袖笼中,起身准备离开,但走了几步发现崔慎竟还站在那儿不动,脸上痴痴挂着笑。
见不得他那傻样,冯照大声喊他:“崔郎君,走了!”
崔慎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神情恍惚,深一脚浅一脚地跟过来。
冯照就这么看着,看他下台阶时也迷迷糊糊,果然摔了一跤,不禁笑出声。
崔慎这才发现自己被看笑话了,不由掩面羞赧。
**********
正堂人头攒动,又有人声乐声交错,来来往往的根本辨不清谁是谁。
冯修今日心里不快,脸上也没什么好脸色,但迫于父亲强压,他勉强在场看完了新人结拜。
不过看着看着,他又得意起来,公主身份尊贵,他阿兄这么想尚主,就等着好好伺候吧,说不得公主哪天蓄养面首,冯延还得焦头烂额地应付呢。
但这位公主名声不显,如今乍看起来又不像是跋扈的样子,冯修心里又不忿起来,什么好事都让他大兄赶上了。
冯修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各个红光满面,更是气得发昏,又不是你们成婚,这么高兴做什么?
但有人高兴,也有人不高兴。
穆家人那里,中间坐着穆灵,脸上很不高兴的样子,冯修甚至能看见她身边的穆家人在劝她什么。
冯修颇为鄙弃,这女君蛮横,随时随地发脾气,自小和他不对付,半点没有淑女样子。
不过转念一想,这蛮横性子正好给冯延添堵,所有人都给他贺喜,一场婚礼弄得跟升仙了一样,至于吗。
冯修不欲看这些人的笑脸,匆匆离开席间,不巧半路撞上了元康。
他心中不快,脸上也不怎么好看,但元康性情宽和,并不介意,反倒因为知道他的心结,多加宽慰,“子修见兄长娶亲,也想成家吗?”
冯修听了,脸色更不好,“我并不想。”
他嘴硬不肯承认,元康也并不介意,“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子修何必愁眉苦脸,今日来了这么多贵女妙媛,难道就没有子修看得上眼的吗?”
冯修心里不屑,再贵能贵到哪儿去,贵得过公主吗?他娶了谁都要被冯延压一头。
但心里这么想,他也知道不能跟元康唱反调,便假作答应。
他虽和元康是酒友,但也不耐烦他在这里教训自己,说得自己不懂事一样,含糊答应后就找了个借口走了。
元康依旧和和气气地送走他。
只是他的仆从却颇为不忿,“区区小子,竟敢对府君如此无礼。”
元康拢了拢袖袍,慢慢说道:“年轻人,不懂事而已。”
仆从气不过道:“他这般年纪时,府君都已经开府成家了,哪里像他这么无礼。”但这话一出口,仆从就知道说错话了,府君此时脸色陡然阴沉,他吓得不敢再开口。
主仆几人沉默地走出月洞门,同时顿住了。
院中连廊上摆了几架屏风,座座相连将连廊封起来,缂丝上绣花鸟山水,飘然欲飞,犹如仙庭幻境。
但元康王侯之身,什么富贵场面没见过,当然不是被妙景所惑,而是屏风之后有一人婀娜姿态靠在丹柱旁。
此时日光射过屏风,其后人影看得清清楚楚。
她紧紧依托在柱子边,竭力将自己隐在廊柱于屏风架子之间,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影已经被光透得清清楚楚。
元康玩味地摸了摸下巴,看着她道:“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那身影轻轻一晃,带动铜钩清泠作响,然后一颗脑袋慢慢从两扇屏风之间露出来。
元康心中一动,是个乖巧柔美的女郎,并不如何惊艳,却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他脸上笑容愈盛,“女郎为何躲在这里,是偷听了我与旁人的话,不好意思现身吗?”
她面上一慌,忙解释道:“不是我偷听的,是我先来的。”
“那你为何躲呢?”
“我……我怕你误会。”
元康点点头,“原来是我错怪了,女郎……不知是谁家的女郎?”
她小声道:“我父亲是仪曹尚书。”
元康一笑,“原来是游仪曹之女,我出身宗室,敕封乐陵王,对女郎并无冒犯之意,还望女郎见谅。”
玉宁一听,终于放下心来,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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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相貌堂堂,又是敕封亲王,便摇了摇头,“殿下勿怪,也是我匆忙不及,扰了殿下的路,这便走了。”
元康还想多说几句,但玉宁已经像兔子一样走的飞快,三两步就不见了。
元康摇摇头失笑,“长得像兔子,走得也像兔子。”
一旁仆从听了,心里一凛,不敢搭话。
**********
代城碧空如洗,煌煌殿宇在中央。东城离禁宫不远处正是崔家府上。
崔慎带着家仆回到府上,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喜意。
迎面走来两个婢女,步态一致,齐身低头行礼道:“见过郎君,夫人请郎君过去。”
崔慎脸上的笑容瞬间荡然无存,像是画布上泼来墨汁,画中人五官染成一片,只剩空空一张面皮。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他脸上又扬起一幅温文的笑意,“我知道了,这就去。”
崔府宅院广阔,是崔家从前的祖宅。崔英归卫时,皇帝又将崔家祖宅赐回。但家族零落,族人已死,如今府上只剩崔英一家了。
崔英仅有一妻一妾,各有一子,分住一东一西两边,互不相扰。东院位尊而西院位卑,妻居东院而妾居西院。
崔慎的母亲卢夫人便住在东院,他带着微微笑意往东院而去。
崔家虽曾被抄家,但崔英回来后又劳心劳力好好修理了一番,如今府上仍是峻宇彫墙,画栋朱帘之景,到底是百年世家的气派。
东院这里更是银屏金屋,玉阶彤庭。仆婢们静默在侧,院内静默无声。连洒扫的人看见郎君回来,也暂停住居侧行礼。
这是卢夫人的要求,治家管事,都要有章有度,仆从都管不好,何谈治家严明。
卢夫人出身范阳卢氏,自小就是世家女的典范,那时连宫中教养公主时都要提及卢家女,要公主们多学她。
如今京中的夫人也对卢夫人也多加艳羡。她嫁得好郎君,是崔家妇,丈夫只有一个妾室,还从不出去乱来,儿子也争气,在同龄人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一个,论起来,她是日子最舒坦的。
崔慎进门掀开帘子,卢夫人正端坐在桌前抄经,正好抄到一张末尾,见他进来便停了。
她放下笔,一旁的侍女轻轻拿起桌上写满字的一张纸,来回吹干后又移到另一张桌案上,那上面已经铺了满满几层,用镇尺压着。
卢夫人面若银盘,姿态雍容,她笃信佛祖,面容含笑,一眼看过去还真有些菩萨模样。
崔慎跪坐于正中,一丝不苟地行礼。
待礼毕,卢夫人才开口问他:“你去了冯家?”
崔慎低着头道:“是。”
卢夫人沉默了一瞬,问他:“看来你是铁了心了。”
崔慎低着头不语,卢夫人见他如此,从桌前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一手伸出去,旁边侍女立刻递过来一根短棍。
崔慎熟络地揭开袖口,伸出双手并拢在一起,这样刚好是平直的一面。
卢夫人握住棍子,一点力道不减,重重地打在他手上。
雪白的手心立刻出现了一道红痕,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左右手痕迹平齐没有错位,红痕交错,很快将手心掌纹盖住。
他一声不吭,只盯着手心看,比上回红许多,看来今天格外生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