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乱终弃了清冷国师后》
1. 成亲
十里红妆,红烛帐暖,国师府内暖光熔融了秋色,孟千提一人坐于新房之中,红绸遮住了面容,只留几根水葱样的手指紧紧攥住喜服一角,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
今天,是她与国师成婚的日子。
唢呐鸣了三声,本应是拜堂的好时辰,新郎官却不知因何没了踪影,她方下轿,连堂都不曾拜,便被人匆匆拥入此处。
“公主,外边没人。”房门被人自外头轻轻推开,景秋溜入房中,手中拎着的烧鸡还往外冒着热气:
“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国师一大早便被人叫走了,一时半会怕是不能回来拜堂,您先吃些东西,莫要饿坏了肚子。”
话音刚落,千提一直攥着裙角的手在这时松开。纤细的手指捏住盖头一角,稍稍用力,红绸自发间滑落,少女精致姣好的面容一览无余。
她迫不及待地下床,奈何被厚重的喜服束住了手脚,只能一步步挪至桌边坐下,两袖一撩,接过景秋手中的烧鸡兀自啃食。
今晨天还未亮她便被宫中嬷嬷揪着起来梳洗着装,连早膳都不曾用过,又顶着凤冠上了花轿,一套流程走下来,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匆匆咬了几口烧鸡,还未尝出味,又囫囵咽下。
黄色的油水自指尖流淌,顺着白皙的手腕一路向下,险些要滴到喜服上,幸而被景秋用帕子拭去。
“公主,慢些,您慢些。”
景秋生怕她将自己噎着了,给她递上一杯清茶。
千提却不接,握着烧鸡的手用力一扯,拽下一只鸡腿递到她面前:“景秋,你也吃——”
她叹了口气,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好容易将口中吃食咽下,又道:“吃完这一顿,也不知还有没有下一顿……”
“公主您又说笑了,您是来和亲的,国师还能饿着了您不成?”景秋兀自帮她擦干嘴角沾上的油渍,垂眸间,才发现千提攥着鸡腿的手不住地发抖:“公主……您害怕了?”
“怕,怎么能不怕?”千提啃烧鸡的动作不停,声音却变得有些哽咽:“国师这般心狠手辣的人物,我今夜若是惹他不如意,他要了我这小命怎么办?”
口中的烧鸡在此刻没了滋味,她麻木地吞咽两下,恍然回忆起来此和亲前一日,乳娘泪眼婆娑地握住她的手叮嘱:
“京都不比姜国,日后没人惯着公主,这脾性也该学着收敛些……”
“若是实在管控不住,犯了些小错,也不打紧,自有姜国替你撑腰……可这京都你谁都能惹,唯独一人碰不得,便是那中原国师……”
手中的烧鸡不自觉落在桌上,千提伸手去捡,泪水落在喜服上,晕出一朵深色的小花,才发现视线已然朦胧。
她早听闻国师心狠手辣,曾在朝夕间令一国覆灭,是个极不好惹的角色。
但那时她以为,自己既来和亲,嫁的是皇子,自然不会与国师有何交集,便不曾将乳娘的话放在心上。
谁曾想,才来京都一月,她前后被指与三名皇子为妃,三名皇子却都突发恶疾、卧病不起。“公主克夫”的消息传遍了街巷,宫中宫女老远见了她便躲,好似与她说上几句话,便要沾染了她这不详之气。
皇上也对此事没辙,索性将她唤至大殿上当众择亲。
千提依稀记得那日,天燥热得很,文武百官分列大殿两侧,皇上着明黄色龙袍坐于龙椅之上,花白的头发在宫人扇动下轻轻舞动。而她立在大殿中央,如待宰羔羊般听凭发落。
“众爱卿,可有人愿迎娶公主?”
语毕,满朝文武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敢站出。
泪水将要落下之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陛下,臣愿迎娶公主。”
那人站在千提身后,她不曾瞧见他的容颜。两人又隔得极远,她连他的声音也听不真切,只知他一语落下,满朝文武再无一人敢言。
许是陛下怕耽搁久了再生事端,这场婚礼办得颇有些仓促,她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便被送上了花轿,直到送亲的队伍在京都街头穿过,她才从百姓议论声中得知,那日殿上求娶之人,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国师。
“公主,都脏了,您别吃了,奴婢再给您换只去。”景秋以手帕轻轻擦去千提手上的油渍,心中颇有些不自在。
小公主自小便是被人捧在手心长大的,几时受过委屈?如今倒好,连婚还没成,便被吓成了这样,待真成了婚,还不知要如何呢。
“景秋……”千提声音有些沙哑:“我想父皇母后了……想乳娘……”
话还未说完,一阵略显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自屋外传来,有人过来了。
千提将不曾说完的话咽下,匆匆以袖子拭去眼角泪水。那半只烧鸡无处可藏,只能让景秋暂时搁在了屏风后头。
脚步声渐近,伴着一阵轻微的推门声,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晃晃悠悠走进房中。许是喝醉了酒,那张遍布皱纹的脸上带着熏染的醉意,连脚步都有些虚浮。
千提柳眉一蹙,下意识往屋里躲了几步,景秋忙挡在她身前,状着胆子厉声呵斥:“你……你是何人?怎这般没规矩地闯进婚房来!”
醉汉却仿若未闻,两眼微眯,目光掠过景秋停在千提身上时,眼中赤裸裸地燃起一抹欲.火。色欲在醉意的加持下冲昏了头脑,他根本不理会景秋的阻拦,伸手用力一推,景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小娘子生得如此标志,今夜可真是便宜我了……”他摇摇晃晃地上前,一张嘴,刺鼻的酒气弥漫在屋中,令人作呕。
“放肆!”千提吓得脸色惨白,身子一个劲地后退,终是被逼到无路可退,堪堪摔坐在床沿,声音带着哭腔:“本宫是姜国的公主,你这般无礼,我父皇知道了定不饶你!”
景秋也是头一回见过这般阵仗,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又不顾安危地冲上去,使尽全身力气拽住男人的胳膊,试图将他往后拉:“你这老不休的,还不速速出去,若是让国师知道了,定要取你狗命!”
可男子被酒意冲昏了头脑,哪还听得进去半句话?他胳膊猛地一甩,力气极大,竟是将她整个人摔飞了出去。
景秋重重撞在一旁桌子上,桌上杯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她却全然不顾,强忍着疼痛又爬起来扑向男子,伸手去抓他衣裳,欲再次阻拦他靠近千提。
男子恼羞成怒,眼中凶光毕现,随手抓起一旁烛台便朝着景秋的脑袋狠狠砸去。伴着“砰”的一声闷响,景秋甚至连呼喊都没来得及发出,额头上便有鲜血喷涌,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景秋!”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千提却已顾不上这些,她挣扎着想逃,尚未起身,脚踝便被男子抓着用力一扯,整个身子再次摔在床榻之上。
下一刻,男子满脸淫邪地欺身而上,温热而刺鼻的酒气喷在千提脸上,她眼中满是泪花,拼命地扭动身子想要睁开这般桎梏,却只是徒劳。
慌乱中手终于得了空当,她猛地抬手拔下头顶发簪,用尽力气朝男子刺去。伴着一声吃痛的怒吼,男人身子往后一缩,鲜血自他肩头涌出,染红了那处的衣裳。
有什么东西自他腰间掉处,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千提却顾不上这些,连凌乱的衣衫都来不及整理,便毫不犹豫地从床上爬起,抄起一旁架子上的花瓶朝着男子脑门砸去。
花瓶在他头顶应声而碎,碎片飞溅间,男子晃动着身子,两眼一翻,整个人如烂泥般瘫软在地,再没了动静。
鲜血自他额头涌出,在地上蔓延开来,与景秋那滩血迹混在一起,醒目而刺鼻。
千提握着半截花瓶的手不住颤抖着,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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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回过神来,丢下花瓶连滚带爬地扑在景秋身前。
“景秋!……景秋你醒醒……景秋……你不要吓我……”
晶莹的泪水自千提眼角落下,一滴滴打在景秋脸上,方才还给她擦拭嘴边油渍的少女如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如纸,再没了半点回应。
余光中有什么东西反射着烛火的光芒,光亮将她吸引,千提指尖哆嗦着从景秋脸上挪开,回眸之际,方才自男子腰间落下的令牌落在血泊中,一半被血迹浸染了看不出字样,只依稀看见另一半刻着一个“国”字。
一瞬间,绝望与恐惧如潮水般将她整个包围。
他……是国师?
他竟是国师!
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更加紊乱,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双唇也不住颤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连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
他……怎么会是国师……
冷汗自额头冒出,打湿了鬓边的发丝,千提瘫坐在地上,试探性地伸手探向老头的鼻口。指尖感受到他微弱呼吸的刹那又触电般缩回。
没死。
她双手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肩膀,眼神呆滞。
她好像闯祸了。
姜国今年大旱,收成不好,百姓民不聊生,不得已让她和亲,换取中原的帮扶。
她本想着国师虽然狠戾了些,她好歹是个公主,日子断然不会过得太差,却不曾想,国师是个比她父皇年纪还大的老头。
国师本就狠戾,如今还被她所伤,日后指不定用什么法子折磨她。
她是来和亲的,可她不想嫁给那样残暴的老头过一辈子,更不想被他活活折磨死。
“方才什么声音?”
“好像是从国师房里穿出来的。快去看看!”
侍卫的声音自屋外传来,让千提乱了阵脚。沉重的靴声在这死寂的氛围中格外清晰。
本能的求生欲让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身子还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目光落在窗子上,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奔去,裙摆在地上划过,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两手用力一撑,她狼狈地翻出窗子,落地时没站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手掌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她却顾不上理会,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奔去。
身后,几番敲门不得回应的侍卫破门而入……
风声在耳边哀嚎,泪水晕花了胭脂,她不知跑了多久,依旧不曾逃出国师府,只知府中侍卫渐多,几乎布满了每一个角落。
“国师夫人在那边!”
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周遭侍卫便一齐往这边涌来。千提双腿已然跑得发软,连头也顾不得回,使劲了力气往前跑。
拐角处,一个身影挡住了去路。她来不及躲闪,径直撞入一人怀中。
眼前那人身姿颀长,将光线遮去了大半。二人又贴得极近,匆匆抬眸间,她不曾看清他的面庞,唯有他流畅而利落的下颚线映入眼帘,似是用最细腻的笔触勾勒而出,每一处转折都恰到好处。
些许阳光倾洒而下,将那一抹弧线晕染出一层柔和而迷人的光晕,宛若神祇不慎遗落人间的一抹绝美轮廓,透着一股清冷又俊逸的气质。
那样好看的轮廓,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但来不及细想,侍卫的声音便混杂着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快!在那边!”
双腿软得不行,跑,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千提两眼一闭,小命要紧,如今也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索性将腰间丝带一扯。
红色婚服自肩头滑落至脚边,又被她抱在怀中,徒留一袭单薄的白色里衣紧贴着少女纤细的腰身。
手腕轻轻勾住他的脖颈,她踮起脚尖,吻上了少年的唇。
2. 重逢
千提在姜国时,除却豢养面首这一喜好外,尤其爱看话本子。她依稀记得曾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桥段。写的是佳人逃跑时,与风流公子一吻定情,追兵看见这般旖旎风光,以为有人在暗处苟且,不好意思细查,只能为避嫌离开。
她虽不知这招是否真的有效,但眼下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若是追兵走了最好,若是被人逮住抓了回去,临死前能吻个清俊美人,倒也不算太亏。
双眼紧闭间,少女纤长的睫毛因恐惧微微颤动,柔软的唇瓣带着羞怯与急切,轻轻贴在他的唇上,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滚烫。
幼时她曾无意中撞见皇姐与驸马这般,那时她还小,追着询问。皇姐红这脸,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千提还小,这些事长大了就懂了。”
她不死心,缠着身边人问了个遍,得到的都是这般答复。可转眼间她都到了嫁人的年纪了,还没有一个人告诉她答案,只能生疏地依着话本子上写的,将唇贴向他的唇。
少年似乎不曾料到她会是这般举动,先是一愣,身子瞬间僵住,手中原本下意识想要推开的动作,却在感受到她微微颤抖的身躯后缓缓停住。
追兵行至拐角处,显然不曾料到眼前会是这般场面,纷纷顿住了脚步。
“国……”
原本嘈杂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剩下一个字在喉咙里打转,愣是没一个人敢说出口。
封易初眉头紧蹙,一手环在千提腰际,将她往怀里搂紧些,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她后背,宽大的衣袖将千提只着里衣的身躯遮得严严实实。
清冷的目光自众人身上扫过,仿若冬日凛冽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冷意。
千提不曾察觉到这般异样,只知侍卫停在自己身后,虽不上前抓人,却也不曾离去。
她以为是自己装得不够像,又往封易初怀里缩了缩,小舌生疏地从口中钻出,轻轻舔舐他的唇瓣,勾着他脖颈的手因紧张而微微收紧。
身后侍卫逃也般地撤离,却不是不好意思撞破别人的好事而离开,而是因为她亲的不是别人,正是国师本人。
千提听脚步声渐远,心中暗叹一声“话本诚不欺我,这招当真有用”,睁开双眸的瞬间,目光直直撞进身上那人如寒夜星辰般清冷的眸子。
深邃幽黑,仿佛藏着无尽冰雪,只需轻轻一望,便能让人感受到其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微微泛红的眼角隐隐燃着些许薄怒,犹如静谧夜空下乍起的暗火。浅浅怒意之下,又好似有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眼底悄悄蔓延,不知是喜悦还是思念,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眼波流转间,这抹情愫如同破冰而出的春芽,小心翼翼地舒展着,藏在眼底最深处,只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痕迹,让他原本清冷如霜的眸子,无端多了几分让人难以捉摸的缱绻意味。
这双眼睛,她是见过的。
在三年前。
彼时她曾扮作商客来京都游玩。正是八月,秋风裹挟着桂香拂过街巷,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缀满了枝桠。
桂花树下,少年于街头卜卦,一袭月白色长袍在风中轻轻飘动,年纪虽不大,却已有遗世独立的风姿。
似有一层薄薄的清冷雾气弥漫在他周身弥漫,将他与这熙熙攘攘的尘世隔绝开来,让人只敢远远观望,不敢轻易靠近亵渎。
千提自小被人惯着长大,见过不少美人,宫中豢养的面首也不少,但这样如谪仙般的人物,她却是头一回见。
皇姐曾教她,人生苦短,应及时行乐,路遇美男,收入囊中便是。也莫要觉得有什么负担,这世间薄情男子无数,她们又没行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不过是想给天下美人一个家。
所以待千提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坐在了他的面前。
“公子,算姻缘吗?我与你的姻缘。”
少年闻声抬眸,眼中透着疏离淡漠,仿若俯瞰众生的神祇:“不算。”
后来千提才知道,眼前卜卦的少年不是什么寻常江湖术士,而是当朝丞相嫡子,封易初。
她跟在他身边死缠烂打地纠缠一月有余,他都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千提才彻底放弃了要将他收作面首的想法。
恰逢姜国内乱,她索性收拾行囊连夜离开。只是后来三年里,每每看到有人在街头卜卦,想起那日风姿绰绰的少年,她心中总觉着有些遗憾。
如今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与三年前那双相似得很,却又比三年前多了几分她说不清的意味。
她的唇自他的唇上撤离。看清那人面孔的瞬间,千提倒吸一口凉气,颇有些心虚地从他怀中抽身,连衣服都顾不得穿便要转身离去,只盼着这匆匆一瞥,他千万别将自己认出。
“孟、千、提——”
可他终是唤出了她的名字,声音里似乎蕴含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公主殿下三年前不辞而别,如今竟连个解释都没有吗?”
他刻意将“公主殿下”四个字咬得重了些,清冷的声音中夹杂着愠怒。
孟千提抬起的脚停在半空,好半天才落下。身子僵硬地扭转过来。
秋风裹携着落叶于身侧飞舞,少年着一袭月白色长袍于风中挺立,仿若误入凡尘的仙子。墨发随风轻扬,几缕发丝划过他白皙而轮廓分明的面庞,如霜雪般清冷而深邃的双眸将她紧锁其中。
眼眸之下,方才还被她舔舐过的唇瓣此刻泛着些许莹润的水光,于清冷中添上几分俗世的诱人气息。
“阿初……”千提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是好。她心虚地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目光落在他沾满尘埃还破了个大口子的衣服上时,动作一滞。
国师成婚,府中宾客众多,他能出现在这里,她是不曾意外的。
她方才着一袭嫁衣撞进他怀中,他能猜出她的身份,她也是不意外的。
刚入京都时,她便听说如今的丞相是位女子,当年的丞相府没落、他不再是丞相之子,衣着配饰比不得当初,这点她也是想过的。
可她着实不曾想到,丞相府没落后,他竟穷困潦倒到了如此境地,衣裳破成这样了也舍不得丢,还穿成这样来赴宴。
心中涌起的疼惜盖过了原先的愧疚,这般疼惜中却又带着丝丝庆幸。
庆幸他终染世俗,为柴米油盐所迫,再不是往日她攀不可攀的姿态。
心底涌起一抹希望,她上前几步,攥住他的衣袖,手掌被擦破了皮,还带着丝丝血迹:
“带我逃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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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予你荣华富贵、半生无忧。”
封易初闻声一滞,深藏眼底的愠怒被错愕取代,万般质问的措辞都被她一句话堵在了喉口。
当年她一句话不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以为她出事,寻了她整整三年。直到上个月偶然瞧见了和亲公主的画像,才知她就是传闻中姜国刁蛮无礼、风流成性、连面首都养了二十余位的岁安公主。
若非如此,她又要瞒他到几时?
如今亲了他的人,还要逃他的婚?
他眼皮往下压了压,眼底愠怒更甚几分。还未说话,又听她道:
“我知道你们那套,‘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是吧?你带我回去,我让父皇给你封个官当当,如何?”
穷且益坚?
封易初挑了挑眉,目光顺着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衣服上。
今日一大早便有人通报,说有处炼火药的坊子似乎不大稳定。他恐弄脏婚服,便换了身常服。才过去没多久,那坊子果然炸了,幸而及时将人疏散,才没造成伤亡。
爆炸扬起的灰尘沾了满身,方回到府中,又听下人通报,国公醉酒误入新房,岁安公主不知所踪,赶忙封锁消息出来寻人,衣服不知在哪划破了也顾不上换,竟因此让她生了误会。
封易初敛了敛眉,对上她担惊受怕的眸子,鬼使神差地沉默了。
“不帮。”他的手自她手中抽离。
她欺他三年,就这般顺了她的意,未免太便宜她了。
怀中红色喜服掉落在脚边,千提眼中好不容易涌起的一抹希望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滴热泪涌出眼眶,她在原地怔了许久,却出奇地没有强求。
“也对……这种事情被抓住了可是死罪。你如今没了丞相府撑腰,我又怎能连累你……”她后退一步,微微福身,两手交叠于腰间朝他行了个礼:
“封公子大恩大德,千提没齿难忘,若有幸留得这条性命,他日定当衔草结环相报。”
声音很轻,没了往日的刁蛮。似在作临死前最后的告别。
从前她总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阿初”地叫着,如今这一声“封公子”竟叫得他有些不适应。
他唇角微动,还未说话,便见她起身离开,大红色的喜服被她丢在地上,身上素白色的里衣还染着不知谁的血。
“慢着。”他吸了一口气,语气有些不悦:“你就这般出去?”
穿成这样,让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是……”千提垂下头去,攥着衣角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喜服太过繁重,还容易被人发现,她如今……实在是跑不动了。
她吸了吸鼻子,没走两步,便被他打横抱起。
“阿初……”
身体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火药味,却莫名将她心中的不安消散了许多。
她下意识往他怀中缩了缩,引得他身子一怔。
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他这般想,却不自觉地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宽大的衣袖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千提缩在他怀中,两眼透过他衣服的间隙往外瞧去,不知被他抱着行了多远,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这条路……好像是回婚房的?!
3. 歹念
千提突然觉着有些不安。身子崩得紧紧的,双手用力推搡他的胸膛,想要挣开这般怀抱,却被他紧紧搂着脱不开身。
“阿初……阿初……”她慌乱地叫着他的名字,手指用力抓住他前襟的衣裳,又怕引来了追兵,只能尽量将声音压低:“我不要回去……你放开我!”
封易初不答,继续抱着她往回走。
眼前的路愈发熟悉,她终是害怕了,声音也染上哭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放开我好不好……我不要回去……他们抓住了我会将我弄死的……”
“错哪了?”封易初脚步稍停,清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让她听不出其中情绪。
千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方才情急之下冒犯了你,是我不对,以后不会亲……”
话未说完,他又动了起来,脚下生风,动作将她后半句话打断。
不是这处错吗?
千提抿了抿唇,却想不起来自己方才还做了什么冒犯他的举动,眼见着婚房已出现在面前,索性将心一狠,道:“我……我当年不该抛弃你……”
“公主殿下竟还知道‘抛弃’二字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声音若古潭秋水,透着丝丝冷意。
“知道的。”千提没听出这句话中的反讽意味,自顾自道:“小八幼时也是被父母抛弃了,每每看到别人合家欢乐都要暗自神伤……”
说到这,她突然发现“抛弃”这两个字用在这好像用错了,正要纠正,便见封易初停下脚步,垂眸看她:“小八是谁?”
“我养的第八个面首。”不知是不是千提的错觉,这话说完,她明显感觉周遭空气都好像冷上了几分。
“甚好。”封易初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加快脚步往婚房走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着,千提身子绷得笔直,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又惹他不开心了,忙开口解释:“我……我以为我走了你不会在意,所以才没……”
“谁在意了?!”
“嘭”的一声响,封易初一脚踹开房门。
千提害怕得闭上眼睛,不敢去看房中满地鲜血的景象,又挣脱不开,只能任由他抱着进了房。
身子陷入柔软的锦被中,她被他轻轻放在床上,意想中的血腥味却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檀香。
“阿初……”身前的人几步离开,她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没得到回应,犹豫再三,终是缓缓睁开双眸。
大红喜帐如天边云霞垂落眼前,窗帷四周的流苏随着窗外透进的微风轻轻摇曳。
地面的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原本被打翻在地的桌椅也被人重新摆正,红绸之上,合卺酒具静静摆放,仿佛自始至终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若非手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千提真要怀疑一切都是自己做过的一场梦,梦醒时分,景秋还坐在她身前,提醒她慢些吃、别噎着了。
鼻子酸酸的,她从床上爬起来,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侧目,少年静静蹲在角落衣箱前。微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落在他身上,宛如仙云缭绕。他垂下眼眸,认真翻找着箱中衣物,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从容,连那垂落在地面的衣角都好似带着一种不沾人间烟火的飘逸。
“阿初,”千提在他身侧蹲下,看着他的侧颜有些出神:“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是那样想的,对吗?”
封易初不置可否,继续翻找箱中衣物,眼中透着些许疏离淡漠。
“咦……国师的衣箱里怎么会有女子的衣物?”千提扣着手指,脑海中不由得想起那醉酒老头色眯眯的模样。她一个激灵,没忍住骂道:“真是个色胚子,还在房中藏些女儿家的衣物,恬不知耻!”
封易初手上动作一停,回眸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她好歹是一国公主,远嫁而来,他恐她受委屈,命人参照着姜国的款式,以她的尺寸制了好些衣物放着。她不领情也就罢了,竟还这般辱骂于他?
他牙关没忍住咬紧了些,还未开口,又见她从旁边箱子里扯出一件他的衣服上下打量起来:
“竟还爱穿些小年轻的款式,咦——”
声音中带着无尽的鄙夷。
他皱了皱眉,再没了给她挑衣服的心思,随手从箱里翻出一件翠色纱裙丢在她身上:“换上。”
千提毫不避讳地将衣服穿上,又从箱子里挑了件青色袍子递给他:“你身上那衣服都破成什么样了?也一并换了罢,我看这衣服你穿着应当挺合身的。”
本就是他的衣服,能不合身吗?
封易初没有说话,随手接过衣服搭在手臂上就往屏风后走。行至屏风侧面,他身子微微一怔,侧眸看向千提,眼中意味不明:“你放的?”
千提这才想起来,变故发生前,她正好让景秋将那吃剩的半只烧鸡藏在了屏风后头。
她干笑了两声,从箱子里翻出块帕子,报复般地将那半只烧鸡裹着丢进了“国师”那糟老头的被窝。回眸对上封易初耐人寻味的目光,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
“……”封易初抿了抿唇,到底没说什么,几步行至屏风后头。
室内喜烛长燃不灭,暖黄色的光晕在屏风上晕染开来。屏风后,少年背对着千提而立,身姿卓然,宛如春日里挺拔的修竹。
宽袍大袖的外衣悄然滑落些许,他站在光影交织处,清冷的气质仿若九重天宫不慎落入凡尘的谪仙,不染半点烟火气。
反正当年的丞相府没落了,不如将他带回姜国……
千提猛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赶忙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试图将这念头扼杀。
窸窸窣窣的声响自屏风后传来,她抿了抿唇,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是他拒绝的态度不够明显吗?竟又让她生了这般歹念。
千提一时哑然,心中觉着有些苦涩。直到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才缓过神,转身,险些撞入他怀中。
还是保持些距离好,不然离得太近,总容易让人生些不该有的念头。
“封公子,”她后退了一步,垂下头去,不曾注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
“公子带我来此换上衣裳,我便很感激了,国师府守卫众多,我实在不该连累你,若是他日还有机会再见,定当尽我所能报答公子恩情。”
封易初藏在袖中的手不知觉攥紧了些,心中有些不自在,怎么,三年前一声不吭地跑了一次,如今又要跑吗?
他张了张嘴,“能给多少?”
“嗯?”孟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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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一时间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错愕抬眸间,对上那双如古潭般深邃的眸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少年微微泛红的眼角好似诉说着某种难以启齿的情愫。但仅仅是片刻,这抹情愫又彻底消失在他眼底,只剩淡漠。
他勾了勾唇,眼中笑意转瞬即逝,让人捉摸不透:“如公主殿下所言,封某如今穷困潦倒,若是帮公主逃婚,公主该如何报答?”
“此话当真?”千提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明亮了几分。白皙的手指摸上腰间丝带,轻轻一扯,原本穿好的翠色罗裙在这时解开,少女纤细的腰肢一览无余。
封易初眼眸微动,没忍住后退一步,心中怒意与酸楚交加,一时不知哪个更甚。
这就要献身了吗?他想。
当真是个放荡的女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自觉抬起手想帮她将衣服裹上,再让她有多远滚多远,却见她的手指在里衣间摸索,竟是摸出了一块玉佩。
下一刻,玉佩落在他手心,盈盈润润的,还带着她的体温。
“其他饰物都在逃跑时丢弃了,父皇说这玉佩价值连城,我将它交予你。你自幼在相府长大,应当也是识货的,留作信物收藏也好,变卖换钱谋生也罢,都任你处置。”
她的手指扣上他的手指,缓缓并拢。玉佩自修长的指缝间透出些许光泽,见他不做声,千提缓缓抬眸,脸上泪痕未干:“怎么了?”
“没怎么。”心底一瞬间竟有些失落,封易初握着玉佩的手不自觉收紧,又不动声色地将它收入怀中:“走罢。”
呵,带她逃婚,逃他自己的婚。
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笑话他。
“好!”千提听说他要带她离开,不禁面露喜色,匆忙将衣服系好,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房中喜烛长燃不灭,肆意张扬。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触上房门,轻轻一拉,阳光涌入屋内,满屋烛火霎时间黯淡无光。
“阿初……”她跟在他身后,却不敢像十五岁时那般肆无忌惮地挽上他的手,“我……我还能叫你阿初吗?你若介意,我便不叫了。”
他闻声停下脚步,她不曾防备,脑袋撞在他背上。
“随你。”声音清冷,依旧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态度。
“还是叫阿初吧,先前叫习惯了。”千提小跑几步到他身侧,试探性地抓住他的衣袖。
封易初脊背僵直一瞬,幸而这一瞬太过短暂,除却他自己,无人发现,千提也不曾。
她小心翼翼分跟在他身边,不知为何,自遇到他以后,国师府上原追着寻她的侍卫似乎少了许多。也许是他寻的逃婚路线太过巧妙,她跟着他提心吊胆地行了一路,竟连一个追兵都不曾遇见。
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烤得人暖洋洋的,孟千提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不想刚卸下防备,拐角处就有几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出现在她视线中。
千提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将腰一扭靠在封易初身上,被吓得惨白的小脸紧紧埋在他怀中,生怕那些侍卫看清了她的容貌将她抓回去。
脚步声逐渐逼近,千提一句话也不敢说,环在他腰际的手抖如筛糠。
“国师大人好——”几名侍卫异口同声道。
4. 亲热
那糟老头来了?
千提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全然不曾注意到封易初挺得僵直的脊背。
她双手紧张地揪着他的衣领,手心隐隐有冷汗冒出,思索片刻,终是踮起脚尖故技重施地朝着他的唇吻了上去,盼着这招能再次让她蒙混过去。
小舌慌乱舔舐着他的唇瓣,横冲直撞间竟撬开了他的牙关。软腻的触感在舌尖蔓延,又带着丝丝香甜,是她在此之前从未体验过的滋味。
藕臂环上他的脖颈,另一只抵在他前胸,因害怕而不自觉地攥紧。指尖轻触他的胸口,那里,是他狂跳不止的心脏。
原来他也会害怕吗?
千提踮起脚尖,更加卖力地啃咬他的唇瓣。几名侍卫好像没有发现她的异样,踏靴声逐渐远离,几人窃窃私语的话语却一字不落地传入她耳中。
“国师大人怎么了?耳朵那么红。”
“没看见正和国师夫人亲热呢?别看了,快走快走……”
千提心脏漏了半拍。
好像有哪里不对……
指尖的心跳仍未停歇,她的唇自他唇上撤离,带着几点晶莹的水渍。
“他们方才唤你什么?”千提仰首看他,眼中带着探寻的意味。
“好险。”封易初长呼一口气,将挡在脸侧的折扇收起,装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若是让他们发现我不是国师,只怕你我今日都出不了这国师府。”
是侍卫认错了人吗?
千提双唇紧抿,目光下移,在他那身青色的衣袍上停顿片刻,才想起来,这身衣服是方才在国师衣箱中取的。
方才侍卫过来时,他又以扇子遮住了脸,正巧让侍卫将他认作了国师。也难怪他心跳这么快,原是怕暴露了身份。
也对,国师那般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人物,怎么可能是他呢?
她为自己刚才的猜疑觉得好笑,视线落在他通红的耳尖上,没忍住伸手,方一触碰,又被他侧着脑袋躲开。
“做什么?”封易初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谪仙般的面容上也添了几分从未有过的羞赧,似平静湖面被投入了石子,泛起层层涟漪,再不复往昔清冷。
“你耳朵好烫。”千提抬手轻触他的脸颊,指尖感受到那般炽热的温度,又迅速弹开:“脸也好烫……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作势要去摸他的额头,却被他后退一步躲开。
“没有。”封易眼中闪过一丝动容,沉默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开口:“你对旁人也这样么?”
“哪样?”千提一时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就……亲……”他抿了抿唇,话说出口,又突然觉着有些后悔。
单就她宫中二十多个面首来说,又怎么可能只对他这样?
“只对你这样。”
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在他心底激起层层涟漪,只一句话,就打破了他所有淡然。脸颊愈发滚烫,他眼眸微动,心中有些动容:“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千提抠着手指头,脑海中浮现出乳娘和皇姐她们的面孔,真诚开口:“亲她们都是亲的脸。”
封易初藏在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明明早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心中依旧空落落的,好像凭空却了一块。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甚好。”他自嘲般地笑笑,转身离开。
千提小跑着追上来,手指紧紧扯着他的衣袖:“阿初……你去哪?”
“想起来有些东西落房里了,我去找找。”手臂稍稍用力,他的衣角自她手中抽离,神色又恢复以往的淡漠与疏离。“你在这等我,不要跟来。”
“好……”千提没听出他话语中的醋味,环顾一圈,在一处灌木后蹲下,极力隐藏自己的身躯,小声道:“你早些回来。”
封易初没有作答,拂袖离开,却没有回婚房,反踏上另一条小路。衣角如蝶翼般拂过路边草木,带起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不多时,一座小院出现在眼前,院外守卫众多,为首的侍卫上前抱拳行礼:“国师大人——”
“可曾有人过来?”封易初微微颔首,得到准确答复,又道:“都离远些,一会儿可能有些危险。”
话音刚落,院外守卫整齐划一地退至数十米开外。踏靴声渐行渐远,徒留他一人站在原地,绣口的银线云纹在秋风中轻轻飘动。
确认其余人都退至安全距离外,他才徐徐步入院中,修长挺拔的身姿仿佛与秋景融为一体,透着遗世独立的清冷气质。
半掩的房门被他轻轻推开,酒气与血气交织着扑面而来。屋内烛火摇曳,角落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被粗绳紧紧缚在柱子上。
几缕白发黏在汗津津的额头上,老头耷拉着脑袋,双眸紧闭,似是陷入了昏睡中,唯有华丽锦袍上沾染的血迹昭示着他曾做过的恶行。
一瓢凉水迎面而来,老头一激灵,身子猛地一颤,浑浊的双眼蓦然睁开,眼中带着惊恐与茫然。
“我……我这是……”他左右转动脑袋,瞧见封易初,眼中闪过一丝惧意,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封珩……你这是……”
“装醉无用。”封易初居高临下看他,面若寒冰:“国公大人今日闯我内院,伤家中女眷,究竟意欲何为?”
“我当是因什么事将我绑在此处,原是为个女人。”老头本想装醉糊弄过去,被他戳破,索性也不装了:
“岁安公主的名声你也不是不知,宫中光面首就二十余位,左右不过是个千人压万人骑的荡.妇,多我一个又如何……呃啊!”
一拳重重落在他脸上,打断了他的话。
“她名声再差,也不是你满足一己私欲的理由。”
半白发丝上沾着的水一滴滴往下掉,老头舔了舔唇角的血迹,抬眸对上那双清冷中泛着怒意的眸子:
“国师又何必为个女人动怒,你将我放了,今日之事,我便当没发生过。否则若是传到陛下耳中……你……你要做什么?!”
老头眼中的得意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他双眸紧紧盯着封易初手中由纸层层包裹着的物件,不安地扭动着身躯想要逃离,奈何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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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绳束缚着一动也动弹不得。
豆大的冷汗自他额间涌出,他终是怕了:“国师!封珩!我错了!再不敢了!放了我……放了我!封珩!”
“国公大人不是知错了,是怕了。”修长的手指轻轻掀开,封易初将手中的火药包绑在老头身上,一举一动从容优雅。
“放开我!放开我!你这是草菅人命!国师!”男人拼命扭动着身躯,试图挣开束缚,却只是徒劳。
“草菅人命?”他轻笑着,微微眯起眼睛,眼神如淬了毒的利刃,裹挟着森冷与狠戾:“行畜生之事者,非人也。”
骨节分明的手探入袖中,他摸出一块火折子,轻轻一吹,黄色的焰火在手中升腾而起,昭告着死亡的到来:“正巧新研制的一批炸药还未试过威力,国公大人,一路走好。”
火焰将引线点燃,他转身离开,墨玉般的眼眸中波澜不惊。身后,自知死期将至的男人破口大骂:
“疯子!你个疯子!哈哈哈哈……为这么个女人竟要顶着这般风险杀我!疯子!那女人是个什么货色朝中人尽皆知,也只有你上赶着将绿帽往自己头上扣!不是疯了是什么!疯子!疯子……”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那几乎要震裂耳膜的爆炸声中。
爆炸激起的碎屑四处飞溅,身后,一片汪洋火海。
“还愣着做什么?救火。”封易初冷声吩咐躲在远处的侍卫,仿佛在宣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国公醉酒,误闯火药存放之地,打翻烛台,薨了。”
“岁安公主为爆炸惊吓,不知所踪,婚事推迟,全府戒严,寻人。”他顿了顿,转身,冷眸自废墟中扫过,又小声叮嘱身边侍卫:
“做做样子就行了,还有,在她面前,莫要暴露我的身份。”
火焰燃烧声、脚步声、泼水声交织一处,前厅本来赴宴的宾客也被方才的爆炸声惊动,拥挤着往这边过来,却被侍卫阻拦在院外,只能探着脑袋朝里张扬。
尘埃落定之际,身前俨然只剩废墟。
围观的宾客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他自废墟中走出,后背被震得微微发麻。
看来剂量还要减小些。
衣角拂过路边草木,他足尖点地,跃上房檐,又踩着房檐登上国师府最高的那棵树上。
秋风吹得他衣袂飘飘,少年坐于枝头,一言不发,清冷的眸子俯瞰凡尘万物。
国师府一侧,府中家丁忙碌着清理爆炸的废墟,看尽了热闹的宾客摇着头尽数散去。另一侧,着翠色罗裙的少女拼命逃窜着躲避身后追来的侍卫,小脸被吓得花颜失色。
封易初眼中荡起一层涟漪,下意识动了动身子,却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刹那将腿收回。
才这么点苦便受不了了吗?她可是骗了他整整三年。
他哑然失笑,神色依旧冷淡如霜,眼中却多了几分玩味与厌弃。
恍然间一道“扑通”声穿过层层院墙传入他耳中,似是什么重物落入水中,于平静水面激起阵阵波涛。
下一刻,侍卫的惊呼声传入他耳中:“不好了!国师夫人跳水了!”
5. 姻缘
暖阳斜照,秋风轻扫他的发丝,待封易初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比意识先一步飞了出去。
真没出息。
他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两手一伸,将千提捞起来扛肩上跑了。
“咳咳……”侍卫很快被甩在身后,千提趴在他肩头急促咳嗽,好半天才缓过些神来,虚弱地唤他名字:“阿初……”
污泥沾了她满身,裙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将他的衣裳也沾得湿透。封易初伸手帮她摘去身上挂上的残荷:“为何跳水?”
“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没有回来……”
他手指一顿,顷刻间又恢复如常,将残荷抖落在地,扛着她绕过府卫前行:“有些事耽搁了。”
“我就知道……”千提咳出一口水来,没有半点怨他的意思:“你走后没多久,我便听到一声巨响,也不知出了什么事……随后那些抓我的侍卫便多了起来,我在原地蹲得腿麻了,没忍住动了一下,就被发现了。”
一阵秋风吹过,微黄的树叶在风中轻轻颤动,她的身子也冷得哆嗦两下,下一刻他便换了个姿势,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宽大的衣袖被她身上的水染湿了一半,又被他擎在她身前,将秋风挡了个严严实实。
千提往他怀中靠了靠,贪恋着他怀中的温暖。
“他们太多人了,我实在跑不过,情急之下扭伤了腿,眼见着就要被追上了,就想着与其被抓回去嫁给国师,还不如将自己淹死了一了百了。”
“你就那么不愿嫁给国师?”封易初停下脚步,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原以为她是因刺伤了庄国公、闯了祸怕受罚才要逃婚,没想到竟是不想嫁他?
那张苍老中带着猥琐的面庞再度浮现在脑海中,千提不禁哆嗦了两下,脑袋摇如拨浪鼓:
“我孟千提,就算是饿死、冻死,从这跳下去,在水里淹死,也不要嫁给国师那样的人!”
府中寻她的人突然剧增,想必是“国师”没死醒过来了,今日她得罪了他,若是真被捉回去,就算不死也要蜕层皮。
“是吗?”封易初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眸中蒙上一层别样的情绪,仿若寒潭被投入巨石,泛起层层涟漪。他薄唇微抿,玩味中透着几分不悦,原本如霜雪般的面容也因这份情绪而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死都不嫁!”千提再度强调了一遍。她缩在他怀中任由他抱着前行,手却忍不住扣上他的手臂,将他挡住自己视线的手往下挪了挪。
看清眼前的路,她身子一个哆嗦,抓住他手臂的手因害怕而攥紧,指甲几乎要穿过衣物刺进他的皮肉:“我不要再回去了!”
她摇着头,极力压低声音,眼泪却先一步落了下来。
“衣服湿了,不换要着凉。”封易初语气坚决:“房里无人,听话。”
“我不要!死都不要!”千提身子颤抖着,见四周无人,两手牢牢环住他的脖颈,身子作势往上攀,直至凑到他耳边。
眼泪一颗颗落在他肩上,她哽咽着伏在他耳畔,学着话本子里写的那般哭得梨花带雨:
“阿初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不要回去……我好害怕……我们快点走……”
单薄的肩头耸起,千提瑟缩着往他身上靠。
温热的气息轻轻扑在他耳畔,她的眼泪明明是落在他肩头,却好像打在他心间,激起阵阵涟漪。感受到她因害怕而剧烈颤抖的身躯,封易初一颗心终究是软了下来。
“……好。”他突然有些自责,修长的手指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语气也比往日温柔了许多:“不哭了,我带你出去。”
千提这才安静了些,眼泪却依旧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将他的手往上抬了抬,任由宽大的衣袖将她整个人遮住,身子在他怀中蜷缩起来。
她极力低下头去,晕满泪花的脸上隐隐藏着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坏笑。
先前皇姐总让她少看些话本子,说那些东西不切实际,看多了毫无意义。
可如今她却靠着话本子上教的东西,接连躲过了两次侍卫的搜捕,连阿初也一改往日冷冰冰的态度,依着她让着她,连语气都软了不少。
话本子上教的真有用。
她嘴角涌起一抹弧度,又往封易初怀里缩了缩,极力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府中的侍卫虽比方才要多了些,他却依旧走得顺畅。偶尔远远撞见几次守卫,也被他灵活躲开,并未将他们惊动。
不消片刻,他停下脚步,“抓紧。”
千提自他怀中探出头,只看见一堵高高的围墙横亘眼前,将阳光遮住了大半。剩下的一半透过银杏树叶间的缝隙洒在他身上,映出斑驳的光影,分外好看。
她两手牢牢环住他的脖颈。
身前的人脊背一僵,又迅速恢复如常,足尖点地,轻轻一跃,便至墙外。
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任由他抱着自街头穿行而过。衣上的水滴滴落下,在地上形成一串歪歪斜斜的水迹。街头巷尾的吆喝声声声传入她耳中,一如三年前那般,热闹非凡。
“阿初,算姻缘吗?我与你的姻缘。”
千提抬眸看他,却只看到一道冰冷的下颚线。
“不算。”
“好吧……”千提垂下头去,再没了四处观望的心思。她耷拉着脑袋,没一会儿又抬起:“你当真不和我回……”
“不做面首。”她甚至还没说完,便被他果断拒绝。
“哦……”千提心底升腾而起的念头彻底被他扼杀。自小她不管要做什么,都是别人顺着她,虽然三年前已经被他拒绝了一次,但如今又一次被他拒绝,心中还是难掩失落。
她抿了抿唇,道:“要不我自己下来走走?我日后是要回姜国的,被人看见倒是没什么。只是你还要在京都生活,若是这事传开,对你的名声总不太好。”
“公主殿下竟还知道‘名声’二字怎么写?”一声轻笑自封易初嘴角溢出,尾音微微上扬,悦耳中带着丝丝缕缕的嘲讽意味。
朝中众臣暗地里都笑他头顶绿帽,她却还想着养面首,哪知半点礼义廉耻?如今竟还敢与他谈“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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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可笑至极。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千提拔高了语调,纵然她反应再迟钝,也听出了他的嘲讽:“我看过的话本子比你吃过的盐还多!再说了,小八也与我讲过。”
“是吗?”封易初话中冷意暗藏,“他都说了些什么?”
千提微微垂眸,衣裳被水浸湿成半透明状,又紧紧贴着她的肌肤,几乎要将底下的光景一览无余。她思索片刻,终究没从他怀中下来,只回忆到:
“小八让我少养几个面首,说是对我名声不好。”
她低头扣着手指头,全然不曾注意到封易初愈发难看的脸色:
“我便去问皇姐,为什么养面首会名声不好。皇姐说,那都是臭男人争宠的手段,我们是公主,看上谁了养宫里便是,又没有强抢,你情我愿的事,谁敢在背后嚼舌根,便割了他的舌头。”
“所以你又养了十来个?”
“这倒没有,我那时已经有了二十多个,后面便不再养了。”主要是那之后她就来了京都,遇见了他。
或许当真应了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虽然只有一月,但后来再回姜国时,竟再难寻到一个比他好看的人,也自然没了养新面首的心思。
“公主倒是听他的话。”封易初发出一声轻笑,眼眸中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醋意。“待人不诚,怎能不落人口舌?”
“我对身边每一个人都是诚心的!”千提对身边人素来真心相待,不曾有过欺骗和隐瞒,如今平白挨了他一句嘴刀,自是气得不行,当即别开头去不愿与他说话。
两人一路无言,直至他抱着她进了客栈,由小二领着入了客房,两手一松,将她丢到凳子上。
“嘶——”本就被扭伤的脚踝撞到凳沿,千提没忍住发出一声低呼,眼泪疼得溢出眼眶。
封易初这才意识到自己动作重了些,蹲下身与她平视,语气又软了下来:“还能走吗?”
千提从凳子上下来,身上的水迹已经半干,头发却还是湿漉漉地贴着头皮,让她显得颇有些狼狈。她一蹦一跳地行了两步,又坐回去:“能。”
“我去给你寻身干净的衣裳,一会儿会有伙计送热水来,你先行沐浴,莫让这寒气入体。”他抿了抿唇,起身出门,行至门口之际,或许是有些不放心,又回眸叮嘱道:“若是别人过来,不要开门。”
“嗯。”千提点头,目送着他出门。衣角轻轻扫过门框,虽被她身上的水渍沾湿,却依旧自带一种风度,与她那般狼狈的模样截然不同。
也是,他那样的人,不管家族没落与否,都不可能与她回去吧……
纤细的手指紧紧揪着衣角,千提心中难掩失落。
没一会儿,店内伙计来敲门,热水一盆一盆灌满浴桶,朦胧的水汽氤氲着整个房间。
直到伙计出门而去,房门再度关上,千提在浴桶旁站了许久,却迟迟不敢解衣洗浴。
楼下说书人轻拍折扇,声若洪钟,讲的正是三年前国师在一夕间覆灭海上扶桑国一事。
6. 报复
这事千提是听过的。
相传三年前,海上扶桑国细作混入朝堂,设计软禁圣上,谋得大权,京都岌岌可危。
值此危难之际,现任礼部尚书与丞相联手,明面上作饵牵制敌方,暗中将一批烟花运入扶桑境内。
此时正值扶桑祭典,扶桑百姓于夜中点燃烟花。烟火在空中绽放,美丽绚烂,却在落地时如罗刹降临,将万物毁于一旦。
仅仅一夜,不费一兵一卒便将扶桑覆灭。
而那批具有毁天灭地能力的烟花,正是国师研制的。
堂中,酒客吆五喝六,碗筷碰撞交织,说书人醒木重重拍下,声音穿过木质房门传到千提耳中,她下意识捂住胸口,才发现手心早已被吓出了一层冷汗。
今日事情发生时她太过害怕了,光想着逃命,竟忘了这茬!
国师素来狠戾,今日她将他刺伤,如今他没死,定要报复于她。如此一来,岂不是连累了姜国?
早知如此,今日逃婚时,就该趁他昏迷再捅几刀,就算是要为他殉葬,也好过连累了姜国的百姓。
她紧紧攥着瓷杯,手指因害怕不住颤抖着,原本粉嫩的脸颊也在此刻变得煞白如纸。
会有事吗?不会有事的吧……
扶桑当年主动招惹,才落得杀身之祸,但姜国素来本分,皇帝也不会仅听国师一面之词就对姜国出手吧?
千提试图在心中安慰自己,杯中茶水因她的颤抖而洒在手上,烫出一圈红红的印记。
姜国四周皆是高山,道路险阻,易守难攻,应该没事的吧……
可万一呢……
千提拿着杯子的手攥紧又松开,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杯中茶水渐凉,身上原本湿漉漉的衣裳也变得半干,她才缓缓从凳子上站起来,双腿有些麻木,连头也昏昏沉沉的,浑身上下使不上一点儿力气。
还是得寻个机会回国师府,想法子将那老贼干掉,永绝后患。
她这般想着,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
余晖透过斑驳的窗棂照入屋内,在床榻上投下几道黯淡的光影。千提身子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原本灵动的双眸在此刻变得有些迷离,半睁半闭间,她无力抬手,指间轻颤,好不容易触碰到发间银簪,手臂却又无力垂下。
簪子“叮当”一声坠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墨发如瀑半散落开来,几缕垂在身后,几缕落在肩头。她却早已无心打理,匆匆将鞋蹬开便往床上爬。
脑袋接触到枕头的一刹那,眼前天旋地转,她下意识紧闭双眸,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似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怎么也舒展不开。
千提侧过身子,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呼吸也在不知不觉间便得沉重而紊乱。
说书人慷慨激昂的话语在耳边逐渐变得模糊,直到再也听不见。恍然间她好像回了姜国,回了自己的衔云宫。
傍晚的夕阳悠悠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攥着新出的话本子悠悠躺在藤椅上,小八和景秋在一旁打闹,小六和小十执子对弈,其他人在旁边院里蹴鞠,好不自在。
脚上传来一阵剧痛,不知是谁将球踢到了她身上,小五嬉皮笑脸地被推出来捡球。她便将画本子丢下追着要打他,乳娘正巧端着点心进来,颤颤巍巍地跟在后头让她跑慢点。
眼泪不自觉自眼角滚落,浸湿了鬓角的发丝。
千提在后面追着,呼吸也逐渐沉重,身子好像被灌了铅,每一步都迈得如此艰难。小五逐渐跑远,身影消散在眼前,她呆楞着停在原地,突然好像反应过来什么,猛地转身,身后早已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咚咚咚”,好像是谁在敲门。千提喉咙干涩,张嘴想呼喊,却只能发出几声微弱的呢喃。
敲门声逐渐急促,很快转为“砰砰”的砸门声。
耳畔嗡嗡作响,千提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好似被针线缝住了一般,任她怎么挣扎都睁不开,只能无力地蜷缩在床上,任由黑暗将她吞没。
迷迷糊糊中一双手探上了她的额头,冰凉的触感将她身上的痛苦驱散了些。
她睁不开眼睛,发不出声音,连意识也变得模糊了,只记得许多年前,她生病的时候,乳娘也是这般轻轻摸她的头,告诉她喝了药就能好起来。
可她已经好久不曾见过乳娘了。
父皇说的没错,受惠于民,便泽慧于民,她是一国公主,自出生起,便注定了是要和亲的。嫁给谁,从来都由不得她选择。
可她如今伤了国师,又能怎么办……
眼泪再度自眼角落下,她下意识吸了下鼻子,将那双手紧紧抱在怀中。淡淡的檀香萦绕在鼻尖,那双手的主人明显一愣,随后将手抽离,转身离开。
千提唇角动了动,想出声挽留,却虚弱地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由他走远,将她一人丢在无尽的黑暗中。
寒意将她包围,她吸了吸鼻子,身体蜷缩成一团,迷迷糊糊地再度睡去。
不止过了多久,房门再度被推开,有人进来为她把脉又离开。不知是谁在她身旁站定,将她浑身上下的衣服扒了个干净,动作轻柔,鼻尖盈满兰香,应当是为姑娘。
被热水打湿的方巾轻轻在她身上擦过,那姑娘帮她换上衣裳,又出去,四周再度陷入一片死寂,连楼下酒客的碗筷碰撞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吱——”
又是一阵推门声响过,淡淡的檀香重新萦在鼻尖,千提隐约恢复了些力气,双眼半睁半闭着终于挣扎着张开,试探性叫他的名字:“阿初……”
话说出口,她才发现声音有些沙哑。
“我在。”封易初取过板凳在她床前坐下,轻轻将她扶起来些,又以枕头垫在她脑后,让她不至于被呛着。
修长如玉的手指执着汤勺,他缓缓搅动着碗中乌黑的药汁。袅袅升腾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面容,更添几分朦胧的出尘,“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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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提依偎在锦衾间,一张脸依旧惨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含住汤匙的刹那,药汁就势灌入口中,苦涩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舌根,又顺着喉咙一路向下。
她被苦得皱眉,却依旧乖巧配合着,待碗中的药见了低,才嗫嚅开口:“我以为你要丢下我了……”
只许她一声不吭将他丢下三年,却不许他离开一刻吗?
封易初觉着有些好笑,本想出言嘲讽,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到底没将那些话说出口,只扶着她重新躺好,起身前为她掖好被角:“你好生休息,我先出去了。”
“阿初,”千提声音小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垂下头去,任空气停滞片刻,才道:“我在京都,只认识你。”
封易初停住脚步,微微侧目,烛光勾勒出他精致的侧脸,寒星般的双眸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公主日后还会认识更多人。”
语毕,未等千提回应,他又转过身去,袍袖轻摆,似流云划过天际,不曾想过停留半分。
“阿初!”千提在身后叫住他,虚弱中带着些许急切:“你能不能……帮我弄点东西来?”
“什么东西?”
“迷药。”千提呆楞着看着封易初的背影,怕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开口解释:“就是话本子里写的那种,往人面前一洒,人闻了马上就晕过去的那种迷药。”
话刚说完,封易初身形一滞,恰似时间凝固。
少顷,他缓缓回身,朝千提走来。
冰雕玉琢的面容在烛光勾勒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宛如月华倾洒。他在千提床前蹲下,修长如玉的手带着几分迟疑,缓缓伸向她的额头。
千提孱弱地偏过头,试图躲开,他的手却先一步触上她的额头,冰冰凉凉的,仿若开春时刚化开的雪水。她张了张嘴,试图辩解:
“我没烧坏脑子,我说的是认真的。”
见封易初双唇紧抿,一副“我不相信”的样子,她吸了吸鼻子,挤出两滴眼泪,烧得滚烫的手轻轻拽住他的衣袖:“阿初……你帮帮我,好不好?”
封易兀自将衣袖从千提手中抽开,沉默许久,实在无法理解千提的脑回路,才道:“你平日里能不能少看些话本子?”
“有问题吗?”千提眨了眨眼睛,双颊烧得酡红,眼底也蒙上一层氤氲的雾气。
封易初微微一怔,无奈地闭上双眸。他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原本清冷如双的眸中多了几分无奈:“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我想回一趟国师府……”千提虚弱开口。
目光缓缓上移,对上封易初错愕的眸子,剩下半句话停在喉口。
他们到底不是一路人,若是他知道自己是要回去杀国师的,还会帮她吗?
千提抿了抿唇,将原本要说的话藏在心底,改口道:“以国师睚眦必报的性子,我逃了婚,让他颜面尽失,那狗贼定要报复于我!”
封易初咂了咂舌,脸色有些难看:“所以?”
7. 妖道
千提一只手无意识地揪住被褥,道:“景秋已经出事了,我要回国师府将球球救回来。”
“球球?”封易初闻声挑眉,目光微凝。
“球球是我从姜国带来的那只食铁兽。”千提开口解释。三年前她从京都回姜国时,正巧在路上捡到了一只幼年食铁兽,便带回衔玉宫养了起来。
几月前从姜国出发来和亲,母后恐她受了委屈,本想让她多带些宫女过来,但千提觉得自己远嫁他国已然够凄惨了,不愿平白连累他人,便都拒绝了。最后只带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景秋和那只食铁兽过来,却不曾想,竟遇到了这等事,连景秋也……
她吸了吸鼻子,搭在床沿的手蜷缩着,道:“国师那狗贼若是存心报复,将气撒在球球身上,将它炖了煲汤喝可怎么办?”
“他不会——”封易初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你又不是国师,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千提偏过头去,一闭上眼睛,今日房中发生的事又再度浮现眼前,满地的鲜血让她手不住颤抖。
她撅了撅嘴,会想起曾在话本子上看过的桥段,道:“像他那种妖道,没准私下里还要偷偷吃小孩呢,用童男童女祭祀之类的事,指定没少干!”
“嘶——”封易初以手掩面,纤长的睫毛在灯光中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他是国师不错,对周易八卦之术也确实有所涉略,但主要还是负责军事方面研制火药的,必要时才兼管一些祭祀祈福之事,怎么到她那就成吃小孩的妖道了?
千提不曾察觉他的异样,紧攥被褥的手指微微泛白,恨恨道:“我就说那些皇子病得蹊跷,指不定也是那狗贼搞的鬼!呸!禽兽不如!”
“……”封易初唇畔泛起一抹极淡的苦笑,等她骂够了,才道:“食铁兽是上古时代蚩尤的坐骑,连铜铁都能啃食,你倒不必过于担心。再者,你现在这般模样,就算去了也做不了什么吧?”
“不过是些小病小痛,我身体向来很好,不碍事的!”千提掀开被子要从床上下来,脚接触到地面的一瞬却出奇地疼。
她龇着牙折腾半天,愣是连鞋都没穿上,将白袜一扯,才发现脚已经肿得不成人样了。
“不要逞强。”封易初将她扶回床上躺好,无奈之色爬上眉梢:“你若实在放心不下,待将身子养好,我带你回国师府将那食铁兽带出来便是。”
“当真?”千提缩在被窝里,见他点头,又道:“那你能寻来那种迷药吗?若是只有我们二人,就算是夜里,要硬闯国师府颇有难度,搞不好还要丢了小命。”
封易初微微一怔,没想到她还惦记着那话本中杜撰的迷药,沉默片刻,才道:“能。”
索性寻袋面粉糊弄过去,反正国师府是他的地盘,带只食铁兽出来罢了,又不是要他的命,让侍卫家丁们陪她做做戏算了。
“我就知道阿初无所不能。”千提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想从床上爬起来道谢,奈何脑袋刚抬起来,连身子都来不及动弹,一双修长的手隔着被褥按上了她的肩头。
“身子不适便好好休息,不要乱动。”
头依旧昏昏沉沉的,浑身发酸,难受得很。千提微微侧目,目光落在窗外在月影中招摇的树枝上,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已经全黑了。
她张了张嘴,声音依旧有些虚弱:“你能帮我取些纸墨过来吗?我想写些东西。”
封易初便起身出去。
房内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响,连下午时分酒客的杯盏碰撞声也没有了。
她不知躺了多久,好像才一会儿,又好像过了很久,房门再度被推开,封易初将矮桌放在床上架好,铺上宣纸。
几点清水落于砚中,他站在她身侧,微微躬身,修长的手指执起墨锭,于砚台中打圈研磨。绣口银丝仿若云雾缭绕,几缕碎发自发冠中滑落,又被他动作牵动着,轻轻划过她的脸颊。
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在这夜中格外清晰。千提抬眸,偷偷朝他望去。烛光摇曳着映在他脸上,轮廓愈发俊逸。
他似乎有所察觉,微微侧目,眸光与她交汇。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四目相对间,往日清冷若霜的眼眸中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千提的脸愈发滚烫。
或许是那张脸太过出尘,她甚至不敢呼吸,仿佛动作稍重了些,便要惊扰了这般美好。
“殿下,可蘸墨了。”封易初搁下墨块,后退一步,眼神恢复以往的疏离。“这是要做什么?”
千提下半身还盖着被子,仍有些乏力的手指捏起毛笔,刚蘸了墨,笔尖尚未触及纸面。听到这句话,她手一顿,道:“我试试能不能将那狗贼家里的宅园图画出来。”
她一口一个“狗贼”倒是叫得顺口。
封易初微微一怔:“公主竟还有这等本事。”
“那是自然,我的衔云宫可比那国师府大多了。”千提眼珠在眼眶中转动两下,试图在脑海中仔细回忆今日走过的路,从下轿进国师府,被人拥着进新房,到后来被他抱着离开国师府。
她自小喜欢到处走动,不过三四岁的年纪,便已经常独自跨过半个皇宫去找皇兄皇姐玩。稍大些年纪,便试着出宫去,再后来跟着商队偷偷离开姜国,去了京都游玩,也不曾迷路过。
许多路她走一遍就记住了,稍复杂些的,多走两遍也熟悉了。今日逃婚时走得是有些慌张,许多路都不曾看清,但若是再仔细回想一番,要将走过的路画出来,应当也不难。
笔尖落在纸页上,留下几点墨迹,她听他冷笑了一声。
“能养二十房面首,公主的衔云宫自然不小。”声音冷硬,带着几分恼意。
自小到大,除却父皇母后,从没人敢这么与她说话。
“我养面首怎么了?”千提素来脾气好,但今日几次三番被他这般没好气地嘲讽,终于忍不下去了,抬眸狠狠瞪了他一眼,道:
“男人一妻多妾便可,我不过多交几个朋友,怎么招惹你了?”
“朋友?”封易初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三年前才认识几天她便对他动手动脚,今日刚见面甚至连人都没看清就亲上来。如今莫不是想告诉他,她在宫里养了二十余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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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就只是干看着陪她玩过家家的?
朋友?怕不是亲过嘴的好朋友。
她倒还心安理得上了?
早知如此,那日在大殿上,就不该看她可怜将这婚事应下!大婚当日明目张胆逃婚不说,竟还惦记着那些面首!他是不是还应该谢谢她没挺着个肚子嫁进来让他一步当爹?
他背过身去,藏在袖中的手攥得咯咯作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千提在身后小声嘟囔:
“奇怪……我记错了吗?怎么一开始你带我走的这段路好像是在兜圈子?”
这话好似一滴水落在湖面,在他心底泛起层层涟漪的同时将那些怒意全部荡漾着驱散。
封易初抿了抿唇,忽然有些心虚,转身不由分说将床上的矮桌连带着上面的纸一并搬走,连千提手中的毛笔也一并夺了去。
“脑子都烧糊涂了,别想了。”他长呼出一口气,见千提不死心地还想将东西拿回来,将话锋一转,道:“你好生休息,明日我带你换个住处。”
千提停下动作歪头看他,受伤还沾着几点于他抢夺毛笔时留下的墨渍:“在这住着不好吗?为何要换?”
封易初眉峰一挑,笑道:“进来时太匆忙,没问清楚,方才你昏睡不醒,我才知,这客栈竟是国师的私业,人多嘴杂的,难免不会有人将你认出来,已另寻了一处宅子,只是封某如今穷困潦倒,新住处简陋,各方面自然比不得客栈。当然,公主若实在不想搬,便……”
“搬搬搬!我搬!”千提声音有些发颤。水葱样的手指掀开被子,她匆匆穿上一只鞋,另一只因脚过于肿胀而穿不上,只能拎在手中:“现在就走!”
身子依旧难受得很,她却顾不上这些,瘸着只脚一蹦一跳地往外走,只盼着不要让那糟老头抓回去。
行至门口,她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又一蹦一跳地到了窗边,探头往大街上瞧,似乎是在纠结走正门还是跳窗。
封易初看出她的想法,微微勾唇,道:“从这跳下去好,腿摔断了便不用逃了,半生躺平,乐得自在。”
话语中夹杂的嘲讽意味将千提的想法遏止。
她将头缩回来,手撑着下巴思索一番,最后抬眸,目光落在封易初身上:“阿初……”
“自己走。”封易初偏头避开她的视线。
刚刚她一口一个“狗贼”将他骂得体无完肤,他又怎能这般遂了她的意?
“又不是我要逃婚,我帮你出来给你寻住处已是仁至义尽,自己走。”他倚着门框站着,眼尾微微上挑,没好气道。
若是她说话好听些,不骂那么难听的话,他倒可以考虑考虑……
奈何千提刚才也被他气得不行,如今听了他这般语气,偏不愿求他,只蹦蹦跳跳地上前抓住他的衣袖,一反常态道:
“你不帮我,我没走两步就要被国师那狗贼抓回去。到时候他们若是他们问起来,我便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奸夫!”
她轻哼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些许威胁的意味:“你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国师那狗贼心眼小得很,要是知道你是奸夫,定不会饶你!”
8. 娶我
封易初觉着有些好笑,原本平静的眼眸也泛起一层别样的波澜。
他几时成奸夫了?
垂眸,眼前少女紧紧扯着他的衣袖,被烧得还有些发红的脸上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仿佛抓住了他什么天大的把柄:
“反正你人我亲都亲了,那日在国师府有那么多人瞧见,你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声音还带着几分病弱的沙哑。
封易初长舒一口气,终是有些不忍,妥协地蹲下身去,背对着她道:“上来吧。”
到底是他应下了这门婚事,虽说她逃了婚,二人还未拜堂,却也是一字一句写在了婚书上的,断然没有让她真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的道理。
千提轻手轻脚地从身后环住他的脖颈,脸上带着抹坏事终于得逞的笑,不曾注意到他不知不觉间染上绯色的耳尖。
封易初缓缓起身,脚尖点地,背着她自窗户跃出,稳稳落在大街上。动作轻而缓,不曾将她惊动分毫。
路旁酒肆依旧喧闹,丝竹管弦声与杯盏碰撞声穿过夜幕传至身侧。千提双手交叠于封易初胸前,抬眸间,少年被烛火勾勒得微微发光的精致轮廓映入眼帘。
“阿初……”她忍不住叫他的名字。
他闻声侧眸,微垂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眉眼于灯光下染上一层温柔的暖黄色。
“在。”
只此一字,是与三年前完全一致的答案。
光晕在青石板路上洇染,三年前,他也曾这般背过她。
彼时姜国皇室内部发生动乱,北部外敌趁机发兵侵扰。谕令远跨千里传到她手中,一字一句,皆是要让她去和亲的意思。
那天她在酒馆中独自买醉,烈酒入喉,她呛得直咳嗽,头晕目眩间,几名酒客将她围在其中。
这般气氛让她觉着颇为不适,她摇摇晃晃地起身想要离开,却被几双大手用力拉回。
关键时刻,一向将她拒于千里之外的他于月色中向她奔来,只一个眼神,便将那些酒客吓得逃窜离开。
彼时她双颊酡红如染,无力伏在他身上,而他背着她穿过十里长街,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泪水朦胧了视线,打湿他背上一小片衣料,光影绰绰间,他将她背回客栈,又从掌柜那要了醒酒汤给她喂下。
临走之际,她抓住了他的手。
“阿初,娶我。”
在他愣神的功夫,她踮起脚尖,借着酒意吻上他的脸颊。
倘若那刻他说一个“好”字,她便可以不顾一切随他而去。
可他轻轻挣开了她的手。
“孟姑娘,你喝醉了。”
只一句话,便断了她所有念想。
脑袋稳稳作响,后来他又说了什么,她都听不清了,他是如何离开的,她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晚她在窗前迷迷糊糊地坐了一夜,鸡鸣三声时,她麻木地走进了景秋的房里。
“我想好了,”她轻轻笑了笑,那些曾经荒唐的念头被一并抛之脑后:“回姜国吧,我同意和亲了。”
“吱呀”,半掩的院门被封易初轻轻推开,声音将千提从回忆拉到现实。
她歪着脑袋,半边脸轻轻贴着他的背,眼睛在眼眶中转动着,细细打量着这个院落。
院内地面平整,却无砖石铺就,仅为夯实的泥土。月色倾洒中,几缕秋风穿过略显残破的院墙吹进,吹得角落几株雏菊在风中轻轻摇曳。
一口老井静坐一隅,老井前方,三间茅屋错落,由茅草层层叠叠铺就而成的屋顶仿佛被风一吹便要倒塌。
方才阿初说这处有些简陋,比不得客栈,千提便在心中做好了准备。可真被他背着进了这院子,千提才真正理解“简陋”二字的含义。
这何止是简陋?几乎可以用“残破”二字来形容了吧?
指腹轻轻触及他的衣领,想起白日里他穿的那件已经破了洞的衣服,千提一瞬间觉得有些心疼。
丞相府没落之后,他就一直住在这种地方吗?
房门被轻轻推开,月光被厚重的窗纸阻隔在外,仅能借着微弱的光线在黑暗中看到一些绰约的轮廓。
封易初将千提放在床上,起身点灯。
火折子在夜中发出的光芒照亮了他美若谪仙的脸庞,油灯被点亮,暖黄的光芒在泥墙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光影绰绰中,封易初微微回眸,目光落在千提的脸上时,身形微微停滞。
“怎么哭了?”他俯下身,下意识抬手,想擦干她脸上的眼泪,手指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前一刻停住。
他似乎觉着这动作有些过于暧昧,如梦初醒般缩手,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她。
千提抬手接过手帕,拭去脸上泪痕。攥着手帕的手微微收紧,她仰头看他,眼中还泛着盈盈的泪光。
三年前姜国与北敌谈和失败,和亲之事作废,大战持续数月,最后姜国扫清内乱,凭借易守难攻的地势击退敌军。
她没嫁去那等僻凉之地,却也躲不了去和亲的命运,如今被指给国师,竟不知是福是祸。
见千提不说话,封易初也不多做询问,只微微叹了口气,单膝跪地,帮她脱下袜子,又从袖中取出药油一点一点抹在她肿胀的脚上。动作极轻,不曾将她弄疼分毫。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千提抬眸凝视他良久,到底没将心中真实想法说出口。
就算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倘若那天晚上喝醉酒被坏人欺负的是个寻常女子,倘若今日在国师府被守卫追着跳水自缢的是个普通姑娘,他也会毫不犹豫出手相助。
他对她所有的好,不是因为她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
千提吸了吸鼻子,道:“我只是想景秋了。”
“景秋?就是三年前与你一同来京都那个?”封易初给她涂药的手一顿,倒是想起来,国公受伤倒地时,旁边确实还有个侍女。
那姑娘倒在血泊中,因失血过多而变得奄奄一息,连呼吸脉搏都极其微弱,不仔细探根本探不出来。想来千提是以为她死了才不得已将她丢下,否则凭她的性子,不论如何也要将人带走的。
“是。”千提攥着手帕的手微微发抖。一张口,眼泪又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她哽咽着,声音也有些发颤:“到底是我害了她,也不知道国师那狗贼会不会对她鞭尸……”
“?”封易初张了张嘴,深邃如渊的眸子在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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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闪烁着几分不明的深意。他微微抬眸,眼尾处似是染上一抹极淡的温柔,可转眼间,又被清冷的雾气所掩盖:
“我倒是听说,那位为公主陪嫁的侍女并未死,如今在国师府中好好躺着呢。”
“那狗贼有这好心?!”千提本就烧得通红的脸颊因生气而更加涨红,音调不自觉拔高:
“我走时分明探过,景秋已没了鼻息。那狗贼分明是故意将假消息传出,想引我回去!呸!老奸巨猾!”
她一口一个“狗贼”骂得激动,全然不曾注意到封易初愈发难看的脸色。
骂着骂着,她声音又小了许多。
倘若是真的呢……倘若景秋真的没死呢?
千提攥着手帕的手微微泛白。
八岁那年冬天,母后病重,她随乳娘去宫外寺庙祈福。彼时景秋与她一般大,只着一件单衣跪在路口,旁边躺着位重病的少年,正是她哥哥。
千提心中不忍,想将两人捡回宫中。乳娘的视线停在少年身上好一会儿,似乎有些犯难:“公主,将个男子带回……怕是有些不妥……”
千提已上前将景秋从地上扶起来了,听见这话,不曾深思,只道:“有什么不妥的?皇姐宫里不是养了许多面首吗?大不了让他当我的面首就是,我又不是养不起。”
于是她有了她的第一个面首,虽然没过两月,他还是病死了。临死前,少年将景秋托付给她,此后十年间,景秋不曾离开她一天。
如果她真的没死呢?
千提擦了擦眼泪,心中有些动容。
“反正本也打算回国师府的,借此一探究竟吧。”若是那狗东西连死人都要利用,她定要打爆他的狗头。
千提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窗外,却只看到一层微微发黄的窗纸,像一块大大的烧饼糊在上面,将月色挡得严严实实。
烧饼……
千提摸摸肚子,突然觉着有些饿。
往常都是有宫女准时为她备好菜肴的,就算是偷跑出宫玩的时候,景秋也会及时安排好一切,不会让她饿肚子。
今日成亲,她被迫起了个大早,因着这边礼仪,什么都不曾吃过。本指望着趁国师不在的时候偷偷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却发生了那样的事。好不容易逃出国师府,却又发了烧,浑浑噩噩地睡到月上中天。
一整天下来,除却在婚房中匆匆忙忙咽下的几口烧鸡外,她再没吃过别的东西。
“阿初……”饥饿在一瞬间泛滥成灾。千提掌心轻轻揉着早已饿扁的肚皮,对上封易初那张被她骂得面色极为难看的脸庞,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试探性问:
“你……你饿吗?”
“不饿。”琥珀色的药酒在掌心揉开,封易初轻轻握住她的脚踝,指腹发力为她伤处按摩,连头都不抬。
他倒是被她骂饱了,如今一点食欲都没有。
千提抿了抿唇,不死心道:“我看你也忙了一天了,真不用吃些东西吗?”
“不用。”手指顺着脚踝缓缓向上,时而轻揉痛点,时而顺着经络推按,力度由轻至重,再巧妙回落。额前碎发悄然滑落,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抬眸,正对上千提可怜兮兮的眼神:
“你饿了?”
9. 龌龊
千提揉了揉肚子,点头如捣蒜。清澈的眸子在烛火中荡漾着盈盈水波,给人一种下一刻就要委屈得落泪的错觉。
“方才在客栈怎么不说?这么晚了我上哪给你找东西吃?”封易初皱了皱眉,再不发一言,将药油收入袖中便出门而去,自始至终脸色阴沉得可怕。
房门被他带上,院门“吱呀”打开的声音传入千提耳中。四周归于平静,唯有油灯燃烧发出的细微声响与千提的呼吸声在夜中交相呼应。
他是生气了吗?
千提垂下头去,想下床去追他,脚又实在疼得厉害,头也昏昏沉沉的还没完全恢复,纠结再三,终是躺回了床上。
索性睡一觉吧,睡着了便不饿了。
她裹紧了被子,闭上眼睛,将身子蜷缩成一团。
也不知这被子是什么制的,外面摸着粗糙得很,盖着却异常暖和。她被闷出一身汗,翻身透气时,院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再度传入耳中。
千提双手撑着身子从床上爬坐起来,目光直直与他的相撞。
封易初手指探入袖间,取出一盒糕点放在千提身边:“你先吃些垫垫肚子。”
言罢,他再度转身离开。
千提坐直身子,打开盒盖。馥郁香甜的滋味扑面而来,她迫不及待地拈起糕点往唇边送。
门外,菜刀与案板相接声有节奏地传来,“刺啦”一声,似热油碰上食材瞬间爆发出的热烈声响。没一会儿,便有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原来是去做饭了。
千提揉了揉肚子,眼眶微红。
若是国师有他一半好,她哪里还用得着逃婚?
这个荒唐的想法冒出来,连千提自己都被气笑了。
“狗贼国师!臭不要脸!”她用力锤着被子,忍不住骂了一句。
端着菜走到门口的封易初身形一僵。
她发现自己的身份了?不,应当没有。他不过回府拿了些点心与食材,她下不了床,应当发现不了。
可他又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天底下这么多人,她偏偏逮着他一个人骂?
他在门口停了许久,依旧想不出自己怎么惹她了。眼见着饭菜都要凉了,只能抬手推门,将菜放在桌上,又转身去搬下一道菜。
最后一道菜端上来时,千提已自觉从床上爬起来,一蹦一跳地到桌前坐好。
饭菜摆满了一桌,竟都是她爱吃的,其中有两道还是姜国那边才有的特色菜品。千提心中一阵感动,夹起一筷子青菜放入口中。
入口的瞬间,熟悉的味道在舌尖绽放,那是独属于姜国的味道。
曾经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竟学会了做菜,丞相府没落后,他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究竟是如何过来的?
这样一顿饭,怕不是他好几天的口粮了。
千提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之色,将饭碗往封易初旁边推了推,从凳子上下来,一步一步跳到他身旁坐下,又往他那边挪了挪。
“阿初你也吃。”她夹了些菜放入他碗中。
封易吹眸,眼底泛起些许涟漪,一贯如霜雪般清冷的面容上浮现些许波澜,但只片刻,那抹波澜又被鄙夷取代。
她平日也这般给别的男人夹菜吗?真是不知半点分寸!
他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三年前她便这般不知礼数,借酒醉对他行逾矩之事,终生大事张口就来。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第二日去寻她,她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封信都不曾留下。
这般随意将人感情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他竟还寻了她三年!
封易初越想越气,端着碗往旁边挪了些,拉远了与千提的距离。
千提以为他怕挤着自己,又往他身边挪了挪,夹了好些菜放入他碗中,这才自顾自吃起来。
饭菜的汤汁在口中蔓延,千提也是好久不曾吃到这般熟悉的味道了,才吃了几口,又忍不住道:
“都怪国师那狗贼!说什么要斋戒,我从姜国到这后,成天吃些清淡的,肚子里半点油水都没有,还要学这边的礼数,都要饿晕过去了!”
封易初皱了皱眉,难得地夹菜塞到千提碗中,试图堵住她的嘴:“食不言,寝不语。”
“哦……”千提扒拉着碗中饭菜,再不说话。
不知是因为斋戒了太久,还是因为今日实在饿,这一顿饭她吃得格外香,没一会儿碗便见底了。她揉了揉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地从凳子上下来,准备跳回床上去。
没跳几步,一只手突然环上她的腰际。身子一轻,他将她揽腰抱起。
“食毕即动,恐公主肠胃不适。”
背部触及床板,她被他放在床上,还未来得及翻身,又被被子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
饭菜本就热,千提吃出了一身薄汗,本想掀开被子透透气,奈何被封易初两眼盯着,只能乖乖缩在被窝里,放弃了这一想法。
暖哄哄的气氛将她整个包围,不知是不是药起了作用,身子也没有方才那般难受,吃饱喝足后困意袭来,她躺在床上,眼皮不知不觉间又变得沉重。
碗筷碰撞声在耳边响起,封易初收拾了碗筷下去,没一会儿又进屋来,将油灯内的火苗熄灭。
“阿初……”感受到光亮消失,千提奋力抬起眼睛,只看见他在黑暗中颀长的轮廓。
“公主歇息罢,我就在隔壁,有事唤我即可。”
声音温和,如安神剂般,抚平了千提心中些许不安。她翻了个身,裹紧了身上的被子,迷迷糊糊地睡去。
梦里华烛摇曳,柔和的光在雕花妆台上跳跃,景秋在她身后为她挽发。玉簪没入发间,她顾盼欣赏,镜子却突然如水面般泛起涟漪。
一只布满皱纹的手从镜中伸出,牢牢钳住她的手腕,将她往镜中拉去。
剧痛从手部传来,她吓得发抖,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景秋的手,试图挣脱镜中老手的束缚。
苍老的面庞于镜中浮现,身形佝偻的老头从镜子中挤出,贪婪而浑浊的双眼盯得她头皮发麻。
千提拔下头顶发簪狠狠刺向他的手背,伴着老头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镜子刹那破碎,碎片飞溅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了她背上。她身子僵硬地转头,正看见景秋躺在地上,浑身是血。
“景秋!”
千提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密密麻麻的汗珠布满额头,发丝被汗水浸湿,黏腻地贴在脸颊上,显得有些狼狈。
“怎么了?”房门缓缓推开,封易初快步朝她走来,甚至连灯都来不及点:“做噩梦了?”
“阿初!”恐惧与委屈在这一刻决堤,“哇”的一声,千提整个人扑进他怀中。肩膀剧烈松动着,她双手紧紧揪着易初的衣衫,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浸湿了封易初胸前的衣裳。他稳稳站定,伸出双臂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怀中。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都是梦,作不得真。”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低沉且温柔。下巴不经意抵在她的头顶,驱散了她心中的不安。
千提抽泣声逐渐减弱,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我方才……梦见景秋了……”
封易初稍稍一怔,知她还以为自己害死了景秋,目光于黑夜中闪现出一抹疼惜之色。他缓缓松开怀抱,将一旁油灯点燃。
微弱的火苗将屋子照亮,封易初微微低头,轻轻擦去她脸上残留的泪花,手指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触碰时间最娇弱的花瓣。
“她没事。”封易初单膝跪地,与千提平视。温柔的眉眼与平日冷淡疏离的模样判若两人:“你若不信,算一卦?”
千提止住哭泣,通红的眼中被诧异覆盖。
三年前她第一回见他的时候,他便在街头摆摊算卦。听说是与他那丞相父亲闹了矛盾,不得已出来赚些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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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总缠着他,甚至一掷千金请他算姻缘,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于门外,时间久了,她依旧每日翻丞相府的墙去寻他,却不再提算卦这事。
如今她不提这事,他竟要主动算吗?
千提吸了吸鼻子,通红的脸蛋上,两道泪痕在烛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怎么算?准吗?”
“准。”封易初将手探入袖中,一番摸索,又伸出。手掌摊开,三枚铜钱静静躺在他手心,于跳跃的烛火映照中泛出幽冷的光。
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他抿唇轻笑,清冷的眉眼在此刻变得温和:“你心中想着你想求的事,将这三枚铜钱抛掷六次,我为你解卦。”
千提眨了眨眼睛,眼尾还挂着一滴将落未落的眼泪。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手指触碰到铜钱的瞬间,指腹轻轻擦过他的手心。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中升腾而起,千提愣了愣,手指微微收紧,指尖在他手心微微划过,铜钱已落入她的掌心。
“丢六次?”
她歪了歪脑袋,封易初微笑回应。
手腕轻轻一扬,三枚铜钱飞向空中,又迅速回旋,相继落在千提身前的被子上。
封易初微微低头,伸出手指正要清点铜钱的朝向,千提却突然伸出一手将他按住,另一只手迅速钻入他手心,将铜钱夺回。
“我突然想起来,这铜钱落下来是何卦象,又是什么结果,好像都是你一人说了算。若你仗着我不懂这些,故意编造些说辞糊弄我怎么办?”她皱了皱眉,哭得通红的眼中闪过几分怀疑的意味。
她还是不太相信自己会因为发热而将路记混。三年前她百般纠缠,他都不肯为她算一卦,如今却这么主动,定有猫腻。
“呵……”封易初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清润的尾音微微上扬,似用遥远云端飘来,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公主如今倒是聪明了许多。”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素白的手再度探入袖中,手指摸索片刻,轻轻握住一物,缓缓抽出。
一个古旧的竹卦筒被他紧紧握在手中,深褐色的外壁透着温润的光泽,其上纹理细密清晰,宛若一副被时间晕染的古画,暗含几分别样的韵味。
微微敞开的筒口,几只竹签露出头来。竹签泛黄,边缘磨损,显然被频繁使用。签子随着他的动作在筒中轻轻晃动,发出“簌簌”的声响,隐约能看见上面以黑色墨笔书写的文字。
“公主若是信不过在下,自己摇便是。这法子虽没抛铜钱算得精细,但若心诚,也是能测出个大概的。”
“这个我知道,我先前去观上,也是曾见过类似的。”千提将铜钱放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接过竹筒。手腕轻轻晃动,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着景秋的安危。
竹筒轻轻晃动,“簌簌”声中,一枚竹签自筒中跃出,落在被子上。
感受到这细微的变化,千提停下手中的动作,却不敢睁开眼睛,只用手指在被上摸索找寻。少顷,清凉而生硬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她将那枚竹签紧紧攥在手中。
“阿初……是好的吗?”手心沁出了冷汗,心也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嗯。”
听见他的答复,千提才稍稍松了口气。双唇紧紧抿成一条薄现,纤长的睫毛在烛火中微微颤动,她缓缓睁开了双眸。
「化险为夷」
“太好了!景秋没事!景秋没事!”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千提激动得将他抱住。脸庞贴在他胸口,感受到他慌乱的心跳,她才终于意识到这动作有些不妥,双手将他放开。
“真的没事,看来你说的是真的!太好了!太好了……”一滴眼泪凝在眼角,在黑夜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这次却不是因伤心而落下。
笑容自唇角蔓延开来,尚未蔓延至眼底,她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原本微微上扬的嘴角霎时僵住:“你说,国师那狗贼不杀我的景秋,反找人医治她,莫不是对她生了什么龌龊心思?”
10. 狂喜
“你自己心思不纯,成天将别人想得这么龌龊?”封易初眼中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周身的空气都仿佛被抽离了温度,在这寂寥的夜色中变得冰冷刺骨。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他偏过头去,原本还带着几分温柔之意的双眸笼上一层薄薄的寒雾,只剩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什么叫我将别人想得这么龌龊?国师他是什么好东西吗?”千提没好气道。说这话的时候,白日里那张带着酒气的苍老面庞仿佛又浮现在眼前,直将她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握着竹筒的手忍不住哆嗦一下,筒中竹签相互碰撞,簌簌作响。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事。
目光缓缓下移,最终落在手中签筒上,千提抿了抿唇,握着竹筒的手再度动作起来,簌簌生在夜中格外刺耳。
封易初闻声回眸,嘴唇翕动:“你这又是做什么?”
“算姻缘。”
话音未落,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以极快的速度朝她袭来,千提试图转身躲开他的动作,却依旧被他抓住了筒身。
“孟、千、提——”攥着签筒的手微微泛白,封易初自牙缝间挤出几个字,往日古潭般毫无波澜的眼眸中闪过几分愠怒与慌乱:“松手。”
“我不要!”千提两手死死抓住竹筒,使劲了浑身力气将它往怀里扯:“从前你便不愿给我算!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我自己摇还不行吗?这也不肯那也不肯的,当真小气!我那些个面首没一个像你这样的!”
这话似乎是激怒了他,封易初手上的力度明显大了几分,千提本就与他争得两手发酸,着实不曾料到这一下,眼见着签筒就要被他夺过去,身子努力后仰以加大力度,试图将东西抢回来。
争夺中,一枚竹签自筒中跃出,轻轻落在了被褥上。
千提眼中闪过一丝好奇的光亮,想要将那枚签子捡起来,封易初却已先她一步将手松开,往那枚竹签探去。
手上与她抢夺的力道瞬间消失,千提有些重心不稳,整个人朝后栽去。脑袋磕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溢出眼眶也顾不上喊疼,只盼着快些坐起身去看看那竹签上写着什么。
但好像一切都来不及了。
方才她往后倒的一瞬间,筒身倾斜,竹筒也在一瞬间自筒中倒出,全部落在了被子上。
“啊……”千提瞪大了眼睛,双手在竹签中扒拉着,手心和虎口处洁白的肌肤也因刚才的争夺而微微泛红。
几缕碎发轻轻落在脸侧,她垂着脑袋,下唇毫无血色:“找不到了……真的找不到了……”
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这种事情,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徒然泄漏天机,对你没有半点好处。”封易初将竹签拾回筒中,声音又恢复往日清冷疏离的态度。
“你懂什么……”泪水夺眶而出,一颗一颗自脸颊落下,洇湿了被褥。
哪怕那个答案自她出生起便已经注定好了,她也想知道,她这一生,有没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可以不用和亲,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三年前她想知道,如今……知道了又如何呢?反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指不定还没逃出这京都,便被国师抓回去先给折磨死。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吧……
千提缓缓闭上眼睛,双手颤抖着,好半天,呼吸才平稳了些。
“是我冒昧了,不该这般任性冲动的。”
这个道理,她三年前就该明白的。
她睁开眼睛,擦干脸上泪水,低头捡起竹签一根根放入签筒。
直至最后一根竹签落入筒中,烛火的光芒在她脸上轻轻跳动着,她眨了眨眼睛,眼皮因整晚的哭泣而变得肿胀。
封易初将竹筒收入袖中,重新取出药油,目光落在她的头上:“疼吗?”
他伸手要去摸她头上的包,却被她轻轻躲开。
“我有些累了。”千提在床上躺下,背过身去,声音有些沙哑:“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不论如何,今天的事……谢谢。”
“千提……”封易初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什么。空气停滞片刻,他攥着瓷瓶的手收紧又松开,终是无奈地摇头,缓缓在千提床前蹲下:“你先睡,我帮你涂好药就走,起包了。”
说完这话,他停顿了片刻,见千提没有拒绝,这才打开药瓶,将药油均匀涂在指尖。
“可能有些疼,你忍一下。”他轻声叮嘱,左手轻轻撩起她的头发。轻滑的发丝自指缝划过,被他缓缓拢到一旁,几缕碎发俏皮地缠在指尖,他耐心揭开。
右手缓缓探向脑后,指尖方触及鼓起的包,千提身子忍不住微微一颤。感受到她这般变化,封易初手上的动作又轻上许多。
手指插.入发根,指腹在她皮肤上轻轻摩挲着,每一下都似带着羽毛轻挠。药油渗进发丝,凉意驱散疼痛,酥麻感传遍全身。
千提脸颊发红,心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她咬着下唇,缩在被褥中的左手紧紧揪住裙摆,想要躲开,又贪恋这份温暖,只能轻轻咬着右手指甲,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来,最后却连呼吸都变得有些紊乱了。
“还疼吗?”
他凑近询问,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千提浑身发烫,脸颊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慌忙摇头:“不疼了……”
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她紧捂双唇,不想让他察觉自己的异样,心中却舍不得让这片刻的温情结束,只盼着这动作久一点,再久一点……
可他只是轻轻松开了手,手指自发间抽离,指间药油在烛火中闪烁着几点诱人的光泽。
“公主好生休息,在下告辞了。”
“好……”千提抿了抿唇,只觉得心好像在一瞬间空了一块。
油灯被轻轻熄灭,房中最后一缕光亮淹没在夜幕中。黑暗里,他的脚步声在身后渐渐远去,越来越小,变得若有似无,直至彻底消失。
也对,她在想什么呢?他们……哪来的可能?
千提苦涩地笑了笑,只觉得眼睛酸酸的。
丝丝冰凉的感觉在头顶蔓延,好似还有几根手指在她发间轻轻摩挲,她闭上眼睛,试图不去想这件事,可越是这般,便越是忍不住去想,最后辗转反侧,竟怎么也睡不着。
与此同时,一轮冷月悄然爬上中天,银白的清辉倾洒而下。月色中,一节木桩卧于院中,少年静坐其上,身姿挺拔,宛若遗世独立的玉树。
衣角自然垂落,又被风吹着轻轻拂过身下草木,沾了满身露香。
白皙如玉的面庞在月色中泛着柔和的光晕,封易初微微垂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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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分明的手指间,是一根写着字的竹签。
[缘定三生]
握着竹签的手缓缓收紧,他自袖中摸出签筒,闭目轻晃。少顷,一支竹签自筒中跃出,轻轻落在地上。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徐徐睁开眼睛,俯身,拨开草丛,手指却在触及竹签的刹那顿住。
[一念之间]
他用二人生辰八字所算的结果与之对应,却与她摇出来的不同。
她方才求姻缘时,心中想的是他吗?亦或者……另有其人?
一念之间,指的是哪一念?
缘定三生,定的又是她与谁的三生?
封易初微微眯起眼睛,狭长的双眸宛若寒夜幽潭,清冷中透着让人难以捉摸的深邃。
难怪她费尽心思逃婚,连面都不曾见过便一口一个狗贼地辱骂于他,原是他无端介入其中,坏了她和别人的好事。
手指稍稍用力,伴着一声脆响,那枚写着“缘定三生”的竹签顷刻碎成两半。
“呵……”倒是他自讨没趣了。
他冷笑了一声,美若谪仙的面庞一半显于月光中,一半陷在夜幕里。
*
第二日千提是被一阵唢呐喧嚣声吵醒的。
阳光透过浑黄的窗纸射入屋内,暖洋洋的,正是睡觉的好时辰。
“好吵……”嘈杂的声音传入耳中,其中隐约还夹杂着凄厉的哭声。千提不悦地皱了皱眉,用被子蒙住脑袋,懒洋洋开口:“景秋……外面怎么了……景秋……”
她一连叫了好几声都不曾得到回应,撑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看见眼前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屋,才恍然想起,景秋已经不在身边了。
心中好像空了一块,眼泪凝在眼眶中,又被憋回。
“阿初!”她伸了个懒腰,声音湮没在无尽的喧嚣中,依旧没有得到半分回应。
他不在吗?
千提心下起疑,掀开被子。
许是昨日他给自己涂的药油起了作用,今日这脚倒是消肿了许多,踩在地上也没有昨日那般疼痛了。
她穿上鞋,随意将头发挽在耳后。推开房门的瞬间,一阵带着些许凉意的微风扑面而来,千提不禁打了个轻颤。眼前的院子,竟比昨夜看着还要简陋荒芜。
“阿初……你在吗?”昨夜他说自己住在隔壁,如今千提站在他放门口,拔高了音调呼唤,却依旧没有得到半个字的回应。
她轻轻抬手,欲敲响房门,指节触碰门扉,半掩的房门“吱呀”一声朝内敞开,屋中空无一人,封易初已经不在了。
“奇怪了……人呢?”千提暗自嘟囔着关上房门。
院外,唢呐声混杂着哭声缓缓逼近,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自墙外响起,又一点点变小。
千提搬了张凳子趴在墙头,只看见几条白色帷幔自眼前飘飞而过,着丧白色衣服的人群自街头走过。
漫天飘飞的纸钱中,乌木制成的棺材由几名杠夫抬着在前方缓缓移动,冷硬的光泽在晨光中闪烁,其上雕镂的往生花纹在这微明的天色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千提伏在墙头,手指紧扣着砖石,心下惶恐,身子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不能移动半分。
死人了吗?谁死了?
千提内心狂喜:莫不是国师那狗贼死了?!
11. 侍宠
待队伍远去,千提才终于回过神,目光扫向不远处的茶摊。
茶摊简陋,几张粗木桌椅随意摆放。摊上,一名身着灰袍的中年男子正与一名短衫后生正在饮茶,衣着质朴,不似恶人。
千提往脸上抹了一把墙灰,匆匆从墙上下来,推开院门。昨日受伤的脚因这番动作隐隐作痛,她也顾不得休整,径直朝摊前走去。
“二位客官,小女子有礼了。”她微微喘着气,向正在喝茶的二人福了福身,努力装作寻常人家的姑娘那般,轻声问询:“小女子初来此地,见方才那支送葬的队伍实在气派,不知二位可知这是哪家的丧事,又是何人去世了?”
着灰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正端着茶碗抿了一口,闻声抬眼打量了千提一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姑娘是外地人吧?昨儿个国师府发生那么大的事,你竟没听说过?”
听见“国师府”三个字,千提心头微微一颤,双手紧紧攥着裙角,手心沁出了一声冷汗,面上却努力保持着镇静:“小女子初来此地,有些水土不服,身子不适,几日不曾出过门,自然也不曾听说外面发生了什么。”
男人心中疑虑打消了些,他轻轻放下茶碗,右手捋了捋胡须,朝千提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昨日国师大婚,庄公他啊——被炸死了!”
“炸死了?”千提想起昨日在国师府凭空的那声巨响,不禁用嘴捂住了嘴巴:“怎的会这样?”
“对外说是醉酒误闯内宅,打翻烛台引燃了火药,但真相究竟如何,谁又说得准呢?”一旁年轻的后生冷笑一声,放下手中茶盏,侧眸望着那支丧事队伍离开的方向,道:
“瞧瞧,庄家那些个昨儿便开始哭闹,今儿一大早便入宫告到圣上面前去了,非说是国师蓄意谋杀,要治他的罪!”
“蓄意谋杀?”千提忍不住拔高了音调。意识到这举动有些不妥,她抿了抿唇,压低声音道:“国师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种事吧?”
“怎么不敢了?你是不知道,整个京都,论谁最大胆妄为,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后生摇了摇头,身子前倾,朝千提凑近了些,小声道:
“仗着圣上宠爱,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想当年,国师制出一款不用点火的火药,朝堂上下数名官员一致担心这炸药不稳定,极力反对啊!你猜怎么着?他竟直接从袖中掏出了两包炸药当场甩着玩!有些胆子小些的大臣当场便晕过去了,那之后便无人敢反对这事!”
“在殿上如此行径,陛下也不曾说过什么?”千提皱了皱眉。
“还能说什么?边境战事不断,若是没有国师,只怕那西边的铁骑不知何时便攻进来了!如今这事,别说庄家寻不到证据说是他干的,就算他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认了,陛下也动不得他……唉!”中年男子叹了口气,无奈摇头:“真是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也得有能骄的资本。”一道清朗而有朝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伴着一阵微微擦起的清风,千提几缕发丝飘动起来,有人轻轻落在了她身后。
千提似有所感,缓缓回头,眼前的少年约莫十六岁,却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一袭玄色劲装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挺拔矫健的身形,绣口领口处紧致的银线在日光中若隐若现,似暗夜星辰闪烁。
“孟姑娘,今日易初有事,托我照看你。”
少年微微抱拳,清朗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分江湖的洒脱气息。一柄长剑别于身侧,红色的剑穗虽他动作微微摆动,为他冷峻的气质添了几分张扬。
听见“易初”二字,原本在茶铺上谈笑风声的两人霎时噤了声,低头逃也般地离开现场。
千提顾不上挽留二人,蓦然抬眸,目光落在少年刀刻斧凿般俊朗的面庞上时,突然有一瞬间失神:“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孟姑娘记性倒是不粗,”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微微上扬,露出一颗俏皮的虎牙。他轻轻笑了笑,嘴边露出浅浅的酒窝,带着几分少年的纯真和亲和:
“三年前,丞相府。在下,慕云琛。”
腰间藏青色的腰带虽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碰撞出清脆声响,千提自口中呼出一口气,才终于想起来,三年前,她确实是见过他的。
彼时她初来京都,情窦初开,为见封易初一眼,曾做过不少荒唐事,每日爬丞相府围墙的次数比她吃饭的次数还多。
有日她照例翻墙找他,正瞧见他与二人议事,其中一人,便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少年。
“想起来了。”千提心中的石头落了地。阿初待人一向冷淡,起初听闻丞相府没落,她不免担心他的处境,如今看来,纵然家道中落,却依然有些朋友对他不离不弃。如此看来,倒也不算过于糟糕。
她微微仰头,目光正对上慕云琛明亮的眼睛:“阿初呢?一大早便不见他人,连声招呼也不打,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他啊——”慕云琛眼珠一转,想起今早封易初叮嘱他的事,嘴角噙着抹坏笑,虎牙露出一个小尖:
“你也知道,他如今穷困潦倒,家世虽比不得从前,但好在皮相不错。这不,今晨沈员外家的千金相中了他,如今正打算招他做上门女婿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好奇地上下打量千提,似乎想瞧瞧她是什么反应。
千提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腮帮子撑得鼓鼓的,没好气地蹬了慕云琛一眼:“你糊弄我!”
阿初都不愿意做她的面首,又怎么可能去做赘婿?
千提卯足了劲跺脚,脚掌与地面接触的瞬间,脚踝传来的痛楚让她忍不住皱了眉头。
她发出一声低呼,弓着身子揉了揉脚踝,再起身时,慕云琛已然走出一段距离,正靠在那扇老旧院门前等她,手中明晃晃拎着的,是一个精致的餐盒。
脚踝的痛楚终于消散,千提小跑着追上慕云琛,心知他不愿透露易初的行踪,便不再提这事,只将眼珠一转,道:
“慕公子,你说,陛下会治国师的罪么?”
慕云琛已进了院子,闻声回眸,探寻般的目光在千提身上略过,又转身继续往屋里走。
“不会。”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方才二位所言,边关战事吃紧,陛下确实动不得他。”
皇上动不得,却不代表他那做过丞相的老爹动不得。
封庭渊年事已高,不久前辞去官职告老还乡。这婚礼办得仓促,他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路上一耽搁,虽没赶上昨日婚宴,算算时辰,想来这会儿已入了京都。
虽然庄国公平日里没少干些欺压百姓强抢名女的勾当,但封易初此番行径着实不妥。纵然皇上不会怪罪下来,只怕回了府上也免不了一顿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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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伺候。
慕云琛嗤笑一声,不曾将这想法说出口。
食盒被置在桌上,他从里端出几道菜在桌上排开,便听孟千提在身后小声嘟囔道:
“国师那狗贼草菅人命,陛下竟还这般惯着他……”
慕云琛端着瓷盘的手稍稍一僵,忽然间明白了为何今晨封易初来寻他时脸色那般难看。
他眼神示意千提坐下,将碗筷在她面前摆好,岔开这个话题:
“易初临走时嘱咐我给你带些吃食,国师的人还在外边寻你,你别到处乱跑,若是被人抓回去了,他可不来救你。”
“哦……”千提一阵心悸,缩了缩脖子,用竹筷扒拉着碗中的饭菜,再不说话。
水晶虾仁颗颗饱满,糖醋鲤鱼金黄酥脆,烧得流油的乳鸽上还点缀着几点娇艳的花瓣,更添几分雅致。
慕云琛带来的几道菜皆是极品,光是看着便让人垂涎三尺。可真等菜肴入了口,相比于封易初昨日做的几道家常小菜,到底是少了些滋味。
“药,你回头自己擦擦。”慕云琛自袖中掏出个小瓷瓶放在桌上,瓶身洁白,如婴儿肌肤般细腻,与昨夜封易初身上那只一致。
千提咬着筷子,目光停在瓷瓶上:“这药……?”
“我配的,”慕云琛没打算在这些小事上瞒她:“昨日你昏迷不醒,给你诊病的也是我。”
原是如此。
千提若有所思地点头。
昨日她喝的那些药,药材属实不便宜。以封易初的性子,怕是不会那么急于将玉佩典当。她本来还奇怪,他从哪来的银两给她买这般昂贵的药,原来是有行医的好友相助。
她这般想着,又听慕云琛小声嘀咕:
“爬了好几座山才找齐的药材,费劲心思泡了许久才得了那么两瓶,我自己还没用上,全被他抢来给你用了……”
声音似乎有些不服气。
千提攥着筷子的手一停,干笑了两声,正琢磨着该说什么话缓解气氛,慕云琛却不等她开口,径直出了房门。
打水声自院中传来,一阵浓郁的药香须臾钻入屋内,是慕云琛在熬药。
待他端着药进来,千提已吃饱喝足,连药酒都已擦好,正呆呆地攥着那个小瓷瓶,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见他进来,千提缓缓呼出一口气,放下瓷瓶,闭上眼一口气将药汁灌下。
几点乌黑的药渣留在碗底,千提放下药碗,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手指无聊地敲击桌面:
“你既不愿说阿初去了哪,能否告诉我他几时回来?”
慕云琛无奈摊手。
倒不是他不愿告诉她,只是这事他也说不准。
“好吧……”千提缩着身子靠在桌子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一时间,再没人说话。这般氛围让千提觉着有些不适,好像凳子上都长了刺一般,任她怎么坐都不自在,只好有一搭没一茬地试图与他搭话。
但她此前与慕云琛仅有过一面之缘,实在不知该聊些什么,只能尽量将话题往封易初身上凑。一会儿问些他们从前的事,一会儿又看着窗外嘀咕着问他几时回来。
眼见着日上中天,许是被她问得烦了,慕云琛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过去:“你翻到第十页,上面有他留给你的话。”
12. 迷药
千提两手接过。
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那似乎是一本医术,其上画着些中草药的图案,旁边是相应的注释。
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翻动纸页,千提在心中默念着页数,奈何越往后翻,那股药味越来越浓,她的眼皮也跟着愈发沉重。
书的第十页,依旧只有些草药图案与批注。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写。
“你……”千提终于意识到不对,费劲力气抬起头来,连话都不曾说完,身子便直接瘫软下去,再没了意识。
*
国师府,祠堂。
烛火摇曳,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你可知错?”封庭渊的声音如洪钟响彻祠堂,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白衣的少年静静跪在地上,脊背挺直,身形清瘦,恰似霜雪中独立的修竹,清冷孤寂。
从颈后延伸而下的线条流畅而优美,似是被最精妙的工匠雕琢而出,没有一丝多余的弧度。
荆条高高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重重抽在封易初背上。
“你可知错?!”封庭渊重复了一遍,声音裹挟着无尽怒火。
封易初紧咬下唇,苍白的脸色没有一丝惧色。唯有被荆条抽打的地方,迅速泛起一道红色的痕迹,在月白色长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清冷的眸子扫过堂中灵位,他沉默不语,眼中带着几分倔强与淡然,仿佛眼前一切都与他无关。
“干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竟还不知悔改!今日若不家法伺候,你怕是要翻天了!”封庭渊越说越气,手中荆条再度落下,在他背上又添几道新伤。
封易初身体微微一怔,却依旧跪得笔直。
荆条抽打声夹杂着呼呼风声在祠堂中回荡,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二泛白,额头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始终不曾发出一丝求饶的声音。
鞭笞处泛起一道道红痕。随着抽打愈发痕迹,那红痕逐渐渗出血珠,星星点点地洇在布料上,仿佛寒夜霜雪中绽放的红梅,触目惊心。
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落,划过他苍白如纸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很快,衣上的血珠汇成涓涓细流,顺着他清瘦的脊背蜿蜒而下,将长袍大片染红。
封庭渊却不打算停手,手中荆条裹挟着怒火再一次砸下。即将接触到封易初身体的瞬间,一双手蓦然伸出。
慕云琛紧紧抓住荆条,手背上的血管因用力而高高隆起。
“你!”封庭渊狠狠瞪着慕云琛,眼中怒意更甚几分。他攥着荆条的手青筋暴起,正要说什么,却被一道男声打断。
“世伯且慢!”
封庭渊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回眸,只见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朝他走来。
日头高悬,暖煦的光线透过祠堂的雕花窗棂洒进屋内,在地上铺陈出细碎的光影,顾衍之稳步踏入屋内。
他来得匆忙,连身上的官服都不曾脱去。此刻,那道柔和的目光似不经意间自封易初身上略过,他微微皱眉,上前一步,拱手行礼,语气温和而不失恳切:
“家父听闻世伯回了京都,特让衍之邀您往府上一叙。”
封庭渊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顾衍之,眼中多了一丝慈爱,却依旧难掩怒意:“你莫要为他求情!今日我若不好好管教管教这逆子,来日他不知还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狠厉的目光在封易初身上扫过,手上力度加大,欲将荆条自慕云琛手中抽出,奈何那荆条纹丝不动。
“倒不是衍之要为他求情,只是……”堂中烛火映照着顾衍之温润如玉的面庞,他微微躬身,一举一动皆透着文人雅士应有的书卷气味:
“再过半月,朝中还有一场祭祀举行。世伯也知,这祭祀是先帝传下来的,往年朝中无人担任国师一职,都是由礼部代为实施,今年理应由国师主持。”
顾衍之嘴角噙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声音不徐不缓,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祭祀不宜见血,世伯若是将他伤得过重,届时误了大事,衍之也不好向陛下交代……”
封庭渊攥着荆条的手微微颤抖,良久,荆条颓然落地。他背过身,发出一声长叹:“他若有你一半懂事,我又何至于此!”
顾衍之微微侧眸,眼神示意二人离开。
封易初撑着地面的双手微微用力,膝盖一点点打直,带动着修长的身躯一寸寸拔高,每一个动作都迟缓艰难,却又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倔强。
白袍被鲜血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坚韧的身形。他缓缓转身,视线自祠堂排位上扫过,平静无波。
身后,顾衍之缓缓开口:“易初之所为,非常人能及,于家国江山,阙功至伟,世伯不该如此……”
话未说完,又被封庭渊打断:“净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说出去都叫老夫面上蒙羞……”
封易初深吸一口气,快步朝外走去。微微起伏的胸膛带动着背上的伤口,似乎又扯出一阵剧痛,可他只是眉头轻皱,转瞬便恢复了那副清冷模样。
双脚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挪动,他的鞋尖在地面划出浅浅的痕迹,染血的背影孤独而决绝。
慕云琛搀扶着他回了房。
雕花的木门缓缓敞开,封易初缓缓坐在床沿,正要躺下,却突然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钻入鼻腔,乍一闻是股肉香,仔细品来,又有一股淡淡的馊味夹杂其中,味道实在算不得好闻。
如墨般的剑眉微微蹙起,眉峰聚拢,带着淡淡的一抹轻愁。他微微转身,目光落在床榻之上,攥着锦被一角的手用力掀开被褥。
一只烧鸡。
一只被人咬了几口还馊了的烧鸡。
昨夜他不曾回府,竟将这事忘了。
“孟、千、提——”封易初嘴角抽搐两下,自牙关间挤出喑哑的三个字。
站在一旁的慕云琛目光紧紧锁着床上那半只烧鸡,以及被烧鸡的油渍洇得发黄的锦被,竟连呼吸都凝固了半瞬。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匆匆卷着被子出门。
府中婢女进来铺床又退下,慕云琛端了盆热水放在床边,刚直起身子,手还未碰到封易初,却被他侧身躲开。
“做甚?”封易初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与不悦。
“清洗伤口,上药。”慕云琛想去扒他的衣服,却被他寒泉般的眸子死死瞪着,手悬在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皮外伤,不碍事,死不了。”
“死是死不了,可有人已在我跟前念叨你半天了,”慕云琛挑了挑眉,试图劝他:“你若不早些治好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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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瞧她那模样,就算瞧不出端倪,也怕是要害了相思了——”
“呵……”一声轻笑自封易初口中逸出,笑声极浅,像是被风裹挟的一片薄羽,几不可闻。细细听来,其中又裹挟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轻蔑与嘲讽,像是寒夜的霜刃,冰冷刺骨。
相思?她会吗?
只怕是盼着他早些回去,助她回国师府救她那位婢女和那只食铁兽吧。
就算真有,那又如何?她可是岁安公主,自幼宫中面首无数,对哪个不是这样?三年前那样万般纠缠,也不过是想将他带回姜国做面首,玩腻了连声招呼都不打便走。
她的感情,做不得真。
封易初微微垂眸,深邃幽远的眸中多了几分化不开的沉郁。修长的手探入袖中,须臾,他摸出两样物件交给慕云琛。
其一是一个简单的麻布袋,墨笔在袋身上勾勒出飘逸隽美的“迷药”二字,内装着一些白色粉末状物体。
另一样,是国师府的室宇图。
慕云琛将麻袋收入袖中,两手撑着图沿,将图缓缓展开,其上两处用红色墨汁圈画出来,分外醒目?
慕云琛将室宇图卷起:“这是?”
衣袂沾染了血迹,愈发显得封易初脸色苍白。他张了张嘴,缓缓开口,声音低哑,清冷若山涧幽泉:
“府中我已打点好,你将这两样东西交给她,晚些时候她应当会闹着过来寻她的婢女与食铁兽,你届时……”
话未说完,又牵扯到背上的伤口。
封易初紧蹙眉头,终是忍不住闷哼一声。他深吸一口气,尽管气息仍有些不稳,可再度开口时,语调不见丝毫慌乱:
“你届时看着她些,找到她要找的人便带她离开,莫要在此停留。更不要让她靠近此处。”
“可你的伤……”
“无碍。”
慕云琛嘴角翕动,还想再说些什么,封易初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侧身躺下。
本来边关战事频发,硝石紧缺便已够让他头疼了,昨晚又被千提折腾了一夜,直至天亮都不曾合眼,如今已是累得不行。
别人成亲都是折腾一夜,他倒好,折腾一夜。
封易初自嘲般地笑笑,背过身去。
“我累了,你走罢。”
清瘦却带着点点血迹的背影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误入这尘世炼狱,在不经意间被弄得遍体鳞伤。
“好……”慕云琛抿了抿唇,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他枕边:“你好生休息,我将药放在此处了,待你醒来,还是涂些的好。若是有何处不舒服,差人来唤我。”
话说出口,再没得到答复。
慕云琛停在原地,凝视封易初的背影良久,终是无奈地转身。
房门被轻轻带上,他快步离开,没走多久,却好似想起什么,将袖中的麻袋取出,打开。
手指轻轻捻了一点粉末,他指腹轻轻摩挲着,指尖传来的触感却好像不太对。
这不是面粉吗?哪是什么迷药?
慕云琛紧紧蹙眉。
易初果真是累了,竟连买到了假药都不曾发觉。
他无奈地摇摇头,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这事倒是不打紧,毕竟,他有真的。
13. 做戏
“你说,国师夫人今夜真的会来吗?”
暮色降临,国师府门前金色的银杏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昨日成婚的红灯笼尚未撤下,此刻于风中轻轻摇曳,灯火撞撞洒落在地。灯下,两名身着棉甲、手持长枪的侍卫伫立在大门两侧,其中一名年轻些的侍卫突然开口问道。
他伸了伸脖子,还未得到答复,便忍不住往夜色里张望:“国师夫人成亲了不在府里住着,偏要到外边去,连我们见了国师大人也得装着不认识,这究竟是何用意?”
“既是国师大人亲口吩咐的,照做就是。人家新婚夫妻之间的乐趣,你一个俗人懂什么?”另一名侍卫朝他翻了个白眼,满脸不屑。他轻轻拍去落在肩上的银杏叶,身子站得笔直:
“站直些!一会儿国师夫人来了,记得装晕,若是你演得不像,没了赏赐,可莫要拖累我!”
听了“赏赐”二字,小侍卫缩了缩脖子,挺直腰杆不再说话。
秋风裹挟着落叶卷过天际,馥郁的丹桂香在风中飘散开来。不远处,千提自围墙后探出头来,灵动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那两名侍卫。
“你说他们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不知道。”慕云琛双手抱胸站在她身后,修长的身躯现在树叶投下的阴影中。
千提一手扶着墙,另一只手中提着个麻布袋,皎洁的月光下,袋上用墨笔写成的“迷药”二字格外清晰。
“这药当真有用吗?”千提垂眸看看手中的布袋,又抬眸,怀疑的目光自慕云琛脸上扫过:“你没糊弄我吧?”
“我糊弄你做什么?吃饱了撑的?你可别好心当作驴肝肺。”慕云琛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若不是他发现易初买到假药了,只怕她这会儿还要拿着袋面粉霍霍呢。
他向前行了几步,自阴影中走出,银白的月光轻轻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平日里英气十足的眉眼也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出几分柔和。
“好心?平白将我迷倒就叫好心了?”千提翻了个白眼,纤长的睫毛上下扑闪着,宛若一只飘飞的蝴蝶。
“那是你话太多了好不好?哎呦——阿初长阿初短的,我不想个法子脱身,你不知得吵到几时。”慕云琛同样回了个白眼。
“你!”千提跺了跺脚,气鼓鼓地瞪着慕云琛。
仅片刻她又泄了气,垂眸盯着脚尖,小声道:“你这人满心满眼都是坏心思,半点不似阿初敦实,真不知你们是怎么做朋友的……”
“他敦实?”慕云琛听到这话动作一滞。
他敦实?
她居然觉着封珩那家伙敦实?
慕云琛轻呵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整个京都就他和顾衍之两个人心眼子最多,偏还要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竟真有人觉着他敦实,赶明儿怕是被卖了都得帮着人家数钱。
“有问题吗?他待人可比你真诚多了!”千提轻哼一声,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失落。今儿整整一天都不曾见到阿初,慕云琛不肯透露半点他的行踪,也不知他究竟去做什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千提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内心的不安。
罢了,既然他还能托慕云琛将迷药和地图送来,应当是没什么大事的。为今之计,还是要先将景秋救出来,想法子将国师那老贼给弄死再说。
她紧抿双唇,攥着麻袋的手攥紧了些。虽然眼下对慕云琛还算不上信任,但袋上的字她认得,确实是封易初的笔迹,阿初是不会骗她的。
千提探头看向国师府门前的守卫,努力调整自己因紧张而有些紊乱的呼吸。片刻后,她提着裙子,小心翼翼自墙后走出。
守卫听见响动,偏头,正看见位着翠色罗裙的少女鬼鬼祟祟地朝这边过来。
这就是他们要等的国师夫人了。
国师早先嘱咐过,夫人平日酷爱找人陪她演些话本里的桥段,届时会用面粉装作迷药将他们迷晕,他们只需要配合着倒下便是。
既然要做戏,自然要做得像些。其中一人抓紧了手中长枪,大喝一声:“什么人?!”
“侍卫大哥,是这样——”千提攥紧裙角,声音因害怕而有些发颤,见两人似乎没认出她是姜国来的公主,她抿了抿唇,朝二人靠近,解释道:“小女子初来此地,不识得路……”
藕臂奋力扬起,她手中的粉末顷刻间在空中散开,在灯火映照下闪烁着粼粼的光泽。
侍卫在心中暗叹一声“果真如国师所言”,便往一旁倒去,落地前还不忘用手肘护着脑袋。
千提奋力推开国师府大门,慕云琛紧随其后,二人脚步声逐渐远去。
侍卫躺在门前,正琢磨着要不要起来,却觉着困得不行,竟连眼皮都睁不开了。待反应过来这“面粉”不大对劲时,大脑已完全失去意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死尸。
这边,千提靠着迷药一路畅通无阻,顺利到达景秋所在的屋子。
屋内烛火未熄,暖黄色的光芒透过窗纸照射而出,在地面投出一片光影,景秋同样未眠。
昨日本是大婚,那老头平白闯入房中欲行不轨之事,属实将她吓了一跳。殊死搏斗间她被烛台打中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缠着纱布的头疼的厉害,她被国师府中的人安置在这处,却始终不见千提的身影。
千提于她有恩,平日里又待她如亲姐妹,如今出了这等事,尚不知其安危,她又怎能安然入睡?
景秋带着些许茧子的手指无意识敲击着桌案,陷入沉思。
恍然间,一道熟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声音很小,宛若蝴蝶震翅。
“景秋——你在吗——”
“公主?”景秋匆忙起身,循着声音的方向去。
窗木朝外推开,“咚”的一声,不知被何物阻拦,下一刻,少女的低呼自窗外响起:“痛痛痛!”
景秋停下手中的动作,打开房门。千提便从门外溜进来,疼得狰狞的小脸上,水葱样的手指捂住额头,挡住了下方被窗木磕出的包。
景秋抿了抿唇,缓缓将千提捂住额头的手指挪开。如剥壳鸡蛋般娇嫩的肌肤上,一个硕大的包霎时拱起,中间还有些泛红。烛火间,少女两眼含泪,不知是因这伤口过于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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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方才一时着急,竟犯了这等蠢事,将公主弄疼了,公主……”
“景秋!”所有的委屈在刹那间溃散,千提用尽了力气拥住她,眼泪如洪水决堤:“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景秋轻拍她的背,安抚道:“我倒确实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那阎王爷坐在阎王殿,说我的小公主还未长大,我不该抛下她来此,两手一挥,将我赶了回来。”
手指在距离千提咫尺的地方停下,似乎是怕将她弄脏了。少顷,景秋从怀中掏出块手帕,轻轻擦去千提脸上的泪水:“好啦,没事啦,公主再哭,可就要哭成小花猫啦。”
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她微微侧眸,目光落在门外站着的慕云琛身上,笑道:“这是国师大人吗?虽看着年纪有些小,但相貌倒是俊俏非凡,公主嫁给他,也是不错的……”
“他不是!”经景秋提点,千提才想起正事。她抿了抿唇,两手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好疼……”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景秋蹲下查看。
千提身子微微颤抖着,连表情也变得狰狞:
“好疼!肚子好疼……姓慕的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好难受……”
“我给你下毒?吃饱了撑的?”慕云琛冷笑一声,双手抱胸站在门外。
他本是无意管这闲事的,但见千提眼下这般,若真放任不管,回头出了事,恐封易初要怪他。停顿片刻,他无奈地摇摇头,走近查看千提的状况:“怎么了……”
话音未落,慕云琛甚至连站都没站稳,千提却突然起身,手中的粉末朝他扬去。他一时不备,将迷药尽数吸入体内。
手中的剑在瞬间出窍,抵在千提雪颈剑,还未用上半分力气,便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你……”
“慕公子,这招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千提拍尽手上的余粉,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这变故发生得太突然,景秋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公主,你……”
“我没事,装的。”千提将国师府宅院图摊在书案上,磨墨,执笔在上面轻轻画了条路线,道:
“来的时候我留意过了,此处有一辆板车,你去将它推来。这条路上的府兵已被我迷倒,短时间内醒不过来,届时你带着慕公子从这出国师府。”
千提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在她脸上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严肃而认真的神情是景秋在此之前从未见过的模样。
“出府后,寻个安全的地方将他丢下便可。你再想法子,寻个合适的时机出城,回姜国。”
“公主……”景秋意识到不对,出声询问:“那你呢?你不与我一起走吗?”
“我还有件事要做,如无意外,晚些时候我们在姜国汇合。”声音有些发哑,执笔的手也因害怕而微微发抖。
事是她闯出来的,如果成功最好,如若失败,她便就地自裁,来个死无对证。无论如何,都不能因她而连累了姜国的百姓。
“什么事?”
千提抿了抿唇,沉默良久,终是不打算骗她。
“杀国师。”
14. 刺杀
封易初是被疼醒的。
这一觉睡得颇不安稳,梦中不经意间翻了个身,动作牵扯到背上的伤口,他微微蹙眉,浓密的睫毛轻颤,醒了。
月上中天,几缕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床前,他缓缓睁开双眸,起身,清冷的眸中带着一丝刚睡醒的迷茫。
手指下意识攥紧紧被,指节泛白,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息因疼痛而有些紊乱的呼吸。
有窸窸窣窣的响动自院中传来,封易初抬眼望向窗外高悬的冷月,眸中透着些许警惕。
有刺客?
仅片刻,这个想法又被他打消。
刺客才没有那么笨。弄出那么大声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来了似的。
封易初足尖点地,纵身跃上房檐。
片刻后,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皎洁的月光自缝隙间钻入屋内,在地面透射出少女绰约的轮廓。千提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目光穿过层层黑暗落在那张床上,不曾有丝毫迟疑。
不是来偷食铁兽的吗?怎么偷到他房里来了?
封易初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然而这笑意还未在眼底蔓延,便彻底僵住。
一只黑白相间、身形壮硕的食铁兽紧随着千提进来,“砰”的一掌打下,伴着一声野兽的嘶吼,梨木床顷刻断成两半。
“去死吧狗贼!”
木屑在空中飞溅,几点与他脸颊擦过,直直扎入梁木。锦被之上,甚至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封易初忽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预料中鲜血四溅的场景并没有到来,千提蹲着查看那一地木屑,球球收起爪子跟在她身边,轻轻咬着她的裙摆玩。
“奇怪了,那狗贼怎的不在房里?”她好不容易说服景秋先一步出府,自己凭着记忆找到球球后便径直赶往这处,生怕耽搁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失败了吗?
她叹了口气,许久,站起身,似在与球球对话,又似是自言自语:“你说,他这么晚了还出去,莫不是逛窑子去了?”
封易初:“……”
黑暗中,封易初微微眯起眼睛,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些许不明的意味。
她要杀他?
是姜国派来的吗?
颀长的身躯陷入阴影中,他兀自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虽然周边各国一直巴不得取他项上人头,到公主来京都已有月余,出嫁前一直住在宫中,不曾与外界有所往来。初步排除了姜国细作与她接触的可能。
他和她这门婚事是几日前仓皇定下的,在此之前,两国都以为她要嫁给皇子,若是在姜国时便有人让她杀他,也不可能。
不是国仇,便只能是私怨了。
可封易初实在想不明白,他到底哪惹她了?莫不是为了杀了他好回姜国,与那些个面首逍遥快活?
手指忍不住收紧,封易初眼神愈发深邃。
来国师府救食铁兽是假,要杀他才是真吧?
三年前也是这般,说什么心悦他,要嫁他,可到头来连句招呼都不打便抛下他跑了。
嘴上说的好听,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却没一句是真的。
失落、惆怅、愠怒、讽刺……各色情绪在眼底交织,一时间竟不知哪个更甚。
逃婚一事他姑且忍了;随意诋毁他,他也可以不计较。可如今,竟为了姜国那些面首,不惜对他下死手?
“算了,他不在,我们先回去吧。”千提在房中转了一圈,不曾见到那老头的身影,转身欲离开。
恰在这时,一支冷箭穿过窗纸射入房内,“咻”的一声,与千提擦肩而过,深深扎入那堆断木之中。
千提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害怕得蹲在地上,水葱样白皙细腻的手紧紧抱着脑袋,两脚缓慢地在地上挪动,试图找个东西将她挡住。
但她还未成功,只听得“咻”的一声响,又有一支冷箭扎破窗纸直直射入屋内。
千提想躲开,却已无能为力,只能害怕得闭上眼睛。羽箭划破长空,朝她射来,却在离她咫尺的地方停下。
额头因害怕而渗出一层冷汗,千提恍然睁眼,心脏乱撞间,消失了整整一日的少年站在她面前,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箭身。
他就这么站着,一头乌发随意散落身前,几缕垂落在脸颊两侧,于如水月光照耀下,仿若谪仙临世,不染尘俗。
“球球不要!”
球球发出一声低吼,铁柱般粗壮的手在半空扬起,欲将他击退,却被千提低声喝住,只能怏怏收手,乖巧地缩到千提身后,毛茸茸的身子卷曲成一个黑白相间的大球。
“阿……初……”朱唇微张,千提想要唤出那熟悉的名字,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几声低低的,不成调的轻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不好的念头在心中涌现轮廓、逐渐清晰。千提攥着裙角的手微微颤抖,两眼蒙上一层雾气,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你和国师,是什么关系?”
突然间不知是谁高呼一声“有刺客”,又是几箭射入屋内。风声呼啸耳畔,封易初疾步上前,揽住她的腰肢往旁边躲闪,将暗箭尽数躲开。
府中侍卫脚步声自屋外传来,却难掩耳畔他因牵动了伤口而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国师大人——”一人叩响房门,声音急切:“属下听闻此处有响动,特来查看,发现有刺客,现已派人搜捕,不知国师大人情况如何?”
“刺客”二字在千提听来格外刺耳,她心跳加快了几分,攥着封易初手臂的手指因害怕而收紧。
清冷而稳重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每一个字都印在她心底,清晰可见:
“无事,退下罢。”
“是。”脚步声逐渐远去。
封易初的手自千提腰际撤离。他轻轻将她放开,后退一步,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的疏离与淡漠化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屏障,仿佛世间万物都难以入他的眼。
“孟千提,你好大的胆子——”微微上扬的眉峰透着与生俱来的矜贵,薄唇微张,声音仿若被霜雪沾染,带着丝丝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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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提呆呆地后退两步,身子撞到床边矮几。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循声望去,一枚玉佩躺在月光中,正是三年前初见之时,他身上戴的那枚。
他是国师?
千提指尖微微颤抖。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拿不准。
如若他是国师,那昨天闯入新房的那人又是谁?初见之时,他为何穿得如此破旧,又不告诉她真实身份?方才他一直在房中,她要杀他,他是看得清清楚楚,他会怎么想?又会如何动作?
可如果他不是国师,今夜又为何会在国师房里?他与国师是什么关系?他们是敌是友?他……可信吗?
所有的猜忌与怀疑在心中汇成一句话:先下手为强。
千提顿住脚步,暗中在大腿上捏了一把。泪水在顷刻间涌出眼眶,凝在眼角,宛若秋日清晨草木上最晶莹的露珠。
“阿初!”她扑在他怀中,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你去哪了?一整天都不见人,我好担心你……”
封易初脊背一僵,所有翻涌的情绪因这句“担心”而放逐。
“担心……我……”他张了张嘴,低哑的声音中暗含着些许委屈:“当真?”
“怎会有假?”千提泪眼婆娑地抚上他的脸颊,含情的眼眸蒙上一层水雾,在月光影映中泛出晶莹的光泽,比漫天星辰还要亮烁几分:
“你就这么不见了,我担心你出了事,念挂你念挂得紧,一整日连饭都吃不下……”
封易初眼眸微动,心终是在她一句句低声的哭诉中软了下来。
虽然她要杀他,可是她担心他……
要杀的是国师封珩,与他封易初有什么关系?
垂在身侧的手臂缓缓抬起,轻轻搭在她的背上,他一下又一下温柔地安抚着她的情绪:“好了……我没事……”
抚上他脸颊的那只手依旧不曾挪开,她哽咽着,指腹在他肌肤上细细摩挲,细腻的触感让他迷醉……意识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恍惚。
不对……
封易初后退一步,目光下移,借着月色,隐约可见千提手指上沾着的白色粉末。
哪个杀千刀的把真迷药给她了?!
双腿已有些发软,浑身上下半点气力都使不出。封易初艰难地抬起手臂,修长的手指覆上额头。他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保持清醒,眼前的画面还是一点点变得模糊了。
“千……提……”
封易初膝盖一曲,无力倒地。背上的伤口被这一动作牵扯得离开,丝丝血迹自背后渗出,却终究被隐藏在黑夜中,无人察觉。连身上的痛楚也随着意识的涣散而一点点消失。
意识彻底消失前,着翠色罗裙的少女款款朝他走来,恰似三年前她挤过人山人海向他奔赴而来,只一笑,便黯淡了满园秋色。
骗子……
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封易初苦涩地笑了笑,手指抵着地面,微微动弹。
满口情话,没一句是真的。
再信她一次,他是狗。
15. 谎言
“阿初,封易初——”
耳畔的声音逐渐清晰,封易初缓缓睁开眼睛。
他不知昏迷了多久,如今月已西沉,银辉逐渐淡去。如墨的夜色被初绽的天光缓缓撕开一道缝隙。
一缕光芒将墨色晕染为浅淡的青灰,剩下的几缕传过薄薄的窗纸照入屋内,勾勒出书案前少女绰约的轮廓。
封易初手指微微动弹,眼中带着些许刚睡醒的迷茫,恰似寒夜中被薄雾笼罩的晨星,氤氲着朦胧的水雾。
须臾间,他微微皱了皱眉,迷茫彻底消散在眼底,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往日一般的清明。
“千提。”封易初张了张嘴,迷药的劲头尚未完全消散,身上恢复了些许气力,奈何身子被粗粝的绳索牢牢束缚在太师椅上,半点动弹不得。
身后的伤口隔着衣服被椅背上的花纹摩得发疼,他微微皱眉,明知故问:“你这是作甚?”
几缕晨光透过窗纸落在桌案前,少女款款而坐,白皙如玉的手指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玉佩。
“阿初。”千提轻唤他的名字。指腹细细摩挲着玉身,其上那道浅浅的裂纹在她看来分外扎手。那是她在三年前不小心留下的。可如今,这枚玉佩与他一起,出现在了国师的房里。
她起身离案,一步步朝封易初走近,直到近得能感受到他略显虚弱的呼吸。她俯身而下,食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
这动作是她从话本子里学来的。奸佞抓住住正主,用食指勾起其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而后恶狠狠地说出威胁的话语,以从心理上打压对方,使其屈服。
虽然将自己比作奸佞好像不太好,但这动作能在话本子中出现那么多次,定是有它的道理的。
千提勾了勾唇,装出一副大势在握的模样:“还是该叫你,国师?”
封易初皱了皱眉,偏过头去。下巴在她的指尖轻轻擦过,带来些许痒意。几缕乌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两侧,长睫毛微微颤动,如霜花上扑颤的蝶,在眼下透出一片扇形的阴影,更衬得他容颜角色。
千提登时来了兴致,手指再度勾起他的下巴,强行将他扭转过来:“呦,爷就喜欢你这样带刺的花——”
封易初挑眉,一言不发地与她对视,房中气氛骤然焦灼,她才发觉说错了话。
话本中纨绔子弟遇到貌美女子时,也常常做出这样一般动作,但场景境遇却完全不同。方才她被他这模样勾得失了魂,一时竟将这两者弄混了。
千提食指微微发颤,努力保持着面上的镇定:“为何骗我?”
四目相对,她紧紧凝视着封易初的眼眸,试图突破他眼底的的薄冰直达深处,将他心中的想法洞穿。
可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带着一抹让人看不透的浅笑,语气不曾有一丝慌乱:“玩够了吗?玩够了将我解开。”
“为何骗我?”千提重复了一句,声音有些发哑,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为何初见之时不告诉我你是国师?”
为何明明是国师却要瞒着她?嘴上说着帮她出去,却刻意带她在府中绕路。看她担惊受怕,很好玩吗?
封易初从容抬眸,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他眼中倒映着熹微晨光,明亮,美好,与往日的清冷相比,又多了几分柔和。
“你为何会以为我是国师?”
只一句话,便将千提看似坚定的伪装全部击破。
她本就无法断定他是国师,方才那一番试探,不过是想让他自己交代。可如今,心中的自我怀疑在这一刻放大,迅速达到顶峰。
“你……不是吗?”千提抿了抿唇,内心的想法开始动摇。
“你看我像那种人吗?”封易初浅笑,深邃的眼眸平静得如古潭幽水,不见丝毫慌乱:
“老奸巨猾、对死人鞭尸、色欲熏心、用童男童女祭祀吃小孩……”
他将这两日千提曾骂她的话一并说出,每一个字都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许久,他抬眸看她,微微泛红的眼角好似透着一丝委屈:
“在你眼中,我就是那种人吗?”
“不是。”千提彻底败下阵来。
也对,外界皆传,国师为傲慢无礼、心狠手辣、杀人不见血。眼前的少年虽平日不善言辞,却待人亲和有礼,俨然和国师是两种人。
千提缓缓将手指从他下巴上拿开,后退一步,道:“那你今日究竟去了何处?又为何会在深夜出现在国师房中?还有这枚玉佩,你总该给我一个解释吧?”
“昨日你逃婚,我在此处换衣服时,不慎将这枚玉佩遗漏了。今晨想起来,特回来取,谁知……”封易初顿了顿,微微蹙眉,露出些许痛苦之态:
“谁知却被国师府的府兵发现抓了去,一顿毒打……”
“你受伤了?”千提音调拔高了几分,忍不住上前一步,借着熹微晨光,果然发现他后背的衣服上带着丝丝血迹。
刹那间,关切之意溢出眼眶,她声音有些发抖,手指抬在半空,却不敢将她触碰:“伤在了何处?疼不疼?”
“呵……”封易初发出一声极低的轻笑。
若她真有这般心思,方才将他绑起来的时候怎么会发现不了?这会儿倒来关心他了?惺惺作态。
怕不是宫里哪个面首弹琴时被琴弦割伤了手指,她也要上前去,眉来眼去的一阵关心。她的关心和情话,最是廉价。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这般嘲讽的意味藏在眼底最深处,道:
“我被他们关了一日,好不容易寻着机会出来,恐你得知我受伤了要担心,便让阿琛将东西转交于你,自己一人等到天黑时再潜入此处、找寻玉佩。谁知,却被你这般误解……”
“当真?”千提将信将疑,目光落在他带着血迹的衣服上。
迷晕他时,她怕将府兵找来,不曾点蜡烛,只能借着朦胧的月色将他绑起,半点不曾注意到他这伤。
“公主殿下若是不信,大可看看国师的字迹,与我所写,可是一致?”封易初侧身躲开她想要碰他的手。
粗粝的麻绳因这动作隔着衣物在身上摩擦着,有些划过他手臂上的鞭伤,又带出丝丝血迹。
千提经他提点,快步行至案前,随手抽出几夜纸,手中攥着那只几乎要被掏空了的麻袋,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芒仔细辨认。
天尚未大亮,周围一切都好像蒙上一层浅灰色的薄雾。纸上的字笔画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墨迹飞洒,字迹虽算不上潦草,却也飘逸得让人难以辨认。
那麻袋上所写的“迷药”二字,相对来说却整齐非常。笔锋锐利,转折初轻盈流畅,横平竖直、工整端庄,与三年前她曾见到的一致,又与国师所写的全然不同。
真不是他。
“这下可相信了?”封易初道:“给我解开。”
“既然你不是国师,那国师又去了何处?”千提在他面前站定,却没有动手。她还有一些问题没搞明白。
“去逛青楼了。”封易初眉峰轻挑,顺着千提的想法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你是不知,国师时常深夜偷偷离开国师府去青楼逍遥快活,不在府上是常有的事,不然,我怎会深夜来此?”
“哦——原是这样,我说那狗贼怎的不在。”千提若有所思地点头,暗骂一句:“咦——老色鬼!”
她在他身前蹲下,纤细的手指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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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绳,就快要解开绳索的刹那,又似乎想到什么,手指触电般地弹开。
“那日你带我在国师府中绕路又是怎么回事?”千提勾了勾唇,缓缓起身,行至封易初面前,动作从容优雅,不同于往日在他面前的活泼灵动。
她从高处俯瞰他的眼睛,带着皇室公主与生俱来的威严,渴望从中发现一丝一毫的破绽。
那时她第一次来国师府,还没有手中的宅院图,为了躲避府兵,心中慌乱得很,不曾注意到这般异样。后来好不容易逃出去,她试着回忆路线,才发现当时他带她走的路有些不对劲。但那时她发着烧,被他以“烧糊涂了”为理由糊弄了过去。
直到今日,慕云琛将国师府的宅院图交到她手中时,脑海中绘制的路线与纸上的路线重合,她才惊觉,那日他果真带自己在府中绕圈。
他若和国师没点关系,为何会有如此行径?
“不解释解释吗?”千提眼眸缓缓下压。柔荑轻搂他的后背,她凑在封易初耳畔,压低了声音:
“还是说,刚刚的话,也是你骗我的?或许从一开始,你便没打算带我离开国师府,是这样吗?阿初。”
温热的气息轻轻打在封易初耳畔,恰似一颗石子投入原本平静的湖面,不经意间在心底泛起阵阵涟漪,打破了他原本的平静。
千提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郑地有声:
“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与国师,究竟是什么关系?”
几缕发丝自封易初发冠间滑落,轻轻垂在脸颊两侧,于夜色中更衬得他眉眼如画。
他微微侧眸,避开她的视线。
白玉般的耳垂染上一抹绯色,似霜雪枝头俏然绽放的红梅,明艳又突兀。手指不自觉地揪紧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平日里从容的模样在此刻全然不见。
他似乎有些窘迫,平日淡漠疏离的眼眸如今慌乱地游移,不知该落向何处。好半天,他才开口,失了往日的矜贵从容:
“我第一次来国师府,不识得路,走错了……”
千提探寻般的目光自他身上略过,“你竟然也会不识得路?”
封易初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静自己内心的波澜。衣袍上绣着的银丝暗纹虽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我是人,又不是神,怎么不会?再者,我若真有心骗你,怎会给你真的迷药?”
似被上天精心雕琢而成的面庞在晨光照射中泛着柔和的光芒。
“也是……”千提抿了抿唇,垂眸看他。
封易初挑眉回望,眼眸仿若幽渊深邃,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水波不兴中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自三年前初见,他便一直是这般模样,儒雅、高贵,比天上谪仙还要清冷几分,好似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那时千提总跟在他身后,明明离他那样近,明明是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距离,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好像离她很远很远,仿佛天上谪仙,任她在身后怎么追怎么赶,都始终无法将他触及。
可眼下,他就这么坐在她面前,身子被麻绳束缚着,往日白玉般的脖根也染上一抹绯红。他带着一丝窘迫,眼中泛起的丝丝涟漪反倒为他平添了几分烟火气。虽然还是往日那般出尘,却再不是那般让她遥不可攀的姿态。
千提多了些底气。
是啊,他是人,又不是神。
她堂堂姜国公主,在他面前,何须将自己摆在那样卑微的位置?
“现在可以将我解开了吗?公主殿下。”封易初静静坐着,不动作,却让周围一切都在失了颜色:“公主再不将我放开,一会儿国师逛完青楼回来了,你我二人谁都逃不了。”
16. 上药
白玉般的耳垂染上一抹绯色,似霜雪枝头俏然绽放的红梅,明艳又突兀。手指不自觉地揪紧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平日里从容的模样在此刻全然不见。
他似乎有些窘迫,平日淡漠疏离的眼眸如今慌乱地游移,不知该落向何处。好半天,他才开口,失了往日的矜贵从容:
“我第一次来国师府,不识得路,走错了……”
千提探寻般的目光自他身上略过,“你竟然也会不识得路?”
封易初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静自己内心的波澜。衣袍上绣着的银丝暗纹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我是人,又不是神,怎么不会?再者,我若真有心骗你,怎会给你真的迷药?”
似被上天精心雕琢而成的面庞在晨光照射中泛着柔和的光芒。
“也是……”千提抿了抿唇,垂眸看他。
封易初挑眉回望,眼眸仿若幽渊深邃,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水波不兴中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自三年前初见,他便一直是这般模样,儒雅、高贵,比天上谪仙还要清冷几分,好似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那时千提总跟在他身后,明明离他那样近,明明是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距离,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好像离她很远很远,仿佛天上谪仙,任她在身后怎么追怎么赶,都始终无法将他触及。
可眼下,他就这么坐在她面前,身子被麻绳束缚着,往日白玉般的脖根也染上一抹绯红。他带着一丝窘迫,眼中泛起的丝丝涟漪反倒为他平添了几分烟火气。虽然还是往日那般出尘,却再不是那般让她遥不可攀的姿态。
千提多了些底气。
是啊,他是人,又不是神。
她堂堂姜国公主,在他面前,何须将自己摆在那样卑微的位置?
“现在可以将我解开了吗?公主殿下。”封易初静静坐着,不动作,却让周围一切在不知不觉间黯然失色:“公主再不将我放开,一会儿国师逛完青楼回来了,你我二人谁都逃不了。”
千提才想起来这事,伸手帮他解开绑在身上的麻绳。许是不是听到国师要回来,她有些怕了,手也不自觉地发抖,哆哆嗦嗦地摆弄了好一会儿才将绳子解开。
封易初抖开身上的绳索,起身朝外走去。睡在门边把守的球球听见动静警惕地睁开眼睛,黑白相间的毛发被他动作带起的风吹着轻轻晃动。
如今天光乍亮,府中大多数人尚未起床。原本巡夜的守卫被千提迷晕了,剩下几个也困得不行,打着哈欠匆匆忙忙地在府中巡视一圈。
或许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向,或许有人注意到了,却因着封易初白日的叮嘱不敢声张,只能默默离去。
总之这一路走得畅通,不曾有半点变故,两人一兽便安全出回到那处旧宅时。
千提匆匆将球球在院中安顿好,想去查看封易初背上的伤,奈何方到他房门口,连进都没能进去,又被他轰回来了。
她实在没辙,又不能再一次用迷药将他迷晕,只能独自回房。一夜未眠,她已是又累又困,脑袋刚碰到枕头,意识便开始模糊,很快就进入梦乡。
这一她倒没做噩梦。
梦里景秋安全回了姜国,写信回来。她坐在院中断木做的凳子上读信,球球躺在脚边吃着新鲜的竹子。待信读完,阿初便在这时从屋外回来,手中竹篮里装着新鲜的蔬菜。
梦醒时分,已是正午。球球在院中老树下安静地啃着不知谁砍来的新鲜的竹子。
慕云琛从封易初房中出来。两人不知聊了些什么,慕云琛看着似乎有些不愉快,走路都带风。
他朝这边过来时,千提想起昨夜将他迷晕那事,忽然有些心虚,缩着脖子要从他身边溜过去。
“慢着!”
千提脚步一顿,慕云琛却并未提及昨夜的事,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小罐药朝她递去:“易初不肯上药,你想办法给他涂上。”
“我?我不行。”千提双手揪着衣领,兀自摇头。方才她又不是没试过要去查看他的伤势,结果呢?还未进门便被轰了出去。慕云琛与他多年交好都做不到,更何况是她?
“我管你用什么法子,反正让他涂药便对了。”慕云琛双手抱胸,嘴角一颗尖尖的虎牙衬得他笑容有些阴测:
“晚些时候我再过来,你若做不到,我便将你那出逃的小侍女抓回来送到国师府去。”
“你!”一句话,便揪住了千提到把柄。
千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夺过药罐,轻轻敲击封易初的房门:“阿初,我能进来吗?”
敲门声咚咚响了三声,无人应答。
千提回眸,身后已没了慕云琛的身影。她在门外停顿片刻,想起回来时封易初后背和手臂上暗红的血迹,终是咬牙推开了房门。
老旧的书案前,少年静静而坐,月白色长袍在日光映照中泛着陈旧的色泽,却无损其出尘之态。
封易初闻声抬眸,目光落在千提身上,两眼不曾泛起一丝波澜。
“出去。”他淡淡开口,周身仿若笼罩着一层霜华。
“我来看看你的伤……”千提挪着步子靠近,小心翼翼地抬手,指尖尚未触及到封易初的衣服,便被他侧身躲开。
“不必。”封易初眼眸深邃而澄澈,仿若寒夜星辰,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泛黄的书卷,动作优雅从容,仿佛要将时间喧嚣全部隔绝在外。
前天,他分明不是这样的。
那时他眼中的温柔,是她的错觉吗?
千提的手僵在空中半刻,终是缓缓放下。宽大的衣袖垂落而下,将她的手尽数遮掩。她抿了抿唇,心一狠,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掐上大腿。
泪水如昨夜那般涌出眼眶,可曾经屡试屡爽的一招,这一次却不奏效了。
她哭红了眼,他却只是淡淡回眸,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公主,装哭是没有用的。”颀长的身形在墙壁上投下一道估计的影子,封易初起身离开,冷漠而决绝。
“阿初!”千提小跑着追上去,抓着他的手臂。少年微微蹙眉,她才想起什么,手稍稍松开,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握上他的掌心:
“你上点药好不好?这样好得快些……”
少女声音哽咽,这一次她是真哭了。
封易初皱了皱眉,欲将手从千提手中抽开:
“皮外伤,并无大碍,劳公主费心了。”
“不行!就是得上药!”千提止住了哭泣,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威胁道:“你……你不肯上药,我便告诉父皇,说你轻薄我!”
“……”封易初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千提以为这话终于威慑到他了,微微昂起脑袋,继续道:
“届时父皇大怒,指定要你们的皇帝给个交代。别说朝廷的人怎么抓你处置你了,我可是名义上的国师夫人,单让国师知道了这事,那狗贼定不会放过你!”
“……”封易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
他沉默许久,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行至床边,微微侧身坐下。
封易初缓缓抬手,修长的手指触及衣服上的系带,稍稍用力。衣带被缓缓解开,他动作缓慢而滞重,每一下都像在揭开一段不愿触及的伤痛。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他此刻暗沉的眼眸。
月白色长袍自肩头滑落,少年后背袒露而出。
道道新鲜而狰狞的鞭痕深深嵌在皮肉里,在他本该细腻如羊脂白玉的肌肤上硬生生撕开道道沟壑。有些伤得较浅,只在背上留下一些红色的痕迹;有些伤口已经结痂,颜色暗沉,透着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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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的血色;有些还未愈合,泛出鲜红的嫩肉,丝丝血迹隐在其间,触目惊心。
更加令人窒息的,是被隐藏在新伤之下的陈年老伤。它们纵横交错,布满整个后背,像一张错乱的蜘蛛网。颜色暗沉,或呈深褐,或如青灰,疤痕组织扭曲凸起,与周围的肌肤格格不入。
旧伤叠着旧伤,层层积累,其上又添新伤,如此往复,直让这片皮肤变得毫无生机。
“阿初……”千提轻轻唤他的名字,有些怔神。
若新伤是昨日国师的人打的,那这旧伤呢?是老丞相吗?
千提握着药罐的手微微发抖。
她三年前便听闻老丞相对他分外严厉,却不曾想过,竟是这般……
“看够了吗?公主殿下。”几缕微风拂进屋内,吹动封易初的发丝。他坐在床边,脊背挺直,仿若不幸落入凡尘炼狱的谪仙,清冷、疏离,遗世独立。
“公主若是怕了,便请回吧。”他微微抬手,欲将衣服拉起。
“我不怕。”千提颤抖着拉住他的手,“我只是觉着心疼……”
“心疼?”封易初挑眉,眸中闪过一丝讽刺的意味。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千提声音发颤,带着一丝哽咽。她咬着下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伤口,用最轻的力度将药膏涂在他伤口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力度大了些,便要将他弄疼。
指尖触摸到那些陈年老伤时,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酸涩,下一刻眼泪便落了下来,滚烫的,落在床上,隐在被褥间。
“对不起……昨夜都没发现你受伤,还用麻绳将你绑着,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伤口都裂开了。”
“无事,公主不必自责。”封易初微微垂眸,几许墨发遮住了他绝世的容颜,让千提看不见他眼中的酸楚与讽刺。
若是真的有心,怎么会发现不了呢?
“对了,国师姓甚名谁?”千提按在他背上的手指忽然一停。
“叫……”封易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垂下眼眸,撑在床沿的手微微发白。许久,他才张了张嘴,道:“封珩。”
“封珩?”千提的手指一点点擦过他的皮肤。温热的气息轻轻打在封易初背上,她似乎有些紧张:
“那狗贼竟与你一个姓?不过仔细想来,婚宴那日你出现在国师府,可是与他有些渊源?”
“确实有些渊源。”
封珩,字易初。三年前她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却连他真名都不知道。
封易初眼眸微动,不作解释。
千提双唇紧抿,见他如此,以为牵动了他什么伤心事,也不再追问。
两人一时无言,她的手指轻轻在他背上划过,房中的气氛俨然变得有些奇怪,连呼吸声都在显得粗重。
背上的伤口都被千提涂上了药,她转至封易初身前坐下。
指腹轻轻划过他手臂上的肌肤,她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少年微微起伏的胸膛上,不知为何,竟连空气也变得焦灼炙热了起来。
脸颊滚烫的,一度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发烧了。
千提将药涂好,用纱布将他的伤口轻轻包了一圈。指尖不经意从他线条流畅的胸口划过,紧实而细腻的触感让她心跳骤然加速。
末了,她长舒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场至关重要的使命:
“好了,药涂好了,你小心些,晚些时候我再给你涂一遍。”
封易初手臂上抬,缓缓将衣服穿上。衣上褶皱随他的动作被一一抚平,系带在他手中灵活穿梭,三两下便系出一个规整的结。
“烦公主费心了。”他微微抬眸,目光与千提相接。他嘴角不自觉上扬,露出一抹极浅的笑意。骨节分明的手指探入袖中,他取出一块手帕递给千提:
“殿下,擦擦鼻血。”
17. 话本
四目相对间,千提的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
“咳咳……”她尴尬地咳嗽两声,没接手帕,兀自跑远了。
万事开头难,此后几天,封易初再不拒绝上药。偶尔慕云琛会过来瞧瞧状况,给球球送来一些新鲜的竹子,但更多时候,这破旧的院子里,就只有他们二人。
千提觉着无聊,想出去走走,但每每封易初买菜回来,都要叮嘱两句,说国师府的人在城中到处寻她,让她不要乱跑,免得被人抓去了。
她心里怕国师怕得很,便乖乖待在这院中。
有时封易初不知去了何处,整日都见不着人,她实在无聊,便乔装打扮出门去,想寻人打听打听于国师的消息。可每次朝路人靠近,还未开口,便有府兵出现,追在她身后跑,险些要将她抓住。
几次过后,千提便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可这个小破院里什么都没有,待久了,难免无聊。她整日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便只能与球球一同缩在院中那颗老树下发呆,闲得几乎要长菌子了。
终于有日她忍不住,在封易初出门前堵在他身前:“你能不能给我寻些话本子回来……”
她两手轻轻拉着他有些“发旧”的袖子,想到他如今的家境,又道:“若是太贵了,淘些旧的也行,待日后我有钱了,加倍还你。若是你实在没钱……便算了吧……”
封易初薄唇微动,本想拒绝,但昨日慕云琛来此处时,千提追着他问东问西的模样忽然间涌入脑海,让他觉着分外碍眼,鬼使神差地竟将这事答应了下来:
“好。”
可他平日又不看这些,又怎么知道那些符她的口味?
封易初在书铺前停了半天,各色画本子磨得他眼花缭乱。思来想去,他终是转身离开,径直来到一处府邸前。
正是暮秋时节,丞相府朱门半掩。他由小厮领着拾级而上,踏入府中。
月白色长袍轻轻拂过院中草木,领口与袖口处的暗纹在反射出几缕冷光,腰间羊脂玉佩随他动作轻晃,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丞相大人——你瞧,我是二指比四指长些,到你这,便是四指长于二指了……”
一道温润的男音在不远处响起,封易初皱了皱眉,不用想便知道,这是礼部尚书顾衍之照例又在勾引丞相画扇了。
未行几步,高耸院墙自视线中撤离。庭院内,一座古雅的八角石亭静静矗立。白衣红袍的年轻男子悠然坐于石凳上。
他一手撑着石桌,另一只手张开,与身前的粉衣女子手掌相贴,拉丝的眼神自始至终不曾从画扇身上离开半分。
“咳咳……”察觉到有人过来,顾衍之轻咳一声,不舍地挪开手指:“易初,你今日怎的有空过来?”
他坐直身子,骨节分明的手指似不经意地抚上折扇,轻轻展开。从容、优雅,连嘴角的浅笑都带着一丝淡淡的书卷味,仿佛刚刚趴在画扇身上百般勾引的不是他一般。
“不是来找你的。”封易初的目光自顾衍之身上掠过,落在那名粉衣女子身上,开门见山道:“不知丞相大人可有什么适合女子的话本推荐推荐?”
“是给千提的吧?”画扇轻轻一笑,猜出他的用意。白皙的手指撑着下巴,虎口处的剑茧微微摩擦着脸颊,她似乎有些犯难:
“可我近些年事物繁忙,也是许久不曾看过这些了,倒是谨儿平日里喜欢……”
她拍了拍手,似是想起什么,笑道:“谨儿前些时日恰巧托人给我稍了些过来。听说本本都是她淘来的极品,内容甚是高雅。我也没时间看,你等着,我去给你取来。”
画扇起身走远。
“身上的伤可好些了?”顾衍之指尖轻点桌面,带出一阵细微的声响。
封易初在石凳上坐下,道:“本来也只是些皮外伤,是阿琛过于忧虑了。”
“如此便好。”顾衍之思索片刻,又问:“庄国公那事,当真是你做的?”
一片金黄的树叶由秋风裹挟着停在封易初的肩头,被他轻轻掸落。他微微侧眸,发出一声轻哼,声音如破冰而出的春芽,带着几分愉悦。
“……”顾衍之觉得自己简直不该问这问题。
府丁端着茶上来又退下,顾衍之将僵在嘴角的笑意收起,两指拈起茶杯送到唇边轻抿了一口,道:“你寻了她三年,如今真由着她逃婚了?”
“……”这次轮到封易初沉默了。
茶叶在杯中泛开,逐渐沉至杯底。封易初指腹缓缓自杯沿划过,动作从容优雅,仿佛世间任何事他都不放在心上:“她还没玩够。”
可顾衍之还是瞧见了他眸中一闪而逝的落寞。
“庄国公是先帝在时封的,近年来仗着这层身份背地里做过不少上不得台面的时,陛下早对他心有不满,你此番将他除了,倒也不算什么大错。不过——”顾衍之拈着茶杯的手一顿,提醒道:
“你也莫要太惯着她了。你如今这个身份,什么错能犯,什么错万万犯不得,你心里也当清楚。可莫要让有心人抓住了把柄,参你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知道了——”封易初沉声应答。
“前些日子,于你府中行刺的那批刺客已尽数捉拿,来人分两批,其中一批你已与他们打过交道,至于另一批——你可知他们都是谁派来的?”一摞书被轻轻放在封易初面前的石桌上,画扇款款在顾衍之身边坐下。
她虽这么问,可这个问题的答案,即便不用说,三人心底也都清楚。
是姜国。
画扇不动声色地挣开顾衍之探过来想牵她的手,正色道:“国师以为,应当如何处置他们?”
“丞相大人自行处置便是,但眼下两国交好,若这消息传出去,难免有所不妥。”封易初手指轻轻翻动书页,草草扫了眼上面的内容,并未细看。他将书合上,抱在怀中,嘴角挂着一抹不经意的浅笑:“谢了。”
临走时,顾衍之在身后提醒他:“三日后的祭祀,莫要忘了。”
“知道了——”封易初语气慵懒中带着些许不悦,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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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表现出来。
当年他打着“炼丹”的名义公然炼制火药,父亲以其“不务正道”为由,断了他的月例,他不得已,只能在街头帮人算卦赚些零钱。
后来扶桑被灭,陛下瞧上了他这门手艺,将他封为国师,平日里督造和改良军用火药,壮国强军。
但没过多久,竟连祭祀之类的事也因着“国师”这个名号落在了他头上了。
一来二去,不明事理的人都以为他只是个将皇上忽悠得团团转的神棍。连千提也以为国师是个要用童男童女祭祀的妖道。
想到这里,封易初手不自觉收紧了些。几本书被他捧在怀中,书页因他的力度微微折出一道长痕,他才终于回过神来,手上的力度减了下去。
修长的手指抚上那道老旧木门,他微微发力。伴着“吱呀”一声响,院门被缓缓推开,院内,千提正一个人蹲在地上,正握着根小木棍在地上画着什么。
见他回来,千提心虚地用脚将地上的图案擦除。抬眼时,一摞书落在了她手心。
“给你的。”
千提冲封易初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几日下来,她都要无聊死了,如今可算寻到了事做,当即躺在竹椅上一本本翻看起来。
才看没多久,她却发现,这书上写的内容,她竟有些看不明白。
从前在姜国时,千提所看的话本子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有时有一大堆新书被送进宫里来,由小八他们看过一遍,最后交到千提手中的,只剩下了一两本,甚至有一些还是缺了页的。
询问原因,那些个面首也都支支吾吾的,嘴上说着都是为她好,却从来没有一个人与她解释清楚。
千提对此虽有些不满,但好在每日送入宫中的话本子数量颇多,纵然他们要求严苛,几番筛选下来,总能剩下几本够她日常消遣所需。几次反对未果后,她便由着他们去了。
过去十余年中,千提自认为看过的话本子不少,从中学到的东西也不少。
可封易初带回来的这些话本子,她反复琢磨了好些天,却还是有些桥段看不明白。
正比如她此刻手中拿着的这本。
书上讲的是一名武林侠客于江湖闯荡,却不幸身中奇毒。他满头大汗、浑身燥热,眼看就要血管爆裂而亡。一名闭关多年的女侠恰在这时出关,路遇少侠,女子于心不忍,将其带回山洞疗伤,仅一夜,便彻底解了他的毒。只是这解毒的过程……千提实在看不明白。书上只写着,女侠扶着少侠进了山洞,之后的内容,便从对人的描写变成了对景的描写。又是双峰并颤,又是溪水潺潺,又是银蛇出动……一时间让千提分不清这究竟写的是什么东西。莫不是女侠这治病救人的招数威力实在太过巨大,竟惹得山峰动摇,连山中银蛇都被惊动了?
千提思索一番,实在拿不定主意。
犹豫再三,只好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同样在旁边坐看书的封易初,将话本子捧到他跟前,一本正经道:
“阿初,你瞧瞧,上面写的都是什么意思?”
18. 高雅
封易初微微侧眸,清冷的目光落在纸页上的刹那,脊背陡然僵直。秋水般的眼眸在瞬间结上一层寒冰,冰冷中又带着几丝慌乱。
“公主大可不必如此调戏在下。”一抹红晕在耳根迅速蔓延,他起身离开,长袖在半空划过,带来一阵细微的风声。
调戏他?她有吗?
手中的纸页被秋风吹拂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千提呆楞在原地,不知自己又怎的招惹他了。
书上虽有些内容她看不明白,却也不影响故事整体,这本书看完,她又换了一本品读。
这次,是个书生和花魁娘子的故事。
书生对花魁娘子一见钟情,科考前,两人在房中私会。书生信誓旦旦,许诺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八抬大轿娶花魁进门。这之后,便是什么两点樱桃雪峰上,软舌巧入花蜜房;什么满园春色无人赏,墨草丛中蛟龙探;什么粗棍直捣黄蛇洞,半点水光浸枕席……这些东西写得太过高雅,千提实在看得云里雾里。那书生是用木棍打花魁娘子了吗?可他一届读书人,自该端庄品行,又怎能这般粗暴?还有那花魁娘子,都被他打了,眼泪直直弄湿了枕席,怎的第二日还殷殷切切地给他送别?
千提绞尽脑汁想了许久,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手中的纸页几乎要被她捏的变形,她的目光自书上挪开,不远处的厨房内,少年正忙着做饭。
翠绿色的蔬菜在他手中翻转变化,由刀刃切开,清洗、过油,伴着轻微的“滋滋”声,一股诱人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阳光透过窗户,轻轻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清冷、出尘,如谪仙般不容侵犯,却又带着几丝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千提摇了摇头,想起上一次他冷漠离开的模样,终是打消了要去请教他的念头。
适逢慕云琛捧着新鲜的竹子进来,院门吱呀声吸引了千提的注意。
“慕公子——你来得正巧——”千提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她从竹椅上站起来,捧着书小跑着过去,正要出声询问,却突然有一双手揽在腰际。
下一刻,那双手稍稍收紧,腰间力度一重,她失了重心,整个人落在封易初怀中。
封易初单手将她抱在怀中,径直入了卧室。
木门敞开又闭合,千提半个身子陷在床榻中。抬眼时,少年立于床前,修长的手紧紧攥着方才那本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清冷的眸光在书上扫过,他将书合上,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声音却比冬日寒冰还要冷上几分:
“殿下,有些东西是不能给外人看的。”
“怎么不能了?”千提从床上爬起来,没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不能。”
“从前,小八他们看什么,我便看什么。有时我在书中看到些写得好的桥段,时常捧着书去同他们探讨,他们可从未说过。”千提轻哼了一声,语调有些不悦。
她那二十多个面首,哪个不是依着她顺着她?也唯独封易初敢这么对她,她问个书中对问题都要生气也就罢了,竟还不让她问别人?
哪有这般小气的?
“你还与他们探讨?”封易初不自觉拔高了音调。
果然,传言都是真的……
莫不是和他们探讨探讨着,就探讨到别处去了?
她当真半点羞耻之心都没有吗?!
往日优雅从容的姿态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封易初眼角微微泛红,双眸不知不觉蒙上一层灰黑的雾霭,仿若天上繁星被乌云笼罩,霎时失了光彩。
“不行么?小气鬼,你以为谁都像你这般?你自己不看就罢了,还不让我给别人看?”
千提凑到封易初跟前,杏仁般的眼睛没好气瞪着他。手臂缓缓抬起,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手掌,她用尽了力气,将他捏着书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夺过书本的刹那,她发出一阵得意的笑,昂着脑袋,大摇大摆地离开。未走几步,又被封易初揪着衣服拎小鸡般地拎回来。
“不许给他看。”封易初咬牙切齿,脸色青一阵紫一阵:“否则,我将你的话本全部烧了。”
他作势要去抢千提手中的书,手指刚触碰到书的一角,还未发力,千提便躬下身去,死死将话本搂在怀中。
“就不给!这儿什么都没有,我都要无聊死了,你却连话本子都不让我看,还不如让我嫁给国师那狗贼了却余生算了!好歹死得痛快……哎呦!”
话未说完,封易初陡然松手。
千提失了重心,整个人摔在床上,好在底下有床被子垫着,才没伤到哪里。
“你去啊。”封易初冷笑一声,深邃而狭长的眸中,冷漠、疏离、愠怒、嘲讽、失落……各色情绪交加,一时让千提有些害怕。
“我……我不要……”千提突然很后悔自己刚刚一时冲动,说出了那样的气话。
若是他真生气了,将她丢下不管了,或是直接送回国师府了可怎么办?真要嫁给国师那糟老头子,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她抿了抿出,语气软了下来。本想开口哄他,可转念一想,今天这事好像确实错不在她。
幼时女傅便教过她,不懂的事要及时向人请教,她不过是与人探讨书中描写的情节桥段罢了,哪做错了?
分明是阿初心眼太小,有些东西只许他自己心底清楚,却独独不肯教给她。
如此一想,千提也不愿认错。
她将话本抱在怀中,微微昂起脑袋,摆出一副公主应有的架子,道:
“这样如何?你若是答应我明日带我出去走走,我便不将这些话本给慕公子看了。”
“明日?”封易初微微蹙眉。
“今晨有两人自屋前经过,我听他们说,明日有场祭祀,祈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街头更是热闹非凡。”千提将话本塞在枕头下藏好,上前轻轻拉住封易初的手,道:“姜国不曾有过这样的习俗,你带我去瞧瞧,好不好?”
“公主觉得,这祭祀当由谁主持?”封易初微微垂眸,嘴角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国师?”千提猛然想起这茬,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殿下,还去吗?”笑容自封易初眼底漫出,似有微风拂过寒潭,漾起丝丝涟漪,驱散了周身的清冷疏离,却又转瞬即逝,只留那一抹空谷幽兰般的淡雅余韵,令人心醉神迷。
“不……不去了……”大婚那日那张苍老可怖的面庞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千提忽然觉着,待在这院子里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她弱弱地缩回手,被封易初一番话吓得断了这念头。
可等到第二日早上,四起的鞭炮声将她从梦中惊醒,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近来她总提心吊胆的,担心国师在皇上面前说些不该说的话,引发两国战事。不将国师这事解决,她实在难以安心返回姜国。
可自从半个月前夜袭国师府刺杀失败后,她便再没打听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那狗贼为人狡诈,又恃宠而骄,夜里逛窑子不在府上,白日里更是连朝都懒得上。就算她有意埋伏在国师府去皇宫的路上刺杀他,也根本没机会蹲着他人。
如今祭祀,不正好给了她机会?
她蹑手蹑脚地攀上封易初的房门,探出个脑袋,道:“阿初,带我出去。”
正准备出门主持祭祀的封易初闻声一怔。
“不怕国师了?”他眉梢轻挑,缓缓朝她靠近,嘴角噙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吓唬道:“如今外面人多眼杂,难免又谁将你认出,届时国师府的人将你抓回去成亲,你不怕?”
“怕,”千提咽了口唾沫,微微昂起脑袋,答得肯定:“可我今天必须出去。”
“为何?”嗓音低沉而清冷,如玉石相击。
他静静站在她面前,墨发随着门口吹来的微风轻轻摇曳,宛如一幅写意的水墨画,带着一种超凡脱俗的美,清冷而又令人着迷。
千提垂眸沉思半刻,终是不打算瞒他。
她深吸一口气,朱唇轻启,道:“我……我要去杀国师。”
封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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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沉声不答,千提以为他不愿,忙道:“你放心,我若是被抓住了,就自行了断,不会将你供出来的。”
她抿了抿唇,又道:“我知道此事有风险,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强求,若要向朝廷告发我,我也认了……但今日这祭祀,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出去的。”
封易初眼皮往下压了压,一抹惆怅失落悄然浮上眼底,似秋风拂过深潭,泛起的细微涟漪惊扰了本来的平静。
为了杀他好回姜国与旁人相会,她竟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封易初睫羽轻颤,极力将那抹苦楚隐匿于深处。眸光重新凝聚,却仍有一股愁绪在其间若隐若现,恰似冷月洒下的清辉,带着难以言说的孤寂与隐忍。
“公主当真……那么不愿嫁他吗?”
“我不愿。”千提直视他的眼睛,答得坚定。
来此和亲之前,她已做好千种万种准备。就算她要嫁之人丑如夜郎,只要这日子能将就过下去,她也认了。所以在听闻要嫁的人是国师时,哪怕心中百般惧怕,她也不曾想过要跑。
可她实在不曾想到,那国师竟是个比他父皇年纪还大的暴戾老头。连堂都不曾拜便迫不及待闯入新房对她动手动脚,还险些要了景秋的命。
这样的人,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嫁的。
“这样吗?”封易初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公主,你想回姜国吗?”
一层水雾在千提眼中浮现,逐渐凝成泪花。一滴热泪自眼眶涌出,顺着脸颊,低落在她的手背。
“想。”她声音微微颤抖,已然红了眼眶。
离开姜国已然两月有余,乳娘近年来身子不好,临近冬天便有隐疾发作,这天马上转凉了,只怕那双腿又要疼了。半月前景秋离开京都,如今也不知她是否安全回去,父皇又会不会责怪于她?还有小八他们,总说要考取功名为国献力,她不在,也不知有没有好好学习……
所有人都说,她是公主,和亲是她应尽的义务。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她是否愿意背井离乡,去嫁给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甚至是一个残暴不仁的老头……
“好了,不哭了。”封易初微微垂眸,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送你出城。”
“出城?”千提错愕抬眸,声音哽咽:“可若两国交战……”
“陛下年事已高,西北外军频频进犯,我国尚且自顾不暇,又怎会主动挑起战事?”他苦涩地笑了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公主,这些事情,从来不该落在你一人身上。”
“此话当真?”
“当真。”封易初朝她伸出一只手,“我不能帮你除掉国师,但我可以送你回姜国。”
千提破泣为笑,轻轻将手搭在他手心。
他用力回握。
京都街头,人来人往,繁华似锦,好不热闹。正值秋天,粮果盈丰,连空气都带着丝丝瓜果的香甜。青石板路于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仿佛还是三年前那般,一切为改。
封易初停下脚步,手心温暖细腻的触感让他不想松手。
可他到底还是松开了。
“公主,前面便是城门了。”修长的手指探入袖中,指上还带着少女的体香。他摸出一块令牌,缓缓放在千提手心:“你拿着这令牌出城,他们不会拦你。待出城后,自会有人接应你。”
玉石雕刻而成的令牌通体细腻,边缘圆润,一端刻着丞相府三个字,另一端刻着个“黎”字,并不是老丞相的,反而是那位新上任的女相的姓。
可他又怎么会有当今丞相府的令牌?他和那位女相,又是什么关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喜欢她吗?
千提手指紧紧攥着那枚令牌,心中好似压着一块大石头,堵堵的,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你呢?你……不与我一起走吗?”她抿了抿唇,将这般情绪藏于心底:“你若与我回姜国,就算不愿做我面首,以你的本事,谋个一官半职……”
“公主,”封易初打断她的话:“我出不了这城。”
19. 告白
早在三年前,他上任之时,陛下便已下旨,若无皇令,国师,不可擅自离京。否则,就地射杀。
有些东西,就算毁掉,陛下也不会让它落在别国手里。
“可是丞相府没落,你受你父亲牵连?”他以为他暗示得已经够明显了,可千提还是傻乎乎的猜不出他的身份:
“你等着,待我回姜国,请父皇出面,让你们的皇帝免了你的罪便是,届时你想去哪便去,才不用被这般牵制。”
封易初嘴角含笑,没有作答。
素色长袍被微风吹拂着轻轻舞动,宛若流云缠绕身侧。他微微敛神,原本清冷疏离的面容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似有淡淡的愁绪在眼底氤氲。
“公主,该启程了。”一枚玉佩落在她手心,是那日在国师府婚房中,她作为逃婚报酬抵给他的那枚:“这玉佩用途特殊,以防有心之人利用,公主还是不要随意向外人展示为好。”
“好……”千提攥着玉佩小跑几步,又忽然想到什么,回眸朝他挥手:“阿初!等我!”
封易初浅笑回应。骨节分明的手指交叠于胸前,脊背缓缓下沉,他朝她郑重行礼,一字一句,仿若诀别:
“殿下,保重。”
长睫微颤,犹如受惊的蝶翼,泄漏了他内心深处的不舍。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面前,拥挤的人群将往昔吞没,他站在往来人潮中,连呼吸都隐隐泛着痛意。
“公主,你又将我抛下了。”
他艰难转身,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拖着这幅身躯离开的。
祭坛之上,鲜果、牛羊、美酒,各色极品摆满祭台,于暖阳下闪烁着点点诱人光泽。祭坛之下,,彩旗猎猎,乐师手持乐器侯在一旁,百官着朝服分列两侧,已然等候多时。
眼见吉时将至,国师却迟迟未至,一种大臣皆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这可如何是好!若过了吉时,祭祀失了灵验,陛下定要怪罪下来!”
不知何人发出一声叹息,声音不大,却如钟声回响在人群中,激起阵阵窃窃私语声。
“我看他是压根没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脾气不好的老臣两袖一甩,眼中透出一丝愠怒:
“平日里不来上朝,皇上偏袒他也就罢了!今日这般重要的日子,他竟然还如此不知轻重,当真是要反了天了!”
“张大人对我意见好像很大啊——”
冷若寒冰的声音自长阶下响起,封易初着一袭红黑色国师袍拾级而上,领口由金线绣制而成的祥云纹样在阳光下熠熠生光,仿若谪仙临世。
冷眸自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那名大臣身上。他冷笑一声,话语中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傲与清冷气息:
“正巧我嫌这差事麻烦,不如我这国师之位让给你,你那位子,也给我坐坐?”
“封珩!”林大人被他一番话气得胡须都在颤抖:“狂妄小儿!狂妄小儿!封庭渊怎会生出你这般不知礼数的儿子!也难怪他宁愿偏袒一个庶子都不……”
“够了!”画扇瞥见封易初微微上扬的唇角,赶忙出言打断:
“张大人,国师虽是前丞相所生,却是陛下一手带大的,你这般,莫不是对陛下有所不满?”
她眉峰微挑,一语中止了二人的争论,又道:
“既然国师已及时赶到,此事便莫要再争论。陛下如今龙体欠安,你我更该将此事办好,莫辜负圣上心意——张大人也不想因逞这口舌之快而误了吉时吧?”
“丞相所言甚是。”张大人住了嘴,尽管心中仍有不满,但画扇说的没错,国师已到,吉时未过,他实在揪不出什么别的错处。
思至此处,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整理衣冠退回列中,银白的发丝在风中轻轻飘动,带着几分沧桑。
封易初收起眼底愠色,缓缓登上祭坛。玉笏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般流程先前礼部已与他演习过无数次,如今哪怕闭着眼睛都能将这做完。
一壶美酒,祭天地四方,敬江山社稷。台下众臣跪拜行礼,他着一袭红黑色国师袍立于祭坛中央。庄重、典雅,美若谪仙,又带着丝丝妖冶。
世人对他褒贬不一,他都不在乎。
可他只想知道,在她心中,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国师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真……那样不堪吗?
直至金樽换做木樽,艳阳变作明月,夜风绕过指尖,他在酒楼买醉,仍在思考这个问题。
“今日怎的了?跟吃火药了似的,心头不快?”顾衍之缓步上前。身上的官服已然褪下,他着一袭绛红色常服走来,举手投足都透着股淡淡的的书卷味:
“又不是夫人跑了,至于吗?”
戳及痛处,封易初偏过头去不理他。
晚风轻轻吹拂着他的墨发,他倚窗而坐,冷眸自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扫过,带着股淡淡的哀伤。
“不是……”顾衍之意识到不对,猛地坐直身子:“真跑了?”
他嘴角微微下撇,抬手扶正头顶因这一动作而有些歪斜的发冠,缓过神来:“……你放的?”
“此事我自会向陛下禀明,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封易初微微垂眸,长睫如蝶翼轻颤。他动了动身子,腰间玉佩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不愿嫁我,我又能如何?”
“她又不知你就是国师,你怎知她不愿?三年前你便什么都不愿说,让她走了一次,如今三年过去,你竟还这般,你就不能……”
“衍之,你我不一样。”封易初手指轻轻摩挲着玉佩上的划痕,沉声道:
“你与丞相青梅竹马,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她自然会站在你这边。可我与千提……从一开始便立场不同。现在两国交好,她尚且对我存如此敌意。如若有朝一日,两国兵戈相向,我与她,又当如何?”
封易初哑然失笑。
若是她回到姜国,发现他就是国师,会怎么想呢?会后悔吗?
是会后悔那日逃了婚?还是后悔……没有早些杀了他。
他顿了顿,深邃的眼眸中,眸光婉转,似在思索,又似在犹豫。良久,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去找丞相吧,我累了,想自己一人静静。”
顾衍之薄唇轻抿,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咽下。良久,他无奈摇头,转身离开。
身后,封易初睫羽轻颤,已然带着几分醉意。
烈酒入喉,辛辣而刺激的滋味的自口中蔓延至胸腔。
“砰”的一声,手没拿稳,酒坛落地,碎成一地碎片。他下意识弯腰去捡,指尖触碰自碎片断面划过,擦出几点血珠。
*
“嘶——”
破落小院中,千提吃痛发出一声低呼,缩回手:“球球你弄疼我了……”
球球似乎听明白了她的话,收起爪子,圆滚滚的身子趴在千提身前的地上。它似乎有些自责,眼珠乌溜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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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不时向上移动,小心翼翼地看着千提。
“没有怪你的意思,就是你力气实在太大了些,这般胡来,容易伤着人。”
千提微微蹲下身子,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抚摸过球球的头顶。球球似是被她逗痒了,毛茸茸的脑袋晃动着,轻蹭她的手心。
千提拽拽球球的耳朵,若有所思地抬头,灵动的眼眸倒映着天上明月:
“奇怪了,阿初怎的这么晚了还不回来?莫不是放我出城的事败露了,被国师那狗贼抓住了?”
愁绪如藤蔓在心中蔓延,几乎将她整个心脏缠绕。幸而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屋外想起,恰似夜鸟振翅,细微而清晰。
半掩的院门被人自外面缓缓推开。如水的月光顺着门扉倾泻而入,勾勒出一道银白的光带。
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少年缓缓踏入院中,手中抱着的翠绿竹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踏月而来,仿若自九重天宫上落入凡尘的谪仙,周身萦绕着的清冷气息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阿初。”
封易初闻声一怔,缓缓抬眸,只见少女踏着月色朝她奔来,眉眼若春日初绽的桃花,娇俏动人。
手中竹枝恍然落地。
“你……没走?”他似乎喝醉了酒,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平日里冷如寒潭的眼眸在此刻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透着几分迷离与慵懒。
他眉峰微蹙,确定眼前之人不是他酒醉产生的幻觉后,才终于开口:“为何不走?”
尾音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与期待。
千提眨了眨眼睛,将那枚令牌交到他手心。不管他与丞相是何关系,今日她真若持这令牌出城,难免会查到他头上。届时以国师那杀人如麻雅思必报的性子,还不知要怎么对他。
连累他受罪,是她万万不愿看见的。
“不想连累你,还有……”她眨了眨眼睛,嘴角带笑,墨色的瞳仁中,他与明月并存:“舍不得你。”
这话不是假的。
三年前她已经为了姜国离开过他一次了。那时她以为自己可以忘怀,可以放下,却还是时常在夜半无人时,想起那个惊艳了岁月的少年。
她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但或许连老天都不舍得见她如此,给了二人一个再见的机会。
这段时间以来,纵然他家世没落生活拮据,却还是会努力满足她所有需求。
他虽然不说,偶尔小气到连话本子都不让她看,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却不会掺假。
千提本以为三年前狠心一别,便是彻底与过去告别,再不会对她动那般念头。
可直至离开京都的那刻,她站在城门外,回头看着那高耸的城墙,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起,那颗心又悄然回到了他身上。
若真如他所说,两国不会因她一人而坏了这太平局面,那么三年后的今天,她想再任性一回,不做公主,只做千提。
做那个刁蛮任性,哪怕他不喜欢她,也能在他身边纠缠不休的孟千提。而不是那个必须为大义舍弃一切去和亲的岁安公主。
哪怕有一天,或许她会被国师抓回去,在那压抑的四角高墙内度过一生,但起码,此刻,她曾为自己活过。
作为孟千提而活过。
“听清楚了吗?”千提两手叉腰,昂起脑袋望向封易初,任性刁蛮的模样与三年前无异:
“我说,我舍不得你!”
20. 吾妻
混沌的双眸微微睁大,封易初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仅一瞬,这抹错愕又被怀疑取代。
“怎么不回话?你……喝酒了?”千提缓缓凑近,藕臂轻抬,手指刚刚触碰到他的脸颊,又被他侧头躲开。
几缕发丝随他的动作飘飞,轻轻绕上她的指尖,划过她的手背,带来一丝痒意。
封易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声音喑哑,带着些许醉意,说出的话却与往日大不相同:
“大骗子。”
“嗯?我怎么骗你了?”千提垂下手臂,以为他说的是她上次瞒着他去刺杀国师那次,解释道:“我那不是怕……”
“大骗子。”封易初喃喃着,往日深邃有神的眼睛蒙上一层迷蒙的色彩:
“当初说着要我娶你,转眼却抛下我跑了……如今又这般戏弄我……骗子。”
千提心头一揪,向前迈了一步,抬眸紧紧凝视着他的眼睛:“你现在,是醉着的,还是醒着的?”
“醒着。”他眨了眨眼睛,眸光迷离而缱绻。
“我是谁?”
“孟千提,岁安公主,国师夫人……”封易初稍稍停顿,带着醉意的尾音微微颤抖,一字一句答得清晰:
“我的妻。”
“都说胡话了,还说没醉?”千提踮起脚尖,食指轻点他的唇瓣。
指腹轻轻按压他的嘴唇,又倏尔撤离,只在他唇上留下一缕余香。
她抿唇轻笑:“果然,嘴硬。你说没醉,走两步试试?”
封易初摇摇晃晃地走起来,脚步虚浮,却又带着一种别样的优雅。衣袂飘飘,如风中玉树。
踉跄几步后,他倚靠着柱子,两指揉着眉心,骨节分明,指甲泛着淡淡的粉色。他紧紧皱褶眉头,似乎因醉酒而有些不适。
“好了,走不了便不走了。”千提上前扶他。
“能走。”封易初脸颊微微泛红,身子踉踉跄跄地动作,似乎急于证明什么。但没走两步便身形不稳,险些摔倒。
“好了好了,能走,能走。”千提奋力支撑着他的手臂,扶着他回房安顿好。
她轻轻为他盖上被子。月影朦胧中,少年静静地躺在床上,慵懒、温柔。清冷的气质在醉意的熏陶下,竟多了几分让人心疼的脆弱。
“今日怎的偏生要去喝酒?还喝得酩酊大醉?”千提蹲在床前,没忍住轻轻戳了戳他的脸,半试探半开玩笑道:“莫不是舍不得我离开?”
“才不是……”他这样说这,却握住了她的手腕。
“……”千提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道:“醉了吗?”
“未醉。”
“后羿射的是月亮还是月饼?”
“月亮。”
“还说没醉,一晚上净说些胡话,后羿射的分明是太阳。”千提低下头,朝他凑近了些。
朦胧的月光轻轻洒在二人身上,几许落在少年谪仙般的面庞之上。他微微侧过眸子,挡在额间的碎发垂在脸侧,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比她高上许多,往日里又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给人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神圣感。以至于认识这么久,她都不曾这般认认真真地看过他。
如今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千提才突然发现,他额间有一块皮肤与旁边的有一些不同。
平日里她不曾凑近看,是瞧不出来的,如今被月光掩映着,那块皮肤呈现细长状,从眉心一直纵向延伸至额头,比周围的都要白上一些。
鬼使神差的,她伸出手,抚上他的眉心。
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那处摸着与周围没有什么不同。似乎是什么经年的旧伤痕,于时光中被打磨平整,伪装着隐藏在周遭皮肤中,似乎要将过往的伤痛尽数掩埋。
能是什么伤痕呢?
千提指尖一颤。那样细小狭长的伤疤,她也身上也有一道,是三年前姜国内乱时,不幸被叛军所伤。
是剑痕。
可她身上那道伤疤虽过了三年,期间用了不少名药才稍稍隐去了些。与他的相比,还是明显得很。这般说来,他这道伤疤定是存在了更长时间。
五年?十年?亦或者更久?
可那时丞相府尚未衰败,他作为相府嫡子,身份矜贵。究竟是什么人,敢将剑抵在他的眉心?
结合他背上那些鞭痕,千提不敢细想。
“疼吗?”指腹摩挲着他的额头,千提出声询问,声音微微颤抖。
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
她扯了扯嘴角,知他或许不愿提及那些往事,也不再逼问。水葱样的手指顺着眉心滑动,沿着他的眉毛,一点点挪至脸侧。
她轻轻挑起他一缕墨发,指尖缠绕着把玩:“你可曾给别的姑娘做饭?对别人这么好过?”
“不曾。”这一次倒是很快得到了回应。
千提似乎发现了什么规律,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又道:“喜欢我吗?”
“……”封易初偏过头去,不说话了。
果真是这样。
千提嘴角的笑意更浓几分,她笑得眉眼弯弯,比春日桃花还要灿烂。
“死鸭子嘴硬!分明就是舍不得我。不然好端端的,为何今日喝得这般酩酊大醉?”她刮了刮他的鼻梁,起身出门:“你在这好好躺着,我去给你煮个醒酒汤。”
幼时父皇有时也常常在宫宴上喝醉,母后便要亲自为他熬一碗醒酒汤,再让千提端着送过去。她看的次数多了,别的菜都不会做,熬醒酒汤倒是熟练。
前几日阿初做菜时剩了些枸杞生姜,如今正巧派上用场。
只是这地方的灶台与姜国那边的有些不同,平日里都是阿初一人在厨房忙活,她在外头等着吃,连厨房都不曾进过,如今用着生疏,忙活了好半天才终于将火生起来。
再回到房中时,封易初独自坐在床榻之上,两眼透过窗子看向窗外,神色依旧透着迷离与恍惚。
屋内烛火摇曳不熄,光影在他精致如玉的脸庞上轻轻晃动。他脸颊微红,不知是醉着还是醒着。
“阿初,”千提将晚放在床边木柜上,道:“醒酒汤我给你熬好了,喝点吧,喝了会好受些。”
封易初缓缓侧过脑袋,几缕发丝自发冠滑落,于凌乱中平添了几分脆弱的美感。他不接话,只呆呆看着她,声音低沉沙哑:
“为何不走?”
“方才在外面说的你都没听清吗?”千提坐在床沿,身子微微前倾,凑至他耳畔:“我说——我舍不得你——”
开始是极轻的音调,而后声音逐渐增大,尾音拖长,似在宣示什么。温热的气息轻轻搭在少年耳畔,他耳根染上一抹绯红。
“骗子。”平日里周身散发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寒之气被这层微醺的醉意悄然融化。封易初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偶尔轻轻颤动一下,整个人被一种委屈而哀伤的氛围笼罩,令人心生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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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提微微偏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思绪忽然飘回三年前。
*
初见时于京都街头惊鸿一瞥,离别得匆忙,千提还未问清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便被人叫走,自始至终,二人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
好在千提跑出姜国游玩,别的没有,盘缠倒是带了不少,四处打听,也不算没有收获。
彼时也是秋天,她攀上丞相府高高的院墙。院中落木萧萧,少年着长袍于树下舞剑,广袖随风轻扬,衣角绣着的淡蓝色云纹若隐若现,仿若天际一抹流霞。
落叶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于他身侧翩跹起舞,盘旋、翻飞,时而高高扬起,时而极速落下,却始终无法近他分毫。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少年剑锋陡然一转,满目秋叶朝千提袭来,剑身寒光闪烁,恰似秋夜寒霜。
那把剑停在离千提咫尺的位置,只要她刚刚再往前行进半分,便会命丧于此。
“是你?”封易初收剑入鞘,如画的眉眼间闪过一丝不悦:“你来做甚?”
千提从墙上爬下来,落地时没有站稳摔了一跤。她拍净裙子上沾着的灰尘,道:“我对公子一见倾心,特来寻公子做我夫婿。”
“姑娘,”少年的目光自她身上掠过,一字一句,冷漠疏离:“见色起意,只为一时之快,不是喜欢。”
言罢,他转身离开,临走时不忘叫人将她轰出了丞相府。
千提也不恼,就这般每日翻墙去找他,尽管每日都被人轰出来,却也不恼。一直持续了大半个月,她趁着夜色翻入丞相府,敲响了他的房门:
“公子,初见距今,已过半月有余,我对你不是图一时之快,你什么时候同我回去做我夫君?”
“孟姑娘,你只是得不到,所以愈发惦记,这不是喜欢。”他闭上房门,连带着将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的。
*
当真不是喜欢吗?
千提扯了扯嘴角,苦涩一笑。
她承认,初见之时,确实是为他皮相吸引,后面也确实如他所言,得不到,所以愈发惦记。
可她得不到他消息,会牵挂;看到他受伤,会心疼;离开他,她会不舍;他朝她走近,她的心便砰砰直跳……这难道,还不是喜欢吗?
这就是喜欢。
千提缓缓朝封易初身边挪了挪。
“三年前,确实是姜国有事,我身为公主,不得不离开,不曾与你好好道别,是我不对。”
她深吸一口气,又道:
“可我除却身份一事外,我不曾骗你。三年前是真的心悦你,如今,亦是如此,你究竟怎样才肯相信?”
话音刚落,封易初长臂一伸,抓住千提的手腕,陡然翻转身形,轻而易举地将她压至身下。
月影朦胧中,少年近在咫尺,原本清冷如谪仙的面容也因俯压的动作而多了几分压迫感。呼吸轻轻喷洒在她脸上,温热而又带着淡淡的酒香,将房中的气氛衬托出愈发暧昧。
他一手撑在千提身侧,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狭长而迷蒙的双眼微微眯起,醉意未消中平添了几分别样的情绪,似是压抑了许久的欲望在一刻决堤,几近将她吞没。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向我证明——”
21. 拥吻
千提白皙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手指不经意地抵在他胸口,那里,是他同她一般紊乱的心跳。她咬了咬唇,羞涩与紧张盈满眼眶:
“怎么证……唔……”
话未说完,少年的薄唇重重压下,带着几分急切与霸道。冰冷的唇瓣触碰到她柔软的唇,仿佛一团火焰点燃了干柴,瞬间让千提的脸烫了几分。
烛火摇曳,将二人的身影在墙上拉得长长的。两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于这静谧的房中弥漫,偶有几声猫叫自屋外传来,似有人在窥探这缠绵悱恻的亲吻。
分明半月前,她曾在国师府亲过他不止一次,可如今,他主动吻上来的时候,千提还是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动作,只能任由他的唇贴上她的唇瓣。
上一次在国师府,她吻他是为了保命、情非得已,那如今呢?他这个吻,又意味着什么?
他果真也是喜欢她的,对吗?
千提绷着身子,掌心抵着他的胸膛,终是没有用力。
“不走吗?”他的唇从她唇上撤离,声音低哑,似在努力压抑自己心中的情愫:“今日不走,往后便再没机会了。”
方才那般蜻蜓点水的,只是试探。
“不走。我说过,我对你的情意是真的,三年前是,现在也是。”藕臂环上他的脖颈,隔着重重夜幕,千提紧紧凝视着他的眼睛,试图借着这醉意摸透他心底的真实想法:
“那你呢?你可曾喜欢过我?三年前,还有此刻。”
“不喜……”封易初睫毛轻颤,微微垂下眼眸,欲偏头躲避她的视线,却被她的手腕勾住。
千提凑在他耳边,轻咬他的耳垂,声音甜腻而坚定,字字清晰:“我要听实话,你若骗我,我便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
封易初迷蒙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睫羽扑闪着于眼下投出两片阴影。他动了动唇,看着近在咫尺面若桃花的少女,终于借着着微醺的醉意,卸下了往日所有伪装:
“喜欢——”
修长的手指插入她发间细细摩挲,他恨不得将她揉入怀中。
原来只有失去过,才会明白究竟有多不舍。
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再让她离开了。
“当真?”千提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她轻轻放开他的耳垂,四目相对间,少年眼中还带着一层迷离的雾气。这层雾气被轻轻拨开,曾隐藏在最深处的爱意与温柔显露无遗。
“当真。”
“可愿娶我?”
他俯下身,轻轻吻上她的脸颊,“求之不得。”
好似一片羽毛拂过她的面庞,温柔胜过一切。
淡淡的酒香在鼻翼晕开,其间夹杂着少年身上特有的香味,檀香,还有……烟花的味道。
像是过年时分漫天绽放的烟火,美好而令人幸福。
封易初一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缓缓抚上千提的掌心,与她十指相扣。他脸颊滚烫,墨色的眼眸中,雾气仍未消散,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醒着还是醉着。
这个吻顺着她的脸颊缓缓向下,到下巴,再到脖颈,仿若一片羽毛轻轻划过肌肤,温柔细腻、肆意绵长,又一路往回,贴近她的樱唇。
温热的气息轻轻打在千提的脸上,他眨了眨眼睛,唇瓣相触,蜻蜓点水般,带着少年未经世事的生疏与羞涩。
千提身子因紧张而微微绷直,揽在他脖颈上的手臂不由得用力了些。恍惚间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碰她的嘴唇,凉凉的,湿湿的,柔软中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力道。是他的软舌舔舐着她的唇瓣,与方才蜻蜓点水的吻一样,都是他小心翼翼的试探。
千提原本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似乎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她笨拙而生疏地挪动着自己的唇,小舌自口中伸出,小心翼翼地舔上他的唇。
身上的人身体明显一僵。察觉到她的回应,他原本缩回的舌头再度伸出。舌尖与舌尖相抵的刹那,千提身子轻颤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嘤咛。
触电般的感觉让她的意识也变得有些迷离。她左手依旧环在他脖颈上,右手自脖颈下移,滑上他的胸膛,手指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衫。心中好似有小鹿乱撞,紧张、羞涩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交织在一起。
两舌轻轻相触,他的舌头挑逗般的绕着她的舌尖打转,时不时在她唇上匆匆划过,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似乎是终于结束了试探,他情不自禁地加深了这个吻。舌头撬开了她的牙关,顺着她的舌尖下滑,逐渐深入。交缠、追逐,每一次的触碰,都让千提身体微微颤栗,发出细微的喘息。
他的唇却从她的唇上游移,轻轻吻过她的唇角、脸颊,最后落在她的耳垂上。月光下,少女的耳垂泛着剔透的白,比人间美玉要莹润几分。
他轻轻含住她的耳垂,微微用力吮吸着。耳后的区域太过敏感,千提发出一声轻呼,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双手紧紧抱着他,指甲几乎要掐入他的肌肤。
这般缠绵悱恻的吮吸未曾持续多久,他又重新吻上她的唇。这一次的吻带着更加浓烈的占有欲,似乎是压抑在心中许久的潮水终于决堤,忍不住要将她吞没。
她的呼吸在他的撩拨中愈发急促,脸颊滚烫,比天边晚霞还要红上几分。他的吻炽热而深沉,不经意让她沉沦,仿佛要彻底迷失在这汹涌的爱意中。
“等等……”千提好似想到什么,手臂稍稍用力,将封易初从身上推开。
唇齿相离的刹那,她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千提喘着粗气,从他身下爬出,回眸时,他歪着脑袋看她,脸颊微微泛红。
刚刚与她亲吻过的唇瓣上,水渍尚未干涸,在月光与烛光中反射着潋滟的光辉。原本迷离的双眼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他虽一句话不说,却每一个动作和眼神都透着心碎。
“你这会儿醉了,说话倒好听,待明日酒醒,指不定得翻脸不认人。”千提三两步行至书案前,熟练地磨墨:“我得让你签字画押。”
封易初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坐在一旁看她,两眼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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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提飞快地将墨磨好,在书案上翻了一圈,却连张像样的白纸都不曾见着。她直起腰杆要出门,刚迈开步子,一只手慌乱地攥住了她的手腕,试图将她往回拉。
“不要走——”月色朦胧,封易初酒意微醺,手上的动作轻得可怜,仿佛稍稍用力,手心的温度便要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走,”千提轻拍他的手背,仿佛在安慰一个被人抛弃的孩童:“你在此处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睫毛微微颤动,少年不知在思索什么。许久,他轻轻松开她的手,坐回原处。
他身形颀长,周遭似笼罩着一层薄霜,仿若谪仙临世,清冷、疏离,又透着无尽的破碎与孤独。
少顷,房门再度被推开,月光就势闯入屋内,将整个房间照亮。千提手持油灯靠近,暖黄的光芒驱散了他周遭的冷霜。
她从袖中取出张纸铺在书案上。
千提没寻着白纸,那是她从话本子上随手撕的一页。虽说纸上写的内容她有些看不明白,但好在还有半面是空白的,在上面写些字,倒也未尝不可。
千提在他身边坐下,将蘸了墨的笔递给他。青丝垂落而下,几缕滑过他的手背。她努了努嘴,道:“你自己写,免得你明日要不承认。”
修长的手指握住笔杆,封易初眸光迷离而缱绻,带着几分懵懂:“写什么?”
千提撑着下巴,侧着脑袋看他:“喜欢我吗?”
“喜欢。”因醉酒而微微泛红的耳根更红几分。
“喜欢谁?”
“千提。”
她轻敲桌面,指节泛着淡淡的粉色:“写上去,你自己说的,明日可别说是我逼你的。”
“嗯。”封易初乖巧点头,提笔在纸上留下飘逸的四个字。
「喜欢千提」
“想娶我吗?”
封易初嘴角挂着一抹浅笑:“想。”
“写。”
纸上又多了五个字。
「娶千提为妻。」
千提撑着下巴坐在他旁边,忽然觉得,他这喝醉酒的模样倒挺乖的,问什么答什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平日那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死鸭子嘴硬的姿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不如下次找个法子将他灌醉……
千提猛地清醒过来,兀自摇头,否定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看他紧蹙的眉头就知道,他如今定是有些难受的,她又怎能做出这等事呢?
千提缓过神来,轻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年。目光顺着他如玉的面庞一路向下,停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
他这醉酒后写的字,怎么看着和平时写的不大一样?好似在哪里见过,可千提一时间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这般想着,却见封易初笔尖一顿。
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纸页一角,他将纸翻过来,上面白纸黑字描写的,正是书生与花魁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桥段。
略显迷蒙的目光在纸上游走,逐渐变得清明。
他缓缓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