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烈日下》
1. 01孤独的岛
2016年,夏。
飞机风挡玻璃外,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脏色云层团积,不断向玻璃面逼近。四周壁面密不透风,却还是能让人听得见气流的闷响。
操控台上,按钮和仪表盘的灯光模糊地亮成一片。戴皮质手套的那只手僵化一般,牢牢定在操纵杆上。
“老边!……边机长!”副驾驶座催促。
不知是不是天气缘故,副机长在边至晖的眼里成了黑白颜色。
一道闪电劈下,黑色的积云像一个电路不稳的大灯泡,快速闪烁了两下。
雨下得很大。
“来不及了。”边至晖说,“我能穿过去。”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呼呼的飓风响声。
-
2023年,冬。
迷糊间,边羽看见天花板好似在摇晃,他把眼睛重新闭上,再又睁开。朦胧的重影合到一起,天花板上斑驳的漆面变得清晰了。
边羽本能打开床头的收音机,电台播报的新闻能让他提神:“根据官方报导,截止2023年1月25日为止,尚未找到飞机上另一个黑匣子。据网友猜测,这个事故极有可能是大雾天在能见度低的情况下,飞行员判断失误所致,那么就让人不由得联想到七年前的8.21事件……”
窗外风声萧萧,褪色的旧红窗帘飞得扑扑响,天光不明亮。
边羽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上午八点。
他起身,眼中蒙着未褪的睡雾,脚找床边的拖鞋,手撩起散到额前的淡金色半长发,嘴微张,打着一个又细又轻的呵欠。
穿上拖鞋,边羽走到窗户边,旧式的海棠花纹玻璃窗在打颤,嘎呀嘎呀叫。
边羽拉下铁制的锁扣,拉开窗户,风猛地灌进来,把他捋得差不多整齐的头发又吹得凌乱。
他是睡在二楼,开窗看到的是二楼望出去的景。
天灰阴色,雾蒙蒙的。
窗外,生长着一片两亩的麦冬草地。这里的麦冬生长野蛮,每一根草都有到人小腿肚那么长,被风刮起一波波绿色的浪。放眼远望,十几公里外的山的另一头,海浪泛着粼粼的光渡着游轮。
边羽本来想将正用着的蓝色床单、被套拿去洗了,今天这个天气,洗了也没法晒。
他将窗户重新关上,走出房门,去外面的露台收昨日晾晒的衣服。
这个露台是四叔公九十年代的时候建的,地面铺的是红砖,许多块这两年裂了,没来得及补。围栏也是,方砖砌成的花形,有几个边角破碎,花也不成花。总是没有时间来重新修整,花草也没养一盆在这里。
唯有吊顶的悬挂衣架是这里最新的装置,两年前刚装的。
边羽转动升降杆,上面的横杆缓缓降落,衣服一件一件横在眼前,干是几乎干了,总归仍有点润气,得拿进去吹一会儿暖气。
做完琐碎家务,大概八点半了,边羽一般这个时间开始工作。
他下楼时,四叔公在院外头和记者吵囔了起来。
“你看到没有?身份证上写的,是沉国温!这里只有姓沉的!沉默的沉!没有姓边的!”快七十岁的人,身子健朗,嗓音竟也还中气十足,“你要问什么飞机的事,去机场!我家有飞机吗?”
那记者“冥顽不灵”一般,同四叔公斗起嘴来:“那我看地址上写的地方就是这里啊,名字可以改,身份证也可以换啊。没理由这个资料会出错吧?”
四叔公气急败坏:“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记者拿出手机边录像:“请问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是不是你跟边至晖有什么关系?你知道他当年失事的真相吗?”
四叔公把记者推到门外去,扯了嗓子骂本地话,问他会不会听。记者还不依不饶地问着,四叔公狠狠关上铁门,将铁门紧锁住了。记者在门外喊了几声没人应,才悻悻离去。
四叔公回到屋内,嘴里碎碎骂着“短命寿的东西”,大抵是在骂那个记者,大风天能跑山上来。他气得咳嗽了起来。
边羽把大瓶鲜牛奶喝掉快一半,问四叔公剩下的需不需要帮他热一下。四叔公说不了,已经吃过稀饭,要到半山去拿昨天托人杀的鸡。
边羽看外面的天:“风很大。”
四叔公像没听到似的。没一会儿,他拿起外套披在身上,钥匙揣进兜里:“几步路不远,很快就回。”
门打开又“砰”一声关上,四叔公开关门总是很大力。
透过小院砖墙上的花孔,边羽看见四叔公迈着矫健的步子向山下走。
边羽把牛奶放回厨房冰箱里,到工作台前坐下,拣起桌台上未完成的木雕和雕刻刀,继续收尾的工作。
工作台靠墙,墙壁上有一面蒙尘的镜子,这面镜子二十几年前就贴在这里,是涂水银的,一半已坏了,里面的水银氧化成了一朵朵花的形状。
镜子另一半,照出边羽半张脸。
边羽混着四分之一白俄罗斯血统,发色继承了外祖父,一眼看去是白,有一层很浅的金,灯光下看白得银亮,而阳光下看就是淡金色了。他的肤色也白,不透红的白。长得是中国人的脸,只是不那么纯正,眼窝不是那么深,眼皮是平行双的,鼻子是非常立体的,嘴唇上薄下偏厚,一种欧式的凌厉和中式的润感混合起来的模样。
他的眼睛若没日光折射,时常让人看不出颜色,光暗时略是黑的,有光时,便如绿苔融入松脂的青棕色。
现在,镜子里的他,睫毛垂落的阴影投在眼睑下,青棕色虹膜凝着冷雾,色泽不是很清楚。
边羽虽然常常四处迁徙,但是自小生长在中国,加上爷爷、父亲都是中国人,所以自我的认同感还是中国人。读书那会儿,为了让自己更像东方人,他会去把头发染成黑的,那么不细看,也不会有人一眼认定他是西方面孔。
他在雕一个盖了一层面纱的修女,修女双手合十,祷告着什么似的。面纱感是最难雕好的,所以他需在这上面下十分细心的功夫。刻刀在他苍白的指间游走,木屑如雪片簌簌而落。垂眸时,睫毛在颧骨投下浅浅阴影,额角渗出细汗,沿着下颌线滑入衣领。他雕刻得十分认真。
午饭前,四叔公回来了,拎着那袋杀好的鸡,说午饭后下去炖,到晚饭时喝。边羽专心在凿木雕的边角,没有回应。
外头风却停了,从墙上的窗口渗进来些许阳光,打落在边羽握着刻刀的手指上。
边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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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的动作停顿,立刻放下工作,赶忙上楼去,要把吹衣服的暖气关了,再把衣服拿出阳台晾。
晚饭间,四叔公又把装着合同的文件袋拿出来,把那张合同取出来看,已不知道是看的第几遍,纸面快让他捏出汗印了。
他看得饭也不吃,接连叹好几口气,恨恨出一句:“怎么会被人给骗了!”这句话自打上个月起,他就在念。
几个月前,四叔公私底下去跟人签什么买断的供货合同,因他在乡下有间小木厂,总想着要拿来干点什么。原以为是找到了出货门路,却想不到没两个月,那家公司就以“货品质量问题”为理由,单方面要解约,不仅不给违约金,对于之前收到的货,也仅支付80%的价格。
四叔公在网上问人家理,人家说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这些,要打官司,他们很欢迎。可谁也明白,真去到对方当地打官司,对方有的是办法拖延诉讼时间,到时候赔一大把诉讼费进去,更不值当。
边羽早几年已和四叔公说过,每一笔交易从网络平台来,除了平台的交易,线下就不要信别人的。他不听,总说自己当年踏遍大半个中国做生意,如何如何经验老道。现在着了人家的道,要去讨个理,可是人家的主体公司远在申海市,四叔公一把年纪,走不了远路。况且最近赶着在给那尊一米七高的六面菩萨像收尾,实在走不开。
边羽前日说要帮他去那家公司讨说法,心里虽然不抱很大希望,面上却要做做功夫,免得四叔公成日惦记这个事情。
吃过晚饭,边羽上二楼收拾行李。想着就去没几天,倒不必用上行李箱。
四叔公上来他的房间,拿了一张申海格丽温丝酒店的会员卡,说是以前在边羽父亲的遗物里翻出来的,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钱,说不定还能用。
边羽打了一个电话去酒店问,前台说这张卡是很久以前的卡种了,当时没有进行实名制,里面是有钱的,举凡知道密码,拿着卡来就能用。密码好在就写在背面。
四叔公出去前,往他打开的衣柜里看了一眼。
那套飞行学员制服黄了大半截袖子,皱巴巴的挂在里头,像个瘦老头。
“衣服快长霉了,还不拿去扔掉。”四叔公不轻不淡地说了句。
边羽没应话,取了几件换洗衣服往旅行包里塞,随后把那件飞行学员制服推到衣柜最里面。
四叔公撇撇嘴,跟他说记得把合同也收好带过去。
边羽“嗯”了一声,问他:“你和对方公司合作时,报的是哪个名字?”
“当然是说沉国温,我还能报哪个名字?”
四叔公以前自然也姓边,叫边什么,不记得了,离家太久。他十五岁的时候就离家,离家后一直叫沉国温。今年六十八,已经当了五十三年的沉国温。“沉”这个字在四叔公这里不读“沈”,读沉默的“沉”。他一向这样读,边羽不曾纠错,也习惯了。
四叔公提醒边羽临行前要记得带身份证,便下楼去了。
边羽将自己的身份证放在书桌上显眼的位置。
七年前四叔公给他改了名字,他身份证上现在写着的名字是沉遇。
他回想起来,那张写着“边羽”的身份证,已经剪掉了。
2. 02弥雾的江边
边羽下午两点到的申海,格丽温丝酒店距那家公司倒是不近,从酒店再到那家公司,坐地铁得花去一个半小时时间。
那家公司在张杨路一栋不大的楼栋里,十分小的规模,约摸九十号人最多。
边羽来到这家公司表明来意后,便被晾在空的工位上等了半个多小时。期间,其他工位上的人,有一两个不时朝他这里瞥来。
那样一个个子高,皮肤白,瞳色清亮,五官精致得像雕塑的人坐在办公室一角,就好像繁杂灰涩的空间里有,一朵特别明亮的云。
日光灯将他镀成玉雕,衬衫领口松垮,露出月牙般皎洁的锁骨,根根分明的睫毛眨动时,在眼下扫出倦态的阴翳。一双令人着迷的忧郁的眼睛。
其余大多数人因工作繁忙,瞧那么一两眼就不敢再看了,但心里免不了很在意。
边羽形象特别出众,出门在外,旁人不禁是要多看几眼,自他幼少便是如此,早就是习惯了,从不被那些目光影响什么。
旁边的工位来了一个刚签完合同的姑娘,坐下来就跟他搭话。姑娘可能以为他也是新来的同事,想要搞好关系。
他瞧见姑娘手里拿着的合同单,有一张单独出来的工资合同,上面写着工资【5000+2000】元,发薪日当天,这份工资会分两次发放。
姑娘意识到被边羽瞧见,忙将那张合同翻过背面去,拿笔记本盖住。又见他的目光没别开,眸子像玻璃一样透亮,她便认真观察起来。
他这双眼睛不全是黑的,在日光灯照射下,有点淡青棕色,色泽虽然透亮,但他眼神总带倦意,倒不显得特别精神。
边羽轻轻抬起眸子,眼神移到正看他的姑娘的脸上,姑娘脸一红,笑了两声,赶紧挪开视线,手足无措地摆弄键盘。
边羽没去留意她的变化,只是默默记住她那张工资合同。
有社会阅历的人看到这样的合同,心下已是了然,一家公司要避税时的法子通常是如此。毕竟是小作坊一般、规模不大的老公司,难免会靠避税来补全公司的财政。
又过了一会儿,行政过来将边羽领去会议室,在会议室里,他又坐了半个小时,那个忙里忙外的总监才进来。
这场“谈判”的结局如边羽所想,并不如四叔公的意。那总监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地和别人聊工作,不时让边羽再说两句来意,谈话被迫变得断断续续的,边羽用几句话讲清楚支付金不够、违约金等等的事情,总监才假装思考和为难,说:“合同上就是这么写的,我们都是按合同来的。”
看边羽没什么反应,总监伪装出客气的笑:“沉先生,千里迢迢来趟申海不容易是吧?辛苦了。但是这件事吧,就是这样,我们只能按合同上的来。”
边羽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他没任何激动的行为,只是最后问了总监一句:“意思是,欠的支付金不会补全,也不会给任何的违约金,是吗?”
“因为我们没违约啊,而支付金的事情,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质量问题,最好是去问问你家厂长。”总监搁在桌子上的两只手,手指交叠着,脸上笑着,如同另一种领域的教徒的祷告礼。
“嗯,我明白了。”边羽拿着那份被四叔公在家捏了又捏的合同,起身离开了。
总监笑着说“慢走”,心底嘲笑鄙视一通后,暗暗说倒是难得地不死缠烂打。
下到公司一楼,有家卖这家公司产品的小门店,边羽在里面买了一个挂名纯红木制作的蝴蝶雕像。
申江边的风,今日颇有些凛冽。天上没有太阳,灰暗暗的,江水向来走得不那么着急。
边羽靠在围栏边,一手拿着那只刚买的红木蝴蝶,另一只手拿出手机,拨动一个号码:“喂,你好,请问是消防局吗?我举报有一家公司没有做好消防部署……”他说了那家公司的名字,马上那家公司会被相关人员上门要求整改,够一壶吃。
打完这个电话,边羽没立刻拨下一个电话,他上网稍微查了一些资料,确认税务局的电话后,方拨通号码。这通电话打给税务局,举报那家公司避税漏税。他们的账务立刻会被人上门彻查,届时公司才是真正要出血。
第三通电话,边羽打给市监局,说那家公司卖伪劣假冒产品,在它家买了个挂牌红木的雕像,实际上是纤维木的。接下去,它家生产线上的东西,估计要报废一半。
打完这三个电话后,边羽望着手里那只做工并不精美的蝴蝶雕像。
江风掀起他淡金色的发尾,他的眼眸被阴云染成灰橄榄色。
他苍白指节攥紧木蝴蝶。
蝴蝶翅膀被镂出了细小的花纹,正是这些花纹没有处理得当,因此纹路暴露了它是合成木的事实。一只不能自己掌握命运的被冒牌的蝴蝶,最美丽的翅膀,成为了自己是拙劣物的证据。哪怕没有这点锦上添花的雕饰也好,也许能一辈子冒牌下去。
这时,边羽耳边一个男声问:“这么狠啊,一连打了三个举报电话?”
边羽对这只蝴蝶的窥探,被这个声音打破。
他微侧头看见声音的主人,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男人。年纪估计和他差不太远,也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男人在用手机操控着天上正飞的无人机,注意力在无人机上,没看向边羽这里,话却是在对他说的:“是不是离职了公司不给赔偿?”
“嗯。”边羽平淡地应,凝望申江水,没有和男人太想深聊的意思。
男人又和他说话:“看来那家公司,对你做得挺绝的。是做什么的?我听着好像是传统行业。”
边羽勾了下嘴角,半冷不热地说:“这一带的行业本质不都是金融欺诈吗?”这一带金融公司一度盛行做P2P,其中不乏夹杂着靠合同漏洞来“以小博大”赚取利益的小公司。传统还是不传统,也只是欺诈的方式不同。
男人转过头来看边羽,微是沉默。那是一张,在看到的瞬间,视线就被完全占据的美丽的脸。雪峰似的鼻梁亮眼得锋利,眼神像绵绵细雨,瞧着好似柔软,却蓄满令人心悸的阴郁,而眸面折射出来的淡光,又平添几分易碎的糜艳。
边羽提醒他:“你的无人机。”
男人忙回头注意天上在飞的那东西,它差点就要落到江面里去。他紧忙操作方向杆,无人机重新飞高起来,慢慢从江面飞回男人身边,嗡嗡绕在他们周围,随后缓缓落在地上。
“我在给我朋友拍视频,他们在那艘船上办婚礼。”男人将手柄从手机上拆下,收进挎着的包里,顺便拿出两罐汽水,递了一瓶给边羽。
边羽接过他的汽水,才去注意那艘驶远了游轮,游轮甲板处栓着一串扎在一起的白色和银色气球,还搭有一个白玫瑰花门,大约只能看清这两个比较显眼的摆设,其余宾客走动,谁是新娘谁是新郎并看不出,约摸是有欢庆声,只是隔着江水听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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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岁的人了,恋爱谈了七八段,终于找到对的人。”男人应该是在说他那朋友。
边羽打开易拉罐的拉扣,对故事不是很兴趣,但是接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嗯?”男人没太明白他在对哪个点提问。
“恋爱需要谈七八段吗?”边羽补全了问题。
男人半是一怔,估计是没在现代社会听过如此“单纯”的疑问,随即笑了一声:“是啊。对于有些人来说需要吧。”
“比如你这个朋友?”边羽对陌生人说话向来不那么客气。
“嗯……对,比如我这个朋友。”男人竟认同了边羽对他朋友的看法,“说实话,他学历高,家境好,性格也是很不错的,要谈朋友总是容易。我想你也是吧?”
“嗯?”这回换边羽听不懂他最后那个提问。
男人也是补全自己的意思:“谈朋友也容易的吧,你长得这么好,肯定是不缺女朋友。”
边羽喝了一口汽水:“如果是靠长相谈恋爱,那我大概知道他需要谈七八段恋爱的原因了。”
话题竟又绕回那位朋友上了,男人只好替自己的朋友讲一讲话:“那原因就多种多样了。可能现在的人,不太喜欢很听妈妈话的男生,在我看来,我朋友是十分的孝顺,只是有时孝顺过头了,对方就有些受不了。”
“是吗。”边羽在仔细看汽水上的LOGO。
“还要吗?我这里还有一瓶。”注意到他的视线,男人的手又往自己的包里去。
边羽说:“不需要,我还没喝完。它和我酒店喝到的一样,我好奇是什么牌子。”
“你住的是顷刻空间?”他这三瓶汽水都是在那里拿的。
“顷刻空间是酒店吗?”边羽觉得名字新奇。
“那不能叫酒店……是一种青年人娱乐的空间俱乐部。”男人忽然意识到这个“娱乐”的定义说的欠清楚了,补充说道,“不是那种不正规的玩乐,就是那种喝酒、看球、剧本杀什么的。那里也有房间可以住。”
边羽“哦”了一声。
“你有空去那里玩,可以说是方白漾的朋友。”
“你的名字?”边羽问。
“嗯。”方白漾眼神望着他,“那你呢?你叫什么?”
“沉遇。”边羽习惯性地用四叔公给他的新名字。
“沉遇……”方白漾念了下这个名字,接着问,“你住的地方在哪里?”
边羽说了香浦区的那条街。
方白漾小声地说:“old money常住的地方。”他笑了笑,“我很少住那一带的酒店,那边年轻人不多,应该很安静。”
边羽说:“有时一楼会有音乐会,不算太安静。”
方白漾点了点头:“哦,音乐会,这确实很老钱。请的是爵士乐队吗?”
“通常是日本的布鲁斯乐队。”
方白漾颇觉新鲜:“听着好像挺有意思,我有空也去看一看。”
那艘游轮朝他们这一边驶过来了,边羽逐渐看清楚甲板上的花门,还有花门下的新郎和新娘。留着短寸、戴黑框眼镜的新郎长相不是相当出众,新娘倒是十分的有型。这对新人向岸上招手,方白漾也跟他们招了一下手。
“我得上去了,我是迟到的人,他现在特意开回来接我。”方白漾将地上的无人机收好,在道别前问边羽,“对了,那个……叫什么?你酒店的名字。”
3. 03枯芽的树
第二天,边羽在酒店房间里接到三个举报电话的反馈,其中市监局的说,商家愿意调解。跟着,那家公司也打了电话来,态度不情不愿地说愿意根据法定赔那伪劣木蝴蝶原价的三倍,让边羽撤掉在市监局那里的投诉。
其他两个投诉决是撤不了,后续有得是监察人员找上那家公司去。消防安全部署若证实不合格,还会被强制歇业整改。该公司对边羽咬牙切齿,但很是无可奈何。哪怕连假冒伪劣这一条罪名都不想去承担、不想“便宜”举报者,却也不能罔顾市监局的指令。
给足边羽赔偿之后,那位和边羽谈判过的总监在电话内冷笑威吓:“沉先生,您以后是不在申海找工作的吧?您这么搞,看申海哪个公司敢聘用您。”他的言下之意,是要把边羽这系列举动在圈子里曝光。
边羽语气显得很平静:“这位总监的能力这样不行,怕下一份工作也不见得好找。”
他听到那总监恨起来的气声,不等对方发作便挂断电话。
木蝴蝶的原价两百块,三倍偿还,实则也就六百来块。比之四叔公损失的钱,至多是个零头。不过边羽把事情结果和四叔公说了之后,四叔公觉得多少出了一口气,不是很在意损失的那些钱了。
茶杯内的茶包泡出色,边羽喝了一口。这是酒店里的冷萃茶包,他起床时便用冷水浸着,浸了半个小时才出味。
现在是上午十点,灯光昏黄的房间内,一扇窗户朦胧地反应着外面的天气。不是个艳阳高照的天,但也有一些太阳光藏在云端后。
边羽本来订好一张下午返鹭岛市的动车票,忽然想起要做件事情,把票退了,改订到第二天。
他穿上衣服,杯里的冷萃茶喝掉一半,收拾好东西后出门。
等电梯之际,边羽专注于查地图导航,以至于没留意到电梯的故障反应。酒店里的保洁员路过时方提醒了他,要他自楼梯下去坐另一部。
边羽往下走了一层,刚走到下一层,便见那层的电梯开了,不免脚步加紧。进到电梯后,身后一个拉餐车的侍应生也颇匆忙赶进来,免不了不经意推到他。
边羽没受力往前跌去一步,肩膀被前方人的力量扶住。
“不好意思,客人。”身后那位侍应生说。
然而电梯内很安静,没有人回应那位侍应生。
边羽看见的是扶着他的人的脖子,半截脖子以下是衬衫和西装的衣领,西装外披着一件墨蓝色的大衣。
边羽的个子有一米八零,眼前的人比他高去许多,目测一米八六、七,或者以上,并且对方的肩膀相当宽,几乎挡去边羽所有余光里的视线。
边羽往后退了一步,点头示意道歉。那个人只是收回手和视线,那张五官十分锐利的脸并没有任何神态。这时边羽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普通西装的助理。
“不好意思,尧先生。”侍应生又道了一次歉。
尧先生没作声,视线只是继续望着前方。侍应生连忙拉餐车进来,按下闭门键。
四个人加一个餐车挤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从13楼下到1楼的过程,此刻被拉得很长。
边羽站在左后侧角落位置,低头只能看见尧先生的手臂,刚才是这只手臂扶住他的肩膀。
尧先生袖口别有袖扣,金属袖口微张着两个角,隐隐是什么动物的形状。应该是一只鹰,两个微张的角是翅膀,一个小小凸起的部位是眼睛,聚集了电梯内所有的光。
等边羽看出那只鹰的全部,电梯已至一楼,叮地一声门打开。鹰已经走出电梯并且走远了去,旁白的侍应生也推着轱辘响的餐车出电梯。
三个人一左一右消失在边羽的目光中,边羽的目光本能地定焦在大堂一个固定的人影上。
“嗨。又见面了。”方白漾站在大堂中央,右手卷着一本酒店的杂志,他脸上挂着一个见到熟人才会有的微笑,“我想来这里看看你之前说的音乐会,但来早了,音乐会似乎还没开始。”
身后的电梯门闭起来,边羽已走到大堂中央,他看看星期说:“今天没有音乐会,一般一三五才会有。”
方白漾了然了:“原来是这样,来得不是时候了。不过我刚吃了这家酒店的brunch,他们的青酱意面很不错。对了,你早餐吃过了吗?”
“房间里吃过了。”
“我还想说,如果没吃过,可以去试一下我说的青酱意面。”
“明天有时间试一下。”
“那好。”方白漾耸了下肩说,“可惜,没有听到日本布鲁斯乐,看来我只能周五再来了。对了,沉先生现在要出门吗?”
“有些事情要去东川路。”
方白漾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微笑说:“好啊,那我们改日见。”
边羽礼貌应了声“好”,径自离去了。
东川航空航天大学行政处,行政人员在电脑上调出边羽的资料。
姓名边羽,2015届飞行学院学员,在学业进行到第四个学期(2016年下学期)时辍学,系统现显示肄业。
学生卡余额:635.6
学生卡状态:冻结
银行卡状态:冻结
“边羽……?你还改名了是吧?这个要办理退款的话,有点麻烦……”行政人员敲了一会儿键盘,“可能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先拿新身份证去中国银行把卡激活一下再来吧。”
这个校区是东川航空航天大学最大的一个校区,银行却只有一个。校行政处在北,银行在南,接近南食堂的一个位置,边羽好在是还记得路。
这段路和当年没大不同,两边的树少了,以前数起来一共有二十二棵,现在只剩二十棵,少的是几年前便不开芽的那两棵,总是连树也逃不开老化要被退换的命运。
正面朝他这个方向走来的两个女学生,脚步很是缓慢和踌躇,她们激动地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个捧着手机勇敢走上前来问他:“能加个微信吗?”
边羽轻抬了一下手说:“不好意思。”像平时推拒路边人发来的传单一样,一件习以为常和自然拒绝的事情,路继续在脚下走着,脚步没有停顿过。
那女生可能原想坚持一下,见他脚步那么快,也只能说声“那算了”。
类似的事情,多年前他在这条路上也是这么经历着。但他没有恍惚回到过去的感觉,因他并不是很爱忆往昔,他仍只是单纯地去找中国银行的地点。
中国银行办理厅内空无一人,这个点学生们在上课,办理点是闲的,业务员听见有人来,好半天才从卫生间里出来。
“你这银行卡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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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了,而且你还改名字了,手续要些时间。”业务员检查完他的银行卡状态后说,“身份证先拿给我。”
边羽把身份证拿给她,之后跟着她的指示,签下一张又一张单子。
“在这里等一下。”业务员拿那些签好的单子和他的身份证、银行卡上二楼了,边羽在一楼等。
银行外路过的人,不由自主要往里看来。平凡的玻璃墙后,伟大的画似的风景。
他斜倚金属座椅,后颈抵着冰凉椅背。日光灯将皮肤照得近乎透明,立体的五官反射出富有层次的浅影,整个远看像博物馆里陈列的中世纪圣像。
手机传来“叮”的一声,四叔公发来消息,问他家中那个修女像是不是已经完工了,今天那个海外客户发消息来问过一次。
边羽正要回四叔公消息,身后一个人喊:“边羽?”
从他身后走上来的人,穿着一件闲适立领的米白色外套和一条黑色宽松的裤子,看起来十足仍是大学生的形象。
边羽望着眼前的“大学生”,记忆显然是有些凝滞的。在这张麦色健朗的脸上,他似乎看见蒙尘的回忆之镜里的一些画影,不那么清晰,可不至于要回想好半天。
站姿笔直的人笑了一下,说:“我是越文舟,当时经常排在你后面的那个。”
“我记得。”边羽那片印象冻土松动了,翻出些尘封的记忆芽苗,“你大二年才来我们院,后面去当兵了,不在班级里。”
听到边羽口中关于自己的回忆,越文舟的笑展得更开了一些:“退役后就回来了,现在还在继续学业。一回来,我就发现你就不见了。”
边羽瞄到他身上的工装:“还继续飞行训练?”
越文舟自哂摇头:“转回技术院了,可能我不是飞行的那块料。”短暂迟疑后,他接着问,“你现在……也回来了吗?”
边羽说:“正好有事到申海,顺便来退校园卡里的余额。”
“哦……”越文舟约有一丝失望,“我是来……”他看着手里的三百块现金和重领过的学生卡,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
边羽替他说道:“充饭卡。”
越文舟点点头:“是。食堂二楼充卡的点还没开,所以来银行充了。”他小声补了一句,“幸好是来了银行。”
“那个边羽,哦不对,沉……沈?哎,边羽!”楼梯响起噔噔脚步声,业务员从二楼下来了,她把身份证和银行卡还给边羽,“你的银行卡现在已经解冻了,你待会儿转一百块进去,激活一下就可以了。”她把目光飞快转向边羽身边的越文舟,“办什么业务?”
“校园卡充钱。”
边羽收好自己的身份证和银行卡,跟越文舟点了一下头就要走了。
刚将现金和校园卡拿给业务员,越文舟忙又叫住他:“边羽。”
边羽停住脚步看他。
越文舟望着这张脸,嘴巴张了张。他发现边羽眼下泛着失眠催生的淡青,唯有眼睛仍凝着冻土般的冷光。七年的光阴,让边羽曾经少年的润泽褪去,不再是刺目耀眼的光芒万丈,但有更深层次的令人着迷的气息,这层气息,却又蒙着一层浅淡的雾,离得近,可很朦胧。
“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良久,越文舟才把话说出来,“以后,有什么事可以联系。”
4. 04蔷薇玻璃
早晨八点四十五分,列车驶进站台,将刚攀到天际的晴阳遮挡。
边羽循着脚下的指引找到第七节车厢,上车后,他找到自己的座位,座位上正睡着一个农民大爷。
边羽站到座位旁,大爷便睁眼了,忙从位置上站起来,一连点头弯腰说“不好意思”,走到了最后一排站着。
边羽放好背包,在位子上坐下,五分钟后,车厢里的座位坐得满满的,细碎杂音和喧闹弥漫了整条列车,显然没有空座位可以给那些无座人员借着坐一会儿。
九点整,列车启程,喀嚓喀嚓响。
边羽站起来,走到列车最后一排,和倚靠在后排门板的农民大爷说:“我有急事要提前下站,位置给你坐吧。”
农民大爷傻了一下:“这个……”
边羽把纸质票给到他手上:“我这张票终点是鹭岛市,到鹭岛市前,这个座位你都可以坐。”
农民大爷拿着票,缓过神来:“谢谢!谢谢啊!”
边羽单肩背着包来到用餐车厢,买了一份并不想吃的饭,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晨光穿过车窗柔软地将他包裹住,淡金发梢垂落肩头,泛着冷金光泽。他打了个呵欠,眼中蒙着未散的睡雾,眼尾微泛起红,透出几分倦意。
拿起手机,他收到校园卡退款到账的消息,跟着,四叔公也发消息来,问他上车了没有。
他给四叔公回“上车了”,看到昨天四叔公问的修女像的事还没回复,又发了一条“那个修女像还没雕好”。
边羽刚想将手机放下,再次收到消息,是越文舟给他发来一张图片。
越文舟:大二那年的集训照,这张是你的
越文舟:前些天我去学生办看到的,辅导员说当年你来不及拿走,就先放我这里了
越文舟:有空的话来拿一下吧?
边羽:好
边羽:有空去拿
“或者你也可以寄到付”边羽打下这行字后又全部删掉。
画面平静了一会儿,对方大概是有看到边羽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却没见到任何消息,于是又发了一条。
越文舟:那我等你有空
边羽:OK
边羽已不记得有这张合照,甚至忘记有那么一场集训,如果不是越文舟发这张照片给他,他完全失去那个夏天的记忆,失去驾驶那架美国双座飞机的记忆。
2016,大二,夏天,照片里的边羽穿着飞行学员制服,制服在阳光下发着崭新的亮光,硬领箍着修长颈项。而如今它被挂在黄去的衣柜里长霉,像个已衰老的瘦老头。
这相纸已然泛起黄渍,边羽的面孔却在一排排师生中格外突出,冲破时光般的明艳。他立在机翼投下的菱形阴影里,黑发乌沉沉压住眉骨,原本淡金的发色被衬得虚幻。那些年,他染着黑发,竭力遮掩原生发色,如今已不想再去记起,这遮掩是为了什么。
边羽回到家后,四叔公又说了没要回赔偿的事情,他原先越想越不甘,不过他今天查到消息,那家公司现在不得不罚款整改,他又觉得尤其解气。
边羽问那个修女雕像哪里去了,四叔公说,边羽给他回消息的时候,那个雕像已经寄出去了。寄去国外的快件很麻烦,客户也不想多等。
边羽坐在餐桌前,喝了一口桌上的豆浆,不大满意地说:“裙摆还没修好。”
“裙摆再修就抢了面纱的风头,最后那样就是最好的。”四叔公坐在门口扎木笼,“那客户是中意你刻的东西,对成品没很讲究。”
扎好两个木笼后,四叔公把它们放在门后面:“这两个是菜市场卖鱼的阿才要的,你明天有空拿去给他。”
边羽默着没立刻回答,过后问:“他是不是上次那个木笼的钱还没结?”
四叔公坐在门槛上磨刻刀,良久回答:“都是认识的。”对待邻里熟人,四叔公向来不那么在意钱财往来。
“认识的,上次卖了条半死的鱼给你?”边羽轻轻提了一句。
四叔公没再回应,低头大力磨刻刀,他不愿提及和承认自己过去的“笨”,只肯相信那是卖鱼阿才不小心“搞错了”。空气便只剩沉默着正低吼的铮铮磨刀响。
次日,下午两点。
菜市场里,浓重的海鲜腥臭味累在下水道里。堆放垃圾的地上,满是削下来的鱼鳃、鱼鳞和剥出来的鱼内脏,血呼啦擦,围着苍蝇。
卖鱼的阿才叔在左边第四个摊位,他正在“宰”一个外地人:“四斤重,我真不唬你。”
他拿着一只没什么生气的面包蟹,要往外地人的手里送:“我的秤量出来就是这样,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拿一下试试,是不是有四斤重量?”
行外人定是不懂凭手量出螃蟹的重量,阿才叔显然是在靠他的“战术”做生意。
买面包蟹的男人穿着亚麻质的米色衬衣,卡其色外套,挎着一个皮质的相机包,远看他身材高挑,走近看了,发现他其实并不瘦,只是因为太高,肩膀偏宽,所以显得高瘦。这衣着打扮和长相,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不是本地人,说话的口音甚至不像是本国的。
“那么,一只多少钱?”他的口音微有些舌叶音,大概不是生活在东亚语言区。
“价格挂在这里了,透明公开,一斤两百三,四斤九百二,我可以只收你九百。”阿才叔拿起袋子,已准备要把那只面包蟹装袋。
“蟹钳都空了,怎么会有四斤重?”边羽走到鱼摊前,把那两个木笼放在阿才叔摊边干净地上。
“量过秤的啊。”阿才叔再次将面包蟹放在电子秤上,“你看!”
“你的秤子有问题,公平秤就在那里,拿去那里秤一下?”边羽的目光投向街口放着的公平秤。
阿才支吾着“啊”了一声,边羽已经拿起他的螃蟹走向公平秤。
“二斤八两。”面包蟹落在公平秤上,边羽念出上面跳定的数字。
阿才叔下拉着脸:“这是因为螃蟹拿出来太久了,水分都流干了,我这螃蟹都快让你搞死了!”
回到摊子边,阿才叔相当不愿意地以二斤八两的价格把螃蟹卖给外地男人。
外地男人付完钱,笑着对边羽说:“谢谢。”
买面包蟹的男人走了,阿才叔气急败坏地质问边羽:“你拿木笼来就来,坏我生意干嘛?”
边羽淡回应了句:“诚信才能做长久。”但他承认,他这次“破坏”阿才叔的生意,是对阿才叔卖过半死鱼给四叔公、且不结木笼钱的事感到不快。
总是不能让这样贪得无厌的人一直顺顺利利。
阿才叔把捞鱼的网丢进水桶里:“做街坊邻居的生意我都很诚信,一年半载的才遇到这样外地客,难道要让我吃亏吗?”
阿才叔流着老练的市井气息,他深刻地认为,碰到不懂市场的外地人没有坑上一把就是蠢笨。
边羽反驳他那句“对街坊邻居很诚信”的话:“你当初也想过要‘宰’我。”
阿才叔眼神一闪,撇过脸去:“那时候谁知道老光棍会冒出个‘孙子’?”他又重新拿起捞鱼网,捞起一条罗非鱼,用塑料袋装好给边羽,“这条给你四叔公的,谢谢他给我做的木笼。”又捞了条海鱼,“这条送你的,你以后没事少来我的摊子。”
海风翻着咸味,海水近看不那么蓝了,它是沾着天空的光,放远看和蓝天没什么两样,走近看又是透明的,或是能看到底下泥沙的灰。
边羽把那条海鱼放进海里,失水久的鱼接触到海水产生应激反应,弹跳着往岸上游,又被海浪打进水中。没一会儿,它奄奄一息随浪去了。
边羽这下看出它活不久,望着它被浪花越冲越远。
至于那条罗非鱼,他送给在海滩边摆烧烤摊的一对夫妻。四叔公自从吃过那条半死的鱼住院过后,就不爱吃鱼了。这条鱼拿回家里去,只会让他膈应。
送给烧烤摊,无论那对夫妻是自己蒸了,还是烤给别人吃,总归是好去处。
海边城市的天气是这样奇怪,还蓝着的天,忽然下起雨。
边羽躲着雨来到沿海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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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咖啡厅,头发好在没全淋湿,穿的衣服正好有兜帽可以遮挡他一段路。
咖啡厅里没什么客人,服务员聚在后厨忙活。
厨房里厨师在问:“那只面包蟹做什么味的?”
服务员问:“什么面包蟹?”
“刚才店长买回来的那只。”
“他之前说蟹黄做小面,蟹肉就做柠檬姜汁。晚上才做,他几个画家朋友来的时候上。”
“哦!”
雨声很大,谁的声音都听不清。
边羽站在门口把衣服上的雨水拍干,找到靠玻璃墙的座位坐下,玻璃墙的视野被天台长下来的蔷薇树遮去了一角。
视野中的海一下子全变灰蓝了,海面要被大雨砸开洞坑似的,浪花攀着灰暗的天,往岸上赶,重地击打在礁石上,如此重复不歇。视觉上的错位,边羽仿佛见到兽一样的海浪,正在拍打玻璃墙上方的蔷薇树。
玻璃幕墙洇着水雾,攀援的蔷薇枝蔓将海天裁成碎片。边羽坐在藤椅上,淡金发梢还凝着细碎雨珠,在灰翳里泛着微光。
服务员踩着潮气走近时,恍惚望见窗外,整片灰蓝的汪洋像要从那貌美客人的肩头倾泻。
雨箭击打礁石的轰鸣忽然变得极远,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映出奇景:貌美的客人坐在窗边,与将凋零的蔷薇叠在一处,如俄国贵族的珐琅彩。
这光景,竟比窗外拍岸的惊浪更教人窒息。
菜单从漆盘滑落半寸,她慌忙去接,才发现自己失了神。
“你好,请问喝点什么?可以菜单上点,也可以扫码点餐。”服务员平了平呼吸,让滚烫留在耳根上,脸上极力保持敬业的笑容。
边羽大概瞄了眼菜单便说:“椰青水。”
“一杯椰青水。还需要别的吗?”
“不用了。”
“好的,那么请您稍等。”服务员收起菜单离去,心跳仍七上八下。
边羽眼前隔着两张桌子,摆放着白色郁金香的木桌前,坐着穿卡其色外套的男人。
男人正在低头画速写,抬头看到边羽的目光留意到他,不自觉微一笑。
是那个买面包蟹的男人。两个小时前,他们刚在市场见过。时隔一个上午,他们重逢。
男人好像已不觉得边羽陌生,朝他打了招呼:“嗨,很巧。”
他口音不正,基础的招呼也不流畅,应当是刚来中国没多久。
“巧。”边羽应道。
他们隔着中间两张桌子寒暄,玻璃墙外的雨愈发下得淅沥。
“刚才未经你同意画了你。”他举起手中的黑色皮质速写本,一副抱歉的模样。
“没事。”边羽并不放在心上。
男人礼貌道:“你要看一下吗?”
边羽没拒绝。
男人于是合起本子走过来,坐在边羽的面前的座位上。
边羽近距离看清楚了这个男人的长相。
他肤色均匀,微有些麦黄,是健康的麦黄,脸是窄型的,不过骨骼线条硬,并不属于小脸骨,虽然是单眼皮,眼睛看起来并不会很小,十足是东亚往北方的面孔,但又有着西式的挺鼻。
男人把合起来的速写本放在桌上,手指按着画本挪向边羽。
“请看吧。”
边羽打开速写本。
这本速写本只画了两张画,用黑墨钢笔勾勒的。虽是速写,线条却不潦草凌乱,形也十分准,显然是职业的画家。
第一张画,是男人刚才眼前的桌子。画上的重点是桌上的白色郁金香,后面是简单线条构成的空桌子。
第二张画,画面仍有郁金香,但是线条虚化了,重点变成隔了两张桌子的边羽,还有外面那倾倒在玻璃墙上的蔷薇。
在两幅画下,男人都写了日期以及名字——闻莘。每一张最底下,都有一串法语。
“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边羽指着画面上的法语问。
闻莘给他翻译:“第一张,‘白色郁金香’,第二张,‘玻璃旁的蔷薇’。”
5. 05狭窄旧房间
“你从法国来的?”边羽看着画上的法文问。
闻莘点了下头:“你呢?你是哪里来的?”
“我就在这里生活,没有从哪里来。”边羽合上他的画本说。
“不像。你是混血裔,虽然你和亚洲人很像。”闻莘笃定地说道。似乎是出于礼貌,他先介绍起自己的家庭背景,“我也是。我外公是法国人,我父亲是在法国工作的翻译员。去年,我父亲去世了,我带着他的骨——骨——”
“骨灰。”看闻莘念不出那个词,边羽帮了他一把。
“对,骨灰。”闻莘说,“去年我带他的骨灰回来。”
“他在法国去世?”
“是啊。”
“他之前跟你母亲生活在法国?”
“嗯。我们一家都生活在法国。”
“他不带你母亲回国内生活吗?”在这个话题上,边羽少见地会多问两句。
“我母亲虽然是中法混血,但适应不了这里北方家乡的生活。”闻莘说,“其实我们以前也经常在中国生活。”
“你的中文听不出来。”边羽不客气地说。
闻莘略是尴尬地解释:“那是因为,在中国时,我爸爸常年在延吉教书,我跟着他在那里,只能听他们说朝鲜语。”他有一段经常迁徙的童年过往,并且能在边羽身上嗅到相似的经历。
边羽了然地“哦”了一声:“那你大概会说朝鲜语。”
“说得还可以,也是从小时候就使用的语言。”闻莘直了直背,语气带着自信。
边羽又打开他的画本,看着两张画上的法文:“但是这里没写朝鲜语。”
“我习惯了先用法语。”听到边羽的话,便下意识已拿起笔的闻莘,在两张画下补充文字,“但是写朝鲜语也可以。”一笔一划快速地连在一起,两行朝鲜文字分别写在了两幅画下。
“kkot(花)。”边羽看到其中一个字念道。
闻莘弯起嘴角:“你懂朝鲜语吗?”
“只懂这个字。”边羽说,“它确实长得像花朵一样,很神奇。”
“是吗?”闻莘把那个花一样的字圈起来,“我还是第一次找出它不平凡的意义。”
领班端着椰青水和美式咖啡过来,放到二人面前,谦和地问:“您的椰青水和您的美式,请问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闻莘等边羽的回答。
“我不用。”边羽说。
闻莘于是跟领班说:“辛苦了,先去忙吧。”
领班点点头,去接待其他客人。
可能是到了下午茶的时间,咖啡厅里的客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两点半时,乐队的人冒着雨来上班。
“啊,不好意思,迟到了,雨忽然下得太大了。”乐队队长收起伞微弯弯腰道歉,身后的队员都在低头擦乐器包上的水渍。
领班一边说“没关系”,一边叫服务员给他们拿擦水的布来,再带他们到舞台那里。
室内的氛围暖和起来了,人们的说话声和金属餐具碰撞的轻响细细碎碎融入在空气里。乐队在演奏台上将乐器一一展摆开来,各自准备就绪,由钢琴家起头,随后是鼓手,接着他们一起弹奏轻巧的爵士乐曲。
外面的雨声便融入到自由松散的旋律中,每个音符都像落到地上跳舞的小人,好像没人再关心这场雨何时停。
闻莘喝了一口美式咖啡,深烘咖啡的香气,即便是隔着一瓶香槟玫瑰,也能让边羽清楚闻到。
放下咖啡杯,闻莘问边羽:“你还没说,你是哪里的混血裔?”
边羽拿吸管拌了拌椰青水:“中白。”
“中国和……什么?”
“白俄罗斯。”
闻莘听不懂这个词汇,边羽用俄文说了一遍。
闻莘听得出边羽说的是俄文,问:“Russia?”
边羽字正腔圆地用英文说:“Belarus。”
虽然在中文名称里都有“俄罗斯”,但是这两个国家的英文名却是完全不一样。
“哦,Belarus,我知道那个国家。”闻莘听懂了英语,“它的中文名叫白俄罗斯?”
边羽“嗯”了一声。
闻莘恍然大悟,若有所思地畅想了一会儿:“我没有去过那里,很好奇那里是什么样的。”
“我也没去过。”边羽吸了一口椰青水。
“怎么会?”闻莘感到奇怪,一个在血统上也能称为白俄罗斯人的人,却从没去过那个国家。
边羽说:“以前我妈妈一直和我父亲在申海生活,我们一家都在那里。”
闻莘敏锐捕捉到“以前”这个词,他依稀记得,这个词的含义是指某个事件曾经在发生而现在未必还在发生。
他内心断定边羽这句解释背后还有很长的故事,但是他没有问下去。他知道问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太多东西,是不礼貌的行为。
他只是“哦”了声说:“原来是这样。”随后笑着借过话题,“但我是第一次回来中国生活,所以看在大家都是混血裔,要请你多帮助我。”他撕下那页画着栩栩如生的蔷薇的速写,“这个,先暂时作为见面礼。”
“谢谢。”边羽收下他认为没必要推拒的两张画,袖口滑落,腕骨如象牙一般洁美,“不过今天没机会帮助你了,我得先走了。”
似乎觉得离别来得突然,闻莘的神色有种被突然抽离出平静氛围的愣怔。
只不过,这份突兀的愣怔,他没通过言语表露出,相反是平静地说:“我帮你要一把伞。”他向柜台的领班比了一个手势,领班意会到他的意思,转身去仓库。
“不需要。”边羽已站起身,看到外面渐微的小雨,“雨快停了。”
边羽走路不匆忙,但很快就走出咖啡厅门。闻莘目光跟着他的背影出门,外面海浪波澜,他的身影消隐在那丛蔷薇倒树中。
萨克斯旋律慵懒地飘荡在咖啡厅内,领班迟迟而来:“老板,伞……还需要吗?”
闻莘没回答领班,盯了会儿那杯边羽只喝一口的椰青水。
晚上边羽回到家,家门口闪烁红色灯光,停着一辆警车,三四个警察站在他家门口。
边羽预感有事发生,不觉加快步伐。快步到家门前,看见四叔公好好地站在庭院里跟警察做笔录,边羽的步子才放缓下来,但是眉头并没松开。
门口的老警察发现了他:“你是这家人吗?”
边羽点了下头:“嗯。”
他走进庭院内,问四叔公:“发生什么了?”
四叔公长叹一口气,眉头紧紧凝成一小块,嘴角的纹路地往下垂着:“六面菩萨丢了。”
边羽愣了下:“怎么丢的?”
“不知道。”四叔公的心情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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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极致,不愿说话,待边羽要去询问民警时,他才说,“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工作间的锁被撬开了,我赶紧去看,那尊像已经不见了。”他垂目望着地板呆呆回忆道,说完闭起眼,再次叹出一声长气。
边羽的心情不见得好受,那尊六面菩萨是四叔公雕了七八年的心血。两年前一个澳门客户看上,开出六十万港币的高价,下了二十万港币做定金,眼下失窃对四叔公是财物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加上前不久四叔公小木厂生意失败,近来还想靠着这一单让小厂子起死回生。现在这个情况发生,似瞬间抽空几十年来人生的盼头,那种木楞的凄苦。
巡完房间的那名民警走了过来,四叔公指着边羽沉哑着嗓子介绍:“我的孙子。”
民警望了边羽一眼,从口袋里取出笔记本和笔:“叫什么?”警察证跟着从口袋里掉出来,敞开在地上,证件上写着他的编号和他的名字“召觅”,是这一带极为少见的姓。
名字的上方是召觅的正面照片,照片清晰地展现了这位警官五官的轮廓,和现在出现在这里的这张脸,除了皮肤晒得黑了,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召觅的眼窝比较深,顶光下让人看着像平时睡眠不怎么好。他鼻梁细高,嘴唇薄,眉毛像野草那样生长得浓密,好在眉骨高,不会让眉毛看起来突兀,那双眼睛似乎不管对着哪里都是懒且没劲儿的,但不是全无精神的那一种。相反,眼皮底下的这双眼睛,是凌厉而有神的眼睛,要是盯着一个人看很久,反而会让那个人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罪,被他轻易地看出来。
可能这位警官惯是这样面无表情,从这张证件照上可以看出来,不管是对着拍照片的摄像头,还是在现在出勤的时候。
边羽顺手替他捡起证件照。俯身时,淡金长发扫过对方手背,对方闻到,他发丝带着海盐与松节油混杂的香气。
“谢谢。”拿回证件照,召觅继续他的笔录工作,“名字?”
“沉遇。”
“哪个遇?”
“遇见的遇。”
问了几句基础笔录,召警官慢步巡到屋子内通往二楼的楼梯口:“二楼可以上去?”
边羽跟他走了进去,说:“可以。”
“带我上去看看。”
边羽走在前头,上了楼梯是一截窄的平台,平台和廊道结成了一体。往左边的门是他的房间,往右边是大露台。
他先是去了边羽的房间,打开灯,房间内是旧暗的颜色,墙面显然这几年重新漆刷过两三遍,但依然略有斑驳。这地方就是这样,常年不是台风暴雨便是回南天,老的墙体总要渗水。地板上光塌塌没一丝灰,可以看出屋主勤于打扫,但虽然房间收拾得很齐整,物品也不多,可依旧是显得窄的。
召觅在里边走了半圈,便已经看到大概,兜回到门口,回过身来问边羽话:“南向的这个窗户平时会开着吗?”
“不常开。”
“平时不打开通风?”
“平时经常起大风,所以不开。”
“今天早上一直到现在都有锁着?”
“有。”
房内空间很是局促,边羽不得不站得离他近,眼里映着对方身上蓝色制服的光,瞳色好像模糊去了一样。而大的空间在召觅的身后,但召觅没往后动,他正在仔细观察房间每一个角落,包括处在他眼前角落里的边羽。
6. 06看不清的瞳色
召觅看到边羽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张木相框裱起的2003年的照片。照片内是一名穿老空军衣服的中老年人和一个小孩,照片拍摄地点在蓝澳路部队大院。虽然与长大的样子颇有区别,但召觅还是能看出照片里的孩子是边羽。
“他是空几师的?”召觅问的是照片里那位穿军装的生面孔。
“飞鲨师的。”边羽回答。
召觅说:“英雄部队。”
边羽一时沉默了,似乎有淡地“嗯”一声,不过小到几乎没有这个声音。
“是你爷爷?”召觅继续问道。
边羽说:“是。十几年前在漳浦去世了,也没在这里住过。”
召觅低下眼眸说:“抱歉。”
“没事。”
床头的老收音机和照片里老大校桌头的收音机一样,这一点引起召觅的注意:“那台收音机还能用?”
“还可以。”
“几几年的?”
边羽大约推测年份:“应该64年的吧。”总之是爷爷生前便挚爱的太爷爷所留下的物品,决计不会更年轻了。
召觅了然,心想,那也是值钱的物件,但是小偷却没来偷走。
一个会懂得偷天价菩萨像的小偷,难道就鉴定不了这样的稀罕古董?也许真有这样不识货的人,可不至于连这个房间也不进来一下,直直往一楼那间上锁的小工作间奔去,就像笃定里面一定会有值钱宝贝似的。
就这样站了有几分钟,大约是从这间房子里再也扫视不出什么,召觅的视线便扫过边羽的脸,他在边羽眼中看到那模糊一片蓝的光,恍惚间看不清他的瞳色。但召觅仅望了他不足两秒,然后转身走向露台。
在露台,召觅发现一些细小的线索,叫同事上来拍照。
又走了几圈,召觅跟同事说差不多了,然后和边羽说:“之后可能还需要走访调查,这几天尽量不出远门,记一下联系方式吧,后面有什么线索可以随时沟通。”
警察走后,屋子里一下子空很多,空气整个地静下来,一楼南边的工作间门大开着,里面没了那尊六面菩萨,无比的冷清。飞走的是菩萨像,是钱财,也是四叔公的魂。四叔公便坐在椅子上阴郁着,烟一根根抽,不多时满地是他丢下的烟蒂,桌子上已经有一包空的烟盒。
过很久,他突然用力地说:“是阿洲!一定是阿洲!他以前就是个溜门撬锁的,刚被放出来没几年!”他绽出一副“终于给我逮到了”的样子,拍桌起身,要立刻去找那个叫阿洲的。可是站了几秒钟,脸上紧绷的肌肉渐释放了,极为缓慢地又坐下去,继续自语,“阿洲回老家去了,那时候才来打了招呼……没理由啊……总不会是根富?那时候我赚得比他好,他表面奉承我,可心里在嫉妒……”
四叔公猜了一个,再又否定一个,来回地去推理任何一个可以来盗走那尊六面菩萨的人。那六面菩萨仿佛时而有灵,能让他推理出一个绝对证据确凿的人,时而不灵验,让他的“证物链”断了口子。
但是他肯定来偷菩萨的人不是为了钱财,要是为了钱财,家里那些能值两个钱的都没拿走,唯独就搬了最难拿的那尊菩萨,绝对是因为报复。
边羽坐到工作台前继续雕刻他的修女像,点破他的思绪般:“应该是你平时没注意到的人吧。”
他这样说不是全无道理,四叔公猜测的那些人,平日里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街坊,且家里的孩子不是大学生就是公务员,谁和他有什么仇,也不会押上自己的名声和孩子的前程来“报复”他。
但这话让四叔公混乱的脑子更加没有头绪,平时能注意到的人他都猜不出来,那平时注意不到的,可不就更难找了?
第二天还没到中午,叫召觅的警官给边羽打来电话,说盗窃者已经找到了,现在在所里。
边羽将这个消息说给四叔公,四叔公外套来不及穿,趿着鞋子往一公里外的派出所奔赶。
边羽扣好衣服跟出去时,四叔公已经上了一辆载客的摩托,在车上和边羽说:“我先去看看,你骑家里的车跟过来。”跟着摩托“腾腾”两声开走了。
边羽了解四叔公的脾气,他不及时跟上,四叔公肯定会惹事。忙转身去小仓库里把电瓶车牵出来,骑上车朝着那只剩一个灰影的摩托驰去。
赶到派出所,边羽听到所里传来四叔公骂人的话,还有警察们一齐叫停叫阻拦的声音。他利索地停好车、摘下安全头盔,朝派出所里去。
“你个夭寿仔,出门去让天公雷劈死!你怎么不去找面墙撞死!”一叠声咒骂从四叔公肌肉狰狞的嘴巴传来,警察前后按着他的肩膀,抓住他的胳膊。
年轻的盗窃者两手被铐着交垂在身前,身上的衬衫被扯得歪了,扣子掉了一个,他脸斜向一边,一头被抓乱的头发直立立耸着几丛,他眼睛死死瞪着地板,用力咽唾沫,好像是在不甘心,眼睛不时越瞪越大,像不堪忍受耳边恶毒的叫骂要还嘴,不时又是一副甘愿接受这场毒骂的屈软下来的神情。
边羽好一会儿从盗窃者那头杂乱的头发下认出了那张脸——四叔公那个五年前就失踪了的干孙子沉汶滨。他瘦得多了,脸变得焦干枯黄,因而要认出他来比较吃力。
“白眼狼,我今天就在派出所里头把你打死!”四叔公趁着警察松劲儿了,就要冲过来,边羽挡在前面拦住他。召觅从四叔公身后出现,按着四叔公的胳膊带进休息室里。四叔公的骂声逐渐远了。
边羽松下一口气,正好看见那尊失窃的六面菩萨。祂处在角落里,姿态高贵地立在那晦明交汇的地方,朝外的头,半张脸在暗处,半张脸在明处,映照出似魔似佛的面容,每一面的双眼照着这凡尘俗世的一切,对这个世界既爱又恶似的。
边羽远远看见菩萨那本该完整有的十二只拿法器的手臂,有一只断了,断口粗残丑陋,露出里面红红的木心,好像是菩萨正在流的血。这样的断口完全难以修复,无怪四叔公把沉汶滨往死里骂。
“是认识的?”召觅的声音自边羽右后方响起,他刚控制住四叔公的情绪,从休息室里出来。
边羽是匆匆赶来的,额和后颈尚有些冷下来的汗珠。召觅依稀能嗅到,自己的制服不经意间染上了他身上的松木香。
“嗯。”边羽难以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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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清楚这个关系,并且他和沉汶滨虽然年纪相仿,但实在不怎么熟,就连“干兄弟”这样的情谊都没法确切说出一点两点来。
半天没有话,边羽当作寒暄一般问沉汶滨:“什么时候回来的?”口气没有怜也没有恨,眼神也是他惯有的淡然。
沉汶滨了解边羽的性格,对他这不起波澜的平淡情绪没感到讶异,继续注视着地板,不过双目空洞了很多:“年前。回来三四个月了。”
警察在抓到沉汶滨的时候就已经给他做过口供了,听他们说,沉汶滨本来不说动机,只是一味喊着:“你们抓我吧,做了就是做了,我也认了。抓我进去,我还不用在外面忍冻挨饿,受人白眼。”
现在四叔公到了,警察才了解到沉汶滨和四叔公还有人情世故上的关系,动因似乎望见苗头,案情却复杂迷离起来。
老警察带走沉汶滨前问他:“做什么来偷这尊菩萨?明知道这是你爷爷的心血。”
沉汶滨沉闷半天不说话,良久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就是知道是他的心血我才偷,不是他的心血我还不偷了。”
他存心要气死四叔公,虽然也不知真的气死之后心里会怎么样,可不得不承认,他差点成功了。
这样数额的入室盗窃,就算失窃方不追究,依然是要承担刑事责任。四叔公当天便签了谅解书,说他是懒得追究,不愿再看到这个该短命的白眼狼,实际内心是否留有余情,便不得而知。
那晚,四叔公把断了一只臂的菩萨像搬回家,摸着菩萨的断臂唉声叹气:“我看今年命犯太岁,歹事那么多,得去寺里拜一拜……我明早就去……”
随后他不断去揣测沉汶滨的心理。
四叔公扪心自问,他对沉汶滨就算不算好,可也不算差。以前常给他住给他吃,不过就是五六年前,沉汶滨硬是要和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学生谈恋爱,被他“棒打鸳鸯”了。可就算他不棒打鸳鸯,学生父母也不会同意,当时她父母找上门来指着他一个老头子鼻子骂,他也是要脸的,自身再怎么样不好,也不会让身边人干这种下作的事情。
沉汶滨那时候很是怨恨他,怪他不捍卫年轻人的“爱情”,赌气地离开这个地方,这些年不知道在外面都干什么,从没联系过四叔公了。
四叔公自认也有一点不够好,称沉汶滨是干孙子,但从没把他当过真正家里人。原先应该是和沉汶滨的祖父辈有比较深的渊源,所以看他六亲无靠,才以干爷爷的名义一向给接济。
沉汶滨的奶奶走了后,只剩孤身一人,一些大事四叔公都会去管去帮,可还是泾渭分明地和他说“你家、你家”,从来是没说过“咱们家”。
沉汶滨很明确自己在四叔公这里是一个外人的身份,但四叔公倒是让他改姓了“沉”,名义上等于过继到四叔公这里了。这一点,沉汶滨心里肯定暗算过,说不定是在外面结交了狐朋狗友,受狐朋狗友的挑唆,来干这种缺德事。但这一切,不该是他“恩将仇报”的理由。
总而言之,人性是复杂且难以捉摸的,四叔公若要去想一个相当具象的他“恩将仇报”的原因,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出来的。
7. 07金色下的迷途
过几天,警方来消息,沉汶滨在外面的这些年,有段时间跟流氓混混一起犯了不少事儿,他虽然是被迫卷入事件中,不算主谋,可也犯下了合谋的罪,要担的刑事责任不止是盗窃、毁坏六面菩萨一件事。四叔公无论谅解还是不谅解,都无法改变他会坐牢的既定结果。
四叔公便对沉汶滨再没揣测。
再过后,四叔公的心思从沉汶滨身上转移到菩萨的手臂上。
这本是一块品质绝佳的红坚木,且雕琢前隐隐就长出了六头十二臂的神形,经四叔公多年沉着雕刻,成了一尊灵动的六面菩萨,但跟天妒似的,那原生的手臂因命运多折而断了,这是很难再修补回来的,这块木头不会再自动从断肢上生出一截可以作为手臂的木干。
四叔公心里滴完血,又操心起怎么跟澳门客户交代。他打电话给对方,对方的助理接了,言语简短冰冷地叫四叔公有什么事情通过邮件说。
边羽写了一封邮件给对方,阐明前因后果及种种不可抗力,将四叔公乞求容忍一只断臂可少付尾款的意思清楚表达。对方助理回邮件说,他们坚决按合同上的写明的来,产品出现问题,他们不会收货,四叔公这一方得付违约金。
四叔公哀叹时代不同了,不再像以前讲人情,该是他出错的地方他得承担。
但是四叔公还是渴望能有一丝转机,这件事不能够自认倒霉去接受下来,原先申海那一单被坑骗得亏钱了,木材厂里剩余的木头堆得发霉,剩余好的那些不得不贱价卖掉,亏损许多。钱是一方面,更一方面是他还想拉投资人帮他重办木厂,生意两次没做成,他的办厂希望便可以永眠了。
所以他想和澳门的客户再商谈,把日子放宽限,他要想尽办法将菩萨像做好。
四叔公想亲自上阵去澳门,边羽拦下了,称这一趟还是由他来去,并承诺四叔公,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会谈到满意的结果。
转眼签证办了下来,边羽带上一份新拟好的协商合同启程。坐四个小时高铁到香港,再转乘两个小时巴士去澳门。沿路六个多小时久坐,不靠睡觉就很难熬。
到澳门时是下午,烟火气息遍布在老旧的街道上,边羽站在一家蝇头小档口前,手机搜雾鹰娱乐的详细地址和前台电话。
拨通了前台电话,边羽问那头的服务员:“尧先生今天几点会在?”
“我们这边不知喔,先生你姓什么?我帮你打电话问一问。”
“尧先生之前订的雕像雕好了,我今天会送到你们那里去,但要他亲自签收付尾款。”
“这边我帮你打电话问一下,问到之后再回拨你。这个号码可以联系上你吗?”
“可以。”
边羽挂掉电话。
身后这家小档口的老板,用带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说:“先生,要不要喝一杯啊?我们这里奶茶好出名的,是全澳门最正宗的丝袜奶茶。”
不足一米宽的档口飘来浓厚的奶制品香气,边羽想了想说:“来一杯吧。”
“好!”老板拿出一块崭新的茶砖敲碎了,放进小锅里煮,“我们这个奶茶的茶呢,喝了是放松神经的,可以安神助眠的,和以前那种茶碱浓度高的茶很不一样。现在的年轻人常常睡不着,最适合喝这种了。”
茶水和奶在小锅中摇晃,融合成浅红棕的奶茶。
“呐。”老板把过滤进纸杯里的奶茶递给边羽。
边羽站在档口前喝,雾鹰娱乐场的电话来了。
“尧先生晚上八点后会来场里,不过他不接受私人见面喔,我想你要打电话问他助理。”
“好,我知道了。”
边羽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离晚上八点还有三个小时。
他不徐不缓喝奶茶,平视眼前的街,视线从眼下的小路,蜿蜒移到藏在老居民区后那些外墙被漆成各种颜色的楼和大三巴的一角影子。
落日的余光斜垂,茶味渗透进味蕾,边羽感觉到神经似乎真的变松缓了,眼皮上下的阖动和这时间流淌一致迟慢,背后是时钟里秒针一格一格走动的响声。
夜晚八点,雾鹰娱乐场。
雾鹰娱乐场是几年前新开的赌场,据闻是在菲律宾做黑产的老板投资建造的,尧争目前是这个娱乐场的主理人,与背后老板有些亲缘关系。娱乐场连带着酒店、停车坪和度假区,面积有十万平左右,规模没老牌娱乐场所大,胜在服务氛围好,玩法花样多,加上一些关系运作,生意不输于那些老场所。
一楼赌厅占面积五千多平,一眼望不到尽头。
边羽来到兑换柜台,拿出一张一百块的人民币。
柜台的服务员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先生,换一百块?”
“换一百块。”边羽说。
服务员拿着那张一百元钞票,仍笑着,眼神中有些打量:“我们这边用CNY(人民币)的客户一般换五千块的喔。”
“我一百块就够了。”
服务员“好心”地提醒:“在我们中场都没有一百块就够玩的。”
“你就给他换啦。”穿绿色印花长裙的女人轻盈盈走到柜台附近,“你们这里写着一百块起步,讲这么多话做什么?”
服务员抬了一下眉毛,收了边羽的一百块人民币,换出一个黑色的筹码:“先生,100块筹码。我们这里的筹码是按葡币一比一兑换的,100块CNY在我们这里换113块葡币,那13块是手续费。”
边羽拾起那枚100块筹码,朝女人扬了一下,示意道谢。
女人眼角含笑,露出年龄的端倪,大约该是有五十岁左右了。身上的绿色印花长裙是华伦天奴,脚上踩的白色尖头鞋也是,一个大大的V字嵌在鞋头上。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头发包裹在头巾里,鬓角处露出一些红棕色的小卷发。她本地话说得地道,应是此地生长的葡萄牙裔。
她旁边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笑脸男人,看起来是这里的叠码仔,催促着她:“丁夫人,方总在楼上等着了。”
边羽双手插兜抬步向中场大厅走去,这时女人在他身后说:“你同你阿妈很像。”
女人的声音落在他身后,极是轻淡地一句,不是特意说的口吻,如同和哪个熟人随意唠了一句家常。
边羽却像被一种不明引力牵绊住了般停下步伐,耳边绽开嗡地一响。
他回转过头,女人的高跟鞋声似一阵极轻的风,嗒——嗒——走进了电梯。叠码仔陪在她身边,按下电梯键。
边羽向着那道绿色身影走去,两扇电梯门却严严实实地闭合起来,一个服务员迅疾地跑来拦在边羽身前:“先生,楼上是贵宾厅,非会员止步哦。”
边羽盯着那两扇已闭合起来的电梯门,像是马上它还会再打开一样。良久,他耳边那声嗡鸣响消散了,随即他听到自己的喘气。
“这上面……”边羽缓了一口气,问,“这上面的人,什么时候会下来?”
“这个是说不准的,先生。”站在他身前的服务员的说,“上面也是赌厅,不过是贵宾厅。既然是赌,那么赌一个小时的人也有,赌一天、一个礼拜再出来的人也有。”
“那刚才那位丁夫人是?”
“丁夫人是楼上的厅主,通常一个月才会出来一次的。”服务员眼神里藏着对边羽的一丝打量。他看边羽相貌不俗,揣测着对方的身份,因此颇客气礼貌,“如果你要去丁夫人的赌厅里玩呢,需要她给的证明哦。”
“哦。”边羽听明白了。
他低下头,看着地上瓷砖倒映出的水晶吊灯和自己的模糊影像,轻笑了一声,带着一丝细小的惨淡的味道。
不觉间边羽来到大赌厅了,淹没在这欲望的欢声中,他游离的神思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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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
大厅北边砌了一层高台,高台上是大赌桌,一道方形刺绣屏风拉过来将台上和底层的隔开。
他听说尧争现在在里面和其他老板们玩。
边羽刚走到屏风前就被服务员拦下了,服务员说要去高台玩,起码要有一百万的筹码,不然就算人能上去,也加入不了他们的局。
边羽望了一眼虚掩在屏风后那些模糊的影子,他不知道尧争会在里面待到什么时候,但是在尧争离开之前,他手中的一百块,要变成一百万。
他的手在口袋里摆弄着那枚筹码,穿梭在赌桌之间。
经过轮盘赌桌,一个中年男人冲着轮盘的结果骂了一声,他旁边的人跟着怨声载道:“有没搞错,连着五次都是8,到我买8的时候就不成了?”
中年男人把脖子向荷官倾过去:“你这轮盘里面有问题吧?”
一个托儿吊高声音:“赌场一向是有输有赢,你要么可以不玩。”
“不玩就不玩了,下一个看你们谁来。”中年男人揣起两只手,站到了一边,等着下一个下注人。
边羽看了一眼手中的筹码,将它放在绿桌上的数字10上面。顶灯将他的侧脸切割成明暗两界,暗处的半张脸泛着幽光。他指间捻着的筹码,轻飘飘落入绿绒布。
中年男人以为他是老赌徒,赌得只剩下一百,暗地里嘲讽:“不怕连一百块都输没了?”
荷官弹一颗白色的珠子进轮盘内圈打转,同时转动数字盘。白珠子“嘚滋”声在轮盘里转,那有点像童年抽陀螺的声音。
转了许久,白珠子停了,落在10上面,刚才还阴阳怪气的中年男人瞪大了眼,顿时连呼吸声都小了。
第二局边羽押了6,白珠子还是那样陀螺声似转,一圈又一圈,好像在和人打心理战术,被这场心理战控制的人,心里念着“赢”或“不赢”。
长线般连贯的转动声停止,白色珠子卡在数字6上面。
这次中年男人“嘶”了一声。一次是走运,两次是巧合,三次以上就有些玄乎了。但边羽就是这么玄乎地赢了五六场。
后来旁人情绪高涨,跟着押跟着喊,喊边羽押下的那个数字,边羽成了今夜这一桌的常胜将军。
但是一个赌场里,常胜将军并不罕见。一直赌下去,总有输的时候,终究会输到见底。
赌场向来不怕人赢,怕的是人不去玩。
所以,在场的人又笃定边羽一定会输,要等他的输。却没想到,赢到10万以后,边羽收起一垒一垒的筹码离开了,一点征兆也没地离去,那些人高涨的情绪有种突然断线的静止。
“什么人?赢了不玩了?”
“怕了?”
闲言碎语稀稀落落散在疑问声中。
边羽到柜台把那些小额的零散筹码换成大数额,柜台服务员看他从100块赢到10万微有一点愣怔,然后飞快换好大额筹码给他。
边羽走到Black Jack牌桌上,找到空位坐下,旁边人的电子烟烟雾环绕整张绿桌,桌底下的音箱放着新潮的电子音乐,旁边男人吐出一口烟圈,朝荷官扬扬下巴,示意开局。
对方二人把大额筹码一大片扔到绿桌上,边羽便也将筹码全部推出,互相碰得叮当响。
几局玩完,边羽不客气地收着他赢得的50万筹码,他的两个对手分别陷入呆怔和叹气中。
离100万还差一半的数额,边羽已经准备好下一局全押。
正在这时,一个穿职业装的文秘走过来,笑着和边羽说:“先生你好?”
边羽问:“嗯?”
文秘低声在边羽耳边说:“我们老板听说你今天手气很好,请你过去那边玩。”她的手朝不远处的方向指去。
边羽跟着文秘的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的正是高台那扇虚掩着的屏风。
8. 08雾色中的焰火
屏风拉开,在文秘的指示下,边羽和她一起换了棉鞋进场。
高台的空间很大,约摸一百来平,套房一样的陈设,“客厅”中只有两张赌桌,两张各坐3个人,他们的助理保镖笔直地站在附近。边羽跟文秘朝里走去,顺手把一份随身带的文件放在茶几上。
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和一缕淡的爆珠香烟气味,那爆珠烟气味来自右边的赌桌。坐绿桌边的两个中年富商抽雪茄,坐在正中低头看牌的男人,将一根未抽完的香烟搁在烟灰缸的凹口上。这个房间新风系统好,丝毫不让人觉得烟味刺鼻。
那个坐正中位置的男人想必就是尧争,只有他看起来年龄对得上。灯光晦暗,落地灯聚光在赌桌上,烟雾朦胧,尧争的模样并不让人很看得清,瞧得出是张中青年面孔,说不上非常年轻,但也不老,大抵三十岁中,他持牌的手袖子上别着一个小小的鹰形袖扣,边羽觉得似曾相识,不过边羽早已经忘记在申海格丽温丝酒店的电梯里和这张面孔以及这只“鹰”有过晤面。
尧争将一张暗牌翻明,两边的富商凝眉毛掐了雪茄,逐个盖掉手中的牌,除尧争外两头都是惨痛的气氛。体面人输钱不怨声载道,但输得多了,脸上到底还是写点情绪,吞云吐雾间夹着不悦的气息。
“哟,尧先生,你今晚也赢不少啊。”旁桌一个头发花白,年纪却不老的中年男人说,并掀开了手中的牌,“豹子。你们二位?”
坐他对面的那二位拿手帕擦额上的汗,他们是高台下入场的玩家,不是他们这个老板圈的,今晚输掉的都是今晚赢来的、包括自己囊中的钱,不免玩到汗流浃背。
“李总,人来了。”文秘把边羽领到左边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前。她的老板正是尧争旁桌的这位李总。
李总似笑非笑地摆弄着赢来的一条筹码:“刚才我听人说,你是今晚赌场的赌神。一起玩啊?”
坐在这张桌子上的一位玩家自觉地站起来离去,另一个攥紧手帕叹气,小心地笑着:“李总,我……我是不行了,得走了。”也起身在李总不悦的目光下匆匆走了。
玩家不够数,边羽便没入座,而是低头整理一下自己微皱的衣领,顺便从衣领下的口袋拿出一枚装饰戒指戴上。这个很不把人当回事的举动,显然是让李总有些窝火了,但他的怒气在脸上还是转为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只是这次这个表情不对准边羽,而是对准旁桌的尧争:“尧先生,我们在你那里玩两把?”
尧争吐出口中的烟,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他眼神流到同桌的两个富商上,细微有了变化,两个整夜惨败的富商便如获大赦一样辞别。
李总招呼边羽坐在尧争那一桌,荷官熟练地把桌上的残牌丢进垃圾桶里,拆了一副新的牌。
“玩德扑?”李总问尧争。
“随意。”尧争又点燃一根烟。他习惯第一口烟之后,把烟放在烟缸缺口上,让它自然烧完第一截。
他靠在椅背上等荷官发牌,眼神穿越过那缕升起的烟雾,正好望见光线朦胧中的边羽。
烟雾在这张出众的脸上编织成朦胧的纱,他的发色与瞳色好像变淡了很多,神形更加的让人觉得冷淡、缥缈。
边羽察觉到这道被烟雾层层遮掩的目光,不假思索回以直视。
“你从哪里过来的?”尧争拿开那根烟,放到烟灰缸的另一旁,这个不值得去注意的轻巧动作,让隔档在他们视线之间的那层烟雾便这么转移了。
“内地。”
“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内地来玩的。”尧争问,“你是内地哪里的?”
荷官用发牌板分发三个人的牌,一人两张暗牌。
边羽转了转左手食指上的戒指,望着桌上牌的背面,同时回答道:“鹭岛市。”
“哦,离这里很近。”尧争两张暗牌盖在桌上,他没有看一眼便丢出一个底码。
“动车直达香港,再转巴士,很方便的。”李总插入话题,随即跟出一个底码,问边羽,“怎么样?够不够?”
他们的底码正是50万,边羽把手里唯一的50万码跟了出去。
荷官往桌子中心发了三张公共牌,黑桃K,黑桃8,红桃10。
尧争拿起那根烧掉一截的烟抽了一口,边羽嗅到浓浓的红酒爆珠味,眉梢轻微一动。
“比起烤烟,这个味道的爆珠让我更提神。”尧争手指夹着烟说。
边羽没有言语上的回答,心底却闪过微讶。大抵是惊讶于尧争能捕捉到他闻到那个味道后那么细微的表情变动,并且还给出回应,笃定他内心一定是在好奇这个爆珠的味道一样。
他们二人言语与微表情的交流,让李总听不明白,不过李总也没把心思放在他们的交流上,观察过牌局后,斟酌着待会儿要怎么跟注。李总“在二人不注意时”偷看过了底牌。他牌不大好,因此此时无暇关注边羽和尧争的对话内容。理清后面的下注思路后,方轻飘飘插了一句:“我们尧老板和常人不一样呵。”
尧争掂量桌上自己上千万的筹码,思考着什么,开口却不是下注,而是突兀地问:“你来这里,不单纯是想赢钱吧。”
“嗯,我来找你的。”边羽坦诚回答,“来澳门之前我和你助理邮件联系过了,因为一单合同。那时候大家还没见过面。”
尧争微怔之际,他身后的助理瞬间鼓大双眼瞪住边羽。许是冒足冷汗了,助理方赶忙弯腰在尧争耳边低语解释,同时斜瞪边羽,眼神写着“你要害死我”。
尧争没给助理任何反应,反而是看着边羽的脸,那瞳孔黑得深不见底,十分不可捉摸。
“扫你兴了?”边羽问他。
“还好。”尧争没理由为小事败兴,“我听我助理说合同上的东西价值六十万。你在外面赢到六十万了?”
边羽轻描淡写地说:“在你这里赢到也一样。”
尧争身后的助理捏紧了手心,整个地僵住。而意想不到的是,尧争下垂的嘴角竟微上扬起来,轻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只是又丢一条100万的筹码。
“原来我们这个赌神是来聊生意的?不知道以为是来砸场子的。”李总扔一条筹码出去,“我跟你尧老板一百万!”又拿一条小的给边羽,“借你五十万,一起跟啊。你弃牌可就没意思了!”
尧争补扔一条筹码出去:“我下的是两百万。”
李总愣了一愣,抿抿嘴,唯有再丢一百万出去,重重说:“跟!”
尧争嘴角淡淡勾着看边羽,边羽跟李总说:“再借我一百万,这一局还给你。”
李总见他那么狂,咧嘴“呵”了一声,扔了一条一百万筹码给他。
荷官发完最后两张公共牌,黑桃J,红桃Q。
李总喊了声“开牌”,把自己的牌亮开,对着中间的公共牌:“我两张J,加上这张,满堂红!”
李总是背地里做了小手脚,尧争一眼就能看穿,只是现在还没必要去戳穿他的小动作。
尧争不急不缓掀开面前的暗牌,和桌上的明牌搭在一起,组成的是顺子。
看到这个排面,李总一下子变脸了,跟着把视线投向边羽。
边羽将牌面一一翻开。黑桃4和黑桃5,同花,正好大过尧争的顺子一级。
“赌神啊,不愧是赌神啊。哈哈哈哈。”输钱的李总强笑着,抽出口袋里的丝巾揩了一遍自己的额头。
尧争输牌倒没生气,镇定自若地抽完最后一口烟:“你出老千了没?”
边羽抬起手,示意接受检查。
尧争显然认为不必,又问:“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能一直赢。”不仅是这一局,还包括他今晚在高台下赢的那几局。
边羽说:“我想先谈合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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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尧争瞥一圈自己的筹码,“可是我手上的钱还没输光,没时间谈公事。而且我现在正在兴头上,不想停下来。”他竟在今夜破天荒地笑了第二声,“你能把我的钱都赢走吗?”
边羽没回答,把旧牌顺手丢进垃圾桶:“这次我切牌。”
大赌局所有扑克牌都是一次性,弃旧换新,又是新的一局。
尧争靠在椅背上搭着手,看起来很有意兴:“可以。而且这次你先下注。”
荷官洗完牌,手势示意边羽切牌。边羽拿起牌做了一个流畅的查理切,跟着将牌抹开。
下注时,边羽将所有筹码推出去:“我梭了。”
李总牌也不看,笑着摇摇头:“走了!”
不到两个小时,边羽赢光了尧争的钱,他轻轻叹出一口气,有种做完一件事颇为疲惫的神态:“现在尧先生应该有时间谈公事了吧。”
尧争凝望边羽的双眼,似乎想从边羽的眼底里看到一些什么。
他在赌场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有人赢了这么多钱不激动,有钱的富商也不例外。边羽的情绪始终如一,一面内湖那样的平静冷漠,没有看到钱的兴奋,也没有“赢”了之后的骄傲。那真是一点涟漪也不起的。
尧争有些不解:“你赢到的钱够付违约金了,你付了违约金,这笔买卖不就清了?”
边羽说:“我想做成这笔买卖。”他潜意识想的或许是,没有这笔成功的单子,四叔公重办木厂希望,大约是永远要倒了。
尧争略微思索后说:“按合同上来说,沉先生理亏。按情理上来说,沉先生现在有点强人所难。”
“人生中的生意,总有一两笔是在强人所难中完成的。”边羽回应道,“结局总归还是两方得利,只是过程带了一些情绪。”
尧争没说话,像是在考虑。约摸过了有半分钟,他说:“沉先生还没回答我前面的问题。”
为什么能一直赢。
边羽垂下眼眸,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飞机穿越云层的嗖嗖气流声,那些声音变成了记忆中无数个概率数字。
“从52张牌中去计算你点数的范围不难。”边羽的答案不止于此,“不过这个计算要保证公平性,必须用些方法干扰庄家的芯片牌。”
尧争的目光落在边羽细白手指上的“戒指”上。
“一个月。”淡然地看那“干扰器”半晌后,尧争抬眼,“最多再给合同上多一个月的时间。”
边羽扫了眼自己赢来的筹码:“我想用这些钱买你多一个月期限。”
“用几千万?”
“我更需要这笔生意的名声,名声很多时候比钱重要。”边羽边摘下食指上的干扰器戒指说,“要赚回这个名声我需要2个月。”
尧争本想继续问下去,可是他忽然记起自己并非那样好奇别人或是替人着想的人,于是短暂沉默后说:“好。”
“谢谢。”边羽起身退出牌桌,将椅子复位,“我带了一份新合同来,刚才放在茶几上了,你们可以慢慢看。明天我会发邮件询问后续。不打扰了。”
尧争半点头,转而又说:“不过,往后沉先生可别常来我的赌场光顾,场子小,恐怕抵不住沉先生的手气。”
“我不会再来赌。”刚转过身的边羽果断答到。
本只是半调侃性质的话,边羽的斩钉截铁却让尧争疑惑:“一个能在赌场大杀四方的人,却不会再赌博,我从没见过。”
“总得让尧先生见见吧。”
尧争轻笑:“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边羽侧头看向尧争:“因为我讨厌赌狗。”他似乎没想再等尧争的回答,大步离开了高台。
等尧争意会过边羽那句冷硬的话,被拉开的屏风已经又合上,而边羽的影子只能透过屏风看到朦胧的一树,逐渐那影子也没了。
9. 09不夜都下的花籽
2月12日,申海郊外,龙兴木厂。
“呲呲——”金属轮锯切割过一块平整的杨木,尘屑四处飞溅。
边羽下意识把口罩往上拉,木屑雪片般粘附在他的睫上,日光透过气窗将他箍在光柱中,工装裤包裹的长腿往后退去两步。木屑吸入肺中不是小事,许多木匠晚年肺病缠身,四叔公如今也常年咳嗽,拜的正是这些细得像尘的木屑所赐。
“这情况少见。”龙兴老板摘下远视镜问道,“怎么弄的?”
“拿锤子砸的。”这是边羽从沉汶滨那里听到的说辞,“四叔公的干孙子招惹了一帮朋友,那拨人挑唆他这么干。”
六面菩萨的手臂丰腴,木还是上等好木,沉汶滨和他那帮朋友拿刀锯了几次锯不断,就拿锤子砸。
“白眼狼啊这是……”龙老板沉沉地呼吸了几口气,重新戴上远视镜观察菩萨的断臂横面。
“有一个办法,从衣领这里,”他手在断臂处比划,“把这只手臂整只截掉,重新做一个手臂上去,然后藏在衣领里面,这样就不容易被看出来了。”
边羽一时没说话,龙老板问他:“你觉得怎么样?”嘴上是问,其实都知道眼下只有这个办法。虽然不再是完整的一块红心木,可也比断着一只手臂好,它毕竟是严肃的雕刻作,无法成为木艺界的维纳斯。
良久,边羽点头:“嗯。”
“那我让下面人去做了。”龙老板拿起桌上沉国温精心手绘的图纸,仔细看了好几眼,这是用蓝墨钢笔一笔笔画的,虽然有些地方花了,却不难看出精美、细心之处。他把图纸交给秘书小刘,大叹了一口气,“哎,艺术可能就是要有这种残缺瑕疵的吧。”
秘书小刘拿着图纸下去了,边羽问龙老板:“2个月内能做好吗?”
龙老板从是不讲肯定话,哪怕内心再自信也不会讲:“我不能保证时间,但是我相信我们厂里的技术。”他拍拍边羽的肩,“放心交给他们就好了。”
边羽望着这偌大的工厂,井然有序的制作工序,以及那些正在自动运作的他没见过的最先进仪器,一切跟四叔公那个小作坊天差地别。
他心想,四叔公真该亲自来看一趟。来看过一趟,兴许不再做那个让小工厂起死回生的梦了。
六面菩萨被秘书带人小心运走了,边羽询问龙老板价:“费用怎么算?”
龙老板擦拭摘下来的眼镜,漫不经心地说:“后面再说。”他和边羽的父母到底有一些交情,这点交情放在大事情上称不上能抵价,在这些举手之劳的小忙上,还是可以抵一抵。
边羽于是意会地不问价格了:“那我接下来的两个月……”
“你想家里等也行,也可以在我厂里跟那些老师父们一起学习。”龙老板把眼镜折叠收进软皮盒里,“正好,过段时间我们厂在市区有一个木艺展览,你可以留下来看看。”
边羽不喜欢麻烦别人,虽说龙老板在他小时候和他家来往不疏,他儿时也叫过几声“龙叔叔”,可如今时过境迁,他的身份并不像从前,倒会怕交集过深。但要是没亲自盯着菩萨修复的进度,他的心里难免不踏实。
“你是怕住宿问题?”龙老板见他犹豫不决,豪气地说,“我的公司有承包人才公寓,过会儿让小刘带你挑一间。”
话讲到这样份上,边羽就不好意思把真正心里的纠结说出来了,顺势答应下来。
正巧到饭点,龙老板说在市中心的北滩订了餐厅,本来有饭局,对方放了鸽子,就让小刘带边羽去吃。
落地窗外,高楼大厦闪烁的霓虹唤醒这座不夜都市的繁华,丝绸般的江水沉浸在夜色中,江面上泛滥的灯光像一条条金丝线在流淌。
餐厅内,服务员刚端上凉牛肉,小刘耳朵贴着电话话筒,手虚掩在嘴边用表情和边羽说抱歉,起身离位了。
秘书小刘显然是个大忙人,每隔十分钟就一个电话把他叫走,这桌子上多数时间只有边羽一个人。这样也好,秘书小刘和他都不是话多的人,同桌吃饭总是沉默更尴尬。
服务员忘记把擦手巾放上来,忙碌的身影去了很远的座位。边羽便没打算使唤服务员,独自去向洗手台。
他洗完手,纸巾将手上的水分擦干,转身时正好有另一个人要进来。
这个洗手台处在一个窄小的凹间里,那人要走进来,于是边羽便侧过身子让出空间,对方也不约而同的侧身。
两个人面对着面侧身擦过,镜面将他们的身影折叠成四重幻象。边羽的脖颈在香氛射灯下泛起异于常人的白,浅色发丝扫过对方衣服领口时,对方脚步蓦地一停。边羽没去看对方的脸,只看见对方通身是暗色调的衣装,奢品的标志低调地藏在领角。
边羽没留意到他停下脚步的动作,自顾离开洗手台。
回到座位上,边羽喝了一口薄荷凉茶,那过分清爽的滋味还没在舌尖上荡开,斜上方慢慢走来一个人。
“沉遇?”身上服装是在洗手台和边羽擦肩而过的那个人。
自顶上打下的两束灯光照在这个一身奢贵的人身上,方白漾的脸终是让边羽看清楚。
边羽觉得眼前人和在江边初见时略有些不一样。但他很容易就看出那不一样的地方,方白漾的头发细心抓过,穿得也比在江边时昂贵,可见正在参加一个挺重要的饭局。
只不过在这个挺重要的饭局上,他擅自离场了,为了来确认坐在落地窗边的是不是那日江边偶遇的男人。
清楚看到边羽的瞬间,方白漾脸上的不确信和微讶转化成一个笑,他神色中暗掩自信:“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
“嗯。”边羽握着杯子在空中微晃了晃,示意还记得他在江边给的那瓶汽水。
方白漾感觉心里舒坦了,尽管他也不是很清楚那舒坦从何而来:“你一个人吗?”
“有个朋友,去接电话了。”
“那我不好打扰。”嘴上虽然这么讲,方白漾并没告别,“那个日本布鲁斯乐队,我上个礼拜终于听到了。”
“哦,感觉怎么样?”
“很特别。”方白漾说,“但是我总感觉还缺点什么,一个人听,琢磨不出其中的精髓。”
“为什么不约朋友?”
“周一去听的,朋友都在上班。”方白漾笑了笑,“他们比较按部就班,一般不会为了听一个音乐会请假。”
“上次看到那个乐队的宣传牌,他们每周日都会在共青公园演出。截止3月前都有。”边羽好心提醒了他。
方白漾“哦”了一声,问:“那你周日有空吗?”
边羽面微懵了一下:“嗯?”
方白漾说:“我身边的朋友只有你比较懂听乐队。”
边羽停顿几秒:“有。”
方白漾唇角微微翘起:“到时候一起。”
方白漾主动加上边羽的微信,秘书小陈正好打完电话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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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白漾表示不打扰便离去,走了几步,回头望边羽,指了指手机,意思会给他发消息,边羽点了下头,方白漾才微笑着离去。
小刘坐下,问道:“那是方前的儿子?”
“什么?”边羽不懂小刘问的。
“我还以为你认识他呢。”小刘这回笃定地说,“他是华前证券交易所董事长的独子,方白漾。”
边羽“哦”了声:“见过两次,刚才聊了几句,不知道他这层身份。”
“原来是这样。”小刘点点头,“那你们刚才聊的,是基金股票吧?听说他人蛮好……那个,有没有透露些什么?实不相瞒,我最近也买了点股票,哈哈……”
边羽颇有样子地替他想了一会儿:“他最近在听日本布鲁斯乐队,不知道对你买股票有没有帮助?”
“日本?B股啊……”小刘的神情陡地失望,“我应该买不到吧……?哦,菜来了,吃吧吃吧。”
第二天,边羽到厂里看六面菩萨的修复进度。那只木手臂昨日便开工了,全方位机器削割处理,今天已有大形。如果让四叔公手作,半年削不来这么一个形。
看完菩萨像的情况,龙老板让边羽帮他看看即将拿去市区展出的作品。
要展出的作品一半是机器制作,一半是手工制作。龙兴木厂的机器已经能达到非常精细雕刻的程度,这也是龙老板此次重要展示的一面。
不过相较于那些机器工模塑造的精细之作,边羽更喜欢看手工作品。在那些由普通的手、凡俗的十根手指镶刻出来的“神迹”中,他仿佛能看到孤独独特的灵魂,那是机械所无法创造的雕刻者留下的情绪。
亚克力保护罩内,一支柚木雕琢的蔷薇插在木花盆里,茎蔓微弯,向上屹立。仔细看便看清楚,茎蔓和花盆是一体雕出,花盆并不细雕,细致的雕刻落在花叶和花瓣上,让人的视觉重心不自觉凝望住蔷薇花体。
边羽不知不觉看了许久。
“这是当年你爸爸送我的。”龙老板从身侧走过来,“那时候你妈刚怀上你,你爸爸忽然迷恋上蔷薇。他收集了很多关于蔷薇的艺术品,这个木雕就是其中一个。”
边羽脑子里没有父亲迷恋蔷薇的记忆,在他印象里,父亲那栋别墅的花园里种了各式各样的花,却没有一朵蔷薇。
“他当时还送了我一些种子,说蔷薇耐寒,耐干旱,耐贫瘠,有脆弱但坚韧的美。” 龙老板自顾说着,“可惜啊,我不会种。有一年花园积水,蔷薇是怕水湿的,就那一次,全烂死了。不过,他在圣塾教堂那里种的蔷薇倒是开得很好,二十几年过去了还在那儿。那里离这儿不是很远,有空你可以去看看。”
边羽查了一下导航,说不远倒是不假,但也没有很近。在快要接近市区的地方,地铁大概半个小时。
正当他查地铁线路时,越文舟的消息弹在浮窗上。
边羽和越文舟前面的聊天记录,是对方知道他从鹭岛市又来到申海,对方仍提起要不要拿那张合照的事情,边羽说有时间见面拿。
越文舟:明天下午有时间吗?
他发送了一个咖啡店的地址。
越文舟:可以在这里见面,离你那边也近。
边羽点进地址查看,发现这家咖啡店就在圣塾教堂旁边。
边羽:可以。
边羽:明天下午两点吧。
越文舟:好啊
越文舟:明天见
10. 10心轨上的羽翼
咖啡厅内,摇动的大叶绿萝下,越文舟从背包里拿出一张上了胶封的合照。
大合照中,边羽穿着深蓝色制服,身躯挺直,站在第一排正中间,左右两边老师、院长分别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和背上。
那时候他总会被老师和校领导要求站到第一排中间,那里往往不是学生站的地方,但他总是例外。
翻飞的思绪,好似白墙上大叶绿萝的阴影,摇摇晃晃的。那是像被风吹远的记忆,隔着一层飞沙,模糊且粗粝,没有人们常说的夏天的柠檬汽水味,只有一万米高空上,翻转机翼穿越云层看到的,千亿水滴凝聚起来的白皑皑的云海,他平行在云海之上,冲向蓝成一片的天空。
边羽的头有些犯晕,他今天起得早,从郊区坐地铁来到市区内,拥堵的11号线晃晃荡荡,他在拥挤的人群中站了1个小时45分钟,呼吸到的空气让人晕眩,下地铁时明显感到好一些,现在坐在这里,才发现那一个多小时的晃荡感没有消失。
边羽缓解过那阵弥留的晕眩,然后把那张迟来领取到的合照收进包里。
“麻烦你了。”
“不麻烦。”越文舟说,“正好是要出来一趟,要去买训练服。”
“飞行训练?”边羽刚问完,忽然想起越文舟之前说过,他已经转回工程技术院。
“不是,骑行训练。算是兴趣吧,最近空了就会骑车。”越文舟喝了一口饮料,“在部队里每天那么大的训练量习惯了,出来后时间多了很多,不知道该干嘛,就买辆山地车骑一骑。不过没有一身好的行头,在山间骑行就不那么自在。”
边羽偶尔也会骑山地车,所以理解他讲的意思:“训练版的骑行服会宽松一点,不过上山可能会累一些。”
“这个我不太懂。”越文舟借此机会说,“或者,你接下来的时间有没有空?可以帮我看一看。”
边羽看了一眼时间:“我晚上七点有事。”
越文舟查导航:“来得及,最近的品牌店离这里也就两三公里。一起骑共享单车过去吧。”
边羽把最后一口薄荷柠檬水饮尽,起身说:“那现在走吧。”
边羽和越文舟扫开共享单车,牵着单车,越文舟忽然想起一件还没来得及说的事:“你现在基本定居在鹭岛?”
“是啊。”
“我八月份要去鹭岛那里的基地实习。”
“恭喜你。”
“到时偶尔出来聚一聚?”
“可以啊。”边羽骑上单车,转头问,“导航开了吗?”
“开了。”越文舟把手机放在自行车车把中间,他这是磁吸的手机壳,一下子就吸附在车把上了。
“你带路吧。”边羽一只脚支在马路牙子上等他。
“好。”越文舟踩着自行车,悠悠骑行在边羽前面,回头看了边羽一眼。边羽骑车跟上,没一会儿就与他齐平了。
他们穿梭在树荫下,阳光渗过树叶的缝隙漏在他们身上。边羽远远看见圣塾东正教教堂的大门,然而他们的路线似乎不从教堂前过。
他起初并未很执著于从这所教堂的大门口路过,却在拐弯时分了神,余光追着已离远的教堂的门看去。
阳光艳盛,教堂内有一面墙,墙壁上长满了蔷薇,像一张铺开的锦被。
二十多年前他父亲在这里种下的蔷薇竟有这么繁茂,并且这一面蔷薇帝国,时至今日还这样昌盛。
运动品牌店,收银处人群拥挤。
边羽挑了几件自己该换的运动装备,正想着要怎么把两人的物品分开来结算,越文舟便已走在前面结账。他向收银员要来两个袋子,把边羽挑的物品分装到另一个袋子里。
边羽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一袋子,一一看商品的标价,但又觉得这样子计价比较混乱,于是折回去跟收银员要发票,和越文舟说:“回头我把我的那部分钱转给你。”
“回头说。”
两个人拎着购物袋出门,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搭起一个棚子,旁边摆放着店里那些滞销的健身器材,推销员举着扩音器喊:“来看一看,健身免费送精美礼品,健身免费送精美礼品。只要用本店的器材健身,就可以获得本店赠送的精美礼品。”
桌子上陈设好几样店里的周边和联名饰品,其中有一个摆件,是两架用细灯管托起来的飞机,灯管上方有金属丝彩灯编织成星云。随着灯管的旋转和围绕着的金属丝的跟随,两架飞机看起来像在夜光中航行,起起伏伏穿梭于星空之中。
这个摆件跟边羽以前摆放在大学寝室里的那个很相似,他不禁停下脚步看了两眼。
越文舟走上去,问那吆喝的推销员:“这个礼品怎么送?”
“你好先生,我们现在正在举办活动,引体向上做100下可以拿这个礼品。”推销员指了指放在旁边的家用单杠器械,“就是,要用我们家的器材做。”
越文舟转头看边羽,似乎是想确认他是否有喜欢这个飞机摆件。
边羽摇了一下头说:“我好久没练过了。”
推销员笑眯眯地说:“如果是单手的话做五十个就可以了。我看这位先生肯定轻轻松松的吧?”他口中的“这位先生”目光指的是越文舟。
这时陆续有几个人停驻此地围观,都想看看那个麦色皮肤的高大男人的表现。
“那我试试吧。”越文舟倒是不负众望,脱掉外套来到单杠下,一跳便单只左手握住单杠,他手臂上的肌肉一下鼓胀起来,透过紧贴着手臂的衣袖仿佛隐隐能看到横穿在肌肉上的筋脉。
“1、2、3、4、5……”旁人帮他数数,本以为他会越做越吃力,但没想直到快结束了,越文舟仍维持着速度,甚至最后几个加起速来。
“47、48、49、50!哦哦哦!”热烈的掌声在围观人群中响起,他们兴奋得像是自己完成了这艰巨的任务。
推销员就势跟旁人推销起他们的室内单杠器械,然后双手将那件星云飞行的摆件捧给越文舟。
越文舟把礼品递到边羽面前:“不知道做工怎么样,以后看到更好的,我再——”他想说“再买给你”,终究觉得不合身份,便笑笑说,“你看一看。”
边羽拨了一下其中一架飞机,下面的托盘发出“咔咔咔咔”齿轮转动的声音,手指放开后,伴随一阵舒缓宁静的安眠曲,中心灯管缓慢旋转,环绕着灯管的两架飞机一上一下地转动着,似要飞入星云。
是一个音乐盒,比他大学时那个纯粹的摆件还要高级一点。
“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拿到它?”边羽问越文舟。
“挺好看的。”越文舟说,“放你家应该挺合适的。”
“你也不知道我家是什么样吧?”边羽淡笑了下说。
“大概能想象到。”越文舟描述他的想象,“东西不多,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多半有个窗户。你看它,放在窗户边,像跟夜空融在一起似的。”他前面说的是边羽的“家”,现在描述的却是边羽的房间,只因他想象的只有边羽的房间。
边羽本想说大多房间不都这样?这时飞机摆件的音乐停止了,他下意识又拨了一下,未走完的旋律便继续响起,那话便没接着说了,只盯着这两架小小世界里穿梭星云的飞机看。
边羽的面容被这一圈小小的淡黄灯光包拢住,越文舟凝望他的侧脸,灯光微烁的星云,旋转的飞机,在他眼中倒映出绮丽的光影。
这张侧脸,他像是昨天才见过,可那一个昨天,已走过遥远的八年。
2015年,东川航天航空大学飞行学院训练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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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
太阳刺眼,白色的民用教练机在空中打了一个旋转,划出一道漂亮弧线。紧接着,飞机头部向下压,机身逐渐降落,发动机的巨大响声从天上压下来,机身下方,两个轮子探出,着陆后在基地上做降速运动,大概跑了两圈才慢慢停下。
约摸过了20分钟,飞机舱门打开,梯子降下,一行穿着深蓝色制服的飞行学员陆续走下来。
被巨大玻璃板隔档起来的候机室内,导师通过对讲机联系机上的教练:“你们好了?”
“嗯,学生下完就差不多了。”对讲机那头回复道。
“刚刚开飞机的是哪个学生?”导师故作好奇地问。
“就那个呗。”
导师笑了一声:“边羽?又是他啊。”
“技术不错吧?”
“再不错也是你的得意门生,别人抢不走。”导师见机上的学员和教练都已经撤离下来,打住了调侃,“行了,我让学生上去了。”
他转头冲身后的越文舟和向鞍招手:“喂,你们两个可以去了。”
越文舟和向鞍拿着工具箱走出候机室。
室外,飞行教练双手捧着一个索尼相机,让飞行学员们站成一排。
“边、机、长,站中间!”他用调侃的语气喊站在边上的边羽。
这位被光芒簇拥的上天宠儿向中间走过去,与他擦身而过的越文舟,目光不禁追随这白光般的人去,向鞍拍他的肩说:“快点吧,别看了。”
越文舟收回目光,走向那架中小型教练机。
向鞍爬上楼梯检查舱门,越文舟戴上白手套,站在梯子底下检查机身。
那群飞行学员在后方空地上继续用各种搞怪的方式拍合照,边羽总是被他们拥簇在中心位。
他确实是耀眼的,任何方面来说都是,无论他那让人无法望其项背的优秀,还是他出众的外貌。
“是不是特羡慕那待遇?”注意到越文舟再度飘忽的眼神,向鞍趴在梯子的扶手上笑道,“别想那么多了,人家可是天之骄子。什么叫天之骄子啊?平时拿来称呼其他学员,也就称呼个乐。这一种,”他手指着边羽的背影,“是老天一百年也就诞生这么一个的那种。”
越文舟回望手上抚摸的机身的纹路,听着身后那些人喊的边羽的名字,眼中折射着白云倒映出来的温柔。
来年第一个学期,越文舟在学校给予的特定时期内申请转院。
“你确定要转院?”辅导员看着越文舟的资料,似乎有点不敢确信。
越文舟肯定地点头:“确定。”
“我能知道一下理由吗?”黑框眼镜下的那双眼抬了起来,辅导员说,“我这里看到,你在这个院的成绩一直是班上前五,院里的前十。”
“我有新目标了。”越文舟仿佛并不在乎他在这里傲人的成绩。
“想当飞行员了?”
“可以这么说。”
辅导员微笑摇头:“你现在转,也是要通过他们的训练和考核的,还未必能考核通过,到时候回来也拖了这边的成绩。我还是希望你想清楚。”
越文舟跟着笑,语气无比坚定:“我想得很清楚。”
次周周一,飞行学院1班。
边羽把课本放在桌上,坐下后调整椅子的位置。
他耳朵上戴着蓝牙耳机,习惯性地只拿下左耳的那只。
不管怎么调整椅子,边羽觉得座位还是有点窄,于是转头要跟后桌的人说“桌子往后一点”,却发现后桌是一张陌生面孔。
越文舟像是懂他的意思,把桌子往后挪去几寸,跟着露出一个笑容:“初次见面,你好。”
他这句问候是违心的。这应该是边羽跟他的初次见面,但不是他跟边羽的初次见面。
11. 11森园昳丽之夜
周日清晨,兴许是齿轮卡顿一夜又松动的原因,书桌上的飞机音乐盒忽然自动转了3秒。虽然只发出3秒钟的旋律,仍是让边羽瞬间从睡梦中清醒。
喉咙不觉有些许堵塞,边羽坐起身,打了个呵欠。
手机震动一下,屏幕显示方白漾给他发来一条消息。
方白漾:还记得我们今天有约吗?
边羽晃晃脑袋,让混沌的脑子清醒起来。
边羽:音乐会下午3点才开始
方白漾:如果你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可以提前接你,然后一起吃个午饭
边羽:我大概12点后有空
方白漾:那12点30见
边羽洗漱完先到工厂里跟进六面菩萨的修复情况,之后回到公寓洗澡。
吹完头发,他定的12点20分的闹钟响了,同时方白漾给他发消息说快抵达公寓楼下。
边羽换好衣服下楼,一辆银灰色日产跑车停在楼下,方白漾站在车旁,笑着跟边羽招了一下手。
方白漾虽然今天穿衣风格休闲,但也是精心搭配过,凑巧和边羽穿了同类型的短羽绒外套,只不过他穿的是黑色的,边羽穿的是白色的。
“久等了。”边羽说。
“我也才刚到。”方白漾绅士地替他打开车门,然后走向驾驶座那一边。
上车后,边羽脱下外套放到后座。他坐好后发现方白漾还不开车,而是望着他,他便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方白漾看边羽没什么动作,顷身过来,帮边羽拉上了安全带。
边羽不常坐副驾驶座,没有扣安全带的习惯。不过他心里不免会想,方白漾其实言语提醒他就可以,但竟细致到这个地步。
车开到附近商圈,方白漾说这里有家苏锡菜做得很正宗。到那家餐厅里,他让边羽先看菜单点菜,边羽翻了一遍菜单,点了凉拌万年青和太湖莼菜羹,接着方白漾又点了招牌的松鼠鳜鱼和香酥鸭。
凉拌万年青是第一个上来的菜,方白漾没先动筷:“试试。”
边羽尝了一口说:“挺接近苏州得月楼的味道。”
“我第一次吃这家的时候也这么觉得。”方白漾揭开筷子上的纸,“你是哪一年去得月楼吃的?”
“忘了,十几年前的事。”边羽只记得那时候母亲还没离开他,他印象中那是一张西洋面孔,穿中式旗袍,端坐在饭桌另一头,为他把去骨的酥鸭肉夹进小馍里。
略出了神,边羽没留意服务员端着新菜上来。等他留意过来,方白漾已将他面前的旧菜和盘子挪到一旁去,为新菜留出位置。
“你好,这是松鼠鳜鱼。”服务员指甲刮掉小票上的这道菜名后离开。
边羽的筷子想夹鱼身中间部分,方白漾却先夹鱼尾的肉到他碗里:“吃鱼尾这部分,口感最好。”
边羽迟疑了一下,转而把筷子从鱼身上收回,夹起碗里的鱼肉。
“比其他地方吃到的酥脆。”边羽尝过之后说。
“这边松鼠鳜鱼的做法没有挂蛋糊,有独特的配方。”方白漾笑着低声和边羽说,“不过我觉得,还是没有我做的好吃。”
“我鉴定不了。”边羽以为他是在开小玩笑,顺势这么说了一句。
方白漾听到这话,略微较起真来:“那看来得找机会让你试试。”
吃完午饭他们来到森林公园,在停车场兜兜转转好久才找到一个停车位。
下车后离演出场地还要走好一段距离路,郊区风寒,边羽不禁犯冷,右手下意识摩挲左手背。
方白漾从口袋里掏出一管护手霜,挤出一些在他手背上。
边羽道了声谢,抹匀手背上那抹白色。
上次在江边,方白漾就察觉到边羽的手容易受冻,于是今天出门准备了一支护手霜。不过边羽不知道他的有心,只是认为他有随身带护手霜的习惯。
护手霜是马鞭草味的——一股比清爽还要更细腻一些的香气。这个香气很独特,边羽闻了下自己的手侧。
看到这幕的方白漾轻轻一笑,这一声笑是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若是意识到了,他可能会困惑于自己那短暂的愉悦所在,但是答案也会在短时间内彰明较著——可他既没意识到这刹那的情绪,自然也没有随之而来的困惑与答案。这不被任何人留意到的观赏香花一般的愉悦,就此揭篇而过,封存在那一瞬间当中了。
边羽把护手霜还给方白漾,方白漾说:“你待会儿应该还要用,先放你那里。”
“你不用?”边羽问道。
方白漾张张嘴,这本也不是他为自己买的,原想将这个真相说了,最后却是拿过护手霜,挤一些在手背上,抹好后递回给边羽:“我用这一次就行了。”
边羽便不和他推让了,护手霜放在口袋里。
他们到公园中心,绕了几条小路方找到音乐会的场地,乐队还没出来,台子已经搭好,观众位不太多,只六七十个,没买到票的粉丝只能站在场外,所幸总的也不是太多人,不至于让公园中心人满为患。
小乐队的音乐会比大场演唱会还难抢票,方白漾是托人买到票的,并且是视野正中心的VIP座,他们周围的座位已坐满人,显然是一早便入场等候的歌迷。
“除了之前去酒店听他们的音乐会以外,再上一次听乐队演唱是一六年了。”方白漾久没感受到这种观众氛围。
“哪一个乐队?”边羽想起他2016年也去听过乐队演唱,有点好奇和他所听的是否是同一个乐队。
“Nightwish,在北京的那场。”
不是边羽去听的那个乐队,不过边羽对这场演唱会也略有耳闻:“听说那场效果很好。”
“嗯。我当时还录了全场,给别人看,别人听不懂,要么说‘就那样’,要么说好,但‘好’不出个所以然。”方白漾说,“回头分享给你看看?”
“可以啊。不过我对乐队了解不多,只懂得听一听,不懂得分析他们的风格和技巧。估计也‘好’不出个所以然。”边羽想说,自己也许非一个好的被分享者,他补上一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方白漾斟酌了不到半会儿:“我有时候其实不是真的懂音乐,但会为了博取一个人的好感而口头上装装博学。你会介意吗?”
边羽以前也算是被诸多男生女生环绕过,方白漾近乎于明确的表示,他一瞬间就能听明白。因此他没有抱以暧昧回应,而是语气不重地说:“只要不装得太过分。”
方白漾看了看边羽,不觉心底瞬间有一丝挫败和无奈的笑。他要是这个时候说类似于“放心,我不是喜欢高谈阔论的人”,反而让边羽觉得他欲盖弥彰,恰恰更要认为他是一个喜欢高谈阔论的人。于是一时有了这被忽视“博好感的表示”的挫败,和无法找到更好回应的无奈。
可方白漾又想,他全没必要在这个阶段有这种感觉,其实一切都还没开始,谁都还不了解谁。每一句游离到试探边缘的对话,都是一次性格认识的辅助完成,对谁来说大概都是这样。所以,他的这些感触,又是极为短暂的。
很快他们便专心期待这场音乐会,因为乐队登台了。
日本乐队在这里演唱的风格不像在酒店音乐厅时那样复古保守,唱的是摇滚布鲁斯,融入了他们狂放吊诡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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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迥异的风格大多数人是欣赏不来,偏偏在座的粉丝很热爱,惊喜于这场冷门盛宴,沉浸在主唱的靡丽嗓音中。
不到一百人的粉丝群体,狂欢起来不输于千人演唱会现场。
边羽却没融入其间,他常常是神色淡然地欣赏任何一切艺术,从未展现过超乎常人的热爱,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是茫然或者敷衍,所以他永远和任何奔放的情绪格格不入。
方白漾见过那些演奏会上刻意端着姿态的人,也见过因过于沉迷而出神的人,边羽显然不属于任何一种,他的神色、情绪,一切都让人捕捉不住,像烟墟废土里独绽的瑰异,在不与他相衬的氛围中发着整洁的光,误入其间的神子一般。
方白漾不免觉得边羽所诞生的这种神秘特质,比台上特殊的音乐还让他震惊,这是他所从未接触到的。
不知不觉音乐会到尾声,乐队致辞的间隙,方白漾才找到机会说些话。
“又是一次新的惊喜。”方白漾对边羽说。他或许该说说这次乐队的风格都给了他什么惊喜,可他显然在过程中分神了,心思没有完全在演出上。但说惊喜也不是错的,这次的惊喜不仅是乐队的新风格,也是他对这位新朋友的新发现。
“嗯。”边羽安静了会儿,“我还以为你会说多一些。”对演出效果或者乐队新尝试的看法什么的。毕竟以前和他同行看演出的友人,总是会在演出结束后,从场地表现到演出者本身技法都做出一番个人点评。
方白漾说:“因为怕不小心说多了,会在你面前‘装得太过分’。”
他早是清楚边羽身旁肯定会遇到那类人,如果自己当真诸多指点,就要被边羽划为那些“普通的人”中的一列。方白漾从不在乎在不相关的人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唯独在边羽这里例外。可以说是心里有一些要强,也可以说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不想在边羽眼中沦为普通到不足以特别分类的人群。
“是这样吗?”边羽难得地弯了一下嘴角,看向方白漾说,“可我其实不是真的介意。”
方白漾见到边羽浅笑的双目,竟下意识让自己的目光避开。这个举动的出现,方白漾内心大为吃惊,他这辈子从没在与人正常交流中需要抑或做出目光避让的行为。为自己这个失去常理的行为找借口时,他归因于边羽不同常人的脸。
他知道边羽长得好看极了,这张脸放在任何一个地方、时代都是最顶天的好看,只是今夜很多个细小的瞬间,方白漾没想到这张脸在已有的好看的限度上还有新高度。每一道五彩的灯光照在旁人脸上都会使旁人五官模糊失形,而在边羽脸上就像在亲吻他的皮肤。一张会让人失神,让光也失神的面孔。
但是人都是有征服欲的,尤其总处于主导地位的人,方白漾几乎本能地在潜意识中笃定:目光的退避只有这一次,下一次他绝对不会。
忽然,台上“砰砰砰”响了好几声,跟着又是一连串汽水喷发的声响。
舞台上隐藏的礼花筒喷了漫天花条,乐队成员摇晃手中激昂喷射的香槟,激动地用日语念着什么祝贺还是振奋人心的话。
观众欢呼,要接漫天的好运,不幸的是这“好运”落到了边羽这里。台上喷出来的香槟水溅到了他领口,一大块黄黄的酒渍。
VIP座的弊端这时显现出来了,边羽微皱眉低头看着这窘境。
方白漾拿出纸巾,替边羽及时擦掉领口未全渗透进衣衫纹理里的酒液。颜色擦得很浅了,可还是很明显一块酒印子在领子上。
他们必须得找地方处理,趁酒渍没彻底干透。
“找工作人员借用一下化妆室吧。”方白漾说。
12. 12蝶人的困茧
化妆室内,方白漾喷了少量辅酶清洁水在边羽领口的酒渍上,接着抽出一张纸擦拭这块污渍。
边羽想说他可以自己来,可方白漾却自然而然地帮他做着这微不足道的工作,倒让他找不到说这句话的机会。
“这样好一点了。”方白漾低声说。
他们此刻相距很近,不需要用太大的声音也能听得见彼此说话。
边羽想接过他的话表示接下去自己来就好,然而方白漾还没说完:“但还有一点痕迹,衣服里面也要喷一下清洁水。”
这件衣服领口的设计有一个金属扣,方白漾指着扣子说:“得解开。”
边羽低头无法清晰地看见那个扣子,只得微仰头凭感觉去解它,但是这个扣口的设计紧,每次要解开的时候,扣口又缩紧回去。他尝试盲解了几下徒劳,方白漾索性帮他,单手轻易解开了这颗扣子。
随后方白漾也不让边羽继续自己来了,索性翻开他的衣领口,拿辅酶清洁水喷了喷衣服里面的脏渍。作为主导者的动作,有点像他延续刚才心底作祟的征服欲。
领口里面也清洁完毕后,方白漾抬起眼眸看边羽的脸,这一眼快速瞟过了,边羽没留意到。他将边羽的领子轻贴合回去:“好了。”
边羽扣上金属扣子,扫了一下上面的纸絮说:“谢谢。”
“不用。”方白漾的神态像在说这是他应该的。外面乐队的散场活动还在继续,明明也是他主动想来看演出,现在却没那么想回现场的意思。
直到工作人员进来,敲了敲门:“不好意思,你们好了吗?我们要用了。”
边羽说好了,向工作人员道谢,与方白漾才一起回到现场。
他们回来得晚了,乐队的彩蛋节目已经结束,现场赠送的香槟和甜点也已分发完毕。
“可惜没有吃到Lday M的甜点。”方白漾说,尽管他脸上没有一点真的觉得可惜的感觉,“自从这个品牌与国内代理解约后,就很难能预订到他们的蛋糕了。”
边羽想起什么:“下个礼拜市区有一个木艺展,订的冷餐会甜点就是Lady M。”
“你现在住的那个工厂举办的?”方白漾问。
“你知道?”
“白天接你的时候看到了宣传牌。”
“是啊。”边羽说,“到时候你有时间可以去看看,也许就能吃到那家的甜点。”
“如果你邀请我,我当然去。”方白漾确认般问,“所以你邀请我吗?”
边羽见他望自己的眼神很是认真,不觉有些无所适从:“当然。”礼尚往来,对方请他听这出音乐会,他不至于不邀请对方看一场木艺展。
“好啊。”方白漾眼角笑意很深,“那到时候见。”
次周周日,申海市区,龙兴木艺展览。
边羽上午十点来到会场,此时会场里已经有一些参观的人。他还没吃早餐,来到冷餐桌前夹起一块酸奶蛋糕吃。
他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因为不喜欢听观展客人对作品的评价。
出于工作原因,边羽这些年参加过不少木艺展览,他深知那些观展人的评价水准。他们有少数人确实在行,不过大多数在不懂装懂,也有为了在女生面前出风头而卖弄不充分的学识的。听多了只会影响自己的判断能力。
场馆里有边羽前天做好的一件“蝶人破茧”木雕,那件木雕是他为答谢龙老板而制作的,龙老板经由他的同意,将木雕放在展馆售卖。
一般来说,这种展览会上的作品交易,带着和商界人物来往的意义,龙老板认为边羽的作品会受商界人士的喜欢,寻常人反而是欣赏不来的。
边羽吃完一块酸奶蛋糕,拿纸巾擦擦手,同时他看到不远处龙老板的身影,于是走过去打招呼。
龙老板看到边羽一大早就来了,有些吃惊:“这么早就来了?昨晚你帮忙到很晚,我还以为你早上会多休息一会儿。”
“反正早上醒来也没什么事。”边羽说,“我今早去厂里看了一下,那尊菩萨像……”
“你看我都忘跟你说了。”龙老板笑得一脸抱歉,“大工作已经做好了,我让人帮你寄回鹭岛了,你四叔公那边应该也要做些工作。”
边羽点头跟龙老板道了谢:“我待会儿打电话跟四叔公说一下。”
“对了,你在厂里多帮我几天忙,下个月我们要去海南团建,你跟着一起吧?”龙老板忽然提到。
边羽面色不禁有些犹豫,他多帮龙老板几天忙不要紧,只是去团建这件事,他不是太愿意。可他又不好开口拒绝。
龙老板像是知道他在犹豫什么,拍拍他的肩:“就听我的吧,我让人事把你名字报上团建名单。”
边羽看他已经在吩咐秘书小刘,就不好拒绝了。
龙老板吩咐完小刘,望见远处一个身影:“你的‘蝶人破茧’今早已经被人买下了。买主在那儿。”
边羽循着龙老板的目光望去,看见了方白漾的身影。他今天穿了一件灰蓝色的平驳领大衣,剪裁利落贴身,显得更成熟但不老气。
龙老板在边羽耳边提醒,那是华前证券交易所的公子。
小刘笑着说:“他俩是认识的。”
“哦,是吗?那很好啊。”龙老板示意边羽可以过去打个招呼,也叫他不必太强求。华前证券的公子哥,那是不可多得的人脉,不过龙老板见过边羽那位父亲意气风发时身边更多花花绿绿的人,他盛时身边有多热闹,败时便有多凄凉。蜜蜂彩蝶只会围着鲜花飞,鲜花一枯萎它们便四下飞散,连一块蜜也不会给。他们都是亲眼见过来的。
但边羽仍需要去跟方白漾打招呼,不为别的,只因为方白漾今天是为他来的。
边羽向方白漾走去时,方白漾看见了他,主动朝他走过来。
“Hi。”方白漾打了招呼,他们正好站在“蝶人破茧”旁,“今天路上有点堵车,差点以为赶不及了。”
“周末这段路是不好。”边羽说。
“尤其附近是个商圈,车位抢手。好在到这里时车位还剩一个。”方白漾望了眼身旁的雕刻品,“我刚买了这件作品……你觉得它怎么样?”
边羽说:“我不好评价自己的作品,不过我个人对它还算满意。”
“是你雕的?”方白漾微诧异,他原本想将这件作品送给边羽,因为他第一眼见到这件作品时,便觉得边羽会喜欢,却没想到边羽正是作者,差点闹出尴尬。他内心惊喜的同时,也因这泡汤的计划而略微感到可惜。
“有什么点评吗?”边羽问。
“我的点评不专业,说出来只会见笑。”方白漾轻轻将手放在玻璃罩的边沿上,“我只是第一眼看见它,就觉得它很有冲击感。不过,为什么破茧的蝶人只有一边翅膀?”
边羽张张嘴,顿了一下说:“可能另一边是我忘雕了。”
方白漾明白当然不会是这个原因,却只是微一笑:“真的吗?那改天得请你去我家把另外半边补上。”
“可以啊。”边羽看向不远处的冷餐台,就势让话题离开单边翅膀的意义上,“那里有Lady M,去吃一点吗?”
“好。”
边羽带着方白漾来到冷餐台,拿出两个杯子:“想喝什么?”他是主人方招待客人的礼节之态。
“随便喝点气泡水吧。”方白漾夹起一块Lady M的千层蛋糕到小盘子里,“喝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情。”
边羽给他倒了一杯桑葚气泡汁,给自己倒的是普通柠檬水。
方白漾吃完一口蛋糕后,又尝一口这杯气泡水,眉毛瞬间便微微凝住,看起来不是很享受。
“是太甜了吧。”边羽几乎笃定是这个原因。
方白漾浅笑默认。看来好心情不能覆盖一切不足,例如低糖摄入者对饮品的基本追求。
方白漾取新杯子,接了一杯柠檬水:“喝这个也一样。”杯子举向前,碰了一下边羽的,“Cheers。”
吃过蛋糕,喝完这具有仪式感的柠檬水,方白漾的注意力放回展会里的作品上了:“我不知道这些作品该从哪里看,能为我指引……顺便介绍一下吗?”
“当然可以。”边羽领他从第一件作品看起,“这件《伊春》是央美陈教授的作品,他在他的西北之旅中……”
方白漾听他解说,目光在作品上停留的时间颇短暂,更长是落边羽侧脸上,等边羽回头来看他,他才将视线移回雕刻作品,不留痕迹地。
“我从他的作品中看到更多的是野蛮的自由和不顾世俗眼光的奔放,看来西北之旅,打破了城市和科教对他的禁锢。”方白漾接上他的解说。
边羽没否认:“所以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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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喜欢旅行。”
他们接着欣赏下一部作品,在确认边羽余光能见到他的范围内,方白漾没有直接凝望他:“你一般喜欢去哪里旅行?”
“有机会去新的地方就会去,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边羽语气平淡,“‘所幸’这几年外出的机会还是挺多的。”哪怕他不想一直外出漂泊,也有如此多塞进他怀里必然得漂泊的“机会”。
“有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吗?”
边羽短暂思考两秒:“澳门,申海。”最新走过的地方就是印最深的地方,因为这记忆足够新。
方白漾安静地又喝一口气泡水:“所以申海只是你的过路站?”
“也许。”边羽的脚步停在第二件作品前,“看看这件吧。”
方白漾心里一阵不知道什么滋味,气泡水里的姜辣在味蕾上放大。
边羽在第二件作品前停顿住片刻,这件作品顶上的射灯失灵,因此细节隐藏在昏暗之中,边羽不得不看得更加仔细。
这时,不远处,男人说话声突兀地夹在艺术氛围中:“听说你认识昨晚那个演员?”他的声量不特别大,却格格不入得令旁人斜目。
年轻男人穿着一件黑色风衣,脖子上两圈装饰项链,手腕上戴着一个理查德米勒牌手表。他身上都是奢侈品牌,但搭配不怎么讲究,叠穿在一起十足是个“玩咖”形象。
对方的男伴笑容意味深长:“看上了?”
旁人不满的眼神并没影响年轻男人自在地玩手机里的游戏:“晚上我有个局,你要是能把她叫出来,我就把我今天开来的那辆车送你。”
“我草,你来这个。”男伴乐呵呵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我不知道啊,我现在给她发个消息试试。”
年轻男人“呵”了一声,眼神得意又轻蔑地盯着正在发消息的男伴。
周围沉浸于艺术熏陶的人无法忽略这夹杂其中的粗俗,包括方白漾和边羽在内。
然而,方白漾看到说话的男人,却不免诧异:“他怎么会在这儿?”
边羽静着不语,神情变化很微妙。认识浮夸男人的,不止方白漾一个。
边羽记得见过他。
“那个人叫冼宇,他们家以前和我们有合作关系。”方白漾解释时,顺便大方吐露内心想法,“我其实应该跟他打个招呼,但我不是很喜欢他。”他从不吐露真心,尤其在对他人的感受上。面对边羽,他没预料到自己极为坦诚。
方白漾说完,冼宇就发现了他们。他目光先扫过边羽,再是看向方白漾,接着主动向他们走来。
“方总,这么巧?”任何称呼在冼宇口中都充满戏谑的味道。
对这份人际关系再不喜欢,方白漾也得挂出礼貌和修养:“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冼宇扯起嘴角嗤笑:“我不想来的,还不是为了给我叔叔挑礼物?他就这点爱好。”
方白漾开玩笑般说:“我是说你亲自来,我有点没想到。”
“方总这话说的,我敢说你艺术细胞可没我好。”他边冷笑,斜眼睨向边羽,不友善地打量,“不介绍一下?”
方白漾手轻放在边羽肩上:“我朋友沉遇。”
“你叫沉遇啊?”冼宇一副不可置信又装作懵懂的样子,“哪个沉哪个遇?”
边羽不戳穿他的造作,当作初识:“沉默的沉,遇见的遇。”
“沉没的沉。”两个字在冼宇口中变了味道,他拉了拉领口,伸伸脖子,十足阴阳怪气的面孔,“很适合你嘛。”
边羽不说什么。
气氛很不对,方白漾感觉得到。他潜意识断定,边羽和冼宇认识。
冼宇留意到方白漾的表情,扶额摇摇头,笑得一脸无所谓:“我不会说错话了吧?别误会,我是说,他看起来不爱说话。”
边羽也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衣领,头顶失灵的射灯蓦地重新亮起,似天空突然低压下来的烈阳,那烈阳,在他记忆中骤然曝晒起来。
他回想到他上次见冼宇的时候,在冼建的葬礼上。
那一年,冼宇十六岁,燠热的夏天四处冒着暑气,他一身厚重孝服,捧着父亲残缺肢体的骨灰,身后一长龙送殡队伍。
哭丧队有模有样地嚎哭唱词,冼宇则没有,他嘴唇没血色的白,眼眶凹陷,面色苍干,一副失去父亲捕食的、饿兽的面容。
13. 13消逝的燠热旧夏
“你们好,看得怎么样了?”小刘从三人斜后方走过来,拍拍边羽的肩,笑着跟除边羽外的两位贵客打招呼,“方先生,还有没有其他喜欢的?冼先生有喜欢的吗?有喜欢的跟我说一声,我这里可以打半折。”
小刘一边说话,一边推推边羽肩膀,以这种形式要加入这场对话中。
方白漾瞟了一眼小刘停在边羽肩上的手,似乎对他自来的热络略有不快。他抬起左手,作跟要和小刘握手的姿势,小刘便只能把停在边羽肩上的右手拿下来,跟方白漾握上。
“谢谢,我在跟他看其他作品。”简单握了手,方白漾便将手抽回来。
小刘是靠察言观色这项本事吃饭的人,一下子读懂方白漾的意思,笑笑说:“好,要是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我就在那里。”
那边冼宇一脸厌恶和不耐烦,步子已经迈开:“我还有事先走了。” 挥手招呼来他的男伴径自离去。
“冼先生不多看一会儿?”小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冼宇不快,立刻要快步跟上去,不忘回头跟方白漾打招呼,“我去送送。”
方白漾客气笑了一下,待小刘走远,跟边羽说:“我们接着看吧。”
边羽的思绪从记忆中荒虚的夏逐渐抽回:“好。”抚平衣袖上因静电直立起的毛绒,烫夏的热气好像还烙在肌肤上。
自七年前的夏天以后,他冰结般的心弦少见地波动。
方白漾注意到他的神态,问出心中猜测:“你和冼宇认识?”
边羽抬步向下一件作品的方向走着:“嗯。”
方白漾没继续问他们之间的关系,心里却不禁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他失了会儿神,轻揉眉头,心说,如果边羽到想跟他说的时候,自然会跟他说。
他们看到最后一幅作品,走到后门,迎着风口,寒风猛地钻进衣领里,边羽冷到不禁微打寒噤,那烫人的夏风这才彻底褪去。
边羽呵出口气,那气慢慢地滚在冷空中,形成一团,滚了一圈后消散。
“最后这件木版画作品名为‘藏波罗花’,是一位藏族艺术家寄来的。”
那位艺术家并未在信中透露姓名,只是附件信中写了如若展出便会诸多感谢的话。因此展出柜上,只留“佚名”二字。红褐色的黄杨木上,精细刀工的雕刻下,花朵纹理细腻,漆着淡蓝色的花瓣,浅绿色的叶子。木版画下的简介牌上,写着一行小字:“世界上有多少玲珑的花儿,出没于雕梁画栋;唯有那孤傲的藏波罗花,在高山砾石间绽放”……这是一首流传于藏族的民谣,画中花朵正是孤傲的“藏波罗花”。
边羽缓缓介绍道:“藏波罗花生长在海拔三千五百米以上的山间,对藏区人民来说,它象征着坚韧与顽强。”
“我以前去藏区的时候见过这种花。”方白漾尤记得那场景,它们长在沙砾和石头缝里,迎着海拔四千多米山间吹来的风,在那片荒凉土地上格外瞩目。那的确是孤傲又顽强的身影,“我还记得它的花语是,永不凋零。”
边羽浅一笑说:“冬天来的时候,它们也会凋零。”他手冻得僵了,拿到嘴前呵了一口气。
方白漾的手在口袋里一摸,发现没有手套可以给边羽。天气冷了之后,他通常随身会带一双手套,偏偏今天忘记带。随后,他看向后门外的一家咖啡店招牌:“我想买杯咖啡。一起?”
咖啡店内。
服务员端上两杯纸杯装的饮品,提醒两个客人小心烫,杯盖上也贴着“小心烫”的标签。
边羽拿过自己那杯饮品,蓦地手又缩回去,眉头微皱。
“烫?”方白漾手上拆吸管的纸包装,眼睛看着他。
边羽点点头:“是有点儿。”
方白漾摸了下他的杯子:“放凉一会儿吧。或者——”他把自己那杯饮料推到边羽面前,“我们换一下,我的不那么烫。”
“你这杯是美式?”
“拿铁,有甜度。但不会特别甜。”方白漾将贴着产品标签的那一面转向他,“我平常喜欢喝美式,但睡眠不好的时候喝拿铁。拿铁相对来说咖啡因稍微少一点。”
边羽看到标签上的字——“香橙焦糖拿铁”。
“服务员说是他们店的特色产品。”方白漾将手中拆好的吸管递给他。
吸管插下去,底端似乎碰到一层硬硬的面,边羽停了一下。
“盖子要打开……”方白漾说着,已伸去手,帮边羽拿开杯子上的盖子,“然后用吸管敲碎上面那层焦糖。”
交错间,他与他的手不可避免地相碰。
边羽的手指有点冰,皮肤极细的,但是指关节有薄茧,是一个久握刻刀的人。方白漾大概是无意碰到他,只是没有有意避开。
“你可以喝一口试试。”方白漾慢慢将手缩回来,明显感觉到指尖残留他的余温。
边羽含住吸管,吸了一口,浓香的拿铁里参杂焦糖碎渣,入口便化开,回荡橙子的香气。
“还不错。”
方白漾微笑了笑:“你下午有什么安排?”
“要去一趟圣塾教堂,有件圣母银制画要交给他们。”
“几点?”
“两点左右。”
“我送你去。顺路。”
“那谢谢了。”边羽觉得自己没理由拒绝这趟顺风车。
方白漾估摸交换来的热饮差不多温了,拿起来喝了一口,眉头便微一皱:“这是酒?”
“热苹果朗姆,也是他们店的特色产品。”边羽忘记提前和他说清楚。
“酒精度不低,那我开不了车了。”方白漾掏出车钥匙递给边羽,“待会儿你开吧。”
喝完咖啡,边羽到停车场开方白漾的车,方白漾今天开的车和听音乐会那天开的不一样,是辆新能源车,造型也更张扬年轻。方白漾头一回坐自己车的副驾驶座。坦白说,这辆新车他还没让别人坐过,他也不喜欢别人坐他的新车,边羽是第一个坐这辆车的人,也是第一个让他破例的人。
把车开到会场仓库前停下,边羽将那件银画拿出来放到车后备箱。
做完一切,他坐到驾驶座上重新启动车子,踩下油门,车子便猛窜出去。新能源车和传统油车的区别,动向总是比较迅猛,边羽飞快地踩刹车控制,车速才放缓下来。
“不好意思,我不太会开电车。你不会怕吧?”边羽控稳方向盘。
“当然不会。”方白漾下意识拉安全带,看到边羽眼神瞥过来,“你不信?”
“我信。圣母面前不能说谎。”
方白漾说:“那我们接下来的对话岂不是不能有秘密?”
“我也没什么秘密是你想知道的。”
方白漾静了一会儿问:“你和冼宇是怎么认识的?”
正好红灯,边羽踩下刹车。看着红灯倒数的数字,边羽说:“当时的机长是我父亲。”
冼建当年私人飞机失事的新闻全国皆知,当时一起丧命的机长边至晖自然不可避免地卷入热议。
红灯倒数结束,方白漾才说:“原来是这样。”
车往前开,他们都没再说话。车行驶的声音几乎是没有的,车窗外的低嗡响也被隔绝到很小。
车内,暖气吹来的风一阵阵打在边羽脸上,他开了一缝窗,落叶飞来,那一年烈夏的气息,猛地扎进来。
2016年,夏。
接连三日,网上铺天盖地传报知名文体集团董事长冼建意外死亡的消息。
冼建乘坐的私人飞机在前往马尼拉途中坠毁,机身残骸散落在雅米岛上,机长、副机长、私人管家、冼建的一名下属和冼建本人均被确认死亡。
飞机坠毁详细原因尚在调查中,初步推测为飞机途中遇到风暴,穿越积雨云时被雷电击中从而造成坠毁。
非官方专家经过分析表示,飞机起飞之前,便有飓风正从巴士海峡北端往南移,因此多个航班停飞,然而冼建的私人飞机却擅自起飞。再者,若该飞机遇到风暴时选择迫降或采取其他路段飞行也能极大提升幸存率。
无论这些专家的言论是事后诸葛亮,或者为博眼球有意夸大,都很好地煽动了网民的情绪。网民们看戏、叫骂、叫好,舆论不息。
-有钱人的私人飞机也会出问题啊?
-活该,你们不知道,冼健实际上可是新加坡赌王!原先在国内靠个皮套公司洗白的!这些都是民脂民膏!
-听说是机长不行。
-什么会议那么重要啊,拿命去送。为了不亏那两个亿,赔一条命进去,值得吗?
-天气那么恶劣,基本上那条航线的航班都取消了,就他硬要飞,什么重要会议,还不是为了钱!现在好了吧,为钱死了,也算是死得所愿了。只能说自食恶果,害死他的助手!
-我听说……事故机长是申海航空的边至晖,他的事儿最近大家都知道……我首页有转……
网民头几天先是分析冼建集团的未来,冼建仅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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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还在读高中的独子,书读得不好,公司里的事情一概不知,母亲性格软弱。这个集团注定要交到外姓人手中,而他们母子二人的股份多半要被稀释或侵吞。
讨论完人民喜闻乐见的“太子被篡权”的戏码,他们深挖起当事机长边至晖。
边至晖生前是申海航空的机长。像电影《猫鼠游戏》里那样,身为机长不仅有钱,还在社会上有很高的地位。边至晖飞了二十年,财富、名利他都有,按照道理,他不会违反航司的规定去接私人飞行的工作。
但不幸的是,两年前,边至晖因为个人投资亏损,欠下巨债,他表面光鲜,背地里却需要向那些债主们摇尾乞怜。其时,他的债主之一冼建想找一个靠谱的私人飞机机长,便借势委托边至晖。边至晖在事故前已为冼建工作许久,只是这一次出了意外。
出于这层关系,网上的讨论愈发激烈,有说边至晖出于激愤与债主同归于尽,冼建死有余辜,有说边至晖无法适应正职和兼职工作的连轴转疲劳飞行,害人害己等,众说纷纭。
正午太阳晒出日晕,火化园内,边羽护在边至晖的灵棺旁,等待工作人员做好前序工作。
他是哭不出泪来,不止是他,火化园内许多家属都哭不出。操办葬礼是一件疲惫的事,在这些死者的亲属脸上只能看到倦容。
边羽在国外的两个叔伯回来帮忙,这会儿抽空在休息室里的沙发小憩。大概十分钟后,工作人员准备焚化炉的预备工作,边至晖的灵棺被抬到焚化炉的传送架上,工作人员按下按钮,灵棺不快不慢地送了进去。
这一烧烧了快一个小时,过程并非一片死寂,旁边其他家属给边羽送来的关心他均会回应。
边羽觉得其实并不需要烧那么久,他父亲从八千米高空时开始坠落,摔在那个小岛的山地上,连同飞机一起只剩一点残躯。那一点半干焦的残躯,稍稍再加些火,就能化成灰烬了。
一个小时过后,他父亲被送出来了,工作人员收集骨灰时不免也神情微妙,烧出来的骨灰仅那么一点,半个人的份量都没有。
工作人员把那点骨灰收进盒子里交给边羽,这时那两位叔伯也醒了,从休息室里走出来,联系上火化园外的车,下一站要到墓园去。
到墓园时是下午,边羽捧着边至晖的骨灰盒和遗像走在前面,身后是来帮忙的亲戚们。
巧的是,冼建刚办完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冼宇也捧着一个遗像和一个盒子进来,身后浩浩荡荡一列出殡队伍。
他们就这样在这个公墓里碰上了。
边羽盯了一眼冼宇手中的盒子,那盒子里应该什么都没有,或者至多只有一把泥土。因为冼建被发现时,已经灰也不剩了。
边羽这轻飘飘的一个目光刺痛了冼宇,冼宇饿兽面容凶狠起来,大声咆哮,叫这伙“害死”他父亲的“凶徒”滚出去。
边羽是年少气盛的年纪,不肯受一点气,当下说:“是你爸用债务逼我爸接他的私活,害死他的是他自己。”
冼宇发了狂,他从葬礼到现在闷着一点动静也没有,直到现在发了狂。他父亲的助理拦下他,指着边羽说:“你说的是什么话?道歉!”
边羽身后的人不肯多让,涌到前面来:“谁给谁道歉?你们道歉!”
后来,墓园方请来警察压下他们的冲突,再后来,冼宇向法庭申请,不允许边至晖葬在申海的公墓,结果自然是被驳回。
边羽有一瞬间想过,他该跟他道歉吗?还是他该跟自己道歉?
但最后他得出了结论,一个拿金钱当工具收买人性,一个为金钱出卖职业道德,最后是两个人都为此丢掉性命。谁也没对不起谁吧。
“当时的机长是你爸爸,那你应该姓边,不姓沉。”
沉静已久后,方白漾让边羽从那已旧去的夏日里抽出身。
圣塾教堂就在西向,边羽的车开进待转道:“好几年前就改名了。”
“你原先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方白漾下意识问。
边羽仔细盯左后视镜的车辆,缓慢掉转车头。进入左边单行道,车又开出了一段路。
“不说也没关系,我知道你现在叫什么就好。”方白漾自我安慰般说。
边羽找到停车场,轻松将车子倒进车库里:“边羽。”他侧头看方白漾,“你可以叫这个名字。”
方白漾微愣片刻,说:“好听。”瞬间,他明白了为什么那件“蝶人破茧”,蝶人只有一边的翅膀。
14. 14不怯让的眼神
去圣塾教堂送完银画,神父送了一把蔷薇种子给他们。后来,边羽把车开到江滩附近停下,他说蔷薇种子自己有很多,不久前龙老板才给了他一把,神父送的就全部给方白漾。
方白漾在车上找出之前装手表的盒子,把装花籽的小锦囊装进盒子里:“我没自己种过花,刚好可以试一试。”
边羽解着安全带扣说:“有不会的可以问我。”
方白漾把这句话当真了,默了一瞬:“那到时候别嫌我烦。”
“应该不会。”边羽下了车。
方白漾笑了笑,跟着下车,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分了边羽一根。
“完了,忘带火。”方白漾在自己身上各个口袋里都摸了一遍,“你等会儿,我找人借一个。”
他径直走到就近的路人前,没一会儿,路人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给他,他转身拿起打火机朝边羽扬了扬,然后快走过来。
边羽看路人走远了:“他这个Zippo就给你了?”
“是啊,真大方。”方白漾当然没有贪人家一个打火机的意思,“过会儿去江边找找他,看到他就还他。先点吧。”
边羽噙着烟头微倾向他,方白漾低低头,烟头与他的碰上。
打火机的盖子掀开,一小朵蓝色火焰。烟头冒出火星,一丝烟缓缓升起。方白漾的视线随着升起的烟来到边羽的脸上。
从未有过的,极其近的距离。
方白漾没想过,边羽也会在这个时候看他。那个眼神,没有一点怯让,也不进攻,平静得像冬夜半凝结的水面。
方白漾甚至猜不出,如果自己此时更进一步会发生什么。
方白漾最终退却了。
边羽那独特的美,是一种攻击性极强的美,让人不管离他多近,都觉得始终被他隔挡在门外,不可进入他的领域。
他今天才知道边羽第一层故事,但是边羽身上仍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他想,他还没到进入他领域的时候。于是,他离开这最短的距离,离开被边羽的美攻击的范围。他收起打火机,熄灭那微小的蓝色火焰。
抽了一会儿烟,方白漾问他:“你接下去什么安排?”
边羽说:“下个月去海南,然后回鹭岛。”
“你家在鹭岛市?”
“嗯,我这几天来办一件事的。”边羽觉得这支烟的味道有点浓,快速抽完便扔进垃圾桶里了,“我走了。”
他简单告别,大步地离去。方白漾忽然懊悔自己不该喝那杯带有酒精的饮料,不至于现在开不了车,连“去哪里,我送你去”这句话都没得说。
“边羽。”方白漾还是喊住他,等他回头时,问,“你回鹭岛以后,我可以找你吧?”
边羽说:“有事就来。”
“没事不能找你吗?”
边羽顿了顿:“都可以找我。”
方白漾笑了,抽掉最后一口烟:“好。”
3月中下旬,海南三亚。
边羽刚到酒店就给四叔公打电话,他确认修好的菩萨像已经送往澳门,对方这两天就会确认订单。尽管四叔公听后只是简单“嗯”了一声,边羽还是能感觉到四叔公的心放下很多。随后,四叔公问边羽现在在哪里,边羽告诉他,自己跟龙兴的人来三亚团建,龙老板盛情难却,他不好拒绝。四叔公心想他多出去散心很好,交代两句别给人添麻烦的话就挂断电话。
上午,龙兴员工要出去游玩,边羽的室友邀他一起去,他拒绝了,独自留在房间里雕刻木像。他是没完没了地有这些刻木的工作的。
雕刻工作一直做到下午,边羽揉揉眉心,终于想着看向窗外放松一下自己的眼睛。
外面一楼的草坪上,龙老板、小刘还有两个员工正在讨论什么。不一会儿,龙老板激动地握住小刘的肩,竖起一根手指严肃地说着什么。两个员工则低着头僵在一旁。
边羽意识到有事发生,便收住手上的活,下楼去要看看。
来到一楼草坪,边羽远远听见他们的谈话。
龙老板背过身站在一旁,双手插兜,眼睛向后瞥着小刘:“现在他们那边怎么说?带钱过去?绑架啊?”
小刘一脸的为难:“这我真不清楚,他们跟我到市区就自己一路去了,我是去办事的,龙总你是知道的……”
“我现在就想知道这是不是绑架!”龙老板大声道,“是就报警!”
“不是绑架,钱是他欠的……”僵在一旁的两个员工,有一个轻声说。
“他欠的?什么意思?找人借钱了?”龙老板转过来面向那两个员工。
另一个支支吾吾半天说:“跟人家玩牌了,一开始说……只玩几块……后来他越玩越大,我们拦不住……”
听到这里,边羽大概就懂了。
龙老板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平常虽然窝囊,总算是听父亲的话,但就是有个滥赌的坏毛病。这里地下赌场多,他多半是找到地方陷进去了。
龙老板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好像是在思考什么:“欠多少了?”
“十……十来万。”
“十来万是十几?”
“十七八吧……也可能十九……记不大清了。”
将近二十万的赌债。
龙老板闭了下眼:“报警。”
员工瞪瞪眼:“报警的话,您儿子不就……”
龙老板的眼睛瞪大了:“我儿子又怎么了?他犯了法!那里地方不好找吧?你回那里去,等警察到了就带警察进去!”
两个员工互视一眼,谁也不愿意有动作。他们只是来团建的,又不是来给他看儿子的。说句实在话,这工作大不了辞职不干,不至于为一个月八、九千的工资,还得跑到地下赌场去惹一帮不该惹的人。小刘一向最积极,这个时候也不出声。
“我跟着去。”边羽主动走出来,“你们带我去,其他的事情我来吧。”他欠龙老板的人情,钱还不上,其他事情总得还上,烫手的山芋没人接就他来接,他见惯世面,至今还没什么场面是让他怕的。
那两个员工见有能扛事的人,这才一个主动站出来说:“就在一个小区里,得打车去。”
龙老板本不想让边羽涉及这件事,但小刘临时称肚子痛,如何也不肯卷进这场风波里,最后龙老板只能嘱咐边羽万事小心,让边羽随那两名员工去现场。
龙凯惹事的地方在金边小区,边羽和两个员工到小区后,员工大概给边羽说了个进去棋牌室的方法,就以要在楼下等警察来为借口,不跟边羽一起上去了。
边羽其实只要跟着在楼下等警察来再一起上去就可以了,但是他知道龙老板还是关心自己儿子的安危的,便想着先上去看看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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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目前的状况。边羽根据员工的说法,坐电梯到5楼,再穿过连廊走到底,打开一扇小门,小门后就是一家名为“雀魂”的棋牌室。
棋牌室门口挂着一个大大的“遵纪守法,禁止赌博”的标语,边羽看了一眼,走进门去。
“你好,有预约吗?”前台人员抬起头来问。
“我找人,听说有人在你们这里欠了钱,一个姓龙的。”边羽悠悠点起一根烟。这烟是他在来的路上临时买的,打火机是当时方白漾忘在他这里的Zippo,到底没拿去还给人家。他平时自己不抽,但知道来这样的地方需要装样子。
前台的眼神打量起来:“您是他什么人?”
“重要吗?你们这边需要有个人来,所以我来了。”边羽吐了口烟,皱着的眉头透出一丝不耐烦,“快点,不想要钱我走了。”边羽深知这类店里的人欺软怕硬,便学起痞子的言行举止。
前台果然被他的举止糊弄住,让他等一下,拿起座机听筒打了个电话。挂电话后,跟边羽说:“在07号房。”
07号房内,龙凯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玩手机游戏。两个体格不弱的男人一个站在门口,一个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边羽看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在龙凯身上:“龙凯,你爸让我来。”
“打他啊,妈的,会不会打?蠢得跟猪一样!硬送!”龙凯快速在手机屏幕上点击,激动地骂着自己的队友。
沙发上的纹身男眼神不友善地看着边羽:“你是什么人啊?”
“还用问吗?当然是我爸的员工。跟你们说我家不差钱还不信……”龙凯嗤笑了一声。
“哦,不差钱,钱呢?喂,他可是欠了我们19万7千块。”纹身男拿起茶几上一张盖有手印的协议,“欠条在这儿呢,现在就还上?”
“谁缺你十几万?臭乞丐。妈的,死了!操!一群猪一样的坑逼!”龙凯快速点开新的一局,瞥了眼边羽,“喂,赶紧把钱给他。”
边羽耸了下肩:“我没带现金来。”
龙凯猛地抬头,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没搞错吧……我爸没拿钱给你?”
胖子脸色变了变,随后一脸嘲讽:“这样,我给你支个招,你可以给他借个网贷。”
“他爸公司账上有钱,可以通过公对公转账的方式把这个钱给你。”边羽把手中的烟头扔进烟灰缸里,“但是大额公对公转账需要法人本人身份验证,你可以代表法人的话,现在就能线上签一下。”
“对,你们法人呢?”龙凯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忙指挥起纹身男,“快把你们法人叫来,看身份,收钱。”
纹身男瞪了龙凯一眼,然后跟边羽说:“你最好别骗我。”
“骗你干什么?现在当老板的哪有用现金的?”边羽神色轻松地说,“钱都在公司里。通过公对公转账,这笔钱还能变成正常交易,警察还查不到。”
如果每一笔公对公转账都需要收款方法人亲自签名,那么这公司的生意想必不用做了。并且每一笔交易在警察系统里都能查到来源,想要深挖交易也都是能办到的事情。边羽自然知道这些,只是他笃定对方文化程度不高,随便想要唬一唬对方,而对方当真被他几句话唬住,果真信了。
纹身男和站在门口的男人眼神交流几下,起身走出门外:“你跟我来吧。”
15. 15心格倒计时
这间棋牌室背后的负责人平时不在场,今天正好来谈事情,就在海景包厢房内会客。
边羽跟纹身男来到包厢门口,门是推拉式的,一半门没拉满,站近了能够听到里面人在说话。
“我们老板在谈生意,你等会儿!”纹身男不敢冒然打扰,让边羽和他一起站在门口等。
边羽觉得这是最好的,等越久越好。他没有想过现在在进行什么策略,只是走一步算一步拖延时间,起码拖延到警察来到。
边羽猜想楼下那两个龙兴员工没有及时报警,他们想必是想看看边羽上来之后会不会将事情摆平,那样就不必闹大了,大家也不至于让老板心存芥蒂。但是只要边羽在上面待的时间久了,他们心里自然着急,自然而然会报警。
到时候能把这一窝人,包括这个老板在内都一起端了,这大概是最好的结果。
透过一线门缝,边羽看到包厢内,金老板和人在谈话。金老板是这间棋牌室的老板,底下的人讨起债来无比神气,可他现在却在里头堆着一脸讨好的笑。
“明年F1赛车有申海场,这是难得一遇的事情。你看F1几年才来一次中国?正好,赛场就在我们申海的分公司旁边,一个区,所以我们实地情况一清二楚。我们这个盘口还可以放向海外,几家海外银行都表示能合作。”
金老板口中的盘,大抵是开放端口让人买F1赛事的输赢,即非法线上赌盘。
他只是个小棋牌室老板,想要做国际盘需要量级更重的人去当操盘手。他对面那让他讨好的对象,显然是这方面的大人物。
“金先生,我们今天预约聊的是赛场酒店投资的事情,还是只聊酒店投资的事比较好。”被另一半门遮掩着的人说,“我记得您之前说申海有一个烂尾的度假村,现在是属于银行的坏账,然后您这里有收购资质,我们还是想了解一下这个项目。”
“那个,那个是一回事,但是只投资赛场酒店,根本就赚不到那么多,做这个盘的收益真的很大。你看……”金老板在笔记本电脑上给对方拉了个表格,“做这个盘,我们可以赚到的金额比F2、F3和一些拉力赛还要多好几倍,不是一个量级的。”
“金先生看过F1吗?”门掩着的那一边,出现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原来坐在金老板对面的是两个人。
“啊?”金老板一时呆着说不出话。
“没看过F1,还想做F1的盘?”那人低声轻笑,“我不知道你口中想帮我‘赚钱’是真是假,但是真的要捞偏门,金先生功课做得还不够。一样的投资,我去开一个泰足联盘下交易,随随便便一场赛,就能赚得比你口中的盘多七十几倍。更何况,”衣服摩擦声细细碎碎,那人明显是在起身,“我在大陆只做正行。”
金老板赶忙说:“哎,别。一件事归一件事……好,我不谈这个F1了,哎……酒店的资质我有,银行那里的资源我也有。尧先生再坐会儿,我现在就可以打个电话给银行那边的人。”
对方的动作大概是停住了,少顷缓缓坐回原来的位置。一瞬间空气安静下来,金老板脸色不好看。他是想从这个项目当中捞一笔投资的,从赌盘项目里捞和从酒店项目里捞到的就不是一个数量。他当然更倾向于从赌盘中捞,只是他确乎对F1知之甚少,并不知道赛车比赛和足球比赛不同,大多是做不成假。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本来想诈一诈对面,换别的土老板早被诈到了,想不到对面不入他的套。
“笃,笃,笃”,一下又一下,对面传来手指轻敲皮质沙发的声响。
“行,那咱们……这个……”金老板像是被打断了思路,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手中的电话明显也不想打通。这时,他的目光蓦地看向门缝外,“你们在那里干什么?是有什么事?”转移话题,打乱局面的招数。
纹身男指指边羽:“老板,他,楼下龙兴那小子的人,来替那小子还钱的。”
“不好意思,尧先生,我先处理一些家事。”金老板先跟对方道歉,然后对纹身男说,“进来里面说。”
纹身男拉开门,带边羽走进去。
边羽看到坐在金老板对面的两个男人。坐在中间的男人,一手抄在厚呢大衣口袋里,一手轻敲沙发扶手。边羽见过他,是澳门雾鹰娱乐场的负责人尧争。坐尧争旁边一身蓝西服的,是他的助理。
边羽和尧争的视线难免在这一刻相撞,尧争的表情变化不大,但眼神中是有些轻微的意想不到,只是这神色极快就消失了。
“尧先生,我处理下家事先,很快。”金老板起身来到办公桌前坐下,表情在问纹身男现在是什么情况。
纹身男上前一步,小声说:“他说什么,公对公还钱,要您身份验证。”
“啊?”金老板看看纹身男,再又看向边羽,随后轻扯一下嘴角:“你是楼下那个小子什么人啊?”
边羽想了想,说出他觉得最合适的关系解释:“认识的。”
“哦,只是认识的。我听他说他爸爸是那个什么……”金老板皱皱眉“嘶”了声,有点记不起来的意思。
纹身男提醒道:“申海龙兴木艺的老板。”
“对,什么木艺吧。总之也是个在申海的老板。”金老板皮笑肉不笑的,“有些成就,厉害。但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说是不是?这个钱啊,要是还不上,你老板可以拿公司股份来抵。”
“账不是这么算的吧?”边羽当着他的面拿出一根烟点上,“龙凯欠你们十九万多,就当是二十万。欠款合同上写如若不能一次性还钱,月利息3%,这笔钱要是一直不还,每个月支付你们6000的利息。但是把公司股份分给你们,等于每年白给你们上百万的分红。”边羽吐了口烟说,“金老板,想赚钱可以,别把人当傻子。那20万的钱,你最多买一季货的利润分成,还得自付盈亏。”
金老板冷冷笑着:“哦?你嘴巴倒是很厉害。那你说该怎么办?意思是那钱就不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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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投资了你们一季货,然后亏了?”
“不对,我刚才说错了。”边羽装作忽然理清思绪的样子,“如果你要投资龙兴木艺一季货,20万还不够,至少得五十万。这样,要不我跟龙老板说,算你20万去收购去年的尾货?那批尾货,就可以交给你们处理了。”
金老板眼皮子跳了跳,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边羽面前。他冷着脸盯了边羽一会儿,跟着拿下他口中的烟,压低声音警告道:“长得挺周正的,说话这么欠教训?年轻人,没人教你谈判的时候态度要端正吗?跟我耍小聪明呢?一家小小的木艺公司,我随随便便就可以让它倒闭。”
边羽的脸也跟着彻底冷下来,那伪装出来的痞子气息此刻烟消云散。
“你错了,金老板。”边羽拿过被他夺去的烟,重新叼起来,“我就不是来谈判的。”
五、四、三、二、一……边羽在心中默数。
门外脚步声快速靠近,边羽心中的默数结束。“哗啦”一声,包厢拉门被推开来,大量警员蜂拥而入,一齐冲上去将金老板和纹身男扣住:“走!”
金老板脸上先是慌乱,随后恨恨瞪了边羽一眼,最后向沙发上的尧争投去茫然的求助神色。警察却像没看到尧争一样,按着金老板的头把人带走了。
楼下,两个龙兴的员工已经先离开,可能实在怕惹事。边羽给龙老板发去消息,整间棋牌室里的人,包括龙凯和负责人在内都被警察带走了。龙老板许久回复一个“好”。
公路上生长着两排整齐的椰子树,海风将树叶吹得斜向摇摆,呼呼沙沙响作一起。
公交站牌前,边羽查看实时公交发车情况,刷新了一遍又一遍,发车情况依然没有动静。
一辆行政轿车缓缓停在边羽面前,副驾驶座车门打开,尧争的助理下来,小跑到边羽面前,拉拉嘴角笑:“沉先生,请你上车吧。”
“为什么?”边羽微有点疑惑。
“看你在这里等,就……”助理说,“反正,我们送你。”
“不用,我等公交就行。”边羽不轻易上陌生人的车,尽管跟眼前的人有过几面之缘。
他怎知对方是不是借口拉他上车,再给他一顿教训?就教训他上次牌桌上赢了他们的老板,这次搅黄他们老板的生意。
“现在都六点了,已经没公交了,这里也打不到车。”助理不是看不出边羽眼中的抗拒,但他像是带着老板给的艰巨任务、不完成就不能回去一样,双手小小地合起来,“拜托了,沉先生,上车吧。我们保证就只是把您安全送到酒店。”
边羽望了一眼那辆车的后座车门,他不知道藏匿在车窗后的人在打什么算盘,但他并不怕事,心里固然在警惕,脚步也无所畏惧地走向后车门。
他打开后车门。
车后座,尧争一件大衣披在身上,低头翻看杂志。光线突兀地照进来后,他侧过头看边羽,目光定在边羽身上,毫无顾忌地打量他的脸。
16. 16白昼游戏
边羽与他对视片刻,无视他眼神中天生的侵略性,自顾上车,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
车驶在路上,平稳得听不到一丝车内外的噪音。尧争放下手中的杂志,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
“六面菩萨收到了吗?”兴许是突然记起他是自己的客户,边羽向他确认道。
尧争默认已收到来件,说:“我看不出来它哪里损坏过。”
边羽说:“那最好不要知道是哪里坏了,否则会一直看它的瑕疵。”
“当我知道一个东西有瑕疵的时候,它在我心里的瑕疵就会无限放大。”尧争将矿泉水放回水杯支架,瓶内的水面稳得几乎没有一丝晃动,“也许知道它的瑕疵很小,我反而会不那么在意。”
“那你怎么判断瑕疵是大还是小?”边羽问。
“看它刺不刺眼。”尧争故意注视边羽,嘴角含着淡到不像是笑的笑。
边羽凝望他的眼。他一向这样直视尧争射来的视线,在尧争的世界里,边羽是第一个敢直视他双眼,并且真正毫不畏惧他的人。尧争这时知道,危险的玩笑吓唬不住边羽,他是个不按规则出牌的人。
“你的助理还没问我酒店在哪里。”边羽没有继续前面的话题。
尧争终于是率先移开视线,低笑一声:“这里中等以上的酒店在亚龙湾吧,年利润几百万的老板不至于大度到订海棠湾的酒店,但不会吝啬到亚龙湾的酒店都没有。”
边羽点点头说:“分析得很准确。这算是一种赌的技术吗?”
“那你觉得我赌技怎么样?”
“和谁做比较?”
“你。”
“你上次输给我了。”边羽说道。
尧争淡淡弯着嘴角:“看来我下次不赢回来,你就会一直觉得我差。”
这时换边羽拿起那本被尧争扔在一边的杂志翻看:“我记得我上次说过,我不会再上赌桌,所以没有下次了。”
尧争瞥了一眼边羽的动作,再又看看边羽那张全然不在乎的脸:“但我不喜欢在别人眼里当输家。”
“是吗?那你只能用点别的方法赢回去。”
“那就现在吧。”尧争从大衣内口袋取出两支钢笔,“这里有一支奥罗拉和一支万宝龙。”他把两支钢笔放在二人中间,“两支笔分别代表车上助理和司机两个人的命,你必须得选一支。如果你选择奥罗拉,助理活,我把司机扔下车,如果你选择万宝龙,司机活,我就把助理扔下车。如果有一个人被我扔下车,你输。如果你两支都不选,当你弃权,你输。”
司机和助理一个专心开车,一个专心看路,除了听到规则时眼皮动了动,竟未对这个威胁到自身生命的游戏有反应。但让人明显能察觉到的是,他们的呼吸声轻了很多,轻到近乎没有。
“我选奥罗拉,助理活,我选万宝龙,司机活?”边羽跟他确认规则。心里默认的是,尧争不至于真的把人扔下车,只是口头说的一条“游戏规则”。
“嗯。”
“只能选一支?”
“对。”
边羽抄起两支钢笔,把两支钢笔的笔尖和墨囊拆下来,互相拼装到另一支钢笔上。
分析某个人的心理,也属于是赌的一种技术,边羽这方面显然不落下风。起码他赌对了,尧争是个喜欢始终如一的人,即便是不同品牌的钢笔,也喜欢用相似的笔尖、相似的外装,因此,这两支钢笔便神奇般地被边羽拼装成双胞胎。
“我选择这支。”边羽拿起其中一支说。
奥罗拉的外壳,万宝龙的笔尖和墨囊。他既选择了奥罗拉,也选择了万宝龙。
把任意一个人丢下车,尧争定下的规则就不成立。所以,如果要规则成立,只能两个人都活下。
边羽又听见司机和助理的呼吸声了。助理透过后视镜悄悄瞥尧争的神情,尧争的神情约略怔了刹那,继而是个说不上是好是坏的笑。那笑隐约是不那么甘心,隐约又是不情愿的服输。
他将边羽手中的杂志抽过来,给他一本全新的:“那本的内容是瞎编的,这本讲的才是真话。”
适才那本杂志吹嘘的企业家,在这本杂志里陡地成为伤天害理的敛财骗子。边羽竟也是已习惯这些新闻学中的两级反差。
副驾驶座上,助理的视线收回去了,他多少已明白尧争的想法。尧争这是认可了边羽,不管是认可边羽什么,或是出于什么心态去认可的,总之,边羽在尧争的眼里和寻常人不一样。
助理正把握好尧争的态度转变,蓦地,斜前方一辆面包车窜出来,司机一个急弯向左打去,左方却正好逆行一辆走错车道的小车。尽管司机已及时转动方向盘,仍不可避免地和那小车左车灯相撞。
司机顿时肚里一股火,打开车门气冲冲地走下去敲对方车玻璃窗。
助理边解开安全带边抱怨:“啧!有没有搞错这个司机!”不知说的是自家司机还是对方司机,也想必对二者都有怨气。
尧争一副懒得动起气来的样子,面无表情说:“叫他们开辆新车过来,之后这边要叫拖车还是干什么随你处理。”
“是。”助理忙打电话给办事处,“那个,我们现在撞车了,你们这里再开一辆车过来……那得等多久?什么?要等四十分钟?你们有没搞错,今天才要养护!”
尧争鼻吸重了,把大衣丢在车上,换上一件轻松的外套,取上墨镜下了车。
边羽跟他下车来,看到附近的公路标识,这段路离他酒店所在的区域已经很近。他不由心想,原来是真的是送他回酒店。
尧争观察周围路段时,正好瞧见边羽低头在想事情,约摸看透他的心思,心底不禁一哂。边羽眼皮转而抬起,望了望尧争戴着的墨镜。
在这墨镜框起来的世界里,边羽在居中位置,身后沙滩、椰子树和海,一排排叠在背景里。在墨镜的颜色下,边羽与这景致像张加上复古滤镜的宝丽来相片。
“看我做什么?”边羽望着墨镜后那双眼睛问道。
“我在想,难道你真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尧争现在不吝于把心底想法告诉边羽,因为如若他说中边羽的想法,则是一种“赌技”高超的表现。
边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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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可否道:“难说,毕竟搅黄了你的生意。”
“真搅黄我生意的人,我不会让他还好好站在我面前。”尧争一手撑在腰上,望向远处海滩的风景,“姓金的是我在大陆的合作商,上个月我察觉他反水了。”他只说到这里。再往下,谈生意是面上说法,得亲自来证实和收尾是真,这些便没多赘述。
“哦。”边羽说,“这么说,我报警还是救他一命?”
尧争微是无奈一笑:“我只是做生意的,又不是强盗土匪。”
边羽没说话,似乎是不大相信他,也可能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眺望蓝澄澄的海,这里的海和鹭岛市的海很不一样,尤其的蓝和清透,像一面直接倒映蓝天的镜子。海面上几艘游轮航行,每一艘都有不同的标志,有的是来自游轮俱乐部的,有的则是船上餐厅。
尧争忽然问边羽:“你要不要跟我去一个地方?大概可以消遣一些时间。”
“嗯?”边羽下意识有些警觉。
“放心,要杀人抛尸也不是选在今天。”尧争径自拦下一辆出租车,打开出租车后车门,手撑车门再次问边羽,“来不来?”
天逐渐要暗下来,灰蓝的一片,轮船在濛濛夜色中闪烁灯光,远看海面星光点点。
游轮餐厅内,白色桌布上摆放着二十几瓶洋酒。
“您好,您的生酪芝士,请问放哪里呢?”服务生手中端着一盘切成三角形的乳酪蛋糕。
尧争下巴向对面微一扬,服务生会意地将生酪芝士蛋糕放在边羽面前。
边羽看了眼生酪芝士,再看了眼尧争:“这是什么消遣时间的方式?”
“这里是我一位新合作商开的餐厅,我想试试她在餐厅里卖的酒的品质。”尧争将桌上的酒一人一半平分,“每瓶喝一口就好,不用喝太多。来猜猜这里面哪瓶是真酒,哪一瓶是假酒。”他的眼神在问边羽玩不玩这个新游戏。
边羽拿起蛋糕叉,叉了一角芝士送进嘴里,边咀嚼着,边拿开瓶器打开一瓶枫菱冰酒。这是桌子上最便宜的酒,也是他年少时最爱拿来配乳酪蛋糕的酒类。他绝对是一口就能尝得出真假。
倒出一小杯冰酒,他浅尝一口,放下杯子便把这瓶酒往左移。
尧争不紧不慢地开自己眼前的酒,倒满一杯,慢慢喝着。
从干甜型到干白型,从伏特加到威士忌,边羽几乎每瓶酒都能一口分出真假。是真的酒他便会将酒向左移,是假的酒他便会放在右边。
边羽最后一瓶开的酒是路易十三,他喝了一口,微怔一下,再又喝一口。他似乎是在细细品味和思考什么,随后缓缓拿起酒瓶,盯着酒瓶上的每道字纹,另一只手的拇指摩挲着上面的浮雕。
“最后一瓶了,怎么样?”尧争打破他的思考。
边羽缓慢地将酒放在桌上,他不知是不是混喝这么多口酒有了酒劲儿,在这时候犹豫良久。
脸颊冷白的肌肤,难得地泛起淡淡的粉红,晕到耳根上。
他再度拿起路易十三,原想将它放在代表假酒的右边,在要放下时顿了下,又放到左边。
17. 17交锋的掌纹
边羽确定好酒瓶的排布后就不再更改答案了,他向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尧争的手在边羽左边那些酒瓶上逐一点去:“这瓶是对的,这瓶,这瓶,这瓶,还有这瓶,都是对的。”又敲了敲右边放的两瓶假酒,“这边的是对的。”最后,他放指向那瓶被边羽放在真酒区域里的路易十三,“这瓶错了。”
在把酒瓶放下的那一刻,边羽看到尧争一丝可惜之后表现出的稳赢的神态,便知道已经放错了,但他仍然问道:“为什么?它的瓶身都是原厂制造,封口也没有被开过再封装的痕迹,二次使用瓶身装假酒基本不可能。”
尧争解答道:“因为这瓶酒,是这个品牌正规直管的酒厂制造的。”
边羽问:“那为什么它是假的?”
“他们出自同一个酒厂,但是同一个酒厂,能够按照客户的需求,提供不同品质的货品。有的商家会向他们定制成本更便宜、工序更简单的次等酒。一切都是真的,只是酒的品质到不了真酒的级别。”尧争从一旁椅子上拿出一瓶瓶身设计一样的路易十三,“而这瓶,是达到真酒级别的路易十三,你可以对比一下。”
边羽拿过那瓶真酒,二话不说拆开封口的水晶盖,倒了几乎满杯。他喝一口,这回尝出门道了。
他略微不甘心地放下酒杯,陡觉得手侧一凉,抬起来看,居然碰了一手芝士奶酪。
喝混酒的酒精起作用了,边羽没觉得醉,意识是清醒的,但视力总归变得不那么清晰,他视野中找抽纸,对面那只手已抽出一张纸伸过来。
边羽要去接时,手却被对方抓住。
边羽微愣一下,疑惑地看着他,轻抽一下手,却没抽回来。他不知自己是不是没使上力的缘故。他看见尧争正看着他,用那侵略性极强的眼神,像今日下午那样凝视他的脸。
尧争看得出隐藏在这张美丽冷漠的脸下,是和他一样的不服输的性格,以至于他总想将这副皮囊底下的性情激出来。
但他总看不清他。就像看不清这张面孔究竟是西方人还是东方人,发色究竟是日光下的淡金色,还是射灯下的银白色。他到底是沉遇,还是边羽?
“我帮你擦。”尧争嘴上这么说着,却抓着边羽的手,望了他有好一会儿,才拿手上的纸慢慢地擦掉他手侧沾到的芝士。
擦干净以后,尧争依然没把他的手放开,而是看着他平摊的手掌上的细纹。
“难道还要看手相?”边羽终于忍不住问。
“嗯,我确实会看手相。”尧争的拇指擦过他掌心的纹路,那是一条条干净细腻的纹路,粗一看看不出什么,细观察了,能看见许多极小的纹道多而繁乱。
“那我的手相怎么说?”边羽就势问他。性格剖析他绝对不信,相处个几小时,谁人都能说出些话术。
“会一生顺遂,但要跟到对的人。”尧争说道。
边羽说:“这样的话术连入门价都收不到。”
“是吗?”尧争问,“那如果我说对了,你能支付我什么?”
边羽微耸一下肩:“我没什么钱,看你看中我什么。”
“到时候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得先看你看得准不准。”
尧争盯着他的双眼说:“你做过飞行类的作业。”
边羽眉梢一动,陡然下意识卷起手指,无意间把尧争的手勾住了。
尧争便这么凝望他。他果真像只敏感的野猫警觉起来,竖起他那一道道壁垒,一根根刺,把任何触碰到他社交领域内的人隔开。
尧争顺势握住他的手,将他卷起来的手指打开:“我想可以讨论一下,你能支付给我什么了。”
“你看中什么是我可以给你的?木雕?还是别的什么。”
尧争说:“身体。”
“嗯?”边羽没听清他的意思。
“这个年纪的人,最值钱的就是身体——劳动力,或者是脑力。你两者都有。”尧争合上他的手指,“不过我暂时不需要。有需要的时候,我会联系你。”
边羽抽回手,垂到桌下,离那芝士蛋糕不免远了,怕再碰到它。
尧争这一桌酒喝的也不少,但还没到他酒量的一点儿,于是自顾又倒酒喝,好奇道:“为什么不继续从事飞行工作?”
边羽看到船外海面上还有人正在浮浮沉沉地夜潜,随意答道:“因为现在喜欢潜水。”
“哦。那你来对地方了,三亚的潜水条件就不错。”尧争当做跟他闲聊,“最近去哪里潜过吗?”
“我住的地方附近浮潜条件虽然好,但私密性不高,不怎么打算去。”边羽说道。他并非抵触人群,只是更喜欢独自活动,得以更加自在。
“有时间可以到万骊酒店玩,离蜈支洲岛近,浮潜私密性高。”尧争饮完杯中的酒,剩余的不打算喝了。他的助理二十分钟前终于搞定新的用车,但彼时他正与边羽玩试酒的游戏,也就没回复,最终是到了该吃晚饭的点。
餐厅经理约已看出尧争的来头,一早在手机上发过消息,这个时候在门口正跟一个衣着不凡的人汇报什么。
“门外那人是我的合作商,她之前在协议上答应我,这种殿堂级的酒,如果我买到她一瓶水货,她就愿意让我多抽两成。”尧争手放在那瓶次等路易十三上说,“现在这瓶水货,就成了本钱。”
玻璃门外,餐厅经理的身影遮挡住女人的脸,边羽只能隐约看到女人半身侧影,看到她穿着一条粉色绒毛领长裙,头上裹着头巾。
两人在门口说完话,餐厅经理让到一旁,女人推开玻璃门笑着向尧争这一桌走来。
边羽是见过这个人的,不久前在澳门雾鹰娱乐场里,那个帮他兑到100块筹码的葡萄裔女人。那里的服务生都叫她丁夫人。
丁夫人大概颇钟意华伦天奴,今天同那天一样,一身穿戴的都是这个品牌。边羽记得丁夫人认得他的妈妈,那天她走前,说过他同他妈妈很像。她定是认识他母亲,只是他儿时从没见过这个女人,那必定是他有记忆前,她们就认识了。
丁夫人笑着走过来,还没走到桌子前,右手已经抬出要握手的姿势:“尧先生,今天这么赏脸?”
尧争与她的手轻握了一下,略寒暄几句,转而手指敲在那瓶水货酒上:“之前和丁夫人签的那份协议,还作数吧?”
丁夫人飞快瞥了眼那瓶酒,兴许已明白他的意思,仍是面上做态问:“有什么问题吗?”
尧争倒出半杯来,递到丁夫人面前:“尝尝看?”
丁夫人略是一怔,笑说:“哦,是这个原因啊。”她眼角瞟了眼站在身后的餐厅经理,笑脸又转向尧争,“我相信尧先生你的品酒能力。答应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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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我当然会做到。”
“Ok。”尧争放下酒杯。
餐厅经理半含胸,双手捧着菜单走过来。餐厅经理心里自然是在捏冷汗,丁夫人会数落他居然拿水货来招待尧争,而他会去数落下面的人认不出尧先生。一个小差错,得牵连这几个人饭碗要不保。想到这里,他捧菜单的姿态不由得更加拘谨起来,轻轻地将菜单放到桌面上,恨不能再恭敬个一万分,细声说:“尧先生,还有这位先生,请看菜单。”
边羽将经理小心翼翼的神态收在眼底,便说:“谢谢。对了,帮我拿杯解酒的饮料吧。”
那经理说好,立刻走开了。他心里暗自庆幸起来,这是边羽给他的一个在丁夫人面前表现的机会。边羽说要一杯解酒的饮料,他就得拿两杯,因为尧争也喝了酒。并且他还得知道,要什么样的饮料更适合他们解酒,需做到细致入微,才有将功抵过的可能。
丁夫人一只手撑在桌上:“想吃什么?晚上这餐我请。我们今天刚捞的波龙很不错。”
尧争翻开菜单,看着边羽问:“你想吃什么?”
边羽并不看那菜单:“一份海南鸡,其他随意。”
尧争合起菜单,跟丁夫人说:“一份海南鸡,其他的,就上丁老板这里的推荐菜吧。”
“好。我去跟厨房交代。”丁夫人拿起那本合上的菜单,往厨房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餐厅经理和此前上酒的那名服务生走来,服务生手上捧着托盘,盛着两杯热腾腾的茶和一盒药。经理亲自把两杯茶一一端到边羽和尧争面前:“这是菊花、决明子和葛根花泡的茶水,可以清热和解酒。”跟着把托盘上的药轻放在桌上正中,“这是有解酒酶的药片。”
他们需得在丁夫人不在的时候方来做这些事,才不会有要在她面前表现的痕迹,过后丁夫人回来,看到桌上他们准备的东西,自然就能看见他们的工作。
经理两只手收在左胸下说:“有什么事随时您二位随时叫我。”
边羽应:“好。”
几分钟后,丁夫人回来,他们边聊着天,那菜边也上来了,第一道便是边羽点的海南鸡。经由丁夫人亲自嘱咐,菜色尤其不敢怠慢,鸡肉看着是现烫后再由冰块冷却下来的。
他三人吃着菜,边羽光听他们聊些生意上的东西,除非尧争问取他一些建议,否则他是不答话。
吃到中途,边羽起身去卫生间,出来洗手时,左右找不到擦手的纸。丁夫人不知何时也来卫生间,从女室里走出来,顺手从最右侧的镜子下方抽出擦手纸递给边羽。
“谢谢。”边羽接过擦手纸,细细擦拭手背上的水珠。他的手容易干,擦完之后需涂洗手台上摆放的护手霜,因此手上的水分需得擦净。
丁夫人望着他的脸,笑容竟不由变得温和慈爱,与适才面对尧争时的热情客套之笑全然不同。她又打量一会儿他的个子,随后问:“我上次就想问你了,你是柳德米拉·林琼的孩子对不对?”
边羽擦手的动作放缓了,倏然心不在焉似的,在已干的拇指背上来回擦着。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问:“你认识她吗?”他原本再见到丁夫人就想着要问这句话的,只是之前丁夫人像不认识他似的,只和尧争谈生意上琐事,他以为丁夫人早是忘记他,便没想问了。却想不到,现在丁夫人提起他母亲的名字。
18. 18单调的世界
“认识啊,不过,其实我跟柳德米拉也不是很熟,主要是认识你爸爸至晖。那几年,至晖常带你妈去澳门玩的,还在我先生的酒店里住过半年。”丁夫人张大眼睛,眼里一副忆起往昔乐趣的色彩,“我那天在澳门第一次见你,以为是你和你妈妈回来了。”
边羽不说话,擦手纸不知觉在手中握住了。
“怎么,是我想错了吗?”丁夫人察觉到他郁郁不欢的神色问,“你妈妈回来了没?”
半晌,边羽摇摇头。
“她可能是有苦衷吧。”丁夫人叹口气,遥想那曾经,“你妈妈是很好的一个人,我记得那时候我儿子和我吵架,她还来劝我们。你知道的,那个年代,我们常常为许多事情到处奔波,一转眼,孩子就长大了,会怪我们疏忽了他们。我和我儿子是那样,我们两地分离了很久,等他长大我才接回到我身边,他却和我一点都不合。哎。”她对着镜子,整理着包住红色卷发的头巾,“总之那天我们吵了很久,你妈妈来劝我们说,母亲与孩子的缘分是得来不易的,如果年轻的时候都在互相赌气,老了以后就会后悔自己错过太多。”
“是吗?她真这么说吗?”边羽闲聊一般这么问,可语气中却有几分惨淡和讽刺的味道,没来由的,眼眶竟然一红。镜中的侧脸,与翅膀裂出碎纹的蝶交叠在一处。
只是等丁夫人注意到他时,他眼眶里的红压抑下去,又看不出了。
“是啊,你妈妈就是这么说的。我当时一想,我已经错过他长大的过程,不能再错过和他未来在一起的时光。要不是柳德米拉那天这样劝,我就想不到那一点。所以我想,她一定也是个好妈妈。”
理好头巾后,丁夫人微微笑,回到座位上去了。
边羽把擦手纸扔进垃圾桶里,抬起头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这是一张继承他母亲绝大部分容貌的脸,他像极了她,甚至优于她。
空洞的眼神像蒙尘的深绿湖水,他恍然好似透过这面镜子,见到印象中那道母亲的身影。那是一道从无限明艳到暗灰沉沉的身影,一条黑色的布裹批在她头上,把她那张西方面孔遮盖得毫无光辉。
她蹲下来抱着他,脖子上冰凉的十字架项链磕到他的胸膛。她低声在他耳畔说:“我是罪人。”后来这道身影便消失在他记忆中,自此没有再出现过。
边羽次日清早在亚龙湾的酒店里醒来,茶几上东倒西歪放着几瓶昨晚尧争送他的酒,有一两瓶已喝到涓滴不剩。
他竟躺在地毯上睡。身上的T恤松垮垮的,领口宽大地斜在肩侧,几乎要垂到肩以下。他坐起身,规整好领口,手撑了撑发沉的头。
他向来失眠,昨晚吃过饭他回到酒店,整夜睡不着觉,就起身伏在茶几上一边喝酒一边刻木,被酒精放大感官后,他的雕刻更加入木三分,于是就着酒工作,不知不觉喝了许多。跟着天光微微明,他醉劲儿倏地聚在一起翻涌上来,便躺在地毯上睡过去,好在这地毯是新换的不脏的,还尤其的柔软。
边羽当然没睡醒,地板不是能让人睡好觉的地方,他回到床上趴着。落地窗外的阳光抚摸被单上这具修长白美的身体,如安抚一只慵懒的羽鸟。
窗外清亮透蓝的海不起风浪,静静推干净的细沙,几个小人影走在海滩上,大家都出来游玩了。
而房间内的他,抱紧白色枕头,在这片光昼下安然睡着。
睡了估摸有2个小时,十点整时,边羽醒来,小刘正好给他发来消息,说有几个员工想出去走走,问边羽要不要一起。边羽想想拒绝了,小刘以为他是因为报警让龙凯进了局子,现在顾忌老板的心情而不敢去玩,便没再三邀请,顺便还跟边羽打听龙老板现在的情况。边羽则回答说,小刘作为龙老板的助理都不知道老板是什么情况,那他就更不会知道了。
可能是怕家事牵连到公事,叫手底下的人看笑话,当天下午,龙老板便在群里说已包了两辆车,叫大家都出来一起玩,别耽误难得的团建,还私底下让小刘要领边羽一起,不要让人说闲话。小刘便又来邀请边羽,边羽本就不是忌惮犯到老板的儿子才拒绝参加活动,自然还是婉拒了小刘。
龙兴的员工们出去以后,边羽到外面租了一套潜水设备,到昨晚尧争说的海棠湾万骊酒店浮潜。
浮潜地点在酒店一个私密区域,原是这酒店十年前在度假村那里包下一片私人海滩,后来政策下来,所有酒店不允许再圈沙滩商用,该酒店虽没放弃海滩的商业使用权,却不敢再大肆宣传。边羽询问工作人员浮潜的地点之后,工作人员说尧先生早有交代,如果是一位“沉先生”来的话,就直接领他去。
边羽到浮潜海域的沙滩,这里没有人,沙子干净细软,海比外面的更清澈,微浪一波衔着一波,有规律地拍赶礁石。
边羽浮潜十分钟后,往下潜到五米处,一丛丛珊瑚群林立在底下,周围罕见的鱼类游来游去。潜了大概二十分钟,边羽游回水面吸取新的氧气,浑身放松下来。
他平躺在海面上,摘掉面镜和呼吸管,仰面向太阳,随海波漂浮,淡色头发浸在水里,发丝像被海染蓝了。
太阳烈烈照着边羽,在他细腻的脸上流过光泽,与海水一同掠夺他的身躯,像在贪恋他的躯体,又像是要融化这众生眷恋的天与海之子。
他的身体一半浸于冰凉的水中,一半像面对赤热的火焰。他的瞳色在这一刻无比明显,蕴藏了冰纹的淡青琥珀一般。
他不觉眯起眼,透过眼缝盯着这灼目的光。逐渐的,这圆形的光在他眼前仿佛是裂开了,一环叠着一环眩他的目。
边羽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的天猛然一片黑白。他瞪瞪眼,呼吸忽急促起来,翻过身往岸上游去,倏地身体却往海底沉下去。他在水里上划,不觉手劲一松,手中的呼吸管和面镜脱落,被他扬起的波浪冲得远远。
边羽在海中睁开双眼,他看到大海成了一片灰色的水,黑幢幢的珊瑚群围堵住他。海水涌进他的鼻腔和耳朵,他大口呼吸,却猛又吸进一口咸透的海水。大概是被呛到了,他在海底难受地咳嗽起来,脑袋愈发晕眩,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且混乱。他好像是看到了黑色的头巾和十字架,又像看到透光的海面漂浮飞机残骸和残破的白色机长制服。
他感觉自己一直往海底沉,是快溺死了,这些应该是溺死前出现的幻觉。
他父亲死在天上,他死在海里,死神的玩笑一般,约有一种相对应的讽刺。
边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在消逝,灵魂脱出这副躯壳,满眼都是困锁着他的黑白光束,这个时候,他腰间被一只有力的臂弯捆住,身体被那个力量托着往上。
哗一声边羽被托着浮出水面,肺里的水猛全咳出来。低头咳了好一会儿,他缓过一阵接一阵的眩晕,看到天逐渐变回蓝色。
站在他眼前救了他的人是尧争,对方身上脸上全湿透了,凌厉的轮廓在此刻更加清晰。他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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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浅水区,海浪一波波裹着他们的小腿,而尧争的双手正圈在边羽的腰胯上,偏黑的肤色与边羽的雪肤不适配的搭在一起。
边羽的发丝湿漉漉的贴着额头,眼睛像块水润的宝石。眨眼间,水珠从纤长的睫毛上抖落,宝石落了泪似的。
他抬手拨掉脸上的水,身体忽然反起寒来,沁出一身水渍渍的冷汗,冷得有点发抖,可他极不爱在别人面前颤抖,因此脱开尧争的双手,独自向岸上走去。
边羽坐到沙滩椅上,拿干毛巾擦手臂上的水。尧争走来,丢了一条更大的浴巾给他。
边羽把浴巾盖在头发上擦:“你出现得挺及时。”
“正好看到有人的呼吸管和面镜漂到岸上。”尧争把身上湿透的上衣脱了一扔,躺在另一张沙滩椅上。尧争倒是没说,下午的时候,他在度假村别墅二楼里,便站在窗边见到这个人出现。
“看到有人疑似溺水就去救,你心地还真好。”边羽像是不给他编借口这事留一点转圜之地。
尧争本一时语塞,想起边羽的性子惯是如此,索性就着他的话说:“我不像心地那么好的人吗?”
“不大像。”边羽擦好头发,把浴巾丢回给尧争。
尧争笑了一下,倒是无话可说,将那条浴巾放到一边的衣篓里去。望着面前并不深的海水说:“看来你潜水玩得不是那么好。”
边羽静静地凝望那湛蓝的海面许久,问:“你看大海是什么颜色的?”
没头没尾的一个问题让尧争沉静了片刻,才回答:“蓝色。”
边羽没说话了,让海风微微吹拂他的面。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尧争打破安静的气氛。
“只是随便问问。”
两个人安静许久,尧争又开口:“是什么颜色都好。五彩缤纷的世界,是给喜欢这个世界的人看的。我不喜欢这个世界,宁愿它的颜色单调一点。”
边羽双手撑着膝盖,头低着望沙子。白色的沙子里,寄居蟹来回穿梭,爬过他白瘦的脚背。
“每天见到的都是纸醉金迷,怎么会喜欢单调的世界。”
“也许我就是见惯了纸醉金迷,才会对它腻烦。”
“好吧。”边羽当作认同他的说法了。
尧争眯眼看着那颗要往下落的太阳,空气淌过片刻沉静。他忽然提起旧事:“不过,我还是很好奇,那天在雾鹰,你是怎么做到一直赢的?”
边羽说:“我那天回答过了。”
“我说实话,赌场打开门做生意,什么样的老千都见到过?光靠数学计算,不可能一直赢。”尧争将视线从太阳流转到边羽身上。
边羽侧头看了看他:“等哪天你有办法让我说,我再告诉你。”
“你昨天玩游戏输给我,还欠我一样东西没给。”尧争提醒道,“如果我现在用这个条件让你说,你就必须得说。”
“那你现在要使用这个条件了吗?”边羽反问。
尧争沉默了会儿:“不了。我想我以后有的是办法可以让你说。”
“那就等以后吧。”边羽起身说,“这片海域私密性不错,但是水太凉了。”
他光脚踩在沙滩上往来时的路,细腻的沙子粘在他骨节清晰的白净脚背和纤长的脚踝上。这个假放得一点不轻松,他是该回去了,回鹭岛市去。
尧争没叫住边羽,也没提出送他。因为他知道,这不会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19. 19烟火虹云
四月初,鹭岛市,鹭岛眼科医院。
医生手中的笔状手电筒射出一束强光,刺入边羽张开的瞳孔上,那眼睛被映射出瓷一样脆弱的青棕色,如羽绒密的睫毛根根被照得清晰,在眼皮和下眼睑上投下纤细的碎影。
“向上看……向下……好。”强光快速收回去了,医生起身走向身后的仪器,“来这边。”
听医生指导,边羽坐在裂隙灯前,下巴架在仪器的小架子上,眼睛放在圆形小镜面前。
医生坐在他的另一头,望着电脑屏幕按鼠标:“这只眼睛好了,另一只眼。最近是否长期佩戴隐形眼镜?”
边羽边换另一只眼睛看圆镜边回答:“没有。”
“有没有沾到什么脏东西,然后碰到眼睛?”
“没有吧。”
“有没有去哪里游泳过?”
“有在海里浮潜。”
“好。”医生在视镜里观察约有五分钟,又按了几下鼠标,椅子转到三面镜前,“来这里。”
边羽换到三面镜前的座位上,与之前相同的将下巴放到小架子上让医生检查。随后,医生拿起一个检眼镜放到边羽的眼睛前:“眼睛睁着,不要眨,很快。这一只。”
回到诊桌,边羽瞳面略留有强光给他的刺激感,不住眨了眨眼。医生给他一本色觉检测书,一边在电脑上看他的眼部检测情况,一边指着色觉书上的图案问:“这是什么数字?”
“2。”
色觉检测书翻到下一页:“这个呢?”
“3。”
“这是什么图案?”书本直接跳到后面几页了。
边羽眼里是一堆团在一起的黄黄绿绿的色块:“应该是鸽子吧。”
医生快速瞟了他一眼,接着问完后面的图案便把色觉书合起来。他旋转过显示屏,让边羽看到屏幕上那只被照得像冰瓷的眼睛被放大的照片,照片一张张点下去:“你有一点角膜炎,应该是你近期游泳感染的,不过问题不大,视网膜发炎会比较严重,待会儿给你开点药配合眼药水使用。然后,你有一点色弱,以前有这种情况吗?”
边羽说:“没有。第一次有这种情况……应该。”他忘记了一些不愿回想的时光,不知道在那段时光里有没有出现过。
“有没有家族性遗传的色盲史?”
边羽沉默片刻,回答道:“有。”
“很多人的色盲症是后天才会病发的,男性色盲发病率为5%,而女性则为1%……”医生讲完一串色盲知识后,打印出病历本和开药单递给边羽,“去楼下拿完药就可以走了,之后约个时间来做个更深入的检查吧。”
医院门口,边羽仰头给两只眼睛各滴了两滴眼药水,湿润的眼液浸到眼球中,他闭闭眼,擦掉流下来的多余眼液再睁开。医院门口的花圃从一团混在一起的黄黄绿绿变回红绿分明,影响他色觉的云翳散开去了似的。这一刻他再度看清楚这些颜色。
他定定站了一会儿,掏出口袋里的病历本,撕掉有关色弱问诊的那一页,下一刻,他袋子里的甲钴胺片(治色弱药物)就出现在垃圾桶里。
午间,边羽乘坐公交回家。他昨晚刚从海南回到鹭岛,今天一早就来医院挂号,一整夜没怎么睡好,脑袋尚有点昏沉。
回到家门口,他看到四叔公急汹汹到院外,把一个扒着外墙的人狠拽下来。那人“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上,两脚往天上翘去,四叔公挥起手中的扫把往他身上打去:“我让你来!我让你来!”
那人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躲闪那挥来的扫把:“哎!你怎么打人你!哎哟!”
边羽马上清醒了,上去拦住四叔公。记者捂着手臂被抽痛的地方,横里横气道:“好啊!你打人!警官!警官!这老头打人!”他冲边羽身后叫唤着。
边羽回头看去,穿蓝色制服戴警帽的人正大步朝这里走过来。
“警官,他殴打我!哎哟!”记者往地上一趟,蔫蔫喊着疼。这记者看着也不过三十来岁,行为举止却极度老无赖。四叔公看得气不打一处来,本也想学他往地上躺,来比比谁更无赖。可四叔公打年轻时便是极好面子的犟种,偏偏拉不下这个脸,只得指着地上的人急着气急败坏地“你,你”。
召觅走上前去,一把把记者从地上拉起来,那记者本被扶着半起身了,又松了劲,烂泥般瘫回地上。
召觅站在记者身旁,盯着他好半会儿:“他打人犯法,你私闯民宅也犯法。”
“我人没进去啊,可他真打我了。”记者懒懒睁了下眼,又把眼睛闭上,“哎……哎哟……”
“我不止一回看到你在这里转了。看那儿,看到没?”召觅指院墙上方。院墙上方,一个圆圆的镜头藏在牵牛花叶中间,显然是个监控。
记者看到召觅指着的监控,不免咽了咽唾沫。这个监控虽然不显眼,但是并没被叶子遮挡住,该拍到的情况依然都能拍到。
四叔公蓦地也反应过来,心说:对啊,监控拍得到他,我刚才跟他动什么气?
召觅低头问那记者:“要不都跟我回所里说去?我找两个同事来把你抬上。”
“啊?那不……不用了!”记者噌地起身,抓着相机包跑去老远。
召觅本想去追,转念一想,记者也没真正翻墙成功,证据不足,最多对他进行书面批评教育,这记者该犯还是照样犯,他也不会去爬别人家的门墙,唯独只盯上这家。召觅唯有拿起对讲机,跟各位同事提醒该事情,让各位同事多加留意,随后跟四叔公说:“下次那个人再来就直接报警,别打人,不然到时候你有理都变没理。”他交代完这句话,转过身去便要走了。
“欸,召警官!”四叔公忙跑到召觅前面,把他拦住说,“你看到他不止一回在这里转了,也没给我提个醒啊?”
召觅微皱了下眉毛,一瞬间心想这老头相当不懂眼色。他刚才那样说,纯粹是从记者的行为去推理出来的,并非真正好几次见到记者来翻墙,本来是想施以警告来平掉这件事情,四叔公竟抓着这点责怪起他来。
想不到下一秒,四叔公眉笑颜开:“跟你开玩笑呢警官,你之前帮我找回六面菩萨,我还没谢谢你呢。进去吃个饭呗?”
召觅的眉头没松开,好是奇怪地看这老头一眼:“不用了,我还在执勤中。”
他扭头便要走了,四叔公两步做一步上去拉住召觅的手臂:“那警官下班了来吃个饭呗?”
“下班再说吧。”召觅抽出手臂,按了一下警帽,大步走了。
四叔公呵呵笑着,跟边羽说:“这警官不错,人好。”
边羽心里奇怪得很,四叔公生平就没对谁这么笑过,要不是他深知四叔公倔强的为人,还以为他是脑筋开窍,要走上巴结公职人员的道路了。可能当真是感激召警官两次为他们解围吧。
过两天,边羽帮四叔公送货给花生汤店的老板李姐。李姐的店在菜市场里,每天市场里人流不息,她的店座无虚席,迎来送往中结识了不少老顾客。四叔公是李姐的老顾客之一,一听李姐缺个首饰盒,回家就做了一个,今天让边羽送来。
李姐拿到首饰盒后很是欢喜,要给边羽算钱,边羽早前听过四叔公的嘱咐,便推拒李姐拿来的钱。
李姐于是赶忙盛来一碗热乎乎的花生汤,按着边羽的肩膀让他坐下来吃:“你吃着,我还有事情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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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呢。”
他在油亮的木桌前坐下,日光灯将他发丝镀上淡淡银白光晕。架不住李姐盛情难却,边羽唯有拿起汤匙边吃起来。热汤腾起的白雾里,他垂眸搅动花生汤的样子像某种电影特写镜头。
李姐不往座位上坐,就站在边羽旁边说:“我女儿现在回家里来住了,家里两个人的化妆品放不下,我就想做一个能收纳化妆品的梳妆台。但是网上买的不能定制,我怕买回来不合地方,想看你们这边做不做定制。”
坐着的边羽不得不抬头才能看到李姐:“你想做实木还是合成木?”
李姐摇摇头:“不不不,不要合成木的,不要。”
“实木的话,我们暂时只做橡木和胡桃木。橡木经济实惠,不过没有胡桃木耐用。但是胡桃木的价格稍微会高一点。”
边羽正说到这里,店里有客人进来,客人跟李姐打招呼,瞥到边羽,打趣李姐是不是请了明星来做代言。
李姐开玩笑说“是的啊”,一面去给客人盛花生汤,一面问边羽:“胡桃木价格怎么算?”
边羽说:“这个也都不一样,比较好的,南美胡桃木去找我们常合作的厂子拿,一立方一千四。普通的梳妆台一般需要1.5、1.6立方左右。”
李姐给客人端上花生汤,头是扭向边羽的,笑着爽快地说:“行,我就订胡桃木的,回头给你下押金!”
“你需要的尺寸得跟我说一下。”边羽提醒到。
“你等会儿啊。”李姐那边又来客人了,今天生意难得的好。她迎到门口,“哎哟”了一声,脸上笑开:“小召警官,来里面坐。”
召觅掀开油腻的塑料门帘时,蒸腾的热气裹着花生甜香扑面而来。他习惯性扫视店内环境——食客大多佝着背,缩在矮凳上吸溜汤水,唯独角落那人脊背笔直,像一株误栽进泥塘里的雪松。
是他。
召觅动作停滞了一下。
日光灯管在对方身上晕出冷调的光弧,连后颈被碎发遮掩的皮肤都白得近乎病态。烟火气息萦绕在他周身,竟像张落墨别具一格中式油画。
召觅中午巡逻到这里,正是午饭时间,要来吃点东西。他里面还穿着制服,但是外面套了一件风衣,几乎是看不出里面制服的模样。所里有规定,他们不能穿制服到店里消费,因此他便多穿了一件风衣外套。
李姐目光巡了一圈店里,几个木桌都坐满人,只有边羽对面的座位空着。李姐带着召觅来到边羽坐的座位前:“来,坐这里。你们先拼桌。”
召觅便坐下了,李姐问:“还是老样子,少糖,多花生,对吧?”
召觅点了点头。李姐利索地去盛花生汤了。
召觅坐在座位上等,正好和边羽对视上了,二人均是随意地微扯一下嘴角,当做打招呼。
李姐把召觅的那碗花生汤端上来,跟着拍拍边羽的肩:“你先吃着,我去量一下尺寸。”
“宽和进深都要量。”边羽开口时,热汤腾起的白雾掠过他鼻尖,如同给冷冽声线镀了层毛边。
李姐离开时,嫌这里灯暗,开了一盏钨丝灯。
召觅和边羽各自安静吃花生汤。热气在两人之间织成薄纱,召觅注意到边羽握勺的指节泛着青白,指甲修剪得过分齐整。无比干净冷清的一个人。
然而,在钨丝灯的照映下,边羽的眼眸竟流转出蜜糖般的暖调,只是,他眸子微一转,另一盏白炽灯光射来,便又重新凝成寒潭。
召觅不免有一瞬间想,边羽好在不是他需要测谎的对象。
因为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法推理出丝毫确定性的,既流着滚烫的蜜,又凝着冰霜的“嫌疑人”。
20. 20危险怀抱
李姐从店后门出去,后门是一个小天井,天井对面是她住的房子,她到房子里量梳妆台要做的尺寸,边羽便耐心吃着花生汤等她。
在边羽抬眼的时候,召觅敏锐察觉到他的动作,视线不着痕迹移开,仿佛从没盯着对方看过,然而余光仍不由自主去捕捉边羽眼眸中的微弱波光。
他觉得边羽似乎也正在注视他。
一察觉到这点,他的目光更无法回正过去了。可总这样假意扭着头,显得很不自然,他无法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最终召觅还是将视线移回边羽脸上——他大不了直接盯着边羽这双眼睛。
偏偏这个时候,边羽又低下头吃了一口花生汤,和他正面迎击的视线错开。
一场眼神拉锯战就这样悄然无声的开始又结束,不被任何人注意到。召觅在这场无声风波中,感觉自己不战而败,内心有几分惨淡。
他想不到的是,边羽跟他怀抱的是不同想法。
边羽看召觅,是因为他总觉得对面的这位召警官眼熟——初次见时不怎么觉得,见过几次之后倒觉得了。但是这位召警官分明从前不是这个片区的,边羽绝对不是在这块片区活动时与他见过,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一口甜腻的花生汤咽入喉中,边羽索性开口问:“以前没在这个片区见过你。”
召觅微愣,明显没料到对方会主动搭话。他咽下口中的花生汤,回答道:“我刚调来没多久。”
“刚毕业吗?”边羽猜测。
召觅说:“不。毕业三年了,之前在乡镇。”他心想,自己看着也不是那么年轻吧。
边羽了然地点点头,心里猜测这位召警官应该和他差不多大。召觅忽然又盯住他看了,指了指他唇角的位置。
边羽手指擦过嘴角,原来是唇边沾到花生汤渍。召觅抽出纸,递到他面前,差点下意识要帮他擦,忙是在纸离近他唇边时停住手。他望见边羽没有任何预见的、直视过来的眼睛,刹那间,内心居然兵荒马乱一般。像是掩饰心虚似的,召觅把纸塞进他手中:“给,擦擦吧。”
望了眼突然被塞进手中的纸巾,边羽说:“好。”折起一角纸巾,将嘴边的花生汤渍慢慢擦干净。
召觅手里的汤勺搅拌还过于热乎的花生汤,动作不知不觉间更快了一些,但他无论怎么搅拌,这热气都像散不去了。
李姐趿着拖鞋从后门回来,站到边羽身旁:“我量好了,宽145,进深60,能做吧?”
边羽说:“能,但这个尺寸做出来会比一般梳妆台大。”
“没事,平时东西一收还能当写字台用最好。”
边羽说:“行。那没问题了。”李姐放心地忙活去了。
召觅像是怕就此心慌下去会被看出端倪,便问他:“要给李姐做家具?”想借此机会讲些话题,让自己的思维发散开去。
“梳妆台,李姐和她女儿用的。”边羽答道。
“哦,直接家里做?”
“嗯。”
“木料得从其他地方找吧。”召觅记得上次去他们家,并没看到合用的木料。
“常合作的厂在我家附近有分销店,到时候直接去店里拿。就在三号街那里。”
“哦。”召觅吃了几口花生汤,若无其事似地问,“打算什么时候去?”
“什么时候啊……”边羽抬眼看天花板上的钨丝灯,暗灰青的眸子,均如裹了蜜糖色,瞬间一整双亮起来。他思索片刻,“周三吧,周三正好在那附近送货。”
“嗯。”召觅好不容易才认真吃了几口花生汤下去,不作声半会儿,“周三那天我正好也在那里执勤。”
话音刚落,门口出现一位戴圆框眼镜的客人,抱着一本书朝里头走进来,突然停住脚步,眼睛直勾勾盯着边羽和召觅的位子:“哟,我常用的桌子。两个座位是一个也没给我留啊。”
李姐急忙过来笑道:“我给你安排拼桌一下,你看拼这里怎么样?”
圆框眼镜抱起手,定定站在一旁,下巴朝边羽他们方向扬了扬:“不,我就坐那个角落,还是站着等人吃完吧。”
“这……”李姐脸上不禁颇为尴尬。
边羽放下汤匙,就要起身让出来,这个时候,召觅先起来了:“老板,结账。”走到门口去扫码,把6块钱的花生汤钱结掉,又和老板说,“有水吗?”
李姐说“有”,上小料台那儿,取个一次性纸杯,给他倒上一杯免费的麦仔茶。
圆框眼镜一刻也不敢耽误似地坐在召觅空出来的座位上,使唤李姐道:“你这里给我收一下啊。”
召觅留下的那碗花生汤只喝了几口汤,花生还有许多没吃。边羽心想,李姐知道他的习惯是多花生,他本应该是喜欢吃花生,但是现在花生没吃完就起身了,估计为的是主动让出位子。
边羽不禁望一眼他的背影。召觅端着麦仔茶站在门口一张没有椅子的小桌前,盯着街上往来的人流,慢慢地喝这茶水,他站得很直,大概是在想,背后会有人看到他。
李姐忙活完新客人的事儿,扎起门口的塑料门帘,终于闲下来,坐到一旁椅子上,拿起遥控给电视调换到音乐频道,音乐频道在放钢琴蓝调选集。外面街道热闹,店里却安静得很,舒缓的蓝调音乐把时间拉得很慢,客人们慢悠悠吃花生汤,吊顶的驱蚊扇摇摇晃晃的响。
几分钟后,边羽吃好起身,跟门口的召觅简单点头当打招呼,往西边走去。召觅也放下茶杯,继续往东边的方向巡逻。
周三,边羽去三号街附近的木材分销店里选胡桃木。他们店刚从厂里运来一批加工后的木板,工人们把木板捆在三轮板车后面。木板堆得山那样高,只用两根细黑绳简单捆住便停放在门口。
边羽眉头一皱,跟店长说:“你们这样放货不合规矩吧?”
店长笑笑说:“工人吃饭去了,回来就搬店里去,吃个饭的功夫而已。先看料子吧,现在店里就这两款,你看看要哪一款。”他手上拿着两块大致不同的胡桃木样品,让边羽挑。
“左边这块怎么颜色浅这么多?”边羽认真地看,“鸟啄痕也没那么自然。”
店长解释道:“生长环境不同,这块还更贵呢。”
“这块很明显没有右边的好,还卖更贵,你这是饥饿营销吧?”
店长心虚地笑了声:“说什么,都这么熟了,我会骗你?”
边羽瞥一眼店长,说:“要右边这块。”
“你要右边就右边咯。要多少?”
“总的1.6立方,最大的面要一平米。你给我划一块一平米的和一块0.6平米的。”
“不多划点儿,不怕做出来有偏差?”店长问。
“不怕。”边羽笃定地说,“我做的不会有偏差。”
“行!”店长将样品木放回展架上,到前台填开单据,边羽就站在原处等他。
工人们吃完饭回来了,到三轮板车前去卸木板。他们正琢磨要怎么去把最顶上的木板安全卸下来,其中一个工人拉一下绷得紧紧的黑绳儿。本就不牢固的黑绳“噔”地断开来,顶上那些木板像被碰倒的多米诺骨牌,流水似一块接一块哗哗往下泄。
边羽就站在距三轮板车不远的地方,反应的时间赶不上木头砸下来的时间,眼看那木板要砸到他脚边。蓦地,他的手臂被一个人拽过去,那堆木板啪嗒嗒掉在他脚边,最近的一块距他仅毫厘之间。
他与那人不免贴得很近,几乎是贴近了身,撞到对方硬朗的胸膛。不过很快,召觅便将边羽拉到身后去,挡在他身前斥问道:“这木头能这样放吗?!砸到人怎么办!负责人呢?!”
店长急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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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过来,缩着肩膀点头哈腰:“我是这里的负责人,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啊警官。”
“你是需要跟我不好意思吗?”召觅批评他道,“农用三轮板车是不能载货的知道吗?你这是违法规定,何况还差点砸到人!”
“是,对,是我们不对……”店长一连认错,接着解释道,“我们原先有专门运木材的车,谁知道今天厂里那辆车故障了,这批木又实在是太赶了,我们想着厂里道这里也就一两公里远吧,就想着随便……”
“这种事能随便?”召觅走到那堆木材边,拉拉那条断了的黑绳,“还有,你们就用这么细的绳子捆这么重的货物?这是很危险的你们知不知道!这要是碰到交警,你们的车跟货都得被扣下!”
边羽头一次见召警官发这么大脾气,召警官之前哪怕是对偷东西的沉汶斌和鬼鬼祟祟的记者也没这么大脾气。那些工人早就吓得没声儿,直到听到货物要被扣下,才都抬起一张煞白的脸。店长唯有点头说:“对,警官你教育得对……但是这货……”他小心瞥召觅的脸色,不敢开口求通融。
边羽见到那些工人们有的快哭出来,心想他们是受教育程度低,总是有点想当然,才没处理好这事件。要是这次货物被扣了,厂长肯定扣他们的钱,有的人一个月可能就靠这一单吃饭。
边羽于是跟召觅求情道:“召警官,算了,反正也没砸到我。他们赚点钱不容易。”
召觅是民警,本身也管不到交警该管的事情上去,差点被砸到的人不和他们起冲突,他也可以不做深究。
深吸一口气,召觅跟店长和几个工人说:“这次就当你们初犯,下次再这样就要接受行政处罚了。下周三这片区的安全防范课,你们都得去听。”
工人赶忙点头说“知道了,谢谢警官”,互相手脚利索地把货物搬进店里。
召觅望了一眼边羽问:“没事吧?”
边羽今天穿了一身蓝色工装,腰上戴了一条尼龙腰带,脚上的皮质工靴将裤腿收进去,整个修长、匀称的身形被很好地展现出来。
他拍拍肩上的一点灰尘:“没事。”
召觅点点头:“嗯。”确认他当真没事后,便离开继续执勤了。
店长见召觅走远了,松一大口气,一连跟边羽说谢谢,忙去给边羽切割胡桃木板了。
没半个小时,店长颇费劲儿地把切割好的胡桃木板搬到门口,和边羽说:“不好意思啊,本来是想用那辆三轮车给你这两块木板载回去的,但是刚刚你也看见了……”
边羽只得说:“没事,我手扛回去。”
边羽从口袋里抽出两只白色棉线手套套在手上,用皮绳将两块大木板捆住,打上结,皮质靴的靴底踩在绳扣处,手拉住绳结的两头,使劲地捆结实了。
随后,他把这两块大的木板扛到肩上,小的木板拎在手中径直往街上去。
木材店离他家有三公里远,边羽本想一路连扛带拎的送这些木板回家里,却忽然想起,自己还有货车软件的抵用券,不用白不用。他停在路旁,把木板放在树下,手背擦了把额上细汗,拿出手机呼叫小货车。
等了约摸二十分钟,一个人走来说:“今天叫不到能拉货的车,我帮你扛回去吧。”
边羽转头一看来人,是召觅。
左右望了望,四周马路果真空空荡荡,没有见到一辆车的影子,手机上的货车软件也一直停在呼叫中。边羽有些不相信:“这里平时能叫到很多拉货车。”
“今天学生考试,这段路限行。”召觅已经将那两块大的木板扛到肩上,“走吧。”
边羽拒绝不了,只得扛起那块小的木板说:“我家方向在……”
他话没说完,召觅便道:“我知道。”
边羽忘记了,召觅通勤的派出所离他家不远的。
21.21腕心上的纽带
到边羽家,召觅帮边羽把木材搬进家里。
四叔公赶忙来搭手:“小召啊,来,给我,我来!你坐!快去坐着!小遇,给小召倒水!”对召觅的称呼从“召警官”理所应当的变成“小召”。
召觅和边羽放下木板,两个人都累出一身汗。四叔公敲敲木板问边羽:“你身体最近这么差,几块木都拿不动了,得人帮你扛回来?”
边羽累得紧,坐在椅子上,不搭理他。小腿推出另一张椅子到召觅腿边。
四叔公自顾说:“年轻时喝酒喝坏了吧!”
边羽依然当没听到,站起来,脱下棉线手套,解开腰上的尼龙腰带,一起放在柜子上。顺道拿起柜子上的水壶,倒了两杯水,一杯递到召觅面前,一杯自己喝。
召觅被四叔公按着坐在椅子上,眼神瞥了眼边羽,心里说,他原来也是会酗酒的人吗?
四叔公不把召觅当外人,自顾说了边羽两句后,却又笑着替边羽找面子:“青春年少谁都不懂事,现在不会了。小召你以后有空,拉他一起出去锻炼。我听说你们所里经常到附近街上晨练呢!”
召觅扯扯嘴角,勉强微笑地应了一下。
四叔公接着又问边羽这些木买了多少钱,边羽说原价一立方九百元,后面店长给打了折。
四叔公说买贵了,这块木不够老,做家具还是老木更好,这块显然是嫩木,不值这个价,好处就在于更好做工,给边羽更多发挥空间。
边羽坐回椅子上,左手抓了抓领口,让风灌进流汗的胸膛,右手端着水杯,仰头喝着水。
他没回应四叔公。因为他知道,即便自己买到再怎么顶尖的木材,四叔公也要从中挑些细节上的不足来讲,总是想告诉边羽还是他经验比较老道诸如此类的。尤其外人在的时候,他更爱显摆,属于是老头的小虚荣心。
召觅喝完水,杯子放在桌上,站起身说:“谢谢,我走了。”
四叔公这回脚步飞快跑到召觅面前:“小召啊,你这回可不能走了,必须留下来吃饭,我正好炖了汤,补身体的。”
“不用了,没到吃饭的点,我还得回去巡逻,实在是不方便。”召觅要从他身侧一旁闪出去。
四叔公脚步一挪,挡住召觅的去路:“我在这里住这么久了,你们所里巡逻的民警几点吃饭、几点下班我能不清楚啊?巡逻的就没规定的吃饭时间,到点抽空吃。”他指着墙上的时钟,“五点是吃饭时间啊,现在就要五点了。你不正好能抽这个空吗?”
召觅那不爱有什么表情的脸,终于忍不住展出无奈:“我还得回去打卡呢。”他假意看看手表,“这个点,真不早了。”
“你们六点打卡一次,值班前和值班结束后再打卡一次,而且网上打卡就行了,对吧?”
边羽侧着脖子,拿纸巾擦干脖子上最后一滴汗,不是很能理解四叔公为何对召觅那么殷勤,他也没什么事是这位召警官能帮得上忙的。
召觅深吸一口气,只得说:“好吧。”
召觅摘下帽子,坐在餐桌前,仍微是局促。他是个恪尽职守的公职人员,心中暗暗下定主意,但凡觉得对方有所求,立刻回绝起身离开。
四叔公叫边羽跟他说话,他到厨房快炒两个菜快得很,随即一头扎进厨房里。没几分钟,厨房便是一通噼里啪啦热油、炒菜的声音。
边羽是不爱说话的,看得出召觅也不怎么爱说话,两个闷葫芦属实凑不出一个话题来。
边羽身上的汗渐渐不再流了,他呼出口气,起身说:“我去换身衣服。”
“嗯……”
边羽到楼上的房间里,把身上的工装脱了,扔进脏衣篓里,换了条舒服的白T恤和黑色的五分裤。裤腿宽松,到他膝盖处,他小腿尤其白和长,像未经雕刻的天然完美的象牙柱。
这天是不热的,但他刚干完活,身上热,只穿这么清凉便下来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边羽一边步伐利索地嗒嗒下楼,一边拿橡皮筋把半长的头发扎起来。
很快,他又坐在召觅面前——一副全新的居家的面孔。
召觅正喝完一口水,缓缓将水杯放下,抿掉下唇上的水渍。他的眼神短暂回避了一下边羽,随即才慢慢恢复平常的模样。
他们依然没有话说,边羽挑起果盘里一颗火红的圣女果,一口一口咬着吃。
最终,召觅先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来这里住的?”
边羽想了想说:“你们所里不是有登记吗?”
召觅不想他误会什么:“我没事也不会去翻看居民的资料。”
“我一六年年底,快一七年的时候搬来的,之前这房子只有我四叔公住。”
“哦。”召觅见到不远处工作台上的木雕,那木雕刚起形,隐约是只四脚动物模样,“一直做木坊生意?”
边羽微点下头:“嗯,差不多吧。”
“你父母也是住在鹭岛?”
“我爸不在了,我妈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回白俄罗斯了。她是白俄人。”
召觅低低眼帘说:“抱歉。”又喝了一口水,良久后才接着问,“那你来鹭岛之前住哪?”
“申海。”
“来到鹭岛住还习惯吗?”
“还好,我初中的时候,跟我爷爷在他老家住过一段时间。”边羽说,“他老家离这里很近,所以我能习惯这里的生活。”
“上次你说你爷爷是在漳浦去世的,他老家在漳浦?”
“嗯。”
召觅听到他这个回答,眼眸略有一丝出神:“那是很近,坐船二十分钟就到了。”
翻锅响的厨房里忽然传来四叔公的声音:“小召啊,你吃不吃辣?”
召觅朝厨房的方向大声说:“微辣可以吃。”
沉默片刻,这次换边羽问他:“你家住在蓝澳路吧?”
召觅微讶:“你知道?”
“你上次在我房间看到那张照片时的反应——”边羽提醒他道,“大概只有在大院里住过的人,看到大院才会有那种亲切的表情。”
召觅有种被他轻易看穿的惊讶和轻微的危险感,可这份危险感却是他不排斥的,反而让他觉得有点挑战和刺激性。不由自主的,他盯着边羽咬下最后一口圣女果的唇,片刻才错开目光。
“嗯。我家是在那里。”
蓝澳路那一片房子是军属大院。边羽爷爷当年所住的军属房被清退前,儿时的他和父母也是住在那里的。
他感受得出来,召觅该是个大院子弟,父亲或者母亲级别不低,抑或父母二人都级别不低。这是只有从大院里走出来的孩子,才能冥冥中互相从言行举止感受到的特性。因此,边羽有些好奇:“怎么在这里当民警?”
“因为被调到这里。”召觅说。
“我是说……”边羽酝酿了一下用句,“一般你们这样的家庭,不是应该进部队,或者乡镇历练完之后,调到市中心的机关里?”这样的路径,更符合这类家庭给子女安排的上升通道。
“嗯,我知道有那样的。”召觅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原因,只得反问道,“不过,在这里踏实工作不好吗?”
边羽默了默,说:“好。”
“平凡一点挺好的。”召觅说。
边羽感觉,召觅跟他以前认识的大院子弟多少有点不同。
四叔公炒好两道菜,一手一盘端出来,一道是烩酸辣干丝,一道是糖醋排骨:“吃饭了吃饭了,里头有鱼汤,我亲自山上钓的乌鱼!小遇啊,你盛饭去。”
边羽起身去厨房盛饭,召觅要跟着帮忙,四叔公按下他的肩膀说:“坐坐,你坐着。哪有客人帮忙的道理?”
吃饭间隙,四叔公给自己倒满一杯白酒,没话找话似地问:“小召,找对象没?”
召觅习惯被人询问这个问题,麻木地摇摇头。
“没找好啊,不能将就,将就了没好果子吃。”四叔公美美喝掉一杯白酒,满足地“啊”了一声,“你父母肯定催了吧?”
召觅点点头:是有点儿。”
四叔公划着手说:“斗争到底,一点也别理会他们!单一辈子挺好的。”
边羽微无可奈何地呼吸了一口气,四叔公一手握白酒杯,一手拍拍边羽的肩膀:“是吧,小羽……小遇!”
边羽就势夺过他的酒杯,四叔公马上急了,伸手抢回那杯酒,将剩余的酒一口气喝干。
晚饭结束时,四叔公已经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他周围杯盘狼藉。酒量大抵就到这里,他总要喝到酒量见底的地步。
边羽要收拾残局,召觅率先叠起碗筷:“我来吧,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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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只吃不干活。”
边羽和他说不用,但他执意要帮忙,边羽唯有说:“那一起吧。”
他们一起到厨房,边羽将残羹剩饭倒进厨余垃圾桶里,召觅脱下手表放在洗碗池台上,放了一盆混洗洁精的温热的水,把碗筷放到盆里洗。
边羽拧了一条抹布去擦餐桌,紧跟着回来擦灶台。
十分钟后,召觅洗好碗筷,边羽也做完清洁工作。他们像天生有这配合的默契,同时也默契的互不道谢,两个大男人说这些总是太肉麻。
召觅拿起洗碗池台旁的手表:“我该走了——”话音忽地止住,盯着表盘。
边羽眼神注意到,那是一枚黑色皮革表带的手表,表盘机械式,秒针左右飘忽,不往前动:“刚才洗碗的时候进水了?”
召觅翻看手表的另一面,说:“不像,可能就是凑巧坏了。”
边羽甩干手上的水,拿过他的手表说:“我给你修吧。”
“你修?”召觅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出这么一句。
边羽皱皱眉:“怕我不会?还是怕我彻底修坏了?”
“不是——”召觅意识到刚才的反应错了,很不想边羽误会,却不知怎么圆回来,“我拿去给别人修,很方便。”
边羽虽然面上没任何表情,眼神中却有一丝不是看得起他人手艺的神色。他自顾握着召觅的手表来到工作台前,并从旁边的小木柜抽屉里拿出一个款式大约是十年以前的萧邦腕表:“下个礼拜来拿,你这几天先戴这个吧。”
召觅只瞟了一眼那手表的标志,便说:“我不能戴这种牌子,不合适。”太贵的牌子,不好出现在公职人员手上。他同时不免联想起来,那枚萧邦腕表款式老气,不像是边羽会戴的。是他哪位亲人的物品吗?他下意识简单推理了一下,认为兴许是他父亲的遗物吧。
边羽把萧邦腕表放回去,要拿柜子里另一枚腕表时,手不由顿住一瞬。
那是一块再寻常不过的手表,深蓝色的皮革表带,浅金色表冠,圆形表盘,盘面已泛旧,十分有岁月痕迹。虽然看起来旧,边羽却时常维护保养它,以至于它至今功能还齐全。
“那这个吧,很普通的手表。”边羽把那枚手表取出来,几乎是没任何犹豫拿给召觅。
召觅原本想说不用,他有手机一样能看时间,可偏这一次,鬼使神差接过这只腕表。
他似乎是从这只腕表上普通老旧但被精心照料的痕迹中读出什么,问:“这只表你保养的很好,它对你来说很有意义?”
“是啊。”边羽坐在工作台前。工作台前的椅子是竹制的,他的齐膝短裤在他坐下时,缩了一截到腿上。腿后肌肤便和竹椅表面贴住,不由一阵冰凉。但他似乎是习惯了凉,不想起身拿垫子,已经手握螺丝刀,在拆召觅的手表。
召觅望着手里别致的腕表,心说,应该是别人送他的。是什么人送的?家人吗?还是以前的恋人?
不觉间,召觅把那表带攥紧了。
从面前贴着的那张残缺的水银镜子里,边羽见到身后召觅一副沉思犹豫的神色,以为对方又在担心手表品牌问题,便说:“我大学时比赛拿到的奖品,不是特别的牌子。”
大一年,他去美国考取私用飞机驾照,顺道参加一个具有竞争性质的夏令营。在750英尺超低空飞行比赛中,他打败那些高傲的美国人拿到第一名,奖品就是这个手表。
没什么品牌,没什么特色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手表,却是当时那所飞行学校的校长亲自从手腕上摘下来给他戴上的。当时的他大抵是想不到,那已是他此生最高的成就。
所以,时过已久,久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至少给边羽的感觉来说是的。现在还要放不下,在边羽看来有点太好笑了。因此他不把这个手表再当成特殊的物品。
“哦。”召觅的神色轻松不少,将它戴到手腕上,“我过几天来。”
他正要走时,边羽已拆下他手表的表盘,观摩几分钟后,仿佛是要确认什么,也仿佛是兴趣所致:“你这只手表很少见,哪里买的?”
“也是大学时参加射击比赛的奖品。”召觅补充说,“射击比赛。”
边羽亦是轻轻“哦”一声,召觅不再说什么,将腕上的手表细心藏进袖子里,跟着和他告别了。
22.22天空下的青春鸟
边羽很久没修手表了,对机械手表各个部件的细节忘记不少,于是找出家里机械表的图解稿放在桌台上对照。
召觅的手表虽然外表普通,里面的结构却不简单。边羽把桌台擦得非常干净,一丝灰也没有,把手表里面的零件一一挑出来分类排好,大大小小的零件多达326个。机械板有刮花痕迹以及保养油过期都属于小问题,机芯最主要的问题是摆轮断裂,且完全没有复原的可能。这个摆轮不换是不行了。
第二天,下午三点。
边羽用透明小塑封袋装起断裂的摆轮,到四明老街找老常钟表店的常叔,让常叔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摆轮替换。
常叔右眼戴着一个单眼放大眼镜,放大眼镜系着一条弹性的皮筋套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他提起小塑封,把摆轮放到放大镜前看了又看:“这个型号的可不好找,不过赶巧,我这里还有一个。”他扭过身去,拉开一个小木柜翻找片刻,挠挠头“嘶”一声,碎碎念“明明在这儿”,便转到一整面钟表墙后去找了。
常叔在钟表墙后开了一个又一个柜子,直到十分钟后,他依然没有找到摆轮的动静,反而是柜子越开越多。边羽等得无聊,便拿起一本修表的小手册站在门外翻看。小手册只有几页,这几页翻完之后,边羽放眼望街对面的景。
四明老街的街景其实没什么新意,漆新的骑楼廊道内行人来来往往有说有笑,几年来均没大变化,还存活的老店不多了,街上都开起新店,多数是服装类、餐饮类。正宗地道的本地餐馆减不少量,多是被网红店占领。像常叔这样的老店,隐藏在城市繁华地段的角落,灰扑扑的不起眼。
街对面一个穿深褐色外套、挎相机包的男人正捧握着徕卡M240拍照,他的镜头移动一圈后,在边羽这个方向停住。
对面那人的相机画框中,边羽穿着一件浅蓝色内搭和米白色针织外套,头发蓬松地耷着,倚在店门的柱子前,手中拿着一本小册。天蓝得不晴明,微有些闷黄,边羽像一只青春的鸟儿翩飞落在复古的街上。
倏然,相机画面中,青春的鸟一双深眸抬起,悠然转来。
边羽盯着那个对准自己的Elmar 21mm f3.4镜头,那人放下相机,露出张带点青色胡茬的脸。
他远远向边羽挥了挥手,脸上展开笑。
边羽棕金色的眉毛微一拧,记忆画片中,找不出谁能对上这张留着青色胡茬的脸。
那人微笑摇头,手指指着自己,又指向边羽这边,跟着避过车辆,穿过马路,小跑着来到边羽面前:“嗨。你认不出我了?”
边羽仍是一副没有印象的模样,对方于是说了句法文:“海边的咖啡厅,蔷薇花很漂亮。”
边羽不懂句子的意思,但听到法文便记起来了:“哦,是你。”他仔细瞧了闻莘那双带点棕褐色的眼睛,目光又落到他下巴那短短的胡渣上,“你留了胡子,我没认出来。”
闻莘摸摸脸上的短青胡茬,略惭愧的模样:“我不是故意留的。这一个月,我忙着办画展,没时间修理胡子。”
“这样啊。”边羽其实没很在意的意思,“你中文进步很多。”
“真的吗?”闻莘眼中闪过一丝亮泽,“那我的老师请得值。”
“你还特意请了老师?”
“是啊,想着再见到你,能跟你交流更多。”闻莘望着边羽的双眼,坦诚是他一向的风格。
边羽不解问:“你怎么知道会再见到我?”
“不知道。可能,是一种预感。你看,我们现在不就又遇见了?”闻莘问,“但是,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等老板拿一个手表零件给我。”边羽的目光朝向那面钟表墙后。
他话正说完,常叔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出来,掌心掂着一个纸包好的摆轮:“也就剩这么一个了,你算是有缘。”过后,他注意到闻莘手中的相机,谨慎道,“你那相机别开闪光灯拍我这些东西。”拉过一块黑色绒布盖住桌上的金属部件。
“Ok,我不会拍它们,我知道它们很脆弱。”闻莘把相机收进相机包里。
边羽对了一下拿到的摆轮型号,确认无误后一道放进塑封袋里:“多少钱?”
“10块,要现金。”常叔坐回工作台前的木椅上,拿起一个鼓鼓的气吹吹桌面上摆放的表芯上的灰。
“网上都卖到四五十了。”边羽手在口袋里摸了摸:“今天没带现金。”
“网上的人爱怎么卖怎么卖,我就这个价。钱你明天拿来。”
边羽说:“我明天不路过这里。”
常叔“咂”了下嘴。他搞不懂线上收款那一套,几年前被人拿假转账的截图骗过,自此一直不再开设线上收款,手机收款也不懂得操作。除非子女在家里,才会让对方转账到子女手机中。
闻莘拉开相机包侧边袋拉链,从里面取出一张十欧元:“我给你吧。”
“这我可找不开。”常叔不看那张钱一眼,抽屉里拿出一条金属怀表链,“要么你拿去当找钱。”常叔多少有一套自己坚持的做生意理念,人是极其保守老派,同时坚决不占别人便宜,也不让别人占便宜。
“好。”闻莘放下那张十欧元,收起那条怀表链。
走到街上,边羽跟闻莘说道:“你打开微信,我把钱转给你。”
闻莘没听他的:“我不会用微信花钱,要不,等一下,你请我喝咖啡。”
边羽本想说,那用其他转账方式,或者明天拿现金给他。想想都十分麻烦,还不如一杯咖啡来得干脆,便答应道:“好吧,你想去哪里喝?”
“还没想好,我想先拍会儿照片。”闻莘把那条怀表链垂放在手指侧看,“它看起来很vintage。”
边羽说:“常叔店里确实有很多中古物品,它有可能是件古董。至少是独一无二。”
“真的?”闻莘露出微不可置信的惊讶,“那,送给你吧。”
边羽不禁疑惑道:“送我?”
“你很适合独一无二的东西。”闻莘解释说,“我没有怀表,用不到,放在我这里,它失去价值。”
边羽接过那条怀表链看了两眼:“你把相机拿出来。”
闻莘不解其意,仍是拉开相机包拉链,把相机拿出来给边羽。
边羽找到相机机身上的链勾,试着将怀表链挂上去,竟然正好挂住。他顺势把怀表链套在闻莘的手腕上:“这样不就行了?”
闻莘笑笑说:“正好,不用再多买相机的腕带。对了,你知道哪里可以修胡子吗?这里的美发店很多,我不知道怎么选择。”
“你很赶时间?”
“嗯。不是要跟你喝咖啡吗?”
“……”边羽思索片刻,“快剪的话,我只知道巷子里的。你不嫌弃,我可以带你去。”
“嫌弃?”闻莘花了会儿功夫记忆这个词的意思,“哦——我当然不会。在哪里?”
小巷子内,白发老人手中拿着一盒染发膏,刷子在膏盒里搅拌半晌,涂在一位中老年男人发白的头发上。
边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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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闻莘走到老人摊子旁,老人低头细心给客人的白发上染色膏,同时问边羽:“剪头发啊?”
边羽指指闻莘说:“他要修胡子。”
“稍等。”老人小心地用刷子一笔一划把客人头上的染色膏抹匀,抹得十分匀称的地方,还要用刮子压平。
边羽找到一张空的凳子坐下,闻莘跟着坐在他旁边,小声说:“我没有在这一种,修理过头发或者胡子,看起来很特别。”他的模样没有嫌弃,反而很感兴趣。
边羽说:“我也没有。”
闻莘张大眼睛:“你也没有——却带我来?”
“嗯,想试试看有什么不同。”
闻莘笑了一下:“好,我为你试一试。但是,如果最后不好看,你不会笑吧?”
“尽量不。”
“祈祷这位老爷爷,不会在我的脸上画一条龙——”
仍在给客人抹染色膏的老人,拉着嗓音飘出一句:“你放心吧,我没那手艺。等着吧。”
闻莘没想到自己说的话被对方听进去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着,他拿相机拍四周的照片。他仰头看天空,看到窄窄的巷道上方,电线杆的电线纵横交错,把这块蓝天方片切割成一块块亮丽碎片。
闻莘拍了一张,跟边羽说:“你看,这个画面,像是用平凡人的眼睛,去看天空。”
边羽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为什么是平凡人的眼睛?”
闻莘组织一下语言说:“平凡人的眼睛看到城市的‘树根’,不能看到完整的天,而天在他们的上方,可以看到他们。”
边羽大概懂得他的意思,换句话说:这条小巷子的人像住在笼子里,“树根”就是这些电线,挡住他们看到外面世界的视野。
但究竟闻莘真正的想法是不是这个意思,边羽倒是没深究:“我倒感觉,是天空被绑住了。在这个视角里,它没办法广阔起来。”
闻莘好似听到一个新奇的角度,想继续问边羽为什么这么觉得,这时,老人给染发客人的头上裹好保鲜膜,朝他说:“要修胡子的,可以过来了。”
闻莘放下相机包,起身走过去,坐在一个高脚的凳子上。老人给他围上一块白色的理发围布,给他下巴的胡茬打上水,抹上剃须膏:“头往上抬一点。”
闻莘头往上抬,眼睛却往下瞟去,直到视野里出现边羽。
边羽向他走来,坐到他附近的椅子上——那个位置的附近有杂志架。他看染发的客人翻杂志打发时间,也在杂志架上抽了一份来看。
杂志首页刊登一则鹭岛市首富之子将会在会展中心举办婚礼的新闻,其他版块大多在写娱乐八卦,还有一些广告。染头发的客人看得太入迷,边还把市首富之子结婚的那则新闻念出来,他头越低越下去,突然“哎哟”叫一声。
老人刚把剃须膏给闻莘抹匀,正拿起剃须刀,听到叫声,忙转身问:“怎么回事啊?”
客人叫道:“头上的染发膏掉眼睛里了!快帮我擦擦!”
“哎,我看看。”老人慌忙之下,让边羽替他拿着剃须刀。抓起摊子上的抽纸去给客人擦眼睛。
闻莘有些无奈地望向边羽,边羽见他好好的一张脸上,涂了一大圈白沫,不觉有些好笑。他是没笑出来,可闻莘像是敏锐察觉到他嘴角的弧度似的,索性做了个斗鸡眼鬼脸。
边羽这回有笑意了,被一张突然滑稽鬼脸猝不及防逗笑的表情。
闻莘见到他的笑,微怔了下。随即,扬扬下巴问他:“要不你替我刮吧?”
23.23专属模特的唇
边羽握了握手中的折叠式剃须刀:“你信我的技术?”
闻莘说:“雕刻家的手艺,我相信。”
“那好吧。”边羽把椅子搬到闻莘身旁,“刮伤了可别怪我。”
“怎么会?刮伤了,就是你留下的雕刻记号。”闻莘自觉抬高下巴。
边羽手指按在他脸上,剃须刀折出微弱的光,刀片轻轻刮过闻莘的下巴,剃须膏连带胡茬被刀片一点点干净刮下来。
边羽指尖在闻莘脸上的触碰,让闻莘感觉痒痒的,他半睁开眼睛,凝望边羽低下的眼眸,鼻尖嗅到边羽身上带来一阵湿润的槐花香。
立在边羽背后的槐树,簌簌掉下花瓣,落在边羽的肩上、头发上。
闻莘出了神,这带着香气的触碰让他心生眷恋,像是灵魂都要依附在这柔软的触碰里。不知不觉间,他抬起手,好是亲昵地轻抚边羽的头顶。
边羽愣怔,定睛看他一眼。闻莘拂掉他发间的花屑说:“你头上有花瓣。”
边羽提醒道:“修面的时候,客人不要乱动。”
闻莘垂下手,听话地应答道:“好。”双眼也不好继续落在边羽的脸上了,往天上望去。再次看到这布满电线的巷道里的天,闻莘竟理解边羽方才的说法。这片天空见不到这么优秀的鸟儿,确乎像被捆绑住了。
边羽给闻莘的胡子修到一半,老人为客人擦好眼睛,补好染色膏,来接过边羽的剃须刀:“行了,我来吧。”
那温柔的香气倏地离闻莘而去,他忽然觉得空落很多,手指下意识要去勾住那阵花香,但却只碰到边羽的袖角便落空了。
“想怎么修啊?全剃了还是画龙啊?”老人问。
闻莘失着神,忘记回应。
老人打量过边羽的“半成品”,又说,“修成这样,也只能全剃了。”上手给闻莘另一边胡子刮下来。
老人手法精细但不磨蹭,十分钟时间便给闻莘的胡子剃完了,抽出一张干净湿巾擦了一圈他的下巴:“行了,又是一个年轻精神大小伙了。”转头接着忙活另一个客人染发的事情。
闻莘给老人结过账,看向边羽的头发,沉思半会儿说:“你剪短发一定好看。”手在边羽的耳朵上方比了比,“对,就剪到这里。”
边羽近来头发愈发长了,一向忙事情时会扎着。今天出来得比较赶,就随意散着,一缕缕发丝落在肩上。他抓抓自己的头发,犹豫起来。他之前有想过要剪短,总没找到机会,现在确实是个机会。但要等到老人忙完染发客人的活儿,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附近理发店里剪,要花很多时间,他又不太愿意。
闻莘感受到边羽的情绪,搭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到椅子上:“我会剪头发,让我替你剪吧。放心,不会不好看。”
“艺术家的天赋吗?”
“嗯,对。谢谢你夸我。所以——愿意——赏脸吗?”
“那好吧。”边羽迟疑地坐在客人椅上。
闻莘给边羽围上理发围布,在摊子上找到喷壶,喷出两圈水雾落在边羽的发尾上。
边羽任其操刀了,他想艺术家的手法,总不至于让成品太丑。要是真不好看,大不了拿推子剃个寸头,他以前也不是没剃过。
闻莘抓了抓边羽的发尾,这发尾是软的,干燥和分叉也很少,闻莘预想边羽头发剪短后的形象,心中有一个还算不错的方案,上手剪了起来。
老人看到说:“真有意思,来我的摊位花了钱,还自己干活。”他不来参与了,带染发客人到墙那边的水龙头洗发。
柔软的发丝一绺绺落下,掉在边羽胸前的围布上、地上,跟漱漱飘零的槐花交汇,在石灰地板上形成花与金丝之画。
老人给客人洗完头,吹完头发后,边羽的头发已剪出一些形,他过来问:“需不需要我来?”
闻莘正专注手上的功夫,无法分神,便只是摆摆手,没有回应老人,老人唯有拿本杂志到一旁椅子上翘腿看。
约摸过去三十分钟,闻莘放下剪刀。边羽感到后颈有水雾喷洒的冰凉,跟着一个海绵垫在他后颈上细细擦拭。
“好了。”闻莘解开他的理发围布,拿起一面镜子让他看。
镜子里,边羽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将脸部轮廓和五官衬得更为突出夺目。
闻莘发现自己没预想错,头发剪短后的边羽果真更好看,他望着镜子里这张未消融的春雪似的脸,不禁有些心驰神往。心中有了个想法,闻莘向边羽身前不远处走去。
老人竖起一个大拇指说:“有水平。”
边羽还在看镜子里发型的侧面,忽听咔嚓一声,走到不远处的闻莘,相机已按下快门。
他回到边羽身边,给边羽看显示屏里的照片:“‘槐花下的雕刻家’,这个标题,你觉得好不好?”
照片中,边羽坐在木纹斑驳的方凳上,镜面斜倚掌心。他的下颌线沿着相片画幅的黄金分割线蜿蜒,半垂的眼帘下,深邃瞳孔凝着镜中倒影。
徕卡M240的CCD传感器赋予画面独特的德系色调,暗部青黑调与他的眸色形成古典油画般的基底。
灰白墙面上斜生着槐树枝桠,稀少的阳光穿过羽状复叶,投下细碎光斑,凝脂状柔光晕出朦胧光晕,恰好漫过他挺直的鼻梁。
镜面反光带着标志性的徕卡蓝调,与他的肤色过渡区形成天鹅绒质感的渐变。
龟裂墙纹在暗部保有石墨层次的细节,复叶的翠色沉淀为略带金属光泽的翠绿。衬上边羽混血的长相,确乎有种别样反差的人文艺术感。
这或许正是闻莘拍这张照片前没提前和边羽说的原因,要是特意和他说了,反而抓不到最真实的感觉。边羽对艺术算是有些见解,对这点很宽容。
“很好。”边羽看着相片说。
闻莘开心地说:“这样,我的照相技术,是被你认可了,对吧?”
边羽说:“我是说徕卡。”
闻莘眉间露出少许失望,语气却很快振作起来:“看来,我得多多练习。那么,就麻烦你当我的专属模特吧?”
边羽微耸一下肩,没说什么,把相机还给他。
天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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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要暗下来,天际泛起淡淡霞迹。
边羽答应要请闻莘喝咖啡,现在这个时间,也不知还合不合适。他问闻莘是否会因为咖啡失眠,闻莘坦言道,他一天本也只睡6个小时,通常凌晨3点睡,早晨9点起,不害怕失眠。
反正,边羽的这杯咖啡,他是要喝的。
天鹅鹭饭店,二楼咖啡厅。
他们的座位在落地玻璃窗边,可以看到窗外的滨海道路。现在天蓝灰灰的,很快就会暗下来。
餐厅内,每一个座位上都已亮起淡黄色吊灯,柔和的灯光一束下来打在桌子上,周围是暗的,唯有餐桌和坐在位子上的人能够照到灯光。
紫色的桌布方方正正铺在桌上,服务员端上两杯咖啡。咖啡盛装在白色的短陶瓷杯内,杯下面一个圆形陶瓷小托盘,托盘上放着两块方糖。
“这家餐厅,很有历史的味道。”闻莘用小夹子夹起一块方糖放进咖啡里,拿调羹在咖啡杯里搅拌。
“已经有一百年历史了,一直保持这种风格。虽然不新潮,但胜在人少。”边羽直接端起咖啡喝,他平时喜欢吃点甜的,偏偏喝咖啡不爱加糖,味蕾喜欢直接感受豆子的香气。
“嗯,我也喜欢安静的地方,会让我有很多创作上的想法。”闻莘喝一口咖啡,忍不住又看了短发的边羽一眼。
失去长发的他,五官成为视觉中心,那些精致的细节像是被放大了。
闻莘注意到他的唇,他的唇是极淡的浅红色。
和这张冷漠的脸不同,边羽的嘴唇线条精致,上嘴唇薄,带着折线干净的唇峰。下唇却饱满厚润,线条柔和,唇缘带着些钝感。
是很性感的嘴唇。
边羽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下唇瓣沾上一滴咖啡渍。他抿了抿唇,将那滴咖啡渍舔去,唇肉则变得水润晶莹。
闻莘感到自己的耳根蓦地发烫。
“在看什么?”边羽注意到他的目光。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的嘴唇,很好看。”闻莘直白地说,“可是,你不经常笑,为什么?”
边羽将咖啡放回托盘里:“没有特别值得开心的事情。”
闻莘想,这么好看的嘴唇,不笑,实在太可惜了。
“那,如果我今天能让你开心地笑,我们可以约下次的咖啡吗?”
“我的笑有什么值得好看的?”
闻莘其实在白天剪头发的时候,就见到过边羽的笑了。他笑起来,当然好看。
但是,为了不让边羽拒绝,闻莘故意说:“不知道。所以,我想看一看。你当做是,艺术家好奇的心态?”
“那雕刻家必须配合吗?”
“就当……”闻莘手中的汤匙搅拌着杯中的咖啡,“是雕刻家一次寻找灵感的体验?”
边羽看了一眼时间:“今天的时间剩得不多。”
“你答应了?”
边羽默认。
闻莘弯起嘴角,语气透着些欣喜:“那么,接下来4个小时的时间,你都要给我邀请你——做些什么——的机会。”
24.24浪漫至死不渝
从咖啡厅出来时,暮色已完全浸染天际。
海风裹挟着潮气掠过,沿街霓虹次第亮起,一位满怀抱着玫瑰花的女生走来:“先生,这是厄瓜多尔进口玫瑰,买一束吧。”在临海的街道上,有这些卖花、卖小玩意儿的小商人,他们精灵似的夜夜在这里游荡。
闻莘的视线刚触及那些暗红花瓣,边羽已抬手谢绝::“不需要,谢谢。”
“哦……”那女生失望地抱着玫瑰花走了。
闻莘张张嘴,似乎想叫住她,但她脚步已快速走远。
少女抱着花束隐入夜色时,对面的滨海道上,露天大排档的彩灯恰在此时亮起,陆续有客人入座,一支乐队站在观海台上摆开乐器,黄铜管乐混着吉他扫弦声漫过夜空。
“接下来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情,一起吃饭。”闻莘指着被彩灯缠绕的棕榈树,“我看那一家饭店,很有意思。你请我喝咖啡,我请你吃饭,我们去那里吧?”
吃饭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边羽没想明白,但还是应允了。毕竟雕刻家在寻找灵感,总是要到市井中去的。
露天餐厅顶上铺搭了一条条星星灯,设计得像千禧年普遍的户外大排档,乐队在演奏00年代流行的乐曲,有不少怀旧的人喜欢这种氛围。
边羽和闻莘找到座位坐下,服务人员拿来塑封的菜单。
闻莘把菜单递给边羽:“你比较想吃什么?”
“海鲜。”最近天闷,他不爱吃口味重的食物。
“那你点单,点你喜欢的海鲜。”
边羽向服务员说:“白灼八爪鱼,白灼虾,然后,炒黄花苗。三个菜,我觉得够了。”
服务员收好菜单离开了,过后送来一壶热水和一个铁盆子。
闻莘疑惑地问:“这两个是干什么的?”
“烫碗用的。”边羽倒满一盆热水,用筷子起夹起桌上的碗,像夹片棉花那样轻松。碗被筷子夹着放进热水盆里,灵活地转了一圈,“像这样。清洁,杀毒,更卫生。”
闻莘半张着嘴,更多是惊讶于,边羽轻松就能用筷子夹起碗。
“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我们的习俗。”边羽将筷子递给闻莘,示意让他自己试试。
闻莘学着他的样子,勉勉强强夹起碗在热水盆里滚了一圈,跟着杯子也一起放到里面洗了洗。他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很能理解,但默默接受了这种“习俗”。
把碗筷烫好,闻莘有种完成大事的成就感。接着,他像是突然有什么想法,说:“我想起来,我印象里,我法国朋友的妈妈也会这个——习俗。”
“嗯?”边羽倒着一杯柠檬水,等他继续话题。
“在法国,有一次,我们到他的家里做客。在吃饭的时候,我爸爸——我爸爸他是中国人,他说,中国的习俗,是用开水烫碗,温度越高,效果越好。”闻莘手势虚空比划着一个拿东西的动作,“然后,朋友的妈妈从房间里拿出一把熨斗,给桌子上的餐具,做了一次高温spa,把勺子都烫平了。”
“这样吗?”边羽把柠檬水倒好了,杯中的柠檬籽漂浮旋转着,缓缓沉到杯底。
闻莘见他反应平淡,皱了皱眉头:“啊,看起来,这件事情没有震惊到你。”
“因为,我见过更让人震惊的事情。”
“什么事情?”
边羽不急着说,而是叫不远处的服务员拿一桶冰块过来。等服务员把装满一小铁桶的冰提来放下,他才慢慢讲道:“你知道为什么白俄罗斯不种玫瑰吗?”
闻莘对这个问题将信将疑:“有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他并没听过白俄罗斯不种玫瑰的传闻,但想知道边羽会讲什么。
“因为土壤酸碱度不对。”边羽用镊子夹起冰块放进柠檬水,叮咚声里透着一本正经,“我的外祖父做过实验,把渐变玫瑰和薰衣草种在一起,发生了悲剧。”
闻莘身体前倾,靠近了他:“嗯?什么样的,悲剧?”
彩灯在边羽的脖颈处投下闪闪光碎,像撒了把玫瑰花瓣:“第二天渐变色的玫瑰全变成了蓝色妖姬,一下子价格腰斩了啊。”
“这是真的吗?你亲眼看见的吗?”闻莘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边羽有模有样地点点头:“啊,真的。”端起那杯冰镇柠檬水,不紧不慢喝了一口。
闻莘沉默两秒,断定道:“不对,这个,是你现在编的,你说过,你没去过白俄罗斯。”
“回应你的熨斗笑话。”
“这个笑话不像笑话,我还以为是什么——很奇怪的传闻。”
“因为你刚才的笑话,也没能让我笑。”
闻莘嘴唇抿成一条线,微有些不服气和不甘:“……Never give up(决不放弃)。”
服务员把第一道菜——“白灼八爪鱼”端上来了,小八爪鱼的触须一条条蜷起来,一个个像花苞,热气裹着海盐的咸鲜味。这道白灼菜没有别的食料佐味,只搭配了一叠酱油,一管芥末。
闻莘拿起那管芥末问:“你喜欢加多少?”
“加越多,越能感受到海鲜的新鲜。”边羽拧开芥末管,对着酱油碟挤压管身,膏状芥末沿着碟壁滑落,深褐色的豉油表面浮起一团青白色。
闻莘看着那近乎没了四分之一的芥末管,惊讶地问:“你可以吃这么的——辣?”
“这个量还好吧。”边羽拿筷尖把那一团青沫在酱油里搅匀,“你要不要先试试?”
闻莘夹起一小个八爪鱼,悬在酱油碟上空,动作迟疑着。他其实不太敢吃辣,尤其是芥末。但他有种青涩少年想在某位美丽少女面前好好表现的冲劲,不愿意在边羽面前承认自己的短板。
“不能吃辣的话,沾一点就可以。”边羽说。
闻莘咽了口唾沫,心想拼了,只沾一点点,没什么的。
他的筷子尖刚触到酱油表面,八爪鱼突然从筷头滑脱,扑通栽进酱汁里,触须在液体中瞬间裹满芥末酱。这已经不是只“沾一点”了,他急忙伸筷去捞,滑腻的八爪鱼身却在里打转,筷子每次夹住触须根部都会溜走。
边羽用筷尾戳住八爪鱼头部固定,闻莘趁机下压筷子,没想到触须反而缠住竹筷。
最后,他只得用小勺子,舀起一勺酱油连带着八爪鱼倒进自己碗里,酱汁淅淅沥沥滴了三四滴在桌布上。
望着碗中裹满芥末酱油的小八爪鱼,闻莘倒吸了一口凉气。
“嗯……你要是不敢吃,那这只就算了吧。”边羽体恤起他来。
“不,这点……不算什么。”闻莘强撑着面子。他夹起碗中的八爪鱼,硬着头皮,一整个吃进口中。
芥末味直冲鼻腔,闻莘太阳穴突地绷紧。喉结上下滑动两次后突然卡住,左手胡乱抓过纸巾捂住口鼻,指缝间漏出断断续续的抽气声,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好在没辣哭出来,但还是让边羽看到笑话了。一个在“少女”面前表现失败的“少年”。
一杯冰镇柠檬水递过来。闻莘接过来喝,余光似乎看到边羽的嘴角有了弧度。几乎是一瞬间,那辣味他全然顾不上去在意,放下柠檬水,望着边羽的脸。那张嘴唇的弧度,却又恢复平常了。
闻莘不死心地问:“你刚才笑了吧?”这瞬间,他脑子不知怎么的,联想到西周末年,为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典故。
“没有。”边羽摇头,否认有那么回事。但他眉毛却微微上扬着,神情显然是比刚才轻松,“你不太能吃辣啊。”
闻莘指着那碟芥末酱油,为自己伸冤:“它真的,很辣,很辣,很辣。你吃,一定会哭的。”
“哦?”边羽神色间很不相信,“我平常都吃这个辣度,不觉得有什么难接受的。”他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夹起一只小八爪鱼,在酱汁里滚了三圈,夹起来时吸盘缝里都渗着青绿色芥末。他把这只“冲味十足”的八爪鱼放进嘴里,唇瓣翕动,匀速咀嚼,平缓地吞咽下去。
边羽的脸色看起来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但下一瞬,他的呼吸突然停滞半秒。紧跟着,闻莘看见,边羽耳后皮肤从耳垂开始泛红,像滴进清水里的血珠般迅速漫到脖颈。然后,一滴汗珠从边羽的额角滑到下颌,他垂眼盯着盘子,睫毛急促颤动两下,眼眶瞬间漫起水光。
一颗眼泪毫无预兆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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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桌布上。
“啊……!”闻莘左手急忙抽出一大沓纸,捂住他脸上的湿痕,右手拍拍他的背说,“放心,我当作,没看到。你已经……比我能吃辣,很多,很多了。”
“咳……”纸巾后面的脸,好半晌,闷出一声咳嗽。
七点整,滨海乐队不再是单纯的乐曲演奏,一个歌手站到中间位,调整话筒:“接下来为大家分享一首爵士乐《Moody Wind》。”他举起一只手数着,“One,two,three,go!”顷刻间,鼓乐和吉他乐响起,歌手慵懒中带丝轻快地唱出歌词,竟是意大利语版的。
菜上全了,边羽吃着炒黄瓜苗,不再去动那盘白灼八爪鱼。闻莘把刚才那个“小插曲”轻松地带了过去,彼此当没发生那件事,唯有桌布上留着一块硬币大的泪印。
这顿饭快结束的时候,闻莘听到远远有个声音:“先生,买束花吧……”
他看到在乐队身后,那个满怀抱玫瑰的姑娘的影子。
“我去一趟washroom(卫生间)。”闻莘让边羽等他一下,起身向那个卖花姑娘走去。
卖花的姑娘步子很快,闻莘小跑着赶上她:“hey,请等一等。”
姑娘停住脚步,转过身,抱着捧花望了闻莘一会儿,随即笑得格外开朗:“先生,买花吗?这是厄瓜多尔进口的玫瑰,有星辰大海、极光、甜心……我们销量最好的是红酒玫瑰。先生,给爱人买一束吧。”
闻莘从口袋里拿出钱包,问:“那一束,红酒玫瑰,多少钱?”
卖花姑娘声音甜甜地说:“我们这束红酒玫瑰呢,是很稀有的品种,一共20朵,要726元。”
闻莘果断掏出一张100欧元给她:“这是外汇,可以吗?”他今天带出来的人民币用完了,还没回店里拿新的,自己用手机转账并不太习惯。
卖花姑娘将所有玫瑰捧花揽到一只手臂里,另一只手臂拿过那张纸币,在手中摸了摸,举高了看。紧接着,她一边把红酒玫瑰递给闻莘,一边说:“收的,但是我不知道汇率,它值多少人民币呢?”
“现在的汇率应该是……”闻莘在脑海里大概计算了一下,“750块多人民币。”(注:该汇率为文章背景时间2023年4月由中国人民银行官方发布汇率,1欧元=7.5008元)
卖花姑娘说:“那我还得找你钱。”
“不用了。”
“真的吗?那谢谢你。”卖花姑娘又反复看手中的100欧元,“它会涨值吧?”
闻莘说:“Maybe,但也可能会贬值,所以你要尽快去银行换。”
“好吧,谢谢。”卖花姑娘将钱收进小挎包里,抱着其他剩下的玫瑰走了。
红酒玫瑰花中,插着一张竹绿色的卡片,卡片上写着“花语:浪漫至死不渝”。
“浪漫至死不渝……”闻莘抱着怀中的红酒玫瑰低念。他的心忽然在这一刻跳得比往常快,一次他认为可以轻轻松松送出去的浪漫,在眼下居然忽地变成一个挑战。他以前从没这样怀疑过自己。
饭桌上,边羽吃饱饭,手撑着下巴,静静欣赏舞台上的意大利腔爵士乐。歌手和队员演唱间带着轻快的动作,而正好在这时,一个男人怀抱玫瑰,从音乐中走过来。
闻莘双手捧着一大束遮过他半张脸的红酒玫瑰,暗纹包装纸在闪烁的彩灯下变幻着色泽。
他走到边羽面前,这颗心此刻称得上忐忑,可他面上还是很镇定的样子,将花送到边羽面前。
当他将花束递出的瞬间,远处的海面恰有汽笛破空,一行沉睡的白鹭被惊起,他的心跟着跳漏半拍,凝神等待边羽的回应。
边羽愣怔半晌,手指掠过花瓣上那一圈酒红色:“花那么多钱,换一夜凋零?”
“因为,我想看看,你把它和其他颜色的花,放在一起,第二天,会不会变色?”
刚才无聊的白俄玫瑰笑话,他居然记得很清楚。默了几秒,边羽说:“要是变色了,你不就买亏了?”
“是啊……”闻莘眼帘垂了垂,“但是,如果是变的颜色,是你喜欢的,那就值得。”
25.25蓝色酒精
厄瓜多尔玫瑰被称为花中的“劳斯莱斯”,那位卖“劳斯莱斯”的姑娘常年在此走动,边羽对这个花已经有所了解,算不上特别新奇。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花抱了过来。
闻莘见他收下花,忐忑的心总算逐渐安下去,这份“浪漫”好在没砸在手里:“我知道这个玫瑰,很特别,它和你很搭配。”玫瑰花的花身整体是粉的,外面花瓣顶上的一圈染上酒红色,就像被红酒泼洒过一样,因此得名红酒玫瑰。
“蔷薇属花朵我从小就接触,培育方法也都知道。它对我来说,算不上很新鲜。”边羽把花束立在桌上,指尖轻触玫瑰花花瓣。
闻莘见他没惊喜的模样,已放松的心情,不禁失落下去。心中懊悔,到底还是把“浪漫”砸在了手上。
边羽指尖扒拉一下玫瑰花瓣:“不过,这束厄瓜多尔玫瑰是珍品,而且染色工艺很好,我确实很喜欢。”
失落的心情再次悄然扬起,闻莘第一次发现,心是可以被吊得七上八下,惊险刺激得如同坐过山车。他呼出一口气,想到“机不可失”这个成语,趁时机正好:“以前在学校,我和同学们吃完饭,经常会去喝点酒。”
“为了灵感?”边羽问。
“是啊。但是,虽然喝酒之后会有灵感,有时候,喝得很醉,画笔会拿不起来。”闻莘提起以前的往事,“那时候,我们年纪小,十九岁、二十岁,不懂得控制喝酒。有一次,我睡醒,躺在塞纳河的船上。”
“你醉倒的时候,同学不叫醒你吗?”
“他们也不好,一个睡在地铁站,一个第二天——”闻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边羽问:“第二天?”
“在他暗恋的老师的家中醒来。”
“哦。”边羽说,“那这个应该是你们当中的赢家。”
闻莘微笑说:“也许吧。如果后来他们的婚姻没有悲剧,他永远是赢家。”
边羽说:“我们学校是相反的,在校期间不能喝酒,不然影响功课,会被记过。”
闻莘微讶:“你们学校很严厉。”
“是啊。”
“那你不喝酒吗?”
“但是我喝。”
“那不就跟学校的要求不一样了?”
“所以我功课被影响了。”边羽说。
闻莘不由一笑:“你现在不需要考虑学校的功课了。要不要一起去喝一点?”前面的对话铺垫,就为了这一刻的邀请,“我听朋友说,有一家酒吧很好,我还没有去过。”
边羽兴致寥寥:“这里的酒吧,没有很特别的吧。”
“在一家废弃的博物馆天台……一半天台,一半,废弃的博物馆。你去过吗?”
边羽眼中露出一丝疑惑,他好像没听说过这里有一家这样的酒吧。
“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吧?”闻莘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你不是说,今天会给我机会,让你,笑?你十点得回家,今天还剩……2个小时52分钟。”
在这段难得的时间里,让边羽笑是一个原因,闻莘更想着,多了解一些关于边羽的事,也让边羽了解自己。
他们都是混血裔,复杂的身份认同感让二人之间总算是有些共鸣之处。不同的是,闻莘在形象上全然是亚洲人面孔,那欧洲人血液存在,需要多仔细观察几眼才能看出来,但他的身份认同是法国人。而边羽则恰好相反,他是尤其相貌出众的斯拉夫混血裔,自我认同却是绝对的本国国民。
一种完全相反,却又不谋而合的奇怪契合感。
大概是不习惯出尔反尔,也兴许是对废弃博物馆酒吧有那么点兴趣,边羽最终答应了他。
这是一栋拆迁到一半的六层建筑,看设计风格与外立面斑驳程度,约是民国后建的。90年代它被用做“海洋生物博物馆”,后来被人举报是未经认证的骗子商家擅自入驻,假冒公共机构骗取门票,连里头陈列的猎奇生物骸骨标本都是人工伪造,上面要查下来,这个博物馆的负责机构便连夜撤离。04年到08年期间,房地产兴起,这块地被批给某集团做房产工程,这栋楼拆迁至一半时,集团资金链断裂跑路,它被拆至一半,停在这里。09年以后,它被划为历史保护建筑,重新修建。承重柱被加回去,脱离“危楼”行列,但是损坏的装修和天台却不再进行修复。被重建后的它,可租赁买卖,做商业使用,但不许擅自改造和拆迁。
去年,一家酒吧租用了天台区域,保留它的原始风格,做了商业上的创新。
边羽跟闻莘乘坐新安装上的电梯抵达六楼。
“博物馆”的天台上,天花板被掀去一半,只留半边陈列厅遗迹。蓝鲸尾骨斜插在水泥地里,月光顺着骨骼裂缝爬下来。未拆走的陈列柜里堆着珊瑚残骸,海龟壳上还粘着发黄的标签纸。
露天处修建了四层大石阶,人们散坐在石阶上。最底层的台阶横着几条木板权当桌子,穿花衬衫的酒客正往牡蛎壳里弹烟灰。中间那层坐着几个年轻人,啤酒瓶在台阶凹槽里滚来滚去。穿吊带背心的女人蜷在最高处,脚边摆着喝剩的金酒。
边羽走进来时,她微微眯着眼,紧盯着他,像在辨认海雾里的船灯。
“怎么样?”闻莘问边羽。
“我是没见过这样。”边羽的目光在这里面扫了一圈,“不过,好像没有我们的位置。”
“怎么会……”闻莘的四周望了一圈,最终望见,在鲸鱼肋骨旁的吧台处有两个座位,“那里,很好的位置,能看见海。”
边羽和闻莘到吧台前坐下,他们离演出的地方很近——菲律宾女歌手坐在鲸鱼肋骨投下的阴影里唱歌。她膝盖上放着把脱漆的尤克里里,声音沙沙的,混着楼下海浪拍打防波堤的节奏。
酒保问二人喝什么,闻莘让酒保开一瓶芝华士。
边羽见到立牌上酒吧的名字“塞壬”,回想起他以前送货名单里是有这家店的,并且划分的属性为夜店。他听着周围不热闹的声音,说:“没想到这家店是清吧。”
“我们是夜店,先生。”酒保熟练地拆开芝华士瓶封,打开瓶盖,一只手同时抓着两只酒杯到他们面前放下,“是现在还没到点,八点半以后就热闹了。”
夜店?长这样?边羽望着这露天文艺的气息,嗅着一浪一浪混杂盐味的海风,他不是很能想象得到这里“热闹”起来的场面。
酒保给两个杯子各铲一些冰块进去,又各倒半杯酒。
“试一下吧。”闻莘举起酒杯。
边羽碰了一下他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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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一口,浓烈辛辣的口感在舌尖荡开:“这酒很纯,25年?”
“嗯。”闻莘说,“所以,喝了它,雕刻家有灵感了吗?”
“还没有。”
“那可能喝得不够多。”闻莘一口喝干杯里的酒,又倒一杯进去。
边羽看他喝得那么快仍面不改色,忽然怀疑,他是否真的会醉到睡在帆船上。
凝望残破墙外的月色,边羽盯着雾夜中海上的游船。船身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在某一时刻,他感觉自己不像在酒吧里,仿佛是一只飘荡在海面上的幽灵。
他一杯接着一杯喝酒,没有意识地喝了好多。
海风拂面,他的脑子有点昏沉了,边羽猛地清醒,告诉自己,他得克制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把洋酒当饮料。他提醒自己,这个酒后劲是大的。
闻莘也正要提醒他少喝点,电话突然响了,他跟边羽抱歉道:“一个重要的电话,我出去外面接。”说着忙到酒吧外面去。
边羽手撑着额头,洋酒的后劲果真一点一点上来,他感觉灯管像融化在酒杯里,吧台边缘像浸了水的报纸,一层层卷曲剥落。他试图抓住滚落的酒杯,却发现手背上,琥珀色酒液顺着雪色肌肤下的筋脉纹路游走。碎冰触及指尖,凉意却延迟三拍才让他感受到。
酒保端着一杯茶褐色的鸡尾酒到边羽面前:“先生你好,我们这边消费满三千,多赠送一杯鸡尾酒。”当他看到边羽桌台上的酒杯歪倒时,有些后悔送上这杯酒水。但他还是敬业地将赠酒放在桌面上,拿起抹布擦拭边羽手下的那瘫冰渍。
边羽盯着桌上的酒的颜色,感官的放大,让他甚至能清楚看到冰块每一处细节上的层次渐变:“长岛冰茶?”
酒保说:“这杯是蓝色夏威夷。”
“蓝色夏威夷怎么这个颜色?”
“是蓝色的啊。”酒保说。
边羽怔了一下,“茶褐色”的鸡尾酒在他眼里突然晃动起来。
“光线不好,所以先生你可能没看清。”酒保的解释卡在八点半,这个时间是酒吧要热闹起来的时候。骤然炸开的音乐盖过了他的说话声,五彩斑斓的光束骤然从半边天花板上喷下来,混乱地晃动。
蓝色……茶褐色……红色……蓝色……茶褐色……红色……
眼前的鸡尾酒不断切换颜色,边羽嘴唇不住颤动着,似乎是因为酒冷,又或许是因为海风吹得太大了。
还有角落,雾气一股一股地散了出来,将他笼罩在潮润的水汽中。
他还是没看清,它到底是什么颜色。
酒吧里的人倏然多了起来,将那空的场地变成一个舞厅,男男女女拥在一起随着节奏舞动身躯。
海岸残破天台的狂欢,荒诞得如同世界末日。
脑子像被吵闹的音乐炸开了,错乱间,边羽感觉自己像回到大二时期。2016年8月21日后的几个月内……11月,12月……他被过往他最排斥的人们簇拥在灯红酒绿中,那段时间里,边羽拥抱那种混乱的感觉,任自己像落进海里的锈锚,不断往下沉,一直沉到深渊。只有在大雪纷飞的时候,他走出被酒精包裹的空间,看到世界变成单纯的黑与白。那个时候,他才愿意去闻真实的,严寒刺骨的气息。
26.26塞壬之吻
“先生……先生……”
他耳边隐约是一个甜美的女声。
被记忆困了一刹那的边羽,侧过头,朦胧的世界里,紫色吊带裙女生将黑色直发撩到耳根后:“先生,你知道这家酒吧叫什么吗?我朋友要来找我,可是我不知道它叫什么耶。”
桌面的立牌上,花体字母写着酒吧的名字“Siren”,边羽念给她听。
“哦……”女生并没有联系口中的朋友的意思,“那你有没有听过塞壬神话啊?”她有意贴近边羽的脸。
眼前的脸,跟边羽以前遇到过的,无数张来贪恋他相貌、乞求他垂爱的脸叠合到了一起。他冰冷地说:“你要讲给我听吗?”他知道对方想听这句话,过去那段时间的他,面对渴望的眼睛,轻飘飘丢出一个回应,就能见到对方的发了狂般欣喜,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
女生果真睁大了眼睛,复又眯起双眼,侧头微笑:“塞壬啊,是徘徊在海里的海妖。可以用美貌和歌声诱惑船只驶向暗礁,导致船毁人亡。我在想,你该不会是塞壬变的吧?”
分明知道她下一句话要讲什么,边羽还是故意问:“为什么这么说?”
女生的手指攀上他的手背:“因为,你让我‘触礁’了啊。”
边羽的醉意袭上了他的双眼,使他的双眼显得无比淡漠:“哦。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歌声?”
“对哦,我还没听过……”女生的掌心覆全他的手背,热切地贴上来,脸上洋溢胜券在握的笑容,“你要不要唱给我听?”
边羽抽回手,眼神转瞬像那夜里的海水,不留情地、冷冰冰地:“不要。”一如当年,在对方欣喜之际,他将所有似真若假的“回应”全部抽离,任对方陷入痴问与癫狂。
人的欲念,平摊在他掌心,如此轻易地能够让他折叠。
女生呆怔许久,逐渐,震惊与不解浮现在眼中,追问:“为什么不要啊?是不想说给我听吗?先生,你去哪啊……”
看着他起身离去的背影,得到过他“回应”的人,就想再抓住什么似的,被欲念驱使着往前追赶。
闻莘从外面挤着人群回来,边羽正离开吧台,而吧台上那瓶芝华士已经见底。紫裙女郎趔趄上来,拉着他的手臂:“先生,你喝醉了,我送你去休息吧……”
闻莘大步走过去,把那女郎从边羽身上拉开:“不好意思,这是我的朋友。”
“哇,你干嘛啊!”女郎后退几步,握着被他抓痛的手腕,瞪他一眼转身离去了。
他听到那女郎回到女伴群体里,她的女伴问着:“怎么啦?没钓到吗?天啊,那么帅都捡不到,好可惜……”
闻莘对她们的讨论感到有些愤怒,可这种酒肉场合,无非食色性也。那几位女生不过其中的样例,周围一众红男绿女,在狂乱的灯光和音乐中卸下伪装,无不以猎兽的姿态盯着边羽。
这个时候,边羽的重心往闻莘身上一侧,他一手揽住,令对方站稳了:“你喝酒太多了……”他在边羽耳边担忧道。
“嗯。”边羽恍惚之际,手往吧台上伸去,“……玫瑰。”
酒保很有眼色的拿着那束玫瑰,交还过来。边羽将它揽在怀里,手指一朵朵细数过去:“它不是红酒玫瑰吗,为什么变蓝了?”
闻莘愣住,良久,说:“因为我刚刚把它和蓝色薰衣草放在一起了。”
交替闪烁的灯光,突然固定成白光射灯。边羽凝望怀中的“蓝色”玫瑰,漫长沉默后,低声说:“你没有。”
“你明天再看它,它现在不好看。”闻莘接过他手中的玫瑰,不再让他看了,“我们去角落那里,我让服务员,拿开水给你。”
边羽点头应了一声,朝角落的座位走去。闻莘要扶着他,他说不用。他还没到走不了路的时候,只是感觉脚像踩在云朵上,云梯是一直往下的,直通水里,他一步一步要往深海里走去似的。
走到石台阶处,边羽呼吸犹如堵着棉花,无法顺畅,这感觉十分熟悉。他坐在石台阶上,双手撑着石面,仰头吸了一口从露台外吹进来的风。
墙壁上,紫蓝色灯管拼成的“塞壬”时亮时暗。
服务员端来热水,闻莘接来,吹温了,坐在他身旁递给他。
“我想象过塞壬神话。”边羽神志逐渐冷静着,可还很不清醒。酒喝多的人就是这样,神志模糊的时候,认为自己是清醒的,清醒的时候,忘记神志模糊时的记忆。边羽回过神来时,便不知道自己何时坐在这里的了。酒寒从体内散发,他分不清这声音是脑内自语,还是说了出来:“塞壬的存在,诱惑、威胁着水手们。所以,有一天,塞壬徘徊在海面上,看到雾中有很多只眼睛盯着她们……那些水手联合起来,用鱼枪射中她们的翅膀。最后,塞壬被水手们弄瞎眼睛,弄哑喉咙,折断了羽翼,沉进了海里。”她们甚至还没见到缪斯女神,就被凡人残酷围猎。
闻莘安静看着他。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边羽脸上展开了如溺海一般的死寂。这是他从没想过会在边羽脸上出现的枯凄的神情,哪怕他知道边羽惯是冷淡的人。在这惨白的神色中,好像藏着许多许多复杂、无奈,又令人无力挣扎的情绪。
闻莘能感受到,但不去问。问,未必是好的。逃离,才是他认为最有效的麻药。
“我也想象过。”闻莘将手放在边羽的手背上,“但是,在我的故事里,悲伤的人,被带着逃离那个世界,一起去了爱丽丝的仙境。”轻轻握住他的手,闻莘说,“我带你逃离这里吧?”
边羽耳旁的喧嚣被远方轮船的声号覆盖,骤地,人潮涌动,在他耳中却没一丝声音。
九点二十五分,无人的骑楼连廊里,吊灯一盏盏灭下去,奔跑声静荡在深蓝的夜中。边羽的头发和衬衫被风吹扬起来,他感觉到汗毛张开,酒精加速流淌在血管里,取代了他温热的血液。他太阳穴突突跳动,大脑是混沌而麻木。
边羽以前认为,跑步是解酒的良药,可以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理智。但最近他常感觉,每一次夜里奔跑,都像在走独木桥,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进激流里。
眼前的廊道一直在重复拉近,吊灯随着他的跑步声在熄灭,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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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不断暗下去,一个昏暗的世界在他眼前摇摇欲坠,怀中的红酒玫瑰被迎面的风吹散花瓣,一片片染了酒渍似的花瓣飞扑到他流了汗的脸上,飞向他的身后。
连廊逐渐向右弯进一个弧度,拐角的时候,有几个青年人影将走出来。
拉着边羽手的人,突然把他拽到一个巨大的罗马柱后面。边羽靠着罗马柱,后背的冰凉让他因运动而起的燥热降了下去,他微喘着气,脸上一片红酒玫瑰花瓣随汗落在地上。
“哈哈……”边羽流露出了两声笑,特别轻,像风一样吹过去了。
闻莘张大眼睛。
边羽捧起手中的厄瓜多尔玫瑰,上面几枝光突突的花萼和其余被风吹蔫倒的花苞,浅笑着说:“它没活过今晚。”
“……真可惜。”嘴上这么说着,闻莘却一点不觉得惋惜。他瞥见对面店铺卷帘门外摆放着的大座钟,时间尚未到十点,“但是,我赢了。离南瓜马车到来的时间,还有25分钟。你笑了。”
边羽微怔,张张嘴,似乎要说什么话。这个时候,那几个走远的青年,又折了回来。闻莘捂住边羽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做出这个动作后,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他不想让别人撞见他们的秘密空间,本能地便这样做了。
看到边羽疑惑的眼神,他胡乱地解释:“你忘了吗?塞壬的歌声,不能让人听到。”
边羽眨了下眼睛,下意识屏住呼吸,眸子向右斜望去,似乎是想确认那些人走远了没,月色下这双眼睛大而透亮地映着冷青棕色。
闻莘的眉梢动了动,一股燥热的情绪,在他脑中不安地涌动。
他低下头,凝望边羽的脸庞。边羽的脸没有泛一丝绯红,好像不是喝醉了,而只是卸下防备,慵懒地倾斜在罗马柱上。
掌心传来边羽呼吸时的温热,令闻莘这股躁动疯长。
那些人都走远了,身影消失在寂静的夜中。
闻莘放开手,望着边羽翕动的嘴唇,唇瓣上细腻的纹路也许还留有他掌心的余温。
边羽的眸子流转回来,凝望眼前的人。他的眼睛此刻无比纯净,没有忧郁,没有思绪,平静而澄澈,夜色中带着丝勾人的意味。可他分明什么也没做,夜色自然而然在他这双眼上这般作画了,像他的魔力似的,总能有不同姿态。
直白的眼神,令闻莘心中的躁动占据他的理智。在嘴唇靠近前,他低声问:“你以前,也会这样看其他人吗?”
边羽的视野里,所有事物都被眼睫上的水雾浸染得模糊,包括人。因此,他回答:“不会。”
边羽否认的答案,在闻莘听来像某种确认,挑断他最后的防线。
在彼此氤氲酒精气息的氛围下,闻莘低下头,轻柔地吻住这张唇。冰冷的触感只维持片刻,炙热的交融在齿尖荡开。
那束厄瓜多尔玫瑰掉到地上,花瓣飞扬起,暧昧的空气遗留湿润的花香。
边羽眼前看到的是漆黑的蓝夜和无边的海,他只是闭上眼睛,抓住唯一的浮木。心脏跳动的速度还是一如既往平静,然后,意识渐渐变得不清醒。
27.27话半纸牌桌
阳光打在蓝色的床单上,床单下的人发出方睡醒的呢喃。边羽慢慢睁开双眼,家里的天花板他再熟悉不过,他手伸出被窝,向床头柜的方向抓去,依旧下意识打开床头的收音机。
“今年的第1号台风即将生成,5月中旬鹭岛市或受台风影响……”
收音机里的播报没能让他彻底清醒过来,边羽感觉脑袋有点沉,大概是还没彻底醒酒的缘故,并且身上的酒味冲得他犯晕。喉间无比干渴,他下了床,给自己倒一杯凉白开,一口气整杯都喝完了。
他到窗边打开窗户,凉风温柔地袭进来,窗外麦冬草郁郁葱葱,长出一株株挂着花苞的花茎。他揉揉眼睛,发现自己的识色能力没再出问题,昨晚那刹那间好像真的如酒保所说的,是灯光太暗导致他看不清。他打了个呵欠,安然下楼去。
四叔公在庭院嫁接一棵断茎的荼蘼花,看边羽下楼来,瞥他一眼,一张不大高兴的脸:“昨晚十点半,一个男人送你回来的。”
边羽对自己怎么回家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昨晚彻底喝断片了,只记得跟闻莘吃完饭,去一家夜店喝酒,喝的是25年的芝华士,后来还有一杯被他误认为是长岛冰茶的蓝色夏威夷。他喝了很多,混着喝了鸡尾酒,之后他在夜色里奔跑,记忆开始变成碎片,发生什么都忘光了。
四叔公怎么也摆弄不好荼蘼花的断茎,压抑的意见不禁就着火气冒出来:“醉得跟瘫烂泥一样。你不是戒了吗?”
边羽到放药的柜子前,拿出眼药水,仰头左右眼各滴了两滴:“是戒了。”敷衍老人倒是很有一手。
滴完眼药水,边羽打算去洗澡,掏掏裤子口袋,居然掏出一包烟——薄荷烟,女士抽的,也不知道谁塞给他的。昨晚他一人喝酒时,好像是有女生来搭讪他,他全然记不得。他正看着烟沉思,四叔公一个箭步过来,夺过他的烟质问:“不是都戒了吗?”
边羽懒得多加解释,顺手将眼药水放在工作台上,扭头向浴室走去:“我去洗澡。”
到浴室里,边羽把衣服脱下来丢进台盆,拧开水龙头,花洒喷下热水,水液从他头顶淋下,顺着他的胸膛流过他的腹肌。他洗了一把脸,醒酒不少,似乎回想自己怎么回来的了。他跑完步后身体虚脱,闻莘带着他打上出租车,到家门口后敲好半天门,四叔公开门后骂骂咧咧地将他带进家里。
其他的片段相当朦胧,一概记不起。
回想起来,他以往断片持续的时间一向长,第一分钟开始断片时还能行动,第三十分钟倒了,就根本不记得中间三十分钟发生过什么。以前好在都有人守着他,没让他出过事。
门外,四叔公依然咧咧骂着。水淋声将他的声音模糊不少,可他声如洪钟,每个字都发得十分有力:“怎么会只有眼药水没有药?你是不是又把药扔了?你那个眼睛要是不要了,干脆连眼药水也别滴了,直接让它瞎掉好了!”
边羽拧动水龙头,水流哗地变大,冲淋在他身上,终于让他什么其余声音都听不到。
洗完澡,边羽穿好居家服,头发湿漉漉的出来,便听到庭院外的门“砰”的一声。四叔公一声不吭出门去了,也不跟边羽打声招呼,不知是去哪里。
边羽到院子一手拿手机,一手握着吹风机吹头发。手机里,微信传来一条闻莘的消息。
闻莘:你还好吗?
边羽:还好
边羽:我昨晚喝太多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闻莘:不用客气
边羽:那个酒钱,我转你
闻莘:是我请你喝的
边羽:你已经请过我吃饭了
闻莘:下一次,你可以继续请我看电影,或者是别的
边羽有些云里雾里,他回忆到昨日和闻莘相处的时光,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只是他记不起,那感觉从何而来,倒显得有些懵然。
吹完头发,边羽忽然想起昨天在常叔那里买的摆轮,忙到二楼找到昨晚穿的外套,在外套的口袋里找到装摆轮的塑封。
他将满是酒味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随后到工作台前继续维修手表的工作。维修手表的工作到后面实在是很细了,他只得戴上一个具备放大功能的黑框眼镜。
这一修,不知过去几个小时,边羽再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半,钟表走得飞一样快。他摘下眼镜揉眼睛,这个时候,庭院外的门打开。
“小召,真是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四叔公喘着气,好像在扛什么东西。
边羽扭头看去,只见四叔公左右手各拎着一大个尼龙袋,袋子里装得满满当当的。而在他身后走进来的召觅也各拎了两个相同大小的尼龙袋。
边羽忙起身帮四叔公接了一袋进来:“这是什么啊,那么重?”
“一批旧货,人家店里撤下来的木艺品,我想着给改一改,出出去。”四叔公心情明显比上午好了很多,火气不知在路上哪个时候消散干净了,笑得露出两排牙,“路上拿不动,幸好遇到小召!”
边羽把那些货物放到家中空的地方,跟召觅说:“先放这里就行了,仓库堆满了。”
召觅跟着他的指示,把两袋大货放到一起,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边羽的头发上:“剪头发了?”不仅如此,还戴了眼镜。
“嗯。”边羽应了一声,随后看向工作台上复原到一半的手表,“这个手表之前缺少零件,所以修理工作拖延了,现在还没修好,不过也快了。”
“缺少什么零件?”
“一个摆轮。原先的那个断掉了,我昨天刚找到新的。”
“多少钱?我给你。”
“十块。”
“我给你现金。”召觅从口袋里取出钱包,正取出一半。
四叔公过来给他的手按回去:“要什么钱啊!”又和边羽说,“小召帮我们多少回了,你怎么十块钱也好意思跟他要呢?”
召觅不顾四叔公的阻止,还是把钱包拿出来:“这个,还是得清楚一点的。”
边羽说:“你等我修好了给你再说吧。”
“修好了再说!修好了再说!”四叔公硬是把召觅的钱包按回口袋里去,随后还将他按到那熟悉的餐桌前,“对了,正好饭点,留下来吃饭。”
召觅张张嘴还没说话,四叔公便道:“今晚是小遇下厨。”
边羽站在他面前,一手闲散地撑在桌上,问他:“想吃什么?”
边羽今天的脸色比较红润,眼神却懒懒的,有些没睡醒的样子。召觅不自觉联想到刚才在庭院里晒太阳的那只白色野猫。
他望着边羽的脸,抿了一下嘴唇:“豆腐。”
“家常烧豆腐?”
“嗯。”
边羽摘下眼镜,走进厨房,召觅的目光不禁随着他的背影进去。四叔公拍拍召觅的肩膀:“小召,你这外套先脱下来,到我们家不用这么拘谨。”
“哦。”召觅起身一边要脱外套,一边朝窗外望了一眼。庭院绿草深深,牵牛花藤蔓爬满墙壁,交错叠着成丛的爬墙虎。那些爬墙虎,有大部分死了,枯蔓干干的吊在那儿,“那面墙上的杂草得清了。”
“哎,我也想呢,回头叫小遇去弄。”
召觅说:“改天我全天休假,可以帮忙。”
“好啊!”四叔公欣喜道,“那最好了!那些杂草都快把整面墙都盖住了,清掉了眼睛干净点儿。”
召觅想到再不清理,墙外的监控可能会被杂草盖住,跟着,他又想到那个出没在这户人家的记者:“对了,之前那个记者,还有没有再来?”
“没有,你帮了大忙。”四叔公要去找茶包来泡茶,嘀嘀咕咕的,“我们小遇啊,很需要召警官你啊,不能让那种人再靠近了……”
“再”?召觅心里打量了这个字。
出于职业惯性思维,召觅不由深入问道:“话说回来,那个记者为什么一直来找你们?”
“这个……”四叔公拿了茶包回来,低声自言自语什么,摇了下头,叹着气,心不在焉地泡茶,“很难讲……16年的时候,申海航空有一班飞机空难,那件事……怎么说?我们家和遇难者有点认识吧,那个记者老想来刨当年的事情。我看他脑子有问题的。”
多的四叔公不再说了,召觅看出他不想再讲这个话题,也没继续问,只是说:“他要是再来,你们就告诉我。”
“那当然!不过上次之后,我看他不敢再来了。”
召觅点点头。但他心里仍很疑惑,16年申海航空空难事件确乎很轰动,因为死者有当时区块链行业的龙头冼健。可那件事当年早有定论——在遇到恶劣气候的情况下,机长操作失误。过后,机翼被雷电击中,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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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解体,紧接着坠毁。再无任何疑点。
那个记者还想问什么?
召觅职业病犯了,思考这个问题思考得回不过神,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工作台上,正好看到上面有一瓶眼药水,包装写着“富马酸依美斯汀滴眼液”——治疗过敏性结膜炎的普通眼药水。边羽常年伏案使用强光刻木,眼疲劳、眼炎是正常事。
“别站着啊,外套给我,我去挂。”四叔公过来接召觅的外套,打断他的神思。
“哦,不用,我自己来就好。”召觅就要把外套挂到挂衣架上,才把外套拿高,一个方方长长的东西,从外套口袋里掉出来。
“咦?”四叔公眼疾手快去捡起来。要是换作寻常的东西,他的手速绝对没这么快,可四叔公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看清楚了,这是一副扑克牌,“小召啊,你身上怎么会有牌呢?”他疑惑地看着召觅。
“白天反诈宣传,这是当中一副有问题的道具牌。”
“道具牌?”
“嗯。最近有不少人被诱赌诈骗,除了告诉他们聚赌违法以外,也得告诉他们,很多赌局都是骗局。”召觅指着那副牌,“这种牌,就是骗子经常会用的。”
“是嘛?”四叔公来劲儿了,拆开牌,熟练地切了两手,在桌上一字排开,一张张研究过去,“嘶,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啊。”
召觅笑了下:“要是能让人看出问题,做赌局的人就不会用这种牌了。”
四叔公紧皱眉头,咬着牙齿嘶声,看得不是一般的仔细。
“小召,我记得你今天不上班吧?”他怀揣心思问召觅道。
“我今天只上上午半天班。”此时的召觅还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四叔公朝厨房的方向:“那个,小羽啊,你出来一下。”
边羽拉开厨房推拉门:“怎么了?”
“现在还早,不着急吃饭。过来!”四叔公抄起桌上的牌,“咱们三个来打一局。”
两个小时后。
三个人坐在餐桌前,一人手中握着一副牌。四叔公额头上已经贴了七八张便签。他自己定下的规矩,输的人要往额头上贴纸,输一局贴一张。他显然到现在还没赢过一局,碎碎念着:“到底什么问题?怎么你就一直赢……”瞟了眼召觅。
召觅含笑不语,想着就势给这个老人家做点反诈宣传也不错。
边羽额头上也有三四张纸片,是跟四叔公做队友时输的,唯独召觅一张纸片也没贴,他显然深谙此牌当中的问题所在。
四叔公知道边羽肯定也发现得了牌中的问题,但边羽非是要装蒜,自己不赢,也不带他赢。四叔公心里因此对边羽非常恼,只是总想着要自己看出门道,也就不戳穿边羽。
召觅边理牌边说:“我们上局加规则了,上一局开始输的人,得说真心话,而且得说别人没有经历过的。”他是在提醒四叔公还没说点什么。
“什么真心话啊,我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四叔公琢磨手中的牌要怎么打,同时又去瞥边羽,“你说?”
边羽微扯一下嘴角:“上一局我跟你可不是队友。”
四叔公啧了声,冷他一眼,唯有自顾找话说起来:“说什么呢,我有什么别人没经历过的……哦,有了。我有个开过战斗机的大哥。你们没有吧?”他一脸自豪望着桌上的另两个人,同时提醒边羽道,“爷爷不算啊,必须是哥哥。”
边羽一个独生子,只得一句话不说,召觅也摇摇头。
“我大哥啊,当年在飞鲨师开战斗机,还是队长呢。”四叔公被打开话匣子似的,那双被彩色便签遮住一半的眼睛陡地炯炯有神,“他打小好,我打小差。14岁那年,我和家里人闹翻了,我哥从部队休假回来,在外头找了我一天一夜。最后,他在桥洞里找到我,狠打了我一顿,把我揪回家去……20岁的时候,我彻底和家里断绝关系,没再见到我大哥。我当年听说他在部队里找了个老婆——就是我大嫂。哦,就是他奶奶,”四叔公指了下边羽,“他没见过。他还没出生他奶奶就死了。就我大嫂啊,原来也是要进那个,空军部队吧,后来好像说体检的时候,检查出一个什么问题,当不成了。至于这个什么问题呢,我这……你们谁是地主来着?该出牌了。”
边羽听得有点愣神,此时回神过来:“我是。”
28.28靡丽的青春
这一局边羽打得心不在焉,一张牌出错,后面整把都输掉了。四叔公对边羽持续“装孙子”行为很是不解,大叹一口气,拿起桌上的便签本,撕下一张蓝色的便签:“你说你还按兵不动干嘛呢?”递给召觅说,“小召,你给他贴上。”
边羽闷着转过半张脸,一副任他鱼肉的模样,召觅嘴角禁不住弯起来,轻轻将那张便签贴在他脸上。
四叔公催促边羽赶紧说真心话,一整个是农民翻身做主人的兴奋。
边羽思考几秒说:“我四叔公有一个秘密盒子。”
“欸打住!”四叔公打断道,“说你自己的事情,说我干嘛?”
边羽平静地说:“这件事和我有关。”
四叔公很不相信的样子,却不能阻止他往下讲,不然显得自己好像有见不得人的事。
“那个盒子是榫卯锁结构,非常复杂,除他以外的人都打不开。”边羽接着说,“我记得有一回沉汶滨碰了,四叔公大发雷霆。”
四叔公按捺不住:“打住!打住!哪里跟你有关了?”
“那时候沉汶滨栽赃给我,你对我大发雷霆。”边羽强调这件事和自己的相关性。
“……有这事儿吗?”四叔公挠挠头,全然记不得的模样。
边羽说:“所以,我的经历是,我被和自己没血缘关系的干弟弟栽赃嫁祸过。”
“那你直接说你这经历得了,扯上我干嘛?”四叔公终于反应过来,他就是被边羽摆了一道。好小子,他对他大发雷霆的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能等在这里,摆他这个老人家一道。
“你那个盒子里装的什么?为什么不让人碰?”边羽趁着这个机会,将多年来的疑惑问出。除好奇之外,当然也有可能是在继续执行对老头的“报复”。
召觅对这类细节比较敏感,带着玩笑的语气说:“不会是什么犯罪证据吧?”
“当然不是了!”四叔公埋头洗牌,支支吾吾的,“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都是年轻时的东西……”说这话时,脸整张红起来,一直红到耳后。一个活了六十八年的老头,竟像回到过去,还是十几岁少年那般。
召觅看出他不像是那种罪犯的慌张,倒像是想起什么男女之事。他便只是笑,没深入追问。要想追问,也得赢了下一局再说。
重新发牌完毕,这次四叔公又和边羽是队友了。他知道要是这次再输,肯定要被追问那个神秘盒子里到底藏了什么,于是好声好气跟边羽商量:“好了,小子,你之前装模作样也装够了,这次带我赢一次,我给你好处。”
边羽对这个好处有点兴趣:“有什么好处?”
四叔公跟他说悄悄话:“你带我赢这一把,我减少你这一季度的工作量,你的活我帮你干。”
边羽没第一时间回答他,而是专心理手中的牌,等四叔公心急火燎了,他才说:“嗯。”
这一局,边羽赢了。召觅理所当然是震惊的,这副牌当中的玄机,只有他知道,边羽照理说不可能会找出赢的办法。
可是在召觅要出最后一张牌时,他惊讶地发现,手中的牌已经被换掉了。不知在什么时候,那张“2”被换成一张“3”。
召觅绝对不可能记错手里的牌,但他没着急问边羽怎么回事,四叔公正欢欣鼓舞拍手掌,要召警官赶紧讲真心话,催促边羽往召觅脸上贴便签。
边羽翻着剩下不多的便签,问召觅:“想贴什么颜色?”
“红的。”召觅提要求道,“你给我折个形状吧。我用最真心的经历换。”
“折什么形状?”边羽撕下那张红色的便签问。
“嗯……心形。”召觅说。
边羽一言不发折起来,便签没有粘性的一边折成心尖,两个心头露出有粘性的纸沿:“贴哪里?”
召觅侧过头,指指自己的脸:“这里。”不知道的人看见这个举动,还以为是他让边羽亲他一口。
边羽把那张爱心贴到召觅脸上,没贴合,便用指尖多按几下。
召觅感觉脸颊留下点点暖意,一种触到心里的柔软,唇角不住向上扬。
“有什么真心的经历?”边羽可不让他白白享受这颗“爱心”。
召觅沉思片刻,说:“我17岁的时候,是个不良少年。”
竖起耳朵的四叔公吃惊道:“什么什么?警察还当过……”
“没犯过法,当时只是不爱读书,会抽烟喝酒,跟混混打架而已。”
“看不出来,小召你小时候这么有个性。”四叔公调侃道。
召觅凝望边羽的双眼:“是啊。那时候,我染了一头很鲜艳的红头发,天天翘课跑到山上去玩。”世界的其他人被他隔绝掉一半,眼眸中只倒映出边羽的脸。
边羽眉梢一动,他总算记起点什么。在召觅这双眼睛中,看见经年不见的红发少年的残影。
“后来怎么从良的?”四叔公的声音把边羽的记忆残影打散了。
“后来?”召觅耸一下肩,“突然想好好读书,就从良了。”
“我还以为会有更狗血的什么早恋、什么棒打鸳鸯的故事,就这?不算什么。”四叔公摆摆手,“跟我年轻时的事儿比,小虾米都算不上。”
召觅当然不是想在这儿跟四叔公一较年轻时谁更叛逆的高下,他的侦查力让他看到边羽听到这些话时的微表情,心里已然笃定一件事。对他来说,确定这件事就是他最重要的目的。
他们又打了三局,三局牌结束,召觅脸上多出三张便签。这三局,边羽用同样的方法换掉召觅手中的牌,召觅不由认真起这件事来:“你是怎么发现的?”
“嗯?”边羽一脸不是很明白他意思的样子。
“牌的问题。”召觅手指按着桌上的牌问。
“对啊,这牌到底什么问题?”四叔公云里雾里地赢了几局,兴奋冲昏头脑,都快忘记这其实是副有问题的牌。
“纹路问题。很常见的老千伎俩。”边羽拿起一张纸牌,翻到它的背面,“一般扑克牌的纸面纹路是规整的‘十’字形,但是这副牌在最底的部位,会出现‘X’字形,一个‘X’就代表A,两个‘X’代表2,从4开始‘X’会往上堆叠成金字塔的形状,以此代表后面的数字。”
四叔公找出老花镜戴上,把牌贴到镜面前看:“哦,看到了,原来如此!不是,这么细,你们玩的时候怎么感觉到的?”
“连这个都感觉不出来,赌场上的老千还跟人玩什么。”边羽闲闲地把手中的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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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到牌堆里。
“那你是怎么换牌的?”召觅接着问。
“召警官有一个习惯,看过牌之后,会把牌倒扣在桌子上。”边羽快速抓起一副牌理好,明着让召觅看了一眼,跟着一半倒扣在召觅面前。另一半,他握在自己手中,模拟出牌时的情形,“而我只要在出牌时——”快速地一扫手,手中的纸牌已扣在桌上,翻过掌心,掌心上赫然一张鬼牌,“就换到了。”
召觅将扣在自己面前的牌翻过来,发现当中的鬼牌果真已被调换成一张“3”。一切快得他来不及看。
愣了片刻,召觅笑着说:“你这个技术,我得登记到所里。下次反诈宣传,跟我一起去吧。”又半开玩笑地,“幸好你没去赌过,不然赌场都要被你输倒闭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赌过?”
“跟我开玩笑了?”
“澳门,合法合规。”
沉默了会儿,召觅说:“最好少去。”
“真是学到精髓了……”四叔公啧啧摇头,也不说是学什么人学到精髓,撕掉脸上的便签起身道,“收摊了收摊了,打得我腰酸背痛……”他伸了一个大懒腰,这时才感觉到万分疲惫,望向庭院里的绿植放松眼球神经,“院里的荼蘼花是不是要开了?”
边羽说:“往年都是这个季节开的。”现在四月份,是该慢慢开了。
四叔公跑到院子里去看他今早嫁接失败的荼蘼花茎,留召觅和边羽在屋里头收拾纸牌。
边羽整理好纸牌,召觅伸手去接过来,收进纸盒里,瞥了一眼边羽,低声和他说:“你短发的样子很好看。”
边羽没说话,过好一会儿,后语不搭前言:“你明天记得来拿手表。”
“嗯,好。”召觅微点了下头,“我明天来。”
庭院的门丁冬两响,四叔公打开门。李姐提着一袋肉站在门外:“老沉啊,谢谢你之前给我做的盒子,还不收我钱。”
四叔公脸红了一下,低头说:“嗐,这有什么。进来坐?”
“不了,这肉今天我老家人宰好送来的,你拿着。我赶回家做饭去呢。”李姐将东西塞到四叔公手里,随后步子便飞快迈开去了,任四叔公怎么言语推脱都不好使。
“真是,这么客气……”四叔公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是两盒牛眼肉,“哟,这么贵重。那个,正好,小遇,小召,你们帮忙到院子里把烤肉架搭起来,李姐送牛肉来了,晚饭就吃这个。”
边羽到庭院里来,召觅默契地跟来,两个人一起将放置在庭院角落里的烤肉架拿出来清洗和拼装。
等肉切好了,烤肉架也搭好,四叔公才发现家中没生菜。
他就要出门去买,召觅已经拿好外套穿在身上:“我去买吧。”还不等四叔公说什么,人已经走到门外去了。
“小召这人真好。”四叔公望着他的背影,又看向边羽,“总感觉你俩像以前认识似的。”
边羽凝望庭院里的荼蘼花,今早四叔公嫁接的那一枝,竟在花群中神奇地活过来。一整片院墙的花朵在今晚上花苞舒展,安静却绚烂地盛放。
边羽回忆起他见过这样的花景,也见过,花景之后,红发少年侧影。
那一场晚霞之下,靡丽的青春。
29.29荼蘼花谢
2013年,春。
余阳在海与天之线抹开霞红,一棵龙眼树屹立在漳山山顶,树上拴着一根结实的登山绳,绳子延伸到山崖下。
山壁上,边羽双手紧拉登山绳,将腰上的安全扣换到新的扣口上,他拔了两下安全扣,确认绳扣结实后,双脚用力一蹬山壁,身体向上跃去。
他踩住山壁那块凸起的岩石,呼出一口气。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条攀登路线,加上今天这次,他总共沿这路线攀登了16次。他今天也正好满16岁。
边羽看到那棵龙眼树了,树上的果子虽然还没全然褪去青涩,但是比昨天更成熟。当他所处的方位能看到树顶时,他只需蓄一口力气,就能完全登上山顶。
今天也不例外。
边羽深深呼吸,左脚踩着山壁缝,身体全部向右上方跳跃,右脚成功踩到山顶后,左脚便也随之跟上。
再次成功踩在山顶这个位置。
边羽没有特别的登峰的喜悦,而是一如既往卸下背包,将登山绳往回拉。当他对待这一切内心毫无波澜,他就会开始想,下一次要去探索哪条更特别的、更具挑战性的路径。
那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红发少年今天仍坐在岩石上,默默看着登上山峰的边羽。在少年身后,一丛丛绽的灿烂无比的荼蘼花,花丛下,一个书包敞开着,外面掉落着被撕得乱七八糟的英文作业。
他张扬的红发融进了夕阳色中,被撕下的作业让风吹开,作业底下,是一架泡沫板做成的小飞机。
边羽留意到那架泡沫板做的小飞机,轻易能看出小飞机上的缺陷,只是他并不发一言,收好登山的行囊后,自顾坐在龙眼树下喝水休息。
靠在树干上,他眺望似火红霞,山风吹干他身上的薄汗。静默望着这一切时,他忽然听到身后的人喊:“喂。”
边羽回过头,红发少年从岩石上跳下来,捡起地上的泡沫板小飞机,问他:“你知道它为什么飞不起来吗?”
多日来他们总在这里相遇,而今天是红发少年第一次跟他说话。
边羽看了一眼便说:“尾翼的平衡性不够。”
落叶被踩着的声音,红发少年走到他身边,把泡沫板飞机递到他面前:“还能改吗?”
少年的红发下是懒懒的眼神,那眼神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却好像又在格外认真打量边羽的脸。
边羽拿过那架小飞机,果断折掉作为尾翼的泡沫板,跟着又折一根树枝,从尾舱部位穿过去。
“可以飞了。”边羽递还飞机给他。
全程少年没有观察他的动作,而是盯着他的脸。只在边羽将飞机还给他时,他的目光才回到小飞机上。
他接过改造完的小飞机,转身来到山崖边,蓄力将飞机扔出,那飞机果真无比平稳地滑翔出去,飞得许远。
少年的目光在飞出去的飞机上停留了数分钟,回过头问边羽:“你叫什么?”
“边羽。”
边羽,召觅默念这个名字。
这里不是他第一次见边羽的地方。
几天前,他翘课逃学,在校外跟惹事的混混打了一架。混混有一群人,他是一个人,虽然打赢了,却赢得比较狼狈。他脏兮兮的到超市买矿泉水,拧开瓶盖便把水淋到自己头上。坐在街边的凳子上喘息时,一个人从他身边走过去,低头瞥了他一眼。
那时边羽的头发是染黑的,但是他拥有一副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的皮囊,所以召觅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他。
看到那样的脸,说不惊艳是假的。他想任谁第一次看到这么一张脸都会惊讶,哪怕表面不表现出来,心里定会有所震动。
这世上的的确确有人能长得这么好看。
但是这样的一张脸,低眸瞥他的那一眼,不带任何感情和情绪,非常的冷淡,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或者召觅不知道,边羽单纯是视野中出现一抹出挑的红色,下意识也就看过去了。召觅只知道,自己很不喜欢这种处在底端的感觉,因为他的家世,他从小到大不能说横行无忌,可人人都会对他有几分尊敬和忌惮。这个社会便是如此的,遇到有钱的能不放在眼里,遇到有权的,话可就不敢多说了。因此,尽管召觅常年与家里不合,在校当个不良差生,在外和混混打架,惹得校长多次叫家长来学校里交流,也从没这么的“下层”过。
他当然很不习惯、很不舒服边羽这冷冷的一瞥,可回去以后,无论是躺在床上还是坐着吃饭,他总要想起那张脸、那个眼神。
召觅常来这座山放空自己,青春期时躁动的荷尔蒙通过冲突宣泄出去后,剩下的便是漫长的空虚。他就这样坐在山顶的岩石上,通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没想过会在这座山上遇到那个人。第一次遇见,他没主动打招呼,显然边羽也没记起这抹红发,这不由得让召觅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一种比见到那一冷瞥还要不是滋味的滋味。
他看出边羽背的是空军专用背包,还总轻放在地上,拍掉上面的灰,很爱惜的模样。召觅心想他家里多半一样有部队人员,他总该对这类东西感兴趣的。过后第二天,召觅也背了一个相同的军用挎包,甚至还有海军特种作战部队的标志,就放在那丛荼蘼花旁。但是边羽好像没看到似的。召觅意识到是自己想错了,边羽或者不是特别对军事有亲切的情感,应该是对那个背包的含义有情感——空军或是飞行。
这天他闲来无事在这里用石头磨泡沫板,磨出一架飞机,边羽果真有注意到。
“我叫召觅。”神思回转过来了,召觅自我介绍道,又问他,“你喜欢攀岩?”
“反正没事做。”青春期的少年们,发泄荷尔蒙的方式都不一样。召觅去跟混混打架,而他是运动,不断地运动。
“我们前几天见过,在一中附近。”召觅像是不信边羽真的完全不记得他、非要证实一下似的。说完以后他立刻后悔了,万一边羽当真不记得见过他,他岂不是非常难堪?
边羽看看他的红发,说:“嗯,我记得。”
召觅怔了一下,竟有些欣喜于边羽记得他,又在意于那日自己是否在边羽眼里特别狼狈。
他“哦”了一声,转移话题问:“攀岩怎么样?”
“比打架好。”
“你打过?”
“男生不都这样。”
有他这句话,召觅像是放心了。那日自己在他眼中的狼狈形象,他也知道是情有可原的吧。
边羽休息够了,背上登山背包起身。
召觅看他要走,心里有句话翻了好半晌,等边羽背过身去,走过那片荼蘼花,他才问出口:“你明天还会来吗?”
那个背影说:“春天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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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每天都来。”
第二日,边羽确实又来了,这次不是攀岩上来的,正经走了山路,穿着一件短外套,外套颜色像蓝湛湛的天。
他到那棵龙眼树前坐下,拿出一本书,静静看着。召觅最烦见到书,尤其课本。他不是成绩不好,相反的,他成绩好的很。可他就是异常讨厌学校,讨厌约束,讨厌那些一板一眼的说教以及那些被规则桎梏的人。
但见到边羽在读书,他没有反感,反而还好奇边羽在读什么。
他假装随意走动,路过去特意看了一眼——全是俄文,一个字都看不懂。
“你是俄国人吗?”他再次主动问边羽问题,实在是想不出说什么能自然地跟他搭话。他也确实抱有这个疑问,虽然此时边羽的发色是黑的,皮肤却特别白,五官和轮廓立体得像艺术家精心雕琢的雕塑品,眼睛乍一看不是那么黑,忧郁而深邃,仿佛有把人吸进这潭深渊的魔力。
边羽用这双眼睛看向提出问题的人,召觅却不敢多看他的眼睛,转过头去:“看你在看俄文。”
“我不是。”边羽只给他这三个字的答案。
“哦。”召觅没继续深问那他为什么长得那么白,五官那么立体。他本意也只是想跟边羽搭句话,他随即跟着搭第二句话,“那本书是关于什么的?”
“飞行技术材料。”
召觅暗暗念了念“飞行技术”这四个字:“你想考这个专业?”
“差不多。”边羽说。
召觅靠在一旁龙眼树上,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哪一所啊?”
“东川航空航天大学。”边羽想的是告诉他也没什么。
“在申海。”召觅点了一根烟问,“为什么选那所?”
“因为保送到那所。”
“哦。”召觅吐出一口烟,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你到时候是开飞机还是造飞机?”
“随分配。”
召觅沉默下来,指间的烟静静燃着,他只抽了一口,就好像抽不下去了似的。那来自青春身体之内的不安的躁动,在和边羽聊完这些的话的这一刻,竟突兀地安静下来。
他抬头望天,禁不住想:以后在天上飞,那就会离得他很远很远,很难再看得清楚。
边羽将书装回书包里,站起身照着往常的路离去。
“明天还来吗?”召觅仍旧是问这句话。
“再说吧。”这一次边羽没给肯定的回答。
此日之后,召觅依旧每天来到山顶,但是边羽都没有来。荼蘼花一天天在枯萎,直到全部谢干净,春不在了。
他最后一次来到这座山上,折了一架纸飞机,在山崖上丢出去。纸飞机一直飞,飞进弥漫天边的霞色中。正好这个时候,天空飞过一架真正的飞机,呼呼在云中响。
召觅抬头眯起眼,伸出手虚握住那只飞机,飞机穿过他的掌心,慢慢飞了出去。他再去抓,却很难再完全抓住。
要怎么才能够得着它呢,大概不会是在这里永无止境地撒下撕掉的英文作业吧。
他下山去了,从那以后,没再翘学来过。
-
时间流转,2023年的这一年,边羽25岁,召觅26岁。
那架飞了那么多年的纸飞机,降落到这座海岛上。
他想,他还记得他。
30.30手背玫瑰香
第二天召觅临时接到异地任务,没有来找边羽拿手表。过几天他从异地回来,到边羽家里,边羽不在,出门去了,四叔公不知那手表是修好没有,召觅心想,既然边羽让他来拿,那大概是已经修好了,但他没从四叔公这里拿走,而是说:“那我明天再来。”
市里近来到处在宣传市首富之子的喜讯,公交车站广告牌滚动他们的结婚照,电视上娱乐媒体在播报,会展中心早早开始布景。
有钱人做事就是喜欢全天下皆知,普通人拿不到邀请函,拿到邀请函也出不起份子钱,但他们还是喜欢这般广而告之。拿不到邀请函可以看直播,出不起份子钱可以在直播上打赏,两者都做不到那就羡慕羡慕吧。他们怎么样都是赚到的。
边羽坐上的这辆网约车也在放关于首富家喜讯的新闻,司机师傅是个外地人,不了解鹭岛首富因何起家,几次三番询问边羽。边羽架不住他总问,淡淡答了句:“无非就是房地产。”
司机师傅来了劲儿,多次尝试要跟边羽开启这个话题,看边羽对此寡趣,最后唯有独自悻悻叹几句“有钱啊有钱”。
中午11点,边羽到医院,重新挂眼科就诊。接他诊的医生,在病历记录里见到他之前的就诊情况,问边羽上次的药吃得如何了。
边羽借口说那药在雨天泡了水,只吃一次就没吃了。
医生问他怎么没及时回来重新拿药,边羽说工作忙。医生深深吸气,边给他重新开药,边劝告他,药得按疗程来吃。情况不严重的时候,吃药可以尽可能的控制和改善。等到情况严重了,再要控制就来不及了。
医生举着个眼球模型跟他举例:色弱阶段,患者只是对颜色的辨别能力较正常人弱;随着病情发展,色觉障碍会加重,能准确识别的颜色种类越来越少;接近全色盲前,会有个过渡阶段,此时患者仅能感知到极少量颜色,可能无法分辨交通信号灯;最后,黑白色盲阶段。患者所有颜色信息都丢失,完全无法感知颜色,整个视觉世界只有黑白灰三种色调。
举完例子,医生又问他的工作。边羽说木工,医生劝诫他,虽然木工不需要特别的识色能力,但凡是与艺术相关的工种,识色能力依然很重要。
重新做了检查,开了药,边羽离开医院。这次,他把药好好放进了口袋里。他今天穿的是件软壳冲锋衣,口袋够深。
室外太阳还挂着,却飘起雨,地上全湿透了,鹭岛的春雨总是来得这样急又密。
边羽将兜帽戴上,雪白的脸盖在黑色兜帽底下,碎金发丝半遮住了眼睛。他踩着积了好多处水洼的地,躲到街边的便利店门口。拿出手机,叫了车。但是下雨天,网约车十分难叫,尤其是附近有写字楼,正值下班点,白领们更加急需用车。叫车界面上,显示排队等车的人有一百多人,他至少要等一两个小时才能叫到车。边羽索性取消订单,导航到就近的公交车站。
最近的公交车站距离1.3公里,在滨海道路上。边羽一路穿行在店铺门前的雨棚下,徒步约二十分钟,方走到站点。
他走到站牌下,勉强能避一点雨,庆幸他这件软壳冲锋衣防水,实在要淋一些雨到他身上,也不至于让身子湿透了。
站牌后面是海,雨点越来越大,打在海面上,海浪翻滚得愈发凶,风雨飘摇,要将城市淹没一般。然而天分明挂着太阳,是一场绮丽的阳光下的烈雨。
边羽凝望雨中的太阳,那太阳像颗随时将融在雨水里的火球,被镀了层湿润的水边。雨珠和阳光流滚在他的脸侧,顺着他的下颌角往下淌,他像是雨阳所化的白虹,披着肃穆的黑的外衣,孤零零地伫立在这里。
他十分累,但他不是很想回家,不想回去蜗居在床上享受黑暗,而是尽可能的,想要多看看光。
不知什么时候,边羽身边走来一个人,一把黑色的雨伞遮过他头顶。
“嗨。”一声招呼。
边羽转过头去。
黑色雨伞下,方白漾一身黑色的风衣,头发剪短了,皮肤好像也晒黑了一些。
边羽略怔:“你来鹭岛了?”
“下午刚到,本来打算到酒店联系你,路上看到你了。”方白漾看见这张久别重逢的脸,刹那间有些失神,下意识伸手碰他的发梢,“你头发剪了?”他只轻碰一下,很快收回手,边羽自然是连回避、意会这个举动的时间都没有。
“嗯。”
“要去哪儿?”方白漾手中的雨伞偏向他那边倾去,身体本想跟着往前靠的,又怕边羽不够遮。
“回家。”
“我送你回去。”
“你开车来?”
“是啊。”方白漾下巴朝路边停的一辆跑车扬了下。
那是一辆崭新的柯尼塞格cc850,银灰色漆身,在雨中格外醒目。
“走吧。”方白漾不等边羽的回答,搭着他的肩便往跑车方向走去。
到车旁边,柯尼塞格cc850的剪刀门缓缓扬起,方白漾给边羽撑着伞送到副驾驶座,等边羽坐上去了,他再绕到驾驶座,收起伞坐进去。
一个国内顶尖证券公司的少东家,为一个男人细致体贴到这般地步,要是让记者拍到,必定说是方家少爷交往了个手段高明的小情人。但方白漾却不顾忌媒体似的,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坐上驾驶座,方白漾拉好安全带:“前不久我做的项目赚钱了,买了辆车当奖励自己。听说鹭岛市很适合兜风。”
“你不会是从申海开到这里的吧?”边羽明明记得他说自己是下午刚到,总不应该一落地就当场买到一辆现成跑车。而且他注意到,这个车挂的好像是本地牌照。
“当然不是了。这车提前一个月就在网上订了。我本来这个月就有来鹭岛的计划,所以直接订在鹭岛店提。他们店正好离机场不远,下飞机后就去提了。”方白漾挂好档,车开出去,跑车那轻盈带野性的运动感,让他们仿佛跟着在海边疾速飞驰,“着急回家吗?不着急的话,我们在海边兜兜风吧。试试这车的性能。”
“可以啊。”边羽作为一个适龄的男性,对车自然会下意识想了解,但这不是他愿意在海边兜风的主要原因。他主要是有点困,出于下雨天或者是这两天的操劳等缘故,他坐在这个副驾驶座上,被细腻的皮质座椅温柔地包裹住,浑身的疲惫都松懈下来。
“很久不见了。”方白漾操作中控台,连上蓝牙,放了一首音乐,“你不在,在申海我都找不到人一起听音乐会,平时很无聊。”他踩下油门,随着音乐,跑车逐渐加速驰出。
“我也不是专业陪人听音乐会的吧。”
“别误会,我也不止是想让你陪我听音乐会而已。”方白漾试探性地说,“还有很多事,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做。”
节奏布鲁斯旋律飘扬出来,歌手空灵的嗓音像泉水一样在车内流动,边羽听着真是困极了,答不出任何话。
方白漾加大油门,车在鲜有人烟的临海公路上驰骋,雨点儿笃笃打在挡风玻璃上,被雨刷抹平。
这样一辆炫酷的超跑,在任何一座城市都会引人注目。同一条公路上的车辆、偶有的滨海道上的人看到,都纷纷拿起手机拍照。
“感觉怎么样?”小飚了半圈后,方白漾问。车速一直保持在不超速的范围内。
“嗯,很不错。”边羽说完这话,打了个呵欠,眼皮有点沉重下来,“我有点困,睡一会儿。”
方白漾轻声说:“好,到地方了叫你。”
边羽并不知道他口中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困得懒得去问了,玉一样的白的脖子侧仰去,半靠在车窗上。窗上的雨雾朦朦胧胧,混沌一团。没多久,他的意识便在这迷蒙雨雾中睡过去。
十分钟后,方白漾将车开到一处公园停下,他本想直接叫醒边羽,但是见到他的睡颜,那叫醒的动作,停下了。
边羽静静靠在车窗上睡着,侧脸如同一道勾折流畅、线条柔美的弧线,雕塑家精心细琢的绝品。再好的跑车,衬他似乎都不足够。
方白漾不觉间喉结滚动,这一刻,他十分想吻一吻边羽的下颌。但他不屑于趁对方熟睡时做出格举动,要靠近、表示爱意,就光明正大的。
方白漾将边羽的座椅后背调下,想让他躺得舒适。然而椅背刚放下去,边羽就惊醒了。
他的警惕性不是一般的强。
“想让你睡得舒服一点。”方白漾解释道。
边羽惊醒后的神色,犹如一只受惊的美丽白狮。
“不用,我醒了。”边羽坐正起来,手动把座椅后背调直回来。
窗外,雨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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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停了,傍晚天空微是蓝紫的,海平面靠近天际的地方,有一块醒目的红色霞光,突兀地嵌在这暗淡蓝紫色中,像一团燃烧起来的火焰。
方白漾注意到边羽在拉伸脖子和手臂,问他:“这座椅睡得难受?”
“不难受,挺舒服的。”他拉伸关节,纯粹是因为长时间伏案的木工工作导致他睡醒后肩颈容易酸痛,倒不是椅子的缘故。
见方白漾不信的样子,边羽说:“真的。这版的柯尼塞格比其他版的座驾舒服多了。”
方白漾这才相信他不是在客套,笑起来,随即凑到他脸旁:“你喜不喜欢这车?送你开。”
“不要。我家没地方停。”边羽心想他大概是在开玩笑。
方白漾的眼神却认真起来:“那我再送你一个家?”
边羽沉默了许久:“出于什么理由?”
方白漾想要用行动证明什么似的,便拉起他的手,柔声说:“我想,我没必要把话说得一清二楚,你也是懂的吧?”
见到方白漾认真的神情,边羽笑了一声,干脆也把话摊开来讲:“你可能误会了……坦白来说,我吃过、见过、玩过,你这些东西,还不足以让我接受你的一个‘家’。”
方白漾预料到边羽会有这样的反应,他也正是喜欢边羽这股劲儿——令他挫败,令他不甘,令他想要强行地去占有,又不得不在理智的迫促下细心呵护。
他将边羽的手抓紧,不给他一点抽出手去的机会,眸色微是冷峻,语气却有点无奈自嘲:“我一向不喜欢别人来主导我,可在你这里,我退让了至少三次。”
“哪三次?”
“你知道的。”
“一次在共青公园的更衣室里,一次在江滩附近点烟的时候。”边羽大概能肯定这两次。他当时果然是知道,“还有一次呢?”
方白漾直白告诉他:“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第一次见到边羽的脸时,他的眼神躲闪了。方白漾是个好面子自尊的人,这种事情他本不愿意告诉对方。如果他不说,边羽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然而他现在竟明说出来,不为什么,就是想着,这一次,不管怎么样都得让他主导了吧?
“我感觉得到,你还算喜欢我。”方白漾拇指摩挲过他的手背,那洁白的皮肤和皮肤下的关节,每一寸都格外美好。
边羽说:“是。不过如果你现在要硬来,这一点喜欢也可以很快就不存在。”
方白漾沉默住了,他承认这话对他具有威慑力。如果是别人有这样的反应,他会认为是欲擒故纵,但边羽显然不是这种人,也不屑使用这种伎俩。
“放心,我不喜欢强迫别人。尤其不会强迫你。”方白漾微微笑着说。
他承认他今晚是仓促了,这样的节奏背离他原先的计划,这点是让他吃惊的,他向来是很有计划、严格遵循计划行事的人。
然而这一次再见到边羽,他感到一切都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边羽更好看了,身上的气息也更加迷人,好像天生就适合在这浪漫多情的鹭岛市待着似的。
不过方白漾还怀揣希望,盼着边羽有一天能跟他回申海。
他自认不是什么绅士君子,从小到大只有男人女人围着他的份儿,但他和其他公子哥不一样,目光极挑,但凡有点俗气的他都厌恶。
他在边羽面前算是把八辈子的隐忍和绅士姿态都拿出来了。边羽真是一个神奇的人。
“我只是觉得,我可以让你知道,我确实喜欢你。”方白漾说,“可以说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喜欢了。”
“你也不清楚我是什么人吧。”边羽觉得众人对他的喜欢太轻易了,在他看来,“一见钟情”是如此的肤浅与廉价。
方白漾享受当下与他呼吸的同一片空气,言语倒是极诚恳:“我跟你相处很舒服,你具体是什么人,那很重要吗?”
边羽不答话,抽了抽被他依然握住的手。
方白漾放开他的手之前,将他的手背拉到唇边。他没吻下去,只是轻嗅,低声问:“这个护手霜,不是我送你的。是什么花香?”
“玫瑰。”
“哦……”
方白漾发现,边羽也很适合这个浓郁多情的味道,像是一株白蔷薇,也能绽放出火红的玫瑰色。
31.31爱像大楼倾倒
方白漾轻轻放下边羽的手,有些不舍地放开。他本不想这么早松手,只是看边羽神色冰冷,再多握一秒,边羽怕是要打他。他并不怕边羽打,只不过,当他们处于一段关系里时,边羽打他是趣味。现在被打,则是狼狈。
“有点饿了,去吃东西吧。”方白漾想着,至少得再跟他多相处一些时间。明天开始,他又得忙起线上的项目了。
“我不是很饿。”边羽非是故意扫兴,他刚睡醒,胃还没调整过来,吃不下是真的。
“这可是我来鹭岛的第一顿饭啊。”方白漾不肯放弃,再三邀请,“当陪我这个朋友一起吃吧?”
“那你想吃什么?”
“不知道,有什么推荐?”
“离这里最近的餐厅在天空塔大厦里。”那是鹭岛市的地标,里面餐厅寥寥无几,更没有鹭岛本地地道美食。边羽不懂方白漾干嘛把车开这里来,“或者你可以再开几公里,到本地美食多的街道去,但那里不好停车。”
方白漾沉思片刻:“天空塔大厦可以看见天空?”
“可以是可以,但今晚的天没什么好看的。”
阴天,没有星空,满眼涂墨一样黑压压的云。
“就去天空塔大厦。走吧。”方白漾下车,转到副驾驶座那边,给边羽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天空塔大厦里餐厅不多,最好的一家是顶楼的旋转餐厅。在全是落地窗的49层高楼,顾客可以一边用餐,一边感受在空中转动的感觉。
菜品不新颖,无非是中规中矩的西餐,没什么滋味。边羽点的是意大利面,方白漾的是红酒牛排。各均是只吃一半,便吃不大下去,后面净只吃小点。
“这餐厅看来主要是个约会场地。”方白漾用水果叉叉起一块苹果,递给边羽。
“谢谢。”边羽接过那块苹果,没立即吃,而是放在自己的茶托盘上,“这家餐厅确实在情侣客户当中比较热门。”
圆形餐厅的各个角落,都是举止亲昵、氛围浓蜜的恋人,昏朦中,青年男女们煞白的脸几乎是要贴在一起的。只有他们这桌,是关系“普通”的两个男人,与这个场景不相融入。
“那可惜,我们没有那层身份。”方白漾给自己掰了一片橘子吃。
“不可惜。恋人往往只顾着看彼此,顾不上看景色,浪费地方。”边羽喝一口阿拉伯茶,被味道苦得眉头微蹙,于是拿起放在茶托上的苹果咬了一小口。清甜的口感在舌尖化开,他眉宇间的皱痕才微松开一些。
这样的一张脸,居然怕苦,喜欢甜味。
方白漾听了他这话,也才把注意力转移到餐厅的设计和玻璃墙外的景致上:“这餐厅设计得挺有意思的,转起来应该很像飘在海上。申海也有类似的餐厅,但是看不到海景,只能看到江滩。转的时候,江就到甩到后面去了,只能看楼。”那片人人爱踏足的江滩,不管是江水,还是百年前的西洋建筑,他自小都是看惯了,不觉得有什么新鲜。
“这间餐厅的设计,是有讲究的。”咽下苹果后,边羽说,“情侣之间聊天,男人会看着女人的脸或者眼睛,而女人的视线有可能会躲闪,将视野局限在男性身上的某一个部位。然后,当餐厅转动的时候,他们的视野中,会有大楼倾倒,世界崩塌的感觉。他们会在刹那间爱得至死不渝。”
“是吗?”方白漾端起茶,正喝着,餐厅地板忽然嘚嘚嘚转动了。
方白漾视野里的夜空和大海慢慢扭转,从月明转向月暗。那张在他眼前明亮的面庞,琉璃石似的眼睛,逐渐被一层蒙蒙暗紫的光辉遮漫。今晚月光本就不明亮,边羽的脸部线条在暧昧的光影下显得无比的柔和。
方白漾蓦然指尖颤了一下,一种头皮发麻的过电的感觉,直击心脏。
这一刹那,他耳旁回响的,只有边羽说的:大楼倾倒,世界崩塌。
“嗯。是有这样的讲究。”方白漾缓缓放下茶杯,杯底搁在托盘上,噔的一响,像他心脏跳漏的音节。
他想他是栽了一个大大的跟头。
“去天台上走走吧。”方白漾压抑住心中慌乱的感觉,外表兀自是镇定的模样。
他深知,在爱情战场上,谁先栽那个跟头,谁就会飞快的败下阵来。他至少,得输得再慢一点。
大厦天台,风刮得大。好在四月的鹭岛并不冷,这风不至于寒气入骨。天空塔矗立在天台正中心,高耸入云,塔顶信号灯不时闪烁光芒。
方白漾拿出一包大卫杜夫白细支香烟。自己咬了一根,然后递一根给边羽:“给。”
边羽接过烟,想到什么:“那个Zippo,你当时忘记拿回去了。”
方白漾笑了一下:“借我们打火机的人,可能已经不在意了吧。”他口袋里掏出一个新买的喜路登打火机,掀开盖子,叮一声,喷火口跃出火苗。他先给边羽点上烟,再给自己点。
方白漾一向自己不带打火机,他要抽烟时,身旁的助理都会给他点上。可他跟边羽在一起,不想要身旁有人。自从那次找路人借过打火机后,他再要来见边羽,就想着必须得随身带个打火机。他喜欢且享受为边羽点烟的感觉,让他得以与边羽短暂的在烟雾中共娱。
他们来到护栏边,从150米的高空向下望,灯光点点的城市在他们脚下,还有那片被夜浸润成墨色的大海,海面月晖粼粼。
边羽一只手搭在护栏上,眺望雨后的城市夜景,手指间夹着的烟燃着星点火花,仿佛是夜景中的点缀。风飕飕吹,将他淡金色的发丝吹乱,他的侧脸比月辉皎洁,在黑夜中白得发亮。
“你谈过恋爱吗?”烟抽到一半,方白漾忽问道。
“问这个干嘛?”
“想从了解你开始。”方白漾说,“看我这么坦诚,不能回答我吗?”
“没有。”
“为什么不谈?”
边羽静了半分钟,回答道:“我讨厌爱。”
大卫杜夫香烟淡雅的香气漫淌在空中,燃着火花的那头,烟雾像白纱飘起,被风吹得狂乱地扭动,缠绕边羽的脸庞,脸庞上一双望什么都是虚无空洞的、倦累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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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白漾大概从未听到有人能如此坚定地说出这般生冷的话语,足足安静有好片刻:“一个人不会觉得孤独?”
“会。”边羽不怕承认。但是,孤独久了,他不觉得有什么难以适应的。
他的人生本来就像那只只有一边翅膀的蝶人,飞到一半需要落脚,风一吹就会失衡,偏向远方。但总是要一直飞。
有时候他常在想,四叔公在鹭岛给予他的这个茧巢,不知什么时候也会消失不见。
“那我想,你需要一个陪伴你的,但是不需要你爱的人。”
“他最好也不要爱我。”边羽说。
“那真是太难了”。方白漾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心里默默念道。他同时忍不住要去揣测边羽讨厌“爱”的原因,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曾经家境那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不想和爱靠近?
也许是因为世人大多只看得到他的外表,并不深知他的内心?除了这个原因,方白漾无法想到更深的一层。
但是要走近边羽的内心,或者,换句话说,要让边羽自动敞开内心大门,想必是比让他在大型承销项目中赚到2个亿还难的事情。
方白漾一根烟抽完了,烟头在护栏上掐灭,丢进一旁垃圾桶里。
“那,以朋友的方式,偶尔占用你孤独的空间。你允许吗?”方白漾问。
“比如呢?”
“就像我们一直以来这样,一起开车兜兜风,一起吃饭,一起抽根烟。更多的……以后再说。”
边羽指间的烟有点凉了,他没正面回答,而是问:“你有那么多时间在鹭岛市吗?”简言之,他不会一直去申海。
方白漾确乎没好好考虑过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两地跑是很简单的。但他知道,如果他说了这句话,边羽又会质疑他,这份热情能持续多久。所以,方白漾认为,这个行为,要靠持之以恒地做出来。
“至少这两个礼拜都会在。”方白漾唯有先回归朋友的口吻,“所以,这两个礼拜,可以占用你的‘孤独空间’吗?”
边羽还来不及回答,手机便响了,四叔公打来的。他想也没想,直接在方白漾面前接起来,“喂?”
电话里的四叔公扯着嗓子:“还不回来?干什么啊?又喝酒去了?是不是想睡外头再让个谁给你扛回来?我跟你说你最好不要太……”
“信号不好。”边羽挂断电话,眉头略拧着,“你刚才说什么?
气氛被打断,方白漾一时不知该怎么进行下去。笑了笑,说:“我是想说,这两天……”
边羽的手机又响了。
看到来自澳门的号码,边羽愣了愣,说:“我去那边接个电话。”
方白漾感觉得到,这次打来电话的,和刚才的不是同一个人。只这一瞬间,他见到边羽截然不同的反应,内心油然升起一股不安的危机感。他眯了眯眼睛,望着边羽背过的身影。
边羽走到铁塔底下,将电话接起:“喂。”
“最近过得好吗?”尧争低沉的嗓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32.32春尾出生的人
边羽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喊了一句:“尧先生。”
尧争那头听到飕飕风响:“你听起来在外面。”
“知道我的位置信息,是你打这个电话的目的?”
“这点小事,还不需要特意打电话给你确认。”尧争说,“你之前答应我,在我需要的时候,会为我做件事。”
“你只对我的这具身体有一次支配权。慎重考虑好了?”
“嗯……”电话那头传来尧争手指有规律敲打桌面的声响,“听你这么一说,是有点犹豫。不过,我相信我还会有机会,再次获得这个权力。”
“你很自信。”
“嗯。所以,我就开门见山了。周六的时间,你预留出来。”
“那天要我做什么?”
“没时间?”
“有。只是想了解工作内容。”
“到时候见了面你就知道。你在鹭岛市,对吧?”
“嗯。”
“周六见。”
嘟嘟嘟——对方电话挂断了。
边羽回到护栏前时,方白漾已经又点上一根烟抽。他这次抽烟抽得有点急躁,和刚才慢悠悠的状态不同。
“朋友吗?”方白漾让烟灰随风吹去。
“不算。”边羽自认跟尧争没那样的交情,“你刚才想说什么?”
方白漾微是松下一口气,嘴角弯了弯,继续刚才未讲完的话:“我们家在鹭岛有个认识的长辈,周六他们家办婚礼,我想你陪我一起去。”
“我周六有约。”就在刚刚,边羽的周六日程被尧争征用。
方白漾的邀约,正好晚了一个电话的时间。他看似有点失望,默默地抽了口烟:“刚才那个人约的?”
“嗯。”
方白漾本来是瞎猜,没想到真猜中了:“那好吧……”他强行勾起一个笑,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他和边羽的关系仅此而已,总不能强人所难,“那你周六后的时间,我可以先提前预定吗?”他看向边羽眼睛。
“如果临时没突发情况的话,再说。”边羽被风吹得眼睛难受,手里的香烟也早燃得只剩烟头。他揉揉眼睛,“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方白漾正想再说些什么,边羽的步子已经往电梯口走。
方白漾唯有跟上,步子略快了几步,走到他身旁:“我送你。”
次日,早上十点,天依然灰暗,窗外下着瓢泼大雨。
令人困倦的雨天,每一寸肌肤都被湿黏的潮气包裹。
边羽趴卧在枕头上,仍在睡梦中,被子拉到了肩以下,露出白皙的带薄肌的背。他昨晚睡得很热,脱掉了睡衣。
“你还不起?有你的快递!”四叔公在楼下喊他,声如洪钟,穿透楼梯和门墙,“有三件,都很大,方方的都什么东西?”
边羽睡眠浅,一点儿人声就把他吵醒了。他发出困意的呢喃,没多时便醒了。他发现手机里有几条信息。
闻莘:我回了一趟巴黎,从艺术画廊里,带回三幅很棒的画
闻莘:今天早上,我雇人把画送到你家,你收到了吗?
“一到雨天就睡得起不来,上午的工作都让你耽误了。”四叔公在楼梯底下碎碎叨叨念,伴有拆防水布和油纸封的声响。
边羽立刻起床,急忙穿好衣服下楼来。
四叔公左手扶着一件扁的方形物件,刚拆掉防水布,正要撕开油纸外包装。
另外还有两件同样形制、裹着防水布的物件靠立在墙角。
边羽走来一把取过四叔公手中的物件:“这种画不能受潮。”透过已被拆开油纸外包装的缝隙,边羽确认画面未受任何潮湿痕迹,便用防水布再次将画裹好。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是画?睡那么晚才起来,东西还得我给你收,我不看看怎么知道该放哪里。” 四叔公碎念着转回厨房,忙活午饭事宜。
出于对艺术品的尊重,边羽并不会对送到家中的画作置之不理,妥善地将它们拿到温度适宜的仓库中。
随后,他在阴凉干燥的仓库里,给闻莘回去消息:收到了。怎么在下雨天寄画?
闻莘:寄的时候没有雨,突然下起来了。有淋湿吗?
边羽拿一块抹布,把防水布上的水珠打落,擦干。紧跟着,撕开上面的胶布,慢慢拆开防水布。
防水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全部拆开来,里面是厚厚的裹着保鲜膜的泡沫纸,最下面一层是牛皮纸。这些包装全部拆卸干净,三幅纵约80厘米,横约55厘米的油画展现在眼前。画面全是干燥,滴水未沾。
边羽给闻莘回消息。
边羽:没湿。
他将画作逐一斜靠在橡木架上,退后两步,静静看了一会儿。三幅画风格迥然不同。第一幅画,色彩火烈,一片猩红的玫瑰花瓣被解构成几何状,却保留着古典油画的肌理感。
边羽拍下照片,发给闻莘。
边羽:这幅叫什么?
闻莘:《玫瑰花园》
闻莘:红色用得很特别,对吧?
第二幅画是冷色的蓝,漂浮点点磷光。画布一半是丙烯和色粉勾勒的都市霓虹,一半是蓝色金属质感绘画。
边羽:这幅呢?
闻莘:《海底的月光》
闻莘:第三幅,叫《梦中人》
闻莘:是我最喜欢的
边羽这才仔细看了第三幅画。相较前面两副激情燃烧的色彩,这幅画用色相对柔和。橘调、粉调、青蓝调,和谐地用块状堆砌在一起,中间的色块隐隐看出似乎是个人影。细看,那人影是钢笔一条条模仿刺绣质感勾勒的。
边羽:很贵重
闻莘:你是收藏的话,就很值得
边羽不知该怎么拒绝,要送还回去,也很麻烦。自上学起,就有许多人会把很多贵重物品送到他手中。一一拒收或者送还,常发生纠缠,极为复杂恼人。他并非是个有物欲的人,日常物品他挑实用的便宜的买,对某些东西若是处于设计上的欣赏,他也认为光看看就可以,不是一定要拥有。
他想闻莘是坚持要把这三幅画送给他,如此暴烈的雨,即便是货车运送,这些画也未必受得了运送中的磕碰和潮气。
边羽回复他:那谢谢,我很喜欢
闻莘:它们的最大价值实现了
雨噼里啪啦打在窗面上,消息又响了一条。
闻莘:今天的雨很大
边羽:我把画放在干燥的地方,不会受潮
闻莘:我没有在意画
闻莘:只是在和你共享天气
边羽没及时回他,因为四叔公又在厨房里找不到糖了,在喊他的名字。他走到厨房,轻松拿下放在橱柜高处的糖罐给四叔公。
四叔公抱怨他把糖罐放得高,边调制起碗中酱料,忽提到:“月底是你生日吧。”
边羽看了眼日历,再过两个礼拜,5月20号是他的生日。
他是春天尾巴出生的人。
“嗯。”边羽坐到工作台前,翻看工作日历。
今天还有什么事?
他忽记得,召觅好像今天要来拿修好的腕表。
但外头雨这般大,他应该不会来了。
边羽拿出抽屉里修好的腕表,镊子夹起一片方形湿巾,仔细擦拭表带。他修理表时,顺道给这条黑色皮革表带翻了新,松紧修复,表皮补漆,现在崭新得几乎看不出修补痕迹。
边羽戴上手表试了试,黑皮革表带环住他白的手腕,松紧正好。
“叮咚——叮咚——”庭院外有人按门铃,电子门铃是四叔公前几天刚装上的。
边羽撑了一把伞,到外面去开门。
庭院铁门外,召觅穿着黑色雨衣站在门后。
边羽打开铁门,将人接进来,到淋不到雨的门檐下。
召觅没进门的打算,站在入户石阶上,脱下雨帽,脸上淌着雨珠和汗,微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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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向小跑过来的。
“雨下这么大,我以为你今天不来。”边羽说。
“巡逻路过。”召觅低头见到边羽手腕上黑色皮革表带手表。
边羽抬起这只手:“刚才试戴,没来得及摘下。”
“我们戴彼此的手表也挺合适的。”召觅伸出手臂,手腕靠着他的。一个黑色表带手表和蓝色表带手表,分别在这两只手腕上,对比和谐。
表中的指针静静转动,召觅翻过掌心,抓住边羽的手腕。
边羽眼皮一动。
雨珠漫无目的地打在门檐上。檐下,他抓着他的手,掌心触到来自他肌肤的温度,就这样有好一会儿。
“你的手腕大小和我差不多,要不就这么戴着吧。”召觅慢慢放开他的手腕。
边羽神色间不排斥,但不解:“那你今天来是为了干嘛?”
“因为之前答应你要来。”召觅回答。之前临时去异地出差,没能赴约。昨天一回来,他立刻就到这里,但是彼时边羽不在。所以今天一早,他便趁巡逻的空档来了。
“冒着大雨,过来看看手表戴在彼此手腕上合不合适?”
“听着是不合理。不过……不行吗?”
召觅给边羽问愣住。短暂沉默两秒,边羽说:“进来坐吧。”
“不了,我得巡逻。”召觅带起雨帽,转身走回雨幕里。没走出几步,他停下,回头说,“台风要来了,记得窗户贴好胶布。”
台风来了,夏天也就要来了。
余光间,他瞥见庭院内,那株还没谢的荼靡花被一个竹子搭撑的小雨棚保护起来,他私心希望,这个春天能再久一点。
召觅走后,四叔公从厨房走来门口:“是谁来了?”
“召警官。走了。”边羽低头凝望腕上与他相换的手表。他很久不戴手表,但戴着这个,似乎也不错。
召觅踏出庭院时,雨帘将天地织成灰蒙蒙的茧。对讲机内,同事在同步辖区情况,他就要赶去下一个区域,却在拐过巷口时骤然停住步伐——小卖部褪色的遮阳棚下,镜片反光一闪而过。
防水布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不动声色调整步伐,靴底碾过积水坑的力度惊得对方肩膀一抖。
长焦镜头仓皇缩回,记者假意拍风景,但还是没躲过召觅锐利的目光。
“又是你。”召觅的声音比雨水更冷。
记者咽了咽唾沫,后颈渗出的汗混着雨水滑进衣领。他迫使自己挺直腰板:“对,是我。我在工作,请问警官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我第二次抓到你了。”召觅开启执法记录仪,“现在执法记录仪已经开启,我现在怀疑你在偷拍他人隐私。请配合我去派出所进行调查。”
记者手指抖了抖:“好,我跟你去。我没犯法,我怕什么?”
派出所,接待室。
白炽灯在记者镜片上投下冷光。他垂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指尖反复摩挲相机包脱线的边角。
记者姓柯,36岁,在鹭岛日报任职。鹭岛日报曾经家家都会订阅的报纸,但也随着纸媒时代的消亡而凋零。如今主要活跃在社媒平台,一直以来是大事、热事的权威报导媒体。
召觅手中的钢笔在纸簌簌登记信息:“说吧。上次还有这次,都是什么原因?”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沉寂荡在空中。
“2016年,”良久,柯记者开口,“821空难。那桩新闻,是我跟的。”
召觅笔尖停顿,抬眼看他。
“那个新闻,不用我多说,你们都清楚。当天上午10点30分,冼建的飞机起飞,下午14点15分在雅米岛东南海岸线坠毁。坠毁的是冼建的私人飞机,飞行员是申海航空的边至晖。事故造成机上5人全部遇难,包括机长边至晖、副机长、私人管家、冼建的助理以及冼建本人。”柯记者眼睛盯着桌上的水杯,鼻尖仿佛还能嗅到那个烈夏,雅米岛坠毁点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