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死去的夫君he了》
1. 之死靡它(一)
杨柳风轻,水色澹澹。
宋识挽起衣袖,一手扣着船舷,一手伸出去摘船边碧盈盈的莲蓬。
“阿识,当心掉水里。”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宋识心跳骤然加快,摸着莲蓬的手也僵在半空,缓缓转过头,那人的确是秦夷简。
他握着木桨立在船头,眉眼间尽是温柔,比起从前,他清瘦了不少。
宋识心间满是欣喜,唇角不自觉扬起,她想唤他,喉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眼眶倏然一热,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她慌忙低下头,迫不及待地剥开莲蓬,拣起一颗莲子跑到秦夷简身前。
秦夷简眉心微蹙,抬起袖口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他的指尖隔着衣料触到自己的脸颊,似是浸了寒气的冷玉,宋识心头一震,颤着手把莲子送到他唇边,“你……你终于回来了?”
秦夷简有些疑惑,朝着她笑了笑,“阿识,你今日怎么了?我不是一直在这儿吗?”
片刻,他稍稍弯腰,低头将莲子纳入口中。
“甜吗?”
宋识含着泪,哽着喉咙道。
秦夷简耳根泛起薄红,微微点了点头。
藕花深处暗香浮动,宋识眼角淌落两行温热,她抿了抿唇瓣,一下子扑到秦夷简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衫,生怕一场好梦成了空。
可指间的触感却逐渐化为虚无,她睁开眼睛,周围水雾迷蒙,腰间的玉佩泛着泠泠冷光,绯色衣料在掌心间碎作莹尘,一点一点散入雾中。
宋识茫然一瞬,随即不管不顾地向他冲去。
然而直到最后,她抓到的也只是一团雾气。
宋识心底莫名发慌,她跌坐在船头,仓皇失措地望向四周,素色裙衫垂落水中,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寒意顺着肌肤一寸寸爬上来,慢慢渗入心底。
“阿识,阿识?”
一声呼喊又忧又急。
宋识猛地回头,所见景象却已大不相同。
窗外明霞满天,庭树檐瓦皆染上一层薄淡的暮色,母亲守坐在榻边,身旁站着二哥和女使霜序,他们的嘴唇张张合合,好像在说着什么,只是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什么也听不清楚。
“醒了,娘,阿识醒了!”
一声呼喊把宋识游离在外的思绪瞬间拉回,只见二哥喜出望外地看着自己,原本担忧的脸色也变得明朗起来。
“娘。”
她扯动喉咙,轻轻唤了一声。
章氏猛地回头,眼中登时浮现无尽喜色,激动之余,将女儿的手抓得更紧,“还难受吗?”
宋识头痛欲裂,身上仿佛压着块重如千斤的巨石,压得她使不出一丝力气,可她不想让母亲与兄长担心,便笑着摇了摇头。
但她的脸庞毫无血色,整个人看起来疲弱不堪,章氏放心不下,忙去摸她的额头,好在指腹下不再像昨夜那般发烫,她松了口气,把女儿扶坐起来,揽着她的肩背靠在自己怀里。
宋纪托着药碗,舀满一勺药汤送到妹妹嘴边,“阿识,你醒得可真是时候,这药是才熬好的,快趁热喝了。”
这两日宋识两眼一睁就是喝药,现在她一看到那深褐色的药汤就发怵,嘴里也不自觉地泛苦,慌忙闭上眼睛,攥紧母亲的衣袖把脸往里藏。
宋纪挑起眉峰,“良药苦口,想你之前说要效仿先贤,把金石古物的铭文花纹摹录下来,考释成书,怎么现在连这点苦都吃不了?”
这些话在宋识心中激起千层浪涛,她咬紧嘴唇,一句话也没说,拽过药碗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她被苦得睁不开眼睛,却还是坚持喝完,做学问比吃药苦太多太多,她一定要证明自己。
但还有一个地方令宋识不解。
自她醒来,便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芙蕖香,可这些时日她并未熏过芙蕖香。
梦中所见历历在目,宋识心下惴惴,眼皮没来由地跳动几下。
她抬起眼眸,仿佛那道清瘦的身影仍在眼前,可她想不明白,秦夷简明明已经从燕京离开,为何自己还会做那样奇怪的梦?
只是她不知道,被压放在绢枕下的玉佩,此刻正泛着微弱的白光。
良久,宋识低声问向母亲:“娘,秦伯母今日可有捎信过来,绍安何时能回来?”
章氏神情微滞,不知如何回答女儿的这个问题。
宋纪抓着脑门干笑两声,企图含糊过去:“阿识,你也知道如今的局势,秦伯父含恨而终,他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打退金兵,重振大宋,绍安一直记在心里,金人放他南归以后,他连官家也不曾面见,只递了一道札子,便以东京留守判官之名留在汴京协助宗府尹巩固开封防务。”
宋识低下头,声音越来越轻,“这些我都知道,可婚期将近……”
难道还要一推再推吗?
她知道当今国势益危,正是多事之秋,也知道任何人都当以天下兴亡为重,但三年前她就该和秦夷简成亲的,只是亲迎礼前夕金兵南下来犯,秦伯父誓死抵抗,最后伤重身死,秦夷简身为人子,当守孝三年,后来金人举兵再犯,攻破汴京,因他力主抗金,遭金人记恨,随太上皇帝一并被俘北上,现在三年孝期将过,他也回来了,却对婚事只字不提,留在汴京迟迟不肯回来。
这几日她心里总是不踏实,觉得母亲与二哥有什吗事情瞒着自己。
“夫人,夫人,秦夫人来了,”女使槐序急匆匆跑到章氏身旁低声禀告。
宋识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秦字,眉间溢出喜色,抬头问向槐序:“秦?可是秦伯母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槐序自知犯了错,面露难色,犹豫不决地看向章氏。
宋纪一甩衣袖,道:“长痛不如短痛,娘,别瞒了,阿识早晚都会知道。”
看着二哥为难的模样,宋识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她攥紧被衾,迟疑道:“二哥,你们瞒了我什么?”
章氏欲言又止,最后竟将脸别到一旁。
宋纪叹了口气,眼一闭心一横,颤着声音道:“绍安……不在了,前日从汴京那里传回来的消息,绍安当时在城外督视,谁知金兵突袭,他肩上中了一箭,箭上有毒,没扛过去。”
宋识脑中嗡鸣一片,她嘴角撇了又撇,觉得二哥一定是骗自己,从小到大,二哥总爱和自己玩笑,好好的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她不相信这是真的。
可二哥眼尾绯红,不像是在说笑。
章氏抹去女儿眼角的泪水,把她揽到怀里,“阿识,别难过,娘再替你寻一桩好亲事。”
宋识闭上眼,心间的难过犹如决了堤的洪水,卷着浪头在胸腔中来回翻涌,她用牙齿紧紧抵住嘴唇,喉咙深处还是忍不住发出阵阵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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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个梦是真的。
秦夷简真的死了。
“我不要好亲事,我只要秦绍安。”
“我只要……秦绍安……”
宋识已然泣不成声。
断断续续的低泣犹如一把把利刃,狠狠剜在章氏心间,她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肩背,“想哭就哭吧,你的路还长着。”
宋纪犹豫再三,还是狠下心道:“其实秦伯母今日来,就是想让你和绍安的亲事作罢。”
宋识指节攥得发白,她猛地抬起头,打断宋纪:“不能作罢。”
站在屋外等候的郭氏听闻此言,推门而入,哽着嗓子轻声劝慰:“阿识,绍安已经去了,你这又是何苦?”
宋识抿了抿唇,压下心中酸涩,仰起头倔强开口:“我从未收到过退婚书,就算他死了,婚约还是作数的,不是可以抱主成亲(1)么?为何要将婚约作罢?”
她这辈子,只认秦夷简一人。
**
满室红光澹荡,原是代表喜庆的颜色,此刻却因停在正中的朱漆棺椁而显得越发诡异。
烛火忽明忽暗,将魂幡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宋识低头抱着灵牌,蜷缩在棺椁旁,她双目木然,盯着地上的晃影发愣,明亮的烛火映在她眸中,只照出一片荒芜。
所有人都劝她放下,但十余年的情意早已深入骨血,根本无法割舍。
只要闭上眼睛,秦夷简的身影就不断浮现在她脑中,可惜斯人已去,死生茫茫,两人再也不能相见。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听到一声男子低沉的叹息。
宋识心间为之一颤,睁开沉重的眼皮,一抹玄色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
“绍安?”
她慌忙起身,跌跌撞撞奔向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试探着喊出秦夷简的名字。
伫立良久,唯有风声簌簌。
宋识失落地垂下眉眼,却见地上多了一卷散开的竹简。
竹简破旧不堪,上面皆是篆书,不过宋氏乃儒学世家,又有崇古之风,宋识自幼随父兄研究金石古物,辨识篆书也没什么困难。
可越往后读,宋识的脸色越奇怪,她蹙紧眉梢,把竹简上的文字翻来覆去地读了一遍又一遍,“三年,丹而复生,丹所以得复生者……以丹未当死,因告司命史公孙强……(2)”
也就是说,世间的确有死而复生之法?
泪水一滴滴滚落,落在手上时,仍能感受到残余的温热,宋识怔愣许久,心底逐渐燃起一丝希望。
她抹了抹眼角,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可等她张开嘴,却猛然从梦中惊醒。
低头去看,手里根本没有什么竹简,只有秦夷简的牌位被她紧紧抱在怀里,不过脚边倒是斜躺着一尊铜爵。
这尊铜爵是秦夷简以前送给她的,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秦夷简对她的喜好可谓是了如指掌,所以时常搜罗字帖和金石古物送到她的手上,自他北去燕京,她就只能对着这些旧物来寄托对他的思念。
忽然,宋识想到了什么。
铜爵内壁刻着“司命史”三字,司命掌管人间生死,而竹简上所记载的恰恰就是司命史使人死而复生的经过。
宋识觉得这是冥冥之中的指引,倘若能够请来高人向司命史祈祷,便能使亡者复生。
不管死而复生之法是否为真,她都要试一试。
2. 之死靡它(二)
“二哥知你心里不好受,可你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只知求神问鬼,这样下去如何能行?”
见宋识还在盯着卦象出神,宋纪眉头一皱,狠下心将龟甲铜钱拂落在地,“阿识,那人连阴爻阳爻都分不清楚,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一个江湖骗子都能把你唬得团团转了。”
“二哥……”
宋识抬起头张了张口,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淌。
闻讯赶来的章氏一进屋中便见女儿泪痕满面,心里也跟着难受,她一把推开宋纪,把女儿抱在怀里,“二郎,你这是做什么?”
宋纪道:“娘,你不能再由着阿识了,人死不能复生,求神问鬼根本无济于事,你看看整日来府里的都是些什么人?有几个是有真本事的?”
宋识垂下眼眸,紧紧攥着腰间的荷花玉佩,她知道那些人是为了赏钱,只是她心里存着希望,不愿放弃罢了。
因为那个梦,她命人广贴告示,遍寻高人,一时间,诸多僧道巫者及江湖术士登门作法,扬州城内也因此传言四起,人人都道她得了失心疯。
其实宋识觉得这个形容也不为过,妄图死人复生,不是失心疯是什么?
她扬起唇角笑了笑,倔强道:“二哥不用劝我,我一日不死心,便一日不会放弃。”
宋纪清楚她的脾性,知道此时说再多也无用,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
“大慈大悲,大圣大愿,十方化号,普度众生,亿亿劫中,度人无量……(1)”
烈日当空,庭下有位头戴黄冠的道人手握文公尺,嘴里咿咿呀呀地念着,在法坛前一阵比划。
半晌,他收拢脚步站定,长吁出一口气。
宋识焦切上前,忐忑开口:“玉贤真人,司命史可有答复?”
同样的话,她已经记不清楚自己问了多少次,只知道心里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马上就要消失殆尽。
玉贤真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福生无量天尊,人死复生谈何容易,司命史岂会轻易答应?”
果然又是这样,宋识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
玉贤真人瞧她悒悒不乐,眼珠一转,连忙又道:“哎,宋娘子,贫道方才话未说完,司命史不会轻易答应,但也不是不能答应。”
宋识眸中倏而亮起一丝微光,“那……那当如何?”
玉贤真人挺直肩背,踱着步子往前一站,“福生无量天尊,司命史说生死皆有定数,若强行要亡者还阳,还需宋娘子广结善缘。”
宋识连连点头,“今后我一定多行善事,广积阴德。”
“贫道来此之前,就听闻宋娘子一家周急济危,安置流亡军民,贫道将这些善举尽数告知司命史,他老人家斟酌许久,才同意宋娘子复生亡夫的请求。”
说到此处,玉贤真人叹了口气,将话锋一转:“奈何贫道法力有限,不能与神祇长久交谈,因此司命史命贫道三日后再次设坛作法,不过这设坛所需的花费嘛……”
此人话术甚是耳熟,不过宋识心里还是抱了一丝希望,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玉贤真人尽管开口。”
玉贤真人清了清嗓子,“一百金。”
此言一出,宋识便知此人也是为了骗钱,眸色倏而黯淡下去。
霜序眉头直皱,冲到玉贤真人面前,“一百金?你这道士莫不是诓我家娘子?”
玉贤真人脸色微变,“这位娘子说的哪里话,贫道一心救苦救难,岂会行那等坑蒙拐骗之事?”
霜序一听,更是来气,指着他的鼻子道:“我看你就是坑蒙拐骗,方才你连经文都念错了。”
宋识怕道士反应过来,忙朝霜序使了个眼色。
“真是笑话,贫道自幼修道,经文早就烂熟于心,岂会念错?”玉贤真人将袍袖一甩,语气颇为不悦:“告示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只要令秦判官还阳,宋娘子就以千金相赠,现在贫道想出了法子,只是要一百金设坛,你家女使却出言污蔑,怕不是宋娘子想赖账?”
宋识心中暗自冷笑,随即敛去眼角湿润,捂着心口道:“玉贤真人毋要动怒,她也是为我考量,我念夫心切,这些时日不少江湖骗子都来上门骗吃骗喝,诓诈钱财。”
玉贤真人瞧这娘子是个好说话的,觉得那一百金尚有机会,便缓了缓脸色,继续不依不饶:“贫道并非贪财之徒,而是司命史要筹备法器,故而令贫道三日后再做法事,也望宋娘子莫要出尔反尔,免得耽误秦判官还阳。”
霜序怕自家娘子应下,忙把宋识拉到一旁低声提醒:“娘子,莫要信这道士,他连救苦宝诰都能念错,分明就是个骗子。”
宋识按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道:“待会儿你喊几个仆从过来,此人口齿伶俐,轰他出去免不了在门口撒泼乱闹,得让他自知理亏,这样也能杀鸡儆猴,让那些坑蒙拐骗的人不敢再胡来。”
言罢,她令霜序去取纸笔,自己则走到玉贤真人面前,哽咽道:“银钱不是问题,只是听真人诵经时,我隐约感到了我夫君的气息,真人能否将方才的经文写下来,我想亲自为夫君诵经祈祷。”
玉贤真人以为对方已经上钩,便道:“宋娘子情深意切,贫道岂有拒绝之理?不过这经文也不能白写。”
宋识道:“不知真人还有何要求?”
玉贤真人佯装推辞:“宋娘子实在客气,贫道不图钱财,经文只需十贯钱。”
霜序听到道士又在胡乱要价,边支使仆从把笔墨放在法坛的桌案上,边小声嘟囔:“一纸经文十贯钱?怎么不去抢?”
玉真道人嘿了一声,“你这小娘子说话好生刻薄。”
“笔墨在此,玉贤真人不去写经文,反倒频频针对我的女使,难不成是心虚了?”宋识脸色当即冷下来,道:“既是这样,我看那一百金也就没有给的必要了。”
玉贤真人听说许多道法高深的道人都脾气古怪,本想甩个脸色让宋识妥协,怎料反倒激怒了她,还一直护着这女使,好在他会写字,便老老实实拿着笔开始写经文。
半晌,他放下笔,拿起自己胡乱拼凑的经文对着宋识道:“宋娘子,这就是贫道的独门秘法。”
宋识接过纸张,吩咐身旁的仆从:“拿着这个去报官,就说此人假扮道士,行坑蒙拐骗之事,还要敲诈我们一百金。”
仆从道是,转身就去捉那玉贤真人。
玉贤真人眼见情况不对,提起道袍跑到法坛另一侧,“宋娘子这是何意?贫道耗尽心神,只为宋娘子能够得偿所愿,宋娘子非但不感激贫道,反倒把贫道送去官府。”
“找几段不相干的经文凑在一起,还将救苦宝诰写错,你这贼人真当我是好糊弄的钱袋子?”这道士坑人坑得理直气壮,宋识顿时来了气,又对着仆从道:“把他打一顿再去报官。”
玉贤真人吓得冷汗直流,他刚想跪下求饶,那拳头就如雨点般砸在身上,痛得他叫苦连天。
仆从下手没什么轻重,宋识怕把他打死给父兄引来麻烦,便挥了挥手,示意仆从停下,“好了,带着他去报官。”
玉贤真人自知理亏,可一想到去了官府有着吃不完的苦头,于是捂着肚子满地打滚,“哎呦呦,你们欺人太甚,仗着家里有权有势不给我们老百姓留一条活路。”
他这么一说,宋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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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窝火,此人骗财不成,还想讹上自己,便打算让仆从把他再打一顿。
谁知庭中疾风忽起,草木簌簌摇落,法坛上的蜡烛晃动几下,“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蜡烛似是有灵性般,直直滚到玉贤真人的胳膊旁,烛火尚未熄灭,乘着风势,火苗攀上他的衣袖。
突如其来的灼烧感痛得玉贤真人“啊呀”一声,只见他嗖地一下从地上站起,一边吱哇乱叫,一边拍打衣袖。
宋识看着他的狼狈模样,心里解气不少,隔了小片刻,才慢腾腾地让仆从去拿扫帚帮他灭火。
劫后余生的玉贤真人面如土色,跪在地上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小人知错,小人知错,求宋娘子饶了小人吧。”
宋识面无神情,只管催促仆从:“送他去见官。”
玉贤真人跪着爬到她面前,哀声乞求:“宋娘子,小人真的不敢了,小人只是见到告示上的赏金,一时财迷心窍,才动了假扮道士的歪心思,求宋娘子别送小人去见官,小人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他们不能没有小人啊。”
宋识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把这些话留在公堂上说吧。”
假道士被仆从拖走,庭中归于寂静,她吸了吸鼻子,抬头望向天,远处有只飞鸟振翅高飞,她想,鸟儿独自飞在天际,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失去了曾经朝夕相伴的良偶。
霜序见她落泪,不由低声宽慰:“娘子别灰心,定然还有别的高人。”
宋识呼出口气,忽然道:“若那人所说属实,就放他一马;若有诓骗之语,再让郡守依律处置。”
“可是……”霜序说至一半,还是低下头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宋识垂下眼眸,一语不发地走向自己院内的书阁,地上那块墓碣已刻了大半,幼时图新鲜随祖翁学习碑刻,没想到第一块碑竟是为他而刻。
泪水悄然滑落,浸湿了碑面上银朱勾勒的字迹,原本鲜艳的红色在泪水的晕染下显得愈发浓烈,她拿起一旁的刻刀和敲板重重凿下。
凿声铮然,不断在耳边回响,却盖不住她心底的悲鸣。
有风拂过,清淡的芙蕖清香扑面袭来,宋识恍惚看到一角衣袂垂落身侧,又感觉有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温柔地为她拭去泪痕。
怔愣一瞬,她抬起眼眸。
一室空荡,徒留细细风声。
良久,宋识突然想起,今日自己熏的就是芙蕖香。
**
“二郎君,夫人让你快劝劝娘子,娘子为秦郎君刻碑……”霜序话说一半,便哽咽不止,“从白日里刻到现在,一直哭,不吃不喝,谁去了也不理。”
宋纪前脚轰走两个骗吃骗喝的僧徒,后脚就被霜序拽到妹妹这里,可看着屋内的妹妹,他竟有些感同身受。
一凿凿,一声声,如泣如诉。
宋纪闭上眼,暗自叹了口气,接着走到她身旁,轻声道:“阿识,放下吧。”
宋识手指微微颤抖,指间血迹已然干涸,却依然紧握刻刀,“若能轻易放下,二哥为何现在也忘不掉阿乐?”
宋纪眉头蹙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低下身身夺走妹妹手里的刻刀,半晌,才嘶哑着嗓音道:“二哥替你刻,绍安与我是至交好友,为他刻碑,自然也有我的一份。”
“人死复生不过是我的一场虚妄,二哥,我想放弃了。”
宋识缓缓抬手,轻轻抚过碑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我要亲手为他刻碣立碑,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宋纪踌躇许久,还是将那个消息说了出来,“柏丘道人今日来了,或许,他有办法。”
3. 之死靡它(三)
宋识霍然起身,奔向外面的茫茫月色。
庭中站着一位手持浮尘的白须道人,似是早就在此等候。
她顿住脚步,“柏丘道人,你也来扬州了?”
柏丘道人笑着颔首。
宋纪走上前拱手一揖,“阿识的事就拜托柏丘道人了。”
柏丘道人笑道:“二郎君放心,贫道定会好好开解令妹。”
开解?
听到这两个字,宋识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可笑至极,竟敢妄想人死复生,白日里她斥责假道士贪得无厌,实则自己才是真正的贪得无厌。
宋纪提步欲走,柏丘道人又道:“宋夫人让贫道开解之人,不止宋娘子一人,”他顿了顿,“二郎君,康宁帝姬并未薨殁。”
宋识也惊了一惊,当年金人挟一众皇室宗亲及官吏北去,途中秦夷简帮着阿乐成功逃脱,但从那以后,阿乐就再无音讯,派去找她的人去了一拨又一拨,皆无功而返,沿途战乱不断,一个孤身女子,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宋纪身形一颤,回头追问:“她……她还活着?”
柏丘道人点了点头,“人是活着,至于身在何处,贫道就不知了。”
宋纪喜不自胜,嘴角张了又张,好半晌,才踉跄着迈出步子,消失在夜色当中。
柏丘道人看向宋识,捋须笑道:“宋娘子与秦判官皆是贫道旧交,怎么两位成亲也不告诉贫道一声?”
宋识低下眉眼,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可是很快,她就觉察出不对,嫁殇(1)与寻常嫁娶不同,秦伯母怕耽误自己,并未宴请其他宾客,扬州城的人知道她与秦夷简成亲,也是因为看了自己重金招请僧道的告示,就算小报传得再快,柏丘道人年近花甲,也不至于短短几日就从汴京赶到扬州。
“宋娘子不必奇怪,世间之事,贫道掐指一算便能知晓,”柏丘道人轻轻挥甩浮尘,径直走向屋内,“其实死而复生并非无稽之谈,生者若是认为亡者不应死,可告于司命史,不过,此事难就难在世上几乎没人能够与神祇交谈。”
宋识闻言,怔愣一瞬。
霜序觉得柏丘道人比那些乱七八糟的江湖骗子还能胡诌,人死复生的说法实在荒谬,从前那位自封道君的太上皇帝平时没少修道,被俘去北地时也不见有神仙相帮,但看着自家娘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当即一阵心疼,忙到近前搀着她回到屋内。
柏丘道人十指翻飞结印,沉吟片刻,道:“秦判官执念太深,魂魄游离在外,若要复生,须先招魂。”
“招魂?”宋识眉梢轻蹙,“可简文当中并未提及招魂。”竹简上写得直截了当,司命史令白狗从墓中掘出亡者,亡者立于墓上三日,再随司命史到北地柏丘,四年之后便可闻犬吠鸡鸣,也能进食,几乎与常人无异(2)。
“亡者魂不附体,或是魂魄残缺,即便活过来,也是一具行尸走肉,”柏丘道人撩起衣袍,盘腿坐在地上,“宋娘子且放心,贫道既然答应复生秦判官,就不会食言。”
宋识恍然顿悟,慌忙解释:“柏丘道人莫要误会,我并非此意。”
“了然了然,贫道知晓宋娘子是关心则乱,”柏丘道人笑了笑,又道:“待会儿招魂时宋娘子可不必登上屋顶,只需手持魂幡面朝北方,连呼三声秦判官的名和字。”
宋识连连点头,当即按着柏丘道人的话拿起魂幡朝北而站。
柏丘道人又看向霜序,道:“招魂不宜有外人在场,这位娘子可否在外一避?”
霜序点头应下,她默默叹了口气,随即走到门外,今夜这位柏丘道人突然到访,说是能解决娘子的心病,夫人主翁(3)无不欢喜,听夫人说,娘子小时候被吓丢过魂,也是喝了柏丘道人赐的符水才好的,方才他说得胸有成竹,娘子好像也知晓其中门道,她倒希望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的秘法,这样娘子就不会整日黯然神伤了。
柏丘道人神色肃然,口中低声念起艰深晦涩的法诀,他从袖中取出两张符箓拈在指尖,另一只手则在胸前迅速掐诀。
随着他的动作,符箓上的朱砂纹路骤然浮起微光,丝丝缕缕的金色细线如游龙般在符纸表面流转,若非凝神细观,根本难以察觉这玄妙的奇象。
宋识脸色微变,不可思议地盯着这一幕,心中既惶恐,又期待。
檐下铜铃忽响,夜风穿窗而入,吹起一室朱幔。
柏丘道人适时提醒:“宋娘子。”
重重帷幔间烛影摇乱,握着魂幡的宋识知道是时候喊他的名字了,便点了点头,道:“秦夷简。”
一声之后,风势倏大,烛火尽灭。
她蹙紧双眉,忐忑不安地看着眼前黑暗,哽着嗓子喊出他的字:“秦绍安。”
帷幔拂过眼角眉梢,带着淡淡的芙蕖清香,宋识眼眶瞬间湿润,只见帷幔那侧,竟真显现出一道模模糊糊的虚影。
人影立于月色之下,无数细碎的莹白光尘萦绕在他周围,将那张清隽俊秀的面容映得极不真切。
宋识脑中轰然,她怕这又是一场梦,下意识抬起衣袖,想去触碰那道身影,“绍……绍安?”
人影微微一颤,也向她伸出双手,似是回应她的呼唤。
两人近在咫尺,宋识仰起脸,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每每透过那双眼眸,她总能看到一川山水,若隐若现。
日思夜想的小娘子就在眼前,秦夷简眸光微动,眼底似有万千悲绪翻涌,“阿识,是我。”
那道声音艰涩而温柔,直抵她内心深处的柔软,宋识抚上他的眉眼,“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秦夷简低下眼睫,掩住眼底的湿润,唇边牵起一抹笑,轻轻执起她的手。
触到他冰凉的掌心,宋识指尖轻颤,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后化作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秦夷简收拢手臂,想将她拥入怀中,可不过须臾,他的身影便如轻烟薄雾般渐渐消散。
眼前的景象,竟与梦中如出一辙。
宋识怔怔地站在原地,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敢做。
终于,她鼓起勇气去抓他的衣袖。
却只摸到一手莹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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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宋识的视野,指尖冰凉逐渐散去,唯有空气中还残存着他身上的芙蕖清香,她听到柏丘道人长叹一声,似是哀叹,抑或是惋惜。
良久,宋识道:“柏丘道人,我刚刚……是幻觉吗?”
柏丘道人道:“宋娘子想听贫道作何回答?”
宋识默然一瞬,望着手中魂幡艰难开口:“他……还会回来吗?”
柏丘道人叹而不语。
宋识攥紧魂幡,“能再见他一眼,我已然满足了,多谢柏丘道人。”
**
风声萧萧,月色寥寥。
秦夷简立于窗前,久久凝望着屋内的人影,他曾在心里期盼了无数次与她成亲,仍记得定下婚期那日,自己是何等的欢喜。
可是,他和青梅竹马的小娘子没有以后了。
“为何要放弃?”
身旁蓦然传来一道冷幽幽的声音,秦夷简心底一惊,打了个寒颤。
残魂抱起手臂站他身旁,“你同我一样,如今都是孤魂野鬼了,还怕什么?”
秦夷简哑然失笑,“人鬼殊途,我岂能……耽误于她?”
“至少你还有机会,”残魂迷惘地看向夜幕,道:“不要像我一样,在这世上飘零太久,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所爱之人。”
秦夷简没有回答,仍旧望着屋内,柏丘道人起身欲走,她抱着魂幡失神落魄地站了许久,最后伏在为自己刻的碑碣上。
夜风渐歇,她的啜泣在耳畔反复回荡,压抑在秦夷简心底的痛楚也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身形一顿,不由抓紧了窗棂。
“既然放不下,为何不肯回魂?”柏丘道人问他。
“死生有命,谁能无憾?”
秦夷简怔然良久,低下头笑了笑,“我知道人能助我还阳,可还阳以后我终不能如常人那般,只会累她一世,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守着她,护着她。”
还是先前的回答,柏丘道人自知难劝,奈何他不能强行使人回魂,只能摇头苦叹:“痴儿,痴儿啊。”
言罢,柏丘道人无奈离去,那缕残魂也不知所踪,兴许是又回玉佩里养魂了。
秦夷简扶着窗棂,慢慢攥紧掌中的符箓,死后化作游魂,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亲朋挚友,除了柏丘道人与自己朝思暮想的小娘子,再无一人能看到他。
可他已是孤魂飘零之身,不应让生者抱有执念。
有了这张符箓,他就不用担心了。
**
窗牖处传来阵阵细微的声响,宋识恍然抬头,泪眼朦胧中,好像看到窗后立着一道人影。
她的心猛然一颤,可揉了揉眼睛,影子又消失不见了。
宋识不死心,一步一步走到窗前。
秦夷简捏紧险些掉落的符箓,缓缓呼出口气,差一点,她就要看到自己了。
宋识眉心忽皱,方才她分明听到一声男子的叹息,那声叹息离得很近很近,就像是在她身前一样。
可抬眸望去,外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4. 鉴之为明(一)
日光和煦,燕雀啁啾。
宋识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了,屋中芙蕖香气味芬郁,应是才熏上不久,她掀开被衾坐起身,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已记不得自己何时入睡,又是如何回到的榻上,只记得昨夜在柏丘道人的帮助下,自己见到了秦夷简的魂魄。
幻觉也好,戏法也罢,只那一眼,她已经满足了。
梳洗之后,用过朝食,宋识去书阁继续给秦夷简刻墓碣,她算了算时间,若是自己快一点,昏时前就能刻完。
可到了书阁,墓碣已经刻完了。
宋识以为自己看岔了眼,还揉了揉眼睛,但不管她看多少眼,都是同样的结果,她思量半晌,想到昨日二哥抢过刻刀说他也要为秦夷简刻碑,难不成是二哥一宿没睡把碑刻完了?
可是那些后刻的碑文又不像二哥的笔法,倒像是自己亲手所刻一般。
想到这里,宋识心间一颤。
“娘子,不好了,不好了。”
被突如其来的喊声惊扰,宋识也无心再去细想,转身走向庭中,霜序的性子平日也算稳重,若非有事,否则不会这般冒失。
“出什么事了?一惊一乍的。”
霜序捂着胸口气喘吁吁道:“我刚刚听许内知说,大郎君好像犯了什么事,被平江府郡守给关到牢里了。”
宋识霎时坐立难安,当即丢下刻刀去找父亲,走至半道,她撞见迎面走来的宋纪,他眉头紧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忙问:“二哥,大哥究竟怎么样了?”
宋纪嘴唇翕动,却是欲言又止。
宋识仰起头笑了笑,“我没事,二哥尽管说。”
宋纪道:“平江府那边的消息是大哥贪盗库银,私征杂税。”
“不可能,大哥不是那种人,定是有人诬陷,”宋识心底一诧,又想起这几日朝臣接连弹劾爹爹的事,便继续追问:“他们诬陷大哥,难道……是冲着爹爹来的?”
宋纪捏紧拳头,“此事是否冲着爹爹而来暂不可知,但对方确为诬陷,那些全是平江府郡守梅天梁的恶行,大哥不过是搜集到他买官卖官、向百姓强征杂税的证据,就被他反咬一口,要不是大哥有所察觉,让大嫂托人送回家书,恐怕我们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
宋识更觉事态严重,不由捏紧衣角,“能还大哥清白么?”
宋纪叹了口气,“揭发大哥的是长洲县县丞,可此人揭发之后便已经死了,梅天梁说是大哥灭的口,而且梅天梁那个小人又捏造出其他人证物证,想要还大哥清白,很难很难。”
宋识愣了愣,又问:“官家怎么说?”
谈及赵杙,宋纪冷笑几声,眼中露出厌恶之色,“指望官家倒不如靠我们自己,阿识,官家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九大王了。”
他顿了顿,又道:“是,大哥是否有罪全凭他的一句话,可若是无罪,朝中其他人会作何想?大哥又会作何想?”
宋识低下眉眼,靖平之变以后,赵杙性情大变,面对金兵的追讨,他偏听佞臣之言,不思虑战守之计,向金人屈膝乞和,诛杀良臣能将,最后一路南逃至此,真是好不狼狈,而且二哥说的没错,以大哥的性子,他定然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不是靠着权势脱罪苟活,那比杀了他难受。
宋纪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阿识,二哥知你担心大哥,可这段时间你已经受了许多苦,放心,爹爹已经在打点关系了,绝不会让大哥蒙受不白之冤。”
宋识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些许,不过她还是坚持跟二哥一起去了爹爹那里。
“这些奸邪,除了诬陷旁人,还能做些什么有用的?”
才至门前,宋识便听到一声铿然脆响,似是刀剑坠地的声音,接着,是母亲饱含悲愤的怒吼,她的心猛地揪起,疾步踏进屋内,只见坐在檀香椅上的母亲两眼泛红,低头望着地上的长剑,爹爹蹲在母亲身旁,亦是满面愁色。
那把剑曾随外曾祖征战西陲,斩杀过许多仇敌宵小,可惜外曾祖殁亡后,章氏一族受奸人构陷,再无翻身之机,宋识知道,母亲是怕大哥也会落得那般下场,所以忧愤之下,才会作此冲动之举。
见到兄妹二人,章氏抹去泪痕,走到女儿身旁强颜笑道:“阿识,你怎么也过来了?”
宋识道:“我想问问爹爹关于大哥的事。”
趁着这个空当,宋文通赶紧捡起剑,连同剑鞘一并塞到不起眼的角落里,“倒也没什么大事,你大哥的事我能解决,两浙路的提点刑狱公事徐巩与我是旧交,徐巩此人铁面无私,办案只求公正,我已经去信越州,请他尽快彻查你大哥的案子。”
宋识还是不放心,对着爹爹说出自己的担忧:“可是越州离长洲那么远,爹爹说的那位旧友能及时赶到吗?”
“阿识说得不无道理,递铺(1)将信从这儿传到越州,少说要一日,徐宪使(2)动身前往平江府也要耗费几日,”宋纪道:“照信上所说,那梅天梁在平江府为非作歹已五年有余,徐宪使身为两浙路的提点刑狱公事,不可能毫不知情,是以此人背后必有靠山,他既然把罪名安在大哥头上,又捏造出了罪证,定是不想让人查出真相,只怕徐宪使还未赶到,大哥便已经……”
章氏站起身,声音平静地有些压抑:“命人备马,今日我便动身去往长洲。”
宋文通拦到她身前,“阿筠,你去长洲做什么?要去也是我去。”
章氏看着他,冷笑道:“你怎么去?阿识重金招请僧道作法,他们说你中饱私囊,倘若大郎之事你亲自下场,他们又会说你什么?以权谋私?还是罔顾纲纪?”
宋文通不是没想到这些,若非有人授意,弹劾自己的札子不可能如流水一般呈上去,包括这次大郎入狱,他也知道与对方脱不开关系,可他不能置妻儿安危于不顾,“长洲路途遥远,你去那里让我如何放心?”
章氏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坦夫,我长兄如今就在秀州,虽说官职不大,但也能顶些用。”
宋纪道:“我和娘一起去。”
宋文通仍觉不妥,“你去能顶什么用?案子能捋明白吗?小心他们急了又往你身上泼脏水。”
宋纪皱眉道:“那爹爹可太瞧不起我了,好歹我也当过一年的判官,经手的案子从没出过错。”
众人举棋不定时,宋识忽然瞥见镇纸下压着的书信。
纸上恰好露出一行小字。
她心中一跳,想也没想便跑到书案前挪开镇纸,将信拿在手中翻看,上面那张字迹潦草,但能看出是大哥的笔迹,应是写得太过匆忙,上面只简单列出梅天梁横行乡里的恶行。
可宋识总觉得信里还藏着别的线索,她把信从头到尾又看一遍,忽然发现其中几列的第一个字位置都略微往上,应当是大哥刻意为之。
思忖半晌,她蹙成一团的眉梢忽然扬起,“我知道如何证明大哥的清白了。”
“如何证明?”宋纪迫不及待道。
宋识举起信,手指圈画出四个字,“爹爹真是粗心,竟然没发现大哥在信中留下的暗语。”
章氏定睛一看,“鉴……之为明?”
宋文通捋着胡须一通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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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句出自安乐先生的《观物吟》(3),你大哥想以此句说明他是清白的?”
宋纪恍然明白,激动道:“大哥是想说他把能够证明自己清白的东西藏在了铜镜之中。”
宋识点头,“二哥说得才对,此诗以铜镜为喻,意在要洞察表里,大哥正是要我们刨根问底,毋被此案表象迷惑,大哥既然能在信中列出梅天梁的罪状,必然已经掌握了证据,如果想尽快查明,只需找到大哥搜集到的证据即可。”
至于证据在何处,已经很明显了,只要拿到铜鉴,案子便能明了。
章氏瞟了夫君一眼,道:“天天与那群酒囊饭袋喝酒吃肉,现在好了,脑子还不如阿识和二郎灵光。”
宋文通不敢反驳,点头如捣蒜:“夫人说得是。”
章氏快步走向屋外,“二郎,收拾好你的东西,今日咱们就去长洲。”
宋识追在母亲身后,喊道:“娘,我也去。”
章氏没有过多犹豫,点头答应。
宋纪道:“你莫不是还想着那件事?我可打听过了,那里没有高人,只有江湖骗子,昨日被你送去官府的假道士,就是从长洲那边过来的。”
宋识眉心忽蹙,似是想起什么,“他是长洲人士?”
宋纪摸着下巴想了想,“好像是吴县的,不过长洲吴县离得近,也差不了多少。”
说到此处,他猛然反应过来,“大哥这件案子,也可以从此人入手。”
宋识道:“昨日我揭穿那假道士后,他说有人仗着权势不给他们留一条活路,现在想来,恐怕就是与官府强征杂税有关。”
宋文通道:“你们全要去长洲,此事就交由我处理,有什么消息我再传信过去。”
**
平江府监牢。
“站住,监牢重地,岂是你们随便进的?”
两名狱卒持刀横在路中,斥问来人。
来人面不改色,不紧不慢亮出牙牌,“我乃两浙路提点刑狱公事徐宪,前来复勘长洲县库银贪盗一案,现需审问长洲县知县宋鉴,尔等横刀于前,可是要阻拦本官办案?”
其中一名狱卒听清来者身份,脸色大变,不由向身后的监牢看了几眼,才拱起双手支支吾吾道:“不,不敢,小人先去向梅太守通传一声。”
徐巩冷哼:“不必,本官已经与梅郡守打过招呼了。”
狱卒半信半疑,又向身后瞥了几眼,梅太守派来解决宋鉴的人才到没多久,也没人告诉他待会儿会有人到牢中审问,若是让本路宪使撞到他们杀人灭口,梅太守必然不会放过自己,他隐隐觉得不对,就想开口提醒牢中众人。
徐巩早就察觉到两人心里有鬼,没等狱卒叫喊出声,他身后的随侍便疾步上前,紧紧捂住狱卒的嘴。
“不想活命,尽管通风报信,”站在徐巩身后的提刑司干官杨鼎探出身子,低声威胁。
狱卒吓得膝盖一软,纷纷摆手摇头。
徐巩带着杨鼎和剩下两名随侍进入牢中,他们未穿公服,里面的狱卒以为他们是来探视犯人的,也没当回事,继续笑嚷着喝酒划拳。
走到监牢深处,徐巩听到异样的声响,似是有人在捶打地面,他加快脚步,又往前走出十余步,有间牢房内突然冲出三名壮年男子,手里拿着包袱,里面露出一截绳索。
那三人撞见他们,神情明显慌张。
徐巩暗呼不好,急命杨鼎将其制住,但还是有一人趁乱跑了出去,他没工夫去管,慌忙跑进几人出来的牢房。
只见地上的人满身血痕,已经一动不动了。
5. 鉴之为明(二)
徐巩皱紧眉峰,半蹲在地探宋鉴鼻息。
杨鼎忍不住道:“这梅天梁果真狠毒,青天白日之下,竟敢杀害朝廷命官。”
徐巩默而不答,半晌,他舒了口气,“好在来得及时,尚存一丝气息。”
不过宋鉴浑身上下几乎没剩一处好地方,徐巩去摸他的脉门,黏腻的血肉沾得满手都是,他只好挪到对面,另一只手的情况稍微好点,能感受到脉搏微弱的跳动。
杨鼎伸长脖子,想问问宋鉴的情况,突然听到身后想起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有人笑道:“徐宪使驾临平江府,怎么也不派人通传一声?好让下官派人前去接迎。”
徐巩站直身体,转身看向说话之人,“梅郡守,你这刑罚未免也太重了些?”
梅天梁的笑顿时僵在脸上,眼前这人面容冷峻,不怒自威,他心中惧怕,不敢再去直视徐巩的眼睛。
徐巩忽而一笑,“梅郡守何必如此紧张。”
闻言,梅天梁拱起的双手微微颤抖,如果对方再问一句,他怕是要吓得当场跪下了。
徐巩眯眼盯着他,“宋鉴扛不住刑罚,畏罪自戕了。”
梅天梁心下狐疑,当初徐巩被官家任命为本路宪使时,他便听人说徐巩雷厉风行,手底下没有一桩冤假错案,可上面那位送他来这儿就是为了聚敛私财,为此送了不少钱财请那位帮着疏通关系。
今日徐巩突然造访,吓得他再次写信送往扬州,求那位出手施压,顺便保全自己,可徐巩方才却说宋鉴是畏罪自杀。
难不成那位已将他收买了?
杨鼎更是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看着徐巩。
徐巩撩起眼皮瞪杨鼎一眼,走到梅天梁身前,“宋鉴挪用库银百余万贯,这等害群之马,梅郡守放心,本官必会秉公处理,还平江府清明吏治。”
梅天梁叹口气,装模作样道:“平江府虽然富庶,可说到底赋税毕竟还是出在百姓身上,下官身为一府的父母官,如何能看到本府官吏鱼肉百姓?这才忍不住用了重刑,还请徐宪使明鉴呐。”
徐巩笑道:“那是自然,黄相公在信中对梅郡守可谓是赞赏有加,说梅郡守治下有方,百姓无不感激,无不爱戴。”
话到此处,梅天梁越发觉得徐巩已被收买,看来铁面之称也就是个虚名,他满是横肉的脸上登时扯出一丝笑,“那是下官应尽的本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他哈哈笑着,凑到徐巩面前,“徐宪使,牢中闷热,下官已在满庭芳备下酒席,还请徐宪使移步,待酒足饭饱,再来查办此案也不迟。”
徐巩摆了摆手,作出为难的样子,“酒席就免了,内子不喜我饮酒,特意指派他们几人与我一同办案,我还是先留在这里,处理好宋鉴之事。”
梅天梁疑惑道:“已死之人,管他作甚?”
徐巩抬眉,“谁说他死了?”
梅天梁惊得后退几步,“他,他没死?”
徐巩点头,“还存着口气,不过能不能活就不知道了。”
梅天梁眯起眼睛,眸色阴狠,“当然不能让他活。”
徐巩摇头,“梅郡守此言差矣,若是让他直接死在牢中,到时候宋相公和永嘉郡王追究起来,又是一桩麻烦,我看不如这样,先用药吊着他的命,待到罪名坐实,审后问斩,他们也无话可说,也能为梅郡守留个仁慈的好名声不是?”
语罢,他又拉住梅天梁,低声道:“酒席可以晚些时候,届时我以看守宋鉴为由,让他们几人留守此处,你我二人再把酒言欢,梅郡守以为如何?”
梅天梁犹豫不决,上面那位一直催,他就是怕夜长梦多,所以着急灭口,不过徐巩的话不无道理,宋鉴之父宋文通时任尚书左丞,也是有些实权的,再说那宋鉴的发妻向氏,父亲是永嘉郡王,若宋鉴死在平江府的牢中,这两家再合起来向他讨要说法,他一个小小太守也的确难以招架。
最重要的是,宋鉴伤势极重,能否活命都不一定,现在徐巩与他们串通一气,宋鉴横竖都是死,还不如让自己少沾惹些麻烦,便笑吟吟道:“还是徐宪使想得周到。”
**
时间紧迫,车夫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二日正午抵达平江府治所吴县。
宋识按着胸脯,脸色颇为难看,这一路颠簸,她觉得自己脑袋都快被摇匀实了。
宋纪道:“让你偏要跟来,待会儿还要赶去长洲,这两日可有你受的了。”
宋识踩了他一脚,刚想说话,却觉得喉中一阵恶心,赶紧抬袖捂住嘴。
这时,前面传来章氏的争辩声,兄妹二人随即上前。
只见狱卒凶神恶煞地挡在牢门前,章氏冷声质问:“诏狱尚能入内探视,府狱为何不能?”
梅天梁捻着一缕胡须,挺着溜圆的肚子徐徐走出,“我道是谁?原来是宋夫人,宋夫人还是请回罢,宋鉴乃朝廷重犯,未经本官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探视。”
章氏最是见不惯这种小人嘴脸,一脚踢在梅天梁的膝盖上,拔出狱卒的配刀架在他颈前,“你不敢让我们入内,难不成在背地里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晃眼的刀光吓得梅天梁腿脚一软,当即跌跪在石阶上,“来人!来人啊!”
十数名狱卒鱼贯而出,卸掉章氏手中的刀,将她按在地上。
宋识跑上前想护住母亲,也被狱卒抓住,动弹不得。
宋纪厉声道:“梅天梁,你有何资格擅动我们?”
梅天梁在小吏的搀扶下从台阶上颤颤悠悠站起,哼道:“胆敢行刺本官,便是将你们擒住又能如何?”
宋识争辩道:“我娘一介妇人,不懂刀剑,有何能力行刺于你?她不过是一时冲动。”
“没错,若说行刺,有谁会挑在白日里行刺?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向氏带着一众仆从女使快步走来,她抢过宋识护在怀里,又命仆从喝退狱卒,“母亲不过是忧心我夫君,才千里迢迢从扬州赶来,岂料梅郡守不通人情,还出言污蔑我夫。”
梅天梁肚子一挺,哼道:“何来污蔑?徐宪使也说了,那库银就是宋鉴盗用的。”
宋识怔在原地,爹爹明明说徐宪使办案严明,不可能妄下结论,她以为梅天梁是在唬他们,便瞪大眼眸,“休要胡说,不是我大哥做的,我们有证据。”
梅天梁不以为意,就连徐巩也不知道,他早就把从宋鉴住处搜到的证据销毁,于是眯起眼睛,将麻烦推到徐巩身上,“证据?什么证据?徐宪使看过卷宗,已将此案查明,库银就是宋鉴盗的,‘送节钱’、‘断气钱’(1)也是宋鉴私自征收的,身为朝廷命官,却如此罔顾朝纲,七日后问斩已是便宜他了。”
向氏举起手中信函,“不论案情如何,官家已恩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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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入内探视,梅郡守将我们拦在牢外,难不成是要忤逆官家?”
梅天梁抬眼一瞧,的确是官家的亲笔手书,当即面色一变,摆出张笑脸将人迎到里面。
甬道狭小闷热,监牢内处处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
宋识屏住呼吸,还是止不住泛恶心,便不再伸着脖子四处张望。
宋鉴被关在监牢最深处,宋识瞧见他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那个躺在稻草上奄奄一息的人,竟然是大哥。
不过监牢深处反而没那么闷热,空气中似有阵阵凉气扑面而来,她擦掉额间汗珠,侧目看向来时的方向,眼中充满对恶人的憎恶。
牢门没上锁,向氏踉踉跄跄走进去扑在宋鉴身前,抓着他的手低声痛哭。
“阿檀……”
宋鉴气若游丝,他虽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却少有醒转的时候,也就今日,不仅醒了,还开口说了两个字。
向氏瞬间泪如决堤,“这才几日,他们就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
章氏颤着手撩开宋鉴的衣裳,险些跌坐在地,她悲愤填膺,握着拳头道:“梅天梁哪里是屈打成招,分明是想要取你的命!”
“宋夫人当心,宋知县浑身是伤,禁不起折腾,”杨鼎自觉避让到墙角,小声提醒。
向氏这才注意到牢房中还有旁人,忙放下夫君的手腕,起身施了一礼,“敢问这位官人是?”
杨鼎拱了拱手,“徐宪使命我留在此处照看宋知县最后一程。”
宋识心下犯疑,此案既然已经审完,徐巩又何必要在意一个即将被问斩的囚犯的死活?
除非……
他知道案情非实。
不过外面有几名狱卒盯着这里,宋识不好当场询问,左顾右盼时,发现隔壁监牢中有个男人一直望着大哥。
男人蓬头垢面,也受了很重的刑罚,胸前的烙痕没有及时清理,已经结痂溃烂,渗出的血水微微发黑,滴在几乎见骨的脚趾上。
看到这一幕,宋识不由打了个寒颤。
男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很是诧异,犹豫半晌,他试探开口:“你们……是宋知县的家人?”
对方的声音轻飘飘的,宋识有些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
“宋夫人,你们探视的时间够久了,再待下去,旁人会骂本官徇私的。”
梅天梁笑呵呵说着,便挥了挥手,命令狱卒把她们往外赶。
他以为宋鉴同昨日一样会昏睡整日,谁知今日他居然能够开口言语,既是这样,他便不能让这些人多呆半刻,万一宋鉴要是说出些什么,自己的大好前程就要毁于一旦了。
宋识抬眼瞪向他,冷笑一声:“若是徇私就好了,我大哥也不会遭这样的罪。”
章氏见到宋鉴暂时安全,也不再与梅天梁纠缠,因为当下之急,是赶回长洲县的宅邸拿证据。
狱卒把她们赶出监牢,便回去找梅天梁复命,宋识见周围再没旁人,忍不住说:“方才隔壁牢房的人问我们是不是大哥的家人?我怀疑那个人也知道此案内情。”
可她发现,大家的神情都怪怪的。
向氏迟疑道:“隔壁监牢有人么?”
宋识点头,“那个人跟大哥一样,被打得遍体鳞伤。”
“阿识,你莫不是看错了?”宋纪欲言又止,“隔壁牢房……哪有什么人?”
6. 鉴之为明(三)
宋识皱起眉梢,可她确定自己没看错,“你们眼里都是大哥,大嫂连徐宪使派来照顾大哥的人都没注意到。”
章氏面色复杂,“那人还对你说了什么?”
宋识道:“没有了。”因为之后他们就被梅天梁赶到外面了。
章氏略作思索,“还是先去长洲,找到信中的铜镜。”
向氏不放心夫君,回头望了望,担忧道:“娘,长洲的宅邸你们知道在何处,我就不去了,我想留在这里照看明之,爹爹特地向官家求来了手书,料想梅天梁也不敢在背地里使阴招。”
**
薄暮冥冥,夕风阵阵。
马车甫一停稳,车帘便被宋识轻轻掀起,门口的仆从见到主人回来,当即喊刘内知出来接迎。
宋纪摸着空瘪的肚子,在后面有气无力道:“这几日都在路上赶路,娘,能不能先吃饭?救大哥固然要紧,可你的二郎马上就要饿死了。”
宋识扭头喊他:“二哥,你还有心思吃?快点进来做正事。”
宋纪道:“还不是因为你在路上把干粮吃光了,我才没得吃。”
宋识瞪他一眼,“明明是你催着赶路,路过驿站也不停下。”
刘内知跟在他们身后,将府中情形一一禀告给章氏:“夫人,大郎君被带走后,府里进过贼,这么多屋子,从内到外全都被那些人翻了一遍,不过奇怪的是,钱物未少分毫。”
章氏顿住脚步,问道:“那少了什么?”
宋纪暗觉不妙,“难道是梅天梁派人来销毁证据?”
刘内知沉思片刻,突然道:“小人想起来了,大郎君的书案上少了几本书册。”
宋识问:“除了书册,还少了其他别的物件么?”
刘内知低头又想了半晌,方才摇头,“应当是没有了。”
宋识缓了口气,看来梅天梁还不知道铜镜的事,不过她不清楚刘内知具体为人如何,有没有被梅天梁收买,为防意外,便找了个借口将他支开,“既然没丢什么东西,那也不必管了,刘内知,这几日忙着赶路,一顿饭也没好好吃过,你现在去庖屋(1),让厨娘多做些菜。”
刘内知笑着点头,“小娘子放心,小人这就吩咐下去,咱府里的厨娘,都是夫人千挑万选的,什么菜都会做。”
宋纪眼瞧着刘内知远到看不见了,赶紧挨到妹妹边上,低声道:“不错,阿识学聪明了。”
宋识道:“娘都说了来给大哥和嫂嫂收拾些衣物,不要人跟着,他还一直跟在后面说个没完,还说府里进过贼,我不防他防谁。”
宋纪笑道:“还好刘内知没听到你这些话,他是大嫂从郡王府带出来的人,应当没什么问题。”
章氏推开屋门,将灯烛逐个点燃,“不管刘内知是否有问题,先将证据找到再说。”
宋识点头,跑进屋中环视一圈,对着照台上的菱花镜左看右看。
可看了半天,她也没研究出有什么特殊之处,菱花镜约莫七寸多点,要想在里面藏东西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扶着妆案,弓着身子往前去看菱花镜背面。
菱花镜背面为八卦卦位,卦位内团着三层八出莲花纹,位于莲花中心的半球圆钮仿佛一颗未长大的莲蓬,不过圆钮与镜身之间似乎有着一道极小的缝隙。
宋识低眉思忖片刻,退回身子,伸出双手手打算将菱花镜拿下来,未料镜里突然晃出一个狰狞的人脸,把她吓得一哆嗦,镜子也脱手掉在地上。
宋纪肃正神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清清嗓子道:“怎么样?可有发现什么?”
原来是虚惊一场,宋识喘出口气,朝着他腿上就是一脚,“少摆官架子,你要吓死人啊。”
宋纪忍住笑,道:“你说大哥真会把东西藏在铜镜里么?娘把那边的那块铜镜翻来覆去瞧了许多遍,还是毫无头绪,我方才又去书阁寻了一圈,不过没在那里找见铜镜。”
章氏捡起地上的菱花镜,托在手里掂量了下分量,又对着镜面敲了敲,声音稍显清脆,“里面是空的,阿识找的没错,东西就藏在这块菱花镜里。”
宋识应声看去,菱花镜背面的卦位略有变动,通常来说,工匠打造铜镜是整体浇铸,之后再对花纹进行雕刻打磨,摔一下最多会出现磕碰划痕,不可能出现花纹移位的情况。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
那就是铜镜正反两面是分开的。
宋识道:“这块菱花镜正反两面并非一体,背面卦位已乱,也就是说,只要把卦位复原,我们就可以把它打开。”
宋纪闻言,从母亲手里拿过菱花镜,“不就是复原卦位嘛?小事一桩。”
他盯着卦位看了看,摁着乾卦转动手腕,没想到菱花镜背面竟真的随之转动,不过八卦归位后,菱花镜还是没什么变化。
宋识皱眉,“二哥,你到底行不行?”
章氏微眯眼眸,沉吟道:“乾卦西北,坤卦西南,二郎没弄错。”
这是《易》中所载的八卦方位,二哥的确没弄错,宋识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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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开始思考哪里出了问题。
良久,她恍然顿悟:“大哥所留暗语是安乐先生的诗句,不过安乐先生在先天图中表明乾卦在南,坤卦在北,二哥按这个方位再试试。”
“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宋纪茅塞顿开,继续转动菱花镜,卦位对上的同时,菱花镜内发出细微的咔嗒声,铸有卦位的那一面也略有松动。
他顿了顿,道:“好像成了?”
宋识催促道:“快试试能不能把菱花镜的背面取下来。”
宋纪琢磨半晌,顺着背面的缝隙抠开,里侧夹着几张文书,有两张是撕下的账簿,记载着宣宁五年六月廿三日的府库明细,剩下三张是吴县田户因交不起送节钱将田地抵押给梅天梁的契纸。
他将这些文书交给章氏,章氏捏着文书的手不停发颤,“贪污库银,私征杂税,兼并田地,这么多罪名,难怪那梅天梁狗急跳墙,把罪名往你们大哥头上扣。”
宋纪抻了抻腰身,“忙活半天,终于能安心吃饭了。”
宋识道:“二哥别急,你还需再写道札子,今夜赶回扬州把这些证据呈给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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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不习惯江南的湿热,宋识看着桌案上的菜,居然没有一点胃口,便丢下竹箸,抱着碗雪泡豆儿水跑去水塘中心的六角亭纳凉。
蝉鸣一阵接着一阵,晚风带着微微凉意,吹散夕阳的余热,她吃完小半碗,便趴在栏杆上喂鱼吹风,等着二哥写完札子再一同动身去吴县。
“宋娘子,宋娘子……”
身旁蓦然飘来几声微弱的呼喊。
宋识回头去看,周围并无人影。
她心生疑惑,再抬眼时,面前赫然站着一个瘦弱的男人,惊得她当即起身,“你是何人?”
男人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是不是梅天梁派你来的?我告诉你,若是你再敢往前,我……我就……”宋识有些害怕,边说边往后退,又趁他不注意,提起裙衫从旁边跑了出去。
男人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喉咙中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咽,“宋娘子,我……我对不起宋知县……”
宋识嗓子里的声音戛然而止,茫然地看着眼前。
半晌,她试探着问出口:“你说对不起我大哥,难道你知道此案内情?”
男人肩膀颤动,低下的头颅不停往下压,“不敢欺瞒宋娘子,我就是害宋知县沦落至此的罪人。”
宋识很快反应过来,“你是长洲县县丞方涟?”
7. 鉴之为明(四)
男人又低了低头,“我不该利欲熏心,更不该听信梅天梁的话去诬陷宋知县,我百死难赎啊……”
他哽咽许久,抬起头继续说:“梅天梁说只要我模仿宋知县的字迹誊抄几封文书,再偷偷盖上宋知县的官印,最后指认那些文书都是他亲笔所写,就有足够的钱治好拙荆的病。”
宋识打量他许久,蹙眉发问:“你说的物证就是这些?”
方涟摇头,“不,不是,物证在我家中,庖屋米缸下的地砖是空的,我把梅天梁给我的银票地契全藏在那里了,还有我二人往来的书信,以及为宋知县翻案的关键证物。”
说到这里,突然以头抵地,言辞也越发激动:“宋娘子,方涟自知无颜面对宋知县,无颜面对你们,但……还是想请宋娘子帮我一件事。”
宋识扫他一眼,此人可不可信另说,就算他有苦衷,但他帮着梅天梁诬陷大哥,到头来被卸磨杀驴,完全是咎由自取,根本不值得可怜,也不值得原谅。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又凭什么帮你?你害得我大哥险些丧命,不要以为现在说出实情,此事就能过去了,我们已经拿到了证据,我要你们全都受到严惩!”
方涟伏在地上良久,苦苦哀求道:“方涟句句属实,也甘受惩处,但家母和拙荆对此事全然不知,家母身染恶疾,每日需人守在榻前照料,我先前被梅天梁关进去了几日,实在放心不下她,也不愿拖累拙荆,拙荆年华大好,可以再另嫁一户好人家,不必因为我白白耗费光阴。”
宋识道:“你现在不是已经出来了?”
方涟愣了一下,默然道:“我诬陷了宋知县,没有脸面再回家了。”
宋识只觉得讽刺,不由冷哼一声。
方涟又道:“梅天梁做事不留余地,那几户田户在宋知县被抓进牢狱后均已毙命,他必然会说地契是你们命人伪造出来陷害他的,仅凭剩下的两张账簿,也不足以定梅天梁的罪,他与刘运使上下勾连,抹平账目不是问题。”
宋识神情错愕,“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时间紧迫,其中缘由我日后再向宋娘子解释,还请宋娘子今夜动身前务必去我家中拿取物证,梅天梁喜好篆刻,但凡文书,必会盖上他亲手刻的铜钱印,因此书信与地契上都有他的印信,他撇不清的,只求宋娘子去我家中时……”
说到这里,方涟突然哽住,他微微抬起身子,用衣袖胡乱抹去脸上涕泪,“只求宋娘子帮我看看我娘是否安好,我的俸禄全在床底下的木匣里,请宋娘子告诉她,买药的钱不必节省,以后……也不必再等她那不争气的儿子了。”
宋识将信将疑,内心犹豫不决。
“方涟只此一个条件,求宋娘子大发慈悲,答应了罢。”
男人的哽咽不停灌入耳中,宋识的心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正准备点头时,她突然听到宋纪道:“阿识,走了,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宋识疑惑回头,“什么自言自语?”
宋纪朝她摆了摆手,“救大哥要紧,娘已经在车上等咱们了。”
“刚刚方涟告诉我,他愿意把他与梅天梁的来往书信和钱物地契当做物证,他人就在这里。”
宋识转身去指,可男人不知何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环顾左右,依旧未见男人踪迹,“咦,人呢?”
“方涟?”宋纪突然感觉背后凉飕飕的,“方涟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倏地,一股恐惧袭上心头,宋识咽了咽口水,那日二哥亲口说过,方涟已被灭口,梅天梁还把灭口的罪名推到大哥身上。
宋纪眉峰蹙紧,拉住妹妹的胳膊往回走,“快走,多半是梅天梁的圈套。”
宋识脑袋里一团乱麻,她最开始也这样怀疑,可方涟知道大哥藏在菱花镜中的证据具体为何,而且他请求自己看望他家人的时候,句句真情流露。
晚风乍起,吹得树叶簌簌作响,她再度回头,树丛中闪烁着几处明灭可见的萤火,可亭中仍是空空如也。
宋识皱了皱眉,犹豫道:“我觉得方涟可能没死。”
宋纪直截了当道:“没有可能,我打听过了,他三日前就死了。”
宋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方涟家中看看最为稳妥,于是停下脚步,“不管是不是圈套,我不信梅天梁胆子大到敢将我们也杀了。”
**
是夜。
墙头后突然冒出一颗脑袋,睁大双眼探向院中的每个角落。
拴在树下的黄狗趴在地上睡得正香,不像是埋伏了人的样子,宋纪转眸看向旁处,一扇半开的窗牖后亮着灯烛,看来主人家还未歇下。
狗吠声倏而撕破小巷深处的静寂,宋识见二哥跳落在地,便放下车帘,“娘,方涟家应当没问题。”
章氏闻言,左手拎起两包雉鸡肉,右手拎起两包丰糖糕,下车叩响门扉。
急促的狗吠声中,木门被缓缓打开一条缝。
章氏笑了笑,问向开门的人:“请问此处可是方涟方县丞的宅邸?”
站在门缝后的女子面露警惕,反复打量他们几遍后才道:“你们是?”
章氏笑道:“前些日子方县丞说他要出趟远门,唯独放心不下夫人与老夫人,于是登门拜访,托我们替他照看,本来前几日就要来的,奈何被家中事情耽搁。”
话音未落,女子脸色一变,想将门重新关上,得亏宋纪眼疾手快,用胳膊紧紧抵住。
“欢娘,是清涟回来了么?”
老妇人的声音虚弱至极,欢娘几经犹豫,还是回身跑向庭中,“娘,你怎么出来了?”
那脚步又虚又慢,只听欢娘支支吾吾道:“不……不是清涟,有位夫人自称受清涟之托,来探望我们。”
方母道:“既如此,为何不开门接迎?”
须臾,木门半敞。
方母在欢娘的搀扶下勉强站住,看到马车上挂的灯笼,她神情稍变,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更为蜿蜒曲折,“你们是宋知县家的人吧?”
宋识纳闷道:“老夫人从未见过我们,怎知我们是宋知县的家人?”
方母眼中含泪,将他们迎进院后猛然跪下,“老身代孽子向宋知县赔罪,方涟千不该万不该做出对不起宋知县的事!”
“家母身有顽疾,不能断药,宋知县知我们手头拮据,便时常接济,宋夫人也常来府上送些吃穿之物,”欢娘也弯膝跪下,低声啜泣着:“没想到夫君恩将仇报,陷宋知县于危险境地,妾也替夫君向诸位及宋知县赔罪。”
欢娘哭哭啼啼的声音听得宋识越发心焦,干脆开门见山道:“两位现在赔罪也于事无补,不如直接带我们去庖屋,方县丞让我们取几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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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儿,几位请随我来,”方母抬起胳膊指了指,之后挪动膝盖,撑着病躯从地上站起。
欢娘见状,匆忙起身扶着方母给他们带路。
米缸下果然有块地砖是松的,移开以后,下面摞着两个木匣,沉甸甸的里面是银锭,轻些的是几本重新装订的账簿,还有地契和书信。
确如方涟所说,书信上盖有一枚圆形方孔状如铜钱的印信。
宋识一瞬间轻松不少,想起方涟交待的话,打算转述完便直接离开,可看着眼前无依无靠的姑媳俩,她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方母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宋夫人,方涟让你们拿这些东西的时候,可有说过何时归家?”
章氏面露难色,犹豫要不要说出方涟已死的消息。
宋识眉心微蹙,方母问出这样的话,估计她们也不知道方涟的生死,便问:“方县丞可会功夫?”
男人悄无声息出现,悄无声息离去,如果有功夫在身,这样倒也能说得通。
欢娘点头:“会一些。”
宋识拿不准方涟究竟有没有死,索性真假掺半地说:“方县丞自觉羞愧,还在为家兄之事奔波,他说让老夫人保重身体,不必每日等他归家,也不必节省药钱,他的俸禄都在床下的匣子里。”
欢娘忽而抬眼,“宋娘子,他可有带话给我?”
宋识点了点头,硬着头皮把方涟的话如实转达:“方县丞说他做了恶事,无颜面对夫人,夫人年华大好,可另寻良人,不必受他拖累。”
欢娘眼神落寞,她扯起唇角笑了笑,“多谢宋娘子。”
回到马车上,宋纪又问:“阿识,方涟已经死了,你为何要对她们说方涟还在为大哥的事奔波?你那不是给她们希望么?”
宋识道:“可你去亭中找我时,与我说话的人就是方涟,他知道大哥藏在铜镜中的账簿和契纸,也是他说梅天梁已有准备,只凭那些恐不足以定罪,所以让我们去他家中拿物证。”
宋纪挠了挠头,“可是我看的清清楚楚,亭中只有你一个人。”
宋识辩道:“不可能,定是你没瞧见,欢娘说方涟会功夫,许是他身手敏捷呢。”
“那也不应当一点声音也没有,”宋纪浑身一抖,作出惊恐状,“你该不会……撞鬼了吧?”
因为那个虚无缥缈的梦,这些时日宋识没少做法事,而七月又是鬼月,宋识顿时冷汗涔涔,“你……你别瞎说,三更半夜的。”
章氏脸色泛白,迟疑道:“阿识,从前在延真观给你求的香囊可有戴着?”
“娘,你怎么也不信?”宋识低头把香囊托到手里,“柏丘道人说那个香囊能趋吉避凶,我一直都戴着。”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里面有秦夷简以前合的芙蕖香,所以这么多年她一直舍不得丢。
章氏若有所思,低头道了句无事。
宋识回瞪宋纪一眼,抓着母亲的胳膊紧紧靠着,其实她心里还是害怕的,现在回想起来,方涟眼窝凹陷,裸露在外的皮肤像是敷了铅粉,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白。
周围人声渐远,田间蛙声一片。
宋识靠在母亲身上昏昏欲睡,怎料马车忽然颠簸,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住,不等她反应过来,就被甩出车外。
“夫人,不好了,咱们遇到流匪了!”
8. 鉴之为明(五)
车夫惊慌失措道:“夫人当心,他们有刀!”
有人扯着嗓子哈哈笑道:“身上穿金挂玉的,果然是只肥羊。”
宋识忍痛睁开眼,周围火把攒动,仆从已与流匪打作一团,母亲抱着木匣,把证据牢牢护在怀里。
她摇摇晃晃坐起身,指尖覆上脚踝,只要稍一挪动,那里便钻心的疼。
“愣着干嘛?快起来!”
宋纪举起胳膊肘撞开身前的流匪,朝她喊道。
宋识咬紧牙关,撑着地面站起,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向宋纪。
有个流匪瞧见她腰间玉佩散发出淡淡的莹白光晕,顿时两眼放光,伸手扯断玉佩的绳索。
宋识心中一慌,攥紧系着玉佩的红绳往回拽。
流匪见那小娘子不肯撒手,目露凶光,挥起大刀就要砍下。
“宋娘子!”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近乎是同时,宋识看到有道白影从那名流匪身后出现。
之后,流匪便直挺挺倒在地上。
拉扯的蛮力骤然消失,宋识重心不稳,也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去。
不过摔在地上却没有想象中的疼,就好像有人在身后接着自己,她愣了愣神,隐约嗅到一缕芙蕖香的味道,可扭头看向身后,只有一片打杀。
宋识心头泛起一阵酸涩,但此时不是伤情的时候,她打起精神,踉跄着走出两步,目光在周围来回扫视,不肯遗漏一处细节。
直至发现草丛里的一角白色,她蹙紧的眉梢忽然松开,也顾不上脚踝的疼痛,摇摇晃晃地跑过去捡起玉佩。
宋纪躲开流匪挥来的刀刃,瞅准时机一个箭步到她身侧,扶起她就往人少的地方躲。
“一块玉佩而已,抢了就抢了,你不要命了?”
宋识攥紧玉佩,固执道:“这块玉佩不一样,不能丢。”
“呸,匣子里全是纸,连张银票都没有,”有个流匪忽然大声叫嚷:“那妇人抱那么紧,我还当什么好东西呢。”
宋识心底一慌,下意识看向母亲。
只见章氏一拉一拽,便将身前流匪的兵刃卸掉。
“我可真给娘丢人,好歹外曾祖也是讨伐夏人的名将,到了咱们兄妹这里只会握笔杆子,连那些仆从都不如了,”宋纪握拳恼叹:“难怪人家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遇到流匪我除了干着急,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宋识道:“你不是会射箭吗?”
宋纪颓丧着脸,“会射箭顶什么用?又抢不回来证据,我箭还没射出去,他们的刀就砍过来了。”
宋识苦笑不得,尽管场面混乱危急,但她的头脑还是很快冷静下来,对着仆从大喊:“把东西抢回来,没有那些书信和地契,就很难定梅天梁的罪了。”
“小娘子所言为真?只凭此物便能定梅贼的罪?”
一名身材魁梧的流匪突然跨步上前,拿过同伙手中的木匣疑声发问。
宋纪挡在妹妹身前,警惕地看向那人,“怎么?就是你们受了梅天梁的指派,前来杀我们灭口的人?”
那名流匪闻言,迟疑着翻看起匣中物件,须臾间,他面色忽沉,回身喝道:“都住手!咱们上了那狗贼的当了!”
其他流匪陆续停下刀,疑惑地看着他。
“大哥?咱们劫错人了?”
匪首看向身后的同伙,厉声质问:“是谁说今夜梅天梁的亲戚会路过此处?”
宋纪眉头跳动,指着一众流匪道:“谁跟那个猪脑袋沾亲?你们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有名流匪道:“马九,是马九说的,大哥,他说这是梅天梁的堂嫂,还是从扬州过来的,有钱的很,劫了这次够兄弟们半个月吃喝。”
匪首怒问:“马九呢?”
小隔片刻,方才答话的流匪又道:“我那会儿瞧见他去抢那小娘子的玉佩了。”
话音未落,躺在地上的马九幽幽醒转,他毫不在意自己为何会晕过去,他的眼里只有那块泛白光的玉佩,那玉佩一看就是个宝贝,要是拿它换了钱,自己下半辈子的吃喝就不用愁了,想到这里,他越发兴奋,摸起刀一骨碌站起来就往前冲。
也就在这时,周围掀起一阵阴风,将火把熄灭大半。
马九顿在原地,他觉得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不由打了个寒噤,慢慢转头瞥向身后。
众人也觉得蹊跷,时值相月,暑气未消,怎么可能会刮起刺骨冷风?
“大哥,这荒郊野地的,咱们不会是……”说话的那名流匪吞了吞口水,望着黑黢黢的荒野好半晌,才颤着语调继续道:“撞鬼了吧?”
匪首握紧铁刀,转而看向四周,“鬼神何惧,我们又不曾做过亏心事。”
“可咱们现在做的不就是亏心事?”
说完,那名流匪缩着肩膀,往别人跟前凑了凑。
“大哥,马……马九好像不太对劲!”又有流匪惊道。
如那人所说,马九的确不对劲。
宋识隐约看到马九背后站着一个人影,可是光线太暗了,她只能看到一截枯白的手从后面慢慢抓住马九的肩膀。
这会儿的马九像是变了个人一般,朝众人咧起嘴角,痴痴地笑着,接着,他丢下铁刀,伸手放进襟前一阵乱掏,摸出一沓厚厚的银票举在手里,口中还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宋识脸上浮现一抹骇意,“二哥,你有没有注意到……马九背后好像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何止一个,他背后全是人,”宋纪皱眉看着马九,压低声音道:“阿识,趁现在流匪都在看马九,你骑上那匹马先走。”
没等他说完,狂风再起,马九手里的银票被卷得满天乱飞。
下一刻,众人见到有封信从马九手中掉落。
匪首当即捡起,展信的一瞬间,他脸色忽沉,“马九,你何时和梅天梁那狗官勾结到了一起?”
马九晃了晃头,不再咧嘴痴笑,似是清醒过来,他看到匪首手上的信,瞳孔骤然睁大,“大哥,我……”
匪首怒瞪着他,命人把他捆起,看着信上的文字,他恍然道:“从扬州来,又姓宋,还护着匣子里的这些东西,难道你们与宋知县……”
“宋知县是我兄长,你们手上拿着的是能够证明我兄长清白的物证,”宋纪顿住步子,把妹妹护在身后,敛去嘴角血渍,转身冷笑:“你们不就是求财么?可以,只要把东西归还,我许你们每人三百贯钱。”
匪首思虑片刻,忽而低笑出声。
章氏以为他嫌银钱少,往上添了添,“六百贯!”
“不必,宋知县与梅天梁那些狗官不同,他家的钱,我们不会拿,”匪首双手托举木匣,走到章氏身前,“既然匣子里的东西能让那个狗官得到严惩,我曹成便没有不还的道理。”
说到这里,他抬头望天,言辞悲愤:“我们所求并非钱财,而是希望朝廷能将梅天梁那些狗官绳之以法!不再强征无理杂税!”
章氏迅速接过木匣查看一番,确认无误后,道:“官家继承大统后曾多次下令减废各路繁苛杂税,只要将梅天梁定罪严惩,平江府今后自然不会再强征。”
流匪中又有人埋怨道:“说得好听,这个税没了,明日又冒出来另一个,交不上钱就得拿东西抵。”
国库空虚,金人屡屡进犯,战守所用兵马粮草处处都需银钱为继,故自去岁始,朝廷征缴赋税较往年尤为频繁,没想到竟成了某些人敛财的手段,宋识觉得颇为讽刺,不由唏嘘:“这平江府还真是冠履倒施,流匪比郡守都懂得爱民惜民。”
宋纪低声回她:“那些地方官费尽心思搞出来名目繁多的杂税,不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贪念?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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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如何会在意百姓的死活?”
曹成长叹口气,看向身后的同伙,“不是我曹成懂得爱民惜民,而是我们当中多少兄弟原本也是田户商户,只不过被梅天梁逼得实在没活路了,才上山当了这人人喊打的贼寇。”
能把这么多百姓逼作流寇,梅天梁的恶行必然不止一桩两桩,人们对他也定然心怀怨愤,想到这里,宋识心念一转,脑中顿时有了主意,“你们可愿被官府招安?随我们一同去府衙指认梅天梁的罪行?”
曹成踌躇道:“小娘子,我们何曾没有想过?那狗官才到平江府还只是个吴县通判,便能越级代领县事,强收财赋,任期未满又摇身一变成了太守,听说是跟朝中某位相公沾亲带故,但凡状告过他的人,重则斩首,轻则刺配充军,或是卖作贱籍劳役,谁还敢再去告他。”
说至一半,他面露悲色,“几位,不是我曹成说丧气话,梅天梁势大,即便有证据,你们也很难赢过他上面的那个人的。”
宋识不作多余解释,只问众人一句:“那你们就甘愿忍受不公,当一辈子流匪,看着梅天梁逍遥法外?”
此话一出,顿时激出流匪们心中的愤恨。
“大哥,这么好的机会,咱们不能放过那狗官。”
“我要他下去给我爹娘陪葬!”
曹成仍心有顾虑,抬手止住同伙,对着宋识道:“我与梅天梁不共戴天,当然愿意随你们去公堂指认,可我身后这些兄弟,他们不像我,是个孤家寡人,怎么着都行,如果他们跟我一同去衙门,官府定然会追究我们从前的罪责,倘若进了监牢,他们家中老小又该如何安置?”
原来是个讲义气的,难怪那些人都肯听他的话,宋识晓之以理,继续劝道:“梅天梁除了私征杂税,还贪盗库银,这是斩首的重罪,倘若你们在公堂之上揭露出梅天梁所犯罪行,协助勘破案情,便是将功补过。”
章氏听出女儿话中意思,接着道:“不错,届时即便有牢狱之灾,时间也不会太久。”
宋纪道:“两浙路提点刑狱公事徐巩徐宪使已至平江府亲查此案,你们信不过我们,难道还信不过他么?”
曹成抬眉,显然有所动摇,“徐铁面?”
宋纪颔首,“正是。”
曹成思忖须臾,终于点下了头,“好,我们愿意。”
他早就听闻今岁本路新上任的路宪徐巩是个断案如神的清官,还有什么铁面之名,可他人卑言轻,也见不到人家,现下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也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宋识皱眉,“二哥,你这样说,难道徐宪使当真知道大哥一案的实情?”
宋纪点头,“当然,徐宪使比咱们还先到一步,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宋识又问:“那为何徐宪使还要将大哥处斩?”
宋纪道:“阿识,这个时候你怎么犯糊涂了?倘若徐宪使不假意如此,把梅天梁逼急了,他还会想出别的招数谋害大哥,爹爹都说了徐宪使办案只求公正,不使民冤,怎么可能与梅天梁狼狈为奸?”
“谁说我没看出来?我早就在牢里看出来了,”宋识别过脸,哼道:“徐宪使要是与梅天梁串通一气,便不会医治大哥,更不会派人近身照看,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爹爹和大哥总说官场里不乏结党营私之徒,他们不看事实,只会官官相护,我怀疑他也没什么不对。”
章氏道:“既然误会一场,诸位也愿与我们同往,那便整理行装,尽快出发。”
曹成看着歪斜在路边的马车,慌忙招呼人去推扶修理,并羞愧抱拳:“宋夫人,今夜之事,是曹成之过,误信了贼子,伤了夫人、娘子、郎君,曹成在此先向你们赔个不是,我现在就让他们把马车修好,绝不耽误救宋知县。”
宋识却止住章氏,若有所思道:“娘,别着急,回吴县之前,咱们还有件事要做。”
9. 飞霜击地(一)
烈阳似火,炎蒸大地。
平江府官廨外如蜩螗沸羹,围满了喊闹的百姓。
看着外面的阵仗,衙署内一众官吏皆不知如何应对,一个二个满脸苦相,又惶急不安,仿佛被架在火上翻滚炙烤一般。
为首的绿袍官吏急得来回踱步,“太守不在,这让我等作何处置?”
站他左侧的官吏握着手中小报,头疼道:“不知各位今日可曾看过我手里的这份新闻?”
绿袍官吏更觉棘手,长叹口气,“钱仓曹,这新闻街上到处都是,我们就是不想看,也不得不看啊。”
“也不知是哪些胆大妄为的人在城中刊印散播,搅得民怨沸腾,现在百姓们全堵在这儿讨要说法来了,”那人跟着叹道:“田府判,你可派人查过没有?”
望着衙署外乌泱泱的人头,田荣腿脚打颤,他揩去额前汗珠,道:“城中大大小小书坊统共一百余家,派出去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查什么书坊?此事其实也不难,”有一人自作聪明,对着众人道:“要我说,挑几个闹事厉害的抓起来,各笞五十,其他人见到咱们官府的厉害,也就不敢聚在这里了。”
“笞五十?”田荣心里咯噔一下,脚步骤然停住,“罗户曹,挨五十杖那可是会出人命的,莫不是还嫌今日这场面闹得不够大?别忘了徐宪使尚在此处,你想当着他的面草菅人命不成?”
罗户曹瞥他一眼,“田荣,那徐巩算个什么东西,咱们太守那可是跟京城里的几位相公都有交情,徐巩区区一路路宪,平江府几时轮得到他做主?你是没瞧见,这几日他像条狗似的跟在太守后面,指不定背后怎么谄谀奉承呢。”
田荣欲言又止,他知晓徐巩是为了查案才逢场作戏,可这些人都与梅天梁沆瀣一气,他无权无势无靠山,细胳膊难拧过大腿,便也不再说话。
钱仓曹拢袖叹道:“东京正是危亡之际,前几日汝州却再起民乱,聚集千人围攻官廨,汝州知通(1)及大小官吏无处躲逃,被打得只剩一口气,瞧今日这架势,只怕那些百姓也要把咱们折腾得半死才肯罢休。”
“一群废物,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众人闻声,赶忙回头揖礼。
梅天梁面色不悦,来的路上有人认出他的檐子,掀开帘子泼进一盆粪水,那几人泼完就跑入巷中,仆从们一个人也没抓着,害得他回府重新沐浴穿戴。
谁知衙署这里又被百姓堵得水泄不通,全是喊着要讨伐他的,檐子被人流挤得忽前忽后,他不得已换上仆从的衣物才敢撩帘下地,结果衙署内这群人聚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只会唉声叹气。
他隔老远就瞧见了钱仓曹手里的那份新闻,更为恼火,扯起嘴角冷笑一声,“牢里不是关着个宋鉴么?把他推出去平息众怒不是正好?”
田荣听后一惊,抬眼觑了觑梅天梁。
罗户曹一瞬了然,满脸谄笑地凑到梅天梁跟前,“还是太守英明,这杂税是他收的,库银也是他贪的,百姓们忍无可忍,所以才聚在衙署前闹事,将他除掉也是理所当然。”
梅天梁抬眼瞥向他,“知道了还不快把宋鉴从牢里提出来?”
罗户曹忙不迭点头,提步欲走时,又被梅天梁拉住,对方悄声问道:“他们去方涟家里做什么?可曾问出来了?”
他身躯僵了僵,心虚道:“那老妇听说方涟死了,就没气儿了,他媳妇也撞墙了。”
梅天梁袍袖一挥,怫然怒道:“没用的东西,滚!”
罗户曹吓得魂儿都要没了,慌忙领上几名衙役便往后面的监牢中赶。
钱仓曹不大想蹚这趟浑水,便拱了拱手,借口离去。
田荣见状,也拱手一揖,随钱仓曹一道离开。
外面的叫嚷斥骂忽然激烈,梅天梁眼中露出一抹阴狠,徐巩当日说得不错,向宋两家的确难对付,但他并不惧怕,被挪用的库银都在上面那位手里攥着,倘若那位不想东窗事发,必然会想办法保住自己。
他忖度良久,迈步回到衙署院后的厢房,他脱掉罩在公服外的袍衫,摘下头顶帽巾,接过小吏手中的展脚幞头重新戴好,吩咐下去:“命人把徐巩喊来,就说……”
然而话音未落,门廊处便绕出一人。
“郡守不必劳烦旁人,徐某已然在这儿了。”
徐巩腰背挺直,绷紧的面孔给人一种威严压迫之感,梅天梁忽而心虚,他眯了眯眼,观察起对方的脸色,“外头的情况想来贤兄也晓得了。”
说到这里,他长叹口气,义正辞严道:“官家多次下诏废除各地杂税,这宋鉴反而变着法子苛敛长洲县民,甚至贪用库银,愚弟身为他的上官,未能及时察觉,实在羞愧,而今百姓被来路不明的新闻所蒙蔽,怨气满腹,聚集在衙署前不肯散去,此事更要严加处理。”
徐巩顺势笑问:“那依郡守来看,此事当如何?”
梅天梁咳了咳,“只怕……不杀宋鉴不足以平民愤。”
对于梅天梁的打算,徐巩并不惊诧,他微微颔首,笑道:“既如此,就照郡守所言。”
见他点头,梅天梁只当自己多疑,心里一合计,正欲开口让他去做那把杀人的刀,哪知外面倏而响起一阵急促有力的鼓声,震得他心肝俱颤。
“何人在外击鼓?”徐巩面上讶异,问向廊下的吏卒。
须臾,吏卒拱手来报:“太守,徐宪使,衙署外有人请求太守为其申冤。”
梅天梁皱眉,他不是没有自知之明,这会儿堵在外头的那些人都恨不得杀了自己,又如何会请自己申冤?而且徐巩与那人一前一后,出现的时机恰到其分,这不得不令他再起疑心。
但前两日汴京的回信又说得清清楚楚,徐巩的确是自己人,若他想在此案中抹干净,务必全力配合徐巩,他斟酌半晌,嘴角堆起一团笑,试探道:“都说贤兄判案公允,此案不如就交由贤兄,愚弟去监斩宋鉴。”
徐巩面无异色,只摆了摆手,“那都是旁人胡诌出来的,郡守才是真正深得民心,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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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以后还要多多倚仗郡守,今日百姓指明要郡守为其做主,徐某怎敢越俎代庖,去抢郡守的功劳?”
梅天梁狐疑地瞧着他,可对方摆着一张笑脸,他也挑不出话里有什么不对,而眼下解决击鼓鸣冤的人与解决宋鉴同样要紧,他来不及细想,只能匆匆撩袍离开。
庭下人影远去,徐巩嘴角笑意骤消,拍拍衣袖紧跟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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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声镗镗,宋识盯着鼓槌上奋力摆动的红绸,觉得自己的胸腔几乎要随着鼓点一同颤动。
少倾,数名吏卒鱼贯而出,按着长刀喝退众人,身着绯袍的梅天梁这才施施然从内走出。
他扫了一眼正在击鼓的曹成,问道:“就是你击鼓鸣冤?”
曹成听到这个声音,攥着鼓槌的双手咯吱作响,他强忍下胸中怒火,转身揖礼:“正是小人,小人斗胆,请梅郡守重查平江府贪盗库银一案。”
梅天梁也觉得此人声音很是熟悉,不由皱眉。
曹成抬起头,瞪大双目盯着梅天梁。
“怎……怎么会?”
梅天梁看清他的长相,面上陡然失色,伸在半空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来回颤动,他记得清楚,此人早在八年前就死了。
田荣瞧出梅天梁面上异样,便瞥向身后,悄悄与徐巩交换眼色,才上前扶着梅天梁的后背,低声提醒:“太守,那人是太平社的头领曹成,咱们屡次剿匪未果,便是因为此人。”
梅天梁眼角微眯,抬起衣袖擦去额上冷汗,厉声喝道:“太平社贼寇煽动民乱,怂恿百姓围堵公廨,谁把这些人拿下,本官重重有赏!”
言罢,吏卒蜂拥而上,都想要擒住曹成邀功换赏。
但太平社也并非任人拿捏之辈,眼见曹成有危险,混在人群中的太平社众人也忍无可忍,冲出人群与擒人的吏卒厮打在一起。
嚷骂的百姓听到贼寇在此,场面霎时变得更为混乱,有人推搡着想要逃离,有人则跟着太平社一起斥打抓人的吏卒。
“他们不是贼寇,他们已经被招安了!”
叫嚷声里突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搅得梅天梁脚底一颤,他记得这个小娘子的声音,她是宋鉴的胞妹。
梅天梁眯了眯眼,拔出身旁吏卒腰间的环首刀,“无耻贼寇,还敢挟持他人,抓到他们就地正法!”
他就是要把场面搞得一发不可收拾,就算对方有官家手书又如何,混乱之中,贼寇为了自保,伤人性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宋纪拼力挤过人潮,挡在宋识身前,“梅天梁,他们已被招安,何来挟持一说?你怕不是做贼心虚,担心曹成揭露你以往所做的恶事?”
梅天梁挺胸笑道:“宋修撰少在这里污蔑本官,本官行得正,坐得直,倒是宋修撰,这般维护那贼寇。”
他突然“哦”了一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刀指着兄妹二人,“好啊,原来就是你们勾结太平社,把贼寇引到城中,又怂恿百姓闹事,来人,把这几人也给我拿下!”
10. 飞霜击地(二)
“住手!”
哄乱声中传出一声女子的厉喝。
周围顿时安静不少,只见数名仆从在人群中很快开出一条道来,两名头戴金冠,额贴珍珠,身穿销金衫子的女子缓缓走出。
章氏站在人群最前,她微抬下颌,“梅天梁,你说我们勾结匪寇,可有证据?”
梅天梁选择性忽视这个问题,一口咬死他们与贼寇是一伙的,“速速将这些贼人拿下,本官重重有赏!”
吏卒知晓章氏几人身份,皆不敢擅动,只敢去擒太平社众人。
“你这般心虚,不就是怕我们查出真相吗?”宋识仰起脸直视着梅天梁,冷笑道:“所以你重金唆使马九,妄图利用太平社将我们灭口。”
灭口二字似是点燃了引线,激得人群中再起波澜。
“勾结流匪灭口旁人,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不是梅老贼的惯用手段么?自他上任,咱们平江府枉死了多少无辜人。”
“谁说不是呢?原先我就想着宋知县是被梅天梁这狗官陷害的,我婶子是长洲县的,她说自从宋知县去了他们那儿,那些个杂税都不用交了。”
梅天梁只恨自己没能及时处理马九,怒道:“简直胡说八道,本官岂会与贼寇有关联?”
宋识从袖口掏出几张小报甩向周围,“这些证据现在不止我们知道,恐怕全城的百姓都知道了。”
梅天梁恼羞成怒,恨不得立时劈碎那些新闻,尤其是那个与他作对的小娘子。
徐巩拉住他的胳膊,低声道:“郡守切勿因一时之怒坏了大事,招安太平社的人是我,就算郡守与他们有攀扯,也没什么可顾忌的。”
梅天梁愣神半晌,头脑逐渐冷静下来,但他开始搞不懂徐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徐巩看向曹成,问道:“曹成,你既已同意归降,为何又来击鼓闹事?”
曹成拱手答话:“小人没有,小人只是有库银案的线索,想为民除害,与宋知县公堂对簿。”
徐巩颔首,转头吩咐田荣:“有劳田府判去把宋鉴带过来。”
梅天梁觉察出不对,脸色微变,“徐巩,你带宋鉴来这里做什么?”
徐巩笑了笑,“郡守不是说要将宋鉴推出来以平民愤么?咱们当堂公审,正好让宋鉴认下所有罪行。”
梅天梁半信半疑,“你有法子逼他认罪?先前我可是什么招数都试过了。”
徐巩眼神掠向阶下,“郡守已然作出决断,何必再过问旁人?”
梅天梁琢磨片刻,料想徐巩也不敢与那位作对,便不再有所顾忌,负手看着眼前乱象,在平江府,他就是这里的天,谁都不能断掉他好不容易求来的青云路。
稍许之后,宋鉴被两名吏卒架在肩上,半拖半拽地架到众人面前。
宋鉴艰难地抬起头颅,混乱的人群之中,除了父亲脱不开身,一家人全在此处,他心中既喜又忧,梅天梁是个不择手段的,难保他被逼急了会不会狗急跳墙。
“明之……”
看到夫君委顿憔悴的面色,噙在向氏眼眶里的泪水汹涌而出,尽管她知道这只是对梅天梁设的局,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如果不是章氏及时拦住,只怕她已冲到了夫君身前。
梅天梁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只顾着得意,全然没注意到大半吏卒已换成陌生面孔,他捻着嘴角上方的一缕胡须,笑道:“宋鉴,你可知罪?”
宋鉴掀起眼皮,苍白的眉眼间满是锐意,“该知罪的是你,而非是我。”
青年声音虚弱,却宛如一把利箭,狠狠扎进梅天梁的心窝子里,他就是看不惯这个人清高傲骨的模样,于是提刀向前,“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向氏眼神忽暗,推开面前的吏卒站到宋鉴身旁,扬声质问:“梅天梁,你这话何意?”
宋识也忍不住当场对质:“嘴硬的分明是你,我大哥只是长洲知县,一个知县如何有权强征平江府内其他州县的杂税?”
梅天梁冷笑:“谁人不知宋知县的父亲乃是当今的尚书左丞,手里握着岁赋征收的大权,我们这些地方小吏人微言轻,纵是知晓此举有违纲纪,又哪敢与台辖(1)相公作对?”
宋纪怫然怒道:“梅郡守可真是会泼脏水,你若是不敢,又怎么会栽赃陷害我大哥?”
梅天梁道:“宋修撰这是又要拿官威逼下官妥协吗?”
宋纪冷冷瞥他一眼,道:“梅郡守,我何时要逼你妥协了?税法颁降施行皆由官家作主,去今两岁上供岁额皆有详细记录,你若是觉得家父贪墨财赋,大可以核对账目,不过若要说起核对账目,恐怕第一个心虚的就是你吧?”
梅天梁挺直腰板,作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是,你们这些人仗着权势家世,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我梅天梁可不怕,我身为平江府的太守,就要为平江府的百姓作主!”
宋识听完只觉得可笑,她从没见过梅天梁这样的无耻之徒,他这话里话外,显然是要把脏水全往爹爹和大哥身上泼了。
可越是如此,她越发冷静,略一思索,启唇又道:“我倒想问一问梅郡守,我大哥任长洲知县不满三年,那宣宁七年以前的杂税又是谁在向百姓强征?总不能是我大哥千里迢迢从秘书省里赶过来,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收的?”
“你……”
梅天梁哆嗦着嘴,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理由,瞪着俩豆子大的小眼睛干着急。
“自宣宁五年始,平江府内便有人因交不上税被夺去田产,据我所知,那些税都是像断气钱、鱼鳖税这样的苛捐杂税,不在朝廷征收之列,而那些田契上写的也都是你梅天梁的名字。”
宋识仰起脸庞,有条不紊道:“还有平江府的府库明细,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对比不上,若我没记错的话,宣宁五年正是梅郡守任吴县通判的那一年。”
梅天梁气得牙根直痒痒,短短几日,他们就把自己的老底扒得干干净净,而且对方让一个小娘子来披露事实,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侮辱。
“简直一派胡言!”
见他开始沉不住气,宋识弯起唇角又道:“若论满嘴胡言,混淆是非,天下有谁能比得过你梅郡守?今日我讲的这些话都有证据,你以为把账目填平,旁人就看不出端倪了?岂知原先的帐吏不忍看你贪墨财赋,把账簿都保存完好;你以为事情败露,把罪责推到我大哥身上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岂知除了我大哥,几乎平江府所有百姓都知道你的恶行,你摘不干净的。”
梅天梁怒瞪着一双眼睛,前些日子听说宋鉴频繁登门拜访平账的老书吏,他心中起疑,差人暗中一查,才知道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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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竟敢悄悄留下原先的账簿,但老书吏至死也没交待账簿的下落,派出去的人在宋鉴宅邸中搜了数次也未找着,没想到居然藏在方涟那里。
不过他也不怕,反正所有账目已经平完,只要他咬死账房里的账簿没有问题,那原账簿就是他们捏造出来诬陷自己的。
“宋娘子这话可就冤枉本官了,本官执政清廉,爱民如子,怎会行那等不义之事?”
“我呸,你这狗官,坏良心的事你做得还少么?”
人群中不知谁叫骂了一句。
紧接着,有人跟着附和:“狗官,断气钱就是你来了平江府以后才有的,以前可没听过谁家死人还要给官府交钱才能下葬的。”
梅天梁面色不虞,拧眉瞪向说话的方向,“说了这么多,你们可有证据?”
“在场众人皆是证据!”宋纪转头看向四周,“梅天梁,他们当中哪一个不曾受过你的迫害?”
梅天梁眯着眼睛笑了笑,这些蝼蚁他更是不怕,要不是上头那位交待过他不宜将事情闹得过大,惊动官家,恐怕这些人早就成为刀下亡魂了。
一个男人站了出来,他朝着梅天梁狠啐一口,“我爹过世的时候没来得及交,就被你这狗官搅和得不能入土,最后你拿了断气钱还不够,又要抢占我家的田产,我娘同你理论,你便命人把我娘活活打死!天理何在!”
那人说到此处,挥着拳头就要冲向前,可没跑两步他就被吏卒拦下,摁在了地上。
宋识猛然发现,此人正是前几日诓骗自己的假道士,现在他人在此处,看来爹爹已经把他盘问清楚了,不过他当日求饶的话里,还是掺了点假。
紧接着,又有人愤愤道:“前年秋里我家分明交过粮税,这狗官却说我家拖欠赋税,不仅罚缴双倍,还单独把我家的鱼鳖税提高三成,那几个塘子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几个钱,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么?”
梅天梁额头青筋直露,他不在意那些人说了什么,他只知道一直被他碾在脚底的蝼蚁竟然有胆敢反抗了,“我是你们的父母官,你们拿些东西孝敬我,难道不应该么?”
这句话将百姓的不满彻底点燃,人们不再惧怕,挥舞着手臂,争相涌向那个压迫他们数年的贪官恶吏。
可这也正中梅天梁下怀,对方握有官家手书,他正愁没有合适的时机动手,随即握紧刀柄,厉声道:“暴民聚众作乱,就地斩杀!不必留情!”
恰在此时,狂风大作,艳阳天里忽然打下一道霹雳。
不偏不倚,正好劈在梅天梁脚前。
众人皆被惊了一跳,惟有梅天梁,仍挥举手中长刀,高声喝令吏卒砍杀百姓。
话音未落,天色倏而转暗。
“天怎么突然黑了?”
“天狗食日,是天狗食日!”
方才还愤忿难平的人群,此刻已被一派惊慌所笼罩。
这种异象宋识也是头次见,难免心生惧怕,拽紧二哥的衣袖。
宋纪敲了敲她的脑袋,“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今日是朔日,出现日蚀也不奇怪。”
宋识打了个寒颤,摸着落在鼻尖上的冰凉,茫然道:“可书里没说朔日日蚀会下雪。”
大风扑面,宋纪心绪忽滞,虽然看不清眼前景象,但风中裹挟的刺骨寒意已令他足够清醒。
11. 飞霜击地(三)
约莫半刻钟功夫,晦暗天际漏出些许光亮。
入目所见,皆白霜素裹,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啊!”
人们忌惮天威,纷纷哀声齐叹。
这正好给了宋识启发,她平复心绪,故意说道:“我曾听闻‘匹夫结愤,六月飞霜(1)’乃是天地感知冤情所致,方才天狗食日,天降霜雪,难道是因为上天知晓有人在此残害百姓,弄出诸多冤狱?”
她言下所指之人,无疑是梅天梁。
宋纪顿时心领神会,顺着妹妹的话往下说:“的确有过这样的记载,邹衍尽忠于燕惠王,燕惠王却因小人谗言,将他捉拿下狱,邹衍抱屈衔冤,仰天大哭,诉于天地,天地不忍,降下霜雪,以示警醒,我看与今日这番异象也没差多少。”
天象如此反常,梅天梁固然心虚惧怕,可比起鬼神,比起今日的异象,他更怕失去权势,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他用钱堆出来的,一旦认罪,以那位翻脸不认人的毒辣脾性,他马上就会成为一个弃子。
到时功名富贵皆成空,全家老小性命不保,这叫他如何甘心?
所以,他不能认罪。
有罪的只能是宋鉴,该死的也是宋鉴!
“你们在此妖言惑众,究竟是何居心?”
梅天梁此刻只想活剐了说话的兄妹俩,他扬起刀锋,眯成一条斜线的眼睛凶光迸露,“本官在平江府这么多年,一直风调雨顺,鱼米满仓,偏偏你们才到此处就异象频出,本官还想说今日的异象就是因你们而起!”
眼看情形不对,徐巩唯恐梅天梁禽困覆车,挥手示意提刑司吏卒将其制住。
吏卒们没走两步,一阵阴风卷起空中飘扬的雪片,在梅天梁周围呼啸不停。
茫茫风雪中,宋识看到一个人影,她计上心来,有意刺激梅天梁,“有个人告诉我们,是你逼他摹仿我大哥笔迹,捏造伪证陷害于我大哥,之后怕事情败露,你又将他灭口,他说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咣当”一声,环首刀掉落在地,梅天梁面如菜色,惊恐地看向眼前,嘴巴张得能吞下一只茶碗。
“方……方涟?你没死?”
那人衣裳上沾满血迹,破成碎布条的裤腿被风吹得乱飞,他赤脚走在雪地里,踩过的地方,留下一滩触目惊心的猩红。
宋识开始只是觉得此人身形打扮跟之前在牢中看到的囚犯很是相像,直到听见梅天梁叫出他的名字,她才确认那个人当真是方涟。
但她发现除了自己和梅天梁,其他人都看不到方涟的存在。
也就是说,方涟确实已经死了。
霎时间,宋识感到有股寒意从后背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下意识拽住宋纪的衣袖,往他身后挪了挪。
宋纪只当她冷,拉着她退到母亲身旁,又伸出手把衣袖罩在她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宋识闻到身旁飘过一缕淡淡的芙蕖清香,茫然一瞬,她抬起衣袖闻了闻,只有在书坊里刊印小报沾染的墨香。
她眉心一皱,却见方涟目中猩红,一步步走近梅天梁。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帮着你害了宋知县。”
怒吼随着风雪灌入耳中,梅天梁满面惊惶,手忙脚乱地摸起刀,对着方涟一通乱砍,与前几日夜里一样,刀刃砍过对方的身体,却像是什么也没砍着。
他霎时冷汗涔涔,心虚道:“是……是你自己答应揭发宋鉴的,与本官何干?”
风声倏而尖啸,方涟周身怨气更甚,青灰的嘴唇中突然长出两颗尖利的獠牙,他扑过去掐住梅天梁的脖子,“我只恨我一时糊涂,可你为何要杀我母亲!杀死欢娘!他们对此事全然不知!你为何要赶尽杀绝!”
梅天梁满脸惊惧,双手在空中不停抓挠,挣扎的过程中,从他腰间掉落一张黄符,被风一吹,恰好飘在方涟身上。
方涟惨叫一声,便被黄符弹出一段距离,只是那符箓紧紧黏在他皮肉溃烂的伤口上,灼烧着周围的血肉,痛得他在地上不断挣扎。
一瞬间,风雪骤小。
梅天梁捂着脖子后退几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痛苦的呻吟不断传入耳中,方涟的身体也因为符箓的灼烧逐渐生出裂痕,宋识心有不忍,她咬了牙,冲出去把符箓扯下。
“阿识!”
宋纪伸手去抓时,只摸到一截衣袖,“梅天梁已经疯了,阿识,快回来!”
听到有人嘲弄自己,梅天梁气急败坏地抬起头,看见毁他前程的小娘子,他的嘴唇不住发抖,呲着牙低吼一声,攥紧刀柄朝着她狠狠砍去。
左右今日是逃不过了,他没能耐对付变成鬼魂的方涟,难道还杀不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就算是死,也要有人替自己先探探这黄泉路!
刀刃寒光凛冽,宋识浑身僵住,她以为自己躲不过这一刀了。
可就在这危急关头,风雪忽大,她眼角余光瞥到一截绯色衣袖忽闪而过,紧接着,芬郁的芙蕖香气将她包裹其中,有人拉着她的肩膀往后一带。
下一刻,她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绍安?”
宋识轻喊出声。
可回应她的,只有苍茫风雪。
“阿识,你不要命了?捡那符箓做什么?”
宋纪提着衣袍跑过来把她拉走,所幸有惊无险,便又忍不住唠叨:“幸好梅天梁半路滑倒,你要是出了意外,让娘怎么办?不过倒也奇怪,这会儿风雪怎么这么大,冻得我都要说不出话了。”
说完,他又打了个哆嗦。
宋识鼻尖一酸,眼角滚落一滴泪,“二哥,我……我好像看到了绍安。”
宋纪神色微变,妹妹得知秦夷简的死讯后一直郁郁寡欢,一家人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这次大哥出事,她忽然振作许多,帮着剖析线索,出谋划策,本以为她至少能放下一点,没想到还是……
他叹了口气,安慰道:“好了,别胡思乱想了,虽是天降异象,但也不至于这般邪乎,外头冷,你先去马车上避一避。”
芙蕖香气弥漫在风雪里,宋识越发笃定自己没看错,她默然片刻,举起手中的符箓,“我还看到了方涟,我去拿符箓,就是不想看着方涟被折磨得魂飞魄散。”
宋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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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刚刚梅天梁的异常,后背陡生寒意。
因为那张黄符已被血污染红大半,而上面的血迹,还未干涸。
“该死!你们全都该死!”
突如其来的怒喝扰乱了宋纪的思绪,回头一看,梅天梁举着刀挥砍过来,他眉峰一凛,把妹妹推到身后。
忽地,一支箭矢急啸飞过,斩断风雪,正中梅天梁手臂。
环首刀应声而落,宋识的目光在箭矢上停留许久,这样熟悉的箭法,令她本就纷乱的心绪忽而生出一刹混沌。
“罗群已然招供,梅天梁,你还不速速认罪,从实招来?”
杨鼎飞身上前,左腿一扫踢飞地上的环首刀,又回身抬脚踢在梅天梁的膝弯上,提刑司吏卒登时上前将其按跪在地。
风雪骤停,少倾,天色也恢复如常。
宋识看得很清楚,他们没有一个人持弓拿箭,而当她再去看梅天梁时,他手臂上的箭矢已消失不见。
就连方涟,也不见了踪影。
从天降异象到方涟现身,从一闪而过的绯色衣袍再到那支消失不见的箭矢,今日种种,处处都透着古怪,她看着手中符箓思虑半晌,脑中忽而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世间也许真的存在鬼神。
……
“认罪?本官何罪之有?”
梅天梁几近癫狂,捂着胳膊撞开抓他的吏卒,歇斯底里地吼道。
杨鼎把状纸在他眼前铺开,“证据确凿,休再狡辩。”
事情已然败露,梅天梁又气又怕,冲过去想把状纸撕个稀碎。
杨鼎收起状纸,抬脚踹在他的腰腹上,命令身旁的吏卒:“把人带进去,宪使要即刻开审。”
梅天梁被两名吏卒抓住胳膊猛地拽起,他恍然明白,原来从一开始徐巩就在给他下套,他的眼神骤然凶狠,“在朝为官者哪个不私征杂税?哪个不搜刮民财?凭什么只拿我一人开刀!徐巩,别忘了你我都听命于……”
但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眼睛盯住人群中的某处。
宋识察觉异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可周围的人实在太多,她无法确定梅天梁究竟看到了什么。
“是,贪盗库银是我所为,与宋鉴毫无关系。”
梅天梁忽然改口,宋识眉心一皱,更加确定人群中有着让他忌惮的人,而这个人也必定和库银案的幕后推手有关。
“我为一己私利,强逼书吏伪造假账,就连刘运使也被我糊弄过去,本来一切天衣无缝,可宋鉴偏要彻查到底,我只能利诱方涟模仿他的笔迹,把所有罪名推到他的身上,这些罗群也知道,还是他出的主意。”
说着说着,梅天梁忽然放声大笑,“宋鉴坏我好事,毁我官途,我只恨没有早点把事情做绝,这样还能多个垫背的。”
“梅天梁,你再敢多说一句!”宋纪怒从心起,抡起拳头砸向梅天梁的脑袋。
梅天梁斜咧着嘴角,脸上分不清是哭是笑,他吐出一口血水,似是心有不甘,指着人群高声喊道:“贪墨之罪我今日认下又如何?我不过也是替人……”
说至此处,梅天梁突然歪斜倒地。
12. 飞霜击地(四)
杨鼎面上一惊,低下身去查看梅天梁鼻息,岂料有人大喊:“这人跟那狗官是一伙的,带他进去定是要偏袒私护,不能饶了那狗官!”
这声怒喝搅得百姓气涌如山,刹时间,人群一股脑全涌过去,打杀声直震云霄,吏卒们根本无法招架。
宋识也被人潮冲得踉跄几步,可她忽然发现人群中一个男子的神色有些不对劲,那人行色匆匆,面上表情却过于平静,只管推开周围的人往外跑,似乎是想要逃离。
她盯着男子几番打量,猛然惊觉他袖口之下隐隐露出一截尖刀。
“有人趁乱杀了梅天梁,”宋纪脸色泛青,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宋识来不及思考,当即指着那个人命令身后的仆从:“追上那个蓝衣裳的,他煽动百姓打杀梅天梁,定与贪盗库银有关。”
那人极为谨慎,察觉有人投来目光,当即拔腿飞奔。
宋识立时催促:“快追,梅天梁态度大变,此人是关键,不能放过他。”
“追人包在我身上,”杨鼎越众而出,边跑边提着被踩掉脚的皂靴说道:“这么多年,就没人能跑得过我杨鼎。”
徐巩面色凝重,抬手着几名吏卒跟上杨鼎,而后惆怅地看着眼前的沸腾景象,方才那人口出狂言混淆视听,此刻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也对他怒目相视,如果不是吏卒与曹成等人在前阻拦,恐怕他也要跟着挨拳头,心中不免百感交集。
宋识见母亲他们走向官廨,旋即抬步跟上,今日虽有波折,但梅天梁已认下罪责,大哥也洗清了嫌疑,只要杨鼎抓到跑掉的那人,他背后的人便无处遁形。
“平江府被贪官恶吏盘踞数载,今日聚集在此的百姓几乎都受过梅天梁的荼毒,眼下群情激愤,徐宪使想以理服人,只怕徒费唇舌,若动用武力强压,怕是又适得其反,”宋鉴在妻子向氏的搀扶下慢慢走到徐巩面前,道:“梅天梁既已身死,就容百姓泄一泄胸中块垒吧。”
对方话中之意,徐巩当然明白,但又怕百姓受人煽动利用,便道:“话虽如此,但天生异象,不出今日,朝堂之上必定众说纷纭,就怕这些百姓被别有用心之人当做暴民起乱写进札子里送到官家面前。”
徐巩将话说得很隐晦,比起日月失序、八月飞雪这等异象,暴民起乱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若深究起起乱的因,那便有的说了。而且前两者无论哪一件都足以令天下百姓惶骇不安,百姓不安,则民心不稳,民心不稳,则江山难固,更别说如今这大宋江山已如雨中浮萍,再也禁不起一丁点折腾了。
宋识想到这里,唇角反倒微微一弯,今日奇象,旁人可以做文章,那她当然也可以,不过周遭人多耳杂,便没有明说。
曹成踌躇上前,抱拳恳求:“若徐宪使信得过我曹成,疏导人群这些活计可交由我们太平社的弟兄去做,只求结案时朝廷能对他们从轻发落。”
让百姓疏散百姓,避免官民冲突,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徐巩颔首笑道:“此前有章夫人作保,徐某当然信得过曹兄弟。”
曹成低头领命,转身带着太平社众人行动起来。
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聚集的百姓竟都陆续散去,有人甚至上前向徐巩跪拜道谢。
“这哪里是流寇,倒像是我的左膀右臂了,”徐巩目露赏识,眼前匪首并非简单莽夫,三日前宋识带着太平社众人找到他,曹成将其过往一一道之,他才知晓此人原是个读书人,八年前被梅天梁顶替解试功名,去官府状告反被扣上诬告罪名刺面流放,梅天梁怕科场舞弊之事暴露,买通官吏将他灭口,但他命大,被过路的老猎户救下。
老猎户无儿无女,把一身本领全教给了他,他本想放下仇恨给老猎户养老送终,但各色税赋压得他们难以度日,老猎户说理不成,还被催交税钱的吏卒失手打死,他一怒之下杀了那名恶吏,放火烧了官府,之后改名换姓落草为寇,却将匪窝整治得犹如军中,这般才干,若善加打磨,必能成为可用之材。
宋纪也有些好奇,侧过身吩咐仆从:“去问问那些人,曹成使了什么法子?”
仆从刚要点头,曹成便跨步走来,抱拳道:“百姓深受税赋所累,梅天梁被杀固然能他们解一时之气,但他们最关心的仍是今后的税钱该如何征收,我向他们说徐宪使来平江府不止为查清宋知县一案,也是为了废止杂税,今日之后,梅天梁定下的各类杂税一应蠲免,还有从前被梅天梁侵占的田地塘子,也能如数要回。”
说到这里,他的脊梁屈得更低,“曹某假借徐宪使之名擅作主张,愿受责罚。”
徐巩看了众人一眼,朗声笑道:“字字句句皆为我意,曹兄弟何错之有?”
官廨前的百姓这会儿散得差不多了,宋识看到吏卒开始处理梅天梁的尸体,眉头稍稍一皱,道:“可梅天梁已死,曹举人解试被他顶替一事岂不是没法查了?”
“怎么没法查?当年考官尚在,查清来龙去脉不是问题,无非就是麻烦了些,”徐巩闻言一笑:“宋娘子不计前嫌,主动为他人谋求公道,着实令我佩服。”
“曹成谢过徐宪使,谢过宋娘子,”曹成激动万分,只是面对宋识,他心中惭愧更甚,“曹某先前多有得罪,难为宋娘子还记得这件事,今后曹某愿对宋娘子马首是瞻!”
宋识正要张口,却瞥见杨鼎带着一众吏卒丧气而归,心中暗觉不好,“那人跑了?”
杨鼎看了眼她,又看了看徐巩,心虚地摇了摇头,气恼道:“此人甚是狡猾,追到巷子里就不见踪迹了。”
徐巩笑了笑,似是打趣:“定钧,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跑过你了。”
杨鼎知那人极为重要,听完这句,更是没脸抬头。
宋鉴道:“无妨,梅天梁是死了,可刘允还在。”
**
斜月如钩,孤零零挂在梢头。
宋识站在檐下,望向梢头那弯月,白日里的那抹绯色在她脑中一直挥之不去,从官廨回来后她试着像那晚一样,拿着魂幡喊了很多次秦夷简的名字,可没有一次得到回应。
她垂下眼眸,捂着心口慢慢坐在阶上。
风声簌簌,身前脚步窸窣,似有衣袍被风吹起,带着一股好闻的芙蕖香气,宋识心念微动,猛然抬起头,“绍安”二字说出口才发觉面前站着的人并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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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夷简。
她眸子里的光采一瞬熄灭。
方涟拱手一揖,愧声开口:“宋娘子。”
宋识抬起眼眸看着他,此时的方涟衣冠整洁,伤口也全然不见,完全不像白日那般狰狞可怖,她皱了皱眉,问:“你是鬼?”
方涟点头,“是,之前怕吓到宋娘子,所以不敢言明。”
原来白日里的一切并非幻象,包括之前,宋识眸光微动,胸腔中的跃动越发剧烈,她抿了抿唇,起身问道:“今日在官廨门前,方县丞有没有见过一个身穿绯色襕袍的年轻郎君?”
方涟脸色微变,看了看一旁的秦夷简,犹豫道:“没……没有。”
宋识补充道:“他与你一样,都是鬼。”
“宋娘子说的人,我从没见过,我今日来,是想向宋娘子说清当日告知证据所在的缘由。”
方涟顿了顿,道:“我害宋知县遭小人戕害,悔悟时为时已晚,听人说徐宪使办案公允,便往越州送了封信,梅天梁得知后欲杀我灭口,我来不及将证据交给他,也不信任旁人,只能藏在家中,可我已为魂体,无法与常人言语,无法触碰物件,好在上天眷顾,给了我赎罪的机会,那日在监牢我发现宋娘子能看到我,所以才贸然现身。”
看着他诚恳的模样,宋识道:“方县丞,徐宪使能够及时赶到,全靠你的那封信,我大哥不怨你不恨你,他只怪他查办此案时将你也牵连其中,害得你们一家全部殒命。”
亲人的离世令方涟再度哽咽,他心底悔恨交加,“不,这不是宋知县的错,全是我咎由自取,若我当初不答应梅天梁,便不会有今日。”
片刻,宋识又问:“今日异象,方县丞可知原因?”
天地变色,风雪突降,魂魄现世,她不信三者之间没有联系,而且她看得很清楚,方涟怨恨越重,风雪越大。
方涟点了点头,“今日去官廨,便是因为梅天梁害我母亲,杀我发妻。”
他重重捶打胸口,仿佛要将满腔悲愤宣泄而出,“我心中怨恨实在难消,恰好官廨前皆是满腹怨念的百姓,我便借机吸取众人对他的仇恨,没想到这股力量这么强大,不仅能让我碰到他,更引发了连番异象。”
说到最后,他竟有一丝畅快,只是他没有说,催动怨念会遭反噬,而帮他稳住魂体的,正是秦夷简。
芙蕖花的香气尚在周围,宋识眉梢一皱,又问:“方县丞身上熏的什么香?”
方涟脱口道:“我一个粗人,哪里懂得熏香。”
宋识往前走了几步,那味道的确不是方涟身上的,而且今日回来以后,她特地沐浴更衣,新换的衣衫熏的是龙脑香,是以除了他们二人,这里一定还站着旁人。
她紧盯着方涟,“方县丞果真没见过那个人吗?”
秦夷简眉头一蹙,朝方涟摇了摇头。
方涟也只能道:“宋娘子,我真没见过秦判官。”
宋识失神刹那,下意识握紧垂在腰间的玉佩,然而就在她指尖触碰到玉佩的瞬间,竟察觉到一丝异样。
低头去看,玉佩周围泛着微弱的光芒,宛如萤火般轻轻闪烁。
13. 兴灭继绝(一)
秦夷简眸色轻颤,趁宋识未曾反应过来,退到墙角的阴影处。
方涟见状,也怕说得多了露出破绽,便迅速跟了上去。
婆娑树影下,两个淡影若隐若现。
望着檐下茫然四顾的小娘子,秦夷简道:“方县丞不该提我的。”
“宋娘子很是记挂秦判官,秦判官也同样记挂宋娘子,既然宋娘子能视鬼,为何秦判官不肯现身……与宋娘子见上一见?”
方涟看着眼前黯然神伤的青年,心中不免惋惜,他与宋鉴共事两载,知晓其妹与秦文忠公家的二郎君有婚约,前些时日宋鉴告假归家,一问才知是回去吊唁故友。
而那位故友,正是秦家的二郎君,听说殁亡时才及弱冠。
秦夷简攥紧锦囊中的符箓,正因她能视鬼,他才更加不能现身。
夜风忽起,卷起他宽大的衣袍,为帮方涟稳固魂魄,他耗费太多,魂体已出现不稳之势。
他迎着风咳了许久,襕袍边缘的裂痕忽明忽暗,萦绕周身的莹白光尘也越发黯淡,宛若一只病鹤孑立于暗夜之中。
方涟内疚不已,拱手揖道:“今日若非秦判官出手相助,我已魂飞魄散,我这就去为秦判官采些朝露温养魂魄(1)。”
“现在不过子时,采集朝露时辰尚早,我回玉中休养便可,方县丞大仇已报,当尽早往生,免得误了时辰,”秦夷简垂眸看着衣袖上的裂隙,扶着墙壁的手微微颤抖。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再现身,不能陪在她身旁了。
**
建炎二年八月初五,两浙路转运使刘允自缢家中,身旁留下一封认罪书,将其与梅天梁串通一气贪污岁赋的行径尽数交待,经审刑院与大理寺核查,平江府贪墨案与宋鉴确无关联。
皇帝赵杙勃然大怒,凡参与此案者,皆获重罚,抄其家产充入府库,并令宋鉴知平江府军府事,废止杂税,劝课农桑。
然金人频频挑起战事,粮饷还是要征集的,而且必须要在短时间内筹集到大量钱粮运至前线。
“官家,先前金人攻入东京,掳走金银钱物不计其数,各地召募勤王军又支费巨大,而今战事接连,地方岁赋征调困难,朝廷可调配财赋已剩无几,”知枢密院事汪俊贤觑了眼赵杙的脸色,又看了看一旁的同为宰执的黄茂仁,才接着将话说完:“臣以为,不如就此罢止战事,与金人议和……”
“今时今日,汪相公竟还想着议和?”秦居敬眉峰一凛,越出队列高声开口。
殿中上下安静非常,赵杙眸色晦暗不定,扣紧五指看着一众臣工,他南巡扬州不足一年,行在(2)之中多为亲近之臣,但每次论及对金是战是和的问题,他们便针锋相对。
汪俊贤转身扫了秦居敬一眼,此人当初同知磁州,不过是凭着与官家的少时情分,年纪轻轻便连升数品官拜贰枢(3),他自是瞧不太起的,而且此人屡屡与他作对,便沉下脸肃声回道:“秦枢密毋要感情用事,如今之势,你我皆知。”
秦居敬冷声打断:“如今之势,莫过于罢除一切和议,专务自守之策!”
黄茂仁眯起眼睛,回头看着他,“秦枢密不愧是李天纪的得意门生,将他的话记得这般清楚,可秦枢密别忘了,李天纪挟权弄势,杜绝言路,妄图独擅朝政,有坐大自重之嫌,秦枢密事事提他,莫不是也存着不臣之心?”
“挟权弄势?杜绝言路?独擅朝政?”宋纪轻笑出声,口中话语却不让分毫:“我还以为黄相公不知道这些。”
黄茂仁冷笑:“宋侍郎不必呛我,你我意见相左,说出这番话我能理解,但抗金并非儿戏,兵马暂且不提,只说粮草,行军打仗粮草不可或缺,宋侍郎身为户部侍郎,应当比我更清楚户部余财,我想问问宋侍郎,若兴战事,户部所剩财赋还能撑至几时?”
宋纪昂然抬首,从容笑问:“正巧,我也想问问黄相公与汪相公,若向金人称臣纳贡,户部财赋又能撑至几时?”
秦居敬抬高笏板,双目凛然,他将目光对准坐在尊位上的赵杙,“此前金人索要钱物无数,太上皇帝如数奉上,然而金人仍旧挥师南下,杀掠百姓,追剿官家,可见议和实为幌子,这才是万不可取之策。”
这些话不单是为驳斥黄茂仁,更是竭力劝告赵杙万勿偏信奸人之言。
黄茂仁心下愤然,可官家此时还未表态,他也揣测不准官家的心思,思索再三,换了个切入点继续发问:“那就依二位之见,与金人力战到底,但所需粮草军费又该如何筹备?”
汪俊贤道:“黄相公这不是明知故问?粮草军费向来都是由户部调配,而这可供调配的财赋,皆从诸路上供而来。”
“正因如此,我才发愁,”黄茂仁叹了口气,“金人乱华,城池尽毁,田多荒芜,民物凋敝,税赋从何征起?那平江府也算是鱼米丰足的富庶之地,只因催征税赋,便引得百姓不满,聚众暴乱。”
他二人一唱一和,说得头头是道,宋纪冷笑再三,走到黄茂仁身旁笑道:“黄相公年老体衰,不如就此致仕,何苦学那蔡贼虚居高位,妄议政事。”
黄茂仁只觉七窍生烟,也顾不得规矩体面,厉声喝道:“宋侍郎,你……你这话何意?”
“敢问黄相公是否双耳有疾?”
宋纪从容依旧,只是话中带刺,在平江府时徐巩曾说他收到一封汪俊贤的信,让他行事谨慎,毋要自作主张,表面是督促他办案,实则是敲打,选择在这个关头敲打,说明此案与他脱不开关系,而此人又与黄茂仁臭味相投,也就是说,平江府贪墨案其实是这两个老狐狸为了敛聚私财,刘允与梅天梁不过是他们敛财的工具,可惜这两人现在都死了,事情便落了个死无对证。
思及此处,他挑起眉峰,又道:“官家方才说得清清楚楚,平江府一案乃官吏贪墨、横征暴敛所致,若非有人贪得无厌,借朝廷征税之名聚敛私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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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至于此?”
黄茂仁微眯眼眸,他没想到宋纪敢在朝会上与他公然叫板,还将贪墨之罪暗指向他,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他便有理由令御史弹劾宋纪,届时在官家面前适当添几把火,即便官家再念旧情,他也能将宋氏父子挨个驱逐外放。
“刘梅二人贪墨府库财赋,这点不置可否,但军费所需巨大,诸路财赋运送不及,战事又当如何继续?宋侍郎不满议和也好,对我心存怨愤也罢,无论如何,也不该把个人恩怨凌驾于政事之上,免得惹人笑话。”
宋文通眉头跳动,在抗金一事上他与黄汪二人素有分歧,这二人拜相以后明里暗里没少给他下绊子,但他们抓不到自己的把柄,转而诬陷宋纪,这让他忍无可忍,“难为黄相公还知财赋运送不及,为何你们劝官家移都南下时就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各路财赋皆是按期征调运送,官家行踪不定,诸州官吏怎知要将财赋运往何处?”
汪俊贤道:“南下也是为了官家的安危,为了大局着想,若当初留在南京(4),宋尚书,只怕你我现在已经露骨荒野了。”
宋纪睨他一眼,继续呛声怪气:“天下之大,除了南京,就只有南下一条路了?现在逃到扬州还不够,汪相公与黄相公还要撺掇官家渡江到杭州?以后是不是还要渡海去儋州?去流求?”
但这样说无疑会触怒官家,对今后抗金更为不利,他便将话锋一转,“说到底,不过是你们两个懦夫贪生怕死,想尽办法遣散勤王军,争着抢着向金人称臣,陷官家于危难之中,官家继位是为中兴大宋,不是像你们一样,向他人俯首称臣的!”
汪俊贤气得险些背过去,摸着胸口不停舒气,官家是君,岂有向他人称臣之理,若他出言反驳,便是杀天家威仪,不将官家放在眼里。
赵杙蹙起双眉,扣在御座上的手又紧了几分,宋纪这些话令他大为不悦,他真想立刻罢掉他的官职,可有一句话他说得没错,要自己向金称臣,绝无半分可能!
但金军铁骑势如破竹,他拿什么抵挡,几乎是一瞬间,他心底的气又全数泄了出去。
半晌,赵杙面无表情地丢下两句话便起身离去,“是否议和择日再议,移都杭州之事黄卿与汪卿日后便不必再提了。”
皇帝面色低沉,底下众臣也不好再说什么,也持着笏板各自散去。
宋纪看着前面低头耳语的黄汪二人,心中不由冷笑,“议和议和,就是因为这些人,我大宋才屡遭外族蹂践。”
秦居敬道:“官家方才那番话,看来已经打消了南下杭州的念头。”
宋文通叹了口气,“不去杭州又能如何?官家举棋不定,其实心里还是偏向议和,但眼下战事激烈,筹集粮饷才是最为紧要的事。”
秦居敬道:“宋叔父所说不错,只有筹够钱粮,我们才更有底气劝官家北伐。”
但如何筹备仍是一大难题,因为黄茂仁话中所说,正是他们面临的最大困境。
14. 兴灭继绝(二)
西风飒飒,吹得檐下黄幡猎猎作响。
宋识蹙起眉弯,每当风吹幡动,她就会想起自己手持魂幡招魂的那一夜,只有那一次,她能看清秦夷简的魂魄。
从拜垫上直起身,案上香火轻烟缭绕,仿若万千愁绪涌绕心头,迈过门槛时,她的脚步不由趔趄一下。
霜序轻呼一声,慌忙上前将自家娘子扶稳。
孟太后也轻轻搀着她的胳膊,语气带着长辈般的慈爱:“当心脚下。”
宋识恍然回神,松开胳膊低头施了一礼,“妾在娘娘面前失仪,恳请娘娘责罚。”
“我哪里舍得罚你?”孟太后从一开始就看出她满腹心事,眼中满是怜惜,“还在为你大哥的事发愁?”
看着孟太后关切的眼神,宋识完起唇角,挤出一丝笑:“没有,贪墨案已经调查清楚,和家兄没有关系。”
孟太后暗叹口气,“所以还是因为秦绍安?”
阵风拂过,带着些许凉意,暗淡了宋识眼中的神采。
孟太后看在眼里,心底泛起几分苦涩,她忽然想起曾经的自己,那人驾崩时也才二十有三,但那时她被废黜后位已有四年,最后连他的棺椁也没见着,纵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只要想到这些,心里还是会忍不住难过。
这样的日子太过煎熬,她不希望宋识也久困其中,便拉过她的手走下石阶,“平江府的事我听直中说了,你大哥能得证清白,还多亏了你,你年岁尚轻,有勇有谋,更不像我这般被身份拘着,等捱过这段时日,日后自有更广阔的天地。”
宋识抬起眼眸,诧异道:“官家还会向娘娘说这些?”
“平江府天降异象,我命人前去过问,他知道我记挂着你,亲自前来说明案件原委,直中这孩子其实辨得清是非,只是有些事上,他偏要犯糊涂,黄茂仁与汪俊贤皆是逢迎之辈,不堪大用,他却任由这二人在朝中排斥异己,祸乱纲纪。”
孟太后叹了口气,惆怅道:“如果只是八月飞雪,那倒也能解释得通,平江府郡守手底下的冤假错案多如牛毛,但还有天狗食日这一异象,夫至尊莫过乎天,天之变莫大乎日蚀(1),恐怕这番异象不止因路府官吏贪赃枉法、欺压百姓而起,更是在告诫直中身为人君,理当亲群贤,远小人。”
宋识没有向孟太后解释异象的缘由,鬼神之说太过荒诞,但孟太后的这番理解正如她意,而且她敢笃定,许多臣子的想法与孟太后一模一样,文人儒士之中,没有人不知道君权天赋的那一套,只要她利用小报,将这件事搅得够大,或许真的可以借此矫正朝纲,好让赵杙下定决心与爹爹他们共同抗金。
宗室亲王全被金人掳走,只余下了赵杙一人,尽管爹爹对他颇有微词,却也指望着他能光复大宋,孟太后当初肯撤帘还政,定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今日在孟太后面前,她不能一昧数落赵杙的错处,而是要借孟太后之手进行规劝。
“官家是个念旧情的人,这二人曾护官家平安,又拥立官家登基,官家被他们蛊惑也在所难免。”
孟太后闻言,面上泛起怒意,“论起旧情,这二人远不及秦家大郎,不过就是投机取巧,懂得揣测上意,听说他们最近又打起了你爹爹的主意?”
宋识点头,“爹爹一直反对与金人议和,但官家似乎更中意他们提出的称臣纳贡与割地求和之策。”
孟太后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直中真是糊涂,想要中兴,议和绝非良策,早知他重用黄茂仁这等奸邪,我便不该撤帘。”
宋识颇为意外,孟太后撤帘后从不主动过问政事,没想到在抗金一事上态度却甚是坚决,“娘娘也以为不能议和?”
“苟且偷安,何以立国?”
孟太后双眉紧锁,大宋落得现在这个地步,便是因为不断屈从,当初她肯撤帘,也是因为赵杙当面立誓——朕自当竭力光复我大宋基业,决不与金贼共生!
还在瑶华宫时,与赵杙一母同胞的康宁帝姬常来探看她,康宁帝姬心思单纯,跟她这个伯母相熟以后说话总是毫无保留,从她口中,她知道了她的兄长不满对外之策,也知道金军初次南下时她的兄长自愿为质,孤身一人前往敌营。
所以,她一直觉得赵杙不似前头那两位官家,骨子里是懦弱无能的,南下扬州不过是为躲避金军追击的权宜之计,但如今看来,只怕赵杙已没了当初光复宋室的心志。
孟太后重整神色,郑重道:“阿识,帮我转告你爹爹,无需顾忌黄茂仁与汪俊贤,直中摇摆不定,我会尽力说服,若他执意议和,我另有他法。”
宋识点了点头,又道:“爹爹说官家之所以能被他们说动,究其原因,除了缺兵缺将,兵力不及金人,还有赋入不足,难以供应战事所需。”
军费不足乃陈年旧疴,加之本朝情况特殊,府库中金银钱物又被金人掳掠一空,所以财赋更为捉襟见肘,有时连官吏俸禄也发放不及。
孟太后沉吟片刻,道:“军政耽搁不得,宋尚书若是想到什么好法子,直接命人传信于我,我安排他私下奏对。”
宋识心下一喜,叉手施礼,“多谢娘娘,”她顿了顿,抬起头又道:“娘娘,我知道筹措军费刻不容缓,但北地各路屡遭金人侵扰,百姓流离失所,官私废田比比皆是,一些州城所存民户仅余百分之一,征收税钱时可否按诸路实际情况?”
孟太后目露赞许,“当然,抗金是为了百姓,减免赋税也是为了百姓,减免赋税与筹措军费虽有冲突,但并非不能调和,我那里还有三千匹私绢,可以卖掉,或是折成银钱充作军费。”
宋识神色错愕:“娘娘是要拿自己的积蓄?”
孟太后颔首,“兵士百姓性命难保,而我整日居于行在,衣食不缺,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剩下的当然要紧着军费为用。”
“若是所有人都像娘娘这样,何愁筹不齐军费?”宋识不由心生敬意,同时,她又有了另一个打算,爹爹和娘给她备了很多嫁妆,如果把嫁妆卖掉,也能折不少银钱。
孟太后扬眉笑问:“所以你想如何征收各路税赋?”
宋识道:“西北、淮水以北战事不歇,民力凋瘵,鼓励农耕,减免赋税最为必要,同时,还要加强守御,以防金人来袭;蜀地、淮南、江南仍算安定,仅盐茶钞所得便已颇丰,税钱征收可按原来的标准,也可适当减轻。”
“每户田亩需重新丈量,一则可防有人漏欠税赋,二则也可避免地方官吏弄私舞弊,但那些为敛私财而巧立名目的杂税必须废止,连平江府那样的富庶之地,都有不少百姓被逼得毫无活路,更不必说其他地方。”
孟太后连连点头,“早该如此了,此前西北大兴战事,京师大兴土木及花石纲,将财赋胡支滥用,弄得百姓疲惫不堪,这十余年间,大大小小的百姓起事不胜枚举,若是减免赋税,百姓必然欢欣,于日后抗金也大有裨益,今日我就把这个法子说与直中,让他拟定制书(2),尽快颁行下去。”
宋识没想到孟太后会直接同意,赶紧道:“赋税一事关系重大,我只是随口一说,尚有诸多不足,还是应当与几位宰执商议之后再做决定,省得又落人口实。”
“我知道你顾虑什么,太后干政历代皆有,当初金人挟二帝北狩,还是他们主动请我出面决议朝政,所以直中与朝臣不会有所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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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太后笑道:“内降(3)虽然不合乎规矩,但当下这几位宰执,除了你爹爹,剩下两个都是不堪用的,只会谄媚逢迎,想指望那两人说出更好的对策,恐怕等到死,他们也没有你的随口一说好。”
孟太后夸人总是毫不吝惜,宋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见宋识脸上泛起笑,孟太后的心情也跟着高兴许多,“今日来这蕃釐观,原本是想开解你的,没想到反而说了这么多政事,”说到这里,她突然又想起了康宁帝姬,叹气道:“若是阿乐还在,说不定又会闹脾气。”
宋识身躯一顿,眸子里的失落遮掩不住,放在以前,阿乐肯定会捂着耳朵跑一边去,她最不喜欢玩乐的时候听到这些,便扯动唇角笑了笑,抬头问道:“娘娘,官家这几日可有阿乐的消息?从柏丘道人说出阿乐还活着的那天,我二哥就已派人又去滑州一带寻找,只是这些地方已被金人占据,派出去的人到现在也没有一点消息。”
孟太后愣了愣,语调抑制不住地激动:“阿乐当真还活着?这么好的消息,直中竟没告诉我。”
听了这话,宋识推测二哥可能没把阿乐活着的消息告诉赵杙,又或者告诉了赵杙,但是赵杙不相信,害怕空欢喜一场,所以孟太后才会不知道,便道:“是柏丘道人占算出的结果,官家应当是觉得消息不够确切,故而没有告知娘娘。”
孟太后眼底氤氲出些许湿气,可心里又是高兴的,自己的女儿因病早夭,在她心里,早已将康宁帝姬与宋识视作亲女,她忍不住撇起嘴角笑了笑,转身就往回走,“定然是真的,我去给她诵经祈福。”
从蕃釐观回去,已近日暮。
府中仆从瞧见娘子的马车回来,忙去通传。
宋识一进府门,章氏便从照壁后绕出来,压低声音道:“小报已经印好了,我检查过了,没有问题。不过你爹爹说官家对日蚀很是忌讳,今日朝会谈及贪墨案时,对此只字不提,就连八月飞雪,也无一人敢提。”
“娘,他们嘴上不提,不代表札子里没提,爹爹和二哥不就是在札子里劝告官家以此为戒?”宋识笑了笑,“而且今日我去蕃釐观,娘娘对我说了一句话,夫至尊莫过乎天,天之变莫大乎日蚀,可见娘娘也是这般想的,官家对娘娘敬重有加,就算不听朝臣的劝谏,也会听娘娘的。”
章氏当即明白,孟太后是站在他们这边的,斟酌道:“那我明日找几个机灵的散发出去。”
宋识点了点头,又问:“娘,爹爹下值了吗?娘娘有话让我转告给爹爹。”
“早下了,进了书阁就没再出来过,”章氏叹了口气,“你二哥和怀民也在,他们还在为财赋和军费的事犯愁。”
“娘娘让我转告给爹爹的正是这件事。”
话音甫落,宋识便踏上连廊,朝着书阁的方向疾步走去。
书阁附近的仆从都被支了出去,由许内知亲自在庭中守着,许内知瞧见她过来,走过去低手揖道:“娘子回来了,主翁他们都在里面。”
看着许内知还穿的夏衫,宋识道:“入秋以后天就凉了,许伯伯穿得太薄,当心着凉。”
许内知笑吟吟道:“多谢娘子,白日里热,小人就穿成这样了,等主翁他们出来,小人再去换。”
宋识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
“北地州城烧毁殆尽,百姓为躲战祸也纷纷南逃,不耕之田绵延千里,钱粮储积所余无几,为今之计,唯有仰赖南方各地运送周转。”
“还是不妥,兵息不休,道路不通,即便有粮,也难以运送。”
宋识思索稍许,推开门对着里面三人说道:“何不就近用钱籴粮?”
15. 兴灭继绝(三)
宋纪隔老远就闻到宋识身上沾染的香火味儿,稍一抬眼,又瞧见她鞋面上沾有香灰,皱眉问道:“你又去观里了?”
从平江府回来,宋识倒是不再执着复生秦夷简,不过她每夜都会在屋中拿着魂幡烧香祈祷,隔两日还要去道观里进香,请道人占问,作为兄长的宋纪看在眼里,心里自然不好受的。
宋识关上门,点头道:“今日太后娘娘召我一同去蕃釐观进香,她知道你们在为粮饷犯愁,还有话要我转告给爹爹。”
对于太后过问粮饷,宋文通毫不讶异,当初金人掳走官家及皇室宗亲,朝中群臣无主,倘若不是瑶华宫中这位被废掉的前朝太后及时出现主持大局,只怕大宋现在已经支离破碎,便问:“太后娘娘言下何意?”
“苟且偷安,难以立国,娘娘说军政大事耽误不得,爹爹若是有什么法子,可直接奏禀娘娘,娘娘会安排你与官家私下奏对。”
宋文通面色蓦地一变,从紫檀椅上直接站起身,“娘娘这是要重新干政?”
虽然孟太后没有明说,不过听着话里的意思,的确是要干预政事,但这也只是她的揣测,宋识忖度片刻,只道:“娘娘不满官家重用黄、汪之辈,也不认同与金人议和,所以会设法说服官家。”
说到此处,她又想起孟太后愿用私财充作军用,国家千疮百孔,身边的人都在想方设法挽救这一危局,而她却被困在情爱之中难以自拔,顿时觉得有些羞愧。
“如此来看,娘娘确是要干政了,”秦居敬拧眉道。
“娘娘明辨是非,能劝动官家自是更好,”宋文通心中也算有了底,走到宋识面前继续问道:“不过阿识,你刚刚所说的就近籴粮又是何意?
宋纪道:“运粮艰难,这个方法可行是可行,只是现在北地诸路府库拮据,哪里有那么多钱买粮?”
宋识道:“此法正是为解府库拮据之急,税赋不止征收银钱,还有丝绢布帛,可以把丝绢布帛按市价折成银钱向百姓征收。”
宋文通拧眉沉思半晌,却是摇头,“这样是比直接运粮简单,也能解决银钱拮据这一问题,但市价并非一成不变,如果官商勾结,暗中提高市价,百姓又必须按市价征税,岂不是成了祸害百姓的根源?”
宋识失落地低下眉,她怎么就忘了这点,市价有高有低,市价若高,没几个官吏会低价向百姓征税;市价若低,有些人反而会将折价居高不下,借机搜敛民财。
“宋叔父,凡事不能尽善尽美,只作应急之用,也没有比此法更好的了,”秦居敬笑道:“若不放心,可在征税前后令各级官吏互相督视,核实赋税籍帐,若有州县不按市价折纳,罚钱百贯。”
宋识倏而抬起头,愤愤道:“百贯太少,应该多罚点,最好把他们俸禄也停了。”
宋纪忍俊不禁,“阿识说得对,是要多罚点,他们敛的那些钱,远不止百贯。”
言罢,他合拢衣袖,正色道:“爹爹,不仅要罚官,还要罚隐瞒田产的田主,各户田亩及地色必须重新核实,重新画图,并登记造册,我在平江府的时候,就发现那梅天梁敛了许多田产,却没有任何记录。”
宋识道:“重新丈量土地我今日向娘娘提过,娘娘已经答应了。”
“阿识,那我的功劳岂不是要被你抢了?”
宋纪瘫在紫檀椅上,捂着心口看着宋识,清润的眉眼间染上一缕幽怨,“今日我说一句,爹爹否定我一句,好不容易这句没被爹爹否定,结果你已经说给了太后娘娘。”
宋文通瞅着他不成规矩的样子,嫌弃地瞪他一眼,“这算什么功劳?每隔数年都要重新丈量土地,清查隐陷,谁提那些人就记恨谁,指不定明日就有人骂你,背地里使阴招,你还想以此邀功?”
宋纪脸上神色变得更为幽怨,捂紧胸口低嚎出声:“爹爹,你根本不懂我的良苦用心。”
秦居敬笑道:“叔父,律之是怕有人知道此事是三妹先提的,他要替三妹挡刀子。”
“还是怀民了解我,”宋纪腾地一下站起来,把宋文通吓得后退两步,但此时他已一脸严肃,看着父亲说道:“爹爹,黄茂仁与汪俊贤早就想把你从尚书左丞的位置上挤下来了,他们那小肚鸡肠,今日吃了瘪,这段时日必是盯紧了咱们。”
宋识将头一抬,“是谁提的根本没什么分别,他们盯便让他们盯,反正我们行得正,坐得直。”
但她低估了对方搬弄是非的能力,接下来几日,她将随嫁资财一一清点,自作主张卖掉了千匹丝绢及一些金银首饰及器物,紧接着,便有御史说爹爹怕落人口实,将敛来的物件折换成银钱,更有甚者,把此事与平江府贪墨案重新联系在一起。
得知女儿变卖奁产,宋文通很是不解。
宋识道:“娘娘斥卖私产充作军用,那些首饰布匹我留着也没什么用,索性卖掉一并当作军费,虽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也比没有的好。”
战事支费巨大,百贯千贯只是杯水车薪,但的确比什么都没有强,宋文通拍了拍女儿的肩,“爹爹知道你心中所想,太后娘娘今日召见,夸了你许久,你那次在蕃釐观所提的税赋之策,娘娘亲自起草成文,官家也点头了,只要再对个别条例稍作修改,便可施行下去,正好赶得上秋税征收。”
他说到这里,面上不禁洋溢出自豪之色,“还有你说的折纳绢帛,就近籴粮,娘娘与官家都很看好。”
宋识抬目看向父亲,“但此法尚有弊端。”
宋文通忧虑道:“我已言明其中利弊,但可供调配财赋太少,娘娘与官家的意思还是先试一试,以备战时之需。”
是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倏地响起。
“娘子,不好了,书铺……”
霜序急匆匆推门而入,看到站在屋内的宋文通,嗓子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忙低首行礼,“主……主翁。”
宋识心底忽然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直接问道:“霜序,书铺发生了何事?”
霜序着急得不行,可越是着急,她就越说不清楚话,“书铺……有……有群官差把咱们的书铺围了。”
宋文通面带疑色,那间书铺买下来不过几日,不至于招惹到官府,便问:“好端端的他们围书铺做什么?”
霜序焦急道:“官差说咱们书铺刊印的小报包藏祸心,暗喻君王。”
言及此处,宋识隐约猜到是何缘故,转而问道:“谁跟你说的?”
霜序指了指外面,“马六,他还在后门那里等着。”
宋识闻言,当即走向外面。
蓊郁林荫下,一个瘦高少年双手紧握,低着头来回踱步。
宋识打量他一眼,快步到他身旁,“你就是马六?”
马六头次见官拿人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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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惧怕得不得了,猝不及防听到有人说话,他惊得浑身一颤,待看清来人,赶紧俯首行礼,把话一股脑地全说出来:“娘子,官府的人把咱们的书铺查封了,说是几日前刊印的小报有藐视君王之嫌,孙掌事和其他人都被按在那里,求娘子救救他们。”
宋识温和地笑了笑,“别着急,孙掌事他们我会救,你来的路上,可有注意到官府查问旁的书铺?”
马六一个劲儿的摇头,“我……我怕被官差抓到,只顾着跑了,没注意那些。”
宋文通皱眉看着宋识,今日才到官署,便有人塞了一张小报给他,嘴里还连夸那位述怀居士朱云折槛,敢于直言谤刺,文章读至一半,他突然发现这篇文章像是自己女儿所写,于是问道:“你又印了什么?竟给旁人惹来这样的大祸。”
宋识如实答道:“爹爹,我只是以平江府异象为题写了篇文章,劝诫君王任用群贤,毋信奸邪。”
宋文通道:“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懼之?(1)”
听着父亲念出自己的文章,宋识不觉诧异,昨日书铺的孙掌事还眉开眼笑,说这篇文章被文人士子竞相争览,所以父亲能看到也不奇怪。
但开篇所引之句毫不忌讳,必会有人含沙射影,以此为由大做文章,宋文通当即吩咐马六:“现在去书铺。”
宋识拦在父亲身前,“爹爹,我写的文章,我去足够了,万一文章被人做了手脚,即便有理也说不清了。”
宋文通从袖中取出旁人塞给他的小报,“这是我今日看到的,你看看可有出入?”
宋识接过小报,从头到尾仔细审看一遍,纸张已有折痕,边缘微卷,显然被人翻阅多次,不过字句均无差错,“这是最初的字版,没有问题。”
言毕,她命人前去备车。
途中经过五六家书铺,宋识去其中两家简单打听了下,小厮或掌事都说没有官府中人找上门,看向门前的书案,述怀居士的小报也在书案上摆得好好的,她觉得有些古怪,临到书铺时让车夫把马车停在路边,她并非不信任马六,只是奇怪官府如何得知印书的地方就在此处。
述怀居士这个别号只有母亲知道,先前母亲提醒过她官家忌讳日蚀一事,为了不给爹爹招惹麻烦,她特地没把小报直接放在自己的书铺中摆卖,而是另外找人在城中各处游走叫卖。
所以,问题只会出现在书铺这些人当中。
宋识轻轻挑开车帘一角,从缝隙里窥视书铺内的情况,几名官差站在孙掌事和小厮跟前,似是在问话,孙掌事满脸惶恐,一会儿摆手,一会儿摇头。
忖度片刻,她走下马车,绕进旁边的一条窄道。
马六转头看了眼书铺,犹豫道:“娘子,不去救孙掌事他们吗?”
宋识脚步一顿,却并未停下。
霜序回头道:“娘子自有安排,你我跟着娘子走就是了。”
马六点了点头,也没再吭声。
顺着窄道往里走百余步,遇到岔路再朝右拐,便是书铺的后门。
宋识抬起手按在木门上,还未用力,木门便露出一道小缝,大抵官差把这里都搜查了一遍,后院乃至排版印刷的屋子都十分混乱,到处散落着未装订的书页。
霜序蹲下身捡起一张,“娘子,这不是你写的那篇文章吗?”
16. 兴灭继绝(四)
纸张上被踩出脚印,却平整如新,看得出来是才印刷不久的,而且还是被人改过那一版。
宋识没有直接点破,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马六,径直走到字版前查看。
“娘子,是孙掌事,”马六忽然道。
宋识回身去看,只见马六双膝一跪,低着头交待:“这些字版原本是要拆掉的,可孙掌事见这份小报很受欢迎,想多赚些钱,这两日又加印了百余份,只是忘了向娘子禀告。”
不知是着急,还是有意为之,他的声音比先前高了许多。
许内知沉起脸,压低腔调数落马六:“字版被人动了手脚都不知道,还喊这么大声,难道你想现在就把那些官差引过来?”
宋识蹙起眉梢,指着面前的字版问马六,“这块活版是谁排的?”
马六肩头微微瑟缩了下,连连摇头,“不是我,我只负责印刷。”
“你就是这间书铺的主人?”
有名官差听到后面的动静,率先从前面过来,对着宋识问道。
“不是我的,难不成还能是你的?”宋识头也不抬,视线在字版上反复游移。
“是便好,也省得我们浪费工夫了,”官差笑道:“既然如此,娘子就随我们走一趟吧。”
宋识这才不紧不慢地抬起眼,问出一句:“为何?”
方才询问那管事,对方只会摇头摆手,半天说不出一句有用的,官差心里已有些不耐烦了,便将头一抬,“你们书铺所印新闻妖言惑众,我等奉知州之命,特来捉拿。”
宋识笑了笑,“抓了我又能如何?这版新闻我也是刚刚见到,与你们一样,也想知道是谁让他们印的。”
许内知面上浮着笑,走到那名官差面前一揖,“官人,确实如此,我家娘子也是听了这小厮的话,才得知孙掌事印了这些新闻。”
官差呵笑一声,扬手拂开许内知,“少废话,窝在这里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是在销毁罪证,”他挥了挥手,张嘴招呼后面的吏卒:“把这几人全都带回官廨。”
宋识眉眼凛凛,双手抬起字版,越过一众官差走到前堂,她必须要向孙掌事问清楚这块有问题的字版是何人弄的。
孙掌事瞧见宋识,眼角的褶子瞬时松散许多,跟见了救命恩人似的扑上前,“娘子,娘子,你可要救救我啊,娘子。”
宋识不理会他的哀求,径自问道:“孙掌事刊印之前为何不与我知会一声?”
孙掌事觑了一眼官差,缩起脖子退了回去,可看着宋识的脸色,他越发心虚,不得不硬着头皮作出解释:“这……我也不知道会闹出这么大的麻烦,我就是想多赚点钱。”
话中毫无重点,宋识又问:“字版是谁排的?”
二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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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他一语,说得那名官差心里顿时升起一把无名火,他瞧出那小娘子是个不好惹的,便狠狠把孙掌事往前一推,不耐道:“你们两个废什么话,到了官廨自会有人问话。”
孙掌事一个趔趄,脑门磕在门框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叫苦不迭。
“不分青红皂白便动手打人,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看着一把老骨头的孙掌事被这样撒气,宋识心下多有不忍,这次他由于贪财将事情办砸,但说到底,事情的起因还是自己。
那名官差一瞬间怒从心头起,这小娘子一再挑战他的官威,他不由双目瞪圆,抬起手掌按在刀柄上,正要张嘴吼斥,却又瞧见杭州知州蒋伍德牵着一条狗朝这儿走来,只得把这口怒气咽下,挂起一张笑脸迎了上去,“蒋知州。”
蒋伍德也不看他,而是直接走到宋识面前合袖一揖,笑道:“宋娘子,许内知。”
宋识面色依旧冷淡,她听过这个人,当时二哥用了一句话来形容,只会摇尾谄媚的一条狗,不过他脸上的笑显然不是来讨好自己的。
黄狗在书铺里四处嗅看,蒋无德笑吟吟道:“本官还以为有人危言耸听,诬陷宋尚书,原来这间书铺还真是宋娘子的,”他皱起眉头啧了一声,“难道这篇文章……是宋尚书写的?”
宋识无声冷笑,看来这条狗不仅会摇尾讨好,还极擅狗仗人势。
17. 兴灭继绝(五)
赵杙阴沉着脸,起初汪俊贤拿着那篇文章到他跟前一通解说,他确实怒不可遏,当即命人把写这篇文章的人揪出来严惩,但今日见到那些证词,即便在气头上,也明白是有人刻意设计,便打算把审理此案的蒋伍德召入行在再行询问,岂料宋文通带着这篇文章主动出现。
那时候,他恍然知道,这篇文章是宋识所写。
“拖下去,他受何人指使,全都问清楚。”
张循抱拳领命,他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两名殿直(1)立刻上前押起蒋伍德拖到外面。
蒋伍德脑中如五雷轰顶,拼力压低身子叩首哀嚎:“官家,臣知错,臣知错了!”
赵杙低下头,瞥见蒋伍德的手碰到自己的袍角,顿时目露厌恶,“问清楚以后,不必留活口。”
说着,他令张循打开牢门,缓缓抬步走到宋识面前,他有许多话想说,可看到她腰间的那块玉佩,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了。
半晌,赵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篇文章是你写的。”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叙述。
宋识也从没想过否认,便微微点头。
赵杙弯起唇角,眼中却无甚笑意,“言辞锐利,锋芒毕露,那不是宋尚书的风格,只有你,还有绍安,才会这样直言不讳。”
宋识道:“可官家并不喜欢这种毫无避讳的话。”
“不,那篇文章朕很喜欢。”
赵杙抬眸望着她,灼灼目色中慢慢浮现一抹苦涩,“人君惑于馋邪,不用忠良而纵奸佞,将以亡国,朕亦深有同感,这样的话,朕曾经对爹爹说了无数次。”
太上皇帝昏聩无能,放任奸佞专权,排挤贤良,致使大宋险些覆亡,宋识默然一瞬,道:“官家既然明白,为何还不肯罢用黄茂仁与汪俊贤?”
赵杙垂眸笑了笑,“他们是朕的故旧,曾护过朕性命,拥立朕登基,朕岂能不仁不义?”
宋识目光沉静,“昔日他们是救官家于危难之中,可救官家之人,却不止他们,还有秦居敬。”
赵杙神色微黯,心下仍有不忍,“右揆(2)这次做的是有些过了,可他于金人手中救朕性命,又一路护送朕抵达南京,这份恩情,朕实在难以舍弃。”
宋识冷笑:“所以官家宁可舍弃忠良,也不肯舍弃一个奸佞?”
赵杙知道她指的是哪些事情,不由上前一步,解释道:“并非如此,朕……”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这个字背负的太过沉重,每日各种政事压得他喘不过一丝气,也将他少年时期的雄心壮志磨得几不可见。
宋识道:“秦枢密与绍安皆为社稷而死,他们抗金不止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官家,为了大宋,可汪俊贤呢,不顾社稷安危,对金人乞和称臣,官家坚持任汪俊贤为相时可曾想过他们?”
她笑了笑,又道:“官家怕是不知道,妾的大哥被污蔑贪墨,与他脱不开关系;妾效仿太后娘娘变卖私产筹集军费,他以贪墨案库银未全数找到为由,唆使御史将此事与贪墨案相互牵合;还有官家方才念的那句文章,‘将以亡国’这四个字是被别人添上的,妾不知何人在字版上动手脚,但官家应当已经猜到了是何人授意。”
赵杙拧起眉峰,昏暗的烛火照在他的额角,刻出一道道沟壑,他极力抑制住内心的痛苦,“阿……阿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绍安,更对不起秦枢密。”
少年相识以来,赵杙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他抬起脸,露出满面痛色。
“朕日日痛思旧时之失,苦谋中兴良策,可朕……根本想不到良策,阿识,你没有亲眼见过,你根本不知道金人的兵士有多厉害,他们所向披靡,我们无兵无将,无钱无粮,朕只怕一念之差,万千将士千里奔命,最后却埋骨荒野,朕更不想苦心谋略数年,最后仍摆脱不了亡国的命运。”
“无兵无将,那便练兵选将,无钱无粮,那便筹钱筹粮,”宋识看着他,道:“兴灭国,继绝世,本就是艰难之事,官家倘若不下定决心迈出这一步,如何中兴大宋?”
赵杙愣了一愣,复又低下眉眼,无奈地笑了笑。
“官家是否还记得那次金人索要河间、中山、太原三镇?”宋识道:“三镇军民死守不从,不恃金人虎狼之威,若官家下定决心起兵抗金,天下士民必勠力同心,抵御金人。”
赵杙眸光微动,内心仍在纠结,却听得张循喊道:“官家,平江府有急报!”
他如梦初醒,抬眸看了宋识一眼,便退出牢房。
张循面色复杂,凑在赵杙耳旁低语几句,又将一封札子交到他手里。
赵杙脸色大变,“传信的驿卒现在何处?”
张循道:“还在驿站。”
赵杙稳住身形,握住札子疾步冲出牢房。
宋识觉得奇怪,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能够让赵杙如此着急。
张循道:“宋娘子,官家今夜来此,是想告诉娘子此案不再追究,外面已备好马车,天色已晚,宋娘子也早些回府。”
宋识低头道谢:“多谢殿帅(3),我再去看看孙掌事他们,官家看到的那些证词必然是蒋伍德严刑逼供逼来的。”
“那些人受了很重的伤,官家已命人把他们送出去了,宋娘子可不必再操心这些,”张循交待完这些,便转身追向前面的赵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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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识弯身捡起榻上那块有问题的字版,虽然赵杙不再追究此事,但她一定要查清楚。
可站起身时,她看到窗洞外似乎燃着熊熊火光,还有一股火油燃烧的味道。
紧接着,外面有人不断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刺鼻的烟气扑面而来,呛得宋识连声咳嗽,她心底一慌,下意识抱紧字版,加快步子朝外奔去。
然而才出栅门,后颈处突然传来一阵钝痛,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听到动静,走在宋识前面的几名殿直纷纷回头,却见火势已蔓至牢中,炽热的火焰倏而窜升,仿佛要将狭小的空间全部吞噬殆尽。
浓烟弥漫,如同厚重的阴云,压得人难以喘气,疾步赶回的赵杙放下挡在脸前的衣袖,却怎么也瞧不见宋识的身影,不由神色一变,“人……人呢?”
方才人们才见起火,顷刻间便烧至牢中,必是有人在这附近浇了火油之类,张循面色凝重,当即抱拳挡在赵杙前,吩咐身旁几名殿直:“你们几个,快去救宋娘子。”
火焰的噼啪声令他不敢有丝毫懈怠,转而抬起头回禀赵杙:“官家,宋娘子应是跑不及,被火隔在后面了。”
火光直冲屋顶,赵杙望着眼前一幕,身躯微微发抖,他怔愣片刻,一把推开张循,意欲冲到大火深处。
“官家万万不可!”张循大惊失色,伸臂拦住赵杙,奋力劝道:“火势迅猛,官家万不可行此冒险之举。”
殿直们立在火焰前,孰料牢房的木栅轰然断裂,横亘在甬道之中,崩落的火星有半丈之高,逼得众人不得不后退数步。
迷迷糊糊间,宋识觉得自己被人从地上拖拽起来,她晃动手臂企图挣脱,可是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张了张嘴,想去喊前面的殿直,却又呛进一口火烟。
但就在这时,身旁飘来一股芙蕖清香,拖拽她的人也不知何故,忽然松开双手把她丢回到地上。
宋识眼睫轻颤,她勉强将眼皮撑开一条细小的缝隙,依稀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倾身而下,那人动作轻柔,轻轻托起她的腰身抱在怀里,衣衫间的芙蕖香芬郁清幽,霎时驱散了她心间的所有不安。
只是他的身体,有一种不同于常人的冰凉。
倏地,她心头一震,蜷起指尖抓紧那人的衣袍,她想抬起头,想看清他的模样,可现在的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湿润从眼角缓缓溢出,她实在是不甘心,努力张开唇瓣,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喊出心底唤了千万次的名字。
“绍安……”
那人身躯一颤,几乎顿在原地。
18. 殷勤寄与(一)
秦夷简低下头,望着怀中的小娘子,在火光的映照下,她的脸庞被染上一层淡淡的橘色,仿若夕阳西斜时,从天际落下的那抹霞光。
他忽然记起三年前的重五节。
宣宁七年,五月初五。
那时金兵尚未南下,一切都好好的,他从杞县任满回京,两人许久未见,他心中攒了千言万语,只盼着能够与她一诉衷肠。
暮色四合,小舟推开一望无垠的荷叶,摇落几瓣荷花,她解下手臂上绣有荷花的长命缕(1),轻轻系在他的腕上。
五彩绳索滑过掌心,对方指尖传来的温热令他心神激荡,他不知不觉丢下了手中的木浆,反手抓住她的手腕。
霞光倾洒而下,落在她的脸上,仿佛蒙了一层浅金色的薄纱,看着她澄澈如水的眼眸,他不由慢慢俯下身。
微风忽起,摇碎水中荷影,眼前人睫羽微微颤动,衣袖也被她攥得愈来愈紧。
他蹙了蹙眉,慌忙止住心底这股荒唐的冲动,不动声色地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愿年年欢醉,偎倚,把合欢彩索,殷勤寄与。(2)”
那时候爹爹已向宋叔父下了定帖(3),他和她的婚事终于算是定了下来,他以为以后的年年岁岁都能与她长相厮守了,可是……
秦夷简眸色黯淡,颓然地垂下眼睑,数不清的酸涩在心底积压攒聚,渐渐垒成一座高山,几乎要将他压垮。
“绍……绍安……”
她又喊了一声。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阿识……”
秦夷简扯动咽喉,低低应了一声。
他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不过回应以后,她就没再发出声音,似乎昏睡过去。
方才那名蒙着面的狱卒忽然从暗处冒出,给了她一手刀,可他是魂魄,触碰不到除宋识以外的其他人与物,便打算以魂力催动火焰吓退那名狱卒。
没想到只是轻轻一挥,便从窗洞外引来一大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但木栅上被人提前刷了火油,火一遇油,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整间牢房瞬间被大火吞没。
他再度挥袖,身后的木栅骤然断裂,溅起满地尘烟,崩落的火星掉在那名狱卒腿上,火苗一瞬窜起,狱卒也顾不得其他,连滚带爬瞬间跑得没影。
秦夷简推断那名狱卒就是倾倒火油之人,但他已没工夫管那么多,旁人只能看到宋识,看不到他,若他就这样抱着宋识贸然出去,必会引人惊惶,给她带来麻烦。
他环顾左右,最后从一处塌陷的墙壁走了出去,人们都在前面忙着打水救火,这里几乎没什么人,明月隐在云层之中,火光烧红了半边天,他的步子也越发艰难。
忽地,他眼前一昏,几乎半跪在地上。
素纱襕袍被风吹得轻轻拂动,衣袖与衣摆的边缘处忽明忽暗,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撕扯,生出许多细小的裂隙,裂隙之间,点点莹尘悄然溢出,散入冥冥夜幕。
秦夷简咬了咬牙,揽紧她的肩背带到怀里,撑着力气勉强站起。
可只走出一步,他的喉头便涌上一股腥甜,整个人重重跪在地上,怀里的人也从臂中滑落。
他低下头,发觉宋识的手仍紧紧攥着他的衣袍,心中忽而动容。
“你魂体本就不稳,才养了没几日,就敢这样催动魂力。”
秦夷简抬头去看,原来又是那道残魂,当初他能够成为鬼魂寄居玉中,也多亏了他,不过残魂在世间飘零太久,面貌已看不大清,只能看出他头系高冠,身着玄色深衣,这样的衣着打扮,的确有些年头了。
“哪怕变得和你一样,我也甘愿。”
“我这样有什么好的?什么也不记得,哪怕我牵挂的人现在就站在我面前,我也不认得。”
残魂皱眉看着秦夷简,抽出玉瓶中的未绽开的荷花,将朝露洒在他的身上,莹尘沾染朝露,光彩更甚,就连他衣袖边缘的裂隙,也慢慢恢复如初。
“官家,就是这儿。”
一道略显颤抖的声音打断二人的对话,秦夷简应声看去,一个小吏弯腰低首站在最前,为身后众人指路。
张循紧紧盯着那小吏,而后捏紧腰间佩刀看向四周,沉声道:“若敢欺瞒官家……”
不等张循说完,小吏便丢掉手里的水桶,急声解释:“小人绝无半句假话,那会儿这边的墙塌了,小人提着水跑到这儿救火,突然听到一声响动,”说到这里,他抬手稍微指了指,又接着道:“小人到那儿一瞧,怎知是一位娘子躺在地上。”
顺着小吏的方向看去,赵杙果真瞧见一角浅色衣衫,他想也没想,当即快步赶到近前。
“官家,当心贼人设下的圈套,”张循喊道。
“够了,这是扬州,哪里来的贼人?”赵杙眉间闪过一丝焦急,头也不回地斥责张循:“绍安已经不在了,朕若再照顾不好宋娘子,如何对得起他?”
望着昔日旧友,秦夷简心中五味杂陈,赵杙在牢中的吐露的心声,他全都听到了,他能理解赵杙的苦衷,可又憾于对方被其所困,磨灭了少年时的心志。
赵杙急切地弯下腰身,伸出手臂托住宋识的后背,另一只手则穿过她的膝下,起身时却觉得被什么东西拽住,他以为宋识的衣裙勾到什么东西,便往旁边使劲一扯。
衣袍上的力道骤然消失,秦夷简心中顿时一紧,下意识抓住她的手。
赵杙身形顿住,他觉得又被什么东西拽住,面上生出一丝茫然,停下步子低头环顾。
秦夷简眉头蹙起,目光紧紧盯着赵杙,他知道赵杙是担心宋识,可看着对方暗含情意的眼神,他的心里就涌出一股不甘。
赵杙皱紧眉峰,他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愣是没发现身旁有什么东西,但只要迈步向前,就能感觉到拖拽的力度。
张循看到赵杙一直停在原地左顾右盼,皱眉道:“官家……”
话才说出口,赵杙便问:“张循,朕身边可有什么东西?”
张循心里虽然疑惑,却又不得不提醒:“官家,此地不宜久留,而且宋娘子这个样子,应是吸了火烟,该请一位郎中好生诊治才是。”
听到最后一句,秦夷简忽然松开了手,他低头看着自己残破的衣摆,眸色微微颤动,现在的他,连送她回府都不能,有什么资格感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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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
赵杙又试着走了几步,这次倒是畅通无阻,他蹙了蹙眉,还以为自己刚刚疑神疑鬼,也没再多想,将怀里的人揽得更紧,便带着一众殿直朝外走去。
秦夷简呆立良久,再抬起头时,他们的身影早已消失,唯有提水救火的吏卒,还在夜色之中来回往返。
“我说你这又是何苦?既然放不下,当初为何不直接还魂?”残魂叹了口气,也为他惋惜,“虽然前头几年跟死尸差不了多少,但好歹也是活着,总比现在强,那个道士可不是普通的道士,你还怕他想不到办法?”
秦夷简摇了摇头,低声道:“那样的我,配不上这样好的她。”
**
火光之中,秦夷简身着玉白襕袍,显得面容尤为苍白,他的身躯就像快要消散的薄雾,被炽烈的火焰烧作点点莹尘。
热浪灼得人皮肤生疼,宋识仓皇无措地抱住他,他的身躯一片冰凉,比冰鉴里存的冰还要冷。
她仰起脸看着他,想拉着他一起逃离,可他却将自己推了出去。
“绍安!”
宋识猛地喊出声。
“阿识,又梦到绍安了?”
宋识睁开眼,对上母亲担忧的目光,她不顾后颈的疼痛,坐起身抓住母亲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娘,是不是……绍安送我回来的?”
章氏微微一愣,朝着她笑了笑,继续拿起绢帕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汗渍。
自夜里回来,宋识便不停喊秦夷简的名字,期间郎中瞧过数次,都说无甚大碍,章氏知道,这是心病。
见母亲没有回答,宋识又问:“娘,是不是绍安送我回来的?”
章氏摇了摇头,“是官家。”
宋识蹙起眉梢,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些什么,昨日她虽然没有看清那人的样貌,可她不会认错,那个人绝不会是赵杙。
她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而颤抖:“不……不可能,他身上有芙蕖香,他一定是绍安。”
章氏叹了口气,柔声劝道:“阿识,绍安已经不在了。”
宋识抬起头看着母亲,坚持道:“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他的魂魄,官家身上没有芙蕖香,穿的也不是白襕袍。”
章氏脸色泛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阿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宋识知道母亲不相信自己,就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看到鬼魂,只能低声道:“娘,我没有骗你。”
章氏没有回答,转头吩咐霜序再去请旁的郎中。
宋识见状,索性披衣起身,趿拉着鞋坐在妆台前,握起玉梳慢慢梳理头发,“不用请郎中,我没事,我还要出去查马六的堂兄,敢改我的文章来诬陷爹爹,我决不会轻饶他们。”
她越说越愤愤难平,竟将玉梳狠狠拍在妆案上。
“好,不请郎中,”章氏知她性子执拗,只好先顺着她的意,让霜序去给她梳妆,又悄悄命人去给柏丘道人传信。
宋识不停回想着昨夜看到的白色身影,她后悔自己的意志为何不能再坚强一点。
但凡多撑一时片刻,她就能看清楚他的模样了。
19. 殷勤寄与(二)
镜中人戴上荷花冠,发间斜插两支珍珠花头钗,容颜越显清丽,只是两弯淡眉轻蹙,让人看了不禁生出几分哀愁。
霜序看着铜镜暗叹口气,自从秦家二郎君故去,娘子再没穿过颜色鲜亮的衣裙,簪花头冠也多为素色,她拿起妆奁里的花簪插在宋识花冠底部,压低声音道:“娘子,确实是官家将娘子送回来的。”
宋识指尖一顿,转头看着她。
霜序瞥了章氏一眼,低声将昨日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昨日娘子被扣在官廨,许内知见情况不对,便回府禀告主翁,但主翁被黄相公喊去议事,通传许久也未见回信,许内知只能去户部找二郎君,可二郎君到了官廨,蒋知州声称皇命难违,说什么也不肯放人,还几次三番出言挑衅,二郎君一怒之下便去行在面见官家,不过那时候主翁已向官家说清原委,官家看到呈上去的供词,很是恼怒,决定亲自问询蒋知州,但牢中不知何故起了火……”
她犹豫片刻,凑在宋识耳旁说道:“听人说有人在监牢内外撒了火油,想要烧死官家。”
宋识心底一惊,蹙眉问道:“烧死官家?”
霜序点了点头,“据说那木栅上也被刷了火油,不是官廨里面的人,都做不了这些。”
章氏站起身,皱眉看着霜序,“此事尚未调查清楚,毋要胡乱揣测。”
霜序闻言,当即埋低脑袋不停点头。
宋识却觉得疑惑,蒋伍德仗着有汪俊贤撑腰,言行举止是狂妄了些,但这两人没有胆子谋害赵杙,他们能位居高位,也是倚靠赵杙,怎么可能冒这样大的险自断官途?
章氏道:“官家乱中登基,朝中一直有人对官家心存不满,你们当心被人煽动利用,当了枪使。”
宋识不置可否,微微点了点头,起身让霜序帮自己更衣,她不觉得这场火是冲着赵杙放的。
按霜序所说,赵杙来监牢是临时起意,但那些火油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倘若那把火当真是要烧死赵杙,那些人直接封死牢门把他们全烧死在里面岂不是更加省事?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将她打晕,总不能是因为她让赵杙罢掉汪俊贤的宰执之位?
不过事关重大,赵杙自会派人专门审查,她也没必要操心这些,想到这里,宋识拿起玉佩系在腰间,昨日玉佩又泛起白光,似是在回应她的请求,她心念微动,望着玉佩沉默许久,回身走到榻前拿起放在绢枕里侧的木匣,从里面取出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这两块玉佩是秦夷简从前在延真观求姻缘得来的,他将其中一块送给自己,另一块则始终戴在他的身上,从汴京迎回他的棺椁后,郭氏见她整日伤心欲绝,就将秦夷简身上那块留给她当个念想。
那块玉佩已有微微裂痕,原本白净无暇的荷花花瓣,现在渗着点点暗红,听扶棺的小吏说,兵士们发现秦夷简的时候,手里一直握着那块玉佩,就连医官为他诊治时也不肯松手。
宋识垂下眸光,指尖轻轻拂过那些裂痕,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挑开了自己心底的伤口,泛起阵阵刺痛。
章氏拍了拍她的肩,道:“昨日那事也怪我,没有再去书铺核实,反倒让人趁虚而入改了字版,幸好官家明事理,不再予以追究。”
“那些话本就没错。”
宋识倔强地抬起头,只是抬眼的一瞬间,她好像看到玉佩上亮起一道微弱的白芒。
低头再看,玉佩却毫无异样。
她愣了愣神,转身对着母亲说道:“母亲且放宽心,就算官家铁了心要追究,太后娘娘也不会坐视不理。”
章氏叹道:“太后娘娘是照拂咱们,可就是连累了孙掌事与那些小厮,蒋伍德给他们用了重刑,怕是半月以内都不能下榻走动了。”
“那书铺这段时日岂不是无人打理了?”宋识将那块玉佩系在腰间的另一侧,沉吟道:“娘,书铺关门半月太过可惜,我待会儿去书铺将昨日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再重新物色管事小厮。”
章氏刚要说把这些琐碎小事交由许内知处理,又想起女儿固执地以为自己能看到魂魄,怕她长久闷在屋里精神头更差,便道:“昔日你外翁被贬淮扬,为保子孙后路无忧,沿途置办了一些田产,如今新税法颁布,各路州县都在忙着丈量土地,今日我去城外清点测查咱们在扬州的田产亩数,田里风大,又有泥泞,不能带你一起,正好你要去书铺,但管事小厮不着急换,买铺子前许内知已将孙掌事打听清楚,此人除了贪财,也无其他短处,昨日虽是作了伪证,可也足足挨了一个多时辰的刑罚才肯屈服,说到底,还是奸人操纵,把他们牵连其中。”
宋识道:“娘,你就是太过仁善,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如何能继续留在书铺?”
章氏移目看向窗外,“没有他们,也会有别的祸事送上门。”
窗前暗影斑驳,宋识眼眸微动,朝中和战之争越发激烈,除去此事,汪俊贤他们还会使出旁的手段,孙掌事这些人只是无辜百姓,她的确不应该迁怒于他们。
秋阳暖照,黄叶如锦。
一下马车,宋识就瞧见孙掌事胳膊间夹着把笤帚,另一只手扶着柜台,别扭地弯着腰将被风吹进进铺子里的落叶清扫出去,由于身上有伤,他的动作显得很是滑稽。
听到有人近前,孙掌事趔趄着步子转身迎接,但看清来人,他的眼神忽而闪躲,羞愧地抬不起脸,“娘子,我昨日……”
宋识皱眉看着他,“孙掌事有伤在身,何不在家安心养伤?经营书铺我会再雇旁人。”
孙掌事登时面色大变,抬起头哀求道:“娘子,是我疏忽大意,我不敢奢求娘子宽恕,只求娘子不要解雇我,我半辈子的心血都在这间书铺里了。”
霜序嘁了一声,“若非你贪图钱财,受人怂恿,也不会闹出这档子祸事,还险些把我们娘子全家都搭进去。”
孙掌事打了个冷颤,昨日在官廨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受刑倒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他一个平头百姓居然能在牢中亲眼见到官家,可见此事的闹得有多厉害,他当时肠子都要悔青了,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仔细核对字版。
“霜序娘子教训的是,我有今日都是自己应得的,但我真的舍不下这间书铺,恳请宋娘子再给我一次机会,”他举起手,对着宋识发誓:“书铺的事我以后必定亲力亲为,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三叔,后院也打扫干净了,这几日风大,书橱上又落了一层灰,我再擦一遍。”
说话时,一个身穿短褐的青年拿着幡布(1)从里面走出,气喘吁吁道。
宋识望着出现在书铺的陌生人,有些疑惑。
孙掌事晃慌得丢下笤帚,连声解释:“宋娘子,这是我的侄子,我现在腿脚不方便,铺子里的小厮也都在家养伤,我只能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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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他帮着打理。”
宋识没有回答,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孙掌事的这个侄子。
青年对着宋识拱手一揖,恳切道:“宋娘子,三叔从没想到那篇文章会成为奸佞攻讦宋尚书的把柄,昨日三叔从监牢出来,就让我去找宋娘子好生赔罪,但牢房失火,官家又在府上与宋相公商议政事,想托人传话也寻不到机会,我本想今日收拾完书铺再去,没想到宋娘子已经来了。”
他抬起头,接着道:“这间书铺是三叔大半辈子的心血,要不是前些日子接济我和生病的爹爹,三叔也不会把它卖掉,但宋娘子心地仁善,给了钱还继续让三叔管理,这些恩惠三叔一直铭记在心,他不可能会加害宋娘子。”
宋识将目光移向孙掌事,沉声发问:“孙掌事,我从未想过与你计较加印小报之事,但字版被人更改,没有一人能及时发现,以后我如何放心把书铺交给你打理?”
孙掌事低下头,这事与他脱不开关系,而且昨日他在官廨被人屈打成招,帮着别人写假证词污蔑宋文通,更觉自责愧疚,“宋娘子,是……是小人之过,小人愧于娘子,没脸再留在书铺之中。”
“宋娘子,是我替三叔核对的字版,”青年神色微变,着急道:“昔者哀公愚昧,不用圣人而纵骄臣,将以亡国(2),我以为那是宋娘子特意命工匠添上去的。”
宋识眉梢微挑,没想到孙掌事的侄子衣着不起眼,却是个读过书的,她是想借鲁国衰亡规劝赵杙,但又觉得赵杙不同于鲁哀公,大宋也尚未沦落到亡国的地步。
青年察觉宋识神情间的细微变化,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顿时面露喜色,拱起双手深深揖下,“原来宋娘子真的是述怀居士。”
“你认错了,我并非什么述怀居士。”
宋识冷冷看着他,母亲说孙掌事为人可信,但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侄子,上来就揣测她的身份,她尚不确定此人意图为何,自然不会轻易认下身份。
青年笑了笑,语气越发崇敬,“在我们眼中,宋娘子比那些只会向金人奴颜求和的软骨头强上太多,宋娘子的文章句句关乎国计民情,还列出诸多抗金良策,此前孙某一直以为居士是位胸怀天下的士子,从未想过是一位娘子,苍天有眼,让孙某今日得以与述怀居士当面相谈。”
宋识仍觉得疑惑,她觉得这些话是叔侄二人求她谅解的奉承之语。
孙掌事忙道:“娘子,我这侄儿读了这篇文章,很是仰慕述怀居士,不止一次向我打听,昨日在牢中,蒋知州逼我写下供词,回去后我将此事说与他,但他一听,却说这篇文章的遣词造句并非出自宋相公,我们这才揣测出是娘子写的。”
青年又道:“宋娘子,三叔加印小报也是因为我,说来惭愧,我科考落第三次,三叔不知听了哪里的消息,以为只要给朝廷捐纳钱粮,便能谋得一官半职,事情起因在我,我在此向宋娘子赔罪,恳请宋娘子不要解雇三叔。”
宋识微微蹙眉,突然想起自己出门的真正目的,直截了当道:“我从未说过解雇孙掌事,我只是想问孙掌事可知马六家住何处?”
孙掌事心里瞬间了然,问道:“娘子是想问马六那堂兄吧?”
宋识点头。
孙掌事叹了口气,眼角忽然流出几滴泪,“马六就住在这条街南边,不过娘子去也没用了,马六舌头被拔了,说不出话了。”
20. 殷勤寄与(三)
霜序吓得脸色一白,抬手捂住嘴唇,“拔……拔了舌头?”
“昨日蒋知州严刑逼供,我们实在抗不住,就签了他给的状子,只有马六不肯屈从,还把我们全骂了一顿,蒋知州一怒之下,就……就拔了他的舌头,这个马六平时看着胆儿挺小,没想到关键时候这么能扛事儿。”
孙掌事心虚地把话说完,一想起当时的场景,他就忍不住浑身发颤,隔了会儿,又道:“不过昨日娘子走后,我又问了马六那小子,他说他堂兄马五去庆丰楼干活了。”
宋识颔首,“孙掌事有心了。”
霜序忽而扯住她的衣袖,附在耳边低声道:“娘子,二郎君昨日找马五问过话了,他不识字,看不懂字版排列,只负责搬运纸墨,印刷拆版,没瞧出有什么问题。”
不识字的人看不出字版差别,在书铺里只能干些力气活,但宋识还是怕有遗漏,便拿出一沓银票交给孙掌事:“此事于你们也算无妄之灾,孙掌事,你将这些钱分给大伙,让大伙都请个好郎中,在家好好养伤,不必着急铺子里的活计。”
她顿了顿,又道:“马六遭此劫难,我心中过意不去,我想带郎中去他家中探看,孙掌事可知他住在何处?”
孙掌事抱着银票连声感激,最后抹着眼角道:“马六家在城南太平桥东边的巷子里,马五在扬州就马六一家亲戚,所以他跟马六两口子住在一处。”
“这平江府怪事一桩接着一桩,真是奇了,水里头竟然也能着火?”
“你瞧这小报上写的,有此异象,定然是天道失衡所致,依我看,咱们大宋怕真是离亡国不远了。”
说话间,两个身穿襕衫的读书人走进书铺,瞧见铺子里还有旁人,一人神色微变,偏头咳了两声,提醒身旁的同伴:“小声些,昨日这家书铺便是因为印发述怀居士的灾异论,才被官府调查。”
“朝廷窝囊还不让人说?若是我等都对金人唯命是从,那与亡国何异?”
另一人面上反倒生出愤忿之色,扼腕感慨一番,捏着手里的新闻径直走到孙掌事身前问道:“你们这儿可有关于平江府吴县的新闻?”
听着他们的谈话,宋识心底疑窦丛生,当即旁敲侧击:“适才听二位说水里着火……可水里如何会起火?这也太荒谬了。”
小娘子眉梢颦蹙,俨然对此事充满好奇,手持新闻的那人看了宋识几眼,“你们还没听说?”
宋识满面茫然,皱着眉编了个借口刨根问底:“我们甚少出府,敢问二位官人,平江府又发生了何事?”
那人将新闻递给宋识,“倒也玄乎得紧,前天夜里松江里着火了,烧了个把时辰,天亮以后水中浮现一块巨石,石上刻有字迹,乃是‘不用忠良而纵奸佞,将以亡国’,但水面上没有发现一丝石漆和火油的踪迹,都说这是预示亡国的谶言。”
宋识闻之一震,水中起火闻所未闻,她不禁怀疑这又是汪俊贤一党对付父亲的手段。
“哀公四年,亳社焚毁,乃鲁国亡国之兆,平江府前有日蚀飞霜,如今又出现水中失火这等怪事,”那人摇头叹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宋识低头看着新闻,面上佯露惊诧,“当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不知两位从何处得到的这份新闻?”
另一人皱起眉头,伸手拿回新闻,“娘子这是怀疑我们?这可从吴县那儿的递铺连夜传过来的,娘子说它可靠不可靠?”
经由递铺之手,看来不是杜撰,宋识忽然明白昨夜赵杙为何着急离去了,宋识笑了笑,“并非如此,我只是与二位一样好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言罢,半途派去庆丰楼的仆从匆忙赶来,她也不再理会这两个读书人,转身走出书铺。
仆从低头禀告:“娘子,马五不在庆丰楼中,庆丰楼掌事说马五要在家中照看马六,特地告了半日假。”
宋识闻言,眸色一凛,当即走向马车,吩咐道:“去济善堂请一位郎中,跟着我们去马六家。”
来往行人如织,偶有松江起火或是巨石谶言之类的话语传入耳中,偏偏又是平江府,见识过鬼神之力的宋识越想越不对劲,“霜序,你说松江水面起火究竟怎么回事?”
霜序歪着头思索片刻,道:“这种事情多半是有人装神弄鬼。”
宋识低头瞥见垂在裙衫间的玉佩,若有所思道:“如果不是装神弄鬼呢?那两人说水面上没有石漆,也没有火油。”
霜序坐定,想起这段时日宋识的种种表现,忙抓住她的胳膊,“不是还有石头吗?娘子莫要胡思乱想,定是些装神弄鬼的鬼把戏。”
宋识微微一笑,又问:“对了,二哥昨日为何突然想起找马六堂兄问话?”
霜序眨了眨眼睛,疑惑道:“不是娘子传信让找的吗?”
宋识一怔,“我何时传信与你了?”
霜序道:“娘子不记得了吗?昨日蒋伍德把娘子扣在官廨,我一直在外面等着,后来突然有个纸团砸到我头上,我捡起来一看,上面说马六的堂兄有嫌疑。”
宋识心生疑窦,“我没有给你传信,难道是孙掌事他们?”
霜序摇摇头,肯定道:“我认得清清楚楚,那就是娘子的笔迹,所以才回府找了二郎君,二郎君看到信后也未曾说过有何问题。”
宋识不由双目一瞠,她昨日被关在牢中,无纸无笔,哪里有机会传信,但能与她字迹相近且不被亲近之人看出分别的,唯有一人。
看来昨日将她救出火海的人,当真是他。
思及此处,宋识抿紧唇瓣,心底久久不能平静,她说不清楚自己内心的感受,突如其来的喜悦之间好像又掺着许多忐忑,只能下意识抓紧身上的荷花玉佩。
虽然玉佩并无异样,她的脑中却满是嗡鸣声响,渐渐地,就连外面的吵闹声也听不真切了。
过了许久,宋识勉强缓过神,抬头一看,车内的香球静静垂着,看样子马车停了有一阵子了。
霜序看宋识心神不定,掏出丝帕擦去她额角的细汗,犹豫道:“娘子,那封信莫不是有什么问题?”
宋识将玉佩攥入掌心,轻轻摇了摇头,起身掀帘走下马车。
马六家正门半敞,宋识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便带着郎中踏入院内,里面的人大抵听到了动静,屋中走出一位妇人。
宋识莞尔一笑,眼睛却认真观察着妇人的一举一动,“马夫人,因为书铺的事,让马六受了不少刑罚,我特意请了济善堂的郎中来给马六看诊。”
济善堂在扬州远近闻名,妇人登时露出感激之色,忙不迭地将众人往屋里带,“六子舌头没了,腿脚也动不了,郎中说若不好好养着,以后走路都是问题,我想找个好郎中再给他好好瞧瞧,可他心疼药钱,我没忍住与他吵了几句,这才怠慢了宋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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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金与药材不是问题,你们需要多少,托孙掌事告诉我就好,”宋识没瞧出妇人有何不对,马六也病恹恹地躺在榻上,不过宅中似是再没旁人了,又问:“孙掌事说马六有个堂兄名叫马五,也在书铺做过几天工,不知马五可有受到牵连?”
“原本我们也提心吊胆着,不过没见官府差人过来,应当是堂兄前日就被人介绍去了庆丰楼,才躲过一劫。”
妇人一面答话,一面将矮凳搬到榻前让陈郎中坐下,看着马六嘴巴微张,嘴里突然发出咿咿呀呀地声音,她两眼一红,转身对着宋识道:“我知道宋娘子想问什么,但字版不是六子换的,也不是五哥换的,他们都是实心眼的,万不会做这种损人害己的事。”
对方已经猜到她的来意,宋识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马五现在何处?”
妇人道:“五哥一早就去庆丰楼做工了。”
宋识道:“可我们去庆丰楼并未找见他,庆丰楼的掌事说他为照看马六,特地告了半日假。”
妇人愣了一愣,脸色明显慌张起来,不由低声念叨:“我……我也不知道,五哥没跟我们说告假的事。”
她话音未落,宋识便听得外面冒出一句:“哎,也算他福大命大,捡回来一条命。”
听到有人说话,宋识立时走到庭中,就见两个男人互相搭着肩,一步一个踉跄地朝着屋中走来。
妇人闻见两人身上的酒气,皱着眉问:“五哥,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左边的男人打了个嗝,手里拎着的酒坛子和药包直晃荡,“买药路上碰到了钱兄,就聊了几句。”
另一人放下胳膊,摇摇晃晃站定,笑道:“将马兄送回家,我便告辞了。”
马五拉住他的手臂,迷瞪着眼道:“走什么走,咱哥俩接着喝,钱兄,你介绍我去庆丰楼,我还没好好谢谢你。”
被称作钱兄的男人低着头,推辞道:“不行了,马兄,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宋识总觉得此人的声音在哪里听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正思索着,又见他脚步虚晃,把右手从马五手中抽出,旋即探向腰后,似乎是在摸什么东西。
忽地,她骤然回过神,这个声音正是当日喊杀梅天梁的人,她眼眸微眯,急命院中的仆从抓住他。
钱良面色一沉,倒三角眼中凶相毕露,眨眼的功夫,手里便多了一柄冒着寒光的短刀,如闪电一般直逼宋识的要害。
刀刃带着凌厉杀意,周围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宋识后背发凉,仿佛能听到刀尖刺破空气的微鸣。
霜序惊呼一声,猛地推开宋识自己挡在前面。
宋识趔趄几步,慌乱之中,一双手自身后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得以站稳,正欲道谢,却瞥到霜序的胳膊被匕首划破。
鲜血瞬间染红衣袖,她呼吸微滞,也顾不得眼前的凶险,奔过去抓住霜序就往后避。
钱良一击未中,挥手再刺,几个仆从见状,当即朝着他冲了上去,他抬肘撞开扑来的仆从,紧接着抓住一名仆从的肩膀把刀刺入他的后背。
被刺中的仆从闷哼一声,便再没了生气。
马五脚底一颤,被这阵势惊得当场醒了酒,“钱……钱兄,你这是做什么?”
钱良拔出短刀,将死去的仆从扔在地上,冷冷瞪着宋识,“竟然被你认出来了,那你们就一个也别想活了。”
21. 殷勤寄与(四)
宋识看着白晃晃的刀子上沾满鲜红的血迹,渗出一身冷汗,此人当日制造混乱杀掉梅天梁,又从杨鼎手底下逃脱,身手自是不会差。
但她还是把霜序挡在身后,从容不迫道:“你以为我来这里就是让郎中给马六看诊?你与马五之间的事我们早就发现了,今日不过是特意等着你自投罗网。”
在钱良看来,一个弱女子的威胁就像是笑话一般,他哼笑一声,举起刀闪身向前。
对方动作极快,宋识躲避不及,顷刻间便发觉刀子已刺到颈前。
忽然,院中吹过一阵凉风,刀尖骤然偏向一旁,停在半空再未挪动半分。
钱良绷紧脊背,身旁明明没有别人,他却能感觉到一股力量紧紧钳制住他的手臂,这股力道冰凉刺骨,逼得他额角青筋逐渐暴起,他卯足力气,将短刀往回推,那股力量也倏而转强,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宋识虽然疑惑钱良为何突然停下,可也不敢迟疑,趁机拉着霜序躲向一旁,才走出半步,又见一个笤帚猛地拍在钱良脑袋上。
“宋娘子快走,我来对付他!”妇人嘴里大喊一声,抄着笤帚继续往钱良面门上招呼,“你这贼人,敢跑到我们家里撒野,真当老娘是吃素的。”
脸上被竹梢打得生疼,钱良恼羞成怒,侧身抬起左手就要抓住笤帚,怎料手肘举至一半竟也动弹不得,结果就是,他脸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笤帚,吃了满嘴的灰。
丢下旁人自己逃命的事宋识做不来,而且钱良身手敏捷,就算她出了马家,还是有很大可能被他追上,还不如趁现在就将他制服。
仓促环视四周,突然看到马五手里的酒坛,她来不及思考,夺走酒坛对准钱良的头扔了过去。
沉闷的一声“砰”响,酒坛砸中钱良的眉骨,又听得“啪嚓”一声,秦夷简便看到酒坛摔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迸出的酒浆穿过他的衣摆,飞溅左右,衣衫上却未留下一丝痕迹。
但他的手却实实在在抓住了钱良的手臂,拦住了方才那一刀,秦夷简眼睑微颤,他竟然能够触碰到除宋识以外的人了?
只是还未高兴太久,他又发觉自己的指尖开始逐渐穿过对方的手臂,不由凛紧眉峰,趁着现在抬脚踢向他的腰腹,接着轻挥衣袖,负手飘到他面前,低声吓道:“不想活命了吗?”
钱良咬着牙退后几步,捂着肚子半跪在地,他自认为自己的神志还算清醒,但迎面而来的寒气直逼骨髓,胳膊与腹部上莫名其妙的剧痛也令他不敢掉以轻心,据他所知,这位宋娘子不会拳脚功夫,那些仆从也全是花架子。
倏地,钱良面色遽变,难怪这小娘子没有惧怕,扬州城曾传言她有失心疯,不仅与死人成亲,还到处求神拜佛,千方百计复活一个死人,那日在平江府官廨,便是她出现以后,才天地失色,风雪呼啸,再想起梅天梁当时的反常举动,还有方才自己的遭遇,他越想越怕,竟抖出一身冷汗,也不敢再想灭口马五一家子的事。
宋识观钱良瑟瑟发抖,深吸口气当作壮胆,趁机上前夺过他手中的短刀,而后命令仆从:“将他擒住带回府中。”
钱良慌里慌张地瞥了宋识一眼,顿觉有股冷飕飕的风吹透全身,也不敢再停留,推开仆从拔腿翻到墙外。
“快追!”宋识急声说着,又拦下身旁一个仆从,低声交待:“不要报官,你骑马回府,将府中的私卫也喊过来,必须抓住此人。”
仆从应声道是。
宋识抿紧双唇,回过身仔细检查霜序的伤势,所幸刀口不深,未伤及筋骨。
这时,藏在屋中的陈郎中从门后探出头,她拉着霜序看向陈郎中,眼底满是自责与后怕,“未料到会有此变故,让陈郎中受惊了,方才霜序被贼人所伤,劳烦陈郎中再为她处理一下伤口。”
郎中脸上血色全无,虚浮着脚步从屋内走出,“刚才真是吓煞老夫,宋娘子可千万要报官啊。”
宋识道:“陈郎中说的是,我正要去报官。”
“我去报官,我跑得快,”妇人丢下笤帚,如是说道。
宋识刚想拦住她,就见妇人已经跑没影了,便对着霜序说:“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外面看看他们。”
霜序猜到宋识的打算,抓住她的衣袖,“娘子小心。”
宋识点点头,转身走出马六家门,外面还有一名仆从守在马车旁,看见她出来以后立马跑过来,她问:“贼人跑向哪个方向了?”
仆从伸手指了指,道:“顺着桥往西边了。”
宋识闻言,皱紧眉跑向仆从所指的方向,等她跑太平桥上,隐约看到人群中仆从仓促追赶的身影。
秦夷简紧紧跟在她身旁,贼人跑后她脸上并未展露出半分轻松,神色反而变得焦急起来,他忽而明白,钱良定是与字版被调换一事有关。
想到这层,他后悔自己下手太轻,不过现在他是鬼魂,对人身上的气息很是敏感,凭着气息再次找到钱良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凝神看向前方。
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的神态动作尽数收入眼帘,他看到钱良紧贴墙面,藏在胡同里躲过仆从,接着调转方向跑到另一条街巷当中,前面有一处勾栏,傀儡戏正至精彩之处,周围人群熙攘,喝彩连连,那些仆从想找到钱良已几无可能。
秦夷简沉吟片刻,暂时抹去符箓上的禁制,压低嗓门模仿起老叟的语调:“我刚刚在文楼巷那边的勾栏看到有个人身上有好多血,那人贼眉鼠眼的,要不要报官啊?”
宋识猛一皱眉,回头看向说话的方向,她觉得这个声音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可前面不远处有位老翁肩扛担子,边走边和旁边的人交谈,声音与她方才听到的相差无几。
但钱良杀了一名仆从,手上与衣袍上的确沾有血迹,怕时间拖得久了便再难找到人,她也不再细想,径直赶向文楼巷。
锣鼓渐歇,笛声忽起,调子颇为凄凉,戏场中白烟弥漫,一个面目狰狞的男傀儡从里面缓缓走出,对面身穿红衣的娘子似是一惊,而后眼含热泪地冲到男傀儡身前,傀儡与人执手相望,共舞一番相拥而泣。
旁边的河面上亦有水傀儡击球垂钓,或是划船骑马,即使傀儡戏诸般精彩,宋识也无心欣赏,穿梭在人群中不停寻找钱良的踪迹。
秦夷简再度凝神,发现钱良躲在戏台后面,此刻他已换了身旁的行头,将带血的衣衫塞进傀儡艺人的行囊中,他眼眸微眯,来到钱良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然而现在的他,仿佛一片虚无,钱良穿过他,堂而皇之地走到戏场外,嘴角还露出一丝得意。
秦夷简环顾左右,附身在杖头傀儡上勾住钱良的衣裳,顺势爬上他的背。
钱良察觉异样,低头一看,猛然看到肩头上居然趴着个孩童大的傀儡,更为诡异的是,这个傀儡将头歪到他眼前,眼睛还对着他转了转,顿时惊得大叫出声,甩着腰身左右乱跳。
周围的人当钱良也是表演傀儡戏的艺人,纷纷对着他鼓掌喝彩。
秦夷简只想帮宋识抓到贼人,不愿吓到围观的无辜百姓,便操纵杖头傀儡顺着钱良的胳膊滑到地上,扯着他的衣裳往前拽。
在旁人看来,钱良似乎手握操纵傀儡的杖杆,没人知道他心里的惧怕,也没人知道任凭他如何努力,都甩不掉这个杖头傀儡,只能被其拖拽着前进。
嘈杂声中,四处张望的宋识看到身后的人群里簇拥着一个操纵杖头傀儡的艺人,临近午时,勾栏当中人山人海,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匆匆赶来的私卫仆从也一无所获,可定睛一看,那人不正是钱良?
与此同时,钱良也发现了宋识,他愣神片刻,好像明白了这个傀儡是怎么回事,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惧怕,抢过旁边妇人头上的长簪对着杖头傀儡疯狂乱捅。
人们被吓得接连后退,宋识也不敢贸然上前,为防钱良再次跑脱,她计从心来,令仆从从后方包抄,又指着钱良高声喊道:“那个人是金人的细作,先前被我识破,杀了我的仆从,没想到逃到这里了。”
金人南下杀掠无数,许多百姓对金人可谓是恨之入骨,听到有金人的细作混进城中,人群中沸反盈天,无论男女老幼,皆撸起袖子怒目向前。
虽然钱良的精神近于崩溃,但比起寻常百姓,他的身手还是敏捷许多,长簪在他手中犹如一把锋利的短匕,令人不敢随意靠近。
秦夷简瞅准时机,抬起傀儡的两只木手夹住对方的腕骨,只听钱良痛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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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的长簪应声掉落。
是时,一个年轻郎君飞身上前踢中钱良的后背,强劲的力道使得钱良站立不稳,重重砸向地面。
秦夷简附身的杖头傀儡也一并被摔到地上,傀儡的双手禁不住折腾,断成两截,他皱了皱眉,从傀儡上出来回到宋识身旁。
钱良疼得面容扭曲,甫一睁眼,便见杖头傀儡的头颅近在眼前,身体顿时抖如筛糠。
那年轻郎君却以为他要起来反抗,当即抬脚踩上他的后背,连声审问:“何人派你来的扬州?来扬州又是为了什么?”
宋识挥手令私卫一同上前,接着叉手施礼,“多谢郎君出手襄助,我会将此人移交官府。”
年轻郎君转头看向她,拱手揖道:“便是娘子发现此人是细作的?”
宋识颔首,“不错。”
趴在地上的钱良喘了口气,慌忙辩解:“我不是细作,你这疯婆娘,休要胡说八道。”
“我就是官府中人,扬州城中没人比我更懂得如何审问细作,”年轻郎君眸色锐利,一眼便瞧见她袖口沾染的血迹,脚下力度又重了几分,抬手招来随从,冷声道:“将其押回官驿。”
宋识不知此人来路,唯恐他是接应钱良的同伙,拦住他蹙眉发问:“官驿?如今官驿也能审讯犯人了?”
年轻郎君道:“那娘子想要如何?”
宋识道:“把人交给我,我自有安排。”
年轻郎君皱眉打量着她,却见赵橓华从马车上下来,推开一个又一个路人,步伐踉跄却又急促,“阿识。”
宋识呆立原地,半晌,她回头去看,眼眶倏而发烫,一时间,她也顾不上钱良,紧紧抓住赵橓华的胳膊。
年轻郎君脸色略有缓和,令随从按住钱良,径直走向阔别已久的两人,道:“阿乐,你们认识?”
赵橓华不住点头,笑着说:“世宁,这就是我常向你提的阿识,你不是抓细作吗?怎么对阿识那么凶?”
种世宁笑了笑,对着宋识拱手一揖,“原来是宋娘子,方才种某多有失礼。”
赵橓华挽起宋识的胳膊,“阿识,她是种家军的少将军种世宁,我能回扬州,便是她一路相送。”
种世宁道:“阿乐,此处人多眼杂,保不齐混有别的细作,实非叙旧之地,还是到马车上叙话吧。”
赵橓华点点头,拉着宋识走回马车。
宋识坐在她身旁,风吹动帘幕,看着外面踩蹬上马的种世宁,她的声音不大不小,“种家军戍卫边陲多年,扬州城的确没人比种少将军更懂得如何审问细作,但那个人不是细作,他杀了我的仆从,伤了我的女使,我怕他逃脱,不得已搬出的借口。”
“所以就是那人刺伤了宋娘子?”种世宁道。
“阿识,你受伤了?”赵橓华心中一惊,低头注意到她衣袖上的血迹,弓起身子将她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这么多血,我竟然才发现。”
宋识摇了摇头,“我没事,危急时刻霜序挡在我面前,那人刺伤了霜序的胳膊。”
“没事就好,”赵橓华捂着胸口吁了口气,这一年来她经历了太多死伤离别,最怕亲近之人受伤出什么好歹。
种世宁又道:“人我会送到宋娘子府上,若宋娘子审不出来,可以随时找我代劳。”
种氏满门忠烈,又与爹爹一样力主抗金,无论如何都不会偏袒徇私一个与奸臣勾结的贼人,宋识心里一合计,觉得不用白不用,“多谢种少将军,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娘子何时要结果?”
宋识道:“越快越好,慢了只怕有人狗急跳墙,想要灭口。”
赵橓华笑道:“阿识放心,有世宁在,没人能够得逞。”
宋识见两人言语之间很是亲昵,再三犹豫,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阿乐,你和种少将军……”
帘幕忽然被人掀开,种世宁道:“宋娘子误会了,个中缘由阿乐会向你解释。”
赵橓华忍俊不禁,她笑了许久,才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会误会,不过既然能瞒过你的眼睛,那就也能瞒过那群老狐狸。”
宋识掀开帘幕看了又看,还是不可置信道:“种少将军是女子?”
22. 殷勤寄与(五)
赵橓华唇角笑意淡去,点头道:“世宁从小被当作儿郎养大,除了种家军内活着的几位老将,没人知道她是女儿身,瞒过九哥他们应当没问题,阿识,此事除了你,谁也不要说,包括律之。”
宋识肃正神色点了点头,“当然,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我才不会做。”
“背信弃义有些重了,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不过是男子在军中行事更为方便,”种世宁道:“阿乐信任宋娘子,所以,我也信任宋娘子,宋娘子愿意让我审问贼人,不也是对我的信任?”
宋识不得不承认,种世宁为人实在坦诚,仅仅因为别人的信任,就将这样重要的消息透露给初次见面的人,感慨道:“种氏三代为将,代代守边,退敌无数,为国赴难者更仆难数,若连种少将军都信不过,还能信得过谁?”
赵橓华耷拉下眼角,叹了口气,“事实如此,可九哥不信,战事吃紧,九哥迟迟不肯派发钱粮,甚至有意与金人乞和,世宁此次来扬州,不止送我回京,也是为了向九哥求要军需。”
宋识问:“那官家是如何说的?”
赵橓华低下眉眼,抿唇笑了笑,“我们还没去行在,世宁原本想在札子里提及送我回京,但我怕九哥与娘娘兴师动众,伤及民财。”
她梗着嗓子,眼睫上滚落一滴晶莹的泪,“我不敢见九哥,也不敢见娘娘,不敢见律之,世宁就带我绕着扬州城走了一遭,没想到遇到了你。”
宋识握住她的手,轻轻抱住她,“我们都很想你,太后娘娘和二哥要是知道你回来了,别提有多高兴了。”
言罢,她看着帘幕外,斟酌道:“向官家求要军需不如直接奏请太后娘娘,这些时日太后娘娘陆续召见朝中可用之臣,设法罢黜黄茂仁、汪俊贤的相位,并督促户部尽快凑齐钱粮运往前线。”
赵橓华抹去眼泪,“我亲自向娘娘说,钱粮之事万分紧急,耽误不得,世宁,我们现在就去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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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落不明的康宁帝姬平安归来,行在之中热闹了好一阵子,宫人进进出出,全是为帝姬添置器具衣物的。
将近二更,赵橓华才将赵杙与太后孟氏先后送走。
是夜,缺月悬于苍穹。
赵橓华抬袖擦了擦眼泪,向宫人要了几坛果酒,对着宋识道:“阿识,反正你今夜留下来,要不我们喝酒吧。”
宋识笑着点头,“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这处寝宫空置许久,墙外有处很大的荷塘,常有宫人划船采摘莲子,赵橓华午后搬进这里,便注意到岸边停放的小舟,于是道:“在这里没意思,我们去船上,就像以前一样。”
夜已深,宫人怕二人乘小舟饮酒出什么意外,便将她们带至宽敞的船舫当中。
波光摇碎月影,夜风中带着藕花的清香,赵橓华坐在案前,举盏饮下一口酒,“我从没想过我能活着回来。”
宋识道:“胡说什么,你这不是好好的。”
赵橓华捏紧杯盏,望着天上的明月,“阿识,好几次我都快要死了,今日见到你们,到现在我都觉得这是一场梦。”
宋识揽着她的肩背,轻声安慰:“这不是梦,阿乐,我们都好好的。”
赵橓华松开杯盏,抱紧宋识的胳膊,哽咽道:“北上途中,秦绍安为了帮我逃出去,硬生生受了金人一刀,我藏在山沟的草丛里一天一夜,一动不敢动,后来饿得实在受不住了,我才站起来,刚走到官道上,就撞到了金人,我跑不掉,被他们用绳子拖在马后羞辱,接着又来了一队厢军,他们和金兵打了很久,所有人都死了,有个人爬到我这儿割开绑在我手腕上的绳子,让我快跑……”
“后来,我遇到了流匪,我怕被他们抓到,只能跳下山崖,醒来时看到一个妇人守在旁边,她的丈夫儿女全被金兵杀害,想要跳河寻死意外发现了我,我伤得很重,郎中都说救不活了,可她照顾我整整数月,将我从鬼门关一点一点拉回来,我想带着她回南京,可是战乱之中官驿全毁,到处都是金兵流匪,我们一路躲藏,迷了方向,又逢金兵南下,她也死了,好像我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沦为金人的土地……”
“我从未对我的出身如此羞于启齿,为了抢口饭吃,我装作男人,跟着流民到处躲避兵乱,跟着他们加入了种家军,谁知世宁一眼就认出我是女子。”
赵橓华一口气将自己经历的委屈尽数说出,忽而觉得胸口舒畅许多,她抱起酒坛猛灌几口冷酒,但想起今日替种世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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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要军需时,九哥温和的脸色瞬时冷了下来,又觉得难以接受,“可是为什么死了这么多人,受了这么多的屈辱,九哥还是要妥协讲和?”
宋识被她的情绪感染,也举起酒一盏一盏灌下肚,夜风阵阵,一坛见底,便觉头脑混沌。
赵橓华撑开眼皮,将面前歪斜的酒坛挨个举起倒了又倒,最后踉跄着站起身,“我再去里面拿几坛。”
宋识嗯了一声,趴在船舷边,垂下手舀着清凉的河水,昏昏沉沉中,她好像回到了从前。
风烟俱净,水天一色。
小舟行至藕荷深处,宋识伸手折下一支荷花,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
“好闻吗?”
宋识不住点头,“当然,我最喜欢你合的芙蕖香了。”
秦夷简温润的眉眼泛起一丝笑,伸出藏在背后的手。
十余支含苞欲放荷花被粉绿相间的绢帛缠在一起,宋识欢欢喜喜接过,“你采了这么多。”
秦夷简又递给她一个莲蓬,“不多,这些也只能合一两钱的芙蕖香,远不够你用。”
宋识把荷花抱在怀里,腾出双手剥了一颗莲子走到他身前,举起手将雪白如玉的莲子递到他唇边。
秦夷简耳根微红,但还是低头将莲子纳入口中,略一咀嚼,便觉清甜浸满唇齿。
“甜吗?”
宋识仰着脸,满脸期待地问着他。
秦夷简抿了抿唇,微微点了点头。
“那我再多剥几颗给你吃。”
宋识欣喜非常,坐在船上把剩下的莲子全挖出来放在丝帕里,忽地,她眸中掠过一丝狡黠,“听说藕花越密的地方,蛇越多。”
秦夷简眼尾微挑,唇边噙着抹促狭的笑,“是吗?”
宋识重重点头,“当然,我二哥说的。”
秦夷简沉吟片刻,抬手指向船头,“好像还真是,那里就盘着条水蛇。"
宋识眉心倏地蹙起,“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秦夷简煞有其事地又指了指,“瞧,正往咱们这边游呢。”
宋识半信半疑,抬起头看向他指的方向,一道蜿蜒黑影在水下迅速游过,她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猛地扑进秦夷简怀中。
23. 殷勤寄与(六)
秦夷简被她扑得往后退了几步,小舟一时不受控制,开始左右乱晃,他心下一紧,慌忙护住怀里的小娘子,同时挪动脚步使小舟保持平衡。
插在小娘子发间的珠簪簌簌打颤,活像只受了惊的雀儿,秦夷简捏紧手里的木浆,笑着叹了口气,“瞧我这嘴,不该胡诌的。”
宋识恍然,本想吓唬他,没承想反将自己吓到,便抬眸瞪着他,“你怎么也学会了吓唬人?”
秦夷简低眉笑了笑,“是我不好,前几日我得了枚汉时的带钩,我拿它向你赔罪。”
宋识松开他的衣衫,压住微扬的唇角,“你可别被人骗了,做了冤大头。”
秦夷简从佩囊中取出那枚铜带钩,又道:“能博你高兴,即便做了冤大头,我也甘愿。”
宋识睁大眼眸,“真被人骗了?”
话音才落,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秦夷简何时这般油嘴滑舌过,想起游湖前二哥意味深长地拉着他好一顿窃窃私语,她顿有所悟:“这话是我二哥教你说的?”
秦夷简目色微动,却是答非所问:“律之拿给宋叔父看过了,带钩没有问题。”
“若真有问题,别说是我爹爹教得你就好,”宋识脸颊莫名发烫,偏过头望着映于水中的婆娑荷影。
忽有清风拂过,吹得荷叶攒动,却不知何时,斜阳已匿入云层,荷叶之间弥漫着朦胧雾气,水雾深处,隐隐飘来悠扬婉约的琴音。
“哪儿来的琴声?”
宋识蹙起眉,低声发问。
秦夷简扶着木桨循声远望,重重红花碧叶后竟露出一角船蓬,“那里有艘船,应是船上的人在抚琴。”
风荡着小舟缓缓行移,面前的藕花荷叶被挤至船舷两侧,宋识远远看到前方有艘舲船停在水中。
船头坐着两个人,雾气迷蒙,宋识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能分辨出抚琴的是名男子,他头戴高冠,身穿玄衣,跽坐于琴案前静静凝视着船舷边的女子。
男子一面抚琴,一面低声吟唱:“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1)”
女子微微撩起半浸水中的淡紫纱衣,轻晃双足拨弄着裙下清波,“寤寐无为,涕泗滂沱,成亲不过数日,你便要离家,也没见你有多愁闷。”
男子站起身,袍间玉声锵然,回荡于轻烟浩渺之中,他走到女子身后,屈下身轻轻拥住她,“我也不想离开卿卿,实在是大王之命,不得不从。”
“恐怕并非大王之命,而是你主动请缨,”女子侧过眸,紧紧握住男子的手,低沉的语调中满是苦涩:“一统乃天下大势,此去必然诸多凶险,我只盼你能诸事化吉,早些回来。”
听到这里,宋识拽了拽秦夷简的衣袖,悄声问道:“天下一统?太子殿下还有这等雄心壮志?”
秦夷简蹙眉盯着烟雾中两道模糊的人影,面色甚是奇怪,“我们这样听人墙角,是不是不太好?”
宋识也觉得此举有些不妥当,才张了张口,又见男子伸手托起女子的膝弯,将她抱回船上,两人相对而视,男子从衣裳里拿一块玉佩系在女子腰间,“定不负卿卿所托。”
女子望着男子良久,抬手抚上他的脸廓,男子揽住她的腰身往怀里一带,低头覆上她的唇瓣。
宋识顿觉脸上烧得慌,扭过头扯断一支荷花拿在手里,低声道:“好像是有点。”
秦夷简持浆拨开舟旁稠密的荷叶,撑着小舟远离舲船,那对有情人新婚燕尔,却不得不分离,他心底感慨颇多,频频望向坐于舟头的小娘子,桨底水声潺潺,搅动着他胸腔下那颗怦然跳动的心。
“阿识。”
他忍不住唤了一声。
宋识恍然回神,转头看着他,“怎么了?”
秦夷简犹豫道:“我才德浅薄,也没有官职在身。”
宋识忍俊不禁,“怎么突然妄自菲薄,你尚未科考,没有官职有何不妥?”
秦夷简摇了摇头,“你仰慕君子,可以我的德行,远称不上君子二字。”
宋识眉梢微动,故意道:“怎么突然说这些?”
秦夷简目色灼然,深深望着她,“虽然我不是君子,但我愿以君子自勉,努力成为值得你爱慕的人。”
宋识的心猛地一颤,抬眸看向他。
薄淡的雾气在秦夷简眉间氤氲流转,将那双温润的眸子浸得愈发柔和,他穿过雾气,走到她面前,眼角却露出淡淡苦色。
“年少卿卿一回顾,从此念卿朝与暮,这些话太过唐突,我本想等亲事定下以后再说,可昨日江宁郡王登门提亲,我实在是不敢等了,我想现在就让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对方果然表露心迹,宋识忍住心底得逞的雀跃,将眼尾一挑,叹了口气,“你怎么不早说?我一直以为你无意于我。”
秦夷简眸中登时波澜迭起,怔愣在原地。
宋识哑然失笑,上前几步牵住他的手,“瞧把你吓得,你爹爹都递过了草帖,爹爹怎么可能再把我许配给他人,在我心里,哪怕登门提亲的人再好,也不及你一星半点。”
秦夷简眼睫微颤,蹙紧的眉心逐渐舒展,浮现无尽喜意。
宋识记得很清楚,那时是宣宁五年,她十三岁,秦夷简则是束发之年,他行了冠礼(2),可以议亲婚娶了,不过爹爹和娘不想让她过早成婚,因此两人的婚事暂且定下,亲迎礼须得等她及笄方能择期。
可谁曾想,宣宁七年金人撕毁盟约,拥兵南下。
自此边报益急,爹爹和大哥因上书迎战被排挤外放出京,秦伯父一介文臣死守城池,临终留下遗命不许兄弟二人回乡丁忧,秦夷简长跪在地,泣血谏言,却遭无视,其他力主抗金的大臣也几乎没落什么好下场,后来汴京城破,金人在城中烧杀掳掠,百姓哭号哀恸震天。
宋识仿佛回到了城破的那段时日,她奔跑在人群中,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恓惶与不安,秦夷简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可她怎么也找不见他的身影。
她心灰意冷地回到家中,却有金人打听到父兄竭力抗金,命人踹开大门,杀掉拦路的仆从女使,在屋中到处搜刮书画金银,她拿着弓箭站在母亲身旁,试图和金兵做最后的反抗。
哪怕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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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砍断,她被金人砍伤了手臂,也不觉得害怕,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现在,她很想哭,她害怕极了,害怕秦夷简死去,害怕汴京变成一座死城,所有人都会死在金人的刀下,不由抱紧双臂,蜷缩起身体瑟瑟发抖。
忽然,宋识听到一声脆响,似是敲金击玉才能发出的声响,慢慢的,她感到有只手轻轻揽住她的肩,那人的衣袍垂在鼻尖,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芙蕖香,她忍住脑仁深处的酸痛,猛地睁开眼睛,发觉有个人弯身蹲在自己面前。
而那个人,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
看来,还是梦啊。
宋识微微扯动唇瓣,眼角滑落一滴冰凉,可即便是梦,她还是很高兴。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绍安。”
宋识死死攥住他的衣袖,喑哑着嗓音喊出他的名字。
小娘子的话里带着哭腔,可在秦夷简的记忆中,她几乎从未哭过,第一次见她哭,是她跟在金人的押送队伍后,一路追到城外,望着他哭了很久,余下几次,便是她得知了他的死讯。
秦夷简瞬间红了眼眶,情难自禁道:“阿识。”
宋识愣神片刻,用尽所有的力气坐起身,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绍安,我好想你。”
秦夷简猝不及防,顿时僵在原地,半晌,他才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揽住她的肩背,“阿识,我也想你。”
但这句思念终是来得太迟,宋识喉头一哽,噙在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为什么一封信也不肯给我?我等了你那么久……为什么?”
耳边传来她细碎的低泣,秦夷简只觉得此刻仿佛有无数根针刺进心口,其实他决定留在汴京,不仅仅是为了抵御金兵,还有一点,便是不知如何面对她。
在北地为俘时,他日日受金人刁难,身上伤痕遍布,跛了一条腿不说,有时连提笔写字都觉艰难,他费心钻研书道,才将字迹练得与她有九分像,也就得了她一句夸赞,他觉得现在这样的自己,实在是配不上他。
他的小娘子,当配一位清正端方的郎君,而非一个受尽屈辱的不堪废人,他不能害她受人耻笑,不能拖累她照顾自己一辈子。
她有自己的梦想,她想走遍山川,拓印碑刻,她想收集金石古物,将铭文摹录下来,考释成书。
可是他明明给她写过无数书信,不知为何却一封都没有送到她的手中,万般愧疚压聚在秦夷简心间,双臂不自觉将小娘子抱紧,“是我不好。”
宋识抵住下唇,抬起头重新望着他,她最喜欢看他的眼睛,发觉自己爱慕于他时,她在玉兰树下荡秋千,嘴里不停向霜序埋怨着倒春寒,埋怨得正起劲,突然听到二哥的呼喊,霍然回头,她没看到二哥,只看到站在廊芜下的秦夷简。
日光扶疏,落了秦夷简满怀,他怀里抱着数枝梅花,粉白花瓣后,是一双温润的眉眼。
那一刻,她突然知道,原来春天真的来了。
宋识凝望许久,又想起了许多事情,她牵起唇角,吻上他的嘴唇。
反正是梦,梦里是能够放纵的。
24. 殷勤寄与(七)
宋识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如走马观灯,从年少情深,到被迫分离,曾经发生的许多事,梦里又经历了一遭。
灵台逐渐归于清明,脑袋深处却疼痛欲裂,她皱了皱眉,下意识想揉按额角,却被一道刺眼的光线晃开双目。
殿中悄然,不见宫人,也不见赵橓华,宋识心里犯疑,掀开被衾披衣起身,昨夜她记得赵橓华说回来拿酒,之后的事便再也记不得了。
她揉了揉额头,抬手挑开珠帘,只见赵橓华伏在案上,周围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半倒的酒坛。
宋识一不留神,脚底踩到个酒坛,身形忽而趔趄,情急之下,她手里不知扶到个什么物什才勉强站稳。
赵橓华被这一串动静吵醒,半睁开眼看了几圈殿内,晃神片刻,才对着宋识恹恹说道:“都说酒能解忧,为何我喝了以后心里反而更难受了。”
宋识亦有同感,那酒入口是甜的,没想到后劲竟然这么大,她看了看窗外,时辰已然不早,“是不是还未向太后娘娘问安?”
赵橓华恍然想起她已回到行在,依着规矩每日需向太后孟氏晨昏定省,正要开口,突然感到额角胀痛难忍,不由嘶了一声,按着额头道:“怎么也没人喊我们,今日还要让世宁帮你审问那个贼人呢。”
说话间,数名宫人应声而入,将醒酒汤摆在案上,又备好盥洗之物。
其中一位宫人走上前躬身行礼,道:“昨夜帝姬与宋娘子饮了许多酒,太后娘娘怕奴婢们扰了两位休息,命奴婢等帝姬或宋娘子醒了方能进殿。”
赵橓华顿住手里的动作,“娘娘来过?”
宫人道:“娘娘怕帝姬住不习惯,特来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赵橓华眼眶倏而湿润,以前她吃不了一点苦,可经历了那么多,再也没有什么苦是她不能受的,便端起醒酒汤笑了笑:“比起外面,这里什么都好,无需添置任何东西。”
从行在出来时,差不多是巳时。
宋识直奔官驿,种世宁早已等候多时,钱良嘴里塞着个布团,被捆坐在座椅上,衣袍间血迹斑斑,看来在这里没少受皮肉之苦,不过种世宁把握着度,那些伤并不严重。
“昨日到现在,此人几次想要自我了断,只能把他绑成这样,”种世宁面色复杂,手握长鞭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不过如宋娘子所说,夜里还真有几人打此人的主意,那几人已被我关在隔壁,宋娘子来之前,这些人也陆续交待了一些,他们听命于汪俊贤,此人对宋娘子动手是因为害怕更替字版一事暴露。”
宋识冷冷盯着钱良,“除了这些,还有别的?”
钱良面上露出惧色,把头低得不能再低,昨日之事他仍心存余悸,只要闭上眼睛,杖头傀儡仿佛就会出现,歪头转着眼珠子死死盯着他,有时还会拽着着他的胳膊往前走。
种世宁顿了顿,她废了很大功夫才从此人嘴里撬出来一点有用的讯息,此人似乎神志不清,说过最多的话是他遇到了鬼,还说宋识能让杖头傀儡拖着他走,让自己离宋识远点。
对于宋识的事,她来了扬州多多少少也听了一些,只觉得命运有意捉弄这对有情人,便笑着对她说:“剩下都是些不中听的疯癫之语,宋娘子听了也无用。”
宋识道:“种少将军可知平江府贪墨案?”
种世宁拧紧眉心,此案颇为古怪,民间传得沸沸扬扬,宋识的长兄宋鉴被梅天梁诬陷牵扯进贪墨案中,民间传言神仙见不得好官蒙冤,连生两番异象以作警示,“此人与贪墨案也有关系?”
宋识走到钱良面前,直截了当道:“他就是当日灭口梅天梁的人。”
种世宁瞬间了然,“原来如此,难怪宋娘子一定要抓住此人。”
宋识道:“平江府贪墨案虽然结案,可梅天梁与刘允不过是被人推出来顶罪的替罪羊,徐宪使核查账簿,发现还有二十万缗库银不知所踪,但这笔钱在梅刘二人那里均无记录。”
所以,这笔钱只会在二人背后的人手中。
金兵接连进犯,军中钱粮难以为继,为了抵御金兵,将士们不得不将自己的俸银私财全部拿出贴补军需辎重,因此种世宁听到这些,不免心生愤忿。
她忍不住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道:“这帮蠹虫,将士们缺粮缺衣,有的人连件趁手的兵器都没有,还在前线苦苦抵抗,他们竟然只想着如何侵吞钱财。”
宋识稍加思索,“此人既然听命于汪俊贤,想来汪俊贤知晓那笔库银的下落。”
说到这里,两人一齐看着钱良,种世宁扯掉梅天梁嘴里的布团,猛地扬起手,将鞭子重重抽打在椅背上。
钱良垂着头哼笑一声,闭上眼就要咬舌自尽。
种世宁脸色骤变,捏紧他的下颌。
秦夷简也不再继续养魂,当即从玉佩里现身,他站在宋识身后,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钱良身上,将昨日杖头傀儡的断手拿在手里晃了晃,那个傀儡是他第一次能够附身的东西,所以趁着人群散去,他就将傀儡收在身上了。
钱良看到杖头傀儡的一只断手凭空出现,吓得一哆嗦,连人带椅向后仰去,无奈只能大喊一声:“小人交代!”
秦夷简垂下眉眼,将傀儡的断手敛入袖中。
宋识总觉得有些奇怪,看钱良的反应,方才应是被什么东西吓到,可她转头看向身后,什么也没有。
种世宁命人将椅子扶正,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睨着钱良,“快说。”
钱良道:“小人只是听命办事,至于汪相公如何处理库银,小人真的一概不知。”
衣衫间的芙蕖香令宋识心神稍有平定,她并不相信钱良的说辞,回头继续盯着他,“二十万缗库银不是小数目,汪俊贤必然瞒着官家,你说如果官家知晓了此事,汪俊贤还能保住宰执之位吗?”
钱良低着头,这几日他不是没有听到朝廷想要罢相的传闻,但那人对他恩重如山,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背叛那人。
“汪俊贤能有现在的荣光,皆是官家所赐,可一旦失去官家的信任,他便什么也不是,”宋识笑了笑,抛出一个极具诱惑的条件,“若你老实交代,这可是大功一件,我保证你不仅不会有性命之忧,而且后半生也能衣食无忧。”
这声笑让钱良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往肩头瞥了瞥,生怕再窜出来一个杖头傀儡,瞧见那里空无一物,也算是松了口气,“小人所言,句句属实。”
宋识蹙紧眉心,“那是谁命你更换的字版?难道也是汪俊贤?”
钱良慌忙道:“是,是汪相公。”这次他没说谎,更换字版的确是汪俊贤的授意。
宋识又问:“为何?他如何知晓我们在何处印刷?”
钱良犹豫了一下。
“我没有宋娘子这样的好脾气,像你这样的,放在军中早就被我以军法处死,所以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种世宁沉下脸,操着鞭子按紧他肩上的伤口。
钱良疼得呲牙咧嘴,见此架势,他将话在脑中稍一润色,喘着气息道:“前几日有份小报借平江府异象极力宣扬抗金,有人专程找到小人,告诉小人这份小报是宋娘子所写,还交待了刊印小报的书肆,宋尚书屡次与汪相公作对,汪相公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小人为了邀功换赏,就将消息呈给了汪相公。”
宋识听出其中关键,连忙追问:“何人告诉你的消息?”
钱良摇头,“小人没见过那人,那人是夜里找到的小人,也不让小人转身。”
种世宁皱紧眉峰,举起胳膊又要挥鞭,“还敢敷衍?”
宋识拦住种世宁的胳膊,“少将军无需因为此人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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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他交代的这些证据已经足够了,剩下的,”她弯唇笑了笑,“就让他们自己狗咬狗吧。”
言罢,杨鼎带着人推门而入。
赵橓华笑道:“阿识,你说的那位杨提刑,我命人给你喊过来了。”
杨鼎拱手对着几人一揖,道:“收到宋娘子的消息,我就赶过来了,上次让这人跑脱,徐宪使把我好一顿收拾,这次我可得好好还回来。”
钱良抬起头看着宋识,急道:“你……你说过让我衣食无忧的。”
宋识轻挑眉梢,“将你关进牢中,每日餐食有专人供应,怎么不是衣食无忧?”
赵橓华实在没忍住,抿唇笑了笑,而后瞪着他:“还敢讨价还价?你要是不满意,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替你求一求太后娘娘和官家,把你流放充军。”
种世宁鄙夷道:“充军就不必了,这样的人,喂马马都觉得难以下咽。”
宋识忍俊不禁,转身去书案前提笔将此事写于纸上,“我不放心把此人交由刑部或是大理寺,种少将军无按鞫之权,一直扣着此人只会落人话柄,于种家军声名也有影响,好在这两日杨提刑来扬州交接卷宗,此案先前又是你们两浙路提点刑狱司负责,这样一来,我们今日的审问便合乎规矩,待会儿我直接去行在面见太后娘娘,相信不出几日,此案就能水落石出。”
杨鼎惭愧地摸着脑袋,“等案情水落石出,我总算有脸面对徐宪使了。”
不多时,宋识把钱良所说全数誊写下来,一份交给杨鼎,一份折好放在褡裢中,“这是此人刚才的口供,他对黄茂仁只字未提,杨提刑也可再行细审,办案自然是证据越详尽越好,只是我现在就想让汪俊贤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杨鼎收下供词,他当日亲眼目睹宋鉴险遭灭口,前几日汪俊贤又借小报怂恿官家治罪宋相公,换作是他,也要好好出出这口恶气,“宋娘子放心,这次定然不会再出差池了,否则我就辞官不干了。”
种世宁道:“有我的人看守,这里足够安全,杨提刑不必有此忧虑。”
赵橓华看着种世宁,眉头拧成一团,娘娘说昨日九哥有意封种世宁为河北制置使,种世宁婉言相拒,只求朝廷拨发钱粮,以便主动出击金军,不至于长久处于被动局面,可九哥面露难色,草草敷衍几句就将其打发走,她觉得很对不起种世宁,便道:“世宁,我回去再劝劝九哥。”
种世宁的确希望官家同意,但她不想让赵橓华夹在中间两相为难,“阿乐,粮草军费事关重大,来之前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你历尽艰辛,终于与官家团聚,实在不该因为我的事伤了你与官家的关系。”
赵橓华拉住种世宁的手,满脸坚定,“就是因为我经历过,所以才更不能让将士们寒心。”
“种将军。”
一道低沉的声音倏而传入众人耳中。
宋识蓦地转头,就见宋纪脸上难掩喜色,木然呆愣在门外。
宋识走到廊下,笑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宋纪低着眉,眼睛一直盯着赵橓华握着种世宁的手,半晌,他才扯动嘴唇,喑哑着说:“南方几路上供的财赋这几日就要运至扬州,太后娘娘召我入行在过问户部财赋及诸路田亩丈量事宜,命我带种将军一同前去。”
赵橓华眸色轻颤,其实她心里高兴极了,可不知怎的,一瞧见他,唇角就不自觉地往下撇,“律之。”
宋纪喉结动了动,弯身揖了一礼,“帝姬。”
种世宁道:“宋尚书稍等,容我换身衣服。”
宋纪微微颔首,嘴里却问:“敢问种将军可曾婚娶?”
种世宁不明所以,皱眉看着他,“尚未。”
宋纪咬了咬牙,一把抓过赵橓华的手腕,红着眼道:“阿乐,你能不能……和我成亲?”
25. 寸心千里(一)
一瞬间,赵橓华眸底的欢喜几乎快要溢出来,她抬眼望着宋纪,日光倾洒而下,他身上的绯袍光彩夺目,恰似破云而出的红日。
才及弱冠便权户部侍郎,日后必是宰执之材,但驸马不能握有实权,她不能为了一己私情,将他的仕途拦腰斩断。
赵橓华掌心微微发颤,沉默良久,她狠下心抽出手腕,唇角扯出一抹笑,对着宋识道:“阿识,案子关紧,还是先回行在将此事禀予娘娘,免得节外生枝。”
宋识愣了愣,她怎么也没想到赵橓华会是这样的回答,阿乐面上带笑,眼里却始终流露出失落,显然是有顾虑,她只能点点头,轻声道了句好。
宋纪如遭雷击,面色苍白地僵在原地。
赵橓华再无言语,头也不回地走向驿外,宋识跟着她回到马车上,几番斟酌,还是不放心地问:“阿乐,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阿识,不要劝我……”话未说完,赵橓华眼睛一红,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眼角倏而滚落,“我怕我真的会动摇。”
宋识心里着急得厉害,“二哥真是不着调,哪有这样求亲的?一点也不合规矩,我一定替你教训他。”
赵橓华攥紧衣角,忍住喉咙间的低泣,断断续续地说着:“不,不怪律之,我从前就是太过骄纵,千方百计制造机会与他碰面,想着和他成亲,他进士及第,与我成亲只会断了他的仕途。”
“阿乐,你从来都不骄纵,”宋识和袖擦掉她脸上的泪,小心翼翼地劝道:“或许……你应该听一听二哥的想法,二哥不止一次对我说,他宁可不做官,也要和你成亲。”
赵橓华目光一动,可是很快,她又固执地摇头,“律之理财有方,凡他治下,百姓岁有余粮,年有余财,现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九哥也是看中他的能力,才破例将他擢升至户部,我不能这么自私。”
宋识心有所感,轻声道:“这怎么会是自私?谁都想和爱慕的人长相厮守。”
赵橓华抑制住胸腔的起伏,喘出口气,“可我是帝姬,我不能只想着儿女私情,”她吸了吸鼻子,眸色坚定,“阿识,我要像你和娘娘一样,担起自己身为帝姬的责任。”
“我相信你。”
宋识笑着点点头,昨夜她说了许多许多,但那些没有囊括她经历的所有事,她知道,她一定是吃了许多苦,所以今日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待到行在,众人才至太后孟氏居所,殿内赫然传出一句:“此事绝非臣所为,还请娘娘明察。”
宋识听出是汪俊贤的声音,眉头一皱,接着,又听到孟氏反问:“那你为何要更改字版,添上一句‘将以亡国’,还将其诬到宋尚书身上?难不成真如民间所说,是天火陨落,降下谶言?”
服侍太后孟氏多年的宫人魏氏从殿门外趋至庭中,对着几人叉手施了一礼,面色复杂道:“巨石谶言一事闹得人心惶惶,官家意志消颓,早朝迟了半个时辰,又大发雷霆,娘娘正问责于汪相公,几位还是再等一等吧。”
话音才落,孟氏的声音再度传出殿外:“可是宋侍郎与种将军到了?”
魏氏道:“娘娘,还有康宁帝姬与宋娘子。”
孟氏道:“不必等,让这几个孩子直接进来。”
魏氏应声唱喏,带着他们走入殿中。
汪俊贤拱起双手,垂首躬身立在孟氏面前,赵杙也站在一旁,他眼底乌青,抬首望着进殿的几人。
孟氏笑问:“述之,橓华,你们两个又有何事?”
宋识依次向孟氏与赵杙施礼,又拿出供词呈给孟氏,道:“娘娘,当日灭口梅天梁的凶手已被捉拿,此人名叫钱良,声称得了汪相公的授意,但那二十万缗钱汪相公是如何处理的,他并未交待。”
汪俊贤脸色骤变,“一派胡言!我从未下过这样的命令,还有那二十万缗钱,我也从未听过,宋娘子莫要被奸人利用。”
宋识侧目盯着对方,“有没有被奸人利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奸人现在就在我面前。”
赵橓华道:“娘娘,昨日阿识认出那个钱良,险些被他所害,若不是我与世宁刚好路过,后果不堪设想。”
孟氏看完供词,眉间已有愠怒,听到这番话,也不再顾忌赵杙的脸面,斥道:“汪俊贤,你身为宰执,不好好思虑如何处理政事,辅佐官家,反将心思全用在这些地方。”
汪俊贤并不忌惮孟氏,虽然官家敬重孟氏,但太后就是个虚名,真正的掌权者是官家,他有从龙之功,只要官家不点头,任何人都奈何不了他,于是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继续为自己辩驳:
“娘娘,更换字版是臣之错,宋尚书与臣不合,臣对其心生怨忿,这才一时犯了糊涂,但灭口梅天梁与私藏库银,必是有人栽赃,臣对此一无所知。”
言罢,他又抹了把泪,嚎着嗓子对着赵杙哭喊:“官家,臣从未听过钱良这个人,巨石谶言也非臣所为,请官家明查!”
宋纪冷不丁道了一句:“那汪相公这糊涂未免也犯得太久了些?”
汪俊贤恬不知耻地反问:“宋侍郎这是何意?”
在此之前,赵橓华就多次听闻汪俊贤联合黄茂仁将力主抗金的官吏逐一外放,以致形势急转直下,但财赋上的弊病日益凸显,他们二人无法解决,九哥便擢升了极擅理财的宋文通与宋纪,从此这二人又开始想方设法打压宋氏父子,遂冷眼瞪着她恼恨已经的奸佞,“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还想抵赖不成?”
汪俊贤低着眉,康宁帝姬与官家一母同胞,去岁从金人队伍中逃脱,于滑州一带失去踪迹,官家多次令他差人去寻,足见官家对这段亲缘关系格外珍重,是以此时万不能惹怒帝姬,省得触怒官家,“臣不敢,臣只是想自证清白。”
宋纪冷笑:“腌臜的臭虫也好意思在这里讨要清白?”
赵杙斜睨双目瞪向宋纪,但碍于孟氏几人,他只能压下怒意,低声提醒:“宋侍郎,娘娘尚在此处,不得出言无状。”
赵橓华握紧拳头,冷声道:“九哥未免过于偏袒此人,方才他在娘娘面前大呼小叫,九哥不曾斥责分毫,律之不过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九哥便心生怒意,难怪民间皆传奸佞当道,大宋将亡。”
孟氏叹了口气,站起身把供词递给赵杙,“直中,你是皇帝,该有自己的定夺。”
赵杙面色难看,拿着供词点头道了声是,却依然不忍下令捉拿汪俊贤。
孟氏凛起双眉,厉声喝令殿外班直:“来人,将汪俊贤押至诏狱。”
班直得了命令,按住汪俊贤就要将其拖到殿外。
汪俊贤被拖拽出两步才反应过来,他拼命伸出手扯住赵杙的衣袍,喊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官家,臣对官家忠心耿耿,官家救臣!臣是被人奸人所害!”
宋识适时提醒:“汪相公,你说不是你做的,为何钱良不提旁人,唯独提了你。”
汪俊贤忽然眯了眯眼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激出恨恨之色,“黄茂仁!一定是黄茂仁!”
宋识唇角微勾,故作疑惑道:“黄相公与此何干?”
赵杙皱起眉,抬手止住班直。
肩上的力道骤然松开,汪俊贤双膝一软,瘫跪在地上。
赵杙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汪俊贤提心吊胆地抬起头,君臣二人对视片刻,他知道官家这次动了真格,为了活命,他只能将罪名一股脑地往黄茂仁身上撂。
“官家,钱良原是我的心腹,不知何故听命于黄茂仁,还将黄茂仁贪掉的库银多次暗中移入我的账下,我怕被治罪罢相,才会受他胁迫,派人灭口宋鉴与梅天梁,其实账簿上不止少了二十万缗钱,而是足足二百万缗,包括几日前更换字版,也是他告诉我那篇文章是何人所写,又是在何处刊印,官家近日忌讳异象,宋文通为了女儿一定会心甘情愿地站出来顶罪,照此来看,巨石谶言必然也是他吩咐人做的。”
赵杙闻言,气得额角突突跳动,他抬脚踢开痛哭流涕的汪俊贤,怒目瞪道:“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财赋本就调度不开,你们不仅背着朕昧下二百万缗库银,还到处兴风作浪,假借天意让百姓以为朕是亡国之君!”
汪俊贤惶恐至极,瘫在地上不知所措,他只希望官家能念着一丝旧情。
赵杙闭上眼睛,犹豫片刻,道:“拖下去。”
汪俊贤顿时傻眼了,脚后跟使劲抵着地,看着赵杙苦苦哀求:“官家,这都是黄茂仁的主意,与臣无关,臣对官家从来都是忠心耿耿!”
孟氏看向赵杙,道:“政事冗杂,朝中不可无相,直中,你可有人选?”
赵杙按着额角,太后近来频召辅臣入对议事,他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场闹剧,哑声道:“全听娘娘安排。”
孟氏当即向魏氏使了个眼色,令其将一早拟好的制书拿来,“近来又有多处州县陷于金兵铁骑之下,因而择选之人不但要有贤名,还要善理军政,此前我召对朝臣,他们无一例外,全都举荐李天纪,那就让李天纪领枢密院事兼右仆射,宋文通进左仆射。”
话音甫落,除去赵杙,其余人等脸上一派愕然。
宋识盯着制书看了片刻,不过她不是惊诧父亲能够升迁,而是孟太后竟然已经拟好制书,直接向赵杙宣示结果,也不知此举会让赵杙作何想,是否会让太后与赵杙生出隔阂,从而影响以后的朝局变化。
赵杙默然片刻,颔首回道:“比起那两个逆臣,这两位的确可堪为相。”
孟太后无瑕开解他,身为帝王,必须经受百般磨砺,她暗叹口气,将目光移向种世宁,“直中乱中受命,偌大的江山社稷全压在他一人身上,难免有心无力,被贼佞蒙蔽视听,前些时日种将军连发数封急报请调粮草,因汪俊贤与黄茂仁一党从中作梗,此事未得妥善处置,这几日我已命户部全力筹调钱粮,募兵买马,种将军可不必再忧心此事。”
言罢,又问:“宋侍郎,钱粮筹调得如何了?”
宋纪揖道:“最快明日,便可准备妥当,蜀地与江南一带的财赋不日抵达扬州,目前来看,应当能应对接下来几月的粮草供给。”
种世宁又惊又喜,拱起双手跪在地上,“臣替军中将士拜谢娘娘隆恩!”
“我也出身武将世家,深知战时兵马粮草至关重要,是朝廷对不起你们,逼得你亲自到京师讨要钱粮,”说至一半,孟太后忽而皱起眉,盯着种世宁看了须臾,她强压下心底的震惊,“种将军若有其他需要,或是退敌良策,皆可一并言说,天下勠力同心,才能击退强敌。”
听至最后一句,种世宁心绪激昂,敛紧眉峰抬起头颅,“娘娘,金人兵强马壮,然天下士民亦渴求兴复家国,昔日群盗绿林,或是流民豪侠,无论老幼,皆奔赴军中,臣请朝廷主动伐敌,不再怯战乞和!”
孟太后的想法与她如出一辙,托住种世宁的手臂颔首应下,“人人如此,何愁不能重振国势?”
宋识心下亦觉慷慨,复国雪耻之心人皆有之,联合天下百姓共同抗金,比朝廷孤军奋战胜算更大,之所以写那篇文章,也是为振奋民心,身为女子,她无法像父兄一样科举入仕,为国分忧,只能捐钱捐粮,刊写文章号召百姓协力抗金。
忽然,她听得孟太后说道:“本是建言献策的文章,因贼佞只言片语就下令彻查,险些伤及忠良,传出去如何服众?”
说到此处,孟太后重新看向赵杙,“与其畏天命,不如远邪佞,躬亲庶政,究治乱兴衰之源,察民心之所欲,亡国之说自会不攻自破。”
赵杙低下眉眼,“谨遵娘娘教诲。”
之后,孟太后向宋纪询问支配财赋的详细事宜,宋识便与赵橓华从殿中退了出去。
“阿识,你如何知道那个钱良还听命于旁人?”赵橓华拉着宋识的衣角问道。
宋识若有所思,道:“杨提刑说徐宪使经手贪墨案前曾收到汪俊贤的书信,他们二人是同乡,又同年登第,年轻时常有书信往来,因此徐宪使认出那封信并非汪俊贤的笔迹,所以在梅天梁面前故意说受黄茂仁所托,梅天梁不仅没有起疑,反而认为徐宪使是他们的人,将除去大哥的想法也一并说出,而且徐宪使赶到平江府府狱当日,恰好撞见灭口大哥的人,其中一人就是杀害梅天梁的人,我记得那个人的声音,这才认出了钱良。”
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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橓华道:“之前世宁向我提过此事,可惜刘允已死,也找不到其他证据,幸好这次抓住了钱良,事情得以水落石出,也终于能将汪俊贤与黄茂仁这两个祸患从朝中清理出去了。”
宋识低下眼眸,孟太后今日的态度是很强硬,但有赵杙在,她觉得这二人最多也就是贬职罚俸,便道:“官家重情义,他们如何治罪,还是要看官家的意愿。”
赵橓华踢开脚边的小石子,愤愤道:“事实摆在眼前,我就不信九哥当真是非不辨,黑白不分……”
“阿乐,宋娘子。”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赵杙的声音。
赵橓华转过身,无论民间传言如何,她心里仍对兄长抱着一丝希望,“九哥,你是不会包庇他们的吧?”
赵杙静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朕会将他们治罪,但……”
他顿了顿,眸光落在宋识身上,似是问询的语气:“朕想留着他们的性命。”
赵橓华顿时怒从心起,“九哥,以前你总是不满爹爹重用奸佞,祸乱朝纲,可现在的你,与你所不齿的昏君又有何异?”
宋识看着赵杙,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娘娘正是不想让官家为难,才亲自出面将他们二人坐罪罢职,天下不止是官家一人的天下,也不是这群贪官污吏的天下,而是万千黎民百姓的天下,祖宗之所以得天下,乃是得民心顺民意,而今汪俊贤二人鼓吹偏安苟和,犯下贪墨重罪,置社稷百姓于不顾,若官家执意包庇,日后要如何服众?”
“服众?”
赵杙垂下眼,自嘲似的苦笑出声,“整个朝堂几乎就没有信服我的人……”代表九五至尊的朕字在这一刻就像是讥讽,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赵橓华攥紧拳头,两眼瞪得泛红。
宋识瞧出窝在她心底的怒火,怕兄妹二人起争执,只得当即从中调和:“官家不必妄自菲薄,只要官家重整旗鼓,与众臣工共商御敌良策,必能保住我朝百年基业,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听到这番话,赵杙抬眸望着宋识,脸上的表情愁喜难辨,他忍不住朝前走出两步,可理智又让他冷静下来,“绍安也这样向我说过,可是……”
可是他根本做不到。
赵杙眉间沟壑深陷,所有人都劝他抗金,他不是没有尝试过,继位之初,他满怀热忱,可结果总是不尽人意,后来南京失守,他如丧家之犬,遭金兵围追堵截,险些曝尸荒野,那时候他猛然想起说他弱冠之年践阼登基的老道人,也说过他人命危浅,天不假年。
可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母亲身在敌国,妹妹下落不明,他不能死,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将士百姓被金人肆意残杀,但是没有人懂得他的苦衷。
就连最亲近的朋友和妹妹,也不理解他。
他心里压抑极了,耳边反复回荡着朝臣争执是和是战的吵骂,搅得他脑袋深处泛起一阵强烈的刺痛,“百姓所求,不过是平安度日,你们想与金人一战,也是为了迎回爹爹与大哥,只有汪俊贤他们一心为我考虑,他们从我是亲王时就追随于我,与我同生死共患难,直至今日。”
宋识神情骤冷,秦夷简为抵御金兵已然身死,父兄为筹调财赋更是心力交瘁,即便遭受排挤刁难,父亲也从未有过怨言,更从未看轻过赵杙,可在赵杙心里,他们做得这些竟然只是为迎回旧主。
赵橓华失望至极,掼起手掌抡在赵杙脸上,“若无人与金人抗争,九哥如何能安坐于此?”
一瞬间,周遭宫人内侍脸色遽变,唯有立在赵杙身后的内侍省都都知乔讷站出一步,低声揖道:“康宁帝姬,官家这是又犯头疾了……”
赵橓华扬眸瞥向说话的宦官,冷声喝止:“放肆,我们与官家议事,何时轮得到你插嘴?”
赵杙佝偻着的肩背微微发颤,喉间滚出一声哑笑,“为何你们……”
他眯起泛红的双眸,伸起手臂颤颤巍巍地指着前方,歇斯底里地吼道:“为何你们都要逼我?绍安明明病入膏肓,却宁肯死在汴京,也不愿回扬州见我一面,现在……就连你也来质问我!是我不想匡扶社稷?是我甘心受辱吗?你根本不知道打一场仗要付出多少,牺牲多少!”
赵橓华看着扬在半空的手,只恨自己没能将兄长打醒,“九哥,你怎么能这样想?家国蒙难,臣工建言献策能有何私心?你不择善从之,反倒固执己见,别说朝臣不会信服你,我也瞧不起你。”
她越想越气,末了,又道:“这样的你,根本不配为皇帝。”
言罢,赵橓华便要拉着宋识离去,却发觉她心神不定,僵立在原地。
“绍安病入膏肓?为何……为何我从没听过?”宋识喃喃自语。
赵杙哑着声音道:“从燕京回来,他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除了我和怀民,谁都不知道。”
宋识只觉精神恍惚,脚底怎么也站不稳,不由攥紧胸前的衣襟。
赵橓华慌忙扶着她,担忧道:“阿识,你……”
可话说一半,她也不知如何安慰了,因为秦夷简已经死了。
“他怕你难过,不肯告诉你,让我们也瞒着你,”赵杙垂丧着脸,艰难地扶着身前的歪脖子柳树,痛苦道:“可我想不明白,就因为我没有答应还都汴京,共抗金兵,他便执意留在开封府……他明明能够回来,我会请最好的御医,予他宰执之职……”
宋识忍住眼眶里的灼烫,“他想要的从来不是功名利禄,而是天下太平,民安和乐。”
赵杙顿时失去所有气力,任由身体倚着柳树慢慢滑坐在地。
“爹爹总是这般糊涂,若是将来我当真能坐到那个位置,一定要天下太平,民安和乐。”
“父亲让我苦读圣贤诗书,为的也是如此,那我便辅佐九大王,以求天下太平,民安和乐。”
“你还真信了,那个道人胡说,你也跟着我胡说,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言,让人听到了,你是要掉脑袋的。”
“天下太平……民安和乐……”
赵杙闭上眼睛,低声嗫嚅着。
原来秦夷简一直所求的,是黎民百姓,是社稷安康,也是他几乎快要忘掉的那颗救国救民的年少初心。
26. 朝暮念卿(四)
话音甫落,除去赵杙,其余人等脸上一派愕然。
宋识盯着制书看了片刻,不过她不是惊诧父亲能够升迁,而是孟太后竟然已经拟好制书,直接向赵杙宣示结果,也不知此举会让赵杙作何想,是否会让太后与赵杙生出隔阂,从而影响以后的朝局变化。
赵杙默然片刻,颔首回道:“比起那两个逆臣,这两位的确可堪为相。”
孟太后无瑕开解他,身为帝王,必须经受百般磨砺,她暗叹口气,将目光移向种世宁,“直中乱中受命,偌大的江山社稷全压在他一人身上,难免有心无力,被贼佞蒙蔽视听,前些时日种将军连发数封急报请调粮草,因汪俊贤与黄茂仁一党从中作梗,此事未得妥善处置,这几日我已命户部全力筹调钱粮,募兵买马,种将军可不必再忧心此事。”
言罢,又问:“宋侍郎,钱粮筹调得如何了?”
宋纪揖道:“最快明日,便可准备妥当,蜀地与江南一带的财赋不日抵达扬州,目前来看,应当能应对接下来几月的粮草供给。”
种世宁又惊又喜,拱起双手跪在地上,“臣替军中将士拜谢娘娘隆恩!”
“我也出身武将世家,深知战时兵马粮草至关重要,是朝廷对不起你们,逼得你亲自到京师讨要钱粮,”说至一半,孟太后忽而皱起眉,盯着种世宁看了须臾,她强压下心底的震惊,“种将军若有其他需要,或是退敌良策,皆可一并言说,天下勠力同心,才能击退强敌。”
听至最后一句,种世宁心绪激昂,敛紧眉峰抬起头颅,“娘娘,金人兵强马壮,然天下士民亦渴求兴复家国,昔日群盗绿林,或是流民豪侠,无论老幼,皆奔赴军中,臣请朝廷主动伐敌,不再怯战乞和!”
孟太后的想法与她如出一辙,托住种世宁的手臂颔首应下,“人人如此,何愁不能重振国势?”
宋识心下亦觉慷慨,复国雪耻之心人皆有之,联合天下百姓共同抗金,比朝廷孤军奋战胜算更大,之所以写那篇文章,也是为振奋民心,身为女子,她无法像父兄一样科举入仕,为国分忧,只能捐钱捐粮,刊写文章号召百姓协力抗金。
忽然,她听得孟太后说道:“本是建言献策的文章,因贼佞只言片语就下令彻查,险些伤及忠良,传出去如何服众?”
说到此处,孟太后重新看向赵杙,“与其畏天命,不如远邪佞,躬亲庶政,究治乱兴衰之源,察民心之所欲,亡国之说自会不攻自破。”
赵杙低下眉眼,“谨遵娘娘教诲。”
之后,孟太后向宋纪询问支配财赋的详细事宜,宋识便与赵橓华从殿中退了出去。
“阿识,你如何知道那个钱良还听命于旁人?”赵橓华拉着宋识的衣角问道。
宋识若有所思,道:“杨提刑说徐宪使经手贪墨案前曾收到汪俊贤的书信,他们二人是同乡,又同年登第,年轻时常有书信往来,因此徐宪使认出那封信并非汪俊贤的笔迹,所以在梅天梁面前故意说受黄茂仁所托,梅天梁不仅没有起疑,反而认为徐宪使是他们的人,将除去大哥的想法也一并说出,而且徐宪使赶到平江府府狱当日,恰好撞见灭口大哥的人,其中一人就是杀害梅天梁的人,我记得那个人的声音,这才认出了钱良。”
赵橓华道:“之前世宁向我提过此事,可惜刘允已死,也找不到其他证据,幸好这次抓住了钱良,事情得以水落石出,也终于能将汪俊贤与黄茂仁这两个祸患从朝中清理出去了。”
宋识低下眼眸,孟太后今日的态度是很强硬,但有赵杙在,她觉得这二人最多也就是贬职罚俸,便道:“官家重情义,他们如何治罪,还是要看官家的意愿。”
赵橓华踢开脚边的小石子,愤愤道:“事实摆在眼前,我就不信九哥当真是非不辨,黑白不分……”
“阿乐,宋娘子。”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赵杙的声音。
赵橓华转过身,无论民间传言如何,她心里仍对兄长抱着一丝希望,“九哥,你是不会包庇他们的吧?”
赵杙静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朕会将他们治罪,但……”
他顿了顿,眸光落在宋识身上,似是问询的语气:“朕想留着他们的性命。”
赵橓华顿时怒从心起,“九哥,以前你总是不满爹爹重用奸佞,祸乱朝纲,可现在的你,与你所不齿的昏君又有何异?”
宋识看着赵杙,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娘娘正是不想让官家为难,才亲自出面将他们二人坐罪罢职,天下不止是官家一人的天下,也不是这群贪官污吏的天下,而是万千黎民百姓的天下,祖宗之所以得天下,乃是得民心顺民意,而今汪俊贤二人鼓吹偏安苟和,犯下贪墨重罪,置社稷百姓于不顾,若官家执意包庇,日后要如何服众?”
“服众?”
赵杙垂下眼,自嘲似的苦笑出声,“整个朝堂几乎就没有信服我的人……”代表九五至尊的朕字在这一刻就像是讥讽,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赵橓华攥紧拳头,两眼瞪得泛红。
宋识瞧出窝在她心底的怒火,怕兄妹二人起争执,只得当即从中调和:“官家不必妄自菲薄,只要官家重整旗鼓,与众臣工共商御敌良策,必能保住我朝百年基业,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听到这番话,赵杙抬眸望着宋识,脸上的表情愁喜难辨,他忍不住朝前走出两步,可理智又让他冷静下来,“绍安也这样向我说过,可是……”
可是他根本做不到。
赵杙眉间沟壑深陷,所有人都劝他抗金,他不是没有尝试过,继位之初,他满怀热忱,可结果总是不尽人意,后来南京失守,他如丧家之犬,遭金兵围追堵截,险些曝尸荒野,那时候他猛然想起说他弱冠之年践阼登基的老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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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过他人命危浅,天不假年。
可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母亲身在敌国,妹妹下落不明,他不能死,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将士百姓被金人肆意残杀,但是没有人懂得他的苦衷。
就连最亲近的朋友和妹妹,也不理解他。
他心里压抑极了,耳边反复回荡着朝臣争执是和是战的吵骂,搅得他脑袋深处泛起一阵强烈的刺痛,“百姓所求,不过是平安度日,你们想与金人一战,也是为了迎回爹爹与大哥,只有汪俊贤他们一心为我考虑,他们从我是亲王时就追随于我,与我同生死共患难,直至今日。”
宋识神情骤冷,秦夷简为抵御金兵已然身死,父兄为筹调财赋更是心力交瘁,即便遭受排挤刁难,父亲也从未有过怨言,更从未看轻过赵杙,可在赵杙心里,他们做得这些竟然只是为迎回旧主。
赵橓华失望至极,掼起手掌抡在赵杙脸上,“若无人与金人抗争,九哥如何能安坐于此?”
一瞬间,周遭宫人内侍脸色遽变,唯有立在赵杙身后的内侍省都都知乔讷站出一步,低声揖道:“康宁帝姬,官家这是又犯头疾了……”
赵橓华扬眸瞥向说话的宦官,冷声喝止:“放肆,我们与官家议事,何时轮得到你插嘴?”
赵杙佝偻着的肩背微微发颤,喉间滚出一声哑笑,“为何你们……”
他眯起泛红的双眸,伸起手臂颤颤巍巍地指着前方,歇斯底里地吼道:“为何你们都要逼我?绍安明明病入膏肓,却宁肯死在汴京,也不愿回扬州见我一面,现在……就连你也来质问我!是我不想匡扶社稷?是我甘心受辱吗?你根本不知道打一场仗要付出多少,牺牲多少!”
赵橓华看着扬在半空的手,只恨自己没能将兄长打醒,“九哥,你怎么能这样想?家国蒙难,臣工建言献策能有何私心?你不择善从之,反倒固执己见,别说朝臣不会信服你,我也瞧不起你。”
她越想越气,末了,又道:“这样的你,根本不配为皇帝。”
言罢,赵橓华便要拉着宋识离去,却发觉她心神不定,僵立在原地。
“绍安病入膏肓?为何……为何我从没听过?”宋识喃喃自语。
赵杙哑着声音道:“从燕京回来,他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除了我和怀民,谁都不知道。”
宋识只觉精神恍惚,脚底怎么也站不稳,不由攥紧胸前的衣襟。
赵橓华慌忙扶着她,担忧道:“阿识,你……”
可话说一半,她也不知如何安慰了,因为秦夷简已经死了。
“他怕你难过,不肯告诉你,让我们也瞒着你,”赵杙垂丧着脸,艰难地扶着身前的歪脖子柳树,痛苦道:“可我想不明白,就因为我没有答应还都汴京,共御金兵,他便执意留在开封府……他明明能够回来,我会请最好的御医,予他宰执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