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后嫡长子的科举日常》
1. 沈昀与卿安
楔子
大魏,景昭十年
御书房内
鎏金錾花铜熏香炉中逸出袅袅淡烟,有青素直身一晃而过,扰得云烟散乱。御前侍奉的小太监心中揣揣,急步无声地奉上茶盏又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连帝王垂下的衣摆也未敢多看。
而此时的景昭帝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黄色云龙纹云肩通袖膝襕袍,腰束玉带,呷了一口清茶又忽的斜靠在椅中,像极了面露懒意的雄狮。
“沈淮这笔臭字还是如此没有长进!”他瞥了一眼案上散开的奏章,眼中满是嫌弃。
……
而此时,被皇帝批判一手臭字的沈淮,却无暇多思。
垂柳戏春水,弦月叹俗尘。
子时将至,卿吟居内却灯火通明……
二十三岁的侯爷,放在后世尚且还是个毛头小子,如今却将初为人父。
战场上磨砺来的几分稳重早就被抛在身后。述职后纵马急回未换下的衣衫再加上满头的大汗,让他看起来分外狼狈。
……
“侯爷,夫人才进去不久,您不如先去梳洗一番?”
作为跟了两任侯爷的林老管家心中有些发苦。
沈家的男人骨子里大都带着些独断专行,大事上尚能听劝,可这种被视为“繁文缛节”的小事,可从来就没放在眼里过。
但偏偏这两任侯夫人都是书香世家中养出的主母。“冠必正,纽必结”这些十分讲究,硬生生将他一个军中退下的兵磨出了几分处处操心的命来。
况且,他最忧虑的还是侯爷去平阳府剿匪前与老夫人之间的僵持,生怕一点儿火星呛出去就炸了。
沈淮眼中浮现出几分不耐,但想起正在赶来的老夫人和自己也不能就这样冲撞了妻儿,又不由深吐了一口气。
还未转身,就有声音传来。
“侯爷这像什么样子,快将这身衣袍换了去。没的让月娘此时还为你操心这些。”
老太太被扶着进了卿吟居,重重柱了几下拐杖。
沈淮应声,罕见地没有辩驳,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半柱香后,沈淮回了卿吟居。而被请来的几个稳婆,也气喘吁吁地进了主院。
抬眼就看见一脸冷肃的侯爷和闭着眼悲喜难辨的老夫人,几个稳婆心里立时“咯噔”一声。
“难道老婆子/我这是来迟了?”
幸而为首的王稳婆是个从宫里出来见过大风大浪的主。她低声吩咐了后面的几个人什么,就步子不停地进了产房。
只是,入眼可见却让她利索的动作凝滞了一瞬。
被忧心的的侯夫人此时正挺着肚子在屋里缓缓走动,府里自备的几个“抱腰人”严阵以待。
小丫鬟们不时地贴心换着口味递上精致的糕点,这分明才是待产阶段!
王稳婆松了一口气,严肃的神情微微松懈,吊眼薄唇,此时反倒显出了几分和蔼可亲。
“夫人感觉如何了?”
“稍有阵痛。”
看着侯夫人柔美的脸上颇有几分急切,王稳婆松了的一口气又猛地提了上去,连声说道:
“过早用力易使体力不济,夫人莫急、莫急,且先走动走动。”
王稳婆连步上前,扶着宋吟月温声细细教她待会儿生产之时如何使力云云…,倒让宋氏的情绪平缓了许多。
……
……
几个时辰后,宋氏感到“腹痛连腰椎”,产房里顿时动了起来。
“让烧的开水好了没有?”
“诶,好了,好了!”
“好,夫人用力,用力……”
不多时,屋外的沈淮和老夫人只能听见一声声的痛呼和闷哼声,从屋中细细碎碎地传来。
……
寅时末,恰拂晓之时
侧屋内,沈淮双眼泛红,眉越锁越紧,英朗的脸上掩饰不住地担忧。
他似不经意般转了转眼,只见老太太慈眉善目,垂首看着手中转的越来越快的佛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哇…”的一声啼哭将几人叫回了神儿,沈淮踉跄着站了起来,而老太太手中的佛珠也停在她苍老的指节。
屋内,王稳婆将预先叫来的热水移到身前,小心地抱起孩子清理胎脂。不多时,便连忙谴人到屋外向侯爷报喜。
“恭喜老夫人和侯爷,夫人生了个小公子呢!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稳婆笑的跟花儿一样,好话不住口地往外嘣,哄的众人喜上眉间。
待进了外屋,入眼就是一张皱皱巴巴的小脸。
老夫人倒是习以为常,一想到这是沈家的嫡长子就难得笑开了眼。
而沈淮显然是第一次见新生的小孩,与他和夫人畅想的白白嫩嫩相去甚远。
心中的忧心去了,难免显出几分本性。
他把进屋之前琢磨出来的好几个夸自家孩子的词卡在嗓子里咽了下去。
看了几眼襁褓中的孩子,听着旁边稳婆侃侃而谈“眉眼端正、像侯爷、有乃父之风”云云,只叹一句“好口才!”,就脚尖一转,赶紧去看自家夫人去了。
而内屋中,画音正在为宋氏擦着头上的汗。
女子被扶到榻上,本是柔和的眉眼此时却显得十分苍白。
“画音,孩子如何了?
“是位小少爷,王稳婆说分量不轻,生得极好极好……”
画音声音有些哭了后的沙哑,讲到后面才有了些笑意在里头。
宋氏语气颇为无奈
“咳咳,你这丫头,旁人哭,你也哭,旁人笑,你也笑,我这一遭,你倒是比我更遭罪些,的亏方才是让画屏近屋伺候的……”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有脚步声传来,画音抹着泪悄然退了出去。宋氏抬头看,就见已有三个多月未见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热泪盈眶是没有的,只是忙不迭地用手遮住了半边脸。
“侯爷,你怎么现在进来了……”
沈淮呲着牙笑“月娘,别挡了,你看看我,咱俩谁也别嫌弃谁。”
宋氏有些迟疑转头看了沈淮一眼,忽就挑眉哂笑,显出几分刺来,
“这可怎么办,我有点嫌弃你了……”
沈淮笑意一僵,扭过头去,强行挽尊、祸水东引,并暗示着说,
“也就是眼熬红了些,大体上还是没什么区别的。咳,话说,我刚刚看见儿子了,皱皱巴巴的……”
“那你的名字取好了吗”
宋氏不欲接他话茬,只是到底心疼了些。
“啊?”
沈淮脑子顿了顿,连夜进京应付了皇帝,又通宵未歇,难免有些没跟上自家夫人的思路。
但名字他也确实琢磨的有半年多了,于是随口说道,
“取了,沈昀。”
“昀,日光也,当真极好。”宋氏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王稳婆抱着襁褓进了内屋。宋氏眼睛一亮,招了招手,来人就将孩子放到了宋氏榻前,又轻轻退了出去。
而老太太执着拐杖将沈淮拨到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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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去,自己坐在了榻旁。
“月娘,方才听这孩子取了昀字?日匀昀?”
沈老太太看着宋氏满眼欢喜地描摹孩子的眉眼,想起了自己的长子,心中微涩。
“是,母亲。”宋氏指尖颤了颤。
她还记得,前几个月身子不适,侯爷请了太医来,倒正好诊出了这胎是个男孩。
不多久,老太太就突然提起要将孩子养到她身边一段时间。
她十分不情愿,但却是侯爷的反应更为激烈些,当场就发作起来。
后来母子俩吵了又吵,她隐约知道跟侯爷的长兄有关。
几天后,侯爷就领了平阳府剿匪的差事,母亲也就再没有提过此事。
“如今这是?”
宋氏心中暗暗思忖,不得其解。
眼风扫了一眼侯爷,只见他困乏地冲自己眨了眨眼。不由咬牙在心中暗啐了一口。
“生于破晓之时,倒也正应了。”
老太太面露赞意,又接着问道:
“可取了小名?”
“未曾。”
“卿安如何?”老太太面色迟疑,语气却不容置喙。
宋氏自是应了,然而还不待她说话,沈淮就突然出了声,
“哪个字?”
“白衣卿相的卿,平安喜乐的安,侯爷意见如何?”老太太语气不善。
沈淮垂眼,兀自喃喃,忽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似喜似悲,
“白衣卿相,进士及第。好!如何不好!”
老太太似乎不太想理他这个抽风的儿子。
转头笑着跟宋氏说道,
“虽然时人常取贱名,但沈家不兴这个。待卿安满月之后,多带着他往宁竹居走走,让老身也享享‘天伦之乐’。
就是酉时前记得带回去。唉……人老了,到了晚上就困乏,也是怕这小子无聊。”
“记得了,母亲。便是母亲不提儿媳也是要去的,万一卿安是个闹腾的,倒是还有累母亲了呢!”
宋氏听了这话倒觉得无可厚非,痛痛快快地应了。
“既如此,你二人便早些歇息罢!”
沈老太太笑着说道,没给沈淮半个眼神就让刘嬷嬷扶着出了卿吟居。
“老夫人,您不是想将昀少爷在跟前养上一两年吗?”
“是啊!但侯爷的反应你也是看到了,我当人儿媳的时候没人帮得了我,娘家又落寞了没甚么底气。长子让母亲养了,幼子更亲他长兄,如今也怨了我。
但月娘跟我不一样啊,一个混不吝的侯爷,一个护短的宋阁老,她自己又是个聪明的,哪里肯让我养着。她这是怕我两年复两年,让她们母子离了心啊!”
“老夫人何曾这般想过!”
“是,我只是想看看这开头一两年是怎么长的,可人家不信!罢了!罢了!
自己受过的苦何必让人再尝一遍。”
……
老太太走后,宋氏和沈淮又逗弄了一会卿安,就让奶娘抱了下去,宋氏还有些不舍,但也确实累极了,就睡了过去。
沈淮怕自己扰了她,抬脚就往书房里走。
晨光熹微
沈侯爷脚步不停,同时跟身边的长柏吩咐
“今日不去上朝了,你去请个假。”
长柏面露纠结,“侯爷,请什么假啊?”
沈淮身子一顿,摸着下巴痞笑着说,
“病假!弄璋之喜,喜极而泣,泣不成声,声不能言,臣惭愧至极,然实难起身呐……”
2. 穿书和胞弟
景昭十五年
卿吟居西侧的小屋中,地下铺着厚厚的毯子,屋内烧着上好的银骨炭,紫檀木制的婴儿摇床上满是柔润的包浆,其上系着几个镂金的小铃铛,白白嫩嫩的小短手不时的扑棱着摇几下。或是感到无趣,婴儿吐了几个泡泡就在摇床中睡了过去。
门外传出响动,照顾孩子的青语转头看去。
一个六岁模样的小少年正低头专注地掸去斗篷上的点点雪迹,淡蓝色的宽袖对襟长襦映得沈昀愈发地素净温润。
然而当他抬起头来,眼中的一丝冷色却硬是压下了三分柔和。
沈昀平素是不会如此的。即便他才六岁,但给他人的感觉一直是温和而内敛的。定远侯府的人都知道大少爷喜静,且轻易不会责罚下人。只是这漫天的大雪勾起了他一些不好的回忆,眉眼冷了几分。
身为沈家的嫡长子,在他认清这一点后,他就下意识地贯穿了在末世不动锋芒的行事风格。其他人往往是在被屡屡算计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的主儿。
是的,他并非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定远侯府嫡长子,准确地来说他是从末世穿到了死前闲来无事所看的一本名为《农家青云路》的科举权谋文中。
他原是现代一个书香门第里的孩子,母亲是古文教授,父亲更是书法大家,罕见地有着一种古时的文人风骨,当然这是他很多年后才体味到的。
沈昀虽然也在全家的期望中练习了一手行云流水的毛笔字和一身温润的气质,但他骨子里就不是那等规规矩矩的人。
他对自己未来的规划是去从商,而非像爸妈所希望的按部就班去当教授,研究学问。凭着一腔热血与冲动,他还做好了被父母责罚的准备。
后来他也确实得偿所愿,成为了有名的“商人”,只是这过程尤为惨烈。
十六岁的少年刚刚被破格录取到一所名牌大学,踌躇满志,却先迎来了更为残酷的末日时代:
全球剧变,地表的温度断崖式降低,人类的领地步步紧缩,不过六七年时间就已经只能屈居在地下城中。
而沈昀的父母便是在末世刚开始的那几年死于一个雪天之中。他在父母的保护下侥幸逃脱,回身却只能看见一片血色。
从那时起原本少年意气的他就变得越来越精于算计,不露声色。
他先空手套白狼取得了一些物资,之后便不断地倒卖并结交了一批批人脉,只要是能学到的本事都牢牢地抓在了手里,十数年时间,在混乱的地下城混成了有名的“奸商”。
达成这些当然是有一定代价的。
他曾在一次交易中被所谓的大人物踩碎了右手的腕骨,虽然后来他寻法将右手治好了一些,但遑论对腕力要求极高的毛笔字,就连一支钢笔他都要颤颤巍巍的才能拿起来。
最后,他不得不耗费数年的精力,将左手练了出来。
除此之外,沈昀身上的旧伤更是数不胜数。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在一次与他齐名的大佬交易时,终是棋差一招,在差一天就三十而立的日子里不慎殒命。再次醒来,他就成了大魏朝定远候府的嫡长子。
按理来说,像他这样心黑的人是无法将定远侯府当做自己家的。
但谁让他在三岁以前确确实实是一个小孩子呢?久违的亲情让慢慢恢复记忆的沈昀心中终究是软了一片地方,也真正的把定远侯府当做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归属。
与此同时,不知是不是受了这具身体的影响,沈昀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在外人面前到是稳得住,但对着沈淮和宋氏越来越孩子气,皮得很。
但他自我感觉良好,末世里,人性的恶劣暴露无遗,他清醒又谨慎,看似融入其中,甚至在旁人看来如鱼得水,但却一直是游离之外的。
他从小受的教育让他心中对此十分厌倦。而现在的日子倒是让他心中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和快意。
唯一令沈昀不爽的是,在自己记忆完全恢复后,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穿进了一本名为《农家青云路》的科举权谋书中。
原文中,男主是大魏的一名农家子,名为陆故。
陆故家境贫寒,但天资过人,在娶妻商家女后,一路科举三元及第并成为帝王心腹,平步青云。
孝顺寡母,爱重妻子,慧眼识才,君臣相宜,史书上留下了无数关于他的溢美之词。
这本来和沈昀关系不大,他也没有那个闲心去关注一个尚未发迹的农家子。
但坏就坏在自己所在的定远侯府是男主仕途的踏脚石、忠君的投名状,最终被满门抄斩,让质疑陆故升迁过快的满朝文武“安静如鸡”。
沈昀捋清这个事实后心中如哽老血,噎得慌。
从脑海中费劲扒拉出了定远侯府被抄斩的圣旨内容:
“豢养私兵?教唆皇子?通敌卖国?意图谋逆?”
沈昀沉默了。
他分明记得自家娘亲曾经戏言说定远侯在自己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絮絮叨叨说了沈家“忠君”的家训传统。
想着自己在原文中因为重名而关注了一些的定远侯府。男主好像曾说过一句“定远侯世子鲁且莽,不足为惧”。
沈昀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他绝不是原文中那个鲁且莽的定远侯世子。只是他心里到底也明白,一个侯府的满门抄斩是多方权势博弈的结果,心中不由埋下了一层隐忧和对权势的渴求。
定远侯府的辈字在他父亲沈淮那一辈是水字辈,而在自己这一辈则都是日字辈,躺在摇床上的小家伙就是自己爹娘这几年来再次酿酿酱酱的“产物”。
他的嫡亲弟弟,沈晦。
想起前几次小家伙一直抓着自己的手指不放的样子,沈昀的心情颇有些急切,将眉眼间的冷色尽数敛去,小脸上不自觉流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晦哥儿,叫哥哥,啊……”
沈晦才不过七个月多,还不会说话,沈昀试了几次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异想天开。
“青语,晦哥儿今日可有闹?”沈昀将奶娃子身上的丝衾往上拢了拢,让抱着自己的小厮将他放了下来。
“晦少爷今日看着可是能爬了,也不甚哭闹,让奴婢看了都喜得紧。”青语大着胆子回道,心跳如鼓。
沈昀抿唇笑了笑,柔似化开了的一池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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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在摇床中的沈小晦吧唧了一下小嘴,又踹掉了一角丝衾,完全不知兄长在想些什么。
而现在的众人也不知日后的京城被沈二公子搅和的是如何鸡飞狗跳,恐怖如斯……
纵弟无下限的定远侯世子养出了一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就是可怜了老父亲,勒紧了二儿子的缰绳却被拖着走了歪路,让在外一向温柔娴雅的侯夫人僵了一张秀美的脸……
当然,此刻的沈昀还没到那等地步,陪弟弟玩了一会,就回了正屋打算侍疾。
石青色的厚帘掀起又落下,青语舒出了一口气。
十几日前晦少爷哭闹不停,府里的主子们都当小孩啼哭是惯常的事,只这位少爷将卿吟居内清了三四个见主母卧病就不尽心下人,一人打了三十板子。
她听厨房的王大娘说,她侄子当时就在那儿。
廊下的血濡衣衫,廊上的却面不改色,硬生生将她侄子惊出了一身冷汗。
自此认定了昀少爷是不同寻常的人物儿,夸下话来,
“但凡是我得了昀少爷的吩咐,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都保管完成的漂漂亮亮儿的。”
而青语本是老夫人那边刚提上来的一等丫鬟,当时听了也就当一个笑话,过耳就忘。
但主母卧病,昀少爷特意来老夫人这儿讨了人去,自己和其他三人来之前还得了刘嬷嬷的提点
“咱们府里这位大少爷最是赏罚分明的主儿,你尽心尽力地办事,少爷不会冤了你半分。但若是偷奸耍滑?那可就没了前头几个的好运气,怕不是要被逐出府去。”
一顿敲打让几人紧了紧皮,默默在心中发誓,定要将那位金贵的小少爷照顾的妥妥当当。
然而青语却没被刘嬷嬷吓住。到底是仗着几分小聪明爬上老夫人跟前一等丫鬟的人,在下人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对这种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操作颇为熟悉。
趁着其他人退了下去,青语连忙跟上了刘嬷嬷,将袖里的荷包塞到了刘嬷嬷的手里,小心笑着问道
“刘妈妈,这昀少爷不知性情如何?前几日主院里……”
看着刘嬷嬷淡下的笑意,青语的后半句说的支支吾吾
刘嬷嬷绕着腕间的金镯“少爷的性情自是宽仁不过,不过是些刁奴自寻死路罢了。”
她四十几岁的年纪却膝下无子,正是对老夫人跟前乖巧懂事的昀少爷喜爱的时候,哪里容得一个小丫鬟如此试探。
到底老了心肠软,掂了掂荷包的分量,又提点了一句,
“昀少爷眼里正是觉得自己胞弟千好万好的时候。”
而对青语来说,这句话就够了!
挑剔的主子跟前哪里容得下一个不是十分亲近的下人说什么“奴婢喜爱地紧”的话。她没了在老夫人跟前重用的机会,就要在未来的世子这儿混个眼熟。
她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丫鬟,不去做那攀高枝儿的白日梦。
“只是这侯府下人多了去了,没点心机怎么露头呢?”得了昀少爷一眼赞赏的青语在心里默默地想。
……
但无论如何,她心里的弯弯绕绕终是扰不了旁人半分的。
3. 年节前后事
这厢,沈昀才进正门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抱了起来。偏偏手的主人也不是细心的主儿。
金花点缀的纱幔从沈昀的下颚往上勾着鼻尖划过,痒痒的控制不住打了个喷嚏,整个小身子猫似的摊在沈淮肩上,却换来了老父亲的双手一颠。
沈淮自以为这动作表达的是父子间的亲昵,毕竟时下讲究的是“抱孙不抱子”。
但他十几岁时就是京中头一个混不吝的,哪在乎这些讲究。
心中尚且还得意地喟叹“天伦之乐啊!”
然而在其他人看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宋氏跟前伺候的画屏,画音只见小主子身上的斗篷未解,银白斗篷的小帽抖落了细碎的雪,冻得鼻尖通红。
纱幔简直是兜头而过,惹得小主子打了个喷嚏,侯爷竟还颠了一下,下巴磕在了肩上,在众人的脑补中已经自行给沈昀的眼中填上了可怜巴巴的泪花。
心中诽谤“可怜的昀少爷!”
一个梨花团扇仿佛是在回应众人的心思,从榻上摔到了沈淮的小腿上,止住了定远侯愈发张扬的步子,他讪讪地将沈昀放了下来。
“沈微之,这是你亲儿子。”微哑的笑骂声传来。
金丝楠木的拔步床上雕着繁复的花纹,其上的女子却妆容素雅。
身着木兰青双绣罗衫,发间一只雕花白玉簪,五官柔美,静若处子。此时见沈昀未解斗篷,小脸通红,不由气恼了起来,整个人像被点了睛顿时鲜活了起来。
宋氏身边侍药的画灵虽得了个“灵”字,却是再严谨不过、一丝不苟的性子。得了主子的眼色,将一颗蜜饯金枣递到宋氏口中。
而后便拾起一个小巧的手炉,卸了沈昀稍湿的斗篷,用手暖了暖带了一些冷气的小手,不到半柱香就将他收拾的妥妥当当。
沈昀端端正正地坐着,不时地抿一口桃花酥,看着沈淮和宋氏的争论,眼中流转着一抹笑意。
“侯爷拿你沈家那一套糙着养儿,莫不是要再养出一个你来。要妾身来说,这生在锦绣堆里,便理应金堆玉砌,锦衣华服地养。”
宋氏的风寒好转了不少,但闷在屋子里终究是难受,从沈侯爷这次不经意的失误中又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竟开始翻旧账了。
说起话来愈发的不客气。
“不是早就说定了昀哥儿日后最好是走文官的路子?虽说这出身定远侯府武艺不能丢,但也不用你在那酷九寒天里拎着一六岁稚儿去打熬筋骨。想练子成虎,想疯了不是?”
沈昀挪了挪屁股远离战火,低头换了个栗子糕掩饰自己对半开的心虚和幸灾乐祸。
这的确不是沈侯爷的锅。
他前世最痛恨的就是自己半分武力也无,后来右手废了之后更是被传手无缚鸡之力,什么病秧子、白斩…咳咳,诸多不实言论……
他不知有多少谋算都被对手暴力破了,恨的他牙痒痒。
“这般好的条件,当然要从小开始练。”沈昀当时心中暗想。
但颇为不幸的是,沈大公子高估了自己这具小身子,荣获沈侯爷白眼、鄙视、嘲讽三连杀。
而沈侯爷此时却无暇关注默默缩小存在感的儿子,听了夫人的话就暗道不妙,
“这两年小兔崽子不知在自家夫人这卖了多少惨,偏偏夫人还真就只信他,对自己的解释是爱理不理的。”
沈淮心中有点委屈。
“酷九寒天?没有的事。昀哥儿这个年纪爱哭爱闹,正是对那些刀枪棍棒感兴趣的时候。就是胡闹了一番而已。”
沈侯爷搓着手回答,语气颇为可信。
见夫人无动于衷,又赶紧岔开了话题。
“夫人这白玉簪甚美啊!”
“哦,孰美?”
……
……
天色将晚,沈侯爷用尽了兵书中的三十六计,才把自家夫人哄得眉开眼笑。
而沈昀也从一开始的津津有味,到了后来的麻木无趣,再一次感叹自己爹娘真是天生一对。
雅青色斗篷里裹了一个蓝衣的小团子,出了卿吟居的沈侯爷终于想起了沈大公子曾经的豪言壮志
“身在文,心向武,以后定像爹爹一样拳打雁门西,脚踏边沙贼。”
不可否认,沈侯爷被哄到了!
他还曾为大周半百年内不会再有大的战争而为自己儿子无法实现心愿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惋惜,并决定将自己的武艺倾囊相授。
当然,结果证明沈昀这个儿子完全是为坑爹而来的。真是一个披着羊皮的小狼崽子,半点亏也不吃。
他才发挥了不到十之一二的威力,本来正在高兴于自己生了一个根骨不错的好胚子,为了防止他像自己小时候一样自世过高刺了他几句。
结果转头就被自家夫人叫去明里暗里责备了一番。
沈侯爷拎着不大的孩子,漫步走在游手抄廊上,又想起了被坑走的名贵笔砚和玉件儿,越想越心痛。
那些笔砚倒还在其次,反正他十三岁前走的是纨绔路子,十三岁后又入了军营,从来就没有好好的练过那一手字,圣上也不知批了他多少次。
那些他也不在乎是什么珍品的笔砚拿便拿了,但最令他心疼不舍的还是那些玉件儿。
是的,在沈侯爷早期名震京城的十几年里,那是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最喜欢的便是各种稀罕的玉。也因此,一个纨绔子倒得了一个惜玉公子的戏称。他收集的那几块触手生温,温润剔透的美玉是他的心头好。
沈侯爷百思不得其解“这臭小子什么时候看出来我喜玉来了?”
沈昀要是知道他爹这么想,定会大呼冤枉!
他真的只是拿多了笔砚罕见的有点不好意思,随手将书房里几个久久不换的玉件儿诓了去。
*
年节过后,京城里的喧嚣都平复了下来。
现在已经七岁的沈昀身量又长了,去年年底刚刚好的外衫和夹袄都显小了些,老夫人不知为何没让府中自备的绣娘制衣,反从府外请了人来。
身穿青色对襟布袄的老妇人面上带笑拿着一把木尺仔细比对着,不时回头与老太太闲话:
“你这小老太太倒是享清福了!这么个钟敏灵秀的小公子,不知是哪路神仙赐了下来。往旁个身边一站,也就能分出个高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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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何大掌柜好大的怨念,难道是珍衣阁的几个小东家惹你生气了,竟惦记上我家这么个皮猴子。”
老夫人听这个难得请出来好友如此说,不禁放下了青瓷茶碗,与她笑道。
大魏的京城里掉一块牌匾就能砸到三四个官。这权贵们多,做生意的也是越发有本事。
但若说在各行各业一家独大的,倒还真没见过几个。可巧,眼前这珍衣阁就是其中之一,如今京中少有商家敢掠其锋芒。
“你也是公侯府里……罢了,且不说那些。你我两个都一把老骨头了。整天能乐呵乐呵的,也就是子孙后辈而已。
这走街串巷的连我这个整日闭在佛堂的老家伙都能从几个小丫头口中听上几句珍衣阁少东家的好话。
有人品、有成算、你教的好,没亏的他们。”
“没什么不能提的,年轻的时候只觉得离了那藏污纳垢的肮脏地,凭自己的本事也能闯出一片名堂来。”
何溯低头将尺寸记好,又抬眼自嘲道
“但到了现在几个孩子又开始抱怨我没给他们一个有钱有势的身份。好高骛远,贪心不足,不过外面镶着一个金玉壳罢了,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
沈昀让画灵领着出了老太太的宁竹居,还偷偷打量了一眼这个话中洒脱、胸中大气的老妇人。
再普通不过的青衣,头上插着一只古朴的木簪,眉眼之中尽是讽意却无半点郁气,仿佛天大的事都不入她心,他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声
“好难得的人!”
沈老夫人见何溯在沈昀跨出门后还趁头望了几眼,不由好笑,
“别看了,那小家伙琢磨你呢?”
“看破不说破好吗?”
何溯今日应了这桩生意,未尝没有来找好友闲话的意思,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肩背挺直、仪态端正,低头啜了一杯茶,复又转头说道:
“你这当人祖母的,什么都敢让孩子听,也不怕移了孩子心志,你敢说你不是故意引我说的那番话?”
“是是是,给你赔罪了。这孩子人小鬼大,心里藏着事,他爹是个混不吝的武将,他娘是被宠着的娇女,老婆子也不是什么开阔的人物。这不!让他学学你这万事不经心的性子。”
何溯默了默,知道老友除此之外怕是还存了让自己把那些糟心事吐露一番,以免郁结于心的意思。
想起自己从长公主府人人巴结的常宁郡主到长平侯府奴仆可欺的三小姐再到如今断亲自立的何大掌柜,她心中有憾,却从未悔过,只是有时难免会感到孤独。
“呵,多大年纪了?还是这么个嘴硬心软的性子,也怪不得沈侯爷会怨了你几分?你把他兄长的事跟他说清楚不就结了。”
何溯站了起来,没让人看见自己红了眼,急急走出了侯府。
沈老夫人愣了下,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白发,喃喃地说,
“这般清清白白,风风火火的妙人到底是怎么从那淤泥堆里养出来的?”
良久,屋内有低语声响起
“说清楚?呵!这又岂是我想说便能说的……”
4. 夫子乔远山
卿吟居中
沈昀卯时末起身,从老太太的宁竹居回来已至辰时,朝食用毕,便要到故新院进学去了。
宋氏今日梳了随云髻,又穿了一身青锻掐花的罗裳。
她人懒懒倚在榻上,看着容周为沈昀整理仪表,话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卿安,今日府中请来的乔举子如何?”
“先生熟读经史,擅用典故,教的自是极好的。”沈昀板着一张小脸,正正经经地回答。
“依你的意思,那便是只读经史,照本宣科喽。”
宋氏这话一出,她就先自己笑了起来。拿团扇拍打了几下沈昀的额头,但尤不解气,又轻轻捏了几下沈昀现在肉呼呼的小脸。
她心中暗想,
“生儿子是用来干什么的?除了能给他们男人传宗接代,这女人就图个贴心和乐趣罢了。
偏偏自家这个大儿子先是乖巧懂事的让人心疼,后来又调皮捣蛋的让人心肝肺都疼。但每次都要么没脸没皮地撒娇,要么就绷着一个再正经不过的小脸,轻轻松松就让人罚不得。”
沈昀看着她娘那微妙的神情,就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他双手一摊,故作老气横秋,
“你儿子天纵奇才,承了自家娘亲的聪明才智,寻常人是教不得的。”
“你爹给你请的那个京中有名的举人教不得?”
“年近六十,沽名钓誉,酸腐耳。不如表哥送来的几本旧书。”
“声名鹊起的少年解元教不得?”
“出身寒门却目下无尘,拿我当三岁小儿糊弄,意在候府罢了。”
“教出探花郎的孙先生也教不得?”
“您是说教了蒙学那位?那倒全亏了探花郎本就是个良才、美玉。”
眼见宋氏被自己狂妄自大的话气得面目隐隐扭曲,沈昀不敢再皮了。
退开一步,连忙躬身作揖,正色说道,
“儿子三岁前有幸得母亲开蒙,识百文、通字意,您也知儿子天资、态度如何?举人、解元便是秀才教一个不足六岁的稚儿也都绰绰有余。然这几年间,有才者轻武将粗鄙,有欲者贪侯府权势,半月所得不如小舅舅盏茶相教,儿愧此久矣。”
宋氏看着自己六岁的儿子,眼神微妙。大哥不过教过他半月便判定此子大才,可定远侯府的情况却远比其他勋贵更要特殊些。
而沈昀也正是知此,才走了科举这条文人入仕最为正大堂皇的路。
他在接触到这个世界的史书后,就比对过大魏和前世的历史,这其中的转折大抵是从北宋后期出现的,辽与北宋对女真族进行了遏制,历史上并没有出现金国,从而也就没有了南宋的存在。
北宋从颓势中被拉了回来,但其弊病已深,约一百三十年左右后,国土分裂,进入了一场极为短暂的类似于五代十国的历史当中,而大魏的开国皇帝便是在那个时侯有了一席之地,并迅速地扩大了领土,统一中原。
而现在是大魏开国83年,景昭帝是大魏的第五位皇帝。
沈昀琢磨了一会,对应一下,大明的的第五位皇帝是“好圣孙”朱瞻基啊!
下一代就是明堡宗了。
就,挺微妙的……
如今朝中虽没有特意的重文抑武,但乱世重武将,盛世用文臣。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如今的情形,有远见的老牌勋贵人家大都慢慢放开了军中的权柄开始由武转文,只是真正能做到的极少罢了。
而之所以说定远侯府特殊,便是在沈昀祖父那一代家中嫡长便开始从文。
但十数年前魏国的西北边境爆发了近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战争,新将还未长成,先帝只得启用老将,而府中的老侯爷沈逢益和沈淮的兄长、十九岁的定远侯世子沈清便是在那时埋骨于战场之上的。
沈淮也被迫从一个纨绔子快速成长了起来,十三岁就入了军营摸爬滚打。
沈昀想这些的时间不过短短一瞬,但母子两人之间的沉默,却蔓延了一段时间。
其实,沈昀心中还有疑惑未解。
当初他选择从文之后,沈淮的表情颇为怪异,但最后也只是笑说了句,
“你祖父当初可是得罪了不少文臣,他们也看不惯从文的又去打仗,纨绔的又做了武将,如今本侯上朝听那些弹劾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但沈昀却觉得不止如此,沈侯爷当时的表情十分复杂,他好像从中感受到了一丝恨意。
而且就从府中这三年寻到的夫子中尽是些迂腐、贪婪、狡诈之辈的情况来看,更像是有人只能行这些阴私手段刻意阻挠他一般。
更有甚者,还在刻意引导他的性情。
沈昀隐约有些明白为什么原书中的定远侯世子会是鲁莽易怒的性子来了。
但以上种种只是他的直觉和猜测,他这年纪还是小了些,频繁的换夫子其实也是为了掩盖一些与他年龄不符的行为,不会让人清楚自己的所有情况。
“既心生惭愧,便跟着乔举人认认真真地将底子再夯实一番。他是你舅舅寻来的,只在府中待到来年春闱,是个苦读的寒门学子,帮你将四书五经打个结实的底子还是游刃有余的。况且,你父亲也急着给你磨练武的根基,如此正好。”
宋氏从沈昀的话中回过神了,见他低着头有几分可怜,不由放缓了语气。
“是,母亲。”
实际上正杂七杂八地乱想的沈昀立刻回了魂儿,声音响亮地应道。
说完就又软了骨头,依偎在了宋氏身边小声地咕哝
“我先前说沈先生熟读经史,善用典故是真的,母亲怎么能歪曲我的意思呢?”
宋氏执扇轻摇的动作僵了僵,颇有些咬牙切齿地回道
“上次问你孙先生你也是这般回的,转头就加了个照本宣科,你如今竟还好意思倒打一耙。快快别在这碍眼了,去故新院练你的字去。”
她向不远处眉清目秀的丫鬟招了招手“画灵,将这个不省心的小子拎出去”
“诶诶诶,画灵姐姐,我娘亲是开玩笑的,不是真拎啊!”
沈昀看着画灵欲哭无泪,虽然这姿势比沈侯爷温柔多了,可实际上三十多岁的沈昀还是没能接受,心中羞恼。
*
竹映三两枝,水缚九曲中。
沈昀还未进故新院便听到了乔夫子略带笑意的声音。他收了方才的羞恼,整理衣襟方才进入。
“字有果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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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骨也;有含忍之力,筋也。用骨得骨,故取指实;用筋得筋,故取腕悬。
此番道理,昨日授课之时便已讲过。然你不过九岁稚龄,气度未成,性情未定,未成筋骨实属平常,缘何竟如此急躁,况且你这悬腕姿势也不对,难免有些损害。”
乔夫子一身布衣洗的有些发白但却举止从容,他将沈宁戎的左手垫在右手之下,挑眉说道,
“先练枕腕。”
沈宁戎捉耳挠腮,但感到腕部确实没了刺痛感。
“夫子!”
乔远山听到声音回身看去,只见一小童垂首作揖端立在门外,不由起身近前戏笑,
“沈小公子这是作何,某出身乡野,不必如此多礼。”
“闻夫子主治《礼记》。”
乔远山愣了愣,见沈昀面上表情认真,敬意不似作伪,不由收起了戏谑,拊掌大笑,
“然也!”
“礼之于人,犹酒之有蘖也:君子以厚,小人以薄。季雍说你少年老成,敏而善思,诚不欺我。”乔远山心生感叹。
京城居大不易,一个小小的举子着实算不得什么。书香门第自有族学,权贵之所多有折辱,他早已习惯。
若无宋季雍相请,他怕是也不会选择来教这个身份贵重的小公子,如今看来却是他心有偏见,倒险些敷衍了过去。
等沈昀做到了座位上,就见沈宁戎向自己挤眉弄眼,乔夫子看他一眼就又缩了回去。沈昀心中不由好笑。
“昨日时间紧,只观了你二人曾经的字,不知两位四书读的如何了?”乔夫子先看向沈昀。
“回夫子,学生学到《孟子》的七篇《尽心》上。”沈昀回道
他前世家中父母本是要自己子承母业选古文专业。虽说大学没怎么上成,但在耳熏目染之下也识得不少古文,只是顾忌年纪和以前的夫子,只能放缓了对四书的学习,倒是多看了些史书,杂文和游记。
除此之外,以前还真没几个认真教他的夫子,都是让他自己一直抄写,奉行的是“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但他记忆极强,又有前世的思维理解打底,这种方法对他来说有如鸡肋。
况且,他与表哥交流时发现自己的一些理解在此世多有出格之处,虽然此时尚且归为年纪尚小,但他却心生警惕。
此时乔夫子来授课对他来说当真是如逢甘霖。
乔夫子颔首,世家大族多三岁开蒙,六岁始读四书,这等进度,着实不错。
“既如此,那便考你一番,何如斯可以嚣嚣矣?”
“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沈昀不假思索地回道
“善!”乔夫子面露满意,又转向沈宁戎
“《孟子.离娄》的下篇。”
沈宁戎有些迟疑,见乔夫子眉头稍动,不由心中慌乱,一紧张就自己背了起来,
“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文王生于岐周……君子深造之以道,欲自得…呃…得…”
“欲其不得。此篇且再多加研习”
“是,夫子。”
日头缓转,书音稍歇……
5. 帝怒如山崩
“昀弟,这个乔夫子好严,我实在是学不下去了!那些四书五经只要看一眼,就觉得耳边嗡嗡嗡地响个不停。
你说我娘也真是的,不知道她怎么就非认定了我有读书这份潜力。大哥,二哥他们都不用学,就把我送到三叔这跟你一起学。
你说我又不想考科举,他们费的这是什么劲啊?”
沈宁戎拉着沈昀出了故新院就嘟嘟囔囔个不停,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一边走一边埋怨。
“三堂哥既不考科举,又怎么把手腕都练疼了?”沈昀不由打趣他。
沈宁戎慢慢涨红了脸,梗着脖子说道
“那,那是我娘哭得我心烦,我哄着她罢了!”
“是是是,三堂哥说的是。”沈昀点了点头,语气颇为敷衍
沈宁戎见他这模样,顿时扑了上去“好个昀弟,小小年纪就拿你堂哥取笑!”
“诶,堂哥这是作甚,我这分明无半点戏意。”
沈昀脚步一错,灵活地躲来躲去,硬是没让沈宁戎碰到半分。
沈宁戎见自己捉不到他,只得恨恨作罢!
又想起了自己爹爹和娘亲为了自己来这进学在三叔面前恳求的样子,心中又酸又涩,看向沈昀的眼光里掺杂着明显的艳羡。
沈昀当然认得出来这目光,心下一叹。
沈侯爷那一辈,共有三子一女,只不过除了沈清、沈淮两人是嫡出外,另外一子一女都是庶出,分别是沈济和沈湘。
而祖母当时虽不屑磋磨他们,但也不大管就是了。再加上老侯爷是个极重嫡庶之分的,两人几乎是在府中自生自灭长大。
但偏偏养出了两种性子,沈湘十分掐尖要强,自己“筹谋”着嫁去了伯府,但二伯沈济却是懒散不求上进,要不是二婶精明能干,此时怕不是早就回汝宁老家去了。
只是尽管如此,如若后辈中没有一个得力的,怕是也在这京城呆不长久。
“这也是二婶把三堂哥送到侯府的原因吧!”沈昀暗想。
也幸亏沈宁戎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不然这要是藏了嫉恨,沈昀可不耐烦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怕不是早就使计将他弄回去了,说到底,他现在的心性还是有些凉薄的。
……
不知不觉,沈昀就已经跟沈宁戎分开,来了演武场。
擂台上定远侯带回来的亲兵和因伤退下来的老兵正打着赤膊比试,隔了老远,沈昀都能听见叫嚣和起哄声。
他舔舔唇,有些蠢蠢欲动,小小地挪了一步……
“主子……”
身后传来少年特有的清越声,墨青近黑的胡服劲装,束缚着少年尚还纤薄的细腰。
他微微垂首,贴合着眼尾而生的一道细疤便如同蛰伏的蛇,无害而紧绷。也如同人类不可及的海拔上落的一捧新雪,如有春光,自当无声消融。
沈昀一顿,头也不回地问道“容周,到底谁才是你主子?”
话音一落,身后就传来一声哼笑,
“小兔崽子,胆肥了啊?那是你老子给你的小厮,你说谁是他主子?”
沈昀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猛然转头,就见沈淮一身麒麟补子的绯红官袍,此时正抱臂好似整暇地看着他,眼神玩味。
沈昀有些悻悻,“爹今天不上值啊?”
沈侯爷狞笑“老子再成天的不着家,你怕不是要上天喽!”
沈昀吐槽“和太阳肩并肩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突然热烈了起来。原来是沈侯爷的亲兵定睛一看,大声一喝
“哎呦,这不是将军吗?”
众人团团围上,七八个身高八尺的壮汉,汗液淋漓的,齐齐抱拳喊“侯爷!”
又流畅地低头,“大公子!”
沈昀抬着脖子,乖巧应到“张叔、李叔……”
“好小子!”张郃重重拍着他肩,
然后就是几人聊的起兴,开始手足并用地划拉。
沈昀早有预感,扒拉了一下容周,两人不着痕迹地,
退!
退!
退!
……
沈昀面色寡淡“果然,我喜欢的只是暴力美学,而不是蛮力。”
人群的正中间,沈侯爷叉着腰,笑容逐渐放肆,活脱脱一山大王。
沈淮临近而立,正是武将的巅峰。年富力强,不再冲动却又有一股子冲劲,经历充足又不至于囿于经验,是生理和心理最强大的时候。
沈大公子谜之微笑“因为我也快三十过!”
沈淮“!!!你礼貌吗???”
他不知道自己竟被这小子当了兄弟,不然肯定来一顿竹板炒肉,家法伺候,顺便帮这小兔崽子回忆一下自己的幼稚行为。
但很快,沈淮就无法顾及这些了。
……
……
渐入仲夏,蝉鸣鼓噪
朝堂百官战战兢兢地垂头看着笏板,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近年来,各地天灾不断,水患饥荒,大大小小的,自今上登基以来,便时有发生。
碍于帝王的强势和英明,往往赈灾及时,众人倒也没说什么帝王失德才至天降灾殃的混账话。
纵是有些冥顽不灵的私下议论,皇帝也耳不听为静。
君臣之间,有如夫妻,不就是凑合着过嘛!
所以,总体来说,大魏的朝堂还是比较和谐的。
但前几日驿站传来的急报,却犹如在滚烫的油锅里溅进了水,噼里啪啦的,听的人心惊胆战,生怕这清清白白的官袍沾上洗不掉的油垢……
贪污重罪!
瞒报灾情!
水漫稻菽!
百姓煎熬!
一样接一样的奏章被搁在帝王的眼前,怒气也蹭蹭地往上涨。
景昭帝气急,捏着折子就往下扔!
站起来指着群臣的鼻子骂:
“好一个户部尚书,好一个吕财爷,朕让你掌着偌大的国库,是信任你们。
尔等把着经济命脉、担着民生社稷,享着朝廷俸禄,就自以为比天高、比地厚了?
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朕的?一群蠧虫!硕鼠!”
吕玮跪在堂中,闻言瑟瑟发抖。
见陛座之下群臣窝囊的样子,景昭帝拂袖而去,留下一句斥语:
“诸位且记,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①
张大伴扯着嗓子喊退朝,不一会,朝臣还未散去,就有几个小内监低眉顺目地朝几个官员走了过去。
沈侯爷皱着眉往外走,半阖着眼,眸中藏着一丝忧虑。
今年受灾的地域太广了!
旱灾导致今年春天的大饥,仅曹州府、青州府、汝宁府三府就饿死千余人。如今逢夏,又多次大雨,天子下令防范水患,奈何偷工减料等龌龊行径屡禁不止!仗着陛下对章怀太子遗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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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容愈发变本加厉。
“而且,定远侯府其实也算是…”
沈淮刚往那个方面一想,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身后传来尖细的问询声“沈侯爷?沈侯爷?……”
沈淮定了定神,此时已近宫门,他侧身看去。
依稀记得是张大伴的一个义子,最近颇受张大伴的倚重。
沈淮“何事?可是陛下传召?”
“嗳,侯爷,正是、正是…”
小内监讨喜地笑着,见沈淮准备往回走,极有眼色地往前引路,心里却是吁了一口气。
“幸亏沈侯爷没有问陛下传召所为何事。今日义父特意让我们警醒着,有些外臣被陛下传召时,往往都会打点银子,算是结个善缘。
但今日这情形,是万万容不得这种往来的。本来自己只要推脱了便是,但这是自己第一次接触到沈侯爷这般实权的大人物,心里总是摸不准。”
其实,沈淮不问,一个是知道问不出,张大伴挑人最苛刻的就是要嘴巴紧!那是一个谨慎到骨子里的人物。
而另一个原因就是,他领的是兵事,左不过那三件事去。
领兵护卫钦差或是查抄贪官污吏、又或是…世子之位陡然生了波折?
面对这位帝王,除非自认聪明绝顶,否则多思无益。
沈淮到的时候,御书房里议事的老臣已经退了下去。方才在路上他跟几位阁老打个照面。不说形容狼狈,却也是一脸愁苦。
这件贪污案进行到现在,其实已经过了大半。而涉事的官吏,就在帝王手中薄薄的一张纸上。
翰林的姚状元执笔亲写的名录。寥寥几笔,定下的是不知多少人的生死。
“微之!”
景昭帝抬头看了眼沈淮,见他不惧不畏的模样,暗暗点了点头,从方才噼里啪啦骂几个“庸臣”的一时之气中回过头来,此时语气颇为放松,
“此次水患,辐射甚广,你老家汝宁府也在其中。”
想到折子上不要脸皮的讨媚,帝王哭笑不得。
“江子叙那个滑头,他在汝宁做知府,见你家祖宅也受到牵连,便拐弯抹角地打探你最近几年脾性改的如何?
如此一来,你便先去青州、曹州两个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待姚慎钦差的任命一了。再转至汝宁,协助子叙将当地的匪患给朕绞个干净。”
说着把压在下面的一封折子抽了出来,拿在手里晃了晃,
“你这请封世子的折子,朕允了!待你回京,便让张大伴到你府上宣旨!”
“另,你嫡长也有七八岁了吧,此次不妨捎带了去,长些胆色!莫要被那些招猫逗狗的臭小子带着移了性情。”
景昭帝自顾自地交代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京畿里一些官N代的绣花枕头给气着了?
一看折子,就盯上了请封世子的沈昀。
不过沈侯爷也不是很在意这个,沈家两辈往上数,那都是自幼就长在边境的。
手能够到马鞍,就往死里练,皆是皮糙肉厚。
在他看来,沈昀虽是养的娇了些,但也应当不输祖辈才是。
沈昀“??老爹,是谁给你错觉?”
“臣,领旨!”
沈侯爷自觉智珠在握,干脆地领了命,还呲牙笑道,
“臣这就跟子叙好好叙旧一回,免得他与我生疏!”
“你啊,你……”景昭帝扶额笑叹。
6. 父母心切切
一时竟觉得回到了他们还年轻的时候。
定远侯府的三公子打着让他哥对他刮目相看的主意,拉着混吃等死的江霈,就是如今的江子叙,凑一块想做生意!
自己还信誓旦旦地要做他们背后的大靠山。
如今,人憎狗厌三公子成了侯府的顶梁柱。
挥金如土的江东家在汝宁被传了个扣扣搜搜的名声。
而那个富贵闲王也早已面目全非。
帝王的这般愁绪太过浅薄,未及细思,便已然回神。
看着沈淮告退的背影,他目色沉沉。
*
定远侯府
沈淮应的爽快,回到府里却遭了不知几人的埋怨。
“当今不过提了一句,你就巴巴的送昀哥儿去那水患灾地,那是何等凶险的地方,你也真舍得……”
宋氏恨恨道,揪着帕子,眼眶瞬时就红了。
沈淮蹲在榻前,抹了把脸,想着赔笑几句。
但话到口头,又顺不过这口气,抹不开面儿。
他心一横,梗着脖子闭着眼胡诌,
“老子领着三千精兵,搭着血里来血里去的十几个兄弟!还能把那小兔崽子丢了不成!”
他飞快睁眼往旁边一撇,见宋氏眼中怒意更甚,心里不由发虚。
面上却一鼓作气噼里啪啦嚷嚷,
“你这婆娘,头发长见识短!我沈家的儿郎去个外省又如何,哪个不是要到边境刀剑里滚过几遭。再说,昀哥儿心志也高,便是知道了,也只有高高兴兴的份儿!”
听了他这混账话,宋氏气急!
她在榻上胡乱摸了一个物件旧就砸了过去,腾地站了起来,指着沈淮就骂:
“那能一样吗?昀哥儿才几岁,平时又养的精细!你去外省,总不能坐马车去吧?几千里地儿,你难道还想让他上马?”
“你这次公干,是去赈灾,行程也赶,你让他吃什么?穿什么?到了那儿进学怎么办?灾民哄变怎么办?
老天爷不给你沈大侯爷面子,再来一场水患怎么办?你十几个兄弟还能把大水给撅回去不成!”
宋氏掖了掖眼角,转头侧过身去,讽刺道:
“再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孩子身子骨还没长成!再得了病,谁来照顾他,指望着你吗?”
沈淮接了宋氏扔过来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件针脚细密的外衫,心气儿顿时就歇了,气势也弱了半截,五味杂陈地说:
“月娘,圣上既提了让昀哥儿去。就是没定下!也是想看看他的表现的。”
“不然为何封世子的诏谕要张大伴等我们回京了再宣?”
说到这儿,沈淮语气有些艰涩,
“更何况,再过两年几个皇子也要选伴读了!别家能避,定远侯府,避不过去,也绝对不能避!”
宋氏闻言动作一僵,呐呐不能语。
这她是知道的。
定远侯府在雁门关的根基实在太深了。
沈家是前朝的旧臣,世代驻守在雁门关近百年。而终宋一朝,由于失去了燕云十六州的天然屏障,雁门关就成了大宋抵御辽国的门户,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铁血边城。
宋家的祠堂里,往前数上几代,可谓是子嗣繁茂,但一代一代尽是战死边疆!翻开族谱一查,能撑过及冠的不过聊聊几人。
宋末时,沈家已经极受朝廷忌惮,逐渐式微。除嫡支外,族中子弟只能在底层将领里打转。当时的沈家家主虚与委蛇、步步退让,但仍是时有灭族之危。再加上中原乱战,关外步步紧逼,沈家全族几乎皆丧在雁门关了。
所幸,第一代定远侯咬牙将宝压在了太祖身上,唾着血沫,拼命一般将太祖辅佐上帝位。
刚开国时,雁门关内随意掬一把土,浸染的都是沈家子弟的血!闭着眼拦一个百姓问,他爹、他祖父、他曾祖父都是听着沈家的故事长大的。这般影响力,莫说帝王,就是沈家自己都害怕。
魏朝建立后,沈家辞了国公位,在汝宁建了新的族地,放了大半兵权,皇室下嫁了一个公主、两个县主,直到这些年沈家绷着的那一根弦才微微放松了些。
老侯爷沈逢益当家时,沈氏终于出了一个才华横溢的沈清!眼看看被君王猜忌的沈家终于能走上祖祖辈辈转文的愿望,老侯爷喜得当即跑祠堂里磕了几个响头。
往后一直在顺着先帝,将沈家留在雁门的几个将领往外调,就等着沈清摸到文臣里实权,就拍拍屁股从雁门关走人。
哪承想,这般完美的计划进行到了一半,草原那边憋了个大招!一口气就打到了雁门关,先帝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朝中的武将,无奈地发现能力挽狂澜的还就沈家一个。
雁门尚武重义,以沈家的影响力几乎可以提升一半的士气!老侯爷也是沙场老将,世子沈清作为沈家继承人能稳定军心。
先帝的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
于是老侯爷和沈清又包袱款款地滚回了雁门关,以双双战亡的形式打了个惨烈的胜仗,京中只留下了寡母幼子。
沈家这时候退不得、进不得。
退了,得被京里的豺狼虎豹给活吞了,骨头渣子都得被嚼碎;
进了,定远侯府几代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只怕会成为帝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眼见沈家部将躁动不安,先帝决定先安抚一下沈家。
先让沈淮给太子胞弟皇七子做了伴读,又将文臣里拔尖的宋阁老嫡女许配给了沈淮。
很难说先帝是不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沈家劳苦功高,朕给足你们安全感!反正幼子还没长成,摘桃子机会朕难道会放过吗?嘻嘻嘻……”
这些都是宋吟月在出嫁前,宋阁老掰碎着一点一点说与她的。皇室不会放松对沈家的控制,她这一嫁,前路茫茫!
她怎会不知道?
所以她才引着昀哥儿去科举,从宋家搜刮了不少科举资料、经义释注、大儒孤本……
沈淮见宋氏脸色发白,长叹一声,将她揽到怀里,低声安抚,
“月娘,昀哥儿是我嫡长,且他如此聪慧,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平平安安的……”
宋氏默然,良久才细声说道:
“既如此,侯爷便安排吧!只一点,把妾身边的款冬给昀哥儿,容周虽是你千挑万选出来的,能护他周全,但到底是男子,不够细心!”
沈淮欲言又止,款冬是他特意练出来护着宋氏的,难得的既精医理,善烹饪,妥帖周到,还有自保之力的侍女,宋阁老那里也是下了大功夫的……
但看着宋氏担忧的神色,沈淮话在舌尖绕了绕,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若是不遂了她的心意,怕是要日日担惊受怕!
但他还是在心里稍稍为自己辩驳:
“容周是昀哥儿自己选的,虽然我对这小子下手狠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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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有微词。但他的女工是最好的,捏针极稳。”
以点及面!
男人!怎么就不细心了?
搞定了妻子,沈淮想起沈昀也是老太太的心头肉,暗啐一口“小兔崽子!”,又巴巴地凑到宁竹居,被老太太连轰带揍地撵了出去!
老太太捻了一根佛香,不咸不淡地说:
“侯爷既然已经有了主意,又何必再问我这个老婆子!长柏,把你们侯爷请出去!”
长柏面上为难,手上动作却不慢,伸手拦着拽着,压低了声音劝:
“侯爷,老夫人这意思,是允了!”
沈淮半推半就地被带出去,抬头见月上枝头,气乎乎地叉着腰走了!
“有了孙子忘了儿,有了儿子忘了夫,哪个府上的当家人这么窝囊!”
长柏急步追上,暗地里撇撇嘴“谁家的?您家的呗!”
至于要不要知会儿子一声,明天要出远门?
沈侯爷挥挥手表示,
“这重要吗?这不重要!”
*
长路迢迢,马蹄声扬。
沈昀面如菜色,随着马车摇摆的节奏晃来晃去,像一颗蔫了的小白菜。
隔着一张短桌,坐着一个容貌清华的男子,他一手握卷,一手支着额角,给人以一种庭幽花似雪的冷淡美感。
这就是几年前令京城女郎掷果投车的芳心纵火犯。
也是以才思敏捷,落笔成章而闻名的状元郎———姚慎,姚端节。
他短短七年便从翰林修撰升到了从五品的侍讲学士,兼任正五品的左佥都御史,为皇帝耳目风纪之臣,备受重用。
但以上种种都不足以引起沈昀的注意。
他惊讶的是再过十五年,这位就会连升四级,成为男主的顶头上司——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板上钉钉的正三品大臣,也是男主事业线上数得着的反派角色。
其出身望族,后期行事酷烈,与陆故积怨已深,将他三次下狱,可谓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狠人。
沈昀挺想跟他认识一下的。虽然炮灰和反派的层次差的有些大,但万一陆故磨刀霍霍,死磕着定远侯府不放呢?
为了防止有什么见鬼的男主光环,他也不是不能帮着姚大人将陆故摁死在诏狱!
但是!!!
认识的场景绝不包括现在这种。
姚大人清贵雅致,而他堂堂未来板上钉钉的定远侯竟然虚弱至此,众目睽睽之下吐了??
这让他沈小昀如何在不久的将来,跟姚大人来一场强者之间势均力敌的谈判?
沈昀不由怨念幽幽,痛心疾首,
“我父害我!”
是的,在被现任定远侯抱上马一路疾驰几个府县后,沈昀终于被沈侯爷放荡不羁爱自由、走位风骚且独具个人特色的骑术所折服了。
真真是现代超速小达人!
一句话,黄牌警告才是爷的范儿!
在他第N次表示婉拒后,沈侯爷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他,让容周带着他慢慢调回,跟“文弱书生”姚大人享受了同等待遇。
不幸的是,在下马的那一刻,沈昀光荣牺牲,吐了一地。
对此他只想表示:
“晕车的人,开车和坐车是不一样的!而骑马的人,会骑和被人带着骑也是不一样的!”
“这般操作,我的耳蜗前庭受不住啊!!!”
7. 陆氏两兄弟
甭管受不受得住,这一路跌跌撞撞的,终于是到了目的地。
城门大开,独属青州的气息扑面而来!
土地和房屋都带着些被大水淹过的黏湿,间杂着若有若无的水腥气。
在百姓麻木、悲戚的氛围下,有一种让人宛如溺毙在水中的窒息感。
往里看去,路上行人寥寥。
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极目所见的来迎官员。
青袍玉带,白鹇相逐、饰以乌角杂花,端的是一副清廉正直好臣子的模样!
姚慎卷帘缓步而下,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不知这里面有多少人是被吓破了胆子装的!
锦衣卫先行,半月前,就已带着圣上的旨意杀得是人头滚滚!
现在遣人去午门一望,说不定还能闻到沉郁的血腥气。
沈昀亦步亦趋地跟着姚慎。
没办法!老爹一出京城便如同脱缰的野马,没了踪影。
昨日晌午,沈侯爷遣人来报,赈灾粮款已入府库。
随着这条消息而来的,是定远侯在青州府衙大展神威、一脚踹开了粮仓的大门,将知府(划掉)前任知府没有来的及转移的枯黄稻草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顺便协助锦衣卫,按照当今的旨意把青州的一二把手撸了个彻底。
可谓是坐实了定远侯爷性烈如火的名声。
然后沈侯爷自觉功德圆满,跟着新交的好友锦衣卫镇抚使大人,溜达去了隔壁曹州协助工作。
一时间,他只觉得槽多无口!
“你的任务是护卫钦差大人啊!虽然你是超品侯爵,啊不对,超品侯爵你也不能这样干啊!是什么给了你自信?权势那个小妖精吗?”
沈昀至今都觉得姚大人投过来的那个三分同情的眼神自带一键嘲讽功能,当时脸上火辣辣的!
幸亏送信的亲兵补了一句,
“望大公子知晓,侯爷在城里留下了一队人马,供公子差遣……”
虽是如此,沈昀还是觉得心累,沮丧脸
“我爹果然不爱我了。”
而新上任的孙知府有些忐忑地看了看姚慎的脸色,心里暗暗叫苦,
“这是又迎来一尊活阎王啊……”
他微微侧头,果然看见姚大人身边跟着一个俊秀的小公子,心下了然,
“这就是定远侯府家的公子了。”
没办法不认识!定远侯留下的一群武夫还在府内蹲着呢!
眼见马车缓停,如星似月般的人物出现在眼前。孙知府回过神来,急步走上前,凑出一张笑脸
“姚大人,下官带众等候多时了。圣上体恤下民,特意让您来巡视诸府,是青州百姓之幸啊!”
话音一转,又慈祥向沈昀看去,笑言道
“这就是沈公子吧,果然是少年英才,有乃父之风!”
沈昀乖巧微笑。
所幸这位知府的关注点不在这里,马上就直奔目标,
“下官话不多言,诸位车马劳累,府内已经略备佳肴,为诸位接风洗尘,还请大人移步……”
姚慎耐心告尽,抬手打断他,不为所动,
“知府言重,此乃分内之事,宴席就不必了,还请大人将此次灾情实状分门别类,姚某改日拜访!”
言罢,告辞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孙知府张了张嘴,心中无奈,
“行吧!您高兴就好……”
姚慎高不高兴,沈昀不知道!但他自己是不太高兴的。
沈昀握拳死死抵着额角,太阳穴一突一突,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所以,你们侯爷是去曹州剿匪了?”
沈十二单膝跪地,心中怪道,小主子气势还挺吓人的!
面上却是不显,冷肃回话:
“是,公子。青州大水,百姓损失惨重,多有落草为寇以求生路者。
镇抚使大人在青州捉拿一逃犯时,机缘巧合发现了一窝匪患,趁此时民心惶惶,大肆拐卖孩童。
侯爷大怒,率兵踏平了山寨,救下了数十稚子,此时正在府内。
但审讯得知,人贩子上线贯连曹州、密州、青州大半,且与汝宁似有牵连,与此次水患范畴基本重合。
卫所兵力不够,故求助于将军。”
“爹应了?”
“应了。侯爷说,圣上此次本就给了便宜行事之权,此事又与汝宁匪患似有牵连,若能撕开个口子,则事半功倍。”
沈十二飞快抬头,看了一眼大公子,
“侯爷还说,公子心善,资…资产雄厚。这次救下的孩子里,有七个说不清归处的,暂且养在府中,尽数托付与公子。”
说到这里,他难耐地动了动,补充道:
“青州的慈幼堂还未重建,官府事务繁杂,目前没有余力再抚养孤儿。”
沈昀气笑“所以,他就大包大揽给他儿子了?”
虽然他确实有钱就是了。
沈十二默然,他也不太理解侯爷的行为。
不过几个孩子,其中花销对侯爷而言不值一提,大不了花钱找几个妇人养着便罢了。
托付与年岁不大的公子,实在是……不解其意。
但侯爷的决定,不是他能置喙的。
沈昀挥挥手,让他下去。
侧首吩咐容周“你让林叔过来一趟。”
林叔就是林益,林老管家的小儿子。
林老管家在沈昀出生后没几年就因年老退了下去。接任的是他的大儿子林忠,而林益因为是老来子,受着父辈余荫,老夫人念着旧情,就让他做了个掌柜。
此次沈昀出远门,老夫人不放心,就把林益拨过来提前到了青州安置。
不得不说,除了沈侯爷弄出来的糟心事,此处确实处处妥帖。
容周颔首,转身出去。
沈昀眯着眼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容周与沈十二大概相熟。
沈家是武将世家,底蕴很深。
张郃,李营等亲兵是从军中选出来的,最多算上一个上司和下属的关系,遵的是皇家、朝廷的规矩。
而容周和沈十二则不同。严格来说,他们与沈家是主与奴的关系,不可背叛、不可逾矩。
沈昀对此没有什么看法。
末世之中,秩序崩溃,因为稀少,人很贵重,因为脆弱,人又很廉价。
那是一个更为残忍的金字塔社会,弱肉强食,没有主与奴的名义,却有主与奴的现实,只是更加隐晦,更加冠冕堂皇。
侯府每年从流浪乞儿或世仆之中挑选根骨好的人进行训练,教授武艺,明面上他们是府兵,而实际上他们更像是部曲、私兵。
沈昀不知道侯府到底有多少这样的私兵,但他知道这一定是一个隐晦的命题。
皇室或者说有些权势的人家都会心照不宣。
毕竟一个刚刚实现阶级跨越、上京赶考的书生都会有意识地买一个身强体壮的下人。
越是有权势的人,越是需要一些安全感。
而他为什么在几十个人里挑中了容周?
大概是因为一句话。
“我不想叫沈十七,我想要名字。”
他仰头看着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一字一字地说,
“属于我、的、名、字”
在这个封建时代,一个勇于抗争,破茧而出的独立灵魂,总是会令人无比惊艳!
容周不知道他的主子对他有这样的肯定,或许他当初只是单纯地想要一个名字,一个人人都会有的名字。
容周引着一个看起来就利索、精明强干的中年男人走进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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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昀正呷着一口清茶,小脸皱起,仿佛灌了一麻袋黄连,
“有些茶,他是真的不想喝!”
看见容周进来,他眼神一亮,把茶放下,还悄悄地把茶戳远了些。
沈昀定定看了几眼中年男子,突然眉目间扬起一抹笑意“林叔,好气色!”
中年男子也就是林益笑眯了眼。
“嗐!都是托了主家的福!不知公子找奴有什么吩咐?”
沈昀倾身,招了招手,让林益侧耳来听,“林叔,你跟我交个底,父亲到底为何仓促离开青州!”
林益脸上神情一顿,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几分惊讶来,心中暗道,大公子果真聪慧!
这件事他也只是瞧出个皮毛…
想了想,也没什么不能跟大公子说的,于是就缓声道:
“三日前,汝宁老家有人送信。说是三老太爷急怒攻心,将嫡亲的孙子行了家法,几乎去了半条命!
江知府也到沈家走了一遭,据说神情愠怒,似有不满!”
林益没有明说,但沈昀已经猜出来了。
江知府与沈侯爷交好,什么事情能让他到沈家去发作?
必然是牵扯进了要案之中!
而沈侯爷又是追着什么去的曹州?是参与拐卖的匪!
沈家竟与此事有关?
怪不得要把救回来的孩子安置在府里!
原来不是沈侯爷善心大发,而是心中有愧!
沈昀的小脑袋瓜子里下意识顿时冒出来一堆阴谋诡计,各个毒辣、阴险!
三房的郎君竟然参与到这等要命的事里头!
参与了多少?是哪里找到的门路?
是傻的要命,还是蠢的可怜?亦或是有人暗中鼓动?
族里知道的人有多少?江知府是怎么个看法?
最重要的是——陛下让沈侯爷去汝宁府剿匪,究竟是否暗含深意?
思维稍一发散就出了一身冷汗。
毕竟这是一个皇权高度集中的封建社会,尤其是今上还不是一个糊涂的君主!
那么权力高度集中在帝王身上,他生杀夺予的控制欲便会愈发强烈!
林益见大公子皱眉的样子,不由在心里叹息“这个年纪,多思无益呀!”
想起侯爷临走前,状似无意交代的一句话,林益开始转移他的注意力,
“公子,这些事侯爷心有成算,必会解决地妥妥当当。
倒是此时府内的几个孩子,有一对兄弟很是机敏,听说就是他们使计套出了匪首的话。
侯爷还说,公子若是感兴趣,不妨见上一见。”
沈昀回神,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纵使他有张良计,此时也是枉然。
他便顺着林益的话往下说,
“既然父亲如此夸赞,想来必有过人之处,林叔便同我一道去见见。”
林益应声,两人叫上容周往一处客院里去。
风吹过,花草颤颤。
极目望去,客院此处也算井然有序。
只是这帮孩童或者说少年才逢大难、难有欢欣,总是叫人觉得笼着一层淡淡的悲戚。
其中有一桃李年华的少女,亭亭玉立,肌骨丰润,她转过身来,目色沉静。
沈昀认出来,这是母亲身边的款冬。
款者至也,至冬而花也。
她开的药,很苦……
沈昀有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他走近甜甜地叫了声“款冬姐姐”。
款冬侧身行礼,沈昀不期然地对上她身后两双眼睛,一温厚而坚定,一戾然而机警。
此时,林益的话音传来,
“公子,这就是陆家两兄弟,大的叫陆新,小的叫陆故,新故相推,日生不滞……”
沈昀顿足,心中惊疑不定。
8. 唯杀心难抑
“陆故,此时竟是在青州?”
沈昀垂眸,收敛方才汹涌的情绪,细细思索着。
那本小说他看的并不完整,男主一出场就是在下河村,至于下河村在哪里?
大魏境内叫这个名字的海了去了,便也没有使人去查。
只要把住春闱的名录,陆故迟早会出现在他眼前。
若是没有?
那至多一个举人,连给侯府落井下石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没想到却是在这里遇上了!
思及书中定远侯府满门皆丧的下场。
沈昀抿唇,“晦哥才一岁多,临走前才会咕哝着喊‘哥哥’”。
想到这里,危险的想法如同附骨之蛆,慢慢啃食着他的理智。
沈昀抬起头,腼腆地冲两兄弟笑着,脑海里却翻来覆去地却全是一句话:
“要不,杀了吧!”
若是就这么放任着,万一哪天在要紧处补上一刀,他会疯的.....
沈昀的道德底线在及格分上艰难波动,终于险险压下了这等念头。
林益没发现自家公子的危险想法,正结束他滔滔不绝的赞美之词,
“新故相推,日生不滞的新故,聪慧机警,临危不乱……往后大有作为啊!”
“是的,杀你全家的作为!”
沈昀闻言笑的愈发无害,
“看林叔夸的两位小兄弟,我不认识一下简直亏大了。我姓沈,单名一个昀字,年方七岁。”
他眼神慢悠悠地扫过两人,虽然衣装整洁,但也难掩眼睛深处的一片惶然。
当然,周围的其它人也是如此。
陆故瑟瑟地往陆新身后躲,眼里越发警惕。
陆新见状有些尴尬,只当弟弟吓坏了,怕见生人。
少年郎耳朵泛红,强撑着镇定作答,
“这位便是将军家的公子了吧!我们几人都是将军救的,我兄弟二人姓陆,单名一个新和故,我年方十四,舍弟比公子小一岁,正六岁。”
陆新照着沈昀的话说完,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颇有些手足无措。
前几年光景好的时候,家里送他去上过几年学堂。这让他面对小公子时多了几分胆气,但也只是如此了!
幸亏沈大公子善解人意地接了话茬,
“我看着陆故弟弟就和我约莫差不多大,原来当真如此。父亲与我说过,这次匪寇如此猖獗,是朝廷的过失。陆哥哥且安心在此修养,待官府重整户籍,就为大家找伯父伯母。”
陆新眼中一热,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款冬看了一眼沈昀,好怪,再看一眼。
“这还是我们‘冷酷无情’的大公子吗?”
款冬带着点疑惑,跟着大公子出了客院。
侯爷临行前,让他们多照顾这些孩子,所以她今天闲来无事就来看了一眼,没想到正好撞上公子…
突然容周挡在了公子身前,冷声喝道,“是谁,滚出来!”
款冬受惊看去,只见前方侧边的花草里,出现了一个他们都十分眼熟的小孩!
陆故摘掉头上蹭的花叶,小狼崽子一般的眼神看向沈昀。
“你姓沈,汝宁沈、氏?”他好似在回想着什么,一字一顿地说。
沈昀饶有兴致,眼神蜻蜓点水般掠过他脖间大动脉,“实、在、是,太好杀了!”
他状似鼓励地看向陆故“对,我姓沈,汝宁沈氏的本家。”
陆故低头,抿抿唇,语气闷闷,
“大当家说,汝宁沈家的七郎君订下了我姐姐,你能把我姐姐还给我吗?”
容周听了这话眉头都没动一下,而林益、款冬则是同款震惊脸,转头看向大公子。
大公子…大公子脸上的期待戛然而止。
小脸唰唰地拢上几层阴云,从牙缝里扣出话来,
“七郎君?你放心,我比他厉害,我肯定让他乖乖把陆姐姐送回去!”
“款冬,你把陆小公子送到陆新哥哥那去,别让他着急!
林叔,你写两封信,一封发给我爹,一封遣人快马发去汝宁,交给大老太爷,让他们好好照顾陆姑娘!”
沈昀噼里啪啦一顿输出,属实是气狠了。
款冬两人应声,容周则是跟着沈昀回到了主院。
人还没站稳,就灌了一杯苦茶,遣了容周下去。
他双手抓着头,略有崩溃,
“难不成还真成大反派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汝宁府衙内,江子叙心平气和地刮着他一把“美髯”,揽镜自照,心里美滋滋的。
兀的一声巨响,江知府手一抖,美髯顿时偏了几分。
他目露惊痛,喃喃自语“此乃刀兵之祸耶?今日万事不宜啊!”
大门被轰地推开,于主簿急赤白脸的冲他喊,
“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江霈被摇的七荤八素,不由大喝一声,
“停!有话慢慢说!”
“哦!”
于主簿停下来站定,秒变淡定脸,主打一个事不关己。
“萧百户,就是大人您看定的女婿,要为花魁赎身。坊间传闻甚嚣尘上,已经发展到非卿不娶了!”
江霈闻言大惊,怒发冲冠,登时拍桌而起,咬牙切齿,
“竖子狂妄,老子是让你去查案,不是让你温香暖玉,享风流去的!”
他气势汹汹地往外走。
于主簿站在原地耸耸肩,慢悠悠地补充,
“所以是大事啊!我的知府大人!”
他双手插袖,摇头晃脑地往外走。
“嘭!”
江知府去而复返,正好与于主簿撞上。
主簿心脏骤停,“我的个天爷啊!”
幸好江知府没听到他那句话,闷头就走,“我去换身衣服。”
于主簿暗道:
“噫吁嚱,好险!”
*
汝宁受灾并不严重,江知府虽然在外名声扣扣搜搜。但实际上,面对一些大事他还是很大方的。
就比如这次,他就忍痛为百姓买了一批粮食和稻种,再加上以沈家为首的当地大族“慷慨解囊”,汝宁勉强维持着生机勃勃的模样。
这就导致江知府在汝宁当地的声望其实很好。
再加上江霈是个爱显摆的!
这就意味着“大家对江知府……很是眼熟,对江知府的八卦也很感兴趣,对欺负他们江知府的人,也就愈发义愤填膺……”
就比如这个据说要为花魁赎身的、江知府看好的女婿、长的人模人样的……萧均,萧百户!
你问为什么大家都知道萧均是江知府看好的女婿?
那当然是因为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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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都订亲了!自然要放出风声去,表示“这是我家看好的人……”
但这也导致此时人情愤愤,大家指指点点…
覆云楼里,张妈妈正点着明嫣的额头,一脸恨铁不成钢!
她们很符合时人对青楼女子的想象。
一个半老徐娘,风韵犹存,
一个风姿绰约、娇媚可人。
此时美人垂泪,端的是惹人怜爱。
但美人说话却不怎么客气!
“妈妈,我与萧公子今日第一次见面,哪里就有了两情相悦、情义深重了?
萧公子怕是颅内有疾,身体抱恙,才会说出那等话来!
非要说奴家与他一见如故。大庭广众之下,他这有妇之夫如此言论,要奴家以后怎么在楼里混啊?”
张妈妈嘴角抽抽,被她这番话弄的额头突突的。
萧均咬牙,看着明嫣对他翻了个白眼,顿时觉得自己也很冤枉!
三炷香前,他奉命来追查贩卖人口的嫌疑人。
此地鱼龙混杂,不便打草惊蛇。
他正准备随手找一个人做掩护,就看见这女人向他招手。
萧均看过去,一时大惊,她与一人实在相似!
十七年前,章怀太子谋逆案,太子太傅全家男子流放,女子没入教坊。他与太傅家的小公子交好,当时年少,不知深浅,承诺如有可能要照顾好他的妹妹。
但后来他遣人去打听,却一人一个说法,始终得不到确切的消息。
此事说是心病倒也不至于,只是一时想起,执念作祟。
他另遣人跟着疑犯,朝明嫣走了过去。
当时这个女人还装的好好的,温声细语,
“公子,是来寻欢作乐的吗?”
他取出一锭金子,直白道“我与姑娘一见如故,愿为姑娘赎身!”
明嫣呆滞!
她想赎身吗?那当然想!
但这世上安有天下掉馅饼的美事!
凡有所予,必有所求!
况且如此不明不白,是想让她去当…外室?
这她就不愿意了!
心中冷笑连连,方才看到美男子的好心情一扫无余。
“公子,奴啊,今日便教你一个道理……”
她扶髻缓起,右手捻着绣海棠的红裙摆,倾身提遮了一室暧昧。
萧均耳侧传来她轻而嘲弄的声音:
“这百姓啊,有个别称,王孙呢,叫他们蝼蚁,这覆云楼的姐妹,也有个花名,蝼蚁叫我们
烂泥啊…”
“公子与我,云泥之别,这覆云楼啊,取自翻云覆雨,应的是巫山会神女的真意。公子怎么好似是被这似雅的给牌匾哄进来的?”
她捂唇轻嗔,
“啊!公子一掷千金,如此美意,也不好让你空手而归!
点翠流银红玛瑙,喏,权当信物,公子随时来啊!”
“至于什么赎身?
这等笑话,莫要再提!”
事情到这里本来就应该结束了。
萧均也不是非要在此时弄个清楚。一时半会的,人也跑不了。
他转身……不远处突然有人大喊:
“明姐姐,萧百户要为你赎身啊?”女声扭捏“可是,萧百户已经定亲了的!”
霎时间,众人目光炯炯,萧均和明嫣同时一僵。
9. 在野有大儒
江知府换了一身常服往那儿赶,走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一个小兔崽子也值得本府特意赶过去?”
江霈一琢磨“不行不行!给他脸了……”
想起家里如珍似玉养着的娇女,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
索性让车夫绕到对面酒楼的后门,上去要了一间靠窗的包间暗暗观察。
不一会,酒楼里又上来两位客人,一年轻公子,一严肃长者,正与江霈对上视线,双方都露出家丑不可外扬的尴尬笑容。
而此时萧均和明嫣正相看两生厌。
覆云楼二楼的一处房间里。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大汉正心焦着,陆兰看向一旁的一个儒雅的中年人,心里慌张。
方才他让自己喊那一句,八成是要搅混水。
“百户”这个词她听弟弟说过的,是一个大官。
方才定是官府的人前来盘查。
陆兰虽是一个农家女,但她那个秀才爹在世的时候,家里宽裕,也是娇养过一段时间的,是十里八乡闻名的清秀佳人。
现在被带到这里“看货”,更是青萝绿裙,腰肢纤纤。
这也才使得方才的喊话没露出什么破绽。
陆兰咬唇“但,他们这是……要跑吗?”
萧均正自心烦,转着手里的玉扳指,突然手底下的人前来报信。
“大人,猎物入笼了,兄弟们已经围住!”来人路过他身边,墨眉低压,轻声道。
萧均眼神一亮,略作思考,看向不远处的女子,“明嫣姑娘,我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可否请姑娘单独一叙。”
明嫣眉眼流转,定定看着他片刻,兀地嫣然一笑“好啊!公子请上楼。”
两人踱步上了二楼,只剩张妈妈哎呀哎呀地叹气。
络腮胡见事不妙,忙与儒雅男子说明情况。
“先生,那群疯狗又寻着味儿追来了。”
儒雅男子眼皮一跳,蹭地站起“跑!”
本指望造谣萧均,让他无暇他顾,没想到这还是个硬茬子。
陆兰见两人面露凶狠,瑟瑟往后躲。
恰是时,萧均把明嫣往后一推,一脚踹开了门。
周围伪装的人霎时一涌而进,绣春刀出鞘,刀光冷冽,为首者横劈而下,血色四溅。
络腮胡护着先生往后退,肩上受了一刀,发了狠往外冲,一时之间竟连创两人。
萧均见状,腰身急转蓄力,冲上前去连过数招。
趁着百户牵制贼子,其余人扒下儒雅中年人,几刀背下去就翻了白眼,软软倒下。
众人围上络腮胡,人多势众,几个回合就将其擒住。
完事后,萧均抖了抖刀尖的血,眼中狠厉尚存,唇却微勾,笑道“兄弟们,收工!”
众人响亮应声,洒然一笑。
至于角落里窝着的女子?
人没死就行!
陆兰脸色微白,心里猜测他们是把自己当楼里的姑娘了。
此时不由挣扎,若是告诉他们自己只是被拐的,可会将她遣返青州?她两个弟弟还在匪窝里生死不知。
还是会嫌麻烦、图省事,将她留在楼里,这岂非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亦或者,这位萧百户会不会嫉恨她方才污他名声?
可若是此时不说,她孤身一人焉能逃出这里?
陆兰心里发狠,跑过去就是狠狠一跪,
“大人,民女是青州人士,被贩至此,未与楼里签契,尚是良籍。民女知道青州黑风寨的位置,愿为大人驱使,为民除害。”
她小心抬头看了一眼这位百户,其人神色不动,殊为冷漠。
陆兰咬牙,指向络腮胡他们,
“大人,他们将民女带到此处是为了讨好当地大族汝宁沈……”
“汝宁沈氏的七郎君,也就是在下!”
陆兰霍然转头,只见来人月白着裳,眉眼意气风流,一手执着一把墨黑撒金扇,一手带着一帘幕篱。此时一边应声,一边蹲下将幕篱细细带在陆兰头上,白纱委地,美色朦胧。
陆兰手指微蜷,蓦地无声。
沈七退后三步,身后婢女同样着幕篱、外加淡蓝披风,众人将陆兰扶起,一人捧着同样服制的披风,为陆兰披上,扶着她退进了婢女中间。
一眼看去,竟难以认出。
萧均收回视线,眉眼烦躁“沈七,你又在抽什么风?”
“萧兄见谅,我与这位小姐亲属有些渊源,见其遭逢此难,不得已出此下策。此事,江伯父也是知道的。”沈七嬉皮笑脸地应他。
萧均冷呵一声“沈七,你莫不是拿我当傻子?”
沈七作为难状,
“此事定远侯府也是知情!令尊,萧镇抚使大人正与定远侯一同办案,想必也是有所了解的。给你的疑犯消息还是我往上报的地点。”
萧均斜睥他一眼,心知就算沈七有鬼,也是明鬼,过了长辈的面。
沈七见萧均不再追问也是松了一口气,在他从自己身边过的时候,轻声说,
“萧兄,江伯父和我爹就在对面酒楼看着咱们呢,你为真爱赎身的流言外面已经有很多版本了,沈某祝你万事小心!”
萧均顿了顿才往外走。
沈七硬是看出了些慷慨悲歌的气势。
转念一想,他自身还难保呢,难兄不笑难弟!
沈七视线往婢女那飘了一眼,硬是没看出来方才姑娘是谁。
呜呼哀哉!小命堪忧啊!
*
事实上,也确实堪忧。
萧均对江知府的解释还算顺利,虽然隐去了一些事实,但心意却是真的,最多要遭江家一阵子冷脸罢了。
而沈七,沈登白这里则是尤为煎熬。
沈父将一封信劈头盖脸地朝沈登白扔去,
“你看看,丢人都丢到京城侯府上去了。连大公子都来问你这孽障是怎么回事!”
沈登白心虚地辩驳“父亲,孩儿也不知道这女子能扯上大公子。”
他也觉得自己倒霉催的,前些日子醉酒,不知道是哪个狐朋好友,非要说要送他一个美人。
他生性风流,也正是贪慕美色的时候,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还约着去覆云楼一见,结果隔天江知府就派人将他们几个抓了!
理由是牵扯要案。
他迷迷糊糊地进去,又迷迷糊糊地被家里保出来,迷迷糊糊地被老爷子行了家法,迷迷糊糊地看老爷子怒急攻心,突然间脑子就被雷劈醒了似的。
他知道,自己这是惹了大事,赶紧把自己最近的干的坏事都秃噜出来,结果又挨了几顿打。
今天伤势刚好,就又被扯了出来,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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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精辟总结“你小子惹上大事了,侯府大公子来问,家里脸都丢光了,你完了,你完蛋了……”
沈登白求生欲暴起,当即将功补过。于是就有了今天这遭。
“我要是早知道这女子惹不得,我叫她姑奶奶赔礼道歉都行!”
沈登白嘟嘟囔囔。
沈父见他这无赖样,当即气不打一处来,
“滚,给老子滚!自己惹出的祸事自己收拾。不出五日,侯爷和大公子就到,老子看你怎么交代!”
沈登白身手敏捷,速速远离了暴怒的老父亲。
“至于怎么交代?”
主打一个真诚不要脸。
*
而沈昀那边还不知道自己的堂哥是这样一副德行。
他正满心惊讶地站在一处小茅屋里。
“蒋爷爷您怎么在这儿?”
毫不夸张地说,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沈昀一进屋就看见那个须发尽白的老人。只觉得这屋子顿时亮堂了起来。
蒋呈,蒋少保,三年前小舅舅宋季雍还曾带他去拜访这位老者。
与外祖父宋阁老同科的状元,满腹经纶之辈,实打实的大儒。
现在正在一处偏僻幸存的茅屋里,而他身旁,是个表现局促的妇人。
也就是陆兰陆新陆故三姐弟的寡母,原书中因陆故爬的够高而得封诰命夫人。
沈昀以一种新奇的眼光来打量陆故。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像是商人见到了一支未来会暴涨的股票,恨不得剖开了研究个中玄妙。
但野兽直觉的陆故小朋友却没有注意到这个“奸商”的眼神,正依偎在母亲怀里,享着难得的安宁。
沈昀收回自己的目光,原书中,面善心狠、大杀四方的陆大人此时毕竟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屁孩。
蒋呈见到定远侯府的公子,也很是惊讶。
他还记得当时这个孩子带给自己的震撼,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
“天纵奇才!”
蒋呈慈祥地笑了“沈小友,可是陛下派定远侯来此了?”
“正是,陛下以姚侍讲为钦差、我父领兵前来赈灾,并勘测灾后实情,回京报与陛下。”
“原是如此!端节性子清正,沈侯爷嫉恶如仇,如此倒是正好!”
沈昀讪讪一笑,没敢说沈侯爷只留下了两千精兵交于张郃,护在姚大人跟前。
剩下的自己领着溜达去曹州了。
估摸着时日,此时大概已经过了数个府县,不久便要回转接他去汝宁。
至于张郃叔?等姚大人完事后,再去汇合。
毕竟我与我父如此着急,是为了先去处理家事。
蒋呈见沈昀讪笑似有隐情的模样也没有多问,毕竟他已经致仕。
“老夫本欲去投奔故友,没成想及至青州便逢连夜大雨,困于此地。
又遇青州水灾,残躯无力,幸得陆夫人相救,才侥幸留得性命。
说来惭愧!陆夫人儿女离散,老夫常想是不是我这把老骨头连累了她,心中不宁。
今日小友将两兄弟带回,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事!”
沈昀听了这话,心中推演着,
“莫不是原书中只有陆故逃脱,与寡母相聚。蒋老又因心生愧疚,收了陆故为弟子,或者为他引荐了良师?”
10. 游子当归家
不得不说,沈昀猜的八九不离十。
原书中,萧镇抚使剿灭黑风寨并不及时,这也就导致了当时陆新陆故被救下时已经挨了几顿毒打,陆新因护着弟弟,被救后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后来蒋老得知姚慎在此,便托人送信去府衙告知,这才使得陆新陆故两兄弟回了家。
但大抵是伤了元气,陆新缠绵病榻不足一年便少年早逝。
蒋老在离去之前,见他们孤儿寡母本想一道带去,他如今虽然称不上富贵,但照顾两人却也是有余力的。
可惜,陆母以故土难离婉拒了他。
蒋呈也理解,毕竟陆氏宗族还在此,故者坟茔也在此。
于是他处处打点,找到了当地一个富有声望的夫子,这才是陆故正式踏上科举路的起点。
蒋呈没留下太多钱财给他们,毕竟如今他们这情形无异于小儿抱金砖过闹市。
但尽管如此,孤儿寡母过得也属实艰难。
如今情形虽然略有不同,大致方向却没有发生变化,蒋老依旧在张罗着为两兄弟荐一良师…
这厢,沈昀从陆家回来后,便收到了汝宁的来信。
看着信里说已经将陆姑娘安置妥当,不日则会派人将其送回陆家等等。
沈昀揉搓着纸面,心想“陆姑娘这事儿挽救的还算及时,只是世人恩易还、怨难解,安知这里头恩怨结线,连的是哪一头?
若是沈家势大,陆家势弱,但凡非生死欺辱之仇,纵使心有隔阂也会逐渐压下乃至消弭。
反之,若是哪天沈家无力自保,人人都可踩上一脚,能一解当日惶惶,难保不会落井下石。”
沈昀实则是荀子性恶论的支持者,他从不试图用感情来抵挡巨大利益的诱惑。因为末世以其直白而残忍的社会变化向他证明了人求生欲望的强烈,以及本性的自私。
但他也从不否认,这世上的确有人的品质闪闪发光,令人敬佩。
只是,在沈氏上下近千人口的性命面前,他没有勇气和自信来依靠他人的品性。
所以,他将信纸细细对折,依稀能嗅到其上笔墨留香,其声喃喃,
“权力是一头恶龙,只有将其驯服,才能守住我闪闪发亮的宝石!”
***
“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王氏豪富,果真名不虚传。”
姚慎语调轻柔,细听似是还有艳羡之意。
然而众人皆是两股战战,冷汗连连。
高墙大门,隔的却是两方世道。
青州沉寂,游园喧闹。
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偏僻之所,却匿着一番如此富丽堂皇的景象。
大水将青州狠狠刮下来了一层地皮,这匿于潇潇竹林的庞然大物便也显露在世人眼前。
玉石为柱,描金作漆,不得不说,王家人的品味着实不错。
“只是不知诸位昨日才与我说囊中羞涩,今日却早已满肚肥肠,是从哪里找来的聚财法门,何不与我一观?”
“这才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姚慎抓起一把金珠,看它如沙掉落,满心真诚地发问。
众人诺诺无声。
传世富贵之家,总是狡兔三窟,实在是不足为奇。
只单论姚家,姚慎就知道老祖宗几个埋银地点,若是哪代家道中落,只凭这些也能安稳三代。
只是代入到这些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身上。自己劳心劳力,他们聚会作乐,总是身上不太爽利!
此时姚慎的心情就极为不美妙。
此处遭了流民侵扰,误打误撞把这些富贵人家给揪了出来。自己和孙知府昨日才腆着脸问他们买粮。
哪知今日他们就聚在一起,歌舞佳肴样样不缺,席间怕是没少说怎么搪塞他!
“诸位昨日既然家中困难,只能拿出十斗米来,姚某也不能不体谅大家。
只是如今诸兄骤然富贵,正所谓贫贱之友,同患难,自然也要共富贵!
昨日十斗占尔等大半家财,今日何不照旧?依旧献上大半家财即可。”
姚慎合上方才流民抢出来的几箱金银,转过身,温声问询。
张郃领着人,一边压着衣衫褴褛,眼冒凶光的流民乞儿,一边隔开衣着富贵,惶惶不安的商人士族。
腰间刀光半露半藏,有如欲落的闸刀。
众人左看看右看看,碍于姚慎突然的强硬,讪讪应是。
他们昨天只是在拿乔压价,本想着从姚慎手里扣点好处,没成想今日却是漏了口子,被人狠狠撕下来了一块肉。
但钱嘛,可以再赚,命却是万万不能丟的。
此时看着姚慎眼里的冷意,没人敢赌他会不会突然杀鸡儆猴!
姚慎见他们识趣,有些满意,也有些可惜。
怎么就没有一个有骨气的呢?
经此一遭,青州的事总算是开始顺了起来。
沈昀看着姚慎加班加点地疯狂工作,三日就又辗转去了曹州,实在是心有戚戚!
而此时,他已经走在了前往汝宁的路上。
姚大人的威摄力直线上升,其实还有沈侯爷曹州杀的人头滚滚的原因。
当地大族可谓是迫不及待地将人送了出去。
父子二人相聚,前面几天倒是如胶似漆,临近汝宁时已经恢复了略带嫌弃的日常模式。
一入汝宁,沈昀就体会到了此处与青州的不同之处,这里,更有生机。
沈侯爷一来就先去了府衙找江知府。
而沈昀则是先入老宅。
其实定远侯府这几代嫡系几乎一脉相承。老家这里的血缘实际上远了些。
一些老人拿乔以长辈压人的事情倒是不会发生在沈昀身上。
这一支沈家人是跟随着第一代定远侯从雁门里迁出来的。对定远侯府,比旁的家族对待嫡脉更加尊敬一些。
汝宁老家遣人来迎,为首者风流俊俏,不是沈七又是谁?
沈登白自知自己惹了祸,前几日虽说是躺平任打,但任谁被沈家的家法招呼一顿,都是不会想再尝试一遍的!
为了自己以后的幸福日子。他觉得自己摆出来一个知错就改、浪子回头的态度很有必要。
眼见前方马车停缓,从上下来一个如同温玉一般的小少年,沈登白无需多问,也就知道这就是在汝宁老家中传的神乎其说的大公子了。
沈登白连忙迎上,口中笑称“昀弟,可算来了,家中长辈日日期盼,今日总是得偿所愿了!”
沈昀眨眨眼,心里泛起无奈来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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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七堂哥?”
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怎么说呢?
说纯白无辜,那绝对不是!但要说真是犯了一些十恶不赦的大过,在古代社会里便是远远称不上了。
沈登白讪笑,“正是、正是。”
念在长辈的份上,沈昀也没有在大街上说什么。何况,沈侯爷还在呢!怎么也用不着他做这个恶人。
两人看起来颇有一些其乐融融。
而此时,沈侯爷那处可谓是鸡飞狗跳。
沈淮剑眉一压,眼里满是怀疑,
“沈七那小子是被你坑了吧!”
江霈跟他打哈哈,撇过脸去,
“小微之,这话可不兴说!”
两人差了七岁,可以说江霈和当年皇帝当闲王时,是把沈淮当个小屁孩带着玩的!
当时还能武力上欺负欺负,现在可是打不过了!
江霈见沈淮凑上前来,明显是不信这话,心里暗暗叫苦,
“骗不过喽!骗不过喽!”
他灵活地绕着椅子一转,顺溜跑出了后堂。
沈淮停步,脸上做戏散去,唇上微动
“还真蒙对了,这个老狐狸!”
沈七最多算上一个纨绔浪荡子,但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沈家定是教过的。他身边交的那些个狐朋狗友,都让他爹查了个干净!哪里会接触到这些门路。
也唯有这个与沈家亲近的江伯父,才能避开沈家做这些手脚了!
沈淮暗呸一声“查案子坑兄弟,能耐了!”
接下来的月余,沈淮拿着江子叙绘制好的藏匪地点,把气全撒在了汝宁山川密布的游寇上!
做了恶事的且不说,便是那些安分些的,也叫他猫捉老鼠,折磨地够呛!
而沈昀则在拜访过沈知府后,被送了不少古籍孤本,为其亲善的态度很是惊奇了一番!
除此之外,每天也就在屋里练字看书,磨练手劲、积累底蕴。
至于偶尔被沈侯爷拉出去围观剿匪之类的,对沈昀来说也没有什么难度。
不过沈昀是面不改色了,沈侯爷的部下可谓是受了一番惊吓。这样的后果就是沈大公子奇奇怪怪的传闻又多了不少!
“呃,也算是可喜可贺?”沈昀摊手。
时间是一味良药,水患带来的影响正在慢慢逝去,一时之间,此地可谓是吏治清明,欣欣向好!
待到江枫焦红,衣衫换季。
沈昀奋力扒开这段时日养的膘肥体壮的老黄狗,翻脸无情地开始收拾厢笼。
下次再来此处,约莫就是要返乡科试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找个适合的书院。
根基已成,便要再警惕着闭关造车,思想迂腐!寻一些良师益友,一二知己,不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定远侯府的车队渐渐远去时。
姚慎折了一支垂柳,遥别乡老。
陆故捏起一杆毛笔,初试笔墨。
陆兰掀开一角幕篱,近乡情怯。
萧均写下一纸婚书,暗诉情衷。
明嫣懒懒倚在窗头,听着楼下戏子声哀怨,唱的是“你这薄情郎……”
从前车马慢,纸短情长,难以慰相思。
游子当归!
当归!
11. 返家世子位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京城公子哥的乐趣起码有一半在呼朋唤友上,而另一半则在美人袖里,一瞥一笑间。
沈昀仰头。
红绸系高楼,缠风忽交错。
他已经看见自己不争气的表哥被灌的熏熏然了!
宋家里,他娘亲排行第二,上面有一个大舅舅,下面有一个小舅舅,各位表哥不说皆是栋梁之材,起码也称得上一句庭前玉树了。
只这个大舅舅家的表哥,学识尚可,唯慕美色!
用沈昀的话来说,就是一重度颜狗。
他进京一见坊间如此热闹,下意识地就往表哥常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
沈昀不管,反正他也是有贼心没贼胆,付出实际行动什么的,他是不敢的!
车帘落下,带着定远侯府车徽的车马缓缓而过。
行人避让,纨绔勒马!
而定远侯府内,侯夫人和老太太得了他们回京的消息,便开始清扫宅院,净手洁面。
这当然不是沈淮和沈昀的个人魅力所致,而是天使将至!
“画音,再遣人去府外探探,侯爷和昀哥儿到哪里了?”
宋氏从妆奁里取出一只珠钗,对镜梳妆。
画音应是,放下手中挑出的衣衫,站在廊上,朝院子里的小厮招了招手。
而屋里,画灵接过梳子,正替宋氏整理鬓角,轻声问道,
“夫人,二公子刚醒,待会可要让青语抱出来?”
宋氏想了想“这次来传旨的是张大伴,你让青语把晦哥儿抱到屋里来,待会若是不哭闹,就抱出去一同接旨。”
画灵低声应答。
整个府内都俨然一副井然有序的样子。
皇帝待沈家亲厚,但这也不是沈家骄狂的理由。
事实上,若是给京里权贵人家的谨慎程度排个序,定远侯府虽不至头名,但也是数得上的!
小厮还未出门,府门处就有动静传来。
“吁……”
骏马蹄子高高扬起,沈侯爷重心下压,踩在一旁马蹬,长腿一划,下马过程如行云流水。
他将马鞭扔给身边的亲卫,步子不停地往里走,
“长柏,去告诉你们夫人,张大伴申时便到!”
长柏应是。
沈侯爷正往浴室走,这一路风尘仆仆。除了在军营要以身作则,他其实有着一点权贵公子的通病,比如爱享受和喜洁!
简而言之,他想沐浴更衣。
突然,他想到什么似的脚尖一转,看着沈昀眼神示意,
“昀哥儿,不如你跟本侯一起去?”
沈昀慢吞吞下马车的动作顿住,他抬头向沈侯爷看去,眼神明晃晃地透着一个意思。
噫,有点嫌弃!
沈侯爷哂笑,笑骂一句“小兔崽子,忒精贵!”
沈昀看着沈侯爷转身就走的气势,不禁无奈。
他娘亲不知从谁那里听来的精辟发言。
要他总结来说,就是父母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行动上付出越多,投入的感情也就越多,沉没成本越大。
也因此,在他小时候,宋夫人没少“威逼利诱”让沈侯爷带他。
这也是他们父子两人比一般古代家庭中父子相处更亲近的一个缘由。
只是副作用就是在他恢复记忆后对沈侯爷某些混不吝的行为,
“敬!谢!不!敏!”
鬼知道沈侯爷又是怎么突发奇想的!
沈昀进屋后,第一眼就看见了宋氏眼里一闪而过的水光,心中涩然。
宋氏走过去抱住了沈昀,手在他尚显稚嫩的肩上拍抚着,
“昀哥儿瘦了!”
沈昀手指微蜷,这就是他为什么如此贪恋沈家的原因。沈淮和宋月娘两人对孩子的爱意一个直白而热烈,一个婉转却深厚,他丢不开也舍不得,一片荒芜的心里迎来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润物细无声…
沈昀的神情软了下来,细细安抚着。
侯府越过一条街,直通宫门,张大伴执着圣旨正在来的这条路上。
等到侯府大门后,他被人扶着慢慢下车。
此时日光西转,却还残留着正午太阳的余温,金光洒在红漆大门上,光影反射,贴在张大伴已经衰驰的眼皮上。
他下意识眯了眯眼。
跟着他小内监连忙举着袖子遮在张大伴侧边。
张大伴微微侧头,语调平平,缓声说道
“不必紧张,放下吧!”
而后不待张大伴遣人去告知侯府,就有几个小厮大开府门。
沈侯爷换了一身常服,爽朗地笑着“大伴,可算是来了。”
张大伴也笑“侯爷见谅,路上稍有耽搁。”
两人略做寒暄,便进了府里。
这封旨意其实对很多人来说都事不关己。皇帝虽然对定远侯府的嫡长子偶尔会投下一星半点关注,但是远远不足以引人侧目!
但对于这个历经大魏三任帝王的老人来说,他见过定远侯府最为煊赫时的模样。
老侯爷沈逢益在世时,封世子沈清的旨意是他传的,皎皎君子、如切如磨;
侯府一夕落入危地时,沈淮直接接任侯府爵位的旨意也是他传的,少年赤胆,幼虎之资。
而现在这封沈昀为世子旨意其实是他跟皇帝求来的!
人老无力,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幸而皇帝念些旧情,难得同意他退下来安享晚年!
也就是最近这些时日了。
他没有血脉传承,见着定远侯府下一代渐渐长成,心里总是有一个念头在鼓动,想着来看看。
至于到底要来看什么,他也不知道,也不愿细想,老了老了,有一些事便要自认糊涂。
圣旨展开,他看了一眼接旨的侯府众人,音吐明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其子昀,天惠聪颖……”
沈昀听着一大串尽往好里夸的话,心中诽谤“谁说古人含蓄啊?”
良久一句“钦哉!”传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沈昀看着沈侯爷跟张大伴相谈甚欢、看着娘亲和祖母悄悄使人给小内监塞了银子、看着幼弟半睡半醒迷蒙着眼。
心里浮现出的一丝不真实暗无声响地消失不见。
他没注意到张大伴投来的几次目光,只是垂眸暗想,
“世子之位,在这个宗族意识强烈的时代,既代表着承继祖上荣光,也代表着要承担一个家族的未来荣辱。”
他一个更倾向于独行客的人,面对这种现状还需要不断地磨合!
在沈昀陷入一些浅层次的哲学思考时,他的亲表哥也正在思考。
***
宋简扶着头痛欲裂的脑袋,睁开眼努力在脑子里搜刮着断片的记忆。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酒楼包间里一片狼藉,歌女四散。
耳边声音无比嘈杂,弄的宋简心烦不已。
他抬眼,青色襕衫的衣角在眼前晃啊晃,思绪尚未回转,就下意识骂出口,
“有病啊?哪个孙子穿学子服跑酒楼里来了!”
正在对骂的两拨人豁然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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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
正对着宋简的青衫学子闻言怒气上涌,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他,
“宋阁老一生廉明奉公,竟有你这等不肖子孙,不思进取,反而聚众在此摇唇鼓舌,搬弄是非,妄议朝……”
宋简听他话音一个激灵就清醒了,窜起来就扑过去捂住他的嘴,
“小子,慎言!慎言呐!”
“呜……无耻…小人、行…狂悖之举,简直有辱门…风!”
宋简捂得更紧了,见他这样还要破口大骂,心中纳闷,
“小爷招你惹你了?”
跟宋简一起来的狐朋狗友见他一脸懵,心里也是暗暗叫糟。
眼见国子监的生员群情激愤,一众纨绔赶忙上前拦住。
他们招猫逗狗的就是比一些文弱书生力气大,一边说着“兄弟,误会、误会,都是误会!”
一边围了一个圈,一个扒拉一个,将人往外拉。
两方都是血气正盛的少年人,谁也不服谁,儒生们无不对其怒目而视。
张茂趁着这会儿凑到宋简耳边小声跟这位爷讲清缘由。
“老宋,方才你醉着,跟兄弟们说这次延误两省水患的吕玮是于家举荐的。
就是三皇子的外家,他们想钱想疯了,还连累你小表弟往灾里跑了一趟。”
张茂瞥了一眼周遭儒生,忽而委婉,
“言语之间,颇有冒犯。”
他往下努努嘴
“这位是于家的宝贝疙瘩,于家三子于逢,今天被他撞见了。
你也不是不知道三皇子礼贤下士的名声。这人多半是被忽悠瘸了,非要向我们讨些说法!”
宋简眉毛拢起,压低了声音问
“他不知道宫里的娘娘都被陛下禁足了吗?此事于家虽非主犯,但却万万逃脱不了一个从罪。士林之间都传遍了,骂的更狠的也不是没有……”怎么好找小爷麻烦?
看着张茂将目光移向被摁在地下的于逢露出一张关爱傻子的爱怜表情,宋简的话戛然而止,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他调整了一下心态,露出一脸和善的表情,
“于三公子,此事纯属误会,我们与你大哥有些交情,你大可将此事告知于他,问个分明!”
心里却是咬牙切齿
“你大哥起码识时务,什么妄议朝政的屁话,本公子还不想跟你同归于尽!”
于逢爬起来,恨恨看着两人。知道今日无可奈何,自己孤立无援,只得拂袖而走!
见他还认得清形势,宋简松了口气。眼见纷争消弭,便让诸人各回各家,只留张茂发发牢骚,场面霎时清净了起来。
他扯了把着椅子坐上去,整个人摊在上面,生无可恋,
“这都什么事啊!于家小的好对付,老的可不简单。这事非得跟我家老头子说道说道不可!”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没有闹得太难看,但肯定也瞒不住。
于家握着国子监和半个礼部,最近发疯似的犬吠,到处咬人!
谁知道穷途末路之人到底在想些什么鬼东西?
他突然一骨碌爬起来,一把揪住张茂,表情严肃,
“不对啊!于三他爹是不是还在国子监里做司业,我姑父才说过要送表弟进去,于三那混账不会欺负他吧!”
宋简咬着指头,一脸担忧。
“昀哥儿身子弱,性子软,万一受了惊吓可如何是好?”
张茂掰开宋简揪着他的手,默然片刻,为他出主意,
“于三性傲,想来不至于如此行事。你若是不放心,此事不妨私下解决!”
12. 云中有书屋
扇骨覆白宣,执笔墨正酣。
乔夫子挽着垂落的衣袖,正在白扇上绘画。笔墨如游龙,恰入云海间,短短一会,一副鹤唳云天图便跃然纸上。
这时乔远山的全部心神方收回来,想起沈昀方才的问询,他微微低头,短短思索了一会,
“世子根基扎实,才思敏捷,国子监倒也去得。毕竟,再怎么说监里的夫子也都是有真材实料的!”
“这个是‘倒也去的’那在夫子心里,哪里才是最好的去处呢?”
乔远山一顿,随即失笑不已。
他执着才画好的扇面转过身来,虚虚遮住半面如竹似玉的容颜,半蹲着与沈昀说话,语气蛊惑,
“不知世子可否听过‘云鹤书院’?”
……
“云鹤书院,位于京都东郊,背倚大青山,斜穿揽云溪,景色尤美,确实个不可多得的好去处!”
宋季雍择了一柄洒金扇,应和着窗边银杏,展了细细看着。与之相反,其语调却尤为散漫。
沈昀眉一挑,伸手将宋季雍手里的扇子合上,
“我要入书院是去读书的,又不是去观景的。”
啪嗒一声,青年无奈侧首,
“大外甥,凡事要冷静,莫要如此暴躁!”
沈昀见他吊儿郎当的仰在塌上赏扇,也不以为意。这人的本性与宋家格格不入,只是装的好罢了。
“夫子亲手画的扇面,只这两三个,你手上还沾着水呢,做甚么这么着急就碰。先回了我的问题,夫子说这事你最清楚!”
宋季雍佯做伤心状,
“夫子,夫子,你来找小舅舅句句都不离那乔远山。那小子的迷魂汤熬的煞是勾人!大外甥,你变了,你真的变了……”
沈昀在他的做戏声中安然若素,还能抽空翻个白眼。
宋季雍见这招没用,撇撇嘴,暗道老乔真会给他找事!
他站起来,不自觉地转了转,俄顷下定决心,撑着桌子,难得认真起来,
“昀哥儿,别看你乔夫子平时光风霁月的,其实心脏的很!他这人赌性最大,云鹤书院那是圣上在执棋,平衡朝中派系之争。
你若甘心入局,虽是将定远侯府的前路劈出一道光来,但抱薪取火,唯恐伤人伤己啊!”
沈昀战略性后仰,眸子发亮,直勾勾地盯着他问,
“赌注是什么?只是这点前程可不够!”
“保你前程似锦还不够?”
宋季雍见大外甥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禁哑然,
“睁眼就能瞧见的玩意儿,我何必费心图谋!”
沈昀笑嘻嘻地逗他。
宋季雍先是为他的自大的口气惊了一瞬,正欲教训教训这小子莫要狂妄自满!
却又在转眼间瞥见小孩眸中的坚定意味,有如在荒野上燃了一把火,他的心气儿也蹭的上来了,
“你若真有能耐,云鹤书院的山长尚且未收弟子。那人是帝王实打实的心腹挚友,书院几年前重建还是你舅舅我亲自领的皇命。
况且只山长本人就是大魏难得的三元魁首,北方士子文人心意一半都密密匝匝地系在那人身上。”
“只是昀哥儿,你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天下英才尽在帝王彀中,便是得了这条捷径,定远侯府在文官里的禁锢可解,你自己能否真正应了帝心却也尚未可知啊!”
“与之相反,若是你连山长那关都过不了,岂不是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云鹤书院大儒坐镇,朝廷督建,在有心人眼里早已不是个秘密,但又为何迟迟无人去投?还不是因为前路风雨如晦,令人望而却步啊!
收了一圈北地的寒门学子,公然与南方士人打着擂台,这趟浑水岂是常人能趟的?
纵是青云路,也要有命享才是!
沈昀眼见宋季雍的气势由盛转衰,忧虑又上眉间,心头一跳,生怕把他唠唠叨叨的属性给激发出来,麻溜起身,打着哈哈,
“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慎重、慎重考虑!”
说完就脚底抹油,跑路了!
宋季雍没拦,只是心中暗自思忖,
“想上书院,岂不是还要先辞了国子监的邀约?”
他还不知道自己大侄子已经在国子监给沈昀立了个靶子,只待沈世子入学,就叫他尝尝什么叫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宋府人多地方大,小舅舅宋季雍在西院招待沈昀,隔着一片静湖,东院的动静半分都没穿进来。
风打竹叶,潇潇声顺着风儿朝西奔去,又失力般消散在银杏树前。
宋简正跪在堂下,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堂上有人端坐,其官服未解,茜草染红袍,云雁素金带。①
宋琏,字殷征,年四十,时任大理寺左寺丞,秩正五品,辅掌刑狱,正直廉明,时人誉之。
然家有逆子,行事漫浪,事失其密,招致灾秧。于氏老狗无耻之尤,空口白牙编造罪状,其人巧舌如簧,吾笨口拙舌难以为敌…
只得羞走朝堂,吾深恨之!
宋殷征见逆子跪于堂下,却死性不改,心中怒火愈炽,未免伤了父子情分,只得再次咒骂于老狗以消怒火,良久方才心平气和,他低头撇去茶沫,言语谆谆,
“你自知酒后失言,不肯与我细说。无妨,左不过是些淫词艳曲!
你与人结怨后欲行报复,有小人之心,却事失其密反遭算计,是为不能;国子监乃学府重地,你恼羞成怒与人公然斗殴,是为不敬;昀哥儿是你姑母亲子,你以他入学之事与人做赌,是为不孝;如此不能不敬不孝之徒,仍不知错?”
宋简听得此言,心如刀绞,强忍涩痛辩驳,
“我并非不与父亲细说,只是酒后头痛欲裂,并不记得发生了何事!”
宋殷征默然“张茂可是你好友?”
“是!”宋简不解其意。
“今日上朝议事,御史弹劾你祖父,其中一条就是教子不严、诬陷皇子,张茂是张寺正之子,其父佐证,无可辩驳!”
宋简愕然,急急说道“那日并非只有张茂一人,还有…”
“百官面前,一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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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此事已成定论!”宋殷征打断他。
心知其他劣迹或许也另有隐情,但多说无益,既已知此番轻信他人,想来吃一堑长一智,也能有些长进!
只是还有一事!
宋殷征走下堂来,将宋简扶起,看他神色愣愣,不由拍肩叫他回神,盯着他眼说道一字一句地说道,
“一时成败,不足挂心!你遭人算计,只是被殃及池鱼。此事当引以为鉴!
为父唯有一事心忧。于氏狗急跳墙,国子监已显乱象,恐非专心治学之地。昀哥儿进学之事,我会与你姑父商议。但此番你在国子监平白给昀哥儿树敌,此事还得由你自己与其分说!”
宋简艰涩应答。
*
沈昀从宋府溜走后就马不停蹄回了候府,此时室内无人,沈昀却兀自兴奋。
云鹤书院!何止听过,简直是如雷贯耳!
《农门青云路》!
农家子弟、标准的寒门庶族,要想青云直上,免不得要些助力。比如一个有力的妻族、师门、同乡…
而这些陆故一个也没有。他妻族是商人,师门人才单薄,同乡凋敝。
但没关系,他有封建社会最大的金手指——简在帝心!
在青州遇到陆新陆故两兄弟后,他就像锁定了猎物的虎狼,隐匿着,观察着,思考着…
蒋老一生清贫,与贫农相比自是宽裕,但实际上还真没有多少余财,他最宝贵的是名声、人脉、知识和经验。
而陆故偏偏只获得了一点钱财,和一个助他凿开阶级屏障的科举引路人。
就像打怪升级,打了小怪再打大怪。青州一个小小的州府难以提供三元及第的资本。
他需要经史子集的各家释义注本以夯实基础,需要珍本孤本游记以开阔眼界,需要名家字帖六艺师傅以培其修养,需要结交当世俊才互为勉励,也需要一点点运气,比如合考官(皇帝)的眼缘……
而这一切,云鹤书院都能给他…
“当然,也能给我!”
这才是穿书带给他最大的好处,洞察此世的走向,如大鹏借风起,鱼顺流而行,一言以蔽之:
“顺势!借势!造势!”
现在唯有一个问题,如何让沈侯爷转变心意,弃国子监而选云鹤书院!
国子监乃沈淮长兄沈清昔日的进学之所,沈侯爷难免有些滤镜。
但时移世易,如今里面的勋贵弟子越来越多,虽然他自己便是顶级勋贵,但仍然不想趟这趟浑水!
而云鹤书院,其崛起尚在五年之后,如今难免式微,其内所收弟子又多是寒门,恐怕沈侯爷难免迟疑!
只是此时加入恰是雪中送炭,若是待到鼎盛时再去,便只能是锦上添花。更何况,他一勋贵子弟到寒门圣地学习,若待其势大,难免多有掣肘!
“只是,封建社会最大的金手指,我也想要!我必要之!”
沈昀站在桌前,无意识地将笔换到左手,笔饱墨酣,吻上洁白的宣纸,写出几行字来: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②
13. 入学多坎坷
时至中秋,月似银盘;
夜市骈阗,丝篁鼎沸。
定远侯夫妇才从宫中夜宴回转,抬头见府内燃灯飘忽,宛若星子;低头见稚子嬉闹玩耍,其乐融融,两人一身疲惫尽消,聊有慰藉!
沈昀手执一拨浪鼓,抬至头上时左时右,只见其脚下坠一小儿,抱腿仰脖,眼睛滴溜溜地跟着拨浪鼓转。
小儿虽一岁稚龄,但懵懵懂懂间已知兄长狡诈,眼见心爱的玩具够不到,像是偷藏着泉眼,扁嘴就哭。
沈侯爷嘲笑他“你小子别的本事没有,欺负小孩倒是一把好手!”
沈昀讪讪,忙使青语她们哄人。
只可惜稚子易哄,大人不易。
沈侯爷大马金刀地坐着,听着新任的沈世子小嘴巴拉巴拉说个不停……
“爹,国子监自从先帝时期就有生员纳粟纳马入监,监生水平良莠不齐。
乔夫子前两天还听说有监生在里边聚众斗殴,一路打到了成贤街上,可见其学风堪忧,非深造之地啊!”
“你小子以为聚众斗殴的是谁?”
沈淮听见此事就脸色发青,
“今天夜宴,你大舅舅已经跟我说了此事。你表哥被人设计,本是去成贤街寻人求和,结果一进门就被蒙头一顿打。
反击争打间被御史瞧见,三皇子党趁机在弹劾你外祖父的折子上加了一条罪名!”
最近因着立储一事,朝中争议不休。
三皇子素有贤名,可惜受外家牵连,与此次青州等地水患瞒报一事牵扯不清。
只是圣上对地方官员下手不留情面,对淑妃却只是叱责一番,对于家态度更是暧昧不清!
况且如今折了一个吕玮,宋阁老盯上了户部尚书一职,三皇子如何肯将钱袋子拱手让人?
只是未成想于家荤素不忌竟然算计小辈,真是屠户出身、只知逞凶斗狠,没脸没皮!
“那表哥没事吧?”
沈昀先是惊讶,而后想起来大舅舅宋殷征的脾气,不由又有些担心宋简!
沈侯爷冷笑“如今鼻青脸肿,躲在院子里不肯出来!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关我什么事?”
“你道是宋简为什么与人求和?
他担心一时嘴角之争牵连到你,被于司业为难,当日与人做赌比试骑马,赢了让于三不许告状、还要给你保驾护航,输了他就赔礼道歉、唾面自干!”
讲到这,他斜睥沈昀一眼
“结果不过是自作多情,人家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掀了棋盘,让他吃了个暗亏!如今比试不成,两家结仇,你这金光闪闪的沈世子可算是入了于家的眼!”
沈昀总觉着沈侯爷意有所指,虽然他贬国子监确实意在云鹤书院,但此时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他脑筋一转
“既如此,我便更不能入国子监了!到了人家的地盘,岂不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沈侯爷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语气平静,
“不妨事!你上头有人。定远侯府和宋家还没有如此穷困潦倒,连你入学都要看人眼色!你大可放心,进去做个山大王也无不可。”
“我上头有谁?”
沈昀顿觉此事难办,忙追问道。
“自然是于司业的顶头上司!你道是谁?”
司业的顶头上司?国子监祭酒?
沈昀牙疼“合着您是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啊!”
沈侯爷微微颔首“云鹤书院之事,你乔夫子已经与我说过,你若执意去,我不拦你!只是此时绝非好时机,且待两三年再说!至于国子监…”
他将声音拉长,有些揶揄,
“别怕!国子监并没有你想象的不堪,你是荫监,且年纪尚小,未通经者入前三堂,纳贡进监的学子与你大约不在一处。至于于家,借他三个胆子也不敢真把你怎么样!”
被沈侯爷误以为害怕的沈昀哭笑不得。
不过,沈淮狂妄确实有狂妄的资本,如今还有着实权的勋贵已然不多了!
也罢!两三年也来得及。
所谓中秋佳节,且弃忧思,当登高祭月,通宵达旦!
*
宋府东院
宋简今日将脸上化瘀的药膏洗下,对镜端详片刻,尚余青紫,只得朝家中姊妹借来铅粉涂抹。
日头渐升,有小厮备好马车,叮叮铃铃地朝侯府驶去。
……
国子监作息严格,每月仅有两天休息时间,分别是初一和十五,且有早晚课,擅自离开学堂需向祭酒请假。
虽说权势动人,国子监的规矩在定远侯府面前不是不能稍加通融。
但侯府距离国子监有些远,沈昀还是决定住在成贤街。
侯府在那儿有几处宅子,只是有的租了出去,有的虽留着但闲置已久,殊为冷清。
为此宋氏提早半个多月,便遣人打扫收拾。又恐他自幼养尊处优,缺了下人难以自理,不仅将容周叫去细细吩咐,还把款冬彻底给了他。
除两人之外,又拨了四五人,加上婆子、马夫等等,早在前几日便浩浩荡荡过去了。
沈昀的武师傅从前是沈侯爷,但由于沈淮给皇帝打工事忙,后来便变成了因伤退下的亲兵。
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跟着沈昀挪窝,最后带走的也只有一个善使弓箭的,一个拳脚功夫厉害的。
至于乔夫子,他前些时日便早已离府,如今深秋近冬,再过不到半年就是春闱,大概是在闭门温习。
如此一来,及至离府,沈昀身边竟只跟着容周一人。宋氏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冷静下来,再无前些时候的焦虑。
沈昀与父母拜别,方出府门就见一马车停在侧边,其间有一郎君,面敷薄粉,玉质金相,此时正向他微微招手。
沈昀连忙上车,语气惊讶“表哥今日怎么敷粉了?”
实在不怪他如此惊讶,宋简虽慕他人美色,但极其厌弃他人评价自己的容貌。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他少年时男生女相,经常有人以此嘲之。这些年及冠之后虽然容貌愈盛,风神秀慧,但棱角渐渐分明,方才有所释怀。
虽是如此,敷粉也有些……令熟人惊讶!
宋简羞愧,掩面解释,“面上有些淤伤,不甚美观,方用此权宜之计。”
沈昀连忙问他“于家下了如此重手?”抛开算计不说,谁能对着宋简这张脸下狠手,莫不是还有些私仇吧?
提到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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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简就咬牙切齿,当日他与于逢不过是口角争执,本来想着退一步海阔天空,莫结仇怨让父亲操心,硬生生忍下一口气来上门求和,结果真是自取其辱!
无赖险獠,吾必报此仇!
又想起连累了表弟,心中更恨,哽声说道,
“于逢面蠢心毒,专让人往我脸招呼,他身边带的都是练家子,我带的几人打不过,于是只好往外跑求助。不曾想竟惹下祸事。也…连累了表弟,此番入学,须得防此小人,切莫着道!”
沈昀见他委屈难言,愤恨之情溢于言表,不由心思电转,
“我府上皆是好手,不如…”
宋简一把揪住他,简直急死了
“此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他阴险狡诈,你年龄尚小,他不一定好意思欺你,况且你身后是定远侯府,且先远着他,又能耐你何?打了老鼠伤了玉瓶才是当真不值!”
沈昀诺诺应是,从隔间取了一块酥糖,咬的嘎嘣响…
……
国子监前有两棵老树,一棵槐树,一棵柏树。
如今秋风料峭,两者老干横枝,披着几根细瘦的枝条,在空中狂舞。
容周从箱笼里取出一姜黄色的斗篷来给沈昀披上,帽檐遮住一半视线,也遮住狂风卷来的沙尘。
几人小跑着到集贤门验过身份,直穿太学门,寻人引着路,终于到了此次入学考核的地方,沈昀抵着狂风仰头看去,牌匾尚新,其上有字,曰:博士厅。
五厅六堂,博士厅主管教学,几人掀帘,只见其内有两人正对话着。
一老者须发尽白,一书生高挑瘦削,此时听见动静皆转头看来。
沈昀好奇地对上老人视线,只觉其目光温和而洞彻,很像前世他家楼下的一个老教授,不由心生亲切。
老人在问话“可是沈世子?”
沈昀乖巧应答“正是晚生,今日前来监中入学。”
“沈侯前几日来过一趟,说你粗通四书,略识经义,老朽亦曾听闻你幼时聪颖之名。但修道、诚心两堂多是年近弱冠,文理通达之人。你如今尚且年幼,不妨先入前三堂进修。”
老者起身,从案上拿了几张纸给他,
“且答完此份试卷,待老朽看过,再为你择一去处。”
沈昀接过,见其上字体端肃,问的皆是些默背题和理解题,心头微松,寻了一处桌案执笔作答。
初时题目浅显易懂,只要基本功扎实即可,沈昀下笔如飞。
日晷慢慢易时,沈昀开始稍有停顿,及至末尾,便已经察觉到了个中精妙之处,涵盖内容庞杂,切入角度新奇,令人豁然开朗!
笔墨切磋间,他仿佛窥见了这位老者的学识之广、茹古涵今…
等到沈昀答完,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有余。
刚开始他还能关注到外界,但渐渐地便全神贯注,答的忘乎所以。
此时他抬头想要交卷,环顾四周发现竟没了老者身影,不仅如此,就连表哥也不见了!
沈昀茫然四顾,只见容周和那一书生在内。
此时窗外风歇,书生临窗捧卷,忽地转身笑语,
“宋兄缺课多日,先生有些担心,便将他叫去询问,沈世子且稍作休息,不必忧心!”
14. 事似有疑云
书生姓于,单名一个和,字时敏。自称率性堂学子,与宋简乃是同窗,两者情谊甚笃。此时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沈昀恍然“于兄与我表哥相熟?”
“在下与宋兄同住一舍,早闻世子之名,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于和接过沈昀的答卷,草草一览“世子若是不嫌弃,我可先为你判卷,在下自恃文章尚可,看前面的经义部分应当不成问题。”
“师兄自谦了!能入率性堂的皆是学业出色之人。”沈昀转而抿唇笑道“还请师兄万万手下留情才是!”
于和欣然,取了一杆毛笔,微沾朱砂,一边批卷,一边解释,
“老师近来视物不清,如蒙重纱,我便时常随侍左右念与他听,有时也会代为批改。今日老师本是在家休养,但听闻宋兄也来,便与人换了换,实在是心有担忧。”
沈昀大约知道那位老先生在担忧什么,宋简虽然脑子灵活但不爱学习,一遇难事又容易心生退缩,从前在国子监三进三出,也是出了名的。
只是…他诗才颇好,又甚有灵气,总是有些老先生心中爱才,不舍璞玉变朽木。
两人就着宋简聊了一聊,只觉言谈甚欢,如逢知己。
日头西斜,两人渐渐无言。沈昀开始疑惑表哥和老先生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聊完?
方想询问一二,就听院中传来声响,宋简惊慌的声音传来,初时尖利,而后脚步声、斥责声、劝阻声,纷至沓来…
沈昀惊起,面色沉沉,顾不上许多,就连忙叫着容周跑了出去…
于和从书卷中抬头,本是面露焦急之色,见沈昀出门,倏尔嘴角微翘…
……
两个时辰前
宋简才跟着沈昀进了博士厅,一见其内两人,霎时悚然,
老者是杨博士,五经博士中专授《诗经》。只是其人学识渊博但性格执拗。当初宋简在中两堂混吃等死,他非要一意孤行将其提到率性堂,兼之与宋阁老相熟,宋殷征在他面前都是小辈,每次被寻到家里,宋简都只能乖乖听训。
如此日久,不免有些惧怕!
而另一人则更是令宋简尴尬,于时敏是他舍友,在国子监更是一号风云人物,性子温良,两人关系不错。他是于家庶子,也是于逢的大哥,所以当日酒楼争执他才让于三去找于时敏,只是后来种种……
他虽恨上于家,但对于时敏倒是没有什么恶感,只是难免生分。
他避开于时敏的视线,又苦恼于撞上杨博士,只觉室内狭小,竟无躲身之地。
杨博士是一干瘦老头,此时眯着眼盯着宋简,见他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人的蠢样,被气的吹胡子瞪眼。
他见沈昀答的入神,悄声跟于和交待一二,招招手把宋简叫了出去。
杨博士怒其不争:
“你无故旷课,错过国子监内多少考核?如此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毕业?”
“又不思进取,留恋勾栏瓦舍,喜谄媚之语,结交的尽是些狐朋狗友,仗着宋家的家世为所欲为,视国子监内的授课老师如洪水猛兽。”
“如今遭人背叛,可是知道教训了?”
宋简只觉得最近总是有人拿这件事戳自己心窝子,父亲强硬、老师指责,小弟背叛,好友陌路,回身望去,竟漆黑一片。
但父为子纲,长者须尊,他沉下一口气,
“老师容禀,学生因伤居家,父亲已经教训过我。今日不仅是陪表弟来参加入学考核,也是打算回国子监学习。往后学生若有疏漏,还望老师教导!”
杨博士虽不信他,但也无可奈何,忽而顿感疲惫,
“你且记住你今天的话,莫再食言而肥!”
宋简应声,又就着学业问题与杨博士相聊,及至兴起,又吟诗作对,终于将人哄的眉目舒展,郁色尽消。
杨博士看看天色,日头已经过了最盛的时候,此时正向西倾颓。他身体最近愈发不济,明明是深秋,耳边却有蝉鸣鼓噪、嗡嗡不休。
再看眼前青年,明明是金玉之姿,偏偏为人所误,如今在外佯装跋扈,实则外强中干,遇事懦弱。如此个性,又方才弱冠,如何能让他放心请辞归乡?
个中忧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忽的眼前眩晕、呼吸困难,他一惊,连忙往怀中摸药,小小玉瓶不过半指长,在老人手中抖了又抖,当的一声滚落在地。
杨博士只觉眼前天地倒悬,有人惊慌大喊,压得喋喋蝉鸣戛然而止,眼前一黑,再不知人事。
宋简跑过去哆哆嗦嗦抓起玉瓶,手指无力,便拿牙一下咬开木塞,狠狠倒扣在手中,掉出一粒滚圆药丸。
他未来得及细看,赶紧给老师喂下,又紧紧盯着老人喉咙,见没有吞咽迹象,只觉头皮发麻,身冒冷汗,大声嘶吼了起来,
“来人啊,救命啊,博士晕倒了…”
“快来人啊!!”
人声尖厉,如同横木撞钟。
不远处,一排排房里冲出人来,有身着襕衫的士子,有手执墨笔的助教……众人见院中情景大惊,场面骚乱起来,喊声此起彼伏,
“什么情况!”
“快去寻大夫!”
“药呢?药呢!!”
“这是杨博士,快、快来人去梅子巷他家喊人…”
“先别吵!安静!!!”
“等等,先把人移到屋里去!”
“傻子吗?杨博士有心疾,不要动他!”
众人意见不一,纵使有人冷静,也被淹没在焦急喧嚷的大浪中。浪声此起彼伏,宋简却浑身僵住,仿佛那声大喊已经抽出了他所有力气,留在这儿的只是一具空壳。
有一学子见他呆呆,将宋简拖出去问他发生了何事,宋简张了张口竟发不出声来。
眼见着场面即将失控,一抹银光从众人眼前挑起,刀背打在一个起哄的人肩上,又踹其腿弯跪地,那人大声痛呼,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
众人霎时一静,见刀光冷峻,手持在一冷漠少年手中,不由噤声。
沈昀趁容周震住众人,小跑过去拾起药瓶轻嗅,气香凉、味辛,应当有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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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片,开窍醒神。再加上方才有一人说杨博士有心疾,可能是心源性昏厥。
宋简紧紧盯着沈昀的动作,嘶哑出声“药…药没有咽下去…”
沈昀皱眉,他只知道速效救心丸是含服,也不知道这药具体是怎么服用?只能让容周就近取了些水来,喂进些许,希望药能融化发挥作用。
又让他使杨博士平躺,用衣物稍微抬高其腿部,使心脏与腿齐平,并稍微松开衣襟。
迟疑一顺,沈昀从怀中掏出定远侯府的信物交于容周,让他去请太医。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他站起来绷着小脸喊,
“我是定远侯世子,已遣人去请太医,还请各位安静!”
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质疑,“你年纪轻轻可通医理?为何将腿抬高?当真不用先移送屋内?此处冷风瑟瑟,难道不会有所妨碍?”
沈昀不耐,深知此时若答一人,其他人便会跟风追问,若他当真是名医便罢了,他偏偏不是!
他只是在末世中见多了因各种急症发作而被人抛下的例子,不由对多种急救方式有所了解。他方才所做已经非常保守,虽然效果有限,但聊胜于无。
但若是要他解释,可谓是戳住死穴。
容周已走,他不由心下懊恼,此时人小力微,应当多带几个人才是,这种情形很需要武力震慑。
正在沈昀考虑是否要开编时,从宋简身侧突然伸出一只手来。
手的主人杏眼弯眉,此时微微肃然,跑到沈昀身侧朝众人道,
“我祖父曾是太医院院判,在下略懂医理,沈世子的做法没有问题!当务之急,还是先去寻成贤街附近的大夫,并通知杨博士家人,问清情况,等大夫来了才好治疗…”
底下有人回他,
“蒋兄几人已经去成贤街医馆寻人了!”
“钱助教知道杨博士家在哪,已经去了!”
沈昀此时才松了一口气,只能暗暗祈祷杨博士吃的药能有点作用,大夫和太医能来的及时。
从宋简喊人到现在过去了约莫四五分钟。
片刻后,有两个学子架着一老大夫跑过来,几人气喘吁吁,一看就是赶过来的。
老大夫虽然喘着气,但神情却颇为镇定,先针人中,再对手“十宣”,也就是十个指头尖放血,不一会杨博士就有了些转醒迹象…
这时太医院的人也来了,两个大夫似是在商讨着什么,遣人以正确的方法将人移至屋内…
不久,一男子行色匆匆赶来,手中攥着一只玉瓶,面有悲戚,急急进屋。
众人总算心安,四散开来。
沈昀此时方想起一人,往博士厅的方向望了一望,见于和正盯着一处目色沉沉。
沈昀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惊讶发现那处角落正藏着被容周踹倒的一个中年男子,此时正瑟瑟后缩着…
他心下有些古怪,左手不由抚上腰间短匕,往容周的方向挪了挪。
说来,最了解杨博士现状的,应该是于和才对!
15. 始入正义堂
于家府上近日殊为冷清,旁人只知圣上宠爱淑妃,容忍于家,却不知天子寡情,唯一入眼的只有江山社稷。
如今于家尚能苟延残喘,不过是三皇子与五皇子角力,缺一把杀人的刀罢了。
于和冷着脸跨进府内,走过长廊,穿过花圃,一人追了上来,面上似有纠结,但却不敢言语,只得亦步亦趋跟着。
祠堂高大,红木似黑,更称的此处阴沉。大门开着,里头烛火悠悠,似是择人而噬的野兽。于和面不改色,身后那人却再难忍受,上前拦住他,面露恳求。
于和终于停步,垂眼看着于逢,面色寡淡。
“当日让你划了宋简的脸,你却心软将人放走。今日本想让杨博士死在宋简面前制造隔阂,如今又被人救回。
既然一再失败,公主殿下便再无犹疑,若是宋简尚了公主,五皇子必定趁势拉拢宋家,届时虎狼噬人,于家便再无回转余地!如今之计唯有……”
于逢打断他,面色痛苦“宋简是宋家嫡长孙,杨博士是六公主外祖父,我们如此作为就算达成目的又能在京中待多久?”
于和冷哼,神情越发冷酷“只是伤宋简一副脸皮,届时只需说打斗一时不慎,待三皇子登上储君之位,宋家又能耐我何?”
他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平直起来“至于杨博士,他本来就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我不过是给他减少了些药量罢了。”
于逢哽咽“哥,何至于此?为了帮三皇子,我们做了多少恶事脏事,如今一朝事发他却分毫不念旧情,我们一家早已命如悬丝,难道还要为他拼死拼活不成?”
他越说越绝望,忽而眼中燃起一线微弱的期望,抓住于和手臂,语气激动“不如我们激流勇退,最差…最差不过再回去杀猪罢了!更何况我们还有一身学识!”
于和越发厌烦,暗嗤他天真
六公主生母早逝,被慧妃收养更亲近五皇子,如今欲择驸马,首先就看中了宋简那一张脸皮,再加上一丁点才华和宋阁老的权势,实在是下嫁的不二人选。
至于宋简好美色,浪荡多情的名声?六公主也有诸多俊美面首,实在是瑕不掩瑜。若是六公主向圣上求得此事,宋阁老很大可能会站在五皇子这一边…
思及此,他愈发烦躁,至于回家杀猪,他宁可死也不要再落到那等地步!
于和甩开于逢,不再理他,头也不回地进了祠堂。
于逢在外面哀哀地看着他,直到于和彻底被那只野兽吞没。
一入祠堂,就像进入了野兽腹中,湿滑粘稠。然而深红的墙角、惨绿的台藓和阴郁的于和,却与这只野兽浑如一体。
于家才刚刚发迹,案上供奉的牌位不过十几个。若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只有这一两代人的名字尚且体面些,再往上不过三代,名字就变成了于大虎、于石头…
于和进了祠堂也不上香,跪在那里垂着头,这时从侧边出现一人,奴仆打扮却手持长鞭,沉默着走到于和身后。
忽然,只听风被撕裂,长鞭又快又狠地打在于和背上,白衣被洇出暗色,于和向前扑倒,竟右手撑着地痴痴地笑了起来,烛火忽盛,照在聋哑奴仆枯瘦地脸上,为其镀上一层鬼魅。
疼痛似乎令他兴奋,寂静的祠堂里传出轻轻的问询声“有什么能让宋阁老即便与五皇子结亲,也不站队,或者站在我们这边呢?”
良久一声轻笑响起,那人似乎恍然大悟“五皇子有六公主可以结亲,三皇子也有个才九岁的胞弟、该寻伴读了啊!”
“今日那个沈世子似乎有点意思……”
至于定远侯府?
穷途末路之辈,先有明日,才能谈将来!
……
沈昀不知自己被人惦记上了,他正拿着自己的试卷感到为难。
试卷上用漂亮秀气的红字做了批改,意见中肯且多赞誉,只有两三道题未做批改一片空白。
昨日杨博士突然晕厥,后来杨家来人将其接了回去,但这也就导致迟迟没有人来给沈昀分班。
至于于和,他昨日的行为虽有违和,但毕竟没有证据,沈昀只能在心里默默怀疑。
于和在离开之前还告诉沈昀先将试卷留在国子监,改日会有其他博士来看,他只得出师一半而中道崩殂地回了家。
结果今天他赶早来了,博士厅里却没人!
沈昀坐在一旁等了又等,怀疑是不是太早了,国子监的人还没上值。眼见时间空耗,他准备出门找人。
出了门,才欲转身走,身后就有一人喊他,
“诶,沈世子先别走…沈世子!沈师弟!还、请、留、步!!”
沈昀被来人的大嗓门吼的耳朵嗡嗡的,忙转身看去,
一人连跑带跳的朝他奔过来,身上未穿学子服,反而套了一件鹅黄外袍,如同一叶银杏被风吹来,转眼就到了沈昀面前。
沈昀讶然,来着正是昨天那位略通医理的师兄,此时他定睛看去,只觉昨天对他的印象略有偏差。
这位师兄眉眼秀气,却身高腿长,又有些爱笑,与昨日严肃的画风实在有些不搭。
师兄很健谈,一到他面前就把所有话都秃噜出来了,说是今天国子监的博士都被祭酒叫去了,而他的入学事宜则由祭酒亲自办理,此时正要带他去见人。
“师弟不用担心,姚祭酒很好说话的!”
师兄,或称林照,其声音轻快无比,“说来师弟你真厉害,昨天那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险些闹了起来,我都不敢靠近,只能悄悄把宋兄揪出来…对了宋兄怎么样了?我昨天见他还是跟失了魂似的?”
沈昀感觉他思维有些跳跃,但想起表哥他也是忍不住叹气,要不改天还是找个庙拜拜去?总感觉他最近总是在倒霉。
“表哥今天去杨博士家了,昨天那情形有些叫人后怕,总要看着自己老师好转才能心安!”
林照闻言,突然整个表情都纠结了起来,手抓着脑袋,有些迟疑道“杨博士很久之前就不舒服了,宋兄是太久没来上课才不知道!本来过杨博士两天就要请辞了,昨天也不该来的,教《诗经》的老师已经在给我们上课了。”
沈昀一边走一边回他“我听率性班的于和师兄说,杨博士是担心表哥,特意跟人换的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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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照恍然大悟“于和师兄?于时敏吗?我听过他,很厉害,率性班很多师兄互相都不太服气,但都很敬佩于师兄。而且,虽然他爹在监内当司业,姑母是宫里的娘娘,但却未曾以此欺人,反而很待人很是亲和。”
沈昀原本轻松点心情戛然而止,试探道“于和是不是有个弟弟也在国子监内读书啊?”
“你是说于逢?他们兄弟俩都挺厉害的,于逢再过半年可能也就转到率性堂了!”
沈昀心里拔凉拔凉的,此时回想起昨日情形总觉得疑神疑鬼。
于和会不知道他弟弟跟宋简有愁吗?怎么还把跟表哥关系好说的理直气壮的?怎么就刚好杨博士叫了表哥出门就病发了?昨天那起哄之人跟于和有关系吗?
为什么他感觉只是来入个学,却误入了悬疑片场!沈昀接下来一路都有些心神不定,不知不觉就到了地方。
祭酒姓姚,却跟姚慎没有什么关系,是一个有些严肃、精神矍铄的老者。或许久研学问确实容易近视,姚祭酒正举着古代版眼镜——叆叇在看一卷厚书。
沈昀将试卷交给祭酒,不过一柱香左右就全都看完了。
沈昀正有些自我怀疑,这么快的吗?
姚祭酒很是公事公办,完全看不出沈侯爷所说的靠山什么的,行事颇有些雷厉风行,
“学识扎实,但不切实际,且去正义堂学习一二。”
……
正义堂,前三堂之一。
其内儒生年龄大小不一,但大多数都在十三、四岁,此时见夫子引着一小童进来不由暗暗咋舌。
或许是夫子威望甚重,课上未曾有私语声,只有一双双眼睛在沈昀身上打转,疑惑好奇有之,挑剔不屑亦有之。
但不管什么眼光投射过来,沈昀都屹然不动,有人跟他眼神对上,便收获了一个乖巧的微笑,于是那人便有些不自在地缩了回去。
沈昀喟叹“师兄们真是太可爱了!”
四书五经、六艺书赋,国子监的夫子大都进士出身,讲课深入浅出,并结合时事。讲至兴起,还会引经据典,借古时人物阐明释义,实在是打破了沈昀一直以来对古代教书先生的偏见。
好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的学习了,知识像是流水一般,丝滑地进入大脑中,又被讲师拆筋剥骨,分出若干支流,迅速被分门别类,便于学生理解。
等到回了成贤街的宅子,沈昀尚且还回味之中,连忙谴人搬了很多书到书房,埋头苦读,一时竟忘了那些阴谋诡计、积年忧虑,逐渐忘我了起来。
款冬前去奉茶,只见书多如堆雪,雪中埋着一少年,少年正意气,诵背是在与圣贤神交,挥笔是在同万民携游。
款冬一时惧怕,只觉得又见到了曾经皓首穷经的父亲饿死在那一片茫茫大雪中,发与雪具白,心与冬皆冷…
她身上一时发抖,忽见雪中一少年探出头来,兀自哀哀“款冬姐姐,快拿水来,手又被染黑了!”
款冬如梦初醒。
太阳仍在日复一日的路上往返,窗前老树开了又败,她在惧怕过往,少年却无畏前行…
16. 受邀有诗会
沈昀自从入了正义堂,就觉得他的科举生活正式进入了正轨。
国子监的两棵老树经历了秋之萧瑟,冬之严寒,如今天气回暖,总算冒出了一些新芽。
沈昀今日从集贤门过的时候,被新枝上的一点嫩绿吸引住了,他下意识垫脚去摸,却忘了这不是垂柳,而是柏树,树干直溜溜,只有远看方能一窥全貌,站在树底下仰头去看,只觉远在云端。
沈昀不由悻悻,再次想念自己前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
到正义堂时,天才蒙蒙亮,是一种浑浊的青色。里面已经有人在捧卷读书,摇头晃脑着,语气抑扬顿挫。
沈昀惊叹,只觉自己还是太懈怠了,原来古人卷起来比他当年高考也不遑多让,不由心生紧迫。只是他周围就有这么多努力又有才华的师兄,整个大魏的俊才更是多如牛毛,想要夺得□□是何等困难的一件事!
思及此,他更不敢放松,跟打了鸡血似的,翻出昨天讲的文章细细研磨了起来。随着他的入神,正义堂内的气氛反而古怪起来。
偏后排的位置上有三人正交头接耳,时不时地看沈昀一眼。
一人唇边有痣,此时正拿书遮掩着向身侧地同窗发问“钱兄,几时了?”
钱兄面露牙疼之色“还未过卯时,这个点我爹才去上值点卯,今天我出来的太早了,把我爹唬了一大跳,还以为我在梦游。”
有痣青年叫张执,此时也面有戚戚之色“咱们刚开始以为小师弟辰时过半才来,但谁想到他来得这么早,逮了他几次才看到影儿!”
前排此时有人冷哼一声“那是你们太废物,我说辰时就来,结果一个个趴着榻上死活叫不起来!”
钱俞闻言斜着眼瞅他“你辰时起也没用,我估摸着小师弟才卯时就起了,八成是在家背过书了才来。你被小师弟挤下去是有道理的,到了这时候还不服气?”
前排的陈鉴似是被戳到了痛处,猛地转过头来“这次月考他得了头名我也认!我怎么就不服气了?”
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张执顿感头疼,扔了书拦住他俩“好了,好了,你俩别吵!小师弟都听见动静看你们了!”
见两人跟块石头似的突然一动不动,张执憋不住笑,唇边的痣也一抖一抖的。
两人狠狠瞪他。良久,钱俞才压低了声音说“那明天的诗会还要不要邀小师弟去?”
陈鉴咬牙“要,怎么不要。会咬人的狗不叫,姓沈的一向长于四书文,作诗平平无奇。这次月考的试贴诗写的好,诗会的诗可不一定!”
说完他就蹭的一下站起来,朝沈昀走过去,脸上很是不服气。
沈昀正在复盘上次月考的疏漏之处,忽然身侧蒙上一层阴影,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向他走来,剑眉薄唇,看起来不太好相处,
沈昀觉得来着不善,不由打起精神来看着那少年,面上透漏出问询之意。
陈鉴低头看着沈昀,想起他才八九岁,心中为欺负小孩生出一点羞惭,但声音却越发强硬“沈师弟,近日我家有一诗会,你可敢来?”
“师兄你是?”沈昀看着这人脸生,但不妨碍他听出一点不怀好意,于是心生戏谑。
陈鉴的脸仿佛被扔到锅里滚了一圈,顿时涨红“你不知道我?上次月考之前我可一直是头名!”
沈昀快速回忆,好像是叫李鉴,于是开口“李师兄,不知……”
陈鉴立时跳脚“谁是你李师兄,我姓陈,名鉴,是工部尚书之子,你竟如此辱我!”
沈昀立时感觉事情大条了,心下后悔自己这些时日被书迷了眼,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立刻就站起来朝他作揖赔礼,
“陈兄还请原谅则个,小弟近日头昏脑胀,竟记错了师兄姓名,实在是不该。但师兄的文章我却是看过的,文采斐然,我实不及也……”
张执和钱俞见两人对峙,不由心生不妙,赶紧跑过去,没想到竟听到了小师弟夸人,两人齐齐朝陈鉴看去。
只见他面上似是还残留着一丝怒气,但嘴角却有些想翘,肢体也局促起来,下意识回道“过誉了,我也只是……”说到一半他反应过来,又急又气“你知道就好,明天的诗会我可等着你!”
陈鉴放完狠话转头就跑,只留沈昀在原地一时愣住。
张执和钱俞两人看好友这样子竟然毫不意外,转头向沈昀解释起来。
“陈兄家最近有一场诗会,邀请的都是我们这般大的人,往常也有过几次,但规模不大。只是京城里未下场的学子互相切磋交流一番罢了。沈师弟若是无事,不妨前来凑个热闹!”
沈昀若有所思,问道“除了国子监的师兄们,还有其他书院的?”
张执不假思索回道“有啊!陈兄交友广泛,成玉书院、云鹤书院的人都有……”
沈昀眼中一亮,面上却佯装苦笑“师兄们相邀,自然是要去的。只是刚刚不小心得罪陈兄,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
钱俞打断沈昀的话“沈师弟不必放在心上,陈兄这人不记仇,转头就忘了!到时候你多夸他两句引为知己也不是不可能。”
张执用手肘杵他两下,面上不赞同,却也没有反驳。
沈昀拿着两人交给他的请帖,低头看了一眼,时间是二月十五,地方在京郊一处庄子。
……
春意闹人,庄子在京城东郊附近,一路驶来,路边的野花星星点点,等到了诗会举办的地方,更是群芳相妒,熙熙攘攘,次第开来。
梨花高洁,很合儒生们的心意,此时枝头花苞半开半合,像是下了一场小雪,更添几分诗意。
沈昀下车,好奇地朝梨花深处探去。
此次在场的都是些舞勺之年的少年,与其说是一场诗会,不如说是一些仿效大人的消遣。
梨花分叉较低又枝干粗壮,此时便有人仰在梨花树上,衣衫下摆是浓艳的红,陷在一片如雪梨花里,鲜亮地令人晃眼。
沈昀被人引着进去,他厌恶冬天,却对梨花情有独钟,此时颇有些蠢蠢欲动,“嗯,想爬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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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红袍的是陈鉴,他一看见沈昀进来就翻身下树,姿态潇洒,有些令人羡慕。此时离沈昀近了些他才发现,这个虚伪的沈世子实在有一副无害的面孔,眼睛圆而润,似是家里毛色纯白的狸奴,惯会装模作样。
陈鉴早忘了昨天沈昀叫错他名字的事情,满心满眼的都是上次月考被他超过的不服气,语气挑衅地朝沈昀说道,
“沈世子诗才颇为了的,上月月考技压群雄,今日梨花赛雪,不如以此为题,且做一诗如何?”
沈昀此时方之此人一番针对为何,只是他心中苦笑,哪里是他诗才了的,是唐寅诗才了的才对!
他前世闲的无聊也写过一些闲诗,但当时不拘韵律,很有现代散诗的味道,到了现在也没改过了,让教诗的夫子一顿好批,甚至破天荒地想念起来宋简,劝他向表哥取取经!只是杨博士近来愈发不好,熬过了一个冬天,却还在熬这个春天,宋简近日也是越来越沉默,身形消瘦,不展欢颜。他如何能这时候去问诗?
虽然他脑子里有很多明清时期的名句,但才华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哪能用瓶子来装大象,感情、阅历、场景不同,迟早露出破绽!但若是不为扬名,只为应试,作为取得权势的工具,他倒也没那么迂腐,只是当前小儿般闹般的情况,实在不值得他借诗来用!
沈昀摆出一副自惭形愧的表情“陈兄见谅,我实在是不善作诗,月考那首不过是碰巧罢了,恰好是日常雕琢之作。此番美景当配好诗,不如我们来行飞花令?才高者如师兄,可作诗相和,小弟才拙,只能引先人佳作,还望师兄莫嫌!”
陈鉴瞪着他,实在觉得此人虚伪。
“落日山逾碧,孤亭景自幽。苍江寒更急,客发自中流。”此诗如此有灵气,又岂是庸人可作的!
石头雕出花儿来也成不了美玉。
“此人定是看不起我!”陈鉴默念,心里想着,一首诗不足为证,他一定要把他做的诗都收集起来,摆在他面前,看这人还能不能说出技拙二字。
陈鉴看到自己好友正在给他使眼色,心知是让自己见好就收,心里虽委屈,面上却强装无所谓“既如此,便作飞花令把!”
众人听说要做飞花令都来了兴致,跟一群花蝴蝶似的扑了过来。沈昀心不在此,草草跟了两句就退场。
他要找云鹤书院的人,陆故的简在帝心,指的可不是当今皇帝,而是下一任皇帝!
如今朝中储位之争愈发激烈,宋家和定远侯府都深陷其中他如何不知!
当今皇帝已经四十多岁了,若以康熙论之,人生才过了一半,但这位英明神武的陛下偏偏没有嘉靖、康熙的命数。
可恨他只知四年后,陆故十一岁中秀才,经人举荐入云鹤书院,与一个化名为李仪的皇子相识相交,后来朝中风云变换,在陆故二十岁时,新帝登基主持第一场恩科,点了陆故为状元。
如此算来,当今皇帝崩于十三年后,不算短寿。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定远侯府与未来新帝可没有旧时情谊!
17. 我与我周旋
云鹤书院的人很好认,他事前打听过此次诗会,那边也有一个与他年岁差不多的人参加。在一群高个子里挑矮子,岂不容易?
沈昀带着容周在梨花树间乱窜,只是梨花树冠繁茂,眼前如遮群山,一时竟辨认不得。美景勾人,沈昀折了一支梨花,埋到雪团里细细嗅去,犹觉不够。
眼见此时四周无人,他招了容周近前来,偷偷跟他说“你扶我一把,我且爬上去看看……”
容周素来冷静的脸上似是裂了条缝,露出几分不赞同来“世子,此处只我一人,恐怕不能护你周全,侯府内也有一棵老梨树,不如……”
在家里底下一群人围着看你爬树,那叫看猴子,岂有此时景幽兴至来的畅快?
沈昀知道怎么治他,没等容周说完就挑了一个矮墩墩的树杈,撩起袖子就往上爬。容周被吓的面容失色,连忙赶过去扶他,眼看着沈昀爬的越来越高,心里就像悬着一把利剑,不由胆战心惊。
而沈昀正在兴头,眼中视线越来越高,视野也越发开阔,他拨开脸颊边的一枝梨花,往远处看去,只觉如踩云端,飘飘然欲乘风归去……
脚下梨枝稳当,枝上梨花飘忽,忽地颤了颤似空中飞羽般飘落下来。飞羽喜洁,被风吹了又吹,不肯落地,打着转飞到一人发上,聊作装饰。
那人仰头看去,正与藏在团云之中的沈昀对上视线,“这位师弟,树上危险,怎么爬的那般高!”又绕树几步,看到容周举着双手绕着梨树转圈,不由觉得好笑“这样接人可是接不住的,还不感觉让你家小郎君下来!”
沈昀心生羞意,只希望这人不认得他,面上却稳住神色,慢吞吞爬了下来。
树下两人仰脖盯着他,生怕沈昀脚下一不小心踩空,见他好像真的会爬树又有点惊讶。
李仪摘下头上的梨花花瓣,瞅两眼沈昀,再看两眼梨树,似有意动。
沈昀看着眼前这人,玄色衣裳,其上缠了些金丝描作祥云,仪态从容,暗含贵气,家中约莫有钱有权还有闲……
“在下国子监学生,见此野趣,心下欢喜,不由放肆了一番,师兄见笑了!”
李仪笑得含蓄“你这般年纪应当是调皮些,但还是要以自身安危为重,莫要让家中父母担忧!”
沈昀应是,见这位师兄二十来岁,容止闲雅,状若仙客,不由心生结交之意。
“在下定远侯府沈昀,不知兄台是?
李仪身形一顿,犹豫片刻回道“云鹤书院黎启,黎明的黎,阳和启蛰的启。”
“阳和启蛰,品物皆春,与此景恰是相配。”沈昀虽然奇怪他拿宋史里的话介绍名字,但也没有多想,只是听到他说来自云鹤书院,不由相问“方才在树上看到师兄来的地方,有三五人相聚,都是云鹤书院的师兄们吗?”
李仪颔首“正是。说来我有一幼弟,与世子年龄相仿,可要去见一见?”
沈昀不奇怪他叫自己世子,毕竟都已经自报家门了,稍微有点见识都能猜出他是谁来。
“师兄相邀,自然是要去的!”沈昀心知自己的目的就是云鹤书院,跟人拉近关系后,明里暗里再探听那化名李仪的皇子究竟是哪位殿下。
毕竟他只知道未来新帝要比陆故大,但大多少他就不知道了,如此以来九皇子往前皆有可能。为了不使人起疑,本来最好的办法是入学云鹤书院,但既然此事不成,打听一下那位的年龄,先确定身份也是好的。
两人相携朝云鹤书院的人走了过去。
此处实在是一个好地方,梨树虽多但圈出了一片四四方方的空地,此时众人有坐有站,也有人仰躺在地,玉笛声,吟诗声,弹琴声,悠然相和,实在是雅、太雅了!
一曲作罢,众人回身看来。
沈昀跟着李仪与众人打招呼,突然从一片高个儿里滚出来一个绿团儿来,嗖地跑到李仪身侧,略带审视地朝沈昀看来,“你是谁,谁让你过来的?”
沈昀咂舌,很是不喜欢他这眼神,想回他一句“关你屁事!”
李仪暗暗叫糟,见沈昀沉默,连忙说道“小九,这是定远侯世子,在国子监读书,我与世子相聊甚欢邀他前来,不可如此无礼!”
被称作小九的神情越发古怪“你就是定远侯府的世子?”
沈昀不语,只是浅浅微笑。
然而小九好似读不懂人脸色似的,还在说话“你可会玩蹴鞠?可会投壶?会骑马吗?厉不厉害?”
沈昀不耐,只觉他烦人“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今日是诗会,未曾听说还要比试蹴鞠、投壶!”言罢,眼神轻飘飘地掠过众人“至于骑马,我家行伍出身,你觉得呢?”
小九撇撇嘴,一溜烟跑了。
李仪面上似有歉意,连忙将沈昀引荐给他人,期间凡是沈昀所问都好脾气地答了。由此沈昀也知道如今书院还没有一个名为“李仪”的人,不由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
皇宫
景昭帝又在批奏折,去年的灾情虽然暂告一段落,但是正如海上冰山,巨浪余波,个中牵扯至今还一团乱麻。
此时天黑,案上摆着一盘小巧的点心,景昭帝囫囵一口吃下去,都未曾尝出一丝甜意,就被奏折上的互相推诿气着了,一把将奏章扫落在地,犹不解气。
良久,他又将奏章捡起来,蹲在那儿叹气“爱妃啊,实在不是朕寡情,于家当真该杀……”
帝王的杀意弥漫在殿中,仿佛连风都肃静了几分。
李仪此时进来,伏地不敢出声。
“小七啊,这些时日在云鹤书院感觉如何?”
“山长尽心竭力,书院中的师兄弟也是腹有诗书,假以时日定是栋梁之材!”
景昭帝翻看着手中核算的于家贪污赃款,只觉得他之三子,花钱着实太狠,手段着实太蠢,抬眼看见底下战战兢兢的七皇子,只觉得有自知之明,想隐姓埋名到云鹤书院也不是很过分了。
“听说你今天见到微之家的小孩了,怎么还给自己取了假名,等他大了,入宫参加宴会,你又该如何分说?”
七皇子,真名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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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仪,常用名李仪,在沈昀面前是黎启,化用李七而来!
此时正躬身作答“今日小九让我带他同去云鹤书院,是听说了沈世子也在,想提前看看他往后的伴读。但又不欲让其知晓他身份,儿臣只能假借黎启之名与之相交。本就无意欺瞒于他,下次见面,自当赔礼道歉,表明身份!”
景昭帝不可置否“你有主意就好。小九对这伴读可还满意?”
“这…儿臣也不知,小九似乎与沈世子有些嘴角,但也不曾说不满。”李仪迟疑。
景昭帝手上动作一顿,心想小九那脾气也不是容易受的,不由心中犹疑,“朕明日问过微之的意思再说!”
……
于家的书信前几日就送到了淑妃宫中,今日一只芊芊玉手又将信拆开来看。
信的落款是于和,淑妃也不感到意外,毕竟她父亲和兄弟实在是不顶事,如今怂的都不敢出家门,靠着满墙的金砖等死!
灯花瘦尽,淑妃仍支着额头在思考,定远侯府实在是不好惹。
此番圣上本就有意让沈昀入宫做伴读,宫中适龄皇子只有小九她前日提议才会被同意。
但陛下毕竟与定远侯有少时情谊,沈世子又非肯小意奉承之人,小九性情恶劣,两人相处,怕是易结仇怨…
罢了,且看定远侯如何应付吧!莫要强求!
至于于家,就算储位之争落败,她保下两个小辈还是可以的。
……
最终决定权看似落到了沈侯爷这里,但皇帝的倾向却是不能忽视的。
沈侯爷与沈昀隔着一条短桌,一条条跟他阐明其中的利弊,做伴读其实也要不了几年,等他十几岁参加县试,皇帝也不会把人扣在宫中。
但九皇子的传闻确实不怎么好,性格刁缠,不好相处。
沈昀听的认真,反问的也认真“爹,所以你半年前不让我入云鹤书院,是因为我马上就要做伴读了?”
沈侯爷讪笑“你可以考完秀才再去入读云鹤书院!”
“那又为何让我入国子监呢?”
“若是你不想做伴读自然也可以在国子监学习!”
沈侯爷跟沈昀打太极,实在是打错了主意。
沈昀思考片刻,突然笑了“是云鹤书院不收我吧!”
他站起来,面上是从未有过的舒展“我早该想到,乔夫子自从离府,再也不曾问过我入云鹤书院一事。小舅舅当初对此事很是担忧,但后来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原来是早就知道我入不了云鹤书院!”
沈侯爷默然。
乔远山当时见沈昀天资过人,便起了拉拢之心,去信山长来跟国子监抢人,结果回信却是再强硬不过的拒绝。他自觉对不住沈昀,立即跟沈侯爷说明了此事,而后匆匆离府…
沈昀拿了一块梨膏糖放入口中,凉意直冲喉咙,他此时非常冷静,
“我去,翰林学士授课,何等难得!”
既然走男主的路走不通,又何必执念于此,不该是我去求帝心,而应该是帝心向我!
18. 返乡且科考
四年后
初春时节,青草一丛一丛地冒了出来,晨时多露,挑剔些的人总是躲着嫩绿色走,李仪提着些衣摆,匆匆往上书房跑,到了之后气儿还没有喘匀,就听到一阵吵闹声传来。
李仪目光顺着声音看去,原本种在上书房外的花都七零八落地歪倒在地上,与花同种姿势的,还有几个身着锦服的少年郎,一个个呲牙咧嘴着,哎呦哎呦地叫着,李仪顿感头疼“小九,发生什么事了?”
被称小九的稳稳当当坐在上书房内,四周退避无人,他却怡然自得地把玩着手中的一把宝刀。其余在这里念书的一群宗室子弟早就溜了个干干净净,让他在这里显得无比扎眼。
此时听到李仪的质问他轻轻“啧”了一声,唰地一下抽出短刀,慢悠悠走到趴在地上的人面前,刀一下一下拍在那人脸上,眼神轻飘飘环顾四周“来,我的好堂兄。告诉七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李祺盯着寒光刺人的刀尖,只觉得这人真是个疯子,他喉咙滚动,小心翼翼从舌尖吐出字来“只是与九殿下稍做切磋,不料我等实在是无用,竟招架不住几招,实在是让七殿下见笑了,见笑了!”
李仪听得此言,看着九弟戏谑的眼神狠狠闭眼,“既如此,还不快将人扶起来!”
九皇子挑眉,向李琪伸出手…
李琪等人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不不不,不劳烦九殿下,我们自己能起来!”说完就相互扶着,一瘸一拐,加快速度逃了去。
此时无人,李仪看着眼前擦刀的少年,既怜惜他近些年的处境,又痛恨他行事暴烈,“小九,纵使他们言辞不当,那也是你堂兄,不可如此行事!”
九皇子眨眨眼抬头看他,心道:你不是都知道吗?自从两年前五哥登上太子之位,三哥被扔到封地,于家被满门抄斩,母妃受父皇冷落,你也见风使舵,这宫中讥笑之语何曾少过?
李仪见他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自己面有嘲讽,脸色不禁青了又白,煞是难看,只道自己一片真心喂了狗,就不该听人传信急急赶来!
李仪走后,这片地方又冷清了下来,九皇子捡起掉在地上的花瓣,用手捻了又捻,指尖被花汁染上颜色。他却只是愣愣盯着。
良久,他绕了绕,走到一棵树底下,将宝刀往上扔去,仰着脸喊“你既然明天就不来了,这把刀我拿着也是无用,还是还给你防身吧!”
树上伸出一只手来稳稳接住,刀打了个转,被沈昀举着朝太阳看,只见刀上宝石闪的人晃眼,他难得噎住,搞不懂这小子在干什么,“当年你非要抢,现在还我干什么,我又不缺刀用!”
九皇子笑了“我抢的自然是最好的!你要去汝宁考试,还要去游学,这刀跟我在宫里有什么意思,出去见见血才是好的…”说到这儿,他又问了一句“你学的到底怎么样,能考上吧?”
沈昀对他翻了个白眼“我当我这么多年起早贪黑是白忙活了啊?”
……
收了九皇子的送别礼还没完,文人心性,大概总是惜别离,京外小亭的柳树被人折了又折,如今一侧的新枝已经所剩无几,远远看去仿佛美人剪了个斜刘海。
宋简绕着斜刘海美人转了又转,终于挑到了一枝,心满意足地折了下来“昀弟,此次独自出行路途遥远,又听姑父说,你打算取得生员资格后再去游学。如此算来,当有三四年时间孤身在外。我心忧之,还望昀弟以自身安危为重,切记、切记!”
沈昀回头看了一眼沈侯爷拨给自己的数十“壮士”,只觉得表哥实在是小瞧了自己身边的安保力量。他觉得还是表哥更危险一些,“表哥,我与镖局同行,多走官道,无甚危险。”顿了顿,他才艰难出口“此番我在宫中,似是听闻表哥与公主殿下有意完婚?”
宋简一下子僵住,磕磕绊绊地说“是…承蒙殿下厚爱,我虽不才…但心慕殿下…”
沈昀一时无言,他只知道,四年前杨博士病重,宋简与六公主相识,然后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定亲了。由于公主性情…有些…有些海纳百川,宋简又是虽浪实纯,两人着实是闹了一阵。
传闻公主为了宋简遣散后院,宋简为了公主奋发向上,他一直都不太信,奈何宋简在此事上三缄其口,他也只能跟着京中百姓吃瓜,但这瓜不一定真的甜啊,万一是强扭的怎么办?
沈昀对这回答不太满意,盯着宋简好一会儿,见他眼神飘忽,面染红霞,心中咯噔一下,简直痛心疾首。
多好的白菜啊,怎么就让菜园主捡了回去?表哥,你醒醒啊,你不是菜园里唯一的菜啊!!!
爱情这回事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惜表哥你弟我,空有四十年的阅历,但没饮过爱情这杯水,给不了你建议了…
沈昀狠狠闭眼,眼不见心不烦,赶紧将人打发走了。
京城人多,他在此生活了十二年,幸得一二好友,临别相送,不盛感激!
马车缓缓起行,沈昀在马车里拆好友的临别赠礼。陈鉴的是一首送别诗;林照的是一只四联药瓶,其内是一些常用药丸;除此之外,零零散散的压了沈昀半身,似乎带走了春天最后一丝寒意,让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
……
县试要回原籍,汝宁府与青州府、曹州府互为犄角,从京城出发,若是快马加鞭五六日便能到,但若是用上马车,便至少得要上十多天。此番沈侯爷给他“壮士”十个是军中出身,将他送到汝宁便要回转,三个是容周曾经的同僚,沈十、沈十一、沈十二,并上款冬和另一个婢女,粗粗估计足有十六七人,这条道上没有更比他还要安全的了!
但虽如此,沈昀还是跟着一个镖局一同出行,镖头姓张,暂称张大哥,是忠义镖局名声最响亮的镖师,沈昀从马车上掀帘看去,镖车上插着一杆大旗正随风猎猎作响,此为明镖,为的是震慑路上的匪徒。
一路上,车马不停,景色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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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的羁旅之苦,沈昀可算是略有感触,马车中厚毯软枕,点心小食可谓是顶配,但即便是官道,也是不断颠簸,日子长了难免难熬。
等到了晌午,沈昀迫不及待下来呼吸新鲜空气,很是珍惜这段午食时间。他带的另一个婢女翠雨长于膳食,此时正从大包小包里取出各种各种食具,叮叮铃铃地铺了一地。沈昀被饭香勾的魂儿都钻进锅里去了……
正待享用,前方镖局处却隐隐骚乱起来,沈昀闷了一口粥感到腹部稍有慰藉,这才遣人去探。人才走出两三步,就有几个镖师向他们这儿走来,沈昀讶然,只得放下手中粥,与人交谈了起来,“张大哥,我见前面隐有骚动,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张大哥身形壮硕,留着一把络腮胡,见沈昀待他客气,却仍是不敢怠慢,躬身说道“沈公子,前面有流民拦路,可能得耽搁一会儿,还请见谅!”
“流民?”沈昀迟疑“不是匪徒?”
张大哥后面有个精瘦汉子听了这话就粗眉倒竖,瓮声瓮气地说“人瘦的跟麻秆似的,爬都爬不起来,想当匪都没那力气,就是一群讨食儿的!”
爬都爬不起来,说明已是强弩之末,此处前后皆无人烟,这群流民是从哪来的?沈昀多疑,须得亲眼去看才能安心,当机立断叫上五六人,让张大哥领着到了前头。
春意偏颇,京城里已是万物萌发、生机勃勃的景象,这里的草却零零碎碎冒了个尖儿,又被人踩了个稀烂。
沈昀将目光移到眼前人上,衣不蔽体、头发像在泥坑里滚了一圈的鸟窝,没几两的肉紧巴巴地贴着骨头,似是一具骷髅贴着一层人皮,此时正狼吞虎咽着扔下去的粮食,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当初末世里他也经历过这些。但沈昀却丝毫没有感到放松,他紧紧盯着这些人的眼睛,没有疯狂、没有狠意、更不像是麻木……
沈昀面色凝重,转眼去看张镖师,轻声开口“张大哥,你们走镖,经常遇见这种事吗?”这时他才发现张镖师自从去跟他传话,就一直绷着一张脸皮,没有半分笑意。
张镖师右手紧紧攥着刀柄,听了这话,倒是意料之外地看了他一眼,“沈公子的护卫皆是军中做派,想来应是无惧!”
无惧什么?无惧短兵相接吗?
“不知镖局从前遇到流民是如何行事的?”
张镖师的刀开始抽出一节,盯着前方没有看他,“流民抱团,我们走镖一般会避开。避不开的话,人少就散些粮食,等其暴起再杀些人,也就安静了;人多的话,刀都摆出来,能安全过去也算烧高香了。过不去,只能把货都扔了,能逃几人是几人!”
说完,他终于舍得将目光放在这个公子哥身上了“如今这种情形,大抵是最难缠的了!”
沈昀颔首,接上他的话“流民走投无路,一狠心就成了匪,杀性一起,人也要、财也要…”他抽出九皇子送的刀,也开始盯着前方“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啊…”
19. 路中险象生
四周静谧。沈昀仿佛忽略了风扫新枝的哗啦声、商人嘈嘈切切的交谈声,一双眼睛钉在流民身上,只有他们大口吞咽的声音钻入耳中,拨弄着愈发警觉敏感的神经。
宝刀削铁如泥、寒光湛湛,但在此时却不太实用,从宫城靡靡到野外求生的剧本转换太快,此时刀鞘未换,镶满各色宝石反而容易招致祸患。
沈昀微微低头,盯着它看了两眼,甩手将刀鞘丢给后面的人,又薄又利的刀身被他反手藏于袖中,贴着脉搏微微颤动。他环视周围,发现此地虽非山谷,却是凹地,左右缓坡围绕,草木葳蕤,是歇脚炊事的好地方,也是设伏的妙地。
虽事前与沿途官府打过招呼,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此番若要完完整整地通过,免不了要亮一亮手中刀斧。
他又看向前方。
行路带的食物大多干噎,流民中在前头的是一干瘪男子,长的很高,皮肤紧紧捆在骨架上,又细又长,此时匡匡捶胸,伸长了脖子努力咽下,见有的残渣掉在地下,急眼一般趴下舔了一口土,更像一只蚱蜢了。
沈昀看着这只蚱蜢,目光中一贯的冷漠忽然就了无踪迹,隐隐透出一股悲悯来,他垂下眼,藏着神色,迅速朝身后人打了个手势,容周等人的肌肉无声绷起。
……
“哗啦…”一声
嫩绿的色调里突兀刺出一点银光,银光拖着一个魁梧大汉,眨眼间一个又一个,踩踏着草,狰狞奔来。
沈昀急速后退,那群蚱蜢也开始奔逃,他最后一丝侥幸被掐灭。商队惊叫声此起彼伏,他却静的像一抹游荡孤影,匿在容周等人的保护下,绷紧心神,手指点着刀柄,静静观察着场中局势。
镖局总不过二十人左右,镖头、镖师、趟子手,都是老手,沈昀虽然没有将身份明确告知镖局,但双方互有默契,加上随行商人,五十人总有了,哪里的匪徒敢来碰一碰这种硬茬子?
张镖师同样惊疑,他虽然谨慎,但并不打怵,此时见来人乌泱泱一大片,顿时暴喝“何方宵小!可看清楚了,此乃忠义镖局行镖!!”
领头的汉子脸上有一道长疤穿眉而过,冲众人呸了一声,
“抢的就是你!”
话不投机半句多,刀剑底下见真章,见了血不一定能止住这架势,但光靠嘴皮子一定不能!
双方不再口头攻击,闷着头就打了起来。
“公子,要不要退回去,我们大多数人都在后面。”
沈昀看着容周一脸平静地说出这话,嘴角扯了扯“不用,款冬那里还有十几人,足够安全了。”
容周面无表情解释“公子只带了五六人,正在前面打,现在就我一个了,我们这里不安全。”
惊慌的喊叫声一波比一波高,疯似的向队伍后面传去,沈昀盯着前面混打的一个人,总感觉这人在摸鱼,于是心不在焉地回容周“若非前后夹击自顾不暇,马上他们就赶过来了!”还有一句话沈昀没说,若是赶不过来,更不必往回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未显颓势就急急跑路,此乃自掘坟墓。
容周不再劝他,他现在二十左右,其实远远没有沈侯爷派来的几个兵丁强壮,但胜在下手狠辣,动作敏捷,此时大部分人都在前面胶着,反而是他这里只有两三个闯过来的,应付起来还算容易。
打架耗力气,吃不饱的可能就支棱一下,然后就没力气了,吃的饱的跟人对砍,砍几下可以,一旦僵持住,也坚持不了多久,那群“匪徒”一开始气势汹汹,跟张镖局打的有来有回,现在却在寻机突进队伍里面,盯着财物,恨不得用眼神扒下来一块揣兜里全带走。
沈昀亦步亦趋地跟着容周,坚决不让自己落入孤立无援的地步,幸好前世有经验,当个不妨事的“智力派”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眼睛追着几个匪跑,三个里面有一个是很符合他对匪徒的刻板印象,见了金银、锦帛发了狠地往怀里搂,一双眼冒着绿光,将富商手腕的金镯子、银镯子、玉镯子,反正是能卖钱的统统撸下来,又去拽妇人的耳饰,眼冒邪光。
沈昀眼神一厉,三两步跑过去拿起刀往致命处扎去,那人嗷嗷地叫了起来,容周跑上去,一脚将人踹倒又补了几刀,完事默默看了沈昀一眼。
沈昀接受到了这眼神也不以为意,人还没那么高,戳心口不太好使力,只好退而求其次,往下戳了,反正是成果显著,一鸣惊人。转头又对上那妇人的视线,她手中一把银簪冲外,看位置…英雄所见略同,妇人面露感激,沈昀却老脸一红,急急走了。
至于剩下那两人,却煞是古怪,虽也搂财却不伤人,面上热切却不是饿狼一般的眼神,目标明确,抢点钱就跑。或许是沈昀盯着他们太久了,一人猛然转头,面有恐吓之意。
沈昀心想“吓小孩呢,一点也不专业。”回了他一个又阴沉又变态的笑容,那人浑身一抖,转身就跑。
沈昀柔然一笑,手中刀松了几分,嘴角扬起,“容周,撒钱!”
容重扯下腰间钱袋,用刀割开一个口子,兜着金子、银子、大把银票向空中扬去,要逃的人正接住一张银票,轻蔑一笑,撇了一眼就要继续跑……不过两三步兀地顿住,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猛然转头去抓附近落在地上的银票。
沈昀嘴角扬起的幅度越发大了“抓住他,别弄死!”
那人被容周摁头扑地,初时奋力挣扎,跟大扑棱蛾子似的,又蹬又踹,好一会才认清了现实,安静下来。
到了这时该杀的都杀了,该跑的都跑了,滥竽充数的也都一清二楚了。
张镖师跟着沈昀派出去的五人朝他走来,途中频频看向身边,赞赏之意溢于言表,对沈昀也不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了,热切了许多。
他有些笨拙地朝沈昀行了一个读书人之间比较正式揖礼“沈公子,受惊了!”,言罢,有些控制不住地朝身侧一人频频看去。
沈昀失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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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沈侯爷身边的亲兵果然各个不同凡响,张镖师的眼光也是真的毒辣。一眼就看中了最厉害的,正是往常一直与张郃叔合作的李营。其实让他来护送实在是沈侯爷大材小用,不过李营就是出身汝宁,此次就当回乡探亲倒也适宜。
沈昀往前几步,托了一下住张镖师的手,恳切道“张大哥可莫要打趣我了,我半分功名也没有,哪里需要如此相交。”言罢,他俏皮地朝张镖师行了一个抱拳礼,又眨着眼喊了一句走镖暗话“合吾一声镖车走,半年江湖平安回。”合吾二字拖腔九转,可谓是地道非常,成功逗笑了张镖师,他放松下来,不再那么局促。
李营抱臂看着自家世子,面上不由带出了几分笑意,脸上的刀疤都显得舒展了几分。只是有一点他还是觉得奇怪,虽然世子在京城一贯温雅,但性子偶尔确实有些冷,冷情冷性的,怎么出了京反而……反而平易近人了?他眼神在张镖师身上打了个转,心中暗道“还是…太抬举了!”
如此想着,他竟有些入了神,这大多数人都是欺软怕硬,站的高的人折节相交还是须得细细挑选才是。
“李叔,李叔?”
沈昀叫了李营好几声他才回神,只得把刚刚的话重说一遍。
“李叔,想必你也发现了,这次遇到匪徒之事太过蹊跷。这段路程我们虽然走的不是官道,但也是镖局常走的路线,三里外就有官驿,更何况我们在出发之前就打探过沿途治安情况,此处临近青州,五年前我爹才将附近的匪寇犁了一遍,又不曾听闻受灾,匪患不应该如此泛滥成灾。”
李营点点头“那就是针对我们来劫的!”
沈昀颔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我们是目标,但也未必是恶意针对,毕竟未伤人命。驱使流民不稀奇,但让他们安安静静一举一动照做未免太难。流民得到了什么?一顿饱食。而这些土匪又得到了什么?”
他指着被容周反绞在地的男子“匆匆而来,真正的恶匪反而不多,虚张声势、外强中干。难道那些凑数的人只是为了钱财?若真如此,按镖局道上的规矩,只要人数众多,张镖师也不是不能慷慨解囊一番,何必刀兵相见?”言罢,沈昀看着张镖师,寻求他的意见。
张镖师张口欲言,却被一声嗤笑打断。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被俘的男子吃力地抬起头来,直白嘲讽“忠义镖局那点可怜巴巴的善心是喂狗呢,不见见血,怕是只能得来一碗清汤三粒米。”
“不识好歹!”
镖局众人皆有怒意,只觉此人实在是得寸进尺,升米恩斗米仇,好赖不分。张镖局更是脸色青白,难看至极,想起死的两个和几个重伤的兄弟,心中恨意陡升。
众人欲要再辩,忽闻一嘶哑老者的声音传来:“可怜可怜,舍碗热粥……”
沈昀抬头看去,只见老人手中拄着一根不知道从哪来的枯枝,一颤一颤地朝他们走来,刚刚才大放厥词的男子浑身一僵,头慢慢垂了下去。
20. 黄粱原一梦
镖局众人方才经历一场恶战,人财两失又遭恶言,正是心火炽盛之时,张镖师身侧冒出一个黑壮汉子来,眼含恶意,粗声粗气地向老人吼,
“没有热粥,赶紧滚!”
一众人的愤怒似乎被一个半截子入土的老人挑了起来,对其施以微妙的眼神暴力。
老人瑟缩,怯懦地望向同样无动于衷的张镖师,捧着的破碗扒不住苍老的手掌,抖了又抖,落地滚到了沈昀脚尖。
沈昀挑眉,饶有兴致地在老者和男子身上打转,慢悠悠将那破碗捏着拾了起来。
他也不说话,就是转着圈研究碗上粗陋地花纹,任凭众人将视线压来也不作表态。
场面似乎一时僵持住了,沈昀不语,镖师们眼神驱逐,而老人却也硬生生杵在那儿,似乎对一口热粥无比执着。
这时,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又急又重,似乎还喘着些粗气,沈昀侧头看去,原来被留在后面的人终于赶上前来,离得近了才能发现众人衣服上都粘连着少量血迹。
沈昀皱眉,破碗也不玩了,一双眼从打头的掠到最后一人,心里默默数人:“一、二…五…九、十”人数齐着,他方松了一口气。
“公子,这是逮住的贼人。”
沈十二扯着一人扔到沈昀面前,那人脸颊消瘦,眼睛却亮,此时扑倒在地,一双眼睛猴似地转来转去。
老人终于忍不住了,扔了枯枝,一瘸一拐走道沈昀跟前,颤巍巍跪了下来,泣声说道:
“官人啊,饶这俩小子一命,他们年岁轻,不识好歹啊,这是让人哄了,才来做这勾当!”
“是谁哄骗于他?”
“是,…是下河村那灾星啊!”
老人悔极,只恨村中实在无粮,这才听了灾星哄骗入了山寨来劫商队
“村长”被容周压着的那人睁大了眼,剧烈挣扎了起来,“他不是灾星,他不是!”
村长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不是,你是!二牛你糊涂啊,克父克母,又招来大水,他不是谁是?”
二牛欲要反驳,另一个人却吊儿郎当仰着脖子应和了起来:“是啊,各位爷,都是那灾星出的主意,他有妖法啊,五年前大水淹了青州府,出生就克死他爹,如今家里除了他没一个全乎人,个个都踏在鬼门关了啊!”
“张大眼,你胡说!你个丧良心的…唔…畜牲…你…”容周实在嫌他闹腾,手上下了死劲,满口脏话的二牛啪一下摊平了被踩在地上,吃上一口土,磕了牙流着血,眼里发红,咬牙切齿地看着张大眼。
沈昀接了递来的一块锦帕,细细擦着他的宝刀,刀刃翻转间寒光刺眼。待故事讲完,刀也滑进刀鞘,严丝合缝,他垂眼看着,冷声道:
“他是不是灾星,见过便知!”
辞别忠义镖局,沈昀一行转到官道,两少一老全都捆起来扔到一边,沈昀终于续上了那碗热粥,粥是白米粥,放至温热,入口软糯又解渴。
饱腹后,他在马车中端坐,良久拿起案上的一封拜帖,眼神晦涩难言。
青州府下辖十三个县,右接曹州府,东通汝宁府,如今要去的是青州府安城县较为偏僻的一处村子。
巧合的是,这村子正在东面,是去汝宁府的必经之路。
沈昀不言不语,任凭两老一小带路。
马车碾过青草,压上乡间的土路,留下两道长长的车痕。
路越越窄,到了此时早已经容不下浩浩荡荡的马车了,沈昀轻装简行,带着几人继续往前走。
此时容周已经发现不对,车夫沉默着往前,张大眼指路的声音往往还没落下,马车就已经拐到对应的路上,就好像两人的路线不谋而和。
待走到一棵大榕树下,多年前的记忆终于与此地重合,容周惊愕发现此下河村就是五年前青州一行来过的下河村。他将目光投向正掀起车帘探看的沈昀,一时觉得无比古怪。
而沈昀正在做最后的心理挣扎。
上次在青州见到陆故时,他压下杀意并不仅仅是靠他那岌岌可危的道德水平,还因为他觉得定远侯府和陆故之间可以共赢。
他知晓部分原书内容,有些是人力可以改变的,有些却是大势所趋。顺势而行,两者有成为同道中人的可能,从龙之功一个人吃下也不是什么易事,好事。而书中的陆故又实在是气运非凡、逢凶化吉,兼之天资过人、手段了得,他虽不惧与之为敌,但更想让朋友多多的,成为他的助力。
“但是,”沈昀放下帘子盯着案上的宝刀和拜贴,喃喃自语“我在宫中与七殿下相处,做友人可以,做君臣,却不是我想要的。”
如此一来,他与陆故之间就变成了零和博弈,赢者通吃!更诱人的是,他在此时有绝对的优势,心怀利刃,杀心自起,
“为什么不永绝后患呢?”
“为什么不呢?”
沈昀疑惑于自己为什么会犹豫不决。
俄顷,车马停住,他不再多思,下定决心拿起案上的一件物什,抬步走了下去。
……
陆家
五年前的大水几乎将房屋翻了个底朝天,只有几根粗木堪堪撑住,几代人积累下来的一点微薄家底全都顺着大水飘走了,房子要重新盖,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两子入学、女儿出嫁,蒋少保解了一时之危,却解不了一世之危。
粗木阴湿,生了些霉菌,陆故绕过它,进了一间简易的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只是放了几本泛黄卷边手抄本的起居室,青色的帘子在最宽裕的时候买下,如今却旧的褪色,屋中昏暗,映的它跟生霉发黑的木头成了一个颜色。
陆新接过弟弟手中同样发黑的汤药,闭着眼一口闷了下去,或许是药苦,吐出来的话也苦极了:“杨家还是不肯放了阿姐?”
“只肯给休书,还要让阿姐认了污名。我们家给一百两银子,他们才肯和离。”陆故将药碗收好,准备待会去给母亲煎药。
五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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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兰被拐,虽然被沈家体面地送了回来,但等到要结亲时,乡里谣言四起,所幸杨家不曾悔婚。
当时只觉是好事,但谁知那姓杨近几年本性暴露竟殴打妻子,杨家宗族势大,亲亲相隐,为了掩盖丑事,逼迫陆兰自尽,陆兰不从,暗中使人送信给陆家。
陆新上门却被打断了腿撵了出去,因为救治不及时,当夜便发起了高烧,现在仍是缠绵病榻。
陆新挣扎着坐了起来,让陆故从床底下取了箱笼,白着脸一边咳一边说:“我实在是个庸才,两次县试未过,耗尽家财,杨家这才有胆逼迫阿姐。你去,把书都卖了,我再修书一封…向好友借些钱来,去找老师压着杨家,先让阿姐回来再说…”
陆故打开箱笼,七八本书摆的整整齐齐,占了一半地方,另外一半放着一帘幕篱,和一件淡蓝披风,针脚细密,料子极好,暗绣了一个沈字。
陆新指着那件披风,艰涩说:“按理汝宁沈氏所赠,不该卖了,但如今顾不得这些了,你去当铺把这些都当了,留下娘的药钱,其他的你拿着,能填饱杨家的胃口也就罢了,不能你就拿去疏通人脉,去给杨家施压,就算是休书,也不能让他们污了阿姐名声!”
陆新看着陆故,咬着牙想,当初先让弟弟读书是不是会不一样,是不是能拿个童生回来,毕竟陆故才上了两年书,就有先生赞不绝口。他盯着箱笼里的书,陷入魔怔。
啪嗒一声,木箱被合上,陆新抬头看去,少年面无表情,眼若点漆,只取了披风和幕篱,盯着他说:“你的病也要治,这两个换药钱。”
陆新急了,艰难撑起身来“我能熬过去,你先去救阿姐。”
陆故扯了扯嘴,又把陆新按下去“哥,你别急,马上阿姐就能回来了。”
陆新质疑:“杨家不见兔子不撒鹰,不会突然发善心,你做了什么?”他盯着这个近几天性情大变的弟弟,不可抑制的恐慌又冒了出来。
陆故低着头,只留给陆新一个黑黝黝的发旋,含糊说:“我遇到了一个贵人,这些都是小事,你安心养病就是。”
陆故抱着披风,转身就走。
陆新咬牙,看着他背影喊:“你最好是!不许去赌!”又想起弟弟越发昳丽的面容,低吼告诫他“也不许去卖…”
陆故一僵,只觉得重获新生以来对兄长的印象,不断被推翻,脸上一下涨红,气势汹汹跑了出去。
陆母得的是风寒之症,拖的越久越不好,今日济世堂换了一位大夫,重新开了药,药效极好,但陆家承担不起。
陆故捏着药碗,指节青白,只恨自己回来的太晚,上一世孤身一人登高位,结果被兔死狗烹。这一世他一定要让母亲姐姐和兄长…还有婉娘,富贵无虞,风风光光。
他狭长的丹凤眼轻轻眯起,嘴角微勾,“就先从那个傻子开始吧!”
利用一个必死之人,陆故毫无愧疚,唇齿间研磨出一个名字,意味深长——“定远侯世子,沈昀。”
21. 教我生与死
张大眼弓着腰带着众人穿过一片小溪,溪边有捣衣的妇人,此时捋湿了额边的碎发,抬头看着沈昀一行人。
“张大眼,你来我们村干什么,又来欺负陆家两兄弟?”
刘大娘瞅着张大眼后面的一行人,看着就不是好惹的,但又实在担心这个二流子搞幺蛾子,一边警告他,一边给后面的贵人讲他的坏话:
“几位爷,这小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偷鸡摸狗、游手好闲,您几位要是有什么事儿找我们村的小伙子就行,个个都是好样儿的。”
沈昀停步,看着那大婶,三四十的年纪,头发枯黄、一脸苦相,若有所思地问:
“大娘,村里近来年景可是不太好?”
刘大娘正瞅着后面的二牛和隔壁的村长,听了这话,下意识地就开始吐苦水:
“可不是,老天爷不赏饭吃,去年大晚上的地里又淹了,要不是陆小郎夜里把全村的人都喊起来,今年怕不是要跟隔壁村一样没饭吃。”
隔壁的张大眼、二牛、和村长神态各异,张大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二牛又哀又有一丝庆幸,村长的眼里则是冒出毒火来,扑哧扑哧地喘着气,恨不得将这嚼舌的妇人推下河去。
沈昀反倒是来了兴致,蹲下来跟人拉起了家常话:
“实不相瞒,我前几年来过这村子,结交了一对兄弟,正好姓陆,大娘说的陆小郎可是陆故?”
“是嘞,是嘞,贵人要找他们?”刘大娘也不捣衣了,脸上笑开了褶子,眼珠子落在沈昀身上,一双疲惫的眼里似是透出一层光彩,“那就更不能让张家沟的人的领路了,他们村去年不听陆家兄弟的话,地里全完了,见天的喊人家灾星,前些年的大水也安在陆小郎身上,心里恨的呦,憋不出什么好话来。”
沈昀见刘大娘恨不得将村长三人撵走的模样,安抚地冲她笑了笑:
“大娘放心,我是来找陆新陆故两兄弟叙旧的,不是来找茬的!”
刘大娘尴尬地笑了笑,盯着人看了两眼,感觉没什么恶意就给人指了指路,又支支吾吾说:
“他们家这一阵子过的不太好,贵人您多担待啊、多担待……”
她憋出这两句话,实际上是想让人帮衬两下,但又顾忌犯了贵人忌讳,只能拐弯抹角地提了一下。
沈昀朝人点了点头,心中暗道奇怪,他刚见到陆故那两年,林益还在青州,就让人多注意了一下陆家,过的应该还算不错。
按原书的时间线,这个时候陆故应该在准备县试,应该正是春风得意啊!
奇怪归奇怪,但思及马上就要见到人了,又将这点违和抛之脑外。
陆家在村尾,待能看见大青山后,也就到了陆家门口。村长刚刚听了刘大娘与沈昀的对话,心中惊疑不定,想要将人拦住,又迫于李营等人,只得闭上嘴巴在心里暗暗祈祷沈昀与陆氏两兄弟没什么太深的交情。
陆家的房子在下河村里算是不错的了,但也仅是如此。
沈昀让容周前去扣门,自己则是百无聊啦地玩弄着腰间地香囊。
容周敲了敲门,无人应答,又敲了敲,静待一会儿,还是无人。
容周皱眉,顿了顿,有些不适地喊了声,
“可是陆郎君家,我家公子来访,还请开门一叙!”
……
柴门轻轻开一条逢,一个高瘦的青年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一脸病容,唇色苍白,此时正疑惑地看着沈昀一行人,“阁下是?”
“陆兄,五年前青州一别,可还安好?”沈昀试探道。
陆新又咳了两声,眼神无力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容周身上,吃力地想了想,从脑海中挖出一个人来,又看向沈昀,轻声道:“可是世子?”
沈昀微笑应是。
陆新一脸迟疑地将人迎了进去,想到他刚刚让陆故去当沈家的东西一事,脸上如火烧了一般,心虚不已,语气也就弱了几分,“寒舍简陋,世子见谅。
他不认识村长和张大眼,但对二牛却是有些印象,经常在陆故身边看到他,又不知沈昀所来为何,只得暗自揣测,慢吞吞说:
“世子此行,可是来寻阿弟?他去县城里了,一时半刻回不来,世子若是有事,不妨先与我说。”
“我此行回乡科考,路上遇袭,抓住了几个贼人”沈昀指着缩在一边噤若寒蝉的三人,面露难色,“他们招供之人乃是令弟,我虽不信,但也不愿你们蒙受污名,这才转道前来相问。”
陆新手颤了颤,面色大惊,忙低头掩盖神色,他一听就信了大半,只因半年前陆故就行事诡秘,常常与张二牛跑出去,数日不归,兼之陆故今日向他透露马上救陆兰出去……
但他如何能说,只能在心中自己编着谎话,做出愤怒的样子,瞪着张大眼三人怒道:
“你们为何污蔑我阿弟?”
又看见张二牛欲言又止,陆新心思电转:
“可是因去年之事记恨阿弟?但这都是你们咎由自取,是何等的丑陋心思竟在此污蔑他人!”
村长彻底急眼了,又顾及沈昀与陆家从前相识,不敢把话说的太难听,只能明里暗里嘲讽他:
“你这后生,我们说的又不是你!”
又斜眼看着陆新瘸了的右腿,意有所指:
“你腿脚不便,你弟弟却是身体健全,整天往我们村跑了几趟,村里的大小伙子都让他忽悠着去投了山寨,你可莫要说是我诬陷你们,见着的人可不少!”
陆新只恨陆故行事不谨慎,又思及家中当前境遇,怜他年纪轻轻却要身负家中重担,一时歪了心思,走了邪路,也是他这个兄长管教不严之过。
但如今招惹了定远侯府,又如何能够善了?
也不知…也不知是否伤了人,但无论如何,此事万万不能认,只能与张家沟的人僵持起来,要问就是不知道、不可能。
此时沈昀反倒置身事外,陆家没有太过正经的会客厅,偏偏此次沈昀他们来的人不少,现在屋内挤着八九个人,实在是不像样子,他招手让李营他们都退出去,只留了容周在身侧。
门被推开,却刷地一下掉出个人来,陆新循声看去,脸上顿时煞白,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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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挤出一个笑来:
“阿弟,你不是去城里了吗?”
陆故没有回答陆新的问题,他抬头看了看眼前几个身高八尺的大汉,皱着眉将人推开走,跑到陆新旁边,正与沈昀对着,薄唇紧抿,盯着沈昀看来看去。
两人视线对上,心中各有疑问。
“这不是一个十岁小孩该有的眼神!”
“这个傻子怎么一脸聪明相?”
防备之心从两个人的心中不期而然的全都升起。
不过一瞬两人齐齐换上了另一副面具。
沈昀有意激他,语气戏谑,“弟弟可还认得我?”
陆故因为这称呼眼皮狠狠抽了一下,心生恶寒,但面上却装成木木的样子,“我刚刚听到了,世子殿下!”
“哦?”沈昀眼神移向陆新,轻轻挑眉,像是在说“陆兄,偷听可不是好习惯!”
话没有说出口,陆新却已经领悟到了这个意思,拳头攥紧,呐呐无言。
此时,陆故已经巡视了这个不大的屋子,在看到张二牛几人时,就有所了悟。
自从他黄粱一梦后,很长时间都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前世记忆破碎不全,但他还记得去年的水灾使村里人颗粒无收,也还记得正是这个时候,京城的忠义镖局行商路过此处,被一窝盗贼盯上,丢失了不少财物。
既然如此,他让人去浑水摸鱼,捞点钱财回来,岂不两相得益?
他又将目光移向沈昀,心中更是疑惑,这个时候孤身一人返乡,难道是要县试?
今生、前世的记忆破碎不缺,互相交错,直到如今他也还没有理清。但他是在操持了定远侯府满门抄斩的圣旨后,又过了一年才步了他们的后路。
沈昀,应该是痴愚之人才是!
陆故绷紧心神,想到如今张二牛几人被他擒来,想必救阿姐的银子也打了水漂,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他抓紧手里刚换了的银角,硌的手疼。
突然间。
陆故猛的抬头盯着对面那人,心声紊乱,“难道今生变故皆是因此人而起?”
吕翁借卢生一个青瓷枕,梦得八十人生圆满,寿终正寝。
而他却二十八岁英年早逝,更不必说,定远侯世子与他相差一岁,死的那年,也正是二十八。
既有卢生,为何不能多他一个陆故?
既有陆故,为何不能再多一个沈昀?
陆故心下大乱,瞳孔微颤。
他强逼自己冷静,与沈昀目光相接,歪着头,语气极轻地吐出几个字来,
“景昭三十一年”
沈昀笑意一僵。
景昭三十一年,是景昭帝帝崩之时,也是新帝登基那一年,更是陆故高中状元,打马游街那年。
也是…
也是定远侯战死沙场,侯府成了一块软柿子的一年。
沈昀右手一瞬间仿佛再次被人踩碎,钻心的疼向他索来,手却僵的一动也不能动。
他的头颅微转,微棕的眸子死寂一般刮过陆故,杀意喷涌而出。
22. 两相对峙中
沈昀其人,越是想杀人,笑容越盛,此时他左手轻轻抚摸着腰间的刀柄,面上却是笑吟吟的。
他轻轻瞟向身侧几人,此时屋内只有陆故、陆新、容周以及被扔在屋角的剩下三人。
陆新正咳的天崩地裂,容周则是垂着眼,仿佛什么话也没有听见。而陆故是何等人精,方才既然问出口,就做好了眼下这种准备。
只见他猛然起身,嘴角捏出一个冷笑的弧度来:“世子既然心生怀疑,又何必虚伪试探,兄长卧病多日,未必知道我近日行踪,既然想知道事情全貌,直接与我谈岂不更好?”
他强硬地将陆新扶回屋内,陆新不肯,直到陆故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他才迟疑回屋,而另外三人则被他撵到屋外去。
见沈昀未曾阻拦,也没有让随侍之人下去,他心下一沉。
不知是对杀意太过敏锐,还是觉得沈昀并非善茬,嘴里的话在舌尖一转,终究是变了一番样子:
“我知道你想杀我,但是侯府一夕倾覆,当真是我一人之力可以做到的?”
陆故猛地凑上前来,眼如鹰隼,直勾勾盯着沈昀,“定远侯府早危如累卵,参天大树的根脉在熙元十三年,就被扼死在章怀太子手中。”
沈昀抬头直视他,一时僵持。
……
金乌西坠,天色蒙蒙。
安城县的一座客栈里,正对坐两人,身量不大却气氛幽幽。
直至好酒好菜上桌,气氛才松懈了一下,毕竟陆故这些日子,实在是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而沈昀又确实财大气粗,各种珍馐美食端上桌来,诱的他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沈昀手中执着一盏茶,探寻的目光朝他看去,语调温吞:“这下可以继续说了吧?”
美食在前却不能吃,首先还是要先回答金主的问题才是。
“想必世子也知道,熙元十年,蛮夷犯边,仗打了三年。”
“熙元十三年春,定远侯及世子沈清战死,先帝赐婚侯府以示安抚。同年九月,太子夜锁宫城,起兵谋逆。事败,封戾太子。十月,先帝崩逝,今上继位,景昭七年改封章怀太子。”
说到这儿,陆故乌溜溜的眼斜睥了一眼沈昀,语调拉长:“说来,侯府当年当真是铁杆的太子党,若非今上是太子胞弟……”
沈昀将茶盏狠狠惯在桌上,茶汤四溅,他却只是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来,“阿弟,还是莫要玩笑,为兄耐性最是不好。”
陆故“……”
这痴人重活一世,不光脑子灵光了,还脾气大又爱占人便宜。
思及自己毕竟是抄他家的人,不免气弱,“世子不妨想想,雁门关可还有一人姓沈?沈侯爷手底下的兵恐怕不过千数,除了剿匪还能用来干什么?”
沈昀把玩着玉盏,轻飘飘把问题推回去:“为兄愚钝,不妨说的更细些!”
陆故一噎,他是不想说细吗,他只是知道的也不多罢了,但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把人给唬住,他压低了声音:“侯府被抄,罪名最重的一条是通敌卖国,是雁门关守将联名上报以达天听。”他幽幽看着沈昀,声音越发低了,“隔年十月,雁门关起兵谋反,打的是章怀太子的名号。”
“然后呢?”
陆故一顿,想到要借沈昀的财与权,憋屈地闷声相告,“同年同月,我才听闻消息,就被下狱…罪名通敌叛军,意图谋逆。”
沈昀绷紧的神经一松,死的早好啊,只是这信息透漏不全是个麻烦。但既然陆故认为他也是重生的,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沈昀虚意试探,语含关切,“又是谁害了你呢,重来一回,为兄为你先除一祸患如何?”
沈昀盯着对面的人,若说这就是陆大人,他是不信的,感觉更像是十一岁的陆故与书中后期的陆大人的缝合体。
陆故好像更尴尬了,支支吾吾说:“许是政敌吧!”
或许他也知道自己说的含糊,略带急色地看向沈昀,“世子,我阿姐之事?”
沈昀理了理袖子,低着头:“此事与我堂兄也算有些关联,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管。”
“只是,杨府在安城县也算是地头蛇。我压得了一时,却压不了一世。陆兄还是要多做打算才是。”
陆故无暇顾及这称谓的改变,看着对面之人小小年纪便坐地起价的派头,深感头疼,他心思一转,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
“不瞒世子,此事我早有计量。”他似有不堪般看向沈昀,“家中正值多事之秋,母亲、兄长皆受病痛折磨”
这是卖惨。
“所幸世子威重,想来几年内杨家不敢妄动。”
这是吹捧。
“我如今的出路唯有一条,便是参加县试。有了功名在身,便如河中有饵,鱼虾皆附。只是家中困顿,再无财力托举。若兄长怜我,略施援手…想来其中困阻,迎刃而解。”
这是所求。
“小弟一身无用,唯有一点学识、三两拙计,若得兄长看中,当粉身碎骨,竭力报之。”
这是利诱。
沈昀不意此人身段柔软,毫无原文中的刚硬风骨,心下又是失望,又是警惕。
无所惧者,无可用。
他看着陆故垂眼诺诺之态,下定决心再试他一试,鸦羽眼睫遮住眸中精光,
“科举路险,陆兄不似前世孑然一身,令堂经年操劳,令兄娶妻之龄,令姊…遇人不淑,后路坎坷。如何经得住十年科考之苦?”
“陆兄才能,是毋庸置疑的。只是眼前既有坦途,又何必再行崎岖小路呢?累人累己,岂不可惜!”
沈昀自认言词得体。灭门之仇,焉能了之,陆故既想借侯府便利,又不愿入侯府门下。只认资助之恩,来日功成名就,怕不是又扔下一枚鱼饵,那时引来的就不是小鱼小虾了,恐怕是择人而噬的恶鱼。
今日的杨家,在陆故的眼里怕不就是来日的定远侯府。
但陆故似乎不是这么想的,他话还没有听完,一双眼就直勾勾的盯着容周看了两眼,又转到沈昀身上,脸上颜色变来变去,煞是好看。
沈昀被盯的一阵鸡皮疙瘩,他认得出来,这是被逼至绝境时的神情。他前世见的不少,只是人具有多样性,求饶的反应各不相同,他努力思索着陆故这眼神跟哪位刀下亡魂相类,但偏偏脑袋跟打了结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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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一声。
佳肴落地,摔了个稀碎。
沈昀惊怒起身,不敢相信有人竟然在他面前砸桌子,
而陆故比他更怒,嗓子都劈了岔:“我以诚待人,你却如此辱我,当年我放过你家稚子女眷,留沈家一条血脉,你浑浑噩噩尚且还知鞠躬道谢。如今形势反转,你竟…竟有狎昵之心……”
沈昀可算是听明白了,怒极反笑,“陆子由,你欺人太甚。我先前念你无辜,五年前救你兄弟一次。路上遇劫,虽知主谋但未曾告发,又留你一命,名声未损可行科举。你却心思龌龊,实在是白费我一番心思!”
沈昀思及陆故看容周那一眼,扯来酒壶,满灌一碗交给容周,盯着陆故冷声喝道:“容周,还不泼他一脸,陆大人这是想酒喝了,闻着味就醉了,简直满口污言秽语!”
言罢,摔门而去。
容周看着两人不欢而散,虽然不太懂为什么,但还是照沈昀说的做了。他使了个巧劲,满杯的酒听话地团作一团,灵巧一跃扑了陆故满脸。
陆故:“……”
嘭——一声,门被关上。
陆故一抹脸上酒香,颓然坐了下来。
这狡猾的狐狸,支着耳朵听脚步声渐行渐远。面上仍是不忿之色,手却不停夹菜,雨露均沾混了个肚饱。
想到沈昀临走前的模样,他就跟偷腥的猫似的笑了起来,“你小子,神思清明才几年,也敢以势压我,嚼骨头不吐渣啊,嗯,真狠,真狠啊…”
沈昀上了一桌子好菜,偏偏先聊了起来。陆故又夹一箸,烤鸭凝上一层白油,他不由心灰意懒,泄气一般放下手来。
“可惜!可惜!冷饭残羹!”
陆故拿起方才的酒壶,正儿八经给自己满斟了一杯酒,想了想,又倒出许多,只留了一个杯底,珍惜般嘬了一口。
不解瘾。
陆故皱眉,倒扣酒杯抖了抖,一滴不剩。
他盯着看一会,又伸手去够酒壶,淅淅沥沥满饮一壶。
酒,实乃好酒。
不知是酒醉还是人自醉,陆故拍桌,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他举着空杯,满斟一杯月色,眼神迷蒙,
“婉娘,婉娘啊!没了你,这人欺我无权、无势、无财啊!”
月色怜他,光影交织,依稀可见一副美人面,此时正捏帕哀哀地看着他。
陆故醉倒,伏在桌上,痴痴笑了起来,“婉娘,婉娘,你且安心!这路太长、太险。我这辈子…不走了!”
无人答他,美人面越发哀戚。
陆故急急往前趁去,虚虚抓住一缕月光,眉眼下垂,又是自责又是讨好:“好好好,你莫要与我犟气。我听你的,都听你的,咱们不去投七皇子了,就去寻一府县,外任便好,外任便好!”
陆故期盼地看着她,眼中泪光闪闪。
忽而月光一转,他也愣愣转过头去,美人翩然离去,陆故眼角泛红,泪终于滚落下来,踉跄往前几步,声音凄然:“你莫弃我、莫要弃我啊!”
……
尾声不散,美人不肯回他。
陆故心下大恸,终于醉倒在地。
23. 再入汝宁府
客栈名为瑞祥居,王掌柜是林益亲自挑出来的。此时正揪着下巴的油亮短须,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他宝贝的金算盘,时不时往楼上飘去几眼,很是好奇这传说中东家。
东家似是憋着气,踩的木梯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王掌柜心头一紧,忙挂上笑脸眼神向前迎去。
先入眼的是一袭碧玉绿的长袍,他觑眼往上瞧去,一少年手持温润白玉,白玉勾着指尖在空中旋着,但偏偏不曾落地。
王掌柜前趋几步,这才看到少年全貌。
“容似江中倒月,色冷而柔波;神如青山藏水,林郁而流涓。”
他向来不屑书生的咬文嚼字,此时却是怔愣不已。一时间闪过那些青年才俊,竟比不上东家十之一二。
心里悠悠叹了一口气,“待东家打马游街之时,掷果盈车的女郎的不知几何!好商机啊,可惜、可惜!”
可惜老朽与这份财运无缘啊!
王掌柜摇了摇头,见东家下来,忙正色上前。
沈昀掂着如脂白玉,细想方才陆故所说。
原书中陆故有没有对侯府女眷稚子手下留情,他是不得而知。
但想来此人为避免成了侯府附庸,竟使无赖手段,激怒于他,这一二细节之处应当不曾撒谎。
至于章怀太子和雁门关的隐患,他一下子想到一人——大伯沈清
但—
沈昀蹙眉,“早知上一代的事有猫腻,但祖母不说啊…”
他正苦恼着,忽然眼前一闪。
沈昀松眉看去,一把金算盘正晃来晃去,他微顿抬头,只见掌柜的浑身上下,金光闪闪,仿佛行走的金子展示柜。
沈昀痛苦闭眼,没等这掌柜说话,就摆手连声吩咐,
“等楼上那人要走,你取二百两银子交给他,让他把不该卖的再买回来。”
言罢,速速离去。
只剩掌柜的笑意一僵,凄风苦雨地看着沈昀背影,心中哀痛,“二百两啊、二百两啊!”
容周下楼,奇怪地看了一眼这面容扭曲的掌柜,绕着他急步走了。
……
翌日
沈昀的车马匆匆离去时,一只手正扒上桌案,使力撑起身来。
天色大明,阳光偷渡过窗棂,逗留在美人侧脸,陆故迎光看去,却只觉春光刺眼。
想起昨日酒后乱言,他眉头一皱,急步下楼。
指节叩上木桌,少年声音清朗,咬字不快不慢:
“掌柜的,不知昨日与我同来的人可还在此?”
掌柜的掀起眼皮,沧桑了一晚的眼睛此时精光四射,眼珠子剥皮抽骨似的绕着陆故转了一圈。
陆故恶寒,敏锐的第六感叫他迟疑后退半步,一时间竟怀疑沈昀将他卖进了黑店。
被怀疑是黑店的掌柜开始说话,音调拉的老长:
“哦—,公子是说我们东家?东家事忙,今早便走了。”
陆故还欲再问,王掌柜却弯下腰从桌下捧出一个紫檀木匣来。
陆故霎时止语。
啪嗒一声,精巧的小锁在他眼前落地。
沉甸甸的银锭压在薄薄的丝绸上,晃眼的紧。
陆
故却眼也不眨,盯着四枚胖嘟嘟、可怜可爱的银锭,语调变的又轻又柔:“掌柜的,这是?”
王掌柜见少年如此情态,心中得意起来,变戏法似的又从袖中摸出一袋碎银铜钱来,钱袋被坠的呈现出水滴状,咚地一声落在桌上。
木匣先被推上前来。
“东家临行前吩咐,交于公子。另有一言转告,请公子赎回一物。”
这声音板正,公事公办、音无波澜。
钱袋又被推上前来。
“想来银锭使用不便,几两碎银,聊胜于无,此乃老朽一点心意,还望公子莫弃。”
此时声音如柔波、如轻风,极尽委婉,更是平填一份亲切。
陆故抬眼,目色深深。
要赎回的东西,大抵是他卖给邻村大户的沈家披风。陆新不知道这披风的特殊之处,陆故却是了解一二。
汝宁沈家掌握着一门精妙的绣法,名为盘丝绣。凭此技艺揽财无数,从不外传。多少同做此门生意的人刻苦钻研,却是不得其法。且沈家名下所卖绣品大都未得此法精髓,只有沈家私用的一些衣物上偶尔会有暗绣。
前世定远侯府倒了之后,汝宁沈氏也是一块带血的饵料,众人落井下石,盘丝绣也就是那时流传出去的。
巧合的是陆故作为当时赤手可热的人物,妻族的生意涉及布庄,有人投靠他献上技法,其妻甚喜,曾将个中精妙之处讲于陆故。
不曾想过往的闺房情趣,如今却成了陆故的机会。
他不曾去当铺当了那两件衣物,而是卖给做布料生意的大户,本想以此为引抛出绣法,暗中牟利,只是…
如今既然已经与沈昀摊开一叙,其人又未动杀机,反而多次相助,再如此行事恐怕不妥。
陆故眼神掠过眼前冷光湛湛的银两。
四枚五十两的银锭,足二百两。压下杨家绰绰有余,三四年内兄弟两人科考一事也不必忧虑。
若说陆家原本是由轻纱笼着,一戳就破,承担不了半点风波。此时便如盖着一只金罩钟,雷打不动。
陆故承了沈昀这份情,作废一计却也未感可惜,反而心头一松,毕竟此法后患太多。
至于无功不受禄?
功将来还给沈昀便是。
陆故毫无扭捏心态,更是得寸进尺,又朝王掌柜要了褡裢,将银锭取出塞进去,如此方才不引人注目地出了客栈。
王掌柜被陆故巧言蛊惑,赠的可不止褡裢,回想起陆故面上腼腆,伸手利索的作风,他盯着少年背影,手又揪上了胡子:
“老朽怕是看走眼了。唉,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竟脸也不红,气也不虚……”
客栈很大,王掌柜是因沈昀到来,才进了内堂侯着。此时陆故穿过要价十几两的上上间,埋头走到了客栈门口。
门口人流如织,在此处做生意的,个个财大气粗。昨日来时,陆故不确定沈昀是何性情,也没有闲心观察,此时人声入耳,他终于认出这是安城县最富贵的一条街——塔前街。
街名来自一座已经消失在安城县的佛塔。佛塔倒了,街名却还纪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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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
陆故不受控地停下脚步,目光向原先佛塔矗立的地方看去。
那处有本县最大的商户,这条街大半的生意都是赵家的,沈昀将瑞祥居插进这条街,恐怕费了不少力气。
有瑞祥居在,借沈昀一星半点的声势想来不成问题。
陆故明明什么都想好了。眼神却还是盯着赵府的方向不动。
只是原先那塔足够高,远处眺望能够看见,但此时一个赵府却匿在人流后、房屋后、树木后。少年便是掂足了脚,也望不见一二瓦片,于是只得茫然四顾,半晌失了魂般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客栈的对面有一家布庄,陆故刚走,就有一行人出来。
其间有一少女,豆蔻年华,作郎君装扮,但并不认真,此时正执一把青云作骨的折扇,无意识敲在手心,眉头微绉,面染薄愁,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往瑞祥居走。
……
天下一轮月,月月人人见。人人不同愁,愁来同上眉。
假郎君在愁,真郎君也在愁。
沈登白素来以一双桃花眼专勾姑娘情思,此时目露愁绪,佯做可怜,可恨对面之人木石心肠,分毫不为所动。
沈登白又开始叹气:“世子,县试在即,些许小事,不值一提啊!”
沈昀瞅他一眼,学着沈登白也叹了一口气:“我自是要准备县试,家状和廪生保结等事早已准备妥当,只差我人往贡院一走罢了。”
说着说着他人又站了起来,一只手搭在沈登白肩上,言辞恳切:
“但这事既撞到我跟前,便没有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闻不问,佯装无事的道理。”
他今天才进沈家的门,就被人拦住告状。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很难想象在沈家汝宁沈氏这样的富贵人家中竟还有人瘦的跟竹竿一样。更何况这人并非奴婢,是家中正儿八经的郎君。
沈登白很想嬉皮笑脸一顿,但对着沈昀那双眼睛,动了动唇,终是说不出那些搪塞的话来。
家丑不可外扬,沈昀即便是自家人,有些事也是不好说的,沈登白自知理亏,张了张嘴,半晌才艰难出声:“那是沈家的孩子。但…”
他捂住半张脸,顿了好久才说出那个词:“是奸生子”
且不入族谱,禁入祠堂,未有沈姓,科考须隐瞒出身,也无法独立立户。
沈昀一瞬间就想起大魏律的规定。
但这事很好解决,宗族若是有意掩盖丑闻,谎称养子或者远亲孤儿便可。
何至于任奴仆打骂,满身青紫?
他欲再问,沈登白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说。
沈昀冷笑一声,既撞到他跟前,他若要查,这阖府上下还能长着一张嘴巴,言辞统一不成?
暂且将此事记在心里,沈昀回屋,决定先把人扣在自己手里,观其性情,等县试过了再做决定。
沈昀沾笔温习,日光融融,忧思如薄雪,消融无声。
若他此时抬头,定能瞧见一人躲在窗后,蹑手蹑脚最后蜷缩靠在墙上,执着一节枯枝,比划着仅会的几个字。
枯枝划开黄土,横平竖直写出两个字来:
“沈、灼”
24. 财神爷当道
天气转暖,青石阶的夹缝里迫不及待地钻出几抹亮绿色来。
沈昀近日闷在书房中温习功课,程文、闱墨来回换着看,刚开始的几天尚且还兴致高昂,今日却是有些乏了,可爱的白纸墨字变得张牙舞爪起来,活像长了一排利牙,跟个妖精似的要抓人填腹。
沈昀摇摇头,定睛去看。
墨字在晃。
沈昀大惊失色,蹭地一下站起来,有些惊恐地自言自语起来:
“小生年方十二,怎可近视?”
他前世带着一副金丝眼镜,天天装斯文败类,如今却是没了这个机会,眼睛有一丁点的毛病都跟迎战三十万大军似的,紧张地不行。
沈昀连忙遣人搬了一把摇椅出去,瞄了眼太阳,吩咐着小厮追着光将摇椅左摆摆、右挪挪。
在款冬带着一丝丝无语的眼神下,沈昀终于将神器摇椅归位,施施然躺了下来。
先是闭目养神,再做眼保健操、一双眼又开始在院子里转,雨露均沾地落在一切绿色的东西上,完了又开始远眺,看云、看山、看水,等眼睛舒服了,骨头也懒了下来,跟个猫似的摊着不动。
一只大橘矜持地迈着猫步,轻轻一跃,盘尾窝在了沈昀脚边。
容周领着沈灼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从小就跟在沈昀旁边,他也算知道沈昀一二习性,做什么事情一旦入了神,就跟道士入了道一样,迷了心窍似的也不觉累。
就好比这看书,一看就是半天,等尽了兴,回了魂,又慌慌张张地开始补救眼睛。
容周不想扰了他,又为难地看了一眼沈灼,求救似地将目光投向款冬。
款冬:“……”
她没好气地扔了手中团扇,暗骂一声呆子,哪里容得他自作主张,世子既然说了要见人,照做便是。
她招手将沈灼唤了过来,俯身轻声道:“世子,小公子来了。”
大橘跟沈昀同时睁眼,歪头看去,眼里哪有半丝迷蒙,分明清醒地很。
沈昀朝款冬身后躲着的人看去,还是有些瘦,他唤猫似的叫人过来,语气故作严肃:
“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沈灼这小孩平时胆小怕生,但一遇到大事仿佛向天凭空借了三分胆气,他从款冬身后站出来,挺了挺胸,眼神不敢看沈昀,声音反而清凌凌的:
“知道,我昨天扰了世子读书。”
沈昀闷笑,他第二天就发现这小子偷学了,只是没个章法,他读的可不是什么开蒙书,拗口又艰涩,光用耳朵听又能听出个什么来?
但他也放任着,只是昨天这小孩不知道做什么,平地摔了个跟头,哎呦哎呦地将满屋子的人惊了过来。
沈昀将大橘捞过来顺毛,沉甸甸的,伙食不错,懒得吓可怜小孩,他正儿八经地跟他讲歪道理:
“扰不扰的我倒是不在意。读书是好事,书读多了走在路上就能捡到金子,这就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道理。我读的书一字千金,你知道为什么你听了这么久,还没捡到金子吗?”
小孩摇头,疑惑地看着他。
沈昀满意了,继续胡说八道。
“那是因为文曲星喜欢你,但他没跟财神爷说,两位神仙相交莫逆,他知道财神爷不喜欢不乖乖吃饭的小孩,不愿意让好朋友烦心。”沈昀指了指大橘脖子里的金玲铛,言之凿凿地下了定论,“你看大橘就讨财神爷的喜欢,你太瘦了,浑身上下没二两肉,得多吃饭才行,不能挑食。”
小孩点点头,皱着眉将沈昀每天早上的送来的牛乳纳入食谱里。
“那我还能来这听书吗?”
“你能听懂吗?”
“不能。”
“那你还来?”
沈灼很苦恼,闷声道:“可是你不让我出去,我听不了先生的课。娘说读书是一辈子的事情,不能停。”
“外面有妖怪要吃你。”沈昀讪讪收回捏小孩的手。
他早就把沈灼的事打听好了,那可真是一笔烂账。
沈灼他娘是沈家三房的姑娘,也就是沈登白的庶姐。
本来是跟族内的一个远方亲戚订的婚,对方也算青年才俊,小两口去寺庙祈福,结果遇上走水,大火将客房烧成了灰,青年将人救了出来,自己却被火烧伤太严重,不治身亡。
青年有个兄长,高中进士,娶的是大房族长的女儿,是沈家里面资源倾斜培养的中流砥柱。
兄弟二人父母早逝,相依为命,遇到这种事情如何肯依?
更何况两兄弟没有被沈家帮扶之前住在蒙昧偏僻之所,向来认为未婚亡者会因“无嗣”沦为孤魂野鬼,无法入宗祠、享祭祀、又没有香火,于是那兄长就起了配冥婚的主意。
婚约已定在前,救命之恩在后。三房虽然理亏,但万万没有让女儿嫁过去守活寡的可能。
两方闹来闹去,撕破了脸皮。
突然姑娘一日呕吐不停,诊出喜脉。三房大惊,算算时间,可能是那青年的种啊!
未婚先孕,为奸生子。再嫁旁人也没有好人家肯点头,多是不堪之辈。
既有孩子,多少有些盼头,两家虽闹的厉害,但好歹是同族,如今有了正儿八经的香火,再有亲人看顾,嫁过去总不至于太难过。
等孩子长大,恩怨渐消,姑娘再嫁也是条出路。
三房虽然气恼姑娘不自重,但也琢磨开了。只是这时两家早就成了仇,怕青年兄长心中记恨行为过激,决定先缓和一二再将此事相告。
然后……
然后问题就大发了,青年兄长得知此事,原本缓和的关系简直倒退三百步,一路退到了生死仇敌的地步!
三房不解,一路打听,终于知道青年原来竟是是个天阉!
这下两家的脸可谓是都绿了。
谁是谁非,谁判的清?
逼问姑娘,姑娘不说。想着打胎,又怕一尸两命。所谓进退两难,不外如是。
怪不得沈登白说不出口,只是这门糊涂官司的苦果,沈灼这小儿尝了不少。
汝宁沈氏,当地大族。
如此笑话,怎能传出去让人嚼舌?
但想轻轻一抹将沈灼记为养子,也要看青年兄长答不答应。
如此僵持下来,沈灼面临这尴尬境地倒是不足为奇。
沈昀摸摸这孩子的头。
乱七八糟的,但谁也管不到他头上来。
只是这孩子实在是……天姿粹美啊!
沈昀惜才的毛病又犯了。
他自认是个庸才——平庸的天才。虽然别人不赞同这说法,但他自己是万分肯定的。
自从见了陆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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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他才知道这人进学两年,却与他进度相当。
沈昀自忖大师教导,所用资源无所不精,不敢说放了十分的心思在科考上,却也称得上一句勤勉。
虽然时刻警告自己不能自得,但…谁不是个少年人,一点傲气和轻狂还是有的。
虽然后来得知此人占了重生的便宜,但他也沾了穿越的便宜啊!
被一个乡野小子激起紧迫感,沈昀捂脸,带着点反思意味,来回嚼着一句话: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如此想来,方才忙里偷闲的乐趣顿时被削了一半。
天也不暖了,猫也不爱了,他决定重拾旧爱。
沈灼见人发愣一阵,突然转身就走,面上发懵,手却下意识抓住了沈昀的衣摆。
他娘说了,这人才是他出路,深陷泥沼,只有足够有力的手,才能拉他上来。
小孩咬牙,学着讨人喜欢的狸奴,抱住沈昀的大腿不撒,嘴巴张合了几下,灵感一来,不假思索出声:“哥哥,求你带我回家吧!”
沈昀低头,面色凝重。
堂姐的儿子,虽然如今自称姓沈,但族谱没认,要是堂姐正常出嫁,就应该不姓沈…不对,她应该嫁的是同族,还是姓沈。
但他如今确实不能说姓沈,生身父亲不明,不太可能还是姓沈,所以正常来说他不姓沈,但…他确实在沈家。
所以到底是我侄子还是外甥?
沈昀驻足,抬头望天。
半晌,他吐出字来:“你该叫我世子!”
沈灼迅速改口:“世子哥哥,我能跟你走吗?这里没人要我。”
沈昀无奈,不知这小孩什么时候成了个粘人的小狗,他跟人讲道理,委婉拒绝:
“你娘亲还在这里,我不能夺人爱子。我会警告欺负你的人,过一阵子你也可以安心读书了。”
本以为会看到小孩伤心的表情,他连怎么安慰都想好了,结果低头一看,却被发亮的眼睛震住了。
沈灼简直有些迫不及待:“我娘说让我跟你走,她才好再嫁!”
沈昀郎心似铁,坚定迈步,他自己都还小,不能养孩子,还是等人发育成才,再来摘果子更妙。
迈步…
没迈动。
沈昀决定冷脸赶人。
生死一瞬,沈灼无师自通把住沈昀的脉,放弃谈感情开始讲利益:
“我娘有孤本三千,竹书纪年、九经、兰亭序、水经注……”
沈昀眉头微动。
“还有家财万贯,酒楼、茶肆、书肆、香料铺、花鸟市……”
沈昀脚步一停。
“还有…”
沈灼惦着脚拽他,沈昀顺从俯身,耳边传来财神爷亲切的问候:
“还有一座铁矿。”
沈昀面露惊诧,这才正眼看着眼前人。
沈灼紧张地不行,小手拧着沈昀衣摆,手心全是汗。
良久,一道亲切地声音传来:
“哎,姐姐何必如此客气。”
沈昀先给不知名的堂姐道了一句,又和蔼可亲地看着沈灼,眼神专注好似一见钟情,软了声音道:
“你既是我外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哪里就用得上‘求’字了?”
沈灼两手一松,小大人似的舒了一口气。
25. 我与卿孰美
这位能在惹出丑闻仍然稳稳当当地住在沈家的姑奶奶,实非常人。
院子偏僻,但里面装饰却没有打马虎眼,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这就不由让人疑心沈灼当日凄凄惨惨一身拦他的动机。
一婢女前来引路。
过长廊,转内室,日影错,娇声唤。
沈昀止步,女子内室怎可擅入,为这一座铁矿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面对这位堂姐,但不曾想第一关竟拦在了这里。
他一停,身后一溜串的人也停,沈灼跟个小尾巴似的紧紧跟在沈昀身后,此时正东张西望着。
沈昀垂眸笑问:“灼哥儿,你娘亲的住处竟也不熟悉吗?”
小孩浑身一抖,仿佛有人在拿刀跺乌龟的头似的缩回脖子,结结巴巴的:
“我…我也好久没来了。”
气氛又冷了一寸。
那婢女回身,疑惑地看着众人,手在身前比划着让人进来。
原来竟是哑女。
沈昀哂笑一声,室内的女子的呼唤越发微弱,间或夹杂些咳嗽声,像是寒风中呜咽的花骨朵儿。
沈昀让容周留下,只带了款冬入内。
明明大好春日,屋内偏挂了厚帘,木窗紧紧闭合,阳光偶尔钻进来一缕,反倒衬的此处有些发霉了似的阴暗。
手持孤本三千、家财万贯的女人病歪歪靠在床上,面色惨败,唇上倒是被咳嗽激出几份血色,见人入内未语先笑,端静如同一尊薄瓷花瓶。
沈昀讥诮出声:“堂姐料事如神,怎么未曾料到自己命不久矣。”
女子微微转头,让阳光打在侧脸上,享受般微微眯眼。
她嗓音带着天生的一股娇俏,将人扯进烂漫春花里:“我所料何事?料定你贪欲不平,必然会来见我吗?如今见了哑奴,认出你侯府的死士,怕东西进了侯府公库,自己捞不到好处?世子不必心焦,我的东西许给谁就是谁的!”
“你的东西?”
女子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俯身笑出了泪花:“世子这话说的,真真是一点道理也没有。五年前,侯爷好大威风,将游寇扫荡了个干净。我孩儿他爹东躲西藏给我们孤儿寡母挣了些家业。”
她斜睥一眼沈昀,语气变得刻薄起来:“不偷不抢,本本分分,如今他爹死了,竟还不是我的了不成?”
两人开始交谈时哑女就将其他人都引了出去,此时屋内只有沈昀与女子两人。
薄瓷花瓶摔碎了,里头竟爬出个毒蝎来,娇俏的声音被久病折磨,渗了毒一样嘶哑:“十个亲卫!将龙虎山翻了个底掉,不就是想要铁矿吗?你在这儿装什么装!”
细白的手指笼了笼碎发,见沈昀面色铁青,她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语调更是戏谑了起来:“哎呀呀!沈侯爷英明神武,竟然没跟你说吗?”
“也是,侯府将门嫡长,竟怯懦至此。一日边境风沙都没见过,钻进圣贤书里乐不思蜀。心气儿也高,国子监的生员资格不要,非得县试、府试、院试轮过一遭,求一个名正言顺,才能不叫人轻瞧。”
她唱念做打,似是榨着最后一丝生气也要一观沈昀丑态。
“听说你还有个胞弟,这岂不正好,待你打马御街小青袍,他年华正茂是将军,谁见了不得说一句文武双全、两相得宜、想的妙!”
沈昀憋着笑,脸上的神情差点没稳住,没想到这堂姐还是个戏迷。
他低头将要翘不翘的嘴角摆平。再抬头就是一副强撑的模样,语气愤然:“分明是堂姐有求于人,何必如此辱我?”
再加点色厉内荏的味道:“灼哥儿可是说要跟我走来着!”你小心说话!
扮个蠢货活灵活现,沈昀都佩服自己三分。
女子扭曲的神情一滞,像是被钳住七寸的毒蛇,毒蛇要挣扎,她却已经油尽灯枯,无计可施。
良久,女子垂首,细弱的声音传来:“世子勿恼,将死之人的狂妄之语罢了,何必与我计较!”
她掀起一角被褥,吃力地扣下一块木板,取出一只陈旧木盒捧到沈昀跟前。
“那铁矿你们在龙虎山上搜是不可能找到的。杨威狡兔三窟,与我不过露水情缘。他如今是死了还是逃了那只有老天知道。但他只有灼儿一个孩子,总算是有些慈父心肠。”
盒子被打开。
空间不大,数十张地契,一张鞣制的皮革卷成一卷,用一条殷红的带子系着。
“他只给了我这些。”又指了指对面的书架,“我从不违诺,孤本是我少时收集,你有看上眼的取了便是。地契我知道有什么,却没去看过,恐怕来处不是很干净,但于你而言想来不是难事。”
带子被抽开,皮革一散,露出一副简易地图来。
女子彻底没了力气,歪倒在床上,喘气喘了半天才能继续说话。
“至于铁矿,五年前的大水将它冲了出来。杨威没那胆气开采,又舍不得丢,当时沈侯爷撵狗似的追着他杀,江知府在东市斩的人头滚滚,他藏着掖着又不敢上报朝廷,这才烂在了手里。”
沈昀拿着地图看,闻言接话:“五年时间,当时不敢,后来怎么也不上交?他难道不知铁矿官营?私自开采、瞒而不报可是重罪。”
“呦,世子大人不装傻了?”
她嬉笑逗人,看得出来少时一二性情,一定是个面上端静,实则有些恶劣性子的人。
沈昀抬头看她:“堂姐让灼哥儿对我装可怜,又让七哥装聋作哑,我回敬一二有何不可?”
她撇撇嘴,方才一阵阴阳怪气倒是让她的恶气出了几分。
“杨威是个蠢货,躲过一劫心思又活泛了起来,如此暴利,狗改不了吃屎,我被困在这院子里不知年月,且猜着他对铁矿下了手。”
沈昀点头,似是不经意地发问:“灼哥长的伶俐可爱,想来这人虽有些拎不清,但应该有一副好样貌!”
言外之意,你看上他什么了,跟蠢货生孩子,还绝口不说?
她面色古怪一瞬,薄唇轻启:“长的还行吧!”
沈昀不满意,心里跟有猫在挠似的,追问她:“跟沈长青比起来呢?”
沈长青就是跟她有婚约,后来救她而亡的人。虽是天阉,但听闻比他兄长还要俊朗三分。
听了这话,她一双美目眼波流转,细细在沈昀脸上流连了一会,半是喟叹半是可惜:
“阿弟果真年少,竟有攀比之心!”
她趁沈昀看地图入神之时,前趋抚上他的脸颊,目光专注,其声喃喃:
“姐姐阅人无数,着实没见过比你还要美的……”
沈昀手一抖。
这话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站起身来,后退三步。
心中扼腕:“好奇心害死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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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到手,虽与设想的有所差别,但总算替沈侯爷完成了陛下交代的任务。
转身欲走,又觉得有些没面子。
他灵机一动,决定将她一军:“灼哥儿年纪虽小,但也有姐姐一番气韵……”
话一出口,沈昀就后悔了。
女人挑眉看他,轻吐出两个字来:
“变、态!”
沈昀:“……”
变态着实不够变态,还要些脸皮。
沈昀恨不得砸死带歪他的陆故,又怪现代生活多姿多彩,末世风气没脸没皮,末了只能强撑着气度同手同脚走了。
……
县试在即。
没了阅尽千帆的成年人,只有纯洁无知的少年人。
沈昀一头扎进同龄人的圈子,一颗黑心都得到了净化,看谁都又好骗又可爱。
可爱兄转过头来,拿着一幅画,面色迟疑又纠结:“沈兄,这枯木怪石图虽是仿的苏东坡,但价钱还是有些贵了。”
沈昀正在摊上挑别的画,闻言不假思索回他:
“赵兄,东坡居士诗书画一体,仿的人虽多,但既要笔墨简淡,形似可与小儿邻,又要书画相合,得其一二神韵的人属实难得。尊师想来是个中行家,这位摊主技艺纯熟,你带回去让两人以画相交,也是一桩美事。”
那摊主形容落拓,卷袖至肘,正执一杆墨笔,笔墨浅淡不一,初时看不出名堂,等画作将成,围观众人才能觉出个中妙处。
众人拍手叫好,将气氛吵得热了起来。
此街直通晓山书院,书院有一大儒云游至此,爱好收徒,来者不拒。当然,前提是你必须来到大儒眼前,让他看见。
而沈昀手中恰好有这么一份拜贴。乔远山四年前进士及第,在翰林院入职,偶尔会入宫教导皇子,两人这一份不深的师徒缘分又续上了。凭着他那一份歉意,得来这封拜贴不是难事。
原本是想给陆故,一方面施恩于他,一方面截了他与云鹤书院的缘分。但后来因为一些两人都心知肚明的原因,这拜贴最终也没送出去。
倒是与这赵兄有缘,他去查看前几天得来的书肆偶遇此人,交谈中得知彼此正是五童互结中的人,不由结缘相交。
赵易此人年方十四,薄有才名,跟那位大儒可谓是你追我逃,总是差一点机缘。沈昀要这拜贴无用,又与人相交甚欢,也就当了一次送机缘的老爷爷。
这是事成之后被人拉着在挑选拜师的礼物。
赵易盯着那幅画看了又看,突然将沈昀拉到一边私语。
“沈兄,我并非吝啬钱财,家中虽无大富贵,却也有族亲在安城经商,略有名声。你我相交日浅情深,某自认县试、府试并非阻隔。既如此便要注意院试提学官的黜落之权。”
赵易做贼似的左顾右盼,拉着沈昀往无人小巷走,一边注意着风吹草动,一边靠近沈昀遮嘴轻声道:
“我从那家得来消息,今年的提学御史不喜奢靡,甚至节俭过甚。更要注意的是,此人严于律己,更严以待人。你还是要多加注意为好。”
赵易朝沈昀眨眨眼。
“好兄弟,我够义气吧!”
沈昀:“……”
我拿你当可爱兄,尽心尽力帮你挑画,结果你这浓眉大眼的还挺有心机的哈!
邹忌讽齐王纳谏都没你这么委婉!
26. 县试方入场
闲置的大脑重新上线,沈昀快速思索赵易方才的话。
提学御史,在沈昀这里有一个更耳熟的名字——学政。
就像堂姐所讽刺的那样,科举是一条自下而上的晋升之路,众人孜孜以求的不过是功名利禄,而他偏偏已然站在山顶,如今只不过是想从一座武山跳到一座文山,科举只是他交给士大夫的投名状,这投名状完美些自然更好,但有一二瑕疵也不是不能容忍。
从国子监取得生员资格易受轻视,这是一个不能容忍的瑕疵。
至于小三元、□□、六元及第,科举问世以来掰着手指头数数能有几人?
苛求这些实在是……不太划算。
成本与收益是沈昀心中的天平两端,前世刻下的印记依然在塑造着今生的思维方式。
他的身份注定了只要考的不是太拉跨,没有人会不给定远侯府这点面子将人黜落。
至于今年的提学御史?
沈昀皱眉,从脑海中将人扒拉出来。
吴节,字与俭。
其人有些名声,是一块硌在官场柔软内壁中的硬骨头,实在是嚼也嚼不碎,咽也咽不下,偏偏扼住的是朝堂喉舌,京里的老大人烦不胜烦,一脚将人踢了出去当个提学官。
但他沈昀又不是什么金玉壳里藏着的草包一个,应当不至于让这位大人看不过眼…吧。
想到这,沈昀被赵易郑重其事的神情挑起来的敏感神经又缓缓回落了下去。
他安抚地冲赵易笑了笑,语调上扬:“赵兄不必过于忧心,吴大人的作风我也有所耳闻。黜落之权轻易不会动用,其人又公私分明,只要我们本事够硬,又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
赵易好似不太赞同,方才眨眨眼的调皮从他身上褪去:“沈兄,这话就轻狂了。你可知这吴大人行事无拘,上次主持院试就将一名前十的人黜落了下去。群情激愤,但无济于事啊!”
沈昀古怪地看他一眼:“那是因为此人有舞弊行为。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可谓是证据确凿。”
赵易侃侃而谈、气定神闲的模样被好似被打碎,漏出一点慌张神情来,他摸摸头,有些尴尬:“是吗?好几年前的事了,可能是我记错了吧。但我那主家传来的消息,不应该出问题啊!”
主家?安城赵家?好似有什么从脑海中一划而过,沈昀皱眉,已经不想再与他纠缠此事。
“院试还早,此时妄加揣测反而不好。且安心考完前两试再说。”
沈昀拉着赵易想往外走。
怎么说呢?这小巷怪渗人的。
衣摆旋起灰尘,漂浮在昏黄的胶质光影中,像一场荒诞电影的前奏。
沈昀不欲观看,当即一脚踏出。
明光倾泻,从前到后,明暗的交界线从脸颊一侧移向另一侧,突然“咚”的一声,迁移的步伐戛然而止,它悬停在沈昀双眼之间,分割出两种不同的神色。
沈昀垂眸,方才还言谈甚欢的友人,此时已然跪在原地。
灰尘轻飘飘的,顺从般被气流裹挟,一瞬间模糊了沈昀的视线。
“世子,安城赵氏求您一救!”
世子?为什么突然叫世子呢,虽然两人对此心照不宣。
安城赵氏?
沈昀竭力捕捉方才的异样感,迟疑发问:“安城?安城县?安城有姓赵的名门吗?”
赵易的解释很及时:“是一家商户。”
商户这词和安城结合起来,一下子扎进沈昀脑海某处。
赵易还在说:“是九皇子让我们来找您的。自从丰王就藩,太子党步步紧逼,我赵家已经舍出了九成家财,但仍是岌岌可危。吴节是太子心腹,此次必然对您不利…”
沈昀打断他的话,一旦和遥远的宫城扯上关系,他仿佛被冰镇了一样霎时清醒,又变成了一个谨言慎行、不肯漏半点口风的雕像。
他轻声道:“我只是回乡科考而已。”
赵易猛然抬头。
……
县试,贡院。
沈家的原籍归于县的话,应该是长洲县。但巧合的是此县是汝宁府的附郭县,通俗一点理解就是,汝宁府府城的驻地就是长洲县。
因此沈昀的县试实则是在府城考的。
长夜漫漫,不知有多少学子辗转难眠,月亮温柔注视着,从天的一边到另一边。
不知不觉,太阳从东边升起,于是多少犹疑、多少慌张、多少卑怯,尽数随着月亮隐去。
阳光落入少年怀里,它抬头看去,入目尽是踌躇满志。
贡院地处东南,沈昀下了马车,熙熙攘攘的人群撞入眼中,他有些惊奇地眨了眨眼。
素来听闻考场艰苦,这也不是危言耸听,在一些偏僻小县人只有十来个人参加县试。县令就摸着头想啊,钱不多、人不多,凑合凑合怎么着都能过。于是那里的考棚就盖的极其潦草,深受诟病。
但汝宁府的贡院是不会有人诟病的。已经升职加薪的江知府实在是个爱面子的人,更惊喜的此人还有钱。
是日,江知府莅临此处,打眼一瞧,连连摆手:“哎呀呀,大魏的花骨朵儿怎么能这么艰苦呢?不行、不行、必须翻新!”
底下的人苦了脸:“大人,没钱啊!”
江知府豪气万丈:“钱嘛,我有!”
青墙高大,将贡院紧紧围住,只留了一道口子,口子处排了弯弯的几条长队。
辰时入场,卯时便有人迎着暗淡的天色向此处赶来。离的近的,比如沈昀,就宽松些。离的远的,时间就紧了,摸黑到考场等的人也不是没有。此时衙差开始搜身,长虫一样的队伍慢慢开始蠕动。
款冬正将准备好的包袱往沈昀身上放,包袱不大,一个毡垫铺于冷硬条凳,一节油布防墨汁污损试卷。
沈昀穿着一身棉麻素服,腰间的金玉配饰也被取下,此时打眼一瞧,还真是有些朴素。
越素越俊俏。
款冬离远三步瞧他,思忖片刻,将包袱转到沈昀身前挂着。
沈昀:“……”
是不是有点奇怪,他拿眼神暗示款冬。
款冬疑惑:“世子不是说不要太引人注目吗?”又是不要穿绸缎衣服的,又是解下玉佩,虽是有如此规定,但谁不知道您可以“便宜行事”啊?
她看了看只有里衬是绸缎的世子,一双秀眉皱的紧紧的。
容周往远处赶过来的人看了一眼,伸手拎出一只竹编考篮,竹子被磨的顺滑无比,不见一点倒刺,其内做了精巧的的分层设计、内置墨盒,水盂隔层。
沈昀要求带炊饼,结果被款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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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怀疑的眼神逼回,讪讪带了她准备的东西。但应沈昀的强烈要求,里面放了一盒他最爱的梨膏糖。
款冬又开始皱眉,觉得这样的自家世子哪哪都不对劲。
正当她深思的时候,一个衙差走过来了。
“世子,这边走。”
衙差好不容易抢到了这个差使,练出来一副世家子弟最喜欢的表情,要讨好但不能明显,面上要公事公办,但不能真的公事公办,你得弓着腰,表面上看是七分正直三分敬畏、实则是十二分的讨媚负二分的正直。
沈昀盯着这衙役僵硬的表情也开始皱眉。
好怪,再看一眼。
款冬看着世子跟那衙役走,整张脸都拧巴到了一起。一个高高瘦瘦别扭弓着腰,一个矮些提着篮子悄咪咪往远靠。
突然身边传来一阵呵斥声,她转头看去。
一个丰润的小胖子正从马车上蹭下来,衣服是流光溢彩的华丽,腕上捆着镶金带玉的镯子,还不止一个。此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颐指气使地将人吩咐的团团转。
一个衙役走过去,十分老练地点头哈腰,小胖子满意地赏了他一副笑脸。几个仆人有的提篮子,有的背包袱,浩浩荡荡地往沈昀的方向走。
方才没被沈昀吸引视线的学子蹭蹭蹭往小胖子那看去。
有的面露厌恶,有的面有羡色,嘀嘀咕咕的声音像断了的珠帘,传入款冬耳中。
她皱了一天的眉终于松开,恍然大悟般杵了杵容周。
“我知道是哪不对劲了。世子不是那么不知变通的性子,昨天晚上却把搜罗来的考场规定,一字一字看了好几遍,严格按照上面写的做,这真是太奇怪了!”
容周敷衍地嗯嗯了了几声,一双眼看着小胖子身边的仆人深思。
“我记得是不是可以带仆人随行,只是不能进去?”
款冬又开始皱眉:“好像是需要去官府备案。”
俩人面面相觑,很想问问沈昀:“为什么您该干的不干,不该干的全干呢?”
……
沈昀无暇回答他们的疑问了。问就是前世考试考多了的惯性。
解发、脱靴、拆衣,没收梨膏糖……
等等…为什么没收我的糖。
沈昀眼如寒星,射出两道利箭,质疑地看着那衙役。
衙役一抖,差点没维持住表情,他举着糖,要哭了似的解释:“世子,这,这掰不开,有夹带嫌疑…”
沈昀迅速收回视线,端庄地回他:“既如此,就取出来吧。”
等将沾了沈昀光的另外四人检查完毕,衙役朝里喊了一声:“沈昀、赵易、高让……五人互结,搜查无误,进场!”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闻言站起来四处看,很快就锁定了沈昀五人,眼神一个个细细搜刮过去,确认无误后高声唱保。
五人顺利进场,四散开来去寻自己的座位,沈昀虽然相信给他安排的不是臭号,但也怕有意外,看着手中木牌寻找座位。
赵易看着沈昀背影,嘴唇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就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跟沈昀互保的都是县里翘楚,其余四人不说相熟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此时高让摸着没毛的下巴,看着两人都眉眼官司,轻轻挑眉。
27. 考中两三事
沈昀瞄了一眼号牌跟着差役走,号舍按千字文排列,沈昀默念着天字九号,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差役好似胸有成竹,未曾往两边瞅上哪怕一眼,一路走的十分坚定。
咯吱一声。
或许是哪名学子在移动号舍内部的木板,与差役的声音同时响起:“好了,你就在这考吧!”
沈昀看一眼号舍,破是不破的,地方不大,约莫仅容一个成年人转身,对他来说倒是比较宽裕。
只是吧——
沈昀抬头,身着官服的老大人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沈昀:“……”
行叭,您高兴就好!
凭借良好的应试教育素质,沈昀十分平静地坐了下来。
县试第一场,是谓正场。
辰时初发题,衙役手持木牌巡号舍,沈昀打起精神偏头看去。
四书文两篇,诗一首。
其一,居敬而行简
其二,君子不器
其三,赋得龙池春色,得“池”字,限五言六韵
沈昀执笔记下,第一时间看向诗,略作思量,以他大量的刷题经验来看,只能说是中规中矩。遂又将目光移回四书文,沾墨作答。
……
日影偏斜,笔墨成形。
从高处向下看去,一个个黑黝黝的头顶中或许间杂着几缕花白头发。
主考官一眼扫过,似有叹息地与人私语:“今日范老没来吗?”
侍候的人面上有难色,声音低的似乎听不见:“大人,范老昨日就出殡了。”
主考官一怔,无意识拿起手边的一盅清茶,将苦意咽入喉中。
他出身贫寒,周围四五个村子,一个个搜罗出去都找不到半个读书人。
只有这个范老,只有他肯教人。只是年轻的时候得罪了人,以至于屡试不第。虽不能说才高,但区区一个童生试,几十年过去猪都能过了。
他垂眼不语,老师得罪的人…是他现在也得罪不起的。
但怯懦了一辈子,总要安一安这颗混浊的良心。更何况这个附郭县的县令他也算是当够了!
主考官的眼神轻轻飘向第九个位子,俄顷下定决心。
……
春寒料峭,有些身着单衣的考生开始呵手跺脚。
沈昀被这声音惊醒,忽觉手腕酸痛,他撂笔轻揉,不由自嘲。
说什么不在意,其实他在意的很。
考试啊,考试,薄薄一张纸,寥寥几道题,却仿佛是人生中转站的限量车票,开往何处呢?这或许没有定数,但至少你已经不在原地。
曾经高考的记忆已经褪色,但满腹的遗憾却像窖藏的酒,越来越勾人,勾的沈昀神思不属。
沈昀低头去看,要写的字不多,是他捏笔太紧。
如今的馆阁体还没有成型,他前世学的是赵孟頫的字。其书风秀逸,笔法圆熟,只是今生没有元朝,也不曾听闻赵体。更何况他的字杂糅了太多,反而自成风格。
沈昀又想起前世见过的馆阁体,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字体竟在向其靠拢。
他摇摇头不再细思。
申时正放头牌,已经学会看天辨时的沈昀,伸着脖子抬头望天,估摸着没到时候。
他有些无聊,复又检查了一遍试卷,墨字一厘米见方,通篇无一错字,也没有用到要避讳的字,遂展开油布覆之,端坐神游。
隔壁奋笔疾书的考生听不见任何杂音,一心一意作答,但就是那么奇怪,沈昀一动他就猛然抬头,活像是安了雷达,唰的一下与沈昀对上视线。
沈昀:“……”
额,这位兄台,你有事吗?
兄台本来没事,但现在有事了,他神情微微肃然,盯着沈昀看了三秒似乎要将人刻入脑中,又突然转过脖子下笔如飞。
申时正,主考官起身揭下大门封条放人,没有正式结束的击鼓三通,要提前交卷的人都默默离座,但即便如此还是惊起飞鸟一众,埋头的雏鸟整齐划一地抬头,又若无其事般继续答题。
隔壁兄台跟不慎啃了口黄连一样,整个人都面目扭曲起来。
沈昀突然打了个喷嚏,本来要推辞的热姜汤又被他接了过来一饮而尽,心中揣揣:“万一着凉了就不好了!”
县试有四场或五场,一般由县令决定,正场、招覆、再覆、连覆、总覆,一场场考下去,众人的心气儿仿佛都随着时间溜走了,一日日萎靡下去。
……
又一场。
隔壁兄挂着一个大黑眼袋,带着点活人微死的感觉麻木走进考场,无力的眼神落在沈昀身上,仿佛遇见了天大的难题。
沈昀平淡地回看他一眼,已经见怪不怪了,反正这人就是眼神古怪些。
隔壁兄:“呵呵!”
他拧开自带的竹筒,金黄的菊花花瓣尽情舒展着。他诡异一笑,鼓着嘴将花带水一齐嚼烂吞入腹中,脸上浮现死人般的安详。
人与人的悲欢总是不尽相同,自从第一场的团榜得了第一,沈昀就有心要争一争这县案首。
人在专注的时候是十分可怕的,兼之沈昀才思敏捷,落笔无改,这场又是他最爱的策论题,细细的笔上仿佛安了台全自动发电机,隔壁兄时不时看他一眼,整个人仿佛在棺材里仰卧起坐,挣扎着生又措不及防地死,整个人都有些窒息。
渐渐地,天光势弱,向西倾颓的太阳似乎放出了最后一丝光和热,将云彩烧出一片绚丽的瑰金色。
沈昀看着面前越来越慈祥的主考官,和后面越来越灼热仿佛要将人烧出个洞一样的眼神,有些不顾人死活的美感,施施然走了出去。
范理死死拿捏着手上的力气,将最后一笔稳稳写完,火烧屁股一样离座追了出去。
门口出来的人不多,连续几场下来总是能认个脸熟,都是些十几岁的少年。或许县试并不是年纪越大越沾便宜,毕竟真正有才学的人早早就趟过县试这一关,往更远的方向走去。
沈昀舒展了一下身体,脱下以往的锦衣华服,又站在一群生气勃勃的学子窝里,仿佛身子骨都轻了几两。
众人有同窗、有好友、有知己,再不济也有熟人又或者是哪个看不对眼的死对头,此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有人考的不错泄出几分春风得意来,眉毛翘的仿佛要飞起来了一样,也有人总觉得自己考砸了,又酸又羡又藏着点嫉妒,整个人都蔫巴了下去。
当然,一些讨厌鬼也总是少不了的,滴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不经意地问:“哎呀呀,王兄你考的如何啊?”王兄瞪他一眼,脸拉的老长老长,像一头苦闷的大倔驴。
沈昀孤零零靠在柱子上,当然说好听点那叫遗世而独立,说难听点嘛,那就叫人缘不行啊。
讨厌鬼的心思唰一下又活泛起来,闻着腥凑了过去,假模假样背着手:“哎呀呀,这位兄长是没考好吗?别担心啊,还是有希望的!”
沈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或许是这讨厌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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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同窗实在是看不过眼,一脸晦气地将人拉走:“柳二,你放什么屁呢?这是正场第一,别张你的碎嘴子了,你不嫌丢人啊!”
众人被第一这字眼扎了一颗脆弱的玻璃心,哀怨地朝沈昀看过去。
沈昀照单全接,身处其中也自诩怡然自得。
只是、只是啊!
这太阳的余光是否太过刺眼了?
为何我竟恍恍惚惚如坠梦中呢?
沈昀眼神一错,面前好像出现一座明亮的教室,少年腼腆地将试卷放进桌膛,有人撑着手一跃坐上桌子,挤眉弄眼朝他笑:“老沈你可以啊!年级第一都让你挤下去了,真给咱们班挣脸……”
有人、很多人,看不清面孔的很多人,他们笑着跑过来一拥而上,嘴里说着不同的话,听不清的话,又好似只有一个人,嘴巴张合着,不停张合着,可少年怎么也听不清啊,他急红了脸,也开始说话,可他的声音好小好小……
少年不说话了,他开始想,外面是下雨了吗?或者是雪?哗啦啦的、轻飘飘的、一切声音都逝去了,声音小的喉咙都听不清了。
……
“喂!我叫你好几遍了,你是聋子吗?听没听见我说话!”
手上传来轻微的拉扯感,沈昀迷蒙的眼神无着落地飘到来人身上。
范理浑身哆嗦了一下,奇怪地摸了摸手臂,迟疑片刻,又开始拿一根手指头戳人:“你没事吧?中邪了?不应该啊,长的挺聪明的啊。”
中邪?沈昀眼珠无意识滑动,精准定在范理脸上。
他歪了歪头,语气空灵:“这位兄台,有何贵干呢?”
范理感觉自己的黑眼圈一定又重了,头发也掉了不少,不然怎么感觉浑身凉飕飕的呢?
他有何贵干?呵!你小子会不知道吗?
范理闲闲抱胸,扬着下巴看他:“小爷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跟你认识认识!”
石破天惊一句话,惊掉了一群人的下巴。
讨厌鬼眼珠子一转、脚一跺,趁人被疼的面目扭曲,一下子挣开同窗的禁锢,满脸兴味地凑了过去,语气仿佛是见鬼了一般的扭捏做作:
“呦?这不是我们范大才子吗!您想认识谁啊,您竟然想认识人啊?”又贱兮兮地去看沈昀,颠着脚乐子人不嫌事大地挑事,“你也不问问人家正场第一想不想认识你啊?人都讨厌地装聋子了,有点眼力见儿好吗?我们的范大才子!”
他竖起一根指头戳到范理跟前,等人家范理正眼瞧他了,才装模作样地摇了摇手指,一脸可惜地戳人心窝子:“人都不想搭理你,自作多情啊大少爷!”
范理被气的皮笑肉不笑,恨不得用眼神戳死他,冷声道:“何人犬吠,今日食粪否,竟如此臭不可闻!”
柳芳顿时跳脚,手指头恨不得戳范理眼珠子里:“你他爹的骂谁呢!”
同窗一脸更晦气的表情挤出来,抬腿就是一脚:“别在这丢人现眼了,你不要脸,老子还要!”
柳芳被人连拖带拽地拉走,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了。
沈昀被那同窗的表情的逗笑了,眼弯了弯。突然感觉一道视线刺来,他想起什么似的僵硬转头。
范理的大黑眼袋都快掉到鼻孔了,周身的怨气能养八百个邪剑仙,他飘似的上前一步,黑眼珠子又丧又死地盯着沈昀:“你笑什么笑?”
沈昀双手做了一个拉平的动作,无辜地看着他。
范理扭头,冷声嗤他:
“呵!惯会装相!”
28. 雨溅人命薄
二月二十八,最后一场。
冬天的余威似乎终于到来,天是浸了水的幽蓝色,范理裹紧了衣服匆匆往考场跑,竹篮坠着手,孤孤零零在风里摇晃。
轰隆一声,雷公等不及了,誓要下一场瓢泼大雨,将人间冲刷个干干净净。
范理咬牙,一边跑,一边在考篮里毫无章法地摸。
咕咚一声,竹筒摔在地上,菊花凄凄惨惨地歪在黄泥里,范理却看也不看,指尖在篮里乱抓,直到一节油布“撕拉”一声撞上他的指甲。
范理轻呼一口气:“幸好带了!”看看天色,他恨不得将半刻钟之前的自己敲死。
“吁…”马蹄急刹,沈昀从帘子里探出头来,扯着嗓子喊:“范兄,怎么不坐马车?要下雨了,快上来!”
范理眼唰的一下亮了:“好兄弟!来的妙啊!”
他一扫心中郁气,连雷公的怒吼都充耳不闻,一向丧气的脸上头回明亮起来,三步并两步窜上马车,手指头愉悦地蹦了一下马屁股:“好马,快跑!”
马瞪圆了眼,撂了两下撅子,迫于马夫的鞭威不甘不愿地跑了起来。
马车里。
范理低头撑着腿,平复着急促的心跳,呼哧呼哧地喘气。
沈昀递过去一杯温水,用胖嘟嘟的瓷杯装着,只有一节圆润的竹管直愣愣戳在上面。
范理一愣,举着杯转着看了一圈,试探性地猛吸了一口。
“嗯?”他鼓着嘴咕哝,“你这巧思可以啊!”
“妙手偶得之。”沈昀眨眨眼。
范理见他装乖的模样就来气,扭过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沈昀失笑,怎么跟我一样记仇。
车外雨落生花,滴答滴答、哗啦哗啦…雨势渐急,沈昀脸上渐渐也生出一丝忧色来。
“范兄,今早天色沉坠有风雨之兆,怎么不套马出行?”
范理脸上唰唰笼上几层阴云,比外面的老天爷脸还要黑,他也忘了面前这人的可恶,咬牙切齿道:
“蝇营狗苟之辈,我素来不敢轻看小人之心,饮食起居更是严防死守,不知道是哪个鳖孙竟把主意打到我的马上,今早一看,马软着腿根本站不起来!”
沈昀皱眉:“是给马下了巴豆?”
范理摇头:“时间太紧,没来得及查看。当时天色愈发不好,我急昏了头,想着离贡院不远,干脆就跑着过来了,万一赶在雨前能到呢?”
雨噼里啪啦地下,仿佛在嘲笑他顾头不顾腚的鲁莽。
范理很是赞同,自嘲道:“要不是遇到你,我这会儿就成了没毛的落汤鸡了!”
风鼓起车帘,丝丝寒意钻进来,沈昀听了这话不由叹息:“天气变幻莫测,虽有观天象者,犹不足矣。”
范理这样的还算幸运,那些挤在偏僻客栈通铺的贫寒学子就像是拼拼凑凑的泥菩萨,如何能经受住这一场大雨的冲刷。
马车缓缓停在贡院门口。
值得庆幸的是江知府人品过硬,这贡院修的尽善尽美,檐边突出去一块,为急急赶来的学子撑上了一把滴水不漏的石伞。
学子抱怨着、庆幸着、修整着、待大门一开,又像流水线的沙丁鱼罐头一样涌入考场。
主考官嘴边起了好几个燎泡,他看着眼前空了三分之一的号舍,跟死了亲爹一样痛心疾首。
“最后一场了,怎么就下雨了…唉…徒呼奈何啊!”
有人蹑手蹑脚跑进来,贴在主考官耳边道:“大人,时辰已经到了!”
主考官又揪掉了几根胡子,他跟个老母鸡一样伸长了脖子朝外望。
雨势湍急,风如闷鼓。
他咬咬牙:“再等一刻钟封门!”
……
一刻钟能等到什么呢?
雨不会停、风不会止、雷公之怒也不会停息。但它确实等到了一群满怀希望的少年。
三五成团、一个两个、零零星星……这来之不易的一刻钟终于走到了末尾。
却也等到了一桩噩耗。
主考官骇然转头,目呲欲裂地盯着来人:
“你说什么?谁死了?”
来人很平静:“玄字房学子三人,赵易、柳芳、王言。”
主考官僵硬转头。
沉重的大门缓缓闭合,几个少年正惊魂未定摊坐地上。
雨声轰鸣,发了狠地撞击耳膜,一瞬间,天地都在似乎都在他的眼前炸开了。
沈昀似有所觉,抬头看去。
……
刀亮出来了,这实在是一把好刀,刀光截断了猖狂的大雨,带着一股子狠戾嵌入血肉。
萧均后撤、提膝、狠狠一踹,刀被抽出,雨点啪啦,一瞬间冲淡了刀上血色。
刃如雪亮,倒地之人溅起一片暗红泥珠,正无力抽搐着。
萧均持刀往前,慢条斯理地碾上其人心口,血汩汩地流出,他视而不见,姿态闲雅宛如垂眸拈花:“县试期间谋杀学子,你的幕后主使长了三个胆子不成?”
隔着一段路,江琪正捻着帕子往夫君那瞧,见萧均猿背蜂腰,动作狠辣却人如竹兰,心砰砰跳起,不知是心动还是恐惧。
她平缓心跳,被人护着撑伞往前,目光如蝶,轻盈落在河边五人身上。
三亡二伤。
江琪细眉微拧,前几日她与萧均闹的不快,正思索着要不要和离,便到庙里使人算了个“怨侣”的签言,今日凌晨回府,却路遇凶案,难不成是佛祖怪罪她颠倒黑白?
“阿弥陀佛,要不再将就着过会儿?”她目光游移。
萧均与她目光相接,又條地错开。
脚下人已经气息断绝,所幸还有一个活口。
他收刀上前,面无表情看着被惊了魂似的的两人:“方才有几个儒生已经往贡院去了,如此大雨,偶尔会通融,你们确定不去?”
高让愣愣转头,绷紧的头皮这才松了下来,他咽了咽唾沫,垂手自暴自弃地说:“小生恍若离魂,如何还能有心思答题?”
萧均不可置否,他是粗人,不懂这些文人的敏感心思,就连这一二分读书气都是婚后才有的。
他又看向另外一人,冷声道:“你呢?”
被问的人浑身浸湿,他木然摸着柳芳脉搏,闻言缓缓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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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言和柳芳与这二人并非同路,而是因大雨泥泞不得已绕道而行。细思平生结仇之人,皆凡夫俗子而已,虽有口角,但断不至此。”
“单论权势者,当数定远侯世子为最,但其人君子肚量,不至于行卑鄙之计,徒增隐患。其余人等,更是少年心性,无此狠辣之谋。若非结仇而不自知,便是被殃及池鱼,无妄之灾。”
言至此处,他已然冷静下来,目光在赵易残存惊恐的脸上定住,思忖片刻继续说:“我等五人虽无强壮之力,却也非束手就擒之辈。袭杀者二人,其目标最多二三人耳,当是我们两行人之一。”
宋酌仰起头。
雨太大了,眼皮好似坠了千斤重,他眨着眼望天,天在怒吼,他的心好似也在怒吼。
雨声遮掩住他颤抖的声线,于是众人只能听到他冷静的分析:
“若是指使者有一二分的谨慎,最有可能的目标当是一人。大人来时他们已有退意,因而胆气稍逊,可见任务已经完成。”
“只是雨夜湿滑,除了高兄外,我四人都已经被逼入河中,实在不知谁才是这场凶案的破题之点。”
他将这副正在哀鸣的身子强硬地撑起来,朝萧均躬身作揖:“还望大人明察秋毫,将此等视律法为无物的凶徒绳之以法,小人也好慰籍好友在天之灵。”
一躬到底,宋酌只能看见脚下被雨浸湿、被血染红的黄泥,它是如此肮脏,又是如此无辜。
他闭上眼,一滴泪滚落在地,瞬间消失无踪。
萧均面露赞赏,一只手不停抚摸着刀柄,好想将这人截了当手下。
江琪怎么能不知道他这臭德行,悄悄翻了个白眼。
余光忽然看见高让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杵了杵越来越手痒的萧均。
萧均遗憾地将目光移开。
“你有话要说?”
高让还是有些纠结,但被人问了又不能不说,他用词谨慎起来:“我想起一事,或许与此事有些关联。”
“赵易近日得拜良师,本应春风得意,但却越发苦闷,他好像每次考试都会盯着…呃…定远侯世子看,好几次都想与人搭话,但又不了了之。”
高让说的认真,竭尽脑汁回想赵易的神情,很奇怪,像是…像是被负心人辜负了似的哀怨,他摇摇头,这样说跟奇怪了。
他抬头,突然发现众人都盯着他看,高让一愣,下意识更谨慎一点:“我只是觉得世子可能知道一点赵易最近不对劲的原因。”
别听宋酌刚才说的不偏不倚似的,他不就是想说此事是赵易引来的吗,又是撇清他们三人的关系,又是将自己没死作为证据,这不就只剩下赵易一人了吗?
雨溅起一片水雾,模糊了众人的神色,萧均没对他这话发表什么意见,摆摆手让活着的各回各家,死了的就先别回家了,跟他一起去见知府吧。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他要头疼的,他只负责抓人、审人、杀人。
更何况…
萧均看向回马车的江琪,神色十分苦恼。
而江琪却另有心事,她唤来父亲留下的长随,将一封信交给他,速递沈府交于沈昀。
29. 堂上众生相
生死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事情,生不由你,死也不由你。
沈昀沉着脸拆信。
薄纸轻飘飘的,像是捧着一小片云彩,不知不觉就要飘走。只是两个指头将它钉在原地,慢慢地,它一点点加重,最后竟携千钧之势沉甸甸压在心头。
沈昀茫然一瞬,赵易……赵易…怎会如此?另外几人虽不相熟,却也是近来日日都会见的面孔。
他又将信翻来覆去读了一遍,这种昨日生、今日死的荒诞感久违地迅速抓住他的心脏,狠狠一捏…
沈昀撑头,几乎要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
门外隐隐有骚动声穿来。
沈七拦在萧均面前,面上嬉皮笑脸,动作却隐见强硬,他一字一句强调:
“萧兄,我看在江伯父的面子上才放你进来,你可莫要不识好歹、得寸进尺啊!”
萧均像是进了村的悍匪,也不顾沈登白几乎要与他撕破脸皮的情态,长臂一伸将人拨到一边,面上冷肃往里闯。
沈登白踉跄几下,一张脸皮跟浸水起皮的白墙一样,笑意簌簌地往下掉,最后几乎可称是咬牙切齿的难看。
沈昀居的是主院,与其他族人相隔甚远,沈登白被推出来当个润滑剂搬的离沈昀近了些,主要是兼职世子的汝宁府生活顾问、陪玩指南、中间联络人……他对世子的事一向谨慎,没想到这萧均这呆子竟会使诈了,明里是访他,暗里直指沈昀。
眼见拦不住人,他有一种我命休矣的熟悉感终于落地。
……
唰唰几声。
不合时宜的刀光突兀亮起。
李营从一众人身后走出,正拿牙咬着一节白布,一圈圈往右臂上缠,伤口狰狞,面色也狰狞,他满脸未消的煞气扑上萧均,活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饿虎,思量着从哪里开始享用久违的大餐。
萧均顿住,直视他,两人互不肯退。
气氛一点点沉重起来。
终于,李营缓缓挑眉,语气玩味:“萧百户不忙吗?令尊在西南治土司,嚼荔枝,可曾想到自己儿子竟做了闯空门的贼?”
说来李营这趟差事还是拜萧指挥使所赐。
铁矿嘛,不开采也罢,朝堂开采也还凑合,但是万万不能落到私人手里的。就算京里的老大人斗的再忘乎所以,听了这消息都要手抖地揪掉几根胡子。
那可是铁啊,盐铁官营的铁,人不吃盐会死的很难看,人要有了铁,皇上的面色就要难看起来了。
难道你偷偷摸摸弄铁是为了多打几副铁锅造福乡亲们吗?朕的列祖列宗随便拎出一个鬼来都不信!
你什么意思?你说你没什么意思?朕看你有意思的很呐!
啧啧啧……你是狼子野心、刁民之相啊!
说!你是不是正盯着朕龙臀下这把椅子瞧呢?哼!那朕可就要灭你九族玩玩了。
萧镇抚使瞎了眼犯下失职之过,在老狐狸眼里都是半个不会喘气的死人了,谁能料到他九族个个活蹦乱跳,本人也只是区区连降三级,发配西南呢?
呜呼哀哉,皇恩浩荡啊!
只是可怜他受的伤了。
毕竟杨威简直小人到了极致。狡兔何止三窟,三百窟里藏刀子,幸好世子这儿得了地图,不然还真就差点栽在杨威手里了。
伤口血芽蠕动,李营看着闯入不速之客心里冷笑:“五年前是百户,现在还是百户,你小子还不如杨威,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无论是当官还是做人。
他眼神一厉,世子行事还是太软和了,如此狂徒,留着过年逗乐吗?
察觉到看来的眼神越来越不善,甚至带点跃跃欲试。
萧均眼皮微不可查一颤,生怕这杀胚一时兴起想摘颗人头玩玩,他后退半步从怀里抖出一张纸来,简短解释:
“知府传召,宜速去之。”
李营嗤笑:“你竟沦落到……”
声音一顿,李营整肃神情兀地转身,头微低垂。
萧均心有所感,侧头看去。
春寒不怜人,雨打花憔悴,沈昀分花拂柳而来,面色从容,條而站定,朗声笑问:
“何必萧兄亲自来传,遣人相告便是,昀难道还能推辞不成?”
萧均默然。
这座府邸守的宛若铁桶、密不透风,也不知道这府里的主人是个什么想法,难道多疑似曹公,梦里好杀人不成?
他摇头不再细思,反正他的任务是完成了,便伸手做邀约状。
沈昀垂眸上车,接过带有朱砂印记的传唤书,依靠车厢闭眼无话。
……
明镜高悬,从上倒下俯瞰世人。
新任知府,至少对沈昀来说这个知府够新,若是江霈在此必然不会使这些直白强硬的招数,更有可能的大概是耍阴招儿,偏偏还理直气壮不留一点尾巴。
萧均腰间挂着刀,此时任务完成也不见一点喜色,他朝知府抱拳后便默然退至一边。
五年前亲父尚在、丈人势大,他便是缺一点圆滑转圜的本事也自有人为他补上,而如今却是不成了。父亲被贬他不受牵连,这是幸事吗?自然是的。岳父高升他仍是百户,这是不幸吗?倒也未必。毕竟江琪还是他妻,江霈也不曾因萧家变故悔婚。
只是…萧均皱眉,又轻轻瞟了一眼沈昀,妻子报信为何不与他说?就如此不信他?
沈昀正给知府洗脑。
准确地来说,是将此事背后的危机微微放大,让这只初出茅庐胆大无比的兔子缩回洞穴。
毕竟猎人抓兔子可不是抓一只就罢手,非得掏空一个兔子窝不成。可惜沈昀不想做这个窝里遭殃的兔子。
“大人,我与赵易君子之交又相识日短,如何能得知他近日困扰?”
听了这话,高让坐立难安。
“想必大人也知道我自来汝宁便闭门不出一心苦读。偶遇赵兄也是因缘会际,兼之有互结的情分才略施援手,助他达成夙愿。”
知府点头,隐有赞赏。
你这人善啊!
大善人沈昀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指节轻敲鬓角,语调轻慢又不满:“早知区区一副拜贴便引火烧身,还不如沤烂了聊作花肥。”
宋酌皱眉,那封拜贴何其难得,就算此人惯来明哲保身,气恼这番受此牵连惹了一身骚,也不该如此轻侮大儒,反而惹了众怒。本以为此人只是高傲过甚、目下无尘,不成想…还真是个样子货?
沈昀开始闭着眼说瞎话了:“我来时九殿下千叮万嘱,交友需谨慎、三思而后行。赠我宝刀防身,也是看我在汝宁孤孤零零、无人依靠恐遭小人算计。”
他取出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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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眼神困惑:“九殿下待人最是妥帖亲切不过。赵易当日还诓我是奉九殿下的令来与我结识,他若真有这等要命的仇家何不与殿下直说?”
“天底下哪里有人大的过皇家?”他轻巧地将刀鞘转过一圈,漫不经心说:“他一介商户子,能惹下多大的祸事?实在是临湖渴死,殊为不智啊!”
知府继续点头,觉得沈昀说的对极了,早有三根救命毫毛,何必死了还带累他,真真是太不懂事了!
他听故事一样将手柱在桌子上,最后真心实意道:“沈世子,你真是受委屈了啊!”老夫也受委屈了啊,该死的赵易,什么时候死不好,非要县试赶着投胎。
沈昀:“……”
您可真是新人不漏相啊,一漏就漏个大的,真蠢假蠢?沈昀暂且选择相信官场给人毒打的水平。
他意有所指强调:“听闻那赵易是安城赵家的分支,有女嫁与丰王,如此算来认识九殿下倒也可能是真有其事。他也不算诓我,只是不知变通啊!哪怕不愿惊扰殿下,告于我也是合宜的,我怎么忍心见他如此英年早逝呢?”
赵易:“?”
你忘了你是怎么拒绝我的吗?你忍心啊,你可忍心了!
沈昀佯作痛心,实则期待地朝上看去。
老登,觉醒吧!如此明示懂的都懂。
懂的人已经面露惊疑,不懂的人正不懂装懂。
知府面露沉思,突然恍然大悟,一双豆豆眼中闪过智慧的光辉,他拊掌断言:“你说的有理!如此一来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在县试时盯着你看了。定是想着县试不宜打扰,想要等你考完再说。只是没想到幕后之人竟如此狠辣,动手迅速不留情面。”
沈昀:“……”
他疲惫微笑,原来你竟是官场毒打的漏网之鱼,就皇帝那种越来越阴晴不定的性子,真不知道大人您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听懂我说的话很难吗?皇家摆平不了的事自然是皇家内部的事!神仙打架翻江倒海,你一个泥点子凑什么热闹?
暗送秋波不成,就只能坦诚相见了!
沈昀摆脱做不了谜语人的不适,打算将人清走,跟他推心置腹,于是轻启薄唇:“大人…”
“大人高见,此案从此分明了!”
沈昀跟受惊的猫似的睁圆了眼,在说瞎话的赛道上,竟有人与本世子可一较高下?
他眼珠子咕噜一下滑过去。
宋酌低着头,死死攥拳,将掌心扣出了血,声音却依旧是镇定的:“此案想来正如大人所说。赵易不是傻子,若真是要命的事哪里能安下心来考试?想来是棘手的私仇,虽伤筋动骨却并不致命,欲求助世子又怕坏了交情。”
他一顿,咽下喉中哽咽,轻声给此事定性:“约莫是生意上的事,毕竟商人轻狡反复又唯利是图,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呢?”
“大人可将安城赵氏的主事人传唤来问,想来很快便有进展!”
一顶又圆又大的黑锅扣上,可谓是唯手熟耳。
沈昀把玩玉佩的手一顿,很想问传唤我的主意是不是也是你小子出的?
宋酌无意答他,事毕拂袖而走。
恰是时,知府自鸣得意,萧均置身事外,高让恍然大悟,济济一堂、其乐融融。
沈昀却拧眉深思,突然起身追去。
30. 谁是墙头草
宋酌走的又急又快,衣摆翩飞,不一会就融入人流之中。
沈昀跟了几步突然停住,眼前人影交错,实在是分不清哪个是宋酌。
他停在原地,一时犹豫。或许是他看错了呢?
他对宋酌有些印象,是每次柳芳得罪人,在他后面跟着描补的那个同窗。正场成绩第二,是有希望跟他争一争这县案首的。
此次虽然错过最后一场有些可惜,但县试又不是跟乡试一样三年一考,等下一场也是合宜的,如何会心存死志?
沈昀脚尖一转就要往回走,走了两步又突然顿住。
这是一条人命啊!如何能含糊?
沈昀咬牙,登上马车急急回府。
*
府内安静,只闻幼鸟轻鸣,草木哗啦。沈昀两步并三步走进院中,连忙招手让人去唤李营他们过来。
一婢子听了吩咐就朝侧院走。才走了没几步就又被沈昀叫回来。
“算了,我自己去吧!”沈昀一拍脑袋,简直是急糊涂了,李营他们受着伤正在侧院包扎,让人去喊不免会牵动伤势,更何况这一来一回多耗费时间!
他一路小跑着过去。
……
侧院里,十来个人正拌嘴着。
李营被一个老大夫训的抬不起头来。
老大夫鬓发雪白,给人看病看了大半辈子了,已经练就了对付不听话的病人的一套方法。
他给人将绷带拆了重绑,一遍拆一边哎呦呦地叫着,颇有些老顽童心性:“这位将军,看你伤口弄的,老夫有没有说不要使力、不要使力!你伤口崩了还要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给你重新缠,你可莫要觉得养伤是你自己的事,你父母不心疼——哦你刚才说你没有父母,你妻儿也心疼——唉,我又忘了,你是个老光棍,你的同僚也心疼吧!”
老大夫转向一溜串的军汉。
一溜串的军汉转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老大夫吹胡子瞪眼,手上使了大力。
李营“嘶”的一声肌肉都颤了颤。他可算是惹不起这人,连声说道:“您别说了,我自己心疼我自己还不行吗!”
“哼——”老大夫手上动作这才松了些,完事后锤着腰语重心长地跟人说,“一群大小伙子,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等老了后悔可来不及喽!”
李营闭着眼“嗯嗯嗯”,他说什么就应什么,听大夫的话,不寒碜!
老大夫说的心满意足,半响终于走了。
一屋子的军汉松了口气。沈十二靠在门板上看他们笑话,嘿嘿嘿笑个不停。
李营终于忍无可忍,抓上枕头就朝他扔了过去:“你笑什么笑,笑不死你!”
沈十二从容躲过,还是有点想看他笑话,这笑话可不常见啊,谁能把身插三刀还英勇杀敌的李将军训成这样呢!
世子请来的人果然名不虚传,一般人只要见到李将军冷脸就不敢说话了,可这人不是啊,只要你不打他,他就没什么可怕的,可你能对着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动手吗?
那是畜牲才能干出来的事,可惜李将军横归横,但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尊老爱幼的心的。
沈十二嘴贱地刺激他:“这伤怎么来的啊?你不是说一群土鸡瓦狗,不足为惧吗?还瞒着世子!要不是世子恰巧拿到了地图喊你回来,你还真跟那姓杨的犟上了?”
李营额头太阳穴一直跳,听见这话就闹心,他反唇相讥:“你就能耐了?世子走哪都带的容周,你们三人在院子里当壁画呢?拦个人都拦不住,要你们何用?”
沈十二被戳到痛处,登时跳脚:“你知道什么!这府上的安防都是我们布置的,没世子点头一只鸟飞不进来!”
李营冷笑:“鸟飞不进来,人就能走进来了?萧均也就罢了,沈三娘的小崽子又是怎么回事!”
“萧均走的偏门,从七郎君那里闯进来的,你懂不懂什么叫外紧内松!难道院子里三步一岗,世子就能看顺眼?”
沈十二反驳他:“还有!什么小崽子,那也是沈家的郎君,你迟早死在你张嘴上!我又不知道你们执行任务执行到家门里头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慢的跟龟爬一样,我还能在世子跟前自作主张将人拎出去不成!”
两人互相伤害,不亦乐乎,越来越激动,要不是李营身上有伤,两人恨不得打起来。
沈昀“碰——”的一下推门而进。
屋内杀猪似的吵闹声霎时一静。
沈十二僵硬转头,也不嘴贱了,整张脸瞬间归位,又是勤勤恳恳的好手下一名!
李营憋回到了嗓子眼的脏话,将绑了绷带的手讪讪放下!
沈昀——沈昀扶额。他知道这些人在他面前和私底下有两幅面孔,但这是不是太不一样了些!
沈昀看着众人跟见了鬼一样僵硬表情轻轻叹气,体谅地当没事发生。
他转了转有些手痒的手腕,跟人下命令:“你们去给我找个人!”
……
“宋酌?这谁?”
沈十二揪了根草刁在嘴巴里,下意识将夫人娘家的人在脑子里绕了一圈。
“安生太久了,脑子都让狗吃了吗?你管他是谁,让你找就赶紧去找!”
李营被老大夫绑成了个粽子,直挺挺坐在轮椅上。
“嗬!世子不是说不让你来吗,你逞什么强!”
沈十二熟练地将轮椅翘起来颠了他一下,世子老早前亲手做的新奇玩意,都堆在库房放上灰了,没成想还能让李将军坐上。
不过谁让他瞒报伤情,腿上被人割了两刀都漏出骨头来了,还站着跟人家萧均对峙呢!但凡性萧的再烈性一点,比划两下李大人就要露馅了!
李营此时任人宰割,憋屈的很,他跟人呛声:“没了我,你能使唤动他们!”
沈十二脸都绿了,他往后边的人看了一眼,十几个军汉避开他的视线尴尬地摸摸头。
沈十二:“……呵呵”
别看他们出来这么多人,实际上人却不是他们亲自去找的,府上的家丁才是主力!他们不过是个管人的。
沈十懒懒地从远处走来,手中拿着一张纸上,他将纸捏在手里摇的哗啦响,困的眼的都睁不开了只能用动作来提神!
等终于走到了跟前,他将纸拍在李营腿上,没了骨头似的靠着轮椅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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瞌睡!
李营用仅剩的一只手将那张纸拎起来瞧,不知不觉竟念了起来:“家在清河镇梅花巷槐树旁,书院是晓山书院丙舍十三房,目前常去的是——坟地?!”
这都什么玩意?李营将纸往后拍,沈十二无语接住:“你给我干什么?我可指挥不动你的人!”
虽是这么说,他还是将纸甩平了瞅两眼:“石头村小槐树旁坟地三趟,驻风坡荒地六趟。”
读着读着怎么感觉这么瘆人呢?他一脚把沈十踹醒,“解释下!”
沈十揉揉眼,像是被吸干了精气一样干脆席地而坐,直说结论:“最有可能去祭拜好友了,十一去了小槐树,你们最好让人去驻风坡看看。”
“说了跟没说一样!”李营将纸从沈十二手里抢回来,若有所思,“驻风坡不是正经墓地吧!”
“嗯,殇者不入祖坟,此乃郊野荒地!”
……
时至惊蛰,万物萌发。
这里的春天较京城来说有些迟钝,驻风坡上铺了一层毛茸茸绿毯,宋酌从路边采了些野花,巧手将其捆作一束,绿毯模糊了土地的起伏,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坡顶,将花拢了拢放在地上。
花前有一处凸起的土堆,只有细细的草芽聊作装饰。宋酌一想到等他不来了,这些野草就会疯长淹没这里,心中就一阵揪疼,他将草芽仔细地择下来,两指一捻扔到一旁。
“柳芳啊柳芳,你不是要流芳百世吗,怎么折在这了!早就说让你收敛点,可你就是管不住那张嘴!你宗族里的人不肯让你入祖坟,丙舍的同窗也不怎么来看你——”
宋酌低着头说话,突然就跪了下去。
“我那天看见赵易就拉着你跑过去是想问问他亭溪先生的事,我与他一同求师,他突然就连拜师礼都挑好了,我实在是不甘心!我哪里比不上他?”
“——你知道的,我一直是首名!”
他握着拳捶地,语气不甘。
……
风儿出来玩儿,突然吹翻了地上的花。
宋酌沉默着将花再次拢好,他喉咙微动,好一会儿才说话。
“可是——可是我一人之私却带累了你和王兄!”
“当时落河你托我上去,你自己怎么没上来呢?我不是怪你,就是—就是你怎么总是…总是不顾着你自己呢?”
宋酌眼眶湿润,很想问柳芳那天的水到底是不是很冷,怎么他就能动,还能推他上去,自己就一点也没有知觉呢,连手脚都使唤不动了。
泪滚了下来,落在青草上佯装是清晨的露水。
但宋酌却不能欺骗自己,确是他害了两位好友。他突然站起来,挺直了腰,硬气地说:
“柳二,你骂我吧!你没说错,我就是个懦夫,就是个墙头草!今天知府升堂了,很是荒唐,人也荒唐,事也荒唐。但我就听明白了一件事,害你的人我惹不起!”
“你在地下骂轻点,也别入梦找我算账!等我这个墙头草找个好墙头,等报了仇,你再来骂我吧,我也能理直气壮反驳几句不是?”
他斩钉截铁:
“我得在你面前抬的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