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被送上龙床后》
1. 投怀送抱
深秋月夜,遽然起风,无极宫层层鲛绡轻纱漫卷拂动,玉阶两侧睡莲的幽香被风卷起化进浓黑的夜色中。
宫殿巨兽一样的阴影下,静静站立着一个人,冰冷的月光下,那道身影单薄、模糊,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进去吧。”阴影中响起尖利的人声,猝然打破寂静,宋曦被人推着从阴影里走出来,在无极宫正殿门前站定。
深秋的夜风犹如刮骨利刃,手中的錾花金托盘似有千斤重,寒意从后背上被那人推搡触碰过的皮肤上升腾而起,顷刻之间蔓延全身,宋曦咬着下唇,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和不安,抬头望向眼前的巍峨宫门。
无极宫,天子寝宫。
身披金甲、腰悬兵刃的金武卫长臂一横拦在她面前,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天子所在之地,自是威仪赫赫,守备森严,殿外值守的护卫皆是圣上亲自统帅的金武精锐,气势逼人。宋曦被金武卫的气势一震,顿时只觉如临山岳,僵愣在原地,不敢寸进。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同行之人自她身后踱出。
吴敬财身形瘦削矮小,一身华丽的织锦蟒袍,苍白尖利的脸微微扬起,神情颇为倨傲:“圣母皇太后挂念陛下龙体,赐参荣燕窝粥一品。”
“原来是吴公公。”两名金武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面露难色,道:“陛下今日心情不豫,秦总管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吴敬财登时沉了脸,冷哼一声,不悦道:“怎么,秦福广如今做了御前大太监,连建章宫圣母皇太后赐物都想阻拦,尔等也不把建章宫放在眼里了?”
他身量虽瘦小,可久伴圣母皇太后,连带着把上位者与身俱来的迫人气势都学得融会贯通,冷冷一声质问,颇有威势,犹如太后亲临。两名金武卫神情一凛,竟不约而同跪倒在地:“臣不敢。”
吴敬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重重捏了捏宋曦的肩,意有所指道:“呈进去吧,陛下跟前,务必机灵。”
“公公……”宋曦抬起头,眸光怯懦,轻而柔软的声音微微发颤,她近乎哀求道:“奴婢愚笨,恐御前失仪,办不好太后娘娘交代的差事——”
十六七岁的少女,眉目秾丽,色如春花。吴敬财一低头,见宋曦眼稍泛红,眸中泪雾盈盈,只觉脸颊一热。
妍丽貌美,姿容无双,无怪太后娘娘这般看重,莫说是正常男子,就连他看了都忍不住心波摇曳。
“这是什么话!”吴敬财回过神,为掩饰方才一瞬间的失态,故作厉色警告道:“不过是送个吃食,有何难处?快进去,若耽误时辰糟蹋了太后娘娘的心意,仔细你的皮!”
宋曦眼睛一眨,眸光闪闪哆嗦,手里的錾花金托盘差点儿托不住,上头足金的碗碟摩擦间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刺耳。
“蠢笨的东西!调教了许久,竟毫无长进!”
吴敬财隔着轻软的衣料在宋曦肩上重重一掐,引得美人娇声呜咽。
为首的金武卫忍不住抬头看过去,只见被吴公公领着的宫装少女眉如翠羽,肤如白雪,面容娇艳稚美,左眼下一点米粒大的红痕,宛如泪痣,一副怯弱无辜模样,不禁心生恻隐,忙伸手拦下吴敬财高高扬起的巴掌,正色道:“吴公公,无极殿前不得喧哗,陛下今日龙颜不悦,还请格外仔细,勿要触怒圣颜。”
吴敬财不屑地甩开手,回过头对宋曦道:“听见没有?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太后娘娘的东西送进去!”
宋曦哆嗦着应了声“是”,捧着金盘往无极殿走去,还不忘朝那金武卫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擦身而过时微微曲膝谢道:“多谢大人。”
宋曦生得貌美,年轻的金武卫不敢逼视,匆匆检查过盘子里的食物便移开视线,摆摆手示意她快走。
静谧的夜晚,热气腾腾的药粥,还有貌美娇怯的宫女……圣母皇太后的心思昭然若揭。
金武卫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目送少女纤细窈窕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宫殿深处。
若是平时,她或可有所造化,甚至有望成为新帝登基后册封的第一位嫔妃,可因着今日朝堂上的事陛下雷霆震怒,眼下仍是余怒未消……这位小宫女,怕是有苦头吃了。
*
无极宫正殿是圣上下朝后处理公务批阅公文之所在,此刻夜已深,殿中灯火长明却空无一人,宋曦独自穿行在诺大的宫殿中,耳边只有鞋履踏在地面上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和自己局促不安的呼吸声。
夜风卷过,寒意刺骨。宋曦冷得直哆嗦,想到今日来此的目的,寒意便从玉石铺陈的地面窜起,经由足底须臾便蔓延至四肢百骸。
崔太后命她爬上当今圣上的龙床。
一年来,她被拘在建章宫阴森的偏殿,崔太后命人为她调养身子、派人教习媚术,皆是为了今夜把她像一件取悦男子的物件般送到圣上面前。
因着这个缘由,宋曦虽未见过今圣明德帝李焱,却始终觉得他像一座高耸入云的峰峦矗立在眼前,投射下的阴影几乎迫得她喘不上气来。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被送上男人的床塌,昔年宋家获罪,族中男子枭首处死,女眷没为官奴,那时她还未及笈,辗转流落至端国公府,没过多久便被国公世子相中,差一点就被强行临幸,那个时候……
忆起旧事,宋曦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国公世子尚且如此,大越国君、明德帝李焱又岂非有过之而无不及?
多年来给人为奴为婢,摧折了曾经的相府贵女所有的傲骨。她向崔太后讨了个新名字,与过去的自己划清界限,尊严、骄傲、真心和过去的一切都伴随着“宋曦”这个名字埋藏在建章宫暗无天日的偏殿里。
心中的不安和恐惧随着到寝殿的距离缩短被成倍放大,直到在无极宫寝殿前站定时,宋曦伸手抚上襟前,隔着轻软的衣料轻轻摩挲挂在脖颈上的玉坠。
家族覆灭,沦为官奴,丧失尊严,任人折辱……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楚,难以回首,她不想继续过那样的日子了。
强压下恐惧、惊惶和不安,宋曦站在殿前,定了定心神,稳住手里的托盘。
据说新帝李焱从来不得先帝宠爱,宫人拜高踩低,多有怠慢,故李焱从小便不喜宫人仆役随侍在旁,如今做了皇帝,仍喜独处,只让金武卫及总管太监守在殿外不许人打扰。
宋曦低头,捧着手里的托盘递至御前内侍秦福广面前,低眉顺眼,柔声细语道:“奴婢建章宫宫女,奉圣母皇太后命送来给陛下送些吃食。”
秦公公一听是建章宫的人,也不盘问阻拦,只按部就班试了试毒便放宋曦进了殿。
无极宫寝殿比外殿略小,布置得庄重华丽,无数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将室内映照得通明。
进门左右两侧被围屏围着,中间一泓池水,颜色幽深如墨,横亘寝殿正中,池水后横设一方柏木桌案,明德帝李焱一手支颐坐在案后,双目微阂,似在小憩。
宋曦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朝他走过去。
离得近了些,她看到李焱一身玄色常服,可是满屋子的明珠之光似乎一点儿也落不在他身上,他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宋曦不敢再看,低眉敛目,捧着金盘绕过墨池朝眼前陌生男人走了过去,最后停在长案下侧,委身跪地,手中金盘举过头顶,
“建章宫圣母皇太后赐燕窝粥一品,请陛下享用。”
李焱的身形动了动,却没有抬头,甚至连眼皮都未动一下,只淡淡道:“放着,退下吧。”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如金玉相击,清亮入耳,宋曦听着,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稔之感,似在什么地方听见过。
但她无暇细想,崔太后交给她的任务还没有做完——
“你不是想脱籍吗?把皇帝伺候好了,抓住主子的心,你会如愿以偿……”
崔太后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盘旋,可宋曦脑海中却有一瞬间的空茫——
可是该怎么做呢?
当今圣上近在眼前,该如何做才能得到他的垂青?方姑姑、胡娘子她们平日里定是对她说过,可是为什么临到用时,脑子里却空白一片,一点头绪都没有了呢?
“还杵着做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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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李焱久久没有听到她离开的动静,声音已隐隐带着些不悦:“朕说了,出去。”
寸功未成,崔太后那里如何交代?
宋曦就当没听见,索性眼睛一闭硬着头皮直愣愣往李焱跟前凑。
教习媚术的方姑姑教导了什么来着?
抓住男人的第一步,热情、主动。
她现在的样子足够热情,也足够主动,李焱他只要是个男人,就一定会喜欢的……吧?
可是她的动作太过生疏,意图也过于明显,此举一出,竟彻底惹恼了李焱。
就在她即将落进李焱怀里时,对方双目一睁,豁然起身,长长的袖摆一拂,把案上的粥碗连带着托盘都拂落在地,造价不菲的德化白瓷碎成数瓣,晶莹的梗米粥流了这地。
“放肆!”
“啊——”
李焱拂袖起身,宋曦始料未及,整个人跌坐在地,撑在身侧的手掌按在一地碎瓷片上,顷刻间洇开嫣红的血渍。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冒犯天子!来人——”
宋曦惊惶抬头,正对上李焱怒气腾腾的脸。
眼前的男子看上去年纪很轻,丰神俊朗,修眉凤目,却面容阴沉不苟言笑,仿佛与身俱来的凛然威压和阴鸷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宋曦的目光顿时凝滞。
她曾见过这张脸温柔含笑的模样。
彼时,这张面孔比现在青涩几分,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仿佛含着一汪潋滟清泉,温情脉脉,很是令人安心。不过一年不见,他身上少年人的稚弱青涩意味竟已褪去大半,长眉斜飞入鬓,下颌线条如刀刻般深邃完美,周身隐然笼罩着不可侵犯的深重威势。
宋曦一时有些恍惚了。
怎么可能……会是他……
四目相对的一瞬,李焱同样变了脸色,脸上的阴鸷怒气骤然散去,眼底弥漫起犹如做梦般的恍然之色。
“阿曦?”他俯身靠近,双手搭上她的肩,低而沙哑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意:“阿曦,是你吗?”
宋曦脑中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张口,急促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宫门自外被打开,守在殿外的秦公公带着金武卫破门而入,脸色难看的吴敬财紧跟在后。
“陛下息怒!”御前总管秦公公一扫眼前情景,心中便已猜出了七八分,匆匆伏首跪地:“奴才有罪,这就将触怒龙颜的贱奴带下去——来人!”
“慢着——”李焱正想阻止,话刚到嘴边,目光一扫瞥见金武卫身后的吴敬财,神情顿时警觉。
“你说你……来自建章宫?”李焱脸色骤变,嗓音顿时冷到极点,伸手扳起她的下颔。
“你是崔太后的人。”
语气冷漠却笃定,并非质问,而是冷冰冰的陈述。
男人的指尖凉而有力,捏得她下颔生疼。
宋曦被迫仰头,被迫对上他黑沉如墨的双眼。
“你何时成了崔太后的人?”李焱倾身朝她靠近,每一个字音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样:“还是说,你一开始就是崔太后的人?”
“回陛下,”宋曦眸光微颤,仓惶躲开他的视线:“奴婢建章宫宫女陆氏,贱名月歌。”
大殿一时安静如死,李焱墨沉的双眼紧盯着她,喉结上下一滚,仿佛把她的名字放在唇齿间嚼碎了又狠狠咽下。
“陆月歌?呵——”李焱的脸色越发阴沉:“你是建章宫宫女,那凤凰山中的宋曦又是何人?”
宋曦脑中“嗡”地一声响,竭力定了神,故作平静道:“奴婢不知,陛下恐是认错人了。”
“……”李焱的面容半隐在阴影里,漫长的沉默后,才听他哑声冷冷一笑。
“我是认错了人,还是看错了人?”李焱眸光森寒,声量虽不见多高,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无端令人觉得喘不上气来。
“你是崔太后的人。”他压低声音,看看盯着宋曦的眼睛,一寸一寸收紧手指,冷冷重复道:“所以,过去的一切、所有你对我的好,甚至你我的相遇,都是你和崔太后联起手来的一场算计吗?”
2. 逃奴
抄检宋丞相府的那一天,盛京城整条南北大道被羽林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平日里一个个眼比天高的宋氏族人被套上脚镣枷锁,战战兢兢地缩在宋府门前,女眷们犹如惊弓之鸟,哭泣着乱作一团。
大越皇朝首辅宋正业欺君罔上、教唆淮南王李淼谋逆的罪名已经坐实,圣上下了圣旨定罪惩处。这段时日盛京城街头巷尾几乎所有人人都对此事津津乐道。
“……你是没看见,那天的阵势,可真是……啧啧……”
天上飘着细雪,盛京城郊悦来酒肆里,摆摊卖糖人的老刘头饮下第三杯烧刀子,大着舌头道:“……数不清的带刀军爷,一箱一箱的东西往外搬,金的、银的、珠宝首饰、字画古董……还有许多咱也就不出名儿的宝贝,从我一早出摊就开始抄,一直到天黑了收摊回家还在那抄着呢……呃……”
老刘头打了个嗝,酒气熏天,坐在他对面的人不禁遗憾地拍着大腿叫道:“好家伙,这得贪了多少!可惜我家婆娘昨日生娃娃,我没能出摊没看看……”
“这还不算什么。”老刘眯着眼睛,得意洋洋地继续炫耀:“你不知道呢,宋府获了罪,府里那些夫人小姐们被赶出宋府,都被收没了钗环首饰,剥掉绫罗绸缎……啧啧,那一条条单薄窈窕的身段,就裹着一层单衣站在哪里,远远地看上一眼,那可真是大饱眼福。”
“还有这种事!”那人兴致高涨,又给老刘添了一杯酒,好奇道:“说起来,你看到那宋家大小姐的真容了吗?是否真如宋公子那般仙姿玉貌,国色天香?”
宋正业未落马前,宋家是盛京城炙手可热的权贵之家,宋丞相膝下儿女众多,正室嫡出却只有头前的一对儿女,长子宋煦,字承风,生得凤眉剑目,风姿过人,朗朗如日月入怀,是盛京城中一等一的神仙人物,所至必引得城中少女芳心懵懂,争相追逐,又因其学究天人,智计无双,人称“无双公子”,而与他一母同胞的宋家大小姐宋曦年纪尚小,金尊玉贵,养在深闺,甚少在人前露面。
老刘一听对方提及宋家大小姐,仰头闷了杯中酒,长长打了一个嗝,双颊红通通的,眼睛像是笼罩着一层浑浊的雾气,用半梦半醒的腔调道:“那可真是……那宋大小姐年纪尚小,可那脸蛋、那眉眼,生得简直是……太漂亮了,简直就是王母娘娘座下的仙女,呃……雪团儿似的……”
听者半信半疑道:“真的假的啊?十岁的小丫头片子,看得出啥子嘛?”
“那还能有假?”老刘嘟囔道:“等你看到了,就……嗝……就知道了……”
“可惜啊,我是看不到了。”酒桌上的人一脸憾色:“宋府出事,这位大小姐籍没为奴,如今想必已被京中达官贵人们收用,往后怕是无缘看见了……”
……
端国公府。
盛京城百姓口中“天仙似的”宋家大小姐宋曦微垂着头坐在端国公世子的床榻上,她穿着一身艳俗的粉石蕊短卦并云锦榴花彩裙,绾发盘髻,脑袋上顶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金银珠玉首饰,看上去不像仙气飘飘的天上仙子,倒像是冒着一头傻气。
眼下距宋丞相被定罪处死已过去三年有余。昔日宋丞相倒台,宋氏一族成年男丁处死,未满十四岁的男丁及阂府女眷没为官奴,宋曦几经辗转,来到端国公府,成为国公府二小姐冯蕾的奴婢。
过往十年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人生在羽林军前来抄家时化为乌有,宋曦被人剥去华衣,像扔死狗一样扔到端国公府,成为冯二小姐院子里最末等的奴婢。
冯蕾与她虽有过节,可终究孩子心性,搓磨了她小半年就觉得无甚趣味,丢开手去不管不顾了,直到三年后的某日在院中看到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的宋曦,恶意再起,琢磨出了个比使唤千金贵女当牛做马更痛快的法子。
她命人把宋曦从后院提溜出来,换下粗使丫鬟的荆钗布裙,裹上绫罗绸缎日日带在身边,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引来她那个脾气暴烈、手段粗残的世子嫡兄的注意,开口讨要了去。
端国公世子冯磊残暴好色,行事荒唐,年前才行的冠礼,如今房中却已有了男女姬妾脔宠十数人,这其中还没算上这一年来被他在各种变态猎奇的手段下丧命之人。
“好一个小美人儿,荆钗布裙也难掩明珠之光……”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声,冯二小姐身上名贵的衣料走动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下一秒,宋曦下巴猛地被人捏住,染着蔻丹的指甲在视野里隐约可见。
在那只手的胁制下,宋曦不得不抬起头来。
她的兄长宋煦风姿无双,如云巅白雪,清贵纯澈,不染纤尘,当真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神仙人物,而宋曦却生得肌白胜雪,眉目如画,姿容艳绝,如明珠灼目,教人不敢逼视。
“好美的一张脸,在我这里当奴婢当真是暴殄天物委屈了你……”冯蕾的指尖在脸颊上缓缓摩挲,带来一阵阵悚然凉意。
宋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一刻便听得对方用故意拖长了尾音的语调,慢悠悠道:“我哥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去了哥哥院里,可要尽心伺候,别忘了我的抬举之恩啊。”
就这样,宋曦被送入端国公世子院里,即将成为世子众姬妾之一。
……
天色渐暗,烛光摇曳,宋曦收回思绪,安安静静坐在床塌上,眼帘微垂,鸦羽似的长睫在眼睑上投射下一小片阴影。
端国公世子今日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前堂设了宴,痛饮作乐。大越皇朝,尊卑分明,宋曦已落贱籍,按照律法,连给国公世子作妾的资格都没有,充其量只能做个通房奴婢,本没有什么正经的礼仪仪式,可那冯磊素来爱出风头,浅薄自大,得了如花似玉的美婢,自是恨不得敲锣打鼓广而告之,是以国公府的宴席摆了整整一花园,就差没有摆到大街上去。
前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声越发嘈杂刺耳,宋曦羽睫轻颤,缓缓抬起眼帘。
冬日的夜来得格外早,她似乎已经坐在此地等了很久很久了。
脖子被一头珠钗首饰压得又酸又疼,她坐在床上,伸手一件一件取下头顶的发饰,在身侧一字排开,只将最后一只不起眼的金?翠发簪握紧,小心翼翼藏进宽大的袖摆里。
前方隐隐传来喧闹的人声,故作风流的调侃玩笑声此起彼伏,又过了一会儿,几道凌乱急匆匆的脚步越来越近。
“……你们……呃嗝……都退下!不许跟过来,爷要与美人儿……共赴……嗝,共赴巫山,哈哈哈哈……”
这个声音,是冯磊来了。
宋曦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攥紧发簪,力道之大以至于掌心都沁出了热汗。
“砰——”地一声响,国公府酸枝红木房门被重重推开,一条山一样的庞然人影赫然出现在门边。
“美人儿,你的爷来疼爱你了——”
黏腻、含糊,尾音故意拖长的嗓音伴随着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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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胃里反上阵阵酸水,宋曦强忍恶心呕吐的冲动,鼓足勇气仰头冲眼前大块头男人嫣然一笑:
“世子爷可算来了,教奴好等……”
摇曳的烛光中,美人容颜艳绝无双,嗓音酥入骨髓,直教人荡魂。
冯磊醉色深深的脸颊顿时更红了,粗大的喉结分外明显地上下一滚,喘着粗气迫不及待地朝宋曦扑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手起掌落。
窸窸窣窣的衣料磨擦声中夹杂着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轰然倒地。
微弱的烛火快速而短促地摇晃几下,很快又慢慢恢复平静,床纱幔帐飞舞,木榻剧烈晃动发出颇有节奏的摇动之声。
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宋曦从乱做一团的被褥衣裳间起身,而在她身后,端国公世子粗长的四肢平摊着,浑身瘫软倒在床上。
“……”宋曦攥紧手里的金簪,屏着呼吸靠近冯鑫,用金簪锋利的末端小心翼翼戳了戳他染着醉色的脸颊,半晌不见他动弹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这位端国公世子比她想象得还要不中用,不过是趁其色欲熏心飞身扑来时,在他耳门穴上重重一击,便将人打翻在地人事不省。宋曦定了定神,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床上的胖子,这些时日来笼在心头的阴霾顿时消散了一大半。
那冯二小姐生得娇娇俏俏,心肠却着实歹毒。宋曦心想,昔日不过与她有过几句口舌争锋,后来相府败落,自己沦为官奴,她落井下石,百般奚落折辱犹嫌不够,竟将自己送给她那混账嫡兄作贱,委实阴毒残忍,今日事成便罢了,若是一击失手,自己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冯磊荒淫无度,一波接一波的姬妾脔宠往院子里收,宋曦在国公府后院待了三年,看着都觉得脏,早就下定决心,今日就是一簪子刺穿了喉咙也绝不委身冯磊。
好在那养尊处优花天酒地的端国公世子足够无能,才让她轻易得手,逃脱了给人通房奴婢的厄运。
远处的筵席并没有因世子离席而散场,喧闹的丝竹声、觥筹碰撞声和此起彼伏的祝酒声中,宋曦轻手轻脚推开了房门。
冯磊今日心情大好,不免贪杯,来时已喝得神智不清,随口勒令不许下人跟进院子里来,故而此刻院中静悄悄的,竟无半条人影。
宋曦来不及庆幸,闪身从院门溜了出去,循着记忆避开灯火通明的大路,在国公府后院小道疾疾穿行。
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
今夜世子宴客,各房主子们在前堂宴饮,下人仆役们也各自找了地方偷闲,宋曦藏头掩面,行色匆匆,竟是一路畅通无阻,不一会儿便经由角门出府,穿过长而逼仄的巷道,行走在在盛京城犹如蛛网般纵横交错的小巷里。
大越国法严苛,宋府家规亦是森严,女眷未经父兄允许,夜间不得外出。宋曦此前只在每年的元霄、上元等节庆之日的夜晚,才被允许在众多丫鬟婆子的陪同下戴着幂篱外出游玩。
从巷道尽头走出来,回望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的盛京城。遂然风起,扬起宋曦疾疾奔走时散落的鬓发,寒意伴随着冷厉的夜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宋曦孤身站在城门投射下的巨大阴影中,忽而感到格外寒冷无助。
“……”她拢着衣襟,五指却覆着胸口,隔着厚重的衣料轻轻摩挲着贴身佩戴的玉扣,回望明灯如昼的盛京城,目光空茫。
这个生她养她的盛京城,往后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3. 我是皇帝
初春三月,晨光侵晓。
宋曦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迫不得已接受现实——家里已经无米下锅了。
“无米下锅”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准确,宋曦如今所在的小屋位于盛京城郊凤凰山山腰,四周密林环绕,佳木茏葱,一条湍湍溪流自密林深处曲折蜿蜒而下,放眼望去,只见奇花瑶草,参天古树,何来米面粮食?
自宋曦打昏端国公世子逃出国公府已过一载有余。那日宋曦藏身城门附近,趁着轮值的守城将士交接换岗之际悄然出城,循着记忆一路向西疾疾奔去,直至遁入盛京城西郊的凤凰山。
传闻凤凰山曾是仙人修行之灵山,山中布有奇阵,迷雾缭绕,凡入山者皆不辨方位,时常有人在山中迷失方向从此行迹全无全,宛如人间蒸发了一般。诸多传闻越演越烈,久而久之,高耸于盛京城西郊的凤凰山便成了一处禁忌之地,行人百姓久未踏足。
而对仓惶逃离盛京城的宋曦来说,凤凰山是再好不过的藏身之地,旁人讳莫如深的盛京禁地,在她眼里,却是最最安全的地方——早在羽林军查抄宋府前,兄长宋煦便已领着她入了山,来到一处宛如世外桃源般的秘境。
“阿曦你看,此地如何?”宋煦长身玉立,精华内敛,如青崖冷松,风致无双。彼时,他指着一座掩映在竹林深处的二层吊脚楼木屋,回过头弯着眉毛问她。
“唔……”宋曦揉了揉眼睛,强打精神道:“颇为别致。哥,这是哪儿啊?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这是哥哥送你的十岁生辰礼物。”宋煦收起笑容,严肃道:“阿曦,出门前我叮嘱过你,务必记好来时之的路,你可记住了?”
“记是记住了,”宋曦轻嗔道:“可是……哥,哪有你这样送礼物的?再说这玩意有什么用嘛。”
“此山留有古时候的残阵,难辨方位,故而人迹罕至,我稍作修改,将残阵纳为己用,在此起了这间屋舍,除了你我,世上无人知晓它的存在,往后若有变故……”说到这里,宋煦顿了顿,仍继续道:“若宋家出了变故,你可至此避祸。”
“变故?”宋曦一惊,追问道:“家里能出什么变故?哥,是父亲在朝堂上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宋煦摇头,眉心却一寸一寸拧紧:“以备不时之需罢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宋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宋煦的指点下,循着记忆原路折返下山,将来去之路牢牢记下。
彼时她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直到不久后朝廷的羽林军把宋宅团团围住,她的父亲被套上层层枷锁下了大狱,而宋煦则被安上谋反的罪名下落不明……
那一刻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原来哥哥所说的变故就这样悄然降临。
一夕之间,宋家获罪,她落了奴籍,却又逃离主家,若是被端国公府发现踪迹捉了回去,便会被当作逃奴从重发落,到时怕是要丢了性命,倒不如藏身于人迹罕至的凤凰山中保全性命。
宋煦说过,只要他不死,便拼着最后一口气回到此地与她聚首。
山中云雾缭绕,不辨方向,宋曦几乎是刚踏上山道,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漫无目的地在苍木葱茏的山林之中前行,好在她已将来路去路都牢牢记在脑海中,略一定神,便循着记忆,终于找到方位,在朦胧的雾气中一路跋涉到了山腰处,眼前豁然出现一间掩映在绿竹中的木屋。
许久未有人踏足,屋中各类器具皆已蒙尘,所幸屋子本身还算牢固,尚可遮风挡雨以做庇护之所。
在国公府为奴为婢数年,洒扫烹饪等活儿宋曦已是做得得心应手,三下五除二就将小屋收拾干净,暂且住了下来。
有了庇护之所,附近又有果树溪流,野果河鱼皆可充饥,屋中还有宋煦留下的布帛毛皮、火石草料,环境虽原始,却总归活得下去,拾些山中菌子,偶尔下山置换些物资,宋曦在此一住便是一年有余,却始终没有等到宋煦。
……
“粮食没了……蔬菜没了,唔……野果子也不多了。”宋曦从角落里翻出最后几颗红通通的野果子,叹了口气便拎起空篮子推门而出。
时值盛春,山里草长莺飞,阳光灿烂。宋曦迎着炫目的阳光微微弯腰,把手里最后一枚鲜果丢给趴在门边的毛茸茸小东西,笑着嘟囔道:“都怪你太能吃,看着小小一只,怎么能吃这么多……”
那蜷着身子的小东西“嘤”地一声,两只粗短后肢撑地,上身直立站起,毛茸茸的爪子举得老高,露出黑乎乎的肚皮,金红色的背毛和带着一圈一圈白色花纹的蓬松大尾巴在阳光下反射着炫目的光芒。
宋曦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掌心被微微有些发硬的毛发硌得发痒,含着笑道:“果子,陪我出去找吃的吧。”
状如狸猫的小东西捧着宋曦递给它的果子“吭哧吭哧”吃得正欢,仿佛能听得懂宋曦的话似的,飞快嚼碎鲜果吞入腹中,又匆匆舔了舔爪子抖抖尾巴一扭一扭跟在宋曦身后进了密林。
凤凰山山高奇险,气候湿润凉爽,宋曦所在的山腰处遍植绿竹,其中颇多山林野物。
“果子”便是她刚入山不久在竹林里捡到的小东西。彼时天寒地冻,大雪漫天,宋曦在竹林深处看到它时,小家伙被一只稍大些、已然冻僵了的小兽蜷在身侧,冻得奄奄一息。
宋曦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忙上前查看,可惜她来得太晚,成年的小兽已经咽了气。宋曦葬了大的,把奄奄一息的小小兽带回家,放在炉边烤了一夜它才堪堪活转过来。
这小东西爱吃竹叶和山里的野果,甚是好养活,短短一月有余,便从巴掌大的小东西长得有如狸猫大小,黑灰色的胎毛退下,背上的毛发油光水滑,金灿灿的十分漂亮,唯独肚腹和四肢足底的皮毛仍是黑色,受到挑衅便会用两只后腿站立,抻直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扑来,虽然无甚杀伤力,却十分憨态可掬。因它喜食野果子,宋曦便唤它果子,果子机灵可爱,不仅能吃果子,还能寻果子找吃食,寻物探路,聪明得很,冬日里便是它领着宋曦,在山里漫山遍野地跑,寻得了不少山果野味,这才安然过了冬。
宋曦带着果子行走在山林里,步履轻快悠闲,不时停下来拍拍果子毛茸茸的头顶,笑道:“咱们家里的粮食都吃完了,今天你可得打起精神来,多找些吃的,知道了吗?”
果子用后腿站立,直起上身蹭了蹭宋曦的小腿,嘴里发出清脆的犹如小鸟叫的“嘤嘤”声,仿佛拍着胸脯向宋曦保证不辱使命。
宋曦眉开眼笑,又塞给果子一颗刚捡的松果。
可是这一次,果子有负所托,领着宋曦在山林里转了大半天,竟连一颗可以入口的野菌子都没有找到。
眼看天就要黑了,篮子里还是空无一物,宋曦越发心急,可果子仍自顾自地蹦蹦跳跳领着她往前走。
“慢一点,果子,别走得太远了……”宋曦又饿又累,勉强跟着它,见果子越走越远,不免惊惶道:“果子等等,仔细走得太远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果子颇通人性,竟真就原地顿了顿等她跟上。宋曦抬头看看天色,踌躇不前。
“天快要黑了,实在找不到吃的也无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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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吧,我给你洗竹叶子吃。”
果子“嘤嘤”叫了两声,像在催促她跟上,继而纵身一跃往一处山坡跃下,仿佛坡下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的注意。
“等一等,果子回来——”山坡下面的路黑黢黢的,宋曦从未走过,皱着眉头朝下一望只觉头晕目眩,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顷刻间笼罩心头。
这底下恐怕不是什么好去处。宋曦在心中嘟囔,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走,可山林中常有猛兽出没,不把果子找回来,她怎么也不放心。
思忖片刻,宋曦还是咬咬牙下了坡,循着果子留下的爪印一路寻了过去。
长坡底下是一丛高及人膝的灌木丛,生得茂密又带着倒刺,从坡底往上看,山间密林遮天蔽日,根本不见阳光,如果不是隐约听见果子的“嘤嘤”叫声就在前方,宋曦早就回头跑了。
“坏果子!”宋曦一边拨开灌木一边小声念叨:“等抓到你,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你——哎哟——”
绕过一丛粗壮的灌木丛,宋曦已经看到果子毛茸茸的大尾巴了,心中刚松了一口气,却一不留神被脚下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大块头绊倒,冷不防跌坐在地,疼得倒吸凉气。
宋曦眼前直冒金星,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屁股狠狠着地像是摔成了两瓣似的,疼得厉害,果子不知从何处窜了过来,嘤嘤一声叫,跳起来盘踞在她的膝盖上,若无其事地舔着爪子。
“你这个坏家伙!”宋曦看见悠悠闲闲的果子,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抬手伸向它,可还没等她拎起果子的后脖颈,眼角的余光冷不防瞥见身侧方才绊倒自己的东西。
那东西裹着一身破破烂烂黑衣,长手长脚,发丝散乱,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分明是一个穿着黑衣的人。
宋曦吓了一跳,“啊”地一声尖叫出声,果子受到惊吓从她身上窜飞,趴在一旁对她怒目而视。
宋曦惊魂未定,顾不上果子,捂着嘴大着胆子朝那人影看去,这么一看心中又是一阵悚然。
只见那人身下竟是一大滩血迹,连四周的草叶都被染得鲜红,身上的黑衣一块深一块浅,显然也染上了大片血渍。
方才果子一定是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会把她一路往这里引。
“这可不是什么好吃的野味。”宋曦暗骂一声,小心翼翼朝那人探过头去。
那人浑身是伤,狼狈不堪,一头乱发覆面,满脸血污,看不清容貌。宋曦凑了过去,战战兢兢伸手放在他鼻下,感觉到有微弱的气息扫过,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还活着……”宋曦喃喃自语,回过头想找果子,手腕却冷不防被一只冰冷潮湿的手紧紧扣住。
“救……救我……”满脸血污的人伸手捉住她的手,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音,他每说一个字,嘴角便渗出可怕的血沫。
冰冷黏腻的血污粘在身上,宋曦毛骨悚然寒意骤生,本能地想要甩开他的桎梏,没想到那人虽身受重伤,在求生的本能下,力气却极大,宋曦一时竟怎么也甩不开他。
“你别这样,先放手……”
那人的意识显然已经模糊了,对宋曦的话听而不闻,只越发用力地拽着宋曦,含混不清道:“救我……我是……我是……”
他的声音太虚弱太模糊,宋曦听不清,下意识朝他倾身,侧耳细听,这才听清他口中念叨着——
“救我……我乃当今天子……”
宋曦本惊恐不安,听见他的话却忽然“噗嗤”一声,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你是皇帝,我还是皇后娘娘呢。”
4. 男女授受不亲
“如果不是我碰巧知道当今圣上是个一脸凶相的糟老头子,说不定就信你的鬼话。”宋曦翻了个白眼,双手并用捋开那人的手,没好气道:“你这样扒拉着我,我要如何救你?”
那男子不知是觉得她说得有理还是最后一点气力已于方才拉扯中耗尽,指间气劲松了松,被宋曦轻轻一推竟顺势倒下,彻底昏了过去。
“喂,你怎么了?”宋曦见他一推就倒,赶紧蹲下身来,屏着呼吸把手伸到他的鼻下,直到感受到微弱得几不可闻的呼吸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只是昏了过去……”宋曦喃喃自语,扒开一层层染血的黑衣,细细查看那人的伤势。
沾满尘土和血迹的黑衣被一层一层剥开,露出男人紧致流畅的胸膛线条,从其肌理纹路来看,眼前的年纪很轻,皮肤紧实饱满,身形体态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修长的骨架上覆着一层紧致的薄肌。如今,他胸膛皮肤上多了数道鲜血淋漓皮肉外翻的伤口,形状各不相同,有锋锐凌厉的刀伤,也有深入骨髓的箭伤,像是被一群手持各式兵刃的人围攻过,伤口触目惊心。
好在伤口虽多,却无一处致命伤口,许是他运气好,有两三道刀伤就横亘在心脉附近,堪堪避过要害之处。
“下手真狠……是被仇家围杀了吗?”宋曦手上用随身携带的帕子和止血伤药简单包扎了伤口,回过头苦恼地望向方才途经的长坡。
山间密林,枝叶扶疏,浓荫匝地,幽长的坡道掩映在密密麻麻的灌木从中,乍一眼看去,虽蜿蜒曲折,幽森可怖,其实并不十分陡峭,宋曦好手好脚,一人上去自是无碍,可是带着一个浑身是伤的男子,恐怕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宋曦垂头思忖片刻,回过头望着彻底失去意识的不速之客,为难道:“不如你就留在这里,我每天带了伤药和吃食来?”
他没有被伤及要害,只要伤口处理得当,便不会有生命危险。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宋曦自言自语小声嘟囔,可话刚说完就被她自己摇头否决。
不妥。
山林里时常有野兽出没,此人又身受重伤,血腥味方圆数里都闻得到,很快就会召来食肉猛兽,若把他一人丢在此地,明日再来,恐怕只能看到他的骨头了。
最后,宋曦认命似的弯下腰,拉起那男子的胳膊架在肩膀上,半扶半背着把人驾起,朝前方的山坡投去视死如归般的目光。
算她倒霉,好人做到底,带他上去吧。在端国公府当了几年粗使奴婢,累活重活干了不少,不就是拖个人爬坡吗?咬咬牙一鼓作气应该也不是不行。
“果子,带路吧。”宋曦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口气,拖着人事不省的男人一步一挪朝山坡走去。
*
回到吊脚楼小木屋时,天已经全黑了,果子蹦蹦跳跳窜上屋子前的大树枝上,抱着毛绒绒的大尾巴蜷成一团。宋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石头一样沉的男人拖拽着回了家,待把人扔进房门,她已经气空力尽,几乎瘫软在地。
“看着挺瘦,怎的死沉死沉的。”宋曦一边抱怨一边揉着快要散架的肩膀,气喘吁吁地灌了自己一杯凉水,这一灌不要紧,凉水下肚,饿了大半天的肚子当即“咕咕”直叫。
“真倒霉,什么吃的都没找着,又要饿肚子了。”
宋曦打算再去屋子周围寻些野菜野果子充充饥,谁知刚一起身,眼角余光便瞥见那黑衣男子胸口的黑色水渍又扩大了一大块,空气中隐隐弥散着血腥味。
“坏了,定是方才把他拖回家时牵动伤处,伤口又开裂流血了。”宋曦心里一揪,再顾不上找东西吃,连忙蹲下身扒开男人的衣服仔细查看伤口。
的确是有一处箭伤开裂,虽然血流如注,处理起来倒也不算棘手,宋曦匆匆处置一番又见男人浑身血污,污秽不堪,着实看不下去,便打来温泉水,把那人脸上身上的尘土血污尽数清洗干净。
血污被泉水冲刷而下,男子的面容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眉目俊逸、轮廓分明的年轻男子,面孔还略显青涩,但凤目剑眉,挺鼻薄唇,足令人过目不忘,虽因失血过多而显得面色苍白,却仍难掩俊秀姿容。
“收拾干净了倒还有个人样。”宋曦盯着男人苍白的脸若有所思:“既是伤着,躺在地上也不是个办法……”
她动了恻隐之心,拍了拍那人苍白俊朗的脸颊,“倒是便宜你了,谁叫我给自己捡了个大麻烦回来呢。”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把人带回来了,就不能放着不管不顾。
宋曦往屋里寻了几件干净的衣衫给那男人换上,又连拖带拽,花了好些功夫终于把人弄到自己的床上。
如此一番折腾,不知不觉又过去数个时辰,待把人安顿好了,宋曦自己也累得够呛,替那陌生男子掖好被角,没过一会儿竟倚在床边沉沉睡去。
*
脑中昏昏沉沉,视野一片模糊,头顶像是顶着千钧重物,宋曦如坠云雾之中,意识模糊。
刺耳的兵刃声由远及近,耳中一片嘈杂,她被人从房内拉出,驱赶至前院,面容模糊的老太监双唇一张一合,手捧明黄卷轴宣读圣意。
“……丞相宋业成,悖逆天常,深负皇恩,身居首辅之位,不思忠君报国,反生异心,离间皇嗣手足,图谋不轨,罪大恶极……处以极刑……宋氏一族,男子一律枭首示众,女眷籍没为奴……以正国法……”
话音渐弱,面容模糊的官差衙役朝她靠近,她本能地想要逃,身子却扎根在原地似的难以动弹。
视野里充斥着如薄纱似的雾气,衙役已经站在面前,她却看不清他们的脸,只隐隐看见他们双双伸手朝她探来,却在即将接触到她时化为两缕青烟消散。
视野里的雾气犹如风云聚散,顷刻间消散了去,眼前所见之物随之一变。
皑皑白雪中,黑压压的人群围在四周,视野中间的场地上,数十个被剥去华服、套上枷锁的宋氏男丁被押解在地,随着看高台上不清面容的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手起刀落。
血光刺目,重物坠地时发出的沉闷声响此起彼伏。一批接一批宋氏男子人头落地,刑台上还来不及倒下的无头尸身来不及被清走,下一波等待行刑的宋氏族人便又被推了上来。
出了三朝首辅的延州宋氏一族百十口男丁就这么在刽子手的刀下一茬接一茬被枭首,盛京城菜市口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刺眼的血光又被雪色覆盖,目之所见再一次蜕变幻化。疾风卷落鹅毛大雪,身披貂裘的国公府二小姐冯蕾款款而来,身上名贵的衣料走动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大胆贱婢,眼珠子往哪里瞪!面对主子时,需低眉顺目,不得直视主子——来人,给我打!”
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啪”地一声响,后背掠过刀割般的剧痛,有人挥舞着长鞭狠狠抽打她的身体。
她倒吸一口凉气,倏然抬头,正对上冯蕾尖酸刻薄的脸。
“……小心些,别落下疤痕,我哥还等着她伺候呢。”
……
场景再次幻化,刺目的雪光被摇曳的烛光取代,目之所见一片艳丽的红。端国公府满腹肥肠的世子爷带着浑浊的酒气摇摇晃晃朝她扑来。
“等急了吧,美人儿……爷……呃嗝……爷这就来疼爱你……”
不……不要——
父亲!哥哥!你们在哪里?
不要留阿曦一人——
睡梦中的宋曦浑身起来觳觫,害怕得要命,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叫,猛地睁开眼,在一阵天旋地转中醒转,上身一个不稳,朝下重重扑去。
“啊——”
身子像压到了什么东西,硌得难受。宋曦大梦初醒,脑识恍惚,眼前一阵晕眩,过了好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竟朝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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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扑倒,结结实实压在昨夜从山里拖回来的年轻男人身上。
更糟糕的是,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醒转过来,此刻眼睛大睁,面色苍白,惊愕地与她对视。
“……”
“……”
四目相对,寂默无言,直到被宋曦尖叫声引来的果子从窗子里跳了进来,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跳上床,歪着脸发出“呜”地一声叫,圆溜溜的眼睛在宋曦和男人的脸上来回转动,满是好奇。
宋曦猛地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从男人身上爬起,歉然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没弄伤你吧?”
这个可怜人身上已经够多伤了,被她这么一撞,伤势怕是雪上加霜。
“……”
年轻的男人一言不发,就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目光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一样,仍直勾勾地贴在宋曦脸上。
“怎么不说话?”宋曦俯身近前,匆忙上手拨开那男子的衣襟,喃喃道:“坏了,莫不是被我压到了伤处,伤口恶化——”
手腕忽然被扣住,眼前的男子终于有了反应,伸手拦下她,脸颊隐隐泛起浅淡的绯红色。
“无碍。”他的声音很轻,因受了伤而稍显气弱沙哑,带着些许清寒疏冷的味道。
还能说话,看来意识清醒着。
宋曦不敢大意,忧心道:“你身上有好多伤口,虽不致命,可方才又被我撞倒怕是又开裂了,我这就帮你重新上药包扎。”
那男子脸颊红晕渐深,他轻咳一声,匆匆摆手:“小伤而已,不必劳烦姑娘。”
“不麻烦的。”宋曦随口道,抬眼竟看见他脸颊泛起一层薄红,急道:“你的脸怎地红成这样,是发烧了吗?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却被对方一偏头,堪堪躲了去。
“怎么了?”宋曦忍不住皱眉,随即忽然回过味来,后知后觉道:“你放心,我不是歹人,不会害你性命。”
“我不是这个意思。”男人的脸红得更厉害了,红晕从脸颊一句蔓延到了脖子根,“男女授受不亲,不敢劳烦姑娘。”
宋曦撇了撇嘴,不屑道:“瞧你年纪轻轻,怎的说话和老头子似的。都受了伤还守着什么男女大防?何况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难不成你身上有何见不得人的隐疾?”
“咳、咳咳——”男子无端被呛了一下,语无伦次道:“在下并无……呃,并无隐疾。”
宋曦见他双颊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却依然苦苦端着副温雅有礼的模样,心中颇觉有趣,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垂眸莞然一笑,很快又抬眼看他,脸上却换了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那便是害羞了。”宋曦笑道:“原来你不仅看起来细皮嫩肉,脸皮也薄。既然如此,那便罢了,免得我看了你的身子倒叫你不自在,效仿古时贞烈女子寻了短见。”
“姑娘莫要玩笑……”男子哪里受得了这般调笑戏弄,顿时湛红了脸,一咬牙扯开衣领,扭过头道:“那便劳烦姑娘了。”
宋曦眉眼弯弯:“是了,有什么好害羞的,昨夜替你处理伤口清洗身体时,早已将你全身上下看了个遍。”
“……”
男人脸上的红云顺着修长好看的脖颈一路向下蔓延,小核桃似的喉结上下一滚,于薄薄的皮肤下微微颤动。
“好啦,不逗你了。”宋曦凑上前去,仔细查看他胸前缠绕的纱布,正色道:“还好,伤口没有裂开,暂时不必换药。”
男人如蒙大赦,手肘一动,飞快披上亵衣。
“像我会吃了你似的……”宋曦撅了撅嘴嘟囔一声,又想起什么似的,抬眼笑着问他:“皇帝陛下,您这是得罪了哪路人,竟会被人逼到如此狼狈境地?”
刹那间,男子脸色骤变,眸中厉光一闪,猛地伸手箍住宋曦的脖颈将她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狠狠拉了过来,声音冷到极点:“你胡说什么?”
5. 俊俏男子
前一秒还沉默温雅的男子忽然暴起,宋曦毫无防备被掐住了下巴,身体受制于人,整个人怔住了,直到肺里因呼吸不畅而隐隐做痛才猛地回神,手脚并用乱踢乱蹬竭力挣扎起来。
好在那年轻男子虽动作凶狠,却有伤在身,气力未复,不一会儿竟让宋曦挣了出来。
“呼……”宋曦大口大口喘气,缓过神立马恼了,捂着胸口怒视对方:“你发什么疯!分明是你自称皇帝诓我救你,我好心相救,你却对我这般无礼,如此恩将仇报是何道理?”
“我自称皇帝?”男人眼底渐渐弥漫起懵然迷离之色,他双眉紧蹙,一手撑着额头,宋曦的质问勾起乱成一团的记忆——
草木葱茏、遮天蔽日的原始山林之间,视野被血光晕染,变得模糊一片,他浑身发冷,仰面倒在潮湿冰冷的泥土地上,连蜷缩起身体取暖的气力都没有。
身后早已没了追兵杀手的声音,事实上,四周的一切声音都在他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不像是滚下了山坡,倒像坠入空无一人的无间地狱,陷入长久而绝望的寂静之中。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荒无人烟的密林深处,不可能会有人助他脱出困境,他会一个人躺在这里,直到血尽失温而死……
多可笑……
逃过了追兵的夺命利箭,却逃不过上天早就给他写好的命数。
他牵起唇角,自嘲似的轻笑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便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有多久,他被脸上一阵湿漉漉的触感惊醒,艰难地睁开眼入,一大簇金棕色的、毛绒绒的东西怼在他眼前,正伸出柔软的舌头一下一下舔舐他脸上的伤口,带起一阵阵湿漉漉的触感。
他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才看清那是一只通体毛发油光水滑、脸颊圆乎乎,尾巴生着一圈圈白毛的小兽,看起来似猫非猫、似熊非熊,甚是吉祥可爱。
那小东西见他睁了眼,颇通灵性地停下嘴里的动作,歪着圆滚滚的脑袋与他对视。
山野小兽而已,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帮助……
一瞬间燃起的希望熄灭了,可心中又隐隐觉得不甘,求生的本能下,他一咬牙关,竭尽全力发出两个晦涩的字音——
“救……我……”
“……”金棕色的小兽后肢着地直立起身,歪了歪脑袋看着他,仿佛可通人言。
“救……救我……”
他还不想死……无论是谁,诸天神佛也好,畜牲精怪也好,只要能救他一命,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与此同时,金色的小兽四脚着地,在他周身嗅了嗅,便闪身窜入灌木之中失了踪影。
“……”
他忽然觉得自己滑稽得可笑,竟把希望寄托在一只扁毛畜牲身上,当真是穷途末路了。
他终于自嘲着笑出声来,仰面望着阴沉下来的天色再一次气力耗尽昏了过去……
再次恢复意识时,腹上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他猛地惊醒,便听见耳边传来一道短促的叫声——
“啊呀——”
那声音娇美明媚,尾音上扬,听起来稍显尖利,显然是女子的声音。
有人来了!
心底重新燃起希望,他浑身一振,竭力睁开眼!
刹那间清风拂面而过,眼前似有眩目金光,刺得双目生疼——原是已过了一夜,晨间的曦光透过密林的间隙撒漏下来。
短暂的眩目过后,视野中隐约出现一抹绿云似的身影,影影绰绰,如烟云缥缈。
“你还好吗?”女子的衣袖自她眼前拂过,卷起清甜的花木幽香。
他定了定神,视野中的人影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少女,身量纤细窈窕,一身青裳绿裙,身披薜荔,腰束女萝,不饰金银珠玉,只以石兰杜蘅装点青丝墨发,冰肌玉骨,不染纤尘,似为天地钟灵所化。
他从来不信神佛,却在那一刻神魂荡漾如见世外仙姝。
“咦……明明睁着眼,怎么却一动不动?”少女蹲了下来,双手撑在腿上托着脸看他,眉心微微蹙起,喃喃自语:“唔,人不说话,多半是死了……真可怜。”
“……”他额角一跳,捏紧拳头。
他还没有死……他还不能死!
理智瞬间回笼,求生的欲望前所未有地强烈,他朝她曳地的裙摆伸出手紧紧攥住,竭力张口,哑声道:“救我!救、救我……”
少女被他忽如其来的动作下了一大跳,双腿一晃跌坐在地,双目圆睁,戒备地看着他。
一路遭袭,冲破围杀,又跌落山坡……他此刻的模样定是不堪,想必是吓到她了。他模模糊糊地想,思绪乱成一团,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大脑仿佛不受控制般一股脑胡言乱语道:“我乃当今圣上,遭奸人所害,姑娘救我……我定报答……”
“噗……你是皇帝,我还是皇后娘娘呢……”
……
记忆戛然而止,年轻的男人苍白着脸,唇角微微抽动,一时无言。
宋曦还在生气,没好气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抱怨道:“我看你是摔坏脑子了,那时是你非拉着我的袖子说你是皇帝,苦苦求我救你,还许诺重重答谢我,你都不记得了吗?”
男人面色苍白,张了张嘴,艰难道:“其实我——”
“罢了,我明白的。”宋曦见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额头上生出细密的冷汗,就连说话都变得支支吾吾断断续续,模样甚是局促可怜,终究心肠一软不再逗他,只缓声道:“我不是挟恩图报之人,你不必如此不安。”
“抱歉……在下身受重伤,先前意识模糊,口不择言。”片刻的安静后,男人理清思绪,倚着床头坐起:“姑娘救命之恩,我定报答,只是我的身份——”
“你放心,不就是假冒皇帝吗?我不会向旁人告发你。”
“……”年轻的男人又顿住了,一脸恍然:“啊?”
宋曦一脸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朝等级森严,平头百姓冒犯天潢贵胄是杀头的重罪,更不用说如你这般胆大包天敢冒充皇帝。你方才那么紧张,定是以为我要向官府告发你吧。你放心吧,我没那么闲。”
“……”男人薄而锋利的唇角难以察觉地抽了抽:“我看起来不像皇帝吗?”
宋曦笑出声:“皇帝哪有你这样的?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而且……偷偷告诉你——”
她压低声音,凑近几分,悄声道:“我可是见过皇帝的,他须发发白,老态龙钟,可没你这么俊俏。”
“……”男人先是怔了怔,脸颊又是一红。
“不说那些了。”见他眉心若蹙,不言不语,宋曦只当他仍在为冒用圣上之名被戳穿感到不自在,便岔开话题,道:“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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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为何会跑进这山里来?身上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伤口,是被仇人追杀至此吗?”
“……不错。”男人目光微闪,顺着宋曦的话点点头,道:“在下名唤煜昭,盛京城人士,日前家中遭匪徒夜袭,我一路逃生至此,幸得姑娘相助。”
“匪徒夜袭,”宋曦忍不住皱眉,一脸愤慨道:“盛京城如今竟如此不堪,当年分明是百姓夜不闭户……这些年来,那老皇帝竟这般昏聩无能吗?”
“……”煜昭张了张口又合上,像是把什么话强行咽下,最后只问宋曦:“姑娘也是盛京城之人?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宋曦神色微黯:“我叫宋曦,虽在盛京长大,可已有数年不曾回去过了。”
煜昭正了正色,挣扎着起身就拜:“原来是宋姑娘,姑娘大恩,请受在下一拜。”
他虽带着伤,面色苍白无光,说话、动作却自有一番气韵,风雅流畅,气宇高华,贵气天成,一看便是盛京城一等一的风流贵公子做派,再加上身穿宋煦的旧衣,乍见之下,竟有几分兄长宋煦当年的神韵。
“无双公子”宋煦之风采,盛京城中无人能及,可惜宋煦当年卷入淮南王李淼谋逆一案,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世间再无“无双公子”。
忆起兄长,宋曦心中一阵难受,不禁低眉掩目,神思恍惚。
她面露哀戚之色,煜昭不明所以,想出要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温声细语,小声问道:“姑娘既是在盛京城长大,因何如今离了盛京城,独自居于这深山老林之中。”
宋曦仍想着宋煦,心不在焉道:“家人都不在了,盛京城也无甚可以留恋之处,山里清净,我便来了。”
原是家中遭逢变故,流离失所,这才孤身流落至此。煜昭明白过来,再定睛细看宋曦脸上神色,这才惊觉她面色苍白,神情低落,眼角隐有泪光,一行贝齿紧咬下唇,似在强忍心中悲怆。
宋曦生得容色姝丽,明眸皓齿,而今一脸戚容,明眸噙泪,楚楚可怜,任谁看了都觉一颗心难受得像被丢入了热油里,疼得厉害。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煜昭顿时慌了神,仓惶道:“在下失言,惹姑娘忆起伤心事……”
“没有关系。”宋曦吸了吸鼻子,背过身胡乱伸手擦了擦脸,很快又回过头来,勉强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已经过去很久了。”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煜昭年纪尚轻,只恨是个笨口拙舌不会安慰人的,便想说些什么引开她的注意力,冥思苦想片刻,问道:“方才提到圣上,姑娘话语中似颇多怨怼。”
“他昏聩无能,黑白不分!”宋曦啐了一口,忽然警觉,猛地抬起眼睛看向煜昭,双手抱在胸前,戒备道:“你问这问那做什么?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你是如何被歹人惦记上的,又如何从盛京城一路跑到凤凰山。”
她像连珠炮似的吐出一车话,说话时两条杨柳细眉拧紧,眉心略蹙,脸颊泛红,抱着双臂一副紧张戒备的模样,像山林里的小兽一样炸了毛,看着甚是鲜活动人,与片刻前无声垂泪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煜昭仿佛看得痴了,微张着嘴,半晌也没说就一个字来。
“怎么又不说话了?”宋曦伸长脖子凑近他,在他眼前摆了摆手,眉毛一挑,问:“你是天性不爱说话还是不喜欢和我说话?”
6. 祸起
宋曦伸长脖子凑近他,小声嘟囔道:“你是天性不爱说话还是不喜欢与我说话?”
她生得貌美,煜昭不敢与她对视,只微微侧目避开她的灼灼目光,轻咳一声,结结巴巴道:“不、不是。”
他五官深邃,轮廓分明,气度不凡,而今却脸颊泛红,神情局促,宋曦见了觉得颇有趣味,忍不住起了逗弄撩拨的心思。
“既然你不想与我说话,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吧。”说着便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煜昭来不及思索,下意识伸手拦她,急道:“姑娘留步!在下不是……不喜欢。”
他在说什么呀。
话一出口,煜昭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谁家正经人在陌生姑娘面前开口就是喜欢,未免太冒昧了。
煜昭兀自在那脸颊发热,这边宋曦眉毛弯弯,沿着床边坐下,嫣然笑道:“不是不喜欢,那就是喜欢啦。我一个人住在山里,一年半载的也没人陪我说话,好容易看到一个活人,就忍不住问这问那,你方才冷着脸,我还以为你被我问烦了。”
“怎么会。”煜昭沉吟片刻,缓缓道:“在下家中经商,生意做大了,少不得惹人眼红,许是被盗匪盯上了家财,引来灾祸。那时匪徒夜袭,我毫无防备被逼入死地,幸而忠仆拼死护我逃出围杀,后来身边仆役皆为护我而死,我慌不择路逃进山中,幸得姑娘所救。方才犹疑不言,是怕家中祸事牵扯到姑娘,给姑娘添麻烦。”
“原来如此。”他说得真诚,宋曦托着腮,眼睛里似有潋滟水光:“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却无能为力,自己还被仇敌伤重至此,那种感觉……一定特别难受。”
“是我无能。”煜昭神情黯淡:“忝居家主之位,竟被歹人宵□□至弃家而逃。守不住家中基业,便是死了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他神情低落,目光晦暗,宋曦心中跟着难受,伸手拍抚他的肩,温声劝慰:“只要人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万不可存了轻生的念头。何况错的是洗劫你家的恶人,你与歹徒殊死搏斗,你的祖宗若是在天有灵,只会以你为傲,只看你身上伤口,就知道当时追兵有多凶残狠戾,能在那种情况下逃出生天,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了不起?”煜昭缓缓抬起头来,眸光微闪望向宋曦,半晌,很轻地笑一声,道:“多谢姑娘宽慰。我既然还活着,便不会轻易言死,被夺走的东西,一砖一瓦都不能落在仇敌手中,我定是要前去讨要的。”
宋曦一扫他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胸膛,叹了口气,劝道:“你浑身是伤,又势单力薄,什么恩啊仇啊,都暂且放下吧,放宽心好生养伤才是。”
他身上的伤虽不致命,伤口却十分密集,其他的皮肉伤倒也罢了,可腿骨手骨皆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又从高处跌落,如今能捡回一条命已是殊为不易,拖着这副千疮百孔的身体,报仇报恩都是虚话。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唯有二人的呼吸声隐约可闻。
“姑娘所言甚是。”良久,煜昭抬眼看向宋曦,欲言又止:“姑娘隐居于此宛如隐士谪仙,而在下是非缠身,仇敌紧追不舍,本不该贸然开口,但……”
宋曦的身子朝前一探,离他近了几分,了然道:“你想在此暂住,一边避祸一边养伤,待身子大好了再杀回家中伺机报仇,对吗?”
疏冷的花木清香在空气中流淌,少年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犹如被这股气息包围着,魂荡魄摇,除了眼前人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错。”过了好半晌,思绪回笼,煜昭耳根泛红,微微侧过脸,避开宋曦犹如碧潭深水般的眸子。
“在下冒昧,打扰姑娘清净,可孤身一人亡命于此,在下无人可信无人可依,不知姑娘可否容在下在此小住,来日定报答姑娘今日恩情。”
“你在说什么呀。”宋曦皱着眉,不满道:“仿佛我是什么挟恩图报的小人一样。我明知你身上有伤,还会赶你走不成?而且你在这里养伤还能陪我说说话,只管安心住下便是。只不过我这山上,虽有些草药,对你的骨伤却效果甚微,你怕是要耗在山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无碍的。”煜昭唇角隐约浮起笑意:“我自幼习武,身体强健,骨骼也较常人硬朗,要不了多久便能恢复如常,无需姑娘费心用药。”
*
就这样,煜昭在凤凰山上住下下来。他身上的伤口虽然密集,索性没有伤及要害,在宋曦粗浅的医术帮助下,开始日渐康复,很快就能下地行走了。
凤凰山钟灵毓秀,遍布奇花瑶草,止血生肌的药草取之不尽,相比之下,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就难找得多了,现如今又添了一个人,单靠在山里捡菌子采果子必然是不够的。从前在端国公府,主子有意刁难,宋曦已经习惯了饥一顿饱一顿,如今住在山里,有山泉野果充饥倒也能填饱肚子,可煜昭就不一样了。短短几日,煜昭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脸颊却瘦削了,身上的骨头都支棱出来,好端端的一个挺拔男儿,硬生生瘦了一大圈。
宋曦看得心疼,在煜昭入住凤凰山后的第五天夜里,她揭开空落落的粮仓,再瞥了一眼喝了药已沉沉睡去的煜昭,终于下定决心——明日说什么也要下山换点粮食回来。
第二日天没亮,宋曦起了个大早,翻出些碎银子贴身带着,挎起篮子下了山。
山路蜿蜒曲折,又有宋煦布下的迷阵干扰,过程耗神耗时,宋曦到达山脚下的镇子上时,天已大亮,本该是最热闹的时辰,可今日不知为何,镇子上冷冷清清,大街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摊位和屈指可数的村民,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神情紧张,像是对什么东西避之不及。
宋曦见此情景,心底已生出不好的预感,生怕是国公府的人捉拿逃奴来了,她下意识想要立刻转身离开,可手中空落落的篮子仿佛又在提醒她无论如何带着吃食回去,否则躺在家里那位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要先饿死过去了。
脑海中一晃而过煜昭苍白瘦削的脸,宋曦终是咬咬牙,深吸一口气朝镇上走去。
不会那么倒霉的。她每走一步都在心里安慰自己:不可能是来抓她,她也不是今天才跑的,离开国公府已经一年有余,国公府的人想要抓她早就来抓了,之前都风平浪静,没理由这个时候忽然满世界抓人。
虽然这样安慰自己,宋曦心里仍觉不安,头脸越埋越低,不敢和任何人对视,飞快地来到街口米铺旁站定,把碎银和篮子递给老板,压低声音吐出几个字:“老板,买米。”
摊主接过篮子,弯腰打米,宋曦却在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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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街道尽头拐弯处并排走来两个身型魁梧的男人。
街头街尾离得太远,宋曦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可他们身上的衣服样式却是熟悉得一眼就能认出——
白袍银铠,正是端国公府上亲兵所着形制。
他们找来了……端国公府的人果然来捉拿她了……
一时之间,宋曦如遭雷击,浑身发麻,恐惧从足底窜上发丝,身体好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定在原地,一寸都挪动不了,直到卖米的摊主把盛好大米的篮子放在她眼前晃了晃,拔高声音一叠声唤她:
“姑娘……姑娘?你要的米打好了。”
“好。”宋曦猛地回过神,匆匆接过米,低头敛目,拔腿就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行色匆匆,藏头掩面,脚步凌乱,一看就是心里有鬼,那两名端国公府兵马上警觉起来,二人同时抬手按上腰间佩剑朝她大步走来,其中一人厉声怒斥:“前面那个人,给我站住!”
她是逃出主家的奴婢,如果被抓回端国公府,轻则受刑重则打死,宋曦哪里敢停步,只恨不得能撅地三尺把自己藏进去。
她越是慌乱匆忙,越是紧张,行走间脚步一乱,竟是被自己绊了一下,平地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篮子脱手飞了出去。
两个府兵立刻追了上来,一左一右把她围在中间,一人手中利剑出鞘直指她的喉咙,厉声斥道:“抬起头来!”
如果被抓回去,倒不如死了干净。宋曦对府兵的厉斥听而不闻,只垂眸盯着抵在自己脖颈前的剑尖,寻思要不要索性撞上去,也好过回到端国公府受人折辱。
那两个府兵却没有给她自戕的机会,见她低头不语,其中一个人伸手抓住她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拽迫使她仰起头。
“怎么是个女的?”另一人却在看到她在地上蹭得乌七八黑的面容时大失所望,啐道:“你一个女的,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为什么见人就跑?”
“啊?”宋曦惊魂未定,浑身瑟缩,怯弱道:“军、军爷……民女第一次见活生生的军爷,民女紧张……”
府兵大怒:“你这村姑,什么叫活生生的,会不会说话!”
“水哥,别和她说这么多!”另一个相貌狰狞的府兵打断他,他生得面色灰黄,皮肤坑洼,额角一颗指甲盖大的痦子,稀稀疏疏长着几根黑毛。他用手里的剑尖挑起宋曦的脸,“管她男的女的,这人看到我们就跑得飞快,肯定心里有鬼,先抓回府里再说。”
宋曦慢慢缓过神来,细听他二人对话,似乎此番前来的目标并不是她这么一个小小的逃奴……
果然,下一刻便听水哥道:“算了吧,她这样的村姑能犯什么事?上面让我们抓男的,抓个女的回去做什么?没的被管事教训说我们不务正业,不要节外生枝,继续找吧。”
拿剑的府兵不甘不愿地收剑入鞘,顺便踹了地上的篮子一脚,嘟囔着:“快滚吧,浪费老子时间。”
宋曦不等他说第二遍,捡起篮子拔腿就跑,她离开得太匆忙以至于完全没有察觉到一根银簪从自己衣袖间滑落出来,静悄悄半掩在尘土中。
而在此时,那名端国公府府兵趁水哥不注意,弯腰捡起银簪匆匆藏进袖中,盯着宋曦仓惶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7.咱们的家
遇上国公府的人,宋曦片刻也不敢在镇上待了,抱着粮食匆匆进了山。
回到山腰小屋时已是傍晚,霞晖满地,犹如碎金。宋曦隔着老远就已经看见果子四脚着地,两只蝴蝶似的大耳朵扑闪扑闪着朝自己飞奔而来。
惶惶不安了大半日,这时才恍然有了逃出生天的感觉。宋曦舒颜一笑,从篮子里捞出一颗苹果放在果子湿漉漉的鼻子面前,很快就被小家伙抬爪摸走,毛茸茸的爪子捧着,嘎吱嘎吱啃得正欢。
“慢点儿吃,米摊老板送了好多,管够。”宋曦摸了摸果子的脑袋,视线一扫却看到吊脚楼的房门竟然开着。
心里“咯噔”一声,宋曦丢下果子起身就往屋里走。
虽然今早出门时天还没亮,但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是关了门的呀,可现在房门大开着,难道是煜昭起身出门了?
他若是只在屋子周围活动倒还好,可如果走到了四周的山林间……
宋曦的心狠狠揪了起来,分外懊悔自己怎么没有向煜昭提过哪怕一句——哥哥利用山石环境在周围布置了迷阵,常人走进去难辨方位,必定是要迷路的!
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子里,房间里果然空无一人,宋曦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果子,你知道他往哪里去了吗?”宋曦把篮子随手一扔,把希望寄托在果子身上。
果子啃完野果,正在蜷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卧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爪子,听到宋曦与它说话,顿时来了精神,从地上窜起,脑袋冲着门口一下一下摆动尾巴。
宋曦急得一跺脚:“这个傻子,果然跑进林子里了,好果子,你能带我进去找到他吗?”
她刚说完,金色的小兽仿佛通晓人言般站起来凑过来,毛绒绒的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腕,然后蹦蹦跳跳地朝门口跑去。
宋曦连忙跟上,果子在门口停了停,小小的脑袋高高仰起,鼻尖微微抽动,仿佛在捕捉煜昭留在空气中的气息。兽类嗅觉灵敏,不一会儿它就寻到了方向,竖起尾巴一扭一扭朝林子里蹦去。
宋曦紧跟其后进了林子,正是初春,天气阴寒潮湿,树林里古木参天,遮天蔽日,一进到林子里,四周温度骤降仿佛进了冰窖一般。宋曦裹紧外衫,跟着果子在树林里穿行,不知不觉就走到密林深处,太阳似乎已经完全落山,头顶上的树叶缝隙里再也漏不下一缕阳光。
“煜昭……”
“煜昭!你在这里吗?”
宋曦叠声唤了一路,嗓子又干又哑,可是别说煜昭了,就连鸟叫都没听到一声。天色越来越昏暗,进山前走得匆忙,没有随身携带火折子,如今连果子金灿灿的小身影都很难看清。
越往林子里走,心里越是不安——煜昭身上带着伤,血腥味恐怕会引来山里的肉食猛兽,一路走来没都没看到他的人影,怕不是已经遭遇不测了吧。
脚步踏在枯枝落叶上发出簌簌轻响,宋曦一颗心像被高高悬在半空一样,越来越沉重,以至于着急忙慌间,没有看清脚下的路,冷不防一脚踏空,整个人趔趄着向下栽倒。
“啊呀——”身体骤失平衡,风从耳边疾速掠过,宋曦惊叫一声,本能地紧闭双眼,任由自己往下坠。
想象中跌落在地的剧痛久久未至,她迎面跌进一片怀抱中,熟悉的药香夹杂着淡淡的木香萦绕鼻间,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她栽倒时的冲击力连带着把下面的人撞倒在地。
“噗通、噗通——”耳边隐隐传来擂鼓般的心跳声,紧接着,煜昭微微沙哑的嗓音响起:“唔……宋、宋姑娘?你无事吧?”
眼前一阵晕眩,浑身上下快要散架了似的,宋曦呻吟一声,勉强定了定神,视线迎面对上煜昭澄如秋水的眸子,从密林中漏下的天光勾勒出他侧脸深邃的弧线,距离近得宋曦甚至能细数他根根分明的长睫。
“我……这是怎么了?”她眨了眨眼睛,还未完全回神,便听见煜昭的声音从身下传来,轻而微哑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中竭力逼出似的:“宋姑娘,你、压着在下……”
“啊……!”宋曦愣了一瞬,猛地回神,视线往下一扫,看见自己扑倒在煜昭身上,整个人紧贴着对方,一只手掌正不偏不倚按在对方胸膛上。
宋曦脸颊一热,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对不起!”她一边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又伸手拉煜昭起身,头抬也不敢抬,生怕对方看见自己烧得通红的脸:“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有没有受伤?”
二人在山中朝夕相对数日之久,虽日渐熟稔,但此刻这般近乎肌肤相贴的姿势委实叫人面红心跳,好不自在。
煜昭一手抚着胸口,耳尖微微泛红,喘着气道:“无事。”
“无事怎么喘成这样?让我看看——”宋曦朝他近前一步,可刚隔着薄薄的衣料抚上他的胸膛时又觉得不对,尴尬地垂手站在一旁。
“……先回去再说吧。”煜昭轻咳一声,弯腰从地上捞起两只一动不动的野鸡,道:“此地似有古怪,不可久留。我在这个林子里转了一天,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幸而宋姑娘寻来。”
“是我不好,忘记与你说了。”理智逐渐回笼,宋曦唤来果子令其在前引路,边走边解释道:
“此地四周有我兄长留下的迷阵,不知门道之人贸然走动必定会迷失在山林之中,还好果子记得你的气息为我引路,否则就连我也再难找到你了。”
“阵法?”煜昭皱眉,疑道:“我只知道将士排兵布阵,还未曾听说能让人在山中迷失方向的迷阵。”
有果子引路,回家途中一路畅通无阻,宋曦搀着煜昭快步穿过密林,不一会儿就回到吊脚楼木屋门前。宋曦扶着煜昭一边走一边说道:“此乃奇门遁甲之术,时人常斥之以旁门左道、歪理邪说,自是对此不屑一顾,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煜昭眼底一闪欣赏赞许之色:“古往今来经论典籍浩如烟海,多少人皓首穷经也难窥其万一,令兄博闻强识,若有机会,在下定向其亲自讨教此阵的布局排布之法。”
宋煦博古通今,智计无双,不仅通晓奇门遁甲之术,也精通兵法,擅派兵布局。只是再与他相见……那样的机会也不知会不会再有了。想到兄长,宋曦神情又是一黯,不再说话,只穿过厅堂来到厨房,收拾好白日里从镇子上带来的粮食,一样一样分门别类放好。
煜昭倚在门边看着她,他隐约察觉到宋曦自山下回来后就心情低落,精神恍惚,浑身上下无端生出一层冷漠疏离的距离感。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那种有点酸、又有点涩,心脏像被看不到的手捏成一团的感觉。
煜昭的眉心不由自主收紧,踌躇着想说些什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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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拉进和她的距离,可又不知怎么开口。过去他接触到的女子除了丫鬟仆妇,就只有嫡母和生母,即便后来摇身一变登临那个万人欣羡的位置,可还来不及睥睨天下就被人逼杀至此,从未与宋曦这样的同龄女孩打过交道,更不知如何开解女孩心思。
思绪百转千回,不得其法,煜昭冥思苦想,实在没有办法,便胡乱扯了个话头:“那山里的阵法是如何布置的?”
虽然不知道她因何事伤怀,但多和她说说话,或许便能令她少些思虑。他想。
宋曦背对着他,随口应道:“关于这个,哥哥只与我说了个大概。据说此地原有一个古老的阵法,虽年代已久,但因整个阵法都是建立在山石草木的基础上,至今仍有强大的庇护作用,此地一草一木皆是阵法的一部分。我哥当初也是研究了很久才摸清道路,在古阵原有的基础上稍加改造后建了这座小屋。你切记勿要乱走,若随意走动触碰,稍有不慎就会打乱阵法的排布,周围的一切气脉和环境都会发生改变,到时莫说是你,就连我都难找下山的路了。”
“原来如此。”煜昭双手抱在胸前倚在门边,喃喃自语:“怪不得坊间关于凤凰山的传闻层出不穷,也难怪我一踏入此地便迷失方向,身后的追兵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怕是再也出不去了。”宋曦轻叹一声,麻利地收拾出一口砂锅,往里放入清洗好的药材和山泉水,这才回过头,视线落在被煜昭拎在手上的两只野鸡身上,眯着眼睛问道:“对了,你不在屋子里养伤,跑林子里去做什么?为了猎这两只鸡吗?”
连着好几天吃野果菌子充饥,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煜昭饿得受不了,进林子里打些野味解馋,不难理解。
可是煜昭却说:“我是去寻你。”
宋曦眸光微动:“寻我?”
“嗯。”煜昭对上她的视线,道:“姑娘清晨出门许久未回,我担心姑娘独自进林子恐有危险,便进去寻你,谁知竟被迷阵所困,反累姑娘前来寻我,当真惭愧。”
他的声音轻而低沉,温柔和软,很是令人心安。
“我今日下山去了。”宋曦眉心舒展,转过身对煜昭道:“你没发现吗?咱们家里没有粮食了,我就下山买了些回来……你的伤还没好,不能久站,快回房里歇息吧。”
煜昭却像没有听见她后半句话似的,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咱们……家里?”这几个字从宋曦口中说出来时,仿佛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伴随着她的话音撞入心脏,在他酸苦发涩的胸腔里注入一抹甜,这点甜在他心尖落地生根,眨眼间便迅速蔓延填充满整幅胸腔。
她说……这里是他们的家?
她给了他一个家。
……
脑袋嗡嗡响个不停,心跳得飞快,思绪乱作一团,煜昭如坠云梦之中,直到宋曦疑惑不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盯着的脸发什么呆嘛,回屋休息呀。”
“……!”煜昭猛地回神,耳根瞬间红透,喃喃道:“好……”
说着,他转身欲走,却在抬步的瞬间,面露痛苦神色,捂着胸口蹙眉低喘。
“煜昭!”宋曦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搀扶:“你怎么了?”
说话间,指尖掠过一抹湿暖,宋曦心里“咯噔”一声,垂眼看去,却见方才搀扶煜昭的那只手,掌心赫然一片鲜红。
8.它伤不了你
宋曦抬头看他,惊道:“煜昭,你流血了?是你的伤口……”
煜昭勉强朝她笑了笑,声音虚弱:“无妨……”
“骗人!”宋曦紧紧一咬下唇,嗓音发颤:“都流血了,怎会没事?我这就帮你重新包扎!”
煜昭眸光闪动,烛火映着他雕刻般的眉眼,他捂着胸口,虚弱一笑:“如此,那就有劳姑娘了。”
……
宋曦净了手,准备好伤药和干净的纱布走进房中,抬眼便看见煜昭半倚床柱,墨发披散,外袍半卸搭在臂间,露出胸膛一片紧实削薄的肌肉。
屋子里一灯如豆,昏黄的烛光给他的肌肤笼上一层薄薄的微光,白玉雕凿般的皮肤上横七竖八散落着刀伤箭孔,伤口虽并不致命,却是血迹斑斑,皮肉翻卷,狰狞可怖。
“都是我不好。”心脏像是被看不见的大手捏紧,宋曦又愧又心疼,眼眶红了一圈:“是我方才在林子里撞倒你……”
煜昭脸色苍白无色,眼神却很是和暖:“姑娘万万不可自责,今日若无姑娘前来引路,我怕是已进了山野猛兽口腹之中,如今还烦劳姑娘为我包扎,是我该谢姑娘才是。”
“你别说话了,我这就处理你的伤。”宋曦咬着唇,努力镇定下来,用清水浸湿帕子拭去煜昭胸口的血污。
洁白簇新的丝帕在削薄匀称的肌肉上游走,鲜血被一点点拭净,床头的一盆清水渐渐染成刺目的红。宋曦的指尖透过薄薄的丝帕掠过薄而有力的肌肉,感知到对方的体温似乎经由她的指尖缓缓融入她的身体,循着血液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宋曦像被他的体温烫了一下,指节发颤,心脏蓦地跳得飞快,她收回手,不安又忐忑地抬头看他,视线扫过男人流畅有力的肩膀,最后落在他俊美的侧脸上,脸颊渐渐晕开一层薄红。
煜昭此刻微垂着眼,长如鸦羽的眼睫盖住了视线。
他长得真好看呀。宋曦心想。
凤眉剑目,肤如淬玉,即便面色苍白,气宇高华,流辉溢彩,即使因受伤失血而面色苍白,也不掩通身贵气的王孙之相。
这样的人,真的只是一介商贾吗?
“姑娘,怎么了?”煜昭的声音响起,理智回笼,宋曦面上微微发烫,眸光轻颤避开他的灼灼视线,轻声道:
“没……刚清理了伤口,现在为你上药包扎,可能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煜昭唇角微微勾起,声音轻柔得不像话:“姑娘只管施为,我不怕疼。”
她虽低眉垂眼,却能感觉到煜昭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久久不曾离去。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视线下,她有些紧张了,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捻药的手指似乎都跟着发颤。
她这是……怎么了……
不过是个模样稍微俊俏些的男子罢了,何至于这般魂不守舍。宋曦在心里暗骂自己没有出息,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托住她的手腕,五指一寸一寸在她腕间收紧。
“宋姑娘,没事的。”煜昭的视线自上而下瞥来,安抚似地朝她一笑,重复道:“我不怕疼。”
他指尖的温度经由她腕间皮肤丝丝缕缕窜入身体,莫名引来一阵电流过体般的颤栗。
宋曦像被滚水烫了一下,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却不敌他五指间的气力。
他终于察觉到她的异样,长眉毛一挑,话音里隐约带着些许戏谑的笑意,乍一听竟有几分狎呢的味道:
“宋姑娘莫不是紧张了?”
“我……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宋曦听了,像被踩中尾巴的兔子猛地抬起头,正撞入他含笑的眸子里。
“你笑什么呀!”察觉到他的笑意,宋曦耳根越发烫得厉害,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我又不是第一次看你光着身子,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煜昭“哦”了一声,浅浅的笑意在唇边荡漾开来,伴着恍然大悟的神情,故作讶异道:
“原来姑娘是因为在下衣衫不整,这才羞怯紧张……”
“你少胡说,谁害羞了!”宋曦被说中心思,一时又羞又恼,捻着伤药就往煜昭胸膛上摁去。
湿漉漉的药汁与他胸膛上的温度混杂在一起,陌生的触感撩拨着她指尖上的神经,掌心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脏在薄薄的肌肉下颇有节律地跳动。
宋曦越发紧张,耳根发烫,指间的动作仓惶而局促,簇新的绷带几乎都要在她的手指间缠绕在一起,乱得解不开。
“别慌,慢慢来。”慌乱间,煜昭的手又探了过来,很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他的轻抚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宋曦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干净的白布一圈一圈缠绕在他的伤口处,不一会儿,男人薄而紧实的广阔胸膛就被覆上一层雪白,肌肉掩在白纱下,若隐若现。
“呼……”终于完事了。
明明只是简单的上药包扎,不知为何,在煜昭片刻不离的视线下,进行得格外艰难,却像是耗尽了宋曦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她长舒一口气,给绷带打了一个结,接着便靠坐在床柱上,看着煜昭掩好衣襟,伸手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
“有劳姑娘了。”煜昭理了理领口,忽然朝她倾身靠近,宋曦还未回神,颊边蓦地掠过一丝凉意——煜昭的指尖攀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带下一抹浓绿的药汁。
是方才拭汗时不小心沾上的。
煜昭维持着倾身靠近她的姿势,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浅笑:“姑娘的脸……”
“怎么?”她下意识抬起袖子蹭了蹭脸颊,“还有脏东西吗……”
“医者父母心。”煜昭忽然展颜一笑,仿着她几天前漫不经心的语气,悠悠问道:“姑娘前几日不是大方得很,怎么今天脸却红得如此厉害?”
“……”
“我哪有……”宋曦一怔,随即蓦地红了耳根。
“好你个煜昭!”她豁然起身,原地一跺脚,恼道:“你取笑我?我……我就不该理你,活该你疼死,哼!”
说着,宋曦端起脏污的血水,逃也似地飞奔出了房间。
煜昭的视线追随着那抹绿云似的身影出了房间,瞬息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坠入心海,荡漾起一阵涟漪,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刹那间涌上心头。
这样也很好。他想。
若有阿曦陪伴,即便长留世外山林之中也并无不好,红尘俗世中的恩也好,仇也罢,一并放下亦是无妨……
*
山中岁月,弹指即过。
几日过后,煜昭身上的皮肉之伤已经开始愈合结痂,唯腿伤仍未大好。
宋曦不让煜昭多动,以免延误伤势恢复,煜昭却坐不住,早几天前便主动接手家中一应活计。
这天午后,宋曦推开竹屋的小窗,便看到一条修长俊挺的身形立于院中,手上挎着竹篮,举手投足之间,似在——
……喂鸡?
宋曦匆匆下楼,拧着眉毛从煜昭手里夺过篮子,不满道:“你又乱来!腿上的伤还未见大好,就该多多卧床养伤呀!。”
煜昭眸子轻轻一弯,眼睛里似有光华流转,笑容在阳光下清晰而炫目:“我堂堂七尺男儿,哪有天天赖在床上的理?何况多走动走动对伤势复原也有好处。”
“那也别喂鸡嘛。”宋曦撇了一眼篮子里的稻谷,心疼得紧:“家里已经没多少稻米了,别把鸡喂得膘肥体壮,咱两却要饿肚子。”
那日煜昭进山寻她未果,却打晕了两只野鸡带回,彼时煜昭伤口未愈,进不得荤腥,宋曦便把两只野鸡圈在院子里,日日用稻谷喂着,到了今日,两只鸡都被喂得羽毛油光发亮,肥圆了整整一大圈,只是山中稻米有限,每喂一口都叫宋曦心疼不已。
煜昭不知粮食金贵,便不以为意道:“稻谷而已,没了再下山采买便是,我有银子。。”
宋曦乍一听“下山”二字,便如冰雪淋身,脊背生寒,心口发紧,那日在镇子上看到的端国公府兵伴随着巨大的阴影兜头罩下,分明是阳春三月,却叫她遍体透凉。
“……”强压下森然惧意,她强迫自己把端国公府抛到脑后,努力平复发颤的嗓音,装作不在意道:“下山一趟不容易。”
她的神情异样虽只维持了一瞬之间,却被煜昭尽收眼底。
自从那日从山下回来,宋曦的状态便一直不对,心事重重,惶恐不安,当天晚上尤甚,她虽竭力压抑,却难逃煜昭道眼睛。后来的几天,只要他凝目看去,总能感觉到宋曦眉宇之间似乎凝着一股化不开、消不去的情绪,犹如惊弓之鸟,惴惴难安。
每每见她焦虑惊惶,他也跟着心脏抽疼,恨不能以身相代才好。他数次想要张口相问,却不知如何开口,今日言谈间才让他看出问题的症结竟是在山下。
她在害怕山下的什么呢?煜昭心里想着,视线落在宋曦脸上,见她眉心微蹙,略显不安,整颗心也跟着揪紧。
得想个办法彻底开解她。
思忖片刻,煜昭的视线扫过脚下两只野鸡,灵光一闪,计上心来。
他拎起两只鸡,提溜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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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了晃,冲宋曦谦和一笑,道:“既然如此,这两只野鸡养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今夜烹而食之,姑娘觉得如何。”
自从丞相府败落,宋曦先是入国公府为奴再到遁入山中,屈指一算,竟有数年不曾尝过肉味,说不馋是假的,听了煜昭的提议,一时间连眸光都亮了几分,只连连点头。
“好呀!我这就去准备——”
“姑娘且慢。”煜昭拦住她,笑道:“这些天有劳姑娘照料在下的饮食起居,不如今日换在下来为姑娘准备一餐饭食如何?”
宋曦被他勾起兴趣,目光扫来,奇道:“你会做饭?”
煜昭拎着野鸡走进厨房,自信道:“姑娘且拭目以待。”
既然煜昭揽了活儿,宋曦乐得清闲,索性回了屋,倚窗望着宁静的山林等饭吃。这些天被端国公府的阴影笼罩,神经时刻紧绷着,夜夜难以安眠,此刻刚一坐下,脑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稍稍松开,疲惫瞬间接管了身体,沉重的睡意顿时笼罩下来,宋曦脑袋一偏,就这么倚着窗沉沉睡去。
伴随着不安和惊惧的困意席卷,眼前逐渐生出扭曲的梦境。
凤凰山危崖高耸,山青如洗,宋煦站在山林掩映下的柴扉茅檐下,眉目带笑远远望着她,山风卷起他的发丝,悠悠白云在他身侧漂浮聚散,犹如谪仙乘云踏雾而来,下一秒又要凭虚御风而去。
宋曦久未得见兄长,满心欢喜朝他飞奔而去,却在指尖眼看就要触及对方衣角时,眼前一晃,梦境生变。
凤凰山一应景物如云烟散去,宋煦不染纤尘的面容倏然变作一张狰狞丑陋的脸,面色灰黄,皮肤坑坑洼洼,额角一颗指甲盖大的痦子,稀稀疏疏生着几根黑毛——是在镇子上用剑指着她的端国公府兵。
宋曦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想要逃走,可四肢却像被看不见的绳索牢牢禁锢住一样根本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端国公府的人咧着嘴朝她步步走进。
“世子下重金悬赏的逃奴,原来藏在这凤凰山里……”
“把你捉回去,你猜世子殿下会如何奖赏我?不如请求世子将你赏赐给我哈哈哈哈哈……”
“……”
他咧着嘴地笑着,阴风测测而来,宋曦透体生寒。
不、不要捉她回去……
她都已经躲到山里来了,为何还要苦苦相逼……究竟要藏身何处才肯放过她?
梦魇如影随形,那端国公府兵的脸很快又在她眼前扭曲变化,化作国公世子冯磊的脸。
“小贱人,给脸不要脸!老子这就打断你的手脚,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恐惧犹如一只大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宋曦浑身战栗着,终于承受不住,失声尖叫——
“不要!”
刺目的光亮在眼前一闪,端国公世子、府兵及目之所见所有景物尽化虚空。
模模糊糊的声音在她耳边渐渐变得清晰,有人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轻轻摇晃。
“……宋姑娘你怎么了?宋姑娘!宋曦!”
犹如溺水之人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天光,宋曦猛地睁开眼,昏黄的烛光和煜昭忧急的面容跃入眼前。
“唔……”宋曦身子动了一下,揉了揉眼睛茫然四顾。
窗明几净的木屋,一灯如豆,不是别处,正是她的凤凰山小屋。
没有端国公府捉拿逃奴的追兵,也没有面目狰狞的世子冯磊,屋子里只有正垂眸看她的煜昭。
意识渐渐回笼,宋曦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有气无力道:“刚刚那……原来是梦啊。”
原来只是噩梦而已。
还好只是噩梦而已。
“做噩梦了?”一盏清茶递到她面前,煜昭清晰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莫名令人心安的力量,“别怕,梦境而已,醒了便散了。”
“嗯。”宋曦定了定神,紧紧握住他递过来的茶盏,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失色泛白。
煜昭在她身边坐下,似乎想伸手把她微微汗湿的鬓发别在耳后却在半途停住,最终只落在她微微发颤的肩膀上,很轻地拍了拍。
“别怕。”他的声音轻而温柔,“它伤不了你。”
宋曦“嗯”了一声,理智终于收拢,她一抹眼睛,回过头勉强对煜昭笑了笑:“梦见了些丑东西,未免太真实了,把我吓得不轻。”
彼时,她只当这是她此生最大的噩梦,殊不知噩梦竟也有化形成真的一日,而这一天正迅速朝她逼近,伸出张扬而狰狞的利爪,一寸一寸将她拽入深不见底的无间地狱。
9.有罪在身
意识从噩梦中挣扎脱出,五感逐渐清晰,宋曦一抹眼睛,定了定神回过头勉强对煜昭笑了笑:“没关系……梦见了些丑东西,未免太真实了,把我吓得不轻,不过已经没事了——煜昭,你不是说要给我做好吃的吗,如何了?”
她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甚至还用力吸了吸鼻子,满脸困惑道:“可是我也没闻见香味呀。”
她虽言语如常,话音温软亲和,可眉羽间似乎藏着重重心事,郁结难抒。
煜昭察觉到她心情低落,却不动声色,只起身来,长身玉立,修长端方的身形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跟我来。”他朝她伸出手。
宋曦眨了眨眼,伸手搭了上去。
煜昭五指收紧,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拉,牵她起身往屋外走。
出了门宋曦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太阳早已落山,此时山隐孤月,晨星寥落,山间空灵寂静,天幕上几颗星子闪烁。
煜昭已在夜幕下设了席,吊脚楼前的空地上生着篝火,屋子里的竹木矮几被搬了出来放在空地中间,洗净切片的野鸡肉、鲜果菌菇和调制好的酱汁用小碟子装着分列两侧,搭好的烤架下炭火熊熊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
“原来是烤肉啊。”宋曦见状,了然一笑,眉眼弯弯望向煜昭:“我说嘛,你一个富贵公子,怎么会做饭呢。”
煜昭眉毛一挑,理所当然道:“炙烤也是烹饪。”
说着,他引宋曦席地而坐,自己则来到烤架旁,袖摆高高挽至手肘,露出线条流畅有力的小臂肌肉。
“姑娘稍坐片刻,马上就好。”煜昭站在烤架旁,动作娴熟地用竹签串好一片片肉片放在炭火上翻转炙烤。
点点细碎的星光下,宋曦以手支颐,伴着炭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响望着他。
筋骨挺拔而修长的男人长袖高挽,小臂肌肉紧实而流畅,璀璨的星光洒下,给他的俊朗流畅侧脸描上一层耀目的银边,张扬锋利的五官看上去比平日里柔和了许多。
炭火滋滋作响,肉香渐渐四溢开来。很快,一块金黄透亮的鸡肉被递到宋曦眼前。
“来。”煜昭垂头看着她,唇角微扬,勾起一丝笑意:“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好香啊。”宋曦凑上前深深嗅了嗅,就着煜昭的手从竹签子上叼下肉来卷入口中。
醇厚的油香肉香在唇齿间炸开,紧实柔滑的鸡肉包裹鲜香的汁水充盈在口腔里,巨大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宋曦甚至等不及好好咀嚼便匆匆吞下,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由衷赞道:“好吃!”
煜昭很轻地笑了一下,又往她盘子里堆了几片肉:“那便多吃些。”
“嗯嗯。”接连几片烤肉下肚,宋曦鼓着腮帮子点点头,含混不清道:“煜昭,你也坐下一起吃嘛。”
煜昭从火光后朝她走来,停在她面前时,忽然伸手抚上她的唇角,指腹轻轻一摩挲,掠下一抹酱汁。
“慢点儿,”他垂头凝视着她,目光和他的动作一样温柔,眸子里流转着无可奈何的笑意:“你看你,都吃到脸上去了……”
他衣袖间的药石辛香丝丝缕缕窜入鼻中,指尖的温度触及她的皮肤,犹如春风拂面而过,留下一阵湿润的颤栗。
不经意掠过的温热触感,宋曦惊得一颤,心跳陡然加快,耳根“倏”地一下烧红,下意识站起身来躲开他的视线,三步并作两步掠至烤架旁,夺过一根签子,学着煜昭的模样往签子上串肉片,低头敛目掩饰心中慌乱:“煜昭,你坐那吃着……换我来烤。”
煜昭笑而不语,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看她串签子。
凤凰山里野味虽多,宋曦却只处理过简单的野果菌菇,从未接触过生肉,此时盲目上手触碰只觉滑不溜秋,极难掌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囫囵把肉穿上,只是野鸡肉本就细嫩,经她一番折腾已松散得不像话了。
“像你这样弄,待会上了烤架,肉都掉进炭火里去了,咱们吃什么呢?”
煜昭饶有兴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下一秒,一片伴随着药香的阴影毫无预兆地朝她笼了过来——煜昭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双手从她腰侧绕到面前,自她手中接过竹签和肉块,一边演示如何串肉一边温声细语道:“你看,要像这样……”
他说话时微垂着头,温暖清澈的气息拥裹着她,轻缓的呼吸自耳畔掠过,拂起鬓角的碎发。
宋曦心脏跳得飞快,脑中乱成一团。
他的动作和语速都格外清晰缓慢,她却完全静不下心来,一个字也没听进耳中。
他的话音、动作、甚至每一缕气息仿佛都带着奇异的力量,分明连她的一根发稍都没有触碰到,可他的气息所过之处掠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有电流簌簌窜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宋曦心底悄然滋生,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转瞬便占据了整颗心脏。
“……看明白了吗?”煜昭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轻缓柔和,带着一点点沙,一字一字落入她耳中。
“嗯……”宋曦胡乱点头,下一秒猝然回神,匆忙抽身逃出他的怀抱,声音慌乱:“对、对了,吃肉怎能不喝酒……哥哥当年在屋子里藏了酒,我去把它拿出来。”
说着便逃也似的往屋子里跑,绿云似的裙摆在夜色中拂荡,宛如山中仙灵,御风而走。
煜昭望着她匆匆逃开的背影,眸底含笑。
夜风悄然拂过,未几,宋曦果然从厨房抱出一个坛子来。
那坛子不大,却很精致,红泥光泽透亮,坛口贴着封条,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煜昭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展颜一笑:“看样子还是一坛好酒。”
“那当然。”宋曦微微仰头,拍了拍酒坛子道:“哥哥说这坛酒是爹爹在我出生时埋下的,本是准备给我做嫁妆随我出嫁。后来哥哥怕家里人保管不好,便在将此地赠予我时将酒一并藏到这里来了。”
听了她的话,煜昭本已放在酒坛封盖上的手蓦地一顿。
“既是姑娘的嫁妆,在下恐怕不便——”
“啪嗒!”他的话还没说完,宋曦便不由分说撕掉封条,拔出酒坛盖子,刹那间,酒香四溢,远飘千里。
煜昭目光凝滞:“姑娘,这——”
“嫁妆我是已经用不上啦,这酒什么时候喝都是一样的。”宋曦爽朗一笑,二话不说,抱起坛子就往二人面前的碗里“哐哐”倒酒。
“煜昭为我烤肉,我请煜昭喝酒,也算礼尚往来——来,敬你!”
“……”
“姑娘尚未饮酒,怎么就醉了七八分似的。”煜昭略一摇头,唇角挑起浅薄的弧度,话音里隐隐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举杯凑近鼻尖一闻,随即举杯一饮而尽。
杯中美酒已呈蜜色,酒香扑鼻,入口绵柔,余味悠长,纵使煜赏酒无数,也忍不住赞道:“果然好酒!”
“那当然,据说此酒取至海外仙山之水,又称蓬莱仙酿,爹爹当年费了好多心思才酿成……”烈酒下肚,宋曦目光微朦,不仅话变多了,索性连矜持都丢开了,放开了肚子大口吃喝起来。
煜昭端着酒,视线却未有一刻从她身上移来,见她吃得欢畅,似乎连眉宇间的忧色都消散不见,不禁笑问:“只不知在下这顿烤肉是否配得起姑娘珍藏美酒。”
宋曦无暇应声,只连连点头。宋家被抄,入国公府为奴至今,她已有三五年不曾如此痛痛快快地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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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了,一时满足得眼睛都要放出光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吞下嘴里的食物,喃喃道:
“当然!煜昭烤的肉,比盛京城的兴隆记还好吃!”
兴隆记是盛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坐落于南北大道最醒目的西大街,是京城达官贵人与顶级门阀世家宴饮之地,纳四海名菜,引八方来客,其中有一道蜜炙牦牛肉最为出名,乃西蜀名厨引入中原,色香味俱全,广受饕客好评,城中无人不知。
比兴隆记的烤肉还好吃,这是宋曦能够想到的最了不起的评价了。
煜昭却不以为然地笑了:“兴隆记算什么,以后你随我下山,到我家来吃。”
他本是随口一说,谁知宋曦听了他的话,脸色却蓦地一白,拿着肉串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才黯然道:“我不下山。”
“这是为何?”煜昭不解,“此地虽好,但——”
宋曦深深吸了一口气,五指在衣袖下紧攥成拳,指甲几乎完全没入掌心,过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般闭上眼睛,从齿缝中逼出一句话:
“我是叛主出逃的罪奴。
此言一出,煜昭顿时怔住,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瞬间凝固在脸上——宋曦出了一次山便惊恐不安、终日惶恐,他设想过许多可能,逃婚、避仇……却唯独没有想到,她会是叛逃的罪奴。
大越朝等级森严,奴婢虽为贱籍,却也有官奴私奴之分,寻常人家府中采买而来的下人仆婢只将身契抵至主家,虽入奴籍,良籍仍在,可通过缴纳银钱赎回自由之身是为私奴,而犯下重罪、籍没为奴的官奴,会被立刻销毁良籍,沦入贱籍,一世不得翻身。
官奴本就是重罪之身,又从主家私逃,更是罪上加罪,按照大越朝的律法,被捉回去后是可以任由主人随意打杀的。
宋曦这样的女孩子……连一只野鸡都处理不了,又怎么可能犯下重罪?
煜昭的视线牢牢锁在宋曦脸上,似乎想在她身上找到一丝半缕玩笑的迹象。
可宋曦只迎着他的视线,一字一句苍凉道:“我逃出主家,此时此刻山下就有人等着抓我回府,所以我下不了山、也用不上父兄赠的嫁妆了……”
“这……怎么可能……”煜昭仍难以置信,微微发哑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意。
宋曦不再看他,豁然起身背过身去,声音沉得发闷:“我身份卑贱、有罪在身,现在你……你是不是很怕我?你是不是觉得我面目可憎,罪大恶极了?”
“我——”
“没有关系的。”宋曦不敢等他开口,便急急打断道他,语无伦次道:“我……能理解。如果你觉得我恶心、不想看到我,那以后我尽量不再出现在你眼前便是……或者如果你想走也没有关系,你腿上的伤也快好了,我、我这就把下山的路线图画出来给你……”
说完,像是害怕听见煜昭的回应似的,宋曦拔腿就想往屋里走,可还没走出一步,手腕便被人用力拉住,脚下再难存进。
“不会。”煜昭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声音平和却清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宋曦,我怎会害怕你?更不会不想见到你。”
“……”宋曦:“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是罪奴?”
煜昭随口道来:“凡谋反、谋逆、恶逆、不孝不义等重罪十条,视情节轻重,可判极刑、流放或籍没为奴。”
“既然你对法条了如指掌,便该知道我……”
“定是他们判错了。”煜昭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姑娘天真纯澈,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怎会有罪?”
“……你不问问,是谁给我定的罪,又是谁在抓我吗?”
煜昭笃定道:“不管是谁,都是他们错了。”
10.有我在,别怕
月隐星稀,夜色如墨。
星光下,宋曦的脸色苍白如纸,眼底仿佛蓄着一层朦朦水雾:
“……你不问问,是谁给我定的罪,又是谁在抓我吗?”
煜昭笃定道:“不管是谁,都是他们错了。”
夜风拂过宋曦鬓边的碎发,四目相对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悄然萌生。
“你为何如此肯定?”宋曦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喃喃道:“我……我有可能是骗子、杀人犯、是反贼、是——”
“你是宋曦。”煜昭毫不犹豫地打断她,手腕一个用力,强行拉着她转过身来直面自己:“你是凤凰山的宋曦,是救过我、收留我、照顾我的宋曦,自我遇见你以来,目之所见全是你对我的好。我不信天道、不信法条,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
宋曦直愣愣地望着他,眼底泪雾盈盈而下。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她抽了抽鼻子,小声哽咽:“你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事,不知道外面有什么人在找我,你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我会不会害你,你就不怕吗?”
“我怕。”煜昭坦然道,在宋曦收紧的目光中很轻地笑了笑,一字一字道:“我怕你赶我走。宋姑娘,若你现在赶我下山,我怕是要身死敌手,尸骨无存了。”
宋曦目光凝滞,不自觉歪了歪头,疑惑道:“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了?”
煜昭长眉一挑:“姑娘方才不是准备画路观图让在下下山吗?”
“……”宋曦一时无语,只压低了眼睫,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以为你知道我是……就不会愿意再留下来。”
大越朝官奴地位卑贱,遭人冷眼鄙夷。自从宋府获罪,沦入贱籍以来,宋曦早已习惯旁人的轻贱,逃入山以后,她虽独自一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生活在山林之中,与野兽虫鸟为伴,倒也自在。
然而离开烟火尘世,长久独处深山之中,代价便是漫长无垠的寂寞。
山中日夜更迭,每当夜色降临,山里的寂静像被放大了无数倍,她伴着小屋里的一星灯火,倚窗而坐,听风声簌簌而过,看星辰渐渐隐没时,也常会觉得孤单。
直到遇见煜昭,她的小屋才开始多了几分温暖的人气。
屋子前新围的一圈竹栅栏、院子里里慢悠悠走来走去的野山鸡,还有一大早便高高挽起袖子在楼下劈柴喂鸡的煜昭……
日子开始一点一点变得五光十色。
山林里小小的吊脚楼,越来越有“家”的味道。
她渐渐习惯并享受这种变化,可心底仿佛有一道声音,日复一日地提醒她——煜昭不会永远留在这里,他的伤势会痊愈,他的家族、产业、亲朋挚友在山下,他总有一天会下山,而身为逃奴的你,只能一辈子留在山里,甚至你的身份若是被他发现,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厌恶你、鄙夷你,对你避之不及……
是了,如果他知道我是戴罪的逃奴,一定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想法在那日下山遇见的端国公府亲兵后变得越发清晰、深刻。很多个瞬间,当她沉溺在平凡又平和的生活里时,眼前的一切总是倏然生变,甚至面容锋利俊美的煜昭陡然幻作面目狰狞的端国公亲兵,带着长刀镣铐一步一步朝她逼来。
她不敢想象,如果端国公府的人寻上门来,当众宣告她逃奴的身份并将她押解而走时,煜昭脸上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厌恶?轻蔑?还是恐惧。
与其让他看到那一幕,倒不如主动告诉他。
终于,借着酒后冲上脑顶的勇气,她向他坦诚了难以启齿的身份。
她设想过许多种可能——得知她的身份后,他或许会厌恶、鄙夷、害怕,甚至拔腿就跑,而她唯独没有想到的是,煜昭竟连理由都不问,便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她身边。
“傻瓜,”煜昭略一抬手,却在指尖将要触碰到她苍白失色的脸颊时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五指搭在她肩上,仿佛希望能给她些许慰藉:“外头也有人在追我,我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呢?我与你,其实是一样的人。”
“可是……”片刻的失神后,宋曦意识收拢,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脊背立刻浮上一股寒意,心跳骤然加快,心脏似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她仓惶抬眼看着煜昭,颤声道:“捉拿我的人,很是凶残霸道,我怕……他们已经找到山下了,我怕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找到这里来,你留在这里,若被他们发现,怕是会给你冠上窝藏逃奴的罪名。”
煜昭垂眸看她,宋曦紧咬下唇,脸色苍白得可怕,一双潋滟美目因恐惧而大睁着,眸中蓄着潋滟水光,瘦削的肩膀瑟缩颤栗,仿佛恐惧到了极点。
心脏刹那间狠狠揪成一团,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手掌抚上她的后背,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抚。
“所以这些天来你心事重重,就在想这些?怕被人带走,还怕连累于我?”
宋曦单薄的肩膀在他怀里轻颤,脑袋埋进他的胸膛,他能感觉到她很轻地点了点头,鼻尖在他心脏附近浅浅一阵摩挲,难以言喻的酥痒仿佛穿透肌肤窜入心脏肺腑。
“傻瓜。”他拥着她的肩,温声道:“别怕,有我在这里。”
宋曦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一抹眼睛,小声哽咽:“你也没有办法的,谁也帮不了我……”
煜昭此人虽气宇不凡、有王孙之风,宋曦早就料想得到他必定不是普通商贾,可是即便他出身显赫高贵又如何?权势再大能大得过端国公府?地位再高能高得过亲自定了宋府之罪的皇帝吗?
“就这么不相信我啊。”煜昭揉了揉她的头发,嗓音里似乎带上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你且告诉我,是何人将你逼入如此境地?待我回京,立刻——”
“吹牛!”宋曦冷不防推开他,背过身去胡乱抹了抹脸,嗔道:“你腿上的伤还没有好,便操心起旁人的事来,还是先安心养伤再说吧。”
端国公府权势滔天,国公世子在盛京城为非作歹横行霸道,长久以来无人敢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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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敢查,何况确实是她叛主出逃,便是闹上了天也是她没理,不管煜昭是何身份,都不该将他卷进来,平白给他添麻烦。
温软的身体骤然离开怀抱,煜昭的双臂还维持着微微抬起的弧度,怀中却已空空荡荡,他的眸光一滞,数息过后,却一扬好看的眉眼望向宋曦,顺着她的话温声道:“好,我安心养伤便是,阿曦,你也别思虑过重,还未发生之事,无需过于忧虑。”
“嗯……”宋曦脑中乱成一团,胡乱地点点头,听着他的话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一时之间却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直到对方伸手拉着她转过身来。
“你既不想说便不说罢。”煜昭低垂眼眸,鸦羽似的长睫轻轻颤栗,温声道:“等你有朝一日想说了或是需要我的帮助再说也不迟。阿曦,说了一宿话了,你还饿不饿?要不要再吃点东西?”
被他这么一说,宋曦才恍然察觉肚子咕咕作响?方才那三五片烤肉压根不顶饿,才过去这么一会儿,便像是没吃过东西似的。
“唔……”宋曦摸着肚子,小声呢喃:“好像是有点儿。”
不远处的烤架上,烤肉还在滋滋作响,油香混杂着肉香窜入鼻中,勾得人胃口大开。
煜昭拉着她重新入席,盘子里的烤肉放了一会儿已经凉透了,宋曦瞥了一眼,只举起杯中残酒,仰头一饮而尽。
“这酒失味了。”宋曦咽下喉中苦酒,闷声道。
“那就别喝了。”煜昭拿走她手中杯,又望她面前的盘子里堆了几片干活烤好的肉片。
“这世上美酒甚多,珍馐琳瑯,”他轻轻勾起唇角,笑容被火光笼上一层炫目的金色:“以后我带你去吃更好的。”
*
星辰交替,寒意散尽,转眼已是初夏。
煜昭身上的伤口已尽数愈合,腿上的骨伤也已恢复大好。
这天清晨,宋曦推开窗子便看见煜昭身穿白衣,带着一身清辉,在院中舞剑。
当初煜昭昏倒在林子里,身上并无佩剑,待他伤势大好后,便持刀削了一根长竹,以竹为剑,在山林竹海中游走。
此刻熹光满地,身着白衫的年轻男人轻袍缓带,墨发高束,身形挺拔如苍松翠柏,手中竹剑翻挽出繁复剑花,剑意咆哮,剑光凛然,伴随着纷纷落竹,颇有几分出尘剑仙的味道。
宋曦看着颇有趣味,不知不觉已支着下巴在窗户旁看了许久。当煜昭终于收剑凝神,宋曦扭了扭略有些酸乏的脖子起身准备下楼,却在这时看见天边不知何时出现一只黑白相间的大鸟,径直小屋的方向飞来。
那鸟儿毛发油光水滑,脖颈上的精铁项圈闪闪发亮,显是由主人精心调教饲养,训练有素,绝不可能是凤凰山中的鸟兽。
仿佛与世隔绝的凤凰山竟出现有主之物,宋曦不由得警觉起来,浑身上下的神经瞬间绷紧。
而在此时,那只大鸟翅膀一掠,自空中降落,竟稳稳停在煜昭伸出的手臂上,抬起一条鸟腿,露出绑在上面的信筒。
11.此心安处是吾乡
煜昭解下鸟腿上的信筒,从中抽出一张薄纸。那张纸展开后不过巴掌大小,却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
煜昭读着信,眉心一寸寸收紧,视线在纸上一扫便将信纸攥入掌心。黑白相间的大鸟停在他臂间,鸟首微垂,一只腿朝前曲着,仿佛是在等待煜昭往信筒里放进回信。
“你等一下。”煜昭走到围栏旁,稍一垂首,手臂向前一伸,鸟儿便通晓人性似的从他臂上飞起,落在竹栅栏上,绿宝石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煜昭转身,目光却在看到身后之人时微微凝滞。
宋曦穿一身浅绿罗裙,瀑布似的墨发来不及挽起,流云泻玉般直垂腰际。
她就站在他身后,目光有些怔松,视线越过他落在栅栏上的鸟儿身上。
刹那间,煜昭只觉心脏陡然收紧,呼吸也跟着一乱。
“那是什么?”宋曦从他身侧走过,行走之间,裙踞卷起一阵花木甜香。
她在栅栏前停步,弯腰凑近停在上面的大鸟。
那鸟儿头大而圆,翅膀宽大,通体覆着黑白相间的羽毛,喙短而锋利,一腿站立一腿曲起,看上去威严而高傲。
宋曦从未见过这种鸟儿,好奇不已,下意识伸手想摸一摸它油光水滑的羽毛,可就在这时腰间忽然一紧,手背上掠过火辣辣的痛意——那鸟儿低下头,用尖利的喙啄了啄她的手背。
“小心——”
“哎呀!”手背上一阵刺痛,宋曦发出一声痛叫,接着手腕就被煜昭拦腰拽开,拉起她的手捧在眼前,微凉的指尖轻而小心地抚了上去。
手背中间的皮肤被鸟喙划过,微微有些泛红,那鸟儿的喙虽尖利,好在啄她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用力,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傻瓜,怎么什么东西都敢招惹!”煜昭捧着她的手,忧急道:“这畜牲认主,发起狠来可是会啄瞎人的眼睛!”
“这么凶呀!”宋曦乍舌,心有余悸地往煜昭身边靠了靠,与那鸟儿拉开距离。
“还好没有破皮……”煜昭的指腹轻轻抚她手背上的红痕,倏然抬眼看她,嗓音轻缓:“疼吗?”
他常年习剑,掌心和指腹都生着一层薄茧,在她手背轻抚摩挲间,带起一阵微沙的痒意。
“没事,这不是没伤着吗?”脸颊有些泛热,宋曦指尖颤了颤,趁他失神飞快抽回手,别开视线小声道:“这点儿痕迹很快就消退了——煜昭,这是你养的鸟儿吗?”
她将伤手背在身后,冲栅栏上的大鸟眨了眨眼,那鸟儿却将头扭到一边,留给她一个高傲后脑勺。
宋曦抱起胳膊,嘀咕一声:“我也没惹你啊,脾气真差!”
“此乃雪枭。”煜昭声音微沉:“是家中仆役所饲,以为传信所用。”
“这么说,你的家人来找你了?”宋曦不自觉地摩挲手上伤口,喃喃道:“那……信上说什么了?让你回家的吗?”
“……”煜昭一言不发,微垂着眼,长长的羽睫盖住了视线。
四周似乎顿时安静下来。
仿佛过了许久,煜昭才很轻地点了点头,喉结轻轻一滚,齿缝间吐出两个字:“不错。”
他的伤势已经痊愈,身体恢复大好,其实早就可以下山了。宋曦本就做好他随时都有可能告辞离开的准备,可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仍觉得太过突然了。
脑子里一时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杂陈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油然而生,眷念与失落相生相伴,说不清道不明,她不由得感觉到心脏发紧,涩得难受。
……这种感觉,是不舍吗?
“果然是这样啊……”她本想问他,“你要回去了吗?”可是再开口时,却变成:“那,你——何时动身呢?”
既已知晓答案,又何必多此一问。
身后脚步窸窣,伴随着衣料摩擦时发出的轻响和淡淡的药石辛香,她知道煜昭朝她走进了几步。
“你……觉得我应该回去吗?”
宋曦心里乱成一团,已无暇顾及他话里奇怪的意味,强压下心底的眷恋和不舍,她勉强笑了笑,转身对煜昭道:“当然啊。你的伤早好啦,可以下山了,而且家人既然联系上了你,定是因为先前打劫你家的歹人已被捉拿归案。如今万事太平,这是大好事呀。煜昭,终于可以回家了。”
她说这番话时虽是笑着,可眼底却隐隐可见水光闪动,双眸雾气蒙蒙。
煜昭上前一步,掌心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在她眼敛下一掠,带下一抹潮湿的水汽。
“你既然说这是好事,为什么要流泪?”他问。
“我……有吗?”宋曦慌乱地一眨眼,抬起袖子往眼睛上一擦,小声道:“可能、可能是舍不得吧。你走了,就没有人给我打猎做烤肉了……”
“只是这样吗?”他望向她眼底,指间轻轻一抿,水渍如云烟消散。
他的嗓音微沉,带着一点点沙,语气分明轻缓柔和,却隐隐带着些许强硬的、不容抗拒的意味。
宋曦顶着他的视线张了张口,艰难道:“当然有,你走了,便没人陪我进山玩儿了、没人帮我喂果子、没人帮我砍竹子,也没人……没人陪我说话了。”
煜昭沉沉一叹,眸光加深:“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些。”
宋曦“啊”了一声,微微侧首,不明所以。
“罢了,”煜昭深深一闭眼,继而垂眸看她,声如温玉:“家中来信,对手确是强弩之末,可目下仍在负隅顽抗,只有我现身正本清源,拨乱反正,方能真正解决此事,所以我必须回去。”
仿佛悬在心头的东西忽然坠地,胸口一阵沉重。宋曦虽然早就猜到了他非回去不可,可此刻真真切切地听见他说出来,不禁觉得胸腔里空落落的,一阵难受。
“这样啊。”她勉强笑了一下,绕过煜昭往屋子的方向走去,仿佛为了掩饰心底的失落,絮絮不停道:“你准备何时动身?你的家人会来接你吗……不对,普通人是找不到这里来的,那你只能自己下山啦……对了,你还不知下山的路,我这就去把下山的路线图画出来给你——”
宋曦转身想走,却被煜昭拉住手腕,脚步顿时一滞。
“阿曦。”他的声音发紧,“对不起,我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我明白的。”宋曦背对着他用力点点头:“你的家在山下,你回家理所当然呀,你与我说什么对不起嘛。”
“此心安处是吾乡。”煜昭手腕发力,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转过身,看着她水光潋滟的眼睛,字字道:“如果可以,我只盼能长长久久留在这里。”
宋曦摇摇头,苦笑道:“说什么傻话,这深山老林的,什么都没有,你——”
“这里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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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昭打断她,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目光与她交织在一起,郑重道:“阿曦,我身染是非,前途难测,此去凶吉难测,暂时还无法向你保证什么,但你信我,一旦我把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不,只要此事过后我还活着,便立刻前来寻你。”
“你寻我做什么呀。”宋曦声音苦涩,眉目低垂,喃喃道:“你也看到了,我家徒四壁,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煜昭忍不住低声笑了一下,指尖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眼睛看着自己。
“你觉得我图你这三两间茅屋,嗯?你也太瞧不起人了。”
他目光灼灼,眸中似有华光流转,宋曦对上他的视线,不觉心跳如擂,耳根微热。
煜昭与她目光交织,温声问:“阿曦,我心中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只是我如今这般落魄,是非缠身,你能不能等等我……等我换个身份,礼仪周全地来寻你说个明白。”
“什么话不能现在说吗?”宋曦轻声道:“我不在意你是什么身份,我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很见得了人。”
煜昭:“我想给你最好的。”
“那……”宋曦低着头,犹豫道:“我要等你多久呀?”
煜昭略一沉吟,道:“短则数月,多则一年。你放心,最多一年,无论事成与否,我必前来寻你。”
宋曦在他的目光下很轻地点点头:“好,我等着你。”
煜昭抚了抚她的鬓发,声音微哑:“阿曦,不要忘了我。”
宋曦轻轻“嗯”了一声,脸颊微烫。
煜昭的视线片刻不移落在她脸上,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又道:“还有一件事,阿曦务必答应我。”
宋曦眨了眨眼:“何事?”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照顾好自己。”煜昭望着她,郑重道:“只要你开心,怎样都可以,但只有一样,你别、别……”
说到这里,他忽然显得有些局促,目光微闪,不敢启齿。
宋曦一头雾水,连声追问:“别什么?”
煜昭眼睛一闭,仿佛艰难地下定决心,飞快道:“别把自己嫁出去了!”
宋曦“啊”了一声,半晌才明白过来,脸“噌”地一下红了:“你在说什么呀,我、我谁也不嫁!”
煜昭:“……”
“谁也不嫁……也不行。”煜昭不由得急了,俊秀的长眉几乎要拧在一起:“若有朝一日,你遇见了心爱之人,难道也不嫁吗?你就不会想与他白头到老,相伴一生吗?”
想又有何用?
越朝贵贱分明,官府对奴婢的管束极为严格,贱籍不得与良人通婚,官奴更是连给人做妾的资格也没有,她又是叛主的逃奴,去到哪里都是为奴为婢,连安然活着都是一种奢望,又怎敢祈盼与相爱之人相守一生?
宋曦强忍心中悲苦,勉强笑道:“喜欢又如何?我的身份……做不成妻,也做不成妾,难道在心爱之人身边,终身为奴为婢,看他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吗?”
“我怎舍得你——”煜昭急道:“如果那人能帮你脱了贱籍,你又当如何?”
宋曦想了想,摇头道:“如果我不喜欢他,即便他帮我脱了籍,我也只会感激他,不会嫁给他。可我喜欢的人若不能帮我脱籍,那无论我再怎么喜欢他,都不会与他在一起的。”
12.喜欢
东风和暖,竹叶飘扬,宋曦的墨发被风扬起,拂来一息花木的馨香。
“如果我不喜欢他,即便他帮我脱了籍,我也只会感激他,不会嫁给他。可我喜欢的人若不能帮我脱籍,那无论我再怎么喜欢他,都不会与他在一起的。”
煜昭微微一怔,眉眼松开,颇有些如释重负的意味。
“我明白了。”他说:“阿曦,等我。”
宋曦歪了歪脑袋,乌溜溜的眸子盯着他问:“你明白什么了?”
煜昭:“我会想办法助你脱籍。”
“这么厉害呀?”宋曦乍舌。
煜昭微微仰头,神情傲然:“此去若一切顺利,普天之下凡目之所见或将为我所有,一份良籍算什么,只要你想要,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宋曦怔怔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竟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回家夺个家产罢了,怎么说得是要争夺皇位似的。”宋曦眉眼弯弯,笑看着他:“真把自己当皇帝啦?”
煜昭眼底眸光闪动:“……博阿曦一笑而已。”
“好啦。”宋曦摆摆手:“你想帮我,我已经很开心啦,只是这种事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哪有这么容易?就连我哥……我哥恐怕也没有办法的。”
煜昭每见宋曦提及兄长,眉眼间总是一片哀戚,心中虽是好奇,却不忍多问,今日却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脱口问道:
“阿曦的兄长,如今身在何处?”
宋曦的眸光暗了暗,眼眸低垂,神情黯淡,很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见她心情低落,煜昭暗恨自己口无遮拦,想要开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一样,一阵阵沉沉的闷痛。
宋曦环顾四周,语气低落:“哥哥也曾说让我在此地等他,只要他活着,无论如何都会前来找我。”
她眼角眉梢的悲伤清晰可见,煜昭看了,只觉心头狠狠一抽,整颗心像被人扔进了滚油里一样,疼得难受。
“可是我在这里等了很久很久。”宋曦缓缓道,一个字音比一个字音还要低哑:“从冬天等到了夏天,然后又等到冬天,可是总等不来哥哥……”
“阿曦……”煜昭上前一步,手臂微微抬起,似乎想要揽上她的肩膀。
宋曦眼眶泛红,抽了抽鼻子,接着说:“后来我想,他大概是死了吧,否则为什么不来找我?哥哥他……从未对我失过约。”
煜昭张了张口,一时却话音滞涩,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伸出双手轻轻搭上宋曦的肩,温柔却郑重道:“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一定会回来找你,断不会让你苦等无果。”
宋曦眼睛微微睁大,不置可否笑了笑,反手拉着他往屋子里走,边走边道:“不说这些了,既然你已经决定要回去,那就开始准备吧,我把下山路线图画给你。”
“不急,待我先回信告知家中仆役如何接应,仔细算来,大概还要些许时日。”
……
煜昭与人定下三日后在盛京城郊密林碰面,这些天宋曦在屋里画地图,煜昭便在林子里砍柴伐竹,短短三日,院子里的柴火都堆得没地儿放了。
“……这些木柴大抵够你用上三个月。”第四日清晨,煜昭收拾妥当,站在院子里,指着地上的东西对宋曦道:“还有那栅栏里的是我逮来的野鸡,鱼塘里还有新鲜的活鱼,你——”
“好啦,我能照顾好自己。”宋曦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别忘了,你没来之前,我一个人饿了就吃野菜野果,渴了就喝山泉水,也过得好好的呀。”
“那怎么一样。”煜昭忍不住皱眉,视线落在宋曦身上。
灼灼天光下,绿衫少女云鬓雾鬟,粉面生晕,一身令人不可逼视的潋滟光采,抬眸一笑间,仿佛四周所有奇花琼草、潋滟天光都黯然失色。
这般不染纤尘之人,如何舍得她流落山野,吃糠咽菜。
煜昭平复心绪,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嗓音微微发哑:“你要照顾好自己。”
“知道啦。”宋曦一撇嘴,嘟囔道:“你比我哥还要啰嗦,天色不早了,你还不动身吗?”
确实已经不早了,煜昭却在原地踟蹰不前,只迎上宋曦的目光,神情严肃道:“我这一去,短则数月,长则一年,阿曦,你还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什么话?”宋曦拧着眉毛思量片刻,忽然悟道:“对了,我差点忘了,你等我一下!”
说着,她头也不回朝屋子里跑,不一会儿便捧着一块丝帕走了出来。
“喏,这个给你。”宋曦把帕子往煜昭怀里一塞,挠着头笑道:“看我这记性,前些天就画好了,一直忘了给你,没有它你可下不去这凤凰山。”
煜昭展开那帕子一看,只见其上横七竖八用几条墨迹勾勒出河流山川走向,旁边又以簪花小楷细细标注着注意事项,颇为细致全面。
“你就照着这条路走,注意看我的提示,不该碰的东西别碰,大概两个时辰就能到山脚啦,很简单的。”
煜昭点头,贴身收好丝帕,抬眼看见宋曦的目光仍在自己身上打转,便问道:“怎么了?”
“那地图……”宋曦面露忧色,犹豫道:“那地图你可得小心收好,万万不可遗失,若是被人捡了去,我就要倒大霉了。”
“你放心。”煜昭拍了拍胸口向她保证:“我贴身藏着,便是丢了性命也丢不了它。”
“你——”宋曦却恼了,原地一跺脚,道:“你此去凶吉不知,怎好天天把丢了性命这种挂在嘴边?还不快啐几口,重新说些吉利话!”
煜昭很轻地笑了一下,道:“你知道我从不在意这些虚妄之说,不过既然阿曦不放心,我重新说过便是。”
说着,他挺直背膀,整肃衣裳,面向朗朗青天,双手抱拳,郑重道:“皇天后土在上,望我此去,得胜归来,早日兑现承诺,前来与宋曦相会。”
说完,他含笑的视线望了过来,对宋曦道:“这样如何?”
宋曦别开头,小声嘀咕道:“什么与我相会,好生奇怪……”
“阿曦,劳你赠我路观图,我亦有一物相赠。”
“我……随手画的,算不上什么,何需回礼?”宋曦低声道,却被煜昭不由分说拉起手来,五指张开插入她的指缝之中令她摊开手掌。
下一刻,一粒指甲盖大小、莹莹发亮的小东西被放入她的掌心。
“这是何物?”宋曦眨了眨眼,好奇地捻起那粒玩意儿,凑近一看,竟是一枚通体透亮、成色极美的玉珠,只是这珠子的模样——
宋曦定睛一看,忍不住赞叹出声:
“哎呀,这是……果子?”
只见那玉珠足足有指甲盖大小,珠面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泽,被精工雕刻出了五官和一对蝴蝶似的大耳朵,珠子两侧脸颊的位置向里凹陷,犹如两圈花纹,口鼻四周的胡须根根分明——正是她在山中的爱宠果子的模样。
宋曦惊叹不已,捻着珠子问煜昭:“这珠子怎会是这般形状?是煜昭亲手雕的?”
“嗯。”煜昭点头道:“我逃命至此,身无它物,唯这颗玉珠从小到大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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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携带,我想将它送你,我不在时还有它代我陪着你,又担心它平平无奇不得你欢心,便雕成果子的形状——阿曦,你喜欢吗?”
“喜欢呀!”宋曦两指捻着玉珠,在阳光下仔细欣赏,赞不绝口:“雕成这样一定要花很多很多时间吧,谢谢你,煜昭。”
“没什么,你若觉得不够好,我再找其他东西送你。”
“我很喜欢呀。”宋曦冲他笑了笑,五指收紧把果子玉珠攥进掌心,小声道:“上面仿佛还有煜昭的体温呢,暖呼呼的……”
“咳……阿曦喜欢就好。”煜昭莫名有些局促,耳根微微泛红,匆忙别开视线道:“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终于还是到了离别的时候。
宋曦脸上的浅笑不由自主滞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她笑了笑,对煜昭道:“好。”
煜昭点点头,转身一步一步踏上了下山的路,呼啸而来的山风把他的白衣吹得猎猎作响,直到不染尘埃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树影深处,他都没有再回过头。
这样……就算是分别了吗?
宋曦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过了很久才转身回了屋。
*
山间岁月悠长,转眼间,煜昭已离开半年有余。
夏去秋来,转眼又是一个冬天。
这天清晨,小屋外冷不丁响起一阵敲门声。
宋曦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半睁开眼睛缓了许久才渐渐清醒。
窗外仍是一片夜色,只在天际处隐约可见些微光亮。
天还没亮,究竟是谁这个时候敲门!
宋曦心中一阵恼火,翻了个身刚想继续睡去,可那敲门声仍不疾不徐,响彻山谷。
“该不会是——”宋曦倏然一惊,彻底清醒,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人熟悉的声音——
“阿曦,短则数月,多则一年,我必会前来寻你……”
如今半年已过,回来的莫不是煜昭?
想到煜昭,宋曦睡意被惊扰的恼火一扫而空,连带着空落落的胸腔都好像被沉甸甸的欢喜填满。她匆匆披衣而起,路过窗台前甚至还在镜子前理了理散乱的头发。
可当来到门前,双手放在门闩上时,宋曦却毫无由来地感觉到一阵心悸,脊背上窜起森然寒意,不好的预感伴随着深深的恐惧从天而降,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不对……
不会是煜昭,这种令人悚然生怖的感觉,难道是——
脊背一阵发凉,宋曦本能地退后几步,惊恐地盯着房门。
房门久久不开,来者的耐心仿佛终于用尽,叩门声戛然而止,宋曦的心跳伴随着忽如其来的安静滞涩了一拍。
“来人,给我强行破门!”
熟悉的、犹如噩梦般的嗓音透过门板传来,紧接着房门便被一阵巨大的力气由外向内强行撞开。
刺目的火光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待适应了这冲天的光亮,宋曦定睛一看,只见门前火光冲天,无数身着白衣银铠之人守在门外,将她的屋子团团围住。
这个装扮,是——
“曦儿。”
人群后传来熟悉的嗓音,紧接着围拢在门边的亲兵朝左右两侧分开,让出通道容来人走来。
一条身影走远及近,火光勾勒出他高大魁梧的、满是压迫感的身形轮廓。
锦衣华服,眉目深刻硬朗——是端国公世子冯磊。
冯磊朝她一步一步走来,阴鸷狠戾的面容迫近眼前,他眼眸低垂睨着宋曦,嗓音森寒刺骨,一字一顿道:“别来无恙啊。”
13.捉拿
围拢在门边的亲兵朝左右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容来人走来。一条身影由远及近,火光勾勒出他高大魁梧、满是压迫感的身形轮廓。
四周安静得可怕,铺天盖地的恐惧压顶而来,宋曦本能地想要逃跑,可双腿却像在原地落地生根般动弹不得。
来人朝她一步一步走来,阴鸷狠戾的面容迫近眼前,他眼眸低垂睨着宋曦,从嗓子眼里哼笑一声,森寒的恶意从嗓音里一泻而出:“曦儿,别来无恙啊。”
宋曦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结成了冰,刺骨的寒意自足底窜起蔓延至每一根发稍。
她猝然抬眸,对上眼前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锦衣华服,眉目深刻硬朗,身形挺拔壮硕——正是端国公世子冯磊。
“你……你怎么——”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捏紧,声音卡在喉口。
一年半载未见,冯磊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比宋曦出逃时清减了不少,身量也抻长了,五官浮现出了棱角,原先膀大腰圆的壮汉,此刻竟隐约有了几分挺拔男儿的模样。
如若不是他脸色阴沉,眸光狠戾,神情刻毒,看上去倒也算不上人憎鬼厌。
可宋曦见了他却如见恶鬼,呼吸滞在喉头,浑身发软,仿佛被九天落雷陡然击中,双脚钉死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踉跄着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冯磊站在原地冷哼一声,只稍稍抬了抬手,一声令下:“给我拿下逃奴!”
话音刚落,只见小屋两侧的端国公府兵往后整齐退了一步,接着几名粗勇壮实的仆妇闪身涌入屋中。
宋曦根本不及反应,只觉眼前倏然掠过几条身影,下一刻双臂便被人按住,两只钢筋铁骨般的手掌一左一右挟持住了她的胳膊,紧接着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便被两名粗壮妇人摁倒,头脸贴地,难以动弹。
身后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冯磊精致繁复的衣袍下摆自她眼前一闪而过,下一刻头皮一紧,长发被人用力拽起,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来。
冯磊蹲在她面前,骨节粗大的五指捏着她的下巴,半眯着眼,一字字道:“美人儿,你的爷在这里,你还想逃到哪里去呢?”
他虽言辞轻浮,语意狎昵,可嗓音却极尽冰冷,每说一个字音都像包裹着黏糊糊的毒液,落在她身上引得有无数蛇虫鼠蚁钻入她体内,顺着四肢百骸爬便全身,带起一阵本能的颤栗。
“冯磊……”宋曦强压下心中恐惧,声音打着颤儿:“这么可能……你不可能进得了凤凰山……”
“放肆!”冯磊脸色骤变,冷哼一声,五指倏然收紧,力道之大,仿佛下一秒就能将她的下巴徒手捏碎一样,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宋曦吓得闭上眼睛,可预想之中的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一个下贱的奴婢,竟敢对本世子直呼其名!”冯磊豁然起身,居高临下的视线恨恨扫来,厉声道:“这些年你出逃在外,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本世子今日前来带你回府亲自管教,识相的就乖乖跟我走,否则别怪我不给你脸面!”
他高大魁梧的身形犹如一团沉重的阴影劈头盖脸笼罩着宋曦,仿佛随时都会压顶而来,将她吞噬。在他的逼压下,宋曦难以抑制地瑟瑟颤栗,额角生出淋漓冷汗。
她如何能忘,自己因罪籍没为奴,再加上叛主出逃,罪上加罪,如今被主人捉拿回府,等待她的怕是比死还要可怕的私刑。
与其被捉回端国公府受人折辱,倒不如在这凤凰山上自裁而亡来得干净!
下定决心,宋曦只将心一横,阖紧牙关重重一咬,竟是要咬舌自戕!
可冯磊目光阴毒狠戾,早就把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当即大喝一声:“拦下她!”
两旁的粗使仆妇眼疾手快,在宋曦阖目瞬间俯身抓住她的下巴用力一捏,往口中塞入一大团破烂布团。
宋曦的舌尖刚在齿缝间略微一划,齿关便失了力,口腔被布团塞得满满当当,转眼间连自尽求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好你个贱婢!你就这么想死?”冯磊被她的举动彻底激怒,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阴狠道:“你宁愿死也不愿回去伺候我吗?”
家道生变,高门贵女跌落尘埃,被迫为奴已是万分不幸,相比任人凌辱作践,能够清白赴死对她来说倒像是上天给的恩赐。
宋曦一心求死,只咬着牙闭上眼睛,对国公世子的滔天怒意不加理会。
“好好好。”冯磊遭她冷眼,怒火横生,攥紧拳头站起身,气极反笑道:“好一个相府千金,当真是铁骨铮铮!我看你这些年在外野惯了,连主人都不认了,小爷这就将你押解回府大刑伺候,看你能硬气到几时!来人,给我把她绑上囚车!”
国公府随从提来枷锁刑具,两名膀大腰圆的粗使仆妇拉着宋曦跪坐在地,按住她的四肢手脚不由得她挣扎躲避,另两人扛起一副沉重粗糙的木制枷锁,一分为二一左一右搭在她肩膀上,又强拉起她的手塞入锁洞中,继而同时用力往中间一怼,锁起木枷,驱着宋曦往门口走去。
枷锁沉重,边缘带着粗糙的倒刺,不一会儿宋曦雪白的脖颈手腕便被磨蹭出斑斑血迹,脚下的每一步都艰难而沉重,刚被驱赶上停在院子里的囚车,就像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歪倒在囚车木栏上彻底昏死过去。
*
醒来时,天已大亮。
宋曦手脚冰凉倚在囚车角落,被刺目的天光唤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见四周已无青郁草木,端国公府的车队沿着蜿蜒土路前行,马蹄扬起尘土,远处田野鳞次栉比,四周零星座落着几间低矮茅屋。不知不觉竟已到了盛京城郊。
冯磊骑着高头大马走在一旁,宋曦所在的囚车被团团围夹在车队中间,每过一处,四周行人纷纷侧目,宋曦把脸埋进角落,避开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各色视线,谁知这一番动作身上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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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撞发出轻响,引来冯磊的注意。
“醒了?”冯磊眼眸抬手示意,车队停在路中。
宋曦双目阖实,换了个方向埋头。
“给脸不要脸,希望回府后你的骨头还能这么硬!”冯磊眸中戾色闪过,正欲大发雷霆,一名国公府仆从匆匆御马而来。
“世子殿下,后面的车驾遣人来问,如果殿下不着急赶路能否靠边让他们先行。”
此地位于盛京城郊,土路虽不算十分狭窄,但国公府车队浩浩荡荡,车马又极尽奢豪,一行人就把唯一的进城通道堵得个严严实实,紧随其后的车马一时之间竟是难以寸进。
冯磊横行霸道惯了,莫说占了荒野城郊一条道,就是在盛京城中、天子脚下占了整条南北大道也不带怕的,是以听了小厮的回报,当即怒上眉山,抽出腰间长鞭凌空一挥,狠狠抽在那小厮身上,怒斥道:
“糊涂东西!素来只有旁人让我,何曾听说过我堂堂端国公府世子给人让道的道理?给我滚下去!”
“禀、禀世子殿下……”那小厮吃了一鞭,登时皮开肉绽跪倒在地,头脸贴地,却不敢退下,只颤声道:“后头那马车上挂着的可是潘家的家徽。”
冯磊的脸色微变,不甘道:“潘家又如何?小爷我先来的,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走到老子前头!来人,给我——”
冯磊话音未落,耳畔忽地响起一阵疾疾马蹄声,黄土飞扬中,一辆装潢豪奢的马车竟不管不顾,踏翻夹道上的小摊小贩,横冲直撞着越过国公府的车驾,径直往盛京城的方向去了。
掠过的疾风扬起马车一侧的车帘,宋曦恍然抬头,隐约看见一抹妙龄女子窈窕的侧影。
“反了他们了!”冯磊气得跳脚:“这个潘家,越发目中无人!小爷我定要告诉父亲,在朝堂上好好参他们一本!”
“殿下。”冯磊身边亲卫压低声音劝道:“潘氏一族乃潘太后母家,地位尊崇,国公老爷多次交代殿下莫要与潘家起冲突……”
“太后母家又如何!”冯磊轻蔑道:“此番迎回圣上,我端国公府当居首功,他潘家算什么?潘家家主不过一介二品文官,还能与我堂堂国公府争锋不成?”
“殿下所言自是不错,”那国公府亲卫语气惊惶道:“只是属下方才看了,那马车中的女子,正是潘家嫡长女潘颖,此女乃潘太后侄女儿,已是内定了的中宫嫡后人选,就等几日后的大选走个形式,此时回京,想来也是为了选后做准备。此时与潘家起冲突委实不妥。”
“谁说中宫已定潘氏女!”冯磊攥紧拳头,不屑道:“咱们家蕾儿不也要入宫应选吗?待小爷我回府将今日之事告诉父亲,父亲再在圣母皇太后面前一提,这未来的国母还不一定是谁。”
冯磊说完,扬鞭喝道:“速速回府!”
车队动了起来,浩浩荡荡往前行进,宋曦被囚车载着,一步一步靠近不远处那看不见未来的盛京囚笼而去。
14.惩罚
凉宵冷月,深庭霜冷。
端国公府灯火通明,后院里乌压压地围了一群人,阖府上下下人仆婢都被集中在一起,人虽多却迫于世子威压,无人胆敢交头接耳。
世子冯磊背对着众人,脸色隐在烛火中,没人看得真切。
宋曦身上戴着沉重的木枷,被两个粗壮仆妇架着,半拖半拽带到院子里,还没等她站定,腿弯处便挨了一记笞打,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栽倒,双膝着地,跪坐在冰冷的路面上。
从凤凰山一路回到国公府,此刻已入了夜,天空一片黑沉,冷风卷过宋曦的脸,带来一阵刮骨般的刺痛。
世子没有发话,下人们低眉垂首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整个庭院安静得落针可闻。宋曦在死一般的寂静和众人或鄙夷或怜悯的视线中不知煎熬了多久,冯磊终于转过身,视线自上而下了一圈,本就悄无声息的庭院内越发安静如死。
冯磊负手而立,一言不发,只对他身旁的一位婆子点了点头示意开始。
那婆子生得结实精干,方圆脸庞,神情严厉,稀疏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乍一眼看去便是个不好相与的。
她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各位,一年多以前,府上出了一件丑事——后宅一名粗使奴婢竟大胆出逃!”
话音落地,庭院四周仆婢终于忍不住交头接耳,喋喋议论起来。
当年世子欲将奴婢宋曦纳入房中一事人尽皆知,收房当日宋曦出逃,此事冯磊自己都觉得丢人,故压下此事不许旁人议论,可当年收房排场颇大,即便冯磊有心隐瞒,消息也已经不胫而走满城皆知了。
端国公府乃钟鸣鼎食、一等门阀世家,即便是府中奴婢,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也比外头寻常人家优越许多,若非世子着实荒淫无度,房里的侍妾脔宠死了一波又一波,料想也不会有人想不开出逃,要知道逃奴若被抓回,要面临的是比死还恐怖的国公府私刑啊。
果然,接下来那婆子语意越发冷厉:“身为贱奴竟敢忤逆主子,蓄意出逃,此举不仅是大大的不敬之罪,更是会败坏国公府名声、伤及国公府脸面!未免国公府日后人人都想着出逃翻身,世子殿下筹谋一年有余,亲力亲为,终于今日将这逃奴捉回,现当众严惩,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在场家奴仆婢无不唏嘘怜悯。
越朝尊卑分明等级森严,奴婢胆敢出逃已是大不敬的重罪,便是打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何况国公世子向来处事暴虐,今日定是下了杀鸡儆猴的决心,才把府中众人召集于此,勒令观刑,只是可惜了那昔日的丞相千金,今夜怕是芳魂将逝,零落成泥。
与此同时,阴影里的冯磊终于动了动,宋曦下巴一凉,便被人抬起了脸,被迫对上冯磊阴狠刻毒的视线。
“宋曦,你知道不敬主人甚至胆敢逃跑的贱奴会有什么下场吗?”他问。
宋曦口中还塞着破布团,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竭力将头扭到一边,不愿再看冯磊的脸。
下一秒,冯磊的手指便探了过来,指尖攀上她的脸颊,顺着侧脸的线条一寸一寸往下游移,被抚过的皮肤生出阵阵悚然颤意。
“你不知道吧?”冯磊掰过她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盯着她苍白失色的脸,一字一句道:“当然是我想怎样就怎样,我能打断你的双腿,能把你配给府上最丑陋、最肮脏的贱奴,当然也能让你死……”
他的手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皮肤,手指上些微的温度却令她恶心欲呕。
奇怪,同样都是男子,何以煜昭的手放在她脸上,她便觉得暖意融融,而冯磊却只让她觉得恶心?
煜昭……煜昭……
想到煜昭,宋曦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为什么她等来的不是煜昭,却是眼前这个堪比她一生噩梦的男人?
煜昭如今身在何处呢?是否得到了他想要的?如果是……如果他回来了,却看到人去楼空的凤凰山,心里又不知会做何感想?会不会以为是她失约了呢?
可是……他真的会回来吗?
端国公府之人进出凤凰山如入无人之境,定是因为他们手里也有地图,而这地图她又分明只给过煜昭一人,煜昭说过他便是丢了性命也不会丢了地图,如今地图既已落入端国公府手中……会不会意味着煜昭他、他也已经……
巨大的惊悚和不安如山岳压顶而来,宋曦浑身一颤,不敢再往下想。
“你也不想死吧?”冯磊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瑟瑟发颤只当她心生惧意,不由得扬起嘴角得意一笑,指尖仍在她脸上来回摩挲:“曦儿,你看你,这么年轻漂亮,我也不舍得你死……留在我房中当个宠婢有何不好?为什么要逃走呢?”
黏腻湿寒的话音拉回她乱成一团的思绪,宋曦猛地一惊,回过神来——
不好……不好!哪里都不好!
她宁愿死了,都不给人当通房侍妾!
冯磊清减下来后变得凌厉刚硬的脸,比起先前虽是顺眼许多,可在她看来,却比修罗厉鬼还要恐怖。被他阴沉的视线锁定着,过往各种不堪的、难以回首的记忆一股脑涌入脑海,宋曦惊恐地瞪大双眼,脊背上蔓延起阵阵透骨寒意,眼底不自觉蓄满盈盈水汽。
冯磊似乎认为她眼里的泪水代表忏悔和求饶,得意一笑,道:“本世子素来怜香惜玉,可你当初伤主出逃,整个盛京城人尽皆知,我若不加以惩戒,恐怕有损我端国公世子的威名。这样吧,既然你知道错了,便当着众人的面认个错,并承诺愿意从此乖乖伺候本世子,本世子小惩大戒一番,这事就算揭过,如何?”
重回端国公府,犹如重坠炼狱囚笼。宋曦本就求死,如今又意识到煜昭可能也已遭遇不测,越发没了指望,已经没有任何求生的意愿,还不等冯磊说完,便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你!当真是给脸不要脸!”冯磊怒不可遏,璇即站起身来,怒斥一声:“来人,抬刑具上来!”
早有小厮仆妇在旁待命,世子一声令下,几人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刑具鱼贯而入,在空地上一字排开。
宋曦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发颤,视线扫过眼前一排狰狞刑具,不禁起了一身觳觫。
“让本世子好好想想,该如何惩罚你这个叛主的贱婢!”冯磊转身绕到那一排刑具后,片刻前还温柔摩挲宋曦脸颊的手指如今从各色刑具上一一掠过。
戒尺、长鞭、木板、笞条……
手指每每扫过一样,冯磊都不满地摇摇头。
“这些对你来说微不足道,不够让你吸取教训啊……退下吧,咱们看看那边还有什么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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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手捧皮鞭竹板的下人依令退下,又一批人捧着新的刑具上前。
宋曦放眼看去,差点没吓得昏死过去。
下人手里的托盘上,尽是些寸许长的尖针、锋利的锉刀匕首、寒光闪闪的刀斧利刃,不一而足。
端国公世子生性暴虐,盛京城无人不知,房中常有年轻貌美的侍妾脔宠被凌虐至死,宋曦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将面临同样的命运。
“这可有意思多了。”冯磊阴沉一笑,捻起一根长针逼至宋曦眼前,寒声道:“知道这玩意怎么用吗?它呀,可以从你漂亮的大眼睛里扎进去……一刺到底,再狠狠地搅啊搅,直到把你的眼珠子搅得稀碎……”
冷锋寒芒近在眼前,宋曦吓得闭上眼睛,可是冯磊的声音仍在她耳畔纠缠萦绕,湿冷的恶意犹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可是这样漂亮的眼睛,让本世子如何舍得?”
冯磊说着又扔下钢针,转手拾起一把锋利的匕首,俯身在宋曦手脚四肢处比划,刀剑犹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一寸寸晶莹细白的皮肤:“这个呢,可以轻而易举割断你的手足筋腱,如此一来,你再也不能行走了,便是想逃也逃不了了,可怜啊……”
宋曦手脚阵阵发凉,本能地想要躲开刀锋,可四肢都像被定住似的,动弹不得,好在冯磊也没有打算真把这玩意用在她身上,持刀恐吓一番,不多时便又丢开了手。
“那些东西都太粗残了,本世子终究是个怜香惜玉的好人呀。来,看看这个……你一定会喜欢。”
说着,便有小厮提着个小火盆走上来,另有一名捧着红稠得丫鬟紧随其后。
“本世子想来想去,还是这东西最适合你。”冯磊说着,当着宋曦的面揭开红稠,只见其中放着一根纤细的银针和一小盏墨汁。
比起先前的刀斧匕首,眼前银针分明是看起来无甚恐怖,宋曦见了,却如坠冰窟。
她知道冯磊要对她做什么了。
“黥面。”冯磊两指捻起银针,针尖置于火上烤得通红,随即捻着它一寸一寸朝宋曦额角逼近。
黔面是越朝常用的刑罚,先以银针在在罪人面上刺字,再用墨汁浸染伤口,墨印终身不退,极具羞辱与贬低的意味。
冯磊他……他竟要在她脸上留下象征罪奴的印记!
宋曦意识到这一点,发疯似的竭力挣扎起来!
“给我按住了!”冯磊怒喝一声,婆子丫鬟立刻上前,两人按肩,两人制足,还有一人两手拘着宋曦的头不让她挣扎动弹。
冯磊手里的针尖越逼迫越近,近得她颤抖的眼睫都能感受到被烤得发烫的针尖。
真的要被刺字了吗……
刻骨的绝望笼罩全身,宋曦无力挣扎,随着尖针的逼近,到了最后只得绝地闭了眼睛。
寒意透骨,痛苦和死亡她已经不害怕了,可若一辈子带着象征屈辱和卑贱的印记……她不敢细想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哈哈,不就是黥面吗……她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一个卑微的罪奴印记?
愣神之间,眼睑下已倏然掠起一丝刺痛,滚烫的针尖刺入皮肤,就在象征罪奴的印记,即将一点一点被刺入肌肤时,一道威严赫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给我住手——”
15.拉拢君心
月照深庭,寒风刮骨。
烧红了的银针寸寸逼近,锋利的针尖划过眼下薄肌,掠起一丝火辣辣的刺痛,就在象征罪奴的印记即将烙印在宋曦脸面上时,身后赫然响起一道威重的嗓音:
“给我住手——”
“……”冯磊猝然一惊,手中气力微松,银针自他指间滑落。
“哪个没长眼的敢在小爷府上叫唤……父、父亲?”
冯磊气势汹汹站起身来,却在抬眼看见来人时,所有的惊怒顿时化为畏惧,就连不可一世的嗓音都便得绵软恭顺。
“父亲,您怎么这个时候回府了?”冯磊眸色慌乱,匆忙肃容站好,谄笑道:“两宫太后今日同赴慈恩寺祈福,父亲奉旨领兵护卫,这个时辰不用在寺中值守吗?”
“我若不回府,怎知你又做出这般荒唐事!”端国公面露厉色,一撩衣摆大步踏入院中,威压深重的视线往院子里扫过,在场仆婢无不俯身跪地,拜见国公爷,制住宋曦四肢的粗壮婆子亦松了手,匆忙行礼。
铺天盖地的恐惧和绝望笼罩下,宋曦脖颈上的木枷似有千钧重,离了婆子们的桎梏,身上的气力仿佛也跟着被抽空,她再难支撑,软倒在地。
衣料的摩擦声由远及近,一片阴影自上而下投射下来,端国公强压怒意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话音里的惊怒清晰可闻:
“孽障,为父一个没注意,你竟又做出欺男霸女的勾当?说!这又是哪家的女子被你掳来?还给人上了刑枷,你、你——”
“父亲,您可看清楚了,这可不是什么良家女子!”冯磊一脚踹开两个婆子,俯身拽起宋曦的长发,动作粗暴得仿佛拎着牲畜一般。
头皮一阵剧痛,宋曦不得不仰头,视线被迫落在眼前衣着讲究、通身贵气的中年男子身上。
端国公冯水兴生着一张威严国字脸,高大魁梧,通身贵气,杵在眼前,犹如一堵高墙般投射下深重的威压。
“父亲您看——这就是当年府中出逃的奴婢宋曦!就是这个贱人,害我丢尽了脸面,如今我筹谋多时,费尽心机,终于将人抓回,自然要当众严厉惩戒以儆效尤。按大越律令,别说刑具了,就是打死她也不为过!”
“宋曦……”端国公不由皱眉,齿缝间小声咀嚼这二字,猛然间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厉声问:“可是逆贼宋业成之女?”
冯磊:“正是。”
端国公略一思忖,喝令道:“打水来!”
左近的仆从微微怔愣,还未回反应过来便挨了世子一计窝心脚:“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父亲打水!”
小厮捂着胸口,面上却不敢露出半点不满,佝偻着腰一瘸一拐推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捧着热水走来。
“父亲劳累,孩儿伺候父亲洁手净面。”冯磊忝着脸陪笑,刚卷起袖子准备伸向那盆水便听端国公道:“去把那女子的脸擦干净给我看看。”
“这……”冯磊脸色骤变,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微光:“父亲,这丫头身份低贱,性子执拗,怕是伺候不好您,若父亲房中还缺侍妾通房,孩儿……”
“孽障休得胡言!”端国公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怔,很快便明白过来,威严方正的大脸“刷”地一下湛成了猪肝色,一条胳膊高高举起,愤怒的巴掌眼看就要甩上冯磊脸上时,眼角余光瞥见四周乌压压的人群终是做了罢。
“我冯水兴怎就生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端国公怒而拂袖,转头大步往堂屋走去:“还不带着那个丫头给我滚进来!”
“是。”冯磊一边应声,一边无声地翻了个白眼,指使几个婆子架起宋曦随他进了屋,其余仆婢自是散去,各司其职不提。
国公府荣政堂。
端国公怒坐堂前,待冯磊进屋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混账东西,为父这一年来对你的教诲管束竟是徒劳无功!一天到晚除了沉迷女色,你还能干些什么!”
“父亲息怒,孩儿惶恐!”
冯磊像是怕极了自己的父亲,在外嚣张跋扈的一个人,到了端国公面前却像个鹌鹑似的,任凭责骂,一个字都不敢回嘴。
与此同时,宋曦被几个仆妇按着肩膀跪在堂前,肩膀上的木枷压得她脖颈快要折断似的疼,四肢膝盖也因长久贴地而隐隐作痛,在庭院里吹了半夜冷风,再加上被冯磊严词恐吓,一时寒气攻心,脑袋昏昏沉沉,视线模糊,迷迷糊糊间似乎感觉到身上的枷锁被取下,脸颊上暖融融湿乎乎的——是有人用温水浸湿帕子,毫无章法地擦拭她的脸。
眼尾被尖针刺破的地方仍能感觉到阵阵刺痛,耳边回响着端国公絮絮叨叨数落世子的声音:
“……今时不同往日,你若还是这般不学无术、毫无长进,烂泥糊不上墙,为父如何放心把国公府与冯氏一族的未来交给你?我端国公府怕是很快就要被姓潘的踩在脚下了!”
“父亲何出此言?”冯磊惊谔道:“当今圣上能顺利回京登基,端国公府功不可没,父亲从龙有功,又有圣母皇太后撑腰,前途无量,怎会——”
“从龙有功的又不止咱们,圣母皇太后与陛下毕竟隔了一层肚皮,如今姓潘的才是正经的皇亲国戚,”端国公一拍桌案,愁苦不已:“如今两宫太后势同水火,不久必有一方败落,而端国公府与崔氏一脉同气连枝,若有朝一日崔后不敌潘后,我国公府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冯磊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嘟囔道:“那又如何?实在不成了,咱们彻底与崔氏割席便是。”
国公爷气结:“哪有如此容易!你这孽障,头脑简单不能替为父分忧也就罢了,竟还不知居安思危,终日沉溺女色!那潘家公子与你同岁,如今已入了翰林与其父同朝为官,潘家长女又是潘后亲定的中宫人选,再看看你——”
冯磊小声抱怨:“那潘维从前是皇上的伴读,有自小的情谊在,自然平步青云,我又如何比得上?至于选妃立后,那更是妹妹们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总有借口!”国公怒不可遏,“端国公府总有一天要败在你手上!”
“我不就是想宠幸一个奴婢,至于如此吗?”冯磊小声嘀咕,不以为然道:“况且圣母皇太后乃是先帝中宫嫡后,出身显赫,身后乃是顶级世家门阀崔氏一脉,不仅育有孝哀太子,也曾养育当今圣上,圣上登基便尊其为圣母皇太后,位在生母潘氏太后之上,足见尊重爱敬之意,有怎会有崔太后不敌潘太后之说?”
端国公直摇头:“先帝当年宠爱孝哀太子,倚重淮南王,唯独对陛下这个第三子态度冷漠,崔后将其养在膝下,虽从未苛待,却也算不上上心,陛下终究还是亲近其生母潘氏。”
“那又如何?陛下还能因此薄待崔太后不成?”
“陛下自然不会,可潘后就不一定了。”端国公语气沉重:“自陛下登基,潘后母家迅速崛起,潘氏一族势力如日中天,崔氏都快被挤得没地儿占了。今日两宫太后同往慈恩寺祈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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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剑拔弩张,我冷眼看着,只觉二位太后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总有一天必要斗得个你死我亡。”
冯磊笃定道:“建州崔氏乃百年簪缨世家,圣母皇太后娘娘的能为、眼界和手段绝非潘氏那破落户能比得上的,即便斗起来也未必会败,父亲是不是过虑了。”
“目前虽二位太后势均力敌,可往后便难说了。”端国公目光忧虑,叹道:“陛下终究不是从崔后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为父今日在寺中亲眼所见那潘氏咄咄逼人,竟嘲讽孝哀太子命中无福,英年早逝、崔太后娘娘膝下无子,仰仗当今圣上与她潘氏的怜悯在宫中荣养,当真气焰嚣张,目中无人!”
……
……原来她遁入山中的这段时日,大越朝竟连皇帝都换人当了吗?冯氏父子言语不休,宋曦有气无力地听着,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杂七杂八的思绪乱成一团,
当年淮南王李淼勾结丞相谋逆,先太子李鑫死于乱党箭下,后来叛党虽被镇压,圣上深受打击,龙体每况愈下,直到她逃离盛京城时,朝中已隐隐有传言圣上大限将至,命不久矣,想来是在她出逃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三皇子……这位连亲王都不曾得封过的皇子殿下,如今竟坐在大越的皇座之上,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正当宋曦胡思乱想间,只听冯磊愤然道:“那潘氏竟如此跋扈无礼!”
“不错。”端国公语气沉重:“崔太后大发雷霆,是以连夜差遣心腹为她寻人,为父也是领命而来。”
冯磊奇道:“寻人?”
“太后娘娘命我们广选天下美人,将择优进献御前,为求拉拢君心。”
冯磊一点一点回过味来,惊得目瞪口呆,倏然回头看了一眼宋曦,复又回过头来,难以置信道:“所以父亲想送宋曦入宫?”
端国公眼里的恨铁不成钢清晰可见:“不错,昔年‘无双公子’宋煦风姿神秀,光华夺目,料想其妹亦有兄长之风,断不会令太后娘娘失望。”
“这、这怎么可以啊!孩儿已昭告天下收她入房——”
“可不可以你说了不算。”端国公冷然打断他,起身走到宋曦面前,沉声道:“抬起头来。”
宋曦未及反应,身旁两婆子双手同时发力,拽紧她的头发迫使她仰面对上端国公的视线。
锋利、冰冷而无情——端国公的目光竟比冯磊还要令人胆寒,被他的视线粘上,犹如被湿冷黏腻的蛇虫爬上了身体,宋曦禁不住在他的逼视下瑟瑟轻颤。
端国公鹰隼般的视线在她脸上略一游走,赞道:“果然昳丽明艳,国色天香——”
端国公说着忽然一顿,眉心微微耸动,指着她眼下一点朱砂似的红痕问:“这是什么?”
冯磊定睛一看,讪讪道:“方才正想给她黥面,刚拿起针父亲就出现了……”
“胡闹!”端国公脸色铁青:“你毁伤她的容貌,我怎好拿得出手献给太后?快唤太医来前来医治,我明日便送她入宫!”
端国公说完,冷冷一拂袖,转身离开了荣政堂。
“怪我咯?”躬身目送端国公离开,冯磊冷哼一声平了身,脸上却换上一副怨色,齿缝间逼出愤恨的低语:“若不是老东西忽然出现,我也不会失手留下伤痕,不过——”
他一步一步逼近宋曦,抬手抚上她眼下朱砂似的伤口,薄薄的唇角牵出一抹湿冷的笑意,一字字道:“你这幅模样,也还是很好看啊……”
16.待选
茜纱窗开了半扇,鸟雀叽喳,声声入耳。
宋曦坐在窗前,视线落在面前的铜镜上。
镜中女子螓首蛾眉,容貌昳丽,肌肤仿佛凝云堆雪,剔透无暇,唯有左眼眼下凝一粒朱砂似的血痕,恍如泪痣。
她伸手抚上那粒血痕,指尖依稀触碰到些微的凹陷感,记忆不觉又回到那天夜里。
端国公走,冯磊并没有唤太医来处理她脸上的伤,只是沉了脸色朝她步步逼近。
两个粗使婆子仍禁锢着她的肩膀和双手,宋曦挣脱不得,眼看着冯磊在自己面前站定,微张的五指缓缓攀上她的脸。
宋曦脊背生寒,禁不住哑声叫道:“你、你不能碰我!”
铁怔怔的“不能”二字一出口,冯磊怔了一瞬,抬起的手停在半空。
“呵,有趣。”冯磊眯着眼睛冷笑,不顾她的挣扎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凑上前去咬牙道:“你在命令我吗?”
宋曦一阖目,竭力压抑声音里的颤意:“我就要进宫了,世子殿下若敢对我做什么,国公爷……和太后娘娘知道了,殿下要如何解释?”
她紧张极了,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虽竭力作出强硬模样,却仍是气势全无。
果然,下一秒便感觉到冯磊收紧五指,指间的力道大得仿佛下一秒就能把她的下巴捏碎:“方才还要死要活的,现在竟也敢和本世子大声了。怎么,这就迫不及待想进宫了?你是觉得进了宫就能翻身、甚至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宫中未必是什么好去处,可再坏又能坏过留在端国公府受冯磊搓磨吗。宋曦心中悲苦,喉头发涩,还没来得及说话,冯磊的话便又将她打入更加森寒的冰窟。
“你以为进了宫就能逃出我手心?简直妄想。”
冯磊抬起她的脸,蛇一样冰冷的视线牢牢粘在她脸上,一字一句道:“我爹说了,崔太后所有的亲信都会献人,那么多美人儿,她未必就选得上你,再加上你如今又破了相——”
他的指尖覆上她眼下的伤口,指腹抵着那抹红痕重重一碾,眸光捕捉到宋曦因吃痛而蹙起的眉心,施虐带来的快意填满整副胸腔,冯磊唇边浮起阴沉的笑意。
“即便到了陛下面前,你也入不了他的眼。不得用的奴婢自然会被遣返,到时候你还不是要乖乖回到我身边?”
宋曦脸色蓦地一白,眼底漫上涟涟水雾,满心绝望连连摇头。
“你不信啊?不信就等着吧,”冯磊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残忍而刻毒的笑容:“我们拭目以待。”
……
“宋曦,随我出来一下。”陌生的嗓音拉回思绪,宋曦从镜中收回视线,侧目看向来人。
一名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年轻女子鬼魅般悄无声息站在屋子里。
那女子容长脸,五官虽寡淡却不算难看,只是常板着个脸儿神情倨傲,看起来颇有距离感。
是建章宫的二等宫女白芨,宋曦想起来了,随端国公进宫的那日,正是白芨引他们进了建章宫。
彼时,她跟在端国公身后,低眉垂首,一路目不斜视穿过重重廊桥庭院来到建章宫外。
“国公爷请在此等候。”白芨朝端国公福了福身,转头进了殿门,未几便出来传话:“娘娘请国公爷入内。”
端国公略一点头,抬脚进殿,宋曦正要跟上却被白芨伸手拦了下来。
“太后娘娘只宣国公爷入殿,下人仆婢便在此候着吧。”
端国公一指宋曦,道:“此乃老夫奉太后娘娘之命寻来的女子,今日带来复命,请姑娘放行。”
“原是入宫待选之人。”白芨的视线越过端国公,在宋曦脸上轻轻一扫,神情淡漠:“那便更简单了——来人,带她到偏院去,直接安排住下便是。”
“这……”端国公疑道:“不必先带进去让太后娘娘过目吗?”
白芨笑了笑:“今日不仅国公爷送了人来,林大人、张大人,还有崔家都送了不少人来,如今少说也有十来位姑娘,站在院儿里乌压压的一片,太后可没心思一个一个亲自打量,都命人一并送去偏院了。”
“竟有如此之多?”端国公略感讶异,随之笑道:“我府上送来的这位可与那些姑娘不一样,娘娘定有兴趣一见,便让——”
“国公爷说笑了,”白芨眼底一闪而过不屑的笑意:“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国公爷只管把人留下便是,建章宫自有安排。”
“好吧,那便有劳姑娘了。”端国公脸色微沉,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在建章宫摆他国公爷的谱,只略一思忖便把宋曦叫到一旁,低声叮嘱:
“既然如此,你且随他们去吧。记住老夫的话,无论你从前是什么身份,进了宫就是我端国公府送出去的人,一言一行都牵连着端国公府,务必谨言慎行,明白了吗?”
宋曦木然道:“明白了。”
“……”端国公咂咂嘴,面露不满道:“你曾经也是相国千金,一等一的高门贵女,怎么如此不懂规矩,你家下人也是这么回主子的话吗?宫中不比国公府,规矩更是严苛,你若不机灵着点儿,如何讨取太后欢心?如何取悦陛下。”
宋曦心领神会,微微垂眸,鸦羽似的长睫轻轻颤动,声音卑顺道:“谢国公爷教导,奴婢明白。”
端国公神色渐缓,抚着下巴道:“虽差强人意,但时间紧迫,无暇再作调教,也只好如此了。宋曦,记着老夫昨日的话,你若不想再回到吾儿身边,就自己想办法留在宫中吧。”
端国公扔下一句话,转身欲走,却被宋曦叫住。
“国公爷。我……奴婢还有一事,恳请国公爷解惑。”
端国公回过头,神情不耐:“说。”
宋曦咬了咬下唇,小声道:“凤凰山瘴气弥漫,山路蜿蜒曲折,世子是如何进的山?”
端国公轻蔑一笑:“凤凰山又如何?只要开出的条件足够诱人,总有人愿意交换一些东西,你说对吗?”
宋曦长眉微簇:“奴婢愚钝,听不明白。”
“若你不幸落选,或可当面向吾儿问个明白。”
……
在那之后,宋曦随一名建章宫宫人来到偏院,被随意指了间朝南的小屋住下,如此便算是进了宫。
“白芨姐姐。”回过神,宋曦匆忙起身对白芨福了福身,问道:“请问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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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自宋曦进了这建章宫偏院,一连三日无人搭理,领她来此的宫女只留下一句“老实待着,无事不许出门乱走”便将她撂下离开了。
院子里偶尔能听得到人声,左近似乎还住着其他女子,透过窗子往外看,偶尔能看见行色匆匆的宫人。
虽不能出门,但屋子里一应物品齐全,每日亦有宫人送来吃食和热水,宋曦独自待着,倒也自在,直到今日白芨寻来。
“偏殿,主子召见。”白芨语气淡淡,领着宋曦快步穿过游廊庭院,头也不回道。
建章宫的主人自然是当今圣母皇太后崔氏,她这是要开始择选女子,准备送到新皇帝身边了吗?宋曦心中揣测,越想越是不安——
这位崔太后娘娘不知是个怎样的人物,会对她满意吗?会留下她吗?如果自己不能留在宫中,那便意味着又要回到端国公府,受冯世子挫磨……
宋曦浑身一冷,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不……她死也不想再回去了!
皇宫虽波澜诡谲、危机四伏,但也好过国公府太多,如果还能讨得圣母皇太后欢心,将她留在建章宫做个宫女,说不定就不会被送上那新登基的小皇帝的床上了……
打定主意,宋曦暗自琢磨了一番措辞,小心翼翼试探道:“白芨姐姐,不知太后娘娘性情如何、有何喜恶?待会面见娘娘,我该如何应答?”
白芨猛地挺住脚步,微微偏过头,脸上神情有些复杂,她睨着宋曦,压低声音道:“你可知晓,在宫中最忌讳打听主子们的喜好,若不想被赶出去,就不要胡乱打听。”
“啊……”宋曦浑身一僵,紧接着忽然回过味来,那日临行前,端国公特地命人送来了不少钗环首饰、碎银金珠命她收好以便入宫后打点宫人,想必就是为了此时。
宋曦赶忙从腕上退下一个成色极好的镯子,用帕子包了悄悄塞进白芨手中,小声道:“姐姐,我头一回进宫,从前也无人教导,心中忐忑,还望姐姐指点。”
端国公出手大方,拨给宋曦的东西都不是凡品。果然,白芨眼尾余光一瞥,手腕微旋将那镯子收入囊中,眸底隐隐有了几分亲近之意:“宋姑娘客气了,谈不上指点,旁的我也不知晓,只知太后娘娘素喜温柔乖顺、忠心耿耿的奴婢。”
温柔乖顺、忠心耿耿……
宋曦将白芨的话暗记在心,一路思索,不多时便到了建章宫偏殿。
殿中已有两名妙龄女子站定等待,宋曦跟着白芨走上前,站在一名绯衣女子身侧,心中不由生疑,进宫那日白芨分明说已有十来名适龄女子被送入宫中,何以此刻只见三人?
白芨捕捉到她目光里的疑色,压低声音解释道:“此前已有嬷嬷奉命相看过各府送来的姑娘,那些个歪瓜裂枣、庸脂俗粉们都已筛了下来,被送回各自府上了。”
原来如此。宋曦正想点头,却听身边的绯衣女子“噗嗤”一笑。
“歪瓜裂枣们都被送出去了吗?我看不见得。”
那女子微微侧头,讥诮的视线在宋曦眼下红痣上一掠而过,轻笑道:“这儿不是还站这个破了相的吗?”
17.痼疾
绯衣女子讥诮的视线在宋曦眼下红痣上一掠而过,轻笑道:“这儿不是还站这个破了相的吗?”
她的声音娇俏可人,口出之言却如六月寒冰般刮人骨髓,宋曦不禁皱眉回头,正对上绯衣女子神情轻蔑的脸。
她与宋曦年纪相仿,生得极美,明眸皓齿,乌发如墨,一身娇嫩的绯色衣裙,独独是站在殿中,仿佛整间宫殿都跟着明亮起来。
宋曦低眉,掩去眸底的情绪,轻声问:“不知这位姐姐是……”
“谁是你姐姐。”绯衣女子翻了个白眼,神情倨傲:“我乃是吏部尚书林勇府中嫡女林秀质,家父官拜二品,你又是何人,也配与我姐妹相称?”
“这位是端国公府送进来的,”那女子身旁的丫鬟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据说是国公府上的一名奴婢。”
林秀质一脸嫌恶:“区区贱奴,竟也敢与我攀扯姐妹关系,真是晦气。”
宋曦顿时变了脸色,贝齿一咬下唇,惶恐道:“林姑娘息怒,我不知姑娘身份高贵,不是有意冒犯,姑娘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到底是出身微贱的女子,一副上不了台面的怯懦模样,怎敌她高门贵女与身俱来的高贵威仪。林秀质心中得意洋洋,唇角含着倨傲的微笑回头一瞥,竟见宋曦眼稍迅速泛红,长睫轻颤,眸中弥漫起涟涟水雾。
“林姑娘……”宋曦维持着这个姿势,微抬眼梢,抿着唇角疑惑道:“您身份显赫,花容月貌,可那又如何?还不是与我这个破了相的奴婢站在一起,任人挑捡?”
林秀质愣了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来许久才猛地回过味,勃然大怒:“贱婢,你活腻了!”
她自小是个跋扈的,在家横行霸道惯了,被人吹捧着长大,何曾被人这般暗讽奚落,顿时暴起,高高扬起巴掌,眼看就要朝宋曦脸上甩过来,却在这时听到一声厉斥:“这是哪家闺秀?在建章宫里举止暴虐,还有没有规矩了?
宋曦和林秀质同时一惊,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从偏殿侧门进来一位中年妇人,身穿灰蓝色宫装,一张宽阔的方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尖针般锐利的视线往下一扫,看得宋曦如芒在背,不寒而栗。
衣袖被人扯了扯,白芨在她耳边小声提醒:“这位是太后娘娘身边的陆嬷嬷,最得娘娘倚重。”
她的声音虽小,左近二人却都听得清楚,宋曦闻言立即肃容站好,队伍最左侧、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黄衣少女亦跟着螓首低垂,就连林秀质也收起一身锋芒,理了理鬓发,朝陆嬷嬷热络地笑了笑,回过头来指着宋曦,恨声道:
“嬷嬷来得正好,这个端国公府上的贱婢,滋事挑衅,口出狂言,我正准备好好教训她!”
“教训?”陆嬷嬷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林家千金好大的排场,来建章宫管教起宫女来了。”
陆嬷嬷语气冰冷,加之常伴太后左右,自有一派威仪,平日里一记冷眼便足叫人噤若寒蝉,林秀质再迟钝,这会儿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噤了声,乖乖站好。
陆嬷嬷站在宫殿正中,冷厉的视线在宋曦等三人面上逐一掠过,最后清了清嗓子,直截了当道:“新帝登基后,宫中放出一批到龄宫女,太后娘娘身边两位大宫女亦在其列。主子身边空了人,命各府挑捡伶俐可心的姑娘入宫伺候,择选出在场三位姑娘——”
“等一等,这不对吧。”林秀质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为何是入宫伺候太后娘娘?父亲说的明明是太后娘娘挑选出众的女子引荐入无极宫伺候皇上的呀!”
陆嬷嬷听而不答,只微微凝眸看她,反问道:“这么说,林姑娘是不愿意效忠太后娘娘了?”
在场三名待选女子都未在陆嬷嬷面前自报家门,可陆嬷嬷却准确叫出林秀质的的名姓,可见早已对她们的来历了如指掌。
林秀质入宫应选便是冲着封妃立后来的,闻言理所当然道:“我堂堂二品高官嫡女,入宫是来做主子娘娘的,岂能卑微侍人?”
“既然如此,林姑娘现在就可以离开了。”陆嬷嬷冷冷说道,随即看向宋曦和那黄衣女子,“你们二人若也有此想法,也可以现在离开。”
宋曦巴不得留在建章宫,至少不必被当作物件一样送到陌生男人的床榻上,虽然心中明白陆嬷嬷之所以会这么说,定是太后授意检验众人是否忠心罢了。
打定主意,宋曦当即上前一步,道:“奴婢愿留在建章宫,听凭太后娘娘差遣。”
与此同时,沉默不语的黄衣服女子紧随其后:“臣女李氏三娘,小字冰清,愿追随太后娘娘。”
“原来你就是是李通判家的三小姐。”林秀质咋舌,难以置信道:“怎么连你也……”
“林家姐姐,”冰清头也不回道:“效忠太后与伺候皇上并不冲突,我等既是太后娘娘引荐入宫,无论将来有没有福分服侍陛下,太后娘娘都是我们的主子,自是应当时刻效忠于太后娘娘。”
“正是这个理。”陆嬷嬷颔首,瞥了眼林秀质,问:“林姑娘还不离开吗?”
“我……我不走!”林秀质终于明白过来,急道:“方才是我没听明白,这个不算,我要留下来。”
陆嬷嬷不置可否:“既然如此,接下来还希望林姑娘莫要后悔。”
林秀质听她这么说,后背阵阵发凉,不由得生出不好的预感,可还没等她开口,就见听陆嬷嬷道:
“娘娘凤体抱恙,不能亲至现场,是以今日择选建章宫宫人便由老身主持。”
“太后娘娘不来啊,”林秀质小声嘀咕道:“亏我还起了个大早梳洗打扮。”
在她身边,通判小姐李冰清悠悠开口,声音婉转甜美:“请问陆嬷嬷,太后娘娘眼下凤体如何了?可有宣太医问诊?臣女粗通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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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为娘娘看诊。”
林秀质翻了个白眼,面露不屑:“宫里多的是太医,医术高明,德高望重,哪轮得到你卖弄。”
“有劳李姑娘费心。”陆嬷嬷觑着冰清道:“看诊就不必了,据太医诊断,娘娘气血不足,是以常头疼难忍,算是痼疾。”
冰清以手捧心,忧心忡忡道:“娘娘夙兴夜寐,操劳甚重,还望多多保重身体才是,臣女愿斋戒茹素,日夜为娘娘祈福。”
“陛下即位未久,后宫空置,娘娘既要操心朝堂又要管理后宫,心力交瘁。”陆嬷嬷话锋一转,道:“幸而太医新开了剂方子,专攻气血不足之症,只是眼下还缺一味药引。”
冰清心机会来了,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臣女愿为娘娘寻药。”
陆嬷嬷扬眉一笑,不置可否,只击了击掌,扬声道:“拿进来吧。”
话音刚落,几名建章宫宫女手捧金色托盘鱼贯而入,停在宋曦三人面前。
宋曦垂眼看去,只见那金盘上覆着一层红绸,隐约可见下面微微的突起。
“这是什么?”林秀质性子急,也不等陆嬷嬷说话,径直揭开红绸,却在看清盘中物时,脸色一变急忙丢开手去。
宋曦侧目看去,只见一把锋利的匕首静静躺在金盘之中。
与此同时,冰清也揭开红绸,盘子里的匕首如出一辙。
“李姑娘。”陆嬷嬷面向冰清,温言道:“你不是想为太后娘娘献力吗?如今娘娘的病症正缺一味药引,据太医院判所言,娘娘气血虚空,而处子之血最为纯净,且有补气养血之用,不知李姑娘可愿助娘娘凤体康复?”
冰清惊得脸色煞白,一时说不出话来:“这……这怎么……”
“看来李姑娘是不愿意了。”陆嬷嬷把她的犹豫尽收眼底,轻轻冷笑一声,转头对林秀质道:“那么,林姑娘怎么说?”
在场众人都不是蠢人,略一思量便已明白过来——太后想要什么东西,甚至不必开口便有人前仆后继地送上门来,有今日一举,所求根本不是鲜血,而是一颗绝对忠诚的心。
林小姐纤纤弱质,更是不愿自伤体肤,却不敢言明,只把身后的宫女推上前来:“陆姑姑,这丫头是我家中带来,亦是清白之身,若要取血不如取她的?”
陆嬷嬷眯着眼睛,脸色更加阴沉了。
与此同时,宋曦却动了动身,掀开盘子上的红稠,手握匕首,毫不犹豫地往掌心用力一划!
细嫩的皮肉被利刃割开,鲜血似乎都被这股狠厉的决心唬住,滞了一会才喷涌而出,淅淅沥沥落在金盘里,眨眼工夫就汇聚成了一小滩。
“啊——”林秀质捂着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李冰清手里的匕首也应声坠落。
“看来结果已经出来了。”陆嬷嬷仿佛笑了笑,忽而转身,在众人惊愕的视线中微微福身,道:“恭请太后娘娘凤驾。”
18.绝不辜负
陆嬷嬷在众人惊愕的视线中朗声道:“恭请太后娘娘凤驾。”
偏殿一侧的宫门豁然打开,几个嬷嬷并一群衣着鲜亮的妙龄宫女簇拥着一名打扮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款款而来。
那妇人肌肤微丰,面若银盘,姿态端庄,气派天成。从其打扮气度揣测当是当今圣母皇太后崔氏,宋曦只匆匆一瞥,便匆匆低眉垂首,待崔太后于上首落座,这才随众人一起叩拜行礼。
“都平身吧。”崔太后也不看其他人,只略抬手遥遥一指宋曦,道:“你来。”
宋曦定了定神拾阶而上,见她朝自己一伸手,言简意赅道:“伸手。”
宋曦略一踌躇:“奴婢惶恐,伤口血腥污秽,恐污娘娘耳目。”
崔太后似笑非笑道:“无妨。”
宋曦摊开手掌,露出被利刃割开的狰狞伤口,颤颤巍巍递至太后眼前。
崔太后斜倚凤座,半侧着身拉过她的手,锐利的视线落在她掌心皮肉翻卷的伤口上,无声审视片刻后,指尖便探了过来,轻轻抚上她的伤口。
崔太后常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当,纤纤十指仍如少女般柔软细腻,可即便如此,当她的指腹触及翻卷的皮肉时,宋曦仍觉一阵刺痛,指尖微微发颤。
好似察觉到她的颤栗,崔太后凤目轻抬,温声问:“很疼?”
她的声音虽轻缓柔和,眼神却是极犀利。宋曦迎着她的威压深重的视线,如临山岳,半句假话都不敢出口,只咬着下唇,很轻地点了点头。
崔太后收回视线,指腹沿着她的伤口轻轻一阵摸索,引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既然怕疼,为什么敢割伤自己。”崔太后语气淡淡。
宋曦垂着眼帘,恭顺道:“奴婢自踏入建章宫之日起,便视太后娘娘为主。既是主子的命令,奴婢自该遵从,莫说主子凤体抱恙,用得上奴婢的血肉,即便是主子身体康健,只想看奴婢放血取乐、甚至要奴婢自断手脚乃至自裁,奴婢也不会有片刻犹疑。”
一番话说得仿佛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太后喜欢温柔乖顺、忠心耿耿的奴婢……如此应答,足够顺从、足够忠心,太后她……一定会满意的吧。她想。
果然,崔太后颔首赞许:“你年纪轻轻,单是这份觉悟和勇气便令哀家刮目相看——来人,唤太医进来处理伤口。”
“奴婢谢太后娘娘恩典。”宋曦松了一口气,抬眼便看见有宫女抱来绣墩,放在偏殿一侧,引她入座,另有太医院医官匆匆入内,动作娴熟清理她掌心的血污。
这个时候,崔太后的视线终于落在其他两名女子身上,轻轻一扫二人接着转头对陆嬷嬷道:
“哀家记得交代得很清楚,请各家寻几个听话的丫头进宫,不拘多机灵,只要忠诚老实便好,这便是他们千挑万选送进来的货色?”
陆嬷嬷道:“宫外小门小户家的女孩子,自是资质鄙陋难以入眼,几位大人办事不力,奴婢这便着人出宫训斥。”
林秀质素来自视甚高,今日竟被一深宫仆妇被斥为“资质鄙陋”,既耻辱又不忿,一时间怒起,口不择言道:“我爹可不是办事不力,分明是建章宫前后言行不一,以为陛下择妃为由,诓骗了父亲将我送进来,如今我人来了,却又说是为太后选奴婢。我堂堂二品高官嫡女,何必卑微侍人?”
陆嬷嬷脸色惊变,怒道:“放肆!竟敢咆哮建章宫!来人,把她赶出——”
“如此说来,却是哀家的错了?”崔太后不怒反笑,视线瞥向林秀质,语气森然:“这便是林勇教养的好女儿,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听她提起父亲,秀质越发不忿,语气激烈道:“事前一套,事后又是一套,太后娘娘平日里对我的父亲,也是如此吗?”
此言一出,崔太后的脸色骤冷,连陆嬷嬷都不禁变色,厉斥一声“还不住口”随后便唤人进来拿下林秀质。
几个五大三粗的粗使宫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架住秀质准备往外拖走,却听崔太后冷冷道:“慢。”
“事前一套,事后一套,原来林勇平日里就是这么在家人面前评价哀家吗。”
崔太后声量不高,语气却极重,隐含怒意,话音落地一瞬,巨大的压迫感逼面而来,在场众人无不寒毛倒竖如临山岳。
陆嬷嬷带领众人仓惶跪地:“娘娘息怒。”
崔太后站起身,一拂衣袖缓缓走下凤座,冷眼一扫林秀质,缓步走到宋曦面前。
宋曦掌心的伤口经太医处理,包上了一层绷带,此时见太后走来,心神一凛,正想起身,肩膀就被按住。
紧接着太后的手抬起她的下巴,繁复华丽的大袖拂过,带起沉郁的檀香窜入鼻间。
“这张脸生得极好。”崔太后盯着看了半晌,指腹轻轻抚上她眼尾的红痣,淡淡道:“虽有瑕疵,却难掩明珠之光。方才林氏讥笑你生得丑陋,你心中可有不满?”
方才崔太后分明不在现场,却将众人一言一行尽收耳目之中。宋曦胸口发紧,怯弱道:“奴婢蒲柳之姿,难以入目,且身份低微,万死也不敢在建章宫生事。”
世间哪个女子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林秀质当众取笑她面容损毁,她虽心中不满,但还不至于因此生出事端。
崔太后神色淡淡道:“若哀家允许你生事呢?”
宋曦一怔:“……啊?”
崔太后居高临下的视线扫了过来:“如果哀家给你有机会,任你处置厌憎,你待如何?”
宋曦懵然不解,没有即答,却叫冰清抢了先。
“太后娘娘!”冰清膝行上前,仿佛为了弥补先前犹豫造成的错失,语气格外热切诚恳:“若娘娘不嫌弃,给臣女如此良机,臣女定把握时机,但凡对娘娘不敬之人,定叫他们不得好死。”
冰清说完便以首贴地,心脏“砰砰”跳得飞快——她看明白了,林家千金口出狂言惹恼了崔太后,崔太后心生不快想要料理林秀质却不屑亲自动手,便暗示那端国公府的奴婢代劳,可谁知那奴婢竟是个傻的,太后百般暗示却仍一脸不解。
如此蠢钝之辈,定入不了太后的眼!
冰清心中兀自得意,可崔太后只微微含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继续看着宋曦,等她给出一个答案。
宋曦怔然无措,她确实不太明白太后此话意图,可若让她处置深恶痛绝之人,死亡或许并不是什么好办法。
哥哥曾说过,世上有许多事,远比死亡痛苦。
痛恨一个人、报复一个人,不直接杀死他,反要让他长长久久地活着,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被摧毁、引以为傲的尊容被剥夺。身体上的摧残折磨不值一提,精神上的毁灭和打击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宋曦一阖目,复又睁开,瞥了瞥不远处脸色已经煞白的林秀质,仿佛明白了什么,最后缓缓开口:
“回太后,如果任由奴婢处置,奴婢不会杀她。”她一字字道:
“奴婢与林尚书家的千金素未谋面,可林姑娘自见奴婢第一眼起便口出恶言,语带讥诮,奴婢不知是何处得罪了林姑娘……”
林秀质被疾言厉色的太后震住,又遭多名宫人粗暴禁锢,此刻更被宋曦冰冷的声音骇住,怔怔僵在原地,薄唇半张,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宋曦自顾自往下说道:“林姑娘自视甚高,一口一个高门贵女、姿容绝色,绝不委身伺候太后,如此不敬,自当责罚。若非摧毁夺走她最在意的家世和美貌,恐怕难以令其认识到自己的错处。若让奴婢动手……奴婢身份低微,无法改变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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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世,却能毁了她引以为傲的容颜……”
此言一出,偏殿顿时一片死寂,但只过了一瞬,传来秀质歇斯底里的大叫:“贱婢,你敢!”
“有趣。”崔太后来了兴致,命人取来匕首放入宋曦掌心,眼尾的笑意冰冷如刀:“既然如此,那你动手吧。”
宋曦仿佛被手里的匕首烫了一下,五指猛地一颤,差点把它甩脱出去,崔太后拍拍她的肩膀,温和地催促道:“去吧。”
太后喜欢忠心顺从之人,想要留在建章宫,她不能忤逆太后的命令……
握着匕首,宋曦一步一踌躇,直到停在林秀质面前时,仿佛过了半辈子般漫长。
林秀质被人架着肩膀和双手,口中塞了布团,曾经目下无尘不可一世的高官贵女,如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犹如沾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宋曦脚步沉重,匕首的锋刃在她手中泛着寒光,攥着刀柄的手指瑟瑟发颤,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失色泛白。
林秀质一对美眸睁得老大,目光既绝望又怨毒,落在她脸上的视线比烙铁还要灼烫。
“还不动手吗?”陆嬷嬷凑了过来,刻意压低声音附在她耳畔:“太后娘娘等着呢。”
“……”根本用不着她提醒,宋曦即便不回头,也能感觉到崔太后冰冷威严的视线犹如一记记无形的长鞭,狠狠抽打在她身上。
她终于抬手,刀尖寸寸逼近秀质脸颊。
“……唔……”秀质开始在宫人的禁锢下发了疯似的挣扎起来,口中发出求饶似的呜咽。宋曦抬眼便对上她惊恐的视线。
“……”手腕颤得更厉害了,匕首差点从指缝间脱手而出。
不能再犹豫了。她想。
崔太后还在看着,如果下不去手,就要被送回端国公府了……
下定决心,宋曦阖目,心下一横,握着刀柄往下划去,却在刀尖即将刺上林秀质娇花般的面容上时,被人硬生生从手中夺去了匕首。
李冰清不知何时蹿到她身边,劈手夺了刀刺向林秀质。
预想中的鲜血并没有迸射而出,刀尖在接触到肌肤的一瞬触发机关缩回刀柄之中,林秀质的脸上除了一记红痕,什么也没有留下。
“……”宋曦懵然回神时,林秀质猝然受惊瘫倒在地,李冰清已手捧匕首跪倒在崔太后驾前。
“臣女愿为太后娘娘效犬马之劳。”
崔太后一抚鬓发,语气淡淡:“你倒是个机灵的。既然你有这个心,那就留下吧——带她下去。”
李冰清福身谢恩,随引路的嬷嬷临出偏殿前,回首留给宋曦一个怜悯的眼神。
既然她留下来,这就意味着……宋曦落选了。
宋曦如淋冰雪,透体生寒,隐约听见崔太后略显失望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你太过软弱犹疑,没有狠厉的心,很难在宫中生存下去。你不适合这里,回去吧——”
话音落地,宋曦匆匆抬头,本想哀求太后将她留下,却见一名宫女匆匆前来,跪在太后面前,道:
“禀太后,潘太后在寿康宫设宴招待潘家闺秀,还将陛下请了过去。据奴婢安插的眼线来报,陛下因中宫人选一事与潘太后起了争执。”
崔太后眼角微眯,唇角微微勾起,显是来了兴致:“怎么说?”
“陛下不愿选妃立后,可潘太后执意让潘家闺秀入宫,陛下一时恼了,便说……说……”
那宫女吞吞吐吐,不敢往下说,崔太后听着正有趣儿,急声催道:“你倒是快说,圣上说什么了?”
“陛下说,”那宫女眼一闭,心一横,一口气道:“陛下说自己早已与人心意相通,此生绝不辜负,若潘太后执意相逼,他只好昭告天下说自己身有隐疾,不能、不能人道……”
19.玉肌生香
圣上与潘太后争执频起,消息虽未出得了寿康宫,却叫建章宫的眼线传入崔太后耳中。
“……与人心意相通,互定了终身,啧……”崔太后歪在贵妃榻上,明眸半掩,唇角勾着似有若无的浅笑:“圣上为了推拒潘家,当真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旁人不知也就罢了,圣上作皇子时可是养在哀家宫中,除了伺候他的宫女婆子,便不曾有机会接触过其他女子,他与哪门子意中人互定终身?虽是应付推托之辞,倒也不必说自己身有隐疾,天家的脸面何存呐……”
凤榻旁俏生生立着一名身穿烟罗宫装的女子,微微躬身,于崔太后耳畔笑着应声道:“娘娘无须多虑,寿康宫那早已拦下了消息不让外传,何况待陛下大婚立后,即便有谣言也不攻自破。娘娘养育陛下十数年,陛下自然是与娘娘更加亲近的,今日若换做娘娘向陛下举荐中宫人选,想来陛下定不会有这般天马行空的推诿之言。”
那女子声音娇媚悦耳,所言句句迎合太后之心,一言一行恰到好处,崔太后颇为满意地眯了眯眼,拍了拍女子的手背,意有所指道:“那还需得看哀家推举之人有没有福分入了圣上的眼。”
女子敛眉一笑,微微扬头,露出一张清雅端美的脸。
肤如凝脂,樱唇琼鼻,薄施粉黛,双目盈盈,似含秋水——正是李通判家的千金李冰清。
她不作宫女打扮,一袭轻软的烟罗长裙如流水泻地,行走之间摇曳生香。
“能蒙娘娘亲自教导,是臣女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冰清绕过凤榻来到太后眼前,螓首微垂,恭声道:“臣女自当竭尽全力,赢得圣心,为太后娘娘解忧。”
“你既有此心,便不要再杵在哀家面前了。”崔太后声音微冷,摆摆手道:“去崔嬷嬷那里早日把规矩学齐整了。”
崔嬷嬷是崔太后家里带来的陪嫁丫鬟,从垂髫稚童起便随崔太后入了宫,数十年风雨沉浮摸爬滚打,早将宫中诸事记得滚瓜烂熟,崔太后命冰清跟着她学习宫中的礼仪规矩。
崔嬷嬷为人刻板,规矩又严苛,冰清在她手下过得颇不如意,每日里能少在她那院子里待一刻都是好的。可太后发话,冰清不敢推诿,神情微微一僵,很快便又恢复如常,朝太后福了福身,匆匆告退去了后院。
崔太后眯眼觑着冰清匆匆离开的背影对侍立一旁的陆嬷嬷道:“你觉得她如何?”
陆嬷嬷躬着身,语气谦顺:“此女心思活络,擅审时度势,相貌也不差……只是若要拿捏圣心,怕是还缺些什么。”
崔太后轻嗤一声,不屑道:“她缺得可多了,左右哀家也没指望她能抓得住圣上的心。偏院里的那位调教得如何了。”
“她……”陆嬷嬷神情微缓,道:“一切都好,她悟性高,夜里学规矩,白日里花房里的差事也没有耽误,不似李氏这般懈怠,崔嬷嬷对她评价极高。”
崔太后点点头,眉角掠起满意的浅笑。
陆嬷嬷张了张口,忍不住问:“太后娘娘,端国公府送来的那位无论容貌、性情还是忠诚都远胜李氏,您也更看重她,为何把李氏也留在宫中?”
崔太后挑了挑眉,从容道:“寿康宫有咱们安排的眼线,你当建章宫就没有潘氏的人吗?咱们这次的动静颇大,势必要弄出点什么给旁人看的。”
陆嬷嬷恍然悟道:“原来李氏的作用不过是掩人耳目……可是娘娘,奴婢不明白,为何您待宋曦比李氏严苛数倍,且让她改名换姓,认在奴婢名下?”
崔太后觑了她一眼,笑道:“怎么,刚认了干女儿,这就心疼上了,觉得我对她太严厉?”
陆嬷嬷忙道:“奴婢是担心她年纪轻,吃不了这番苦楚,还没见到陛下,身子便先熬垮了。”
“若她真这般无用,哀家也不必把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了。”崔太后不以为然道:“先帝后宫中比她努力的女子多了数倍不止。她的身份见不得光,哀家让她改名换姓,赐了她新的身份,如此才好名正言顺把人留在宫中,日后她承了圣宠册封位份,也不会遭人非议。”
“原来如此。”陆嬷嬷叹道:“娘娘计谋深远,奴婢叹服。”
*
李冰清在建章宫抄手游廊上疾走,穿过花园时,迎面走来一道窈窕身影。她怀里抱着一盆开得正盛的瑞香,微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见乌黑油亮的青丝平分两侧数结成髻,一身青色春稠窄袖宫装,即便是宫中最常见的宫女打扮,在她身上也比旁人来得亮眼许多。
“喂。”擦身而过的瞬间,清甜的花木香气萦绕鼻间,冰清惊愕不已,猛地停了脚步开口叫住她:“你等一下。”
青衣宫女停下脚步,颔首曲膝:“李姑娘。”
眉目如画,昳丽无双,眼下一点朱砂红痣。
冰清盯着她谦卑恭顺的脸看了半晌,攒眉问道:“你为何还在这里?”
青衣宫女颔首低眉,声音轻浅:“奴婢如今在建章宫花房当差,负责为太后娘娘侍弄花草。”
建章宫的小花房活儿少俸禄多,最是轻松闲适之所在,多得是人挤破头想进来,太后也不缺这么个宫女侍弄花草,把人安排在此显然是另有谋算。
冰清脸色骤变,心中不由得发紧,久久怔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姑娘若没有其他吩咐,奴婢退下了。”青衣宫女抱着花告退,转了个弯便消失在回廊尽头,留冰清怔在原地,如遭五雷轰顶,背后生出薄薄的一层冷汗。
太后既然选择留她在端国公府,为何不把那个奴婢送还端国公府?要知道当日一同入宫的林秀质当场就被打发出去了呀……难道说,太后一开始便不打算只送她一人到陛下面前?
冰清心头一凛,不敢再耽搁,匆匆朝崔嬷嬷的住处去了。
*
夜幕低垂,圆月东升,地上洒满月色清晖。
宋曦推开屋门走进夜色中,出了院落穿过白日里遇见冰清的游廊,她在恢弘的殿宇中疾疾而行,不一会儿就来到一处白墙黛瓦的院落之中。
她没有打招呼,推门进了正房,绕过房中屏风径直走到房间最深处,在墙上稍做推敲,打开一扇通往暗室之门。
暗室中生火照明,跳跃的火光中,清晰可见一方竹案横设房中,其后端坐着面容严肃的年长妇人。
“崔嬷嬷万福。”宋曦匆匆上前行礼,却听上首之人语气淡漠:“你迟到了。”
宋曦喉头一紧,忙跪地解释:“嬷嬷恕罪,今日花房里的差事——”
“这些都与老身没有关系。”崔姑姑神情淡漠:“老身只管你守不守时,至于能不能如约前来,端得是看你自己的本事。”
宋曦咬着下唇,顺从道:“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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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训得是。”
眼前的妇人是当年随崔太后一同进宫的贴身丫鬟,自崔太后入主建章后便随太后在宫中荣养,人人尊称一声崔嬷嬷,有单独的院落和伺候起居的下人,可见太后对其厚待。宋曦星夜来此,便是奉太后之命避开众人耳目,前来向崔嬷嬷讨教宫中礼仪。
说是学规矩,其实并不尽然,在崔嬷嬷的暗室里见识到的一切都让宋曦大开眼界。
那日在建章宫偏殿,冰清自她手中夺走匕首划向林秀质的脸时,她便料想到自己大概率要落选了。
与其被送回国公府,倒不如死了干净。
宋曦举目四顾,准备找一处显眼的地方把自己碰死,左右她无牵无挂,死了也不会带累任何人,反倒是端国公府或许会因为她血溅宫中污了太后耳目而倒大霉,如此一想,倒不算太亏。
宋曦心中盘算着跃跃欲试,没曾想太后却忽然改变主意把她留了下来。
“这等美丽的相貌……”崔太后涂了蔻丹的手托起她的下巴,柔软细腻的指腹扫过她的面颊,“若是便宜了端国公家的混世魔王,那可真是暴殄天物了。你也留在建章宫吧。”
宋曦连忙抬头,不敢相信:“我……可以留下?”
崔太后不答,只招手唤来陆嬷嬷,“你的来历哀家清楚,但宋氏一族以谋逆获罪,你原先的名字不可再用,往后你的名字叫做月歌,乃我宫中陆嬷嬷之女。去吧,陆嬷嬷和崔嬷嬷会调教好你,不要让哀家失望。”
至此以后,宋曦的过往仿佛被一笔勾销,建章宫花房多了位名唤月歌的宫女。
……
“你已经迟了,闲话便省下,我们直接开始吧。”思绪被崔嬷嬷的话音拉回,宋曦回过神,还不及细问今日的功课便见崔嬷嬷起身,抬手示意她跟上。
“前些日子教了你宫中待人接物的基本礼仪规矩,你做得很好,太后娘娘很满意,故今日赏你入浴玉肌池。”
宋曦疑道:“敢问嬷嬷,何为玉肌池?”
崔嬷嬷引着她在地下暗室一路穿行,最终推开一扇门,来到间热气蒸腾的屋子里,宋曦定睛一看,只见屋子正中是一方温泉,氤氲的热气犹如薄纱浮在半空,空气中弥散着说不出的花木芳香。
宋曦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只觉心神舒展,意识渐渐模糊。
忽然脖颈一凉,崔嬷嬷干脆利落裂开她襟前盘扣,剥虾壳似的扒去她身上的青衫绿裙。
宋曦倏然清明,捂着衣襟大惊失色:“嬷嬷这是做什么!”
崔嬷嬷一板一眼道:“你虽皮相不错,但这些年想来是风餐露宿惯了,皮肤稍显粗糙,太后娘娘赐浴玉肌池,可助你脱胎换骨。”
“我……”宋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两个宫女架着胳膊下了水。
温热的泉水包裹着身体,紧绷的肌肉和神经一寸一寸放松下来,尘世的各种枷锁仿佛被洗涤而去,身体变得无比轻盈。
“好舒服……”宋曦探出水面,长长舒了一口气,隔着氤氲的热气,隐约看见崔嬷嬷抖开手里长长的卷轴。
“此乃陛下日常喜恶,至多三日,你需牢记在心。”崔嬷嬷不冷不热的声音在温泉宫里回荡:“从今天开始,陛下的喜好便是你的喜好,陛下的习惯也是你的习惯,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该为取悦陛下而存在。”
20.暗害
时光匆匆,转眼数月已过。
暮春三月,宫墙里鲜花簇绽,伴随着融融暖风,送来阵阵花香。
建章宫花园里,一片姹紫嫣红,春意盎然,姚黄魏紫次第开放,错落有致的假山叠石后,宋曦弯腰修剪牡丹花枝。
青衫窄袖被轻轻挽起,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被牡丹娇艳的花瓣一衬,堆雪似的莹白剔透。
春日露重,花瓣上还凝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犹如一颗颗碎珠。
宋曦的十指在花叶中轻灵游走,拨开层层叠叠沾着水珠的叶片,剪下已泛黄失色的枯枝败叶,动作行云流水,轻裾曳风,翩然若仙。
指尖掠过一朵含苞的烟笼紫,沾上微凉的晨露,花蕊在她的轻抚下抖落一抹淡粉。
花房空无一人,但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抹浅笑都经过精心设计,起身抬手不疾不徐,姿态轻盈身形飘渺,一颦一笑都是在迎合崔嬷嬷每夜都在她耳边重复的——皇帝的喜好。
短短几个月,她身上发生着惊人的蜕变。轻灵的皮囊下隐隐生出柔和的光华,一颦一笑媚骨天成。
“陛下他……真会被这样的女子所吸引吗?”数日前隐秘的暗室中,摇曳的烛光下映照在铜镜上,照出一张昳丽明晚的脸。
宋曦的指尖抚上脸颊,眼下一星红痣,更添几分艳光。
“这世上男子千千万,喜好却都是一样的。”崔嬷嬷手里的丝绢缓缓覆上她的发顶,再顺着柔滑的青丝寸寸滑下,缠裹在发丝上的水珠一点一点被擦干拭净。
“妩媚又天真,温柔而驯顺。”崔嬷嬷说着,轻轻拢起她半干的长发,动作娴熟地插入玉簪固定:“只要做到了这些,必能吸引圣心。”
既如此,那年纪轻轻的新帝,想来也只是个肤浅之人。
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也与世上千千万万的男子一般,既如此,她被送上那个男人的龙床,与被送上端国公世子的床,又有何不一样?
终究也只是个取悦男子的物件罢了。
“你做得还远远不够……”崔嬷嬷朝她俯身,视线透过铜镜对上她的目光。
“每一天、每一刻,无论是否当着圣上的面,你都需得牢记这番做派,将陛下的喜好、偏爱融入骨血之中,仿佛你生来便是这番模样……”
仿佛你生来便是为了他而存在。
崔嬷嬷的要求太高,她日日练习,过程苦闷煎熬自不必说,就在宋曦自己都没有察觉时,身体里已悄无声息暗生媚骨。
……
“……你将哀家这里的花儿照顾得不错。”慵懒从容的女声自身后传来,宋曦猝然一惊,指尖微颤,手里的金色花剪差点砸在地上。
“太后娘娘……”她匆匆回身,抬眼间只见崔太后一身织金团凤宫装,在陆嬷嬷、李冰清并三五丫鬟嬷嬷的簇拥下款款走来。
崔太后生着一张富贵吉祥的圆脸,看起来很是亲和,宋曦见到她却不由得心中发紧,每一寸肌肤都跟着紧绷起来,连忙跪拜:“奴婢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平身吧。”崔太后的视线越过她,一扫身后的花丛,转身对陆嬷嬷赞道:“你家这丫头不仅模样身段生得俊俏,活儿也比旁的姑娘做得细致利索,无怪此地的花草比御花园里开得还要好。”
陆嬷嬷躬身应道:“不成器的粗笨丫头,太后谬赞了。”
宋曦垂首低眉站在一侧,虽未迎上太后的视线,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威严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深重审视的意味,逼得她无所遁形。
那日建章宫偏殿应选之后,崔太后只命崔嬷嬷负责调教她宫规礼仪,自己虽未私下召她,却时常在她未察觉之处暗地考较她的功课,此刻定是已将她方才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尽收眼里,从方才夸她的话来看,崔太后大概还是对她的表现还是满意的吧……
崔太后手捻佛珠,在花园里悠悠而行,视线逐一扫过园子里竞相开放的花朵,频频点头,回过头来对宋曦道:“打理得甚好,看来你这丫头是花了些心思的。单说这株烟笼紫,在哀家园子里好几年了,连片叶子都不长,一到你手中却开了花,当真稀奇。”
宋曦不禁暗舒了一口气,太后若是考较她皇帝的喜好和偏爱,她或许不一定答得出来,但她曾栖于山林之中,目之所见皆是奇花异草,对宫中常见的花草习性更是了然于心,遂娓娓道:
“回太后娘娘,牡丹品种众多,各自习性也不尽相同,御花园里的姚黄喜阴,可偏偏御花园阳光正盛,姚黄自是生长得不尽如人意,而娘娘宫中烟笼紫喜阳,品种娇贵,不耐久晒,但只要控制好水量和阳光,不积水、不暴晒,便能茁壮盛开。奴婢于此处搭建了简易可拆卸的遮阴屏障,每日适时开启,是以烟笼紫长势良好。”
“你没有说‘全因太后娘娘凤仪万千’之类的场面话糊弄我,这样很好。”崔太后见她言行温柔婉顺,对答如流,礼仪周全,一颦一笑皆迎合圣意,不禁面露笑意,转头对着旁人,意有所指道:“你们且看看,这才是用心当差的样子。虽只是花房里的微末宫女,但仪态规矩,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差。”
她语气温和,话语中没有责备的意思,可在她身旁的冰清却一言不发绷紧了脸。
“谢娘娘夸奖。”宋曦轻声应道,下一刻却隐隐感受到一道冰冷的视线刺在自己身上,大着胆子抬眼一瞥,对上冰清的视线,被对方眼底深重的敌意刺了一下,一时只觉寒意刺骨,对方冰锥似的目光仿佛能在她身上硬生生扎出几个洞来。
这是为什么?宋曦对她不明所以的敌意懵然不解,昔日分明是她横插一手从自己手里抢走留在建章宫里的机会,自己还没有同她生气呢……
胡思乱想间,崔太后已领着嬷嬷侍女们,沿着花园小径,浩浩荡荡地走远去了,宋曦忙回了神,躬身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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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章宫花房差事虽不重却很是繁杂,崔太后一行刚走,宋曦便忙于莳花弄草,没一会儿便忘了白天的插曲,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一名小宫女匆匆前来,停在她面前,趾高气昂道:
“永宁长公主明日归宁,章姑姑吩咐,让你送一盆瑶台玉凤到瑶华宫去,要开得艳艳的,天黑前必须送到,你快去吧。”
章姑姑是建章宫花房管事,因宋曦如今的身份是陆嬷嬷之女,对她很是客气,甚少支使她外出办事,偶有几次也是有商有量,今日竟不知怎的,派了个言行如此倨傲的小姑娘传话。
宋曦虽然心中疑惑,却不曾多想,只温声问她:“当真是章姑姑指派?”
“那是当然。”小姑娘双手叉腰,声色俱厉:“我还能骗你不成?总之话我是传到了,活儿你爱干不干,到时候倒霉的也不是我。”
宫女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宋曦:“……”
这宫女级别虽低,脾气却比姑姑嬷嬷们都大。宋曦自顾自摇了摇头,转身走进花房,挑了株上好的瑶台玉凤。
章姑姑平日里待她客气,可终究是她的管事姑姑,派下的活儿没有不理会的道理,左右时辰还早,穿过御花园便是瑶华宫,走上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不耽误夜里上崔嬷嬷那儿去。
宋曦没再耽搁,抱起花往瑶华宫走去。
暮色四合,通往御花园的宫道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行色匆匆的宫人。
永宁长公主乃潘太后所出,年长今圣五岁有余,先帝在时便已出嫁,归宁回宫所居的瑶华宫恰好在潘太后的寿康宫附近,穿过御花园复行数十步便是。
宋曦抱着花在御花园青石小路上穿行,待来到一处翠竹掩映的池塘附近时,一阵异样的不安倏然涌起,伴随着莫名而来的寒意笼罩全身。
不对……两宫太后不和,章姑姑身为建章宫的人,又怎会给潘太后所出的公主送花?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看到章姑姑出现,当真是章姑姑安排她来瑶华宫的吗?
想到这里,宋曦如浇冰雪,寒意顿生,不敢细想,更不敢继续向前,匆匆折返回头,眼角余光却在电光火石间瞥见一条人影疾闪而来,眨眼间已拦在自己面前。
“!”声音卡在喉头还来不及脱口而出,背后便被人重重一推,宋曦踉跄着向荷花池扑去,更糟糕的是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顿时失去了平衡。
波光粼粼的水面近在眼前,可水面之下,池中怪石嶙峋,一但迎面撞上,势必要容貌尽毁。
……到时候这建章宫她是待不下去了。宋曦绝望地闭上眼,转念一想,端国公府大概也不会再抓着她一个毁了容的奴婢抓着不放。
如此想来,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眼看就要摔进莲池时,一条手臂忽然横了过来,稳稳托住她的腰。
“……姑娘,你没事吧。”
21.潘维
后背被人重重朝前一推,身体不受控制向前倾倒,眼看波光粼粼的池水离自己越来越近,水底尖锐的石块若隐若现,宋曦绝望地闭了眼——
电光火石间,不知从何处伸出一条长而有力的手臂稳稳拦住了她的腰。
宽厚有力的手掌箍着侧腰,宋曦整个人被往后一带,猝不及防撞进一个坚实温暖的陌生怀抱,后背紧贴着这个胸膛,鼻间萦绕着淡淡的檀木清香,隔着轻薄的衣料,他掌心的温度丝丝缕缕窜入皮肤。
“姑娘,你没事吧。”耳畔响起一道低沉而的嗓音,带着一点沙哑,颇有些清寒的味道,与此同时,横在她腰间的手缓缓松开,檀木的清香也随之与她拉开一段距离。
宋曦勉强站定,心跳还未平复便匆忙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一个肩宽腰窄、面容深邃的年轻男人站在她面前,那人身材修长挺拔,气质温文俊雅,逆着霞光站在那里时,年轻的面容仿佛被夕阳渡上一层金光,通身掩不住的贵气。
宋曦仍惊魂未定,怔怔盯着那男子看了片刻,视线复又望向方才那片莲池,透过水面,池底厚厚的污泥中,错落散布的石块狰狞可怖。
若是方才就那样摔下去,她的脸怕是要摔得个稀巴烂了……
双腿不由得微微发软,宋曦一阵头晕目眩,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抬头对那男子道:“多谢大人出手相助。”
“嗯。”那人看着有些疏冷,朝她略一颔首,正准备离开,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指向竹林方向对宋曦道:“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方才有两个太监打扮的人行色匆匆跑进林子里了,正是其中一人推你入池。”
“……”宋曦皱着眉头想了想,而后懵然摇头。她自入宫以来,行事低调,从未与人起过口舌争锋,加上陆嬷嬷名义上的女儿这一层关系,建章宫上下对她都还算客气……除了那位莫名对她怀着敌意的通判千金李冰清。
可是,像李冰清那样的高官之女,有什么理由暗害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呢?
“好生想想吧,深宫之中,防人之心不可无。”男子语气淡淡,出言提点两句便想离开,目光一扫地面,脚步却又再次顿住,视线落在青石小径上摔得稀碎的花株上,叹道:“只可惜了这株瑶台玉凤,此花不耐盛京城的气候,能在这里开花殊为不易,竟就这样摔坏了。”
“原来大人也是爱花之人。”说起奇花异草,宋曦目光灼灼,话也不觉多了起来:“大人所言不错,此花珍贵,少见是真,却并不娇气,摸清了生活习性很好养活,而且只是摔碎花盆,如果没有伤到根茎,回头换了盆重新栽下也是无碍的。”
宋曦一边说一边蹲下身,伸手拾捡碎陶瓷里的花株,不曾想竟被土堆里的碎瓷刺了一下,指尖猝然一热,多了一抹刺目的血色。
“你——”男子眸光微滞,眉心拧得更紧了,连连摇头叹道:“你是哪宫的宫女?这般冒失,无怪被人暗算了也不自知。”
“唔……只不过擦破点儿皮而已。”宋曦从腰间抽出帕子,蹭掉指尖的泥土和血迹,不以为然道:“……侍弄花草的宫女们,谁没被花枝上的刺扎破几次呢?大人您看,这样就好啦。”
宋曦动作熟稔地用帕子缠裹起伤口,伸手在男子眼前晃了晃,春绸窄袖顺着胳膊往下滑落,露出一截堆雪似的腕子,腕间缠着根穿着玉珠红绳,红绳极细,串在上头的玉珠成色极好,显是经过精工雕琢,被雕成一颗憨态可掬的小兽头颅模样,五官胡须清晰可见。
那男人的视线在她指尖轻轻扫过,却在看见那枚玉珠时陡然凝固,瞳孔微微收紧。
宋曦对他的异样浑然不觉,只收回手捋好了袖子,格外小心地从碎瓷片中挑出花枝,小心翼翼捧在手里。
年轻男子微微眯眼,审视似的目光悄然落在她身上,状似漫不经心道:“你是御花园的宫女?”
“不是啊,我……”宋曦下意识摇摇头,刚想说话又猛地回神,匆匆起身,支支吾吾道:“差不多吧。时辰不早了,奴婢该回去了。”
说着,她双手捧花,朝男人匆匆福了福身,转身欲走。
“慢着——”男子眉心若蹙,下意识伸手拉她:“潘太后的寿康宫离此不远,我与那里的宫女相熟,你随我来,我让她们为你包扎——”
话音未落,男人指尖从宋曦的衣角掠过,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尖细的嗓音猝然打断他的话。
“潘大人!哎呦……奴才可算找到您了,您怎还在这里!”一名行色匆匆的小太监低着头快步跑来,停那年轻男子身后,躬着身气喘吁吁道:“陛下在无极宫等您许久了,晚膳都还没用呢,您看这——”
“抱歉,路上耽搁了,我这就过去。”潘维对那太监略一颔首,再回头时宋曦已匆匆走远,他再想伸手去拦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
潘大人……
他这个年岁的潘大人整个朝堂也就一位。宋曦边走边想,不过一瞬便猜出他的身份来了——
想必他就是端国公多次拿来与世子冯磊比较的潘维了吧。
潘维,太尉潘鹤云长子,官拜正五品文华殿学士,不仅是陛下生母潘太后的内侄,还曾是陛下伴读,当今圣上登基后便入了翰林,素以智计无双、见微知著闻名,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怪不得他能在宫中随意行走且与寿康宫宫人相熟,宋曦恍然大悟,脚下步伐越发匆匆,不一会儿便转过弯,身形消失在青石小径尽头。
与此同时。
“潘大人,”年少的小太监急声催道:“大人,陛下还在等您……”
“抱歉,”潘维不动神色收回视线,若有所思道:“我这便前去无极宫。”
*
潘维来到无极宫时,已入了夜。
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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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阶两侧亮起盏盏宫灯,守在殿外的金武卫对他行了礼,推开殿门由他入内。
偌大的宫殿灯火长明,两侧每隔几步就有一名宫装侍女垂首侍立,她们微微躬身,眉目如画,神态柔和,安静无声,就连呼吸都格外温柔绵长,仿佛已与这座华美的宫殿融为一体,成了宫殿的一部分,几乎难以察觉到她们的存在。
宫殿里死一般的寂静,潘维穿过正殿朝御书房匆匆走去,鞋履踏在玉石地面上,发出颇有节律的清晰响声。
御书房正中竖着一扇山河社稷屏风,绕过屏风便见一条宽大的龙案横陈殿中,龙案一侧放着墨砚,另一侧则堆叠着厚厚各地奏折文书。
当今圣上明德帝李焱端坐案后,见他来了便放下手中御笔朝他疲惫一笑:
“子渊,你可算来了。”
潘维肃容一拜:“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快别拜了。”李焱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同你说了无数次,就你我二人时不必拘于虚礼——话不多说,子渊快上来,且看看我这布防图画得可还合理?”
潘维应了声“是”,匆匆举步上前。夜明珠柔和的光亮映照出摊开摆放在龙案正中的布防图,潘维垂目一看,只见图上无论是江河山川还是城池关隘都标注得清晰明朗,一目了然。
先帝在位末期,朝局动荡,废皇二子谋逆,孝哀太子护驾而死,先帝龙体油尽灯枯每况愈下,边境游民伺机生事,直到今圣即位也不知消停,屡次来犯,行径越发恶劣,手段更加粗残,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新帝李焱多次提出派兵彻底镇压游民叛乱,却被奉先帝遗诏摄政监国的崔丞相屡屡驳回——
“陛下即位未久,朝中局势未定,委实不该舍本逐末清理区区边境游民。”
年轻的明德帝强压怒火,当着众朝臣的面摔了手中折子:“乱匪生事,屡屡滋扰我国境子民,为民除害,怎到了崔相口中却成了舍本逐末?”
崔丞相略一思索,抚着长须道:“陛下想要出兵镇压游民亦无不可,可边境地势险要,老臣奉先帝之命摄政,不可不慎之又慎。陛下若能完善现如今的边境布防图,便代表着陛下如今之能为已足够独当一面执掌天下,老臣便交还摄政之权,陛下以为如何?”
……
“崔相难得松口放权,机会千载难逢,子渊你务必助我!”李焱说着,一把拉过潘维的胳膊把人拽到案前,指着布防图中的一处道:“你看此处,我增派了一支精锐驻守,是否——”
话到一半,声音忽然顿住,李焱眉心微蹙,不知何故轻轻吸了吸鼻子,最后又凑近潘维,用力嗅了嗅,喃喃道:“子渊,你好香啊……这个味道,好熟悉——”
潘维抬起袖子闻了闻,很轻地笑了一下,道:“方才来的路上撞见个宫女,她抱在怀里的花砸在地上碰碎了,许是那瑶台玉凤的香气沾染到衣服上了,陛下勿怪。”
22.身不由己
潘维抬起袖子闻了闻,很轻地笑了一下,道:“方才来的路上撞见个宫女,她抱在怀里的花被碰碎了,许是那瑶台玉凤的香气沾染上了衣袖,陛下勿怪。”
李焱默默低下头,唇角隐隐勾起一丝弧度,眸光微微闪动,在那一瞬间,仿佛连面容都显得柔和许多。
“陛下?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李焱恍如梦醒,冲他摇摇头,随后朗声唤道:“秦福广——”
轻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御书房大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上任不久的御前内侍秦福广快步走来,躬身站在龙案一侧。
“陛下,奴才在。”
李焱轻轻吸了一口气,似在留恋空气中的馥郁甜香,半眯着眼道:“吩咐御花园送些瑶台……子渊,瑶台什么来着?”
潘维:“瑶台玉凤。”
“是了,让御花园送些瑶台玉凤来,”李焱道:“摆到朕的寝殿里……不,不止寝殿,御书房、勤政殿都给摆上,其他的花草全撤下来,都换上此花。”
“是。”秦福广应了一声,缓缓退下。
潘维抬了抬胳膊,轻嗅袖摆上流连不去的甜香,眸光微微闪动:“微臣记得,陛下还是皇子时,并不喜欢草木芳香。”
李焱扬眉一笑:“人总是会变的,而且这味道,很令人安心……”
“陛下说得是。”潘维眸光微闪,似笑非笑,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布防图上点了点:“那么陛下现在还看布防图吗?”
“……”李焱的视线顺着潘维的手指向下看看去,目光在布防图上掠过一瞬,忽然抬头问他:
“子渊。凤凰山附近,一切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潘维眸光骤然一深,带有些许审视意味的视线落在李焱脸上,似要将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收入眼中:“微臣遵照陛下的吩咐,安排一队精壮家丁守在山下,不许任何人接近凤凰山,至今数月,未曾有一人闯入。”
“甚好。”李焱点点头,道:“多谢。”
“微臣惶恐。”潘维躬身行礼,姿态谦卑:“为陛下分忧乃微臣分内之事。只是微臣不明白,那凤凰山荒无人烟,为何陛下特意命人把守?难道陛下也信了那坊间流言,认为凤凰山中有精怪作祟?”
“精怪?”李焱笑了笑,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分明是天地钟灵所化的仙子才是……”
他的声音极轻,潘维没有听清,略蹙了眉,稍显疑惑:“什么?”
“没什么。”李焱嘴角含着浅笑,眼底的钟爱和欢喜清晰可见:“子渊难道也信坊间流言,认为凤凰山中有精怪邪祟?”
潘维的声音很是淡漠:“微臣只信自己,不信鬼神。”
“曾经我也是如此。”李焱起身,缓步走到窗前,远眺无垠夜色:“但我如今能够站在这里,何尝不是诸天神佛给予的恩赐。”
潘维心底忽地一颤——李焱指的是一年多以前的那场叛乱。
昭明元年春,前镇国大将军起兵谋反,率兵攻入大越皇城,宫中一时火光冲天血流漂杵,登基不足半载的新帝消失于乱军之中。各方人马掘地三尺也难觅其踪,直到半年之后,端国公府的亲兵才于凤凰山脚下不远处发现昏迷不醒的李焱。
李焱于国公府中苏醒,与崔氏、潘氏等诸方势力戮力同心,不出月余便镇压叛军重登帝位,却对消失的这半年经历绝口不提。
“陛下乃真龙天子,”潘维收拢思绪,平静道:“自是得上天眷顾。”
“子渊。”李焱转身望向他,目光真切:“我虽重登帝位,却未真正掌权。朝堂之上有崔相潘相掣肘,崔相更是掌着摄政之权,我的每一个决策、每一道命令,甚至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需经崔相首肯方可落地。后宫之中,两位太后更是时时刻刻看着我,每一天、每一刻,都有无数耳目视线将我的一举一动分毫不差地传递到两位太后耳中。我这个天下之主当得委实憋屈,无半分自由可言。”
“陛下无须烦忧,崔相虽是崔家人,手握摄政之权,为人却是刚正不阿,光明磊落。”潘维声音轻缓,一字一句道:“他既然答应放权便不会诓骗陛下,只待陛下完善布防图,定会交出摄政之权,奉陛下为主,尽心侍奉。”
“子渊不愧是子渊。”李焱拍了拍他的肩膀,眼底似有赞许之色:“你说崔相光明磊落、刚正不阿,而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身为潘氏一脉寄予厚望的宗子,你能在我面前这样评价崔家人,足见你胸怀坦荡。”
潘维笑了笑:“陛下不是从未将我当作潘家人吗?”
“不错。”李焱一手搭在他的肩上,目光真挚:“子渊是我此生最信任的挚友。我如今行动不得自由,所以凤凰山还请子渊继续代我守住凤凰山。”
“陛下有命,微臣自是别无二话,只是不知那凤凰山中究竟有何特殊,竟要陛下如此挂心。”
“凤凰山里……”李焱微微抬头,望向高悬空中的明月:“住着比我生命还要珍贵之人。”
诸多线索在脑中混杂交错,潘维隐隐约约勾勒出事情的前因后果,微微动容道:“陛下若不便行事,微臣愿代陛下入山,接出山中之人。”
“不可。”李焱语气蓦地一急,道:“那山中留有古时残阵,山路曲折,瘴气弥漫,常人入内难辨方位,必死无疑。”
“既然如此,陛下岂不是也再难进入?”
“我自有办法安然进出。”李焱一手抚在心口,唇侧微微含笑,目光悠远,似乎乘着茫茫月光远赴千里之外:“只是我答应过她,绝不告知任何人进山之路。”
潘维颔首:“微臣明白。”
“而且,我也答应过亲自前去接她,自然不能失约。”李焱说着,忽然收拢思绪回过神来,指着龙案上的布防图道:“有劳子渊指点一二,早一日从崔相手中收回摄政之权,我就能早一天做自己想做之事。”
……
*
翌日。
潘维带着一身疲惫走出无极宫殿门,守在门边的贴身小厮汪奕便匆匆迎了过来。
“公子,您可算出来了。”晨露颇重,汪奕抖开斗篷批在主子肩头,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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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道:“老爷和老夫人都急坏了,生怕公子出事,命小的连夜在此等候公子……公子,您没出什么事吧。”
“与陛下在一起,能有什么事。”潘维拢了拢衣襟快步走下无极宫前的白玉长阶,忽然抬手嗅了嗅衣袖——花木的甜香已散了大半,只留一缕微不可察的悠悠余香。
这个香气……
他回过头,似笑非笑的视线落在无极宫宫门上。
瑶台玉凤的香气与它的花朵一样霸道而炽烈,与落在他衣袖间的甜香截然不同。
皇帝陛下在瑶台玉凤上捕捉那抹甜香,与在凤凰山中寻人一样,缘木求鱼罢了。
潘维收回视线,快步拾阶而下。
“哎,公子您等等我!”汪奕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潘维面前,撇着嘴嘟囔:“公子慢些走,斗篷系带还没系好呢。”
潘维原地止步,展开双臂任汪奕整理自己的衣物,目光深远似在沉思。
“哎呀,公子!”思绪被汪奕忽如其来的一声惊叫打断,潘维收回思绪,微微蹙眉,神情似有些不悦:“宫中不得大声喧哗,当心挨板子——出什么事了?”
“唔……”汪奕弯腰捧起潘维腰间玉坠,指着穗子对潘维道:“公子您看,这里的平安结不知何时竟如此松散了,若不是发现得及时,哪天彻底散了都不知道。”
潘维目光低垂,视线落在穗子上方红绳穿起的玉珠上,眸光悄然一沉。
“昨日撞见个宫女,许是那时不慎弄散了穗子。”
“哪宫的奴婢,竟这般冒失。”汪奕撅着嘴抱怨:“这玉坠子也就罢了,若拉扯间弄丢了这颗珠子,把那奴婢拿去杀都赔不起。”
潘维皱眉:“宫城之中,说话莫要这般暴虐,况且她也不是有意。”
“谁知道是不是故意呢。”汪奕不甘不愿地翻了个白眼:“公子身份尊贵,形貌俊美,前途无量,不知有多少宫女削尖了脑袋想凑到公子眼前,若入了公子的眼也算一场造化。”
“汪奕!越说越过了。”潘维厉声斥道:“还不住口!皇城、甚至整个天下,目之所见一草一木皆为陛下所有,你这般胡说,是想将我置于何处?”
“公、公子息怒!”汪奕一见潘维动怒,“噌”地一下跪了地,论起巴掌就往自己脸上扇:“是小的言错!小的是看着珠子差点儿丢了,心中慌乱,这才口不择言,要知道此珠乃公子家中祖传之物,统共就两颗,老祖宗把其中一颗分给了老爷,如今老爷又传给了公子,另一个则分给了太后娘娘,辗转到了陛下手中,可见此物珍贵,若是丢了,老爷老夫人定要打死小人……”
“身外之物罢了。”潘维解下腰间玉坠丢给汪奕,“既然松散了,回府请秀娘重新打络子穿好便是。”
说完,抬脚就往外走。
“公子!”汪奕小心收好坠子,抬头一看潘维已走出颇远,不由得放声叫道:“公子,你走错方向了,那里不是出宫的方向。”
“你先回府。”潘维背对着他,头也不回道:“我去寿康宫,有要事禀告太后娘娘。”
23.陛下驾到
沿着花木苍翠的青石小径匆匆而行,宋曦赶回建章宫时,天还未完全黑。
还好,没有耽误崔嬷嬷那里的功课。宋曦舒了一口气,径直往花房去,给瑶台换好了盆便匆匆赶往崔嬷嬷的住处。
翌日。
宋曦想着瑶台玉凤刚换了盆,宜多晒太阳为佳,便起了个早把来到花房,顺手给牡丹月季也松了松土,这才抱着换了新盆的瑶台玉凤来到小花园里。
从侧门进了花园,一出门便迎面看见章姑姑朝这边走来。
此地距宫女们住的偏远不远,因是晨间,园子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章姑姑安。”宋曦抱着花儿屈了屈膝,章姑姑在她面前停步,目光落在她捧花的双手上,两条细细的眉毛拧在一起:“月歌啊,这是怎么了?”
宋曦微微垂头,咬着下唇小声道:“奴婢不慎打碎瑶台玉凤的花盆,好在没伤及花儿的根茎,奴婢已经重新栽好。”
章姑姑的声音顿时拔高了几分:“哎呦,怎么这样不小心。”
瑶台玉凤金贵得很,整个皇城怕是只有建章宫这一株,若被太后知道了,怕是整个花房的人都要跟着挨板子,章姑姑自然是紧张心疼的。宋曦心头一紧,正想着要不要跪地请罪,谁知忽然就被对方拉住手腕。
“月歌姑娘,你也太不小心,怎么把自个儿的手给伤到了?章”姑姑一手托着她的手腕,另一手解开她胡乱缠在手上的帕子,露出指尖被碎瓷扎破的伤口,生着薄茧的掌心一下一下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大惊小怪道:“这水葱似的手指,万一留下伤疤可如何是好?你娘知道了该怪我没照顾好你。”
宋曦怔住:“啊?”
章姑姑平日里虽也看在陆嬷嬷的面上对她客气,但从来不曾如此嘘寒问暖,宋曦她的手掌摩挲过的地方不禁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格外不自在。
“多谢姑姑关心,蹭破点皮,不碍事的,奴婢以后会小心的。”宋曦不着痕迹地抽回手,一指怀里的瑶台玉凤,愧疚道:“姑姑,这花儿刚换了盆,奴婢正想找个阳关丰沛之处养着,先行告退。”
“咳,这点子粗活,哪用得着你亲自做,回头姑姑安排小丫头去做。”章姑姑脸上堆着笑,复又拉起她的手,道:“都流血了,啧啧……可怜见儿的,快随我来,姑姑为你包扎。”
宋曦简直摸不着头脑,原地“啊”了一声,正想婉拒,可是章姑姑已经不由分说拉着她往自己的住处去了。
“……”章姑姑热络得不像话,若不是睡迷糊了就是别有所图。宋曦心中暗子生疑,昨日下午前来传话的小宫女趾高气昂的脸和推她下水的黑衣太监一闪而过的身形在脑海中交替出现。
长公主归宁所住的瑶华宫虽不算偏远,却需经过御花园一段幽深小径,加上当时太阳快落山了,御花园中根本无人行走。难道果真是章姑姑派人把她诓去无人之地再找人暗害?如今见她未出事,心虚之下便强装热络?
后背窜起阵阵寒意,宋曦勉强笑了笑,忍不住试探:“姑姑,瑶台玉凤摔碎了,永宁长公主归宁,怕是看不到了。”
“永宁长公主?”章姑姑一愣,随即笑道:“她乃是潘太后所出,归宁有咱们建章宫有什么事?姑娘莫不是以为她会来建章宫赏花不成?”
她说这番话时虽是笑着,眼底的不解和疑惑却不似乎作伪。
“哈哈,姑姑说笑,”宋曦陪着笑了笑,心口一松:“奴婢只是随口一问。”
章姑姑并不知道送花给瑶华宫一事,所以设计推自己落水之事的始作俑者不是她。宋曦边走边思忖,不一会儿就被章姑姑带到了她的住处。
“月歌姑娘快坐。”章姑姑满脸堆笑邀宋曦坐下,拉着她的手,亲热道:“好姑娘,平日那些粗粗苯苯的活儿就支使小宫女做,不必自己动手。那瑶台盆可扎实了,你说你动它做什么呢?”
宋曦眸光闪烁,只笑了笑:“奴婢见它的枝叶泛黄,本想搬出来晒晒太阳,没想到一是不慎掉在地上碎了。姑姑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您这孩子,和姑姑如此见外做什么?”章姑姑拍拍她的手背,笑容仿佛焊死在脸上似的,“你入宫时间虽短,姑姑我却对你一见如故。自打你来到花房的那一天起,就当你是亲生女儿一般,你我之间,原不必如此客气的,只要姑娘飞黄腾达之后还记得我这个姑姑便好。”
宋曦再懵然无知,此刻也终于回过味来。
“章姑姑,您今天这是怎么了?”她略偏了偏头,问:“您说的话,奴婢竟全然听不明白。”
“你这孩子!”章姑姑的手不轻不重地往她腿上一拍,半嗔半怪道:“与我你还装什么糊涂?如今建章宫里都快传开了!”
不好的预感陡然升起,宋曦心口发紧,声音微沉:“什么消息传开了?”
章姑姑巴巴地看着她道:“就是太后娘娘准备差遣你服侍陛下啊。”
“啪——”宋曦闻言大吃一惊,手上一个不稳,章姑姑方才塞进她手里的伤药掉了一地。
“这话是从何说起啊!”宋曦惊得跳起,额角瞬间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就昨天夜里,消息都传来了。”章姑姑被她一问,似乎也有些不确定:“……传得有板有眼的,左不过是太后身边的脸的姑娘们传的,那还能有假吗?”
宋曦呼吸一滞,从头到脚一阵寒意——崔太后将她留在宫中,暗地培养调教,指望的便是出其不意,一举笼络陛下的心,即便今晚就准备打发她上龙床,也断不会在这个时候把消息传得阖宫皆知,这其中必是有人做怪!
“怎么?”章姑姑叫她神色不对,忙凑上来,关切道:“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
“章姑姑,章姑姑!”
宋曦还未开口,一声略显急促的敲门声骤响。
章姑姑坐直了,清了清嗓子对外面道:“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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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青衣小宫女匆匆进了屋,对章姑姑道:“姑姑,太后娘娘唤您过去。”
在她抬首瞬间,宋曦看见了她的脸。
柳叶眉,尖下巴,微微上挑的眼尾,似乎永远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是傍晚传话让她送花到瑶华宫的宫女。
宋曦认出她时,对方也认出了宋曦。她似乎没有料到宋曦也在章姑姑处,神情一时有些惊谔,随之瞥开眼躲闪宋曦的视线。
“我这就去!”崔太后召见,章姑姑不敢怠慢,匆匆下了榻,也顾不上宋曦,理了理衣襟便匆匆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那小宫女:“这大清早的,娘娘召见所为何事?”
宫女正想说话,眼角余光下意识往宋曦身上一扫,便脱下喉咙里的话,摇摇头道:“奴婢不知,姑姑快去吧。”
“嗯。”章姑姑点点头,脚步如飞出了门,那小丫头正想跟上,却被人冷不防从后面扣住了手腕。
“等等。”宋曦抓住她的手,冷声道:“昨天的事,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解释什么……”那宫女耿着脖子,硬声道:“昨天什么事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宋曦很轻地笑了一声,手指收紧,指甲几乎要嵌入对方腕间细嫩的皮肤里:“那好,你就陪我在这里等着章姑姑回来,当面问问她昨日到底是谁让我把太后娘娘钟爱的瑶台送给永宁长公主。”
“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宫女听到要留下来,顿时急了,在她手中大力挣扎起来,急道:“快放开我!陛下驾到,我还要给李姑娘传话,若误了事,有你的好果子吃!”
“李姑娘,”宋曦轻笑一声,丢开那小丫鬟的手:“原来你的主子是李姑娘啊。”
小宫女一愣,自知说漏了嘴,不由得沾红了脸,急道:“胡说什么!我乃太后娘娘的传话宫女!”
“我当然知道。”宋曦悄无声息靠近门边,一字一句道:“看你的年纪和衣着打扮,至多就是个低级的传话宫女,可你背地里收了李冰清的好处,已认她为主受她差遣。太后命人传章姑姑过去,命令层层下达到了你这里,你匆匆前来通知章姑姑,这会儿准备通知你的李主子去了,对不对?”
“我、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小宫女的眼神越发慌乱了:“是太后娘娘命我传章姑姑和李姑娘前去。”
“既然如此,李冰清的住处分明离建章宫正殿更近上许多,为何你不先告知李冰清反倒先来找章姑姑了?”
“……”
“因为太后娘娘的命令你必须优先执行,若太后知道你在路上耽搁了,必会严惩。”宋曦微微俯身靠近她:“太后娘娘只召见了章姑姑,而李冰清进宫便是为了亲近陛下,必定交代过你将此类消息及时传递给她,对吗?”
“你的主子是李冰清。”宋曦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所以昨日你是受她差遣,把我骗到池塘边,任由黑衣太监推我下水。”
24.威逼
“你的主子是李冰清。”宋曦盯着小宫女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所以昨日你是受她差遣,把我骗到池塘边,任由黑衣太监推我下水。”
“胡说——”小宫女匆忙躲开她的视线,却冷不防被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剪刀抵住了喉咙,剩下的话瞬间化作声嘶力竭的惊叫。
“刚修剪完花枝,还没来得收好,这便派上用场了……”宋曦手握刀柄,控制着刀尖,嗓音里含着浅浅的笑意,语气轻松恣意犹如闲话家常:“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被在自己脖子上缓缓游移的刀尖吓得魂飞魄散,脸上的每一寸肌肉似乎都在微微发颤,一时间竟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不愿意告诉我呀。”宋曦悄无声息地朝她逼近,刀尖自她的脖颈游走到了脸颊,凑近她的耳边仿佛分享秘密一般,一字一句压低声音道:“骗我去御花园的人,当真狠心,他们呀……想把我推进水里!”
“别!和我没关系!”小宫女被下破了胆,战战兢兢颤声道:“我、我叫旺儿……只是、只是奉命传话的宫女……”
宋曦听而不闻,指尖略一用力,刀尖紧紧贴着宫女细白的皮肤。
“旺儿,那池塘底下有好多锋利的石块,如果摔下去,脸可要摔烂了……”
“呜……”小宫女终于哭出声来,重复喊道:“不关我的事……我真的不知道……”
“你说这口气该怎么出呢?”
“不、不要!”小姑娘紧张地闭上眼睛,心一横道:“是李姑娘!是李姑娘让我叫你过去,我根本、根本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你不要找我——”
果然是她啊。坐实了心中猜想,宋曦眸光微寒,反手收了刀。
那叫旺儿的小宫女从她手下脱出身来,拔腿便想夺门而出。
可是宋曦的动作比她更快。
旺儿话音未落,便见宋曦唇角微微扬起,仿佛勾勒出一个很轻的笑容,下一刻,流云似的身形一闪掠出门去,在她惊愕的视线中,“碰”地一声关门落锁,动作如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你在这里待着吧。”宋曦嫣然一笑,声音渐渐远去:就当是昨日你‘好心’传话的的酬劳,至于你的李主子,有什么话,就由我代为通传吧。”
*
宣政殿外。
李焱刚结束了早朝,回寝宫的路上步履略显沉重,却掩不住眼底清晰可见的兴奋。
昨夜与潘维研究一夜的成果斐然,崔丞相对他拿出的边境布防图评价极高,已同意派兵镇压边境游民,并承诺代他带兵回来,便正式交还摄政之权。
年轻的帝王站在宣政殿长长的玉阶尽头,抬目远眺山河万里——晨间的阳光洒在宫城的红墙碧瓦上,折射出耀眼的金光,很快他会成为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李焱唇角微微勾起,很轻地笑了一下,步伐不由得加快,大步走下长阶。
“陛下。”随行外侧的秦福广微微躬着身,轻声道:“您一夜未合眼了,是否先回寝宫小睡?”
李焱略一颔首,话音却并不显得疲惫,反而隐隐带着些欢喜和雀跃:“昨日朕要的东西都布置好了吗?”
寝宫里若是弥漫着那股花香,便她就在身边一般……
李焱心中雀跃,谁知秦福广脚步一滞,竟毫无预兆地跪了下来:“陛下恕罪,奴才还没来得及回报——御花园里没有陛下要的瑶台玉凤,奴才命人换上了——。”
“为何?”不等他说完,李焱脸上神情已经冷了下来。
年轻的帝王仿佛与身俱来的无形威压如山岳般压顶而来,秦福广悚然一惊,额头冷汗淋漓而下:“御花园管事说,此时还未到那瑶台玉凤的爆花时节,御花园如今虽有几株,却未开花,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委实不宜摆在陛下的寝宫里,奴才便换上了烟笼紫。”
“谁让你自作主张替换的?”李焱声音发沉:“昨夜子渊分明看见有人抱着花行走在御花园里,今日你却告诉朕此花尚未开放?究竟是你糊弄朕还是子渊昨夜撞鬼了?”
“奴才万死不敢怠慢陛下啊!”秦广福在地上颤了一颤,伏首道:“陛下明鉴,如今宫中唯一盛开的瑶台玉凤在崔太后宫中。潘大人昨日看到的花,定是出自建章宫。”
“建章宫……”李焱脸上表情寸寸凝固。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秦广福不敢抬头,过了很久才听见李焱犹如从齿缝中逼出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既然如此,摆驾建章宫!”
*
宋曦在花房附近通往建章宫正殿的落花小径上找到了行色匆匆的李冰清。
虽然旺儿没有前来传信,但冰清显然已经得知陛下驾临建章宫的消息。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换了一身流云广袖长裙,发髻上插着四只流光溢彩的金翠花钿,描眉画面,敷粉施朱,褪去往日清雅素淡的清丽妆容,越显娇媚动人,雍容绝艳。
宋曦抄着小路拦在她面前,唇边挂着盈盈笑意:“李姑娘这般明艳照人的装扮,是要到哪里去啊?”
李冰清步履匆忙,心中许是还装着事,猝不及防被宋曦拦下,一时竟有些惊怔,薄唇微张,俏丽的美目陡然睁大,捂着胸口低呼一声,瞬息之后才蹙着秀眉顿时警觉起来。
“是你。”冰清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神情戒备:“你要干什么?”
宋曦眨了眨眼睛,眼尾微微向上勾起,唇边浅笑如春日暖阳。
“今日阳光甚好,想与李姑娘闲话家常罢了。”
她生得貌美,又经崔姑姑等人花了心思栽培,一颦一笑都像经过精心算计后勾勒出恰到好处的角度,完美得几无瑕疵,此刻展颜一笑,风华毕现,灿烂天光都仿佛在她身后失了颜色。
同为女子的李冰清也不由一愣,惊怔半晌猝然回神从她身畔大步走过:“我可没心思与一个奴婢闲聊——”
最后一个字音戛然卡在喉头,冰清愕然垂首,赫然看见自己的手腕竟被对方春葱似的五指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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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干什么?”冰清愤然甩袖,却没能甩开宋曦的桎梏,不禁急道:“眼下我当真无暇与你说话,有什么话晚些再说!”
宋曦挑了挑眉,轻轻笑道:“姑娘并非无暇与我说话,姑娘只是不屑与一个奴婢说话罢了,否则昨日那般要紧之事,怎会只派了旺儿一个小宫女前来?”
“旺儿”这个名字一出口,冰清脸上神情顿时僵住,眼底眸光沉沉,似有暴风骤雨无声酝酿。
“可是不对啊……”宋曦见她久久不发一言,兀自往下道:“既然我如此入不了李姑娘的眼,姑娘为何又要大费心思对付我这么个身份低微的奴婢呢?”
“倒是我小看你了。”冰清冷笑一声,睨着她道:“本以为你是个蠢笨的,没想到你不仅运气不错,还有些脑子。说吧,你许了旺儿什么好处才叫她敢背叛我?”
宋曦眼角弯了弯,“噗嗤”一声笑了:“我一个花房宫女,能许她什么好处?利诱不成,便只能威逼了。”
她说这话时虽在笑着,语意却深寒骇人,孰知冰清非但没有心生惧意,反沉了声斥道:“你唬得了她,却唬不了我!是我做的又如何?莫说你如今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就是你真的摔下莲池摔烂了脸又能如何?谁能为你出头?太后娘娘?还是你那同为奴婢的干娘?”
“何须旁人为我出头?”宋曦语气森然,剪刀从袖中轻轻一滑被她握在手中,在冰清眼前亮出锋锐的利刃。
“我虽位卑,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力气还是有的。”
“你疯了!”冰清美目圆睁,迎着寒光闪闪的刀刃险些叫出声来:“你想干什么?我的父亲是盛京城通判!你若敢伤我一根毫毛,父亲定叫你全家陪葬!”
宋曦把如讥似讽刺的笑意藏在眼底,盯着冰清因惊恐而猝然睁大的眼睛,一字字道:“我早就没有家人了。”
“你——”冰清的嗓音里陡然染上几分颤意,喉咙里刚吐出一个字,冰冷的刀尖就抵了过来,落在她的脸颊上。
“你我无冤无仇,为何害我?”宋曦朝她倾身,刀尖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少女娇嫩的肌肤,声音在暖阳春风中,一字字凝成了冰锥:“你知道吗……那莲池池底,有许多尖利的碎石,被人推倒的那一瞬间,我真的好害怕……现在,我很高兴,你终于体会到我当时的恐慌和绝望了。”
“你、你真的疯了!”冰清一边迭声叫骂,一边局促地躲避锋利的刀尖,额头沁出淋漓冷汗污了妆容,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珠翠首饰掉了一地,模样狼狈至极。
想来李冰清自己都不好意思这幅模样去见皇帝了。宋曦冷眼望着她,一寸一寸移开刀尖。
哥哥曾经说过,惩罚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便是摧毁她珍视之物。
李冰清为了面圣,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功夫如今都付诸东流。
宋曦心满意足,正准备收到,忽然听见前方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某种尖利而特殊的嗓音骤然响起:
“陛下驾到——”
25.爱慕之人
“陛下驾到——”
太监尖利的声音破空而来,宋曦冰清二人脸色同时剧变——崔太后最重体统规矩,无论因何缘由,若在陛下面前丢了体统、失了规矩,败坏的都是建章宫的脸面,崔太后定不会饶过她们。
二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鸣金收兵,齐刷刷俯身跪地——
一群人浩浩荡荡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宋曦已经可以听见崔太后不疾不徐的说话声,间或夹杂着章姑姑谨小慎微的回话声:
“陛下、太后娘娘,花房就在前面不远,奴婢已让人收拾好,陛下想看的瑶台玉凤昨日刚换了盆,如今正是鲜艳好看的时候呢。”
……
脚步声和说话声纷沓而至,宋曦俯首跪地,十指不由自主寸寸攥紧,心脏不知为何“砰砰”跳得飞快。
是因为陛下来了吗?
这一年以来,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按照他的喜好重塑,仿佛无时无刻都在提醒她——她的存在,只是为了取悦一个她未曾谋面的男人。
记忆刹那间往前拉扯,这一年来,在崔嬷嬷院中每一个不眠的夜晚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眉毛低一些。”崔嬷嬷手持戒尺,轻轻点在她的额角,声音冰冷:“你要记得,模样温顺、柔婉,方能令男人满意愉悦、心生爱怜。”
她依言低垂了眉眼,鸦羽似的长睫轻轻颤动:“可是嬷嬷,世上男子千千万,何以见的陛下喜欢的就是温柔顺从的女子?依奴婢看,张扬明媚之人、野性难驯之人,各有其好,都能——”
“啪——”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记脆响打断,脸颊一阵火烫,崔嬷嬷手中戒尺冷不防抽打过来,在她颊边留下一记刺目的红痕。
“老身遵照太后娘娘的意思教导你,一言一行都代表太后娘娘的意思。”崔嬷嬷的声音冰冷,布满褶皱的面容犹如冰封的湖面,不见半点波澜:“月歌,你这番话,是在质疑老身还是质疑太后娘娘?”
脸颊火辣辣地疼,她浑身一凛,本能地低了头:“奴婢不敢。”
“你记住了,在这宫中,主子的喜怒就是你的喜怒,主子的命令就是你行动的准则。你身为一个奴婢、不过是供人取悦的玩物、是主子手中的棋子,不需要、也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是,奴婢谨记,谢嬷嬷教诲。”
……
脑中画面一闪。
织锦罗帐半敞,数点烛火将室内映照得半明半昧。她被褪去衣衫,素白的肌肤上覆着一层轻纱,身体的线条朦胧欲现。
崔嬷嬷立于床头,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眼底一片冷然。
“太僵硬了。”崔嬷嬷手中戒尺点着她的肩,频频摇头:“记着老身说过的话——是你在邀请陛下,不是你在等待陛下的临幸。
让他感觉到你的爱慕、渴望和迫不及待……”
冰冷的戒尺尖端犹如清风细雨般轻轻点在她的肩膀、脖颈、腰肢和腿根,阵阵电流般的酥痒在皮肤上接连窜起,她终于撑不住,腰腹上的力道一松,颓然失力伏倒在床榻上。
“我……奴婢愚钝……”她缓了缓,很快挣扎着爬起,裹在身上的薄纱顺势滑落腰间,露出一大片细白的肌肤。
“……奴婢实在不明白,该怎么做才能、才能——”
“才能勾住男人的心。”崔嬷嬷波澜不惊地替她说完。
“既然不明白,便多加练习。”一向严厉的崔嬷嬷没有苛责她,只点了点她的肩膀道:“你未见过圣上,生不出爱慕之心,这不能怪你,你试着把陛下想象成你爱慕之人即可——起来,继续练习。”
爱慕之人……
她半身飘零,独自遁于山林之间,何来爱慕之人。
身形越发僵硬了,崔嬷嬷冰冷的视线犹如无形的长鞭无情抽打着她。
忽然之间,一道挺拔孤峭、修长颀长的身影闯入脑海,少年人扬着利落好看的眉峰,目光灼灼望着她,一字字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阿曦,等我回来。”
少年的声音清晰好听,犹如一粒石子投入湖心,平静的湖面荡漾起圈圈涟漪。
……
“好香啊……”一道嗓音在头顶不远处响起,宋曦收拢思绪,只见一片刺金绣龙的袍角从她眼前掠过,带起一阵龙涎的香气。
“崔母后宫中当真芬芳馥郁,繁花似锦,儿臣行走其间,颇觉心旷神怡,倦意烦忧一扫而空。”
是皇帝。宋曦模模糊糊地想。
只是他的声音……好熟悉啊。
清晰、微沉,带着一点点沙……她定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耳中嗡嗡作响,脑海中飞也似的掠过几张脸——哥哥的、冯磊的,甚至昨日撞见的潘子渊……
可是不对,都不是他们……他的嗓音很好听、很熟悉,仿佛曾与她朝夕相伴。
朝夕相伴……
一张面容浮上眼前——眉目俊逸、轮廓分明,面孔还略显青涩,但凤目剑眉,挺鼻薄唇,足令人过目不忘。
是煜昭。
她想起来了。陛下的声音与煜昭竟如此相似。
会是他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抬头亲眼看一看这个或许将要主宰自己命运的人、想确认他是否是那个言之凿凿对她说必定会回来与她聚首绝不让她空等的人。可是直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始终都没能鼓起勇气抬起头来。
多可笑。她无声地叹息一声,在心底嘲笑自己异想天开。
方才从她面前走过的是大越主君、真龙天子,睥睨天下,身份尊贵,怎会是凤凰山中满身血污的落拓少年?
煜昭他……大概已经死了吧。宋曦心想。
他曾说过,若是能平安回家,定会回来寻她,他还说过,只要他还活着,必会贴身存放她亲手交给他的凤凰山地图,绝不叫它落入旁人之手。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回来,端国公府的人也进了凤凰山,长驱直入将她抓回盛京城……
他没有失约,他只是死了,所以他贴身收好的地图才会流落世间,辗转落入端国公世子手中。
这是宋曦能想到的唯一一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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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了。
人……真的很容易死啊。她想。早知道他那么容易就死了,当初就不该在那地图上落下“凤凰山路观图”几个字,更不该怕他看不明白,将一路上会遇见的机关一一标注好。到了最后,却一一化作端国公世子用来捉拿她的枷锁和利刃。
……
“哀家一个老婆子,平日里也无人陪伴说话,只好与花草作伴。”崔太后嗓音温和,语气和蔼,不疾不徐道:“陛下若是得闲,能常来哀家这里走走看看,陪哀家说说话,便是极好的。”
“是儿臣不孝,日后定常来给母后请安……”
“……”
圣上一行的声音渐渐远去,一时之间,宋曦仿佛忽然下定决心,抬起头循着说话声望了过去。
可是她抬眼时,当今圣上已经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到青石小径的尽头,浩浩荡荡的仆妇侍从堆里,宋曦只能依稀看见他一身勾勒金纹的黑袍,玉冠束发、身形挺拔,威仪赫赫的背影。
单看背影便觉气势威严,不容侵犯。
她可真是昏了头了。宋曦收回视线,无声自嘲——他怎么可能会是煜昭呢?她与煜昭相处数月,从不曾见过煜昭如他这般仪态万方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哎呀——”胡思乱想间,忽然头皮一疼,宋曦惊叫一声猝然回神,竟见冰清不知何时逼了过来,伸手抓住她的发髻发了狠似的用力拉拽。
“贱婢!你好大的胆子!方才竟敢用刀威胁我!”
冰清眼眶发红,目露凶光,竟是见圣上太后一行人已远去,迫不及待与宋曦清算先前仇怨。
“是我诓你去莲池又如何?是我派人推你入水又如何?”冰清半眯着眼睛盯着她,声音冷如冰锥:“要怪只怪你碍事。太后明明只留下了我,你凭什么要忝着脸留下?既然留下了,安安生生为奴为婢,我或可开恩饶你一命,可你非要在太后面前露脸……你这张脸太碍事,昨日被人撞破没能毁掉它,今日你不会再有那样的好运气!”
冰清说着,手腕一用力推倒宋曦,翻手把她的脸摁在地上。
“我倒要看看,没了这张脸,你还能如何——”
“李姑娘,你在做什么!”冰清还没来得及动作,却听前方一声怒斥,陆嬷嬷小跑着前来,劈手拂开她摁在宋曦后脑勺上的手,怒道:“李姑娘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在建章宫施暴!此事老身定如是禀告太后娘娘!”
“陆嬷嬷!”冰清一指宋曦,怒道:“是这个贱婢先以下犯上,用利刃相胁,您搜搜她的身,定能找到凶器。”
陆嬷嬷把手往宋曦怀里一探,果然摸出一把带着泥土的剪刀来。
“你看,我说得对吧——”
“哪有什么凶器。”陆嬷嬷把剪刀往自己袖子里一塞,扶着宋曦站起身:“李姑娘这是在发什么癔症?”
“?”冰清目瞪口呆,一时竟没有缓过神来。
“闲话少说。”陆嬷嬷正色道:“太后娘娘发话了,今夜将择一人送往无极宫伺候陛下,至于送谁过去,就看二位姑娘自己的表现了。”
26.棋子
“太后娘娘有命,明晚将择一人送往无极宫伺候陛下,至于送谁过去,端看二位姑娘自己的表现了。”
陆嬷嬷此言一出,宋曦冰清同时怔住。
又要被当作物件一样送到男人的床上了吗?宋曦脸色煞白,在陆嬷嬷身后轻轻颤抖。虽然早知即便入了建章宫也逃不脱这个结果,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仍是难以面对。
“还愣着做什么?各自回去准备吧。”陆嬷嬷揽着宋曦的肩膀道:“明日晚膳后,太后娘娘将亲自召见二位,到时候便看你们谁有这福气入得了娘娘的眼了。”
“月歌,我们走。”陆嬷嬷说着,揽着宋曦的肩准备离开:“李姑娘自便吧,老身带自家不成器的丫头告退了。”
“你们做什么也是徒劳无功,依我看就不必浪费时间了。”李冰清寸步未移,只抬起头轻蔑地瞥了一眼宋曦,志得意满道:“太后娘娘绝不可能选她。”
宋曦脑海中思绪万千,昏昏沉沉,对冰清的声音听而不闻,倒是陆嬷嬷两条细眉拧在一起,毫不客气道:“李姑娘此言何意?”
冰清眼底铺陈着鄙夷的笑意:“如今建章宫中还有谁不知道,月歌是太后暗地调教了准备送给陛下的美人儿,太后娘娘怎会容许自己的意图人尽皆知,定会弃了陆月歌这颗棋子。”
“是你做的。”陆嬷嬷立时明白过来,冷声道:“李姑娘好大的胆子,不仅妄自揣度主子的意思还插手主子的布局。”
“是我做的又如何?”冰清坦然道,“太后娘娘精心挑选栽培的棋子,怎可能如此轻易让旁人知晓?如今她的存在曝光,娘娘自然弃她选我。”
“卑劣下作。”陆嬷嬷冷冷啐了一声,“此事老身定会禀明太后。”
“随便你。太后用得上我,难道会处置我不成?”冰清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转身就走,却听见宋曦在身后道:“我从未与你相争,我只想留在建章宫而已,若真如你所言,我倒要好好谢谢李姑娘。”
“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本来就是一种威胁。”李冰清头也不回道:“建章宫不养闲人,不能为主子所用,你便没有存在的价值,好自为之吧。”
冰清说完,轻盈灵动的身形在小径尽头一转,完全消失在宋曦视线里。
“不必理会她的话。”陆嬷嬷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这宫中聪明人太多,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也多,她改变不了任何事,明天夜里,太后选中的人,只会是你。”
“……”宋曦懵然回神,脸色苍白,眉心紧锁,手指紧紧攥着袖口,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微微发白:“可是我不想去。我还没有准备好……如果李姑娘想去,何不告诉太后娘娘,就由李姑娘——”
“住口!”陆嬷嬷厉声斥道:“谁问你想不想了?崔嬷嬷难道没有教导过你,在这里主子的意愿便是你的意愿,主子的喜怒就是你的喜怒。身为棋子,你没得选,只能服从。”
宋曦浑身一颤,敛眉正色道:“是,奴婢明白。”
陆嬷嬷见她乖顺和软,不由得轻叹一声,放缓了语气:“看在你唤我一声干娘的份上,我再提醒你一次,明日到了太后娘娘跟前,千万别犯傻说什么不愿伺候陛下之类的话。那姓李的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建章宫不养废物,你若表现不佳,太后娘娘随时能把你送回端国公府。”
端国公府……
听到这噩梦般存在的四个字,宋曦不禁打了个寒噤,双唇血色尽失,僵怔在原地,寒意从足底一路蔓上发梢。
陆嬷嬷稍显和缓的话音还在她耳边作响:“你最大的心愿不是脱籍吗?若能一举拿下圣心,被册了位份,不拘才人美人什么的,即便是最末等的采女,也算是个正经主子了,到时便能顺理成章脱去奴籍,全了你的心愿。”
“……是,谢嬷嬷开解。”宋曦轻轻一点头,神情木然。
被册了位份又如何,才人美人……哪怕是贵妃娘娘也是一样的,妃嫔媵妾,不过是等级略高一些的奴婢罢了,有何值得向往。
……在这宫墙之中,当真半点也由不得人。
*
秦福广揣着手站在无极宫殿外,噤若寒蝉。
陛下昨夜与潘大人彻夜堪绘边境布防图,生生熬了一夜,今晨又上了朝,下朝时非但不显疲惫,反兴致勃勃神采奕奕,可去了圣母皇太后的建章宫中一遭,回来时却又沉了龙颜,周身阴沉迫人的寒气快压得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奴才快喘不上气来了。
“秦总管。”到了时辰,传膳的小太监如常前来,“请秦总管示下是否传膳。”
陛下自从建章宫回来便沉默不言,只把自己关入御书房不许让人打扰,这时若入内打扰,怕是会平白挨顿斥责,可已到了传膳的时辰,若不入内请示,犹恐陛下斥他失职……
伴君如伴虎,他这个新上任的御前总馆,委实难做得很。
“哎。”秦福广长叹一口气,那小太监道:“你且等着,我这就进去请示陛下。”
说罢自认倒霉推开殿门朝御书房走去。
当今圣上做皇子时不得先帝宠爱,宫人拜高踩低,多有怠慢,故三皇子从小便不喜宫人仆役随侍在旁,如今做了皇帝,仍喜独处。秦福广踏入御书房时,只见李焱一人坐在龙案之后,一手支着桌面,手指紧按额角,双目轻阂,不知是睡是醒。
“陛下,”秦福广在案前站定,弯腰近前,轻声细语道:“请陛下示下,是否传晚膳?”
“……”
年轻的帝王阂目无声,秦福广凑得极近,依稀能听见他绵长的呼吸声。
原是睡着了……
秦福广暗松一口气,正蹑手蹑脚退出去,忽然听见男人微哑的声音响起:
“不必,退下吧。”
“是!”秦福广立刻肃容躬身道:“奴才告退。”
可还未等他走出一步,李焱便睁开眼朝他转过头来,没头没尾道:“你说,崔太后那的瑶台玉凤,为何香气与昨日朕闻到的完全不一样。”
秦福广“啊”了一声,不解其意。
李焱收回视线,自嘲似地笑了笑:“想来是我魔怔了……这里,怎么可能会有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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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秦福广压低了腰,小心翼翼道:“您快两天没合眼了,不如今夜早些歇息吧。”
李焱摇头:“有事未竟,有恩未偿,朕如何安睡?”
秦福广越发听不明白了,只轻声道:“陛下有事交代奴才们去办便是,奴才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李焱转过头来看他,目光殷切:“朕想出宫。”
“奴才这就吩咐下去准备车驾——”
“朕想避开崔氏和潘氏的耳目,独自出宫。”
“……”秦福广程式化的浅浅笑意僵在脸上,唇角微微抽动:“陛下……”
说话间李焱竟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重重一拍龙案,豁然起身,一字一顿道:“不错!朕要出宫。秦福广,你想办法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安排朕出宫一日……不,半日就够了。若无法子,你到龙床上躺着装作是朕的模样掩人耳目也无不可。”
“奴、奴才吗!”秦福广反手指着自己,双腿一软跪了下来:“陛下,您就是把奴才拿去杀奴才也不敢冒充真龙天子啊陛下……”
与此同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跪地刀:“陛下,崔相有要事求见,已在殿外候着了。”
*
暮色四合,圆月缓缓升起。
建章宫后殿清泉池。
宋曦带着满身水汽被从池子里捞了出来,濛濛水汽衬得一双美目光华流转,万种销魂。
宫女用上好的绸布洗干净她身上的水汽,还是给她换上了惯常穿的窄袖春稠宫装。方才便是靠着这身宫女的装束,她又一次险胜冰清,被崔太后选中送入无极宫。
彼时,她与盛装打扮、一身妩媚罗裙的冰清并排站在建章宫中,等待崔太后做最后定夺。
那时她低着头,依稀能感觉到崔太后凌厉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几番掠过,仿佛过了片刻,又仿佛过了漫长的数年,崔太后轻缓而不失威严的声音终于从头顶传来。
“就她吧,洗干净送去无极宫。”
她和冰清同时抬头,只见崔太后倚着凤榻,一只玉手半抬,指尖所指方向,正是自己。
……
崔嬷嬷已为她绾好了发,只在青丝墨发上簪了一朵颜色清雅的绒花,越发衬得她容貌昳丽明艳。
“你很聪明,那李通判之女终究是棋差一招。”崔嬷嬷语气淡淡:“你只是奉太后之命送吃食到无极宫,自然该作寻常宫女打扮,否则岂不是显得太后娘娘别有所图,李氏那般盛装打扮,太过愚蠢。你要记得,娘娘只管送你进无极宫,至于进去之后,是能封妃脱籍还是滚回端国公府,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是,谢崔嬷嬷教诲。”
崔嬷嬷沉默一瞬,扶着她站起:“你我也算有师徒之谊,老身再送你一句忠告——想在宫中活下去,无论何时何地、对任何人都不要轻易交出真心。”
“谢嬷嬷提点。”宋曦点点头应下,不一会儿便被人带出了建章宫门。
一个小巧精致的食盒被塞到她手中,建章宫总管太监吴敬才冷冷打量她一遭,道:“随我来吧。”
27.算计
霜天素月,寒露沾衣。
秦福广守着无极宫整整两天,悬着的心就没放下来过。
圣上这些天的心情犹如三月的天气,时阴时雨。先是漏夜堪绘边防图,后来为了一盆花儿前往建章宫拜见崔太后,回来后却拉着个长脸不吃不喝,到了夜里甚准备避开众人耳目偷偷出宫,当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幸而崔丞相前来议事,才没真让陛下溜出宫去。
秦福广刚松一口气,就在当夜,崔丞相与陛下争执又起。到了下半夜,崔丞相刚从无极宫告退,人还没走远宫殿里就传来杂物落地的响声——陛下拂袖扫翻了龙案。
“……”
殿门口值守的小太监还不经事,垂着头噤若寒蝉,秦福广只得自个儿进了御书房收拾残局。
御前一片狼藉,成堆的奏章被拂到地上,乱七八糟四散一地,御笔飞出了数尺远,孤零零地落在一旁,名贵的歙砚一分为二摔作两半,就连陛下昨日精心勾画的布防图也如垃圾一般萎顿于地。
“陛下这是怎么了?”秦福广一溜烟小跑上前,小心翼翼捧起布防图放回龙案上:“此乃陛下心血所成,怎好任它被弃置于地?”
“无用之物罢了。”年轻的帝王声音低哑,从喉头逼出几个字便跌坐回御椅之上,双目微阂,眉心紧簇,一手支着扶手摁着眉心,口中恨恨道:“崔相这个老家伙,出尔反尔,委实可恨!”
秦福广蹲在地上,一一拾起散落在地的奏章和御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强行按捺心中忐忑,轻声道:“陛下说的是派兵镇压边境滋事游民一事?”
“不错。”李焱声音低沉,带着些微沙哑:“今日朝会上分明答应得极好,允朕派兵镇压边境游民,方才却又改口说春日边境牧民需休养生息不宜开战,要朕等到岁末冬日再行发兵,如此竟硬生生把摄政之权又在手中攥了一年!”
“……”秦福广伏倒在地一言不发,仿佛一心只扑在地板上散落的奏折上。
朝堂后宫甚至整个盛京城,谁不知道,崔丞相最是高风亮节光明磊落,虽身为崔氏族人,却一心只为大越社稷国本,从无以权谋私之心,因此先帝才放心将摄政之权交由他这么个异姓之人。
可圣上盛怒,此刻为崔丞相说话并不明智。他不敢多言,只飞快收拾一地杂物。
所幸李焱似乎并不需要他回应,自顾自道:
“……可朕何尝不知崔相所言在理。春日万物生发,边民忙于春耕,若是此时发兵,即便镇压了滋事游民,却也扰乱民生,如此一来,朕与那些滋事游民又有何不同?朕知道不可行,朕只是太想……”
后面的声音渐渐低沉模糊,秦福广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
“公公,奴婢奉崔太后之命,给陛下送些吃食来。”一道空灵的嗓音倏然响起,秦福广思绪回笼,视线落在眼前来人身上。
是一名低着头的青衣宫女,手上捧着个鎏金托盘,脑袋压得颇低,看不清面容,只有阵阵花木甜香丝丝缕缕窜入鼻间。
“建章宫的人?可有腰牌?”秦福广清了清嗓子例行询问。
青衣宫女轻轻应声,微微侧身露出悬于腰侧的银牌。
秦福广俯身垂眸,辨认出腰牌上的“建章宫”字样,一呼一吸间只觉那阵甜美的花香越发馥郁熟稔。
好熟悉的花香……仿佛是在哪里闻到过……
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秦福广索性丢开这个问题,只吩咐那青衣宫女:“抬起头来。”
靠近陛下的每一个人都必须验明正身,以免包藏祸心之人钻了空子。
青衣宫女闻言,顺从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妍丽无双的脸。
即便生为阉人,秦广福见了也不禁神魂一荡,怔怔愣在原地。
“奴婢建章宫宫女陆月歌,奉太后娘娘之命,来给陛下送些吃食。娘娘听说陛下夜饮,还送了醒酒汤来。”少女眉如翠羽,肤如白雪,面容娇艳稚美,唯眼下一点米粒似的血痕,更添万般妩媚。她说话时一副温顺柔婉模样,鸦羽似的长睫微垂,仍难掩眼中万点光华,越发惹人心生爱怜。
“好。”因她生得貌美,又是崔太后派来的人,秦福广几乎是立时猜到她的来意,不敢多看多言,只依着规矩匆匆试了菜便抬手示意小太监开门放人。
无极宫沉重的宫门应声敞开,就在那宫女踏入殿门的一瞬,秦福广鬼使神差般压低声音悄然开口:“陛下今夜饮酒颇多,说话做事机灵着点,当心触怒陛下。”
“是。”少女略微侧首,宫殿里的明珠之光勾勒出她稚美流畅的侧脸线条:“多谢公公提点。”
静谧的夜晚,微醺的圣上,此时送来貌美娇怯的宫女……圣母皇太后的心思昭然若揭。
秦福广眼眸微眯,目送少女纤细窈窕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宫殿深处。
若是换个时机,她或许能有一番造化,可因着崔相之事,陛下雷霆震怒,连带着崔太后都埋怨上了,眼下仍是余怒未消……这位小宫女,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
“哐啷——”未几,殿内果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九五至尊刻意压低的怒斥隔着厚重的房门依然隐约可闻。
陛下……果然发怒了。
驻守殿外的金武卫旋身而动,手按剑柄快步登上御阶,眼看着就要破门而入。
“想是方才进去的宫女不懂事,触怒龙颜。”秦福广对金武卫道:“咱家领各位进殿,烦请各位暂收兵刃,以免冲撞了陛下。”
……
无极宫寝殿,夜明珠的冷光照亮地面上一片狼藉,造价不菲的德化白瓷碎成数瓣,解酒汤和梗米粥混杂着流泻一地。
年轻的帝王长身而立,一袭织金暗纹的玄色长袍勾勒出挺拔孤峭的身形。
即便隔着数丈远,秦福广仍能看见他长眉紧蹙,眼角泛红,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真龙之怒在眼底无声酝酿。
在他面前,青衣宫女跌坐在地,裙摆如流水般散开,螓首微垂,墨发散乱,苍白的面颊若隐若现。她一手撑着地面,似在慌乱间不慎摁在碎裂的瓷片边缘,洇开一片嫣红的血渍。
年轻的帝王声音沉冷:“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冒犯天子!来人——”
地上的宫女慌乱抬头,正对上盛怒的龙颜。
刹那间偌大的宫殿一片死寂。
秦福广领着一群金武卫站在门边,只见圣上与那女子四目相对的一瞬,满脸阴鸷怒气竟倏然散去,眼底一阵犹如做梦般的恍然之色,片刻后甚至屈尊跪地,伸手捧起那女子的脸,唇瓣微颤,口中念念有词。
隔得太远,旁人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秦福广条件反射般大喊一声“陛下息怒!”匆匆上前,伏首跪地道:“奴才这就将触怒龙颜的宫女带下去——来人!”
身后的金武卫闻声冲了过去,脸色难看的建章宫总管吴敬财紧随其后。
有那么一瞬间,圣上略一抬手似想阻止,扫过来的目光却在一瞬间凝固,神情陡然警觉。
“你来自建章宫?”圣上伸手扳起那宫女的下颔,微眯着眼问她:
“你是崔太后的人。”
男人眼眶发红,语气冷漠却笃定,并非质问,而是冷冰冰的陈述,五指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
地上的宫女被迫仰头,对上他黑沉如墨的双眼,目光空茫,像是被吓懵了。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受得了天子之怒?秦福广心生怜惜,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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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一番说辞,正想开口把人带走,却听头顶响起圣上低沉不耐的说话声:
“滚出去。”
“是。”秦广福心里突突作响,小心翼翼道:“这就把人带走——”
“朕说的是你们。”圣上头也不回,每一个字音都冷如冰锥:“滚出去。”
……
潮水般涌进寝宫的人又如退潮般迅速散去,走在最后的御前总管战战兢兢阂上宫门。
寝殿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宋曦犹如被九天惊雷劈中,脑中空白一片,僵坐在地动弹不得,掌心被碎瓷割开的伤口要烧起来似的,火辣辣地疼。
“你何时成了崔太后的人?”眼前被人称作“陛下”的男人朝她倾身靠近,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笼罩着她:“还是说,你一开始就是崔太后的人?”
好奇怪……宋曦懵然仰望男人的脸,脑中乱成一团。
这个人无论是声音还是面容都煜昭一模一样,可为什么却让她如此陌生?
煜昭他……从未对她有过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
“说!”扣着下巴的五指骤然收紧,下颚掠过沉闷的钝痛,男人的嗓音更沉,上位者仿佛与生俱来的强大威压迫得她快要喘不上气来。
脑中一片混沌,她根本无法思考,混乱间崔太后的声音如闪电掠过:
“……宋氏一族以谋逆获罪,你原先的名字不可再用,往后你的名字叫做月歌。”
浑身陡然一颤,她仓惶躲开男人火烫的视线,颤声道:“……奴婢建章宫宫女陆氏,贱名月歌。”
大殿上一时间安静如死,对方墨沉的双眼紧盯着她,喉结上下一滚,仿佛把这个名字放在唇齿间嚼碎了又狠狠咽下。
“你是陆月歌?那凤凰山中的宋曦又是何人?”
宋曦……知道这个名字的,除了端国公府和崔太后,便只有煜昭了。
她怔怔望着眼前人,始终无法把这个威仪赫赫的男人与凤凰山中煜昭联系在一起。
“奴婢不知……”脑中嗡嗡作响,她竭力压下翻涌如潮的思绪道:“陛下恐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的是她。
站在她眼前的是明德帝李焱,而不是凤凰山的煜昭。
“……”李焱的面容半隐在阴影里,漫长的沉默后,才哑声冷冷一笑。
“我是认错了人,还是看错了人?”李焱眸光森寒,声量虽不见多高,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你是崔太后的人。”他的目光往身侧一扫,视线落在早已冰凉的醒酒汤上,冰寒刺骨的嗓音里带上一抹嘲讽的笑意:
“崔家的人还真是神通广大,朕刚饮了酒,崔太后立刻便命人送来了醒酒汤……”
他紧紧盯着宋曦的眼睛,一寸一寸收紧手指,微沉的话音犹如冰锥:“所以,过去的一切、所有你对我的好,甚至你我的相遇,都是你和崔太后联起手来的一场算计吗?”
“你说什么啊?”心脏像被看不见的尖针狠狠刺痛,她再难装作若无其事,眼眸微颤:“我没有算计你——”
李焱眼尾染着微醺的醉意,仿佛已听不进她的话:“什么凤凰山,什么精心布置的阵法,都是假的。你是崔太后的人……连你也是崔太后的人……”
他五指间的气力越来越大,深入骨髓的钝痛下,她轻哼出声,眼底酸涩得难受,下一刻下颚上的桎梏陡然消失,李焱冷冷松手将她甩到一边:
“我身边究竟还有多少人是旁人安插的眼线……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个人,是真心待我……”
“……”
“来人。”李焱最后看了她一眼,拂袖转身一步一步踏上龙座,脚步似有些踉跄:“把她给我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