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汉史同]》
3. 葵水
半柱香后,楚服从外间进来,把屋内早就备上的棉布放在桌上,然后就快步走近阿娇身边来,弯下腰瞧她。
她语气里有种劫后余生的松快:“原来只是来月事了,不打紧的。姑娘方才让我好生担心。”
怕她月事期间会受寒,旁边的暖炉已经暖融融地烧起来了,还烧着一壶热水,备好了新的衣服,真可谓是面面俱到。
只是这暖炉好像有些太热了,烘得人有些口干舌燥。
陈阿娇偏过头去不看她,咬着牙根儿说:“不就出去了一会儿功夫么,干嘛一回来就盯着我看,难不成还能变了个人吗?”
楚服却低低笑起来:“只有我一人服侍小姐,怕的就是伺候的不周到,所以要时时刻刻看着才好。”
这话却好像触到了逆鳞,别着头的小姐高声喊到:“去去去,忙你的去,别盯着我看。”
楚服如善从流,依她所言去忙活自己的,转身去叠棉布,手上动作麻利的很。
她长期修炼,手指细长白皙,指节却略粗,像个十分文雅的练剑人。
这手拿笔、练剑、绣花,无一不能,不过当属翻书的时候最好看。
楚服身上有种说不出文雅俊秀,合着她眉目深邃的脸和肩宽腰细的骨相,似乎超脱了男女性别,遗世而独立。
她真好看。
陈阿娇不学无术,脑海里能夸美人的词十分稀缺,又无人共赏。
她只能心里默默地长吁短叹一阵,慢慢转过头来,吞了吞口水,有些心虚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心里乱成一团。
可惜没等她消化一阵子,楚服就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
盯着她看还不够,还要探身过来,掀开被子摸她的手——掌心捂着一把心虚的热汗呢。
“哎哎哎,你干什么。”
陈阿娇想翻身躲开她的触碰,可是又生怕身下血流如注,只能咬牙忍着,心像是有猫爪在挠。
“我看看姑娘冷不冷,月事里可不能着凉,肚子要疼的。”
她理直气壮,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干了汗,拿来了叠好的棉布,又从炉子上拿下刚烧好的热水,兑了一盆温水,端到床边,不卑不亢:“现在该更衣净身,垫上棉布了,小姐。”
陈阿娇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已经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自己……自己来。”
话还没说完,不觉竟然已经红了脸。
还没到春节的时令,就活生生把自己刷成了一幅春联卷子,喜气洋洋。
想她陈大小姐从小洗脸梳头到沐浴更衣,哪一个不是要人伺候着?
可一想到楚服要脱了她衣衫再给她擦拭,她就燥得不行。这下不只是口干舌燥了,就连眼眶都不忍有些发酸,浑身热血好似都奔腾了起来。
楚服显然不把这小姐的威严当回事,一只手轻易就把她推三阻四的两只手握住,力道又恰好不会弄疼她,另一只手掀开了她的被窝:“小姐头一回来,不知道怎么弄,还得奴婢帮忙。一回生二回熟,小姐下次让我帮你,可也没了。”
她不是那外地人吗,这都是哪里学的说辞!这样熟练!
陈阿娇又羞又恼,一时间竟然又找不到反驳的话,只能仗着自己的身份拿乔:“我可是你主子!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谁知楚服胆大包天,居然把她两只手按在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奴才照顾主子,天经地义。”
她头发在拉扯间居然散了一半,居然衬得眉眼多了几分风流。
陈阿娇不由得呆了一瞬。
一失足成千古恨,只是愣神的功夫,被楚服抢先一步,强脱了衣衫,擦拭干净血迹,又垫上了棉布,换上干净又暖和——被她从屋外拿进来以后,用炉子专门暖热了的——衣衫,再重新塞进被子里。
两人一阵唇枪舌战加上手上作乱,搞得有些气喘吁吁。
楚服身上有一股西域的异香,被这屋子里的暖风一带,全都随着汗蒸腾了起来。
那不像是什么香料的味道,倒像是刚洗过澡、身上残留的那一丁点花香和来自皮肉的香气,明明不浓烈,可是灌进鼻息却又分外甜腻。
“过来我闻闻。”
陈阿娇怎么想的就这么说出来了。
可楚服居然看了她一眼,微微皱了下眉,就把脖颈送了过来。
陈阿娇颤着双唇低下头凑近,感受到一阵分外剧烈的心跳。
这是什么,她茫然地想。
恍惚间竟然有些耳鬓厮磨的错觉。
“小姐该休息了。”
楚服的声音蹭过她的耳朵,陈阿娇像是忽然没了脾气,顺着她的手点了点头,就躺进了枕头里,紧紧闭上了眼。
她退后两步,重新梳好了发髻,端着水盆和脏衣服们,转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跪在床边,轻声说道:“你让我去拿的糖,我拿回来了。就是有些化了。”
陈阿娇背着身,抬起手来去勾。
预想中黏糊糊的糖没出现,她把绸帕子包着的糖拿到眼前,呆呆地盯着看。
楚服重新端起东西,三步并作两步,轻手轻脚退出去了。
门还没关上,陈阿娇忽然叫住她:“你,别走。”
楚服愣住:“我去把——”
“我说了别走。”
陈阿娇平日的骄横似乎全部散去,她一个人窝在软榻上,把自己缩成一个团,声音居然很是委屈:“你等下……要回来陪我。”
两人在屋里折腾了半晌都不出来,闹得外头那一地的丫头婆子紧张极了,叫嚷了半天,也不知屋内是什么情况。
“小姐,楚服是个野丫头,不懂得规矩,照看人更是手生。还是我们几个进去看看吧。”
吱呀一声门开了,楚服端着一大堆东西出现,又听见屋里小姐喊她回去陪着,一时间都愣住了。
楚服关门后,清了清嗓子:“小姐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只是略微有些腿疼腿酸的,并无大碍,不必惊动别的院了。妈妈们莫要在这里吵吵嚷嚷的,吵着小姐休息,到时候拿你们是问。”
说完话,刚刚已经全部散尽的汗好像又重新爬了满背。
她在说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来月事的事儿。
可楚服心里惶惶不安着,愣是把这件事从嗓子眼里咽了回去,顺口就溜出来这样一番说辞。
一地的人手上还有活没忙完,见小姐都这样发话,也就三三两两散开了。
衣服也不能拿去浣衣的地方洗,她端着那盆盖着盖儿的血水和上头放着的脏衣服,往自己的床下胡乱一塞,准备晚上趁没人的时候偷偷洗干净了。
做完这一切,她并没直接回去,而是从房里找来一瓶上好的红糖和姜,带着个小锅,轻手轻脚地重新回了阿娇处,掩上了门。
陈阿娇依旧是方才的姿势躺着,只是刚刚还红润的一张脸惨白下来,抿着嘴,好像嘴也失去了血色。
那些糖没吃,被她捏在手指间把玩。
楚服瞧着她心情不好,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火炉边上当白菜,拼命地扇着风,红糖姜水煮得咕嘟作响。
“刚刚怎么没说,我是来月事了?”
楚服下意识坐直了身子,转头看向床榻的方向:“小姐没让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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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逾矩。”
“你倒是很聪明。外头许许多多的人都等着我来月事呢。”阿娇喃喃着,摸了一颗糖放进嘴里,“你就没想过,早早把这事禀明阿娘么?”
“小姐没吩咐的事,楚服不会做。”
阿娇不言语。
楚服见她心情不算好,于是走到她床边跪下,继续干巴巴地找话题,哄着阿娇:“往后我们阿娇也是大姑娘了。”
“大姑娘?”她颤着声音,又像笑,又像是在哭。
到底是要做大姑娘了,还是新的娘?
外面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她的身子?父母亲,还有她两个哥哥,太子哥哥和皇后一干人等,全都在盼着她快快成人,好赶紧出嫁。
她是母亲棋盘上的棋子,进退不由自己,被关在红纱帐内,予取予夺。
下棋的人全都盯着她,不敢有半分松懈。
他们怕她是吕雉,心狠手辣步步为营,后宫干政,搅得皇室不得安宁。
他们怕她是妲己,红颜祸水,祸国殃民。
他们怕她是褒姒,倾城倾国,诱得君王荒淫无道,不思朝政。
千千万万双眼睛盯着她,她怎么可能不懂事。
她出生在钟鼎鸣食之家,早早就知道知道这十几年享用的清福,全都暗中标好了价码。
母亲总是摸着她的头,声音极尽温柔:“往后余生全都有母亲安排。我的阿娇生来就是要享福的,不用你自己在朝堂上风刀霜剑半分。”
是不用,还是不许?
他们不允许她有城府,不允许她处心积虑,不允许她有任何自己的心腹,不允许她身强力壮也不许允许她风华绝代。
所以她不学无术、蛮横娇纵,按着所有人的心愿长成了一个被人宠坏了的小姐,堂而皇之接受了所有的锦衣玉食,和未来的凤冠霞帔。
可是陈阿娇,你也读了万行诗书,百页辞赋。
你心里明明也有家国天下、刀光剑影。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改变吗?
陈阿娇转过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第一个别无二心对自己的人,忽然改了话题:“往后我入了宫,论理来说你不许跟着的。”
楚服点头。
“楚服,你可能——”她忽然被自己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从牙冠挤出来几个字,“可能会被派去服侍我的哥哥们,出不得院门。”
楚服继续点头:“楚服知道。”
“若我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无论何时何处,无论是否还在我身边服侍我,都要说一不二的听我的话,你悔也不悔?”
“不悔,楚服愿意。”
她就这么跪在床边看着小姐,目光里万分深情。
“你长得好看。现在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去哥哥那儿混个通房丫头。我拦了你的路,你悔也不悔?”
“不悔,楚服愿意。”
陈阿娇抬起手来,放到楚服的头顶。
手看似绵软无力,却隐隐带着威胁。
好像随时准备把她的骨头都给捏碎。
“你要是以后负了我,我就会把你抽筋剥皮,受尽极刑,受旁人百倍千倍的苦楚,生不如死。你悔也不悔?”
楚服刚要张嘴,却又见她把手挪到了她的唇边:“想好再说。三个不悔,你人可就永远归我了。”
说完,陈阿娇的手指半是威胁半是戏弄地,轻轻掐进了她的唇齿间。
楚服张了嘴任她抚弄,而后在她抽手离去后,才抿了抿唇,带着些许意犹未尽说道:“不悔,楚服愿意。”
“我愿意为小姐效忠,肝脑涂地,犬马之劳。”
5. 等待进入网审
丫头们闹哄哄地去取衣服拿簪子的功夫,阿娇拿起那水粉盒子仔细端详起来。
“知道桃花是什么意思么。”
她忽然轻笑出声,弯着眼抬起头来看楚服。
帮陈阿娇梳洗打扮不是楚服常做的活儿,楚服百无聊赖,正端着一盆水,低着头专注地盯着她。
目光十分专注,可惜早已经跑了神。
被她那圆溜溜的桃花眼一瞧,舌头居然在嘴里打了结,说不出话来。
末了,居然憋出一句“青梅竹马”.
陈阿娇本也没想着她能接上自己的话,被她那一句“青梅竹马”堵住了一口气,笑着捶了下她胸口,眼底却冷了。
凑近她胸口的瞬间,她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什么青梅竹马,蠢货。他这是急着要我嫁过去,得我母亲支持呢。只是刘荣的母亲栗姬和我母亲向来不和睦……”
阿娇从小机敏,可惜她这点聪明毫无用武之地。
从她出生开始,命就是规划好的。
这话她憋在心里许久,一直找不到人说,而今也算好不容易找到个发泄口。
只是还没说完,一群丫头们又热热闹闹地迎着那新衣服进来了。
阿娇朝着她眨了眨眼,转回头去。
她对着春枣撒娇道:“太子哥哥的母妃向来不喜欢我,怎么今儿个回心转意了,舍得放他来见我?你可问灵犀没问。”
春枣是房里的大丫头,指挥完这个又指挥那个,正忙的焦头烂额:“那侍卫说了,太子想你想的心切,因此还没等见面,就提前送了礼来,聊表心意。”
心意?
是急着稳固地位的心吧。
阿娇心里冷笑,但是面上不显,反倒笑得更开怀了些,见牙不见眼:“这正是重要的话,你不传给我,下回可要找你的不是。”
春枣看着她笑得面若红霞,还以为她是又兴奋又害羞,急忙不住的作揖:“是是是,奴婢的不是。下回有太子殿下的话,奴婢一定第一个传给您,不会私吞了去。”
说完,赶紧取了衣服来给她套上,生怕这开情窍的小姐接着兴师问罪起来。
阿娇似乎得了想要的答案,也不追问了,只是笑眯眯地盯着她,看的春枣心里发毛。
她是个干活麻利、还喜欢抢活抢功劳的丫头,平日里近身伺候的活都是她抢着干的。只是今天没看黄历,似乎触到了这小姐的尾巴根,好像把人惹毛了,只能求救地看了一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楚服。
“你看她做什么。”
春枣慌慌张张把头偏了回来。
一抬头,阿娇还是那么笑眯眯的。
“你近几日一直忙里往外,也该休息休息了。今天若是不舒服,就在屋里休着吧,我带楚服去娘亲那儿。你帮我把团扇缝好了,我要拿来扑蛾子。”
八月中秋,风渐渐萧瑟起来,灌进脖颈钻心的凉。
阿娇站在院门前,裹着厚斗篷,用脚尖踩着地上干枯的叶子玩。
来接她的是长公主身边的灵犀,看到她的动作,不免调笑道:“小姐还是小孩心性,怎么还玩这种东西。”
灵犀一直在馆陶公主的屋里,熏的身上香喷喷的,和公主一样。
阿娇转头扶住楚服的手,像是找到了个靠山,对着灵犀点头笑了笑,没有接话。
她化了浓妆,也染了猩红的胭脂,和旁的夫人小姐们如出一辙,可全都夺不走那一双眼睛的光芒。那双眼睛太过纯净,像是毫无杂质的翡翠,明镜一般照着这天下万象。
还是那个不解风情的小孩啊。
灵犀心里想着。
她把小姐扶上小轿,絮叨着:“等下到了前厅,可要懂事些,先去给太子殿下问好,可别忘了。”
阿娇很乖的点点头,又说自己身子不爽,要轿夫慢些抬。
扶着轿,一行人慢慢朝着正厅走过去。
陈阿娇的头靠在缓慢摇晃的轿上,手扶着轿子里的一小节木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心里纷乱如麻。
她是母亲棋盘上最重要的子,却生了飞离棋盘的心思。
就算知道往后的棋路该怎么走,依旧左右不了自己的脚步。
日出东方,把楚服的身影印在了轿子的帘上。
楚服肩宽,只是瞧着她背影就让人觉得安心。
她刚刚被买入府中的时候,虽然身上的脏污进府以后梳洗过,可是身子十分瘦削,两腮凹陷,甚至连眉毛都掉的稀稀拉拉的了,能看出平日里在牙花子手上的确食不果腹,就算身上有本事也很难翻得起风浪。
在阿娇院里这半年,她好歹得了半个算得上家的地方,能吃饱穿暖,身量似乎也拔了一节,加上日日劳作,身上还长了结实的肉,居然显出来一点英姿挺拔、剑眉星目的少年气。
这样好的人,跟着她在深宅里,只能当个描眉擦脂的大丫鬟,实在是可惜。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楚服立即回过头来:“小姐怎么了?”
她那张脸转过来,惹得一众轿夫忍不住偷笑。
临出门前,阿娇拿起脂粉盒子给她乱抹了一通,把她变成了个大花脸丫头,把身上那点锋芒全都遮蔽了。
岂止是遮蔽,简直是完全变了样子。
眉毛被描成了短粗的八字眉,嘴画的嫣红,乍一看,像是刚刚偷吃了生肉,愁眉苦脸的斑点狗。
斑点还正好戳在它眉头上。
这狗昨晚没睡好,现在双眼迷离地跟着队伍前行,狗耳朵倒是竖的很高。
“我昨天赏你的簪子戴了吗。”隔着帘子,阿娇想到她现在的样子都忍俊不禁,只能随便抓了一句搪塞。
楚服点了点头,想起来她看不见,赶紧补上:“戴了。”
语气有些急。
她要是有尾巴,估计竖的高高的,要弥补方才没接上话的错儿。
可惜阿娇笑着靠在轿子上,没再说话,让这斑点狗的尾巴一直晃到了正厅附近,忽然夹紧了。
路两侧立着配剑的太子近卫,身上穿着甲胄,寒光森森。他们脸上大多没什么表情,见到阿娇的轿子也没什么反应,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她。
太子出行,好大的阵仗。
好像护着个什么娇贵的宝贝似的。
楚服把她扶下车,听见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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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在她耳朵边嘀咕道:“这儿是又不是侯府,在这儿耀武扬威什么呢。”
陈家的侯国名为棠邑侯国,在江南淮水一带,离京城远。长公主嫁给侯爷后,本是随着他去了侯国,可为了常来京照看皇上太后,总住在宫中,饮食起居都不便利,就在皇城附近置办下这处宅院。
阿娇六七岁就跟着长公主到了京城,常常一待就是大半年。因路途遥远舍不得孩子辛苦,鲜少随着母亲一并回乡,也就长留在京城里。
这自然还有另一种意思,让她逢年过节,去博后宫中寂寞的太后欢心,还能和皇子们一同做伴,培养感情,为将来立后一事早作打算。
这不是正经的侯府,又挨着皇城,有其中的侍卫把手,自然十分低调,没什么排场可言。
可真不是太子殿下来彰显恩宠的好地方。
进了门,阿娇也不顾什么客人,先扑进长公主的怀里,甜甜喊了一声:“阿娘。”
然后又转身去行礼,给屋内每个人都问了一圈好。
馆陶公主刘嫖把女儿抱入怀里,笑着打趣几句,眼睛就瞥到了楚服身上。
这孩子似乎太魁梧了些,几乎和太子身后那些亲信一般了。
配上这惊世骇俗的妆容,显得整个人五大三粗。
“这是我先前给你的丫头么,头一次见你带她出来。”
阿娇点点头。
刘嫖便接着说道:“要是有不顺心的丫头,做事莽撞,可都告诉管事的,再命人买一批就是了,可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阿娇又摇摇头。
“她很好。”
女儿发话了,刘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盯着这魁梧的女子,紧皱着眉不吭声了。
她当时若是知道,这两人联手能捅出来多大的篓子,恐怕也不会轻易把这事揭了过去。
被冷落了半晌的太子看着这母女其乐融融地场景,轻咳一声,笑道:“姑母和妹妹日日都能团聚,可苦了远在侯国的姑父和两位弟弟了。中秋团圆之时,姑父独守空房,难免孤寂。”
这话说的很不道德。
要是小侯爷像是阿娇这样,天天往京城跑,甚至还常住着,恐怕皇上都要警觉,以为她们陈家要造反呢。
陈阿娇两个哥哥偶尔上京来寻母亲,调戏一下府上的漂亮丫头,拜会皇上,也都是几日就走。
前几日她二哥便来京小住,也是小心翼翼,过了十五就走。
女人在天子眼皮子下呆着,这是膝下承欢,家庭和睦。
可要是天子的兄弟天天在眼皮下晃悠,还能和一众皇子们蜜里调油,那就已经不是快不快活了。
这是恐吓。
刘嫖没料到这太子说话这么不讲情面,居然也愣住。
倒是阿娇从她怀里出来,端着一壶暖酒走到了太子刘荣面前,给他斟了一杯,笑意盈盈地端起来:“太子哥哥这话说的可真是醋溜溜的,原是想见我大哥了。不如过几日朝中清闲了,太子哥哥向圣上告假,和阿娇一同回家去呀。阿娇让哥哥去给我们捉鱼吃。”
说完,把手里的酒杯递给了刘荣。
他没有伸手去接。
6. 骑马
“阿娇。”刘荣嘴里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像是胸腔里酝酿着一团压抑无比的气,“你长大了。”
“阿娇年岁还小,比不得太子哥哥成熟。”
说完,又把手里的酒往前递了一递,轻声道:“这是特意温的酒,太子哥哥还是热着喝了吧。放的凉了,来日练字习武的时候手颤,要拿不稳剑的。”
这是关心吗?
还是命令呢?
两人就这么对望着,谁也没挪开视线。
外人看着如胶似漆,实则针锋相对。
一个虚情,一个假意。
阿娇兴许的确长大了,也兴许只是那些胭脂和眉黛把人催熟了几分,显出一种温顺的明艳来,把刘荣衬得都老了几岁。
刘荣盯着她的眼睛不动。
屋里忽然陷入了诡异的沉寂,竟然没人能从中品出来一点久别重逢的暧昧气息来。
直到有人来报,王夫人派人来给长公主送礼了,这僵局似乎才总算裂开一条缝。
像是忽然醒过来似的,刘荣劈手拿过她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的确还是温的。
送来的礼物照旧是那些东西,并没什么稀奇的。
刘嫖礼节性问太子可有心仪的,挑一件借花献佛。
刘荣当然是摆手推拒,东拉西扯,最后全都进了阿娇的口袋里。
那些礼物虽都不稀奇,可里头有一匹皮毛光滑的漂亮小马很得她的心。
马身上还配着精致的鹿皮马鞍,还填满了毛绒绒的鹿毛。
那马十分温顺,第一次见面就由着楚服给她套上辔,载着阿娇在院里转了一圈。
“没想到你还会骑马。”阿娇趁着马儿载着她们跑远,小声对着楚服说道。
楚服迎着太阳,微微眯起眼睛,对着她笑:“这样性子温顺的马好骑,没什么可怕的。”
“你会驯马,那是不是也会训别的?猫啊狗啊,还有老虎和鸟儿,是不是都会啊。”
“是,还会驯虫子呢。到了夏天我就告诉虫子,不要咬我的阿娇。”
阿娇笑骂道:“你又哄我!到底是在和谁学的这么些油嘴滑舌?”
说着,扬起马鞭,作势要打人。
楚服急忙伸手握住鞭稍,也不顾在手上划出一道刺眼的红痕:“小心伤了自己,惊着马儿。”
而后小心环视了一圈四周,才小声对阿娇说:“巫族会吹驯马哨子,不过人耳听不见。”
喔,还有这一茬。
陈阿娇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毛:“上次你说,你祖上是修过长城的巫族?”
楚服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巫族并非割据地盘的世家大族,和常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从小研习秘术而已。为防引起汉人警惕,将巫族赶尽杀绝,大多都隐于闹市,被抓去做壮丁也正常。”
“照你这么说,会巫术的岂不是满城都是?”
出乎她意料的,楚服居然皱起眉头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十分遗憾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楚服满脸写着无辜:“平日里分居,遇上节日,又不敢举办过于张扬的集会,所以关系慢慢地就疏远了,也是常有的事。”
话虽然这样讲,可都城里终究人口众多,恐怕能揪出许多会巫蛊之术的人,也不是奇怪的事情。
如果能把这些巫族人全部网罗在一起——
她脑子里还没想出一个成型的想法,身下的马儿不知被什么吓到,忽然嘶鸣起来,抬起了前蹄。
而后忽然开始狂奔!
陈阿娇终究还是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惊叫一声,感觉自己的心被这马甩到了嗓子眼,蹦蹦跳跳地飞到了半空里。
虽然手下意识死死牵住了缰绳,可使劲了全身力气,依然控制不住身下这匹马,带着她狂奔起来。
周围一群婆子丫鬟小厮全都惊叫起来。
刘荣刚刚抬脚,就见呼吸之间,那画着大花脸的高个儿丫头已经拔腿追了上去,翻身坐到了阿娇身后。
冒着热气的身体从陈阿娇的背后拢了上来,她的心仿佛忽然落回了胸口里,发出了咚一声闷响。
楚服握住陈阿娇的手,朝后狠狠一拽,抱着她和那受了惊的马角力。
“楚服!”
阿娇的声音都在抖,只觉得喉间泛起一点腥味来。
楚服没吭声,只是低下头,下巴正好碰在她后脑上,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蹭了一下。
而后她手扬起来,在马上狠拍了一掌,低头呵斥了一句什么。
马儿居然很快安静下来,又开始乖顺地踱步。
阿娇的脑子像是一锅煮开了的猪食浆糊,七荤八素地冒着泡泡。
她脸色原本被吓得惨白,停下来以后,血倒灌到脑子里,憋得通红。
气儿还没喘匀,就感觉身后那个热乎乎软塌塌的抱枕抽身而去,又回到了马下面站着,话语不容置喙:“小姐先下马吧。”
说完,又抬手去扶她。
她哆哆嗦嗦抬起手,被人半扶半抱地放到了地上,外袍的腰带又被紧了一下,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听力和声音。
一抬头,刘荣又凑到了她眼前。
“怎么样,吓着没。”
原本是一句平常的问话,阿娇居然被激起了一点不大不小的斗志,压着颤抖的喉咙,淡淡回道:“不至于吓着,倒是很新奇。”
刘荣原以为王夫人和刘彻这下拍马屁没拍对地方,嬉皮笑脸等着阿娇恼怒呢。
现在看来,她居然还挺满意?
“阿娇若是喜欢,我那儿还有几匹漂亮的马,你得空去我府上随便挑。”
还没等她编出来一个推拒的理由,太子带着的一条猎狗忽然汪汪叫着冲了上来,对着阿娇狂吠。
刚刚的马似乎的确没吓到她,但这条疯狗确实吓到了锦衣玉食的小姐。
阿娇“啊呀”一声,倒到了匆匆赶来的刘嫖身上,像是没骨头似的软了。
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她忽然抬起眼皮,对着楚服挑了下眉毛。
楚服立马扬起了刚刚的马鞭,对着那狗呵斥起来。
“方才就是这狗对着马儿挑衅,才吓到了那马,引起失控,险些伤了小姐。太子殿下还是离这狗远一些,免得着疯狗不长眼伤了人,可就是我们长公主府的不是了,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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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早了结了他!”
她那点油嘴滑舌也算是找到了用武之地,处决一个疯狗的功夫,居然也能演出一场戏来,对着那狗就是一顿指桑骂槐。
刘荣听了,面上都有点挂不住笑。
这一家子人,倒还真都很会说阴阳话。
他有些头痛——原本是好端端的中秋家宴,怎么成了这么一副景象?
他只是想让这狗闻闻阿娇身上来没来葵水,只是想让那刘彻送来的马吓一吓这弱不禁风的小丫头片子……
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没被受惊的马吓到,被他一只没到膝盖的狗吓丢了魂不成?
可惜这一幕到了刚刚知道“我手下的人会和小动物说话”的阿娇眼里,反倒成了楚服像只大犬似的,和那狗吵起来了,居然觉得有趣。
总之楚服骂了半晌,把那狗拖到了后院,又重新赔给了太子殿下一只软萌可爱的小奶狗,让他带回去养。
原本心怀不轨的刘荣牵着猎狗过来,抱着半大的奶狗回去。
闹了半天回了正厅,几人相对无言,又没到用午饭的时候,看着面前的水果干瞪眼。
刘荣只能把那奶狗放在桌上大眼瞪小眼,心不在焉。
刘嫖倒很是高兴,嘴里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糊弄着,话题又绕回了阿娇那两位不争气的哥哥身上。
她随口提起来:“你哥哥昨儿来我房里用晚饭的时候,还撒娇说看上了你身边的一个丫头,想要纳了做通房,带回家去。只是那丫头不愿意,居然跑了。”
“还有这事。”
阿娇正把玩着王夫人送来的其他礼物盒子们,顺嘴应和一句,才咂摸出不对来,低声道:“我那儿近日可没有什么美貌的新丫头,哥哥也没向我讨过。他还未娶妻,房里放这么多美人,也不怕有人闲言碎语。往后谁家的小姐愿意嫁给他。”
“自古以来,公子王孙,谁不风流?哪怕是圣上都爱美人,更何况你哥哥,”刘嫖不以为意,“怎么,舍不得那丫头?”
皇上喜欢美人,更喜欢这些尸位素餐的王侯们喜欢美人。
阿娇瞥了一眼这“斑点狗美女”,脸上忽而露出一抹笑来,转过头正对上刘荣的视线。
“娘亲说的对,男儿爱风流乃天经地义。只是哥哥的主意,不该打到我的头上来,讨我的东西。若是喜欢,外头那么些人随他挑去,难不成还能亏待了他的?”
她说话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温酒,喝下去的动作可真是有些许豪迈。
刘荣看着她,又想到刚刚她在马上“驰骋”的景象,心里居然隐隐泛起一股不安。
女人的话他一向不屑于细想,今天是怎么了?
这只是个小气又娇横的小姐在守护自己的“财产”,凡是她的东西,不能给旁人一分一毫,又争又抢。
若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国君们有她一半的心气,也不至于被秦全部歼灭。
紧接着他又忍不住轻笑一声,举起酒杯和她干杯。
——这只是个善妒的女孩子罢了,怎么能和那些人相比较呢?
到了真正的战场上,真正的朝堂之上,她们永远也不可能有手段斗得过男人。
8. 刘嫖
阿娇咳了半天才缓过劲,咬了一口白面馍馍:“服侍的下人而已,这些年哥哥们从我那讨走的漂亮丫头难道还少?你情我愿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这是……?”
“你说的,在这宫里不争不抢,就只有死路一条。”
“阿娘不是要你争这个。”刘嫖无奈,敲了敲阿娇的额头,“什么时候教过你要争男人的宠爱了?”
阿娇不做声。
刘嫖对这个女儿向来是耐心至极,看她陷入思索,也不催她给出回答。
屋外秋风紧,把蛐蛐儿的声音破碎的卷进屋里,零零星星不止共有几只,却十分有韵律得一声挨着一声,数着寿命,像是汤里密密匝匝黏在一起的油花。
听得人心烦,却又叫人惶惶不安。
屋里刚刚积攒起的一点母女情深好像都随着这油花般的蛐蛐声晃荡,又慢慢地散开了。
屋里两颗肉长的心已然难以贴近。
半晌,阿娇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皇上要得是个给他下崽子的女人,而非贤妻。女人不妒忌,反倒心胸宽广,那便不是妻子,而是良臣。男人会觉得你不够爱他。”
刘嫖没想到阿娇想的是这些,微微一愣,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她抬起头,和阿娇对视,从她眼神里看出了无限坚决。
看着阿娇已经显出几分成熟的眉眼,忽然有了一种平常人家父母“孩子一晃就长大了”的唏嘘感。
她自以为给自己的女儿铺了一条最好的路,阿娇应该如她所想,心思单纯,无拘无束,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呢?
小女孩不该想这些,就该锦衣玉食,烈火烹茶。
“你也是长大了,会说些这样的话。”
阿娇懵懂地眨了眨眼:“哦,最近听几位妈妈聊市井闲谈有感。”
刘嫖点头,对着灵犀吩咐道:“找几个驯马女来,教阿娇骑马。若是喜欢石井烟火气,九月九我带你去京郊踏秋便是。”
灵犀应了一声。
阿娇果然高兴起来:“我还记得呢,前几年的九月九,娘亲带我去宫里头找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很是欢喜。”
刘嫖看着她高兴,心里却没有半分愉悦:“今年恐怕不能在太后宫里多待。我要带你去王夫人处拜见。”
“会见到太子哥哥吗?”阿娇眨眨眼,有些淘气地问,“他也会去拜见太后娘娘吧。”
黑色的夜从陈阿娇背后淹过来,像是有团看不清楚的鬼,伏在女孩儿的耳边,喃喃说着诱哄的话语。
阿娇无知无觉,依旧翻搅着那碗浓浓的鸡汤。
说到马,她思绪没忍住又飘到了刘彻送来的马儿的马蹄上,而后又不可抑制地想到了楚服的脸。
“你喜欢太子吗?”刘嫖闻到。
“阿娇不知道。婆婆们都说,男人都喜欢小家子气一点,才会放松了对女子的警惕,未来才更有出路。”
“出路?什么出路。”
刘嫖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慌了神,抓住阿娇的手腕,涂了蔻丹的指甲陷入肉中,阿娇碗里的汤晃出来半碗,油汪汪地淌到了桌上。
“娘!疼……”
刘嫖疾言厉色:“那你说说,你还想要什么出路。当皇后难不成还满足不了你吗!”
阿娇这才反应过来失言,瞳孔收缩,一眨不眨盯着刘嫖的手,说不出话。
屋里最后一点温存也散了。
幸好刘嫖并没多刁难她,很快放开了阿娇泛红的手腕。
她深吸口气:“阿娘失态了。”
而后转向灵犀,目光狠厉:“那些婆婆们都是唬你的……灵犀,把阿娇房里那些岁数大的妇人全都捡出来一个个搜过,嘴巴和手脚不干净的,都打发了。”
“至于院里的丫头们,”她话音顿了顿,似乎在犹豫。
阿娇缩回座位上,颤颤巍巍,也等着发落。
这院里人来来往往,谁都可以离开,楚服不行。
“既然阿娇喜欢,就多挑几个干活麻利,长得好看的,身材高挑的,送去她院里。平日里多帮阿娇梳洗梳洗,我那存的脂粉眉黛,多挑几个给她送去。”
说着,刘嫖尖利的指甲就又落在了阿娇的身上,轻轻擦过她脸颊和额发,柔声道:“囡囡打扮一下,就是窈窕佳人,定有君子好逑,对不对?”
阿娇勉强扬起一个笑,讨好的蹭了下她的手心:“阿娘说的对。”
刘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你要记得,你是珍宝。谁都想巴结我,得到你,和你一起享荣华富贵。做我的女儿,我会为你铺好前路。你不用为自己谋划什么。”
阿娇走后,刘嫖靠在美人榻上,让灵犀温酒。
灵犀从刘嫖还是个千娇万宠的小公主都时候就跟着她,殿下皱一下眉头她就能猜到公主在为了什么事烦心,出言劝慰:“小姐长大了,殿下应当高兴才是。”
“阿娇是我剜下来的一瓣心,是我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殿下爱女之心,天下人皆知。爱之则为之计深远,小姐不会不明白。”
女儿是她身上的一部分,那就应当有她掌控大局,全权豢养。
不得逃出生天。
刘嫖:“灵犀,你说她会不会生出谋逆我的心思。”
“小姐不会。”
小姐不会。
小姐也的确不会。
她那么单纯,怎么会懂男人的心思,怎么会懂如何为自己谋划前程呢。
*
第二日醒来,就有丫头来报,说灵犀一大早起来,还没点卯,就赶着来院里了。
她也没把阿娇惊醒,直接把做事的婆婆们都赶出去,把厢房搜了个遍,打发走了一大半。干净的不干净的东西全都翻出来,一箱箱堆在院子里。
剩下的丫头们战战兢兢,也都城门失火池鱼遭殃。
唯独楚服的箱子塞在阿娇床下,躲过一劫。
箱子里的东西说来也乏善可陈,只是阿娇送她的那把藏了毒剑的簪子被她小心包起来,压在箱底。
若是被发现了,大概要判一个有心害主的罪名。
“以后在小姐面前做长舌妇的,说了不该说的,去伙房用烧红了的碳把你们的舌头都烫掉。”
训完了院里剩下的丫头们,灵犀拧着帕子,像是送给谁的白绫,手上十分用力。
而后,她意味深长打量了她们一圈,走到楚服跟前。
“听说现在是你在小姐身边,近身伺候?”
“是。”
“小姐器重你是你的福气,长公主也欢喜。只不过能留在小姐身边的都是体面人,你虽然在长公主府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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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不长,也该动我们这儿的规矩。我知道你在外头野的时间长了,心也野,知道的事情也多。可你要是说了不该说的传到了小姐的心里,长公主要怪罪下来,谁也保不了你。”
昨晚阿娇回来后兴致不高,草草梳洗后就睡下了,随便留了个闷葫芦丫头守夜,什么话也没跟楚服说。
楚服并不知这是怎么了。
她想问,又觉得自己是个下人,问了是僭越,不问又是不关心,只能闷闷不乐在床上翻来覆去。
最后爬起来打了整宿的坐。
现在整个人困的恹恹,还要挨莫名其妙的骂。
她自觉问心无愧,但还是被那一句“心野”骂得有些做贼心虚,感觉胸口有只心猿,骑着马在心里来回乱撞。
往前细数她短暂的十几年人生,大约总是被这样的训斥和嫌恶填充。
没人告诉她要如何油嘴滑舌,绝处逢生,她只知道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佝偻着肩膀,闷头装鹌鹑。
于是骂了有小半个时辰,灵犀都没见到这“小姐侯爷都争着要”的鹌鹑长什么样。
“奴婢对小姐绝无二心。”
“人都哪去了,一大早的怠工,造反了不成!楚服,春枣!”
屋内传来阿娇脆生生一声叫嚷。
小姐醒了。
楚服猛地抬头,对上灵犀的眼神,居然在对方眼里也看到了一点惊慌。
“站着。”灵犀抬手把她按住,“不用你去。”
说着,就指挥刚带来的两个丫头去屋里伺候。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走到门前,手放到了门上,作势要推开:“小姐……”
门忽地从里朝外猛地推开,陈阿娇已然穿戴齐整,手上拎着一条长鞭:“我说怎么今天叫天天不应,原来是有人拦着啊。”
她今天抹了胭脂,穿着一条浅红色的裙子,没有搭厚重的外袍,两个袖子被穿堂风鼓起来,整个人像是开在门框中的牡丹,凿石见火一样绽放。
灵犀和一种丫头们七嘴八舌地冲着她行礼,哭丧一样:“小姐。”
陈阿娇就抬起鞭子,在空中狠狠一甩。
啪!
院里登时安静下来,楚服觉得身侧忽然多出来许多鹌鹑来,陪着她一起缩脖子。
陈阿娇的眼神掠过旁人,直直盯在楚服身上,慢条斯理开口:“你骗我。”
“你说过只听我一个人的话。”
这话的尾音很软,简直像是在撒娇。
但是楚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敢细想。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挪动了两步,手腕被陈阿娇的鞭子尖缠住了,而后猛地一勾。
鞭子上有伤人的尖刺,她被迫往前俯冲了一下,仰起头对上陈阿娇闪着危险的眼睛,有些怕却不敢挪开视线。
陈阿娇绷着脸俯下身,温热的气息钻进她的领子里,却撩人得很:“你不乖。等人都走了,来我屋子里领鞭子。”
灵犀眼睛在眼眶里来回打转,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但眼下只有她一个人还能说上一句话,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小姐,殿下安排我来把您院里的婆子打发了。”
“阿娘让你来的,我当然知道。只是楚服和春枣这几个人都是在我屋里的。你把她们也叫出去训,谁服侍我?本末倒置。”
最后几个字刻意拖长了尾音。
9. “小姐”
灵犀只觉得有股寒气从背后爬了上来。
小姐果然是长大了,这眼神和语气和长公主简直如出一辙。
有她当年的风姿。
“是我考虑不周。”
陈阿娇依旧保持着附在楚服耳边的姿势,眼神却缓缓从她脸上挪开。
她的胭脂抹的并不浓,还在眼尾轻轻带了一笔,可衬得眼睛里像是也有跃动的火。
环视一圈,在那两个小丫鬟身上停驻片刻,最后落到灵犀的身上:“是么。一大早在我院子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活像是我这儿不干净一样。”
声音不大不小,却压得有些低,像是动了怒。
说完,陈阿娇松开了缠在楚服手腕上的鞭子,在袍袖的掩盖下,冰凉的手指小心攀附上留下的红痕。
而后满意地听到一声闷哼。
被抚摸伤痕的人像是被碰到了碰不得的地方,浑身一颤,犹疑不定地偏过头打量她,眼睛像是在乞怜。
“殿下说了,那婢女野路子来的,一身是胆,心也是野的,服侍不好小姐。加之院内婆子们嘴碎,担心烦了小姐的耳朵,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灵犀汇报的同时,陈阿娇侧过脸来,像是什么小动物一般亲昵的往楚服的脸上蹭了两下,轻声问道:“疼不疼?”
也不等楚服回答,她又重新直起身。
“既然没查出什么,那就回去让阿娘放心,下回少做这样大张旗鼓的事。还有,这院子里人可已经够多的了,再多送来几个人,要比皇上的后宫还热闹了,灵犀姑姑请都带回去吧。”
说完,她又转过头去看着春枣:“愣着干什么,把东西都搬进去。”
春枣得令,赶紧招呼姐妹们把过了检的箱子搬回屋里。
灵犀刚排好的队形被全都打散,院子里的丫头们在春枣的带领下又变得闹哄哄了,拥到了阿娇和灵犀中间,像是可以把她们分隔开来。
阿娇喜欢她们平时吵闹一些,显得这院子里不冷清。
没了众人的簇拥,灵犀身上居然显现出几分形单影只来。她只能捏着方才训丫头用的水红手帕,像是色厉内荏的将军剩下的一块血色披风,猎猎作响。
“灵犀姑姑可还有别的事情么?”
陈阿娇离开楚服身边,向着灵犀缓步靠近。
秋风吹过灵犀的手,淘气地把她手上的手帕卷走,那点“气势”飘飘悠悠落了地。
灵犀带来的丫头瞥见了,急忙弯下腰要去捡。
快要碰到的时候,手帕一角被阿娇轻轻踩住了:“既然脏了,还是丢掉吧。楚服,从我屋里拿一盒新帕子来,让姑姑仔细挑选。”
这还没出阁的半大孩子居然真给她一种压迫感,像是当年她还在宫里做事的时候,路上遇到的那些不好惹的娘娘妃子。
可她又觉得,这孩子并不是纯粹为了找她的麻烦,居然好像是为了给什么人出气一样。
灵犀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抬起头,看见楚服端着一个精致的漆盒走过来了。
阿娇打开盒子,随手挑了一块织锦帕子,笑着递给她:“我这儿帕子多的是,你可不必在我这拘着。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楚服,送客。”
灵犀巴巴地早起做工,结果不光任务没完成,还被小姐使了下人轰了出来,自诩是长公主管家的面子被驳得狗屁不是,气得又开始绞手绢。
她想回头再看一眼,结果发现楚服跟在她后面,把小姐的身形挡了个严实,还低着头盯着她:“灵犀姑姑还有事吗。”
一个买来的、呆头呆脑、还不懂规矩的野丫头,到底凭什么得到小姐的青睐!
这么想着,她居然就说出来了:“真不知你一个没根的野丫头片子,又不机灵,到底给小姐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贴身伺候,居然比我一个看着她长大的还亲。”
“灵犀姑姑是长公主府的管家,每日早起就要忙活,不像我天天跟在小姐身边,情感总是有些不同。”
灵犀没有和这丫头谈天说地的兴趣,可也发觉这孩子兴许并没有她想象中一事无成。
“刚才怎么不见嘴皮子这么利索。”她哼笑道。
楚服抬起头,神情认真:“方才灵犀姑姑教训的是,奴婢入府时间没有姑姑长,心境也不如姑姑磨砺多年,难免浮躁。”
灵犀愣住,不想这丫头居然还有阿谀奉承的功夫。
可紧接着楚服压低了声音,坠上了一句:“恐怕以后丫头们进府,要多培训几年,等性子磨平了,再来服侍小姐和长公主殿下才好。”
“什么?”
楚服却不继续言语,只是盈盈一拜:“奴婢就先送到这儿了。”
*
被闹了一早上,陈阿娇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满身疲倦。
灵犀一行人前脚刚踏出院门,她身子晃了晃,像是一片失了力气的枯叶蝶,满身嫣红全都黯淡下来,黑亮的鞭子被抱在怀里,像是洪水中抓住的一块浮木。
春枣和季蓝看她脸色有些白,忙把人搀扶到外屋的热炕上,把餐食都摆到炕桌上来。
她被满脸担心的丫头们围了个严严实实,一群人大概感刚才小姐的救命之恩,这个喂小姐一口粥,那个喂小姐一口火腿,十分殷勤。
居然有种左拥右抱的感觉。
方才虽然饿的有些没力气,可饭到了嘴边又有点食不知味,草草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阿娇还记得刚才楚服看她的眼神,游移不定,恐慌地摇尾乞怜,好生生疏。
她四下里扫视了一圈——其实也不用扫视,那丫头高的很,一眼就能从人群里看到她——楚服还在送那灵犀姑姑!
一个管家而已,这么好送吗。
方才明明是自己救了她,不然谁知道那管家要把她弄到哪里去。
别人都知道来讨好自己,怎么偏偏这个楚服就这么例外?
她可真是耳聪目明啊,去讨好管家了!
阿娇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无名火,干脆延续了方才娇蛮的模样,把筷子一甩,嚷道:“不吃了,都撤下去,你们走。”
丫头们不知道哪里惹到了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劝道:“小姐,一日之计在于晨,你再吃一口吧。”
“不吃了不吃了,都出去。”她伸手去搡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丫头的时候,听得门帘一声响动。
一群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到楚服站在门口,看着这一群莺莺燕燕围着阿娇的架势,不知该往哪里去。
她好像刚刚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唇抿成一条线,
春枣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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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灵,把桌上的一盘点心端起来塞进楚服的怀里,说了句你来喂,转身便跑出去了。
丫头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鹌鹑一样鱼贯而出,作鸟兽散。
楚服端着那一盘桃花形状的点心,看着面前迅速钻进自己披风里避不见人的小姐,失了主心骨:“小姐没好好吃饭吗。”
阿娇:“就不吃就不吃就不吃。”
说完,两人意识到她说了什么,同时愣住。
楚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阿娇把自己彻底裹成了一个圆溜溜的蛋,滚到炕里面不肯动了。
这下可真是色令智昏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了。
阿娇在心里唾弃自己,狠狠地咬住了下唇。
方才褪去血色的脸此时飞满了红晕,简直比胭脂还胜三分。
她为什么不回话,为什么不理我,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让她不喜欢了。
不对,什么欢喜喜欢的,她是我的人,怎么能不欢喜。
她怎么还不来看我!
兴许是闷的久了,阿娇又一把把斗篷掀开,正准备抬头呵斥楚服一顿,抬头就对上她含着笑的眼睛。
楚服正半跪在炕上,伸手把她身上的斗篷揭下来。
她明明整个人都撑在阿娇的身上,整个身子压过来,阿娇就会避无可避。可她姿态却是低的,低到阿娇伸手一推就能推开,兴许还会溅起地上不起眼的尘埃。
楚服,你乞怜又害羞的眼神里,难道就真没有一丁点别的情绪了吗?
你君君臣臣,忠心耿耿的外皮下面,是不是讳莫如深,藏着别的心思呢?
阿娇试探性地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胸口,好像想撕开那片衣领,扒开那层皮肉,掏出她的心把玩一番。
而后那微凉又修长的指尖一路攀上肩膀,她就在阿娇掌心下一颤,乖顺地低下头直起身,作势要走。
“等,等等!”阿娇抬手抓住她肩膀处的布料,迫使她停下动作,抬起头,像是不经意似的抵住她的额头。
“小姐。”
阿娇不知道小姐这两个字原来能叫的这么非比寻常,像是露珠坠在干枯的花瓣上,明明又轻又润地滑过,濡湿的地方却更加心痒难耐。
模模糊糊,居然有种食髓知味的快乐。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叫我阿娇好不好。”
“小姐,这不合规矩。”楚服嘴上推拒,可是语气愈发宠溺。
像是为了惩罚她的推拒,阿娇捏到了刚才楚服手腕上留下来的红痕,而后毫不怜惜地按了下去。
楚服吃痛,却依然不松嘴,甚至语气里还带上了点委屈:“小姐,你做什么啊。”
阿娇无意识舔了下干裂的唇瓣。
干枯的花瓣被风一吹,丢盔弃甲地随风散开,落在楚服唇齿间的一汪粘腻的池水中。
涟漪阵阵。
说着,她就借着阿娇用力捏着她手腕的动作,用那受了伤的腕子发力把人生生带了起来。
阿娇忽地失重,身子恍恍惚惚地一轻,不知道她这到底是要惩罚谁,只能无助地挺了下腰,帮她省了半分力。
楚服把她半抱在怀里,轻声哄道:“小姐好好吃饭,好不好。”
她手软脚也软,不得不依了她,被人哄着张开了嘴。
10. 鞭子
楚服捏起桃花酥放在她唇边。
指尖轻轻蹭过她的唇珠,又时不时碾过嘴角。
总算把那盘糕点就着茶水吃了一半,阿娇身上有了点力气,把人从炕上推下去,取出鞭子重新抵在了楚服的肩膀上:“我还没训你呢!去那边跪下。”
楚服弓着身子,被她用鞭子顶着,嘴角却挂着一点浅笑,伸出手来,轻轻勾走她唇边的糕点残渣。
指尖要抽离时,被阿娇忽然吮住,叼在了虎牙上,狠狠咬下去。
口腔里太过湿热,尖锐的刺痛被包裹在里面,一时间竟然有点流连忘返。
“这是我的惩罚吗?”楚服笑问道。
这话像是戳到了阿娇的逆鳞,她把楚服的手指啐出来,抵开她的身子,甩开鞭子在她的腰上不轻不重抽了一下。
楚服嘶了一声,这次在阿娇含笑的眼睛里看到了藏不住的怒火,于是顺势单膝跪到地上去了。
“灵犀姑姑有一点说的不错,你人是个野丫头,心也是野的。不好好治治,还不知道有什么歪门邪道等着我呢。”
话落,又在她大腿上甩了一鞭。
这次不再是调戏般的训诫,反而用了力气,钻心的痛从大腿根猛窜入胸口,大概已经肿起来了。
鞭子用料好,十分轻巧,陈阿娇用起来毫不费力,轻易就能隔着衣服,把人打得皮开肉绽。
“全府上下,都知道该巴结的那个人,是高高在上的皇上,是太子殿下,是那一大群乌泱泱的皇子和后妃,总归不是我。你也和他们一样,对不对?”
阿娇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她其实没生气,更也没法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理由——灵犀一个大管家,过来收拾下人是很合理的事情,她犯不着。
因而,她不过是想耍小姐脾气,内心真正所求,连自己都难以剖析。
于是她又抬起手来,想要再抽一鞭子。
“小姐妄自菲薄了。”
楚服斟酌字句,缓缓开口。
“全府上下的人的都敬爱疼爱小姐。”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暖炉里炭火的比剥声响,缓慢地挠着耳朵。
最终,阿娇的手一软,扬起的最后一鞭吧嗒掉在了地上。
她做不了像刘嫖那样优秀的谋士,杀伐果断,纸醉金迷只为利益而活。
陈阿娇,胆小软弱,不过是个只懂娇蛮的软弱小姐罢了。
我大概再也拿不起鞭子了。她茫然地想。
那我还能干什么呢?她小声在心里问自己。
“最讨厌你说这些酸话了,你为什么不能像个真正的漠北来的人呢?为什么漠北的人来了,也要像那些穷酸书生一样,油嘴滑舌。”
她也不清楚为什么那时候要哭,熟悉的无助感把她淹没,可这次她就像其他任性的孩子一样放声嚎哭,像是过年过节,讨不到灶糖吃的小孩。
她是个娇气的小姐,从小在江南水乡里,像是那里名贵的莲花一样,被静心呵护着养大。哪怕是北上到京城,也是
可阿娇年仅十四,见过的世面还远没有楚服一个奴婢多。
如果真要她自己做主,她却又恍惚不知自己要得到什么。
是阿娘说的,永远取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吗?是那些人宣扬的,她和太子之间的爱情吗?
最后,她期待中的温暖怀抱并没有如期而至。
楚服不知站在何处,语气温柔又无奈,声音像漠北的风一样卷着粗粝的黄沙,有些艰涩:“小姐,我不一样的……”
抽噎声没停。
阿娇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从自己的身体里脱离出来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哭的不能自已的自己,狠狠唾弃,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太没用了。
她糊涂异常,就在思考用左手还是右手抽自己一巴掌的时候,楚服居然把鞭子捡起来了,重新塞进她的手里,十分温柔地说:“我爱你。”
没有小姐,也没有奴婢。
阿娇想问为什么,可是嘴巴却又张不开。
楚服帮她把鞭子重新握紧,蹲下来和她满是泪水的眼睛对视,却没有再解释刚刚那句十分逾矩的话,声音很是平稳:“既然小姐喜欢,那我就多给小姐讲讲漠北,还有军营,还有……匈奴。小姐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那我就给小姐讲什么,给小姐奉上什么。”
阿娇后来有仔细琢磨过这句话。
其实是楚服得寸进尺,趁虚而入,把她十四年来养尊处优的日子扒开一角,安安稳稳的人生里灌满了来自漠北的黄沙风,又装作无事发生。
魂魄在一瞬间重新归位,眼中凝聚的泪花终于绽开,从脸颊滑落。
“我想……要什么?”
可是你想要什么呢?
吕雉当政之后,汉朝的皇帝不会允许这世上再出现一个吕后。就算陈家的两位小侯爷,你要如何在这世上到找一处容身之所?
你想要的,到底是万寿无疆,还是纵横四海?到底是,到底是……
陈阿娇攥紧了手里阿娘送她的鞭子,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不,你什么都选不了,只能螳臂当车和命运抗衡。
“其实……楚服,我想你能建功立业,而不是在我闺房里磋磨一生。”
“那你呢?嗯?”楚服的手总算伸了出来,带有不容抗拒的力道,一点一点擦干净她脸上的泪水,“难道你不想吗?刘荣并不适合做皇帝,您和长公主一样清楚,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陈阿娇为之一振,抬手自己把眼泪胡乱抹干了,注视着楚服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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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个答案,马蹄铁。
“楚服,我喜欢你。”
阿娇总算破涕为笑。
她不知道楚服是否理解,这种喜欢究竟是哪种程度的剖白。
可楚服眼睛里没有半分受宠若惊,好像这就是她应得的一样。
傻子。
“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不能违抗母亲的命令,我也不能像两位哥哥一样继承侯位,我有时候觉得我还不如死了……”
“你可以的,阿娇,做你想做的。”楚服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声音坚决异常,“你要活的要灿烂、快乐,生生不息。”
“……嗯!”她坚定地点头。
*
“世人爱淡妆,官家小姐和后妃大多喜好施小朱。女孩子家初试红妆,总是喜欢颜色艳丽的……”
“都说世事多艰,就连女人身上多半点鲜活颜色,也是原罪。”刘嫖摇摇头,“她是我刘嫖的亲生女儿,身上流着我给她的刘家血脉。不过是多用了两块胭脂罢了,不足为奇。”
她桌前摊着几封信件,全都是为了巴结陈家,推荐自己女儿入宫做秀女的,写的尽是些温良恭俭让。
刘嫖粗粗扫了几眼,只留下一封。其余的,全都拿起来,在蜡烛上尽数烧了。
逃过一劫的那一封只有草草几个字,大抵是夸耀自家闺女相貌出众,街坊邻里无不称奇。
她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指着桌上剩下那封信,笑道:“看吧,这都是些糊涂蛋子,没人知道那老皇帝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宝马香车美人。阿娇果然留着的是我的血,性格还是随我,一点便通。”
“过几日就让这聪明人带着他闺女来吧,打扮得漂亮些,我可看不惯那棺材妆。到了宫里什么样式的胭脂眉粉没有。”
灵犀应了一声,看着刘嫖涂的鲜红的蔻丹,还是犹豫着开口:“可,小姐现在不磨砺性格,将来离开了您的庇护,何处容身?如何自处?”
“因而我要她漂漂亮亮地做皇后!以后便是太后,以后就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怎么会有人约束她?”刘嫖冷笑道,“虽说推崇淡妆和节俭。你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见到哪个妃子真的喜好淡妆?不过都是人前装一下。”
"便是天生丽质,也少不了化些胭脂。刘姓的男人究竟喜欢什么,恐怕这世间没有人比你我更清楚了。”
她烧净了信,便就着蜡烛暖黄的灯光,端详起自己的指甲来,语气又恢复了淡然:“下次这样的事便不要再提了,听得人烦闷……阿娇身边没什么不干不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灵犀低眉顺眼,想到那满院子欢腾的丫头,只觉得头昏,含糊道:“小姐只是有些顽皮了。”
“嗯,”刘嫖点了点头,“对嘛,这个年纪的女孩,就是要顽皮些……”
11. 修改后】鞭子(原第十章
楚服捏起桃花酥放在她唇边。
指尖轻轻蹭过她的唇珠,又时不时碾过嘴角。
总算把那盘糕点就着茶水吃了一半,阿娇身上有了点力气,把人从炕上推下去,取出鞭子重新抵在了楚服的肩膀上:“我还没训你呢!去那边跪下。”
楚服弓着身子,被她用鞭子顶着,嘴角却挂着一点浅笑,伸出手来,轻轻勾走她唇边的糕点残渣。
指尖要抽离时,被阿娇忽然吮住,叼在了虎牙上,狠狠咬下去。
口腔里太过湿热,尖锐的刺痛被包裹在里面,一时间竟然有点流连忘返。
“这是我的惩罚吗?”楚服笑问道。
这话像是戳到了阿娇的逆鳞,她把楚服的手指啐出来,抵开她的身子,甩开鞭子在她的腰上不轻不重抽了一下。
楚服嘶了一声,这次在阿娇含笑的眼睛里看到了藏不住的怒火,于是顺势单膝跪到地上去了。
“灵犀姑姑有一点说的不错,你人是个野丫头,心也是野的。不好好治治,还不知道有什么歪门邪道等着我呢。”
话落,又在她大腿上甩了一鞭。
这次不再是调戏般的训诫,反而用了力气,钻心的痛从大腿根猛窜入胸口,大概已经肿起来了。
鞭子用料好,十分轻巧,陈阿娇用起来毫不费力,轻易就能隔着衣服,把人打得皮开肉绽。
“全府上下,都知道该巴结的那个人,是高高在上的皇上,是太子殿下,是那一大群乌泱泱的皇子和后妃,总归不是我。你也和他们一样,对不对?”
阿娇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她其实没生气,更也没法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理由——灵犀一个大管家,过来收拾下人是很合理的事情,她犯不着。
因而,她不过是想耍小姐脾气,内心真正所求,连自己都难以剖析。
于是她又抬起手来,想要再抽一鞭子。
“小姐妄自菲薄了。”
楚服斟酌字句,缓缓开口。
“全府上下的人的都敬爱疼爱小姐。”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暖炉里炭火的比剥声响,缓慢地挠着耳朵。
最终,阿娇的手一软,扬起的最后一鞭吧嗒掉在了地上。
她做不了像刘嫖那样优秀的谋士,杀伐果断,纸醉金迷只为利益而活。
陈阿娇,胆小软弱,不过是个只懂娇蛮的软弱小姐罢了。
我大概再也拿不起鞭子了。她茫然地想。
那我还能干什么呢?她小声在心里问自己。
“最讨厌你说这些酸话了,你为什么不能像个真正的漠北来的人呢?为什么漠北的人来了,也要像那些穷酸书生一样,油嘴滑舌。”
她也不清楚为什么那时候要哭,熟悉的无助感把她淹没,可这次她就像其他任性的孩子一样放声嚎哭,像是过年过节,讨不到灶糖吃的小孩。
她是个娇气的小姐,从小在江南水乡里,像是那里名贵的莲花一样,被静心呵护着养大。哪怕是北上到京城,也是
可阿娇年仅十四,见过的世面还远没有楚服一个奴婢多。
如果真要她自己做主,她却又恍惚不知自己要得到什么。
是阿娘说的,永远取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吗?是那些人宣扬的,她和太子之间的爱情吗?
最后,她期待中的温暖怀抱并没有如期而至。
楚服不知站在何处,语气温柔又无奈,声音像漠北的风一样卷着粗粝的黄沙,有些艰涩:“小姐,我不一样的……”
抽噎声没停。
阿娇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从自己的身体里脱离出来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哭的不能自已的自己,狠狠唾弃,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太没用了。
她糊涂异常,就在思考用左手还是右手抽自己一巴掌的时候,楚服居然把鞭子捡起来了,重新塞进她的手里,十分温柔地说:“我爱你。”
没有小姐,也没有奴婢。
阿娇想问为什么,可是嘴巴却又张不开。
楚服帮她把鞭子重新握紧,蹲下来和她满是泪水的眼睛对视,却没有再解释刚刚那句十分逾矩的话,声音很是平稳:“既然小姐喜欢,那我就多给小姐讲讲漠北,还有军营,还有……匈奴。小姐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那我就给小姐讲什么,给小姐奉上什么。”
阿娇后来有仔细琢磨过这句话。
其实是楚服得寸进尺,趁虚而入,把她十四年来养尊处优的日子扒开一角,安安稳稳的人生里灌满了来自漠北的黄沙风,又装作无事发生。
魂魄在一瞬间重新归位,眼中凝聚的泪花终于绽开,从脸颊滑落。
“我想……要什么?”
可是你想要什么呢?
吕雉当政之后,汉朝的皇帝不会允许这世上再出现一个吕后。就算陈家的两位小侯爷,你要如何在这世上到找一处容身之所?
你想要的,到底是万寿无疆,还是纵横四海?到底是,到底是……
陈阿娇攥紧了手里阿娘送她的鞭子,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不,你什么都选不了,只能螳臂当车和命运抗衡。
“其实……楚服,我想你能建功立业,而不是在我闺房里磋磨一生。”
“那你呢?嗯?”楚服的手总算伸了出来,带有不容抗拒的力道,一点一点擦干净她脸上的泪水,“难道你不想吗?刘荣并不适合做皇帝,您和长公主一样清楚,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陈阿娇为之一振,抬手自己把眼泪胡乱抹干了,注视着楚服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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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个答案,马蹄铁。
“楚服,我喜欢你。”
阿娇总算破涕为笑。
她不知道楚服是否理解,这种喜欢究竟是哪种程度的剖白。
可楚服眼睛里没有半分受宠若惊,好像这就是她应得的一样。
傻子。
“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不能违抗母亲的命令,我也不能像两位哥哥一样继承侯位,我有时候觉得我还不如死了……”
“你可以的,阿娇,做你想做的。”楚服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声音坚决异常,“你要活的要灿烂、快乐,生生不息。”
“……嗯!”她坚定地点头。
*
“世人爱淡妆,官家小姐和后妃大多喜好施小朱。女孩子家初试红妆,总是喜欢颜色艳丽的……”
“都说世事多艰,就连女人身上多半点鲜活颜色,也是原罪。”刘嫖摇摇头,“她是我刘嫖的亲生女儿,身上流着我给她的刘家血脉。不过是多用了两块胭脂罢了,不足为奇。”
她桌前摊着几封信件,全都是为了巴结陈家,推荐自己女儿入宫做秀女的,写的尽是些温良恭俭让。
刘嫖粗粗扫了几眼,只留下一封。其余的,全都拿起来,在蜡烛上尽数烧了。
逃过一劫的那一封只有草草几个字,大抵是夸耀自家闺女相貌出众,街坊邻里无不称奇。
她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指着桌上剩下那封信,笑道:“看吧,这都是些糊涂蛋子,没人知道那老皇帝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宝马香车美人。阿娇果然留着的是我的血,性格还是随我,一点便通。”
“过几日就让这聪明人带着他闺女来吧,打扮得漂亮些,我可看不惯那棺材妆。到了宫里什么样式的胭脂眉粉没有。”
灵犀应了一声,看着刘嫖涂的鲜红的蔻丹,还是犹豫着开口:“可,小姐现在不磨砺性格,将来离开了您的庇护,何处容身?如何自处?”
“因而我要她漂漂亮亮地做皇后!以后便是太后,以后就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怎么会有人约束她?”刘嫖冷笑道,“虽说推崇淡妆和节俭。你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见到哪个妃子真的喜好淡妆?不过都是人前装一下。”
"便是天生丽质,也少不了化些胭脂。刘姓的男人究竟喜欢什么,恐怕这世间没有人比你我更清楚了。”
她烧净了信,便就着蜡烛暖黄的灯光,端详起自己的指甲来,语气又恢复了淡然:“下次这样的事便不要再提了,听得人烦闷……阿娇身边没什么不干不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灵犀低眉顺眼,想到那满院子欢腾的丫头,只觉得头昏,含糊道:“小姐只是有些顽皮了。”
“嗯,”刘嫖点了点头,“对嘛,这个年纪的女孩,就是要顽皮些……”
12. 手帕
其实那天之后,阿娇又恢复了原先和楚服打打闹闹的日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没了到处惹是生非、沾花惹草的二哥,后宅的日子清静又安宁。
只是他留下一封信,三日之后送到阿娇手中,只寥寥数语,写伴君如伴虎,未来难保永世长乐。若她愿意回江南来,两个哥哥就算没有侯位,养她一个小丫头也不是难事。
陈阿娇知道,这不过是哥哥宽慰她的话而已,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肯放她离开。
送她《太子知术数疏》的那位大学士已经告老还乡,阿娇先前见到的大学士们陆续不声不响离开,除了他一人,没人记得和她告别。
长公主府上不会缺了巴结的人,走了一批自然还有一批,像是开春后堂前的燕子。
院里娇气的花开过一轮,先生们就全换了新面孔。
只可惜这些人似乎越来越知道何为“巴结”,全都对诸子百家、黄老之学不屑一顾,更不可能同她谈论朝堂上的情况,于是讲着讲着,居然不约而同地,谈起三从四德来。
最甚一次,她誊抄在一张丝帕上的《郑风-风雨》夹在一卷书里,被一个白胡子老头发现了。
那丝帕的颜色是藕粉色的,一看便是闺房女孩的东西。
一手漂亮的好字,居然写着这种“楚人遗风”,简直是不学无术。那老头勃然大怒,居然对着她骂起来“淫词艳曲”“不堪入目”“骄奢淫逸”,说这世道不公,失德的女子不配为人妇、更不配做未来天子枕边人来。
阿娇从来没见到这样侮辱人的词汇,“娇横”的少女抓着毛笔,被骂的浑身颤栗。
这位白胡子老头是家中次子。哥哥家财万贯,好吃好喝供着他,努力了半辈子,最后才勉勉强强,靠着上下打点,混了个名头。
考官看他有趣,才留在身边,让他去长公主府好好教书,好讨几分赏赐。谁知道这人哪怕自己家财万贯,依然倨傲,自以为是什么清高不入流的清官,骂起世家小姐豪绅毫不收敛。
最后是灵犀和楚服合力把人轰了出去。
楚服握着阿娇的手,挥起鞭子。
阿娇清晰的感受到自己这个人都还在颤栗,不知是因为被骂得恐惧,还是因为他所说的“世道不公”。
鞭子落在的时候她闭上了眼,感受到楚服的手轻柔而平稳,却又十分有力地在空中发出清脆巨响,划破了这位两袖清风的清官的两侧袖子,汩汩鲜血冒出,顺着他的手淌到了长公主府门口的地上。
第二日,他以冲撞了长公主的缘由,流放岭南。
刘嫖说,这些人为了讨好我们,大约是讲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了,而今你自己认字,这就够了。
说完,便不再为她请先生了。
这虽然是好的,可是没人再告诉她朝堂上的事情了。
于是陈阿娇在下一次来葵水之时,特意跑去告诉娘亲自己已经来了葵水,以为自己做了“成人”,便也能左右自己的言语和耳朵,想让阿娘告诉自己外面的事情。
可是刘嫖如临大敌,给她准备了许多补气血的药物,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还给她拿来了许多女人才能戴的珠钗,却对朝堂风云只字不提。
——明明长大了,但她还是跳不出长公主府高高的围墙。
也没再有人教她那一套珍贵的手稿。只能靠她自己研读。
为了读懂那几位老臣的“遗书”,阿娇越发勤奋好学起来,也不让楚服给她代笔作业了,大有头悬梁锥刺股的架势。
就连灵犀都忍不住调侃,小姐这是打算去朝堂上做公卿,来日加官进爵吗?
她走了后,陈阿娇和楚服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阿娇黯淡笑笑,把怀里那团成一团的手帕抽出来,塞进了楚服手中:“加官进爵,可就写不了这些‘艳曲’了。”
楚服把手帕展开抚平,又仔细叠好,一双眸子闪着星光:“赏我的吗?”说完,不待阿娇点头,已经揣进了自己的怀里,“那小姐可不许反悔了,这是我的宝贝了。”
阿娇:“……”
她居然……有点高兴?
阿娇轻咳一声,居然有些理解了自己那喜欢拈花惹草的两位哥哥。
随手送出去的东西被人宝贝地收藏起来,原来是这种滋味。
那些流连青楼的男人们,那些追求所谓一见钟情的男人们,也是为了这样的心动吗?
就在她愣神之际,楚服已经把毛笔洗好,重新塞进她的手里。
“关于朝堂上的事情,我可以替小姐去外头打听,不过真假参半,可要小姐自己分辨了。”
说完,楚服弯下腰盯着她的眼睛:“他自己,不过是个无知的婴孩,长了花白的头发,装作个大人的模样而已。这世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思考。就像……”
两人在对方的眼里读出来两个词,刘彻,还有马蹄。
把马蹄的事情,两个人不约而同闭口不提,被当做了一场隐秘又盛大的成人礼。
*
日子一天一天凉下来,长安城里的树一个个全都掉光了叶子,像是缺门牙又没头发的老太太。
可惜宫里头那位老太太并不安分,没了门牙,依然想啃朝廷这块大骨头,膝下儿子女儿哪怕是侄子都恨不得分上一块肉。
要从“没门牙的老太太”嘴里抢下来一块肉的刘荣站在太后宫门口,几次抬手又咬着牙放下来,不知该敲还是不敲。
娘亲强势,儿子必然懦弱——这就是刘荣的写照。
就连拜访他亲奶奶窦太后,他都十分不愿意,纯属赶鸭子上架。
十月风凉了,太后身子不好,早早地就烧上煤炭了,还炖着滋补的中药。为了驱散中药的味道,边用烤橘子来掩耳盗铃。
屋里总不通风,把整个太后宫闷成了一个陈皮药炉子,又热又难闻,简直睁不开眼睛。
太后偏还喜欢擦些香喷喷的东西,他在床边一坐,便是头昏脑胀,口不择言。
七国之乱后,汉廷终于重回安定,臣子们纷纷上书,说长子刘荣已经长成,又博学多才,请皇帝册封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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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把那些请立太子的折子全都扣下了,回回都说明日再议,折子都摞得小山般高了。
加上阿娇的舅舅梁王刘武来朝。他有平定七王之乱的功德在身,加上是皇帝的亲手足,皇帝很是高兴,直说过几日要在宫里头办家宴,一家子团聚一下。
皇帝开过死后让刘武继位的玩笑,栗姬听到了心里去,十万火急,拿着宫里头的各类财宝,把前朝全都打点了一通。
除此之外,栗姬无人可求,和刘嫖又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只能又扭着刘荣的耳朵把他拎去太后宫里求情,要他好好说说软话。
刘荣在外面徘徊了许久,依然绷着一张小脸,不肯敲门进去。
一旁的近侍看不下去了,小声催促道:“太子殿下,娘娘的吩咐是让你来看看太后,可不是只要你看看门呀。”
“用你说?”刘荣眉毛一挑,骂道,“胳膊肘往外拐,我这不是在看吗?”
说完,他咬着牙敲了敲门,做出一个视死如归的表情。
开门的居然是许多日未见的阿娇。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喝凉水都塞牙。
陈阿娇看到他就觉得头疼,这次几乎都有些笑不出来了,只能挤出一个有点牙疼的笑:“见过刘荣哥哥。”
刘荣也奇道:“你怎么在这。”
两人一齐在对方的身上飞快打量一番,同时认定了一件事情——这人就是来干正事的。
窦太后眼神不好人尽皆知,因而在穿上也并没有太大的讲究,
但老太太看不见人,可闻得见味道。阿娇身上带着个很是甜腻的鹅黄色香包,刘荣身上也挂这个黑绸红线的香囊,一看便不是俗物。
阿娇笑道:“梁王来朝,太后娘娘高兴,特意唤我来宫里侍奉到宫中家宴之后。”
又问道:“哥哥是来做什么的,也是来侍奉太后的吗?”
刘荣想到太后宫里的味道就酸牙根:“不,不……我就是来,看看。”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太后宫门前。
阿娇似乎看出了刘荣的心思,原本稍稍快他一步,走到门口的时候偏偏就站到了刘荣后面。
刘荣诧异转身,阿娇呲牙一笑:“请。太后在宫里等着呢。”
刘荣:“……”
他转过头来,又一次对着太后殿门口长叹一声,踌躇起来。
可惜阿娇不是他身边不敢说话的近卫,奇道:“殿下,太后在宫里头等您呢,您怎么不开门啊?是推不动吗?”
他身边的近卫摇了摇头,对着阿娇露出谄媚的、又有点色眯眯地笑:“小姐有所不知,我们殿下最近兴趣和旁人都不相同,爱好赏门。方才在宫门前……”
刘荣:“吃里扒外的东西!”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对门没有特殊癖好,更不可能连个门都推不开,他转回头去咬紧牙关,伸手狠狠一推,猛然想起来自己没有闭气。
噗嗤。
阿娇刚用帕子捂住嘴里的笑声,刘荣就十分气愤地转过头来:“是谁在笑!”
13. 耳骨
兴许是瞎子的缘故,太后宫中很是节俭,金玉装潢许久不添新,就连白发的宫女也都是陪她从年少时期熬过来的。时间在太后宫里静止不动,像是一张华美却已经死去多时的蛛网,把这座宫殿牢牢困住,任小蜘蛛们在它身上,贪婪汲取着脂膏。
刘荣进门才看到,太后身边坐着刘彻。少年细嫩的小手被老人的手紧紧攥着,像是一副陈旧的镣铐。
窦太后的手虽然养尊处优,能看出从未劳作过,可也没有一点血色,嶙峋到可怖。
刘彻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站起身来,朝他行礼,唤他皇兄。
既然刘荣来了,阿娇原本的位置也就做不得了。楚服默不作声把座位上的软垫收了,重新搬来椅子让阿娇坐下。
手里忽然一暖,阿娇回过神来,楚服把一个朱漆描金的小手炉放到了她的掌心。
除了里面小碳灼烧的温度,似乎还残留着楚服手心里那一点余温。
阿娇的两只手把手炉拢住,把温度全都捂在了自己手下。
那边刘荣皱着鼻子,很不情愿地在窦太后身边坐下,声音装得十分甜蜜:“祖母太后近来身子可还好?孙儿怕皇祖母一人在宫中无聊,特来请安,没想到皇弟也在,真是巧啊哈哈。”
最后那一声笑很是勉强,干巴巴地掉在地上,烂果子一般的闷响。
窦太后不答话,伸出一只空着的手,缓缓地伸过来,循着声音的方向摸索了几下,被刘荣伸手抓住。
太后捏住了他的手,摩挲几下,像是在确认刘荣的身份。
刘荣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敷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太后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动了动,嘴角笑意更甚:“好,哀家身子骨好着呢。你们孙儿几个多来瞧瞧我,就更好了……皇帝有福气,生了你们这几个好皇儿,哀家心里自然高兴。”
太后说到底也是宫里寂寞的老人罢了,和天下的祖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和这两个皇孙聊起家长里短来。
阿娇对宫里头的事情并不熟悉,更不敢插嘴,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暗暗听着,被楚服伸了手扶住脑袋。
楚服的袖子里像是塞着一个大香囊,明明似乎只是用皂角沐浴过,偏偏有种沉心静气的清香,居然能盖住太后宫里头十几种味道。
她的掌心紧紧贴着阿娇的耳朵,是个有些逾矩的触碰,可阿娇当时并没在意,只是被熏的昏昏欲睡。
就在她迷迷糊糊准备幽会周公的时候,只听太后话锋一转,问道:“哀家听说,最近东宫可是要翻新一遍,可是有什么人要住进去了?”
老太太像是高兴过了头,忘记面前两个孙儿都是太子之位的争夺人,旁边还有阿娇这么个“外人”,居然直接问起来了。
阿娇的瞌睡虫一下被卷走,警觉地支起了耳朵。
太后像是无知无觉,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东宫搬进去一个人,哀家也是要送件宝贝才是。可惜哀家老眼昏花,看不出什么宝物是好的。不如你们自己个儿在宫里头转转,挑一样好东西,替我送人。”
太后老眼昏花了,可惜还没老糊涂。
大约世上的母亲都会更加怜惜自己的小儿子,隔辈亲在这一生风雨如晦的老人身上并没有显现出来。
反倒随着时间的增加,越来越惦念自己远在中原的小儿子,恨不得什么好的都是他的。
两人这一趟本身就是讨并不喜欢他们的太后欢心,可太后反倒把这这问题抛给他们,无疑是让两人互相猜疑,自己和对方在太后心中到底是什么地位。
刘荣的眼珠在太后宫里来回打量,入眼并没有见到什么自己没有的“好东西”。
皇子皇孙出声就是锦衣玉食,只爱稀奇玩物和绝世美人。若是假惺惺地装上一装,便道是“失传典籍”“名师贤士”,这太后宫里恐怕找不出来一个,宅邸封地更是免谈——太后她老人家自己都没有这些东西!
刘荣的母妃栗姬可是当今后宫里头最受宠的妃子,他对太后宫里的什么都兴致缺缺,看不上眼。
于是笑道:“我眼拙,看太后宫里的东西是个顶个儿的好,真挑不出来。更何况,儿孙该当孝敬祖母太后,送的东西是对晚辈们的挂念,送什么都是好的,让人时时刻刻想着祖母的好。”
他话音未落,阿娇已经用帕子捂住半张脸,压不住唇角了。
他这话是已经把自己当成太子了,志得意满,觉得被封为太子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更觉得太后垂垂老矣,死了是早晚的事情。
死人才要时时挂念,活人要常常探望才是!
难道他是盼着太后去死吗?
太后“唔”了一声,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又转向刘彻,柔声问道:“你呢,你选什么?”
刘彻闻言松开了手,哒哒哒在屋里转了一圈,从太后那落灰的书架上取出来一本书来,放到桌上,拉着太后的手去摸,乖巧道:“孙儿以为这本《论语》最好,上面还有皇祖父的批注,句句真言,不可多得。赐给东宫太子,必定能祝他学习治国之道,将来也能成一代明君。”
刘荣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嫌弃,嘴也朝两边撇下去,脸上明晃晃写了三个大字:拍马屁。
刘彻对着刘荣天真地笑笑:“皇兄有所不知,这宫里头可还有一件真宝物呢。”
太后问道:“还有什么?”
刘彻忽然转头,紧盯着阿娇的眼睛。
像是真的看到了这世间的制胜秘诀、无价之宝,像是头狼看到猎物,却完全不像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一般。
凶残至极,不带一丝情感的疯狂欲望从他眼底生出,如同参天巨藤,刺入胸膛把她牢牢钉在了椅子上,从后心穿出,打上一个漂亮的结,血腥味从她身下轰然炸开。
利用她,然后彻底毁灭。
少年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古怪的笑容,万分无邪,童言无畏:“那当然是阿娇姐姐了——”
一阵恶寒顺着尾骨窜上来,把陈阿娇重新解救。
她不明显地颤栗一下,脸上露出一些适时的茫然,起身屈膝行礼:“殿下说笑了。”
啊呸,好恶心,还要忍着。
窦太后却仿佛十分高兴一般,重新拉住刘彻的手:“我这个外孙女儿啊,可是长得最好的,就是被我和她母亲惯的有些脾气了,待人却也是极好的。谁要是娶了她啊,福气才大着呢。”
刘彻笑着,眼睛却转向了刘荣,一眨不眨:“等姐姐大婚那日,我必定送上重金贺礼,好沾一沾祖母太后说的福气才是。”
窦太后笑道:“嗨呦,你这孩子,机灵着呢。既然如此,我做主把这福气给你了可好?”
刘荣轻咳一声,笑道:“祖母玩笑了,也不问问阿娇的意思。”
窦太后像是已经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也不借着追问,头僵硬地转了转,转向了阿娇:“阿娇呢?怎么不说话。”
……刚刚不是才说过。
阿娇只能又站起来,走到太后身后去立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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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娘娘,我在。”
刚说完,门外走进来一个宫女,说太后要的晚膳都备齐了。
“这几个孩子年岁小,恐怕已经饿了,你且传菜罢。”
说完,又笑道:“哀家这儿饮食清淡,恐怕不合你们的胃口,特意让御膳房加了些有油水的荤菜。不如你们平日里吃得那么精致,也算换换口味。明儿晚上家宴,哀家特意喊来阿娇,在我宫里睡着。既然今日你们都来了,不如就在我宫里头住一晚上,好陪哀家说说话儿。”
说话间,宫女们端着餐食鱼贯而入,头一道是一只符离贡鸡,用刀背敲断了大腿骨,把两只腿塞进腹内,翅膀从开口塞入,只留后半部分在外,形如“贵妃醉卧”。先是用热油炸的金黄酥脆,又用百年老汤、多为香辛料,焖煮入味,是道不可多得的佳肴。
后面都是些上林苑种的一类青菜烧肉,的确如太后所言,十分清淡。
祖孙几人落座,阿娇站到窦太后的身后布菜。
窦太后似乎短暂地遗忘了方才的暗潮汹涌,又开始和两人调笑起来,一顿饭有惊无险。
饭后,吃饱喝足的刘荣起身推辞去帮太后煎药,出了正殿,总算呼出一口完整的气来,把肺里积压的浊气排了出去,抬脚走向偏殿。
大概是想到刘彻和刘荣都已成年,太后让身边的大宫女收拾了偏殿,请他们入住。
阿娇来给太后解闷,睡在碧纱橱外头的隔间内,也已经烧上了暖炉。
那药是滋补气血的,窦太后身子骨毕竟衰竭,再补的药喝下去也不见得多么有效,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三个孙辈各怀鬼胎,被窦太后安排睡下。
阿娇在床边陪到了半夜,才拨开太后的手,起身要走,腿却麻了,踉跄两步,向前扑过去。
她闭上眼,整个人落入一个温软的怀抱中,皂角的清香扑鼻而来,感觉自己的头脑不甚清明,往楚服的怀里钻了钻,找到何时的姿势以后,轻轻嘤咛了一声。
楚服把她放到床上。
温暖身躯抽身而去的瞬间,她感受到了别样的寒冷,钻进骨头缝里却变成了痒意,抬手就抓住了一块不料,下意识往身侧拽了过来,喉咙里滚出来几个混沌的音节,恍恍惚惚。
紧接着,一个滚烫的东西凑了过来,可用鼻尖和脸颊都无法判断面前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实在困极了,睁不开眼,只能像小狗一样伸出舌尖来,轻轻碰了一下。
哦,是耳朵上的软骨。
滚烫的耳廓口感绝佳,她忍不住轻吮,唇舌却在下一秒失了方向,扑了个空,在空气里发出一声小小的“啵”。
“小姐,你说什么?”
腿侧贴过来一个热乎乎的东西,黏糊糊的。
“命令你……不许走!”
“我一直在,小姐,我永远也不会离开……”
得到了满意答复的阿娇轻轻哼了一声,断断续续补充道:“太后那边……还有。”
“我看着呢,睡吧。”
夜色的掩映下,楚服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灼热又缠绵。
青天白日里被遮掩的欲望如藤缠树。她全无睡意,恨不得用目光把她全身上下都包裹起来,缠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最后却只在衣袖的最末端,留下一个无痕的轻吻。
她过足了瘾,餍足地舔着唇瓣,想要把衣料留在唇齿上的印记也全都卷入身体。
而后总算大发慈悲,给阿娇盖上了厚实的被子。
14. 餍足
厚实的被子像是一层温暖又坚固的堡垒,阿娇往被子深处瑟缩了一下,却仍然觉得不安。
直到眼前也落下一片滚烫。
她翻了个身用脸压住楚服的手掌,贪婪地蹭了两下,才跌入混乱而又炽热的梦境。
梦里,那片滚烫如同一汪温水,在她耳边颈侧缠绵,又在腰间流连,最后又向下没入,涟漪阵阵。
它发现了一汪温泉。
“楚服,切记在宫中谨小慎微,不要闯祸。在这宫里头,我可只有你一个人。”
午后的一句吩咐,明明是玩笑口吻,却在夜深人静中被楚服从心底拿出来反复琢磨。
她在阿娇的床板枯跪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确认了方才那出格的举动、难以控制的妄念究竟是什么。
——是应当被唾弃、谴责的,寡廉鲜耻的心动,是她掩藏已久的非分之想。
早在初见时种下、相处中萌生,终于在今日破土而出,贯穿胸膛。
楚服就这样安静地看了阿娇好一会儿,才抽出手来,把中指放在唇边轻轻嗦了一口,转身出了门。
今夜她要和太后宫的宫女们一同守夜。
长夜漫漫,宫中只燃着零星的寒灯,分外难熬。细瘦如针的竹影扎在地上,像是野兽尖锐的爪牙,要刺穿心怀不轨之人的胸膛。
楚服提着宫灯走过,踏在那竹影之上,半个身子被吞噬。
阿娇方才作乱的唇舌仿佛没有离开,残留的潮湿太过温热,附着在她的耳廓上,□□冷的风吹散一点,就更黏糊地蔓延在她的皮肤上,一寸寸划开了她谨小慎微的外壳。
逼出了更加肆无忌惮的欲望。
楚服是个懂得节制的人,可伟大的长生天曾经把猎人的本能赐予她的血肉。
“叼住她的喉咙,牙齿从最脆弱柔软的地方刺破。”
“已经咬住的东西……死也不要松口。”
她闭上眼,脑子里满是阿娇漏出来一小截的细嫩脖颈。
早上梳头的时候还偷偷磨蹭过一下。
心底那颗名为心动的嫩芽被巨大的满足和越发强烈的不甘抽芽疯长。
逾矩的奴婢站在深宫中央,伸出一双细长的手,像是要做困兽之斗。
那双手已经习惯了拿刀,可是面对这座沉默的宫城,依然会克制不住颤抖。
“长生天……保佑我吧。”
小姐……我是个不知魇足、不听话的坏狗,你不该给我甜头的。
她厌恶着自己,深恶痛绝,却还想更进一步,吻她的唇,脖颈,胸膛。
吻你的心脏,看它会不会为了我而颤抖。
入侵你身上所有和我完全相同的部位。
把它们变成我的,你也变成我的。
*
刘彻和刘荣的偏殿在太后宫的一左一右,两人比赛似的亮着灯,时不时还让自己身边的近卫来看一眼对面有没有睡下,一味如痴如醉地诵书——区别是刘彻拿着下午讨来的那一本《论语》。
跟到后宫中的近卫都不能佩刀,但腰带还是硬质的,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楚服和守夜的宫女一同站在太后的寝殿门外。
太后宫内响着太后断断续续的鼾声,一位年轻的宫女有些犯瞌睡,小声和楚服聊起天来:“你是长公主府上的丫头么?先前没见过你,还是头一次见那位小姐同人如此亲密。”
楚服点了点头,问道:“姐姐这么说,可是在太后宫里侍奉许久了。”
宫女叹道:“不过六年。我明年就二十六了,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才分到了这边的好活计。”
说完,她撩起袖子,手上密密匝匝的冻疮和疤痕,看得人心惊肉跳:“原先我在冷宫里做工,后来冷宫里死空了,被调到了这儿来,便不能被放出宫去了。”
她痴痴地盯着楚服那尚带着稚嫩的脸。
这女孩的眼睛有些细长,像是一把沾了露水的长刀,显得整个人又冷又钝,像一把厚背刀一样坚实又凶险。
“我可真羡慕你们啊,等岁数够了被发配出了府,说不定还能沾一沾长公主殿下的光,配个侍卫小厮,好好过日子去呢……你可曾想过,离开了长公主府,你要去哪讨生活呢?你想去哪儿,想做什么?”
对了,离开了小姐,她就要去讨生活了。
楚服仰起头来看着空中挂着一弯银钩,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我想做什么?
我也想掌握高无上的权柄,突破主仆之间的牢笼把小姐占为私有。
楚服咬紧了还残存着一点柔软触觉的唇,视线在空中来来回转了转,落回了宫女身上:“还不知道呢……可能回老家吧。”
世间何人不是幕天席地?活在从以苍穹之下,便是当做同寝。
小姐入了宫,她就去皇陵死——便当做同穴。
她说的含含糊糊,可是宫女又唉声叹气起来:“我的老家在北边儿,早就被匈奴杀干净了,没处儿可去。”
两人说话的功夫,刘荣败下阵来,熄灯睡下。
*
偏殿虽然不如自己寝宫舒服,但是也少不了漂亮的宫女温床。
刘荣在自己宫里被母妃管束,战战兢兢,加上早就被那些君子之言和圣人之语哄得心浮气躁,不免看着偏殿侍候的宫女口干舌燥,不管不顾吹灯钻进热乎被窝。
可惜他脑袋刚刚沾枕,就听见外面闹哄哄的。
刘荣耳朵里是黄鹂娇啼,身上缠得是温香软玉:“殿下,不来玩了吗?”
他气血上涌,不管不顾地就要继续,偏偏门外又响起一阵急促敲门声:“殿下,殿下……”
这狗东西喊殿下的声音怎么这么难听呢?
他后面说了什么,刘荣都没听到,咬着后槽牙不予理会,就抱着那宫女往褥子里头滚,结果外头的近卫一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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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声:“殿下,殿下,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四个字像是晨钟暮鼓,敲得他惊醒过来,忙问宫女:“太后晚上常闹觉不成?”
宫女嘤嘤:“奴新来的,只知道太后娘娘肺热炽盛,痰液积聚,一夜少说要起来两回。”
刘荣胡乱听了个“痰液”,以为没什么大事,抱着宫女又滚回了温柔乡里头。
*
楚服第一个听到异响,回隔间把阿娇抱坐起来,靠在床上,给她套衣服。
阿娇也还没睡醒,居然像个孩子,张手要抱。
而后得偿所愿。
她被放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还裹上温暖的斗篷。
隔间算不上大,放上一张拔步床后就显得十分狭小,居然有些隐秘的温暖。
……仿佛能轻易被人攻城掠地,承受她一切隐而不发的欲望。楚服的神志被这狭小挤压着,推搡着,刚刚已经强行压制住的火气却重新从心口处烧起来,越演越烈。
她像逗弄小孩一样,恶趣味地把小姐抱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晃了晃:“小姐,该醒醒了。”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虔诚,可眼睛却紧盯着她睡到微微张开的湿润唇瓣,隐秘而疯狂。
阿娇重心不稳,在楚服的腿上晃来晃去,发出一声轻哼。
而后,她十分不满的翻了个身,胡乱撑着面前人柔软的胸口跨坐在她的大腿上,睁开一双毫无睡意的眸子,笑吟吟看着目光十分专注的楚服:“你又不听话了。”
楚服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娇,被抓包后也不慌,欲盖弥彰地扯了下她的腰带:“奴在按照小姐的吩咐,帮小姐穿衣服。”
“我竟然不知道,皇宫里伺候穿衣,和在长公主府里的礼数不同,”阿娇的手点在她滚烫的锁骨上,慢慢下滑,扯开她规矩束紧的衣襟,“还要人抱着才能换衣服。”
她俯下身来,又一次凑近楚服的耳朵:“刘荣那边……?”
熟悉的触感和温度像是甜蜜的毒药,楚服身子一僵,牙关里挤出一句:“全都安排好了。”
楚服隐隐期盼、又恐惧着着这奖励再次落下。
……再来一次,可就要受不住了,小姐。
陈阿娇像是读懂了她身体轻微的抗拒,只是直起身很满意地拍拍她的脑袋。而后双腿夹住她的腰,把自己整个人都挂在了她身上,理直气壮:“抱我过去。”
前路亮着灯,楚服不敢一直抱着她,在距离灯火一步之遥的时候,把怀里的人放到了地上。
阿娇忽然张开手揽住她的脖子,像个得了灶糖的小孩,满意地蹭了蹭面前人的下颌:“我的被窝你没盖上,里面的热气会跑的。”
楚服的声音又快又轻:“我去帮小姐暖着。”
阿娇迷糊地抬头去听,楚服却已经把她往前推了推,自己彻底淹进了夜色,从后门出去了。
黑暗里,她还有别的任务。
15. 心眼
上了年纪的老人喜欢闹夜,外头这样不安宁,窦太后早就半梦半醒了。
今天的饭菜油水比平日翻了几番,她一高兴又多吃了些。饭后喝了中药又喝浓茶,一来一去闹起腹痛,平躺着就干呕起来。
阿娇到的时候,都爱后正伏在宫女的膝上,吐个不停。
“给我吧。”
宫女闻言起身。
阿娇把太后的背捋顺,听见老人口中喃喃着母亲的名字。
“女儿……嫖……呕。”
她拍着老人的后背,轻声应着:“太后娘娘,我们在呢。”
“嫖儿……陈午……芝麻大小,靠女儿。”
陈阿娇这才听明白,有些好笑。太后是在说,自己亲爹的封地芝麻大小,以后的荣华富贵还要靠她女儿,陈阿娇自己去挣。
皇帝紧紧握着权柄,看谁都如同杯中蛇影。世家大族不能仰仗打得出功勋的儿子,只能寄托于往后宫里塞美貌的女人。
窦太后给自己的亲闺女谋划了大好前程,可却不顾她一个外孙女儿的意愿。
“外祖母,”她有些恶劣地俯下身,对着太后的耳朵:“我是阿娇啊,外祖——”
她话音没落,殿门哐啷一声响,殿外急匆匆走进来一个人影。
他两只眼圈黑得很是纯净,却闪着熠熠光辉,像是在说着“可算没白熬终于等到了!”
陈阿娇看的一愣,话到了嘴边,顺着嘴角掉到地上去了:“殿下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刘彻摆了摆手,坐在了床的另一边,握住了窦太后的手。
然后他气沉丹田,声如洪钟:“太后奶奶!你怎么样了!”
窦太后就算是没醒,估计也要被吓醒了。
阿娇有心说她是瞎子,可还没聋。
没想到大约是有所谓“祖孙连心”——哪怕他俩压根没血缘——窦太后还是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刘彻赶忙倒了一杯热水,把着太后坐起来,大声说道:“喝点水吧,太后奶奶!”
阿娇生怕太后再突然咳嗽呛到,赶紧伸手去扶着。
两个人像是抢玩具的小孩,一拉一扯,谁也不放手。
窦太后可算彻底醒了,喝下了刘彻倒的水,靠在阿娇怀里,有气无力地说道:“亏了你们两个好孩子记挂着我。哀家不碍事。”
说完,她眯起眼睛,用瞎眼打量起面前这两个孩子,不知道她是从哪品出来的郎才女貌之感,越看越高兴:“我看你们两个人啊,郎才女——”
她话还没说完,殿门又咣啷一声打开。
殿门口进来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正是刚刚办完事的刘荣。
他从来没给太后侍过疾,三步并作两步地闯进来,扑通一下滑跪到了窦太后床前,声泪俱下:“太后——您没事吧。”
窦太后被吓了一跳:“嗨呦,是不是摔倒了?快起来快起来。绿梅,给他瞧瞧腿,这一下摔得可不轻。”
刘荣这才想起来,太后已经瞎了,根本看不见他急切的动作和焦急的脸。
他进来的时候并没看清面前的情况,闭着眼就往下扑,此时抬起头,才和这便宜妹妹、倒霉弟弟对上视线。
窦太后的衣冠瞧着比他的还整齐,哪里像需要侍疾的人。
太后身边的白发宫女绿梅见怪不怪,干脆请刘荣也坐到床上去,帮他上跌打损伤药。
*
殿内明争暗斗,殿外却坦率得有些吓人。
楚服倚在门边,手臂随意交叠在一起,中指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布袋:“太后宫里不缺宫女。长公主殿下特意把你留在宫中,可不是要你专心侍奉太后的。”
她抬眼望去,眼前正是偏殿那貌美如花的宫娥。
宫娥身上还有些暧昧红痕,零零星星,十分显眼。
她对着楚服盈盈一拜:“奴家听殿下差遣,已经完成了任务。”
楚服蹙眉:“可我不是让你多拖一会儿吗?什么香囊脂粉一类的好东西不也都给你了吗?怎么那么快就放他出来了?”
她小声嘤嘤:“我就是哼唧了两声,谁知道殿下如此神速。”
楚服:“……”
真是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宫女小心翼翼凑到楚服身边,扯着她的袖子嘤嘤:“今晚他回来,我缠着他多来几次还不行吗。”
楚服不着痕迹躲开她的手。
她从袋子掏出来一把金瓜子,随意掂量了几下,塞给宫女:“咱都是奴才,妹妹说几句体己话。这样的好差事难得一见,多长些眼色,殿下年轻力壮,把你讨去做妾室,可就翻身当主子了。来日还得妹妹仰仗你呢。”
宫女急忙把金瓜子揣进了袖子里,千恩万谢地走了。
*
抹完了跌打损伤药,刘荣也不肯挪窝,非要挨着自己的太后奶奶坐着。
原本宽敞大床硬塞下三个少年,变得格外拥挤。居然有一点民间老太太四世同堂,儿女承欢膝下的感觉。
她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欢喜的不得了:“都是些好孩子,快去睡吧,哀家不碍事。”
三个人长了八百个心眼子,也都不懂得适可而止。没一个肯先行离开。
团团围坐,像是等着方才那卡了半句的“郎才女貌”会落在什么人的头上。
阿娇说:“两位殿下在偏殿住着,不便走动。太后娘娘现在身体也乏了,请殿下先去歇息。”
刘彻和刘荣对视一眼,谁也不肯让步。
刘荣敞着衣襟,大喇喇坐着,努力夹着嗓子,端得是一副委屈巴巴:“我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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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了,也想留在太后奶奶宫里头。”
刘彻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借口,只能捏了捏窦太后的手,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窦太后捏紧了阿娇的手,又咳了起来。
阿娇抬手用自己的帕子去捂,浓痰滑腻腻地透着帕子漏过来,慌神到口不择言:“姥姥!”
窦太后的手渐渐脱力松开,垂到被子上:“阿娇说得对……哀家身子骨不打紧的,有她一个外孙女儿陪着就是了,你们两个明儿还要用功念书,还是快去休息才是。”
直到殿门被关上,陈阿娇扶着太后,在她身后垫上两个垫子慢慢把人放倒。
窦太后像是甚至忽然清明起来,歪过头来,头下意识朝着不远处烛光的光源,声音嘶哑:“外人都走了,也和该你我祖孙两人聊聊天了。”
“儿在。”
“阿娇,他们两个你今儿也算一同见了……你更心悦于哪个?”
阿娇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道太后问这个是闹什么,只能挑出来几个成语,含混答道:“大皇子殿下文武双全,十皇子殿下德才兼备。”
“若让你挑选一人作为夫君,你会选谁?”
陈阿娇有些错愕。
她心想直说哪个也不想选,可也知道由不得自己。
若没有变数,未来的天子一定在他们二人中间产生,且大概率是长子刘荣继位,窦太后也一直试图拉拢刘荣之母栗姬。
她掐着掌心斟酌字句:“……儿以为,十殿下更有经纬之才。”
“唔。”窦太后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而后,她居然轻轻笑了一声:“即便是德才兼备,也不是我们女子能够依赖仰仗的。刘彻是个聪明的孩子,明面上夸你,不过也是图你母亲支持,也顺道能拉上我这个老婆子而已。”
“儿清楚,只是觉得栗姬心高气傲,刘荣从小又骄又纵,就算能被立为太子,也难做出一副成绩。”
“好……好。这也是你母亲授意吗?”
“不……母亲从未跟我说过这些。”
窦太后喘了两口粗气,伸手握住阿娇的手腕。
她没用力气,很是轻柔:“是啊,你母亲拿你当个孩子,舍不得让你接触这些。我还在一日,自然能庇佑自己的孩子一日。只是我时日不多了,以后凡事要靠你们两个人自行决断,你须得锻炼出一些手段才是。”
阿娇仿佛听出来了什么,拼命地摇头,往后退了两步却被窦太后制住:“别这么说……外祖母长命百岁。”
“傻孩子,现在可不是说什么长命百岁的时候,我又不是大王八,怎么可能不死呢?从我们放话出来要你做皇后那一刻,你便已经不能再全身而退了。”
窦太后的语气仍旧是温柔的,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分怜惜。
16. 好梦
“你若不能继位皇后,诞下子嗣,延续母族的荣耀,到时候成了皇帝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势必被铲除!轻则贬为庶人,重则满门抄斩都不为过。”
“你父亲侯国芝麻大小,已经不管事了,存亡仰仗你母亲,唇亡齿寒。你有自己的想法虽然是好的,可是他们两个究竟谁做皇帝到底不是我们能决断的。你这两头押注的做法并不可取,更不能顾此失彼。”
在这昏黄的室内,阿娇恍然觉得面前的老人精神矍铄,无神的眼睛也在烛火和月色掩映中,显现出别样的色彩。
“你再不喜欢刘荣,哪怕是厌恶他,他也是皇子……不是弃子。皇帝那边有我和你母亲打点,这两位皇子如何平衡,外祖母和你母亲可都要仰仗你了。”
这话并不像是平日里对一个小女儿,更像是对一个信赖的臣子托孤。
阿娇眼前那条朦胧的路似乎散开晨雾,露出了原本荆棘丛生的形貌。
“……儿,遵旨。”
窦太后忽然轻轻笑了,抬手精准地摸着阿娇的额发:“孩子,我相信你。你和嫖儿身上都流着我的血,留着他们刘家人的血,你不会差的。”
*
楚服守在阿娇的隔间门口等她回家。
窦太后不知道要和阿娇聊些什么,她等到有些困倦了还没回来。
她是个闲不住的,在附近转了转,摸着黑去看屏风上的画。
大多是花鸟鱼虫,远山溪流。她行走人间,见过许多名山大川,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直走到最后一扇,居然是一幅女将的工笔画,她手中拿着一柄巨大的虎纹铜钺,仅是看画便能感受到她异于常人的力量。
画的左小角写着名字,却又被人刻意抹去了。
楚服拎起手里快要熄灭的蜡烛,凑近了看,才依稀辨认出“妇好”“图”几个字。
她仰起头,忽然有种莫名的心安,像是胸膛亏空的一块被人细细密密填满,魂魄也在刹那间变得完整。
……我好像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我也想要这样一把铜钺。
她从出生起,几乎就一刻不停地和刀枪剑戟打交道。买走她的那些人大多身上都配着剑,路遇的劫匪们大多提着刀,军营里的人喜欢耍花枪,将军们手里拿着画戟。
楚服每一个都摸过,可最后没有一个留在了她自己的手上。
短暂地兴奋过后,她困得像一条搁浅的鱼,胡乱把刚回来的小姐卷成了花卷就塞到床里面,自己倒在外间的床上睡得昏天暗地。
幸而宫宴是在夜里,早起的太后并没为难阿娇,让她睡饱了再起来,还送来了一套朱红和金黄色的印花彩纱丝棉直裾袍,要阿娇试试合不合身。
楚服想,阿娇穿上了以后,肯定像一只漂亮的小狐狸。
楚服把叠好的新衣服放在桌上,站在床侧,看着小姐两颊泛红的睡颜,思及昨晚,脸居然慢慢红起来了。
敢默不作声的回味,她的胆子也是越发大起来了。
阿娇睡得香,无知无觉的往被子里躲,不知是要逃到梦境边,还是去往更深处。
那滚烫的梦境十分锲而不舍,有着甩不掉的粘腻。
她被梦追着,渡过了一条又一条溪流,翻过一重又一重的惊涛骇浪,神魂颠倒,怎么都逃不开。
毁在这儿……也不错。
她的唇角被磨蹭到发热,正要放任自己被淹没,主动交出掌控权的时候,被人晃醒了。
水淹的感觉好像还留在身上,阿娇如坠深渊,睁眼就看到水源站在她床边上,十分的道貌岸然:“小姐,该起床了。”
声音无波无澜,哪有什么跑了调的惊涛骇浪。
分明就是一条搁了浅的死鱼。
她一张嘴,不知到该说什么,心底里那点讳莫如深的悸动却激动起来,没个把门地从嘴里逃逸了,抓都抓不住。
阿娇:“……楚服。”
楚服:“小姐,你该更衣了。”
见过名山大川的眼睛明明如此多情,可看向她的时候却只有一坛死水,任凭阿娇如何翻搅都无法掀起涟漪。
昨晚的亲密和那场春梦一起了无痕。
青天白日里的楚服又恢复了一个下人该有的模样,毕恭毕敬。好像昨晚那个把人抱在怀里穿衣服的人不是她,好像夜色掩映下那个疯狂出格的人不是她。
伺候更衣的时候,阿娇连她的手都感受不到,像是刻意回避着肌肤相触,衣服就已经乖乖套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楚服,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了。”
楚服转到她面前来,帮她理好腰带和香囊:“夜长梦多,奴婢要是在梦里搅得小姐睡不安稳,就去帮小姐调配一些安神香来。”
阿娇很想说,你就是闹的我睡不好。
闹得我恨不能永远也不要醒过来,永远抱着你沉沦。
可一句话,她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想到楚服袖子里那股醉人心脾的皂角香,阿娇忽然觉得有些眼馋,于是随口应了一声:“那你去帮我配一份吧。”
楚服应了一声好。
然后她松开手,往后退开几步:“太后娘娘要小姐换了衣服,去给她瞧瞧呢。”
窗外明明是让人心情舒大好的天光,却好像是一道禁忌,压得面前人动弹不得。
“你就没什么别的要问的吗?”
问问你在梦里究竟都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也问问我……愿不愿意啊。
可是楚服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小姐,别让太后娘娘等着急了。”
死鱼,木头,坏狗。
她在心里用尽了自以为恶毒的话术,转过头恶狠狠瞪着她,眼里像是有千言万语,可最后只是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楚服抱着她换下来的中衣,不知道小姐生了什么气。
梦里梦到她,是个这么烦的事情吗?需要用安神香来驱赶。
她把心里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压了下去,像往常一样叠好了换下的中衣中裤,却忽然感觉这衣服手感不对,翻动两下居然沾了一手的粘腻。
出于猎人的本能,她把指尖抬起来闻了闻,眼睛瞬间瞪大了。
……小姐她?
她比阿娇年长,加上先前在军营里厮混,什么荤段子都听过,瞬间明白了过来。
楚服表情十分镇定,也不叠了,取出来一套新的放好。
又把这衣服一股脑抱起来,宝贝似的都装进了自己床下的木盆里,还盖上了盖子,盘算好浣洗的时间,才收拾好余下的东西,随着一群宫女到前厅伺候着。
浣衣房洗的不一定有她手洗的干净。
楚服在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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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娇穿着新裙子,无聊得在太后宫里头转圈。
第一圈,窦太后被皇帝派来的轿子带去叙旧了。
梁王来朝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叙旧,而是讨平叛七王之乱的赏。
梁国居于中原要塞,土地肥沃,几乎是富可敌国。在七王叛乱之时,他率军抵御数月之久,为汉军争取了时间,立下汗马功劳。
这样的英雄人物,能看得上什么赏赐呢?
要许他绝世美女,还是权势滔天?
第二圈,阿娘也跑去和栗姬“叙旧”了。
阿娘和栗姬向来不和睦。
她送给皇帝那么些美人儿填充后宫,分走了栗姬的宠爱,害得她不能早日封后,简直很透了这位长公主,又有什么旧可以叙?
刘荣将来要是做了皇帝,那栗姬就是太后。谁要做刘荣的皇帝,可不就是倒大霉了。
第三圈的时候,太后派人来传信,说今日天气晴朗,要宫女们带着阿娇去御花园转转,也好解闷。
凛冬将至,即便御花园有这世上最好的花匠,也奈何不了一片凋敝的景象。
假山上没了苔藓和鸟鸣,那一汪湖水也想是死水般平静无澜,并不像夏日那般清透。
兴许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阿娇许久不曾踏足御花园,兴奋不已,捏着地上干枯的花瓣蹦蹦跳跳。
宫女们大多三四十岁,自然跟不上她的脚步,在后面叫苦连天:“小姐,您跑慢点。”
阿娇不听,跑得浑身起了一层薄汗,把宫女们都远远地甩开了,才渐渐慢下脚步。
楚服紧跟在她身侧,趁宫女还没追上来,拉过她的肩膀,把人半箍在怀里,拿起帕子给她擦脸上的细汗。
可是阿娇不知道自己心里在别扭什么,像是那只蹭在自己脸颊的食指也有些不同寻常。
“小姐为什么要跑?”
“花园里头太冷,我想,跑起来就好了。”
御花园里头,明明是这样好的阳光照在身上,晒的人脸都烫了起来,可阿娇却没感觉到半点温暖。
这条火红的新裙子看着热闹,实则轻薄得很,裹上白狐裘依然觉得冷。
楚服把她的汗擦干了,松开手去叠帕子。
阿娇便又要跑起来,却被一个温暖的身子环抱住了。
“小姐要去哪?”楚服的脸颊蹭在她的发际,“前面可全是花泥,你的新鞋子会脏的。”
昨夜那追着她的海浪仿佛又把阿娇紧紧桎梏。
她慌乱地想要逃开自己越演越烈的心跳,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转身跳上了楚服的后背:“那你背着我,我要去那边的亭子,就从这走。”
楚服任命地叹口气,拔腿往那片泥泞里面走。
阿娇在她背上趴着,把手里的干花一点一点插进她用一根红绳束起的长发中间。
“小姐喜欢这儿么?”
“这儿可是御花园,难道你敢说半分不是?”
“可是小姐不是觉得冷么。”
楚服深一脚浅一脚地,好容易踏过了那一片花泥,抬起头却忽然愣住了。
那亭子原本在枯枝败叶的掩映下,看不出全貌。
走进了一抬头,里面居然站着一个双眼哭得通红、脸色惨白、穿着一身藕粉色衣衫的女子站在亭子上,怔怔地看着她们。
17. 绵阳
大冷的天,她也不穿斗篷,就穿着一件单衣,抖着唇看向她们,满眼羡慕。
两人都被吓了一跳,阿娇几乎以为白日撞鬼,正要尖叫,就听见身后追上来的宫女们无奈叹气道:“绵阳公主,您怎么在这儿呐?”
那“绵羊公主”被吓了一跳,咩咩地说道:“我……我来这儿……晒太阳。宫里头没,没有,没……”
大宫女蹙眉,高声问道:“你说什么!”
绵羊公主更害怕了,浑身抖如筛糠,泪如雨下:“煤……”
阿娇是个外人,不好对皇帝的家事说什么,只能往楚服的脖颈里钻了钻,当缩头乌龟。
她的动作像是撒娇,可却一点也不含糊,唇直接贴上了楚服的后颈。
楚服的后背几乎立即僵直了,拖着她的手也不自觉用力,力道像是要把人生生掐出青紫的痕迹。
阿娇有些吃痛地哼了一声,楚服像是想起了自己奴才的身份,立即松了力道,甚至还把人往上抬了抬,任劳任怨。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几个十分壮实的嬷嬷,一脸不耐烦地看着绵羊公主:“殿下,你明日边要去和亲了,现在和我们置什么气呢?皇上吩咐的事情我们还没交代完,你也不穿外套就这样跑出来了……”
绵阳公主是七王叛乱中,胶东国的嫡长女。
七国之乱被平定,她们这一干“罪人子女”,也全都进了宗人府,听凭发落。
就在汉军主力被七王的联军绊住之时,匈奴趁京城动荡,毁和亲盟约,再度来犯。
皇帝坚信攘外必先安内,又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
于是等平定七王之后,立即命人从宗人府挑出和亲人选。
“身体最皮实”、也“最会说话”的胶东女儿就这样当选,被封为绵阳公主。
她没有下宗人府,反倒一到京城,就以“公主”的身份立即接来宫里,住在最好的公主殿,好吃好喝养了几天,接下赴漠北和亲的圣旨。
在她之前,前去和亲的汉室宗室女不计其数。人们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不记得。
生为宗室女,享受皇恩浩荡,是福气。
不被折辱,而是被封了个公主,送去和亲,为汉室与汉朝子民挣得安宁,这也是福气。
这些她全都知道。
可是接下圣旨那一晚,她还是抬头看着残缺不全的月亮,问道:“为什么是我呢?”
绵羊公主也知道以后再也不能见到自己的亲人了,本来已经准备坦荡接受自己的命运了。
皇帝派来了教匈奴语的嬷嬷,还要她们好好照顾。
心高气傲,不是求和的做派,更不是一个和亲公主该有的做派。
于是宫里的嬷嬷们专戳她“马上就要见不到父母”“去了匈奴可就要一女侍多夫”的痛处。
再灌上“以后也是对汉朝有所贡献,不是白白死了,陛下念着你的功劳,不会苛待你父母”的迷魂汤,把原本还有些心气的公主的傲骨踩碎了,搅和成稀泥让她自己喝。
公主实在忍不了了,加上屋里没有燃着炉子,冷的要命,就站在亭子上想要往下跳。
可又怕自己死了,自己的娘亲更没法活了,只能站在这里发呆。
嬷嬷们生怕她真的想不开了,要轻生,给她裹上厚斗篷,好说歹说,让她坐下来了,还给她塞了个手炉,让她在亭子里好生坐着。
绵阳公主一边哭,还不忘了一边招手朝着阿娇咩咩:“那边的妹妹也别站着了,来这边坐着,陪我说说话儿吧。”
嬷嬷们不敢言语,看着这没规没矩的“外人”从一个丫头后背上一跃而下,哒哒哒跑到绵阳公主的身边,一屁股坐下:“姐姐,漠北离长安,是不是很远。”
周围一圈宫女大骇,生怕她又勾起了这个公主的苦痛。
可绵阳公主渐渐收住了哭声,稳下自己的声音,答道:“很远。”
“那你往后还回来吗?”
“回不来的,往后就在那边住着了。”
“哦——”阿娇拖长了嗓音,忽然伸手一指楚服,笑道:“她是我们家从漠北买回来的,等我们放她出府了,就叫她回家去看你,跟你说说话儿。”
公主看着她,嘴角抽动几下,最后居然勾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好。”
她说。
有人还在家乡惦念着,是不是死后也能魂归故土?
往后即便无法归骨,羁魂兴许也能幸复乡里。
半晌,有太后宫的宫女出来寻,要小姐回去准备晚宴。
阿娇站起来拍了拍灰:“姐姐,我要走啦。”
“等等,”绵羊公主期期艾艾拉住她,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小荷包,咩咩地递到她的手上,“等个三四十年,帮我把这荷包埋在长安好吗?或者现在埋了也可以……埋在开了花的地方。”
当做我的遗物冢。
阿娇有些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
“我不回来啦,”她扬起一个笑脸,“所以只能拜托你帮我找个家了。”
*
回去的路上,阿娇喊起累来,加上为了保住陈阿娇这金贵万分的鞋子,又是楚服任劳任怨把人背回去的。
阿娇把玩着那绵阳公主自己修的兰花荷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楚服,楚服。”她叹了口气,“我现在觉得……这宫里头也没这么好了。”
来时只觉得此为一年好景,橙黄红绿时。
走时却觉得空廊落叶,深砌苍台。
被一群宫女围着,阿娇不便细想,只能把绵羊公主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关起来,不忍细看,塞进了楚服的手里。
“明年春沐带着,找个朝北的花圃埋了吧。”
“要写什么吗?”
阿娇端详着铜镜里,自己被画的娇艳欲滴的脸,回神愣在原地。
……对哦,她忘记问绵阳公主本名叫什么了。
*
华灯初上,琵琶弦动。
大殿中飘着香麝,高烧银烛。
烛光照得阿娇红妆艳丽非常。她挨着母亲坐在宫宴上,却感觉有些如芒在背。
这次宫宴,皇帝带了栗姬在身边侍奉,王夫人并几位夫人也都坐在座下。
只是几位女人的脸色看上去都不是那么好。
按照往常刘嫖和栗姬剑拔弩张的关系,一个高兴,另一个定然是要不悦的,很少有两个人脸上都带着怨气的时候。
反观坐在皇帝下首的梁王,一脸春风得意。
如果他有个尾巴,估计现在已经高高举起来了。
宫宴还未开始,皇帝和身边几位夫人谈论着几位皇子和公主,眉眼间俱是慈祥。
像是察觉到了探究的目光,梁王蹙眉回过头来。
而后眉心舒展,混不吝地笑了一下,朝着阿娇走了过来,对着刘嫖随意地一拱手:“皇姐许久未见,还是风华如旧。”
阿娇行礼:“见过梁王殿下。”
“这是你女儿?”梁王刘武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和你长的真像啊……陈午那么个粗人,也能有这么标志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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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长得越发出挑了。”
说罢,他抬手轻轻摸了摸阿娇的发,又十分自然地落到她的脸侧,被她偏头躲开。
几乎是同时,门口忽然进来一个穿着一席绿衣的高个儿,刚进门就对着皇帝扑通跪下了,颤颤巍巍行了个大礼。
梁王的手也堵住了,满殿里的人都回头看过去,只见门口那人行了礼,被嬷嬷们扶着站了起来,居然是上午刚碰上的绵阳公主。
她也画了淡妆,瞧不出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了,反倒面容沉静,有些“誓为汉室争得荣光”的气势在。
大约是殿内烛火晃动地有些厉害,迷了皇帝老儿的眼。他眯着眼睛愣愣看了一阵子,才笑着同殿内人说道:“这是胶东王女,绵阳公主。过几日前去匈奴和亲,特来与我们再聚一回。”
皇帝话音落下,他身边机灵的小太监立即跑到绵阳公主身边,带人坐下。
人都齐了,梁王便也不好来回走动,重新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京城动荡多日,多亏祖宗神灵护持、阿武忠勇果敢,才得以平复,朕不免也有些伤怀。今日家宴,朕只愿骨肉同欢,永享太平。和阿武、阿姊叙叙旧情,宽慰祖先。”
梁王起身敬酒:“臣弟先敬皇兄一杯,愿皇兄和母后身体安康,寿比南山。”
说罢,也不等皇帝说话,自行饮了坐下。
皇帝并没有理会他,而是笑着转头看向刘嫖:“太医说,朕近日不便多饮,不如就让阿姊陪你。阿姊为人向来豪爽,醉了就在母后宫里睡下,明早再打道回府。”
“皇帝金口玉言,那臣便也不再心疼宫中佳酿了。”刘嫖笑答道。
“佳酿”——指的是些存放多年、辛辣的烈酒。
刘嫖不能违抗皇帝老儿的安排,起身对着太后和梁王各敬一杯,兀自喝了。
在宫里喝醉了并不是什么好事,要是说出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可是有砍头的风险的。只是皇帝老儿似乎就是想要看梁王吐出点“真心话”来,看着梁王和刘嫖对饮,还时不时激将几句。
梁王有些醉醺醺地笑起来:“这酒怕不是皇兄登基前,我拉着你的袖子要你挖出来给我喝的,也算了结一件夙愿。”
皇帝在栗姬的侍奉下喝着滋补汤,微笑着看向两人,倒真像是个关心手足的好兄长。
阿娇从没沾过酒,更不喜欢应对宫里这样的场面,只能闷头吃着眼前的宫宴。
说是宫宴,但大部分都迎合着皇帝老儿那陈旧的口味,其实并没有太后宫里吃的好。
而且每一道都是一点点,只有头几道味道尚且说得过去。
她生怕母亲空腹喝酒要胃痛,小心觑着台上皇帝的脸,还是扯了扯刘嫖的袖子:“娘,喝多了烧胃,你吃点饭再喝。”
梁王大约确实是有些醉意,居然把头转向了阿娇,若无其事地笑道:“你娘千杯不醉呢。还从没见过她喝醉过。”
说完,他想是想到什么,抚掌大笑起来:“你是她女儿,想必酒量也了得。张公公,不如给阿娇也倒上一杯,如何啊?”
宫宴上大言不惭,使唤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这梁王哪怕是醉了,做法也有些过火了。
阿娇的脸色惨白,就见着那张公公毫不犹豫,垫着小脚拿来了一个精致的琉璃酒盏,放在自己面前,满上一盏烈酒。
“姑娘,这可是匈奴使臣送来的琉璃盏,珍贵异常。倒入酒液,可有七彩之色,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呢。”
像是在说——好东西。赏你了。别给脸不要脸。
18. 和亲
梁王有些醉醺醺地笑起来:“这酒怕不是皇兄登基前,我拉着你的袖子要你挖出来给我喝的,也算了结一件夙愿。”
皇帝在栗姬的侍奉下喝着滋补汤,微笑着看向两人,倒真像是个关心手足的好兄长。
阿娇从没沾过酒,更不喜欢应对宫里这样的场面,只能闷头吃着眼前的宫宴。
说是宫宴,但大部分都迎合着皇帝老儿那陈旧的口味,其实并没有太后宫里吃的好。
而且每一道都是一点点,只有头几道味道尚且说得过去。
她生怕母亲空腹喝酒要胃痛,小心觑着台上皇帝的脸,还是扯了扯刘嫖的袖子:“娘,喝多了烧胃,你吃点饭再喝。”
梁王大约确实是有些醉意,居然把头转向了阿娇,若无其事地笑道:“你娘千杯不醉呢。还从没见过她喝醉过。”
说完,他想是想到什么,抚掌大笑起来:“你是她女儿,想必酒量也了得。张公公,不如给阿娇也倒上一杯,如何啊?”
宫宴上大言不惭,使唤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这梁王哪怕是醉了,做法也有些过火了。
阿娇的脸色惨白。
却见着那张公公毫不犹豫,垫着小脚拿来了一个精致的琉璃酒盏,放在自己面前,满上一盏烈酒。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想要抬手,把那酒盏掀翻在地。
张公公看出她想要做什么,肥腻的手伸出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女孩的手上青筋暴起,恨不得立刻从腰间抽出长鞭之时,听见这太监不怀好意地低下头,精明的眼珠子转着圈:“陈姑娘,这可是匈奴使臣送来的琉璃盏,珍贵异常。倒入酒液,可有七彩之色,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呢。”
像是在说——好东西。赏你了。别给脸不要脸。
梁王像是看不到母女两人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皇姐还不知道吧,前几日,匈奴使臣来见,曾经求娶的可不是什么公主,而是阿娇这位……小郡主呢。”
阿娇虽然是郡主,可豪门世家讲究的就是女子闺名深藏闺中,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名讳!
下午,那个侍奉绵阳公主的嬷嬷奇怪的笑容,忽然就说得通了。
原来匈奴打了胜仗,要求娶皇帝的亲外甥女儿呢。恐怕那些嬷嬷们也见过她的画像了。
张公公很会见色行事,梁王开口的瞬间就松开了对阿娇的桎梏,退回了皇帝的身边,像是方才什么都没做过一样。
转眼间只剩她一个人,站在灯火通明的殿中,接受着众人目光的审视。
该怎么做?
阿娇一只手按在长鞭上,另一只手像是被那些目光所操控着,抬起手伸向酒杯。
她早已习惯了对母亲、对皇室的上位者言听计从。
现而今,几乎无法反抗。
刘嫖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几乎瞬间明白了过来。
她抬起醉眼,死死盯着皇帝身边的栗姬。
栗姬的唇边挂着端庄的笑,一眨不眨地回望过来。
像是在说,你能奈我何?
梁王像是不满意当前的现状,拱火道:“皇兄爱惜自己的外甥女,分外心善,没有让你远嫁他乡,你说,你该不该敬皇兄一杯呀。”
阿娇咬着后槽牙,拿起了酒杯。
“我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刘嫖惊愕回头,看到绵阳公主居然站了起来,笑道:“臣女以罪臣女之身,被陛下封为公主,臣还没向陛下谢恩。”
说完,她大踏步走向阿娇面前,抬手夺走那杯匈奴来的琉璃盏。
那里面的酒猛的晃动,撒到了阿娇的手背上。
绵阳公主对着她笑,眼睛还是那样温柔、那样水汪汪,像是一只无害又纯良的绵羊:“若以梁王之言,臣女也当感谢阿娇让出和亲之位,我才能将功补过了。”
她转过身,对着皇帝盈盈一拜:“臣女一拜,祝愿天子与太后日月同辉,圣寿无疆。”
抬头一饮而尽。
皇帝被如梦似幻的烛光簇拥着,整个人如同要立地成佛一般漠然。
他兴许想说些什么,却又在绵阳公主的动作中失了声,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她并没有停下,而是抢过张公公手上的小酒壶,给自己再次满上,再次对着皇帝拜下:“愿以臣女血肉之身,永绝兵戈,百姓安居乐业。”
说完,她续上了第三杯:“祝我大汉海晏河清,山河永固。”
“臣女定不负陛下嘱托,维护大汉和匈奴的和平,造福汉朝百姓……”
那样柔软的人,灵魂原来这样坚毅。
满座寂静。
没人能想到,绵阳公主居然在宫宴上如此慷慨激昂,也无人不知她这三个愿望一个也成不了真。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难道就能抵挡住匈奴的千万铁骑来犯不成?
她那一席绿衣,在融金一般的大殿中、草木凋零的秋天里那么生机勃勃,最后在阿娇的眼睛里化成了晃动的影壁。
阿娇来不及擦拭滚落的眼泪,吮吸虎口上留下的那一点酒液,用力到嘴里出现了血腥味,才堪堪藏住了喉咙里稀碎的呜咽。
最后变成如同失去母亲的幼兽一般的哭声。
醉醺醺的梁王像是有些被触动,手中的酒杯滚落到地上。
他有些不自然地直起了身,身边的侍从已经给他换了个新的杯子放到桌上,一抬头,居然对上了皇帝有些阴沉的视线。
今日早朝之时,皇帝曾与众卿讨论给梁王的封赏。
有一位言官直言匈奴来犯,汉朝边境民众苦不堪言,梁王何不封为大将军,乘胜追击,披挂征战边疆?
皇帝不是不想安定边疆,只是他自己不精通骑射兵法,又难以信任手下的权臣名将。
梁王若是能结果了虎符,真的平定了西北,两次军功傍身,岂不是要被他一个皇帝还要得民心?
得人心者得天下,到那时候,窦太后和梁王想要“兄死弟及”,可就不是他能拒绝的了。
像是心有灵犀似的,两人齐齐转过头去,看向了太子首选人,刘荣。
刘荣依旧是那么一副木讷的模样,不知道把她的话听进去几成,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太后宫里的美妾。
刘彻像是察觉了他们的目光,站起身对着绵阳公主敬道:“皇姐此番前行,功在千秋万代。”
见这两人的视线同时被揽到自己身上,他才接着往下说:“皇弟虽人微言轻,也妄想为皇姐尽绵薄之力。听闻匈奴单于好中原乐曲,皇弟求琴匠重金打造了一副好琴,来日送去皇姐宫中。”
这是赤裸裸的献殷勤。
栗姬把头“啪”一下转过去,先是恶狠狠地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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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刘彻,几乎简直恨不得在他身上挖出几个洞来。
紧接着,她又“啪”一下转过头去看着刘荣,神情万分恨铁不成钢。
绵阳公主虽为胶东人,酒量过人,可这几杯酒下肚,也有些醉意了。
她喝尽杯中酒,请求回宫歇息。
阿娇追到她身边,小心搀扶着。
走出殿门几步远,她才小声问道:“方才多谢姐姐相助。”
“算不上相助,清醒着离开家太苦了,我只是想大醉一场,”绵阳公主轻轻抚上她的脸,把她脸上粘连泪水的碎发拂开,“也只可能是,有些心疼你吧……”
“对不起……”阿娇有些艰涩地说道,“本来应该是我代替你的。”
“谁来不都一样吗?”绵阳歪了歪头,忽然笑出了声,“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不过都是要嫁去匈奴的女儿罢了。兴许匈奴真的不再来犯,我的爹娘手足也能被皇帝开恩放出来,女孩们也不必再去和亲了,应该是我感谢你。”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但还是断断续续组出不成调的字句。
“我不是伟光正的人,舍不得离开……宁可死在长安。”
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一人若是能做这么多,那即便远在西北,我也能寻得心安处。”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我心安处即故乡。
嫁出去一个年轻貌美的公主,难道就能安定匈奴想要入侵中原的狼子野心吗?
难道能像褒姒和妲己一样吗?美女能消磨了中原男人的斗志,一个外帮美人,也能迷惑匈奴单于的心不成。
绵阳公主不相信。
可她还是抱有一些不成文的幻想,幻想着若是真的能从此安定,汉朝的女孩儿们便不用再去和亲受辱了。
世上大部分决心的开始,都始于顿悟自己究竟在守护着什么。
绵阳的眼睛里有阿娇看不懂的母性和慈爱——那是女性决心要守护自己子民的源头。
她缓了缓,又问道:“我还没正式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娇,陈阿娇。”
“陈阿娇……我叫刘笙,生生不息的意思。”绵阳公主被嬷嬷们扶着,依然有些站不稳,抬起手来拍了拍阿娇的肩膀。
“好。”阿娇泣不成声。
绵阳公主笑着擦去她眼角的泪:“好孩子,有什么好哭的呢……”
“刘笙……若我以后有幸封后,定会好好关照你的父母,汉朝的军队也一定会把你好好接回来的,你要好好的,等我们……大汉一定会强大起来,一定不再需要和亲公主了……”
绵阳公主把她捂着半张脸的手拉下来,脸上的宠溺渐渐被一种坚毅所取代。
她沉声说道:“我相信你们。”
最后,她送着那一袭绿衣被嬷嬷搀扶着走远。
绵阳公主回过身,对着阿娇挥了两次手,动作和举着旌旗的将士们居然有几分相似,像是个大义凌然的女将军。
宫宴还在继续,阿娇却像是被虎口那几滴酒液灌醉,又像是哭到昏聩,已经有些不省人事。
*
闹剧并不像阿娇盼望的那样结束。
她被刘嫖半拖半拽地带回了太后宫的侧殿,按在了座位上,依然气得浑身颤抖。
19. 醉酒
刘嫖喝得双目赤红,脸上依旧维持着冷静。
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拿了一壶冷酒来,掷在桌上。
“陛下的默许一切不过是缓兵之计,他不可能真正让梁王继位……你看出来了吗,阿娇?”
“……女儿没有。”
“没有,”刘嫖的手指摩挲着面前的酒壶,忽然提起酒壶,怼到她面前来,“你都忙着别的事情了,是吧!”
她眼睛里的恐惧和愤怒让阿娇毛骨悚然,紧接着伸手掐住阿娇的下颌,轻轻一扣。
阿娇的嘴被迫张开,一壶烈酒猛然灌下,呛得她眼角都泛出泪花。
“朝堂上瞬息万变!他这一个变数难道还不够吗!你有没有想过,他如果继位,你还能做皇后吗!你为什么没有想过?”
“还有,你为什么会和那个和亲公主扯上关系?生怕皇帝不知道你关心朝政吗!他忌讳后宫干政……你这样怎么能让他愿意封你为皇后?”
“可是阿娘……”陈阿娇狼狈地咽下了酒,几乎顾不上自己被掐痛的脸颊,面对盛怒的母亲只能发出呜咽的低吼。
“我只是今天和绵阳公主有过一面之缘,更何况,梁王殿下说本来该去和亲的人……”
刘嫖的眼睛里居然滚下泪水来,比她更先一步:“你可是要当皇后的人啊?为什么要担心和亲?难道我对你十几年的教导,比不上刘武(梁王)那个混蛋的一句你要去和亲了?”
陈阿娇拼命地抬起手来,想要推开刘嫖:“要是皇后,连结识朋友都不能,那我宁可不封……”
女孩的力量完全不敌一个成年女子,她的肩膀被刘嫖用酒壶重重一砸,整个人向后栽去。
后脑磕在石阶上,痛呼被卡在喉咙里。她像是一条脱了水的鱼,无法呼救。
大腿根被母亲踩住,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做皇后就是身为女人最好的选择!明明已经把所有的路都给你铺好了,你为什么要违逆我!”
刘嫖歇斯底里,手从脸颊挪到了阿娇的脖颈间,用力掐住,提了起来。
她的前额紧紧地贴在母亲的额头上,这样亲密无间的互动却没有半分温情。
陈阿娇极力反抗着,气音里带着一股血腥的味道,居然挤出来一声短促的嗤笑:“狗屁......皇后。”
“现在不做皇后,未来有多少人会踏在你的头上!和亲,早死!你现在的荣华富贵不过都是一场空!等我死了,天下可就没有人能庇佑你!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你说啊!你说啊!”
肺里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阿娇几乎已经忘记如何呼吸,只讨好地、拼尽全力地张开嘴想要回答,却完全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要仰旁人鼻息而活?
难道她就没有别的活路可走吗?
这天下没有比皇后更好的选择了吗?要是皇后真的这么好,怎么不让男人去当当皇后,她去坐坐皇帝的龙椅呢?
可濒死的恐惧把她完全掌控,可是刘嫖压制着她反抗的动作,眼前像是被人蒙上一层又一层的黑纱,耳朵里被灌满了嗡鸣声。
无法反抗,也不敢反抗。
幻觉浮现。
她甚至在渐渐变黑的视线里,看到了楚服的脸。
脖子上的力道骤然减轻,几乎是被人生拉硬拽开的。
“殿下……这里是太后宫中,您不能冲动,回了公主府您要怎么罚都可以。”
殿门似乎是开了,穿堂风把阿娇轻柔的裹起来。
男女老少的说话声全都灌入她的耳朵里,像是人声鼎沸,又像是鬼影重重。
色彩慢慢回到她的眼中,可楚服的脸依旧印在阿娇的眼睛里。
……救救我。
她嘴唇无声的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
*
陈阿娇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小小的隔间里的。
她只记得那条路好长,记得自己的声音嘶哑至极,明明用尽全力尖叫,却也发不出响亮的啼哭。
楚服……你说,有人生来就一定要做皇后,没有其他的选择么?
你为什么不肯多和我说几句话,我命令你,你要多跟我说话……
她哭闹起来,楚服,我不要嫁给太子,当什么皇后……我们逃跑吧。
嘴里忽然被塞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润玉石,正巧卡在她的齿缝间,让她发不出声音。
玉石上带着熟稔的体温,她下意识舔了一口,感觉到苦涩。
被人控制住口舌,阿娇很不满,拼命地挣-扎想要把那块玉石吐-出去,却只换来了那人一句低低的耳语。
“小姐,不要再说话了。口石上面有药,你要乖乖叼着,不能吐-出来。”
明明没有一句威胁、一句惩罚。
明明她才是那个被骂的。
可楚服黑沉沉的眼眸和喑哑的声音里,侵略意味实在太明显,太过势在必得。
像是只要她不听话,下一秒就要承受铺天盖地的摧折。
阿娇忽然想看看,平日里这样老实的人到底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于是万分乖巧地安静下来。
楚服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俯下身轻轻在她额前烙下一吻,而后抱着她继续赶路。
把阿娇重新放下的时候,玉石上的药已经全都化在阿娇的嘴里了,于是伸出手指缓缓把那块玉石取出来。
阿娇的牙齿忍不住作乱,追着她的手指不遗余力地咬。
可惜入侵者过分灵活,不仅带着玉石全身而退,甚至再次用那粗糙的手指侵入了她的口腔。
这次是两根。
“咬吧。”
她的语气过于缱绻,不知究竟是在讨赏还是谢罪。
阿娇用力把她的手指咬在嘴里,舌尖顶上她的指缝,从指根包裹到指尖,很是急迫。
酒意上涌,她的眼尾全都被烧红了,甚至还泛上来一些可怜的生理性眼泪,像个捕猎成功的狐狸一样得意洋洋。
阿娇盯着她的眼睛,发狠地咬住嘴里的手指,直到出现了血腥味才吐出来:“学会讨罚了……?好听话啊。”
气势虽足,可惜整个人都是软的,几乎连好好坐着都做不到。
她只能栽倒进楚服的怀里,仍然撑着小姐的威严命令道:“不许走……扶着我。”
楚服十分听话地伸手把人接住,把女孩横抱起来,坐在床上。
她身上只有着很淡很淡的酒香,更多的是在大殿中沾染上的麝香和各种香料的味道。
楚服搓洗衣服的时候,留在她中衣上那一丁点皂角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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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被驱散了。
可女孩无知无觉,一味的向着楚服的怀里蹭。
她当然不可能舍得走,只是闻得心头有些火大。
她把人团成一团抱在自己的怀里,手却不偏不倚,正好轻轻拍着阿娇被灼烧着的尾骨:“我不会走的。”
灼热的酒液在女孩的身子里留下一道绵延的豁口,楚服的手明明带着安抚意味,却恰到好处的挤压那豁口的边缘。
体温就从那里开始攀升,像是冻雨来临前夕一壶烧开的热水。
滚水迫不及待地要倾轧而出,发出细密水声的求救。
渴水的人明明就在她身边,却依然保持着得体的礼节,残忍地观望。
那温度并不受阿娇的掌控,在体内横冲直撞,越来越猛烈地聚集、逸散、聚集。
阿娇难耐的扭动了一下,尾骨处的手就带了些力道,惩罚似的轻轻一拍。
“小姐……你是要我做什么吗?”
阿娇原本还在犹豫着要如何开口,可是抬头却看到楚服全然赤|裸的目光,发觉自己一切犹豫和沉沦都被此人尽收眼底。
从最初对视的那一眼开始,她就开始,萌生选择眼前的人度过余生的想法,却被皇后之位束缚,被规训,被伦理纲常和父母教诲压制。
楚服眼中,同样流出来爱意,昭然若揭。
只不过一个不敢做,一个不敢说。
那就就从现在开始,飞蛾扑火吧。
“要做什么?”
楚服听到她喉咙里玩世不恭的闷笑:“我是不是有点太纵容你了,让你忘了到底谁是主子?”
阿娇每个字都咬得缓慢,忽然抬起手来,翻身把楚服按倒。
动作十分利落。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动作却不见半分生涩,轻车熟路撩开了楚服的粗布衣服,露出线条分明的腹肌,冰凉的手指沿着纹路,一寸一寸用力碾磨。
像是已经在心里预演过千百回。
大约巫族人的体质实在特殊,明明是这样一层漂亮又紧实的肌肉,皮肤却依然很容易留下红痕。
楚服方才闯入太后宫从长公主手里抢人的时候,都还很冷静,此时却激动到无法抑制。
明明刚才还能轻易单手抱起女孩,现在却像是失了所有的力气,任人摆布,诚惶诚恐。
春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现在真正出现在现实里,她却不敢细看,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狐狸褪下自己火红的皮毛。
像是甩开了所有伦理纲常的,里面的肌理雪白如玉。
两具相同的身体交叠在一起,
楚服看到她肩膀处一大块淤青,眼瞳猛地缩紧了。
“小姐,你的伤……”
“没关系的,楚服……”阿娇像是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伤势,把巫女的两只手腕握在手心,猛地压在了软枕上,俯下身来看她,满意地在楚服的顽固眼神里看到了慌张。
原来你不是一潭死水。
你也会怕,你也会慌张和欢喜。
你为什么不能把情绪让我看到?
楚服像是一块还没被人开凿的璞玉,里面隐藏着华美的光泽,外壳却黯淡无光,分外坚硬。
——绝对暗藏着某种热烈的心思。阿娇分明能看到。
20. 唇舌
“刚刚是你闯进太后宫里,把我救出来的?”
“是。”被阿娇过于热切的目光烫到,楚服不自觉地偏过头逃避,“我见你迟迟未归……唔。”
像是不满与楚服过于沉着冷静的语气,阿娇听着听着,居然把一根食指伸进了她的唇齿间,拨弄起她的舌头来。
巫女在心里对自己默念,快离开这儿,不可以再继续……
不知何时,红罗帐垂落下来,又被夜风吹得波澜迭生,像不安的湖面。
屋内的那一对明灭不住的红烛借势穿透了帐幔,充盈了这小小一方天地。
红烛,红衣,红帐,红酥手。
像是大婚。
流淌阿娇瓷白的肌肤上,即便是冰肌玉骨,要染上了几分暧昧不清的颜色。
楚服听见自己心如擂鼓,唇舌都焦渴。
身上的女孩太过于美好,让人蓄不起离开的决心。
阿娇用手掐住她的下巴,把人的脸重新掰正:“你都敢从长公主的手里抢人了,还不敢正眼瞧我?”
她的手指仍旧没从楚服的嘴里拔出来,反倒是漫不经心地翻搅着,涎水被翻腾,顺着唇边漫出来。
楚服的喉头滚动一下。
她几乎快要被羞耻感和一些隐秘的激动淹没。
像是为了安抚身上的女孩,她追着那根细白的手指轻轻吮吸了几口,总算等到了她大发慈悲的收了手,终于说出话来:“小姐,我们这样不合礼数……”
她们为女子,为主仆,为青梅,却不能堂而皇之迈入更加深入的关系之中。
“礼数?”阿娇有些恶劣地对着她的敏感处下了狠手,“我是你的主子,我就是你的礼法戒律!要什么礼数!”
“不,别!”楚服想要哀求,却猛然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过分甜腻和可怜了,又紧紧闭上了嘴。
像是有多么坐怀不乱一样。
“我还以为你刚刚那样勾我,是想讨赏呢。”阿娇被她气笑,手下却完全没有卸力,“刚刚勾我的时候理直气壮,现在怎么反倒想起来讨饶了?”
楚服垂下眼帘,长睫遮住了眼睛里的神色,低声说道:“奴婢不敢讨赏。”
如果一定要讨,她可以求小姐开恩,让自己一直留在他身边吗?
小姐她是未来的皇后,终究不会属于她。
除此之外,她烂命一条,大概也没有其他的愿望了。
阿娇忽然意识到自己多说无用,这块璞玉用最坚硬的壳对着自己呢,口是心非得狠:“看来,还得我主动赏你点……合你心意的好东西了?”
面前的巫女避而不答,却是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既然不会说话,那这张嘴还是做点别的吧。
我就当你是邀请了。
于是她阿娇下去一个带着酒气的吻。
简单的浅尝辄止,带着过分生涩的主动,能品出来浅浅的甜味。
阿娇并没有闭上眼睛,像是生怕漏掉楚服的一丁点反应,又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诱引。
炙人的温度从阿娇的身上迅速传递到楚服的身上,把她的血液也烧沸。
楚服敞着衣领,被困在女孩身躯和床铺中间,肌肤相贴的部分在急速升温。她滴酒未沾,却好像也醉了,抬起手来扶住她劲瘦的腰肢,承接着女孩所有生涩又疯狂的渴|望。
她的主子明明在毫不留情的逼迫,可却又小心翼翼,不敢更进一步。
楚服终于无法忍耐,伸出一点点舌舔上了她的唇瓣。
然后是唇缝,齿列,舌尖。
像是教学一样,一点点诱敌深入,抵死缠绵。
楚服发觉自己是个监守自盗的人。
明明说着要保护她,可是现在动心的是她,忍不住非分之想的也是她。
她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放任着自己的防线溃不成军,腰腹用力,把女孩顶入怀中,一只手不容抗拒地按在了她的后颈,另一只手则拢在她细瘦的腰间。
然后,几乎带着强制意味地,十指不受控的收紧。
把这春宵一刻当成短暂的占有。
混乱的升温让醉酒的阿娇如坠云端。
唇齿相交,明明都是没有经验的人,可楚服比她急切很多,像是一个渴水的人看到了泉眼,拼命地索取滚热的水流。
原本十分克制的两只手开始作乱,蹭过颈肩又滑进腰侧。
她整个人都软了被楚服吻得呼吸不过来,眼睛里也渐渐泛起了泪水,忘了挣扎,只能含混不清地说道:“停……停下。”
她觉得身体里控制不住的滚水找到了落处,挣脱开楚服的桎梏,抬头轻咬了一下巫女的下唇,伸手在她的脖颈上摩挲:“真好,你也疯了……”
疯?
楚服一早就疯了。
早在她被小姐驯服、小姐赐予簪子的那一日,她就疯了。
那玉簪曾经一次又一次碾过楚服的舌尖和皮肉。
所以她才想让小姐也尝尝玉石的味道……
也想尝尝,玉石方才尝过的味道。
楚服盯着阿娇一张一合的唇,理智全然崩塌,被亲的欲|火乱窜,几乎听不见她后面的话,只想再亲下去。
初次偷欢,加上身体刚刚受了伤,阿娇很快就感觉到困倦。
她哼哼唧唧蜷缩到她的怀里呜咽,像是哭又像是在笑:“这次赏你的东西还满意吗?”
酒烧着她的神智,直到干涸。
于是她沉沉睡过去,又在不久之后忽然惊醒过来。
身上干燥又舒服,就连差点被掐断的脖子都是舒爽的,被人仔细照料过。
肩膀处的大片淤青已经被人揉开了,贴着冰凉的药膏。
楚服依然大敞衣襟,神情专注地抱着她。
阿娇迷糊地在她脖子上亲了一口,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好,扶着宿醉的额,总算找回了一点理智:“你还没说,你是怎么跑到太后宫里找到我的,难道就没人拦着你吗?”
“我见你迟迟未归,于是去秉明了太后娘娘。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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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前不过是长公主身边几个婢子在外面守着,拦不住我。”
楚服垂下眼睛,克制地在她的下颌落下一个吻,声音有些低哑。
“小姐有危险,我不得不擅闯。小姐说过,我留在你身边就是护你周全。我只听你的话,赴汤蹈火……”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阿娇伸出两指捏住唇。
“什么赴汤蹈火的,不吉利,不许提。”阿娇拧起眉。
楚服顺从地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我进去的时候,你已经没了意识。听说今天是个大吉的日子,我不敢叫太医来惊动了什么人,就把你带回来吃药了。”
阿娇这才想起来刚刚放在嘴里那药石,混着清苦的药味,也顺带想起了那两根作乱的手指,磨了磨牙根,羞恼道:“你下次可不许放……那种东西进来了!”
两个人就着这样的姿势紧紧依靠着,阿娇的意识在清醒和迷离之间游移,呼吸渐渐弱了下去。
她手中依然紧紧握着绵阳公主赠与她的,那枚小小的荷包,不肯松开。
宫宴结束,陈阿娇回到长公主府,高烧几日不退。
刘嫖害怕她真的病弱缠身、无法生育,愧疚不已,亲自跑去向皇上讨人参。
梁王留在宫中,和皇帝同吃同住,愈发雄赳赳、气昂昂。皇帝派他来长公主府送人参的时候,简直像是一只刚打完鸣的红腹大公鸡,仿佛人参是他赏的。
哦,那鸡是前几日后厨阿婶抓的野鸡,放在小菜圃里养了几日,就拔秃了毛,上了餐桌,说是要给阿娇补补身体。
人参汤自然没有鸡汤好喝,更何况野鸡的味道的确比家养的好很多,她甚至能从它炖不烂的骨头里吃出几分“倔强”的感觉。
梁王在京城,日子过的越来越奢靡。
不过是来“蹭个饭”的功夫,一副仪仗浩浩荡荡拉到了长公主府门口,简直是示威。他穿着黑金花萝提花缎,袖边领口都拼着金色香云纱印花,简直比皇帝穿的还要招摇。
到了门口,他大手一挥,让人把几箱高丽参送进府上,说要给小侄女补补身体。
满城的风言风语渐起,说原本匈奴求娶的人,就是陈阿娇,刘嫖拼死反抗,这才没去成,所以这几年连年送和亲公主,陪嫁数不胜数,这才让百姓生活愈发艰辛。
“看,她这没由来的病就是遭报应啦。听说身上还有青紫的伤疤,估计是拒和亲的时候被罚的呢。”
好像汉匈不和,都是因为她这个小姐不愿意和亲而已。
这些流言蜚语无孔不入,从那高高的围墙外面翻出来。
威严能管得了人的行为举止,可是管不住人的口舌。
刘嫖气得在府里又摔又砸,什么话脏就用什么话骂着栗姬。
“都是栗姬!嫌弃我送去的美人分宠,不想让你和她的宝贝儿子联姻,才想出来这么恶毒的招数,败坏你的名声!”
“啪!”御赐的瓷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以为满紫禁城只有她有这个能耐吗?”
21. 蛇信
阿娇站在一旁,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疯狂颤抖起来,牙关都在打战,挤不出来一个字。
她颤抖的动作太过于明显,盛怒中的刘嫖疑惑地看过来,示意人在她身边加一个火炉。
像是想起来身为母亲的身份,又像是觉得栗姬并没有再多的能耐了。
刘嫖忽然又从盛怒转为温柔,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汗湿的脖子:“药食这样补着,还常吃人参,你的身子怎么反倒这样越来越娇弱了呢?”
母亲那双干燥的手又放到了阿娇的手背上,眼神分外慈祥,像是刚刚那个摔东西的人不是她一样。
人参、燕窝、阿胶。
大补的东西灌下去,烧得肝火旺盛,阿娇的身子是滚烫的,脸却一日比一日白了,心也像是烧到尽头的炭火。
刘嫖请太医来看过几次,只说有些体虚之症,诊不出什么毛病。
诊不出毛病就是最大的毛病了,刘嫖每天胆战心惊,甚至忘了诊不出毛病也有可能是真的没病。
——她确实是装得。
“冬日里不常走动,身子自然也就懒了。”阿娇随便扯着有的没的,不着痕迹躲开了刘嫖的手,“来年开春去河边转转,兴许就——”
她话没说完,腿一软,轻飘飘栽进了楚服的怀里。
她们像是演习了许多遍,楚服变戏法似的掏出斗篷,三下五除二把阿娇包成了个大粽子。
那斗篷是天水碧色的绒毛斗篷,绒毛把阿娇的脸衬得又小了一圈,白净了一圈,几乎到了惨白如纸的地步。
“走动?”刘嫖收回了手,像是听不懂她语气里的敷衍,“你要是想多走动,过几日我带你去后宫里玩一圈就是了,去看看太后娘娘,何必非要去外头呢。”
去宫里?
再去被你掐一次脖子吗?
还是去讨栗姬的嫌?
她还朦胧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年轻貌美的栗姬尚且拉着她稚嫩的小手逗弄,说真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将来肯定有福气。
在很早之前,宫里皇嗣还很少,刘嫖和栗姬也还没交恶,都是深宫里的闲人,常常围坐一起,谈笑风生,相互“指腹为婚”。
栗姬的态度转变,大概起于刘嫖第一次送美人到皇帝床上的时候。
美丽的妃子已经独守空房多日了,大把的无用的闲暇时间都陪着自己膝下的孩子们。
她摸着她小小的脑袋,喃喃着:“这样好的人儿,以后还是莫要像我一样,在这宫里头耗着了。”
说完话,她视线下移,落到她手上御赐的玉环。
栗姬捏住阿娇细嫩的手腕抬到自己的眼前,忽视了阿娇凄厉的尖叫,那张漂亮的脸瞬间变得扭曲起来:“可凭什么你入宫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后,不需要像我一样,日日夜夜胆战心惊,哈哈哈哈哈……”
她病了吗?为什么变脸可以这么快。
栗姬的语气又变得甜腻而轻柔:“阿娇,你去和亲好不好,去嫁给那群匈奴人,再也不用回来了,哈哈哈哈哈……”
阿娇几乎要被吓哭,抽回手来跑回刘嫖的身边。
红墙里是吃人的宫城。
宫城会把里面正常的女人们一个接一个的吃掉。
再生出来一群白白胖胖的皇子们。
等她渐渐长开一点,她忽然发现栗姬有些老了,容色不如从前。
年老色衰的栗姬好像忽然开始很厌恶她,也不再牵她的手,总是推搡她,还故意给她喝很烫的茶,给她吃难吃的糕点。
她脾气忽然变得十分诡异,时而温柔似水,时而又泼辣蛮横。
也是因为这些,陈阿娇不再喜欢栗姬,也说不上厌恶她,只是觉得有些隐隐约约的后背发凉。
我以后也要入宫,也会变成这样吗?
思绪回笼,阿娇有些不自在地回道:“不必了,我在家里静养着就是了。”
刘嫖如善从流:“那就再过几日,小年的时候,我再带你去宫里头,去瞧瞧太后娘娘和……栗姬。”
“栗姬?”阿娇蹙眉,“你自己都不愿意见的人,要我去做什么?”
刘嫖的表情纹丝不动,保持着面具一般的慈祥:“娇娇,不管外人说什么,你都不必往心里去。你只需要知道,往后风风光光做你的皇后,别的都不要去想。”
雄鸡梁王前脚刚走,后脚紧跟着来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刘彻。
他姑姑长姑姑短的哄刘嫖开心。像只来讨粟米的鸽子,每天咕咕咕咕的叫。
刘荣则是一只缩头的鹌鹑,入主东宫之后就没了什么消息,只听说太后宫那个宫女被刘荣封了妾室,已经怀上了孩子。
可黄鼠狼皇帝的态度总是这样暧昧不明,把这一群鸟耍的团团转。
他一边抓着皇子们的功课,给刘荣送谋士——尽管送去了东宫也就没了水花——还时常亲自问功课,一边又就这样在宫里头养着梁王。
坊间“兄死弟及”的“谣言”越传越真,都说刘荣是个懦弱的性格,就算当了皇帝也会被自己的亲叔叔夺位。
涉及国本,朝上的大臣们都不满起来。
皇帝又不是断子绝孙,生不出儿子来,哪里需要梁王这一个“旁支”来继位?
偏偏梁王大兴土木,居然推脱说宫室还在装修,求“借住”在皇宫!同一天,窦太后一病不起,滴米不进,梁王也就顺理成章请求“留在宫中服侍太后”。
皇帝草木皆兵,觉得所有人全都在觊觎自己尊臀底下的皇位,急忙让刘嫖把尚在养病的阿娇接去宫里头侍疾,看阿娇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感激。
阿娇本就是装病,其实日日跟着楚服修行,肌肉都练出来了。
只是这几天精神不是很好,总是嗜睡,又常常在梦里啼哭。只说甚至呼吸都有些不畅快,像是有人压着胸膛。
楚服不让人惊扰她,斗篷一裹,把人打横抱起,大马金刀地坐上了马车。
两个人就这么咣当咣当,乘着腥风血雨,踏着狼子野心,大摇大摆进了宫。
阿娇很是通情达理,一落地就在装病的太后面前咳了个昏天暗地,差点连皇帝都惊动了。
窦太后面前大概女儿的前程更岌岌可危。见到,哦不,遇到此情此景,大惊失色,病也不装了,儿子也不管了。
幸而这次太医院查出了病根,其实只是吃补药过了头,肝火旺盛,夜里惊厥,才引得失眠惊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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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肺气郁结”大概一早就有了,只是阿娇觉得自己尚且年轻,随便糊弄了几句,就把太医打发走了。
宫里病成一团,梁王被顺理成章送回梁国。
大臣们得了栗姬的好,再加上国中的确需要一个太子来稳固朝纲,那不争气的长子刘荣,终于被时势送上了太子之位。
栗姬得意洋洋,像刚刚下了蛋的母鸡,恨不得在宫里引吭咯咯。
阿娇也很高兴,总算不用天天被阿娘盯着,吃人参汤了,而是换成了和太后一般无二的清汤寡水。
头两日换了口味,她还津津有味,只是后面就变得也清心寡欲,只能从楚服的嘴角上捞一点滋味。
窦太后把自己宫里头有些姿色的宫女全都遣散了,整个太后宫空荡荡的,滋生了太多隐秘角落。
太后这清心寡欲的宫殿,而今却成了小辈们干柴烈火的避风塘。
陈阿娇把人按在宫墙上亲吻。
阳光照不进逼仄的巷子深处,高贵的小贵人对着自己的奴婢索吻,几近于忘乎所以。
楚服隐约觉得这不是个该亲近的地方。
她不敢看阿娇的眼,只能盯着她身后满是灰尘、看起来并不体面的墙。
太后宫里流动着浅浅的草药香气,甚至把整片红墙全都染透,冲淡了耳鬓厮磨的暧昧气氛。
她想把自己的目光从那斑驳掉漆的红墙上挪开,又被女孩发间流光溢彩的簪子晃了眼。
这可是……宫里啊。
心里天人交战,楚服只能闭上双眼,感受着唇上温热的触感。
她只能一遍遍告诫自己。
所有得天独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族们,对所有东西都会兴致缺缺,又因为第一次偷腥迎来短暂的兴奋。
可后面大约都是家常便饭,不会再对第一个动心的人产生更多留恋,甚至反而更快的厌倦。
她不想让小姐厌倦自己,哪怕是欲擒故纵,让厌恶她也好。
可阿娇不管不顾,踮起脚来,把楚服压在大红色的宫墙上啃噬。
像是蛇信一样细细密密的撕咬。
楚服比她还要像蛇,舌是滚烫的,可又染不上一点情热。
麦色的肌肤被按在墙上,强烈的色彩冲击着女孩的视线。她知道楚服说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情话,于是用舌头把她的声音全都堵了回去。
也把一切表白的话都吞进肚里。
她几乎是有些哀求地想,哪怕不表达爱意,也别说出让我难过的话了,楚服。
阿娇也并不往里继续深入,只是在她的唇瓣上讨要自己的“滋味”,亲密却又带着点疏离。
楚服想要扇自己一巴掌,让自己停下对小姐的“纵容”。
这次她们都没有醉,两个人都异常清醒。
一个局促不安,一个却在肆意妄为。
楚服的手虚虚地搭在她的腰上,用尽全力隐忍着想要做乱的手,指节都略微发白。
好想逼迫她再疯狂一点……
忍耐到濒临崩溃的边缘,阿娇忽然偏过头,小声说道:“嘘,有人来了。”
而后,居然整个人压到了她的身上,亲密无间的抱住。
22. 醒梦
楚服舔了舔唇瓣,得令一般伸手箍住了她的腰肢,把人提到了自己的腰上,手拖住抱牢,又粘腻地凑过去讨吻。
算了,宫里就宫里吧。
“芳姑姑,我家娘娘派我来悄悄问问,这几日陈小姐的病可好些了么……”
“你们王爷想要什么打听不到,还要派你一个小丫头来问我?”
说话的年轻宫女压着声音:“这不是怕惊动了太后娘娘吗。前几日我家娘娘送来的可是一两千金的补药,让我来瞧瞧有效用没有。若是好用,她命人再送点过来。”
“太后吩咐过,小姐一切饮食起居都是按公主的份利将养着。我又不是太医,指看得出她是又能跑又能跳的,昨儿个一顿饭吃了两碗大米饭呢……”
阿娇两腿夹在楚服的腰上,眼睛里兴奋的光一点点转为极为深沉的颜色。
她晃了晃手腕,轻巧地跳回地上,顺手抹了一把并没留下痕迹的唇瓣,转眼换了一副病殃殃的神情,板着脸走到了巷口。
楚服站在她身后,眼神有些晦涩。
像是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阿娇回过头来,对着她粲然一笑。
转了个角的功夫,她像是刚从御花园赏雪回来,脸上虽不见病气,可见身子依然不好。
那边两个宫女急忙转过身来问好,阿娇并不理会,只是走到那年轻宫女身前的时候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了几眼,在她身上闻到了淡淡花香。
此时尚未开春,宫里日日放着新鲜花朵的恐怕只有王美人的宫中。
王美人,就是刘彻的生母。
她走到进前,亲自伸手把两人拉起来,对着那个年轻宫女露出来一点凄惨的笑容:“我一个人在太后宫里,过得实在是无趣。我住的偏殿备着茶点,不知能不能请这位妹妹陪我说说话儿?”
陈阿娇在太后宫里时常打赏这些奴婢们,这些奴婢只当她是未来皇后,宫城往后的主子,不敢怠慢。
只她一个眼色,芳姑姑立即垂下眼退下了。
那个小宫女只觉得天高地远,眼前只剩下这么一个病弱美人牵着自己的手,带她到温暖的宫殿里,还赏给她一个软软的蒲团坐着。
太后宫似乎连烛台都和别的地方有万分不同,几个铜制的烛台中燃着十分柔软的火苗,绚丽却不喧嚣,散开的光晕都仿佛是微笑着的。
宫女只觉得像是躺在母亲温柔的怀抱里,戒备心全无。
美人言笑晏晏地问她近况,她居然不知不觉中,就把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眼前的美人,好像没有最初看到的那么病弱,反倒是娇软的。身上有些许奇香,闻得她心情舒畅,简直恨不得能贴在她身上闻。
只可惜总觉得如芒在背,好像身后有极其锐利的目光死死瞪着她。
等她从太后宫里走出百步远,才渐渐从那种恍惚中缓过来,居然想不起来王美人吩咐自己要问的,自己可是都问过没有。
她自己想了想那些问题,沿着墙根往前走,很快就对着记忆里美人的脸,编出来一套好说辞,高高兴兴回去复命了。
阿娇盘问完,塞给她些碎银子,就打发人走了。
偏殿的门刚刚关上,背后便悄无声息地附上来一个人,把她圈在了椅子和自己的身子中间。
楚服把她面前的火光全都遮挡住,如同天狼食月,用自己的影子完全把女孩的身子覆盖住后,才俯下身来看着她:“这就是你和我要巫蛊术的原因?”
阿娇笑着点点她微微鼓起来的腮,仍旧沉浸在刚刚打探来的消息里面。
“不好玩吗?陛下生了足足十三个孩子,可依然觉得膝下空荡,没有可用之人。刘荣懦弱,其余人,不是骄奢淫逸,就是穷兵黩武。他们若是有自己母妃争宠时候的半分聪明,刘彻的野心都没那么好实现。”
不知是不是刘家血脉好美人,景帝手下十三王,一个比一个淫逸。
好男色的,好乱|伦的,好生养的,甚至于口吃的,比比皆是。
最可笑的是六皇子,封为长沙王以后,知道自己和皇位无缘,也没有什么美女可以进贡,居然在皇帝寿宴之时,装疯卖傻地跳舞,还说地方太小,伸展不开。
就这样,皇帝居然也十分高兴,又赏了他三个郡。
可见圣心有多么容易讨好。
刘彻分到的胶东国,更是无人不垂涎三尺。
“胶东农田千顷,多产鱼盐,平民富足安康。他不过刚刚当上胶东王,王美人宫中的东西可就都不输栗姬宫里的了,连他们这些丫头的月银,都涨起来了。这样的好地方,谁不想得到呢?”
就连我都想。
刘笙对她的评价很精准。
阿娇善良,或许也有些合纵连横的手段,有些过人的美色,可她活得太过顺风顺水,缺乏肩负起“黎明百姓,海晏河清”这八个大字的勇气,甚至就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敢反抗。
若将来国将不国,她能不能像刘笙那样,说出“遣妾一身安社稷”的话呢?
她需要的是底气,不是所谓封后的金口玉言,而是情报,金银,一步步握住权柄。
楚服扯了扯唇角,笑得很难看:“这些消息,难道没有其他办法能打探到了么?”
“王美人宫里的人,话术大抵都是从他们母子口中听来的。他们既然如此看不起其他皇子,想必总有些拿得出手的东西,能哄皇帝老儿的开心咯。”
反正都逃不过联姻的安排,不如随波逐流,浪兴则撒网,从中多捞些油水,也好过坐以待毙。
陈阿娇把手腕上的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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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解下来,丢在桌上:“刘彻既然敢这么说,就有想要夺太子之位的决心。”
巫女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像是认可了她的解释,可以依然没挪动身子,一字一顿缓慢地说道:“原来你要我教你媚术,是为了这个。”
阿娇挑了挑眉,并没有说什么。
并没有被“媚术”所蛊惑的巫女撑在她面前,眼睛里满是狂热的痴迷,像是天上地下只能看到她一个人。
阿娇忽视了她直白的掌控欲,在楚服的臂弯里伸了个懒腰。
腰线劲瘦,诱哄着人一手掌握。
可她身上每一处肌肉都是楚服精心练过的,比谁都知道这看似羸弱的身子蕴含着多么恐怖的爆发力。
楚服克制地伸出手来,碰着她腰际顺滑的绸缎,任由它从自己手心流走,才憋出一句:“想打探消息,可以用在我的身上。我什么都可以帮我做。”
——原来是吃醋了。
“让你喜欢上我,还需要媚术吗。”她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阿娇的肩不受控制地耸起,有些宽大的绸缎从她肩头跑开,瓷白的皮肤下,锁骨清晰可见。
如果能在这里留下一片红痕,一个牙印……
楚服用手抚上她的后心,哀求道:“你刚刚用哪只手牵她了……告诉我,好不好?”
面前的女孩把手放到了她的脸颊上,带了些力道,像是抚摸又像是巴掌,在楚服眼里却如同柳絮拂过。
她轻声发问:“就算是这只手——你要做什么?”
楚服低下头,埋进她的掌心,神情专注的舔了几口,像是这样就能把那女孩留下来的印记全部舐去。
虔诚到不像是引诱。
温热的触感沿着滑腻的肌肤落入身体深处,她的腰背瞬间顶出好看的弧度。
原来只是吃醋了。
她盯着楚服晃动的发顶,眼前像是起了薄雾。
眨了眨眼,她后知后觉的发现,那是一层泪。
她把手缩回来,抓着巫女的发顶把人拎起来和自己对视,饶有兴味地看到这人唇角带着的潋滟水光。
“楚服,你听好了,我要你清醒的爱上我,不要浑浑噩噩的沉沦于我。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楚服舔了下唇角,忽然很想刨根问底,让阿娇再说出来几句话,好让她今夜有梦可做。
“小姐……”
“笃笃。”
“陈小姐,太后娘娘唤您去正殿。”
旖旎氛围被打破,楚服不等吩咐,就十分有眼力地退到一边,低头不敢看她,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知道了。”阿娇从座椅上站起身,拿斗篷的时候,细细端详了一下楚服明显隐忍的神情,居然有些吃味。
23. 奈何
“皇兄治世以后,已经连着嫁出去三个公主了,甚至第一个嫁出去的是他亲生的女儿。若是刘荣继位,再遣人来求娶阿娇,我|干脆也随着她去了……”
窦太后紧闭着双眼,和刘嫖的手紧紧交握着:“你说的是,我们的阿娇不能嫁出去……”
陈阿娇进门的时候,就见屋里的外祖母和母亲抱头痛哭,还都喊着自己的名字。居然有些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感觉。
她们在哭什么呢?
王美人为了讨好皇帝,能把自己的女儿眼巴巴送去和亲。
那刘嫖把她眼巴巴地送到龙床上,就是什么值得称颂的事情吗?
不过都是一种煎熬罢了。
钩沉史籍,她翻不出自己能认领什么别样的结局。
陈阿娇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来,示意宫女给自己看茶。
听到人通传,这母女俩才抹着眼泪,重新坐回原位。窦太后抬手把阿娇唤到身边:“听说,方才王美人宫里的宫女来了一趟,和你撞见了?”
“是。”
“看来王美人还是很关照你的。”窦太后喃喃道。
接过了宫女递来的帕子,陈阿娇走上前,小心整理了太后的仪容,又转过头来对着母亲。
刘嫖红着一双眼睛看着她,开口时候,居然有些小心翼翼:“你这几日在太后宫里,过得还习惯么。”
说完,她连忙补充道:“你愿意在哪里住着,就在哪里住着。这儿是你外祖家,不必拘束。阿娘知道对不起你,只是想你了,回来看看你。”
她眼里的关切和疼爱不是假的,整个人好像也很瘦削。
陈阿娇不自觉地想,若是这次再在偏殿中被掐了脖子,大概自己也是能反抗得了。
连日来的赌气在一瞬间散去一半,陈阿娇别扭地扭过头去:“还行。”
说完,她也低下头来给母亲拭去泪水,坐回了原位。
刘嫖有些期期艾艾地探了下身子:“阿娇……你就没什么想跟阿娘说的么?”
陈阿娇下意识往窦太后身边缩了一下,感觉到窦太后摸索着黑暗,把自己抱紧。
“我一直不来看你,是回了侯国。过年的时候,我和你阿爹、兄长们日日在祠堂前祈祷,还找了人做法事,求我们的阿娇有个好归宿。”刘嫖絮絮叨叨。
先前那样不可一世的女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居然会选择求神拜佛吗?
她外祖文帝,死前召回贾谊,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当今皇帝被手足亲人觊觎皇位,被迫杀了陪伴自己半生的老臣,所立太子却又烂泥扶不上墙,连羽翼都长得半死不活。
可见就算是“身有龙脉”的皇帝,求问鬼神,也只能保佑他们黄泉路上多吃两碗饭。
“王美人既然有心打探我,想必也是愿意和我们结盟。阿娘不如现在早作打算。”
刘嫖的絮叨戛然而止:“你是说——”
“不争不抢就只有死路一条,阿娘教给我的。”
她一句话就把刘嫖剩下的辩解都堵在了喉咙里。
长公主眼睛里的深情从惊愕到狐疑,胸口起伏几下,声音居然有些发颤:“你说的倒是轻巧……”
“”
————
今年的春季来的比平时都要早。
冰河开化的那一日,陈阿娇总算宣告身体康健,出了宫,带着几个丫头,直奔京郊踏春。
她要出宫的消息比马车跑得还快,转眼间就传到了各位在京王爷的耳朵里。
陈阿娇撑在马车里,手上翻着长公主府的账本。
那只手细嫩,在春光下显得白净柔弱,分外纤长。
这是楚服在阿娇身边的第三个年头,头一次知道小姐还会看账本。
她笑笑,只说当年请老师来府,总有几个说她将来要做给人管账本的正房,要提前学学。
楚服转回头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抬手一指:“你看,柳絮。”
这是阿娇第一次听见她讲起在漠北的生活,也给她讲所谓的“蒹葭苍苍”。
野外的蒹葭长得很茁壮,可其中并不会有诗歌里的“伊人”。
巫族人把它塞进鞣制的动物皮毛里面,做冬服。走起路来会有绒毛飘落,和白毛风混杂在一起,给人一种春天即将来到,于是四处都是柳絮的错觉。
它一直纷飞到三月,和春天的柳絮接壤。
阿娇托着腮,手指在账本上“盐酒”一页来回摩挲,眼神里充满了憧憬。
楚服:“走着走着,柳絮就成了埋骨的坟包,后面的族人却还要把他身上的衣服扒下来接着赶路……”
巫族只能是逃难过去的一小群汉人,既不想拜入匈奴的脚下,又不肯回到中原。
前去漠北的和亲公主们大约都惦记着他们是手足同胞,在这片土地上,如同母神一般默默庇佑着汉人,也算能给他们一□□路。
她的楚服,就是从这样的地方来的。
而她的姐妹们,甚至险些也包括了她,就要嫁到那样的地方。
阿娇知道,楚服的眼里一直写着一句话:“我配不上你。”
她心疼,可知道再多甜言蜜语也没用。
她有耐心,一定能等来她功勋加身,黄金万两的一日。
“我们一定能把所有流离在外的人都接回来。”女孩神情专注,像是在对着什么人发誓。
她拉起了楚服,轻快跃下马车,像是跌入和煦的春天。
阿娇深吸一口气,和楚服对视一眼,两个人就这样牵着手忽然开始狂奔,把马夫和丫头们的尖叫声远远甩在身后。
暖风吹在脸上。
要是能这样跑到世界尽头,不需要回去就好了。
她对着北方极目远眺,只见满眼郁郁葱葱,像是绵阳公主那一袭高挑的绿衣铺展在大地上。
楚服从怀里掏出了绵阳公主那个锦囊。
里面刘彻的字条已经被抽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阿娇写下的一个新字条。
——中元三年,绵阳公主刘笙赴漠北和亲。
——好友,陈阿娇。
两人按照约定,找到朝北的土坡,把锦囊细心埋好,有在上面插了三炷香。
“这个地方最好啦,”阿娇摸着坟周围的小花小草,小声说道,“每年都有人在这儿踏春,你还能和她们一起玩。”
愿春风解我意,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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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漠北。
刘彻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她的身后。
少年王爷的身量算不上高,细看和阿娇几乎一般无二,发冠倒是高高束起,一声华服裁剪得体,配上他鼓囊囊的包子脸,显得有些故作老成。
堂堂胶东王出行,居然像她一样,身边只带着一个暗卫,低调得很。
阿娇保持着拜别绵阳公主的姿势没动,像是老僧入定一般,缓缓开口:“你来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怀念一个旧友罢了。”
刘彻看出这是个小小的坟包,像是没话找话地说道:“这是生坟?”
——生坟,不埋骨,埋信物。
“嗯,不瞎。”阿娇淡淡回道。
满京城敢这样对皇子说话的,大概也只有她一个人了。
刘彻也不恼,走到她身边,也像模像样地对着那坟包拜了几下。
阿娇偏过头看他,眼睛里是不解。
“能被你看上的人,应该都不简单吧,比如我。”刘彻神情自若,又有些不自然地补充道,“我开玩笑的。”
“哦,”阿娇转过头,面无表情,“不好笑。”
刘彻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像是在掩饰什么,最后轻咳了一声:“我找你不是来开玩笑的,你知道的。”
阿娇心想,现在好笑了。
“这是给绵阳公主的么?”刘彻把头转回去看那没有立碑的坟包,转移话题。
“你跟她很熟么?”阿娇不解,“绵阳公主不过是在宫里住了月余。”
刘彻短促地笑了一声:“这样偌大的宫里,只有我和绵阳公主在有杀破匈奴的决心和手段,自然更加容易相遇,也就更加亲近一点。”
“……她很像我的姐姐,南宫公主。”
“你应该没见过她吧?其实我也没什么印象了……因为五年前,皇帝的亲女儿嫁去匈奴和亲了。天朝上国,居然要靠着把亲女儿送给邻国来谋求安定,难道不算一种羞辱么?”
他从腰间拿出一壶早就准备好的女儿红,在坟前泼下。
“你和我,不也正是因此在这里相遇的么?”
国内子民,无论男女,都不受外敌折辱,才叫真正的“天朝上国”。
可——
“我凭什么相信你可以?”
刘彻的表情颇为惋惜:“你不相信我,可就无人能相信了。难道你盼着刘荣那个凡事都要问自己娘亲的,能派兵反击匈奴不成?”
陈阿娇被他噎住。
她低头看天又看地,最后只能咬牙切齿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且等着王爷上门来——”
“提亲”两个字极不情愿地在喉咙里滚了一圈,最后还是被她吞回了肚子里,胡乱哼唧了两声。
陈阿娇所期盼的大破匈奴,并不全是高尚的梦想。
或许只是生死一线之间,飞蛾扑火式的卑劣自救,被冠上了一个响亮的名号,而后这种愿望越来明晰和响亮。
可惜她没得选,身陷囹圄的世家小姐想要创造一个新世界,像是只剩下联姻一条路,期盼着选择的男人履行自己的誓言。
……真的吗?
难道别无他法了吗?
24. 进退
大约是想到订婚总要有个什么信物,刘彻在身上摸索两下,干脆取下佩剑,抬手想要递给她:“空口无凭,此剑为据。”
那剑是封王之时,皇帝赏给他的,上面镶嵌着珍宝,并不是什么锋利的凶器,只是个彰显身份的东西,足以证明他身份的尊贵。
要是阿娇收了他的剑,平日里佩在身上,也就证明他们二人结为同盟,相互心悦。
可就在他手握上剑柄的瞬间,阿娇的鞭子已然甩出,如同游蛇一般盘上女孩的手腕。
“你要做什么?”陈阿娇拼着香云纱的袖口往下掉了一截,里面居然是一对铁丝做的护腕。
闪着银寒的铁护腕柔顺地盘在女孩的手腕上,并不会影响她行动自如,但能保护小臂肌肉不被震痛,是军营里惯用的东西。
刘彻没想到传闻柔弱的女孩居然还有能耐甩马鞭。
他下意识做了个起手式,居然就这样,有些莫名其妙的比起武来。
哪知手轻轻一动,剑柄都被她用鞭子捆住,整个人都被迫对着她弯下了腰,像是个做小伏低的姿态。
她的力道并不小,技巧上甚至略胜一筹,轻而易举占了上风。
刘彻身后的侍卫刚要动作,就见陈阿娇身边,一直沉默着的丫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
一柄淬着毒的剑簪出鞘无身无息顶在了侍卫的脖颈处。
“主子说话,不关你的事。”
陈阿娇像是看不到刘彻眼里的杀意,伸出一直食指点了点他送出来的剑,笑得明艳:“王爷可真会开玩笑啊……只是我惊厥之症还没好,可就不陪着王爷玩了。东宫事关重大,王爷就只能送来这点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作为筹码么?”
刘彻心里一跳,听出她言下之意。
镶着翡翠的剑跌入尘泥之中,像只是丢掉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就算是封后,胶东享鱼盐之利,丰饶富庶,就连高粱酒也是天下一绝。”
“上次宫宴你也见到了,我娘亲好喝酒。听闻胶东地带高粱酒可是最好的,上百年的酒家不计其数,我想亲自去挑选几家。”
士农工商,商为最低。很多士大夫一生粗布麻衣,清贫如洗,都不愿意去沾商。
这小姐从小就不缺衣少食,怎么会起经商的心思?
更何况胶东的情况复杂,游侠势力大行其道,商人世家相互结亲,早成了复杂的姻亲关系。盐铁酒三业虽然看似不搭边,其实内里有更加紧密的联系,联合起来对抗朝廷。
讨伐匈奴,必须要强悍的军队,也就要许多白花花的银子养着。
刘彻也有心一个刚到封地的王爷,威信和权柄都难以撼动他们,陈阿娇一个女孩子,能去做什么?
陈阿娇看着他沉默不语,轻嗤一声,就要再动鞭子。
刘彻回过神来,急忙说道:“我给你特许就是。只不过胶东民风剽悍,我有些担心你的安危。且等到先帝忌日之后,我安排一队护卫,一路护佑。”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都行,都行。陈姐在胶东玩的尽兴就好。”他的额上冒出一滴冷汗。
手上的鞭子总算松开,却听阿娇说道:“等我赚了钱,二八分账,等到你真正登基那日,我取来给你充作军晌。”
刘彻抬眼看她,调笑道:“嫁妆?”
“是给朝廷的嫁妆,”陈阿娇也笑起来,眼里没有半分波澜。
楚服把佩剑捡起来,重新双手呈上。
刘彻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被绑得红肿的手腕,对着楚服道了一声谢,脸上居然还能挂着一点笑,实在是体面极了。
身后暗卫瞥了一眼自家王爷有些僵硬的手腕,急忙抬手接过,把佩剑上的泥土全都清理干净,重新放回了刘彻的身上。
刘彻偏过头去看了那侍卫一眼,抬手把他身上的刀扯了下来,递给了阿娇:“这是我从胶东带回来的银雀山刀,不输御林军的佩剑,削铁如泥。既然陈姐不需要我这无用的佩剑,不如收下这把,也算我一点心意。”
陈阿娇想到先前答应楚服,送她一把佩剑的事情,也就欣然收下了。
这主仆二人走远后,阿娇把那刀拿起来仔细看了看,抬手递给楚服。
楚服瞥了一眼,转过头去:“什么臭男人的东西,我才不要。”
陈阿娇失笑:“他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拿着,总比没有好。回头我给你找了更好的再换下来好不好?”
面前的人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拿起来那把刀背在背上。
陈阿娇收好了自己的鞭子,转过头,看见她又拿着那根藏了剑的玉簪摩挲着,上面原本的纹路几乎都有些看不清楚了。
“这是干什么?”
楚服别扭地转过脸:“我只是想用自己的东西保护你。”
“哪来的这么多心思。”陈阿娇伸手戳戳她的胸口,拉着她走到不远处席地并肩而坐。
这春日的阳光太好,让人忍不住流连。
一早上奔波让人精疲力尽,她打了个呵欠,把肩头靠在了楚服的肩上,昏昏欲睡。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麻雀惊叫,两人齐齐抬头看去,只见一只隼如离弦之箭,将一只麻雀叼进了嘴里,直直向着东方飞了过去。
那雀惊叫如啼哭,仅仅爆发了一瞬,就无声无息地垂下头去,垂落下几根羽毛来。
两人背后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吼声,气震山河。
一个红衣如血的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身后。她黑纱蒙面,看不出年纪,背挺得笔直。
仔细看去,她红衣斑驳,不知染过多少血渍,可背上却背着一把纯白棉布包裹的弯刀,不染纤尘。
像是浑身上下,只剩这一点纯净颜色。
她手臂上缠绕着数圈血色布条,方才那只隼饱餐一顿,落到了她的手臂布条上。
来人身上并没有明显的恶意,但楚服还是瞬间捏紧了手中的长刀,侧身护住阿娇,又留给她足够的正脸。
女人上下打量阿娇一番,对着她一拱手,像是作揖,又像是江湖人打招呼的动作:“在下童昇,受人所托,送陈小姐一封信。”
那信打开,看到最后,赫然是刘笙的,里面记录的正是胶东国内,各盐铁世家错综复杂的关系,针砭时弊,干练简洁。
“这信是刘笙一早编撰好,交给了她门内的谋士童吕。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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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战起,胶东易主,童吕把信交给我,要我在来年春天交给未来的皇后,是还刘笙最后一份恩情。”
童吕?难道是当年吕雉的后人?
“你的旧主与我有交情,不如来我公主府上做游士。”
童昇并未回头,远去的背影坚定,仿佛一人足以抵千军万马的气势:“我是游侠,没有固守一地得积习,更不受嗟来之食。”
她扶正背后的刀,深深看了一眼满脸戒备的楚服,转身要走。
那个眼神太过复杂,像是扼腕叹息,又像是参透一切的调笑——像是某种祝福。
“等等,”楚服往前追了一步,“我和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豢养门客的关系。”
陈阿娇诧异地偏头去看她。
楚服攥紧拳,咬牙在青天白日下剖白自己:“我和小姐,情投意合。”
童昇饶有兴味打量她一圈,在看到:“我为你送信,是因刘笙的救命之恩,而并非豢养之情。”
阿娇摇了摇头:“我没有广阔门庭,不能赠你香车宝马,更不是要你为我卖命。只是有一屋檐,想要供天下女子避雨。”
“天下”二字掷地有声,童昇眼神微变:“我竟不知,大家闺秀也会谈论天下吗。”
“你我皆为天下人,为何不能谈?”陈阿娇摊手,“你既已说我是未来皇后,皇帝之‘妻’,与天子‘齐’,那我就要谈得天下人皆知,谈得众人称服。”
“所谓大家闺秀,皆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教导有方,因而成小姐。我从小疏于管教,所以没什么小姐样子。”陈阿娇耸肩笑道,“阿娘经常说,我是散养的野丫头,只不过偶尔被身子拴住了脚,装做个正经人的模样罢了。”
我想让世上所有人知道我的名讳,不论是盛名,还是骂名。
陈阿娇整个人沐着春光,每一缕发丝都张扬,每一个眼神都斗志昂扬。
童昇眼神从原先的坚毅逐渐开裂,从中生长出一些久违的柔软。
她并没回头,而是站在原地对着陈阿娇摆了摆手,喊道:“在下感谢陈小姐盛情邀请。天亦有涯,童昇等多年之后,和二位重逢之日,必将烈火烹茶,一醉方休!”
手上的隼像是听懂了主人的话语,仰天长啸起来,如泣如诉。
她转身走几步,又重新回过头来,笑道:“也祝你们——百年好合——”
楚服偏头和阿娇对望。
视线相触的瞬间,她红着脸移开视线,目送童昇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东方那一片郁郁葱葱之中。
“过来给我靠一会儿。”
陈阿娇身子一歪,软进了楚服的怀里。
她的身体并不能支撑长时间的打斗,楚服教给她的都是些一击致命的招数,不成功便成仁。
刚刚甩鞭几乎耗空了她的力气。
她伏在楚服的怀里,手指漫不经心划过她胸口,像是灵巧的蛇尾:“刚刚有人指摘我,你就说出‘情投意合’四个字了?下次是不是得有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才能说出爱我?”
陈阿娇躺在她怀中,能清晰地看到她下颌慢慢绷紧,最后只能别扭地说出一句:“小姐想听,我下回在接着说。”
25. 惊蛰
楚服在自己的怀里摸索一阵,从怀里掏出来一包纸包的风干牛肉递给她:“可能会有点塞牙。”
自从她成了阿娇的贴身侍卫,开始领长公主府的俸禄,就经常买些牛肉,悬在房梁下风干。
楚服虽然杀过人,可惜分|尸不是一把好手。
早市上买回来的新鲜牛肉被她切得歪歪扭扭,像是过度使用的破抹布条。
楚服浑不在意,把那牛肉腌制好,风干后,抹了些猪油,在火上烤过一遍,晾凉,就包进了纸里,出门就取一小包,揣在怀里。
油渗透了外面的一层纸,在寻常人家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贵族家中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第一次见这种东西的阿娇笑她是个糙人,嘴还馋,长公主府的厨房也算是出了名的精致,难道喂不饱她吗?还要带着这些东西做零嘴。
现在总算理解了楚服觉得那些清粥小菜实在清淡。
楚服抱着她,盘腿坐在地上。
陈阿娇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把头凑到了楚服手边,就着她的手咬下一块牛肉来。
厚重的香气滚进喉中,是她没尝过的味道。
她平时吃饭也算是细嚼慢咽,这一口牛肉越嚼越香,嚼了半天,最后还是伸长脖子生咽下去的。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楚服干脆把刀拿起来,把牛肉干分成整齐的小块,放在阿娇的手心里。
阿娇笑出声来,叫嚷道:“你这也太大题小做了,我能咬动的。”
“我不过是试试他的刀剁骨切肉好不好用而已。”
阿娇叼着牛肉舒展起肩膀来:“这样好的天,好肉应该再配上好酒。可惜了刘彻刚刚浇在地上那壶酒,绵阳公主又喝不到,还不如便宜了我。”
楚服凑到她耳边呢喃:“小姐酒量不好。回去我们好好练练,好不好?”
她说的话在理,可是阿娇直觉面前这个人是个假正经。
可眼前人眼神认真,直直望过来的时候,竟然让阿娇觉得心虚。
阿娇看得呆住,直到那隼消失在万里浮云之中,才抓住了楚服的手:“我们,我们该走了......”
楚服这时候居然不依不饶起来,伸手搂住她的腰:“小姐还没答应我。”
阿娇惊呼一声,手里的牛肉险些被碰掉。
抬头时,鼻尖相抵,呼吸交错。
似乎只有这样的时候,她才能察觉到此人隐忍克制皮囊下的春心萌动。
巫女手心滚烫的温度穿透轻薄的布料传进来,像是直接抚摸在阿娇的腰上,却远比直接探进来还要直白,让她浑身不争气地一软,抬手撑在楚服的胸口。
大约是觉得手感不错,阿娇在慌乱中下意识捏了捏——的确不错,很有弹性。
没想到她这时候还想着耍流氓,楚服失笑,低头把前额顶在她的额前,央求道:“我救驾有功,小姐可还有一个赏没有给我呢。小姐答应我这件,好不好?”
“我不是给过你了吗!”她惩罚似得又捏了一把。
楚服装作吃痛,“嘶”了一声,眼睛耷拉下来,“那是小姐赏给我的,不是我亲自讨得。”
“那你怎么不给自己讨点东西?”
“我讨赏,原来还得说出缘由,让小姐把关不成?”
她演得可怜巴巴,眼神却黏在了阿娇唇瓣上。
小姐今日不知道染了什么胭脂,算不上艳丽,也并不羞涩。好像有桃胶酥酪的味道,能把整个春天都浓缩成一滴红。
具体是什么颜色,大概要在舌尖滚过一圈才知道。
“那……我加一条,我喂小姐喝,好不好?”
她挑眉。
小姐喂我喝的话……也可以。
阿娇看出她在想什么,笑问道:“我要是不答应呢?”
——楚服此人,太懂得如何讨好了,嘴上说着是讨赏,其实是讨得还是她的欢心。
“小姐不答应,我就天天求。”
楚服说的语气十分小心,手臂却使了力气,不加克制,很不客气,像是阿娇不答应她,就不放人。
“我是小姐的奴,天天侍奉小姐,我就天天求,求到你烦了,倦了,要把我赶走了。”
“是么?”阿娇怒极反笑,“难不成你你要给我当一辈子的奴?你就……只给我当一辈子的奴?”
“这难道……不是当初小姐要我做的吗?”
楚服的手指忽然蹭过她眉心,顺着往下刮了一下她的鼻梁,瞬间把她脾气刮没了一半。
阿娇抬手愤愤捶了她两下,却没用什么力:“好!你说的!我偏不答应!你求我吧,求到地老天荒,我倒要看看是你有耐性,还是我有耐心!”
说完,泥鳅似得从她手臂里挣脱,窜到两步开外,回头,视线落到楚服随风纷飞的发间,笑道:“不走吗?我跟后厨说了,中午做你爱吃的烙饼,加了羊肉的。”
刘彻送来的那把刀过于招摇,不像一个跟在豪车后面的丫头应该背的。
回长公主府要穿过长安的闹市,这样回家,不知道要引来多少人的目光,恐怕连公主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两人想尽办法,最后只能用楚服的外套一包,再折几根柳枝花枝夹在一起,只说是要带回去插花,塞在了马车的座椅下。
陈阿娇生怕马车颠簸,把刀从外袍里颠出来,只能用脚踩着刀背。
这下账本也看不进去了,她靠在车内,又一次盯着楚服挺直的背脊,投影在薄纱的车窗上拉的很长。
忽然觉得她背上空荡荡的,少了把长刀。
她从认识楚服到如今,从没想过为何她不是男子,戒律清规对她母亲来说都是满纸荒唐言,她想喜欢谁就喜欢谁,而今却不能让心爱之人背上一把长刀。
陈阿娇伸出手来,覆上纱帘上的影子,看着楚服的身影晃动,像是水上一片浮萍,让她抓不住根系。
母亲,成为皇后以后真的可以享受盛名,为所欲为吗?
那时候,我可以让天下的女子,都能毫无顾忌地背起一把防身的长刀,而不被人频频侧目吗?
当皇后真的有你说的这样自由吗?难道能比皇帝还自由吗?那为什么男人不争着做皇后,反倒要去做皇帝呢?
车走进了长安的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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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街上的人熙熙攘攘,不为谁而停留。
这样鼎盛的热闹,像是转瞬即逝的春风,绕过她们的灵魂。(①)
那刀终究还是被楚服压进了箱底。
她虽然有练武的时间,可大多数时候还是要像个普通丫头那样做工,又担心吓到了院子里的丫头们,晨练继续一根沉重的铁棍,只偶尔把刀拿出来把|玩一阵。
虽然这长刀是二手的,但也是第一把属于她的武器。
小姐送给她的。
可惜,它也像她第一次动心的女孩一样,被藏进了这深宅之中,不知何日,才能重见天日。
——————
二月初六,惊蛰时节。
春雷阵阵,在一个深夜乍响,昭示着漫长的寒冬腊月彻底结束。
一候桃花,二候杏花,三候蔷薇,开在宗庙大祭的前几日,后又在在一场细密春雨中纷纷垂落屋檐,在青石板上,落成一条缤纷的河,蜿蜒途径千家万户门前,停在了一双厚底攒珠的缎面鞋前,打起了旋。
陈阿娇一袭长裙被有些猛烈的春风唤醒,如同战旗摇动。
她抬脚跨过这条小河,和对街的童昇对上视线。
童昇当日走得虽然潇洒,可是来京一次,总是要有许多地方需要打点,当日晚间时分,还是带着一名女子,并一篮子土鸡蛋,叩响了长公主府的侧门。
那女子是她
坐上了前去东宫的马车。
先帝诞辰前日,长公主携大病初愈的独女,迟来东宫祝贺刘荣封为太子。
刘荣入主东宫后,奢靡无度,风流成性,却唯独纳妾娶妻一事,被栗姬严加看管。至今为止,也只有一个宫女出身的妾在身侧侍奉,且还迟迟未生育子嗣。
栗姬大约是宫中伴君多年,而今失宠,只和刘荣相依为命。担心刘荣这样的性子,娶了媳妇忘了娘,没人日日陪在身侧。于是栗姬严令禁止他娶妻,就连房事也要常常过问,也不允许他再宠幸宫女,宫里服侍的,一应换成歪瓜裂枣的老太监,连小太监都不敢放进来,生怕其中有一个没阉干净。
想到她听“长公主”三字如闻洪水猛兽,刘嫖只是在东宫中吃了一盏茶,便起身告辞,前去王美人宫中了。
她前脚刚走,栗姬果然后脚就来了东宫,见只有阿娇一人,诧异道:“你母亲怎么没和你一起。”
“阿娘方才来坐了一坐,听说有位王爷带着膝下一儿一女拜会太后娘娘,连皇上都吸引去了,也跟着去凑热闹了。”
陈阿娇说完,命人把贺礼一样一样呈上来。
她带来的大多都是些江南特产的绫罗绸缎,还有几箱滋补气血的红枣阿胶之类的,命人直接拿去了东宫的小厨房。
最为贵重之物,当属一块精致小巧的翡翠玉雕,是个花生的样式。
此玉雕独具匠心,微微漏出的花生仁正巧是通透的白色,雕刻的饱满圆胖,栩栩如生,几乎像是个开口笑着的小孩子。
——象征着“多子多福”。
栗姬拿出玉雕放在手里把玩着,笑道:“这玉寓意好,生生不息,多子多福,难为你母亲有心了。”
26. 太子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样好的东西,居然不是她亲手给我送过来的。”
栗姬像是在和阿娇说话,又像是再喃喃自语,并不期待着一个回答。
礼物呈到最后一件,陈阿娇上前亲手拿过,送到了刘荣的面前。
“这是家父私藏的酒,名为江南女儿红,并不算什么好酒,只是名字好听,拿来贺殿下封太子之喜,是为助兴。”
这许多礼物,像是只有这一样是给刘荣的。
这江南清酒看着十分诱人,可刘荣也听出“女儿红”这个和酒名的弦外之音,想着母亲不喜欢她做皇后,犹犹豫豫不敢抬手去接。
又听陈阿娇笑道:“我与太子哥哥幼年相识,是为青梅竹马之情,知道太子哥哥文武双全,有治国之相,分外崇拜,此生只求有幸侍奉身侧,不求名利。还望太子哥哥笑纳这瓶酒,也是女儿家一点心意。”
她这一口一个太子哥哥在嘴里滚着,在心里给自己鼓励:快说,现在说完了,往后就不用再遭罪了,嘴巴就干净了。
她说完话,刘荣眼睛果然一亮:“阿娇,你当真......真心愿意吗?”
这太子殿下是个死心眼,看不出她眼睛里的小九九,被那几个太子哥哥砸昏了头,只盯着陈阿娇的眼睛,觉得今日女孩分外摄人心魄,不由得眼冒绿光。
她这话的意思,是不必把她封为皇后,可以收作后妃?
后宫佳丽三千,他想要让谁当妃子,谁就得当妃子,不会被娘亲训斥。
他小心觑了栗姬一眼,见她似乎也有所动容,于是急急地伸出手去抓:“是是是,我不能驳了妹妹的面子,这酒我就收下了。”
说完,也不等栗姬反应,已经把酒瓶开了,深深嗅了一口。
陈阿娇笑着把手收了回来,又像是避嫌又像是真的嫌弃,收回手来,掏了个帕子擦了擦手,随手丟在了桌上。
不能要了。
如果一瓶引人遐思的酒就能引得某些人为之飞蛾扑火,那她愿意把这幻觉编造得再华丽一些。
一阵金玉声响由远及近,她抬头去看,见一个妆容寡淡的女子撩开帘子,对着自己拜了一拜。她容色倦倦,整个人像是香炉中余下的一缕青灰,被一阵风吹了进来,整个人都是苦的。
想来就是太子唯一的妾室,是为赵良娣。
陈阿娇起身回礼。
像是辨认出了眼前的人究竟是谁,赵良娣的眼睛中划过一丝了然,而后又埋下头去,走到了栗姬身边,畏畏缩缩地帮她看茶。
也就自然而然地,见到了栗姬手心中,那块玉雕的花生。
赵良娣探头打量:“母妃这次可是得了好宝贝。手中这花生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栗姬睨她一眼:“怎么,东宫现在都满足不了你了,上赶着来巴结长公主来了?她这花生又不是送你的,再送你几个花生,你怕是也生不出了。”
说完,护食似得,把花生揣进了自己的袖袋里。
赵良娣像是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猛然缩回手去,白着一张脸,对栗姬干笑了两下。
——当年窦太后并不愿意放这胆大包天的宫女出宫,认为她狐媚皇子,致其玩物丧志,寡廉鲜耻,德行不配做刘荣纳的第一个妾室,有辱皇家体面。
刘荣对这“初恋情人”实在是喜欢得不得了,跑到太后宫中跪求赏赐,这才让窦太后松口,命杖责十板子逐出宫去,还了自由身再纳入东宫。
太后她老人家见不得血腥,杖责一事由栗姬负责。
宫女被押到烈日下杖刑,刘荣握着她的手,情真意切地说打完板子我带你回去养伤,往后东宫你的待遇就是最好的,马上就接她回去云云。
说完,就缩到了绿荫之中。
宫女咬牙撑了两板子,只觉两腿中血流如注,栗姬被满眼的血色晃得慌了神,打板子的嬷嬷意识到她已经怀有身孕,吓得板子都掉了,慌忙把她抬到一旁。
原来是她的肚子太争气,不过幽会了几次就怀上了孩子。
刘荣头一次当爹,又是高兴又是慌张,急忙把太医叫来保胎,并当场下旨,封宫女为赵良娣,免了她宫刑。
嬷嬷是赵良娣一早提前用金瓜子买通的,可她也没料到自己怀上了,还是险些流产。
栗姬险些成了打掉皇孙的罪人,只能将此事匆匆揭过。
太后为保住所谓的皇家颜面,对外界宣称是她淑慎性成,容貌出众,在太后偏殿能执掌大事,特许为太子良娣,为的是“辅佐东宫”。
有了妻妾但不能行房,刘荣开始不满现状,时不时就要借外出求学或狩猎的名义出去花天酒地。
栗姬不疑有他,但赵良娣怎么会不知道他的行踪,劝学无果,肝火郁结,动了胎气,孩子不久前刚刚流掉了,并且一段时日内难以怀孕。
眼下,生龙活虎的陈阿娇和“生生不息”的花生放在她面前,像是对她赤裸裸的嘲讽。
阿娇道:“当年姐姐在太后宫中当差,被赞有逸群之才,特封为良娣,今日一见,果然风姿雅悦。”
栗姬立即转过头来,把矛头又对准了她:“天下哪有人比得过你陈阿娇。你们两个不愧都是太后娘娘宫中养出来的人,各个都是水葱嫩藕一般的人物,摸样俊俏做事麻利。阿娇若是想同她作陪,明儿就让长公主殿下向皇上请个旨,也早来东宫,和你的好姐妹作陪才是!”
“母妃,”沉默多时的刘荣忽然开口道,“阿娇只是随口一提。”
陈阿娇赶紧赔起笑来:“瞧我这嘴,真不会说。满宫上下,谁不知道是娘娘手底下的人最是出色,宫里大半女官可都是娘娘提拔起来的。”
没等栗姬再开口,刘荣把头转向一旁的宫女们道:“良娣身子骨不好,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也不知道把那垫着软垫的藤椅搬来给人坐着。”
“都不许动!”栗姬气急。
宫女们不知道该听谁的,一时间乱了阵脚。
拿凳子的,喊着娘娘消消气的,整个东宫鸡飞狗跳,像是菜市场。
栗姬抄起桌上的热茶,对着刘荣狠砸了过去,气到声音都压不住了:“我瞧也不必搬什么新凳子来了,让她坐我这儿算了!我回宫去!”
说完,狠狠一拂袖,朝着太后宫起驾去了。
陈阿娇饶有兴味地喝完了东宫中几壶好茶,陪着他把那坛女儿红喝了大半,才施施然起身告辞,随着太后宫派来的几个姑姑出宫去了。
宫城内的路经年不变,依旧是那样又长又枯燥。
阿娇几乎觉得自己在车里已经打了一个盹了。
梦到自己成了皇后,和楚服在宫中偷偷厮混,几近疯狂。
一觉惊醒,这路才刚刚走了一半。
想到梦里的人大约现在已经忙完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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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的事情,正眼巴巴地在宫门外等她,她心情绝佳地伸了个懒腰,居然觉得这路也不算那么难熬。
四下无人,她轻咳了一声,轿子靠在了路边。
两位随行的姑姑开口道:“方才长公主殿下在王美人处用了午饭,胶东王也在。听王爷说,‘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藏之。’长公主殿下分外欢喜,说要做主,把小姐赏给他做妻子。”
“长公主殿下回太后宫的路上,被栗姬又请去了昭阳宫小坐。”
“其间栗姬说要小姐只配给太子殿下做妾,不能做正妻。长公主大怒,两人当时就吵了起来。方才我们两人过来的时候,长公主还没回太后宫中。”
“我阿娘可骂栗姬娘娘什么了吗?”
“这——”两人对视一眼,有些犹豫不定地开口,“长公主殿下大约是气急了,说了几句重话,说太子殿下尚未孕育子嗣,是为不孝。”
以她对自己阿娘的理解,大约还嘲笑了刘荣这么久还没有后代,是断子绝孙,都是他在外面花天酒地,活该的。
“嗯。”
轿子里伸出来一只指节分明的手,里面攥着一小袋碎银子:“麻烦两位姑姑了。”
两位姑姑急忙接过来,对着阿娇连连道谢:“前面的路,奴才们就去不得了。既然小姐没有旁的要吩咐我们的,奴才先行告退。”
“去吧。”
陈阿娇的声音罕见地带了些娇憨的笑意。
一切都和她设想的一样。
皇后之位,她势在必得。
到那时候,她就把宫外等着她的人接进来,日日陪在身边。
两个姑姑对视一眼,不敢多言,回头向着深宫走去。
轿子重新起步,宫门在她的背后被一重一重地合上。
“金屋藏娇”四个字就像是一句含着陈阿娇名字的咒语,被初归的春燕衔到了千家万户。
鸟儿飞得自由自在,比轿夫的脚程还要快。
这咒语在主角尚未粉墨登场的时候,就已经被编排成最为的传奇逸闻,播撒得四海八荒。
————
门口守候多时的人有些急不可耐地凑近,又在轿子前止步,直勾勾地盯着那虚掩着的轿帘。
街上的人照旧是来去匆匆,楚服手上撑着一把伞,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阿娇打起帘子,一眼就能看到她。
刚刚还沉重得的心忽然就放空了,生机勃勃地狂跳了起来。
她抬起手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污渍,像是想要把自己身上那些肮脏又丑陋的谋划,全都从身上抖落下来,换上一副天真的笑脸。
楚服要是知道她用尽肮脏的手段,极尽谋划,会怎么想她?
楚服抬起手,把她从轿子上接下来:“小姐吩咐我去做的,我已经都做完了。”
“你半日没见过,就没点别的跟我说吗?”阿娇亲热地挨到她的伞下。
楚服警铃大作,瞬间退开一个手掌的距离,给她撑着伞,自己却站进了雨里。
后脑勺的发瞬间被打湿,楚服恍若未觉,只是垂下眉眼温柔地看着阿娇:“外面冷,等下恐怕还有一场大雨,小姐快点上车吧。”
陈阿娇撑着她的手上了回府的马车,看见她的视线远远地凝在远方:“怎么了吗?”
她跟着看过去,只觉得前方有一片黑色的人影,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27. 欲湿
暴雨浇不灭逼仄小巷内升腾的热气。
鲜血淌过青石板,和路上那些缤纷的花瓣汇聚在一起,像蛇吐出信子,又像是一味致命的药引。
楚服就站在那血色小溪的尽头,像是刚刚结束了捕猎的一条蛇,感觉自己的眼前昏花一片,像是雾也像是烟。
小姐所说的江南烟雨,就是这样暴雨倾盆的天气吗?
她摇了摇头,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低头看到满手的鲜血。
————
陈阿娇前脚回到了长公主府,后脚果然下起了暴雨,洗刷着京城每个逼仄窄巷的脏污。
今年春季来得实在太猛烈了,像是有什么恨不得立刻破土而出。花圃已经冒了绿油油的尖,像是小孩子缺了牙巴的嘴。
急着说话。
楚服洗了澡,把身上沾着的血腥味全都洗刷了个干净,又换上熏得香喷喷的衣服,才散着湿发走出来,和她并排站在檐下等雨停。
“你这样要得风寒的。”
“不会。”楚服摇头。
湿漉漉的长发把楚服浑身外放的锋芒冲散。
如果说平日里像放浪不羁的写意,能看清没有梳剪的笔锋上的刺。
那现在就是柔软笔锋画出的一幅未干的工笔画,整个人都被渲染得温吞起来。
楚服蹲下身,伸出刚刚沾过热血的手指,和一只避雨的喜鹊聊天。
一人一鸟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鸟语花香,聊得有来有回。
“它告诉你什么了?”
“哦,”楚服一本正经,“她说烤乳燕味道应该还不错。”
陈阿娇:“?”
楚服举着喜鹊转过身来,试图解释自己的冷笑话:“它是喜鹊。”
陈阿娇被气笑了:“我说真的!”
“她说现在这个时候,应该去京郊挖野菜……听说现在荠菜已经长出来了,正是鲜嫩的好时候,可以挖回来包饺子吃。”
“......?”
陈阿娇面露菜色,满脸写着,你看我像不像野菜饺子。
喜鹊跟着楚服一起歪头打量她,一双绿豆似得小眼睛眨巴眨巴,跳到地上去了。
一低头,才看见楚服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了只破碗,装着谷糠和粟米,那喜鹊就是来找食吃得。
雨水从房檐上倾斜而下,而檐下的两人一鸟浑身干燥。
我和童昇一样,不过就是长公主府檐下,暂受庇护的一只鸟儿,只能享受片刻的温存。
不能贪图更多,也不能和阿娇靠得再近一点。
“你就不好奇我今天在宫里都做了什么吗?”
“我一个舞枪弄棒的粗人,只能帮小姐扫清一些虫豸,不能帮助小姐谋划未来。”
楚服抬起手来,那把小小的藏剑簪从她的袖口中滑出,簪尖的白玉像是她献给阿娇的一朵白花。
“好吧,也就是在东宫吃了顿饭,听了场吵架而已,”陈阿娇把簪子重新推回她的袖口,“知道你不想听了,那我不说了还不行吗。说说吧,今天在暗处观察我们的,是什么人?”
楚服的目光短暂的闪烁了几下:“他自称是游行一方的侠客,不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自己的‘伯乐’杀我。”
“没跟你说自己的主子?”
“没有。”
“侠客不是都说说自己有高远的追求的吗?原来也有生来就是为了杀人的?”
“是啊,他们把刺杀的目标定为我们是什么意思呢?”楚服对着陈阿娇微微欠身,臣服在她的眼前,“但是我最起码帮他做了一件事情,不是吗?抛头颅洒热血,这两样我都帮他做到了。小姐,我们做得很对。任何威胁到你的人,都该死。”
明明是杀了人,可她语气那么漫不经心。
她们同时想到:我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想法,她会害怕吗?还是觉得恶心、恐惧、难以接近呢?
可谁也没有说出口。
最后,楚服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我帮了他,他应该感谢我们。”
陈阿娇看着她,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眼前落下来一只散发着热气和血腥味的手掌。
“小姐,别这样看着我,”
楚服的叹气近在咫尺。
“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今天做了什么吗?坑害储君,挑拨离间,争取后位,还有‘金屋藏娇’?我全都知道。我也在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我的主人。”
“可是您这样看着我,要我怎么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主子,送到长秋宫的龙床上去?”
“然后我在后宫,继续受您的恩惠,当您的玩意儿吗?求您别再折磨我了。”
陈阿娇的眼睛乖乖在她的掌心下合拢着,努力想象着现在楚服的神情,心里居然隐秘地生出几分兴奋。
你不顾一切的偏执,是因为在爱我吗?
“可你明明自己也说了,我们是两情相悦。”
楚服的气息从耳边转移到阿娇的脸上,再慢慢游移到鼻尖,轻轻相触。
她感觉到女孩的眼皮在疯狂颤抖着,像一对蝴蝶一样挠着自己的掌心,甚至于她的眼睛里好像泛起一点潮湿,黏腻地粘在掌心。
“可是小姐,我受着您的豢养,明明要把你送到后位上,却还妄图把您拉入深渊,是我罪该万死……别哭。”
她的眼神和语气都是,像是要把眼前人也全都拆吃入腹,却小心翼翼地,不让陈阿娇从动作里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危险。
那么温柔。
拉入深渊吗?
陈阿娇舔了舔唇,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嘴,像是在等待一个亲吻。
“我是个从泥里爬出来的人,我见过的肮脏东西数不胜数,我的心,远比皇宫里的人还要……”她的语气停顿了一瞬间,末了终于搜寻到一个合适的词语,“下流。”
楚服说完,低下头,在自己的手背上印下一个亲吻。
陈阿娇缓缓咬住了自己的唇瓣,留下来一个不算轻的齿痕。
“您最好别放任我继续,别引诱我,别害怕我。”
“哦,”陈阿娇握住她放在自己眼睛上的手腕,拉到脸侧,轻轻蹭了两下,像是只挠痒痒的猫,“这就没了吗?这几句就是你全部的呈堂证供了吗?”
楚服这才看清女孩根本就没哭。
那分明因为是兴奋过头而涌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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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阿娇看着她,如同照镜子一般,看到了同样疯狂的偏执。
可眼前的巫女还是卑微地祈求道:“也别厌恶我。”
杀人时候的胆子都去哪了?
陈阿娇恨她们之间主仆的身份,却又明知没了这样身份的压制和牵引,她也不会遇到楚服。
你就不能再果断一点,越界一点吗?
女孩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暴怒一般,冷笑着吼道:“推开你?厌恶你?你是我的人,说这样的话,不觉得逾越了吗!”
她露出尖尖的虎牙,叼着她的两根手指,让它们被迫长驱直入口腔中。
“嗯,没洗干净啊,你手上有血腥味。”陈阿娇松开了她的手腕,猛然把她按到了墙上,笑着评价道,“一点点血味而已,这就是你所谓的下流和肮脏了?”
笑得纯良的女孩一步步凑近。
一只手从楚服后腰一路摸上了后颈,用力捏住:“看着我。”
“你很久没有吻过我了。”
“让我看看,你能有多下流。”
“您是未来的皇后……”楚服别开脸,神情痛苦,像是隐忍。
尚湿的后发滴下冰凉的水滴,顺着她脖颈间的肌肉线条滑进衣领中。
“皇后又如何!凡是我想要的,挡我路的人都杀得!”
背后靠着的门被陈阿娇一只手胡乱拍开,不堪重负的木板吱呀一声,惊飞乐门边吃食的喜鹊。
她拎着楚服的后颈把人推进屋里。
巫女急促的吐息缠在她的脖颈间,仅存的清醒意识被彻底丢到了屋外。神魂颠倒中,女孩腿一软,被人放在了摊着书卷的桌子上。
技巧和温柔全都被抛之脑后,楚服追着她的唇,猛烈到要把她吃掉。
屋外的雷雨声越来越猛烈,带动着树木敲打在窗上。泥泞的土被暴雨泡透了,蒸腾起来,空气都猩甜。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陈阿娇好像又在哭。
她眼角泛红,像用朱砂笔写了个情字,瑰丽莫名。
这次胸膛里好像也下了雨,从里到外被淋湿,染透。
她哆嗦着,像是推拒,又像是,最后无措地按住楚服搁在她颈间的脑袋,又抓住了她发间那把藏剑簪。
三千青丝尽数散开,楚服抬眼看她,像失了控发了疯的鬼。
“主人?”
她呼吸急促,声音甜得发颤。
如果说最初楚服还克制着不留下红痕,在那一瞬之后,阿娇感觉到她唇舌开始越来越用力,越来越恶劣。
“啪!”
混乱间,鎏金的灯台被推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灯油流了满地。
屋外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小姐怎么了?”
楚服的眼睛被满地的红色刺痛,像是猛然醒神把阿娇的衣服胡乱整理好,蹲下来用手去碰滚烫的灯芯。
方才在窄巷中和人血拼的时候,她都没有现在这样巨大的恐惧。
“不许进来!”
阿娇的衣襟仍旧凌乱,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衣服,靠在桌上朝外面沉声喊道。
“小老鼠偷灯台呢。”
28. 迟到
春雨贵如油,现而今连着三日春雨,可谓是天上下黄金了。
大雨彻底唤醒了楚服心心念念多日的野菜,馋的她在长公主府里望眼欲穿,晨起帮陈阿娇梳妆的时候,还在不断念叨,说要给她包饺子吃。
这场雨,也彻底滋润了千万顷农田。
北方今年难得的没有大旱,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国泰民安。
万物竞发,可惜唯独漏下了陈阿娇无痕的春梦难填。
楚服所期盼的那种“下流”,最后还是没能落到她的身上。
从那天开始,楚服就经常被灵犀喊去做事,让她几次三番抓不住人,气得牙根痒痒。
也不知道谁才是胆子小,又还要偷腥的小老鼠。
大臣们瞅准时机溜须拍马,盛赞是皇帝即位以来,治国有道,平定战乱,安定天下,边疆也和睦,这春雨是上天恩赐。
皇帝一高兴,就要趁着先帝诞辰大办祭典,要皇室宗亲、并几个亲信大臣,全都一同前往。
只是宗庙路远,从皇宫过去,一路湿滑泥泞,分外难行。
陈阿娇和刘嫖同坐一辆马车,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爽滑弹牙的红烧狮子头,被掌勺的师傅又翻又炒,时不时还得颠一下勺来彰显自己的技术。
这一路上,居然真有几个马车阴沟里翻车,把车里的大人们摔了个狗啃泥,车队的队形被折腾得七零八落,实在是有辱斯文。
一群红烧狮子头就这么被赶到了祭典处,换了衣服收拾了形容,三三两两落座,却不见太子刘荣。
皇帝一路与刘彻同车,父子二人讨论了一路黄老之道,又说到儒家经典,心情正好,只当是太子也翻了车,让身边的人去找找太子在何处。
一群太监们吊着嗓子出的门,叫魂似的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就哑了火,说大约是还在更衣,奴才几个没找到太子的人影。
刘彻似有所查,惊愕地低头,看向隐匿在人群中的陈阿娇。
她站在汉白玉广场上,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一只雏燕一般,依偎在母亲的身边。
被胭脂描摹得殷红的唇紧抿着,像是对周围的事物欣喜又好奇。不经意般,她抬头看向刘彻,偷吃糖果的孩童般伸出一根食指压在唇边。
嘘。
空气中水汽弥漫,她的容貌如同熟宣作工笔,被人用蘸了水的笔抹开。
只剩下那精巧的朱砂唇,远远扎进他的眼睛里。
“钦天监监正何在?距离吉时还有多久?”
“回皇上,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只是禘祭五年一行,向来是早做准备,不可耽搁。”
禘祭不敬,山川失时,祭祀乃是国之大事。而今皇后之位空缺,宗庙祭祀,理应太子同天子一同前去。
然而左等右等,太子刘荣迟迟未到,是为大不敬之事,藐视祖宗律法。
圣上大怒,栗姬急忙请罪,只求皇帝再多等些时候,刘荣定马上赶到。
眼见吉时已到,皇帝也不再多等,下旨让御林军死手外门,没有命令不得容人员进出,带着刘彻便进了庙堂。
他金口玉言刚下,就听门外一阵骚动,御林军立即行动,将迟来的刘荣死死拦在了门外。
虽然迟到了,他来得还是轰轰烈烈,排场十足。玄色的朝服被他穿的很是板正,只是下摆沾着一团尚未干涸的污水,还在往下滴答腥臭的泥污。
见典仪开始,御林军把守,禁止任何人进出,刘荣急了,居然想要硬闯。
离得太远,他看不见父皇的神色,只觉得男人面无表情地深深看了他一眼,带着刘彻那个小毛孩走近了太庙中。
典仪开始,他喊得再大声,也都无事于补。
陈阿娇随着母亲回过头来,隔着人山人海,看到刘荣面色煞白,眼下乌青一片,一副肾虚体亏的模样。
无神的双眼只是在她脸上稍作停留,就移开了视线,望眼欲穿地看着太庙的大门。
也就忽略了她唇边,一点模糊的笑意。
典仪很快结束,一个太监在众人热切的注视下,小跑着穿过人群,到御林军面前说了几句话,把刘荣犯人似得押了进来,掼进庙里去了。
栗姬不敢发一言,走到了庙前,双腿一软,直挺挺跪了下去。
春寒料峭,黑云从四面八方卷来,压在了长安城的上方。
大殿内灯光晦暗,只有供桌前几点香火,晃着不明显的光,和高处的长明灯汇成一片波动的光海,描着供台前的皇帝,整个人如同香火投射出的天神傀儡。
“刘荣,你身为太子,朕的长子!宗庙祭祀之日也毫无敬畏之心!全无身为一国储君的担当!”
刘荣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嘴里反反复复,只有“儿臣愧对八方神明,愧对列祖列宗,愧对父皇栽培。”这一句话。
他那颗平日里就不太灵光的脑子,木鱼一样敲在太庙的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想来很快就可以变成一颗彻头彻尾的榆木脑袋。
“好,你倒是说说,早上到底有什么事情,能让你,忘了今天是祭祀之日!”
“我——”
刘荣磨着后槽牙,挤不出一个字来。
那自然是温香软玉,流连榻间。
刘荣说不出的口,全被一旁看着的刘彻纳入眼中——他袖口,有一道浅浅的胭脂印子。
太子殿下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皇帝气不过,就要打他三十板子来逼他说。
罚他的太监几步上前,剥去了他的太子蟒袍,三两下就露出了他腰上,几道极其暧昧的红痕。
眼见着那带刺的板子就要落在自己的身上,刘荣总算惊叫起来:“儿臣,儿臣只是依照母亲说的话,想要为皇家开枝散叶,绝不是想要对列祖列宗们不敬啊。”
“你母亲说什么?”皇帝简直是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太监们的板子也就停在了半空中。
刘荣以为有戏,舔了舔干裂的唇瓣,哀求到:“母妃说了,父,父皇老了,喜爱子嗣,让我也早日为父皇开枝散叶,延续嫡子的血脉......”
“啪!”
板子随着皇帝的手挥动落下,冲着太子殿下的尊臀就是一板子。
刘荣怕痛,嗷一嗓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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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了出来:“儿臣自幼被母妃督学,夙夜苦读,悬梁刺股,为的就是成为和父皇一样的人啊。而今儿臣年岁已长,到了父皇当年做太子、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母妃说,我也该学着父皇当年那样膝下多子,为父皇分忧了……”
哪天他父皇宠幸不动妃子,生不出孩子了,难道也是他来分忧吗?
皇帝生的是不少,可现在看来是傻瓜抱窝,只能矬子里拔高个,还不如不生,少生优生。
现在,这蠢儿子是要把他气死了,好继承皇位吗?
“你,你......唉!”
皇帝英明一世,居然一时间拿不准主意他到底是来谋权篡位的,还是真的傻。
他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教出这么个笨蛋玩意儿的,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教了他什么东西,只能归咎于栗姬带坏了他,挥挥手,让人好好管教管教刘荣。
刘彻在一旁贴心出声:“公公仔细着点,伤到了根可就不好了。”
其实伤到了根那可就更好了!让他所谓的嫡系血脉全都段在这根板子底下!
吩咐完了公公,刘荣的屁股上又挨了两板子,他才扑通跪下,求情道:“父皇,皇兄一时糊涂,您可不能为了一时之快重罚皇兄啊。若是伤及根本,给皇兄烙下了病根,有损皇家颜面啊。”
“打!就是有这样的儿子,皇家的脸面才会全都被他丢尽了!”
殿门未关,众人虽不能直接看到皇上训子这一难得一见的场景,但这一顿竹板炒肉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陈阿娇在殿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嘴角的一点笑意几乎要压抑不住。
昨天的“女儿红”里加了□□,红枣粥里混了肉豆蔻。
刘荣隐忍不得,又想到自己早夭的儿子,良娣本就长久未侍寝,急着再要一个孩子,两人就这么天雷勾动地火。
栗姬大约是被陈阿娇昨日的一番言语刺激,当晚就又送来了自己宫里掌事的宫女。
她向来凡事争第一,又是靠着肚子走到了现在的地位,在子嗣的方面,大约是想要以量取胜,直接抱上两个孙子。
——她实在太久没得过皇帝的临幸了。
第二日,刘荣因此晚起了些时间。
前一日,东宫的两位管事全都被他折腾得够呛,居然没人发现备下的马车松了个轮子,像是被老鼠一类的东西啃食坏了,一时间来不及抢修。
他罚了几个马夫,可也不济事,急忙派人去换辆新车来。
因着全宫都要前去祭祀,寻不到空闲的好车。刘荣又因自己是太子,端着架子,坚决不肯坐破车,最后总算拖出来一架退休的旧车,赶上了路。
旧马车大约很不愿意拉这位太子,叮叮咣咣走了一路,终于在快要下班的时候,被一群不知从哪而来的乌鸦惊到了。
领队的,居然是一只喜鹊。
这一群乌合之众把马惊到,撒丫子狂奔起来。
刘荣扯着马车的门帘,探头出去看情况,居然把那旧帘扯了下去,中心失衡,被直接颠出了马车,就这么滴沥咣当,总算被送到了庙门口。
29. 栗姬
眼见着雨又要下起来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张介公公陪着笑,带人去殿前的檐下避雨。
只有栗姬仍旧跪在雨里,长发被细雨淋湿,一身华服狼狈地黏在地上,颓态尽显。
她的衣服像是凤凰打湿的羽毛,大雨冲刷了她的脂粉,也浇灭了她身上的火光,露出已然衰老的面孔,再不复平日里半分雍容华贵。
栗姬成了断了翼的凤凰,再也不能飞了。
———
不知是凑巧还是有意,在房檐下站定后,陈阿娇回过头来,看见了王美人。
陈阿娇对这位刘彻的生母并没有太多印象,只道当年王氏姐妹二人一起被送入太子的宫中,也生了四个儿子,却不如自己的姐姐得宠。
而现在,这位美人就站在自己的身后,眉眼远比栗姬要柔和,抬手对着阿娇招了招:“来。”
她的笑和刘彻如出一辙,天真里带着点柔和,不漏锋芒。
可见后宫皇子能长成什么样,并不关皇帝什么事——他只是给孩子留了个龙脉,冠了个姓名——最后能否成大业,还是要看他母妃的教诲和支持。
刘嫖抬手把她往王美人的身前推了推:“快去啊。”
几人中间忽然落下来一只喜鹊。
喜鹊嘴里衔着一根刚刚结了花苞的桃花枝,眨着绿豆似得小眼睛看看阿娇,又看看王美人,把那桃花枝放在了阿娇的脚边。
陈阿娇对着王美人行了礼,弯腰拾起那桃枝,就见喜鹊拍了拍翅膀,飞走了。
“阿娇果然是人比花娇,就连喜鹊都倾倒。”
王美人抬手,轻轻摸着阿娇的脸颊。
陈阿娇闻到那人身上有一股香气,大概是刘彻命人从胶东带回来的珍贵香料。
那味道初闻分明是温吞的,可一旦靠近了,就觉得那味道要把人整个吞没了,恨不得把陈阿娇周身的空气全都掠夺一般。
她屏住了呼吸,勉强笑道:“多谢娘娘夸奖。”
“王爷可说,往后娶阿娇做妻子。往后啊,金屋藏娇,白头偕老,可好?”
可见王美人夸奖人也是明码标价的。
受了她的夸,就要做她家的媳妇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陈阿娇皱着脸说不出一个好字,就听得关了门的太庙外一阵哭天抢地,皇帝怒气冲冲走了出来。
天子盛怒,殿外一群人不明所以,双膝下意识便软了,居然以栗姬为首,就着湿漉漉的地面跪了满地。
皇帝看着跪了满地的人,视线停留在狼狈的栗姬身上。
年少时那样娇贵而容貌倾城的恋人,而今这样颓然倾倒雨中。
他第一反应是愣住,曾经相知相伴的桩桩件件都在眼前流水样划过,最终被大雨和岁月冲刷到,只剩下面前这张绝望而苍老的脸上。
容色不再。
像是在心上挖了个孔,年少时候的情爱在瞬间倾泻,最后只剩下绵长的无奈,空落落的好干净。
再不见半分,当年盛宠,鸳鸯被,红酥手,高烧龙凤双喜烛,郡王苦短春宵。
皇帝无奈的摆了摆手,像是在对着栗姬说话,也像是对着众人,压着声音道:“地上尽是水,都别跪了。张介,让人传了午膳来。
陈阿娇满了半拍,起身以后,手里还抱着那枝桃花。
皇帝的视线不知怎么居然被她吸引了去,朝着她走了几步,垂头对着阿娇温声说道:“京郊的桃花还没开,倒是刘嫖你这丫头先知春。不愧是……人如其名,貌比花娇,宜室宜家。”
难为他刚刚把纵欲过度的太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转过头来,还能若无其事地品评外甥女有多貌美如花。
陈阿娇恭敬答道:“臣女谢陛下抬爱。”
“看来,阿娇是个有大志向的姑娘。当皇后,恐怕有些限制你的前程了。倒不如我赏你黄金万两,去游山玩水,饱览江河湖海,可好啊?”
“方才有喜鹊经过堂前,以桃枝赠我,并非臣女所折。桃之夭夭,有蕡其实,又是喜鹊所赠,臣女以为是个吉兆,今年一定粮食丰收,五谷满仓。”
阿娇心道好是好,可此情此景,她说不出一个好字。
江河湖海,还是她主动去看的最动人。
旁人逼你看的,都是过眼云烟。
皇帝和王美人不愧是夫妻,就连文化都是如出一辙,非要人说个好字。
怪不得生了二女一男,要巴巴地送出去一个呢——凑好字呢?
面前的九五之尊对着她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刘嫖:“看来咱们阿娇也长大了,不是小孩后那个贪玩的性子,也到了该嫁人的岁数了。京城中皇宫内,要是有她看上的,姐姐尽可说与我听。”
王美人从后面走出来,对着皇帝深深一福:“我瞧着彻儿和阿娇年岁相仿,又是青梅竹马。不知长公主可有意向,选彻儿做良婿?”
像是安排好了一样,刘彻走上前来,对着刘嫖深鞠一躬。
就在不远处,太监扶起乐跪在地上的栗姬,搀着她走到一旁更衣。
栗姬远远地看着这一副其乐融融地景象,眼神眷恋而痴迷,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也想撒泼打滚。
去质问皇帝,去求他原谅。
可她是太子的母亲,她还记得,身为后妃,要时时刻刻为皇家保持着体面。
兴许是她的眼神太过执着,太监们生怕她头脑一热,在大庭广众之下发了疯,小声劝道:“娘娘,皇上吩咐,要您先随奴才几个去更衣。您有什么要说的,还是让奴才们去传吧。”
栗姬僵硬地摇了摇头,不留一点眷恋地转过头来,整个人僵硬如木雕。
像戴着一副名为“母亲”,也名为“后妃”的枷锁。
————
“方才,那栗姬娘娘要我传话给殿下。她说,‘那就帮我问问长公主殿下,她可当真这么恨我?’”
太监把话说完,趁着刘嫖还没来得及骂出声来,赶紧喊了一声奴才告退,转头就跑。
其实这番话还有后半句,太监没敢传出来。
“你问问她,把自己的女儿送到这囚笼里,拿骨肉的血供养自己,她真就这么狠得下心吗?”
刘嫖脸色未变,手按在陈阿娇的肩膀上,用了不小的力道,像是泄愤般辗转,连声音都带着恨意:“她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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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昭阳宫里,好大的威风,说我们阿娇不配做皇后,只配做妾!”
“我的阿娇,天生下来就是比别人要高贵,什么都要最好的,嫁人就是要嫁天子,要当正妻!绝不在别人脚下乞讨。就连夏日消暑的冰块,都比人少分两块。”
她开口的语气太过愤恨,可这样激烈的言辞又在说到冰块的时候变得柔软。
母亲牵着陈阿娇的手走得很急,嘴上还不忘絮絮叨叨:“阿娇,你要记得,要做就要做最好的,哪怕是嫁人也一样,要嫁,就要嫁全天下最尊贵的人,要做他唯一的正妻,要抢最好的。”
“你以后做后妃,可不能像她那样不争气,又傻!前朝没人为她撑腰,皇帝想要废她,比摘掉一片叶子还要容易……”
陈阿娇听着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唠叨,耳朵都要起茧子,心里却升起来另一个疑问。
“所以阿娘,”女孩疑惑地问道,“你是真的恨她吗?”
阿娘,你是真的恨她入骨,想要她从高高的位置上跌下来,要卑微地祈求你高抬贵手吗?
“是啊,我恨她。”刘嫖的神色十分平静,“她不让你做皇后,她就该死。”
凡是挡路之人,一律格杀勿论,不要心慈手软。
————
当日回宫,栗姬和太子刘荣并未受罚。
太子被丢回东宫禁闭,手抄歌赋以谢罪。而栗姬也被禁足昭阳殿,代掌凤印被夺,交女官管理。
无诏不得出。
陈阿娇中午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素菜,回到家中,屋里已经放上了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这才想起来,这是楚服念叨好几天的野菜饺子。
她换下衣服,低头闻了闻盘子里的荠菜饺子,果然有种不一样的香气。
蘸醋吃一口,饺子馅松而不散,不老不生,像是吃了一口春天,很是新奇。
就着桌上凉拌的香椿芽,胃口大开,居然一吃就是小半碗。
春天被她咬进嘴里,蘸着醋咽下去。
陈阿娇说味道比外面酒楼的大厨做的还要好吃。
楚服笑说这又不是素馅的饺子,半斤的野菜,兑了里脊肉馅,味道当然不会差。
两个人吃完了饭,剩下的趁着热乎,拿去给院里的丫头们瓜分了。
丫头们一窝蜂扑上来抢。
春枣说楚服做的时候把她们都赶出去了,擀皮都不用她们,一个人扛着锄头回来,忙活半下午,连香味都不让她们偷一点,也不让她们尝一尝,简直比厨房杨妈的大黄狗还要护食。
“吃你的吧,就你嘴贫。”陈阿娇曲起手指,敲了敲春枣的脑袋。
春枣叼着饺子吱哇乱叫起来:“我说的是真的嘛,她看我们的眼神比大黄都吓人!这院子要是进来了歹人啊,楚服肯定是第一个冲上去咬的,比谁看门都好用!”
“好啊你,在这儿蛐蛐我是吧。”楚服笑着扑过来掐她。
春枣端着碗跑远,一边跑,一边还能用嘴去接饺子:“小姐你看她,反了天了!”
“哎,你别踩着我的肉!”
“知道啦——你那些肉这么贵,我赔不起的——”
30. 鸳鸯
春雨过后,天气回暖,开始放晴。
楚服又拜托后厨的杨妈买回来了一筐牛羊肉,准备多做点风干肉干。
和丫头们打闹完,她搬了个破石磨盘来,扔在地上当菜板,然后半蹲在石板前面切菜。
脑后几缕调皮的发丝垂到手腕上,楚服没有手去拂,只能被头发追着转了半圈,看见阿娇弯下腰,伸手来把那一缕头发牵住,缠绕在了自己的指尖。
两人没说话,阿娇扶着那一缕头发,把她的发带扯下来,放在嘴里叼着,再把她的头发一圈一圈重新绑好。
楚服仰着头任由她在自己的头上作乱。
她漫无目的地想,这时候的我们多么像一对平凡人家,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的小夫妻,不用张嘴就有足够的默契,一个眼神都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没有刘彻,也没有刘彻,更也没有该死的皇帝。
一院两人,三餐四季,就和她这样过一辈子。
阿娇绑好了头发松开手,又在她后颈按了按:“脖子酸吗?”
楚服尚沉浸在甜蜜的幻想之中:“我让喜鹊送你的桃花枝,你收到了吗?”
“还说呢,被皇帝那老头看到了,跑过来刁难我。”阿娇气鼓鼓道,“还好你家小姐我机敏,才逃过这一劫!下回送花可别假以他手了,我还是喜欢你当面送给我的。”
“漠北有种花,名为马兰。等你跟我去漠北,我带你去看。”
“我等汉军踏平匈奴那一天。”
“小姐理想这样高尚,怎么和我一个烂人混在一起?”
楚服忽然近乎轻佻地勾住她的下颌,让她以一个算不上舒服的姿势抬起头来,撞进自己的目光:“你就没有后悔过么?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呦。”阿娇挑了下眉,下颌绕着她的手指转了半圈,在她的手背上蹭了蹭,把下唇凑到了她的指尖,“那如果是——我吃完了不认账呢。”
像是同时想到了几日前的缠绵,两人都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分。
最后,楚服蜻蜓点水般,碰了下她的鼻子:“现在还不行,去睡一会儿。长公主殿下有事情跟你说,要我下午带你过去。”
“好吧。”
阿娇往后退了一步,恋恋不舍地看着阳光在楚服的发间穿行而过。
————
支开的花窗洒下斑驳的竹影,和书桌上摊开的两幅美人画像相得益彰,像是得到了阳光的偏爱。
刘嫖掠过那树影,径直取来了桌上的一盒胭脂,用指尖取出来一点,轻轻点在了那美人画像的唇瓣上。
她把那胭脂轻柔地抹开,像是在给什么人上妆:“你觉不觉得,右边这个,和栗姬年轻的时候有三分像?”
一个妃子,年轻时候也左不过是个眼神明亮的少女而已。
未经世事的少女,没什么心眼,容貌大多都是相似的。
刘嫖这话很是含糊,像是在讨论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语气却又是像在怀念什么人。
灵犀恭敬答道:“栗姬娘娘年轻时艳压群芳。这两位姑娘小家碧玉,算不上相像,殿下若是担心皇上睹物思人——”
刘嫖放下胭脂盒子仔细端详:“倒不是担心这个,和你闲扯几句胡话罢了。我看这画像,就和栗姬入东宫时候的画像有些相似,大约是画师师出同门而已。”
“殿下的记性,奴婢比不得。”灵犀笑起来,“奴婢在后宫侍奉,哪儿能记得每个娘娘小主的容貌呢?”
“难为你了,”刘嫖点点头,示意灵犀把画卷全收起来,“栗姬经过了这一遭,怕是要失宠了,皇上后宫空虚,也该给他送几个没人过去。”
“那奴婢这就去安排人传话,让秦家二小姐、三小姐来在汀雨院里住下,等您的吩咐。”
“让人按照宫女的模样打扮起来,择日,随我一同入宫就是。”
“都做了,不过还要殿下赐一个花名,才好送到后宫去,服侍皇上。”
后宫佳丽三千,皇上难以记得每个人的名字,更很难记得每个人的脸。
有时候,偏偏是有趣儿的名字,能让这薄情的男人有片刻驻足。
因此刘嫖送去的女孩们,大多都是她重新赐一遍名字再送进去的。
幸运的得了宠,就能把自己的名字拿回来。
不幸的,一辈子都找不回自己的名字,甚至就连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也就和宫里的猫儿狗儿,并没有什么分别。
“那就,一个叫板儿,一个叫盼儿吧。”刘嫖想也不想,提笔写下,递给灵犀。
灵犀伸手去接,刘嫖却又陷入了思绪,迟迟没有松手:“阿娇现在在做什么呢?”
“大约是和那些个丫头们,准备去胶东玩的行囊呢。”
见刘嫖不吭声,灵犀继续说道:“殿下,有句话奴婢不得不讲。小姐她真的长大了。”
“孩子大了,玩心都重,去胶东玩一圈也没什么的。”
“殿下知道奴婢说的不是这个。”灵犀少有的固执起来。
她从及笄开始就在太后宫里头服侍,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刘嫖不是不信她,而是不肯信她:“两个女孩子而已,能掀起什么风浪。”
“可是——”
“好了,别吵。”刘嫖忽然不耐烦起来。
她转身抓起桌上的胭脂把玩两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把它一把扔到地上,摔得粉碎:“什么东西!熏得我头疼,拿去丢了。”
灵犀急忙蹲下身去捡:“是,奴婢让人回去换侯国带回来的南红胭脂,再换上殿下最喜欢的那份熏香来。”
那盒子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造价不菲,还十分精致。
皇帝很少亲自赏赐自己的姐姐这些东西,太后更不可能有这些东西。这胭脂大概是不知道是哪个妃子送的,刘嫖一直舍不得用,但是经常在手里把玩。
现在,那印着一对鸳鸯的盒子已经被摔碎了。
胭脂膏糊了一地,两只鸳鸯大灾临头各自飞,已经各自粉身碎骨了。
刘嫖看着她收拾,把那些碎片全都拢在手心,看着扎得很痛——像是已经离心、死了还要并骨的夫妻。
胭脂站在灵犀粗糙的掌心上,把上面纵横的纹路都描画清楚。
“拿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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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布拢了,一起丢出去就是。”
她皱着眉,觉得一阵一阵得气短。
“你说我是不是太久没和其他的人打交道了?没有栗姬和我斗嘴,我这几天,总是有点不是滋味。”
灵犀快速收拾好了地面,恭敬答道:“殿下莫要胡思乱想。兴许是前几日下雨,身体湿气重,回头我让厨房煮了清热祛湿的粥来就是了。”
刘嫖撑着头,挥手让他退下。
明明已经赢了一局,可刘嫖的容貌看着却要比之前还要衰老。
合上眼,像是总能看到栗姬在雨中长跪不起,整个人都被淋湿以后,定定看着她的那双眼睛。
斗转星移,忽然日月轮替,那眼睛被月光一寸一寸照亮,和年轻时候的栗姬重叠,笑着朝她喊:“馆陶公主——今晚你留下来陪我睡,好不好。”
她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滚了一下,居然说出来一个“好”字。
栗姬拉着她,两个女孩子头挨着头,躺在了东宫那张很大的床上。
她的嘴唇殷红,涂着御赐的胭脂,衬得单纯笑容明艳又怪异。那唇瓣凑近了刘嫖的耳边,声音又小又轻:“公主殿下,你知道吗——”
“你是个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里,任人圈养起来,然后享受她血肉供养的恶人。”
“百年以后身死,你和我一样,不得好死。”
“你!”
不知道浑浑噩噩了多久,她忽然又听到女儿喊自己的声音。
“长公主殿下从太庙回来就这样精神不济,不知是不是该让太医或者钦天监的大人们来瞧一瞧,这样,唯恐伤了身子。”
陈阿娇用力的晃了晃刘嫖的手,才把她从昏睡中惊醒。
看到她担忧的神情,刘嫖瞬间从梦里抽身,重新回到了大汉长公主的躯壳里。
刘嫖摆了摆手,把阿娇推开:“我没事,只不过吃了午饭,小憩一会儿,你找我有什么事。”
陈阿娇奇道:“不是你找我来的吗?”
刘嫖干咳两声:“哦,胶东王今儿个派人来,说你想去胶东玩玩,还让他帮你备了车马?”
“女儿年岁大了,想趁着还没结婚,出去见见世面。”
“出去”这两个字,针一样,扎在刘嫖敏感的神经上。
她看向陈阿娇身后站着的楚服。
是这个女孩,每天陪阿娇的时间比她这个做母亲的还要久,她有什么理由怀疑她们?
哪怕她们之间真的有点灵犀说的那种,不可名状的情愫——
那应该也是正常的吧?
陈阿娇在母亲身边总是神经大条,根本没发现长公主落在楚服身上的眼神有些过于锐利。
她身上有一些情窦初开的少女特有的娇羞,看向楚服的时候,有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毫不掩饰的含羞带怯。
是刘嫖从不在陈午那个窝囊废身上所感受到的。
几乎是理所当然的,刘嫖把那种眼神认作最朴素的友情。
如果这么热烈的眼神才算爱的话,那她和陈午算什么?
她和栗姬......又算什么?
31. 热烈
如果这么热烈的眼神才算爱的话,那她和陈午算什么?
她和栗姬......又算什么?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楚服的神情变得不自然,刘嫖挪开目光。
她握着阿娇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才能勉强让自己的脑子从“栗姬”这两个字中脱身。
“皇上听说你要去胶东游学,赞你有胆识,特给你批了几个御林军陪着去胶东,还赏了些金银细软,说给你做盘缠。”
“胶东王派人来说了,那边的宫室已经被清理了。虽然算不上多么豪华,你过去也有个睡下的地方。”
“出去游山玩水是好的,可第一要紧的是安全,第二才是玩的尽兴。胶东民风剽悍,胶东王不守国,各路豪绅又好豢养侠客。”
“路途遥远,我打算让你这名叫楚服的丫头和胶东王的人一起,提前去胶东,帮你打点好下榻的地方,今晚就出发。”
陈阿娇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没骨头似得,挨到刘嫖的身边:“都听阿娘的,阿娘最好了。”
“想要什么就和阿娘说,阿娘不会亏待了你。”
母女两个就此拉了一会儿家常。
灵犀不久就带着刘彻的门客回了堂前,说是已经备好了车马,请楚服即刻收拾行囊出发。
楚服只来得及和阿娇用眼神做了个告别,就和灵犀一同去了内院。
陈阿娇这才想起来她说的那个“今晚”并非玩笑,直了直身子:“有什么急事不能吃了个饭再走,现在去,是不是着急了一些。”
“后宫动荡会引起前朝不安,刘彻怕胶东的世家们借势投机,引起胶东第二次动荡,所以急着现在启程,是为了安邦。”
阿娇“唔”了一声,忽然有点后悔那饺子全都给丫头们吃了,早知道放到晚上热一热,还能对付一口。
还有那个没来得及实现的吻。
刘嫖看着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没有吭声。
她把阿娇带到书桌边,要她磨墨写信给棠邑侯。
“等长安城的风波一过,我就把你二哥接到京城来小住一下,你也可以去胶东玩了。”
只字不提那个“守空房”的侯爷——家里自然有美妾帮她侍奉丈夫。
砚在陈阿娇手中发出沙沙声响:“那要是皇帝不肯惩戒太子和栗姬,娘亲打算怎么办?”
“不肯?”刘嫖的笔顿了顿,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墨渍,“阿娇在这连环计中做的难道不是很好吗?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做就是了,”
“我做了什么,阿娘全都知道了吗?”
“你是我的女儿,身上流着的都是我的血,手段也都是我教的,我当然一眼便知。”刘嫖笑着,提笔继续,“瞒天过海,巧用了美人计,欲擒故纵,借刀杀人。我全都很满意,这才是我刘嫖的女儿。”
我们想要的,都定会得到。
不谈旧情,只讲利益,这是母亲赋予她的、至高无上的野心。
和母亲吃完了晚饭,她多陪了母亲一会儿,等她睡下了,才回到自己的院中。
外间,楚服平日睡得那张小床空荡荡的。
她已经走了。
甚至连告别都没有一句。
檐下的风干牛肉风铃似得晃来晃去,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小鸟偷吃。
床下那塞得满满的箱子还有她的气味。
除此之外,房间里一点她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像是这个人从没来过。
这一晚上似乎比平时要辗转难眠得多,总是觉得自己的胸口少了点什么东西。
阿娇醒了又睡,折腾到了天蒙蒙亮。
她迷蒙中抓住了床里面的一只陶埙,呼吸逐渐绵长。
那只埙紧紧烙在胸口的位置,因为过于用力而留下了深深的印子。
————
皇上念着昔日旧情,当时并没有严惩栗姬和她的蠢儿子,只是把人关了起来,甚至还不允许朝中人议论纷纷。
“旧情”说到底还是个漂亮的空壳子,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能说出来。长公主往后宫里送了足足三次美女,皇上的大太监才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点点笑意来。
没了栗姬管束,皇上夜夜笙歌,总算是被哄高兴了,也管不得什么流言蜚语了。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泡在温柔乡中,任由谣言发酵。
关于太子和栗姬的消息被刘嫖刻意编排,最后变成了“栗王宫斗,互扯头花”的版本,传到朝廷中。
曾经用来攻伐阿娇的手段,被栗姬自己分毫不差地吃下,不知算不算另一种自食恶果。
百官以为女人善妒,后宫宫斗向来如此,不疑有他。
王美人王娡和刘嫖借机一起怂恿百官进言立后。
果然不多时,大行令进言,称太子年长,根基稳固,又有门客若干,羽翼已丰。
而后位高悬,应立栗姬为皇后,为太子做打算,减少后宫纷争。
他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出来反驳,说太医院已经看过了,刘荣不能生育,不能做太子了!现在已经满城皆知!
百官齐齐跪了一地,请求皇上废刘荣,另立太子。
家丑被扬,皇上震怒。
诛杀大行令,废太子刘荣为临江王,逐出京城。
——没了“龙根”,哪怕是栗太子,原来也会失去光宗耀祖的资格。‘
’不知道立太子,立得是究竟是“龙”,还是龙根。
栗姬搬离昭阳宫,迁居掖庭。
求见不得,郁郁成疾。
当日,王娡因教导皇子有方,封为皇后。
三日后,刘彻被封为太子,赐住东宫。
太子妃,陈阿娇。
圣旨还没下,京中贵女已经听到了消息,纷纷活动起来。
她们请阿娇去赏花或是打马球,忽然表现得十分热络,为此还把赋闲在家的那匹小白马牵了出来。
陈阿娇还记得当初是楚服教她骑马。
*
最开始是楚服牵着马,认认真真地教。
一会儿马小跑起来,楚服就翻身上来挨在她的身后,呼吸很是急促,胸腔剧烈起伏着。
浅草才能没马蹄。
马在她的掌控下越跑越快,最后几乎是在疾驰。
身边的景色飞速地退后,风把她的脸吹到痛,把她胸膛里一点星星的火烧到燎原,烧成一片焦渴的荒原。
她觉得很欢喜,大概是因为靠着楚服的身子就安心。
忽然很想放声大喊。
——喊什么呢?
大概是“我爱你”?或者只是单纯的楚服的名字。
陈阿娇看着远处渐渐变成蚂蚁大小的侍从们,忽然觉得这是个接吻的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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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松开缰绳去抓楚服肌肉绷紧的小臂,撩开她的袖口就要长驱直入,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专心。”
*
现在身后已经没了那具温热的身躯紧紧贴着。
阿娇换上了骑马的装束,春枣把她的长发挽成高高的髻子,又戴上一个小巧的发冠。
“这发冠这么素,看着倒是很像楚服喜欢的样式。”
春枣在那发冠上敲了敲:“这个确实是土了点,小姐要是喜欢华丽些的,我就叫季蓝再去取。”
“不必麻烦了,同她一样没什么不好的。”
陈阿娇把铜镜举起来照了照,看到季蓝和春枣急匆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声不响地跑出去了。
她放下手中的铜镜,果然不多时季蓝又拿了一盒子发冠回来,从中挑出来一个太后赐的点翠发冠,双手捧上来:“小姐,你瞧这个怎么样。”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们两个反应那么大做什么?”陈阿娇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丫头,“既然骑马,和马术师傅戴相同的发冠也是常事。”
楚服走后,春枣和季蓝两个丫头又恢复了从前一直近身侍候的习惯,像是从前楚服没有来过一样。
起先陈阿娇也没觉得哪里奇怪。
她们从小学习怎么伺候小姐和夫人们,侍奉得远比楚服这个半路学徒要好。
只是好到她几乎要忘了,自己的生命中本该有这样一个人。
这两个丫头平日里和楚服玩的最好,偶尔见不到了还会互相念叨。
这次楚服走了许多日,却一次没提起她来,甚至还把那张小床上的褥子收了,堆上杂七杂八的人送来的杂七杂八的礼,只说再过几日一起收拾了,却一直没动,还用罩子罩起来了。
好一手掩耳盗铃。
像是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还记得楚服整个人似得。
春枣的反应最快:“奴婢不敢说小姐的不是,用这个,只是想着小姐想来不喜欢排场,出行总是一切从简。只是京中贵女今儿个都去玩马球,怕这样朴素的装扮伤了小姐的面子,没有旁的意思。”
季蓝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头冠一直搁在外间的,小姐要是不喜欢,奴婢再放回去就是了。”
这俩丫头不知道受了谁的指使,嘴倒是闭的很严。
陈阿娇深谙不能打草惊蛇:“没有生你们气的意思。你们就算是高门大户的丫头,也不应该随便品评马夫。”
两个人一起抬起头来,呆呆傻傻地看着小姐。
“那就用那你们手上这个......点翠的吧。再拿个璎珞来,我要好好打扮一番。”
两个丫头同时呼出来一口气,自己都没发现声音有多大。
“得嘞,奴婢们这就去。”
这院里的丫头们,除了阿娇,还能听是谁的,简直不需要细究就能想出来。
这大约都是灵犀特意安排的,不要他们总是念楚服的名字。
毕竟小姐生来就是让人伺候的,少她一个丫头算不上什么,更不应该过分“依赖”其中一个,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
陈阿娇用手指挑起发冠在指尖,觉得好笑。
她想要什么,明谋暗算都要得到。
现在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即便是要做皇后又如何。
陈阿娇想要的,都要得到。
32. 东宫
春枣被灵犀找上的时候苦不堪言,觉得自己背叛了小姐,是对小姐的不忠,十分纠结。
季蓝反应却很快,只是略一思索就答应了下来。
灵犀只说这都是殿下的吩咐,不可能害了小姐,要她们两人机灵点,每月的月银都翻上一翻。
春枣还想说什么,被季蓝狠狠拧了一把大腿,这才没有吭声。
灵犀一走,春枣就喊起来,说季蓝见钱眼开,不讲姐妹义气,要去告诉小姐。
被季蓝对着另一条大腿拧了一把,憋着眼泪不吭声了。
季蓝却罕见地没有训春枣,而是铁青着一张脸趴到她耳边。
小姐的衣领里藏着一枚很浅很浅、基本消退了的红色吻痕。小姐没接触过外男,更不可能是你我干的,那还有谁?
春枣不说话了。
她们从小就是主家的丫头,并没有什么主意,只知道要么听这个主子的,就是听那个主子的。
既然现在的主子做了错事,那她们就只能听另一个主子的了。
————
陈阿娇去宫中领赏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像拿到了已然注定的命薄。
刘嫖“养育太子妃有功”,还没等人过门,皇帝就已经下旨为长公主府扩建,号称是为了让太子妃更加风光的出嫁。
长公主嫁女,嫡太子娶妻,原来还不算足够风光吗?
母女两个一同拜谢,皇上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好啦,起来吧。皇姐既然来了宫里,就去太后宫里坐坐吧。后宫稳固,太后的精气神儿都好了。”
说完,他就端起茶碗,猛咳起来。
茶碗几乎端不稳,茶水晃出来,撒了自己一身。
她这位亲舅舅看起来比以前要沧桑许多,像一棵枯树,插在了金丝楠木的龙椅上面。
这样的身子,居然还能找刘嫖讨美人,夜夜笙歌,真不怕油尽灯枯么?
咳嗽完的皇上像个没事人一样,让太监收拾着桌面,对阿娇也笑笑:“这几日太子也在后宫中,阿娇不如在太后宫中小住几日。”
“臣女和京中的几位姐妹们约好了,一起赏花吃茶呢。得闲了一定去陪陪太后。”
张太监在一旁笑道:“小姐这么说,可就是会错意了。奴才看今天太阳好,不如随奴才,来尚书房转转。”
尚书房是皇帝平日里读书批折子的地方,现在太子已经搬入东宫,里面坐着谁不言而喻。
陈阿娇听到这话,觉得自己简直老了二十岁。人没到中年,就提前知道什么是相看两厌的滋味了。
要说她以前,还能和刘荣装一下虚情假意。
现在对着刘彻,她一点也演不下去。
但皇上居然眼也不眨地点了点头,还笑说刘彻带了些胶东的特产给阿娇,要她自己去御书房看看。
陈阿娇不好意思推脱皇上的好意,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张太监走了。
————
后宫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陈阿娇跟着那小脚太监七拐八拐,走着走着就迷了方向。
到了一处亭台水榭,太监疾步走到了桥上,忽然停下了脚步。
陈阿娇疑惑地驻足,就听见有人抚琴高歌,如痴如醉:
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
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
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
哦,原来是刘彻在把妹。
凡是男人,不管所谓的好看与否,她几乎都看不出什么“风流”,只能看出“浪荡”。
刘彻远远看着她,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起来看着自己,像是眼神不太好的样子。
陈阿娇左瞧瞧右看看,周围目之所及只有三个人,自己,太监,还有刘彻。
她最后只能盯着张介公公堆满了皱纹和谄媚笑容的脸,抬起手来指了一下刘彻的方向,又把手转回来指着自己。
“......我吗?”
张介公公果然见识过大风大浪,面不改色地笑道:“小姐,太子殿下在观玉亭等你呢。”
陈阿娇:“哦,我瞎吗?”
这里三个人,一个眼神不好的眯眯眼,一个瞎子,看来只有她一个人身体健康。
她远远地对着刘彻行了个礼,朝前走了几步,回头瞥了一眼张介:“公公还不走,是想与本小姐,一同和太子殿下谈天说地不成。”
张介公公赔笑道:“是,奴才不在这儿待着打扰小姐,这就让敬事房拿些瓜果点心来。”
她吞了口口水压下心里的不适,抬步缓缓地走进那观玉亭。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你我将做夫妻,不必如此拘束,”刘彻示意身边人赐座,自己并不动作,唇角挂上得体的微笑,“之前许多事情,我还没去长公主府,谢你帮衬。”
“太子殿下德才兼备,阿娇望尘莫及。能够为太子殿下分忧,有幸赐婚给太子殿下,就是民女的福气了。”
陈阿娇端起笑,低头轻抿了一口茶水。
茶水中倒映出她发簪的形状,像极了杯弓蛇影。
她忽然想起了许多天前,刘荣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她在东宫对着刘荣一口一个太子哥哥,叫得很是亲密。
而现在东宫易主,她还要是坐在下首,和东宫的主人说话。
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话题可聊,陈阿娇不紧不慢地喝完了这一杯,刚刚放下,刘彻让人另去倒一壶胶东的白茶来。
“让陈小姐也尝尝我们侯国的茶叶。我喝着虽然苦了点,却有精心凝神之效。”
侍从端来茶壶,给陈阿娇续上。
那茶不知是不是煮得过了头,倒在白瓷的茶碗里,居然是黑色的茶汤。
陈阿娇抿了一口就放下。
“快到夏天,这样苦的茶倒是下火。就算再躁动不安的人,喝完恐怕也都能静下心了。”
刘彻双眸黑沉沉得,看不出神情:“是么?我和母后倒都很喜欢喝。这茶有滋阴补阳之效,皇后宫每天早上的请安,可都用的是这份茶。”
宫中唯一一个能制衡王皇后的棋子被废,王皇后一家独大。
现在皇后宫中就算泡的是马尿和牛粪,来请安的妃子都得面不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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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喝了,还得夸这马身体健康,这牛长命百岁。
陈阿娇依旧端着得体又天真的笑:“兴许臣女身子太好,这样的茶,我实在是喝不来。还是觉得张公公送来的这酸梅汤解暑。”
——我不夸,你能拿我怎么样?
刚刚准备撅着屁股溜走的张介被人点了名,赶紧转过头来赔笑:“小姐要是喜欢,我让御膳房再送来。”
刘彻轻咳一声:“拿些下酒菜来吧。我从胶东带回来几瓶酒,和陈小姐一同品尝。”
张介不敢耽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宫女们鱼贯而入,端着十几样下酒菜,放到了阿娇面前的桌上。
从荤到素,烤鲤鱼脯到牛肉片,不一而足,看来是早有准备。
刘彻这人,对饮食只有一个要求,就是“鲜”,所以这鲤鱼大约是清晨刚捞出来的,牛大概也是早上刚刚杀得。
陈阿娇送了两块到嘴里,感觉这牛肉新鲜到自己也参与了一下对这头牛的屠杀。
刘彻灌酒比现在的皇上还要猛。
他给人倒上,细细解说一番,也不管陈阿娇听懂没有,末了只说一句:“喝酒!”
就自己喝尽了。
陈阿娇心里苦,又不好推辞,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
两个人只见没什么话说,干脆就这么对着喝了起来,像是进入了一场诡异的拉力战。
她的酒量算不上好,但是喝多了也只是心绪大起大落一些,并没有到了对着不熟的人说胡话的地步,偷偷在心里变成了一个碎嘴子。
这是黄酒,这是烧酒,那是都酒。
这是我和楚服天长地久。
这是这些男人怎么活的这么久?
酒过三巡,话匣子被打开。
刘彻双眼迷离起来:“想不到陈小姐的酒量这么好。”
陈阿娇双手捧着酒杯傻笑:“我当然和我娘亲一样。”
他默了默,眼神虽然涣散了,神台倒是尚有几分清明:“胶东那几个世家大族,甚至就连我派去当地的县令都被他们勾结,沆瀣一气。他们有些积习,每逢吃饭必喝酒,而后才好谈事。知道你会喝酒,恐怕要为难你。”
她一个太子妃,有什么艰巨的任务,需要“谈事”?
“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们世代相传,家产逐渐扩大,也到了该充公的时候了。”
刘彻抬手倒酒,酒液漫出了酒杯也无知无觉。
“往后他们倒台,朝廷收回盐铁经营权,我们就有足够的钱充军,就能打到漠北,把匈奴赶回他们的老巢。”
“我派去了我东宫中的几位幕僚,都是有识之士,可以辅佐你。他能力很强,可惜我没来得及给他什么好官,并没有什么官职。需要一个有面子的人牵头,才好一步步推进。”
陈阿娇吸了一口冷气,像是把自己神游四海的神志全都抓了回来,对着刘彻举杯示意。
刘彻举杯,和她隔空相撞,笑道:“那就,谢谢陈姐了。”
他说完,转头对着身后的侍从说道:“陈小姐有些醉了,去请张介公公拿两碗醒酒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