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控》
1. 皇宫
东方既白,天色青青。
月牙还没完全西沉,树叶上的残滴坠落,凉意袭人。
昭华宫笼罩在一片薄薄的晨雾中,琉璃瓦顶被露水浸得发亮。
风吹草动,檐角的铃儿在轻颤。
殿内。
林静照猛然睁开混浊的眼睛,额角沁着冷汗,心跳犹自怦怦不止。
又做梦了。梦中阴湿的诏狱牢房,凶恶的狱卒,狰狞的刑具,吱吱蹿动的老鼠……
她抬手擦了擦汗,寝衣也湿了。静静喘了会儿气,视线才从清晨微黯的残夜中清晰起来。
眼前是富丽堂皇的昭华宫卧殿,博山熏炉流动的细烟,镂金的拔步床闪烁贵气,覆着沉重古丽的帘幕。
这里是皇宫,不是诏狱。
林静照恍惚许久。
又躺了会儿,她试图起身,却不小心牵动了右肩伤口。那是一处七寸长的口子,曾被箭镞穿过,至今仍痛得很。
在诏狱接受了审讯,她侥幸活着出来,身上却留下猩红的伤疤。
仔细端详着那些伤口,皮肉之苦她倒不怕,怕以后拿不动剑了。
“娘娘,您醒了。”
赵姑姑推门而入,“怎么不唤一声,老奴伺候不周要挨数落的。”
林静照闻声,无奈纠正:“姑姑,和您说多少次了,不要唤我娘娘。”
赵姑姑不以为然,一边放下水盆,“陛下要正式册封您了,娘娘就是娘娘,全皇宫的奴婢们都得喊您一声娘娘。”
赵姑姑才来皇宫一个月,宫中作派已学得有模有样。她在龙虎山当女冠时是做账房的,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林静照用温水擦脸,“虽说如此,宫里只有一位大娘娘,那就是皇后娘娘。”
赵姑姑道:“娘娘太谨慎了。您敬重皇后娘娘是好的,可陛下最宠爱的终究是您。”
林静照解释:“我伤得太厉害才来宫里养病的,陛下对我是宽赦,何谈宠爱?”
赵姑姑笑道:“全皇宫大概只有娘娘不知陛下对您的宠爱了。”
这昭华宫富丽堂皇,名贵珍宝多得眼花缭乱。器物乃御赐的,价值连城,衣衫是江南进贡的苏缎,一寸贵如黄金。吃食上更燕窝鲍鱼,人参药膳,日食万钱。
“娘娘是从道教名山龙虎山下来的,陛下爱阐玄修仙,好容易得了您这等女神仙,能不一等一的宠爱?”
林静照抿唇叹了口气,这些虚无缥缈的说辞用来唬人的,赵姑姑也信。
眼前的荣华富贵,如履薄冰。
“陛下……准备赐我什么位份?”
赵姑姑答道:“还不曾有旨,不过陛下所赐决计低不了。”
昭华宫外晃动着若隐若现的人影,皆是劲装结束,披甲带刀,宛若牢笼处于层层禁锢中。那些守卫一半来于北镇抚司,一半来于东厂。
林静照看得出神,“陛下若真信我,不会派人来监视我。”
赵姑姑忙道:“娘娘说哪里话,外面的侍卫是保护您的。您初来乍到,宫里许多人对您怀揣恶意,没人保护怎么行。”
林静照神色疲颓。
赵姑姑见此:“娘娘可千万别误会陛下,您现在暂时没有位份,因为陛下要封您一个尊崇的,好像是……”
压低了声线,神神秘秘,“贵妃。”
林静照侧过眸子,微微讶然,“什么?”
如此高的位份。
赵姑姑道:“都这么传的,奴婢也是道听途说。陛下对您的真心错不了,别的不说,大明门的事是一般主子能做出来的?”
当初林静照入宫时,陛下为了从大明门将她抬进来,和内阁对峙了一个月。
迎接的仪仗极为隆重,司礼监、銮仪卫、锦衣卫和兵部车驾司四部俱出了人,组成将近千人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十里红妆。
当时内阁众臣以为林静照乃龙虎山一妖女,迷惑君王,坚持让其从正阳侧门入宫。正阳门乃诸侯勋爵出入之所,妖妃从这里抬进已属抬举了。
而陛下一反往日的淡薄,数度掷回礼部奏疏,一意孤行,后来更是直接下旨,让林静照从大明门中道入宫。
大明门,乃是皇帝入宫所行之门,皇后也只有大婚时抬过一次。
人人都说天子为一个妖妃疯了。
繁复森严的礼节素来是阶级的象征,皇权在古老的韶乐中一代代延续。
大明门,更是皇宫礼教之防,皇帝既敢光明正大让林氏一无根无基的妖妇走大明门,后面的谋算可想而知。
陛下如此大动干戈,想封她为什么位份呢?
妃?贵妃?怕是都满足不了了。
真把她当成了天上的神仙。
此举大大伤害太后和皇后两宫的感情,气得阁僚九卿们纷纷致仕。自此,昭华宫的林静照被视为洪水猛兽,扣上了妖妃的帽子。
“咱们陛下素来是最淡薄的主子,却为了您孤君对峙群臣。咱们深居后宫,不晓得内阁那些酸儒大学士有多难缠。”
林静照垂下头,泛着病态的白。
“原是如此。”
“娘娘一直病着,不清楚个中情由。”
赵姑姑语重心长地讲,“依奴婢愚见,皇后太后那些主子都无所谓,娘娘只要侍奉好陛下,管保这辈子荣华富贵。”
林静照有种不实感,陛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她与陛下素未谋面,前些日因旧案牵连进了诏狱,受尽拷讯,出来却摇身一变成了集万千宠爱的贵妃。
她叹道:“今日要去谢主隆恩的。”
赵姑姑道:“陛下静摄斋醮,原是任何人都不见的。好在司礼监大人传信说,今日凑巧,陛下听闻您醒了,要见一见。陛下晚些时候才能斋醮完毕,我们先去觐见皇后娘娘。”
林静照颔首,明明做好了准备,一想到觐见那人,掌心仍然沁了冷汗。
赵姑姑端来花瓣温水为她漱口梳头,绫罗轻纱穿在身上,柔滑得恍若不存在,透着淡淡芳香,是人间至尊至极的荣华富贵。
此刻的尊荣和诏狱中的黑暗相比,恰似山巅之于谷底。荣辱变换得过于猝然,让人一时适应不了。
赵姑姑小心翼翼地揭下她肩头伤口,“这伤好得差不多了。”
林静照道:“碰到了还是会疼。”
赵姑姑道:“这样深的口子需要一个疗养的过程,只是别留疤便好。”
宫里的女人容颜和身体最娇贵,谁也不想侍寝时被君王看见一道黑狞狞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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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静照沉默着不置可否。
镜中的她身形消瘦,皮肤奇薄,纤弱阴柔的肌肤白得像纸。一袭白裙上点缀着梨花,原本清健的手腕细了好几圈,孱弱得快拿不动剑了。
“病真毁人啊。”她道。
赵姑姑安慰:“娘娘这场病来得凶,能平安痊愈是上天庇佑。”
林静照梳着头发,是的,去过诏狱的人能捡回一条命是好的了。无论如何这里的条件比诏狱好了太多,她该感谢皇恩浩荡。
赵姑姑在她鬓间簪上一朵晨雾里香气绵密的栀子花,檀唇点杏油,“娘娘饶是大病初愈也是这后宫最美的,那些咒骂娘娘的谣言,会随着时间慢慢消散的。”
林静照摸着素净的栀子花,今日觐见皇后娘娘和陛下,谦卑为好。
入宫多日她没出过门,在外人眼中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后宫中人对她议论纷纷,今日终于得去面对风浪。
“我要出门,和宫大人说了吗?”
“说了。”赵嬷嬷道,“春日风大,宫大人提醒您戴上面纱。”
宫羽是北镇抚司指挥使,负责日以夜继地监视昭华宫,任何从昭华宫出去的人都需事无巨细地和他报备。
林静照入宫多日,名为养病实则被监禁在昭华宫中,稍微风吹草动便有无数双狐疑的眼睛盯着她。
面纱,禁止她见人。
她轻轻系上了面纱,戴上白帷帽,将整个上半身遮挡起来。
赵姑姑夸道:“娘娘戴着面纱,白霜一色,在后宫中显得出淤泥而不染。”
林静照暗忖白面纱是这样吗,如果换成黑色,就像绞刑犯的头套了。
主仆二人打叠妥当,迈出殿门。
太阳刚刚升起来,闪烁一轮姜黄的漩涡。露珠蒸发了,隐见远处碧绿山峦的淡影。春风和丽,是个晴好的天气。
宫羽闻声过来,面色坚毅,肩头挂霜,显然彻夜巡逻在昭华宫外,他的身后跟着一圈圈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
“娘娘。”
白帷帽轻动了动,林静照道:“大人,我去拜见皇后娘娘。”
宫羽让手下让出一条路,尘封的宫门骤然解了锁,透过几丝新鲜空气。
“娘娘请便。您以后在宫中走动,戴着帷帽即可,无需时时刻刻禁足了。”
林静照道:“不了,免得给你们添不必要的麻烦。”
宫羽颔首:“没有。”
话虽如此,一派训练有素的锦衣卫还是看犯人似地尾随林静照在后。
林静照面容透着菜色,浑身不自在,好在帷帽下也没人看见。
皇宫古朴森严,飞檐上的吻兽,蜿蜒而过的金水河,肃穆凝重的朱墙碧瓦,赋予人间的权力神圣不可侵犯的境界。
至皇后殿门,林静照停下来:“我拜完皇后娘娘还欲叩谢君父,不知今日能否有机会?”
宫羽答道:“陛下刚在内阁见过周有谦大学士,又用早膳,如今在斋醮,恐怕得午时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
皇后的凤仪宫庭前几株苍龙般的古干,庄严而安静。阳光普照,殿堂屋脊滑动着金色,这里真的是皇宫了。
林静照的视线被面纱遮挡,看不真切,半晌,她才抬腿迈了进去。
2. 后宫
凤仪宫。
晨风凛凛,来请安的后妃都佩了貂帽和暖手炉。主殿中炭火烧得旺盛,暖空气随着博山炉中的熏香流动,愈发衬托殿宇的雍容华贵。
辰时一到,皇后驾到,落座于高高的宝座,鬓间压着一根掐丝凤簪,描画精致的眉峰,额前牡丹花钿,仪态庄严娴静,高贵而美艳的群芳之首。
“都坐吧。”
众妃嫔各自在座位安坐,井然有序,人已来齐,今日要多备一张椅。
谁不知道陛下从龙虎山得一仙人,养于昭华宫中极度宝爱。平日她不拜太后皇后,不参与后宫事,神神秘秘,谱大得很。虽然还没正式册封,但估计比在座除皇后外的位份都高。
陛下对她一等一的好,有什么珍宝珍馐都给她。为了从大明门抬她入宫,陛下与内阁勋旧对峙。陛下本修行之人,清静无为的主子,却为了她又争又抢。
今日,是那女子首次拜见皇后的日子。
众妃拈酸喝醋,各怀鬼胎。
“昨日哪一位妹妹侍寝了?”赵端妃窃窃问了句,无人回答。在此情势下,若有侍寝怕也是昭华宫。
陈嫔搭话:“半年来,陛下静摄斋醮居于显清宫,不踏足后宫,连内阁都难以窥测天颜。”
半年时间实在很长了,陛下是新帝,继承大统也才半年而已。
皇后面子有些挂不住,半年,她与陛下大婚也快半年了,仍然处子之身。
皇后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太后主持了她与陛下这场婚事。
然而大婚之夜,年轻的陛下忽然顿悟天机往显清宫修玄,抛弃了洞房之礼。皇后受尽耻笑,成为了第一个成婚半年还没圆房的皇后。
一念起此事,皇后油然而生莫大的羞辱。若陛下一视同仁罢了,偏偏对那龙虎山的妖女厚待有加,情根深种。
皇后忍住内心情绪,咳了咳:“好了,既知如此,众位妹妹该多替陛下分忧。”
“是。”众嫔妃起身答诺,寒暄客套两句,话头又绕回到昭华宫头上。
“昭华宫的新妹妹有位份吗?”
陈嫔问道,略显鄙薄。
昭华宫那女子身份低微,既非勋贵之女又非书香世家,只是个龙虎山修道的女冠,若非正中陛下所好,焉能深得爱幸。
“或许能抬高些,封个贵人。”
“贵人?妹妹未免太小看人了。”
赵端妃一句话引起众人好奇心,皇后亦不动声色地留神。
陈嫔测知皇后神色,小心翼翼问:“贵人还低?莫非能封个贵妃不成?”
“妹妹说对了,不过少个字,陛下圣意是在贵妃前再加一皇字——皇贵妃。”
这下所有人都沉默了,死一般的沉默,足足持续半刻之久,甚至透着绝望的意味。
本朝开国以来从没立过皇贵妃,因皇贵妃位份过高,直逼皇后,祖训有云:皇后在时不立皇贵妃。
可陛下既能光明正大从大明门抬她进来,怎会管什么祖训。皇贵妃如此高位,轻轻易易给了龙虎山那妖女。
皇后脸色发白,双唇抿着极为难看,一个“皇”字对她明晃晃的羞辱。
赵端妃等人察言观色纷纷不语,空气中充满了嫉妒的暗浪,正当僵滞时忽传来太监响亮的传声——
昭华宫林氏来了。
众妃嫔不约而同望过去。
清丽女子带着白篱帽遮住了面孔,浑身白裙,仙气飘飘很颇具道家味道,在晨光的照耀下莹洁明澈如出水芙蓉,好似朦胧发光的月亮一般,兰花之幽香。
殿外,锦衣卫若隐若现的身影,北镇抚司和东厂联合护送过来的。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诏狱的囚犯。
后宫禁止锦衣卫这等真正的男子进入,对于昭华宫林氏似乎是例外。
凤仪宫被兰花幽香荡满。
林静照跪下,向皇后行了个标准的宫廷礼,“臣妾林氏拜见皇后娘娘。”
几乎在场所有目光都被她白得似雪的帷帽吸引去,轻纱笼罩下的美人只余剪影为外人捕捉,氤氲着洁净的气息。她虽不着金银饰品,有种不属人间的美感。
后宫皆是庸脂俗粉,唯有她美得出尘脱俗,怪不得陛下把她当成心肝。
赵端妃咽了咽喉咙,陈嫔垂下头。众人鸦雀无声,一时比方才更静寂。
“林氏,”
赵端妃率先开口,话语隐含严厉,“既拜见皇后娘娘,为何戴着帷帽故弄玄虚?难道你不懂宫中的礼节?”
林静照低低道:“臣妾面目粗俗丑陋,乡野之姿,不敢惊扰皇后娘娘和诸位娘娘。”
众妃面面相觑,乡野女子粗俗是不假,但也不至于时时刻刻戴着帷帽。
赵端妃令道:“无妨,摘下来。”
林静照置若罔闻。
赵端妃道:“林氏你没听到本宫说话?”
她入宫以来和皇后站在一阵营,她的意思就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现在赵端妃是妃位,命令一个小小的乡野女子绰绰有余。
林静照犹豫了下,“臣妾恕难从命。”
赵端妃重重摔了下茶杯。
如此狂妄,除了让人怀疑林静照自视清高而不肯见外人之外,别无它解。
毕竟,林静照缩在昭华宫中足足两个月才大发慈悲出来拜见皇后。
这不禁令人想起传说中林静照那高到极致的位份,神秘的皇贵妃相貌隐藏,仿佛世外仙葩,凡人不得赏玩。
皇后脸色更难看了,皱眉叹道:“罢了罢了,既无心参拜何必来凤仪宫走一趟。”
语气暗含责怪,瞬间引爆了在场的仇视。
林静照左右为难,她第一次参拜国母,拿不好分寸,欲依言摘下帷帽,却又不敢违背那位的旨意,毕竟那位才是她的真主子。
“臣妾知罪。”
最终,她只道。
皇后和四妃面色沉郁,自然不会轻易饶过她。既然她不恭在先,便跪着。
林静照跪地完成了敬茶的全过程,腿麻了,手背也被热烫的茶水烫了两下。
嘲讽的目光朝她投来,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嫉妒,化为利箭扎在她的身上。
赵端妃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林氏初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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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许多规矩不懂。不妨先将女德抄上几十遍,规矩便慢慢懂了。”
林静照道:“是。”
如春山般静止,白帷帽微微颤动,逆来顺受,外人无法窥测其容颜和神色。
赵端妃与皇后对视一眼,狐媚货色,靠些歪门邪道蛊惑君上。
无论将来如何,现在她无名无分。这后宫,怎么说都是皇后娘娘做主。
林静照在凤仪宫被为难一通,磋磨了一个时辰才出来,被罚抄女经百遍。
出了门,赵姑姑捧着她的纤纤玉指,心疼地道:“还好,烫得不严重。娘娘的腿跪酸了吧?这些人真过分,第一次拜见就让娘娘跪这么久!”
林静照吹着南风,神色幽幽。
“姑姑,跪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皇宫中个个是主子,陛下、太后、皇后三宫大主子,还有不计其数的妃嫔小主子,司礼监那些阉人都能要人命。
若搁少年时脾气火爆的她,早就持剑冲上前戳几十个透明窟窿。
可今时不同往日,身处皇宫容不得放肆,跟了她十几年的佩剑三尺青锋也被收没收了。她一无是处。
赵姑姑安慰道:“没事,娘娘,陛下会护着您。”
入宫以来,她几乎把这句当成了口头禅。
林静照轻扯了扯嘴角,“可我们连陛下的天颜都没见过。”
赵姑姑道:“陛下是神仙的体,心里既要装着九州万方,内阁重臣都见不到,娘娘也不用太急了。而且陛下今日不是要叫娘娘了吗?娘娘侍奉得好了,以后次数自然就多了。”
林静照不置可否。
主仆二人出了凤仪宫,踏着熹微的晨光,风又凉又暖。紫禁城中青山绿水,头顶彤日高悬,像一幅水墨滃染的画。
风吹散了脸上了汗意,吹不散心头的慌意。罚抄的事暂且不提,出了凤仪宫,她即将去显清宫拜见那人。
林静照控制不住地紧张。
诚如所说她没见过陛下,对他的唯一印象是——她在诏狱濒死之际,他赦免了她,赐她一处新的居所养病。
他是新朝的皇帝,她是旧朝的道姑。她只是寄住在皇宫,他是她的主子。
甚至,她觉得她与后宫的那些嫔妃有天然的隔阂。她仍属犯人身份,而后宫的嫔妃们属于他的家庭。
她甚至隐隐期待,如果今日陛下没空见她就好了,又可以躲一日。
守在外面的宫羽很快泼了她一瓢冷水:“陛下斋醮完毕,臣现在带娘娘过去。”
林静照心中咯噔,表面答应,实则脸色渐渐白了下来。
赵姑姑喜笑颜开,叮嘱了几句自觉退下。显清宫乃修玄之地,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宫羽察觉林静照的异样,道:“陛下能在显清宫见娘娘,是天大的恩赐。”
那可是修玄之所,内阁重臣都不能轻易踏入的九重禁闼。
林静照心不在焉,皇宫对她来说并无分别,区别的是见谁。
朝阳洒落,照不亮帷帽下的阴影,她顺着石子路慢慢走入烟雾笼罩的宫阙深处,去觐见天子。
3. 君父
显清宫建在金水河河畔,背倚西山,常年笼罩着一层缥缈若无的雾气。初春的阳光穿透云雾洒下楼宇当中,泛起烟紫色的霞光,恍若人间仙境。
景色与皇宫别处迥然不同,丹陛上振翅欲飞的铜龟,雕刻阴阳八卦图形的炼丹炉,群鹤缭绕,清静无为,若神灵翩翩来下之地,充满了湛然的道气。
锦衣卫宫羽将林静照带到,司礼监的张全公公迎接,点头哈腰地道:“娘娘安好,请随奴才来。”
林静照随之在后,佩戴白篱帷帽,望着四周巍巍浩荡的宫宇,檐叫隐隐作响的风铃,有种神志恍惚之感。
沿途太监婢女皆俛首谨立,井然有序,敛气屏声,仪态恭敬,连一根针坠落的声音也无,仿佛凌波微步于太虚境。
真正的天子之所。
穿梭其中,人是小小的蝼蚁。
张全将林静照引至一座殿宇宽敞的外殿,叫林静照稍等,先行入内通报。
林静照心跳不可控地加速,呼吸亦沉重了几分,手指凉得发颤,绷紧的心情因周遭肃穆森严的环境而加倍。
天颜咫尺,该以何种姿态面对。
那人将她从诏狱中捞出,又力驳群臣从大明门抬她为妃,这等大恩大德。她目前拥有的筹码,不足以应对皇帝。
半晌张全出来了,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
“娘娘,可以进去了。”
内室并不暖,甚至可以说清冷,物件也不多,只有一排排书籍,素朴如同雪洞。正中央的地方画有巨大阴阳八卦台,台上四周坠以青纱,修玄打坐之用。
整座显清宫像一座寂寞的道观,净心寡欲,以退隐姿态居于皇宫一隅。
外面春阳暖煦,殿内却骤然降了温度,透明的风从堂中簌簌穿过,飘动衣袂,居室显得明净而高洁。
林静照行至殿中央,伏跪在白玉地面上,将脑袋埋住,“臣妾拜见陛下。”
角落处铜壶滴漏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尘埃弥漫在沉静的阳光中。
这刻万籁俱寂。
顿一顿,她道:“叩谢陛下赦免恕罪之恩。”
良久,御座上传来旷远之声。
“起身吧。”
听起来几分虚渺不真。
那是皇帝。
林静照感到窒息,指尖比白玉地面还凉,凉得快滴出水。很难想象自己能一睹天颜,毕竟前两天还是诏狱的死囚。
隔着青纱法帐,座上的人看得不太真切。皇帝是个年轻男子,身着湖白道袍,袍角绣着仙鹤和虚无缥缈的三座海上神山。
林静照竭力保持从容,道:“陛下。”
皇帝身形静定,微冷的视线落在她的白帷帽上,“还戴着帷帽?”
林静照解释道:“帷帽是陛下所赐,臣妾不敢擅摘,因而没提前除下。”
他道:“在朕面前无需如此。”
林静照恭谨答应:“是。”双手取下,拿在了手里,长长的黑睫低垂着。
朱缙挥手命人赐了座。
林静照依言坐下,双膝并拢在一块,双手交叠在身前,抿着双唇。
嗅见空气中很冷的木质香,窗外池中氤氲着一团团紫青雾气,风升竹园,日隐蕉窗,滴沥一层层清光,神仙居所。
“伤势如何了?”
皇帝问。
林静照道:“回陛下,好多了。臣妾谢陛下大恩,愿陛下万岁。”
他神色间有种道家的清寂,“不必拘谨。”
这些恭维之言被重复了无数遍,实没必要再听。况且他是修道之人,追求的也不是万岁而是长生。
林静照微悔:“是。”
抬头正好瞥见他的容貌,目如三月的透冷雨水,泛着春寒。
早有人和她说过,陛下是修道之人。
朱缙淡幽幽说:“北镇抚司说你伤得太重,可能无救,朕才叫你来宫中疗养。未提前告知于你,莫要怪朕。”
林静照泛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臣妾多谢陛下,此生竟有幸入皇宫。”
他目色如一溪雪,透脱清亮,“听闻你记忆受损,许多事都记不起来了。”
林静照感到他的视线压在自己身上,深远微妙,夹杂着质疑。
失忆这种事,是可以装出来的。
她之前在龙虎山逃命时受了些伤,又在诏狱被拷问一番濒死,醒来后便称自己失忆了,记不起来任何事。
伴君如伴虎,她维持着脸上完美的神色,答道:“臣妾在龙虎山上磕坏了脑袋,有些事确实记不起了。”
朱缙斟酌着:“记不起便慢慢想,朕给你时间,但给不了太长时间。”
林静照读出其间暗示,“臣妾明白,多谢陛下宽容。”
在龙虎山时,她躲避追兵,失足跌落悬崖,再醒来时就被打入诏狱了。
那些狱卒逼问她一些根本听不懂的话,她这才知道,自己无意中卷入了一起陈年旧案。
这桩陈年旧案极为重要,牵扯到皇位继承,知晓此事的人必死,皇室也必定穷尽一切手段除掉潜在威胁者。
林静照很冤,不懂朝政,更不知道什么陈年旧案。她只是个小女子,礼部侍郎江浔之女,平平无奇,素来养在闺阁中。她在诏狱很冷、很疼,只想回家。
她本来活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成了政事犯。
君父咫尺,她犹豫着求他放过自己,不敢开口辩白,怕被再次打入诏狱。
平日陛下修玄轻易不出关,今日单独相处,是她唯一的机会。
毕竟,他才是主宰她命运的人。
茶水端上,青绿鲜明极为清澈。数片茶叶卷然重叠在沸水中,沫饽如霜。
林静照托起青瓷莲瓣盏放在唇下抿了抿,茶香淡淡,心神不宁。
朱缙阖目轻啜茶水,仪态平和。
正是时机。
她将茶水咽下,鼓起勇气提道:“陛下,臣妾失踪多日,父亲必定焦急寻找,陛下可否允臣妾归家,向父亲报个平安?”
她是礼部侍郎江浔之女,身子弱才暂时在龙虎山修养,并不是什么女冠,也未曾梳起不嫁。
她家中有个哥哥,还有未婚夫。未婚夫与她青梅竹马十多年的情谊,约定婚姻之好,情深如海誓死不渝。
她婚期将近了。求他行行好。
香炉细言袅袅攀升,晨光撒过窗子,洒在微微佝着背的她身上。四周寂清。
越在关键时刻,氛围越显得凝滞。
朱缙朝她投去淡淡一瞥,轻声道:“你知道你什么身份吧?”
林静照道:“知道。”
他道:“知道就好。宫嫔素来是以宫为家的。”
林静照骤然攥紧了袖口,失望感沉沉跌落,这一问本来也不抱期待。
在那桩旧案尘埃落定前,她得留在宫里配合审查,接受皇妃的位份。
可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林静照语气悲凉:“求陛下开恩,臣妾身患痼疾,兴许哪一日便撒手人寰了,临死前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
她蓄意将自己的伤势说得严重了些。
朱缙温旨驳回:“宫里有太医为你诊治,何愁身体不愈。”
林静照道:“可是臣妾……”
他打断:“还是说,你不愿当这皇妃?”
他的冷淡仿佛驾驭弱者的利器,恰似针尖的锋芒,无情的政治生物,反问她恰如反问朝中那些大臣一般。
皇妃仅仅是个职位罢了,不代表其它。他只是施予她皇妃的头衔,并非真看上了她。
林静照余下的话吞没在喉咙,无用的辩驳不必多说。
她识趣,“臣妾不敢。”
他反问:“不敢?却想?”
林静照胸口沉重,皇宫不住,住的便是那黑暗肮脏的诏狱了。
她再度表达忠心:“能入宫为皇妃侍奉陛下,臣妾不胜荣幸。一直盼望面见陛下天颜,直至今日方得偿所愿。”
朱缙笑了,游疑地道:“是吗?”
似信她,又似完全不信。
林静照垂首不再说话。
白纱微透的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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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间,隐隐透出一颗血红的守宫砂。
片刻,她又不敢完全沉默,答道:“是,臣妾说的每个字皆出自肺腑。能侍奉陛下是臣妾此生最大的幸事,日日感激皇恩。臣妾方才所说完全出于一片孝心,与其它事无关。”
他静静聆着:“最好如此。”
林静照面如土色仿佛短短几句话夺走了魂儿,预先练习多日的腹稿在君王的铁锤下分崩离析,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第一次意识到年轻修玄的帝王,藏满了可怕的机心。
外人皆叹她得宠,实则她过去半年皆过着软禁一般的生活,从未见过半个外人,外出要戴着面纱,动辄有锦衣卫跟踪相随,俨然像诏狱里的犯人。
话至此处,林静照无法再言。
她云淡风轻地略过此事,谢恩,内心的失落之意却久久难以平复。
春光浩荡云开雾散,日头渐渐偏向午时。谈话结束了。
朱缙望着她的背影离开,保持静定的姿势,缓缓运手击磬,一缕缕磬音飘荡在显清宫中,焚香,洒扫。
显清宫外,黝黑的古松树干微微倾斜,浓重的树荫,阳光仿佛无法穿透其中。
赵姑姑已等候良久,见林静照出来,上前迎接,“娘娘,可见到陛下圣颜了?”
林静照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有些疲惫,这是她第一次面见君王,做得不能说好,也尽了她最大的勇气了。
耳畔,玄渺的磬音依旧回荡。
司礼监太监张全送她出来,好心告知:“咱们主子爷是玄修之人,时常默声打坐,以敲磬下吩咐下人。”
那位的意思难以捉摸,借玄修添一层神秘的色彩,叫人猜不透。
林静照心中悄然琢磨着,日后若长期以此人为对手,怕是会麻烦。
“走吧,回宫。”
她还有百遍的女德要抄。
后宫各宫的娘娘,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南风吹起,吹得白帷帽漾起波纹。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得在九重宫阙生存。只能靠自己的意志,让日子变得好过一些。
至昭华宫,林静照疲惫不已,明明到凤仪宫、显清宫只有几百步路程,好似消耗了一天的体力。
赵姑姑帮她松肩揉腿,又将浓浓的燕窝递给她,唠叨着:
“娘娘这是心累,心累比身体累更累。本来肩上有伤,还得受窝囊气。要奴婢说,其它宫的主子针对娘娘,娘娘该跟陛下告状。”
林静照随意嗯着,接过茶抿了几口,莫名想起在显清宫喝的明前茶。
清寡无味,透着些微的苦。
陛下不允她见家人,又不送诏狱审问,这么平平常常地养着她。
算起来,她失踪两个月了。
父亲兄长平日对她甚为关照,她莫名失踪这么久,家里定然乱成一团麻。
可父兄再是掘地三尺,也不可能找到皇宫来。禁宫重重,她被囚禁其中,这是一座牢笼,永远不可能被找到。
即便父亲兄长不找,她的未婚夫也会找。她与他有十二年心心相印的恩爱时光,约为婚姻之好。她忽然失踪,未婚夫必定不会罢休的。
乐观一点,父亲不能长期没女儿,哥哥不能长期没妹妹,陛下不可能雪藏她一辈子,早晚都得允她回去。
她根本不是皇妃,怎能久久关在宫里呢,她根本不属于这里。
思及至此,林静照心境稍稍宁定。
她将燕窝喝光,默默积攒体力,养精蓄锐。太阳穴突突乱跳,被压抑得难受,越是思索逃生的法门,越是头绪全无。
晚间,入梦。
睡得恍惚之间飘来雾气,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藏在其中,竟是跟了她十二年的三尺青锋。
这把剑被锦衣卫没收了,梦里居然回来了。
她欲上前抓,长剑却被另一只手先行抓住。那幻影是个女子,跟她有同样的长相、身高、声音,甚至性格都完全一模一样。
梦中人凝视着她的眼睛,虚缈地说:
“我将会替代你。”
4. 尊号
翌日,宫中发生了一次大地震。
陛下降下谕旨,贬延禧宫赵端妃为贵人,褫夺封号,每日抄写女德百遍。皇后律下不严,连同禁足自省三日。余下嫔妃倶罚俸半年。
昭华宫林氏乃是龙虎山神仙,不可冒渎,再有犯者一律从重处置。
宫中到处是眼睛和耳朵,任何细微的风吹草动会被厂卫侦知。
请安那日的事,陛下知之甚详。
林氏只是多端了一会儿茶杯,手烫红了而已,陛下便降罪整个后宫。
赵贵人的天塌了,罚林氏抄经不成反遭重噬,好好的四妃之位没了,一夜之间被褫夺封号,沦为后宫笑柄。
皇后亦无法拯救她,遭禁足三日,因纵容赵端妃为难林氏之罪。
一场请安风波,整个后宫挨了罚。
“林静照……莫非真是妖精变的?”
皇后从未受过如此屈辱,伏在太后娘娘的膝上有泪如倾,泣不成声。
“定是林氏向陛下告状,才使陛下这般厌恶儿臣,半分恩义不顾。”
皇后平日贤良大方,即便多年无宠仍优雅从容,今日忍不住心防破裂。
陛下从前虽与她无甚夫妻情分,总会顾些体面,林静照一来却全变了。
太后愠怒至极,从一开始林静照从大明门入宫起,她便察觉不妙。
本来以为皇帝从旁支继承大统,会对她这有定策之功的母后和内阁旧臣感恩戴德。谁料林静照才与后宫第一次摩擦,皇帝就毫不犹豫向着。
“皇后莫哭,”太后指责道,“皇帝不懂感恩,妖妃横行宫廷。”
“陛下不允后宫其它嫔妃到显清宫,却独独允许林氏,还要给林氏加‘皇’贵妃尊号。”
皇后挂着泪痕,“姨母,儿臣心中实在苦,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皇?”
太后又惊又怒,“欺人太甚,这后宫还有哀家主持公道!”
太后是神宗朱恒的皇后,历经三朝,德高望重,得内阁重臣支持。若皇帝不孝,内阁会首先群起而攻之。
欲阻止皇帝,得靠内阁施压。阁臣个个耿介忠诚,谁也不愿看皇帝被一介妖妃生生毁了。
眼下,皇后这三日禁足是罚定了。
整个后宫皆处于低沮哀沉的氛围中,或多或少戴着罪。昭华宫的林静照成了神一般的人物,再无人敢冒渎。
昭华宫原本是先帝敬妃居所,林氏住进来时,皇帝为她大兴土木,原本偏僻落寞的昭华宫焕然一新,秀木佳荫,玉切雕栏,飞泉流瀑,差点把天上的星星揽到池子里,皇后的凤仪宫亦逊色三分。
陛下平日鲜少踏入后宫,各宫的油水都少得可怜,唯有林静照的昭华宫日食万钱,稀世珍宝堆积成山,贵气冲天。
林静照的待遇处处非同凡响,不但以未册封之身独居一宫主位,晨昏还不用参拜皇后太后。
她出入有北镇抚司和东厂的高手相护,佩戴面纱,神神秘秘,旁人竟不配探知她的容貌和行踪。
陛下把林氏当天上月亮捧着。
朝中勋贵家族并无林姓,林静照不过是一乡野女子,靠邪术媚惑君王。恰好陛下修仙练道,她才能乘风而起,一步登天。
……
文渊阁。
几位翰林大学士正联袂往显清宫去,神情严峻,步履生风。
今晨陛下命礼部议林氏的位份,欲加封林氏“皇”字的尊号,即皇贵妃。
提起林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陛下以孤君对峙群臣、从大明门中道抬她入宫,专房独宠,迎娶仪仗之盛大堪比皇后,陛下为她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妻控。
“陛下如今隐于九重深宫,沉迷斋醮,贪恋女色,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首辅周有谦义正言辞道,“我等绝不能坐视不理。规谏君王,正是我等职责。”
次辅张子昂慨叹:“那林氏实在是祸水,在后宫桀骜不驯,对太后、皇后娘娘不恭,弄得亦人仰马翻。”
刑部吕宗颐道:“最重要的是此女引诱陛下日事斋醮,追求长生不老的幻术,日日写青词献媚取宠。陛下已是万岁,世人又岂有真正长生不老之人?”
众臣对林氏诸多不满。
他们是先帝朝辅政的班子,斗过宦官,扫过皇庄,清过田地,拟过先帝遗诏和今上的即位诏书,首辅周有谦更是三朝元老,资历老辣。
说不好听点皇帝是他们挑选的,他们在庙堂上叱咤风云时,皇帝还在藩地当个名不见经传的世子。
当初他们和太后立今上继承大统,看今上年纪轻,根基浅,有成为明君的潜质。
谁料陛下践祚之后便沉迷于修仙炼道,寻访各地仙人道士,连早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陛下误入魔道,江山社稷之不幸。
几位大学士商议已定,直至显清宫。
入殿行礼后,首辅周有谦最先开口道:“初春,日色正赤,天象不吉。《易》书上说日色赤,女主昌,恐有后宫干政祸国,请陛下收回成命。”
妃、贵妃已是极高位份,若再给林氏加“皇”字尊号,便会危及正宫皇后。
礼部尚书江浔献上奏章:“臣等已重新票拟了林氏合适的位份,伏望圣明垂览。”
丹鼎香烟缭绕中,君父坐于青纱内的阴阳黑白太极台上,背影不动如山。
礼部的奏章他似看也没看,他越不言,不代表任人随意操控,相反,有种不动声色的可怕与威势蕴藏其中。
陛下如今极权在握,不似初登基时那般唯唯诺诺,多数时候拥有驾驭群臣的手段,用残酷手段扑灭异议。内阁的票拟没有皇帝批红,犹如废纸一张。
礼部的江浔跪在原地,冷汗如雨,进退两难。他本胆小,廷臣中一跟班的,如今六十岁高龄,最怕飞来横祸。
票拟的结果自然不是令皇帝满意的,他们只给林氏拟了妃的位份,且不加尊号。
陛下若要降罪,最先罚的便是拟疏的他。近来反对林氏的人陛下皆行雷霆处置,皇后亦被禁足,实在令人恐慌。
空气静默良久。
首辅周有谦见此,再次谏道:“陛下,妖妃误国,妃位已是极高的位份,若再加皇字,唯恐幽冥中的祖宗怪罪!”
周有谦比皇帝年长将近五十岁,论序齿已是当爷爷辈的了,又有从龙之功、教导之恩,说话比旁人有底气。
“陛下三思!”
周有谦一跪,内阁重臣跟着黑压压跪下来,言辞激烈刚正,大有鱼死网破之势,誓死阻止林氏封皇贵妃。
江浔混在人群中,吓破的魂魄回转一些,花白胡子夹着汗珠。
朱缙终于微微睁开了眼。
他仍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旁边是一张张朱墨书于青藤纸上的青词,焚烧之后献给天上的神仙,静穆深邃。
饶是圣度如天地,也无法容忍臣子们公然逼君。事实上,如周有谦今日这般领着群臣公然抗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虽登宸极之尊,却是个傀儡皇帝。内阁不少老臣狂悖固执,邀誉卖直,百官有事不请示皇帝而先问内阁。
首辅周有谦乃内阁第一号人物,操控朝政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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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掌握着文官集团所有的资源。
如果周有谦认为圣旨有误,有权将圣旨退回去,美其名曰“封驳”。这个月,周有谦已封驳了皇帝近十封谕旨。
这样一个人物跪在面前,确实容不得忽视。
朱缙本是藩王世子,机缘巧合才得了皇位。和其他东宫太子比,他没有幼年即在文华殿读书的好机会,没有翰林大学士当老师。一夜之间黄袍加身的他,更没有提前积攒势力和笼络人心。
初入宫时,他被要求住在文华殿——历代皇太子居住之所,意在先让他经历一段太子生活,受些规训,再搬入乾清宫为帝。
可他向天下发布的明明是即位诏书,不是即皇太子诏书。
君臣的摩擦早已悄然种下。
为了坐稳这个皇位,他践祚之初不得不沿用内阁设计的规则,对内阁言听计从,充当批红奏章的工具。
后来,他去寻求改变,每每与那些翰林大学士交锋时,他开始运用一些手段,比如将内阁的票拟留中或朝会时一言不发,以对抗阁权。
在以往的博弈中,他和文官集团有来有回,他赢过几次,文官们赢过几次,双方打为平手,谁也不能压过谁一头。
但加封林氏为皇贵妃之事,内阁似乎决心力争到底,以往办法失灵了。
内阁是太后的铁靠山,太后不让林静照进后宫,林静照便进不了。
他这皇帝也得对内阁言听计从。
这不是贵妃名位之争,而是权力之争。
“铛——”朱缙运手敲向了磬,冗长的余音在深邃的大殿中回响。
玄微妙济的显清宫原是参悟天机之地。
“逼君不已,谓何?”
看似淡淡一句闲评,蕴藏杀机。
周有谦深感意外,承受不起君王如此重言,“臣怎敢逼君王?臣绝对此意!老臣愿一死奉社稷!”
余下几位大学士亦接连叩首,有的额头都红肿了,以证清白之心。
这似乎是帝王第一次明确提出批评,谁损害林静照,谁就去阎王那里报到。
朱缙批驳道:“若众卿家不遵圣旨而自行决断,朕当归藩以避贤路。”
随即将礼部的奏疏原封不动掷回,以为上面拟定林氏为“妃”字实在刺眼,位份太低,命令再议以闻。
皇帝将他的命运和妖妃的绑定在了一起,坚决不退步。
内阁铁了心了对抗妖妃。
皇帝也铁了心要庇护妖妃。
双方硬碰硬,必定有一方头破血流。
若不能护得林静照,皇帝便要辞归不干。
君王辞归岂是儿戏,众臣不得已接受暂时皇帝圣谕,重新考虑林氏的位份。
说实在,妃位对于林氏来说不低了,太后的意思是将此女打入冷宫。
圣上和太后在斗法,争夺的中心就在林静照。为了林静照,一向温和的天子变得偏执或曰疯狂,完全枉顾江山社稷。
周有谦最终带领群臣出了显清宫,捏着被打回来的奏疏,浓浓一声叹息。
礼部尚书江浔等人刚被皇帝训斥一顿,六神无主,皆等首辅意思。
向皇帝施压,皇帝不吃这一套。
周有谦知自己是内阁的领头人,册封妖妃这等丧德之事绝不能出于己手,掉下项上人头,也要抗争到底。
他可以被小看,整个文官集团的力量却不能被小看,千百年来文人的风骨。
看看究竟是文官的骨头硬,还是林静照那妖妃的骨头硬。
“先回去吧。”
5. 阵营
初春三月,暖洋洋解冻的天气。杨柳枝抽出了新芽,野草底下有了新的绿意,北归的大雁高鸣翱翔于碧空。
礼部尚书江浔从皇宫匆匆归家,脸色灰暗,满身疲惫。
姨娘冯氏领着婢女迎接,“老爷今日怎么去了这么久?”
江浔进得卧房,褪去了官服,净了手,回道:“宫里临时出了点事,稍晚些。”
冯氏惯会察言观色,“老爷这是又遇上麻烦了?”
江浔藏着心事,“妇道人家不要胡乱打听。”
冯氏嗔怪,刨根问底:“妾身是担忧老爷,朝中究竟出了什么乱子?”
发妻病逝后,冯氏这妾室便当起了家,多年来抚育儿女,操持中馈,端着正室的派头,帮江浔在朝堂上出谋划策。
江浔拗不过,将君臣争尊号的事说了。陛下要加封林氏,内阁不同意,双方便斗起法来。
冯氏咋舌:“陛下当真……这般看重那位娘娘?”
江浔重重叹息:“岂止是看重啊!”
那简直是极度的偏宠,盛宠,本朝开国以来没有哪个后妃能得如此厚爱。陛下是疯子,遇见林静照完全失去了理智。只要林静照一句话,陛下能将整个后宫废黜了。
想起在显清宫的遭遇,江浔此刻仍挂着冷汗。
冯氏疑惑:“这是为何?陛下乃修行之人,素来冷淡心肠,不亲近女色。”
江浔道:“正因陛下是修行之人,投鼠忌器,才更容易中林静照的招儿。据说此女是龙虎山的女冠,神仙转世,有长生不老之术,最会蛊惑人心。”
冯氏默了默,陛下斋醮的事是禁忌,不好私下非议,道:“无论如何,陛下册封嫔妃是后宫私事,内阁不该插手。”
江浔揉着太阳穴:“问题是陛下定要加此女为‘皇’贵妃,多一个皇字,危及太后和皇后,从私事变成了朝廷公事,内阁不得不插手。”
冯氏道:“陛下读书多,年轻,又聪明,下定的决心恐怕不会轻易改变。”
江浔叹道:“是啊。”
周有谦将烫手的山芋推给他,命他去写奏章驳斥林氏。
过后周有谦仍稳稳坐首辅的宝座,他却被陛下冷眼相待,前程仕途尽毁。
冯氏埋怨:“周有谦这是给老爷设套呢,老爷私底下送了周有谦那么多金银,他却一点不罩着老爷。”
江浔连忙阻止:“这些话也是白日能说出口的?快快住口。”
冯氏不听,继续道:“良禽择木而栖,周有谦不是个能倚靠的,妾身常劝老爷换棵大树,老爷偏偏不听。”
江浔欲一阵心酸,为了从金陵冷曹调回京城,他的确明里暗里给首辅周有谦送了不少银钱,几乎倾家荡产。
本以为抱得大树好乘凉,周有谦却压根没看上他,端着清流的架子,不惜得与他这失意多年的酸儒结交。
也是,他足足比周有谦早中了十年进士,混得却远远不如人家。在论资排辈的官场,他这等失意政客只有亦步亦趋替人背黑锅的份儿。
“你说得简单,哪有那么多大树可抱!”
官场是一张人情故旧织成的巨网,周有谦是文官之首,天底下只此一人。
“老爷糊涂了,臣子终究是臣子,再怎么厉害也是臣子。老爷何不调转舵向,去侍奉金銮殿上真正的天子?到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还敢鄙视老爷。”
江浔下意识皱起眉,“你是说……”
去陛下身畔,助陛下一臂之力,加封皇贵妃。
冯氏点头。
“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江浔斥道。
临阵倒戈,背叛了整个文官集团。
冯氏据理力争:“妾身一介妇道人家自然不懂,妾身只知道臣子再怎么力争,最后由陛下给出标准答案。”
既然做侍奉别人的狗,那便没有尊严可言,只要主人喜欢黑的也能说成白的,白的也能说成黑的。是非黑白,远远没有自家仕途要紧。
不是这个道理吗?
江浔再三示意冯氏住口。
陛下虽年轻,心却比日月都明亮。如果要效忠,最好是发自内心真的效忠。做个墙头草,下场一定不会好。
起码在目前,临阵倒戈的事他还不敢做。
……
午后。
江浔的女儿江杳闷闷不乐,在院中百无聊赖地舞剑,弄得枝折花落。
丫鬟一问才知,原来江杳到处找不到未婚夫陆云铮。
陆云铮是江杳的未婚夫,二人青梅竹马,有将近十二年的情意。江杳甚是粘人,半刻离不得陆云铮。
“陆郎今日休沐一日,答应陪我去书斋。此刻消失不见,肯定又去当职了。在他心中,我终究没有他的仕途重要。”
江杳收剑,秀面布满阴云。
江杳虽是女儿,却不爱红装爱武装,舞刀弄枪,身畔时时刻刻佩着剑。
她在先太子朝的宫里当过女官,这把剑是先太子御赐的,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三尺青锋。
丫鬟道:“小姐您误会姑爷了,姑爷方才被老爷叫去书房,现在还没出来。”
江杳一惊,“我爹叫陆郎?为什么?”
丫鬟道:“奴婢不知,但老爷发了很大脾气,摔碎了茶杯。”
江杳心急如焚,登时前往救人。
恰好陆云铮垂头丧气地从书房走出来,如败落的鹰,脚步透着虚浮。
“陆郎。”江杳高声叫道。
陆云铮闻声,唤道:“杳杳。”
江杳关切地挽住陆云铮手臂,怕爹爹打了他,身上没伤才安心。
“你和爹爹吵架了?”
陆云铮委婉道:“没事,已经解决了。”
江杳认真警告:“大婚在即,你可要顺从爹爹些,免得影响了我们的婚事。”
陆云铮浮现一个有气无力的微笑,“那是自然。”
他反握住江杳的手,去书斋的兴致也没有了,两人踏在石子路上,吹着郁倦的春风。
路过鲤池,共同坐在鹅颈长廊边。
“爹爹指责了你什么?”江杳盯着池面上的蜻蜓点水。
爹爹脾气那么好的人,轻易不生气,她严重怀疑未婚夫和别的女子有染。
陆云铮戳了戳她额头:“你这小脑袋想哪儿去了,我和岳丈朝政上有些分歧罢了。”
“朝政分歧也值得吵一架?为何不好好说?”
江杳越发好奇,“什么分歧?”
陆云铮长叹一声,“因为宫里娘娘的事。”
陆云铮是神童,很早中了进士,却不会官场阿谀奉承、溜须拍马那一套而惨遭排挤,至今仍在边缘地带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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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小官。
这次林贵妃的事掀起了惊涛骇浪,几乎所有大臣站在了首辅周有谦那边,包括岳父江浔。
陆云铮却看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他站在陛下这边,帮贵妃娘娘拿到“皇”字的称号,陛下日后必定记住他的名字。一步登天、飞黄腾达,甚至入阁也有可能。
他想去陛下的阵营。帮林贵妃上尊号,是他献上的投名状。
虽然他现在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角色,焉知日后没有大作为。
江杳听不懂复杂的政治谋算,只道:“可爹爹不让你这么做,对吗?”
陆云铮道:“岳丈认为这样做风险太大,我一个小官如何斗得过满朝文渊阁大学士?陛下尚不与他们正面交锋。恐怕我一出头,谩骂的弹章多得能活埋了我。”
江杳叹息:“爹爹忧虑的是。”
江浔作为礼部尚书,护礼派的主力,断然拒绝给林贵妃上“皇”这等僭越的尊号。
陆云铮作为他的女婿,若公然支持此事,是背刺了江浔,江浔在朝中没法做人。
陆云铮怀才不遇,“杳杳,你知道吗?这可能是你夫婿这辈子唯一飞黄腾达的机会,失去了再也不重来。”
他不想让杳杳跟着他受一辈子苦,一辈子窝窝囊囊地活下去。
江杳亦伤然,“那陆郎,这件事本身对的吗?”
陆云铮摇头道:“这得分情况。对于太后和首辅他们来说,自然不对,因为给贵妃上尊号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对于咱们来说,对,因为有利于咱们。”
按照古礼贵妃能不能加皇字,这符不符合儒家伦常和祖宗遗训,陛下都不在乎,谁又在乎。
陛下本就是道家中人。
“眼下陛下孤立无援,我若去支持陛下和贵妃娘娘,必然在群臣中脱颖而出。”
陆云铮握紧拳头,踌躇满志,“大丈夫一展身手的机会来了。”
江杳静静听了许久,不知这种选择是对是错。权力这场危险的游戏一旦开始,非死不得退出,陆云铮必须做好性命相搏的准备。
相比来说,随大流确实是稳妥的方式,恰如爹爹一生小心谨慎唯唯诺诺。
但陆郎,显然并非池中物。
“陆郎,你再想想。”
江杳柔绵地靠在了陆云铮肩头,“无论如何,我是你的妻子,支持你的决定,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陆云铮深感欣慰,抚了抚爱妻肩头。二人的瞳孔中辉映着彼此,情比金坚,彼此是彼此最坚强的后盾。
“杳杳,你放心,不会耽误我们婚事的。”
他痴痴与她相互等待了十二年,才终于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十分珍惜。
江浔只这一个爱女,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份婚约敲定下来。
眼看婚期将近,下人们陆陆续续布置喜房,杳杳的嫁衣也绣得差不多了。
陆云铮甚至能幻想到,新婚之夜亲手揭开杳杳红盖头时的美好场面。
“能娶到你是我最大的福气。”
他要给杳杳最盛大隆重的婚礼,让她做最幸福的新娘,如果有可能,他还要为她争取陛下、贵妃娘娘的赐婚,让这场婚事载入史册。
江杳亦冲他甜甜微笑。
二人望着天边渐渐西沉的云彩,手掌相扣,两颗心脏咚咚撞在一起。
6. 身份
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来,高低错落的宫殿隐没在若有若无的雾气中,稀稀落落又矮又细的春草挂着霜。
陈嫔怀着崇敬的心情来到林贵妃所居的昭华宫,身后婢女抱了一大篮子礼,尽是些稀有珠玉香料之类的宝货。
前日请安时,她也非议了林贵妃,虽侥幸没像赵贵人那般受重罚,心头一直惴惴,今日决定登门赔礼道歉。
“贵妃……会原谅本宫的吧?”
她自言自语着,忽又觉得叫贵妃不太合适,林贵妃马上是皇贵妃了。
婢女宽慰道:“林娘娘是个宽和温柔之人,娘娘既有诚心修好,林娘娘定然会谅解您的。”
陈嫔嘴唇哆嗦:“阿弥陀佛,但愿如此。”
那日林贵妃不过敬茶时多跪了一会儿,陛下就无情罚了整个后宫。后宫俨然是林贵妃的天下,陛下完全站在林贵妃这一头,林贵妃叫谁死谁就得死。
至昭华宫外围的竹林,主仆二人被劲装结束的锦衣卫拦住。
锦衣卫指挥使宫羽道:“前方昭华宫重地,陈嫔娘娘请回。”
陈嫔解释道:“本宫来拜见昭华宫林贵妃的,还请通融。”
宫羽不动如山:“昭华宫不受任何人拜见,请陈嫔娘娘回。”
他寒光森森的绣春刀插在腰侧,锋芒闪露,后面是十几位凶神恶煞的锦衣卫。
陈嫔被吓到了。
“真,真的不能通融吗?”
宫羽硬声:“请回。”
锦衣卫侦伺于各个角落,白日窥察,夜晚禀告,是一个极为机密的组织,负责诏狱逮治拷讯犯人。
他们不同于太监,身躯完整,体能极强,个个是真正的男人,按理说不能进入后宫,遑论守在最得宠的林贵妃宫外。
可他们偏偏守了。
林贵妃似乎非比寻常。
陈嫔遗憾地望了望昭华宫楼阁,满心不解,畏惧绣春刀的锋芒,悻悻然离去。
楼阁上,林静照同样望见了这一幕。
从陛下惩罚六宫以来,如陈嫔这样来昭华宫道歉巴结的妃嫔数不胜数,无一例外被锦衣卫残酷无情地挡在了外面,美其名曰贵妃娘娘不见,还在养病。
实则根本没人问过她的意思。
锦衣卫是陛下私器,听主子吩咐办事。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从不允她见人。
接触外人是被绝对禁止的。
甚至面对后妃,她也要戴紧面纱,能少说的话尽量少说,自由被严重限制。
她是外界舆论的漩涡核心,陛下为了争皇贵妃之位在朝堂掀起惊涛骇浪,她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盛宠的皇贵妃,锋芒直压皇后,被陛下的深情所独钟。
可狂热的恩宠背后,是她日日夜夜被关在昭华宫中,每日凭窗呆呆望向外面,遭受暗无天日的囚禁,一如诏狱中的犯人,受君王无尽的冷落,面圣的次数屈指可数。
富丽堂皇的昭华宫不过是诏狱分号,披着一层君王恩宠外皮的牢笼。表面千娇百宠的贵妃,实际上是政事犯。
园林篱畔栽种幽绿的兰草随风飘摇,她走不出这片宫阙。
她失踪了这么久,父兄他们定然急坏了。还有未婚夫陆云铮,他性格最刚正火爆,说不定已经去官府报官了。
肩头忽沉,赵姑姑为她披上长袍,“春寒料峭,这露台风高,娘娘注意保暖。”
林静照叹息:“姑姑,你让我吹吹风吧。”
她能活动的范围不过方圆之间,整日浑浑噩噩,孤独一人,无限期地被关在深宫中,实在憋闷。
这露台数丈之高,登高望远,能眺见外面,她常常呆在这上面消磨时光。
赵姑姑劝慰道:“娘娘别难过,您刚入宫,处于各方的口诛笔伐下,陛下才暂时不让您归宁的。”
“待局势稳定些,回家探望亲人只是陛下一句话的事。陛下给了您多少尊荣,怎会独独缺少这个。江大人也会因此得光,受封国丈的。”
林静照微微苦笑了下。
远处,昭华宫外,陈嫔主仆俩渐渐走远了。
赵姑姑亦瞧见了,道:“陛下待您真好,面面俱到,派锦衣卫守着娘娘,省得那些嫔妃聒噪烦扰您。”
林静照目光渺远,“是啊,他为我责罚了整个后宫,他待我真好。”
他不单是她丈夫 ,更是君王、主子、审判者,能掌握她生死的人。
甚至林静照这个名字也是他恩赏的。
她原名本不叫林静照,入宫第一日被赐了新的名字,连姓氏改得干干净净。
人在养宠物时会给起名字,她像他笼子里的一只猫儿,连名带姓是全新的,抹除了以往生活过的痕迹。
当时她被赐名时,没表现出不满,相反一个头磕在地上,自此便叫林静照了。
爹爹知道了,得骂她欺师灭祖吧。
赵姑姑道:“娘娘肩头还有伤呢,太热闹了对您养病可不利。”
说着搀扶手臂泛寒的她回去。
至卧房,赵姑姑贴心为她褪下衣衫,换下肩头的药,“伤好得差不多了。”
林静照阖着眼疲惫地躺在靠背上,用玉石滚轮慢慢滚脸。
周遭的金玉瓷器,个个是国品,价值连城,件件皆稀世珍宝,手中这枚小小的滚轮是和田玉的。
可她清楚,稀世珍宝并没什么用,到了宫外吃不起一碗面。
在典当行没人敢收稀世珍宝,真正让人能吃得起饭的,几块铜板罢了。
赵姑姑跪在榻边,压低嗓音:“娘娘如今当了贵妃,以后还可能是皇贵妃,不少人想走您的门路。有官员,有皇商,大户人家的公子娶亲也想要您的亲笔赐婚。”
林静照睁开眼,“有这事?”
外面都骂她妖妃。
赵姑姑解释道:“世人有善就有恶,有黑就有白,有多少人对娘娘口诛笔伐,就有多少人对娘娘趋之若鹜。陛下炙手可热的恩宠摆在那儿,谁见了心底不眼红三分。”
林静照漫长地嗯着。
赵姑姑见她感兴趣,继续道:“那些人送钱孝敬娘娘,奴婢知娘娘身份不便,就替娘娘将您的一些废弃的墨宝、画作赏他们了,他们欢喜的不得了,愈加踊跃送钱。”
怕她怪罪,补充:“这不是什么犯王法的事,把娘娘丢掉的垃圾拿出去赏人而已。当年魏晋时候名士一张墨宝能卖得洛阳纸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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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也算追随古人遗风。”
林静照责怪地瞥了眼赵姑姑,赵姑姑为人尚可,却有贪财的老毛病。在龙虎山当女冠时,就曾私底下贪过不少香油钱。
如今她虽形同软禁在昭华宫中,赵姑姑为她采买吃穿用度,能到六宫或宫外走动,借此机会大捞特捞。
林静照叮嘱:“厂卫日夜看守,宫规森严,姑姑要小心,别闯了祸事。”
赵姑姑保证道:“闯祸的事奴婢自然不做,平时只翻翻娘娘丢弃的垃圾,换些棺材本,若有大额钱财会上交娘娘的。”
林静照想了想,“别,给我些铜板和散碎银两便行了。”
赵姑姑大为愕然,随即又欣喜,能多捞钱的事谁不愿意,反正主子娘娘也不缺钱,这满屋的金镶玉都是娘娘的,娘娘想要碎银给就是。
“遵命,奴婢后日便把碎银给娘娘。”
赵姑姑笑逐颜开,为找到了皇宫漏洞而沾沾自喜。不得不说,她是个极聪明的人。
林静照隐约察觉有风险,却没阻止。
如果她能拿到一些能花的现钱,再拿回三尺青锋剑,日子会比现在好过。
当下赵姑姑又说起宫外其它事,无非是些琐屑。说起京城有位三榜进士将要大婚时,林静照浑身骤凉。
“你说什么?”
全京城找不出第二个三榜进士。
“谁……要成婚?”
赵姑姑不解她反应如此之大:“那位进士爷姓陆,名云铮,和尚书府的江小姐喜结良缘,之前想找您亲笔题字的就是他们。当然,陆云铮最渴望的还是得陛下赐婚。”
林静照脑袋嗡嗡作响,以往记忆清晰地浮现眼前。春光明媚中,那人托着她的手,声音比春光更温柔:
“杳杳,我将来娶你时一定要功成名就,让陛下亲自为我们赐婚,文武百官证婚,让你做天底下最风光幸福的新娘。”
她眸色猩红,死死捂住了嘴,拼命止住浑身极度冰凉欲坠的失重感。
赵姑姑急了,慌里慌张地扶住她:“娘娘这是怎么了,忽然间害了急病,奴婢去传太医。”
林静照猛地拽住赵姑姑衣角,“别去!”
险些直直从榻上跌下来。
长期以来,她一直自我欺骗性的暗示,家人一定会找她,情郎一定会等她,哪怕她已经沦为皇帝的贵妃,家里也不会不要她,属于她的东西会一直在。
事实证明,那是幻想。
林静照恨由心生,从没这般憎恶这九重宫闼的围墙,有种同归于尽的冲动。
她拥有的一切正慢慢被蚕食掉。扑朔迷离的神秘诡雾,正将她笼罩。
头顶,是看不见的五指山。
很快她将完全失去姓名,抹掉所有生活过的痕迹,变成一个俗世中不存在的人,传说中龙虎山的的“神仙”。
她仍然在宫中,陆云铮怎么可能娶得了江杳,他娶的那个“江杳”是谁?
这人世间怎会有两个她?
实不相瞒,她之前的名字就是江杳。
——礼部尚书江浔的女儿,三榜进士陆云铮的未婚妻,那个从小不爱红装爱武装、三尺青锋长剑的主人。
她才是江杳。
7.求情
两日后林静照晨起,四下不见赵姑姑身影,偌大的昭华宫只她一人。
找到了昭华宫外的锦衣卫指挥使宫羽,再三询问之下,才知赵姑姑出事了。
赵姑姑借着外出采买之机,私自将宫中之物倒卖,胃口极大,足有几千两银子之数,昨日被礼部官员抓个正着,治了重罪,现下被扣在刑部大狱候审。
宫里许多宝贝皆为进贡之物,哪怕一张最不起眼的青檀宣纸印有皇家徽记,为的就是防止皇家私器流落民间。
赵姑姑无异于玩火自焚。
林静照听得直腹痛。
本来她抱着侥幸心理,以为将昭华宫小件东西卖了无所谓,仅仅是一些墨宝、画作之类的废弃之物。
她手里缺钱,虽握有无数稀世珍宝,独独缺少几枚散碎银两。赵姑姑行此暗箱操作,能帮她拿到钱。
没想到出了事。
她在宫里如履薄冰,出了这等棘手之事,无人可以指望。
林静照向宫羽求情,锦衣卫掌管刑狱,想必能将赵姑姑捞出来。
宫羽连忙阻止,“娘娘求微臣没用。”
说着指了指天。
与其求他,不如求陛下。
“何不去求求君父?”
林静照皱眉,一条没想过的出路。
宫羽道:“此事可大可小,若有转圜的余地,陛下会帮您的。”
皇宫里,陛下待她最好了。
林静照并不想见那人,毕竟私藏了碎银,于礼不合。但为了救赵姑姑,此乃唯一可行之策,她在宫中唯一的依靠是陛下。
林静照回殿更衣、梳妆,深呼吸,沐浴熏香准备去面圣。
空气充满了浓重的压抑感。
她打点好了一切,戴上帷帽遮住面孔,由宫羽带着往显清宫去。
宫羽默默提醒:“娘娘,宫里遍布眼线,并无所谓的‘漏洞’。在陛下面前若不是真聪明,最好乖乖当个傻子。”
陛下允许的东西自然会赏赐,一样不会少。不赏赐的东西就是禁止用,更禁止私藏,比如碎银,铜板等等。
毕竟她的身份,非比寻常。
林静照晦然,“多谢宫大人提点。”
显清宫已经是第二次来了,处于宁静的道观之中,香烟缭绕,松柏常青,缭绕的群鹤发出响亮而清远的鹤鸣声。
林静照一步步登上石阶,这一带寂寞得不似皇宫。
司礼监张全公公迎候,引着她穿过幽幽小径来到一处宫殿,却非上次的地方。
张全道:“上次的仙缘殿是主子修炼的地方,这会儿主子在书阁。”
林静照抬头望了望,眼前的宫殿是一座巨大的书阁,藏了不下万册古籍,包括成祖爷时录的《永乐大典》原本。
耳畔响起赵姑姑曾说过的话“咱们陛下聪明,爱读书。”
她深深吸了口气。
爱读书的人可不好对付。
这次,大抵真碰上对手了。
入殿,清寂的斋阁冷若冰室,飘荡着若有若无雪松和书卷的糅合之气,恍惚有种青灯古刹静修之感。
天颜尽在咫尺,朱缙一袭黑白八卦衣,上绣白纹仙鹤,朝西北方向静坐,手里捻着一枝沾水白桃花。
林静照不敢打扰清修,在珠帘之外停步,拜道:“臣妾参见陛下。”
朱缙道,“来了。”
她郑重其事:“臣妾有罪,特来请罪。”
他道:“爱妃何罪之有。”
宫羽已提醒过她,宫里到处皆是眼线,利用小聪明钻空子无异于班门弄斧。与其耍小聪明,莫如大大方方承认,或许能博得一线生机。
林静照维持佝偻的姿势,额头贴在冰凉的汉白玉地面上,“臣妾律下不严,宫中一姑姑偷盗财物贩卖,致使皇家名声受损。”
朱缙淡淡回复,“那点事还不至于。”
她恳求:“赵姑姑年老糊涂,臣妾日后定然多加管教,求陛下赦她那把老骨头一命吧。”
牢狱她呆过,滋味当真生不如死。
朱缙凝然道:“此事已有旨,勿要烦扰。”
林静照倔强不肯,坚持恳求陛下放过赵姑姑。赵姑姑她在宫里唯一的心腹,唯一的臂膀,否则她真是浮萍一株了。
二人隐隐对峙之势。
半晌,朱缙侧目责怪:“贵妃上次要求回府省亲,这次又公然袒护刁仆,是视宫规于无物吗?”
林静照感到羞辱,仅存的自尊被打得支零破碎。可怕的不是陛下入戏太深,而是她入戏太深。
曾几何时她还是诏狱一锒铛死囚,幸得赦免来到宫廷,还真当自己是宠妃了,得寸进尺地要求他赦免别人。
她硬着头皮,“臣妾失言。”
可她又不能放弃,放弃赵姑姑性命。
“臣妾愿放弃归家,以此求陛下赦免赵姑姑,一事交换一事。”
朱缙条清缕晰,“你归家之事朕并未答应,何来交换?”
林静照略略语塞,“臣妾的意思是,只要陛下愿饶过赵姑姑一命,臣妾愿付出任何代价。”
朱缙冷色调地笑,“可朕没有什么代价要你付的。”
他坐在灵虚宝座上,轻而清的阳气,人间的帝王和天上的神仙仿佛凝于一身,万乘之尊的主宰。
他确实什么都不缺。一直是他在施舍她,她没有任何筹码可以回报。
林静照的额头由于叩在地面上太久已经微微泛红了,饶是蝼蚁般地哀求,座上高洁的帝王仍无丝毫怜悯。
她真正的身份是诏狱的犯人,而非宠妃。
隔了会儿,林静照再次开口:“陛下当真不能应臣妾这一次吗?只这一次。”
朱缙无动于衷,“内阁对此事看得紧,朕赦免犯人需要一个理由。”
林静照不甘,辩求道:“陛下仰承天眷,是臣子的主宰。赵姑姑贪的银两不多不少,您定然有办法的,求陛下再疼臣妾一次,臣妾沾濡皇恩,不胜感激。”
他柔冷轻悄地质问,“那你的意思是让朕为你凌驾于司法之上了?”
从穹顶深处射出微弱春光,泻在二人身上,帝王袍角淡紫色的缥缈远山。
她怔了会儿,弱声道:“臣妾不敢。臣妾身在深宫,能依靠的唯有陛下。”
朱缙漫不经心,“既知是皇妃,为何还将自己的墨迹画作拿出去兜售,自降身份?”
林静照被强烈地凝视,失了下神。
“陛下知道了?”
他轻哂,摇头道:“贵妃的事朕不敢不知。”
她愈加无所适从了,试探地问:“陛下……生气了吗?”
朱缙沉沉,“有一点。”
她欲盖弥彰,“其实臣妾不知宫规不允许,只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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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断,以平静的口吻:“你想做什么真当朕不知吗?”
林静照沉默了。
她纵赵姑姑将墨迹卖往宫外当然不是贪,而是攒些碎银子。
这些碎银子有何用处,心知肚明。
朱缙斜睨向她,漫不经心敲着手中白桃枝,“贵妃,欺瞒于朕。”
静谧的白昼弥漫着一股神秘且不祥的气息,香烟的丝缕定格在空气中。
林静照唇角紧绷,良久强逼着自己说:“陛下不喜欢的事,臣妾以后必定不再做。”
“哦?”朱缙目光逡巡在她头顶,“你上次也是这么信誓旦旦跟朕保证的。”
林静照埋着头,谦卑如尘土:“臣妾定不敢再有负于陛下。”
他夹杂锋机,“希望你真正记得,下次没这么容易过去了。”
林静照从中读出种种意味,还未完全参透,被他漠然挥了挥手送客,两名锦衣卫过来送她回去。
她一急,确认下他到底放不放赵姑姑,伏在地上不肯走,活脱脱像个争宠不择手段的妃子。
“陛下……臣妾还有话!”
这时候,礼部尚书江浔觐见。
耳闻太监报出这个名字,林静照浑身血液犹如冻结,大脑一片空白。
江浔,她朝思暮想的爹爹。
此刻显然不是父女相见的温馨场面,她仍然腹部紧贴腿根维持着跪拜的姿势,跪于帝王的脚下,无旨不能乱动。
皇帝见大臣,与她这后妃没关系。
所幸天子与朝臣之间尚隔一层青纱,陛下常修行于宁静气氛中,臣子轻易见不到陛下圣颜,以免冲撞道气。
江浔来到御前三尺处跪下,隔着青纱,道:“微臣江浔叩见陛下。”
伏跪在江浔身后的还有一年轻男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是江浔的儿子江璟元。
青纱后的朱缙身影隐约。
江浔将赵姑姑受贿一事的始末案卷递交御前,禀道:“臣礼部、刑部二部合力审判此案,一致认为此妇论罪当死。”
朱缙幽渺的嗓音,“这么快判出来了?”
江浔正色道:“是,经查此妇身上不只偷窃皇宫财物,更背着一桩命案。她的丈夫便是为她所害,系她在狱中亲口承认。”
说罢,呈上了赵姑姑的供词。
朱缙未曾细看,亦未给出明确答复。
江浔和江璟元不知上意,对望了一眼。
赵姑姑是那林贵妃的人,阁臣们皆对林贵妃恨之入骨,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焉能不大作文章。
他们父子俩追随周有谦,是周有谦的走狗。在狱中对赵姑姑严刑拷打,用尽了三十六道酷刑,才板上钉钉定了死罪。
林静照跪伏在地上听得君臣交谈,冷汗如雨下,却被锦衣卫冷然的刀锋侦伺在侧,明晃晃架着脖颈,不得稍动,更不得出声引起江浔注意。
父女俩隔着层薄薄的青纱,一家人两个在外面跪着,一个在里面跪着,偏偏不能相认。她知道父兄的存在,父兄却不知她的存在。
如何那般巧,她全心全意要救的赵姑姑偏偏落在父亲手里?父亲追随内阁首辅,定要治赵姑姑的死罪。
冥冥之中,审判者高高盘踞于丹鼎仙宫之中,注视着他们自相残杀。
体内积攒的不适开始上涌,她喉咙发痒,就要出声唤父亲。
父亲!
8.交锋
林静照竭力维持着清醒的意志,锦衣卫绣春刀闪着寒光的利刃对准她,稍稍用力即截断她的脖颈。
她拿捏着小心,未敢大口呼吸。
江浔父子在外面,她被扣在里面,陛下的意思摆明了是不让相认。
她被囚禁于深宫的事,无任何人知晓,也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目之所及,仅有帝王的皂靴。
那厢江浔父子也注意到了青纱后的身影,陛下宠爱林贵妃,常常留她伴驾,那朦朦胧胧的女子定然是林贵妃。
这般凑巧,林贵妃竟也在场。
他们此番来置赵姑姑于死地,林贵妃在旁听见,必然恨死他们了。
江浔先下手为强,催促道:“陛下,此妇罪大恶极,铁证如山,还请陛下秉公圣裁,以昭司法公正!”
林静照骤然一紧,唇角紧抿,望向龙座上的人。
不行。
父女俩的目光集中在朱缙身上,生死籍由他一句话。
朱缙位于权力之巅,答复曰:“卿之意朕知矣。此案尚存疑点,改令镇抚司审理。”
镇抚司即锦衣卫,跳出六部之外不在九司之中,乃皇帝鹰犬,仅听皇帝一人直接吩咐,真真正正的皇家私器。
由镇抚司审,怕是欲判以轻刑。
江浔立即察觉天子的包庇之意,壮着胆子力争:“陛下万万不可!”
随即吐出一大长串祖训道理。
内阁决心要赵姑姑的命,并靠赵姑姑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主使,搬倒妖妃。
江浔作为群臣代表,绝不能让步。他若陷入陛下的圈套中,将罪犯交了出去,便辜负了群臣的期待。
“若陛下执意如此,不能秉公审判,微臣唯有以死明志,捍卫司法尊严!”
额头已叩出了血。
朱缙见此无奈,“卿何至于此?”
江浔含泪:“陛下过度偏宠贵妃,实在有误江山社稷,臣宁可长跪不起!臣有罪,愿以死谢罪!”
那语气,确是对林贵妃十万分的厌恶。
朱缙温声道:“起来吧,朕的旨意你们也不是驳斥一回两回了。”
江浔擦着老泪,“微臣不敢忤旨。但将人犯跳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而直接交镇抚司审,实在不合律法。”
朱缙似有顾虑,“若要此妇性命,恐贵妃凄怆欲绝,以为朕无仁义耳。”
江浔坚称:“国法为重!”
林静照听朱缙声声句句点到自己,竟真要网开一面,心情十分复杂。才知他方才说的“已有旨”并非虚妄——确实判了赵姑姑轻罪,但内阁据理力争。
她与内阁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内阁竟如此针对于她。
但冷静思考下来,归根结底由于她被囚在宫中当了贵妃,爹爹并不知晓情由,才和她站在了对立面。
真正该恨的那个人,是九五之尊。
她刚要出声呼唤爹爹,被锦衣卫锋利的绣春刀刃抬住下巴,冰得直激灵。
说来讽刺,所谓过度偏宠的贵妃,正蝼蚁般跪在地上,被寒锋所胁。
那龙座上的人却面不改地夸夸其谈,说些偏爱她的妄言。
江浔搬回一局,继续试探底线,“那罪妇敢多次倒卖宫中御赐之物,背后定有幕后指使,说不定是林贵妃……”
朱缙话锋忽变,冷冷截断:“此事到此为止。”
江浔话语一塞。
陛下爱妻如命,定然庇护,林贵妃就是宫中的至高禁律。想以小小的赵姑姑搬倒林贵妃,难如登天。
江浔只得从另一个角度:“陛下,给贵妃娘娘上尊号之事臣等已再议,仍维持原议,阁臣皆以为加‘皇’字实在不宜。”
朱缙反问,含义深远:“哦?江尚书似乎和你女婿意见不一致。”
江浔没反应过来:“什么?”
朱缙一言不发,将观政进士陆云铮呈上的奏疏雪花纷飞状丢了下去。
江浔拾起观看,原是他的女婿三榜进士陆云铮写了一篇奏疏,长篇累牍地阐述封林氏为皇贵妃的合理性。
陆云铮在奏疏里坚称,贵妃娘娘是无辜的,满朝文武皆因私心才针对贵妃,受了太后支使。
朱缙口吻有几分可怕,疾言厉色:“按疏文所说册封皇贵妃既合理合法,尔曹何故误朕?”
江浔始料未及,被陆云铮这篇奏疏深深震撼。他前日已责骂过陆云铮,后者偏偏不听,竟胆大妄为上奏圣上。
林静照脸色亦如暗色的纸。
陆云铮竟为了她上疏。
可惜陆云铮不是为了救她的,而是力争封她为皇贵妃,将她往反方向推。
她是江杳,江杳,在心中呐喊了无数遍,却没有人能听见。
但凡爹爹和哥哥多往前走一步,朝这边看一眼,都能察觉她熟悉的面孔,将她从皇宫救出来。
可那一步,被牢牢阻隔住了。
为了她封皇贵妃的事,爹爹所在的内阁和陆云铮形成了敌对。爹爹被亲女婿背叛,心里防线崩溃,正中了那位青袍帝王的心理圈套战术。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利刃抵喉,稍微动作就会被利刃割破脖颈。宫羽冷漠无情,是皇帝的杀人工具。
江浔老躯颤巍巍捧着奏疏,既怒却慌,一时不知所措。
江璟元深深埋着脑袋,也不敢多言。
“臣……微臣……管教不严,陛下……”
朱缙略显刻薄,“能有这等女婿是尚书之福,女婿未必不如岳父,比岳父更明事理,尚书还是不必管教了。”
挥了长袖,仙风道骨,朗声道:“传陆云铮明日午后见朕。”
司礼监躬身领命。
江浔哆哆嗦嗦,被打脸一番,被这番疾风骤雨淋得方寸大乱,又被女婿陆云铮压一头,只会唯唯诺诺说“是”。
林静照心下焦急无计可施,满朝皆仇视妖妃,不知为何陆云铮站在她这边。
可以肯定的是,陆云铮做任何决断皆因为朝政,而非因为她。她在外人眼中是陛下的宠妃林静照,而非江杳。
爹爹和陆云铮仍是岳婿关系,她和陆云铮的婚事还在。但听他们谈话的口吻,一切正常,并不像丢失女儿的模样。
那个“江杳”是哪来的?
她是江杳,被困在深宫,隔绝外世,那么陆云铮即将要娶的“江杳”是谁?
事情让人可怕。
君臣谈话至此为止,江浔唯唯诺诺,三言两语败倒在年轻皇帝阵下。
朱缙一声磬起,送客,焚香洒扫。
江浔父子艰难地起身,揉着已然酸涩的腿,擦了擦方才磕出的血。
陛下刻意召见陆云铮,含义深长。
站队是门学问,自古君权和臣权对立,君弱臣强,臣强君弱,此消彼长。
如今陛下虽然静摄斋醮,却无一丝一毫放弃过对朝野的掌控。
究竟是效忠陛下,还是效忠于周有谦为代表的文官集团,是臣子们一场买定离手的绝命赌局,赌输即死。
很明显,对于陛下来说,无论是错是对是善是奸,忠于他的才是忠臣。
江浔望向紫禁城蔚蓝的天空,怅然若失,心头徘徊纠结不已。
陆云铮已经反水了,他作为前者岳丈,无论如何摘不清楚,周有谦再不可能信任他,情势到了最棘手的地步。
难道他也要临阵倒戈?
那还有什么脸面做人。
无论如何,朝政的纷争与杳杳无关,不能耽误杳杳的婚事。
……
江浔父子走后,周遭重新归于静寂。
斋阁种本被成篇累牍的书籍遮挡了光线,此刻更显得阴郁。肃穆的暗室中,一丝微音也会引起剧烈的反响。
忽尔一阵凉风吹至,冷汗蒸发,林静照竟咳嗽了声,腿已麻木无知觉了。
朱缙抬眼打量了下她,“起来吧。”
她和他离得三尺之远,又被锦衣卫用绣春刀抵住,仿佛隔着天涯。
他一示意,锦衣卫便撤刀退下了。
林静照低声:“谢陛下。”
长睫微微阖下,掩盖不住的失落。
朱缙凝注她的神色,有意无意,“刚才礼部那位是你爹爹吧?”
林静照猝然被击中心防,与他洗砚墨池般黑的眼睛对视,心跳险些蹦出腔子。
他竟还敢提起。
明知故问。
他炯炯然对视于她。
林静照下半身依旧保持跪拜的姿势,上身却缓缓挺直脊背:“陛下既知,为何不让臣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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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相见?”
她眼角残留几分红,一身白衣透脱细润,杏子染春衫,雪颈成一条漂亮曲线,在夕阳余辉下宛若壁画中的神仙。
朱缙撂下一句话,“贵妃不应该想见,对吧?”
不见外人,是她和他默契的约定。
林静照指甲嵌入掌心,“那陛下为何将臣妾当罪犯对待?锦衣卫的刀险些划破了臣妾的脖颈。”
他理性地说,“为了怕贵妃不乖。”
她不悦,有所顾忌地和他斗嘴:“陛下不信任臣妾,臣妾已是您的人,怎会生出别的心思。”
朱缙嗯了声,“是不信任。”
语锋透着柔锐的冷感,“毕竟贵妃太聪明了,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贵妃请到宫里,不仔细些岂不前功尽弃。”
林静照习武,精通兵法和策书,为人内敛,曾经在宫中做过女官,见过大世面。在龙虎山时,满山官兵都擒她不住。
她苍白地笑:“陛下说笑了。”
“没说笑。”他亦笑。
林静照想知道他是如何偷天换日,找来一个一模一样的她瞒过江浔和陆云铮他们的。但当务之急,还是救赵姑姑。
“陛下折煞臣妾了,臣妾愚钝,智慧不及陛下万分之一,祈求陛下怜悯。”
绕来绕去,她离不开为赵姑姑求情。
那位恩威不定的皇帝说:“方才贵妃也听见了,内阁施压,朕只能尽力争取,并不能保证什么。”
这等模糊之语,林静照知他是不答应的意思。奈何她只是他掌中一枚棋子,身家性命皆系于他一人之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除了恳求别无它法。
她据理力争,“内阁以酷刑审讯犯人,实为逼供,陛下可勒令他们再审。”
朱缙轻轻笑开,“贵妃不会以为司法程序不能用刑的吧?”
她一凝。
他道,“贵妃在诏狱没怎么受刑,因为朕的吩咐。”
但他不可能额外吩咐每个犯人。
“……逼供是允许的。”
林静照下意识捂住肩头,自己没怎么受刑都经历了一场噩梦,赵姑姑被严刑拷打,焉能不一五一十地交代“罪行”。
她身子发虚,瘫在了冰凉的地面。
“陛下,”她急了,“臣妾求您开恩。”
保住赵姑姑的性命,就当是他莫名抓她过来的补偿。
朱缙漠然:“说来,朕本意将你的人交镇抚司,饶你的下人一条性命。奈何以你爹爹为首的老臣强悖,逼得朕也无路可走。”
林静照杂着几分犟,“那是因为爹爹不知林贵妃就是他的女儿。”
“是啊,”他猜度的神气,“你父亲若知道是你,还会这般反对吗?”
二人隔着三尺远,话语直透人心。她越听不得什么,他越往她心里扎。
“若知道”。
可惜,江浔永远不会知道。
她眸中强韧而不屈的光亮,“陛下抓我没用,因为我根本不知先太子的下落。与我纠缠,只会耽误您的时间。”
她是江杳,不是林静照。
她是礼部尚书江浔的女儿,三榜进士陆云铮的未婚妻,而非什么宠妃。
朱缙神色如雾凇结霜满带春寒,“有没有用由国法裁定,朕请江姑娘来审讯一番,若无结果,自然送江姑娘离开。”
她听他叫江姑娘,愈加含恨,“那陛下审讯完了吗?还要审讯到什么时候?”
“是耽误了一些时间,”他含着微妙,徐徐说,“不过你的情郎似乎要娶别人了。”
林静照死死皱眉。
陆云铮要娶别人了。
那个别人不是别人,偏偏就是礼部尚书江浔之女“江杳”。
瞒天过海,偷天换日。
“臣妾不能答应这桩婚事。”隔了良久,她说,深深吸着气,一叩首坚决下去,要求道,“求陛下放臣妾出宫。”
“这恐怕不能。”
帝王的声音回荡在深邃大殿中。
“那恕臣妾不能接受皇贵妃之位。”
她道。
朱缙良久的沉默,良久,望着窗外渐渐流逝的春夜。高袤微暗的夜空上北斗七星,凝寂着湛然无为的道气。
“这也不能由你决定。”
9.支持
三日后,赵姑姑被判以绞刑。
内阁办事滴水不漏,每条证据和环节皆严丝合缝,持有赵姑姑亲口供词,人赃并获,铁证如山,绝无翻案可能。
依《大明律》,死刑犯须由皇帝朱笔亲自批红,方能执行。内阁将奏案和供词送至御前,朱缙在人犯姓名上勾了红。
值得喟叹的是,赵姑姑受尽了酷刑也没供出林静照。赵姑姑绝知难逃一死,便将所有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隐瞒了林静照私藏碎银意图逃出宫闱的事。
赵姑姑是个贪婪又见识浅的人,如果不是入了宫,她现在还在龙虎山道观里捞着香油钱,过着不穷也不富的小日子。
林静照当初为躲避官兵藏进龙虎山道观,众女冠皆对她鄙夷,唯赵姑姑和颜悦色,从膳房偷些馍馍和饭菜给她。
后来林静照被抓入诏狱,赵姑姑一直在外为她奔走周旋。再后来,她入了昭华宫为妃,赵姑姑陪同,虽是为了攀高枝,但最初那段深宫中黑暗孤独的时光,赵姑姑陪她说话,嘘寒问暖,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两人既是主仆,又是忘年交的朋友。
林静照独自卧在昭华宫阴冷的榻上,太阳穴隐隐作痛。
外面日头盛烈,赵姑姑正在行刑。绞绳勒在脖颈上,绞碎颈骨。
她攥着手心几颗碎银,这是赵姑姑用生命换来的,能换食物和水的东西。
满殿稀世珍宝皆是死物,唯有这几块碎银两,寄寓着一缕生的希望。
没想到她和那位帝王的第一场交锋便如此血腥,将来要从这九重宫闼逃出去,怕是充满了血与泪的考验。
赵姑姑之死虽是内阁主导的,暗中有那位帝王的默许。
仙气飘飘的显清宫,实则是一座云雾笼罩的万丈悬崖,吃人不吐骨头。
他杀了赵姑姑,断了她的左膀右臂。
她誓死抗争,保得几块碎银两,斗得一片狼藉。
这些沥血得来的钱,是她以后逃生的筹码,一分活着的希望。
她一定会珍惜。
……
显清宫。
日头正盛,滋滋烤得人冒汗。宫宇周遭缥缈着一层紫气,在阳光中幻化作七彩霓虹,庄严肃穆的天子之居。
群臣按次序跪在青砖之上,黑压压的一片。由于长时间受烈阳焦灼,有些廷臣已体力不支,脸色发白摇摇欲坠;有些仍面容坚毅,忍着酷热执意相谏。
他们高声求道:
“求陛下出观视朝!”
“求陛下出观视朝!”
皇帝践祚以来,退隐道观,专慑斋醮,神秘深奥,从未上过一日早朝。
内阁重臣到显清宫禀报朝中诸事,尚不一定能见到皇帝,新晋官员从未睹过皇帝天颜,这在历朝历代极为罕见。
因为陛下为林贵妃争尊号之事,君臣已僵持数月。
上次的奏案被驳回后,周有谦等人稍作让步,拟林氏为“贵妃”,在位份前加封号如贤、贞、淑等字,既美观又庄重。
但林氏绝不可加“皇”字尊号,否则此女将与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平齐。
礼崩乐坏,是亡国之兆。
分不清正统,便会违背天理。
礼部尚书江浔顶着炎炎烈日,跪于显清宫中道,道:“臣等已重拟林氏位份,伏望圣明过目。”
将奏折高高举于头顶。
仙缘殿内清凉的雾气飘摇,朱缙着色性沉稳的天青长袍,襟长曳地,绘有日月星辰,光仪淑穆。
朱缙焚三炷香敬天地神明,风姿轻灵,身心冥于寂然不动的境界中。
司礼监太监张全将奏折奉上,朱缙随意翻阅了下,未曾过多理睬。
“陛下命诸位大人再议以闻。”
片刻,司礼监张全笑眯眯地出来,将奏折原封不动发回。
众臣胸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愠意。
这已经是第二次发回了。
第一次,众臣拟林氏为妃位,所请不允。
第二次,众臣拟林氏为贵妃位,加淑、贤等尊号,所请仍不允。
显然,陛下只封林氏为“皇贵妃”。
皇贵妃就是皇贵妃,不是淑贵妃、贤贵妃或任何什么。皇贵妃是皇后之下最尊贵的位置,独一无二。陛下要的,恰恰就是林氏与太后皇后名分相当。
他一定要她争皇贵妃之位。
以周有谦为首的廷臣面如菜色。
年轻皇帝虽一意修玄,初政,如剑铓出匣,机矢中伤,如射工之密发。
退出,人人皆沉默。
“陛下已两度驳回我等之议,铁了心要加林氏皇贵妃尊号。”
良久,次辅张子昂开口。
“太后娘娘劝阻亦徒劳无功。”
今上与先太子作风大不相同,遇事不与内阁商酌裁处而自有论断,臣下只照圣议行之即可,禁止指指点点。
到底是没受过皇太子规训的旁支世子,陛下握着那条可怕的权利锁链,只知疯狂地挥舞,却不懂制约和善用。
皇帝沉迷美色,江山不幸。
江浔作为礼部尚书,掌管礼法,是此案的当事人。他捏着被发回的奏折,六神无主,狐疑地瞧向周有谦。
陛下若执意如此,该当何如?
一旦陛下下达正式的旨意册封皇贵妃,包括他在内所有廷臣皆不能抗旨。
当初林静照从大明门抬进来,陛下就是不顾群臣直接下旨的。
陛下为了林静照,能荡涤一切规范和秩序。
周有谦没有答复,沉沉撂下话:“我等已再三让步,陛下却一意孤行,我等不能再让。”
林氏绝不可能当皇贵妃。
说罢,首辅像下定了某种决心,重重拂袖而去。
余下廷臣亦叹气愠怒着走了。
江浔一人望向西天清澈的穹苍,太阳似给宫墙撒了层金粉,内金水河蜿蜒而过,天阙也被森严的皇宫规训成四四方方的形状。
脑海想起了那日陛下丢在他面前的奏折,以及陆云铮声声的争辩:
“岳父,时势造英雄,人当抓紧机会扶摇直上,万万不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内阁上议两次均被驳回,这是极明显的信号,陛下一定要给心爱的女子上尊号,但孤立无援,受制于大臣,陛下目前不遂己愿。
“现在正是振臂一呼、鼎力相助的时刻。内阁仗着资历老辣,高扬礼教宗法大旗,欺陛下年轻。我们若为陛下雪中送炭,陛下焉能不提拔重用我们?即便岳父反对,小婿也要竭力一试。”
陆云铮那日如是说。
江浔揉了揉太阳穴,头很是痛,这春日的太阳还挺猛烈。
极度的内心纠结使他痛苦,欣欣熙熙的前程摆在面前,他却不敢摘取。
官场第一保禄法门——稳当。
他宦海沉浮多年,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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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规训得怯懦,不如女婿陆云铮那般初生牛犊不怕虎。
当初小漩涡已变成了大风浪,暴风雨吞噬一切。
……
那日陆云铮觐见了陛下后,如沐春风,臣心大振,深感内阁老臣狂悖,竟逼得君王如此。
他惋惜贵妃沦为政斗的工具被无辜针对,决心襄助陛下扭转乾坤,做出一番功业来。
回到家后,陆云铮熬了三个大夜写出一道长疏《贵妃议疏》,允忠允诚,引经据典,击中要害,逻辑清晰严丝合缝地论述了古礼的细节,公然支持贵妃上尊号,入皇家玉牒,为“皇贵妃”。
奏章一出,如巨石坠水引起千层浪。
陛下得此疏,未作批示,下发给内阁群臣阅读。
群臣面面相觑,立皇贵妃的舆论本来一边倒,不知从哪忽然冒出个观政进士,区区五品便敢支持妖妃,与群臣为敌。
首辅周有谦严厉指责陆云铮邀誉卖直,借机掠取功名,其心歹毒,欲将江山社稷踢入火坑。
周有谦作为文官集团的楷模,他的态度代表了政局走向,一时间弹劾陆云铮的奏章如雪片般纷纷涌来。
陆云铮竟以支持妖妃邀名,媚君取宠,狎视公卿。群臣强烈要求制裁陆云铮,大有声气汇通之势,连番给陛下施压。
然而陛下的答案令人失望了,非但没有制裁陆云铮,反而大大升迁了他。
陆云铮凭一纸《贵妃议疏》扬名政坛,飞速擢升,一夜走完了旁人三十年的路。
群臣声嘶力竭的辩争,仿佛一场笑话。
内阁担忧,小小的一个陆云铮不算什么,关键是陆云铮背后还有陛下。
陆云铮上了这么一篇强词夺理的奏疏,恰逢时机,他们那位机深的陛下焉能不借此大作文章?
以往廷臣是一块铁板,同心齐力,陛下不能怎么样。现在陆云铮一个小小的蚂蚁,把这块铁板咬裂了一条缝。
皇帝与内阁恰如天平的两端,此刻势均力敌,谁也不比谁强,稍稍一点轻微的风便决定了最后的胜负。
处境最艰难的还属江浔。
陆云铮是江浔的女婿,前者倒戈,江浔首当其冲。
内阁早对江浔的怯懦不满,如今更多了一层仇视,怀疑江浔的居心,是江浔指使了陆云铮行此悖逆之事。
否则陆云铮一介幼子焉敢?
江浔一万个冤枉。
可恰如破镜粘回去也有裂纹一样,江浔的忠诚裂开了缝,内阁上下无人在相信他,对他嗤之以鼻,包括首辅周有谦。
江浔辛苦经营多年的官场名声,一夜之间跌落谷底,带着浓浓的幻灭感。
政治是巨大的连坐,一人叛变,满门皆输。这一刻,江浔无比后悔选了陆云铮做女婿。
也知,这是他必然面对的结局。
……
陆云铮对朝局的影响是立竿见影的。
虽大多数臣子仍保留着忠诚心念,少量蝇营狗苟的小人见陆云铮擢升之速,眼红羡慕,也跟着支持起贵妃来。
本来清一色的舆论,分裂成了两派。
诚如所料,那位聪明的陛下没有放过这次机会,得陆云铮上疏后立即做出回响,下御札一道,从陆云铮之议,让林氏以皇贵妃之尊主持桑蚕礼。
桑蚕礼代表国家农业,是堪比祭天的重大仪式,素来是由皇后主持的。
陛下的心思昭然若揭。
10.桑蚕
陆云铮挨受了朝臣们滔滔江水的骂声,被无数人唾弃踩踏,被批为“妖妃同党”——终于如愿以偿,走上金銮殿,使陛下看见了他。
短短几日他擢升到了三品,达到了许多人一辈子攀不到的高度。
别人如何劾奏他都好,骂他是投机取巧见风使舵的败类也罢,只要陛下信任他,他就能出人头地。
站队哪一边是臣子的自由,也是臣子的智慧。
贵妃未必是什么坏人,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不幸充当了棋子罢了。陛下和廷臣两边拉扯她,她亦身不由己。
陆云铮这样想。
陆云铮整敛衣冠,归家,并无骄傲荣耀之感,反而有些忐忑。
他公然与岳父大人为敌,怕岳父大人一怒之下断了他与杳杳的婚事。
至江宅,江浔意外地没有发怒,脸色沉重地坐于堂上,身畔站着江杳。
陆云铮一到,江杳即投来异样的目光。
陆云铮方要下跪请罪,江浔忽拂袖而去,没留下半句话,场面凝重至极。
陆云铮如鲠在喉,起身要追,江杳在后叫道:“陆郎,你别追了。”
“杳杳?”陆云铮惑然。
江杳叹气:“你的事爹爹都知道了,冯姨娘和我刚才说了你不少好话,嘴皮子快磨破了,爹爹才暂时原谅你。”
陆云铮闻此五味杂陈,眼眶湿热,握住江杳的柔荑,“杳杳,你真是我的好杳杳。我对不住岳父,让你们失望了。”
江杳目光雪亮,反问:“可你不后悔这么做,对吗?”
陆云铮没法瞒她,点了点头。
此刻的他,一夜飞升,是荣耀加身的翰林长官,天子顾问。
陛下在显清宫亲自接近慰劳他,赐给三品官位,银币、绢布,车驾。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他尝尽了趋奉君王的甜头,回想前尘当真是痴愚,净在烦恼场中错用功。
虽然举朝对他痛恨,言官将他视为献媚人主的大珰巨恶,但他不后悔。
“陆郎,你也要为爹爹想想。”
江杳为难,“因为你的这件事,爹爹在朝中没法做人了。”
陆云铮喟然垂下头:“怪我。”
江杳含着几分嗔怪,“你这般莽撞,若非我真心悦你,断然不会替你求情的。”
陆云铮闻此紧张:“岳父大人不会因此退掉你和我的亲事吧?”
“会——”
江杳话说到一半。
陆云铮脸色煞白。
“但我执意要嫁你,爹爹只好尊重我的意见。”
她道,柔柔地冲他微笑。
陆云铮如释重负,又惭愧,含笑揉着她的脑袋,怪她狡黠。
“杳杳,说话不许大喘气。”
她纤细的眉秀丽又英气,红颜温馨的巧笑,持剑的样子又美又飒。
陆云铮心中自豪,他的姑娘和别人不一样,不是闺阁绣花的柔弱女,而是能文能武的女中豪杰。
“杳杳,我不能失去你。即便抛弃仕途,我也定要与你成婚。”
他动情地拥住江杳,大丈夫夺得功名,爱妻在怀,人生才称得上圆满。他曾与她分离那么久,刚刚守得云开见月明。
“以后不准你离开我身边,上山修道也不行。”
陆云铮点点她鼻子,霸道地讲,目光浸满了爱意。
江杳因武艺超群,曾在先太子身边当过女官,贴身保卫先太子的安全。后来皇权更迭,她又往龙虎山修道,两人一直分隔两地。
“我不是在你怀里吗?”
江杳环住他的腰,含怨道:“说来,我倒是嫉妒贵妃娘娘了,你待她比我还上心。”
陆云铮竖了根手指在她唇间,“嘘,这话要杀头的。贵妃娘娘何等神仙芳体,凡人怎配随意谈论。”
江杳醋海翻波:“你最近可是日日夜夜在研究她,为她写文章,争名分。”
陆云铮无奈宠溺,在她耳畔轻声解释:“你别乱吃这等荒谬的飞醋,我连贵妃娘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贵妃娘娘深居禁宫,神秘高贵,从不以真面目是人,唯陛下可见她真容。
他只是一个外臣罢了,职责是替贵妃娘娘斗倒内阁,夺取名分。
江杳这才喜笑颜开,在他怀中蹭着腻着,“原来如此。”
……
五日后,蚕桑礼。
本朝是农耕大国,农事大于天。
黄帝的妻子嫘祖利用桑蚕造丝,使人们能穿上蔽体的衣服。每年仲春四月,皇室亲手栽种一棵桑树,以敬农工。
此事向来由母仪天下的皇后完成,然而今年,陛下将此神圣的职责交给了林贵妃,等同于宣布林贵妃是后宫之主。
太后和皇后两宫怒火中烧,恨意如海。
林静照的势力在逐渐扩大,不仅有陛下这一绝对牢固的压倒性后台,更多了陆云铮、曹善、吴少虞等一批投机小人前呼后拥,俨然越来越猖狂。
蚕桑礼当日,钦天监预言有轰隆隆的雷电春雨发生。春雨贵如油,桑蚕礼上落雨乃是上上吉祥之兆。
陛下遂将此吉兆晓谕天下,大作文章,解释为贵妃主持蚕桑礼,神灵喜悦,上天才降下这场甘霖。
内阁缄默无声,面色黑似铁锅。
春雨只是春雨,吉凶全凭人意注释。陛下爱重贵妃,不放过任何为她添光加彩的机会。
时近暮春,蓝天高悬,灿烂明亮的日光直射下来,鸟儿在枝桠间清啭和鸣。
桑蚕礼是一国大典,衣冠缙绅,官眷贵妇齐齐到来,观者如云,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内阁首辅周有谦、次辅张子昂、刑部吕宗颐等人早早前来,张太后、皇后、永安公主等人亦车马豪华,风光出行。
因陆云铮公然支持贵妃,江浔、江璟元、江杳一家被视为异类,人人鄙夷,遭到了冷落排挤。
陆云铮身正不怕影斜,一株经得起严寒的竹,毫不在意周遭非议的目光。
江浔、江璟元等人却没他这么洒脱,面色晦暗瑟缩,隐藏在人群中。
人群渐拥挤,观礼席已填满。
最后的最后,贵妃娘娘才驾到。
那位引起朝政惊涛骇浪的林贵妃,终于现出庐山真面目。
众人眼神凝注,呼吸不禁屏住。
司礼监太监先高声报号,锦衣卫清场,十余名大内高手将场面完全控制住后,林贵妃才拖着庄重的礼服姗姗出现。
她戴着厚重的白帷帽,白纱从头到脚遮个严严实实,阳光下白得发亮,圣洁的光辉,冰澈的紫花点缀在裙角,窈窕的身姿不似凡世中人。傲慢,高贵,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位就是惹得陛下疯魔,龙虎山女神仙,本次桑蚕礼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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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娘娘。
后妃嗤之以鼻,林贵妃总是这般目无下尘,自诩神仙转世,特立独行,不以面貌示人,动辄锦衣卫护送,偏偏陛下还容得她。
内阁诸臣庄严凝重,与妖妃势不两立。
皇后难堪至极,她作为后宫之主,桑蚕礼却要退到一边,将位置挪给林静照。过些时日,陛下怕是要将皇后之位也赏给林静照了。
江浔和儿子江璟元仰头注目贵妃娘娘,陆云铮和江杳灵犀在心,不约而同地瞥向彼此。
贵妃娘娘可真神秘。
至今除陛下外无一人见过她的面孔,凡她出现的地方,身畔永远有厂卫环伺——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刀,断绝了贵妃娘娘与外界一切联系。
林静照走在人群之中,被各种羡慕、嫉妒、谄媚、憎恶、齿冷的目光交织包围,心无半分波澜,感到恶寒。
她被厚重的帷帽之纱遮住全身,不能看清外界,外界也看不清她。宫羽等厂卫持刀在前引路,她无声跟随在后。
两日前,宫羽告知:陛下要她以皇贵妃之尊主持桑蚕礼,亲手栽树种蚕,受天下万民朝拜,地点是先农坛。
先农坛在宫外,这意味着她将走出皇宫禁苑,面见外人,包括但不限于见到她的亲爹爹、哥哥,以及与她青梅竹马之谊的情郎陆云铮。
林静照当时于软禁中乍然闻此,瞳孔微微放大,呼吸停止了一刻。
有机会了。
然而,宫羽很快击碎了她的幻想。
端来一碗哑药,不说何事,只叫她服下。
“陛下赏娘娘。”
有刹那,林静照以为是赐死的毒酒。
她别无选择。
服下之后,嗓子便说不了话了。
陛下防范着她在公众面前失态,赐一盏哑药,令她暂时失声。
此时江浔、陆云铮等人近在眼前,帷幕下的她无法相认,唯有装作不认识,在厂卫的护送下走开。
莫说开口高呼爹爹,服过哑药的她嘶哑得连咳嗽都发不出来。
无形的绳索牢牢将她拴住,周围锦衣卫时时刻刻守备,将意图不轨者碎尸万段。
林静照将情绪咽回肚子。
典雅古朴韶乐声,桑蚕礼正式开始。
陛下要斋醮来得会晚,林静照便以皇贵妃之尊栽下春天的第一株桑树苗。说是栽,实则只是填填土、走走形式罢了。
群臣和贵妇们观礼,气氛活跃放松,人人均盼望着嫘祖保佑,今年风调雨顺。
陆云铮作为近来炙手可热的议礼宠臣,昂首挺胸挤在群臣之前,怀着崇敬的心情眺望于贵妃娘娘。
毕竟,他的骤贵拜贵妃娘娘所赐。
江杳过来挽着陆云铮的手臂,指着蚕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举止亲密。
陆云铮宠溺地皱了皱眉,示意不可,反牵住了她的手。二人感情甚笃,时不时贴在彼此耳鬓说悄悄话。
尚书府与翰林府联姻,陆云铮和江杳是板上钉钉的准夫妇。
林静照将此景收于眼底。
她无法看那女子的脸,但听那女子声音,与自己一模一样。
此刻,那女子正笑挽着她未婚夫的手臂,腻歪地靠在陆云铮怀里,肆无忌惮地享用着她的未婚夫。
在她消失的这段日子里,有人代替了她,霸占了她的名字,成为江杳,还恩爱在她的面前。
11.栽树
皇帝斋醮,晚些再到,贵妃林静照先行主持桑蚕礼,栽植桑树。
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在一旁观礼。
太后对陆云铮所代表的贵妃一党深恶痛绝,却对他的未婚妻江杳存几分好感。
太后的独子懿怀太子在世时,江杳在宫中当女官,因武功超群而贴身保护太子。她为人机灵聪慧,又温柔善良,替太子立下不少功劳,令人印象十分深刻。
可惜懿怀太子英年早逝,否则江杳真会嫁入东宫做侧妃。如今江杳与竖子陆云铮定亲,误入歧途,嫁错了郎君。
太后念起早逝的独子,眼眶稍稍湿润,伸手招呼道:“江家那女娃,还记得哀家吗?到哀家膝下来。”
皇帝不在,众人皆放松,场面嘈杂喧闹,熙熙攘攘,各自交谈。
江杳闻声,淑然行至太后面前,道:“太后娘娘,杳杳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抚摸她鬓角,慈然道:“一恍两年过去了,你这孩子出落得越发高挑了。”
江杳亦有几分动情,“臣女亦对太后娘娘十分思念。”
太后混杂着思念,“太子过于书卷气,从前一日日批阅奏折,唯独你能劝他走出书斋,陪着他舞剑放松。”
江杳乖顺受着太后抚摸,没接这话茬儿。
一朝天子一朝臣,天位更迭,早已不是懿怀太子的时代,再谈论故太子显得不合时宜,被有心人听去了更会惹祸。
“太后娘娘,您要保重凤体。”
太后仍不住叹息,抚摸着江杳。
这女娃真好啊,越看越招人疼爱。不似昭华宫那时刻戴着面纱的妖妃,一副矫情做作模样,魅惑君上。
皇帝若娶了她,比沉迷那妖妃好。
皇后见太后喜欢江杳,搭话道:“江杳妹妹,太后娘娘时常念叨起你,本宫盼着见你一面。”
江杳善气迎人,“待臣女大婚之后,会时常入宫陪伴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您。”
陆云铮在远处警惕地盯着太后和皇后等人,太后等人视他为死敌,怕牵连杳杳。
他全神贯注像山般静止,生怕江杳受到一丝伤害。
背影之后,另有一束淡淡的目光投在他身上。
林静照透过厚重的面纱遥望陆云铮。
她就站在那里,陆云铮却从不回头。
她在望着他,他却望向另一个音貌和她相同的女子。
她想出声引起他注意,失声的嗓子仅能挤出些破碎的残音。
他曾经和她青梅竹马,至死不渝,如今他却连她的面目都识不出来。冒牌之人顶替了她,她在深宫中被捂嘴囚禁,他却毫无察觉。
如果揭开帷幔,会发现有两个江杳。
宫羽等锦衣卫黑塔般矗立,冷酷地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锋利的绣春刀阳光下蓝幽幽的光芒,她的对抗显得软弱而无意义。
这等阵仗,时刻提醒着她的身份,贵妃,皇帝的女人。
林静照眼底的春光幻灭,心境潮湿不已,黯然转过了身去。
她略有几分失态,擦了擦眼睛,瞥见不远处的江浔父子正朝她走过来,似要特意拜见她。
她急忙闪身走开,怕与江浔父子见面情绪直接崩溃,佯称要去更衣。
春日风尘确实大,呼呼迷人眼。
众人满头雾水,栽桑的仪式进行到一半,贵妃忽然撒手离开。
江浔父子只得停住脚步。
陆云铮如愿从太后身边将江杳带回,才堪堪注意到贵妃娘娘。
他是外臣,贵妃娘娘既去更衣,他和众人一起等候。
陆云铮握住了江杳的手,力道很紧,怕太后等人再将未婚妻叫走。
江杳心有灵犀,轻靠在他肩头。
相爱之人眼中只有彼此。
林静照逃命般快步离开江浔和陆云铮等人的视线,难堪至极。再度见面时,她明明是皇妃,却犹如长系之囚。
怪不得她失踪多日,江家平静无波,原是有人鸠占鹊巢,易容成了她的模样。
她捂住嘴巴,强抑胸中恶寒。
行宫之中有可供小憩的皇家阁楼,林静照独自闭紧房门。
宫羽等人环形排开,悍然守护在外。
他们奉命看守皇妃,虽然出了宫,她无任何机会瞒天过海。
林静照来到隐蔽的云母屏风之后,在帷帽中摸索,摊开手心,俨然是一枚火折子——当初赵姑姑给她走.私来的。
那日在显清宫,皇帝步步紧逼,尽显特权的可怕和威势,她不折不挠,冒死坚守底线,费劲保住了这枚火折子。
光有碎银几两逃不出皇宫,她想要赵姑姑捎带的东西除了碎银,还有制造混乱的纵火之物。
皇宫三大殿九梁十八柱七十二脊皆木质榫卯结构,最怕火患,任何与火有关的东西都是绝对的禁物。
晚间照明的蜡烛、厨房的柴火皆用特殊材质制成,扑在地上即灭,不会酿成大的火患,唯有宫外的火折子才能酿火。
林静照轻抚着火折子。
更衣半晌,她整敛仪容,重归桑蚕礼现场。方才还灿烈的太阳被阴翳遮住,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潮湿味,很快会落雨。
钦天监言:桑蚕礼下雨,大吉。陛下将此强行解释为贵妃得上天保佑,顺应民心,将贵妃本已恶臭的名声搬回了一局。
林静照戴好帷帽归来之时,本来嘈杂的场面蓦然变得凝重。
人人皆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的站有的跪,还有的佝偻着腰,敛容肃穆,数百人的场面鸦雀无声。
原来是圣驾到了。
怪不得这般安静。
皇帝长期玄修不视人,威严无减,唯一主宰万民的君父,臣民盼君如盼雨露,对君主的崇拜在那层神秘玄修面纱的加持下更为深重。
林静照心弦骤断,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垂首跪下。
朱缙漫然道:“去哪儿了?”
她的帷帽轻抖,嗓子无法说出话,大概意思是去更衣了。
朱缙朝她伸出手:“起身。”
林静照顺势搭上他微微冰凉的手,瞥着他漂漂浅青色的袖口,众目睽睽之下,她第一次接触他的肌肤,心神恍惚,寂静之中周遭唯有沨沨的流水声。
他依旧一身天青道袍,绣有翩翩仙鹤。与她并肩而立,接受众人仰望的目光。
众臣民和光同尘,齐齐跪地。
天上没有太阳,君父就是太阳。
林静照为太阳的光辉笼罩,成为荣耀的极心。皇后亦黯然失色,她是第一无二站在陛下身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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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缙对她的偏宠毫不掩饰,万人敬仰的圣皇,将柔情倾注在一人身上。
这场农桑古礼就是他为抬举她刻意办的,有意训练她为皇贵妃。
他为她对峙内阁,甘作昏君。
这一刻,所有人羡慕嫉妒的目光集于一身,林静照如芒在背。
朱缙的手既沉重又冰冷,好似五指山扣在她身上,将她钉在原地。
她的身体在帷帽下发抖,最受宠的贵妃,她沾濡皇恩没有丝毫得意,敬惮而警惕。
表面她是他的贵妃,实际她是他的囚徒。
陆云铮作为议礼新贵,与陛下和贵妃自成一派,过来叩首拜见。
“微臣叩见陛下,皇贵妃娘娘。”
朱缙允其平身:“非朝中场合,爱卿不必行此大礼。贵妃尚未册封,不忙改口。”
陆云铮面孔缓缓视向皇帝和贵妃,怀着十万分尊重,“臣以为贵妃娘娘贞德贤淑,值得皇贵妃尊号,便自作主张了。”
表明恭维的是贵妃,实则恭维的是天子。皇帝为了册封皇贵妃一事与内阁决裂,谁敢于越界绝不轻饶,相反,谁支持便能加官进爵。
此言果然大得君心。
朱缙温声嘉许:“卿为朕肱股之臣。”
陆云铮得圣上金口夸赞,面容笃定,意气风发。
内阁诸臣面色难堪至极。
林静照与陆云铮面对面,被九五之尊握着,隔着白茫茫的面纱不相识。
皇家与臣民天然的身份差距化作一条无形的河,彻底将她和陆云铮划分开来。
她和帝王站在同一条直线上,陆云铮俛首站在一尺之外,虽口中提及她,和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林静照被帝王的手钳制住,被帷幔遮住,又服了哑药,半分不得脱。
冷静的理智似冷汗一样蒸发,她清楚地知道,现在不能相认,锦衣卫能轻易她和陆云铮这对男女拖出去斩成肉酱。
皇帝的身份是为爱疯魔的痴情帝王,她的身份是得天眷属的幸运贵妃。
她该入戏,符合到这个身份中。
林静照遂缓缓抬手,挽住了朱缙的手臂。饶是竭力克制,微微的颤。
朱缙斜睨向她,透着相反的意味,并不显得暧昧,反而有种隐约的嘲讽。
他平静的语调,对向纱内的她:“爱妃,该植桑树了,朕陪你。”
林静照额筋突突地跳,脑袋斜靠在朱缙肩头,颔首顺从着。
朱缙轻轻地微笑。
陆云铮亦含笑敬仰着帝妃夫妇。
皇后和张太后等人将皇帝又公然宠爱林贵妃,滋生怨恨,嫉妒的目光快要将后者射穿,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首辅周有谦等人看不下去,纷纷称身体不适辞归,脸色铁青。
江浔、陆云铮和其余勋爵命妇立在原地,待贵妃娘娘行栽树礼。
不仅看贵妃,更是看君父。
陛下平日斋醮闭关,神秘寡居,托贵妃娘娘的福才得见天颜。
众目睽睽下,林静照扶起树苗,踏在松软的泥土上,树皮表面褶皱而粗糙。
身后的朱缙不远不近环着她,以亲密的姿势,和她共同栽下春日第一株桑树。
朱缙的下颌贴在了她的颈窝上,痒痒的,唇近得咫尺。
12.武功
桑蚕礼伴随着古雅的韶乐到了最高潮,万众瞩目之下,幼嫩桑树的埋土填坑。
这株由帝妃共同栽下的桑树,显得异常神圣,泛着神性的光辉。
朱缙俯身靠近她,投下一道深邃的阴影,手指冷白而修长,透着修玄之人的仙风道骨,林静照能感受到他冰泠泠的锐意。
她戴着面纱,看不清朱缙的神色,哑不能言,两膝紧紧并在一起。被天子握着,有种飘飘然在云端的虚幻感。
皇后等人脸色阴沉而可怕,僵硬失望,将近石化,赵贵人险些得了红眼病。
内阁廷臣无法承受此侮辱性的场面,早已走得七七八八。
陆云铮和江杳倒乐于见此,江杳扯着陆云铮的袖子,陆云铮捏捏她掌心软肉,二人心有灵犀,自得其乐。
一场桑蚕礼,站队鲜明。
待桑树栽完,气氛才稍稍轻松些。
朱缙被左右环绕,恭维谄媚者不计其数。他立在人群中玄渺而空冥,灵风飒然,仿佛置身炼丹炉的重重烟雾中,浑似深谷中修炼的仙人,与众人格格不入。
他用帕子净了净手,正是方才摸过林静照的那只。
林静照不禁垂首,摊开自己的五指瞧了瞧,犹染着他的皂香。
脏吗?……她是个蹲过诏狱的犯人。
皇后和永安公主等人群星拱月地迎上去,抓住这亲近君王的好机会。
太后娘娘罕见地露出些笑纹,喜爱江杳,特意叫江杳献舞一场助兴。
然而江杳是习武的,献舞莫如献武,叮当的剑器才是她的绝对领域。
众人齐齐望向皇帝,按律任何人在御前不能持有兵刃。
朱缙准奏,“难得母后高兴,自便吧。”
江杳遂拿到了自己的佩剑三尺青锋,当众献剑器舞。铁器寒光粼粼,锋芒乱溅,比之柔美的舞蹈多了数分英气。
江浔见自己的女儿竟能为圣上太后献舞,心中惊喜,充满自豪。
陆云铮满脸陶醉状,爱怜横溢。
太后边看边赞叹:“许久没见过这样好的舞了,唯杳杳有这等风姿。”
皇后挽着朱缙的手臂含笑,命人从自己私库中拨金银首饰,赏赐江杳。
一曲舞罢,江杳收剑,陆云铮和她心意相通,二人齐齐跪到御前,叩首。
众人深感意外,又好整以暇地等待二人接下来的动作。
陆云铮郑重其事道:“陛下,臣与杳杳自幼青梅竹马,心心相印,今日求陛下赏赐,为臣和杳杳赐婚!”
江杳亦庄严伏拜去,夫唱妇随。
竟是当场求婚。
现场传来轻轻喝彩的嘘声。
朱缙不置可否,转而问向江浔:“江卿什么意见?”
江浔连忙从人群中挤出,惶恐拜在天子脚下:“痴儿痴女让陛下见笑了,臣确有意与翰林府结亲。”
朱缙笑了笑,外降恩泽,“既然如此,朕便为尔等赐婚,赏方才那一曲剑器舞。”
陆云铮欣喜之下险些在御前失态,攥紧江杳的手。江杳眉眼间闪悦着幸福的光辉,比平日更美丽三分。今生今世,永为夫妇。
太后娘娘虽厌恶陆云铮,不愿拂江杳之愿,勉强认下这门婚事。江浔未料如此殊荣,喜上眉梢,受宠若惊。
皇后见此喜事,想起了自己的大婚,她至今还没和陛下圆房,她和陛下也是新婚,不动声色地揽着朱缙更紧些。
林静照在远处,眼神清癯至极。
赐婚了。
遥望陆云铮的身影,一家人其乐融融,她独自像褪了色。
心头那抹寒冷结了霜,人人有自己的家庭,唯独她无枝可依。
她离开这片热闹,默默回了宫。闷头闷脑的,脚下虚浮,不知今夕何夕。
光天化日之下瞒天过海,她和江杳被调换,居然无人察觉异常。江杳不仅容貌像她,经历、举止、能力更无一不神似。
世上怎会有这般奇事?
封闭的卧房中,林静照摘下束缚的帷帽,盯向镜中与江杳一般无二的五官,已不知是江杳像她,还是她像江杳。
杳杳这个名字不再属于她了。
她埋头掩在桌上,肩头微微颤动。嗓子哑了,哭也哭不出声。
半晌,门板微响,响起锦衣卫点头哈腰参拜声。林静照急忙胡乱擦干眼泪,整顿衣裳,从内室中踱出,下跪行礼。
朱缙薄袖临风,淡淡乜了她一眼,“怎么走了,不喜欢看剑器舞?”
林静照短暂沉默,说不出话。
剑器舞她也会。
他应当最晓得,她是江杳。
外界阴云氤氲雨燕低飞,有落雨之兆。
朱缙随手摘了外袍,亦失了看舞的兴致,拿了一卷书,倦然卧在榻上。
林静照见他竟要在自己的卧房里午休,她虽是他的宠妃,处女之身,二人私下里泾渭分明,从未有过亲密举止。
她不住地打量他。
朱缙看穿,“这里是朕的寝宫。”
这才发现阁楼上摆满了古籍,冷淡似雪洞,桌上有焚经的青灯,纹理篆刻仙鹤和阴阳太极图,清风在空中飘荡。
林静照惭愧而讪讪,垂首表示失礼。
联想他方才净手的动作,她愈加难堪,起身欲告退。宫羽分配给她的行宫卧房就是这一间,她走也不知道走哪里去。
朱缙未曾理睬她,径自读书。半晌长目微阖,似睡非睡,空虚静默。
林静照还在一旁,如坐针毡,如临深渊,手足无措,好像呼吸都有罪。
他在午休,而她是个多余的人。
定然是宫羽安排房间时出了差错,使她误入了圣上的居所。
遥望圣上天颜,青袍长裾曳地,日光也似冷暗了,三两条断断续续的雨丝隔窗撒在身上,春雨一遍遍扫过檐上青瓦。
林静照抿抿唇,默了会儿,望向窗外,左右徘徊。片刻,还是决定起身,矮身行了告退礼,蹑着脚步往外走。
刚行两步,朱缙便睁眼:“去哪儿?”
她下意识说话,发现药效已过,嗓子能发声了,嘶哑着:“臣妾……出去透透风。”
殿内的风簌簌飘荡。
朱缙微微起身,调整姿势,端起桌上白瓷杯,随即撒手,瓷杯直直朝地面坠落下去。
林静照眼疾手快,几乎下意识接住,白瓷杯发出珰的声响,稳稳落在她手心。
接住了,才觉后悔。
朱缙审视着她,一切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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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中。
“不愧是保护懿怀太子的女官,功夫了得。”
他轻描淡写地赞道。
林静照的神情冻在脸上。
他是试探她。
凭刚才那一借,没十几年的苦功决计练不成,普通宫廷侍卫不是她的对手。
“陛下误会了。”
她如冷水浇背,将白瓷杯缓缓还了回去,“臣妾……不会什么功夫。”
朱缙目光雪亮,“区区剑器舞,在贵妃面前当真是班门弄斧了。”
林静照听不懂他的话,也不回答。
他长洁的指尖冷不丁掐住她的下颌,逼问:“你究竟会不会武功?回答朕。”
林静照被迫仰起头,半跪在他的膝下,目光清炯映射着天光。
他手上温度很凉,凉入骨髓。
“臣妾,不会。”
她喑哑无比。
朱缙一种微妙的冷,不带情绪笑了声。
“好,贵妃既说不会,朕便相信。”
希望她不要辜负他的信任,因为信任是有限度的。
林静照被一阵阵难言的情绪袭击着胸间,渐次感到一股寒气透过。
少顷,她完全瘫坐在了地上。
……
午后,桑蚕礼继续。
上午最重要的栽树仪式已完成,接下来便是些冗繁的仪式,没上午那般重要,这样无趣的仪式还要持续两天。
林静照整个下午心不在焉,一方面是陆云铮和江杳在耳畔相亲相爱,一方面被帝王撂下的话所扰。
所幸有帷帽遮蔽她的面容,她可以肆意走神,做出任何表情。
他怀疑她了。
他的话不会是空穴来风的。
天色愈加黑暗,犹如浓墨沉沉压在万里江山上,钦天监所预言的春雨要来了。
雨燕横飞,先农坛行宫地处辽阔,极目远眺,一卷起伏有致的长画在晦暗的天光下次第展开,充满了窒息压抑的肃杀感。
林静照憎恶地瞧向天雨,代表她皇贵妃宠眷的吉祥春雨。
偏偏这样巧,今日落雨,还很大。
雨会浇灭一切,雨天生是火的克星。
火折子藏在她身体的某处,硌得她生疼。本来计划好好的,今日怕是用不上了。
淫雨下个没完没了。
晚间,桑蚕礼告一段落。
林静照被宫羽引向了一座新宫室,与陛下的那座不远不近。
依宫羽的性格,不像做事马虎的人,中午她走错宫殿应该是那人蓄意安排的。
“娘娘请休息。”
宫羽说罢这句话,领着锦衣卫退到了很远的地方守夜。妃子与外男夜间不相见,他们不会冒犯打搅。
林静照得到了一定时间喘息。
她望着屋外瓢泼的大雨,掏出火折子,遗憾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大雨倾盆,唯有放弃。
她默默将火折子和碎银子藏了起来。
睡到半夜,忽听得咔嚓一声剧烈的雷击,振聋发聩,好像正劈在了头顶。
随即嗅见一股浓重的焦糊味,雷火击殿,木质结构的大殿着火了。
顷刻间火光燎天!
天助她也。
13.问责
雨天着火,行宫大乱。
木质梁栋的大殿最怕火患,雷击酿成大火,偏偏劈的还是最受宠的林贵妃的寝宫。
熊熊大火,火苗狰狞,冲天的燎光照亮了暗沉的雨夜,雨与火成滔天对峙之势。
救火的宫人多如过江之卿,匆匆提着水桶,呼朋引伴,慌急失措,冒雨奔向林贵妃所在的阁楼,一片混乱。
火起得太快了,几乎一瞬间的事,雷电劈在穹顶发出咔嚓巨响,整座楼霎时变成猩红色的人间炼狱,连武功高强的锦衣卫都来不及救。
贵妃娘娘昨日刚患了哑疾,无法呼喊。
圣上连下三道谕旨,口吻严厉,务必论救林贵妃,否则今夜在场所有宫人陪葬。
全体锦衣卫心知肚明,林贵妃不仅是贵妃娘娘,更是诏狱一等一的囚犯。
她口中有先太子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被烧成了焦尸也得一渣滓一渣滓地拼接起来,接受镇抚司盘讯。若丢失了此女,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这雨夜注定是不祥之夜。
后半夜,雨势渐渐减小。
阁楼中陆陆续续抢救出来一些人,尽是些灰头土脸的婢女和太监,贵妃娘娘却不见踪影,连焦尸也无。
在场宫人脸色逐渐惨淡,面面相觑,透露着几分绝望。一向沉着的锦衣卫们极为烦躁,好好的人莫非真烧成了渣滓。
太后、皇后等赶至现场,感叹这场祸事,见妖妃死了,又有几分侥幸,死得好。
被雷击的其它殿宇皆安然无恙,唯独妖妃的这座迅速燃起熊熊大火,火势诡异,论救无济于事。林贵妃定然遭了天谴,上天容不下她了。
宫人们哀然垂首为林贵妃叹息。她承蒙天眷没多久,刚刚享清福,便被这场诡异大火害了性命,当真福薄。
陛下那样青睐她,她骤然葬身火海,陛下不知多伤心,生出多少乱子,连累多少无辜性命。
行宫外的驿馆之中,陆云铮惊闻行宫大火,穿衣起身,连蓑衣都没顾及披,冒雨纵马直直往行宫赶去。
真是飞来横祸。
贵妃娘娘不能死。
虽寥寥数面,他没见过贵妃的真容,却与贵妃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他是议礼派大臣,恩宠全靠贵妃。
贵妃死了,他的一切都没了。
“夜太深,行宫已落锁,陆郎作为外臣不宜前往,冒犯了贵妃娘娘便闯大祸了,”
江杳闻声从闺房奔出,拦住陆云铮,“即便大火也有救火队在,你不要去,留下来陪我吧,杳杳怕。”
陆云铮急躁道:“杳杳,你不懂,贵妃娘娘现在寄托着咱们的全部希望!”
决心似铁,吻了吻江杳,一头扎入雨中。
江杳手心骤空,空荡荡飘着寒冷的风,失望地站在原地。
“陆郎!”她在后大喊道,声音很快淹没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
今日是他和她的赐婚之夜,他却漏夜撇下她奔找另一个女人。
即便那女人是贵妃,也让人膈应。
江浔拖着睡袍快步而出,见女儿怅然若失站在屋檐下,急忙将她扶回去。
陆云铮既敢反对群臣写下那篇《贵妃注疏》,证明已经豁出去了。赌上一切筹码,这是场只能赢不能输的绝命局。
同在官场,江浔懂得。
“杳杳,没事的,让他去吧。”
“先跟爹爹回去。”
……
行宫,楠木雕镂的天花板下,博山炉细细地飘升一缕清净的道香,灵通三界,绵绵若存,驱逐大雨带来的潮气。
殿内静悄,轻微晃动的烛光,人影幢幢,弥漫着阴森沉郁的气氛。
林静照湿漉漉地跪在地上,绳索缚住,发丝一颗一颗滴沥着寒凉的雨珠。
她浑身湿透了,一袭群色薄荷梨花裙塌在身上,亭亭的傲骨,白得发亮。
棕褐色浸满雨水的麻绳毫不留情地捆在她肌肤上,勒得泛红,破坏这层秀致的美感。
背心,锦衣卫寒芒闪闪的绣春刀对准。
“贵妃去哪儿了?”
九层高高的台阶之上的声音幽幽问。
窗子没关,寒风吹进,透入骨髓。
林静照不敢轻易回答,怕下一刻被赐的就是毒酒。
“臣妾……”
锦衣卫逮捕林静照时,从她身上搜出了火折子、碎银两,以及一根发簪利器。
殿宇汹汹大火,她趁乱施展轻功,跃上屋顶,摆脱掉所有人的监视。但凡稍晚一刻,她便遁入雨夜中消失不见了。
“朕不知贵妃的功夫这样好,十几个锦衣卫看不住你一个。”
高台上的人处于阴翳中,逆着烛光,令人无法逼视。帝王之尊如同高堂,身后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夜。
“纵火烧宫,是否太过分了些?”
林静照被迫抬起下颌,以逃囚之身,直面那无所制约的可怕皇权。
她骨子深处颤,表面仍刚硬。
“臣妾有罪。”
朱缙道:“你自然有罪。”
她咽了咽喉咙:“求陛下宽恕。”
他笑了,“事到如今,你还敢求朕宽恕?”
林静照知自己罪孽深重,为了携银私逃,纵火烧了一座殿。
雷火劈殿的一刹那,她拿起了火折子,借着电火花燃了整座殿。
场面顿时混乱,无数宫人奔走、哭喊、救火,她趁乱轻飘飘跃上屋顶。
然功亏一篑,宫羽早守在必经之路上堵她。她武功高强,也非经过严苛训练的锦衣卫宫羽的对手,一招即被劈晕。再醒来,被扣押在了帝王面前。
“臣妾……不敢。”
林静照喑哑着说,欲弯腰求饶,却发现自己被束缚的身子做不到。
她索性挺直了脊背:“臣妾但求全尸。”
那黑暗深处的九五之尊质问,“刚才纵火是要私逃?”
林静照无可否认。
衣襟被雨淋得铁硬,她辩解:“臣妾只是失手打翻了烛台,恰好雷电击殿,这才酿成了……”
朱缙冷冷截断,“好大的胆子。”
林静照顿时熄声。
纵火烧宫是凌迟的罪过,若叫太后和内阁诸臣知道,得活脱脱撕了她。
林静照这次本就有赌的成分,成则离开皇宫,败则身死,如今被抓个正着,数罪并罚,半分生的希望也无了。
她张了张嘴,似要进行最后的辩解,麻绳却绑得她生疼。
锦衣卫的寒刀横在了脖颈前。
屏风外。
救火队忽而匆匆前来,颤颤巍巍跪在屏风外,诚惶诚恐,禀告:“陛,陛下……臣等无能,里里外外未曾找到贵妃娘娘仙体,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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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娘娘已……望陛下节哀!”
恐怕贵妃已死,在大火中烧成渣滓。
这话如何敢在帝王面前出口。
那侍卫敬惮已极,埋首在地大气不敢出,做好了九族陪葬的准备。
屏风内,朱缙的身影若隐若现。
“已死”的贵妃林静照此刻正跪于屏风之内,还活着,双手被缚,可没人知道。
夺她性命的不是一场火,而是高台上那位不动声色的帝王。
朱缙挥了下袖,救火队的侍卫退下,场面重归安寂。
林静照知没任何人能救她,纵火这样大的罪过不可能轻飘飘揭过。他是待她恩宠,但那是演给外人看的,不会真容忍她。
“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问。
林静照摇头:“没有。”
他若无其事地冷声,“治身容易治身难,朕是天子要治理天下。今日你是纵火元凶,不罚你不足以服众。”
林静照倒抽了口凉气,忽然破颜而笑,“臣妾懂得,臣妾谢恩。”
朱缙降责:“罚你廷杖,该怎么打怎么打,朕不会留情。”
她眨了眨挂着雨珠的睫,微颤着最后祝福:“吾皇万岁。”
锦衣卫施行廷杖时有门道,打,即普普通通打;该怎么打怎么打,打掉人半条命;狠狠打,则直接要人的命。
每个锦衣卫都经过严苛训练,能做到纸张裹砖头,打下去纸张不碎而砖头尽碎的地步。这种手法打在人身上,五脏六腑会流血破碎。
行刑,林静照被松了绳索,趴躺在长条木凳上,宫羽等人持杖立在左右。她眼前剩着几点碎影,轻抖了抖,阖上了双目。
朱缙最后道:“朕真会打你。”
林静照复又睁开眼睛,“谢陛下。”
廷杖簌簌落下,发出迅疾的破空之声。林静照紧咬牙关,等待剧痛的到来,杖风堪堪在她腰前一寸处停下。
她面色惨白如雪,怔怔抬头,透着些许疑惑。
朱缙不知何时降临她面前,泛着几分冷意的讽。
“有骨气,死也不求饶。”
“臣妾是不敢求饶。”
林静照强颜微笑,额上冷汗涔涔,也确实被吓着了,微喘:“臣妾求陛下。”
他沉沉驳了,“现在求晚了。”
却令左右松开了她,从刑凳上开释。
林静照从鬼门关上走一遭,腿脚发软,鼻子酸酸的,面色隐隐泛白。
朱缙重新回了高高的斋座,连击磬三下,宫人立即焚香洒扫,料理了杖和凳。
片刻,干干净净,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本来也什么都没发生。
林静照捡回一头命,跪地谢恩。深深伏了许久,她有些词穷了。
“陛……下。”
“罢了。”
他的声音随着磬音长长回荡,透露些许无奈,“打你也没意思。”
这里没有第三人,便当罚过了。
罚过了?
林静照失去了力气,体力透支着。眼角上的泪,被她不屈地咽回去。
茫然若失,好似大病了一场。
这次被抓,怕是昭华宫再住不得,她得被重新打回诏狱。
正预备着被锦衣卫拖下去,却听座上之人道:
“林静照,到朕身畔来。”
14.惩罚
菱窗半开半阖,输入一阵阵冷气。
丹陛上摆着纤长的铜鹤,镶嵌着玉璧和景泰蓝,用料豪华,香雾缭绕。
壮丽富赡,雕梁画柱,宛若天宫之仙殿。
林静照拎着湿淋淋的裙步步踏上龙墀去,撩开轻纱,靠近君王。
龙座巍峨而肃穆,比想象中还高还庄重,高处不胜寒,站在上面可以俯视苍生。
如果不是命令,她绝不会涉足这里。
她在一尺前停步,“陛下。”
不敢靠帝王太近,她刚在雨中淋过,衣裳脏乱,身下还有一大滩水渍。
朱缙淡声吩咐:“再近些。”
林静照呼吸重了几分,犹豫片刻,来到他身畔。无意中触碰他五色龙鹿的柔软道袍,弥漫着揉碎的雪松和冷杉之气。
蹲在地上,这姿势她的头恰好与他的膝齐平,像给他捧香炉的接引童子。
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朱缙眼珠如清冷的乌木,盯着她,“纵火烧宫这种事,绝没有下一次。”
林静照宛若被拴在他脚下,略有怔忡。
“陛下……”
他道:“点头,朕帮你把此事揭过去。”
过往,她的所有事就是他摆平的。
林静照催眠似地点头:“好。”
朱缙奖励地揉了下她的头,力道不轻不重。
林静照愈加恍惚,好似戳上某种印迹般,透着训导和服从的意味。
听话会被奖励,不听话会被廷杖。
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很容易让人沉迷在温柔乡中,顺从上位者的命令。
“嗯……”她被揉得有些懵。
一刹那间,竟有些感激他的宽容。
他提醒,“你该说什么?”
她恍惚了下,意识清醒,“谢陛下。”
他否决,“不是这个。”
她被掐着后颈,仰起头来。陷于天子掌中的恐惧感,她骨子微颤,比平时乖上几分,思考得也更迅速。
“臣妾谢陛下疼臣妾。”
朱缙轻哂,拍了拍她的脸。
“疼你。”
桌上,湘管边,是拟到半截的陆云铮和江杳的赐婚圣旨。
林静照暗暗瞥了一眼,心被刺痛。廷杖她没怕,绞刑架她没怕,陆云铮娶别人却让她实实在在怕了。
陆云铮还被蒙在鼓里,糊里糊涂,卖力为他人做了嫁衣。
她张了张口,想要恳求面前的男人。
陆云铮的未婚妻是她。
把她还给陆云铮。
朱缙袖口绣有素雅的青松月冷纹,罩着层淡冷,开口道:“你会武功,当初怎么保护懿怀太子的,将他藏到了什么地方?”
这话诏狱的锦衣卫曾问过她无数次,这次是君王亲自来拷问。
君王有问,不得不答。
林静照暂时将自己的话咽回去,干巴巴道:“臣妾不知。”
他不冷不热,“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林静照一凛,神情有些不自在,无形的威严像沉重的大山。
说出懿怀太子的下落就能活命,但她不能说,否则就是对不起懿怀太子,对不起自己在诏狱中坚守的日日夜夜。
更何况,她真的不知道。
那日失手接了瓷杯,暴露了武功,已酿成大错,不能一错再错。
她思索片刻,答道:
“臣妾当年蒙太后娘娘眷顾,在宫中做过一段时间懿怀太子的女官。说是女官,实际上与婢女无异,做些粗使活计。”
“那日宫变,燃起了熊熊大火。臣妾有心护送太子,可太子先一步不见踪影了。爹爹怕臣妾卷入祸事中,送臣妾到龙虎山避难,当一段时间的女冠。”
后来她就被锦衣卫抓到了诏狱,遇见了陛下,稀里糊涂当了贵妃。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朱缙漫然聆着,似信非信,“依你之见,懿怀太子如今是否还在人世?”
林静照惕然:“臣妾不敢妄言。”
朱缙口吻微重,道:“朕叫你说。”
她被逼无路,怀着顾虑讲:“懿怀太子已不在人世了。”
“哦?”他淡淡追问,“理由。”
林静照道:“先太子性子仁慈,身体孱弱,多年抱病。臣妾在宫中当女官的那段时日,做的最多的是熬药。最后见太子时,他捂着胸膛,似乎被箭穿透,重伤奄奄,后来便找不到人。”
朱缙顺着话头,“所以你认为他死了?”
她默认,“既然找不见人,必然在葬身火海中烧成渣滓了。”
朱缙撂下笔,神色荡于春寒的空气中,夹杂着意味,“贵妃。旁人也以为你葬身火海烧成渣滓了。”
空气静了一刻。
她现在好好地活着,在隐蔽的角落,他的面前。旁人以为她死了,只是不知内情罢了,可见火祸致人死命并不可信。
林静照无法反驳被这严丝合缝的指摘,承认道:“臣妾愚钝,想当然了。”
他轻轻咳了声,“怕贵妃不是愚钝,是太聪明了。”
林静照不敢多说,怕他生气,“臣妾是愚钝,但说的话是真话。”
朱缙道,“当真?”
二人眼下的姿势十分暧然,她跪在他脚下,他微微侧着身子,像极了男人和女人。
林静照感到了不适,迟疑着道:“懿怀太子当真死了。”
“判定一个人死,要验尸。”
朱缙趋于冰冷的质疑,“朕饶你死罪,不是听你捕风捉影的揣测的。”
懿怀太子是太后的嫡长子,按顺位继承的话,该是懿怀太子登基为帝。
如今阴差阳错,朱缙登了皇位,涉及天位合法性,必然穷追懿怀太子的下落,免得日后忽然冒出个太子来复国。
林静照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他是皇帝,英察聪毅,分外难糊弄。她要逃出生天,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后半夜雨已小了,腾起夜雾,雾色靡靡如雨,渗得人肌肤凉凉的。
她臂上犹存着方才的勒痕,若说谎话,有被拖出去打死的风险。
林静照颔首缓缓,“是,臣妾定为陛下寻到懿怀太子的尸身,使陛下安心——”
她一再表达忠诚。
朱缙长目微阖,未做出批语。
他信她,却不完全信她,找尸体这种事也轮不到她做。
虽能气氛温然,二人的话头尽了。
除了拷问懿怀太子的下落,她与他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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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跪安欲去,他叫她起来。
赐婚圣旨像根刺时刻磨着内心,林静照抬首仰望于他,眸子涌起一汪铅泪,鼓起勇气再次提及:
“臣妾所知已尽数禀陛下,求陛下放臣妾归家。”
赐婚圣旨的对象本来就是她,她要夺回她被剥夺的东西。
朱缙反问:“你为何归家?”
林静照被雨水淋的衣襟渐感一股寒气,道:“作为女儿,理当探望父亲,与父亲相认,侍奉左右,尽子女之人伦。”
朱缙凝望着她的痛苦,“那你现在是谁?”
她喉咙一塞,道:“林静照。”
“是啊。”他极尽冷漠,幽幽回响,“那你去探望江家的父亲作甚。”
林静照心弦骤断。
眉间深蹙,温和的倔强之色。
“要杀要剐可以,陛下为何剥夺臣女的身份?”
她终于忍不住质问他一句,含怨已久,不敢说质问他,只为自己讨个公道。
朱缙冷然微微哂笑。
林静照噎得慌,不太敢再质问第二次。
他道:“怎么,宫里的锦衣玉食还不能满足你?”
她摇摇头,坚定表明立场:“臣妾思念父兄,只希望归家,侍奉在父兄身畔。”
朱缙施施然,“还有陆云铮吧?”
林静照犹如春日遭了一道闪电,说不惦记陆云铮是假的。
“臣妾不敢。”
“敢不敢的你也做了。”朱缙飘过一缕深邃,提醒道,“你是皇贵妃,江姑娘。”
她不死心:“臣妾只归家一次。”
朱缙明旨:“所请不允。”
林静照颓然垂下手。
晶莹的泪水淌在脸颊,犹如屈辱的印痕。
朱缙皦白的指尖剐着她的颊,亮如一把淋水的匕首,“别在朕面前落泪。”
留下林静照,他除了要挖出懿怀太子的下落外,还要用她作立威的工具,对峙群臣,从内阁拿回权力。
严格意义来说,她是棋子。
对于棋子,须用尽了价值再丢弃。
朱缙二指抬起她深埋的颈子来,她白皙而单薄的眼圈泛红了,可又因他方才的吩咐,她死死咬着牙关,隐忍着不敢流泪。
她被欺负得狠了。
朱缙倒笑了。
轻取了桌上一枚仙药,掐开她嘴,喂了下去。
“认赌服输,输了要承受代价。”
林静照被“仙药”骤来的辛辣呛得咳嗽,下颌却被阖了,吐不出一丝一毫。
那东西绝不是什么好物。
北镇抚司经常会捉到一些江洋大盗、武林豪杰或者土匪之类的,就用这种药先废掉他们的武功,再行酷刑拷讯。
她服下仙药后,立感腹部升起一股寒气,四肢酸软无力,出着大汗。
片刻,佝偻地倒在地面上。
清健的四肢渐渐绵软无力起来,好似吃了软骨散,再没有力气对抗。她有种极不好的预感,愤怒至极,但她名义上被赐的是“仙药”。
她勉强爬起来谢主隆恩。
朱缙用湿帕子若无其事地擦净液渍,吩咐锦衣卫,“把贵妃送回宫里,好生伺候。”
谕旨曰,林贵妃在火海中受伤,闭宫修养。
15.放弃
林静照喂了药后,被送回昭华宫。
行宫大火,贵妃娘娘在阁楼中遭困,幸而得脱,受惊过度,重伤失水,现下在昭华宫中静养,任何人无诏不得叨扰。
——这只是对外好听的说法。
实则林贵妃私藏碎银,蓄意放火,身怀绝技,试图脱离锦衣卫的掌控,趁雨夜私逃出宫。
东窗事发后,她被圣上赐了一枚“仙药”,断了浑身经脉,武艺算彻底废了。
林静照自幼习武,不爱红装爱武装,春夏秋冬,闻鸡起舞,未有一日懈怠偷懒。被灌了药之后,十余年辛勤苦功毁于一旦。
今后,她变成个深宫柔弱妇人,和陈嫔等人一样,依仗君王恩宠过活。
废除武功带来了巨大的不适,林静照整夜整夜的辗转反侧。
念起从前习武点点滴滴的岁月,她甚至后悔,为何自己这样冲动,明知宫禁森严还去挑战底线,为什么不能乖乖听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离开了皇宫,她哪也去不了。
锦衣卫会像嗅腥味的鬣狗永远追踪于她,即便逃到天涯海角,她永无宁日。
她更无法回到父兄身畔,因为有人已经替代了她,抢了她的身份,继承了她在尘世的一切,她完完全全成了多余的人。
她万念俱灰。
林静照现在柔弱的身体,薄似纸片,风一吹都能撂倒,行动需要人搀扶。
再摸剑,成了一种奢望。
赵姑姑死后,再无人帮她偷天换日。
赵姑姑以死换来的碎银子、火折子悉数被没收,她被废了武功,孑然一身,又被打回最初的潦倒处境。
以卵击石,她惨败收场。
逃离皇宫无望了。
冷清清填满各色奢华珍宝的昭华宫中,两个新来的小宫女一个叫芳儿,一个叫坠儿,贴身伺候她的起居。
她们得了上面授命,默默伺候一日三餐,绝不多话,名为伺候,实则监视。
锦衣卫日夜森严守卫着昭华宫,一只飞鸟也掠不进来。
林静照偶尔被关疯了,用力拍厚厚的宫墙,声嘶力竭的求救,微弱得被湮灭在红墙黄瓦中,无法被外界探知,更逾越不出皇权的藩篱。
她像个冷宫的妃子。
那人废她武功,冷落囚禁她,对外仍是为了裙钗据理力争的痴情皇帝。
雨夜萧森,林静照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冷宫里,裹紧被子,咬紧牙关,泪水在眼眶打转。
她忍痛坐起了身,残余的药效仍在体内作用,她在昏暗的殿内抱紧膝盖,窗外寒鸦栖在霜枝上咕叫。
人人都说她是龙虎山下来的神仙,她自己却清楚,从不是神仙。
……
西内,仙源殿。
博山炉细细青烟上升,朱缙淡墨水色道袍,头戴香冠,手握一卷《洞虚真经》,静坐入定,乞灵于道教。
天色未明,东方之晨星蓝光。
池上,流荡着一束束紫青色的晨雾。
司礼监张全在外侍奉,掐算着时辰。
陛下久不视朝,他们这些奴才算时辰是算内阁觐见的时间。
陛下斋醮时,万不能叨扰。
小景子来到面前,点头哈腰:“老祖宗,您让添的晨露,儿子都给主子添好了。”
张全道:“那就好。圣上的白桃花枝需日日用露水养活,但凡枯萎了一片花瓣,砍了你这奴才的脑袋也不够赎罪的。”
小景子道:“是,是,主子为什么要养桃花呢?”
张全道:“主子的冠需要用白桃花制作。”
圣上从不戴金碧华丽的皇冠,而戴道家飞升漫游的香叶冠。
小景子连声称是,又道:“方才进去,主子似乎睡着了仍打坐着,儿子要不给主子添衣?这清晨的风怪冷的。”
张全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不该管的别多事,献殷勤不在这时候。”
顿了顿,解释,“圣上是神仙之体,冬不畏寒夏不避暑,看似睡觉,肉身在人间修持,灵魂已上天成仙去了。”
半年多了,陛下不到寅时便起,修持斋醮,雷打不动,仙源宫准时响起幽幽的磬音,练得一身仙风道骨。
小景子大惊失色,忙叹自己无知,敛声灰溜溜地躲到一边去。
圣上就是圣上,神秘得不似凡人。
日色淡薄,晨雾渐渐散去。
仙殿檐头风铃响动,随着最后一颗露水被蒸干,天空现出光风霁月霁色。
天明了。
锦衣卫指挥使宫羽最先觐见,向圣上禀告昭华宫林氏近况。
宫羽是世家子弟,早在朱缙在王府当世子时就伴驾左右,有从龙之功,如今担任镇抚司的重要位置,乃陛下的心腹。
前几朝宦官为害甚烈,到了朱缙这一朝,任锦衣卫而不用东西厂,乾纲独断,批红大权牢牢掌握己手,宦官无用武之地,彻底沦为奴婢。
“贵妃娘娘好好的,不哭也不闹。服药有副作用,并不厉害,臣派太医日夜在盯着。”
宫羽道。
朱缙颔首,宫羽办事信得过。林静照是他手上的重要角色,必须重点对待。
他捻捻手指,忽尔忆起那日林静照伏在他膝边,一身白裙沾满梨花味,眸中湿漉漉的样子。
她皙白的手指攥着他的袖子,清透的嗓音声声喊陛下,求他允许回家。
某种异样的感觉浮上心头,朱缙深深阖上了眼,片刻,吩咐道:
“多留神些,照顾好她。”
骤然被废掉武功,她会不适应。
宫羽躬身领命去了。
随后,内阁大学士周有谦等人觐见。
行宫大火那件事远远没完。
林氏本一道观妖妇,公然被从大明门抬进皇宫,又抬举为皇贵妃。这次行宫忽遭雷击,旁的宫殿安然无恙,唯林氏所在居所燃起大火。
内阁认为此与林氏不当加称,触怒上天有关。
“臣恳求陛下三思而后行,就此收手,免遭天谴。”
首辅周有谦激切上言。
陛下为何非宠溺一妖妃而弃满朝文武大臣于不顾?
林贵妃不祥,封个妃就行了。
再往上封,天怒人怨,恐有更大的祸事,况且妃位实在不低了。
“臣等附议。”
张子昂、吕宗颐、林樾、李胜辞跪请。
内阁皆是些守旧的儒臣,肩担救济黎明之责,对祸乱朝纲的林静照恨之入骨。这次雷火烧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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纲上线。
后宫,有三朝年高德劭的太后,有正式册封过的皇后,这两宫才真正是群臣心目中名正言顺的后宫领袖,林氏一个妖妃算什么?
皇宫乃天子住所,妖妃在此居住实在损德。
太后、皇后娘娘两宫更下懿旨:林氏不祥,招致火祸,该当立即诛杀。
堂上流淌着危险的潜流,面对群臣的逼迫和质问,朱缙暂不能正面交锋。
他无法跟群臣明说这次的火祸不是天怒,而是林静照试图私逃自己纵火;更不能将林静照交出去,任内阁和太后处置。
当然,他也不能放林静照走。林静照纵的火,只能他来料理善后。
“上天既震怒,朕亦不好逆天而行,便从卿等之议,封林氏为‘贵妃’。”
青纱后的天子幽幽答复曰。
去掉皇字,林氏自此只称贵妃。
皇帝退让了。
妖妃之事告一段落,以内阁的胜利告终。有一次就有二次,目前陛下已然让步了,慢慢除掉妖妃,指日可待。
江浔闻得此讯,心头惶切,回到家痛骂陆云铮:“叫你当初不要掺和贵妃的事,你就是不听!如今陛下都放弃给林氏加尊号了,你还公然支持那妖妃,等着被内阁收拾吧!”
陆云铮也很抑郁,他才登上云巅没几日便跌落谷底,被打上投机者的标签,成为妖妃同党,满朝喊打的老鼠,荣耀如昨日黄花。
看来即便是皇帝,也无法保护心爱的女人。
“岳父……”
“住口!别叫我岳父!”
江浔怒不可遏,勒令陆云铮从明日起闭门思过,不得外出。
因为陆云铮的胆大妄为,他也被内阁怀疑了,遭连坐之祸。
“若非杳杳心悦于你,老夫真要退了这门婚事!”
江浔大怒着拂袖而去。
留陆云铮一人在原地,怅然若失,浑身无力,如同被冻蔫的柿子。
不知宫里发生了什么,陛下竟放弃给贵妃娘娘上尊号。
那日行宫大火,他冒雨纵马赶往行宫,被侍卫拦在了外头。他坚决要见陛下和贵妃娘娘,可等到了天明也没等到人。
据说贵妃娘娘没事,受惊过度,直接送往皇宫修养了。
陆云铮将身家富贵都赌注在贵妃娘娘身上,现在,陛下亲自下旨不给贵妃娘娘“皇”称号了,对他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这证明,他押宝押错了。
押错的代价是极为沉重的,内阁将重新统治朝局,剪除异己,他和岳父江浔的政治生涯一起走到尽头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陆云铮却真有种绝望的感觉,眼眶酸酸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欲进宫面前陛下,问清楚事情的原委,可陛下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正当摇摇欲坠之时,背后一双柔荑支撑柱了他的身体。陆云铮回头,是江杳。
“杳杳……”他发红嘶哑。
江杳道:“陆郎,你累了就在我怀里歇会。”
陆云铮一下子泪崩,将她死死抱住,“杳杳,我真蠢,我对不起你和岳父!”
江杳无能为力,轻拍他的背,唯有安慰他,再大的困境也会破云见日。
16.劝说
陛下和内阁争议林氏皇贵妃名分长达数月之久,最终内阁获得胜利,林氏的尊号去除皇字,仅为“贵妃”。
内阁老臣树大根深,熟于吏事,宦海沉浮的岁月比皇帝年岁还大,掌控年轻皇帝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皇帝固然是皇帝,这朝堂终究内阁说了算。
连日来陛下显清宫清修,林氏静居养病,风平浪静,一切尘埃落定了。
廷臣感叹,君臣不再分裂走向和睦,乃黎民之幸社稷之幸。
然而,平静仅仅暂时的。
他们那位聪明的陛下不肯长久居于人下,更不会轻易认输。
四月清眀,首辅周有谦告假回乡祭祖,内阁剩张子昂等人值守。
朱缙忽然谕令内阁及六部,封林氏为贵妃不妥,加皇贵妃。
诸阁臣大为诧异,圣上旨意反复,旧事重提,坚决表示反对。
首辅不在,册封皇贵妃之事绝不能暗度陈仓。若圣上执意相逼,他们这些旧辅元臣唯有致仕。
所谓致仕,也就是撂挑子辞职归乡。
朱缙温旨挽留,暂不提此事。
数日后,次辅张子昂的宅邸,迎来了司礼监太监张全的漏夜拜访。
张全以两鬓斑白的花甲之年,上来就跪,涕泗横流,哭诉陛下对贵妃娘娘的一片拳拳爱心。若不能封林氏为皇贵妃,陛下圣躬难安,希望阁臣体谅。
随同而来的,还有成箱成车的金银礼物。
张全是圣上的近侍,张全的意思代表了圣上的意思。
张子昂一下子明白了,苦肉计。
陛下软硬兼施,硬的不行就试图贿赂,只为偏宠妖妃。到底是没受过正式皇太子规训的藩王世子,贿赂大臣这等事都做得出。
可惜,他作为次辅不会泯灭自己良心,助纣为虐,背叛脚下立场。
张子昂严词拒绝了,正气浩荡,绝不肯与妖妃同流合污。
“老臣虽昏聩,不敢媚君取宠。”
“请张公公回。”
陛下沉溺妖妃和道教,误国误己。若陛下还有半分良知,该当迷途醒悟,毁醮弃道,赐死妖妃,恢复早朝,在众臣辅佐下回归一个遵循儒礼的圣君。
张全挨了一顿说教,徒然无果,灰溜溜回去复命。
是夜,显清宫一夜无眠。
又隔数日,首辅周有谦回归。
未在文渊阁坐稳,便被司礼监太监恭恭敬敬请到了显清宫:陛下有召。
周有谦三朝元良,入阁参预机务四十余年,内阁只听他的意思而无视君父。陛下要做什么,首先得打通首辅的关节。
至显清宫,朱缙从青纱后踱出,罕见地以真面目视人,寒暄赐座。
周有谦受宠若惊,却心知肚明皇帝有所图。
第一次正式凝视君王圣颜,年轻的皇帝头戴道教的白桃香叶冠,白绢为衣,常年修持在丹鼎青烟中,身上萦绕着很浅的皂香。瞧着不像凡世的君王,更似山栖澡练的神仙。
君臣在殿,推心置腹,相谈甚深。
双方表达立场,朱缙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封林氏为皇贵妃,少一字不行。为爱妾争取名位之心,他坚如磐石,绝无动摇。
首辅周有谦立场同样坚定,册封区区一妖妃为皇贵妃破坏祖宗礼法,除非自己致仕,否则内阁绝不会答应。
朱缙焉肯轻易罢休,他好读书,这段时日来翻阅古礼为贵妃册封查找依据,证据十足。此时与首辅辩论,一言一语透着章法,逻辑严丝合缝无可辩驳。甚至亲写敕书,吩咐周有谦领着内阁照行。
周有谦当场将敕书封还,行为恭敬,态度却冷若冰霜,誓死不敢动摇宗祏。这违背祖训的旨意,他内阁不敢遵循。
朱缙屡屡被冒犯龙颜,瞥着眼前的顽固老人,快隐忍到了极限。
君臣拉扯数个回合,谁也不能动摇彼此意志。僵持到最后不欢而散,周有谦叩首而退。
君臣无法合作,君权和相权必须争锋。
朱缙负手临于窗前,独自望向一排青青不凋的松树,浑然天成的冷冽。
他是君王,却身不由己。
满腹经纶靠科举上来的文臣,看似是他的奴仆,实则个个有风骨,人人有手段,隶属于文官集团,代表臣权,和君王完全是对立的。
文官的利益连在一起,同气连枝。一有风吹草动,上下同心,抵御风险的能力极强。官官相护,法不责众,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相比之下,龙座上的皇帝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以一人面对群臣。
所以很多朝代会出现宦官当政的局面,因皇帝在深宫中无所依靠,借助太监们的力量,形成一个小团体,反治文官集团。
但朱缙不同,他笃信道教本是个极度自我的人,不用宦官,不与任何人合作。
相对而言锦衣卫比较受倚重,但充其量也不过是皇帝脚下的爪牙走狗。
朱缙作为新登基的旁支君王,君权一直被深深掣肘。囚禁在皇宫中,他除了锦衣卫宫羽外,没有任何心腹,孤掌难鸣。
长期以来他名义上玄修,实则以玄修之名行朝隐之事,韬光养晦,蛰伏在道观中,不与强大而顽固的文官集团正面冲突。
他一直在忍。
之前林静照纵火私逃,掀起波澜。内阁趁机大加讦难,将触怒上天的帽子扣在林静照头上。
朱缙为稳住情势,只是暂时答应封林静照为贵妃,行权宜之计。
他不可能真放弃争夺名位的。
他拿林静照当一颗最锋利的棋子,从一开始就是顶级配置,不惜对峙群臣将她从大明门抬进来,岂能封个贵妃即止?
林静照是他最重视的贵妃,经他悉心灌养,打磨成一把趁手好用的利剑。
她的名分相当于他的名分,只有她堂堂正正成为皇贵妃,他才能摆脱太后和内阁的掣肘,成为有话语权的君王。
这是权力之战。
暮晚,一大片橙色的夕照映在显清宫。
春山耸立,浮动在傍晚的夕雾中,太阳仅剩下残影,失了白日里的咄咄逼人。
礼部尚书江浔悄然离开文渊阁,来显清宫见驾。宫门将禁,他得赶在太阳落山前见到陛下。
所幸,陛下见了他。
江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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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云母屏风后,老迈的身躯颤颤巍巍,“陛下爱重贵妃娘娘,乃人之常情。群臣不体谅圣心而执意拗旨,惹陛下烦忧,实属人臣之错……”
烛火惺忪,朱缙的身影若隐若现。
“爱卿这是改变主意了。”
记得没错的话,江浔以前并非贵妃党。
江浔老脸一红,他也没办法,实在走投无路了。自从女婿陆云铮公然支持皇贵妃后,朝臣皆对他冷眼鄙视,周有谦拟下月将他贬去金陵,京城再无他的容身之地。
妾室冯氏说得没错,如今他想保住荣华禄位,唯有去侍奉真正的天子。
他好不容易才从金陵的冷曹里爬出来,绝对不能再回去。
朱缙漫漫一扬手叫江浔起来,他近日接连吃了阁臣的闭门羹,正是用人之际,凡效忠者无论稂莠来者不拒。
他静静叙说:“阁臣欺朕幼冲,数次忤旨。朕虽笃念贵妃,不能赐她应有的位份,卿有何见解?”
江浔听圣上这话实是一把度人的尺,清楚传达了要收拾内阁的意思。
圣上和内阁的大战避无可避,此时的站队,决定了以后的荣辱与升沉。
江浔斗胆跪着爬到皇帝青纱帐边,做出一副他自己都作呕的样子,曲意逢迎:
“微臣愿侍奉陛下和贵妃娘娘,效犬马之劳,但盼陛下不弃。陛下的敌人便是臣的敌人,臣愿为陛下清扫之。”
朱缙冷静旁观着,半晌,批准了。
他望着江浔苍老的面孔,浮现的却是林贵妃那张相似的脸。
不愧是父女,长相一般无二。
……
自从那日宫火后,陆云铮一直在家中等候君命。
他笃定陛下不会就此放弃册封皇贵妃,确信陛下对皇贵妃是真爱。
赌局一定是赢的,绝对不会错。
即使内阁暂时获得胜利,他也不会投降,见风使舵地改变立场。
陛下希望林静照册封皇贵妃,他也是。
他是第一个站出来维护皇贵妃的人,会一直坚守自己的立场,直到最后的胜利。
江浔从宫中回来,陆云铮特意驱车迎接,翁婿二人回合,不必多言,心领神会。
现在他们的名字共同出现在陛下信任“名单”里了,一旦内阁倾覆,他们将在茫茫大海中跳上了一座船,获得了免死金牌。
“谁忠谁奸,陛下心里有数,”
马车车厢内,江浔悄声对陆云铮道,“如今效忠陛下,或可保我江家无虞。”
陆云铮心情复杂,欲言又止。
“岳父……
既然决定走这条路,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了。
今后,满朝文武皆是他们的仇敌。
江浔沉沉警告:“老夫留着你的婚约是因为杳杳,你要好自为之。”
毕竟这次江浔纯纯是被陆云铮拖下水的。
提起江杳,陆云铮顿时抖擞精神,铿锵保证:“岳父大人您放心,这条路一定是对的。”
江浔哼了声,没再理会。
陛下不会善罢甘休的,很快会迎来一场全面的反击。
17.言官
三日后,朝局再度掀起波澜。
兵部给事中郭阳忽然上疏弹劾首辅周有谦,说营私结党,广植爪牙,中饱私囊。
周有谦是内阁首辅,资历老道,为人清正,从未被弹劾过。
但郭阳就敢。
此人身份特殊,乃兵部给事中,属于六科之一。
六科和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合称科道官,也就是那些骂功深厚、没事喜欢唧唧喳喳讨人嫌的言官。
他们品级虽区区七品,权力极重,掌规谏之职,骂了皇帝都不用死。
本朝弹劾成风,明目张胆弹劾首辅的很少,郭阳却直接做了。
他在弹章中控诉周有谦作威作福,为所欲为,阻塞言路,他之前多次想上疏揭发皆被周有谦事先发觉,打击报复。
“神宗当年广纳后宫,迷恋美色,周有谦作为首辅不置一词。而今陛下封皇贵妃,合情合理,周有谦却偏偏力争,实欺陛下幼冲,看人下菜碟。”
一封骂章,把首辅和先帝都骂了。
郭阳言辞犀利,语风泼辣,关键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贵妃党。
“林氏贵妃娘娘乃神仙转世,赞玄有功,合该加尊号,称皇贵妃,焉能平凡对待?内阁居心不纯。”
郭阳表面两袖清风,实则贪污了修河道的三万两银子,被首辅指控,逼到死路之下,狗急跳墙。
他看准圣上与首辅因贵妃一事裂开嫌隙便趁机构陷,反咬一口,意图扳倒首辅。
这样一个卑鄙小人,显清宫那位君王竟没有做出丝毫处置。
郭阳的奏章递上去后,圣上留中不发。
次辅张子昂涕泗交流,将郭阳打入诏狱,重刑严惩,圣上竟置不问。
这是一种强烈危险的信号,说明郭阳的弹劾正合上意。
郭阳若以其它借口构陷首辅也罢,关键他咬死了贵妃的事。
贵妃是陛下心中至高禁律,郭阳说“周有谦对先帝广纳后宫不闻不问,却对陛下纳一皇贵妃不遗余力地阻止”,刚好触及陛下痛处。
因为这点,陛下很难向着内阁了。
百官真正到了站队时刻。
周有谦不甘示弱,激烈上疏乞休不止,欲告老致仕。他们这些老臣皆有从龙之功,多次拯江山社稷于危难,解黎民于倒悬,经世济民泽被天下,最后却被这般指摘,太寒人心。
朱缙慰留不允,仅口头训斥了郭阳,命郭阳登门道歉,无实际责罚。
内阁耿耿于怀,此事不了了之。
江宅。
陆云铮正伏案写着奏章。
朝廷的事他都知道了。郭阳人品恶劣,但同为盟友,他只得表示支持。
江杳在旁研磨,淡黄的烛光落在她静美的颈子上,宛若染了朝霞,玉颊光润,一双珍珠般的眼珠流动着秋波。
陆云铮停笔正看到这一幕,怔了怔,忽觉得杳杳和以前不一样了。
具体她哪里不一样无法言说,但那种感觉那种气质,她就是不一样了。
“杳杳。”他不自禁叫她。
“嗯?”江杳柔柔抬眼。
陆云铮词穷,想夸她美又有些难为情。从前杳杳的美带着三分英气,现在却是秀丽更多,想必久居闺中的缘故。
他忘记了这些杂念,咽了咽喉咙,干巴巴道:“有你在真好。”
江杳莞尔一笑,玉颊微微红。
“陆郎。”
陆云铮顺势张开手臂,将她纳入了自己的怀抱。杳杳,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朝局已经起了波澜,包括郭阳在内支持他的人越来越多,岳父也来了他的阵营。假以时日,他一定能为贵妃娘娘夺得尊号,功成名就。
届时迎娶杳杳,人生圆满,复有何憾。
……
晚,皇后娘娘请皇帝到凤仪宫用晚膳。
对于这位道君夫婿,皇后一直又爱又恨,既恨他的冷酷无情,新婚之夜抛弃她去修道;又爱他的风襟气魄,作为妻子她有种天然想接近丈夫的冲动。
这些年后宫涌进一房房新妃,林贵妃盛宠优渥,皇后作为正宫心里很不舒服。
最令人耿耿于怀的莫过于圆房,她与陛下大婚将近一年,居然仍是处子之身。
今夜,皇后刻意换掉了古板的凤冠和翟衣,穿暖色的纱裙,殿内烧得热热的,龙凤花烛灼明,备好了一桌子佳肴酒水,等待陛下降临。
等了许久,等到饭菜凉了。
戌时末,朱缙仍然没来。
皇后痴痴守在喜殿中,寂寞空虚冷。
一直等到了午夜,她含满泪水,崩溃要掀翻桌子。侍女急忙前来劝阻,扶到榻上休息。
“娘娘莫伤,圣意有变也是常事。”
皇后满含怨艾,指甲掐进了细皮嫩肉中,好似跟自己赌气,“他一开始就没答应要来,是本宫一厢情愿。本宫自找的,自找的。”
本以为陛下败于内阁后,会对她和太后娘娘稍微好些。孰料陛下依旧故我,修仙练道,不近女色,所青睐者独独是昭华宫那妖妇。
“不知林静照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勾了陛下魂儿去……”
皇后擦了擦眼泪,自顾自地安慰着自己,“花无百日红,本宫不急,且看看林静照那妖妇能得意几时。”
恨只恨她不会撰写青词,不懂斋醮,无法像那妖妃一样博得君上欢心。
如今这后宫不光她,被贬为贵人的赵端妃,陈嫔,刘贤妃等皆透明如空气,盼君如雨露,永远等不到君王一瞥。
反观林贵妃圣眷独揽,一枝独秀,长盛不衰,似有什么魔力。
……
阴雨绵绵,灰蒙蒙的天空压低,雨水透射灰白的光线,渌波淡淡,窗棂前寂静无声,唯偶尔瞬间掠过的一二鸟影。
林静照支颐在窗前,双目阖着,裹挟雨雾的凉风阵阵吹透襟怀。
婢女芳儿将毯子盖在她身上,轻手轻脚。林静照并没睡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以往赵姑姑为她披衣裳,而今再也没有了。厚厚的宫墙,一排排锦衣卫日夜轮换的守卫,死寂的天空,古井无澜,让她有种这辈子没有出头之日的错觉。
“咳,咳”林静照欲起身,冷不丁一阵头重脚轻,捂着胸口天晕地眩。
芳儿和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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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闻声赶来搀扶,林静照勉强走到榻边躺下,喘着浊气怔怔望向床帐的百子花纹发呆。
芳儿认为她着凉了,雨天不该贪图赏景,防止风寒才是要紧事。
林静照自己清楚,这是武功被废的后遗症。吃下那种“仙药”的后遗症,原本清健的她手无缚鸡之力,走几步都要人搀扶,双手颤颤巍巍失去了握剑的能力,完全变成了笼中丝雀。
飞檐走壁,跃上屋顶,这些从前对她来说易如反掌的事,方才她试着做了下,却是个废物,既无心也无力。
事实证明,光靠她自己的力量逃离皇宫不现实。层层城墙和道道沉闷,羽林卫的往来巡警,皇宫完全是一座禁区。
以卵击石,过刚易折。如果她要刚强,永远有比她更刚强的手腕。
和君王扳手腕,自己永远是弱势一方。
林静照黯然神伤,埋于枕席之间。
陆云铮快要成婚了,还被蒙在鼓里。她必须要想办法冲出去与他会和,公布真相,戳破那假的“江杳”真面目。
问题是她如何出去呢?昭华宫是一座不折不扣的牢狱,她独自在内高唱囚歌无济于事,唯有放下身段,去求得那九五之尊的宽赦。
上次纵火私逃,让他对她的诚信滋生了大大的疑问。
现在要挽回,并不容易。
林静照心中烦乱,左右为难。
她叫芳儿拿来纸笔,给君王写上一封陈情的长信。苍白羸弱的手臂颤颤巍巍,残余着药效,笔沉重得仿佛有千钧重。
写罢,封好,托人递给君王。
她想见朱缙一面。
过往已矣,她想清楚了,想重新开始,求他原谅。
宫羽虽是她的长官,为人还算温和。如期将信上呈君王后,却没收到任何回应。
宫羽也无能为力。
陛下确实不是谁想见就见的。
特别是在林静照幽禁期间,朝中发生了甚多事,翻江倒海,众臣倾轧,各方势力吵得不可开交,陛下确实心力交瘁。
“贵妃娘娘,陛下心里有你,在朝中一直没放弃为你争取封号,用尽手段,时不时从微臣这里问候你的情况。”
内阁老臣有多顽固难缠人人清楚,陛下爱妻有恒心,为了皇贵妃的头衔,不惜单挑文武百官,付出了巨大的心血。
“即便是作为一把刀刃,也该是锋利的刀刃。才不会被遗弃,才有用武之地。”
宫羽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林静照默默听着,心中自有计较。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之前的行为过于冒失了,付出了赵姑姑生命和失武的代价,血淋淋的教训。
“求宫大人再为我呈请陛下,说我思念心切,一定想觐见陛下一面。”
几日来,她风雨不断地献上一封陈情信,言辞恳切,忏悔过错,但求君王原谅。
宫羽无可奈何,陛下仅仅问候她的情况,却没提要见她。
宫羽担任传信官的职责,再次送信,陛下竟奇迹般地见了。
见她,代表原谅她之前的过失。
陛下待她到底有几分宽纵在。
18.陈情
显清宫终年笼罩于缥缈的云雾之中,紫气浮关,青石水池冬凝春泮,神化自在,汉白玉石阶上雕镂着长寿的龟与鹤,浩荡之气于天地之间。
林静照已来过此处多次了,面对那高不可攀圣如神明的帝位,仍无法坦然面对。
入内觐见时,她不自觉地紧促呼吸,手指轻颤,提起十万分的警惕来认真回禀帝王的哪怕一句闲言碎语。
“请吧。”宫羽道,“您盼了多时的。”
她足足写了十余封陈情信,锲而不舍,情深意切,才换来这面君的机会。
仙源殿依旧神秘,遥远,不可侵犯。
地势比旁处高得多,拾阶而上,九重宫殿的嵯峨起伏。级级红墙巍耸开阖,大雁高飞,极目远眺给人以无穷无尽之感。
皇宫,一生也无法用一双脚走出去。
林静照戴着帷帽,微微沁汗的手捏紧绀碧纸,台基太高让人头晕目眩。
清风,吹得帷帽白纱飒飒浮动。
体内残药仍在作用,让她捂着胸口压抑着不适。
绕过木雕屏风,一片似隔非隔,似断非断的清净内殿。青铜狮子香炉张着大口,袅袅吐出细细的篆烟,陛下正在藻纹缸前观鱼。
朱缙手中握着一卷书,沉静的气息似深山幽谷。
林静照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跪下磕了个头:“臣妾拜见陛下。”
说罢摘下帷帽,他不喜欢她戴帷帽,在他面前。她的容颜唯一能给看的人是他。
水面鱼儿游动泛起圈圈涟漪,朱缙道:“多日不见了。”
林静照稍稍垂着睫:“多日不见陛下,臣妾内心惶恐。”
朱缙淡呵。她给他写了十多封情书。
“坐罢。”
他放下鱼食,来到青纱法座上,太监张全给她搬来个黄花梨绣墩。
林静照坐下,本来与他无话可说,多日不见疏离陌生的氛围感更甚。
她小心翼翼从袖中拿出青词,献于头顶:“臣妾愚钝,虽日夜揣摩,只得了这一二佳句,望陛下不吝赐教。”
青词,又称斋词,用红砂书于绀青纸上而得名,道教建醮时焚烧上苍,与天庭通灵,大多是些虚妄华美的赞颂之言。
朱缙信手接过,端详片刻,“贵妃有心了。”
林静照见他接受,稍稍松了口气。上次来显清宫时见他御案上有青词,她在龙虎山道观修行过一段时间,恰好会写青词。她被打入冷宫,借此重见天日。
“能入陛下法眼是拙作的福气。”
朱缙左右翻阅着章句,满满秀气扑面的簪花小楷,字迹又风骨,隐隐透露着英气,赞道:“词甚好,当得起女中仙笔四字。”
“女中仙笔”还是她在闺中时的名头,江浔做官昏聩懦弱,却把女儿养得甚好。女儿能文能武,武能握剑飞檐,文是女中状元。
现在她却被称为妖妃,妖妇。
林静照听他对自己旧时闺私事都一清二楚,脊背发凉,深感厂卫耳目的手眼通天。
“旁人乱说的诨名罢了,令陛下见笑。臣妾撰写青词,愿陛下早日得成大道,白日飞升。”
“大道可遇而不可希求,”
朱缙眼目深邃似清澈的深渊,“除了青词,朕倒更青睐贵妃的声音。”
她的嗓音不算甜秀,干净疏离的气质,刚好读诵清静无为的道家青词。
林静照顺势道:“那臣妾日后时时为陛下诵读青词。”
他微笑:“甚好。”
将青词撂在一边,“前日宫羽说你有残留的不适之症,今如何?”
她的不适之症是被废除了武功后,一直咳嗽出虚汗,病歪歪的没力气。
那日,他亲手喂了她药。
“已大好。”林静照脸色白了白,挤出笑,“多谢陛下赐仙药。”
朱缙见她笑得艰涩,十多年武功一朝被废显然令她极为在意。
他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道:
“心里不高兴就说,不用做出这副模样。”
林静照表面仍水静风平,“臣妾不敢,臣妾真的没有。”
朱缙道:“你的武功是个祸害,无法长期在后宫生活,所以才废了你的。今后宫廷会供你吃穿,无需你自己讨生活。”
他轻描淡写似雪山之顶的寒风,将她练了十几年的武艺贬得一文不值。
林静照面部肌肉呈麻木状态,竭力在君王面前展现舒雅的仪态,快要绷不住。这一刻,她真希望自己戴着帷帽。
“嗯……臣妾晓得。”
朱缙冷不丁抚起她脸。
微凉的指,如透冷雨水,渗人的温度。
“你在怨朕。”
林静照维持仰向他的角度,姿势倾斜,被那股淡淡的木质雪松香萦绕,心提到了嗓子眼,僵然道:
“不,臣妾没有。”
尽管她嘴上竭力否认,肉眼可见抵触的肢体语言出卖了她。
他轻轻冷笑着。
冷笑是一种很可怕的笑容。
“爱妃言不由衷。”
林静照轻轻颤抖,像枝头风吹的瑟叶。身家性命皆系于他手,不敢马虎。
她五指缓缓而上升,壮着胆子反握住他的手,将其从自己颌下拿下。
“陛下净会冤枉臣妾。”
“臣妾之前是不懂事,不知陛下在朝堂上为臣妾据理力争,过于思念父亲,才做出一些错事,后悔莫及。”
她将他的手包裹在掌心,目光泠泠眺凝于他,像虔诚的信徒。
有所忌惮地和他斗嘴:
“人孰无错,陛下不能抓着臣妾的错处不放。臣妾服过药,武功尽失,已得到应有的惩罚了。”
她的第一次反抗,以赵姑姑性命为代价。第二次,直接断送了自己的武功。
朱缙凝之谓之曰:“你为何还思念父亲,你可晓得君父是谁,该侍奉的主子是谁?”
最后反剐着她的面庞,“……你又是谁?”
春光和煦,风过竹叶一片沙沙声。
林静照一动不动被春影照射,不知不觉臀部离开了绣墩,不停向他倾斜,最后跪在他之下,眸子如一泓迷蒙的春水。
“我是林静照。”她轻轻温柔地贴在他的手背上,“陛下赐给我的名字。”
“那江杳呢。”他含蓄试探着。
她摇摇头,“不认识。”
朱缙掐了掐她的脸,笑她的没出息,“江杳是你本来的名字,这都不记得了。”
她坚持道:“从陛下赐名起,臣妾就是林静照,不记得旁的。”
阳光下,她绛唇微闪,透着新桃的光泽。湿羽般的黑色睫毛,像鸦浓密的翅膀。
她的态度很暧然,从刚来时的谨慎小心变得渐入佳境,藕断丝连,有种温情的错觉。
入宫以来,她从未侍寝过。
她在冷宫呆了许久,想央求他,让他施舍她,赐一根蛛丝让她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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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缙将她脱开,浑身上下萦绕着禁欲的色彩:“贵妃,朕在斋醮。”
修持之人,身心清净。
似有意似无意地,舍弃了她。
林静照手心一空,飘荡着寒冷的春风。没头没尾的,她不知这么做对不对。
她已经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他却不要。
比计划被打乱的无措感带给她感更甚的,是滔天的羞辱感。
她又想起了上次他擦手的举动,本质上他还是嫌她脏。
她咽了下喉咙,水漉漉的眸子仰着,道:“臣妾需要您,陛下。”
他是她的君父,普照万物的太阳。即便是一株小草,需要君父的关照。
“但朕好像不太需要你。”朱缙绵长而清幽的温柔,揉揉她的脑袋,“回去吧。”
林静照听不懂他的喜怒。
外面都说他宠妻如命,实际上二人疏如陌路,恩爱仅是表演给外人看的。似今日这般近距离接触,实在罕见。
她在他眼中蝼蚁都不是,要想活命,苟延残喘求他施舍的一缕怜惜。
“行宫的事只有那一次,绝不会发生第二次。臣妾这些日来每日给陛下写陈情书,实思念陛下之深也。”
朱缙仍无动于衷,清净地握起那卷书,“你的心意朕知道了,退下。”
明确的逐客令一旦下达,林静照无法在御前再多停留。屏风后的宫羽走上前来,准备将她重新带回阴冷黑暗的昭华宫。
——继续新一轮无休止的囚禁。
林静照暗暗咬唇,还欲再行恳求,陛下却希望她在视线内消失。
她知道不能回去,回去就全完了。
凝视窗前静如一溪雪的男子,青灯古观的寂静感,玉如天色。林静照阖紧双目,狠心之下一扭身,直接跌在了他怀中。
呼吸几乎停了。她骨骼在剧颤,希望她大病初愈的身子不会吓晕。
再睁开眼时,淡淡的雪松和冷杉味将她萦绕,朱缙轻闪而过的冷色:
“大胆。”
林静照一激灵,差点吓得灵魂出掉,忘记了她还在他怀中。
近在咫尺,呼吸交织,好似那日他抱着她种树那种君临天下的感觉。
宫羽见此,知趣地退出去了。
她弯了弯唇,生涩笨拙。从前和陆云铮在一起时你情我愿心心相印,何须如此费心机。
“陛下莫赶臣妾走。”
她硬着头皮说,内心难堪到了极点,任何一丁点拒绝都会令她崩溃。
朱缙怀中贴着她的软玉温香,想起了多日来异样的感觉,如温馨的旎梦。
这种微妙的感觉,打破了清规戒律。
他没有推开她,状似清白地旁观着,“贵妃当真放肆,听不懂朕的旨意,扰朕的清修。”
林静照伴君如伴虎之感,持续在他怀里躺了数刻。
窗户落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一片寂静沙沙声。
他仍然毫无动作,连细微的暗号也无。
该放弃了。
她眨了眨眼,撑着手臂从他怀中尴尬地退出来,欲回宫去,忽而手臂冷不丁被朱缙拽住。
朱缙掐了她腰,将她禁锢在了怀中。
林静照猝不及防,被他牢牢摁着,胸脯一起一伏,吐着细微的气。
他那清高的、雪山之巅的圣颜逐渐靠近,长目微微阖下,即将要吻她。
此时,司礼监在外恭声禀道:“陛下,翰林陆云铮求见。”
19.和解
林静照闻声怔怔,第一反应是遮掩,忘了此刻还在帝王怀中。
欲起身,朱缙却掐住了她手腕,牢牢不得动弹。他的眼睛冷静而凶残,如髅骨里一池明亮的积水。
他和她不是在偷情。
她是他正经的贵妃,马上还是皇贵妃。
林静照一下子清醒了。
她知道他不会让她见陆云铮,默默拿起一旁的帷帽戴上。
朱缙却给拨开了。
他如山谷微风,坦然,施施然,光明磊落,带有几分报复性的。
隔着一层青纱,陆云铮发现便发现了,发现了又怎么样呢?
他倒有几分好奇,陆云铮发现之后。
林静照涨红,沾着几分愠怒,难堪已达极点。她这样被玩弄,这样活生生被陆云铮看见,今后还怎么做人。
她第一次含着几分恨剜向朱缙。
肃穆的大殿中,帝王之声:“传。”
林静照如鲠在喉,带着浓浓的幻灭感,脱力地闭上了眼睛。
武功被废黜后,她身子变得很孱弱。
片刻,陆云铮昂首而入,浩气荡然,向着殿座跪拜行叩礼。
“微臣见过陛下。”
香烟缭绕,青纱法座后的帝王头戴香叶冠,剪影隐约,庄重的冷色调。
两侧汉白玉阶上珐琅仙鹤、乌龟,人间仙境的宫阙,代表君臣天与地之间的区别。
陆云铮埋头跪了很久,久到冷汗快沁出来了,方听帝王道:“起。”
他有些恍惚,精气神儿被消耗。
张全殷勤搬来绣墩,低声叮咛:“翰林,主子正修炼的时辰,见您算是破例了。”
陆云铮明悟,原来陛下在修炼,为自己的特殊待遇感到几分荣幸。
他虽不理解陛下的修玄行为,但得尊重。寒窗多年,借册封皇贵妃一事,他才终于挤到了金銮殿之前。
抬目,见若隐若现的青纱之后,女子窈窕的秀影,贵妃娘娘正在。
陆云铮尴尬,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
这些时日来他脑子一直断断续续浮现贵妃娘娘,好像故人之姿,自带亲切感,恍惚相识,贵妃娘娘有些像他的杳杳。
青纱后的林静照依偎在帝王身畔,似一滴墨水沉沉坠入清水中,搅混了心境,不敢稍看陆云铮半眼。
此刻她与陆云铮近在咫尺,走近些便能看清彼此面容,可偏偏不能。隔在中间的不是青纱,而是至高无上生杀予夺的皇权。
朱缙倚在龙座上,睨向林静照比雨更潮湿的哀怨样子,一对痴男怨女,笑了。
“何事启奏?”
陆云铮禀言官郭阳弹劾首辅的事。作为贵妃党,他坚定地支持郭阳,哪怕郭阳为人不贤,依旧认为首辅有错在先。
陛下圣心转移后,朝堂上悄然掀起一股抵触内阁班子的风气,以陆云铮、郭阳等人为首,江浔暗中支持,意图扳倒内阁。
“为贵妃娘娘上尊号之事不宜迟,望陛下不被权奸之言所扰,早日册封。”
一句话,陆云铮把内阁诸人统统归为“权奸”了。
朱缙沉吟着考问:“朕嗣登大宝,若与内阁旧辅对抗,恐损圣德,亏圣政。”
陆云铮性子偏执,竭力提议:“陛下可先下中旨,直接册封娘娘为皇贵妃。内阁若聒噪,再见机行事。”
中旨,是皇帝不经内阁而直接下达的谕旨,带有一定强硬意味。
生米煮成熟饭,贵妃娘娘若已上尊号为“皇贵妃”了,内阁无可奈何,唯有认下。
内阁并非天下无敌,有了郭阳做首例,日后自然有源源不断的言官弹劾。
朱缙藏而不露,未置可否。
掌握了所有规则和技巧后,每个人都变得极其精明,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而斗,加入到这场游戏中。若太急于得到“奖励”,就会沦为君主意志役使的奴隶。
林静照在旁寂寂听着,真相隔了层透光的窗户纸,偏偏捅不破。
如果陆云铮为了旁人,她或许会称赞他见微知著的政治智慧,可眼下他据理力争只为把她送上龙床。
她迫使自己冷静,镇定理智;可她理智没用,被束缚在深宫中,坐以待毙。
回首见那帝王,驭臣的姿态高踞神坛,设醮事玄,表面不动声色,玩弄臣仆于股掌之间。剥削了旁人,反要旁人卖命。
君臣继而谈及婚事,尚书府和翰林府乃圣上赐婚,有正经赐婚圣旨在,场面必须庄重、隆重、热闹,彰显皇恩浩荡。
一提起杳杳,陆云铮脸上冰雪消融,玉色怡然:“婚事微臣正在准备,一切听岳父大人的意思。微臣叩谢主恩,赐婚降福,臣和杳杳得以长相厮守。”
朱缙颔首。
一切尽在不言中。
又熬得许久,陆云铮方告辞了。
焚香洒扫,仙鹤重新吐出盎溢的仙云,日色已暮,天边徒剩几抹散碎的霞光。
陆云铮和林静照的关系心照不宣。此时陆云铮走了,殿内仅剩二人,鸦默雀悄,反而有种欲语还休的意味。
林静照伏跪,帝王笼在阴影中。
殿内充斥着压抑黑暗的氛围,太阳最后一缕金光跌落西天,即将沉落黑暗。
暂未掌灯,藻井上翩翩欲飞的彩画仙人也跟着暗淡了,视线变得模糊。
二人独处。
朱缙静静瞥着她眼角残余的红,问:
“想他吗?”
后妃怀二心本是诛九族的死罪,因她情形特殊原本是陆云铮的未婚妻,骤然被拘在宫中他知晓情由,才格外宽纵些她,允她一段时间去忘却适应。
林静照无言,视线所及微瞥见垂下来的黄绸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皇家至高无上的气魄将底下人拴死,他是朕即一切的皇帝。
“臣妾不敢。”
“不是问你敢不敢,而是问你想不想。”
林静照不动声色,冷酷地道:“他无情迎娶旁人,臣妾早就把他忘了。”
朱缙同样的冷酷,“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如果他知道呢?”
林静照的心猝然被戳中,“如果他知道,他会来救我。”
朱缙淡哂了声。
“怎么救?”
倒让人对救字产生了好奇。
“暴力解决不了一切,”她据理力争,试图和他讲道理,“陛下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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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之尊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为何单单与臣妾为难?”
“暴力是解决不了一切,”他轻描淡写,掠过一丝微笑而已,“却可以解决你们。”
林静照一凛,脊背骤然挺直。
帝位,顾眄为生杀之神器。
“陛下……!”
她重复了下他的名字,包含怨愤。
朱缙对她的反抗并无多大兴致,左右她的忠诚在他这里早已清零了。
满殿丹鼎仙鹤,清静无为的道家不足以驭下,唯有冷峻的法家形象才能震慑住人。
他还不打算放过她,继续盘问:
“如果朕现在成全你们,把一切说清楚,为真正的你和他赐婚,你是否愿意?”
问话声声入耳,林静照一恍。
她默然抬首,见他烟墨色的目中清凛的寒凉,如洒了细碎的雪粉,夕阳的光线深深投射下来,似在黑暗之中。
生死攸关,稍稍答错便会身首异处。
他又在考炼她,用些虚无缥缈的条件试探她,直至将她剖析得体无完肤。
好在他不是滥杀无辜的暴君,没有对爱她的陆云铮痛下杀手,反而擢升陆云铮,甚至在内阁前包庇陆云铮,她就当牺牲自己送陆云铮一个如愿的前程了。
“臣妾之心早已分明,”她一遍遍不厌其烦,“臣妾那十多封书信中的字字句句永远作数,陛下莫用这种问题考验臣妾了。”
朱缙目光淡薄而锐利:“竟不知贵妃如斯坚贞。”
他随意伸出手来,林静照顿了顿,搭了上去,身体前倾迎合着他。
“陛下……”
“朕这么也为了保护你,”朱缙温声打断,两人牵着手,却一跪一坐,“事情败露那些人会怎么对你,一个前朝叛党。”
他登基之后,懿怀太子被打为“叛党”,任何沾边的人免不得去诏狱走一遭。
她纵火私逃,他尚能屏退外人,假意打了她廷杖,将事情压下来。可她做过懿怀太子女官的事一旦泄露,内阁就会大做文章,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了。
林静照花了片刻才明白,他所谓的“保护你”是抹去她的身份和痕迹,隔绝世间一切亲人,孤身囚在深宫之中。
前朝,他可以将她塑造成任何形象,宠妃,妖人,女冠……揉扁捏圆,为所欲为。
“臣妾多谢陛下,”她略略掺杂了几丝讽意,“只是您的手段有些残忍。”
朱缙笑了笑,未曾否认。
他们有约定的,她以后要伴在他身畔,时时诵读青词。
天暗了,他不多留她。
林静照颤颤巍巍地走出显清宫,被料峭春寒的夜一吹,细汗险些结霜。
头重脚轻,脑袋大婚,脚下踉跄起来。芳儿和坠儿一左一右连忙扶住她,将她扶上了轿辇。
宫中妃位以下不得乘坐轿辇,林静照一上来就是荣宠至极的贵妃,自然华丽轿辇随便乘。
锦衣卫护送左右。
林静照支颐其中,内心久久才恢复了镇定。每次面见帝王都这样,消耗精力极大,最可怕的是这种日子还不知持续到什么时候。
而今,唯有走一步看一步。
20.独白
册封皇贵妃一事陷入僵局,内阁与陛下交战数个回合,内阁老臣凭其深厚的根基始终占上风,稳胜一筹。
陛下为了给心爱女人尊崇得位份,不惜放下身段挨个恳求阁臣,备以厚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却始终动摇不了诸阁臣石头般的心,双方无法达成和解。
陛下遂破罐破摔,连日来沉迷于道教和女色,与贵妃林氏在显清宫中修持,夜来寻欢作乐,不理朝政。
送进去的票拟结果三天三日得不到批红答复,成山成堆的国家大事,丢给内阁苦苦支撑而皇帝置之不问。
如此行为,似乎是陛下对内阁周有谦等人的一种微妙反治,无形中传达了一种决心,陛下定要封林氏为皇贵妃,否则便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表面是一场令人无语的后妃封号争夺战,实则是权力之争。
君权意识逐渐增强的年轻皇帝和旧辅老臣,分别代表新旧势力。皇帝想驱逐老臣,老臣想训服皇帝。
双方积怨已久,封皇贵妃只是展开权力角逐的一个借口,争夺朝廷的控制权。
首辅周有谦失望至极,更大为伤感,精挑细选的君王竟是个迷溺女色的嗑药昏君,根本不是可以辅佐创造圣世的明主,这与他的设想大相径庭。
悲不逢圣主,他心境像个怨妇,痴痴等浪子丈夫回头却永远等不到。
皇帝骨子里颉颃绳规礼法,非但不惩治陆云铮、郭阳那等投机之徒,反而疏远皇后、太后娘娘,迷恋道教,将祖训旧法视为废纸一张。
早知今日,宁可选年纪大些的藩王,也不选看似年轻懦弱的今上为帝。
首辅周有谦做出了回应,坚决上疏,以年老为理致仕。江山倾覆之时,看区区妖妃如何帮他治国。
张子昂、吕宗颐等阁臣同时发难,皇帝既不理朝政,他们亦甩手不干,纷纷请辞在家,国家政事积压山无人处理。
矛盾俨然越来越尖锐。
消息传至显清宫,朱缙以雷霆之怒,明显谴责的口吻:“老臣狂悖,实在欺罔!”
潜规则覆灭后,君臣彻底撕破脸,激烈的暴风雨将皇贵妃一事推向高潮,君臣尖锐不可调和的矛盾一触即发。
这是真正生与死的较量,一山不容二虎,紫禁城中唯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主。
显清宫建在是十余尺高的殿基上,身临其上可鸟瞰皇宫全貌。九百九十九座宫为权力镶上金边,在绚烂阳光下明亮刺眼,勾心动魄。这是权力的颜色。
朱缙孤身临于皇宫的至高点,依旧一身道袍,头戴香冠的道家模样。
温暖明亮的阳光照不透他浓黑的影子,高颠凛冽的西风吹不散一身尘灰。
象征地位和权力的龙袍,他登基之日后便再也没穿过。因为真正的皇权不在于衣冠,而在于能掌权的人。
对于年幼登基、大权旁落的他来说,明黄的龙袍套在身上完全是一种讽刺。
神宗朱恒后期,荒废朝政,沉溺后宫,大权落在皇后以及她的儿子懿怀太子手里。
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
太子深受儒家礼学熏陶,以圣贤之道为信条,个性单纯,为人清正,满脑子纸上谈兵的政治手段。
皇后见识浅薄,看重眼前利益而忽略长远,只盼着自己儿子稳坐皇位。
这母子俩掌权后排除异己,摧毁了不少大臣。眼看着朝臣唯唯诺诺,一片死气,他们又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藩国。
太祖开国之时特意将皇子们分封在全国各镇,希望以血缘关系永葆王朝的稳固统一。
皇后和太子母子掌权后,迫切削藩,收拢权力,以排山倒海之势陆续剿灭了多个兵强马壮的藩王。
藩王被逼到绝路,奋起反抗,与皇室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
太子书生本色,错误地在两场至关重要的战役中任命了错误的人做统帅,最终输掉了全局,被藩王联合军战败。
藩王联军攻入皇宫,占据制高点,放了一把大火,神宗死于醉酒中。
太子作为众矢之的,趁乱匆忙逃走,踪迹全无。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隐居深山,还有人说他皈依佛门避难。
朱缙的父亲也是藩王之一,事发时他甫遭父丧,以世子身份掌管王府,丁忧在孝。所幸封地偏僻,一时间战火没殃及。
太子消失,以周有谦为首辅的内阁集团迫切寻找一位新君。
按血缘湘王为第一顺位继承人,然而湘王刚刚病逝,朱缙这遥远藩国的世子便一夜之间黄袍加身,被推上权力之巅。
朱缙阴差阳错得了皇位。
从登基的那一刻起,朱缙天然的使命便是寻找失踪的懿怀太子。
太子死了还是藏起来了得弄清楚。
天位已定,太子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如果斯人没死,哪一日又回来争正统,那么朱缙这皇位便岌岌可危。
一旦太子回来,内阁群臣会毫不留情地遵循所谓的“正统”,为先太子复辟将他赶下皇位,所以这场血统捍卫之战必须秘密而坚决地进行。
凡知晓太子下落的将军和太监皆已自尽,朱缙故而广撒锦衣卫,遍布一张大网无差别监视天下臣工,追踪蛛丝马迹。
他手下的锦衣卫侦探特工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地步,因北镇抚司的指挥使宫羽正是王府奶妈之子,自幼与皇帝伴读。因着这层君臣情谊,宫羽办事如鱼得水。
很快,厂卫侦知太子身旁曾有一位女官,名叫江杳,乃礼部尚书江浔之女。
此女灵活伶俐,冰雪聪明,素有“女中仙笔”之称。城破时,她随着太子一块消失了。
厂卫颇费了些功夫,在地形严峻的龙虎山射了她一箭,终在山崖下将她擒获。
逮回诏狱拷讯,百般逼问,此女始终不吐露太子的半点消息。
她面色苍白,肩头流血化脓,高烧不退,濒临咽气,骨头却极硬,显然抱着必死的决心。
锦衣卫一时拿不定主意,上禀君王。
彼时,登基未久的皇帝受内阁掣肘,左支右绌,傀儡皇帝,君权全无。
为了慢慢问线索,得先留得她性命。
朱缙吩咐,将此女放到后宫。
先太子之事涉及皇位不宜见光。后宫满是女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最是掩人耳目,慢慢料理这件隐私事,再硬的嘴也抵不过时间的消磨。
于是一个替身来到了江家,易容变装,更改身份,成为了江杳。
至于真正的江杳,被赐予了完全新的身份,姓名——林静照。
内阁诸臣扶持皇帝登基,自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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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策之功,对皇帝指手画脚已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
朱缙践祚皇位,是个被架空权力的傀儡,四面楚歌,皇位摇摇晃晃,完全没有话语权。
朱缙初时对内阁还算顺从,随着登基日久,自我意志在觉醒,逐渐晓得了“皇帝”这一称呼的含义,乾纲独揽的愿望日益迫切,如同有一根刺扎在心头,越发无法容忍阁臣凌驾于君王之上。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需要驱除旧的班底,重建自己的班底,改组一把独属于自己的锋芒闪闪的宝刀。
然而他并没有筹码和内阁斗。内阁皆大学士,根深蒂固,拥有极高的名声和极广的人脉。光周有谦一人便是天下文官之首,堂堂清流代表,桃李满天下。
为了避免正面冲突,他选择淡泊名利,投身于修仙炼道追求长生不老中,将自己关闭在道观中不见外人,又借林氏营造出迷恋女色的昏君形象。
因皇后太后与内阁是同党,新婚之夜他没有与皇后圆房,演出一副顿悟天机的样子,匆匆遁走,自此归隐显清宫之中。
……
局势恶劣。
因为林氏,皇帝彻底与内阁决裂,引得内阁老臣纷纷致仕,太后忧之深也。
太后的皇儿没了,漫漫余生全依仗内阁。如果内阁根基为皇帝所摧毁,她的将来将是一片黑暗,沦为深宫一孤苦老妪。
太后很恐惧,也很后悔。
她天生贵命,一入宫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数十年间顺风顺水,在神宗不理朝政那段时日甚至尝了一把女皇的风光。
如今她太后之尊,纡尊降贵选朱缙作新君,无非看朱缙势孤力薄,来自遥远偏僻的藩地,没见过世面,年岁又轻,被内阁众臣一吓唬就得乖乖听话,是个作傀儡皇帝的最佳人选。
谁料朱缙是个表面温和克制实则心黑手硬的角色,聪明又极有悟性,小小藩王世子竟有这么大能耐。
“首辅,今后有何打算?”
周有谦在寿康宫伴着太后,浓浓叹息,伤感着无可奈何。
他够做朱缙爷爷辈的人了,有定策之功,辛辛苦苦将朱缙扶上皇位,皇帝却不对他感恩戴德。
年轻人哪有不听老人话的,皇帝只需像个木偶坐在皇位上,规矩地遵循内阁设计好的路线,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再雨露均沾多生些皇子,将国家治理得蒸蒸日上就可以了。
新天子是个这样不服管教的人。
到底是藩国来的世子,长期远离法度森严的京畿重地,天性难训。
新皇不听训,有自己的主见,个性和先太子大相径庭,神秘深邃难以追蹑,许多大事上往往反其道而行之。
他并不感激内阁,认为内阁扶持他登位仅是因为伦序当立,别有居心的。
皇贵妃一事,他与内阁展开了角逐战。
周有谦带领的内阁要逼皇帝回归儒家正礼,扬起礼法大旗,做好一个皇帝,而皇帝本身追求乾纲独断,要大权独揽。
两虎相斗,必有一头破血流。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半晌,周有谦苍老的嗓音铿锵有力地回荡在寿康宫中,答复太后的问话。
……
两日后,周有谦提出辞官。
出乎意料的是,圣上答应了。
21.请愿
周有谦怔忡,他只是以致仕威胁,没想到圣上真会允准。朝廷没了首辅还成朝廷?他是三朝元老,整个朝廷的顶梁柱。
圣上居然敢让他致仕。
圣上的雷霆手段还不仅仅如此,批准了周有谦的致仕奏请后,迅速开始建立自己的班子,大力擢升陆云铮、郭阳、曹善、吴少虞等贵妃党,长长的升迁名单里赫然有礼部尚书江浔的名字。
江浔本为内阁党,这次升官获宠,实打实当了一次叛徒。
在良心和权势面前,江浔半推半就地选择了后者,媚君邀宠,得到的结果是极为丰厚的。
昔日首辅身后点头哈腰的狗摇身一变,成为了新帝面前炙手可热的权臣。
内阁大怒,潮水的骂章纷纷指向江浔,却已无法造成实际性的伤害了。
有圣上的支持,原本畏畏缩缩的贵妃党变得飞扬跋扈,得寸进尺,变本加厉,挺直了腰板底气十足地与内阁党对峙。
陆云铮公然指责首辅周有谦“威福自恣”“广结党羽”,多年来堵塞言路,大权独揽,欺上瞒下,导致文武臣工只知内阁而不知陛下。
他锋芒激烈,铺张扬厉,荡气回肠,似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指责公卿,坚定不移,为将林贵妃送上皇贵妃之位。
过几日,陆云铮又跃跃欲试,列举内阁种种欺君阴术,意在激起圣上对内阁把控朝政多年的厌恶之情。
奏疏中证据缜密而齐全,多半为江浔暗中提供。江浔在内阁钻营多年,骤然反水,手里所握筹码不可谓不多。
翁婿合作,搬倒内阁。
圣上得疏后从陆云铮等之议,略过内阁,直下中旨,晋林氏为皇贵妃,执掌中馈,统率六宫,母仪天下,位同后宫第二个皇后,择日行册封礼。
圣旨来得太突然了,文武百官震惊怒愤。
妖妃真成皇贵妃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
时至初夏,天气转暖,一束束金黄的日光射在红墙黄瓦的皇宫中,煎烤着大地,闷热得一丝风吹草动都无。
几只红眼睛的蜻蜓盘旋在荷叶之上,蝉躲在树冠深处撕心裂肺地鸣叫着,绿叶簇簇,天空湛蓝得仿佛伸手能触摸到。
首辅周有谦一离去,他效忠者、敬仰者、同盟者、依赖者均无所适从,犹如一棵大树猝然失去树冠暴晒于阳光下,寄生其上的动物六神无主,巨大的地震使朝野上下不得安宁。
刑部、户部、工部等五部,都察院十三道御史,大理寺,詹事联合上疏,同气连枝,群情汹汹,铺天盖地,强烈反对首辅致仕,态度严峻得吓人,大有逼君之势。
次辅张子昂站在金水河边高台,将群臣号召起来,义愤填膺地鼓动群臣:
“如今妖妃猖獗,竟逼退首辅,陛下为其迷惑,亡国之祸空旋踵而至!我等耿介之臣,决心以性命捍卫国家社稷!”
正值午时烈日炎炎,高官悉数被拦截下来,黑压压愈聚愈多,呈山呼海啸的簇拥之势,宫廷侍卫无计可施。
张子昂、吕宗颐等人激烈的号召,群情愤慨,对妖妃的极端仇恨在人群中扩散,越结越巨,很快演变为一场集体复仇。
代宗朝,锦衣卫马顺助纣为虐,愤怒的朝臣曾撸胳膊挽袖子簇拥将其当朝打死。今日群臣便要效仿先忍,将妖妃除之。
法不责众,众臣隐隐有疯癫之势,火药味弥漫于森严的禁宫之中。
如此场面下,那些不愿蹚浑水的臣子成为众矢之的,扣上“妖妃同党”的帽子,一时片刻便要被群臣殴死。
为保性命,他们只得被挟持在声讨妖妃的大军中,浩浩荡荡往显清宫挪去。
乾清宫本是权力的集中巅峰所在,然今上常年斋醮,荒废乾清宫而隐居显清宫,实则是一座巨大道观。
群臣浩浩荡荡往显清宫进发,跨过波光粼粼的内金水河。他们最低的也官居四品以上,个个朝廷命官,控制着举国两京十三省的命脉,鬼神莫敢靠近。
内阁大学士三人,刑部十八人,户部二十人,工部三十二人,兵部四十人,御史及科道官一百零八人,大理寺十六人,翰林二十一人,形形色色共计二百五十八人,乌乌糟糟,伏阙哭谏。
显清宫缥缈的仙气被冲得一干二净,门前已然跪不下,拱形的内金水河桥臂拥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簇拥摩擦,不成样子,有的索性在丹跸上哭谏。
“社稷不幸,江山不幸!!安息在地下的祖宗睁开眼!!”
“求陛下诛杀妖妃,以匡社稷,否则臣等虽跪死不敢离去!!”
“求陛下诛杀妖妃!!挽回首辅!”
“诛妖妃,清君侧!”
振聋发聩的动静惊动了西宫太后和中宫皇后,太后娘娘既惊且怒,更为群臣回肠浩荡的忠贞之气深深感动,赞许之余,以皇太后之尊直下懿旨给皇帝:
赐死林氏,平息群怒。
昭华宫林氏哪里是什么道教的神仙,分明是魅惑君王的一介妖妇!
臣道和孝道双重威势沉甸甸压在显清宫,朱缙命群臣先行退出,有事再议以闻。
显清宫乃求仙问道之所,需长久斋洁,灵台清净,如此聒噪恐惊天上人。
群臣焉能轻易罢休,对皇帝一意斋醮不理朝政的痛惜和对首辅致仕的伤然统统化作对妖妃的仇恨,今日必诛林贵妃。
“求陛下诛林氏!”
“微臣等求陛下诛林氏!!”
林氏不死,他们不退。
朱缙再度呵退,令张全等司礼监内侍解释缘由,安抚群情,却不承诺此事会有转机。圣旨已下,断无收回之理,林氏是绝无疑议的皇贵妃。
群臣坚决不退,誓死为致仕的首辅周有谦讨回公道。
张子昂、吕宗颐等人撼门大哭,泪下沾襟,敲着显清宫上门钉一心求死,更多官员被拉扯进了请愿的队伍中。
乌乌糟糟,群情泱泱。
光阴迅速流逝,太阳从毒辣烤人流油到渐渐西沉,从辰时一直到傍晚的酉时,酒红色的晚霞散碎地挂在西天大地,日影西斜,余辉半死不活地照耀着皇城的千门万户。
文武百官,无君无父,挑战君威,公然违抗圣旨。
朱缙龙颜齌怒,命指挥使宫羽及镇抚司锦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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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关紧皇宫大门,严禁任何人退出,将所有涉事者的姓名家世九族录下来。
既然不走,那就一个都别走。
滋事的臣群中表现最活跃的如张子昂、吕宗颐、李胜辞之辈当场被锦衣卫逮捕,大枷伺候,打入诏狱严刑拷治。
群臣见首领被捕,圣上毫不留情,一时人心惶惶,哭声呼喊声乱作一团,牢骚漫天,声震遐迩,场面愈加失控。
锦衣卫个个如狼似虎,杀手出身,刀锋锐利,岂能为区区文官气势所慑。
锋利的绣春刀冲开了官员们看似坚不可摧的联合,饶你人心似铁,怎奈官法如炉,采用厉峻的警示和残酷的手段,揪其脑发,踹其肩腹,稍有反抗者直接下狱论死,三下两下就肃清了乌泱泱的人群。
莫说法不责众,法也责众,死刑亦责众。杀林贵妃是不可能的,陛下不会杀妻。在庇护林贵妃这方面,陛下素来是不遗余力的。
太后的懿旨被皇帝原封不动退回。
臣工中凡喊出“诛杀妖妃”字样的,定斩不赦,其余闹事者以普通监狱监禁之,等候发落。
最终解决此事的办法,只有一个字,杀,杀,杀。
气节在棍棒刀剑面前,渺小如蚁。
月亮初悬高空,皇宫淹没在一片墨蓝中。天边徒剩几缕云彩,血红的颜色在死寂的天空中无比肃杀,渗出恐怖之感。
九重宫阙嵯峨起伏依旧。
……
君臣内讧,国之大殇。
显清宫前,一条条杀人之道。
恐怖的政治涡流席卷整个京城,所有官员被迫站队,立场只有一个,站错即死。
群臣自以为人多力量大,高扬儒教大旗,可以迫使皇帝弃暗投明,诛杀妖妃,然而君王直接以铁拳粉碎臣子之痴。
鼠患横行的诏狱容不下文人的清高气节,酷刑和酷吏狞笑着对向昔日朝廷大员,不会有丝毫的怜悯。
他们的陛下从来不是一个千古贤君,充其量是政治内斗的高手罢了。同样,陛下看重的不是对国家的忠诚,效忠于他本人的才称得上是忠诚。所以,郭阳等等小人纵使人品恶劣也能得到重用,风生水起。
陆云铮、江浔等闻这等宫变一整天不敢露面,一露面恐被疯狂失控的群臣殴死。
晚间,闻诸臣的血谏终于被弹压住了,稍稍松了口气。
“这一句还是太凶险了……”
江浔叹。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黑暗的。
“幸好岳父和我侍奉陛下,遵照皇命,没与那些逆臣同流合污。”
陆云铮铿锵有力地道。
江浔和陆云铮同为贵妃党主力,还是翁婿关系,尚书府和翰林府即将联姻。
五日后,正式大婚,此刻的江陆两府已是张灯结彩,到处贴满囍字,圣上御赐的牌匾高悬府上,陆云铮已将乡下的老母接到了府上,等着拜堂之日。
江杳的嫁衣绣好了,凤冠用金丝打造。按照古礼,婚前二人不见面。
撇去流血与倾轧不谈,幸福的陆云铮要成婚了,迎娶江杳做新娘。
囍。
22.吻
晨曦,微光渐渐亮了起来。
静谧古朴的昭华宫殿浓荫前,鸟语唧唧,微风振林。林静照身着吉服跪于汉白玉石阶前,深垂螓首,司礼监太监张全高声宣读着加封皇贵妃的圣旨。
“昭华宫林氏贤德淑良,乃天降神仙,撰写青词,有赞玄之功,朕心悦之,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皇贵妃,掌六宫事,钦此。”
林静照叩首谢恩,双手接旨。
张全堆笑着扶她起身,道:“恭贺娘娘终于荣登皇贵妃之位,奴才先来宣旨,奇珍异宝的赏赐还在后头呢。”
皇贵妃,崇高尊荣之极,位份高得恍惚,人性镀了一层神性的光辉。
林静照勉强一丝笑,明黄黄沉甸甸的圣旨拿着极为烫手。
“臣妾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爱。”
张全叹息:“主子为了封您为皇贵妃,对峙满朝文武,可废了不少工夫。”
林静照视线移向头顶灿然晴蔚的春日,外头的风波也听了说。
文官集体骚动抗议,闹出宫变,声声句句要诛她。可他非但没有诛她,反升她为皇贵妃,将那些大逆不道的文臣打入诏狱。
“谢主隆恩。”
良久,她幽幽说。
张全领了赏银点头哈腰地去了。
林静照拖着圣旨回殿,犹如被沉重的五指山压住。捂着胸口咳嗽两声,柔弱的身子仿佛被初夏暖热的风吹透。
“神仙娘娘,”
坠儿连忙为她沏来清火茶,满带喜色地说,“恭贺您晋为皇贵妃,喜气冲病气。有陛下真龙天子的庇佑,相信您的病很快就能痊愈了。”
武功废黜后,林静照常常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别说握剑逃跑反抗,日常坐立行走犹似弱柳扶风需要人搀扶着。
病气使她脸色白三分,又着浅色系雾绡群裾,有羽化登仙之感。仙人气质和人间帝王的极致宠爱集于一身,使她有一层神秘的光环,下人们都呼她“神仙”。
拈酸喝醋的人都说若非陛下修仙练道,岂会独独看上她,将恩宠堆给她。
林静照将清火茶一饮而尽,胸口犹感硬块堵塞挥之不去。
她在美人榻上躺下,烦恼地揉着太阳穴,翻来覆去,内心始终无法平静。
她是礼部尚书江浔的独生女,生母早逝,从小备受父兄宠爱,诗书骑射尽皆精通,度过了一个世俗意义上最快乐的童年。
当时,神宗沉溺女色荒废朝政,大权尽数由皇后和太子殿下掌控。
为了巴结上位者,江浔四处钻营给她寻了个入宫当女官的机会。说是女官,实则给太子伴读,算是份美差。
太子刚刚及冠,太子妃之位空悬,满京城的世家女都紧盯着太子妃之位。
她当时还是江杳,与那穷酸翰林陆云铮情投意合,江浔对此一直不大满意。江浔希望她弃暗投明,嫁进东宫,哪怕是侧妃也光耀门楣了。
她虽不喜父亲的动机,对走出深闺这件事却报以极大的兴趣。
到宫里当差不仅有月钱拿,还有机会面见皇后太子那样的大人物,对她来说是极为宝贵的机会。
入宫后,她聪慧伶俐,擅旁人女子不会的剑器舞,如鱼得水,甚得皇后娘娘喜爱。
太子朱泓为人纯良,神姿清发,一眉一笑罩着光,乃圣君之材。
她辅佐朱泓,朝夕相随,担任顾问。二人建立了深厚友谊,虽是主仆胜似友人,常常一块喝酒,朱泓的心事会道给她听。
到后来,太子手下最忠诚牢靠的人是她,掌握最多机密的人也是她。
后来太子一意削藩,得罪了藩王联合军。宫破之日,熊熊大火,她又立奇功,利用自身高超武艺突破叛军重围,掩护太子逃至龙虎山,藏到了道观之中。
躲藏一个月,叛军终于追了上来。无奈之下,她再度护送朱泓从道观中逃出,并与朱泓交换衣衫,引开敌军。
犹记得那日天寒地冻西风簌簌,剐在脸上犹如刀子。她披着太子的披风,佯装成太子的模样纵马奔逃,被追兵射了一箭跌落悬崖。
再醒来时,已镣铐加身在诏狱了。
她在诏狱受尽逼供,精神上吃了不少苦头,昏黑不见天日,两眼一睁就是审讯,不知太子是否逃出生天。
肩上箭伤崩裂,在肮脏的诏狱之中感染,心力交瘁之下,她遥感时日无多。
再后来,她莫名其妙成了新君的贵妃。
新君抹去了她的姓名身世,赐给她“林静照”的名字。
长久以来,她被打造成一个备受宠爱的贵妃形象,新君一面利用她追查朱泓的踪迹,一面把她当成收回君权的棋子,以她为借口挑起与文武百官的争端。
至于江家那边,另一个和她面目相同的女人代替了她,成为了新的“江杳”,陆云铮爱“江杳”,再无她一席之地了。
……
初夏的深夜,静谧无声。
桌上火烛一跳一跳地燃着,长久凝视灼了人眼,仅能照亮有限的区域,窗外皇城雍容巍峨的宫阙淹没在黑暗中。
微风吹拂,树影摩荡。
林静照一夜无眠。
耳边响彻的是无数人对她这妖妃的咒骂,大臣们血肉横飞的咒骂。眼前,一幕幕浮现赵姑姑临死前的哀鸣。
这一切本不是她该承受的,九重宫阙也不是她该长久逗留的地方。
她得去了断。
翌日阳光依旧和暖,林静照伴驾。
自从她写青词,和陛下相伴的机会多了起来,时常一呆就是三四个时辰。
朱缙一身鹤袍伫立在深邃幽暗的菱花槛窗阴影中,仙气缭绕,手里却沾满了无形的血腥气。
青砖墁地流泉潺潺的显清宫门口,昨日凡是参与请愿的大臣皆被打入天牢,重刑伺候,有的已禁不住咽气了。
今日,殿前仍紫气氤氲,一片宁静。
对于皇帝来说,大臣不是盟友不是棋子,而是傀儡——听话的傀儡就行。他不需要大臣有多清高的志向多机变的才智,作为皇帝,他对他们的唯一要求就是听话,在他君权的操纵下运转。
昨日的事,他登基以来第一次亮出屠刀。臣子忠贞可以,但不能以此为工具制约君王,批鳞君王,讪君卖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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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君,也是群臣的父。
父再错也是对的,子再对也是错的。
林静照坐在地上弹奏古琴,琴韵古雅,流淌在宁寂的仙缘殿中,给本就清凉的殿宇增添一层雅致。
一曲罢了,朱缙依旧负手立于夕晖洒落的窗前,长长浓黑的影子一动不动。
她试探着,“陛下。”
他忽尔道,“听见诏狱里那些文臣的哀嚎了吗,一声又一声。”
气氛空寂而沉闷,一种撕裂感和虚幻感。耳朵听不见,心却可以听见。
昨日那些大臣跪在显清宫门前,声嘶力竭地逼迫君王诛杀她这妖妃。
林静照撂琴来到他脚畔,仰着细长雪白的颈子,“臣妾有罪,让您惩罚了这么多朝廷命官,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朱缙侧首睨向她清丽的面孔,讥诮之色。
“那么多朝廷命官要你的命。”
她咽了咽喉咙,“陛下真的很辛苦,每日面对臣子们的攻讦。”
“那该怎么办,”他宁静的嗓音温和得仿佛不忍打破夏日的薄暮,“朕一条白绫赐死了你?”
林静照骤然凉透。
“陛下饶命。”
“是陛下将臣妾从诏狱中救出来的,怎能又将臣妾送上黄泉。”
朱缙认真起来,“可朕后悔了,留着你也没什么用,还沾惹许多麻烦。”
她愈加暗淡几分,膝盖前挪了挪,双臂几乎拢住他的腿,“有用。臣妾的记忆在恢复,不久就能帮陛下找到先太子的下落。”
他转身走开,林静照怀中落得一空。她怔怔坐在地上,听他道:
“贵妃也失忆挺久的了,朕之前说可以给你时间,但给不了太长。朕再最后问你一次,想没想起懿怀太子的下落?”
林静照起身跟随他,又到他龙座畔,“想起来了,臣妾很快将先太子的下落献于陛下。”
顿了顿,“……但需要陛下允臣妾两个条件。”
朱缙轻挑了眉,“什么条件?”
她保持着镇定,道:“第一,允臣妾出宫,亲自到龙虎山上去寻找蛛丝马迹,才能事半功倍。”
朱缙颔首。
这不难,锦衣卫跟着就行。
“第二个?”
林静照拿眼角瞥了瞥他,犹豫着,心跳一锤一锤犹似穿透,呼吸阻塞不畅,额角直冒冷汗,良久,她斗胆道:
“求陛下撤回册封皇贵妃的旨意,放臣妾自由。”
说着一叩首砰然磕在地,铿锵坚决。
良久良久,周遭寂静,唯有角落里铜壶沙漏的细微声响。
林静照忐忑又畏惧,时间一刻刻地流逝过去,始终没有听到他的答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令人窒息。
他定是不答应。
她抱着必死的心,慢慢地抬头,见朱缙长目中翻涌着黑色的漩涡。
朱缙冷不丁剐起她的下巴,俯身靠近。
她呼吸一窒,无措地阖上了双眼,等待巴掌印或赐死旨意的到来。片刻,唇间却忽触及一片微妙的潮湿柔软,泠泠然。
他吻了她。
23.离宫
他的唇意犹未尽,许久才离开。
林静照怔怔然灵魂出窍,许久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吻如同薄薄的日光透过云层,将温与潮带渗入她的身体。
朱缙指节微蜷剐着她的颊,悄然问:“喜欢吗?”
她剧烈战栗了下,姿势几乎僵了,木讷的目光沦陷在他漆暮般的眼深处,徒然张了张嘴,喉咙说不出话。
“陛下……”
比羞赧更多的是恐惧和难以置信,虽然她邀宠了半天,要的就是这结果。
什么复杂的阴谋算计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吻荡涤得无影无踪,她脑子茫茫空白。
朱缙笑了笑,带着点病态的满足,清冷而温柔地说,“他有没有这样吻过你?”
“他”是谁不言而喻。
林静照一下子灵犀在心,轻轻漾动,“臣妾是陛下的女人。”
他道:“那亦不妨碍之前。回答朕。”
她眨了眨眼,很浅的皂香飘然而起,“臣妾不会让旁人这样对我。”
朱缙被取悦到了,神色恬淡而柔善,吩咐她起身。
她僵硬麻木,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仍未褪去。
方才话题谈到了放她出宫。
朱缙端详着御案上的青词,片刻,又恢复那副若即若离的样子,“这些时日你写青词很好,有功确当赏。”
林静照右眼皮一跳一跳的,有功确当赏,但赏赐绝不是放她出宫。这皇贵妃之位她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方才他吻她自然也无关情意,无关欲望,完全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一种驾驭和制服。
她的武功已经没了,又被鸠占鹊巢,离了皇宫能去哪儿?
她已失去在外独立生存的能力了。
“陛下欲赏臣妾,却不许臣妾自行挑选赏赐,”她用无伤大雅的语气责怪着,“臣妾不依呢。”
她依依靠近他,贴在冰冷坚硬的龙椅旁,拿捏着分寸与他讨价还价。
朱缙静静守着夕暮中的夏日,“让你自己选恐会逾越底线。”
“臣妾有分寸的,”林静照白皙的眼圈泛红了,“多次恳求陛下出宫只是惦念家中父亲,欲回去尽孝道。”
他道:“自有旁人为你尽孝道。”
她细瘦苍白的手臂攀扯着他,“虽说如此,到底不如臣妾躬身尽孝,就如同侍奉君王亲力亲为一样。”
朱缙斜乜了她一眼,“贵妃不是忘记从前了吗?”
林静照确实说过这话,解释道:“臣妾忘记的只是姻缘,亲情却无法割舍。”
他刨根问底,有几分兴致,支颐问:“什么叫忘记了姻缘?”
她从前的姻缘属于陆云铮,是陆云铮的未婚妻,与陆云铮相亲相爱。
如今,她是皇贵妃,姻缘属于皇帝。
“本是陆家妇,沦为天子妾。”
林静照清透的嗓音吐出几个字,夹杂着些微讽刺,“陛下明知故问。”
朱缙冷意翩飞地笑了几声,“好个本是陆家妇沦为天子妾,嫌朕给的位份低了?”
他对她说不上感兴趣也说不上爱,仅仅是掌控。费尽心血为她博得了皇贵妃之位,与皇后肩比肩,已经很高了。
她坚持道:“再高的位份也终究是妾,不比作别人的正室大妇。”
朱缙不以为然,漫不经心捻着她圆润的耳垂,“你可知作天子妾哪怕最低位份也胜过普通人的妻千万倍?贫贱夫妻百事哀。”
林静照自小被家族当星星月亮捧着,心高气傲,绝没想过给任何人当妾,更没想过与旁的女人共享丈夫,哪怕是天子。
在她眼里,天子和陆云铮比起来远远的不如,天子纵使千般万万般好,不及陆云铮专一。
她拨掉了他的手,温情中透着几丝怨怼,“臣妾自然听过,但臣女偏偏认为堂堂正正做旁人的妻才好,一生一世一双人。”
朱缙哂:“旁人有了妻也未必不纳妾,你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太理想化了。”
林静照问:“陛下您呢?有了我,您会不会废黜后宫,自此不再碰别的女子?”
“这恐怕不能。”
他春水般温静,明明白白告知,“朕是天子理当充盈后宫,广衍后嗣,为宗庙社稷着想。”
后宫三千人,皇后,赵贵人,陈嫔等人都是他的女人。为了政斗,他在满朝文武面前立下了妻控人设,独宠林静照一人,却并不是真的。
按祖宗礼法,他日后需要召幸后宫嫔妃,补给皇后洞房花烛夜。皇后诞下的皇嫡长子将被立为太子,稳定国本。
而林静照,一介身份不明的妖妃,虽盛宠却不能诞下皇室血统的孩子。
因此,他之前明知废黜她武功可能会导致她绝嗣,还是喂她吃了药。
林静照想了想,道:“那陛下便无法符合臣妾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臣妾有权……”
朱缙打断,“贵妃。”
沉默了片刻,姿势不动如山。
她后半截话止在喉咙里。
四周寂清,日后时黑气弥漫宫闱,一缕不停晃动的烛光散发着清辉。
枝桠梢头,寒鸦萧瑟的身影嘶叫。
半晌,朱缙微叹,不可言说的距离感,“朕已经很纵容你了。”
为了她,他已经引得文武百官宫变骚动,内阁仇怨,怎可能再废黜后宫。
她这般说,实在不体谅圣人之心。
他不进后宫只是因为修仙建醮,追慕长生之道,而非对她的独宠。
林静照重新跪了下来,头顶来自帝王那束肃穆的光始终在逡巡。
“臣妾失言。”
朱缙并未叫她起身,继续让气氛发酵了一会儿,才道:“朕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你,到头来你却想辞去,真要上山成仙吗?”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到底是为了她力驳群臣,从大明门风光抬她入宫,又动用心智将她送上皇贵妃之位。好处皆落在她身上。
林静照的视线恰好与他膝盖齐平,他未明确表态,已断绝了她出宫的念想。
“臣妾本是诏狱中一犯人,蒙陛下天恩,得以留性命至今。陛下为了臣妾争抢,臣妾亦一直记在心上。陛下是臣妾的夫君,也是天下的君父,臣妾的生杀予夺全依赖您一句话。如今……”
这场游戏玩了太久太久,她早已疲倦不堪,希望及早抽身而退。
“如果我将懿怀太子的下落献给您,您能了放过我吗?”
此言一出,掷地有声。
她鼓足了此生勇气,明白直接与他谈条件。
背叛所谓忠诚,谋求现世的救赎。
说白了她是他的犯人,二人最初有交集的原因是逼供。
现在,她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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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亮出来。
朱缙将信将疑,如一潭宁静的湖水,深隐的意味无从体察。
“能。”
良久,他只赐她一个字。
平心而论他要她没什么大用处,除了追踪朱泓的下落,就是斗一斗群臣。
林静照寒意陡生,他这般轻轻易易就答应了,令她有种被骗的虚幻之感。
她继续在悬崖边试探,“陛下能出谕旨吗?”
将承诺白纸黑字地写下来。
朱缙高踞于龙座之上,笼罩着一洼纯黑的阴影,与黄昏的光线融为一体。
这世界上皇权与死亡概莫能凝视之。
“贵妃似乎没资格和朕谈条件。”
他所谓的让步,莫如说是施舍。
林静照被危险笼罩,一时被他咄咄逼人的视线慑了魂魄。
她矗在原地,失去了动弹的能力。
“真得亲自去龙虎山?”
朱缙最后问了一遍。
林静照缓缓而坚定地,点头。
“是。”
“那朕等你的好消息。”
朱缙拍了拍她的脸,声音近在咫尺,沾了些冰冷的色彩,“你若是敢骗朕……”
林静照凛然,发誓曰:“臣妾死不敢欺君,否则愿自裁于殿。”
他轻轻一笑,“不至于。耍小聪明也没用,宫羽会跟着你。”
这次,宫羽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会随她一起离宫去龙虎山,追踪先太子的下落。
林静照的两个条件到底只被答应了一个,放她脱离皇妃的身份遥遥无期。
她实在没有太多的时间能耗费了,陆云铮马上要成婚了。她必须赶在那之前。
她瞥了朱缙一眼,锋芒如刀似枪,闪烁火花。
朱缙好整以暇,见招拆招。
他知道她。
她总是想出去吗,便放她出去。左右也不是第一次逃了,总是在闹腾。
这场游戏总得有个正式的较量,输的一方才能心服口服。
她也知道他。
温和与文质皆是表面的,实则他残酷无情,像某种冷血动物。
如此,她只得主动寻求转机,用些作弊的手段取胜,博取自己的自由。
无论如何,她这次能出宫了。
她躬身向他告退,他亲自起身将她扶起,临别温柔一拍,好似彼此皆知彼此心思。
……
江宅。
红灯笼挂满围墙,处处以红布盖之,贴着大大小小的“囍”字。洞房以椒泥刷之,龙凤花烛高高挂,洒满了桂圆花生莲子。
江家小姐大婚,御赐姻缘,荣耀无比。陆云铮更御前红人,炙手可热,天作之合。
江浔遍邀亲朋好友,凡沾亲带故的都来喝喜酒,连远在徽州的表亲程家也请了,准备大大地操办一场。
举家上下,喜气洋洋,红光满面。
江杳坐在镜前梳妆打扮,一遍遍抚摸自己的凤冠霞帔,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被爱雨滋润的小妇人。
陆宅,陆云铮亦欣喜若狂,整夜睡不着觉,将新郎官的衣衫试了又试。
黑夜啊,请过得再快些吧。
后日他就可以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浩浩荡荡的聘礼和圣上御赐的成婚圣旨,去江家迎娶他此生最爱的女人。
杳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