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道修劈叉了》
1. 薅一个无情道弟子
末法时代,活尸横行,山河沦陷,日月不明。
监察机构广发英雄帖,征召勇士,前往出现活尸的时空源头,查找死者复生的来龙去脉,顺带把失传已久的丧葬行业技巧带回来,解裁春亦在征选的行列。
负责人林知音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入选的缘由。
解裁春不假思索地答,“因为我兼备了高尚的道德品行和出彩的职业素养。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在修真全盛时期,拨乱反正。”
“你可真会给自己戴高帽。”林知音嗤笑,“是你够下流无耻,搞歪门邪道有一套。”林知音一脚踹向她屁股,把解裁春从山上踢了下去。
她潇洒回头,看到拽着安全绳,还没来得及上的工作人员。
“糟糕。”
岁月轮转,持之以恒东奔的溪水逆流,转眼回溯到七千年前。
灵气鼎盛时期,万物发荣滋长。
缺少防护措施的解裁春,在后日已然削平了的鳞癌山降落。不慎脑袋朝下,磕失忆了。
前尘尽忘的溯回者,凭证那一点脑子里,那点迷迷糊糊的印象,歪打正着,拜入唢呐匠门下。人刻苦研学,成功掌握了一旦学成,终身饿不死的绝活——
靠吹唢呐送走亡者。
拜师时,师父晴大新说:“只要习得这项本领,不管你走到哪里,只要生死纲常不曾更改,你就指定饿不死。别人起码得包你一顿饭。等闲奉为座上宾,三叩九拜。对你毕恭毕敬,痛哭流涕。”
解裁春咂摸着哪里不对,“你是不是在忽悠我?”
“这咋叫你看出来?”
她寻思着,她演得挺逼真的呀。
反省自个口技大幅度下降的晴大新,无视掉陌生人额头渗着血的纱布,掏出小刀,在捡来的便宜弟子指头上一划拉,在师徒契约上按下指引。
“死心吧,你生来就是要做我的弟子,受我差遣的!”
头痛欲裂的解裁春,瞅着契定生效的纸张,“倘若这亘古不变的生死纲常,发生紊乱?”
晴大新收起契纸,“那不仅是我们唢呐匠,其余纸扎匠等丧葬类巧手,都会逐一没落,直至消亡。”
日月逾迈,屡变星霜。
到出山之日,解裁春的师父叼着根烟杆,懒洋洋地陈述。
唢呐匠人丁稀薄,为了安全起见,最好去隔壁斩情峰,薅一个修无情道的弟子,保驾护航。
最好挑个相貌英俊的。
一般而言,修士们的修为和他的长相成正比。
成反比的,要么是个人审美和时代潮流形成巨大差异,要么纯粹扮猪吃老虎,靠剑走偏锋翻盘,终归不是正道。
当然,修无情道的最后大多都成了邪魔歪道,除了固定地急得某一批人抓耳挠腮之外,于天道恒常而言,是不大打紧的。
再不济,挑个好看的,像侍弄一株花花草草,专挑那艳的、美的,好歹能养养眼。
听闻有一大波的美男子任其挑选,解裁春那可就来了兴致。
她翻越白山,涉过黑河,踏破草鞋,累塌牛车,来到斩情峰山脚下。再雄赳赳、气昂昂爬了三个昼夜,瘫在斩情峰半山腰。
师父可没跟她说过寻友路程关山迢递。
等解裁春终于爬到山顶,才发现山底下有直达山巅的天梯。
她本就被汗水灌成浆糊的脑袋一紧,隆咚一摇晃,里头全是水分。
她随手抓来一个看门人,“这是什么?”
“天梯。”
“这是什么天梯?”
“能从山麓直达顶端的通天直梯。”
“我——谢——谢——你!”
“不客气。”看门人骄傲地理了理衣襟,其中归属于斩情峰的优越,体现得淋漓尽致,“诚实是我众多美德之中,最不值一提的长处。”
恼得解裁春立马搭乘天梯坐到山底,再坐到山尖,再坐到山底,再坐到山尖。
如此往返三次,才稍稍消了气。
等她欲重搭天梯,返回峰顶,两台天梯都被斩情峰内门弟子占据,一占就是大半天。
等一波人密密匝匝地运输完,外门弟子嗖地一下上前,又占了大半天。
等这一波运完,方才还颤颤巍巍,手脚哆嗦地清扫落叶的老人家,发挥了她前所未有的手速,给天梯贴上“维修检查,不可使用。”的标签。
解裁春看得愣头呆脑,“你这门派里个个深藏不露啊。”
老人家乐呵呵地露出快掉光了的牙,“哪里,哪里。道友谬赞啦。”
解裁春复又抓耳挠腮地重新爬了一回斩情峰。
斩情峰门中弟子都说,在那一日见到了灭绝已久的白猿,支手舞脚,仰天长啸,引起山间飞鸟绕林,好不壮观。
而丧服加身的解裁春,整理了下被树叶、晨露洗礼了三、四遍的仪容,端详起她未来能够搭伙过日子的潜在盟友。
所幸师父没有骗她,放眼望去,美不胜收,“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沃肥的花匠小妹探头,“啥意思?”
解裁春俨乎其然,“我脸盲了。”
俗话说得好,一个战场不能有两个将军。
如果没听过这句俗话,情有可原,因为这句话是她刚编的。总之意会到了就行。
现今在解裁春眼里,斩情峰罗列了一箩筐的将军。
她选择困难症发作,堪比道士下山卡在第一关,着实分不出要穿哪只鞋。
这挑伙伴就像挑鞋子,合不合脚,只有穿的人知道。一味委曲求全,逼迫自个适应,只会换来日复一日的磨脚。后患无穷,割损皮肉,见血结痂。
解裁春在斩情峰待了半个月,都没选出称心如意的搭档。
关乎伙伴的名称,解裁春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叫同伴嘛,没那么亲切。叫同伙吧,形似伙同作案。索性就叫做搭档,两人搭,齐完蛋。
为何不干脆称呼为伙伴,因为她是个爱折腾的性子。顺畅的道路不走,就爱另辟蹊径。
唢呐匠晴大新见自家门人多日未通音讯,便知按徒儿办事拖拉的个性,指不定又在哪儿暗戳戳搞出些傻不愣登的幺蛾子。
她搭乘流播台到斩情峰,接到消息的斩情峰峰主亲自上前迎接。
当年一场漩舞大战,门中弟子多有丧亡,是这一位料理的后事。此番前来,莫非有何波折不成?
晴大新仅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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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两语就挑明症结,言说自己只是来点化点化不开化的弟子。
峰主赔笑,“何苦莅临走这一遭,您打声招呼就行。”
晴大新摇首顿足,“峰主有所不知,我这名弟子,她很特别。”
峰主闻言望去,一名花信年华的娘子,秋波眉,荔枝眼。脸若满月,乌发蝉鬓。身挽素裙,头顶簪花。是极其常见的丧葬送行行列的装扮。
规整、含蓄,无一字可挑拨。
既不过分花哨轻佻,引得死者亲属诟病,也不额外沉重自持,反倒落了下乘。
可怜峰主左瞧瞧,右瞧瞧,始终瞧不出什么端倪。
晴大新保持着神秘莫测的笑容,一派世外高人的气派。她对着得意弟子招招手,“来,小满。给大家伙走一个。”
解裁春拨动耳坠上打制的铃兰花,轻轻一拉,一只花梨木制造而成的双簧木管唢呐,就现于她的掌心。
随时处于待战状态的解裁春,准备就绪。她扫视了一遍肃立的人群,惯用那内敛蕴藉,意味深长,却毫无意义的微笑,浅浅吸气。
晴大新用隔音珠塞住耳朵。
校场上突起魔音贯耳,扰乱道心。
三息过后,全场站着的,唯有解裁春和晴大新两位唢呐匠而已。
晴大新这才悠悠地取下隔音珠,补上后半句,“特别的难听。送走她,是我毕生的心愿。她再不出师,我就要出尸了。勤丰,你能理解我的吧?”
东倒西歪的峰主许勤丰,扶着巍峨的石壁,冷汗直冒,“下次您口头描述即可,不必辛苦实况演练一遭。”
晴大新摇着手指头,“这样峰主方能体会我的迫切。”
确乎是太迫切了。
历来丧葬行业至关重要,又为人所望而生畏。自开创以来,就少不了与晦气两字挂钩。纵使生死乃大事,但人们往往忽略至关重要的头尾,只在乎其中发展的阶段。
一来二去,生产的孕妇无有保障,送行的队伍落人口实。
人们往往喜生而恶死,对死亡一事讳莫如深。仿佛稍一提嘴,就会招来勾魂使者。
许勤丰峰主大手一挥,立刻召集门中弟子,以供远道而来的师徒俩挑拣。争取半日内就能送走她们。
“师父,这就是那个斩情峰呀。”解裁春抓着师父的衣袖。
“这就是那个斩情峰。”晴大新站得板正,“还有,收起你那猥琐的笑容,出门在外,有辱门楣。”
解裁春赶紧揉了把脸。
但一想到传闻里十个弟子,九个哇塞的问道宗宗门。里面的弟子整齐地筹备开,摆作集市里任人挥霍的大白菜,供她随便挑选,她脸上的笑容就如何都止不住。
解裁春摇着师父的衣摆,探听风声,“师父,你是跟他们进行了什么肮脏交易,峰主才能让你在他们的地盘,为所欲为。”
“这话说的。”晴大新敲了昏头昏脑的弟子一竹竿,“斩情峰保我们生,我们保他们死。我们两个派系无有亏欠,是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
这还是山里那个翘着二郎腿,剔着牙,扇着把蒲扇,随地吐西瓜籽的师父吗?
解裁春被她装腔作势的架势唬住了,一时都不敢认。
2. 速速跟她下山
峰主的诏令成绩是可观的,效果是不喜人的。
源于召集而来的人指不胜屈,没一会儿就把会武台挤得满满当当,都要下不了脚。
人群挨挤挤挤,导致新报道的弟子刚下飞剑,就被蹭得掉下山去。艰难地爬回来,又掉下去。
最倒霉的那位笼统爬了三回,在最后一回,脚被人踩住了,还舍不得对方松,一松就又得掉下去,再从头爬过。
果然看热闹是人类的天性,号称断情绝爱的斩情峰也不例外。
眼见会场再拥堵下去,可以当场下顿饺子,一锅炖了。
社交恐惧症和密集恐惧症齐发的解裁春,惊惧到了头,往外输出的火力数值,噌噌往上升。
她连忙疏通,“父母双全,阖家安康者退。武力不精,未能习得斩情峰真传,非人中龙凤、身高不逾八尺者退。”
“哗”的一下,现场人流去大半,掺和着“早说嘛,浪费时间。”等抱怨。
剑修的特性往往在冷硬似铁和暴躁如雷间,转换得如鱼得水。
散去的人潮与御剑飞来的修士,在空中发生撞击,可以想见平日多加管制的交通秩序缭乱程度,以至在今日造成严重的通路堵塞。
“不是貌比潘安,人胜罗敷者退。不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者。没有吃苦耐劳的秉性,不贤良淑德,任劳任怨者退。”
解裁春每加多一句话,退散的人员就不可胜计。
被撞下山的人像沉沉的黑雪,零零散散地下着。不一会功夫,台上所剩之人寥寥无几。
峰主揣着手,和旧日搭伙结伴的友人晴大新交谈,“你们唢呐匠的的品味,还真是源远流长,一脉相承。”
晴大新屈起尾指,掏掏耳朵,一脸自豪。“那可不是。”
峰主扣着的手一顿,“没有表扬你的意思。”
等台上只剩余一人,是那位连续摔下山三次的冤大种。
解裁春蹲下来,争取从这位修者龇牙咧嘴的面孔里,展现自己最优美的言行,“这位姐妹甚是合我心意。”
那人面目扭曲,“你踩到我的手了!”
“抱歉。”
解裁春一松脚,失了倚仗的修者哗的一声掉下山崖。
那叫一个掉出自信,掉出强大,掉出非一般的精彩。隐约还能听见山间里飘荡的回音,“我日你个仙人板板!”
空旷的山巅风声寥落,逶迤的清泉静水潺潺。
解裁春迎风而立,摆出一副孤独求败的姿态,“难道偌大的宗门,就没有一位合适的人选?”
不甘落入下乘的斩情峰峰主,拱拱鼻子,“我倒是想到一个绝佳的人选。其子沈腰潘鬓,卓尔不群。就是他活得太好了。不符合五劳七伤的典范。”
关键是她真舍不得给。
他活儿太好了?听劈叉的解裁春,立马来了兴趣,“那我高低是要看上两眼。”
旁侧听了一耳朵的修士们,或义愤、或好奇,统共组成一大波人,浩浩荡荡地去观瞻一番峰主臻选——围观良家妇男淴浴。
落在后头的晴大新,凉嗖嗖地朝许峰主后脖颈吹气,“峰主前头说舍命相帮,后脚就悄咪咪地藏私,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哈。”
从故友那儿学得巧言善辩的峰主,为自己辩解,“非我徇私,是这孩子他委实是个练无情道的好苗子。恐我允了,执法堂的长老们也不让啊。”
届时打里打外一场空,可不成了白忙活。
晴大新掩口而笑,找的就是无情道。
斩情峰御剑者众,造就了无以复加的交通阻塞。
人满为患的天空,不可胜数的飞剑齐齐绽放光彩。掺杂着几句“你扎到我了。”、“你不要过来啊!”的喧嚣。
霎时华光满天,流光溢彩。恰似上元佳节高悬于柳巷的七色绢灯,由流沙纸折成的纸船被男女老少的手一推,漾舟江泽。盛着星点烛火,汇入汗漫湖泊,遥寄相思。
惨遭围观的年青人,妥妥一位傅粉何郎。
是任人采撷的秋水芙蕖,盛放在浴池中央。
蒸汽浩瀚,冥迷地漂浮于温泉水岸。是一朵朵含羞待放的菡萏,层层叠叠拢着花叶,在笼罩着霭霭的云烟中,好似过滤出的酒糟,闻上一口,要人酒不醉人,人自醉。
见势不对,被峰主推荐为可用之才的青年,当即召唤本命剑寄余生,携来衣袍内衫。
其反应机变,从中可窥一斑。
银白色的里衣遮住了内里灼眼的风光,健实的肌腹从半透明的水衣里透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留下若隐若现的美景,令人流连忘返。叫人情不自禁地生出扒开、瞧个透彻的想望。
四方山林,无不响起失魂落魄的唏嘘声。
看来这无情道也没怎么修炼到家。
那郎君的扎裹,不成体统。是未经许缨的姑娘,羞怯地待在楼房内,未修整装扮,不能出门见客。
然就是这般草草了之的妆扮,却无损他过分出挑的形貌。反而为他装点了出尘、飘逸的一面,衬托得他卓绝不似凡间客,更符合人们对画中仙的想象。
得君如此,夫复何求。
解裁春帅气地从高崖上往下一跳,意图耍个威风。
奈何她低估了山脉的险峻,高估了自己的身手。三脚猫的功夫没修炼到家,当下摔了个狗吃屎。
人好端端一个女娘,成了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泥鳅。从土里挖出来,还沾着浑浊的黏土,与浴池里仙气飘飘的道宗首徒形成鲜明对比。
彰明较著,不忍直视。
人家是云海月、水中莲。她是邋遢鬼、土里泥。
但无伤大体,解裁春惯会拖人下水。玷污人家的清白,她最在行。
心里有污自然黄,解裁春爬起身,“吧唧”一下,在好心涉水过来扶人的兄台宽阔饱满的胸膛前,盖了个戳。
依稀可见污黄的手掌印中,白里透着一点粉。她没忍住,两指并起,揪了一下,随即察觉到不好在人家的地盘冒昧,毕竟还没有拐带到手。
故而赶忙松开手,那粉色的花瓣轻松回弹,发出“啵”的一声的轻响。
怪Q弹的。
“你这徒儿长得人模人样的,咋就行事作风那么的……”
斩情峰峰主艰涩地吞下“猥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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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换用了不拘一格之类,进可攻,退可守,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评判用词。
但该提醒的还是得提醒一下,许峰主抄着手,“等下你的徒弟要是被我的徒弟失手斩了,我可不负责哦。”她这位徒弟打过来,她第一个选投降。
上一个偷窥费清明沐浴的人,被他踹断筋骨,揍塌鼻梁,时至今日都没能爬得起床。
“拜托,要斩就斩,哪来的失手一说。”晴大新戳破她的小九九,“那你们这会儿怎么成群结队来偷窥他?敢情一个个都闲得发慌?”
“这不仗着人多势众嘛。他总不能一个个踹。”
斩情峰峰主倒挺很实诚。“真要计较我们大饱眼福之事,哪能挨个计较得过来。我倒要看看是我这徒弟抓得快,还是我们一群乌合之众溜得快。”
“佩服佩服,老奸巨猾,非你莫属。”
“承让承让,你也不容小觑啊。”
两个陈年旧友相视一笑,发出嘿嘿嘿的怪诞笑声。
在她们一旁蹲点的剑修们,不约而同地远离这两人。被荼毒了耳朵也就罢了,还隐隐生出身处这类师门,丢尽颜面的体感。
不过,大家都跑来偷窥了。确乎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们今儿个倒是要看看,小师弟到底把增进剑术的秘诀藏哪儿了,才能修为一日千里,远把辈分在前的师兄师姐们,远远甩到后头去。
总不可能塞屁股兜里,走起路来,巴拉巴拉地夹吧!
被众人编排的本尊,费清明两指交并,一招追踪剑诀流畅地溜出手掌心,本命剑寄余生变作一束微光,窜过去,自发撵着两位为老不尊的师父后面跑。
“你这逆徒!逆徒!”
“嘿!还动真格了你!看一看能少你几两肉么!”
其余围观费清明沐浴更衣的修士,见小师弟出手,连师父都敢收拾,马上溜之大吉。
费清明垂着眼帘,没有多加追击。不是不打,而是稍后再论。
窥伺间隙的一群人出现在他感知范围内时,费清明就在识海中,用灵识一一给来犯的淫贼们打好标记。
等他休整好衣装,便提着绣花枕头——好看不好用,准确来说应该是完全不能用的本命剑,挨个上门清算。擅加窥视者,他一个也不会犯过。
至于摔断腿的唢呐匠门人解裁春,蠢笨有余,愚不堪忍。
她第一个受了报应,也为此付出惨痛代价,因此逃过一劫。费清明就没多做追究。
耳根发痒的解裁春,拍拍耳朵。疑惑是不是她在山下坑蒙拐骗过的人家,在背后说她的坏话。
瘸了腿的解裁春,在罗霞谷住了下来。由她看中的,一本正经到有些古板了的问道宗首徒费清明负责照料。
某个门派首徒,这个起版有点耳熟啊。
就一般情节来说,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大概率是没有好下场的。要么是他背后的门派没什么好下场,要么是他的人,和他背后的门派都没有好下场。
总之迟早是战火里的炮灰,早燃晚燃都要完。
还是速速跟她下山,弃暗投明为妙。
3. 入无情道就没有修得成的
解裁春的腿断了,手没有断。
她双手捧着费清明的手,呈杯筊形状,一上一下叠着,由她夹在中间。
世人掷碑珓,是向神灵寻求庇佑,探听前程。而她是穿梭千年的幽魂,专门来给名门正派的弟子灌迷魂汤的。
饶是她技艺不精,费清明一身正气,她也要捏着他的鼻子,强行给他灌下去。
与其前前后后拖拉牵扯,不如趁早遂了她的意,大家早些轻松快活。
“道友现今年芳几许,家里可有什么人,对未来有何规划抱负呀?”
额,感觉有点像查户口的。就差在袖子上别个红袖章,掏个本子,登记姓名和家庭住址了。
费清明视线下移,视察着那双把他夹在中央的手。
比他的小,比他的纤细。上端没有剑修一脉经年累月练剑留下来的伤痕,没有在风吹日晒中结出粗糙的老茧。
约莫是平日里有用心护肤的缘故,水光滑腻,像一捧握成团的雪,是冷厉寡淡的斩情峰难得一窥的风景。
他一剑就能把这双手并在一处,串到墙上。任人血肉模糊,哭哭啼啼也绝不心软。插到子规夜啼,晓星蒙尘亦不撤下来。
费清明渴望着场酣畅淋漓的杀戮,为自己正名,却始终茫茫然,不得其法。他掩去心中血腥的场面,话说出口,语气竟然清平。
“解姑娘正午央着我给你喂饭时说,你的手也伤到了。”
“是呀,现在已好全乎了。”
被当面揭穿的解裁春,撒谎不打草稿,连眼睛都不带眨的。纵使她一身秘辛,晚些时候会被人扒了个精光。她照样全然不带怕,只会变着法子碰瓷,要揭露她的人赔得倾家荡产。
她只是让心仪的小伙伴,提前熟悉一下为人父母的心酸,为她接下来的计划打个基底,何错之有?
奈何她撞上的是不讲情面的费清明,他当即撤回手。一松一紧间,解裁春被带动着往前。
她灵机一动,索性扶着脑袋,一边喊头疼,一边赖他怀里。
费清明的提醒打头顶传来,结实的胸膛里传出掷地有声的气腔。嗡嗡作响,与她的耳朵共鸣,“姑娘,您摔的是腿。”
“可是我的头也疼,大概是牵动了旧伤。我早年的记忆全消失了,好可怜好可怜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我的师父,是她救下的我。”
解裁春的演技和她布被瓦器的生活一般,干打雷,不下雨。
她着实挤不出眼泪,闲来无事,干脆就去骚扰骚扰紧贴着的郎君。
人揪着垂到肩膀的藕荷色发带,扇子状的发尾张开了,去挠费清明下巴。
翦发待宾的费清明,飞快道了一声,“姑娘,请自重。”
他起身,作势要往后退,打好了窝的解裁春,哪肯叫垂钓的游鱼闻风而遁。
她先一步勾住费清明脖子,牢牢地固定在他上半身。像一条灵活的八爪鱼,流利得简直要人无从下手。
滑不溜秋就算了,还倍儿黏。
费清明见过厚脸皮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他能一招起手式,打晕斩情峰内的长老、师父,却不能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下手,还得多加担待。
费清明杵了一会,果断坐下。
自述父母自幼双亡,被师祖漫才客所救,带回问道宗,习无不精。他十五岁那年被本命剑寄余生选中,至今未能拔剑出鞘。可见尚有历练的空间。
这是师门对外的委婉说法。
以挑选本命剑为分水岭,前期的费清明,扶摇直上,一跃成为力压随水峰大师兄温孤怀璧的可塑之才。在拔不出本命剑后,看在问道宗的面上,顶多称一句不郎不秀。
一个连剑都使唤不来的剑修,当真是贻笑大方。
心思兜兜转转,唯独在体谅郎君上有所欠缺的解裁春,见缝插针,“那你跟我下山去,不就可以历练历练?”
这样一个大漏放在眼前,不捡是大傻子。
何况她最爱贪的就是小便宜,而这回凑巧撞上大运,碰上了大便宜,焉能有不麻溜地揣到兜里的道理。
只要每天清晨苏醒能瞧见这张脸,解裁春沿街讨生活都多了几分牛劲。在路边摊子拼个促销打折全属轻的了,引得姑娘小伙们掷果盈车都是绰绰有余。
“君有鸿鹄志,何做檐下雀?神州日升月恒,莫过昭昭之宇。凝伫笼中穷鸟,难为赳赳武夫。与其死守奇峰,不如闯出去,方知恢胎旷荡,而不仅在目下的一亩三分地。”
费清明低眉,细细打量着她,似乎第一次见着她这个人。
解裁春迎着未来便宜队友,啊,不对,是敬重的斩情峰首徒的注目,“怎么?被我说动了?心猿意马,立刻出发?”
“不。”费清明戳破她的幻想,“我只是在想,原来姑娘您也会说些言之有物的东西。”
“你可不要小看我哦,小心我随时要你好看。”解裁春在费清明胸前画着圈圈,“郎君皎若明月舒其光,幽素寒星质凝霜。就勿用旁的诗余点缀添妆。”
她对费清明是越看越满意,没有一处不周备。就差扑上去咬一口,给人肩头留下个专属印记。
人心里暗爽的同时,想着把人敲晕带走呢,还是敲晕带走呢?还是敲晕带走呢?
脑海里过了一百八十遍把人这样那样,再那样那样的画面,解裁春吸溜着口水,伪作矜重。
她不知羞,却晓得考量。万一过犹不及,把人吓跑了就不好了。
解裁春是能从师父那,向问道宗光明正大地讨人,可终归要尊重人家的自主意愿。
强扭的瓜不甜。她要瓜自己掰开,来让她吃得满口留香。
那才对味。
经过解裁春这段日子考察,费清明听从师门之命,照看她那叫一个无微不至,亲生父母都莫过于此了。堪比再造之恩。
由于唢呐匠终归非修仙之人,而是肉体凡胎,靠食用五谷杂粮存活。
是以,即使费清明是早早辟了谷的修士,依然得腾出手来,料理她的吃喝。省得把人饿死。
费清明秉持着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的高要求,严标准。他从铭心阁里借了一大堆书籍做参考,亲自下厨,为这位不远万里的贵客,埋锅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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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
他依旧坚持每日晨起练剑,挥动胳臂三千次。却会在那之前,给解裁春洗漱净手,为她洗手做羹汤,以服侍她这位重要的客人为先。
费清明从一开始的料理杀手,毒得解裁春在床上再躺了半个月,到后面突飞猛进,一日五餐,准时不误,就差一顿夜宵给她端上来一份满汉全席。
此番好吃好喝伺候着,吃得解裁春体重噌噌往上飙,脸都圆润了一圈。
费清明双手托着她的腰,举起来,往上颠了颠。
被默不作声抱起来称重量的解裁春,两臂压着费清明双肩。人不明所以,但胜在配合,嘴里还叼着颗腌制的杏子,甜里渗着酸。
掂量出近来勤勉烹饪的成效丰厚,费清明颇有点与有荣焉。
纵轻衫简履,无肥马轻裘,盈盈一笑,亦满室生光。
餐饮事宜如汤沃雪,清洁方面解裁春分外闹腾。
修真之人解决脏污,施了清洁咒就算完事。可习惯日日清洗,热水过身的解裁春,被人掐完决,依然没什么实感,还反过来认为在唬她。
解裁春死活要费清明帮忙砍柴烧水,抱她去浴室梳洗,实地清洁一番。
对书卷内容烂熟于心的费清明,无有不应承。还每天拿出一本书册,在上面添写备注。
怕给人整骄傲了的解裁春,趴在费清明肩膀上一瞅。那书本率性一合,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野猪饲养指南。
右下角的小标题写着一行小字,手把手教你养出一只膘肥体壮的猪。
虽然物种和解裁春设想的有所出入,让人不禁怀疑这位仁兄是否有着某种特殊癖好,但好歹好处她是实打实享受到了,至少不亏。
由于费清明方方面面着实吻合解裁春搭伙过日子的需求,而且他的老二隔着凹凸不平的布料贴着,都老大了,正好解决了解裁春的老大难,她当场拍板定人。
而费清明的嘴,跟他的脊梁柱一样硬,半分软不下来。
“解姑娘,我志在无情道,无意走其余旁门左道,姑娘还是另请高明为好。”
“嘿,这句话我就不爱听啦。”用水镜窥视两徒弟的晴大新冒出声。
费清明单手一握,造价几千魂玉的水镜当即碎裂。
“啊,我的宝物!”斩情道峰主大恸,“不听就不听嘛,冲我们的人来呀!为什么要对我的东西下手?”她抱着成年古宝欲哭无泪。
见费清明铁了心,非要入无情道门不可。解裁春咂咂嘴,“我滴乖乖,咋那么想不开,搁这修无情道呢。”
斩情峰修无情道的人大有人在,古往今来,就没见过一个修成功的,反倒是修劈叉的全在这了。
解裁春奉劝他早日迷途知返,不要误入歧途。
“自古以来,入无情道就没有修得成的,你不如跟着我下山去,保准一堆孝子贤孙向你磕头。”
解裁春习得她师父晴大新的风范,凡事信口开河,能不能成,另外说,先把人忽悠到手再说,“有道是为母则刚。你不如转学娘道,与天下大公结为一对,正好照顾照顾我。”
4. 绝不教你受半点委屈
说起无情道,修真热门行业之一。知名度广为传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堪称优秀苗子预备役的最优选,其中不乏天子骄子,有天赋者,更是大有人在。
入此道者,修习进步神速,入门后大多转了专业,保留修为与否,得看菜吃饭,量体裁衣。
无情道遵循了大道至简的定义,与柴道煌定制的姻缘围墙相当。处于一种外面的人拼命钻营着莽进来,内里的人疯狂想逃离的状态,不可不谓之严峻。
曾有人断言,无情道迟早会有一天会走向消亡。
几多人在无情道的路上,前赴后继,削尖了脑袋往里面挤。研习的人不可胜道,可基本上全军覆没,反倒在发展婚恋关系上,起到了创新性的突破。
一头扎进无情道的人,都挺好找伴儿。
仿佛月下老人就专门挑这一地段扔红线,还特意打上千千结,要天下苦情人经历一番虐身虐心,或破身,或转道,或破身再转道,继而走火入魔。
除了为将来毁天灭地的情天恨海,铺设个背景板。为俊男美女的姻亲一事,提升到地狱级别的难度系数,为后续各种层面上的火葬场添砖加瓦,没啥子用处。
往通俗上讲,与凡间开设的私塾学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上了方便给自己镀金,十年寒窗苦读完,上大街发现遍地都是黄金,大规模的通货膨胀。不上吧,又会被瞧不起,举步维艰,备受奚落。
这导致无情道又热又冷,处于一种难以描述的薛定谔状态,浑然是横亘在热带与寒带当中的温带。
堪比修真事业一大传销,具有严重的欺诈性质。讲究一个宽入严出。能毕业者寥寥无几,但大家都一门心思钻研,且笃定日后必当大有作为。
结果日是日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倘若谁人胆敢破罐子破摔,不修了,不死都得给你扒下一层皮,要不怎么说是一大后继无人的门道。
修无情道时,无一人赞誉。但倘若放弃修习,不止师门中人会极力反对,闻者也会群情激愤,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解裁春问师父晴大新,一个两个就算了,个个都这么来,广大群众真的有那么有精力与弃道者奉陪到底?不早该习惯了?
晴大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囫囵吞个大概。“是习惯了,不过是演习惯了。”
“八卦嘛,大家都爱听的啦。玩的花招个个不重样,纵使走清一色套路,也少不了有滋滋乐道的人喜欢看。比如说我。”
那叫一个荤素得当,百无禁忌。男女不忌,人兽通吃。
“不仅如此,普天之下,无情道就没有一人能修成。修歪的不可惜,修崩了那才是惨不忍睹。”
思及过往,解裁春那叫一个苦口婆心,“在斩情峰你顶多破个道,在随水峰你是破身又破道,宗门上下是人是物都会来一遍,还要被自己的剑炒。”
落花峰高岭之花被自己的剑艹哭的风流韵事,几百年过去了,依然为人津津乐道。
要是她没记错,费清明的剑长度少说有两米。他敢修,她都不敢看。
“慎言。”
费清明撩起解裁春头发,拧干汗巾,替她擦拭光洁的背部。指腹所过之处,隔着温热巾子都浮起一层冰冰凉凉的战栗。
“寄余生不是这样的剑。”
“你看你都给它取名了……”这不是撅着屁股等着么?
话糙理不糙的解裁春,心理活动可太糙了。
不仅糙,而且少儿不宜。不仅少儿不宜,还想想入非非,蒙被窝里挑灯夜战,兴致勃勃那种类型。
“你的剑是不是有剑灵?剑灵是不是跟你心意相通?”
不仅心意相通,还共享感官。
帮人搓澡的费清明,绫罗覆眼。
手指沿着解裁春薄弱的脊背滑下,隔着汗巾,能够感觉到手掌心下大致的轮廓。
纤薄、易碎。比不上耐糙实干的剑修,估摸一掐一个青印。
没被巾帕包裹住的手,擦到一排细腻的肌肤。勾到弧形的边缘,激得人浑身打颤,连说话的尾音都变了调。懒洋洋的,像是软糯的糯米糕,碰一下都黏。
喋喋不休的女性,登时乖巧了许多。是被拿捏住软肋的鱿鱼,“蹭”的一下凑上前来,抻开双臂,悬在他的脖子上,是一个揽住了,寻求庇护的姿势。
对他这个带给她莫大不安的人……
细察根源,竟要人生出几分意趣。
费清明陡然生出一个莫名的欲念。如若不然,让这位斩情峰的贵客,长此以往地缄默下去比较好。
至于男女授受不亲的观点,与他们脱离凡尘桎梏的修道者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
区区一介凡人,年不逾百年,是归根结底要枯萎的败叶。腐朽凋零是他们的宿命,而修道者若不遭逢天劫人祸,则为千年不休的常青树,二者间自根基就存在着云泥之别。
是而,费清明观解裁春,好比养育一叶草,一株花,谨遵师命时能捧着护着,来日恩断义绝,连根拔起也未可知。
不过一息之间的念头转换,又有什么值得挂碍。
与修仙之人来往,还妄想掌控其根本。等同与虎谋皮,自不量力。
解裁春还想再劝,费清明右手按住她的下唇。
那是一双专属于剑修的手。成年累月重复练习,虎口长茧,肌腱部分远比其他部位糙实,质地较为坚硬。两者的分布像从干涸的沙漠转入湿软的绿洲。
费清明食指和无名指摁着贵客下唇,像是压住一朵开得正艳的蔷薇花萼。可以想见被他按压的唇瓣,较之两旁更为鲜艳、浓丽,使人禁不住想撬开了,品尝内中含糊的芬芳。
身随心动,他两指头无意识陷入解裁春微张的唇齿里。
起初并非起源于有意而起的行为,而后续跟进很难说服自己并无夹杂着旁的意气。
常年持剑的指腹边缘,由冰凉的外部转入温暖的内腔,夹住呆滞的舌头,在里层难说恶意,或是不清白地搅和来去,弄得人涎水直流,期期艾艾地张大了嘴,避免她的牙齿小心磕着碰着剑修异常宝贵的手。
单手就能盖住她脸的冷面郎君,食指指尖直探到位浅的咽喉部位,要人作呕反胃了,还战战兢兢地含着他的手,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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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人过分不适了,方才施施然地抬起棱眉,状若恍然地退回。
仿佛刚才向前压住她腰胯,一瞬间靠剑修的威能,震慑凡者不敢再动的人不是他。
法攻的果然抵不过近战的。解裁春这下是彻底安静了。
她总算明白,为何师父要她下山时,一定要拐一个十项全能的剑修。否则她们唢呐匠吹响唢呐的本事再强,一旦被近身,就没得玩。
四舍五入与死期将至画个等号。
“解姑娘……”
“叫我小满。”
“小满姑娘。”费清明的手抚过她的脸,“我身有残缺。”
解裁春大为惊愕。
她后退一步,后背抵上浴桶,视线由费清明的面部,转移到正下方,“没看出来呀。”
这个头挺大的呀,怎么会……
难道这就是天妒英才?
“不是这个残缺。”
在人隔着绫罗,依旧如芒在刺的直视下,费清明抬起解裁春下巴,示意她收敛些,要她的注意力端正在他的美貌上,而不是遮掩在水面之下的部位。
“我拔不出剑。”
“哪个剑?”
“本命剑。”
他是个剑修,却拔不出至关重要的本命剑,好比阳春白雪的琴师,缺失其引以为傲的手艺。不,应该是从来就没能拿起过。
从未拥有的事物,又谈何失去。
“人世危机重重,解姑娘应该找一位更适合你的人选。”
“嗨,儿不嫌母丑,丑媳妇都是要见公婆的。”
胡诌一通的解裁春,阔气地揽住费清明右肩。裹着胸部的白长缎子,勒出丰满的轮廓。抵在他身前,隔着湿透的衣衫能体察到一捏就会变形的柔软。
“不就一个武器吗?我给你换一个还不成?”
解裁春在他耳边吹气,“你跟了我,以后有我罩着,保准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绝不教你受半点委屈。”
费清明在过度贴近的温软中,噤了声。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费清明与师兄弟们共同入了一趟秘境,搜刮光洞府里的天地异宝。行动力强悍的费清明,在其中拔得头筹,掠夺的物资尤其多。
被他压过一头的弟子们,骂骂咧咧,说他不守武德。
费清明便依他所言,兵戈相见。狠揍人一顿,再行掠夺。
“好啦,这下挨了打,你就开心啦!”见识完小师弟富有的充沛武德,本来只用被抢的问道宗门人,不光被打劫,还得生生挨一顿揍。
被打的一群人实在气不过,找出出言挑衅小师弟的人,按着再揍一遍。
小师弟也真是,咋那么听劝。有点自个的主意不好吗?
费清明依照解裁春的要求,用秘境里收集而来的材料,给她打造了一副轮椅。还是能够凭借意念无障碍行动,上浮、跳跃不成问题的车架。
解裁春则每天都在撺掇费清明和她下山,没成,亦不泄气。
她并不傻,不会专门吊死在一棵树上。她会多找几棵树,多栓几根绳索,指不定哪天就成功把自己吊死了呢。
5. 只要让她别无选择就行
解裁春深谙垂钓之道,要广撒网,多捕鱼。
她有事没事绕着斩情峰,物色物色新的人员。
无奈斩情峰上的剑修们,个个都有气魄。要么直言不是她心中首选就不成,要么提出条件,刀剑之下论高手,打赢了一切好说。
笑话,她是给人送葬的,而不是给自己送葬,哪能不长眼到跟身法精湛的剑修近距离较量。
远远撇瞧着这一幕的剑灵,寄余生现出身形。其上半张脸戴着一半倾斜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形容。
或许是物似主人型,他展露的外观竟与费清明有八成相似。唯有额间两道纵横交错的真气,预示着他非人身份,而是一道残魂。
寄余生抱着手,朝费清明一努嘴。
“瞧瞧这油嘴滑舌的小东西,口口声声说得非你不可,小嘴跟抹了蜜似的,转头就背着你去勾搭其他人。坐着轮椅都不老实,怕是非要打断腿才能乖顺。”
“不觉得很碍眼吗?她对别人笑的样子。”
“莫要信口胡言。”
费清明持续着挥剑动作,剑鞘上悬挂着解裁春给他编织的红璎珞。
那串络子就外形而言,丑得很别致,远远比不上其他丹修、书修们给他赠送的礼品。一瞥就能了解制造者原先是秉持着怎样的雄心壮志,后面编累了,苦恼着,随性敷衍了事的面貌。
如此想着,费清明皱起的眉宇就舒展了一些。
“解姑娘如何抉择,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无从干涉。”
“是吗?”寄余生斜歪歪地倚在粗壮的树叉上,宽阔的衣襟大大咧咧敞开,露出精壮的腹直肌。“那就只要让她别无选择就行。”
次日,所有被解裁春示好过的剑修,全被费清明上门挑战。
费清明拔不出剑,砍不死人。实属一大关隘,惹人诟病。
但能够靠坚固的剑鞘,揍得人鼻青脸肿。依傍着灵敏的身法,秀一把风光,出尽风头不算完,一张口还能冷不丁把人气得半死。
气性高傲的剑修们哪能受得了这股气,无一不应战,结果个个都被缴了武器,打倒在地。末了还要被批判一句“修为不精,三心二意。”
然后集体进了草泽谷救治。
修士身体的损伤,可以靠医者们疗愈。内心遭受到的重击,大约要许久才能治愈。
在山顶逛了一圈,没能找到第二梯队备选的解裁春,脑子可灵活了。
她当即启用第三梯队,绝不留恋。而费清明依法炮制,把他们打到草泽谷待命。
一来二去,斩情峰都快被打没人了。
不管斩情峰或是草泽谷,都罕见地达成统一的意愿。期盼费清明这一人一灵赶紧下山,切莫再折腾他们。
连斩情峰峰主都拿她这个脾性死犟的弟子无可奈何。
“你说你,我要说你什么好?明明很中意人家吧,又不肯随那唢呐匠下山去。既不肯随那唢呐匠下山去,也不愿意别人跟着她下山。”
“我真不明白你。”
费清明单只擦拭着他长达两丈四有余的神兵利器,“太容易得到的,都不懂得珍惜。”
没好气的峰主,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做个搭档,哪来那么多的歪理。搁这挑三拣四,选媳妇呢?你再不去,我就去!师父我还宝刀未老,只待出山!”
一直拿根胡萝卜吊着人也不好,总得给人点甜头吃。
在解裁春又一次邀请费清明下山,实际上思量着被拒绝后,去找哪个小娘子发动邀约,费清明点头应了一声好。
“噢,是这样啊,既然你也觉得不妥,那么我就……”走流程的解裁春,自顾念着打好的腹稿,根本没有听他所言。
费清明眸若点漆,胶比花珀。
他咬破下唇,在解裁春唇上印下链接他们二人的血契。
鲜红的光泽在二人周身流转,费清明在女子怔愣的神情中,微微一笑。一半唇瓣还点着鲜妍的胭脂红,如同三月桃花初绽。
“我说好,小满。”
在山上待着的日子,解裁春没闲着,她趁此机会,在山上学了几门招式。
说是招式都是抬举了,招招都是假把式。
其中包括但不限于,“百分百空手接白刃”、“回旋镖,但是是私下藏了钢线,好收回的回旋镖”、“射出去未必能中的毒镖。不一定会中,但一定够毒”等等,保准教敌人防不胜防,力保一个打不死,琢磨着恶心死敌对者的下三滥路数。
由于斩情峰地处七山十八寨,位置定的足够偏远,人情往来足够稀少,间接使得地方治安大大的良好。
往地上扔一捆魂玉,十天半个月都没人捡,但揣在裤兜里的粮食,转个弯的功夫就能不翼而飞。
深谙其道的解裁春,一招妙手空空,顺了门内弟子百宝囊里的蟠桃拿来啃,那叫一个越啃越香。东西果然还是别人揣着的好吃。
诚如解裁春所言,她兼备了高尚的道德品行和出彩的职业素养,坚持发挥吃苦耐劳我不成,摸鱼划水第一名的大无畏精神。
奈何她原先所处的时代活尸泛滥,未受到感染的生者,亦有腐而不朽的大能耐。
侥幸逃过一劫的解裁春,身子骨脆过宣纸,乃至于草泽谷的弟子,三番五次跪下来求她不要死,人家大好的医修前程,可不能还没有开幕就结束。
解裁春睁着一只眼,“你每天都哭这一套,能不能来个新鲜点的。”
医女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她上有老,下有小。
练空手接白刃,被刀刃扎得血刺呼啦的解裁春,脑干失去了平衡的节点。她强撑爬起床,“我观道友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咋就有了小?”
草泽谷医女哆哆嗦嗦地回,“上有送走了老祖宗的亚达伯拉象龟,下有新孵出的小黄鸭。它们可都是无辜的呀!”
跟终日热衷于打打杀杀的斩情峰不同,医修驻扎的山谷里,还整上了其乐融融的农家乐。
解裁春难得被噎了一次,“阁下尊姓大名?”
“赛孙思邈。”
“好名字。不同凡响的人,当配不同反响的名。”解裁春安心地躺了回去,拿白布盖住脸,双手交叉置于胸前,一副回光返照完毕,安然逝世的形象。
小医女哭得更厉害了。
这厢解裁春在这儿可了劲地调戏人,那头斩情峰的执法堂坐不住了。
座下首徒要被唢呐匠门人打包带走,那还得了。
对此早有预料的知情人士,皆是反应平平。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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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老是不死的老不死,堪称古董级人物的老古董们,一张口就散发着腐朽的尸气。
“我堂堂斩情峰的名门子弟,怎可与一晦气门庭的女子来往。闹得我问剑宗乌烟瘴气暂且不算,还要拐带我们引以为豪的门人!”
斩情峰早前受了唢呐匠的恩惠,无一不应承。时过境迁,一方衰败,一方壮大,就遗忘了投桃报李的恩德,只顾着店大欺客。
年轻时,跟着晴大新下山的峰主许勤丰,也经过这一遭。她血战师门千余人,才精疲力尽地护佑住同伴周全。是晴大新一步一脚印,将变作血人的她,背下山去的。
那时许勤丰十分感动,以为晴大新居然还保有良心。
而晴大新下山后第一件事就是捧起她的脸,仔细端详,“哎呀妈呀,还好没伤着脸。脸在江山在啊!”
那时许勤丰就知道,这家伙是没有良心的。故私下运气,挣扎着,吐了人一脸血沫。
是以,许勤丰并不急着出头。
人生路上,到处都是高低不一的坎,争着时不时绊行路人一跤,要路过的行人个个摔得头破血流才好。
年轻人自有一路坎坷要经历,哪能一一替他们收拾摆平。
倘若这两人连面前执法堂长老这一关都过不了,谈何跨得过未来的艰难险阻。连自家山门都突破不过,又何必再出山,趁早洗洗睡,在山内养老得了。
被批判的费清明,双手抱拳,向前作揖,“那依长老所见,弟子应当如何才能表明自己的决心?”
年迈的唐长老脸上全是毛虫状的皱纹,每一条纹路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开百战台,撂千余人。你若能在台上站到最后,屹立不倒,执法堂就姑且认了你的恒心。”
“唐长老……”
抱剑童子鬼鬼祟祟地冲着老人家耳语。
“这会儿凑不起那么多人,前几天峰主诏令一下,空中管制失衡,挤摔了一群人。其余能走路的,都被费师兄打进草泽谷,个个搁在床上躺着,医修们都在抱怨不休呢!”
唐长老睁开泪痕严重的浊黄色眼球,审视着台下通文达礼的首徒,不确定他的行为是否是出于未雨绸缪。
是这小子的先天之见,或是来自他师父的授意。那统统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要成为他们一道迈不过去的门槛。
大道无情,方是对世间万物的真意。若人人都徇私枉法,不遵守规章制度。秩序条理会崩塌,世道会陷入混乱。
问道宗福地洞天,桃李满天下。
有随水峰入世再出世,杀妻证道。落花峰太上忘情,讲究大爱无疆。而斩情峰玉树盈阶,竟无一人能有完整建树,何其怅惋。
“凡俗之爱,是午后的狂风骤雨。突如其来,朝着人穷追猛打,打得人猝不及防。它往往降临得不讲道理,濡湿修行道行的士人,又恰如东边日头西边雨。”
唐长老语重心长,“我相信你的自控力,更坚定爱有无穷的潜力。怎奈当今世人对爱的定义,委实太过于狭隘。大多只局限于男欢女爱,而遗忘了亲朋父母、自尊仁爱。”
“我希望你不会受此限制,拘泥于眼前的小情小爱。而要放眼于普济众生,敢为人先。以一己之力,为滚滚红尘开辟崭新的道境。”
6. 还请师父助我一臂之力
“非我有意忤逆尊长。长老。”费清明直抒胸臆,“晚辈已与小满姑娘立下血契,若非削骨换血,不可更改。”
“你……”唐长老哑了一瞬,迟缓地叹息。“老祖抱你回来时,你还未到我膝盖高。现儿个你长大了,有主意了。我劝不住你。”
那就改其道而行之,让人主动知难而退。
唐长老双手下压,掌心下的长剑成为一柄无形钥匙,开启斩情峰底下尘封的炼魔诏狱。
“人有欲而成魔,无情一指化飞仙。假若你冥顽不灵,执意一条路走到黑,愧对斩情峰多年以来对你的栽培,就为师门做最后一件事——把囚困在诏狱最深处的魔头女魃项上人头带回来。”
“见到女魃头颅,我就承认你有另辟宗门,独立自主的资格。你往后路径,悉听尊便,执法堂概不过问。”
知晓诏狱底细的许峰主,变了面色,“长老,万万不可!”
百战台对打的是人,纵使打上头了,偶尔下手会失了分寸,终归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而炼魔诏狱一开,技艺再精湛的修士,稍有差池,就是有去无回。
尸骨无存都属侥幸。遑论费清明一个连本命剑都拔不出来的修士。
“你看,连你敬爱的师父都不相信你的本领。那你呢,费清明?”
唐长老皮笑肉不笑,褶皱的面容像一张干燥了的面皮,冷却的豆浆表面浮着的一层薄膜,“能坐到首徒这个位置上,难道只靠着你的嘴皮子过过瘾?”
“长老你……”峰主眉头拧起,私下觉出哪里不对味。
这不像是为了阻止她的好徒儿下山,而只是为了拿到女魃的脑袋。
心眼直的费清明却没想那么多。
凡尘之事,大多思来无益。莫非他想通了,搞透彻了,就能越过唐长老的刁难,无视执法堂的授命?不过庸人自扰,平添忧思。
“谨遵长老教诲。”费清明抄起剑,头也不回地踏进通往炼魔诏狱的阶梯。黑金的剑鞘封锁着能削平山脉的重剑,空气中弥留一句,“师父,徒儿先走一步。”
几乎是在炼魔诏狱开启的第一时间,晴大新幻化为指环的法器竹唢呐就发出震响。
她面上向来轻浮的表情一收,撩开帘帐,抬头仰望,一处地段自下而上冒出冲天红光。
怎么回事?斩情峰何时聚集这样庞大的怨气?
一时鸦雀惊飞,浊气下沉。与彼时还是幼童的她,随着师姐们来到斩情峰的情景相当,像极了当年的事态重演。
晴大新沉着脸色,风尘仆仆赶至执法堂。
专研送葬的匠人和常规修士眼里的视界不同,能看见阴阳两界分界,厘得清怨灵和咒气在何处聚集,又何时会散去。远比一力降十会的剑修,更能明了潜在的威胁。
“是女魃……”
几乎将唢呐匠一门尽数灭宗的女魃!
晴大新至死都不会忘记这股气息!
她怎么能忘,她怎么敢忘!
明了现状的晴大新,如大梦初醒,又似遭到外力重重的撞击。她直直望向台上打坐的唐长老,胸腔中无名火一茬茬往外冒,抡起袖子要冲到阶上,被唐长老门下左右护持的弟子拦截。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你是在养虎为患!自己死了还不算,还要拉家带口!”晴大新破口大骂,她的嘴素来比刀子利索,“玩火自焚,小心烧你个正着!”
“咋不烧得你灰飞烟灭才好!”
达成目的的唐长老,并不与她置气。只慢悠悠地背部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她体谅一夕之间师门尽陨的晴大新,能理解其面对斩情峰出尔反尔,没依照既定的允诺消灭女魃,而是暗下囚禁,使之重见天日的愤怒与厌恶。
但是,人各有命,唢呐匠有唢呐匠一门的血海深仇,斩情峰亦有斩情峰的壮志未酬。
再等等吧,等斩情峰实现历代先辈传承的祖训。她会给唢呐匠一门英勇献身的英烈一个交代。
只是,不是现在。
同样感应到震动的,还有斩情峰内第二位唢呐匠门人——解裁春。
她急匆匆赶到执法堂,大堂正中央一览无余。
诏狱鬼气横生,疑有山魅作祟。藻井阴郁森寒,好似下一秒就要压下来。堂中人面色沉沉,攒蛾兴叹。
师父晴大新只跟她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费清明在下面,为了她。
一句是与她们师门不共戴天的宿世仇敌女魃,亦在下方。报不报仇,由解裁春自己说了算,是进是退,都不算她辱没师门。
晴大新老了,她过了热血上来,一意孤行的年纪。但有些旧怨,永世难忘。
“当年我们门派倾囊相助,累至绝迹,你们倒好,阳奉阴违,私底下做这些龌龊事!世人皆道唢呐匠没什么好名声,见着就必有灾患,我看你们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家伙,才恰恰为人所不齿!”
与义愤填膺的晴大新不同,解裁春盯着诏狱底下蔓延上来的红紫色气息,神识震荡。
一些细碎的片段溢出来,伴随着人类的惨叫声和怪物嘶吼声,转眼消失不见。
——“记住!回到过去的潜在要求,是尽可能不改变历史发展,以免影响关键节点,产生祖母悖论,使得所在的未来付之一炬!”
——“你们要带回失传已久的丧葬行业技巧,审查出死者复生的根源。
——“从过去发掘未来,希望的种子会在你们手中生根发芽!”
现今,监察机构安排给她的两大任务,她完成了一半,完成另一半后,就差返回。
只要找到队友就能下山审查,四舍五入,不负众望完成了四分之一。
唢呐匠身子骨不抗造,她得查缺补漏,寻个抗造的。否则到时能查,不能解决,或者查到了,反被解决,都是莫大的祸患。
记忆有失的解裁春,脑中缺失了关键的拼图。
她只能确定目前左看右看,是越看费清明越顺眼——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才,又没有在赫赫有名的问道宗留下过声名,不正是她天选的队友。
她学过的历史,恰好验证了费清明无情道修炼不成,一生籍籍无名,正正好能被她拐上一拐。
她才不会说自己馋这个人。
与之相对的是,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人才,为何偏偏没有在赫赫有名的问道宗留下过声名,才会沦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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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天选队友。这是一个问题。
而况宗门首徒、少年天才、父母双亡、配剑自主选主,没道理不在后世的道人流派上留下只言片语。这桩桩件件加起来,掺和着云里雾里的感知。
按照常理推断,费清明这般得天独厚的麟子凤雏,不应该落了籍籍无名的下场。
除非……
优渥的秉赋如同上苍的赏赐,后面都会一一收回。要轩裳华胄从一尘不染的云端,恶狠狠地跌落凡尘,卑贱到史书都不屑一顾。
往事混沌不清,前途分辨不明。
解裁春一合计,没事。她慢慢想,总归是能想起来的。正儿八经的古籍通史她没多看,但一个赛一个猛的野史,她是如数家珍。
“我要下去。”
解裁春俯视着仿佛呼唤着灵魂的炼魔诏狱,取出鲜红的襻膊。她将其对半折中,中心叼在嘴里,另外两头绕过颈项,在胸前肩后缠起,挽起宽袍大袖。
“还请师父助我一臂之力。”
“我就知道。我们说唢呐匠没有一个孬种,不像斩情峰,见利忘义,食言而肥!”晴大新恨恨地瞪视着台上稳坐八方的执法堂长老,打压箱底的千机盒里撇出一片青叶吹响。
不稍片刻,一柄飞剑疾驰而来。带起流霞漫天,掀动煌煌云雾。
降落之际,捎带的十里旋风,没把执法堂屋檐掀了个底朝天,也差把堂里的人全闪瞎了眼。
随水峰大师兄温孤怀璧,跳下长剑,朝着手中青叶开始崩落的唢呐匠匠人,一作揖,“随水峰第七十三代传人,闻令而来,听候差遣。请问前辈有何指教?”
“问我徒弟。”晴大新信手一指,“她让你往东你就往东,她让你往西你就往西。”
温孤怀璧向左前方修正转动,一旁悬浮在半空的佩剑对准解裁春,全方位无死角展示它晶莹剔透的光泽,闪得双方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闪到解裁春直掉泪。
“行行好,先收了你的神通吧。”
“是鄙人欠缺考量了。”温孤怀璧撤去流光溢彩的光幕,收剑回鞘。为表歉意,他掏出一张刺着鸳鸯的锦帕,递给解裁春。
眼前直冒白光的解裁春,听声辨位。左手接过帕子,塞进怀里。右手抓住温孤怀璧臂弯,拿他的袖子擦眼泪。
等待视力恢复正常途中,她不忘打听情报,“你可学过问剑宗绝学——万剑归宗?”
“那是自然。”温孤怀璧应承得坦坦荡荡,丝毫没有此类武学至今为止学成者寥寥无几的自负。
“那就好。”视力恢复五六成的解裁春,勾住温孤怀璧手臂,与他知会应敌方案,“你抱着我往下跳,能跳到多下面,就跳到多下面。无需跟沿途的魑魅魍魉动手,单听我指令行动便好。”
“可,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你姑奶——”
解裁春抬头一望,清明的视线映入一张温润儒雅的面貌,鼻息间能闻到他衣袍上熏的香,登时变得文雅又含蓄,“奶的亲孙女,解裁春。”
她假装矜持地眨眨眼,“你可以称呼我为小满。”
许峰主摸摸鼻子,“现在再来装矜持,会不会太迟了点?”
“你管我。”
7. 歃血盟约
解裁春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她转过头,冲许峰主做了个鬼脸。转过脸来,就招呼着温孤怀璧拥着她往下跳。
“那就多有得罪了,解姑娘。”
温孤怀璧一手持剑,一手勾过解裁春的腰,以金光玉石剑阵开路,顶着凶恶的罡风,涉足残虐不仁的炼魔诏狱。
就像掉进深不见底的幽谷,亦或者不见天日的黑海。待正上方最后一丝光亮被吞没,四面八方,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爬行声,穿插着什么东西正被啃咬的声音。
密布的阴气将具有阳气的两人,视作丰盛的祭品。二人越往下掉,周边的气温就降得越低。
温孤怀璧睫毛上浮起一层寒霜,体内骨骼咔咔作响。
无形中,有股力量扭曲着他的根骨,大有把他浑身筋骨拧成一条麻绳,勒死在此的打算。有濒死的野兽在他耳旁叫喊,状若拼死一搏的挑衅,又像是命悬一线的呼救。
种种异状激得他七窍出血,灵台元神因不稳而晃动。
“温师兄,温师兄!”视觉被剥夺的解裁春,察觉指引人的不对劲。
按一般故事情节,这里应该由她出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煽情唤回温孤大师兄的不二场景。以此推动他们的关系一日千丈,而后还能成为二人养儿弄孙时不时回味的名场面。
然而,只着重当下的解裁春,采取了最为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
她果断扇了温孤怀璧一巴掌,一巴掌不成就扇两巴掌,两巴掌不成就三巴掌。
左右开弓的解裁春,那叫一个扇出自信,扇出强大,扇得虎虎生风,巴掌甩到利落得捕捉不到残影,就差打出一连套完整的降龙十巴掌。
被横跨生死两界的引渡人——唢呐匠活活扇清醒过来的温孤怀璧,用擅长持剑的手,顺着挥过来的掌风,抓住那只胡乱在他脸上作怪的手。
他在下意识拗断前夕,用潜在的意志克制住本能反击。火辣辣的脸颊轻轻贴在那只稍微冰凉的手掌上,倾诉的语调颇有几分可怜兮兮。
“解姑娘,不知是何缘故,鄙人的脸好痛。”
“哦,是吗?怎会如此?”
毫不心虚的某人,双手捧着温孤怀璧高高肿起的脸颊。判断自己确乎是下手重了些,但胜在效果立竿见影。她随口而出,便是祸水东引。
“此地云迷雾锁,晦冥幽暗。难免会有毒虫作祟,并无蹊跷是也。”
“可鄙人认为……”温孤怀璧还要再说些什么。
解裁春已放声高喊,“就是现在——开灯!往死里开,照死它们!”
温孤怀璧听令,拔剑出鞘。
剑名——棠溪龙泉。
剑身所照之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动物有趋光性,呼嚎的猛兽却惧怕强光,尤其是习惯潜藏于黑暗的异兽,更会进行规避。
周围惨嚎愈发响亮,蓄势待发的魔物出于畏惧,往后退去。
温孤怀璧感到襟前渐渐湿润,“解姑娘?”
回应他的,是压抑着的哭腔,“这里的灵魂都很痛苦,他们在这里困太久了。”
温孤怀璧心下怔松,刚生出点侠骨柔情,就听她话锋一转,“正好,今天就由我们来超度超度它们。”
他心中那点义气随即散去,“解姑娘……”
“使用万剑归宗。”
“得令。”
那一日,七峰十八寨,在温孤怀璧实力之下的剑修佩剑,都依从着至尊剑诀被召唤走。
有积蓄着魂玉,准备给宝剑做护养的;有定好时辰,和死对头约架的;有在赌坊输光了钱,拿剑当身家典当的,等等等等,无一例外都遗失了他们珍贵的兵刃。
霎时哀嚎遍野。
“我的剑,我的剑,你终于嫌弃我,要跟别人走了吗?”
“不要啊!宝象!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呀!宝象!”
“承香、承香,你要去哪里,不和我人剑合一,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剑人了吗?你忘了和我的光辉梦想,理念前景了吗?”
“……”
四下哀声,改换脚程的剑修们,个个奔着剑飞离的方向而去。
有机智一些的,醒悟过来,“哪个混蛋王八羔子用了万剑归宗!”、“杀千刀的,你小子可给我藏好了!不要让我逮到,把你活剐了!”
然后是一群亲切的祖宗十八代问候。
观测时辰的日晷依照日影旋转偏移,唐长老压住跃跃欲试的宝剑,身旁童子们悉数悲伤地倒趴着,目送他们一去不复返的佩剑。
利益损失切割开文明尺度,聚集在执法堂外的剑修们,吵吵嚷嚷,引得唐长老极度不耐。她按着太阳穴,被闹哄哄的人群吵得脑壳疼。
“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就聚众喧哗,成何体统?”
突破大门的剑修们,哪管得她那般多。
顶着人多力量大,没了佩剑就没家的精神,弟子们连声招呼都不打,直闯而入。
放眼十业大界,剑修的剑,比命都重。毕竟剑修就像地里的猪草,割了还会再长,可神兵利器可就不一样了,用一把,少一把。
能打造武器的能工巧匠,全在当年那场漩舞大战里丧亡。
故一大群剑修,跟青蛙跳水似的,吵吵嚷嚷地跃进炼魔诏狱里寻剑。
归途的道路已经畅通无阻。不用再考虑前后夹击的风险。
在化为指明灯引路的解裁春、温孤怀璧正下方,炼魔诏狱最深处,满口鲜血的女魃,四处寻觅着活人气息。
太久没能痛饮血肉的女魃,吸食了费清明的血。不稍片刻,就从干瘪的尸体转变为灵动的活物。只要她完整地啃咬掉一名生者,就能够重塑神志。
一路规规矩矩砍杀过来的费清明,身受重伤。
被女魃咬中的手腕,污血横流。足以致命的尸毒入体,顺着血脉经络逆流,蔓延到他一双停泊着星榆的招子上,为他承载着舟楫的眼瞳,染上嗜血的红光。
温孤怀璧与解裁春还没降落到底点,忽有风声急至。
温孤怀璧把人往外部一抛,自己则果断提剑对上。听得兵戈交响之声,好似金石迸溅。风携着腻人的腥气,入口是要人反胃的甜润。
半空急刹车,猛刹停了,还被中途抛尸。
啊不,抛人的解裁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很艰难才没有跟浸淫洞穴多年的爬虫们嘴对嘴,来个亲密接触。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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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把脸抹成大花猫,一边没好气地扫视过去。只见黑漆漆的洞穴,飞速移动着一团白花花的亮光。
一整个看了个寂寞。
别说是分辨出温孤怀璧在跟谁缠斗,就算是温孤怀璧具体在光团前后左右哪个方位她都看不清。
温孤怀璧的剑,与她们唢呐匠的唢呐相仿。颇有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损伎俩在。
区别在于她们倒的都是队友。
“怎会是你?”
刺瞎人眼的亮光中,传来温孤怀璧惊愕的声音。
解裁春都不知道要佩服温孤怀璧视力超群,还是要佩服在这亮光之中,顶着温孤怀璧足以闪瞎人眼的辉光,以及其高超剑术对打,还能跟他打得难舍难分的对手。
她心下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温孤怀璧下一句话印证了她的猜测。
“费清明!”
这不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么。
就近找了个躲避场所的解裁春跳出来,又避着凌乱的剑光,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被当场片成生鱼片,再度跳了回去。
“别打了,别打了,都是一家人啊!家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相亲相爱啊!”
在她的好心规劝下,打斗双方战况升级。
谁跟对方一家人。
解裁春劝架的功夫,委实跟不上两位超群拔萃的修士刀剑相拼的速度,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非要让她出手整治是不?解裁春拨动耳穗,拿出唢呐要吹,又立马放下。
先不说敌在暗处,她在明处。
万一她这一吹,吹得队友全倒了。而敌人数量太多,点满了抗性。剩下一小部分坚持着没倒,那她不就遭了大殃。
解裁春从费清明与她缔结的血契上下手。
她心一狠,咬破下唇。以指为笔,沾着唇上的血气,在空中画符文。
歪七扭八的符篆大成之际,散作一条条掀腾的红线。顷刻作四溅的碎玉,块块冲着费清明而去,将激情酣战的青年困在正中央。
纤细长线交织着流动霞光,接二连三捆住费清明手腕、脚踝,圈住他的脖子,形成一种诡异的庇护,又像是在变相的桎梏。
费清明果真不动弹了。
血契全名歃血盟约。是所有契约之中,最为顽固、优越,还异常难解的一类。
杀身容易,解契难。说的就是自发明出来,就少有解除的歃血盟约。
它过于原始,只使用人类躯体的一部分血浆就能凝结而成。又过于纯粹,是使用人类躯体的一部分血浆凝结而成。
牵累到旁杂使用傀儡、稻草人之类借贷之物的契约,都得排布在它之后。
单靠一人纯粹的坚守、执念、或者意愿生成。有时连缔结契约的本人都奈何不得,往后余生都得深陷其中。
人心易变,而恒约持守。再讽刺不过。
是以,唐长老才会在听闻他们二人已结下血契后,不再多加劝阻。
劝了无非是白费口舌。
如解裁春预料的那般,闻到血腥气的费清明,暂停了动作。转而以她的安危为优先,顺着血线牵引,向着她的方向行来。
8. 有用的女人,还有她弱不禁风的队友们
炼魔诏狱布局直上直下,可以粗陋地想象为一个倒扣的大钟。
纵度越深,跨度越大。越往下越宽,足以在他们所在的地区凝结出冰霜。
费清明脱下外袍,披在解裁春肩上。在她身前打了个络子,裹严实了。心里念着回头去一趟荆雀峡,捕猎几只银狐,扒了皮给她做狐裘。
剑修在昏晦的场地里,视觉无碍。
从费清明的角度,能瞧见解裁春煞白的脸蛋。她鬓发上还别着他今天早晨为她戴上的绢花,苍银的花蕊栩栩如生,挤占着企足矫首的眷注。
柔软、妍丽,不动声色地诠释着有花堪折直须折的深意。
费清明上手,抹去解裁春鼻尖一点乌黑。不通情窍的心,似被香客供奉的烛火烫了个口,连带着要香火鼎盛的佛塔火光烛天。
要是他,绝不会抛下小满,让她灰头土脸地降落。
他才是最适合小满的人。
费清明给自己和解裁春使了清洁术,洗去一身血腥与风尘,才好意思牵起解裁春的手,不叫自身的污垢污染了解裁春的洁净。
他用燃得正旺的体温,给解裁春传递温度。嘱咐随水峰大师兄温孤怀璧的话却似千尺寒潭,凝着泉水莫化的冰凌,“收起你的剑,爬过来。底层游荡着的女魃还没死绝。”
随水峰温孤怀璧没有动静。
说句不好听的,他并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什么阿猫阿狗的话都得入耳。
并非他装腔作势,以身份压人,而是温孤怀璧本身就处在压人的阶层。
如果说斩情峰首徒费清明是外冷内热的性子,那随水峰的大师兄温孤怀璧则与他反过来,是外热内冷的类型。
他们两人虽然同在问道宗门下,但是师门隔得十万八千里。一年到头碰不了一次面,哪能听得了他一个晚入门的小师弟差遣。
即便那是一句有利无弊的谏言。
“你应该称呼我一句,大师兄。”温孤怀璧不计较小师弟敞胸露怀的措辞,却得矫正他言多必失的过失。
身为斩情峰首徒,费清明自有其傲气在。
唐长老要他下到炼魔诏狱他就当真只身前去。而不寻求师父、同门的庇护。
要他到最底层,他就当真一层层打下来,而不是揪住地形漏洞,直捣黄龙。
费清明抵着几乎要压垮人的重伤,和那刀枪不入的女魃大战,没能一鼓作气打倒,反而被吸食了血液,在契约对象面前落了下乘。
他想让解裁春明了,他才是她的最优选,而不是他刚下诏狱,为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夺取能随同下山的资质,她后脚就果断舍弃他,另觅良缘。
她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解裁春依然故态,这一个不行,转头挑下一个。并无妇人忠贞死节的观念。
他渴望她望着他,金乌般溶溶目光。却忽略了东升西落的朝阳,平等地照耀在每一个人身上。
“温师兄,过来。”解裁春朝温孤怀璧勾勾手。
温孤怀璧哒哒哒走过来,在他们二人边蹲下,才无奈道:“鄙人姓温孤。”
“好的,温师兄。”
三个人围成一个圈蹲着,四野昏黑,像是蒙在变戏法的手艺人张开的布罩里。
解裁春询问蛮触相争的两人,“为何我们非得蹲着,而不干脆坐着,腿不麻吗?”
费清明、解裁春齐齐望向温孤怀璧的方位。
“啊,我吗?二位要在下怎么做呢?”
随水峰大师兄表现出绝甘分少的优良品质。其余二人在他们默契的配合下,扒了温孤怀璧外袍,垫在地面,三个人整齐地坐在上面。
不得不说,换了一种守株待兔的姿势,舒服多了。
解裁春左手一展,放出几支折叠好的千纸鹤。物灵围着他们三人旋转,圈子呈涟漪状漾开,渐渐扩大,直至张开筮卜吉凶的蓍蔡结界。
时常在凡间活动的温孤怀璧,分辨出这一绝活,“纸扎匠的工艺?”
“不错。师父带着我到处打秋风——化缘、咳咳……讨生活的时候,吃了人家三个月的白食,实在还不上,就把我押给纸扎匠打下手。”
后面还跟她信誓旦旦表示,这不一箭双雕嘛。师父这是有先见之明呀。
恼得她天天在师父的饮食里面下巴豆,拉得师父腰酸腿软,抱着茅坑不撒手。
最后师父查明真相,用棍子沾了自己杰作,满街巷追着她屁股后面撵,让路人纷纷避之不及。
听了一耳朵唢呐匠门内奇事的温孤怀璧,对她们敞胸露怀的粗野行径,并不发表看法,人掉头去侦查下附近的动静。
解裁春过问费清明探到的情况,他要做的事成了几分。
费清明自述,他顺着阶梯,从顶层一路打下来。杀死的魔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到这最下层,实在是精疲力竭。这才一招不慎,中了躲藏在暗处的女魃手段。
那个家伙作风古怪,形貌奇特。不是活物,却行动自如。真是奇也怪哉。
三言两语,概述晚境况的费清明,捏着解裁春手掌心,追加承诺,“我会砍下女魃的头颅,把它带给唐长老,你不要找别人。”
他说到后头,语气闷闷的,像被套入只进不出的葫芦,处于一种茫然无依的状态。是秉着一腔意气撑杆出航的船只,却寻觅不到可供停靠的岛屿。
“好,我相信你。”
得了应允的费清明,依旧捏着解裁春的手不放。看上去似要把她的手当成捏捏乐。
她挺佩服他们一群习武之人,昏天黑地,都能开启红外线探照仪器,看得清清楚楚,简直不要太方便。
黄土陇头堆矮坟,亲朋何处诉相思。解裁春的心像是被风吹倒的稻田,黄灿灿,一大片。于青白的天空下,扫荡着沟满壕平的稻谷。
“清明,有话你就直说。私底下闹着别扭,我是不会懂的。”
费清明闷着声气,像明媒正娶的妻子,抓住了钻穴逾隙的丈夫,“你给他看了千纸鹤,你都没有在我眼前展示过。”
解裁春不明所以,“我刚才不就在你眼前展示的?”
“你坐得离他更近一些。”
解裁春赶紧摸着黑,摸摸费清明脑袋瓜,看是不是被女魃给打傻了。
解裁春看不见黢黑的深窟里,费清明眼底时而掠过闪烁的红光,不安分地扑朔,一下又归于沉寂。
被女魃咬过的费清明,传染其嗜血习性。令他呼吸间都充斥着难言的口渴。
他吐纳着空气中流动的生者香气,难耐地咽了口唾沫。
人迫近解裁春,直至鼻息可闻的距离,这才满足地蹭着解裁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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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颊,舒缓着心中无处发泄的欲求。视线停留在她仰着头,领子暴露出来的脖颈处。
好香。
费清明能闻到肌肤下奔涌的血液,只要咬破这层皮肤,就能畅饮底下储藏的血管。
幽静的黑暗放大他的渴慕,让费清明本就敏锐的五感愈发乖觉。
他咬着牙,遏制住快要脱出牢笼的欲念,做了缴械投降的要犯。他埋在解裁春香肩上,刻意隐藏着难以告人的嗜血欲望。
好想、好想……
把她吃掉。
比无微不至的呵护更先跳脱出来的,是难以启齿的食欲。
打费清明被师祖领上山来,正式辟谷,时岁就像悄然爬上面颊的大扑蛾子,感知到的时刻,才有余力震惊,并且惊叹它的流逝。
双亲俱在之时,有人曾给他塞过一块糕点。
入口绵软、可口。弹乎乎。在蒸笼里放着,取出来,放在新鲜的荷叶里裹着,尚且冒着热气。
他可以吃掉她吗?
应该可以的吧。
毕竟,他们都是双方契合的伙伴。
由人生履历构筑出的底线,抑制住费清明快要破笼而出的冲动。
不能吃。
要是吃了的话,就没有了。
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解裁春。
他不得不承认,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消失了就不能再代替,如他的亲生父母一般。
有东西要过来了。温孤怀璧打了个手势。
睁眼瞎的解裁春,瞧不见手势,费清明附耳说与她听。
他与大师兄打着配合,暗自提剑,抄到女魃身后,断了它的退路。
两名剑修前后夹击,打女魃一个措手不及。
温孤怀璧抓准机会,提剑砍向女魃头颅,体感是砍在坚固的金刚石壁上,半点不能往下陷。
女魃趁势反击,一头夹着长剑,深黑的指甲扣入温孤怀璧肩部,大力将人抡飞。几乎被撕掉一只臂膀的温孤怀璧被甩飞,撞在十米开外裸露的石壁。
流水侵蚀出的钟乳石丛林,贯穿他腹部。他要动弹,先得忍受一番漏成筛子的痛感。
单枪匹马打斗的费清明,没了援军,很快落入下风。
女魃牙齿深深啃入剑鞘中,锋利的爪子一挥,立刻要他血肉分离。
在它两掌扣入费清明骨骼,要将人一分为二之际,用结界占卜完吉凶的解裁春,找对风口,站在通风道上,吹响镇魂抚歌。
一曲落,兵戈平。
解裁春施施然放下唢呐,“我都说了,这人我罩了。你还动,纯手痒痒是吧。”
随着上方一连串找回宝剑,不幸听了她的唢呐而坠机的剑修叫骂,她心血来潮,想出一副对联。
上联:女魃暴毙。
下联:队友昏迷。
横批:一个有用的女人,还有她弱不禁风的队友们。
大开方便之门的执法堂,亦是不容乐观。包括唐长老在内的修士们,倒地不醒。
有前车之鉴的许峰主,打陈年老友一撅屁股,她就晓得她们要放什么屁,故提前做好了准备,没有中招。
“话说回来,你这徒弟吹的调子是真难听啊。”比你当年差远了。许峰主道。
戴着隔音珠的晴大新,提高音调,“你说什么?”
9. 浪迹天涯的风流客
“你搁这儿冲业峻鸿绩呢,三天两头送人来,嫌我谷里不够人满为患?”
草泽谷谷主佝偻着背,抄着半丈高的拐杖,使命敲打费清明脑袋。可怜她一个个头萎缩成麻团了的小老太,半夜躺床上了,还得被人架起来救治病患。
“没有良心的东西,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费清明不好对一位老到身形都龟缩了的老婆子还手,本命剑一抄,在背后抵住了谷主的痛剿穷追,“晚辈并没有在草泽谷出生。”
牙齿漏风的草泽谷谷主,当即改口,人激动得直从缺了的门牙里喷口水,看着叫人生怕下一刻钟突发癫痫。“没有良心的东西,你爹娘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他们呢!”
费清明这才醒悟自己的确做得有些过分,但他不改。“晚辈的爹娘是一介凡人,未曾有过仙缘。”
草泽谷谷主这下只打人,不说话了。
等草泽谷谷主发泄完脾气,才肯上手替人治疗。
她对在旁看顾的解裁春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她倾向于先听哪一个。
“这和刽子手的刀子早点落,和晚点落的区别是什么?”
“刽子手通常只通知,而不会友好地询问死者的意见。”
解裁春说她想先听坏消息。
草泽谷谷主拄着木制人头杖,“你介不介意精挑细选的修士,突然降格为一名道士。”
“等等,这两者八竿子打不到一边吧。”好比一个外皮内瓤的大西瓜,突然变成了一颗里外皆红的西红柿。解裁春不敢置信地看向费清明,“你背着我偷偷转了职业?”
被绑成木乃伊的费清明,用无辜的眼神表明他的清白。
“我是说,”草泽谷谷主摆弄着她棕绿色的权杖,沙哑的声线像是躲在深山老林,向部落村民售卖药品的巫医,“他尸毒入体,在一定时间内,用不了除了拳脚功夫之外的道法。”
“这倒是不紧要,我看中的就是他的拳脚功夫。”为了保险起见,解裁春追问了大体时效。“您这一定时间内,跨度约莫有多长?”
起码给个期限。
草泽谷谷主说话依旧棱模两可,听的人干着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吧。”
和医修说话,咋那么费劲。
还是跟剑修打交道来得利索,直来直往。说要你命,就要你命。而悬壶济世的医修,要救治人,中途还得绕个九曲十八弯。
要谨遵医嘱,那倒是要有医嘱可言。解裁春来回踱步,弯下腰来,继续探问:“那您这说长不长,说短是不短,到底是多长,又有多短?”
草泽谷谷主打了个比方,“其短,约莫等着中午打个盹,他就好了。你晓得剑修这玩意儿吧,耐打、抗造,特难捉摸。纵使是跟斩情峰如双生花一样熟识的草泽谷,亦不能摸清楚其中的规律。”
被顺带讥讽的费清明轻咳一声,表示他还在听。
“这也太短了吧,华佗在世呀。”解裁春摸摸费清明打布带里冒出来的黑发,手指在他的耳根抚过。
费清明忽有毡子蒙头的痒耐,一时很不适应。而那抹附骨之疽的瘙痒,还直要往心里头钻,在他的胸口蛰开一个洞口,泌出要命的毒素。
“那长,又是多长呢?”
“一、两百年?”
“这也太长了,咋不等我入土了过后再康复。”
“没办法。修士寿命欲比天长,共青山群青,流水长流。短短一、两百年,他们简单闭个关,突破突破就过去了。”
然而唢呐匠不同,她们虽有通鬼神的本领,却终究是肉体凡胎,未曾踏入修真境界。
解裁春曾问过师父,缘何不学修士们,共天地同寿。
师父告诉她,生命因有终点,才能显得弥足珍贵。
修士锻炼,本就逆天而行,要么折在半途,要么走在路上。如果她们不保留住底线,就做不得替人收敛末路的唢呐匠。
要是替人送终的她们没有终点,她们就没法成为予人下葬的终点。
“师父,偶尔故弄玄虚也提高不了你的路数的。”
“我看你这小妮子就是欠揍!”
上手拍不肖子孙的晴大新,补充道:“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
“当我们缓缓终老,百年归去,那些认识我们的修士,年轻如故,为我们痛哭流涕,在病榻前抱着我们的手,剑指天道,而无力逆转生死,不是很有趣?”
关于坏心眼的师父回忆,就此结束,解裁春问草泽谷谷主,好消息是什么。
“好消息是,能够治尸毒的医修尚且在世,你们腿脚快一点,就能在她移动前,找到她,求她给你整治。”
解裁春被草泽谷谷主一套仰卧起坐遛麻了,“老人家,下次这种关键答案,能不能放在前头说。”就不要大喘气,学别人来个机智问答了。
解裁春胡来的行动,一口气废了问道宗重视的炼魔诏狱。
扶助她杀敌救人的温孤怀璧,一招万剑归宗,卷入了宗内宗外,剑修龙虎榜位列前排的精锐,要七山十八寨白白看了笑话不说,少不了有外部的门派侧目。
问道宗宗主、副宗主两人和执法堂长老、晴大新等人,三方对垒,喷得狗血淋头。
主要是晴大新一方单方面嘴似快刀输出,而其余两方故作自矜,以为作街头小儿,当街对骂。逞口舌之快,有失体统。而晴大新一心捅他们的祖宗。
作为病人,被医修们抢先送入草泽谷救治的解裁春和费清明,有幸逃过一劫。
可泊船待歇的幸运,终有时效。
探听风声的千纸鹤来报,执法堂弟子正气冲冲地来拿他们下狱。
师父晴大新的意思,是让她抓紧时间溜。有多远,跑多远。天高海阔,何处不是归乡。
至于斩情峰那半废不废的弟子,就任她作为了。父债子偿,她就放宽心去施用。
跑路嘛。这事解裁春在行。
早些年,她在凡间游历,自主上门推销送葬行业一条龙服务,保证宾至如归,绝不怠慢。仍被人追着打,说诅咒他们家。
为应付此类抓马到几近抠脚的场面,她可是跑出了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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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解裁春赶忙捞起费清明,使人坐在轮椅上,顺顺畅畅地推着费清明下山。
就是不慎半路卡到石头,座椅哐哐哐往下掉,她没能及时捞住。
看大门的守卫乐于看戏,果真只是纯看,而不横加干预。
解裁春跳起来,往山底下跑。气喘吁吁地追到头,才发现费清明操作着自动化的轮椅,溜得好像他第二个本体。
辛苦忙出一场空,解裁春单纯累到了自己。
她随性要寻个地入座,但附近又没有什么干净地段,索性就近坐在费清明腿上,费清明腿部伤势随即加重。
出门在外的日子,少不了神兵利器傍身。
解裁春送给费清明一把西域传过来的拉弦乐器——二胡,让他学习学习,提前温习一下,好在将来和她打个配合。
反正他那柄破剑,就是个花把势。要拔,拔不出来。拿来敲人脑壳倒是挺给劲。现在费清明两腿打着木板,更是没有挥动的空间。还不如练练二胡,正好能给她凑个乐队。
放眼十业大界,剑修多如牛毛,送葬的礼仪倒是稀缺,一整个难逢难遇。
光耀剑修门楣的行伍,少费清明一个不少。但吊祭行业多他一个,那可就多一份发扬光大的契机。
因而,重伤在身的费清明,腿废了都额外勤勉,比解裁春一个手脚健全的人都要忙碌。
他双管齐下。一边研学何谓娘道,给解裁春纳鞋底、织肚兜,一边进修怎么拉二胡,怎样把声音凄厉的二胡,拉得喜庆一些,好歹别呜呼哀哉地在那扰民。
不至于叫解裁春每次听到都哭丧着脸。
拿双手堵着耳朵的解裁春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师父总是受不了我吹唢呐。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搁常人,谁能受得住。”
不行,不能只有她一人荼毒。
解裁春打定主意,要争取多接几单活,把这闹心的声乐广为传播。
折戟沉沙,费清明心有亏欠,转从其他方面弥补解裁春。
等他能下地走路,就推倒树干劈成段,剔除枝干,削成木杖。人拄着及胸高的长杖,给她烧水沐浴、洗衣做饭,样样周全。
期间磕碰摔着,伤筋动骨,使本就难堪的患处七损八伤。
原本安心养伤,大半年就能好得七七八八的伤口,拖拖拉拉的,感染发炎,总清不干净。以至费清明时常处于一种难以排解的高热状态,唯有抱着冰肌玉骨的解裁春才能好受些。
本初,费清明原想着解释,无奈解裁春不愿听他一家之言,单自恋地揽镜自照。
“不必多说,我心知肚明。不世出的名门子弟,迷恋上浪迹天涯的风流客。不能除旧布新,为尔指点迷津。致使明珠错投,是我之过。”
燃得旺盛的柴火堆,不住往外迸溅着火星。费清明略一垂目,视线打解裁春懒洋洋枕着他肩膀的脸蛋,倚靠着臂弯的腰肢掠过,不作多言语。
漫漫杨花铺雪路,无尽柳条结青绦。春风吹绿榆树的第二个夜晚,费清明的腿痊愈。
不幸的是痊愈的第一天,赶路的二人就被一群路匪盯上。
10. 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不行,不能只有她一人荼毒。
解裁春打定主意,要争取多接几单活,把这闹心的声乐广为传播。做那争相探春的鸟雀,闯入千家万户。将这如雷贯耳的风调,广为流传。
折戟沉沙,费清明心有亏欠,转从其他方面弥补解裁春。
等他能下地走路,就推倒树干劈成段,剔除枝干,削成木杖。人拄着及胸高的长杖,瘸子给双手双腿健全的人服务。给解裁春烧水沐浴、洗衣做饭。
样样周全,无一处怠慢。
乐在其中的解裁春,十分受用。没有生出一丝一毫不忍和愧疚。
期间,费清明磕碰摔着,伤筋动骨,使本就难堪的患处七损八伤。
原本安心养伤,大半年就能好得七七八八的伤口,拖拖拉拉的,感染发炎,总清不完善。以至费清明时常处于一种难以排解的高热状态,唯有抱着冰肌玉骨的解裁春才能好受些。
本初,费清明原想着解释,无奈解裁春不愿听他一家之言,单自恋地揽镜自照。
“不必多说,我心知肚明。不世出的名门子弟,迷恋上浪迹天涯的风流客。不能除旧布新,为尔指点迷津。致使明珠错投,是我之过。”
燃得凄厉的柴火堆,不住往外迸溅着火星。荒野升腾而起的长烟,直入云霄。
费清明一手拨弄着火堆,一手抱着解裁春。他背后是落照粼粼的波光,眼前是左右浮动的火焰。他略一垂目,视线打解裁春懒洋洋枕着他肩膀的脸蛋掠过,揽紧了倚靠着他臂弯的腰肢。
漫漫杨花铺雪路,无尽柳条结青绦。春风吹绿榆树的第二个夜晚,费清明的腿痊愈。
不幸的是痊愈的第一天,赶路的二人就被一群路匪盯上。
拉帮结派的劫匪,拦路抢劫。盯着路上拦下来的香饽饽——
一个妙龄女郎,推着一个坐着轮椅的废物。二人的组合类似于在头上顶着一排“快来吃啊,快来吃,很好吃,入口即化”的字样,招呼着叫人盘剥。
土匪头子钱投子咳了口痰,往地上一吐,青绿色的。他朝歪眼斜嘴的小弟们磨刀,表情狠戾。横贯面部的刀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吸食着他的精气。
“男的奸,女的杀!金银首饰全给老子扒,尸体就地掩埋。”钱投子振臂一呼,“今晚就便宜了弟兄们,还顺带喂饱流浪的豺狼。”
牺牲小家,便利一窝。
舍他其谁!
小弟们拘谨又为难。
这个不好吧,他们又不爱搞契兄契弟那一套。
总不能跟着兔儿爷的老大混,冷不防贞操不保,还得被逼迫着全体改了喜好。
见弟兄们磨磨唧唧的,没一个争气,能果敢站出来撑台面,劫匪头子就来气。钱投子要手下集体转过头去,给他们屁股兜子一人踹上一脚。
等他踹完,扭头一看,到手的鸭子飞了。他们瞄准的对象早就跑没影了。
这算是咋么一回事。
钱投子探出头查看,“狗日的,大白天见鬼了!一个臭婆娘和一个腿不能行的铁废物,跑路的动作赛过山里的猴子。老子踢个人的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究竟跑哪去了?”
“哦,你是在找我们吗?”
一缕黑色长发从钱头子面额前,慢慢悠悠地降落。完美符合所有凡人关于深夜鬼怪的恐怖幻想,“那怪不好意思的,一期一会,要人牵肠挂肚,辗转反侧才能成。”
“不然,把你们串成烤串?”
半炷香时间过去,盗匪们光溜溜地抱着头,蹲在泥黄土坑上,求爷爷告奶奶。“好歹留件衣裳给我们吧!”
一眼看过去,仿佛沿街拉屎,特别不雅观,确乎是有碍观瞻。
费清明动手,给他们一一绑了,捆成阳澄湖大闸蟹。只只膘肥体壮,现宰杀了就能下锅。“进了县城衙门,自有衙役们替你们照看。”
成团的黑云迫近远山,林立的森木如群星交闪。解裁春观摩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不再破觚为圆,看他们能耐到几时去,转而威逼利诱,达成极速。
“天晚了,气温骤降。往小了说,发热生病,过了病气。往大了说,山野间,野兽出没,少不了几条牙口利索的,保准能啃得人尸骨无存。”
“有跟我打嘴仗的功夫,不如勤快点,多跑几步路。我们没谋财害命的用意,架不住你们自寻死路。到时野狼山虎跑过来,我们第一个跑。”
“而况,”解裁春保持着一种低沉的,怪能恫吓人的声线。
“干我们这一行的,有诸多的忌讳。长期在郊野山林逗留,易沾染上一些不干不净的邪祟。搁这荒郊野岭,可招不来好心的道士帮忙驱邪。”
女子声音幽怨,似黄公酒垆。消散在深夜的冷空气里,搁山野田村的妖风一吹,一袭素衣宛如凝着霜雪的庭院,落满千余年的孤寂。
暮色四合,山林里响起相互呼应的狼嚎。偶伴随着数不清,道不明的空谷呜咽。
盗匪团伙狠归狠,却并不是一群少不经事的傻大缺。
虽然说古人云,信则有,不信则无,但是架不住十业大界确实有幽魂鬼魄存在。
爱惹事,怕来事的作案团伙,杀人越货的胆量,无承当相应后果的骨气。为首的钱投子麻利地领头,拉着解裁春、费清明乘坐的牛车,奔赴附近的县衙。
推车还是从他们手里薅的,这算是什么事嘛!
庆幸着自己留有后招的土匪头子,上门自首不带怕。就是憋屈。
木制的四轮推车,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一起步,三崴脚。全程哆哆嗦嗦、摇摇晃晃,总走得不踏实,就当场撞个四分五裂,来招大碰瓷。
解裁春嫌弃铺草打底的干草垛扎屁股,故坐在费清明大腿上休憩。
热衷于享受的解裁春,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靠着。额头抵着费清明胸膛,人缩进他的怀里。在车轮碾过沙石土坑奏响的催眠曲里,昏昏欲睡。
费清明一手拍着她的后背,一手握着能横扫周边土匪的本命剑。
二人头顶越过书写着青平县的牌匾,破落的屋舍无人修缮,反倒标明政绩的贞节牌坊,建设得红红火火,一路蜿蜒到马路牙子,显摆着凛凛威风。
黄梢枝头捎婵娟,素月幽咽冷光盈。
解裁春按着人头,揭下门前张贴的通缉令,赚了下山以来的第一桶金。
青平县县令公务繁忙,并无余暇抽出空闲招待他们。从头至尾只有衙门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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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的僚属,孙师爷与解裁春、费清明两人对接,上下打点。
孙师爷自述姓孙,名正赐。被李天豪李大人起用,已在青平县担任幕僚二十三年。
“见两位贵客口音、装扮,不是本地人,可有详细的照身贴与路引,小人好备案留册。”
“当然,不是怀疑两位的意思。只是按照章程办事,例行公事,事无巨细,不可轻慢。”孙师爷差人把一伙匪徒带下去,接着游说。
“两位大人为民除害,乃是大功劳一件。青平县感恩戴德,绝不会怠慢两位恩公。”
解裁春常年在五湖四海闯荡,少不了备下相应的照身贴与路引,免除多余的责问与盘诘。
费清明深藏简出。未曾踏足人间世,在这万丈红尘摸爬滚打过,自然在对应证件方面有所欠缺。
就算没有遇到路匪拦截这一茬,为了确保今后的道路畅通无阻,她也会领着费清明赶往就近的衙门,办理相关的通关文书证明。
解裁春给孙师爷出示她的凭照,并给他塞了一块碎银,留作□□手续的费用。“不知通行证何时能办下来?”
“这个嘛……”孙正赐揪着酒槽鼻子下方,往左右撇开的八字胡,“不好说。”
解裁春再给他塞一块碎银,“现在呢。”
孙正赐咂咂嘴,手里晃荡着两粒白银,“少则半月,长则一个季度。”
解裁春再再给他塞一块碎银,“就不能多通融通融?”
“最迟七天。”
“成交。”
费清明看不惯孙师爷说一套,做一套的做法,在旁看得直皱眉。他不要求青平县对他们两人感恩戴德,但至少拿出认真办事的态度来。
他踏出府衙,立即追问解裁春,何必听之任之,任由其榨取油水。分明可以借力打力,打他个七荤八素。
“唉——”
解裁春开解他,“文书证件于我们而言,是必需品。在管制严格的区域,没了它,寸步难行。与其在之后多生祸端,不如一口气全解决了。”
“民不与官斗,要避其锋芒。你此时与他生了冲突,对我们有弊无利。”
“他都不是官。”费清明较真的脾气犯了,“充其量只是县官聘请的佐助人员。而不通知李县令,要他重重惩治,以正衙风?”
“你是说,孙师爷在县衙内公开敛财,毫不收敛,是他一人所为。李县令作为他的顶头上司,全然不知情。二十余载都蒙在鼓里,清清白白?”
费清明不做声了,抄起寄余生就要往衙内赶。
“嘿。这暴脾气。”解裁春拉住他袖子,提要钩玄,“孙师爷知法犯法,而李县令没能做到居官守法,都是浮世事。你一丹霄峡修士,跟着瞎掺和什么?”
“在其位,谋其职。”费清明金声掷地,浩然正气。“为官者不能励精求治,为民建设,他就不应该继续占据一席之地。还不如趁早滚下来,给有胸怀、有抱负的人挪位。”
费清明气她生冷,她笑费清明天真。
“普天匝地,尸位素餐者众,贪墨之风盛行。污吏黠胥遍地,你忙得过来吗?”
“那我就见一个铲一个,非得把这歪七扭八的道路铲平为止!”
11. 浮浪,轻佻
解裁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说服费清明暂且按兵不动。
二人寻了一家客栈投宿,暂做歇脚休息。客栈名字取的倒是有意思,名为留客天。
人情往来,总免不了滋生矛盾,引发冲突。他们在开的厢房数量上,又起了争执。
费清明说开两间,解裁春说开一间。
掌柜眼目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忖度。
解裁春提着钱袋子,往上垫了垫。钱财在手,自是由她说了算。“听我的。”
包下上房的好处,不计其数。
不仅有一日三餐,定时定点送到门口。享用饭菜,送到嘴里尚且烫口。
估计是店家自带的庖厨,或是邻近合作的酒楼。厨子刚炒完菜,等候的伙计就忙不迭地端上摆盘,给各个包房的贵客们送上了楼。
每日的洗漱用品、水盆浴桶,略一嘱咐,就会有人自发送到门内。等待清洗的衣物、内衫,亦有专门料理的浣衣人员接手。
后者他们倒是省了这一步章程,解裁春的衣衫全由费清明清洁整理。
住宿当夜,终于碰到枕头的解裁春,倒头就睡。翌日神清气爽地起床,拉上费清明在质安县闲逛,便于进一步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
“小满姑娘。”
一板一眼的费清明,提出谏言。“当务之急,我们合当前往曲风镇,拜会鹤顶洪老前辈,解除我体内压制的尸毒。以防她再度云游。”
“一旦鹤顶洪老前辈启程,失了她的踪迹。人海茫茫。要想再寻找她,无异于大海捞针。”
“唉!春宵苦短,何故非得紧着、赶着,好似后头有恶鬼追逐。就不能吞花卧酒,及时行乐?”
绸缎庄内,解裁春捞起一张烫金红底的锦绣,在费清明身板前比划。手指由左到右,依次点了桌案上铺陈开的几张缎面。
衬肤色的料子,她全要了。
大早上开张就接到一笔大生意,店家笑得合不拢嘴。
她乐呵呵上前,给费清明量身裁衣。解裁春追加定金,约定加急制衣。
出门右拐,又带着费清明在珠宝铺购置不少随珠荆玉。
大手笔的阔绰作风,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青平县,卷起来势汹汹的风暴。
出门在外,财不露白。过度高调的做派,易引来心怀不轨的匪祸。
费清明再行规劝,“小满姑娘,我而今经脉淤塞,若不怀好意之人群起而攻之,或使些下三滥的阴谋诡计,我不能确保自己能护你安全无虞。”
购置到舆图的解裁春,收起卷轴,放入百宝袋。她拍拍费清明胸口,示意他把心放回肚子里,“就怕他们不来。”
解裁春回望着仿若艳鬼在世的费清明,被他一身华丽服饰晃了眼。饶是期间绫罗首饰,全由她一手装扮,然展现出的光彩,仍然超出她的想象。
重金打造的金石玉器,行动间,叮咚作响。衬得费清明不似出尘的天外飞仙,反而像金尊玉贵的小侯爷。
那还是往好听了说。
要是心思斜的,指不定以为是谁家巴望着攀龙附凤的噬魂精怪。思量着夜里摸黑爬床,吸食女子精气。
要不是唢呐匠的身份,不允许解裁春换上同样张扬的服装,她高低也要整几套。
饮酒三分醉,解裁春看得耳热眼花。两只手搭在费清明肩头,不晓得是要给他整理着装,还是彻头彻尾扒下来,更能贴合她的本意。
“以后你就负责接喜事,我负责接丧事,我们齐头并进,食宿相兼。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来,笑一个。”解裁春顺从本心,在费清明过分清俊的面颊上,香了一个。“出门在外,接客切记笑口常开,才会有客似云来。你可是我们的招牌门面。”
费清明笑比河清。
冷若冰霜的面容,跟他古板不开窍剑一样,自带凝结三尺的寒霜。
丹霞峡出品的剑客,眼里辟着闪耀的红芒。忽明忽暗,蕴意着不详。呈十字形状,运转开来,像水力发动的水车,几乎要把黑色的瞳孔吞没。
乍一看,怪潮流的。
费清明睥着解裁春近在咫尺的一截脖子,有无穷的焦渴翻涌,时刻焚烧着他的骨肉。
解裁春踮起脚尖,给他理好领子,费清明五内如焚,饥渴交加。嗅着触手可得的香气,张开了口。
他默不作声咬了舌。
刺痛的感觉从舌根流动,涌出来的铁锈溢散出味,就被尽力吞咽入肚,在喉咙深处尝到了血腥气。
由于伤口极深,呛到喉咙。撕开一条深色红线,顺着嘴角渗了出来。像刚结好的红石榴,色泽饱满,光鲜亮丽。叫人忍不住要一亲芳泽。
被美色蛊惑的解裁春,顺着心照做。
她舔掉费清明嘴角溢出的血珠子,像在品尝一颗刚剥下来的石榴籽。
血液的滋味细细品来,并不十分美味。还带着冬天铁片似有若无的腥气,不信邪地尝试都要不慎扯到舌头,一品就要被其中的寒气冻结。
胜在触碰到的肌理,光滑细腻,宛如一块刚制好的云片糕,尝了还想再尝。
正人君子的费清明,脖子往后仰了仰。
解裁春没节操,他却有脾气,看起来还不小。浑身的肌肉绷紧,上上下下都在抗拒她的轻薄。
可就是这一退,叫他更方便阅览女子脖颈下暴露出的青筋。有的混合了一些紫色,像交错的藤蔓黏吝缴绕。想来只要轻轻一咬开,就能畅饮里面流通的鲜血。
喉咙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干渴,愈发难以抑制。
小隙沉舟,堤溃蚁穴。费清明强忍住伤害解裁春的预想,而解裁春单手抬起费清明下巴,姿态轻佻。张口要他张开嘴,视察他的伤势。
一如她这个人对外的印象。
浮浪,轻佻。
费清明依言张开了口。
解裁春食指、中指并立,探入费清明口腔。沿着舌面挤进去,像一条灵动的蛇,压在伤口处,试探患处的深浅。
她一贯随心所欲的手,在费清明口中翻弄,搅得他涎水横流,又合不上嘴。上下两排牙齿维持着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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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角度张开,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手,怕不小心弄伤了她。
不自禁分泌的津液,沿着女子手骨,漫流出一条寂静的河。
顺着纤长指节,不知廉耻地滑到纤薄的指甲片尾端。
解裁春食指指甲涂染着白芙蓉汁,是由费清明清晨在花圃里,趁着新鲜采摘而来。朵朵花萼妍丽秀美,附着着成串的朝露。放到杵臼里,碾烂了,细心地涂抹到她的甲片上。
此刻含在口中,竟然品味到了消抹不去的甘甜。
亦或者甜的并不止是白芙蓉。
更深夜阑,跳动着微明烛火。常年勤加修炼的剑修,夜晚视力不减。故能够在稀薄的月色下,瞥见剔透的流光。
解裁春大拇指、食指、中指分开,慢条斯理地卡住费清明下颌。是个即为轻浮、不正经的手势。
且观她的颜容,素净又端庄。自上而下俯瞰着人,眼帘半垂,像极了庙观里十年如一日接受着焚香祭拜的观世音。朝露沾不湿她的衣衫,度化世人的玉净瓶擒在手掌。
慈悲,怜悯。目睹众生悲鸣,却从来不近人情。
反衬得搴旗虏将的他,不啻云泥。
解裁春拧开打小医女赛孙思邈那里顺来的药罐子,给费清明倒了个大满贯。
草泽谷出品,必属精品。药效绝对有保证,就是口味可能不太妙。
是药三分毒的理念,先抛在一旁。但凡是药,吃来都不大美妙。打草泽谷疗愈完的病人,大多不想回忆自己捏着鼻子往内灌药水的过程。
确凿是要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白色粉末状药粉苦涩干燥,泛着绵绵的苦味,在口腔中漫延开,要人着实难以吞咽。费清明仰面朝上,瞻仰着自打相识以来,就有意无意,时时刻刻碾压他一头的姑娘。
好似泛涩的不只是口,还有一颗千锤百炼到打根部裂开了,都不知缘由的心。
解裁春给费清明倒了一杯水,让他喝下去。
煮开的井水化开了浑浊的药味,并没有使之变淡,而是问中和、混淆了,使它分流范围更为广泛。
就跟递给他水的人相仿,解裁春整个人在无形中,已形成他的劫难。
宗主、副宗主召唤费清明师父许勤丰时,她提前通知弟子费清明抓紧下山,晚了就来不及了。
师父说,待在丹霞峰做一株孤芳自赏,自开自落的奇葩异卉,并无什么不好。
只是既然已经入了问道宗这个青瓷窑,接受各位尊师长老的锻造与烧制。从青涩的生坯经受过沸热的高温烤制,但凡有些血性的男儿就绝对不应只满足于止步于此。
解裁春是千峰万山结集的翠色,不事铅华,月晓风清,却鼓动着周边的花朵为她争奇斗艳,直到彻底堕落,零落成泥的那一日。
他也可以反过来利用她,达成理想的烧结状态。即使要为之承担开裂的风险。
他要趁下山历练的时段,以正道心。闭门造车,不如放手一搏,用实操明证他的决意。以身试炼,历阅穷崖绝谷,方能百炼成钢,玉汝于成。
12. 有几颗头够砍
定下留客天当日,用路匪换取高额赏金得来的收入,本能拿下两间上房,解裁春偏偏只要订一间。
费清明主动提出订两间,解裁春仍旧不改其意,坚决只定一套雅房。
登记造册的赵掌柜,用异样眼光扫视并非本地人的两位顾客。估摸着咂摸过味了,摆出一副明了状。其人取下厢房钥匙牌子,握在手中,问他可是自愿。
费清明看了解裁春一眼,“确切无疑。”
小满姑娘所作所为,必然事出有因。或许是大庭广众之下,怕隔墙有耳,不便及时告知,费清明便等着她入厢房来,坦言相告。
费清明左等右等,待人享受过晚餐,沐浴更衣。
他替她擦拭干头发,两手按摩着她的太阳穴。手骨捏着肩膀,沿着后背穴位一路向下,揉掐过附分、魂门,抵达秩边,来到会阳。
解裁春趴在床铺上,身下铺着厚实的被褥。
她身子骨软,怕瘙痒。费清明手腕所过之处,时不时收获不安分的挣动。他若要停,她还不应。
反复来去,费清明只能两腿压着她下半身。人跪坐在中间下部,分开她两腿。
他膝盖压着解裁春小腿,揉捏着风门、督俞等穴位,一路历经关元俞、下髎,再来隔着亵裤,按压她的腿。
解裁春喜好宽大舒适的服饰,小腿隔着宽大的裤筒,露出一小截,像刚生产的羊羔。纤细的脚腕很轻易就能被他握在手中,用宽厚的手掌裹住,又似乎并想不止于这一步。
比邻的妙舞坊绮楼高筑,会集觥筹交错的宾客。弹拨的丝竹彻夜不绝,演奏着靡靡之音,锲而不舍地抓着人耳,依稀能听得胡姬的调笑。
费清明侧着脸,迷惑自己的停顿是为了什么?难言的燥热通过跳快了的心室震动,一下、两下,喷吐的热度几乎要将心脏烤熟,故向上下分流。
蒸熟了无风自秀的脸,要应敌三千仍游刃有余的剑修,额角蒙上一层热汗。更糟糕的是,此时弹跳的,不仅限于心房。
感应到箕门穴夹杂着的孽障有了反应,不仅敢胆大妄为地昂首,还恬不知耻地跳动,喝出云雾白气。费清明合上分岔的大腿,默默在心中诵念起清心咒。
数百年来勤勉修炼无情道的道心,由惨痛的家世、严格的尊长打磨而成。如一面白璧无瑕的云镜。
却在血气方刚的年纪,锦瑟华年,邂逅了一位绮罗粉黛,软玉温香在怀,如青翠的柔枝嫩条。由此裂出一条细微的缝隙,从里头钻出了一头名为情欲的野兽。
一通活血通络的按摩服侍完,费清明净了手。
解裁春躺在他膝盖上,打着盹,没有一句像样的解答。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不欺于心。
他应当是要问些什么的,可究竟要问些什么呢?
解裁春行径大大方方,可见其心思,并没有他人想象中的龌龊与狭隘。
而他的疑惑是罗织着晨雾的江面,没有过往的横舟穿梭迷瘴,为他答疑解惑,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自发膨胀。
总不能只是为了考验他的定力,验证费清明此人的坚贞情操,是否会屈服于险恶的尸毒。或者是单纯地展现她的魅力,显示解裁春这人的丰姿冶丽。
费清明把解裁春塞到床中央,盖好被子。自己则坐到床角,抱着剑,靠着墙闭目养神。
更夫打了第三次更,哐哐哐的声响直通屋檐。细碎的脚步声踩在瓦片上,与铜锣敲击声相混。要是没有武力造诣极深的人细究,不能从中察觉出区分。
费清明仍阖着眼。
解裁春呼呼大睡,毫不设防。期间还踢了两回被子,纤柔的缎面沿着光洁的右肩滑落,现出白皙的肚子,光裸的脚面。他都一一替她捂严实,盖了回去。
丝棉纸糊成的窗户,边沿残存着浆糊的边角料。一根削好的细竹筒,从外探进来,吐出白色烟雾。捋顺解裁春头发的费清明,掰开床脚的木块,弹指一甩。
木块正中细竹筒内部,塞得严密。
本来应该往里面吹的迷烟,不得其法,便往外流。原路返回不说,喷了外头人一脸。被击打得弹射出去的管子,正中探路者脑门。
只听到外面“扑通”一声,有东西倒地。费清明打开门,外面倒了个穿着夜行衣的毛贼。
与盗贼们悄咪咪,轻过猫的脚步不同,他们夜间的状态分外活跃。等解裁春苏醒,中厅已经捆了三、四个不同批次的盗贼。
一个个交到府衙里,都能成为可以变动的钱财。
被伺候着漱口洗脸的解裁春,伸了个懒腰。
她打着哈欠,穿过隔断里外的花鸟重工屏风,悠悠现身,“可真是让我久等啊。”
“不,你压根就没等吧。”被绑了一个晚上的女贼蔽思菱,忍不住还口,“一晚上就这位仁兄在那出力气,都没见着你的人影。梦话倒是听了几句。”
啊,这留客天客栈,不仅安全保障不到位,连顾客隐私都不能保全。从不反思自己过错的解裁春,当下思索起要给掌柜提的意见,顺带还能敲对方一竹竿。
“怎么说话的?”费清明剑鞘抵住盗贼脖颈。虽然剑本身拔不出来,但是拿来敲人还是保准够痛的。就不知道这些凡夫俗子受不受得住。
他团起桌布,塞进漏网之鱼嘴里。断绝他们再多叨叨,扰乱同伴思路。
解裁春倒了杯水,润润喉咙。“审讯结果如何?”
没有走一步,看一步意识的费清明,直言没审,怕吵着她。
孺子可教也。但还得再教一下。解裁春要拍拍费清明的头,以示褒奖。这才发觉身高不够,伸出去的手掌只能拍在他的胸大肌前。
身高不够,踮脚来凑。解裁春揩完油,踮起脚尖。
费清明弯下腰,以便她摸得更顺畅,“小满姑娘早就知道他们会过来。”
“那是自然。不然我们这段时日招摇过市何苦来哉?”要想鱼上钩,就得先打窝。大力撒网,抛出诱饵,才会有满满当当的收获。
姜太公钓鱼,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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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上钩。解裁春举着水墨团扇,遮住下半张脸,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赤子怀金,不可能不引人垂涎。”
他们初来乍到,又风风光光地压了一群匪患,穿堂过户,收了府衙若干银两。必然会引当地人侧目。
人心隔肚皮,焉知底下是否包藏着祸心。
要是他们是一群成群结队的镖师,暗中觊觎的人群自会偃旗息鼓。
可他们仅仅是一对行走江湖的孤男寡女,既没有在明面上表露出他们依傍的阵仗,也不曾泄露过背后的倚仗。心思活络点的,都忍不住要朝他们下手。
他们是有擒拿匪徒的丰功伟绩在,也确乎是拉着一群匪徒穿街过巷。但万一呢?
万一他们只是侥幸拾了一个大便宜,万一他们只是一对淫奔的小情侣,对那些本来就做着发横财大梦的盗匪来说,岂不错过一笔发横财的好时机。
人心不足蛇吞象,没什么能比利益更能策动。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老虎上尚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是一日三餐,哪餐漏了就饥火烧肠的人类。
等到那夜半三更时,不速之客暗自来访。打留宿客栈的男女一个猝不及防,再加上迷烟等道具辅助,拿下人,不都是手到擒来的事。
此番结论不仅没有解开费清明的困惑,反使得他疑窦丛生,“那你还睡那么熟?”也不跟他知会一声,透透底。让他迷糊了一整夜。
“不还有你嘛?”
解裁春笑笑,不以为意。
“所谓伙伴,就是用来兜底的。假若我事事与你道之,怎能培养默契。不培养默契,怎么做一对天长地久,浪迹天涯的好伙伴?”
再者说,就算一朝不慎,阴沟里翻了船,他们两人都没预防到。
只要这群人是冲着谋财而来,而不是第一时间害命,她就有翻盘的几率。她唢呐匠的技艺没学到家,纸扎匠的技术可不是闹着玩的。袖子包着里的纸人们一个个蹦出来,活灵活现。就怕吓死人,还得倒贴医药费。
“正好,我还有些话要问问他们。”
把临水镇作为暂时歇脚之处的解裁春,下一站已然定好,是居住着鹤顶洪老前辈的曲风镇。目标是寻找能够解除费清明尸毒之患的解决方案。
在正式出发前往曲风镇前,她预备先探听探听民间风声。人世险情瞬息万变,有备无患,总好过被打得措手不及。
“你们这儿,可有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传闻?”解裁春沉下面色,“譬如说,死者复活。”
自打解裁春一出来,费清明的视线就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何故此事不在昨天问专门整理案子的孙师爷,或者治下的李县官?”
这是常年不下山的丹霄峡剑修们的通病。在拼杀打斗的环境呆惯了,唯一的要求只要打倒面前的敌人即可。无奈人间的曲曲绕绕,远比烧杀抢掠一招通的丹霄峡复杂得多。
有时危险并不只在眼前,还会来自身后。除了看得见的危险,还有看不见的威胁潜伏在暗中。
13. 事事与你道之
脑筋转得够快,却没能转到位。解裁春轻轻挥着扇子,用凉风驱散他脑子里的混沌。
他们初来乍到,就擒获了久久未被擒获的路匪。挣取了大量赏金,侧面证实官府多年剿匪的无能。而后还要过问差役,当地是否有稀奇古怪的传闻,进一步质疑他们管辖区域的治安,岂不是往青平县府衙脸上甩巴掌。
“要是你是青平县县官,是会对一个陌生人坦诚相告,说你治理的辖区内有怪事发生,还是会粉饰太平?”
退一步说,纵然李县官肯如实道来,也不代表他收听到的情况,能详实地反映民情。
官字上下两张口,站得高了,就看不见底下的人。反观跪在她面前的这群毛头小子,整日飞檐走壁,偷完东家,跑西家,对街头巷尾的隐事私密,可谓是了如指掌。
就差扒人祖坟,撬棺材板,往人家祖辈陪葬的衣兜子里掏钱。
飞天大盗手中自有一套纤悉必具的情报网。由他们口中打听,真实度、可信度更有保证。
前提是他们从实招来。
解裁春左手舀着碗里的豆浆,右手夹着刚炸好的油条。咬一口,酥脆油香。“倘若你们无意合作,我会干脆送你们坐大牢。到时就要看看,你们有几颗头够砍。”
“呜呜呜呜呜呜——”
一群毛贼连忙呜呜出声,身体力行表明他们有合作的意向,怎奈有口难开,无发声的渠道。
解裁春喝完半碗豆浆,嘴角还沾了点白渍,低头就瞧见小毛贼们个个都被堵住的嘴。
她望向费清明。
“怕吵着你。”费清明凝着她的眸光一深,举起绢帕,替她抹了嘴角。
“明白。”解裁春半拍着脸,任他操作。
各个贼寇互通消息网,把最近流传的讯息统统倒了个干净。解裁春一一整理收编,得到的线索还不少。
其中最值得引起人注意的,距离他们距离最近的,是张家庄张员外的儿子张天阵。
张员外三代单传,传到他这一代,生了个儿子,还是个病痨鬼。
他和妻子成庭生忧心忡忡,决定给儿子定门亲事留后。张家找了烟柳巷口的媒婆下聘,三书六礼,礼数周全。择日就要娶妻冲喜。
不晓得是不是冲喜一事,确实起了作用。半年前就下不来床的男人,竟然能活吃一只生鸡。
也不嫌腥。这倒值得探访探访。解裁春琢磨着,指不定里面有什么猫腻。
解裁春收整完各个乡镇里的要点妖异,给了偷鸡摸狗的小贼们一个机会。
第一、入她门下,为她收集情报。
她每个月会固定给他们发放一锭金子,收集情报越多者,奖赏的银钱就越多。前情提要是得验证情报的真伪。
消息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万事务必以自身性命为优先。探听情报第二。留得小命在,不愁细水长流。
平头百姓们擅长自苦,述己身烂命一条,有什么不可抛弃。可生命贵重,天王老子来了都无法挽留。鲜少有挣来聊以度日的工程,值得他们用性命去填补。
几名贼人眼珠子滴溜地转,无不震动。
人间世的凡俗银钱,从高到低,为金子、碎银、铜板。
一家农户九口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辛苦到头,都未必能从吝啬的地主手中,讨得几两碎银钱。更多的是老到身形佝偻,都白打工。
不仅自己成了地主鞭子下的驴,连妻子、子女,世世代代都要为之驱策。
解裁春开出的条件不可不谓之诱人,却未必能抵得过毛贼们一周的收入。
偷盗一事,属于高风险、高回报,上限高、下限低的种类。若侥幸走了狗屎运,发了横财,何愁不把万两黄金融了做枕头。
不怪乎他们犹犹豫豫。
一开张,吃三年的买卖就多了,哪里瞧得上老老实实,按部就班的生意。
解裁春留给飞贼的第二个选项是,留下一身钱财,放他们归去,往后不许再做打家劫舍的贼寇。
他们当然可以阳奉阴违,改明儿就重拾就业。可这年头手头有富余的官人们,里里外外遍布高手,多的是身怀绝学的护卫。
丹霞峡的修士们大部分情况下,不会下山。可他们的寿命绵长,没有天灾人祸,想不开破镜争斗,就作逦迤的山路,似乎总也走不到尽头。
等闲会跑出一两个修士,出手就是杀招,杀人如草芥,绝不会有半分踌躇。
继续做偷鸡摸狗的小贼,下场可想而知。一眼就能看到底,终究不是长久之路。
要么是不幸中的万幸,被人捆了,扭送到官府,砍掉一双臂膀。
在身患残疾的境况下,再坐上几年牢狱之灾,苦苦支撑着,看能不能熬到头。要么就是在某一日冲撞了不该冲撞的大人物,被乱剑捅死。
活着无人照应,死了,都要做那目不忍睹的孤魂野鬼。余下身躯被抛尸荒野,叫凶恶的野兽财狼啃咬得死无全尸。
反之,换到她手下干活,只要手脚麻利,活着,她能保他们衣食无忧,撑得起一家几口的伙食。死了,天南海北,她都不辞万里奔赴,免费给他们送一次葬。
保管他们生时不做无床之人,死后不为无墓幽魂。
人只要有口饭吃,怎样都能找理由,说服自己艰辛地讨生活。假如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合适的行当入门,谁愿意整日拴着脑袋瓜子做夜猫子,提心吊胆地找活。
跪坐在地的盗贼们,登时心思活泛开。
但他们跑江湖跑得太久,不会平白无故地对他人的言之凿凿,深信不疑,难免存在着顾虑。
毕竟,不是别人嘴皮子一张,他们就得舍弃已经校验过的生路不放,去相信一位陌生人的话语。
“我给你们三日,留作思考期限。”
解裁春袖子一挥,兜里的纸人们听从制作者意愿,活跃地跳出来,一蹦一跳地沿着盗贼们的膝盖、大腿,蹦到他们肩头。顺着粗麻领子,钻了进去。
眼神尖的,一下就能看出来那是纸扎匠的才艺。霎时被吓得两股战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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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头百姓总是对于通鬼神之说的手艺人们,畏惧多过亲近。
现场除了本就是修仙之人的费清明,其他人都是凡夫俗子。
未曾见识过神乎奇迹的飞贼,被吓得一愣一愣,都忘记了动弹。
“有意愿者,只需在三日内,将指尖血印在纸人额头上,即可与我结下契约。我解裁春金口玉言,绝不食言。该许诺你们的,绝不推脱差欠,过期不候。”
几名毛贼当中,当属女贼蔽思菱思维最为快捷。
她见识了解裁春手头奇妙的招数,心知两方的差距之渺远。心生恐惧的同时,又难免激发出窥见另一方天地,大有可为的向往。
通鬼神之说,访仙问道,原来不都是只存在于老一辈人口中的天方夜谭。
她强壮着胆色开口,“为何险些被盗取财物的你,愿意不计前嫌,支援我们?”
解裁春手指在桌面叩了叩,仿似修理着变了形状的唢呐。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难免都有三差两错。假使有能力者能够帮衬扶持,身处困顿中的人,或许就不会一路行差踏错,直至走向穷途末路。”
“我在赌人的可能性,纤细的善意总会压过阴晦的邪恶。赌你们不会过早地放弃自己,两脚深陷于深井之下,仍留有往上爬的勇气。”
鬓戴簪花的女子,嘴角攒出盈盈的笑,“你们甘心让我输吗?胜与负就攥在你们手里。”
被逼着跪了一晚的蔽思菱,这会才终于心甘情愿地松了腰板。
放几名毛贼归去时,解裁春探问了李县令上任以来,青平县缉拿匪盗一事。风评居然不错。
据他们说,李县令政绩无双,有口皆碑。
官府抓住的那些路匪,都是四处打家劫舍的流寇。从一个地方流窜到另一个地方,赶不尽,杀不绝。而朝廷颁布下来的通缉令,到了地方,不出一周,就会被撕了榜,聚集了一大堆街坊邻居到菜市口看砍头。
费清明松了一口气,“看来是我们多虑了。是孙师爷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百闻不如一见。”用完早餐的解裁春,用帕子擦嘴。“那我们就去会会这位李县令。”
看他这位父母官,当真如贼寇口中说的那般良心与否。能不能对得住公堂上悬挂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撑得起这些年积累下来的赞誉。
本次会晤,由费清明个人出面,与李县令详细交谈。解裁春全程不发一言,单观望着青天衙门的房檐出神。
“竟有此事!”李县令一拍惊堂木,派遣差役去捉拿孙师爷,当面斥问。
年过六旬的孙师爷,与费清明对簿公堂。在李县令威厉的训斥声下跪伏,“小人知罪。”
老泪纵横的孙师爷,横眉冷对的李县令,事态发展流畅的像一出大快人心的戏剧,浓妆艳抹的戏子们都散场了,解裁春还没有入戏。
李县令纵与费清明高谈阔论,慷慨陈词,把解裁春当做陪衬花瓶,男儿身边惯常附带的仙婢美妾,也禁不住顺着她抬头眺望的方向瞥。
14. 被架在火上烤
真能见着什么,就能当场解惑。心不会空悬着,在久不落地的惶惶不安中直打鼓。
正是由于什么都见不着,而对方分明又瞧得出神,李县令心里头才会落了个抓心挠肺,又迟迟不解。“姑娘,你看了一下午,究竟看到些什么。”
“聚集了。”
“什么东西聚集了?”他怎么什么都看不到。李县令揉揉眼,确定解裁春仰望的青堂瓦舍空空如也。
“那是自然。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一旦贪墨污眼,心就黑了,心一黑,了不可见。”解裁春答,“目之所及,有时是一种奢侈。承受相应的负担,就要甘冒失去的风险。”
“看来这位姑娘还是对我多有误会。”李县令苦笑。“诚然是我之过。是我聘用了孙正赐,致使他犯下大错。也是我有眼无珠,一番信任被白白辜负。”
解裁春并不与他多做争辩,她瞥着搭在李县令脖子上的手,青白色的,顶端的指甲由紫发黑,“李大人是否时常感到腰肩酸痛,如负重物。两眼昏黑,一无所见。”
“姑娘料事如神,所言不差。”李县令抹着眼下深重的青影,“本官数十年如一日,夙夜不懈。身体每况愈下,怕再过不久,就要退位让贤了。”
“的确。”解裁春肯定他的后半句。是该退位了,却不是让贤所致。
得人者昌,失人者亡。身陷迷瘴之人,已一脚踏入阿鼻地狱。见不得烈火烧身,孽海沉浮。假以时日,必当履汤蹈火,涉海凿河。
她牵起费清明的手,不欲与一个将死之人多言。“我们走吧。”
解裁春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也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假如有过之人现在坦白从宽,我尚可捞其一把。李公以为如何?”
咬住大肥鱼的鹬鸟,会因为贪恋到嘴的鲜肉,久久不肯松口。直到完整地被拖进水中,行至溺毙方才止休。
世间多的是人不撞南墙不回头,宁可顶着头破血流的凶险,亦要吃得满嘴流油,啃尽百姓的每一根骨头。
李县令落在他们身后,塞满县衙的无头鬼们,掰断了胳膊腿,四处寻觅着害死他们的杀人凶手。数量满到都要溢出大门。
而顺利找到的那一位,趴在李县令背部,死死勒着他的脖子。
在他脚下,有几位趴在地上爬的,颇费周折,找到了目标。张开血盆大口,噬咬着他的灵魂。
“衙内清贫,区区之数。对两位恩公招待不周。吾心甚愧。”李县令朝他们一鞠躬,“我会多招募几位官吏,下次绝不怠慢!”
李县令的行事章程,若能跟他的面子工程一般,做到极致,那才是他治下的民众之福。解裁春揽紧费清明的臂弯,“恰恰相反。太拥挤了。”
张员外家举办的喜宴定在一日之后,二人脚程快赶慢赶,奔至张家庄,卡在了入门条件上——他们没有收到张员外家请帖。不得平白无故登门拜访。
解裁春被拦于门外,“你等着我给你编啊。”
门卫用看讨食乞儿眼神,强行架走在大门晃荡的两人。被慢待了的剑修,哪受得住这般挑衅,登时就要抄剑。
沉得住气的解裁春,手掌压在同伴本命剑上,五指往下一扣。
费清明身形一僵,有如被黄蜂采食的花蕊。全身上下最为柔弱的花茎一夕受制,停栖着赫然耸现的天敌与爱侣。基于剑灵百分之百,实况传播的通感,和当众扒他裤子,上手□□别无二致。
他早前就听说过,剑对剑修而言,至关重要,不能被他人触碰,就算是道侣亦是相同。但他没想过原来自己这么不经碰,是万万禁受不起的。
“知道了,松……松开……”费清明面红过耳,简直要羞于见人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解裁春,瞧见他的异状,不进反退。
她摁着可供握持的剑柄,朝他的身子贴过来。挑起他的下颌,查验他的状况。
自上丹霞峡以来,费清明周而复始地修行无情道。洁身自爱,未尝有过秽德彰闻。更何况是在斩情峰一旦犯下就要泥首谢罪的自渎之举。
没正儿八经经受过考验者,不能培养出相关的抵御技艺。
人来人往的张家府邸,门庭若市。门童高声通报着到访的来客与携带的贺礼,车马喧嚣,扬起飞沙尘土。而费清明眼里只能看见解裁春一人,鼻息间,嗅到昨晚他给她沐浴的芬芳。
解裁春为人懒散,纵使腿好了全乎,能有人帮忙伺候得舒舒服服,亦要假借他人之手,为自己清洁洗浴。单只要半眯着眼享受,还不用忧扰打理三千烦恼丝的工事。
费清明拗不过她,他的身手大开大合,矫健突出,力压群雄,确乎能在斩情峰拔得头筹。可放在细微的处置上,给解裁春清洗浣衣,又显得尤为笨拙。
他双目蒙着细致的绸缎,遮住灵敏的视力。反方向放大五感,使手持的汗巾所过之处,能细致的描摹出底下的轮廓与形状。像一块块冷却的芙蓉糕拼凑而成,一压一个印。
他从解裁春的面颊,擦拭到脖子,抚过胸口,抵达小腹。再往下……
庭院曲径通幽蕊,暗自绽放馨香。费清明不敢再想,唯有快速与她分道扬镳,才能解除心头大患。
在解裁春用午饭的空档,费清明在张员外家附近绕了几圈,总结出看家护院的侍卫换班规律,洞察出府邸防守薄弱之处。
“薄弱之处?”听着同伴汇报的解裁春,停了筷子。她吞咽下口中香嫩流汁的红烧茄子,矜持着拭嘴,“我们是来登门道喜,不是来杀人灭口的。”
习惯性以剑踏平、打压、覆灭的剑修费清明,寂寂悄悄。
解裁春见状,调笑道:“你该不会已经构思了一套完整的犯罪手法吧?”
剑修做的事,哪能说得上是犯罪。他们修士就没有罪过惩处相关的定义,有的只是输人一筹,甘拜下风。费清明辩解,“我只是设想了一下,从正门攻入,再攻出,其中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
希望这份攻入,不是踏着别人尸骨。解裁春吃了一口桂花糕压压惊。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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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
剑修的毛病,坏就坏在直来直往,从不晓得弯折。“很有干劲。值得表扬。”解裁春给费清明夹了一块桂花糕,“啊……”
她示范着张口,如同喂一个有待教化的孩童。
早已辟谷的费清明,忖度着那两根解裁春用来进食的筷子,神情比他平日打断别人的刀剑还要慎重。毕竟一般来说,慎重的是被他打断刀剑的人。
人犹豫再三,安慰自己母女连心,做娘亲的,自该对子女的饮食餐具毫无芥蒂。
他启唇,含住了那块杏色糕点。
倍觉赏心悦目的解裁春,不由得赞叹一句,秀色可餐。
她给费清明倒了几碗茶,二人凭栏对饮。
等到正式开宴,客似云来,他们两人趁着吹响的迎亲队伍,让费清明默不作声地混了进去。
费清明取下一身华贵的精金良玉,身着红艳艳的长袍,顺溜地混入行列。基于自身连城之璧的出挑身姿,还浑水摸鱼,混成了个领头。
外观受限的解裁春,更换不了素色服装。假使非要强行塞入一堆红里,是实打实的扎眼。索性放弃了该计策,转而混进凤歌鸾舞的舞姬群体。
奈何世事弄人,计划远赶不上变化。
费清明踏入张府不久,就由于过于招眼的长相,被热心的管事安排在第一位出台表演。
可怜他一位足不出户,这个户主要讲的是七山十八寨,也未曾下过凡尘,在红尘万丈里翻滚过几遭的修士,就要以修仙之资,仔细品味一番凡尘之苦。
一年到头,终于体会到了在父老乡亲们面前表演才艺的窘迫。
按常理来说,费清明可以发挥所长,表演一番剑舞。
怎奈他的剑,从来不顺遂地从他的心走。而他所在的行列,还恰好主打乐器的栏目。
费清明与台下被推搡着往前走的解裁春对视,清清楚楚地接住小满姑娘眼里流露出的急迫。
他心下一动,浅浅地吸一口气,掏出了解裁春塞给他的二胡乐器。
所幸他先前耗费了一些时日,费力练习过。
费清明端端正正地往那一站,拉响二胡。
演奏的气势澎湃万千,不像在拉二胡,反而像是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敌人厮杀,在喜气洋洋的婚宴席面上,拉出了四面楚歌的氛围。
承当说喜庆话的主事人,目睁口呆。人捏着喜帕,抹了抹被汗水浸湿的额头。“这首乐曲知会我们,婚姻就是成王败寇,啊呸——”
她急忙纠正,“我是说,婚姻大事就像人生之路,免不了大动干戈——啊不是……”
都快被把三寸不烂之舌的人唬没话了。
坐在宾客席上的姑娘们,欣赏着费清明的相貌。
有道是男人的容貌,女人的荣耀。女客们品着甜瓜,饮着糖水,感慨这位小生倒是长得标志得很。至于这威风凛凛的曲子嘛,就勉为其难当做是一首曲子吧。
同样被架在火上烤的,还有被推到台前演绎的解裁春。
15. 得饶人处且饶人
与看客们与有荣焉的心态不同,解裁春巴不能跟费清明交换交换,奈何对方由始至终都没能瞧明白她使的眼色。
她是会吹乐器,仅限于唢呐。但着实是个跳舞苦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根本就没学过的事,要她从何变出一个足以应付上台表演的舞艺达人。
把解裁春放群舞里,她还能滥竽充数,来个现场偷师。
无奈今儿个领舞的主舞,不慎吃坏了肚子。作为面上最有光的舞姬,当下最能吸睛的解裁春,她被理所当然被塞了上去,完成领头的独舞。
事到如今,只能她露一手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找不出路,也得强行撞开。解裁春心下大定,站在台前,俯视着下头密密麻麻的宾客。
她微微一屈膝,两只手搭在右腰处,向接下来要受她荼毒的客人们行礼。“小女子献丑了。”
从各地赶来参加张家喜宴的宾客们,听见了一声奇妙、整齐有序、略显迷幻的播报语。
“全国中小学生广播体操,舞动青春,从现在开始——”
解裁春在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做热身运动,底下围观着她蹦来跳去的客人们,拿不稳手里沏茶的杯盏,幻视田里的满地青蛙呱呱呱。
原来刚才那句献丑,并非一句推辞。
“这……”县主齐文乐捧着茶盏,“今儿个张员外宴请的队伍,可真是……不同凡响啊。”
用僵尸般僵硬的身段、生锈的舞步,跳完一整套广播体操,解裁春迎着众人惊掉下巴的注目礼,头皮一层层绷紧,灰头土脸地下了台。
一张脸蛋爆红,从毁尸灭迹的盖然性,思量到宇宙初开的偶然性。
她寻到坐在一角,着重反省人生何故走到今朝的费清明,陪他一起就坐。
费清明揽住解裁春的腰,使她坐在他膝盖上,免得等会坐麻了脚。
“要不,我们回去吧。”丢脸丢大发的解裁春,一蹶不振。
“小满。”做好心理建设的费清明,抢先说服了自己。继而摆正她的脸,朝着他的方向,“做人要有始有终。”对他也要有始有终。
他不喜解裁春对飞贼们过于和颜悦色,又喜爱她口中阐述的金口玉言。这会使得她看上去更像一位优厚的嘉宾,而不是口无遮拦的骗子。
“君子一诺千金。不可食言。”
“可我是女子呀。”
被打岔了的费清明,略一正色,“女子一诺千金。不可食言。”
解裁春拍拍脸,强迫自己振作,“也对,不然这脸就白丢了。”
很快打起精神的解裁春,和费清明脱离主厅,翻到后宅。
两人寻找本该出现在前院接待宾客,却因病症发作,迟迟没有露过面的新郎官张大公子。
挨个院落翻找的流程,繁琐且麻烦。费清明直接从一个过路的奴仆身后绕过,扼住他的喉咙,采取逼问手段,“大少爷现在在何处?”
“呃呃呃呃呃呃呃——”仆从发不出声响。
解裁春捏着费清明的手,往下放,制止住仆从继续学鹅叫。
“在……在食香苑。”那奴仆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地。
一双素雅的女靴,出现在张家奴仆视域内。使得他更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怕一会儿瞧见不该瞧见的,下一秒就被杀人灭口。
“听好,今天你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什么都没有往外说。如此,你的小命就能保住,还能继续做你的事务。不会被老爷夫人追究,也没有殃及池鱼的灾祸。”
“奴才省得的,省得的。”俯首帖耳的奴仆要抬头,又赶紧低了下去。“江湖上的规矩,我懂的。”
都懂什么了。解裁春再问,“食香苑在哪个方位?”
“往前走进四个宅子,穿过八条廊道,绕假山而行,至僻静院落就是。上面有一牌匾写着。”
“多谢。”
二人凭借费清明高超的武艺,完美躲避掉巡逻的侍卫,一路走得畅通无阻。他们二人寻到大少爷住处,他正坐在藤椅上,似乎在困觉。
解裁春上去摸脉,“咋摸不出来跳动。”她面色凝重,“咽气了?”
费清明调整了一下她胡乱摸的位置,放在正确路径上。他另一只手按照大少爷喉口处,做出判断,“一息尚存,气息微弱。恐熬不过今晚。”
“噢。”没有修习过医术的解裁春,决定不再班门弄斧。
既然人还活着,那先前的种种异状,总结而成,就指向另一种可能——
回光返照。
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验证了复生的死尸,并非从现在开始流行。可甲之蜜糖,彼之砒霜,对今天要过门的新娘子,怕就是坏事了。
毕竟回光返照可撑不了多久。
果不其然,举办完婚宴的当天晚上,就听闻张员外家的大少爷死在洞房花烛夜。
坊间传得极为难听,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什么马上疯,裙下臣。什么克死亲夫,恶毒之妇。
种种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峻宇雕墙的大门一关,闲言碎语传不进来,哭声与哀嚎也都传不出去。
寒深露重,披着单衣的过门媳妇,被拽着头发,扯到正堂前,听候主母发落。
家丁们高举着火把,照亮乌黑的夜晚。人人严肃以待,可见今夜必不能简单收场。是要实行私刑了。
张家主母成庭生眼泪流尽,哽咽得难以发声。她吸着气,抽泣了半晌。方才拧着帕子,趴倒在儿子陈尸的棺木前,上了三炷香。
被压在堂下的新妇,衣裳不整,仅着单薄的衣裳。本就不受家人重视的她,夜间更受不了挨冻受寒。人跪得久,难免冻出个老寒腿。
但看这气势汹汹的架势,哪还能有个好赖的以后。
古往今来,冲喜的妇女假如能讨个吉祥头,那害病的郎君两三个月内不死,大不了守寡余生。但若是不幸,一过门,那不中用的夫君一命呜呼,往往就会落到新妇这种地步。
人嫌鬼憎,既无名声,又无人怜。
那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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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何等聪慧,当下磕头求情,“求夫人饶小的一命!求夫人饶小的一命!小的愿意终身守寡,不再另嫁。有生之年日日焚香,夜夜祈祷,感念少爷的恩德,为张家磕头诵经。”
可过户的妇孺撞上森严的高门,纵使再聪明,也逃不过这严厉的门规。
奔走的奴婢们摘下红绸,换上白段。通红的灯笼取下来,改用苍白的灯笼装点。成庭生就在那惨白的烛火间,居高临下地睨着儿媳妇。
两捧疲惫的鱼尾纹端,刻写着满心满眼的恨。
恨这个一入门就克死她儿子的媳妇,恨她希望能椿龄无尽,却早早撒手人寰的儿子,恨早和外边金屋藏娇的妾室暗中媾和的丈夫。
成庭生流着泪,作烫红了的刀刃,主要讲究一个庖丁解牛,直来直往。
“你能嫁给我儿子,是我儿子的福分。你作为他的媳妇,生当尽忠,死亦同穴,才能让长辈安心。放心,你故后,我一定会为你们二人合葬。黄泉路上,不孤苦伶仃。”
她朝一旁的婆子使了个眼色。
得了使命的婆子,摩擦双手生热,捞起摆盘上摆着的白绸,落在新妇脖颈前。
新妇急呼,“夫人,我会为郎君守孝的!不管往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还是四十年,我都会尽心尽力侍奉他的牌位,为他烧纸钱、添烛烧香!求您饶了我一命吧。”
到底还是不懂。成庭生眉目冷冰冰,似中庭冷淡的月光。
妻子殉夫,除了能让花钱买来的媳妇,下去陪陪她那不幸逝世的儿子之外,还能成全儿媳妇忠贞节妇之名,换取光耀张家门楣的盛名。
不仅能一举洗去阛阓流传的污名,还能被称作是有情有义之家,被官府颁发一座贞节牌坊。让他们张家在街坊风风光光,就算捅到十里八乡,也能称颂上几句。
用一个女人的死,交换一个门庭的荣耀。那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儿媳妇从一开始就打错了主意。
不怪乎儿媳妇眼皮子浅,他们张家本来就是寻一个生辰八字方便冲洗的人家,而哪户好人家愿意把真当心肝宝贝宠的孩子,送入一脚埋进土里的府邸。
贫瘠的土壤浇灌不出芬芳的花,可怜之人会一路下滑,越来越可怜,而无人怜惜。
那膀阔腰粗的婆子,用白绸一把勒住新妇脖子,在她颈后打了个结,打紧了。
新嫁娘一下喘不来气,求生的本能使她死死抓住套住脖颈的绸子,想要扯开、掰断,偏无回转之力。
忽而,一颗没剥壳的开心果打中婆子腋窝。叫她一时整条臂膀发震,再提不起劲。
有了喘息空间的新娘子,两手撑着地面,一个劲咳嗽,嘴角口水横流。
“夫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切莫赶尽杀绝呀。”
屋檐上传来一句嘹亮的哨声,众人闻声,仰头看去,只见正脊上端伫立着两道身形,一红一白,搁浓墨的夜幕下煞是显眼,只一眼就能惊得人神魂出窍。
红的那一位拥着白的腰身,身法飘逸似鬼魅,转眼便至众人眼前。
16. 结缘之日,亦是生劫
凡事讲究先礼后兵,解裁春款款一福身,拉动耳饰,掌心现出唢呐。
四方侍从要动,费清明弹出穿花的珠串,精准地打到他们穴位,要侍从们个个僵直在原处。
“阁下是?”成庭生心生警惕,细一查看,这不晌午要他们张家丢尽颜面的歌姬吗?后面经过排查得出实为浑水摸鱼溜进来的人士。
好呀,她还没找他们算账,他们反而堂而皇之找上门来,哪有这样的道理!
“夫人。”解裁春冲人打过招呼。为表敬意,她在死者灵堂前,先行上香为敬。她等了等,发现费清明并没跟她预想中一样,效仿她的行为举止。
反而在那里活动他的二胡琴弓,大约是在思量用它作为杀人武器的可行性。
她丝毫不意外乐器的另一种使用方法。
可以的话,解裁春真心希望管弦乐器只用于愉悦耳朵。而不是玩出花样来,换一种法子,解剖某个倒霉蛋子的躯体。
费清明现今是归她管,她有教管的责任和义务。一个团体,上行下效,要有整体意识才行。
解裁春屈起手肘,捅了捅费清明肚子,示意他上前敬香。
费清明轴归轴,胜在听劝。当即收起胡琴,收入乾坤袋中,规规矩矩地点了三根香。
成庭生的脸色这才好了一些。
可在她的主场,在遮风挡雨几十年的张家门下,被两位素不相识的外来人压制,她的脸色再好都好不到哪里去。
成庭生端详着解裁春素裙簪花的打扮,想起早年逝世的婆婆口中所言,关于丧葬行业的经典装束。在一瞧那亮明身份的唢呐,又有哪里不明白?
分明大喜的日子,就有唢呐匠上门砸招牌。
冲喜的媳妇,把喜气都给冲跑了还不算。竟有唢呐匠来招晦气,就是这群不要脸皮的贱货,才会把她活生生的儿子给逼死的!
成庭生艴然不悦。
要不是唢呐匠身边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青年,武力着实超群,怕是她招来满门护卫,都未必够人打,反而会进一步惹怒对方,招来承受不住的祸端。
她早下令,把那两名贱妇拖下去,有一个是一个,活活打死罢。
不听得她们的哭嚎声传遍子夜,成庭生心里头的火气就下不去。
“夫人节哀。晚生知晓我再多的劝慰,亦是无用,只能用实际行动,为您寄托哀思。”
解裁春先是亮明身份,后提出解决方案,“在下解裁春,师从鳞癌山苏尔奈。我旁边这位是斩情峰首徒费清明,我二人愿为令郎做引路人,做足七天七夜的丧仪。”
“清扫归路,开辟去处。令张郎君走得安心,也让夫人与老爷多多放心。”
成庭生的瞳色在烛火照耀下,忽明忽暗,心中仔细忖度着解裁春话中的可行度。
鳞癌山苏尔奈一门,曾经辉煌过,而后不知是何缘故,走向落寞。斩情峰的名声倒是在那之后猛然窜起,此消彼长,不知借了谁人的东风。
都是几十年前的旧黄历了,不足为人道也。她也就在儿时听老眼昏花的婆婆提了一耳朵,早记不得数了。
“那你有何打算?”
成庭生直言不讳,“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总不至于平白无故,上门送一份大礼。”她屁股落在椅子上,挺直腰板,“说吧,你想要什么?”
“为了我那不幸的儿,我会尽可能满足你。”
假如两位来客说的话为真,这笔买卖十分划算。
可怜她为人母的心,孩儿生时活受罪。哪怕孩子断了气,也要想方设法铲平孩儿沿途的路,生怕他磕着碰着,落到地府里叫饿鬼啃食。
假如两位来客说的话为假,那位郎君的身手就足以斩杀现场所有家丁。谎言张口即来,有意与她周旋,可见所图甚大。贸然揭开他们的企图,对她有弊无利。
还不如装聋作哑,得过且过来得明智些。
“没什么。只是不希望夫人造下杀业,而寄望于大喜日子里,不要增添血腥气。”
先君子,后小人的解裁春,亮完底牌,一个眼神,震退挟持新娘子的两位婆子。她扶起抽泣中的妇女,右手平摊向上,便自动落了一张帕子,是费清明递上来的。
解裁春替妇人擦干净脸上哭花了的妆容,感慨着一念之差,停留至今的作为没有差错。
否则,好端端的姑娘就要在大好的年华里,折在孤寂的夜晚,岂不可惜。
“乞求夫人网开一面,让有我见犹怜的新妇,能有一线生机。”
“我当是什么呢?还费劲舞到我面前说情。”成庭生眉目微拧,隐含几分嘲讽,“你以为你是在世佛陀,是个人就能救?君不见张家庄里陈列着成排牌坊,每一座下面都压着一个苦命妇人,你能救到几时去?”
解裁春正色,“自然能救得一个是一个。”
成庭生鼻腔里哼出一声冷嘲,“就算我高抬贵手,饶了她一命,宗族里的叔叔伯伯们,也不会轻易放过她。她活着就是我张家的媳,死了要做我张家的鬼。”
“多好的封官进爵,光耀门第的契机。用一个命如草芥的婆娘性命,装点门第无上的荣誉。你觉得她能活到几时?”
“纵然撵回家去,她那黑心肝的爹娘都会亲手要了她的命。再送上门来,周全我们张府的名声!”
解裁春并非不待蓍蔡的人,规章事理宛若苍穹永恒闪烁的辰星,不管世人抬不抬头,都永远盘旋在夜空。唯一区分的只是人,是否深陷心盲眼盲的境地。
“那就拜托夫人再写一封放妻书,放她天空海阔,万类霜天竞自由。”
“此女的亲生爹娘都不在乎她,用你来咸吃萝卜淡操心?”
即便能捋清里头的利害关系,可人之所以为人,便是由于情绪、感情皆不可控,而做不到事事理性,桩桩件件好比打桩的施工进程,一板一眼,不可挪移。
成庭生咄咄逼人,“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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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张家的门,死皮赖脸地跑回娘家去。要么被蜚语恶言祸害死,要么被父母逼着再嫁一次。还不如在此处殉了我儿子,好成全她单薄的声名。”
“她本人在意。”解裁春捧起妇人的手,擦拭她的泪眼,“姑娘贵姓?”
身在局中人,却无人听她心声。被一波三折的事况发展,吓得一愣一愣的新嫁娘,吸着鼻子抽泣,“小女子姓闲,名梦落。”
“好名字。上一个名字带落的,搅得一方尘寰天翻地覆。逆转阴阳,反转乾坤。焉知你不是下一个。只要人活着,万事皆有可能。”
若不幸跌落到底,那也就意味着从今往后的每一步,都是步步高升。
解裁春拍着闲梦落的手,询问她的想法。“你是想继续待在张家,还是回娘家,或者四处去逛一逛,见识见识天地广阔?”
“十业大界有那么多的好去处,不必拘泥于脚下踩着的小小村落。不管是我们二人来处的丹霄峡,悬泉瀑布,还是坐落着神出鬼没的蜃楼的羡瑶台,若是乏了,不妨自主去寻绛阙、访紫陌。赏春游乐,酿酒折花。”
她可为闲梦落提供充足的资金,直到对方有落脚之地,能撑起营生为止。
新妇眼光在堂内众人间,来回梭巡,不敢作答。
“不急。有的是时辰让你考量。这几日先跟清明一同,给我打打下手。”
得了成庭生应允,解裁春操持起张家大郎的丧仪,七日停灵,摔盆出殡。找来的风水先生,看好墓穴。挖了墓地一葬,生前的是非恩怨统统消散干净。
享有的富贵生带不来,死带不去。纸扎匠的行业由此壮大,编扎着人间世换了形貌的各类琐物,唯恐亲朋眷属在底下挨冷受冻。
亲戚朋友烧纸钱时,会哀哀切切地呼唤着逝者名字。他们由衷地相信这种行为方式能够一对一地将纸人、纸轿子等物,对应好烧给逝者。
唢呐匠吹奏的乐曲有很大程度会震慑到修真者,二者相生相克,又互相扶持,缔结出古怪又契合的合作关系。费清明没有出席当日的葬礼。
拿了和离书的闲梦落,吃不透两位恩人的干系,“你们二人既已结伴而行,难道不该是亲密无间的盟友?缘何轮到姑娘出手,那位公子就得无端静默?”
不知修道之人,本就逆天而行。有福消受长生,无份身消道殒。道德律法不能成为衡量他们品格的标准,若能破境成仙,父母亲朋杀得,尊长爱侣亦不值得可惜。
解裁春喝口水,润润嗓子。“而唢呐匠顺应天道,计较万事万物都有其终期。我们是为亡故者吹奏最后一曲丧乐的送行者。天生站在修真者对立面。”
纵然短暂结盟,也成不了交心密友。
唢呐匠与无情道修士结缘之日,亦是生劫。唢呐匠赌无情道道人,能够使自己安享百年,全身远祸;无情道修士赌自己随同唢呐匠下山,一览人世间风光,有如另类闭关。而后一场大梦将醒,弑亲杀友,霞举飞升。
17. 朋友与敌人
解裁春目光扫过痴痴抚拭着墓碑的成夫人,心下叹惋。
有句俗语是,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常用来吓唬心术不正的对象。可对丧失亲朋,满心遗恨的平头百姓来说,遇见了的又何妨。
人还是那个人,岂会因为脱离了躯体的束缚,而改变对其深重的情谊。
情深意笃者,巴不得能再次相见。只要能够再见上一面,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关系。
她注视着跪趴在地,给娘亲磕了三个头的张家大郎,吹奏最后一曲安魂曲。
张家大郎朝她作揖,对她救下闲梦落的举动表达感谢,随即隐没在草丛间。
成庭生痛心之余,闻哀乐而悲泣。自诉生下大郎过后,她这个儿子就多病缠身,不曾有一日快活。早知如此,何苦十月怀胎,生下这苦命孩子,来人世间白白受罪。
解裁春最受不得女人的眼泪,扯了手帕给她擦,“是为了和夫人结缘。想必令郎所爱,莫过于双亲父母。纵然身处幽冥,也不愿你为他日月哭啼,劳心损身。”
成夫人闻言,伏在她肩头,痛哭出声。
失去至亲之人的悲怆,常人难以想象。未经历所爱者,生离死别,不能了悟魂牵梦萦的悲切。唯有身处其中,方能体察其真意。
说是万箭穿心不为过,独午夜梦回,窥见故人形象,亦有沉疴般的锥心之感。
举行完葬礼,闲梦落决定了今后的路暂且要怎么走。
她不准备回娘家,再被轻贱低卖,被父兄售卖到风月场所。同样的,她也不愿意留在张家,被宗族遗老逼迫,受心狠的婆母冷眼。
她拿着解裁春给予的钱财,要去未曾涉足的远方闯一闯。不曾阅览过的大好河山,合当能有一个去处,供她支起一个小摊子营生。
解裁春放了只小纸人在闲梦落手臂上,要她有需要的话,可以通过纸人跟她传话。
她乘坐马车返回青平县,散步回留客天客栈。
秋高气爽,月黑风高,当是杀人灭口的良宵。
说曹操,曹操就到。解裁春心中还没有个定数,就被人沿街拦路。花开二度,可不就是前些天被她和费清明反过来打劫的一帮土匪。
先前的猜测被证实,解裁春长叹息,“你们这会,应该待在牢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弟兄们要是这会儿待在牢里,那要怎么送你进阴曹地府!”领头的左看右看,不见费清明踪迹,操着大砍刀,吆喝出声。
“臭娘们,你那相好的不在,我看你怎么翻出花样来!”他右手往挥动,招呼手下扑上去。“给我上,千刀万剐,勿需留手!”
未雨绸缪的解裁春,慢悠悠取出一叶青翠的叶子,抵在唇边吹动。
悠扬的乐章通过随地取材的叶片流响,在七情的标格之内,又化为无处不在的冷香。没有正面受到打击的匪徒们,下意识捂住脸,跟青蛙跳水一般,通通倒地不起。
没有几招真把式,又怎么敢在江湖上混。解裁春摇头晃脑。笨成这样,实属没得救。还当什么土匪,回家种田去啦。
一般情况下,在凡人面前,唢呐匠都有自保的能力,那缘何要薅一个无情道弟子为他们保驾护航?
是啊,为什么呢?
解裁春两指上举,夹住朝着她喉咙而来,意图切断她嗓子的剑刃。
百分百空手接白刃,诚不欺我也。此招算是学到位了。
停滞在半空中的随水峰大师兄,并不恋战。他旋转着,脱离唢呐匠掌控。极速脱身而去,一道华贵的剑光闪烁,几乎刺瞎包括他在内,奉命前来捉拿唢呐匠的问道宗弟子。
别人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凭什么这一位他就不会想到自己的眼睛呢?解裁春的思维开了个小差。
她踩踩前脚跟,将思路转回正道上来。就是为了应付现在的场面。
遭人埋伏的解裁春,反客为主,轻快地笑出声。她一捋被剑光割断的秀发,在指尖绕了个圈,瞥到身后去。“温师兄,久违謦欬,你可有半点想我?”
奇袭失败,好在为他的师妹争取到时机。转移注意的计策生效,温孤怀璧利落地收剑回鞘,闻融敦厚,“解姑娘,假若你是真心思念我,就不会记错我的姓氏。”
“哦,你不是姓温吗?”解裁春偏头,望向从后用长剑架着她脖颈的剑修。“阁下以为呢?”
“我印象中,也是姓温来着。”轻轻一划,就能送解裁春归西的随水峰弟子白慈溪,被带进沟去,“哦,对了。大师兄,你什么时候改的姓?”
“罢了。”温孤怀璧不欲在无关紧要的事上白费唇舌,做些无用之功。他朝西南方一拱手,朝虚无处示意,看上去就像给死人上坟。
“鄙人奉宗主、副宗主等人的命令,戴罪立功,擒拿你和费师弟,返回问道宗审讯。”
“拿就拿嘛。”解裁春故作委屈,“何故刚才一副下死手的模样,都快把我的魂魄吓飞了。我没拳头大的小心脏,现在都在扑通扑通狂跳。你要不要听一听?”
“解姑娘气定神闲,仿若世外高人。于无声中接下鄙人无往不克的剑刃,岂是泛泛之辈。”温孤怀璧不接她的招,反握紧长剑,“若非姑娘并非修真之人,鄙人必要以为姑娘是修士,向姑娘讨教了。”
剑修哟,剑修。果然是只知打架,同生共死一场空,而不会生出一星半点的情分。
“避重就轻。”
解裁春手一松,两指被长剑穿过的叶子,飘零而落,是从中间被切成了两段,足以见来者气势汹汹,若不能毁损坏她奏乐的工具,就要夺取她的嗓音。
准确来说是以后者为优。
明智、快捷的解法,是针对以乐器为主攻的唢呐匠一员的先手。要是这个釜底抽薪的方法,不是用在她身上,那就更好了。
“你原本就打算把我的喉咙切开,再请医修治疗。要么取人性命,要么断人活路,无论哪种都很糟糕。还在那伪饰温情。”
“放宽心。解姑娘。”温孤怀璧义正言辞,“鄙人斩妖除魔,经验丰富。能保证出手必当不会使你受罪。”
“这没什么好放心的吧。”并没有被宽慰的解裁春感念,朋友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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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的概念,转变只在一念之间。
温孤怀璧作为朋友时,是强有力的支援者。当他作为敌人出牌,心机、手腕纯熟到令人扼腕。可惜这张手牌秉着唢呐匠祖上积累下的门楣,只能使用一次。
审视着解裁春表情,温孤怀璧凭直觉察觉出哪里不对。他分析着计划有何缺漏之处,点出迟迟没有登场的关键人物。“敢问费师弟身在何处?”
“远在天涯,近在咫尺。”奈何人处于迷局之中,自以为黄雀在后,殊不知正是被捕捉的猎物之一。
拖延够足够多的时间,解裁春轻笑,胜券在握。
悲戚悠扬的二胡声响,随即乐声急转直下,再高高跃起。曲调大起大落,节奏三波六折,好似沙场演兵,扑面而来的黄沙淹没交战双方。
三。
二。
一。
闭上眼睛的解裁春,倒数三秒,睁眼。
卷土重来的土匪们,倒了一地。
嗯,不对,不是这个。
是奉命前来捉拿他们的剑修们,一个个瘫倒不起。
现场修为最高的大师兄温孤怀璧,虽然被引渡生死的丧礼乐声震慑,仍保留着些许的力气。不愧是备受随水峰青睐的大弟子。
他匍匐着前行,右手抓住解裁春裙摆,素白的缎面恰如蓬飞的柳絮,几乎要割伤他的手,“不可能,古往今来都没有这样的道理。你是怎么办到的?”
以生死秩序制服住修仙之人的送葬行列,从来没有修真之人的余地。
费清明纵然身怀剧毒,使不出玄妙的招数。却依旧是修者之姿,只是暂时被封印住。他是实打实修行过,且卓越的修者。解裁春是如何做到避开千古不变的秩序伦常,为他开辟捷径?
费清明从高处一跃而下,一脚踢开温孤怀璧无处安放的手。
他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和自己师出同宗的大师兄,而半分缓和力道。甚至反过来因为内心的不忿,加大了马力。
作为母亲庇护自己重视的子女,是理所应当。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费清明理直气壮地掏出锦帕,从蓄水壶里倒了水,濡湿了,给同行的伙伴擦手。
外面的脏东西就不要带过夜了。碰了会闹肚子的。
要是方才温孤怀璧顶多怀疑费清明修行的招数有异,现在他都怀疑小师弟的脑子有异常了。
这真的是他那正直到接近古板的小师弟,而不是被哪里的孤魂野鬼夺舍,中了蛊毒?
这是放山上山下都要抓去辟邪的吧。
解裁春扶住额头,“不用怀疑,这就是你的小师弟。从前他对无情道热衷,现今他对娘道热衷。这并不代表他剑走偏锋,而是踏入苍天大道。”
无情道是费清明的道,娘道也是他的道。
他既在无情道上修行不精,也没能真正揣摩出娘亲的真意,就只能成为一个无情的娘亲。
若他不想对认定的孩子无情,就只能对他者无情。来日他领悟了弑子的妙招,她亦牺牲得当仁不让。。
总而言之,不要从无情道修者身上找人心。
18. 替他们讨回公道
是演技吗?那未免太过于纯熟。是装饰着花纹的信笺,下笔即知寄往何处。解裁春拍拍费清明的下巴,示意他收起那副不忿的,外边街溜子带歪了自家孩子的义愤面容。
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再不济,也要把朋友当成路踏过去。
大家都是有用之人。
“温师兄,要想知道答案,就要有回报。”
新得了一批情报员的解裁春,一度受困于入不敷出的状态。她两袖空空,钱袋子吃紧,好在打盹有人送枕头。
坐吃金山银山,花几辈子都花不光的剑修们,特地送到门前来,她不趁机恶狠狠地敲诈上一笔,都对不住人家千里迢迢,礼轻情意重的情分。
“我就不客气,先收取一下定金。”反正剑修有的是方法捞取魂玉,其他关于人间世金银珠宝等身外之物,就由她代劳了。
解裁春要费清明扒掉在场修士随身袋子和外袍。
费清明修无情道时,是一个好打手。修起娘道,就是一位精打细算的英雄母亲。
眼里有活,手脚利落。
他不仅扒了剑修们的外袍、袋子,顺带连他们随身配件,发簪、本命剑也一同薅了,到时送进黑市转手变卖,就是一大笔丰厚的财富。
比他们一天到晚在那打击犯罪,端掉土匪窝,收获的钱财更加肥沃。
费清明本来想要连同里衣,都一同给随水峰的弟子们扒走。
但解裁春想了想,一群浑身赤裸的家伙,深更半夜,在大庭广众之下群聚,还层层叠叠地倒在一起,那画面实在是太不雅观。
而况,其中还有不少问道宗门人,一旦传播出去,那真的是丢脸丢大发了。
经此一役,本来能给他们一个快活的出路的问道宗,后面只能演变成给他们一个恶毒的死法。
不知是基于历年费清明和温孤怀璧你争我抢榜首的私怨,还是修行娘道的费清明,单纯看外面的野小子不爽,对其中鳌里夺尊的温孤怀璧,下手最重,也最毒。
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是个讲究人。
事到临头,即便被屈辱地扒剩下一件裤头,风吹裤兜凉,都昂着脸,一副坚贞不屈的贞洁烈夫形象。谁看了不赞叹一句厉志贞亮,懿德嘉行。
奈何解裁春是个心术不正的,只觉□□中烧。更想调弄对方到极致的羞惭,一窥那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面容天崩地裂的模样。
不改游刃有余的温孤怀璧,只道她假痴不癫,好盘算,叫他一朝错看。还妄想劝服她。“师恩重如山。你在外逍遥快活,就不想想你的师父晴大新人在屋檐下,是何处境?”
“我想了,你就会告诉我她的去处?而不是支支吾吾,二三其行?”解裁春被他倒打一耙的态势愉悦了。“随水峰承了唢呐匠的情,诺抵恩消,本无可厚非,为何你偏偏不放过我?”
她说到这,不由得戏瘾大发,假装抽泣,声声哀切。“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春宵一度值千金。纵使我们二人不过露水情缘,转瞬即逝,见光而死,日出干涸,我亦是对你……”
她说到这里,略微停了一停。极大限度地发挥出何谓欲言又止,情难自禁。
从昏迷中悠悠转醒的随水峰弟子们,趴在路面,像只一群刚跳上陆地的□□,大眼瞪小眼。不晓得这种关键时刻,是要坦承自己已然清醒,还是接着沉睡比较好。
他们不会因为撞破大师兄的隐秘,而被迫从此消声灭迹吧。
演上瘾了的解裁春,蹲下身,忘情地抚摸着他的腹肌。摸一回回本,摸两回捡了便宜,摸三回活菩萨在此。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不得不说,手感不错。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本着你来我往,不愁后续的底子,她捉着温孤怀璧的手,按在她的小腹前,是一声低低的抽泣。“温郎……”
“我腹中……已经……”
拿捏好分寸的解裁春,一句话简单的话,三次长停顿,拖得有理有据。不可或缺的部分,还刻意残缺,在末尾吞咽,留下无穷的悬念。
但说者有意,听者自会胡乱发散思维,自发补充后半句。
受其牵引的费清明,剑鞘挥到温孤怀璧脖颈处,眼看就要把他劈成一棵歪脖子树。
好不容易提起劲来的温孤怀璧,在天长地久的锻炼下,培养出近乎本能防御的身体素质,下意识一把抓住。
免除了破相的风险,大大出了一次威风。显得他八方不动,自在掌控。可也将他本来用来擒贼先擒王的后备手段,暴露无遗。
这意味着他不可能在青平县,将解裁春、费清明二人拿下。
等同于他变相送了解、费两人,师门正在追捕他们的消息。还携带师弟师妹们,给他们免费送了一大笔藏匿行踪的财产。
得了风声的男女,事后要再抓捕,难上加难。
温孤怀璧首次为自己的傲慢失悔,并且重新评估起了在此之前,仅有一面之缘的唢呐匠门人,解裁春。
她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不管是一眼看穿他们精心布置的埋伏,还是事前在命令小师弟守株待兔,一桩桩、一件件,他都不能将之推说为单一的巧合。
过于精密的偶合,只能说是有心之人刻意推动。温孤怀璧仰面凝目,审视笑得一脸狡黠的女子。她的笑靥是三月春风香蕊,嬉笑着他的迟慢。
“你师父日前失踪,下落不明。问道宗着急如焚,召你回援。”
已迫近穷途末路的温孤怀璧,并不预备放弃早就没得交涉的谈判。他的躯体暂且不能动弹,嘴还挺利索,懂得打蛇打七寸,扼住要害。
“只有我们两方人马合作,方能寻回你师傅的下落。”
“宝宝,你好可爱哦。撒谎都不带眨眼。”
无视温孤怀璧霎时僵掉的俊容,解裁春出言调侃。
“首先,师父她没有失踪,她本人与我有特殊的联系方式。甩掉你们,更方便我找到她的踪迹。”解裁春瞄了眼头顶的贞节牌坊,接着收回目光。
不枉她前些时日排查摸点,特地寻了个这个地点。既展示了贞节牌坊的地标,临近屋舍又方便双方埋伏。她真是有先见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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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要骄傲了。
“其次,我不是没断奶的娃子。我都出师了,还要去找她,莫不是闲得慌?”
“尊师重道乃——”
解裁春从肩颈处随手一扒,提出贴身的绣花肚兜。高雪轮刺绣的四方锦一角碰到掌心,还带着温热的体温。一把塞进他嘴里,鼻息间都呛着女儿的体香。
“不想听,想亲亲。”
“好俊俏的郎君,怎么就长了一张嘴?长了一张嘴还不算,还专门挑人不喜欢的话讲。也不多体谅体谅人家,学学诗文情话,哄骗哄骗姑娘。”
比起学情话哄骗姑娘,一剑捅死的确是迅速快捷得多。
“你们剑修就是不懂得何谓风情,花前月下,无边风月。还是加紧去合欢宗进修进修为好。”
解裁春在这头满嘴跑火车,费清明那边打包匪徒们的力道暗中加重了不少。匪帮的肋骨几乎被勒断,本要昏迷一整晚的人直接疼清醒了。
她赶忙表示,留个活口,她有事要问。
“好好的牢房不待,何故要出来瞎溜达。瞎溜达也就算了,好死不死,偏要撞到我面前,这不等着二进宫吗?说吧,谁派你们来的?”
虽然不说,她也能猜个大概,但是抓贼拿脏,拿到口供更能说服人。
这里的人,指的是费清明。
“是……是县老爷放我们出来的!”
冷汗直冒的土匪,老实交代,这下是啥心眼都不敢耍。
栽一回,他能说服自己是马有失蹄。连续栽两回,那就纯粹是技不如人。现今再度落到人手头,也算是对两位侠客知根知底,还不赶紧从实招来。
“我们本就和县里的官本就有合作,各行方便。他们定时交出银两,县衙长期放纵我们肆意妄为。”
更甚者……
为首的老大吞吞吐吐,不肯再往下说。
茅坑都上一半了,还带屎拉半截的。解裁春替他续了下去,“杀良冒功。用无辜的平民当做匪徒递交上去,增添衙门功绩。既能解决平日看不顺眼的民众,又能免除与匪帮冲突的灾患。”
“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匪老大梗着红脖子,连忙撇清关系。
解裁春回头看向费清明,“依你之见,这是要如何处置为好?以斩情峰的裁断,到头来又会怎样裁决?”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费清明气涌如山,“假若律法不能为民众行使公允,公权不过是行使私利的勋章。那所谓严刑峻法,不过是一纸空文。”
“辕门隶卒不能迁善黜恶,公署典吏不得除暴安良。蒙受不公者,受人戕害者,便可自行为自己讨回公道。当惨遭迫害之人已埋于黄土,自有侠义之士替他们讨回公道。”
“那那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是我们?”
“说得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解裁春握紧拳头,往他胸膛叩了一下。
叩问他胸口的拳击,与搏动的心跳共鸣,顺着血管里的血液冲刷到股肱。一时如有山崩来袭,隐约有日月经天,河海带地将换的征兆。
19. 兀自珍重
“胡闹。”
被五花大绑,用红绳扎成一只大螃蟹的大师兄温孤怀璧,从里到外透着诱人的色泽。
他咬着泛着香气的绣花肚兜,一张嘴,就有无尽的体香往鼻腔里涌。人独自与那块绸缎做着斗争,费劲吐掉了,方才有余力训斥一意孤行的小师弟。
“丹霞峡的修士不参与人间事。涉及业障,妨害自身,徒劳无益。”
温孤怀璧一腔正气地训诫着,由于足够的置身事外,不曾与受害的民众有过一丝半毫的挂钩,姿态可以称得上是气定神闲。
他正欲行使长兄如父的权力,教诲底下师弟师妹。绳一戒百,以儆效尤。忽然一个抽搐,猛然抬头,仰视着一脚踩在自己要害上的女子。
紧绷的体态从他的下半身流窜冲向腹部,爬过腹直肌,来到前锯肌,扣紧了脖颈,涨红了面庞,晕染得他两个耳根都是红的。
险些把头摘下来洗洗脑的温孤怀璧,从未遇见过此类冒犯。他被人砍过、刺过,用针线密密地缝补了,却不曾遭人如此亵玩。
不敬重的行径让他失了语,他仰视着居高临下踩着他的解裁春,犹如瞻仰一座势必要压在他身上,令他高山仰止的神像,人缓了口气,方才艰涩地说了下去。
“解姑娘,不要忘记唢呐匠的禁忌。专责送行死者的你,一旦沾染上了杀业,毕生修为将会烟消云散。在修行大道上钻研刻苦,却为了对付这种小人前功尽弃,不值当。”
“是啊。”
解裁春煞有其事地点头,不仅没有挪开脚,反而加重了力道。
温孤怀璧在她脚下难耐地攒动着身子,要躲又躲避不能。松散的裤带散开来,显露着上头一块块肌肉分明的腹肌。纵咬牙坚忍,亦禁不住闷哼出声。
“所以,你的下下策就是,如果一击不成,损坏不了我的喉咙,就变相逼我杀人。杀业即是杀业,不论犯罪过程是否来源于我的本心,都会要我付出巨额代价,消散迄今为止的努力。”
“有些事,你们做得,是正义凛然。我就偏做不得,是枉做小人。好算计。差些从了大流,以为你们是以榆木脑袋闻名的剑修,从而遗忘了你们人剑合一的本质。”
是在变相说他们是贱人呐。解姑娘好含蓄。
被踩得面红耳赤的温孤怀璧,贴着解裁春腿部倒下。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似在岸边搁浅的一条濒死的鱼。而欢乐的身躯违背本意,兴奋到难以自抑。
解裁春脱下污浊了的长袜,将过度分泌的喷溅物还之己身,砸回温孤怀璧脸上。
一旁默然无语地观看着的费清明,从乾坤袋里取出水盆,倾倒清水,替她洗干净右脚。上上下下擦拭了五遍,换了三盆水,再替她穿好蚕丝足袜,套入荷花鞋中。
费清明用水净手,听到解裁春懒洋洋的问询,“那你呢,清明,你有何高见?”
他采取了最为稳妥的回法,“都依你。”
解裁春计算了一遍问道宗弟子大体的脱困时间,为了保险起见,亲自吹了一首曲子。便要费清明绑了所有土匪跟她走。
“咋还有我们的事?”钱头子一脸苦相,“我们说也说了,你打也打了。还揍了两回。该扒的财物都到了你们的手,咋还要回一趟官府?”
咋的,悬赏金拿上瘾了,一个人拿两遍?
“约定好的七日之期已过,我们得回去拿一趟照身贴和路引。至于你们……”
解裁春亮出兜里的纸人,仅有巴掌大的小纸人们,每只都裁剪得灵动鲜活。一见到月光,灵活地跳出来,在钱头子惊恐的面目中,一蹦一跳地蹦向土匪们。
她本打算一人踹一脚,活生生地把昏迷的土匪们踹醒。后来想想,可不奖励他们。故而换了主意,改由费清明去踹,一劳永逸。
“你们确实要去县衙,但不是青平县的县衙,而是就近找一个县衙,投案自首。说清楚你们与李县令的瓜葛与交易。相应的赏金,给这些小纸人就可以了。它们会给我带回来。”
一位被踹脱臼的土匪,苏醒后,骂骂咧咧。“老子就不动了,怎么的?你说,我们就要洗耳恭听?你当你谁呀!”
解裁春想想即将到手的悬赏金,决定给驴前头加根萝卜,让他们自己溜。
她拍拍手,小纸人们皆用小纸片质地的双手,捂住匪徒们的眼。
纸扎匠技艺本就沟通阴阳,何况她在制作过程中,用柳叶浸泡的水过滤阴干。这就加深了其担任阴阳两界媒介的桥梁地基。
“县衙在东南角。你们现在再睁大你们的狗眼,看一看,由此决定你们到底要不要跑。”
以钱头子为首的匪徒们,下意识听从解裁春的指令,望过去。个个大惊失色。尤其其中一位,还站在屋檐上的无头尸首相对,更是尖叫一声,惊吓连连。
他们齐齐脸朝地,缩着身,打着颤。
“要找就找李天豪,是他使出的馊主意啊,不关我们的事啊!是他猪油蒙了心,贪图朝廷分发的赏金。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不要找我们啊!”
生者一息尚存之日,慷慨陈词而无一人聆听,怎能强求他们死后怨气滔天,而分辨是非。
何况是这群连累他们担负了罪名的共犯。太想当然。
自古衙门重肃杀、主正清,本该是妖魔鬼怪不敢造次的地段。而李天豪屡犯杀戒,坑害无辜,在位数十年来,抹平了历代县令积攒下来的功业。
青平县县衙已然沦陷,等子夜一到,第一个死的就是李县令。这些孤魂野鬼是在菜市口,被刽子手枭首而死。故而迟迟找不到轮回的场所。
“你说,那些顶替了你们的名号,身首异处的鬼怪们,报完深仇血恨,会不会来找你们问好?”
机敏一点的土匪,立即明白了事态紧急。且顺着解裁春的说法,联想到解法。
性命攸关之际,此时亦不管什么大不大哥,头不头子,立刻站起身,往就近的天和县跑。
在外逃窜多年的匪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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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还没这么盼望过被差人缉拿归案。
人难免有从众心理。一个起头,剩下的就好攻破。眼见乌合之众做鸟兽散,解裁春对吓傻了的匪徒头子摆头,“我观这位勇士已有舍生取义的意愿,那就麻烦你陪我们去一趟县衙,会一会李县令。”
那钱头子这才回过神来,朝着弟兄们跑掉的方向奔跑。
解裁春笑一笑,往东南方向出发。费清明落在后头,抬步跟上。
终于平稳了气息的大师兄温孤怀璧,压制住丢尽颜面的败相,“费清明,别忘了你是问道宗的人。不管你走得多远,是否忘记了出发的目的,绕得多少个弯,都会回来。”
费清明跟着解裁春的脚步,停顿了一刹。
察觉到这一点的解裁春,并没有停下来等他。值得她等的人会自主追上来,不值得她等的人,等得再多也没有意义。
人生路漫漫,总归要自己走。
费清明遥望着远远把他抛下的身影,想起师父嘱咐他的话。
他没有转身,去解救他的同门弟子。而是对着身后的同门中人道,“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从未遗忘自己隶属于问道宗的身份。”
“我的所作所为,皆是出自本心,尊崇大道。未曾违抗过师门之命。”
没什么话能比这句话更具申辩性质,温孤怀璧惊觉,“你……该不会……”
回应他的,是渐渐远去的步伐。
玉梢弄笛晚,舞女曲袖长。近来噩梦频发的李县令李天豪,挥停了府衙里献舞的舞姬。他摆摆手,要人上前来为他斟酒。
那舞姬左手撩起宽袖,挡住脑袋,小碎步走到台前,右手为他倒酒。
他抓住舞姬的手,那人一把坐进他怀里,遮脸的袖子倒是没有放下。李天豪急不可耐地松了裤头,就要拿人泻火,去一去这些时日积攒的心肝火。
而那舞姬徐徐放下手来,脖颈以上的位置,荡然无存。
“啊——”
李天豪惊叫着推开无头尸体,滚到台下,在地上爬行。他双腿发抖,抓住就近的衙役靴子,“那个人、那个女人……她她她……”
有黏稠的红色滴滴答答地溅在他的头顶,李天豪抬手一摸,仰起头来,又是一个脖子以上呈现整齐断面的家伙。
“来人啊!快来人,快来人啊!”李天豪哭嚎着往外面跑,“都死哪里去了?”
“这不就来了吗?大哭小叫,深夜扰民。成何体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身素衣的解裁春,气定神闲地跨过门槛。
“求求大师救救我,救救我!”
李天豪病急乱投医,不管求助的对象是谁,只要能为他排忧解难,看到他的难处,帮助他就可以。“他们……他们……这群作乱的鬼怪……”
“快快收服他们,打得他们魂飞魄散!”
“冤有仇,债有主。他们可以死,你就不能?”解裁春反问,“他们跪下来向你求情之时,你可有应过他们半句?”
20. 这位仁兄是
这哪能一样呢?
那群人不过是一群刁民、贱民。砍了一批,又生出一批,子子孙孙无穷尽。像磨坊里拉磨的驴,用不着鞭子抽,都会自发地转圈。
李天豪抹着脸上的冷汗,好不委屈,“我为青平县勤勤恳恳奉献大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都是一举两得的生意,怎么能把冤屈蒙在我的头上?”
向下,他解决了提出问题的居民,安定青平县的治安。对上,他榨取了民众多余的富裕,使百姓时常处于无力反抗的疲劳中。。
在内,他清除了流浪街头的乞儿,用他们换取大量财富。对外,他消灭了各地迁徙的流窜人口,拿他们增添他的事迹。又何错之有?
分明是有赚无赔的买卖,何故要来寻他的麻烦?
解裁春听得惊叹不已。在李县令面前,她脸皮的厚度还有待增加。
对李县令的狡辩不屑一顾的费清明,迈进县衙,搜寻来他的照身贴与路引。“这人要如何处置?”
“不必处置。”解裁春凝视着大量怨魂聚集而成形成的时化。时化一出,含冤而死的鬼魂就能突破阴阳交界,在人间世现身。
其实,她挺支持人死有魂,怨念得偿这一方式。总好过饱受冤屈者,死不瞑目。杀人凶手功名利禄全收集,脑满肠肥,逍遥法外。
她一根根掰开李天豪攥着她裙角的手,一字一顿,“长夜寂寂,还请李县令,兀自珍重。”
便于制造木樨清露的清晨,出个门都要封路的李天豪李县令,被人发现其遭人五花大绑,悬在了衙门前。
他的头颅不翼而飞,胸膛被某种猛兽状的力道剖开了,似乎并不用的刀类器具,而是单纯地用人的手。而且不止一个人的手,长着黑毛的胸脯盖满了男女老少的手掌印。
他的大肠、小肠被掏出来,塞绕过脖颈,塞进嘴里。其余被捣烂了的内脏,湿淋淋掉落在地,似乎被无数人践踏过。而一双眼睛被挖出来,只剩下黑漆漆的血窟窿。
随着隔壁县差役手持令状而来,李天豪的罪状同他赤条条的身躯一样,坦坦荡荡地公告天下。
变卖了收刮来的服装的解裁春、费清明二人,朝着能解尸毒的医修地点进发。
恼羞成怒的随水峰弟子们,朝她刻意泄露出的唢呐匠沟通方式——贞洁牌坊下手,一推一个倒。果真在下面发现了不少联络纸条,大多是一些没有意义的内容。
虽然对逮捕解裁春本人,并没有起到大的作用,但是侧面印证了大师兄的猜测。她本人的确是通过贞节牌坊,与她的师父沟通。
热衷追捧的贞节牌坊,一日日倒塌。要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心惊胆战,生怕惹怒了神通广大的仙人。一时半会再不敢强迫丧夫的家妇为孩子殉葬,去换取象征着荣耀的冷冰冰的建筑。
目的达成的解裁春,乐呵呵乘坐牛车,和费清明赏花游春。
她本人并未造访过任何一座贞洁牌坊,甚至有意识避着走。她将随水峰弟子的视线汇集于此,只是借力打力,清除污秽之物。毕竟她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至于她不曾到访,缘何能在贞洁牌坊下,找出一张张字迹各异的字条,就归功于她手下发展出的情报网。
她每到一个地方,就与费清明携手捣毁土匪窝。
主要是她在看,费清明在打。一挑十、一挑百的阵仗,是越看越吃力,越看越动魄惊心。
看完了,她都觉得他们两个真是不容易。由此品着费清明擦干净手端上来的热茶,好压压惊。
大捞悬赏金的解裁春,奔着一个来都来了的信念,雁过拔毛,反过来薅了沿途经过的所有匪帮多年积攒的资金。
她手下收集的人员数量逐渐增加,给他们的指令除了收集情报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到当地牌坊下塞一张纸条。内容不限,自由发挥。
这可苦了本就没什么学识,有的甚至大字不识的毛贼们。
有的人胡乱写一通,会被识别为唢呐匠内部暗语,抓耳挠腮,绞尽脑汁破解。有的人随便写写,把随地撒尿、与狗抢食的往事一一道来。
还有的人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件往里面写,或者写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癖好。
比如,【今天偷到了王大爷家的裤衩子,摸一摸,嗅一嗅。别说,那味道真是上头。】
比如,【打听消息时,隔壁李子家刚死了丈夫。我瞧那李寡妇倒是个可怜人,再一细看,肤白貌美,前凸后翘,颇有余韵。就连他们的小女儿都别有一番风味啊。】
比如,【和门房私相授受,我私了,他不受,他肯定欲迎还拒。小样,还跟老娘整这套,老娘早就看穿了!】
于是,解裁春本就一塌糊涂的名声,每况愈下。
从男女不忌,到刚死了丈夫的妻女都不放过。看得随水峰的弟子们是摇头叹息,就连看传言中跟解裁春有染的大师兄,那小眼神中都飘着三分怜悯、四分不屑,还有三分的唾弃。
平白背了一口锅,而且还有预感从今往后要扣死了的温孤怀璧,见状,更加坚定了要亲手抓捕住解裁春,要她说个分明的决心。
而他前所未有的动力,以及终于被寒冬腊月的风冰冻了的温和面容,都侧面验证了解裁春的说辞。这下连温孤怀璧的师父,都看着他摇头叹息。
温孤怀璧:“……”
越解释越一团糟,不解释更理不清。
信奉清者自清的温孤怀璧,言尽于此。认为没什么比下山逮到人,要那信口胡言的唢呐匠亲自说个分明更来得令人确信。
他向随水峰峰主濮阳韫玉禀报完毕,御剑飞出随水峰。
随水峰峰主濮阳韫玉看得直摇头,“你瞧瞧,你瞧瞧。果然是年轻气盛,与心仪之人一日不见,时隔三秋,一刻都不肯消停。连在师父尊长跟前演演戏都不肯。”
他提前向温孤怀璧的师父透底,“那妮子要是只与随水峰敌对,我大可高高拿起,低低放下,关起来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奈何这已并非随水峰一峰之事,是关联整个问道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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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她一日是唢呐匠,终身是唢呐匠。站在死的一侧,天然与我们寻求长生的修士作对。”
叹人间事,终归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其实,只要散布在各地的随水峰弟子各自亮出收集到的纸条,对比一下字迹,就能及时分辨出这些纸张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更甚者,其中有些浑水摸鱼到极点的,根本就不是人写的,而是用啃剩的鸡爪子,狗刨的泥土随意糊弄。
奈何剑修太过于特立独行。而剑修里修无情道的一批,则是特立独行中的特立独行,简直要到金鸡独立的地步。
是以,关于唢呐匠与贞洁牌坊有关联的谎言,至今没被拆穿,反而是终日诚惶诚恐,生怕仙人雷霆大怒,降罪于世的平头百姓们,自己上手拆牌坊。
流荡数月的解裁春、费清明二人,于荒郊僻野找到一家烧茶摊子。二人暂且避避风尘,歇歇脚。
两人前脚刚入座,使唤来伙计,茶还没温上呢,后脚就有人随着他们入座,不客气地坐在他们对面,要伙计把两人份的茶,增加到三人份。
咋这么自来熟呢?坐拥着金山银山,但解裁春忍受不了别人往她裤兜里掏钱,遂脱口而出,“这钱你给是吧?”
那人慢悠悠地把佩剑搭在桌面上,亮出一颗魂玉。“我请客。”
伙计左瞧瞧、右看看,分辨不出这是啥玩意。看客官通体华贵的气派,这颗珠子放在他先前所处的环境理论上是格外顶用。但放在他们这,它就不顶用。
人腼腆地回绝,“这位客官,恕小的眼拙。您这珠子,我们这不收啊。”
让你装,装过瘾,茅厕里翻车了吧。见人被打脸,解裁春在那眉飞色舞,费清明泡了茶水,纳凉了端给她,示意她收起乱翻的白眼。
青天白日,怪吓唬人的。
“有眼不识金镶玉。”修士暗嗔了一句,决定宽宏大量,宽恕身为井中蛙,不识乾坤大的伙计。
他搜搜百宝囊,绕过各类千奇百怪的法宝,翻了个底朝天,才能掏出一块在修真界视为废品,而红尘里额外追捧的矿物。
他随手一扔,“赏你了。”
“好嘞!客官。”伙计摊开双手接住。他摸着金灿灿的金子,上嘴啃了三口,确定如假包换,接着长出满脸的笑,像堆了一丛的菊花,“你们三位要点什么呢?”
“既然是这位兄台宴请,”有便宜不占白不占,解裁春当下叫嚷开,“伙计,把你们有的没的,全端上来,今天这儿,我们包了!顺便按端上来的分量,以十倍之数给我包装带走。”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说法,在她这儿,不成立。
她不仅要吃,还要拿,还要连吃带拿,打包兜走。
那修士面无表情的面部表情,裂了一块。他见过厚脸皮的,没见过脸皮厚成这样的。感慨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年头,连城墙都能化成精了。
二皮子功夫还有待修炼的费清明,端起杯盏,敬他,“请问这位仁兄是?”
21. 死也要死个明白嗯
修士被转移注意力,“我乃落花峰甘驱霖,从……”
“东土大唐而来。”解裁春下意识接上他的话。
被抢了对白的甘驱霖,看向她。
“抱歉,你继续。”
“从问道宗而来,欲……”
“欲往西天拜佛求经。”解裁春又续上了他的话。
费清明给她剥了一盘子栗子、花生米,先垫垫肚子。
“你还让不让我说话?”甘驱霖端起盘子,丢掷在她面前,“吃你的吧,有得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堵不上嘛,要小郎君的嘴才能堵上。”解裁春嘟着唇,给人抛了个媚眼。把人恶心得一哆嗦,再褪了靴子,隔着木桌去够人的大腿。
在她即将搭上前夕,费清明出手……
啊,是出脚了。
把她的腿勾回来,老老实实地别入鞋内。还用双腿夹着她的小腿,不让她乱动,别引诱人家少不经事的小侠客。
解裁春才遗憾地抛起剥了壳的花生,张嘴一咬,“让的,让的。这位小郎君但说无妨。”
被狂打岔的甘驱霖,年纪尚轻,没下过落花峰,见识过人间的险恶。
遭人三番五次抢白,失了威风。挂不下面子,连说话都带着三分置气,“欲捉拿逃窜在外的唢呐匠和同门弟子,不得不说,真是凑巧。”
他压着声,单手扣在本命剑春江芳菲尽上,缓缓拔剑出鞘,粉嫩的剑身晃花了对面二人的眼睛。
问道宗落花峰弟子甘驱霖周身排山倒海的威势一倾,顷刻将临时支起的破草棚掀了顶,被沙漠干燥的风,吹出去四、五米远。
极目黄沙的荒漠地段,飞沙走石迷眼。棚内的伙计纷纷躲避,烧得正旺的红炭,噼里啪啦迸溅着火星。烧火的铫子得了意趣,汩汩往外浇打着水花。
剑修对决,胜负往往仅在一线之间。费清明要动,被解裁春桌底下的手摁住了剑。他猛地偏过脸,蒙着头面的大红纱巾随之而动,一双朗目疏眉熠熠生辉。
解裁春本人戴着浅白的幕篱,笼统遮住三分之一的身子。抵挡风沙的纱罗被刚烈的剑风吹起,素净的织物被削出几块缺口,显露出内部如月寡淡的容貌。
终于看清坐在正对面的二人全貌,甘驱霖在裹着细碎砂砾的风暴中,眯起眼,特地压低的声量冰泠泠,似岁暮天寒冻结的冰凌。
“你们二位,倒是与逮捕名单上的人员有异曲同工之妙。”
别异曲同工了,就是同一个人。还异呢。亲生爹娘都生不出如许相同的人种。
解裁春心里一种做派,表面上又是另外一种做派。她趁着人慢腾腾地拔剑,一招妙手空空,在人眼皮子底下,抢他至关重要的宝剑。
要不怎么说丹霞峡的修士们修行到一段时日,就统统得下山来历练历练。关起门来,闭门造车,很容易给造歪了。
光说不练假把式,有甘驱霖在这慢吞吞地陈情的功夫,身手老练的,早把他们二人绑了。
大师兄温孤怀璧一剑封喉的做法,即便对她而言,阴险、极端,冷酷无情、翻脸不认人,但那是建立在唢呐匠被问道宗通缉的状态下,合情合理的保险措施。
于他带领的师弟师妹们,是一大安身立命的好保障。
她敢笃定那一群乌泱泱的剑修,必定留有后手。类似于杀手锏之类,一旦用出,修为尽废。基于唢呐匠与问道宗还不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才藏着掖着,不曾使用。
而甘驱霖这类凡事讲究着按章程行事的家伙,不多操练操练,多多见识见识人心险恶,好改正他三眼一板的行事准则,迟早要在凶险的世道摔个大跟头。
上天有好生之德,而她解裁春,有好冒充上天之德。前头点化完刀山剑林的炼魔诏狱,这会儿就来度化度化这不开化的傻小子。
“哦,是吗?”解裁春歪着身子一倒,赖在费清明怀里,开始全心全意飙戏。“兄长既然坦诚相告,小妹怎能不推心置腹。小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暖小满是也。”
费清明低头,薄薄的下唇擦过她的额面。
她扒拉着费清明的衣襟,用手在他的胸膛上,揉出圆滑的弧度,引得正襟危坐的同伴侧目,正对面如坐针毡的弟子拘谨地移开目光。
“这位是我的娘亲,小星星。”
“怎么可——”甘驱霖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解裁春打断他的思路,埋入费清明胸脯,双肩耸动,从背后看疑似止不住抽泣,实则整张脸蛋都要笑歪了。
费清明拍着她的后背,示意她做戏要做全套,中途露馅,结局难保。
“我们娘两自□□而来。自爹爹死后,村里的亲戚强占家中财物,瓜分田地,剩我们娘两,孤苦无依,相依为命。”
当场编故事的解裁春,娓娓道来。三言两语,将一对被吃绝户的母女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简陋的茶摊子只剩下她带着哽咽的叙述,一时交错的杯盏声都停了,连看炉子的伙计都止住扇火的手,屏着呼吸,倾听着她的讲述。
当解裁春讲述到及笄之年,乡里叔伯看上她,欲施歹行,负气仗义的甘驱霖,捏碎掌中热腾腾的茶盏,“真是岂有此理!”
“暖姑娘,为仁由己。我为你做主。我们这就杀回去,拿回你们娘俩的田地与屋舍,还之彼身。至于那些欺负你们的乡村恶霸,我一个个把他们的头砍下来给你坐!”
这娃子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敦厚质朴,就是太容易招人骗。解裁春婉拒了这位热心肠的修士,抽抽噎噎地圆了谎言,并在小哥的欢送下,掺着费清明远离茶摊。
走之前还不忘带走打包的粮食。
疾驰的波斑鸨越过荒漠,目送着庞大臃肿的风滚草。背负着瓷器、奶糕的骆驼商队迂回曲折,开辟出一道人形河道,走几步,清音响。
唢呐匠传人晴大新双手被缚,于茅室土阶的监牢内,闻得阵阵驼铃声。连续三日滴水未沾的她,嘴唇干燥到整体卷着干皮,一动就有撕扯的痛感。
每一次呼吸口腔里就泛着铁锈味,是双唇干裂后,血渗出来反流。
“你要杀我?”
身为阶下囚,依旧躁动不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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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晴大新,竭力想营造出比起身体上的疼痛,她脆弱的心灵更受摧残的氛围。奈何拿捏不好哀莫大于心死的分寸,而对方看起来也不会轻易被她所感动。
要是真能被打动,她就不会在这。要是不能被打动,她表演来有何益处?徒劳感动自己?
“我想过那么多人,没有想过会那个人会是你。”
“真的没想过?”斩情峰峰主许勤丰拎着一壶桂花酒,步下台阶。“这句话骗骗别人也就算了,骗我,和你合作多年的老搭档,未免太不把我看在眼里。”
晴大新旧跟人间世的酒肆相仿,使的伎俩总是老一套。竿顶挂着醒目的酒幌,门口堆叠着封着红布的酒坛子,跑堂的伙计扯高了嗓子吆喝,着实欠缺新意。
她提着从购来的酒瓮,拔出塞子,从上往下,粗鲁地灌入晴大新口中。用烈酒解人的燃眉之急,毋宁说是火上浇油,期间的缺漏她无心琢磨。
红尘秉持着人道主义精神,常使死到临头的重犯能享用最后一餐伙食,将之称之为断头饭。那她添置的酒水,大约可以称之为断头酒了。
世人常道修无情道者没有人性,可看惯生死,亲自送行的行当,难不成当真就能生出一颗七窍玲珑心?
她只知道她们老了,是时候该为青春年少的晚辈铺路了。
“你的徒弟落网之日,就是你丧命之时。你要向上苍祈佑你的弟子没那么快落入法网,好让你苟延残喘,还是祈祷他们早日被缉拿归案,好快刀斩乱麻,让你早日解脱。”
“大新,你大可怨我。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被呛得直咳嗽的晴大新,仰着湿润的脖子,“我想回去。”
许勤丰裁断一截袖子,替她抹干净酒渍,人顺着她的回话往下说,“回去哪里?”
“回去我们还不到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时候。回去当年你为我上百战台,而我背着血肉模糊的你下山,二人相依为命,沐雨经霜。”
“可我不愿。”
许勤丰收起温情暖意,将濡湿的长布扔向她的面颊盖住,“用苦肉计也是不能的。你若真有心,真对我用心,真能体谅我的不易,就不该在我眼皮子底下核查漩舞大战的真相。”
“既然用心查了,就须知你我会走到必定刀兵相见的一日。”
是啊,为什么不做一个眼瞎耳聋的糊涂人?糊涂地生,糊涂至死。非要乘风破浪,突破遮蔽烟幕的谜团,去追寻旧日的庐山真面。
向来巧言令色的晴大新这回语塞了。
并非她不想说,而是说来无益,何必在最后的时日与唯一的旧友撕破脸皮。即便是对方亲手捉她下狱。
原来她无时无刻不充斥着仇恨的心,还留有朋友的一席之地。
晴大新不呛声耍赖,许勤丰倒是不习惯。她按着晴大新的肩,放松语气,“过去的事你就不该查,否则就不会断送你的未来。听我的,低头认错,偷生惜死,我能保你一命。”
而晴大新挺直了脊梁,如同一开始就不曾下放过,“你知道的,我们这一行的,死也要死个明白。”
22. 那就是有得商量了
解裁春、费清明二人走走停停,又遇一修士。是落花峰弟子弟子梅自洁。
她人抱着剑,恰如一座无字丰碑。壁立千仞,穿凿出山。用雕刻山石金玉的刻镂刻,镌錾收刃,斩剜屑声。横在他们必经的通行之路上,一朝碰面,开口就是凑巧。
“奉师门之命拿人,你说巧不巧合,刚好就是两个人。”
问道宗流派一峰一个特色,风格迥异,一眼就能瞧出来,落花峰擅用反问句。解裁春反口诘问,“那这位姑娘您要捉拿的,高姓大名,哪方落户?祖宗八代,是何来路?”
梅自洁被她一连串疑难恫吓,卡了一瞬。忽然想起一个致命难题——她光顾着奉命捉拿,只奉了命,而疏漏了捉拿的对象姓甚名谁。
解裁春一咏三叹,委实为落花峰峰主谢无邪抱憾。作为问道宗最姿容出色的群体,身法剑术、一士之智,全拿去典当换了容貌。
“既然连姑娘都不知其详,那我们二人就不便多作叨扰,免得阻碍了姑娘你的思路。您慢慢想,认真想,等您想到了,再行决议。”
解裁春克制住遏制不住的笑容,扣紧头顶几乎焊死的幕篱。落花峰的剑修们,出门都不带脑子的呀。
梅自洁手在前面飞,脑子在后面追。她一闪身,拔剑拦在他们身前。
费清明一把揽住解裁春小腹,把人抱回来,才没使得她一着不慎,撞到光滑的剑身,一命呜呼。
“你们不能走。我是不记得犯人姓名,可我这有他们的肖像画。”梅自洁反手把剑插进地面,剑尖刺进土坑三寸深,牢牢立住。
她在能够收纳许多杂物的百华袋里,翻找着被她随手丢进去的画像。
许多东西不找,它就时时刻刻出现,无处不在,彰显你它的存在感。等到正儿八经要用了,忽然不知所终,和人玩捉迷藏。
到底掉哪里去了,她记得自己丢进来了啊。梅自洁一边翻找袋子,一边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往外面丢。
垃圾都是放错了位置的资源,本着勤俭持家的意愿,勤捡别人的物品,来维持自己的小家。梅自洁丢多少,解裁春就捡多少,到时扔到拍卖行上,能卖多少卖多少。
赚钱嘛,不寒碜。
赚别人的钱,那还得挺着腰板呢。
“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怎么哪哪都找不到。”梅自洁絮絮叨叨,手指碰到一张卷轴,面上一喜,“找到了,就是这个!可算是让我好找。”
她急匆匆展开卷轴,放在解裁春脸蛋旁,和人作对比。
视线从水墨画像转移到解裁春脸上,梅自洁被吓了一大跳。
被她拦住去路的女性,挤眉弄眼。
撅着嘴,皱着鼻子。两颗眼珠子,各放各的哨。那费劲咧努的嘴唇里,还一唱一和地问她是不是很相像,她没想到原来自己在别人眼里那么美。
刚才看到的长相,有这般奇形怪状?能丑得如此别致,也算是独居一格了。
梅自洁疑云满腹,强忍着别扭,想要通过画像与人脸反复识别,以做到排查谬误。无奈落花峰的弟子,剑可以使得不好,而相貌必须得过关。
以至于大幅度拔高了她的眼界,使得但凡长得不美的事物,在她眼里都能形成一种变相的折磨。
算了,算了,人可以损坏,但眼睛损坏了,那可就糟糕。
她果断放过解裁春,更重要的是放过自己,免得再受荼毒。
梅自洁这方罢休了,解裁春却不肯依。
她好心放过的对象,仍然不死心把整张脸凑到她面前,以一种快要亲上来的角度,拽着她的窄袖,在她耳边叨叨叨。像落了水溺死的水鬼,非要缠着她,把她一同拖下水。
嘴里不停重复着恳切地哀求,要她再验上一验,她觉得自己就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画中仙,
啊,她的眼睛!
梅自洁捂住双目,强烈需求返回丹霞峡,找草泽谷的赛孙思邈拿药水洗一洗。
见梅自洁背过身,打从心里抗拒再瞥她一眼,解裁春扭曲的五官,一秒钟恢复常态。
她还没演尽兴,掐着嗓子意犹未尽地收尾,“那我身边这位,姑娘可是要验一验,他的容貌虽逊色我一筹,但胜在耐看,算是上等姿色,看了不亏的。”
啊,还能比刚才那张脸还丑?还要她来看,不能够,那万不能够!梅自洁闭紧双眼,生怕再受刺激。人急不可耐地摆摆手,把解裁春赶走。
还没发挥出十分之三功力的解裁春,这才乐滋滋地揽着费清明的手,一蹦一跳往目的地而去。
落花峰的弟子一个比一个人才呀,是问道宗为数不多的瑰宝。就是金玉其质,最容易遭受摧折。
花开花谢,铺满绿茵茵的林路。报晓的黄莺清脆地啼叫,枯叶蝴蝶飞出灌木丛。曲风镇到了。
草泽谷谷主介绍的可解天下百毒的师姐,鹤顶洪,少年时出外游历,是个随性惯了的性子。
因与草泽谷理念不和,更不屑做问道宗的邻居。索性做起了登界游方的游医,成年后再没有回去过一趟。往来的书信也稀少,要有,也仅是问候相识的还有口气喘没的,大逆不道的来信。
草泽谷谷主拜托解裁春、费清明二人,见到师姐,帮她带一句话。
百药堂门口,解裁春展开书信,大声喊出草泽谷谷主殷切的嘱托。
“鹤顶洪,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九百年不回来一趟,我笔都写断了,也不肯大驾光临。你可怜的小师妹都要老死了,你个没良心的糟心玩意儿,也不晓得回来见上一面。”
“小满姑娘,我们有求于人,却当面拆台。初次碰面就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鹤老前辈当真会为我医治?”费清明适时地提出疑问。
“我也抱有相同的疑问。”好奇,却果断照做。
解裁春回答,“人不能言而无信,既然答应帮草泽谷谷主带话,便来者不拒。不拘泥是什么话,像不像话,都得事无巨细,禀报完毕。”
“莫说是替人带几句无关痛痒的语句,纵使草泽谷谷主要求我们去扒开历代草泽谷老谷主的祖坟,撅天重阁阁老犯了痔疮的屁股,那也是得依言照办的。”
“扒人祖坟,阻碍逝者清净。天重阁阁老尚且在世,无端玷污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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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清白,不好。”费清明轻轻敲了她的额头,小惩大诫,提示她说话要有分寸。
而解裁春只在乎他的尺寸。她膝盖顶着费清明小腿,蹭了蹭,手指勾住他的衣领,往她的方向抓,“那玷污你的呢,成不成?”
费清明盯视着略微低头就能触碰到的柔唇,仿若一颗胸腔里跳跃的心脏,亦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别开目光,话锋一转,“我们还是返归草泽谷扒坟吧。”
“啊,后者比较重要吗?”清白重过清名?
堂内一名样貌平平,眼瞅着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女,揭开帘子,“进来吧。搁人家门前打情骂俏,惹人害眼。激将法也不是你们这样使的。过了度,可只剩下荒谬。”
她再不出面,都怕他们生在百草堂堂前。
“唉,就等你这句话咧。”解裁春拉着费清明进门,入目可见一排排顶到平棋的七星药斗。
从高到低,由长到短,较大的格子没有隔板,塞着两手抱不过来的罐子。里面泡着蜈蚣、蝎子、长蛇、海马等,千奇百怪的药材,共同酿造出尿黄色的药酒。
看一眼就不想入口,但少不了有人趋之若鹜。
再往下,陈列着一行行拳头宽的抽屉,有的没来得及塞回去的,能看见摆放着枳实、茯苓、何首乌等草药,是专门用来装草药的抽斗。
三、四步距离远的橡木药橱上,散落着零零散散的工具。有称量斤两的戥子,碾磨药类,打粉切片的惠夷槽、杵臼。
三人七拐八拐,走到一处山水庭就坐。费清明左看右看,没见着一位年迈过现任草泽谷谷主的医修,以为又是一道隐形门槛,遂问鹤顶洪老前辈何在。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解裁春摆正他的脸,要他正对着近前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小娃娃好眼力。”
口中夸赞的鹤顶洪老前辈,付之一哂。
“然而这点眼色,放在人间世,值得说道说道,搁在其他地界,那就差得远了。老身行医问诊数百年,能识破老身真身的,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老前辈说笑了。”解裁春四两拨千斤,不接她的挑衅,“晚辈是来求医问诊,而不是练火眼金睛。认得出,认不出,都要求上一求,委托人办事。”
鹤顶洪单臂横在桌面,“世事未必都能如你所愿。”
解裁春双手交扣在脸前,“那也要先尽人事,再听天命。”
“你就是用你这张三寸不烂之舌,唬得我那师妹卖了我的下落。”听着解裁春流利的应答,鹤顶洪一按长铃。一个走一步,停三刻的老妪,领着过了病的患者进门问诊。
比起后面那个行动并无大碍的病人,感觉前面领路的老者,看着才更应该先行治疗,光走路都怕她一不小心摔了,驾鹤西去。
走到台前来的男人还没落座,鹤顶洪就下了逐客令。“男的不治。”
那气喘吁吁的老妪,闻言,登时生龙活虎,揪着人家的衣领子,脚下生风,大跨步把人丢出去。
随后,又缓慢的,仿若下一秒就咽气一般,领着新的患者进门。
23. 延缓刑罚到达的期限
新患者屁股还没坐热,就听鹤顶洪说,“女的不治。”
第二位患者理所当然被丢出门。
等到第三位,是一位留着胡子的宦官,单前呼后拥的排场就能领略其位高权重。
鹤顶洪照拒不误。“不男不女不治。”
外面当即叫骂开了,“好你个姓鹤的,咱家是给你几分颜面才会前来求诊,而你,仗着有一点医术傍身,舍出几分颜色就开起了染坊,给脸不要脸,小心惹火伤身!”
鹤顶洪在那拍耳朵,只道蝇虫喋喋,“素有规矩,不可更改。”
有意思,是个极有个性的医修。有求于人,解裁春乐于当个看眼色的捧哏,“男的不治,女的不治。不男不女也不治。还有下联吗?”
鹤顶洪摇头晃脑,“活的不管,死的不管,半死不活不管。”
不走寻常路的解裁春,并不把这小小的刁难放在心上。“这个好说。”
她拉过费清明,一手扯得他袒胸露乳,要看客们大饱眼福。尤其是饱满到突出的大胸肌,搭配着他坚贞不屈的形象,在那红艳艳的袍子下一衬托,岂止一个肤白貌美可言。
“您看看这样一个美人儿,正值壮年,啊,不是。正值大好年华,就要香消玉殒,不觉得可惜吗?”
“尘归尘,土归土。万事万物都有其终焉,不过归根落叶,有何可叹息的。”
鹤顶洪走遍大江南北,用这双眼看过的城北徐公,可比解裁春吃过的盐巴还多,并不吃她这一套。
她观着解裁春的妆束,洞察人的真实身份。暗道该来的躲不过,誓要追到黄泉碧落。“想必以姑娘从业的营生,远比他人更能明白该事由。”
解裁春持着相反的见解,“要是真心阔气,放纵它尘归尘,土归土,而不擅加干涉,又要医家做什么?受了伤,生了病,干脆待在家等死算了,何必开设医馆,研磨药草。”
流畅的话语从素簪圆髻的女子口中蹦出来,一粒粒落成了水银泻地的珠串,前仆后继地弹到鹤顶洪面上,就差掀了桌子,要人下不来台。
可鹤顶洪到底是有耐心。尸骸遍野的场面见多了,何况一个降生年岁还不够她零头的丫头片子。
听了一番找茬类似的言语,没有急红了脸,拳脚问候,反而讲事实,摆道理,心思活络得跟山上的皮猴子似的,尾巴甩啊甩,就挥到人脸上去。
“隆重介绍一下。”
解裁春单手一摆,朝向费清明的方位。“问道宗宗门,斩情峰首徒,费清明。这位仁兄虽为男身,却有娘心。我这身衣装服饰,全由他亲手缝制打造。您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为他量身打造。”
“他有修士的体质打底,身中尸毒。完美符合您的第二个要求。您有什么理由不医治他?”
她把用变卖随水峰弟子衣裳得来的银钱,推到鹤顶洪跟前,“鹤老您就行行好,当可怜可怜这一年轻力壮的俏郎君,外加可怜可怜我。”
他们千里迢迢而来,岂能两手空空回去。那不就白跑一趟了嘛。没有收益的事她可不做。
“道友忘了,这黄白之物乃凡尘俗物,于我等修士无半寸进益。”鹤顶洪把黄袋子往回推,“老身的问诊金价格昂贵,你们二位恐怕支付不起。”
“那就是有得商量了。”解裁春把被轻薄得一愣一愣的费清明衣衫整理好,给他盖回去,眉飞凤舞地甩给他一个“我办事,你放心”的讯号。
“您尽管说,有何千难万阻,尽管包在我身上。我定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费清明是将,费清明是土。她则否则见势不对,拔腿就跑。
鹤顶洪直述,“近来义庄停尸总不翼而飞,遍寻不得盗尸人身影。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怪事,夜里打更人说,听得物体蹦跳之声,回头却不见人影。”
说来是两件叫人听了,浮起一片鸡皮疙瘩的怪谈。
“偷盗,应寻当地官府、差役勤加缉拿匪徒,大破奇案,令百姓安心。”费清明讷于言,敏于行,“至于民间信奉怪力乱神之说,深更半夜,忧扰自生,自然作不得数。”
不过,活人不抢,盗死尸,凡人的喜好真是千奇百怪。
费清明脑中刷新了一遍关于凡夫俗子的认知,向下拓宽、兼容了相熟以来,解裁春各种奇奇怪怪的偏好。
至少解裁春更喜欢抱着留有余温的他,而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开小差的思绪联系到睡相不好的同伴,一发不可收拾。
比方说,前天夜里,解裁春睡在床上,一晚上踢了五、六次被子。
替她盖回去就踢,替她盖回去就踢。硬生生把耐性极佳的费清明,盖得都生燥了。两手死死捂着被褥,压在解裁春身上,审视着她还要怎么个踢法。
奈何原本不论清醒或者睡眠,一点儿都不安分的人,此时老老实实地闭着眼,丝毫看不出夸张到乖戾的行止,倒显出几分瑶环瑜珥的特质。
守正不桡的费清明瞧着,胸腔忽而跟竹笋冒尖似的,从深厚的土壤层里钻出。要拔除连着薄膜血筋,放任生长又格外的挑剔。
习惯一人的阴凉,又会在无限期的冷落中,因长时间的孤寂而如临深渊。喜好耀眼的光照,又不擅长接纳太过招摇的烈阳。跟人保持距离能透气,远了又木秀于林。
是个十足别扭、内秀的品格心性。
自打第一次见面伊始,费清明就时常以为解裁春是九天之上悬挂的玉钩。
即使她本人的气质和皓月相差甚远,但并不妨碍他认为她们俩之间尤为相似。
失怙失恃的他,作为孤哀子,被带回问道宗,洗经伐髓。
救他一命的师祖漫才客,并不是桃李春风的师长。他上一次收关门弟子,还是在两千年前,而后所有企图飞升的徒弟们都在千年的岁月间,逐一陨落。
同理,漫才客不是懂得体谅他人情绪的尊长。他拎着费清明后领子,问三大峰峰主有哪一位肯接受费清明。
在待或长或短,足以凌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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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家破人亡,孤苦伶仃的幼童的时段里,继任斩情峰峰主的许勤丰,把被当做麻袋对待,脚尖碰不到地的幼子抱了下来。
他就被师祖丢给了斩情峰。自此和人间世彻头彻尾断了联系。唯一相关联的,只有苍穹亘古不变的桂魄。
月亮它孤冷倨傲,不近人情。
他走,它就走。他停,它方停。永远置身事外,高高在上,俯瞰着尘世的喜怒哀乐,要苦苦追求的世人仰望,自以为触手可得,实际遥不可及。
就像解裁春观察他们的姿态,全情投入中透出那么点漫不经心。让人乍然撞见,还要为自己敏锐的眼光生疑。
鼻子发痒的解裁春,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背地里念叨自己,旋即释然。
这见怪不怪。像她这样有光彩四射,丰标不凡的,人世间可不多见。对她一见倾心,再见伤情,三见刻骨铭心,是再正常不过。
唉。奈何天要她降临,就是注定来辜负人情。
鹤顶洪瞧瞧油盐不进的费清明,和进太多的油盐,让人想要把她整个人倒过来,过滤过滤水分的解裁春,开始质疑自己寻他们二人解决疑难的可行性。
算了,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为了防止当年惨重的事态再度发生,谨慎一些,总归是有备无患。
鹤顶洪果断无视不着调的一对男女,继续做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司令,发布号令。“村民们多有忧心,认定此事必有多有蹊跷。你们两人何时能查清,并解决此次争端,我就何时替这小子诊治。”
“医者仁心啊。”
解裁春试着跟她打商量。听起来就很麻烦的事,要解决,往往是烦上加烦。而他们两个又是问道宗点名的在逃钦犯,外边围着三大波人在阻截他们。
虽然里面有一波人,脑子可能有点问题,像极了绣花枕头,纯粹好看当摆设,给他们的逃脱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但是勉为其难起到了一个装饰性的作用,填充了人山人海的氛围。
她可没有指名道姓说落花峰的弟子哦。
总而言之,好麻烦,她不想管。
鹤顶洪回道,“送客。”
“别别别,再打打商量嘛。”解裁春弹坐起身,磕到费清明下巴。
他们一人摸着脑袋,一人捂着下颌。
解裁春就像被压在石头上,等待着解剖的青蛙,四肢被定住了,嘴里还不停的呱呱呱。
“前辈,你也知道我们走到这来不容易。外面都是抓捕我们的人,我们这一去,未必能回得来。我们这一个个的,要么手不能扛,要么御剑无方,一遇到问道宗精锐,那不是自投罗网?”
“那是你们要解决的事,与我无关。”鹤顶洪照旧不给面子。
向来只有别人求她的份,没有她求别人的份儿。
等到那避不可避的大灾大难来临,天下苍生可怜,那是是天下人的劫数,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天灾人祸,纵然勉力推辞,不过是延缓刑罚到达的期限。
24. 搞偷袭,不守武德
“那就有劳鹤前辈,多多看顾看顾。”
解裁春捉住费清明的手,反过来,倒扣在桌面,要老前辈诊脉,“交易交易,讲究钱货两讫。谁都犯不着占谁的便宜。诚信所致,互惠互利。”
“劳烦前辈您帮个忙,先看看另一岔,以便我这伙伴能够更有效地替您出力——他十五岁那年得了本命剑寄余生,时至今日,仍不能拔出,是否有何隐疾?”
拔不出本命剑。这倒是稀罕事。
本命剑既为本命,即是剑选人,而非人选剑。问道宗里开辟了历代能工巧匠辛勤打造的剑阁,内部收藏着大量闻名于世的名剑,其中不乏有滋生出剑灵者。
既然费清明得了问道宗的应许,能够在韶颜稚齿踏入剑阁,任由阁内世代相传的刀兵选择。那他就是名正言顺的持剑者,没有理由剑选了他,而不让他用。
除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但剑与人又能生出什么隐情?
刚生出否定的鹤顶洪,忽然想起那为修士们喜谈乐道的,落花峰高岭之花被剑撅了的事,直来直往的脑筋打了结,混合成乱糟糟一团。
所以说无情道这群修士,怎么一个比一个邪门,跨种族恋情都跑出来了。
人兽恋,那好歹是个有温度、能沟通的活物。人剑恋算什么。整日抱着剑喊老婆,这下好啦,当真被扑倒了,求仁得仁。
鹤顶洪就是因为受不了无情道那群歪门邪道,才跑出来自立门户,多年来游历四方,四海为家,亦不准备回归与问道宗做邻的草泽谷。
替无情道弟子看病,她都嫌脏了神圣的手,污染这双慧眼,无奈她人跑得远远的,出了丹霞峡。无情道门徒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追上来了。
真是邪乎。鹤顶洪两根胖嘟嘟的眉毛,皱得能夹死一只绿头苍蝇。
奈何举世罕见的症状不多见,职业病上来的鹤顶洪,到底是好奇压过抵触,故遵从内心想法,手凑上去,替人号脉。
严格遵循医者纲领的鹤顶洪,聚精会神地观望着费清明气色。
她宝刀未老,耳聪目明,倾听患者呼吸声,左手两指点在他胸口处,探听心脏弹跳速度,右手搭在桌面,同频率打着节拍。
一边切着脉象,一边详细地打听费清明出入剑阁的具体情况,以此还原当初少年的他被本命剑选中,而本命剑出尔反尔,并不待见于他的前因后果。
夜阑更尽,暗幕合拢珠栊。琐窓旁张贴着推拿图的人体穴位,下方安置着大小不一的针灸包。草庐里堆放的药草交杂出奇异的香气,将费清明带回当年意气飞扬踏入剑阁的场景。
据说剑阁里有一个镇阁之宝,名曰逐鹿。
制造它的工匠当日力竭而死,出世当日引得万剑嗡鸣。当代剑修为之争抢不休,战况长达六百多年,到最后拖进整个十业大界的。致使生灵涂炭,民不堪命。
参与抢夺者现世报来得极快,大多在那场战役之中,当场殒命。纵然侥幸靠法宝、丹药保住性命,后头也都修为大跌,不出一二十年就统统亡故。
其中就包括漫才客引以为傲的弟子,第三十九任随水峰峰主,秦齐。
古去的传说讲得人言凿凿,而无实证验明。当时涉及之众大多与世长辞,亲身经历者余之寥寥,直教高岸成谷,深谷为陵。而无人置疑其合理性。
缘由无他。剑修不仅剑使得出类拔萃,疯也疯得首屈一指,而无情道是剑修里最疯的部类。
剑修是所有修士里,唯一以武器命名的群体。其他大多是儒修、乐修、医修等,以一个大类取名,剑修的特立独行从中就可窥见一斑。
他们为剑痴,为剑狂,为剑哐哐撞大墙,已实属平常。
和剑之间的一二事,说不出的怪怪奇奇。与剑、剑灵发生各种跨种族关系,听得人面目扭曲的亦是常态。
若要从里头挑拣出惊掉人下巴的八卦,从牙牙学语的稚子讲到牙齿掉光的老翁都唠不完。那为了一把绝世神剑,打得不可开交。狼戾不仁,兵戎相见,倒是属于当中最为平平泛泛的事。
彼时龙驰虎骤,狼奔豕突。是问道宗师祖漫才客亲自出山,才震慑住众修士,平息事态。
他一剑结果了杀红眼的众人,横陈的尸体堆满了平段山谷。再挥一剑削平亚拉索山脉,从此高原变作平地,“就为了这种蠢物,竟也值得你付出性命。”
漫才客并未主动收服逐鹿,将其作为配剑使用,而是把它封入剑阁,等待有缘之人拔出。时人兴叹实乃吴下阿蒙,使明珠蒙尘。
有筮人卜算,逐鹿剑出世之日,乃有大祸将至。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时势造英雄,届时必有能人取出逐鹿剑,问鼎大道,此乃天命所归。
是而,从那之后,每回问道宗聚集大批有能之士,开启剑阁,就有来自五湖四海的门派,命弟子自行上山取剑,长此以往,少不了滋生出赌局。
各大宗门上至执剑长老,下至洒扫的条狼氏,都押宝此届门生中是否有能得逐鹿者?若有,又该落在谁人头顶。
压中前者,赌注翻倍。压重后者,翻一千倍,结局都毫无意外的庄家通杀。直至费清明取剑之日,投进去的赌注已累积高达十亿颗魂玉。
魂玉品阶依照赤橙黄绿青蓝紫定级,纵使是兜售掉整个问道宗,都未必能卖到这么高的价格。
被问道宗抱以厚望的费清明,彼时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他心有顾虑,面露踌躇,“如果我拿不到镇阁宝剑,我就不是您的徒弟吗?”
“假若我没能取出逐鹿剑……”
“一切都不会有所改变。你仍然是我引以为豪的弟子。”斩情峰峰主许勤丰拍拍弟子的肩,把他往前推了一步,催促他放心大胆往前走,天塌不下来。
“现在就磨磨唧唧的,不能生出点骨气。等未来地坼天崩之际,你又当拿出什么面目去应对?”
不明白师父未尽之言的费清明,越过拷心阶、断肠梯,赤手空拳与半山腰的邪祟搏斗,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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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一脚能踩扁十个他的妖兽当坐骑。
待他穿过如刀斧加身的浩然风,屹立于山巅,宇宙寰宇都向他打开。方知人生于世,戴天蹐地,也未必仅仅是来恶狠狠吃一回苦头。
剑阁大门用万斤玄铁打制而成,将本就疲惫不堪的拜访者拒之门外。
费清明在剑阁外足足待了十年,期间调养生息,运功打坐,修行一路攀升。等他成功推开大门,却是再度耗尽了气力。腿都打摆子,就差走不动道。
他走进耸入云天的剑阁,举止拘谨。无数飞剑冲着他而来,围着他打转,绕得人眼都花了,又迅速离去。仅有几把留在原地,打着圈,似乎在考量他的实力。
费清明从一楼走到十三楼,都没有刀枪剑戟挑中他。
历来开启剑阁时期,三万名弟子都未必有三千人能成功踏入剑阁。而能踏入剑阁者,能得到剑的青睐者,寥若晨星。更多的是辛苦到头,两手空空。
丹霞峡有句流传已久的俗语为,在剑阁外,是人挑剑,在剑阁内,是剑挑人。倒错的主仆关系,明明白白地宣示了隶属规则。
费清明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拾阶而上。当他踏入三十七楼,一柄长剑直直冲着他来。随即他的肩头落下一只手,一只成年人的手,只一下,就要他寸步难移。
那就是寄余生的剑灵。
“详略部分出错了吧。”解裁春磕着炒熟的葵花籽,磕得咔咔作响。“有种精彩情节刚端上来就冻结了的意味,别卡壳呀,继续说嘛。”
“你是来看病问诊,还是来听故事的?要什么详略得当,滚回去闷着被窝听。”鹤顶洪抓起一把,塞到解裁春手掌心。她又不是顶小气的人,不至于连把葵瓜子都给不起。
鹤顶洪不再看光出嘴的病人家属,转而询问有待治疗的病患,“剑是朝着你正面而来,而灵却站在你背后?”
“搞偷袭,不守武德。”是问道宗的老毛病,怕是治不好喽。解裁春辛辣地点评。
讲解完取剑过程的费清明,左手给她剥瓜子,用手烧水冲茶,端给解裁春喝。
“要不要这么贤惠?她是一个残废?”鹤顶洪气得吹胡子瞪眼。虽然她没胡子。
“你羡慕不来的。”省什么都不能省嘴皮子功夫,解裁春说完俏皮话,一秒端正态度,“前辈,这还有得救吗?”
“没救了,等死吧。”
“别呀,我看还有得治呀。这小伙子精气神俱全。要不您再看看?”
“我是说你,懒得要死。吃喝都要人帮手,咋不洗漱沐浴一起包呢。”
“前辈慧眼识珠。”的确是一起包了。
解裁春看费清明只给她倒茶、剥瓜子,而没有给前辈来一份。怕是他不通人情,因此拂了前辈的脸面,惹得前辈心中激愤。是以给鹤顶洪也添上一份。
“依前辈之见,此患何解?”费清明点出扼要。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鹤顶洪反手抛回了疑问。
25. 碰了一鼻子灰
解裁春就不明白了,“你们草泽谷出身的,都喜欢用这样的例句钓人?”
她出生在末法年代,要应对层出不穷的活尸,连生存都很艰难。凡事会先往坏处想,以最差的处境,思量破局之法。她的伙伴费清明则类似吃葡萄,先挑甜的一类品尝的食客。
“好消息。”费清明抢先作答。
“解患之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鹤顶洪竖起一根食指,指向他的女伴,“唢呐匠能降服天下间死物,其中自然包括你的佩剑。你握着她的手,就能拔剑出鞘,以此御敌。”
原来困扰他多年的忧患,解决方案竟然简洁明了至此。难怪乎师父一个劲撺掇他下山,又用难以描述的目光投以注视。费清明问,“敢问前辈,坏消息是?”
“刀兵虽为死物,而灵体尚存。无异于扬汤止沸,治标不治本。你到头来还是得处理限制你挥舞本命剑的灵。”解铃还须系铃人,更何况那灵未必只是表面上的剑灵。
更深层一点的思量,此时解说,只能徒增忧扰,对现况并无半分助益。
“明白,多谢前辈教诲。”
放下一个心头大患,解裁春略一细数,其他心头大患多不胜数。未形之患,迟早发展为腹心之疾。
此时不做,更待何时。等到问道宗弟子们寻到踪迹,悉数聚集于此,他们就再无脱身之法了。解裁春收起嬉皮笑脸,立下决断。
“晚辈义不容辞,定为前辈解忧。”
她拉起费清明就要走,抓紧时间,调查尸体不翼而飞之谜,和打更人听闻的怪声疑云。
“且慢。”
鹤顶洪止住她风风火火的行动,“你千里迢迢而来,就是只为了这毛头小子?”以她返老还童的年龄,的确是到了能够把新出之秀的费清明称之为毛头小子的年纪。
“那你自己呢?不多加看顾看顾?”
鹤顶洪不赞成这类一生为人,无私奉献的精神。这种行为要么一味委屈了自己,要么在其他地方索取更多的报酬,无论哪种,都必将使原本亲密无间的密侣滑向分崩离析的低坡。
“我观你面色不虞,有经脉堵塞之相。你既能替他人求情,为何不替自己求一求?”
解裁春大手一挥,阔气开口。
“我能有什么毛病,我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姿,无数英豪为我痛哭流涕,走到哪里都有孝子贤孙跪一地,自是吉人自有天象。”
该讲医学的阶段探讨玄学,该讲玄学的阶段又在那讨论医学的解裁春,爽快挥手。“您老人家等着嘞,我这就去速速解决疑难,给你带好消息回来。”
等二人踏出大门,了无踪迹。在旁研习的医女赛陀螺,小声念叨,“桃花癫。这是重症啊。”
她替老祖宗研磨药草,掏出??艾叶纸,折叠好包装,“您为何不告诉她,自打去年起,你就再也开不出治理去疾的药方,这不是故意瞒瞒报,延误病情?”
鹤顶洪是成了精的老滑头,哪能受得住这般严肃的指责。当下推脱了个干净。
“那又有何妨。老身只是告诉她,老身能治。并没有应承她,老身能够治好。一字之差,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她要怪,只能怪我那师妹,不了解近况,就替人打包票。”
医女赛陀螺不客气地戳破她的狡辩,“老祖宗,您这不说大话吗?”还说得振振有词。
再虚伪矫饰的言谈,依旧掩盖不住老祖宗底子亏空的事实。
“我给你取名叫赛陀螺,你还真当起陀螺来啦?别人不抽,你自个可了劲儿在那转悠。转得过来吗你?”自断经脉的鹤顶洪,仰望着堆叠着乌云的天空。
“小呆子。这叫做有所保留。”
“你要学的,还多了去呢。”
时乖命蹇,生关死劫的车架已驭车至此,她也该早做打算了。
自打费清明修为受制,他就再使不动本来就难指挥动的本命剑。而今一朝解禁,解裁春果断拔剑,咬破嘴唇,给他渡了一口血,让他即刻御剑飞行。
倏然被人轻薄的费清明,当即愣在原地。
他既为君子,碌碌如玉。心性品质,珞珞如石。能坦荡自在地给腿脚不便的解裁春梳洗,与她结下血契。行事作风却不像一个落落大方的武生,而是矜重拘礼的文儒。
在耳语厮磨到接近狎昵的日子里,潜移默化地培养着她喜好的品格与习性。
经由和解裁春不可胜记的时日相处,作被湍急的河道冲刷的鹅卵石,日日塑造出流畅圆滑的线条,好延长被她捧在手里亵玩的时辰。
费清明能放言早前的自己露胆披诚,问心无愧,却不能在隐约期待着两心相许的今日,从容应对。
他心期之人,是他最不该心期之人。师父要他把解裁春当作磨刀石,研磨他的锋芒,却反过来变成了她踩他在脚下,还要他无怨无悔地替她修剪脚趾甲。
心中长久压制着野望的猛虎,在赤诚到日夜相对的时光罅隙里喂养长大。他能听到野兽掌垫刨着地面,与砂石摩擦出的沙沙声,低哄着要逃脱出木柙。
他在问道宗眼里,或许是有待打磨的美玉,不慎掉入唢呐匠的椟匮之中,沾染上被毁灭的风险。
然则,是非纷乱推动他们至此,是苏尔奈和问道宗两相博弈后呈现的战果,焉能阐明这并非众人渴望目睹的场面。
费清明对解裁春的渴求,疾病一般发作。隔岸观火地嬉笑着,作弄着他,迫使他由衷地期盼着被她毁灭,与她生同衾,死同穴到深入骨髓的终末。
是尸毒侵入大脑诱发的嗜血冲动,日益增长到到头来无不催发得极端的扞格不通。那绝对不是她的过错,而是他经受不起考校。
她是郎心似铁的砂岩,任由功名利禄、美色佳人冲蚀,仍然不改其意,单只引诱无知如他的沙砾们,前仆后继地沉积在她的河床上。
折服于她内里丰富的矿产,赞颂她坚如磐石的心灵。最后由于得不到专一的眷注而扭曲畸形,宁可以身饲虎,变得狰狞可怖,亦要换取她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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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可悲、可叹。他不认为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得了鲜血的费清明,清正的双目被血色染红。解裁春给他戴上墨玉叆叇,踏上寄余生。
解裁春来到十业大界十几年,见过晕马、晕车、晕马车的,头一回见到晕剑的,还不巧,正是她本人,真是没理说去。
她双手抱着费清明的腰,在心里给他判了个死刑。
驾驶技术太烂了,应当剥夺他空中驾驶的权利。这种人上路就是送人上路啊。随后想想,算了,毕竟是第一次御剑飞行,总要给人成长空间。
完全不会御剑的乘坐者,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免费搭乘,还挑三拣四的行为有什么问题。告知她,她也不会反省。
解裁春观看舆图,指示就近路径。费清明调整方向,奔至事发地点。
二人分头行动。费清明去衙门找衙役,询问尸体失踪的具体情况。
以两人一到镇上,就一举拿下作乱的恶霸,狠狠薅了一把油水,名为义举,实际中饱私囊的行为,衙门多少会卖他们一点情面。
送上门来的帮工不用白不用,而且他们还有铲除匪患的佳绩作保证。
解裁春去找打更人咨询当夜的详实事况,顺带走访一遍附近的街坊邻居,问问最近有何咄咄怪事。
等到黄昏,两人再汇合,交换收集而来的情报。
前往府衙的费清明,受到曲风镇镇守冯伟多的热情招待。
他满脸皮子一下舒展开,像是耕耘多年的老黄牛,没了耕田的余力,就被主人家剥下皮囊,一条条仔细熨开,每条褶子就饱含着难以入口的韧度。
“多亏少侠们出手相助,替曲风镇排忧解难,一绝后患!”
踏入丹霞峡的费清明,隔绝人世多年,理所当然受得起一个凡间官员的感谢。他托起冯镇守手臂,“免礼。”
“少侠此番前来,请问是有何指教?”冯伟多伸长脖子,朝他身后看,意图看出一两个送上门来的大功劳。“难不成,又替小镇擒拿了为非作歹的恶霸?”
“非也。”费清明直抒胸臆,“受鹤老前辈嘱托,我来调查本地义庄尸首不翼而飞的奇事。”
“鹤老前辈?”义庄尸首被盗之事,冯伟多有所耳闻。但小镇姓鹤的,只有一个外来人口,百药堂光开医铺不治疗,还偏偏饿不死的小姑娘。
说起那鹤姑娘,当真是奇也怪也。
他来到曲风镇赴任,已有六十三年。
当年的鹤顶洪脾性不好,但还是会给镇上的人诊脉治病。但立身行事,依然分毫不给人留余地。看完病,拿完药,一股劲往外边赶客。
闹事的病患不能祸祸出点钱财,怎么肯依。
人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抄起凳子,就要砸鹤顶洪的脸,冯伟多侧过身,替她挡了一击。
慢半拍的鹤顶洪,飞出银针,把人钉在树上。回过头来,睨了他一眼,“多管闲事。”
接着转身会了百药堂,让上门求药的他碰了一鼻子灰。
26. 烧死她!烧死她!
冯伟多对鹤顶洪的印象,最初停留在她容貌不改,青春常驻。无论多少年过去,都不懒得挪窝。没有易容,不改名换姓,连子孙替代的借口都懈怠余找一个。
她亲手接生的婴儿都长得比她高了,她年华如旧。时间隔得越久,就越闹得人心惶惶。
民间笃定九霄之上有真仙,却从未亲眼见过。帝王将相追逐着长生不老,民众求神拜佛,只为延长寿命。而当长生不老的人种实实在在地出现,猜忌的火苗一旦点燃,恐惧与排斥就会刮起飓风。交织在一处,剧烈燃烧着,引爆罪恶的火种。
起先冯伟多还帮忙说服乡亲,兴许是那位姑娘生下的孩子,与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或者是旁系亲戚,祖上基因强盛,世代流传。谁知对方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一下,照旧招摇过市,做螃蟹横行。
整日担惊受怕的街里邻坊,都避着她走。
百姓的恐慌日渐增生,坊间谣言四起。一会说失踪的卫家女,是被鹤顶洪生吃了。一会说鹤顶洪持有容颜不老的秘方,是她私底下用婴孩们的血来洗浴。
三人成虎,逐步演变到无法压制的地步。
传得有模有样的谣言,从有识之人乍一听,只觉荒唐,到人人反复吟诵,对风谣深信不疑。就连最先为了吸引人目光,刻意编造谎言,在茶馆酒肆传唱得绘声绘色的说书人,都对自己讲述的故事信以为真。
冯伟多领着差役,追根溯源,找到了最源头造谣的说书先生。
那人梗着脖子,不肯认。“大人,您可冤枉我了。小人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宣讲者,上下嘴皮子一碰,几句话的事,哪晓得会搞出那么大的阵仗?小人也是不想的呀!”
冯伟多怒从心上起,“你说得轻巧!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玷污人家的清白。你可知自己随口胡诌几句话,轻则闲言碎语如泰山压顶,重则给人家带去杀身之祸!”
“那,哪能被追到小人头上?”
说书先生软着骨头,顺棕褐色的楠木桌滑跪在地,“都是大家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从古至今,从来如此。”怎能因法不责众,而漠视言辞凿凿的群众,单拿他杀鸡儆猴。
他还挺不服气的捏。
“好啊你,孟三牵。”冯伟多指着这跟泥鳅一样,滑不溜秋的泼皮无赖,右手都在颤抖,“事到临头,死不悔改!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孟三牵努着卷皮的嘴皮子,果断撒起泼来,“良心,良心管用吗?良心能叫座吗?我左右不过是迎合看官们的口味,大家伙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大人您要以此判罪,小人第一个不服!”
镇子的人忙里偷闲,都爱八卦、听闲谈,不乐意听那枯燥乏味的医者仁心,只爱那猎奇、刺激的资讯。
哪有什么平平淡淡都是真,只有此起彼伏才够吸引人!
聚众缔造的讹言谎语,在众人的追捧中,提炼出高度的热忱。看客的目光是对传谣者的无限赞誉,提高了以讹传讹之人的喜悦,放大他们的阴暗面。
于是虚拟的火光引燃了,落到实处,三三两两的镇民陆续,走上街头,高举着灼热的火把。群众效应由此而应验,每条小巷里都走出人来,浩浩荡荡组成一批乌合之众。
群情激愤。
“烧死她!烧死她!”
或多或少接受过鹤顶洪治疗,或免费就医,或被她亲自接生的镇民,行至百药堂,要用烈火拷问这个不为他们僵板的观念所能消化的人士。
埋头批文书的冯伟多,听到风声,气得都摔了笔。
糊涂啊,糊涂!父老乡亲们全中了招。由于无知,受人鼓动。基于迂执,为了验证自己的正确性,自发去鼓动他人。拉帮结派,蝇攒蚁聚,杂凑成让有识之士集体缄默的暴民。
没有实证的事,经过几个人的口,就成了足以扼杀一位有功之人性命的罪证。在他治下,竟会有此番滔天冤案!那绝不能够!
冯伟多下令率领午夜打起瞌睡的差役们,跑到百药堂门口,帮忙维持秩序,疏散民众。
他气喘吁吁地拦在百姓们面前,双手上举,示意他们放下纵火的工具。
“不可!万万不可!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你们大家好好想一想,鹤姑娘行医问诊数十年,可有做出一件不利于曲风镇的事?”
谣言止于智者,而智者不常有。
本就是荒诞无稽的事,怎么因为捕风捉影,而轻易害人性命?
大半夜被吵醒的鹤顶洪,不体谅他的苦心。在他劝抚的时分,打开大门,火上浇油。“深更半夜不睡觉,吵什么吵?一天到晚那么闲,就去茅房把粪给挑了!”
“啪”的一下,冯伟多身后的大门猛然合上。
刚安定下来的民怨,再次腾升而起。
苗六叔扯着嗓子喊,“她现在没有做危害曲风镇的事,难道冯大人就能保证她日后不会做?留此女于此,后患无穷,不如趁早解决了干净!”
奶孩子的王二嫂,压根不顾及人家的救命之恩,“有她在一日,我们曲风镇就一日不得安宁!冯大人你是我们的父母官,理应站在我们这边,何故被那妖女所迷惑!”
“对头!她每次给我们开的那些药方,都不知道在写些什么。而且不收钱。你说有哪家的好大夫看病治人,是不收钱的?那不是明摆着里面有猫腻吗?指不定拿我们当耗子毒呢!”
扛着锄头的刘大爷,带着一顶斗笠,恨不得现在就打进门去,凿医女一个大脑壳,用她的血来沾馒头吃。据说这种吃法能够保证延年益寿,百病不侵捏!
聚集在百草堂前的人,七嘴八舌,纷纷表达对鹤顶洪积蓄的不满。
大恩如大仇。被施恩之人若无能力回报,日久天长,宽慰了自己,反过来憎恨恩公的施舍,怕是瞧他不起。
有的得了一回恩惠,觉得恩同再造。后面就忍不住巴望着第三回、第四回,若恩人心有余力而不足,都不愿意再度给予,那便等同于杀父之仇。
“大夫都是仁心仁术,不用上茅房,不用一日三餐,喝喝露水就能活。尽帮我们治病,哪像她,一点都不客气,嘴上跟抹了毒似的,我寻思着在那下蛊!”
“烧死她!烧死她!”
“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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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说明她是无辜的人类!烧不死,说明她是现形的妖邪!”
“烧死她!烧死她!大人你不要再袒护那个妖女,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简直荒唐!”他一个无亲无故的外来客,都能因为这副官身而赢得乡亲们的敬重,对曲风镇素来有功的医者,竟然要受枉口诳舌的谣传编排致死!
冯伟多刚要发作,便闻唢呐声响。
一把流光飞剑自东南方向疾驰而来,上边站着两位妙龄女子。
驾驶飞剑,站在前头的剑客,跳下剑来,自报家门。姓许,名勤丰。她抬手牵下后边压着柏木唢呐,看着有几分晕剑的女子,自称晴大新。
一张口就是干呕,扶着墙,用从胃里倒出来的残羹替百草堂重新装潢。
时人方知鹤顶洪与这二人相同,是从丹霞峡下山而来的修士。
常言道眼见为实,又用无数案例强调眼见不一定为实。
两人御剑而来的阵势,确确实实震慑了一把朝九晚五的民众。可骑虎难下,当只要人聚集得足够的多,身处其中,就会自以为共同拥有这份强大的力量,蚂蚁多了能搬倒大象。
“这……不好吧。祖训有言,唢呐匠手头,不可沾染人血。”晴大新一发声,围堵着三人的人群,面上更喜一分。却听她神龙甩尾,“勤丰,你上,够不够你一剑砍?”
“够是够,但挺脏。”无视百姓刹那煞白的脸色,许勤丰补充,“鹤前辈的百草堂也留不住。”
“唉——”
耳聪目明的鹤顶洪,跑出来,抄出腌入了药草味的手。一左一右,揪住两位拜访者耳朵。
“我就知道和问道宗一同混的师门,能是什么好东西。敢情你们千里迢迢而来,就是来拆我的家的?我白手起家,一桶泥水、一捧柴火,建这玩意容易吗我?你们一来就要来拆,问过我意见没有?”
“疼,疼……前辈您手下留情……我还受着伤呢。”
“对呀,对呀。”晴大新附和。
“你没受伤,你叫唤什么?”
“渲染一下气氛。”
“……”
唢呐匠话唠是有遗传性的。
曲风镇当晚的闹剧,以半路杀出程咬金,镇民们做鸟兽散终结。
从那之后,鹤顶洪就再没有曲风镇的百姓们看过病。对于其他从外地奔波而来,求着她看诊的病患,亦多有严苛。
遗憾人心不似铁,终归是血肉之躯,会因刀光剑影而寒凉。
带伙伴来救治的晴大新问,“既不看病,何故停留?是有何挂念不成?”
“哪里都一样。”鹤顶洪掰开采摘来的松茸,“世俗偏见是一泻汪洋,千鸟竞飞也越不过。”
后来冯伟多翻阅四处流浪的散修售卖的旧书,看到鬼医易陵君横空出世,掀起漩舞大战的篇章,才知道纵然是丹霞峡不喜杀戮,以治病救人为己任的医修,亦不是他们凡夫俗子硬着头皮就能碰一碰的存在。
是他们坐井观天,水井地里的青蛙叫得响亮。才会误以为群蛙齐鸣,能够叫下凌空的太阳。
27. 纸人拦路
追忆往事,难免令人唏嘘。
到曲风镇上任第一天,冯伟多还是个年轻气壮的青年。而今已经满头华发,拱肩缩背。
“正是百药堂的鹤老前辈。”费清明直来直往,无意卖关子。
“鹤姑娘她,果然不同凡响。”冯伟多慨叹着。
他不是没有亲眼见证过剑修御剑飞行的通天大能,正是由于用这双如今早已老眼昏花的双眼亲自证实过,才能领悟他们之间横跨的天堑鸿沟。
那是他们一介平民无论如何都学不会、学不来的。
多年过去,贺姑娘还是贺姑娘,而他早就佝偻成一个糟老头子,却仍旧下意识把鹤姑娘当做需要有人庇护的平民百姓。
喉咙突然生出几分难以吞咽的哽塞感,冯伟多明白过来,他这个镇守,或许是当到了该要致仕的时候。
冯伟多倾诉,民间阡陌交通,往来通行,多有不便。不似京城大都,花费重金修缮道路,疏通河道。包括曲风镇在内的乡村镇子,百姓的流动性不大。
大多数平民居住在一处地方,由生到死,都固定在同一个居所。
有亲人好友在旁的,由亲友料理收殓封棺的事宜。
其余或有名有姓,有照身贴、路引为证,且有银两傍身的死者,暂时找不到人来收尸,死后就会统一送往义庄放置上三日。
三日之期一到,有人认领的,则有亲朋自行带走,或委托赶尸人帮忙运输。无人认领的,则就近找个乱葬冈掩埋。
为了不扰民,引起民众忌惮,义庄大多建设在人烟罕至的乡镇边缘地带。距离荒郊野岭近,方便埋葬。
这年头,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例,屡见不鲜。纵然朝廷出台严刑律法,轻则庭杖一百,打到残疾,重则以扰乱民生的重罪论处,压到菜市口斩首。
然则其中的利益交割巨大,买家需求市场庞大,总有人胆敢铤而走险,地方县衙更是有为其包庇者。却不想,竟有人胆大包天到打起了尸体的主意。
一点都没有死者为重,遵循生死纲常的概念。
费清明联想到张家庄案子里,主母随口提起的一个词汇。冥婚。
“此地可是冥婚盛行?”
冯伟多稍微流露出一点尴尬,“冥婚事宜,与拐卖妇女儿童相当,虽是陋习,却屡禁不止。”与贞洁牌坊相当,是世俗糟粕形成的结晶体。
“请少侠见谅。此举虽为不妥,但请体谅父母之辈拳拳爱护之心。”
他不自觉为百姓们说情,“民间认定没有婚配的女子,不能葬入自家祖地,死后只能作为孤魂野鬼,漂泊无依。而没有子嗣的男儿,会断了家族的香火,落人笑柄。”
“所以就通过冥婚缔结姻亲,活着不能绑定,死后也要传承。哪怕是个虚名,亦要勉力延续。”费清明快人快语,“其他的因素呢,但说无妨。”
冯伟多面上的尴尬更甚,在费清明不识眼色的追究下,终归做到巨细无遗地解答。
人一生都活在惶恐之中。活着为一日三餐担忧,死了怕无人供奉两三烛火。至少生者的想法如此。
除了担忧九泉之下的子女无依无靠之外,人们深怕没有结亲,完成人生大事的鬼魂会暗中作怪。故而为其寻求依托。是植根于大地根深蒂固的宗法家族观念在暗中作祟。
其余靠卖尸体挣钱,填补家用,利用缔结两家姻亲,攀附关系等案例,屡见不鲜。
冯伟多还判过一个更荒谬的案例,一女四嫁。
活着没能与如意郎君并结连理,死后还要反复受到糟蹋。作为生人不能自主,变做尸体,更是由不得自己。
之所以案发,是被第二个嫁娶的人家发现儿子合葬的棺椁被撬开了,儿媳妇那户人家正要将女儿配给第五个家庭冥婚。
冯伟多下令缉拿,那对父母倒是先倒地撒泼。
“哎哟喂,我们的命怎么那么苦啊?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女儿死了,不能帮扶着家里,照顾照顾老头子和老婆子。帮衬帮衬她可怜的弟弟,嫁人收取几个彩礼。”
“现在倒好,为女儿谋取婚事吧,免得她孤苦无依,不过是收了几个臭钱,镇守大人倒是开了天眼,就来管了!我的女儿哟,你九泉之下要是有灵,睁眼看看你悲哀的爹娘吧!”
“我们的命怎么那么苦啊!”
两人一咏三叹,光打雷,不下雨。嚎得十里八乡都能听闻,却总不见得有半滴泪落下来。
二老被强制带走,捕到公堂。查清来龙去脉的冯伟多质问,“假使你们二人就为了你们的闺女好,为何生前不点头,应承她与隔壁王二郎的婚事,死后倒是殷勤地为她奔波与其他人的婚事。”
魏父当即还口,“就他?王家二郎?兜里穷得叮当响,一块铜板滤过去,都不带油腥味。真要便宜了那小子,那我们家还怎么做到飞黄腾达?”
“所以你们二人就棒打鸳鸯,致使喜事变丧事,还执迷不悟,一错再错?”冯伟多一拍桌子,“你们自己做不到飞黄腾达,就将夙愿压在女儿那,竟不觉得羞耻!”
对魏家夫妇的处置,成了过去式。而卫家、董家、秦家等例子,如雨后春笋,每个时节都会长出来,斩都斩不绝。冯伟多道:“有是有。但冥婚之事,向来只有女尸紧缺,千金难求。但本次失窃案件中,遗失的尸体无一不是男尸。”
预想的构思被推翻,费清明对红尘俗世属实不了解,总隔着一层,琢磨不透。修真之人身死道消,并不存在冥婚陋习。故再起一问,“缘何只有女尸紧缺,千金难求?”
“这个嘛……”
冯伟多感慨少年人确乎是无知者无畏,有什么问什么,而不明白何为避讳。“受各家各户喜好男丁,传承香火的思想影响,基本每个地区都男多女少。其中不乏大量人为因素所致。”
譬如一生下来就摔死、在成长过程中虐待而死、明知女儿、孙女重病需药医治,却不闻不问,或是放任孩子自行接触危险隐患,自生自灭。
更有甚者,虐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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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之后,还要用针进入她的五脏六腑,以此警告婴灵不准再投身在他们家。
百药堂里的赛陀螺就是曲风镇葫芦巷牛家夫妇产下的女婴。孩子生了病,病重将死,而牛家夫妻俩不管不顾,甚至隐隐期盼它的发生。
走街串巷的鹤顶洪,用三包草药,买断牛家夫妇和他们孩子的缘分。自此养在百药堂,已有一十六年。
几年前,牛家夫妇家中紧缺,便想着认回女儿,免费得一个劳动力,再不忌,卖了也成。就被鹤姑娘打出去,还闹到公堂上来呢。
冯伟多将调查义庄尸体失窃案的三个捕快叫过来,让费清明挨个询问。并且将当日记载经过的案件,给他翻阅。
此操作与理不合,一般会被负责办案的官差视作僭越。而冯伟多不计较那许多。
破案、破案,只要能够破了案子,这顶乌纱帽落在谁头上都成。要能者居之,而不是居之者才能。
当费清明册子翻到最后一页,屋外传来衙役的惊呼。“大人,不好了,大人!”
“大人好的很呢。精神抖擞,还能再吃八碗饭。”冯伟多倒了杯水,递给气喘吁吁奔到他跟前的下属,“在外奔波劳碌,辛苦你了。先喝口水,压压惊。”
马东路举起杯子,一顿牛饮,指着外边摆在担架上,抬进来的尸体。“前几天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更夫,他死了!两只眼睛瞪如铜铃,是死不瞑目之相!”
“气氛变得焦灼起来了。”四处找不到更夫的解裁春,从聚集在柳树下纳凉扇风的老大娘们那,听闻了打更人横死的消息。
鉴于费清明本人身在衙门,他会看着处理,她就不急着掺和一脚。解裁春想了想,购买新鲜的黑狗血、桃木剑、红绳、铃铛,和活着的鸡鸭鹅,往约定好会面的义庄赶。
忽遇纸人拦路,一顶四人抬着的轿子喜气洋洋地截在她前头。为首的两个纸人抬起脸来,苍白的面色画着两团腮红,嘴角和两眼向上抬。
不是吧,她急着赶路啊。解裁春心一横,闭着眼睛,往左走。“无意冲撞,单纯路过,恕不打扰。”
她往前走了几步,撞到具有韧性的竹篾。随即响起彩纸被挤压的哗哗声。
这个方向,依她方才目测,应该不可能撞到啊。解裁春再接再厉,调整角度,继续往左走。能清晰感觉到纸人轿夫跟黏上来似的,跟着她调整位置,这次碰到的不仅是一个纸人了。
解裁春前、后、左、右都被拦截住去路,且两耳听见的躁动声愈发的大,似狂风过境,树林被狂怒的风暴而过席卷的声音。
“不是吧,玩这么大。”避不开了是吧?
她一抹脸,睁开了眼,四面堵满了笑容可掬的纸人大腿。
原本只比她高半个头的纸人,短短几瞬的功夫,抽芽状变形拉长,足有原来的两倍高。
它们整齐划一地低下头来,脖子跟长颈鹿似的,贴到她脸前,“请您上轿!请您上轿!”
“嗯,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28. 师兄自然乐于效劳
解裁春被强硬地塞进大红花轿内。四边特意糊裱过的丝绢,本应是柔软的材质,却在此时变作了比城墙还厚实的材料,像是一个倒置的活棺材。
或许本来就是。
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运用祭祀的灵物求亲,是仇恨的证明,抑或另辟蹊径?
红暗绿稀,暮云盖顶。解裁春气定神闲地坐着,习以为常到乃至于生出几分乏味,“师兄,你闹够了没有?”
“师妹。你一猜就准,让人好生无趣。”
一人掀了帘子进来,不似费清明长得神清骨秀,恃直不戒。反另有一种夕照延烧的余晖体态,一出面就牢牢地抓住人眼球,通体弥散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糜烂美感。
解裁春趁势要顺着帘子钻出去,被其揽住腰,扣实肩,一把摁回条凳。
“我的好师妹,你是要安安分分地坐在板凳上,或者老老实实地坐师兄怀里,又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你自己选。”
“我去你个安安分分,老老实实,老娘坐你脸上,卡你脖子,捶你头顶!”解裁春握紧拳头,挥出左拳。
手把手教会她纸扎匠技艺的师兄祁夜良,一把握住,锁在掌心,在她手腕处,落下一个亲吻,“师妹有此打算,师兄自然乐于效劳。”
“师妹性情不改当年,依然急躁难安,像是后头有头牛追在你屁股后面撵。”困陷在旧日的梦魇,徘徊于无法脚踏实地的今时,永远执着于不可能实现的远望。
解裁春微笑。
她左手受限,果断挥出右手。干净利落一巴掌,扇在祁夜良秀美的美人面上,一下泛起五个红指印。无名指尾端在他颧骨处,划了一道裂痕,像是指甲片刮下的涂漆。
宛如荒郊野岭供奉的邪神破了相,剔除碧瓦朱甍的阴庙外衣,露出底下爬满飞檐梁柱的青苔。
解裁春一巴掌打得极重,并没有收力的意愿。
祁夜良不怒反笑,笑得邪魅又狐媚魇道。
他右手摸上被扇开裂的嘴角,回味着掌心接触的温度。食指指腹沾了点鲜红的血色,在大拇指和食指间揉搓了两把,妖冶的瞳孔紧紧盯着她,探出舌丁地舔掉。
那眼神,仿佛要把给她吞了。不似回收外流的血液,而是在侵占她本人。
“久未谋面,师妹的性子依旧泼辣如初,热情一如曩昔,真叫人怀念我们在扎彩坊亲密无间的时光。”
“你没有资格提扎彩坊!你这行奸卖俏的叛徒。”解裁春一脚踹上祁夜良膝盖,“要不是你,扎彩坊不会歇业,二师父也不会晚节不保,最终愧悔无地,自缢身亡!”
祁夜良迎着她的掌风,硬是接下一招。顺着她的举动,屈下身子,叉开腿来,跪坐在她两腿中间。
“错了,师妹,只有我,”祁夜良自发将脸颊送到她扇红了的掌心上,轻轻蹭着。“只有我才能被赋予这个资格,而其他人没法享有你与我共同度过的年光。师父她老人家也不能。”
见祁夜良提起师父,解裁春火气更甚,而祁夜良已经掀起她裙子下摆。
她一个肘击,要撞击祁夜良胸膛。最好大力击碎他的肋骨,将碎裂的骨头往五脏六腑里折,击穿深藏在内的脏器,要他在破洞的痛楚里品味众叛亲离的苦处。
花轿外却响起了费清明的喊声,“小满姑娘?”
在人为制造的幻听,和费清明通过血契,感觉到她出了意外状况间,解裁春尚且犹疑。
比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之类推心置腹的信念,解裁春更信奉疑信参半,留有余地。或许在她在师父捡到之前,她就生活在一个一旦付出信任,就会尸骨无存的地界。
上手操作的祁夜良,喉管里滚出愉悦的笑,“我何必做那些个小动作呢?你知道的。除了你之外的人,我都不在意。”
他单手擒住解裁春两只手腕,抵在她正上方。明明是跪服的姿势,人处于她的下方,却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占据上风,运筹帷幄得被他压制的人都要生恨了。
指腹划过之处,勾出一片片连绵不绝的战栗。祁夜良的手指长驱直入,剥开脆生生的牡蛎。
与拒不坦诚的甲贝外壳相比,内部湿软的腮要黏滑诚实得多。顺着委婉曲折的层路,糙实的指纹一刺激,就会涌动出过剩的营养物质。
“祁夜良,你敢!”解裁春转头去叼铃兰花式样的耳坠,狭隘的空间内能听到清脆的声响。
祁夜良单手控制着解裁春两手腕部,“师妹,又不听话了,我说了多少次,要叫师兄才成。你那么孝敬师父,为何不肯尊重尊重我?”
而且又在撒谎了,小骗子。
一天才能使用一次的大范围寂灭吹奏,师妹绝不会使用在对她造不成任何实质性威胁的他的身上。
该说是吃准他的偏爱,有恃无恐。抑或单纯的过分傲慢。有时他都要认为,当年苏尔奈传人晴大新欠债不还,拉着师妹上门抵债,并不是机缘巧合,而是她有意为之。
可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他早就身在局中,被死死套牢。自然要做那拉人交替的水鬼,不会放过周遭任意一位能拖下水的溺水者。
作为惩罚性质,祁夜良左手加大力度,在她极为脆弱的部分,欺负得人连连抽搐,等到手心都盛满了喷溅的甜水,才意犹未尽地舔着唇,微微眯起的瞳眸显而易见的欢悦。
舞台都搭好了,没观众捧场,到底是失了趣味。
他埋下身去,亲口品尝酝酿的甘果,是否能经受住岁月的校验,比他原先品味的更加甜美。“师妹你可千万、千万要忍住啊,我要松手了,你可别紧追着不放,失了分寸。”
“或者心甘情愿地泄露底牌,在你最憎恶的我面前。否则,我可要当你答应了。”
松哪只手,瞳孔失焦的解裁春,只觉祁夜良的声音好像是从几百万光年之外的星球传来,中间隔了浩瀚的银河,以至于失了真,听在耳里,像是一颗不起眼的石头投向汪洋大海。
祁夜良用他的实际行动,回答了解裁春没有说出口的疑问。
他的舌头是一条身形灵敏的蛞蝓,身量之长能达到惊人的程度。喜好阴暗、潮湿的环境,若不能适时地补充到充分的水分,就会在漫长的寻觅中,焦渴而死。
可以想见祁夜良会运用何等刁钻的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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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方式,以极其独到、阴险的手段,要逼死鸭子嘴硬的师妹就范,是她乖乖地舍出他索求的甘露。哪怕因急速飙高的温度暴死也无怨无悔。
诚如祁夜良确乎是慢慢松了手。
而花轿外的费清明,识破不了纸扎匠布置的障眼法,看不出四名轿夫其实是裁剪得当的纸人,它们抬着的花轿是由纸片制造而成。但依旧根据着冥冥中那点牵引,向轿子走来。
“费……”解裁春要喊。
祁夜良舌头一挑。
她下意识捂住嘴,避免恼人的音调脱口而出,泄露了她的沉浮。
祁夜良见状,笑得愈发欢畅。他两手压着解裁春箕门,贪婪地吞吃着,用吃了这顿没下顿的劲头,活像欺师灭祖下了典狱服刑的饿死鬼转世。
解裁春仰着头,肩胛骨到脖颈钻出一条条膨胀的青筋。捂着嘴巴的手,都被呵出来的喘息濡湿。
风掀起红轿帘子一角,费清明从那端经过。
心无旁骛地向前直行的费清明,越过抬轿。余光瞥见搭档有一段时日的同伴,解裁春全身紧绷,夹得更紧了。
看来还是他不够努力,师妹的注意力才会转移到别人身上。对此产生不满的祁夜良,眸里精光汇聚,重重一吮吸。“哗——”九天银河落在他的脸上。
听到解裁春惊呼的费清明,转身锁定了若无其事往前走的花轿。他一举跳到轿子顶端,抄着寄余生,从上往下劈。
纸做的轿子当即四分五裂,一阵白雾消散,脸上挨了一击,身体还被踹了几脚的祁夜良,站在三米之外,浑身发软的解裁春则被费清明抱在怀中。
“你是何人?”
和大部分名门正派相当,迎战敌人,费清明总会选择先行沟通的方式。互报家门,而后再打。
解裁春时常认为此招不仅无用,还挺累赘。不防小人,只防君子。小人随口胡诌,听了纯抓瞎。君子愿意报上真实门户,纵使不报,也无伤大雅。
何苦还要来这一套。
“岐私寨,敦狂路。扎彩坊。祁夜良。”吃饱喝足的祁夜良,擦擦脸,心满意足。并不与费清明这一眼就能见底的正人君子多置气。“多谢师妹慷慨解囊,不吝赐教。”
看得见,吃不着,又有何用。还不如他久久见一面,碰面就能吃个大餐。可惜没能吃到爽利才罢休。
算了,下次再来轮番讨要亦不迟。
“师妹,山水有相逢,我们后会有期。”祁夜良袖子一甩,回收四名纸人,脚踩风轮,碾过满巷竹林而去。
“我承诺你的,永远算数。我等着你心甘情愿对我投怀送抱的那一天。”
“别忘了,我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懈可击的……”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整。
因为费清明的剑追过来了,照着他的脑壳梆梆的砸,他唉一句,砸一下。唉一句,砸一下。
砸得脑袋嗡嗡响的痛觉吃多了,祁夜良学会闭嘴。他转着脖子,扭头看头顶悬着的剑。它等了一会,没听到动静,直接按着自己的节奏砸。
从“梆——梆——梆——”变成了“梆梆梆——”。
29. 独属于他的烙印
贱人,解裁春见得多了。
但是会动的贱人,还是挺让人防不胜防的。尤其是它们杀不尽、斩不绝,争取着从每个地段无差别跑出来,一蹦一跳,做雨前钻出的蚯蚓延绵不绝,那就要人加倍的讨厌了。
费清明负剑而立,无从得知解裁春和自称她师兄的人的恩怨纠葛。
他手背搭在解裁春额头,试探她的体温,比平日的上升了不少,好在并没有超出健康范围。
于是往下移,握住她的手,以此传递他的体温和支持。额头与她的额头相贴,对肌肤相接的近距离触碰中,评判同伴并无受风着凉的症状。
有些往事,解裁春不愿多谈,费清明就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宁可揭人创口,也要一探究竟,用他人的创伤为自己的好奇心买单。
费清明握住的手,较之他的更为冰凉,像是受了寒,连带着他的肩头浮起一片鸡皮疙瘩,要人悔恨他的姗姗来迟,救援不当。
不知解裁春究竟遭遇了何种情境的费清明,低下头来,蹭了蹭她的额面,与她脸贴着脸,眼睛对着眼睛。清正的眸光无半分越矩之嫌,端庄的面容坐稳了四近之臣之位。
解裁春是暴戾恣睢的君王,他就做她的不二臣,任她驱策。解裁春是横刀立马的将领,他就当她的马前卒,鞍前马后。
“不是,你这样切近,会让我想起一个叫做背对背的志怪奇事。”解裁春煞风景地指出。
“什么志怪奇事?”
倾诉欲上来的解裁春,不能允许有人没有接到她学生时代铭刻于心的恐惧。
她当年可是因为这鬼故事吓得都不敢安眠。在被窝里缩着脚,都会觉得底下有个女鬼跟她背贴着背。接着侃侃而谈,向费清明讲述了一则简短又有力量的恐怖寓言。
说完就更害怕了。
“那要怎么样,你才会不害怕?”
费清明歪着头,好比一个质朴的小儿,什么事情都得学。
兴许要许多年过后才能明白,一无所知,才能一往无前,懂得越多,了解的越深入,意味着就越接受世间附加己身的压力与疼痛,给了他人伤害自己的契机。
解裁春说:“你抱抱我。”
费清明拥住了她。
“抱得再紧一些。”
费清明抱住了她的腰,脑袋靠在她的肩膀。
解裁春拨动耳饰,吹响唢呐。震得他魂不附体,一只恶灵嘶吼着从费清明面颊奔逃而出。
“清天地于一线,护苍生于至明。守万物之安和,庇百家之悠宁!”
解裁春快速吟唱咒语,咬文嚼字灵敏到要咬了自己的舌头。难度直追台上表演饶舌,要是口吃的话就啃不下这份力气活。
“奉三清祖师敕令,拜宣明真君为凭,幽魂野鬼,悉数镇魂!”
逃逸到半空的恶灵,随着西边最后一丝日光消失,烟消云散。
解裁春一看昏黑下来的天空,抓着费清明进入义庄,随手找了一副棺材,躺进去。两人挤在一处,上下交叠,不透气的封闭的棺椁内,说不出的拥挤。
还好还好,技多不压身。
要不是当初师父瞥见丧葬行列多有绝迹,鬼修崛起,妖物横行,强压着她必须学些技艺傍身,这会儿她应该成了恶灵的口中餐。
迷迷瞪瞪的费清明,这才慢悠悠地清醒过来。
他被解裁春压在身下,并不对此抱有疑虑。反而认为她的所作所为,皆有迹可循,只是他暂时还不得其解。
二人再度交换了情报。从而了解到费清明是在和她分别过后没多久,就被恶灵附体。
费清明至极其罕见的纯阳体质,天生克制妖邪。物极必反,当这类纯阳体质一旦被邪物入侵,就会成为邪恶天然的培养皿,反过来以双倍之数递增其修炼的成效。
费清明现今尸毒入体,纯阳体质已露出一道缝隙。多的是妖异鬼怪循着他的气味而来,想要分一杯羹。何况他修为受限,正好缺少防守的能力。
这不肉包子打狗,争当一个有去无回吗?
解裁春忧心忡忡。
不行,她还没用心奴役上人家几回合,就要被别的妖魔鬼怪掳去当容器,那怎么能行?
洞悉自己成了可乘之机,随时随地都会被别人做嫁衣。费清明眉峰蹙起。
比起自身的感受,他更看重解裁春的想法。他右手捋起解裁春奔跑间散落的鬓发,别到她耳后。
指头不小心触碰到了她耳沿佩戴的耳饰,摇摇晃晃,直要晃到他心底。让他在陆地之上,也有晕船的征兆。
奕奕欲生的耳环漫射着青碧色荧光,投影在她身后,蛀了虫洞的木材前,镂空的纹路清晰可见。
凑近了,能看清那一小巧的耳垂,看着就很适合含住噬咬。
圆滑的,触摸起来,较之剑修的体温更为冰凉。凡人烫到手时,总会下意识用手指头揪着耳垂,贪图那一抹聊胜于无的凉意,消解烫手之患。
明明取水冲洗,用冰块冰敷,拿药涂抹等行为更能解决当务之急。可是人下意识的行动,会倾向暴露他们内心的需求,由此世世代代传承下来,形成近乎本能的行事路径。
以前费清明想不通,不能明了凡夫俗子的理念,为何一味舍弃颠扑不破的真理,转而寻求错漏百出的谬误。
现在他才稍稍有所领悟。
费清明遵从内心需求,含住了那轮耳垂。和他想象中一般,绵软温润。他轻轻咬了一口。在上边落下一个属于他的标记,是专属于他的咬痕,以此取代佩饰压得久了,遗留下来的环痕。
空旷的五内无时无刻没有烈火如焚,叫嚣着不仅要在解裁春耳垂逗留,还要在她的脖颈、肩膀、锁骨等位置,一一留下独属于他的烙印。
天知道,他看见解裁春漫不经心地踩上温孤大师兄时,翻江倒海的嫉恨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掩埋。
费清明身体出了差错,并不影响他纯阳体质的发挥。可他的道心生出一条裂缝。
那道缝隙越长越大,撕扯开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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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的咽喉,让他发不出一句声响。割裂了他端正的表情,让他再维持不住面上的矜重。
有魑魅魍魉不断乘虚而入,觊觎他的身体。大量妖邪在他身边逗留,一股劲地吹耳旁风。
当温孤大师兄轻哼着伏下身去,他窥见解裁春蛾眉之下,漫不经心的表情。态度冷傲、强硬,宛如编织好的疏篱。不是枝头抱香死的香英,而是北风中百折不挠的荆棘。
本命剑寄余生在他身后显形。
“多般配的一对璧人。”
已经发生过的事,势必会再度发生。不管以旁观者的视角,换了何种身份,重复观看多少遍,都有数不尽的嫉恨在暗中滋生。
“在你为女魃所伤时,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纵使你陪在她身旁日子最久,一旦他们重逢,就会旧情复燃。哪怕你站在他们身后,也全然瞧不见你,只顾着在那郎情妾意,眉目传情。”
“去,杀了他。砍掉他那昂扬的不知羞耻的势物,挖去他胆敢觊觎解裁春的眼珠子,将他五马分尸,祭奠心上人的纯洁。”
接着把解裁春揽入怀里,以此明确她的归属。
“咚——咚——咚——”
街坊邻居描述的蹦跳声响起,解裁春、费清明神色一凝,皆面色沉重。
比起歌舞坊演奏的引商刻羽,最单一的声调更能抓住人心。毫无声律可言,却在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机,唤醒铭刻在人心底的原始恐惧。
那跳跃声由远而近,轻而易举地蹦过义庄门槛。依稀听得大门“砰地”一下被撞开,刺耳的开合声撕破宁静的夜晚。在蛙声可辨的田野里,,更显诡异。
“咚、咚、咚。”
每一声跳跃,高高跃起,重重落下,有节奏地落在解裁春心脏。和费清明的混在一起,再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如五雷轰鸣。
有什么东西被挥落,棺材板一个一个打倒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看守义庄的伙计早被他们二人用银两打发了,现今不在此处。
本来最近不好的传闻就传得沸沸扬扬,流言蜚语,尘嚣之上。那伙计也不愿意在这种危急关头,做这门吃力不讨好的生意。
现今打瞌睡,有人特地送上门来递枕头,不亦乐乎。办理交割事宜,忙不迭把钥匙塞到他们手里,脸上是乐开了花。
回忆活人再多,也不能解决当下被困在棺材里的窘境。
按理来说,放出诱饵钓来的大鱼,已经上钩,解裁春应该立即掀了棺材板跳出来,一探究竟。但关于旧时噩梦,萦绕于胸,使得她身子僵硬,别无他法。
等到跳跃声越来越近,已行至他们周遭,就立在他们两人待着的棺材左右。费清明握紧本命剑,在对方掀开棺材板之际,一脚踹上棺材盖,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打斗声此起彼伏,不多时就掀起期期艾艾的哀声讨饶。
讨饶?解裁春泛着凉意的手,重拾了动弹的能力。她扒拉着棺材,猛然从内部弹起,正好瞧见被费清明按着揍的一人。
30. 青面獠牙的具象化
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跪地求饶。自述姓邱,单字一个胜。是附近齐家村里的街溜子。终日无所事事,手头又痒得很。这不,欠下赌坊一屁股债,实在是拿不出钱来抵债,就将主意打到了偷尸体身上。
费清明把人打服了,转过身来,把解裁春抱出棺材。“这尸体有什么好讲究的,还盗尸。”
“郎君您这就耳目闭塞了。”
说起擅长的领域,邱胜涌现出一股毫无根源的自豪,何种偷鸡摸狗的下乘事,都能被他做出一种独到的品味来。“这活人可以拿来贩卖、烹饪、悬赏、出售,这死者亦是不遑多让啊!”
“等闲捞来配冥婚,以那女子为最,可是一项十分抢手的买卖。除了冥婚外,还有一些癖好特殊的官人,不爱那活生生的身体,就喜欢那冷的、硬的,就算是活着也会先行掐死的,再来行那档子事。”
邱胜挤眉弄眼,恨不得给费清明实地演示一遍,以成全他的见多识广。
“这就不必见,也不必扩充知识面。”
被费清明抱在怀里,脚尖没有落地的解裁春,捂住他的耳朵,免得污染端方君子耳目。“这次就不用详谈,偷盗尸体乃是重罪。”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过一把手的你,难辞其咎。”
邱胜不服气,“这怎么能这么说?这大活人,爹卖女儿,丈夫卖妻子,大有人在。咋偏生他们卖得,我卖不得,因为他们同在一个户籍下,受血缘、姻亲庇护?”
“要我说,我顶多是被利益驱使,与死者无深仇大怨,甚至对她们多加敬重。她们的父母、夫君,才是真真正正地人嫌狗憎。哪能舍弃那最可恶的,反对我这做穷买卖的商人穷追猛打。”
“官府未曾归入明文律例。那这些如浮萍一般,找不到归处的死者,我将他们物尽其用,给他们找到归处,可是大功劳一件。”
“巧舌如簧。”
解裁春三言两语定了调,“你有何冤屈,不必和我说,届时开了公堂,一一同衙门说去。”她再行一问,“你偷完尸体,何故要袭击打更人?”
“他与你无冤无仇,你平白害人性命做什么?”
“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邱胜连连喊冤,“我偷归偷,盗归盗。在这件事上,只朝着死人下手,只谋财,不害命,哪能空口白牙冤屈我!”
“哪里没有?”费清明轻喝一声,清音正然,“你不仅给打更人手臂扎出几个血洞,还伤得人家肩口血肉模糊。都有仵作、差役佐证,你还敢狡辩!”
“冤枉啊,大人!”
邱胜把他们二人看做乔装打扮的官府人员,膝盖一软,登时跪下了。呜呜。他双手上举,重重一磕头,脖子一横,扬言,“士可杀,不可辱。”
“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岂能抓着我一招,就将什么罪名都扣在我头上!”
“那现在我就成全你,看还辱不辱!”费清明放下解裁春,作势要拔剑。
“等等等等等等——可以辱,可以辱。”
生死关头,哪有守节之说。
便是山河国破,只听过覆灭的城池通过自侮妇女,从她们那儿,找回辱没的大丈夫体面,没听过身高八尺的男儿自行贞烈地殉国守节。
“既然大人你们有这类特殊的需求,小人我就不得不满足了。”邱胜视死若归地解开衣襟,仰着头,闭上眼,一副慷慨就义的形象。
他膝行向前,翘着打卷的鼻毛,袒胸露乳,冲着费清明而去,“什么狂风暴雨,大可往我身上砸!我承受得住!”
“来吧,不要因为我是一朵娇花而怜惜我!”
没能预判到事态走向的费清明,哪见过这种阵仗。他一脚踹上邱胜飞扑过来的胸膛,抱起解裁春躲避到一边,再三观阅同伴的容色洗洗眼。
解裁春抓住其中的缺漏,“打更人当真不是你动的手?”
挨了一脚的邱胜,保住清白。心下一喜,又有些怅然若失,面上全是失落。他这个险些惨遭玷污的人都不介意了,这两个臭流氓竟然好意思在那挑挑拣拣。
他合起衣袍,没好气地说:“两位大人,我区区一介平民,一个晚上只能专注做一件事,哪能既在义庄搞偷盗,又跑去袭击人,那岂不成了邪魔歪道?”
“再者说,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本来就得偷偷摸摸,伺机而行。专门搞出大阵仗,闹出人命案来,那不是引得官府注目,给我的生意平添波澜?”
“我又不傻。”
“仵作的校验单子何在?”解裁春摊开手,示意费清明把单子放在她手中,她实时查看。
没有拷取备份的费清明,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手心上。两人掌心对着手掌心,费清明的手大到能够完整地盖住她的。他五指往下扣,陷入解裁春的指缝中,与之稳固地锁在一起。
“是我的失误。”
费清明捉着解裁春的手,放在唇边压着。口腔中吐出的气流,喷洒在她第二根指节处,携带着热带雨林的湿热气息。
“预留的时间并不富裕,审核案情后距离约定的节点比较紧迫,而没能将确凿证据带来。”他信誓旦旦,“没能及时觉察出其中的不对,我会反省,下次绝不再犯下同等错误。”
已经如实招来的邱胜,头部向下,磕在地板上。背部下凹,屁股朝上一撅,赫然是个生动的元宝形状。然后狗腿地抬起脸来,“两位大人,小人已如实招待,往后绝不再犯。”
“还望您二人高抬贵手,原谅小人的错处。莫要扭送到官府去,挨一顿板子吃。你们就当行行好,把我当一个无关紧要的屁,给放了吧!”
“逢年过节,我都会为你们二人烧炷香的呀!”
“哟,搁这咒我们呢。”长得挺丑,想的倒是挺美的。解裁春正要开口,由唢呐幻化的耳坠铛铛作响。她心下一沉,和立马严肃起来的费清明对视,互相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沉重。
她大跨步向前,一把揪住邱胜的后衣领子。
“来不及了。”费清明飞快地说了一句,冲上来。一手抱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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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春,飞上屋檐。他一手捞着邱胜,放在旁边的梁子上,低声警告,“不想死就闭嘴。”
不明所以的偷尸人,表现得像一个平平凡凡的凡人。
这身皮囊平生做出的最大功绩,就是在赌场里赢得盆满钵盈。
而赌博一事,赢得多,输的也多。能稳赚不赔的,唯有庄家而已。
起初,被放了水的邱胜,手气足,越赢越多,愈发迷恋赚快钱的途径。
他待在家里茶不思、饭不想,就琢磨着再入一趟赌场,再创辉煌。
这辉煌理所当然没有创下,不仅把开头赚来的钱全输没了,还倒赔了本金。这赌博一事,哪能见好就收,挫败而回。
他抵押掉房屋,变卖完家产,把拿来还债的钱,又投进去,想着翻本、重来。
可人这一生,岂是说洗牌就洗牌的赌桌,随时能够再来。没几日就沦落得流落街头。
不正当的快钱挣得多了,就做不来好端端的正经行当,转而打起了偷盗尸体的主意。
“咚——咚——咚——”
邱胜听见了他经常拿来故作玄虚,吓跑众人,好给自己大开方便之门的跳跃声。
曲风镇老一辈的人说过,这个声音来自那不可说之物,一经出现,必当引起天下大乱。经过当年闹哄哄的战役过后,已然绝迹。
传得越似模似样的东西,越反过来引出诸多的好奇。不信邪的人众,欲剑走偏锋者亦不在少数。只想着用来让自己所行的道路畅通无阻,而没想过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的。
“咚——”
“咚——”
“咚——”
邱胜抱着房梁,不知从何时起,额头已叫冷汗打湿。他手脚发软,好似下一刻就要跌下梁子。而那时刻压迫着他的奇怪声响,终于到达了义庄门口。
该、该不会是同行吧?
毕竟闹冥婚的人家那么多,总有人要跟他分一杯羹。
是了,是了。冥婚是长盛不衰的买卖,从古到今都有人操持。尸体的主人家都在那乐呵呵地贩卖,他们不过是成人之美,给死人们缔结一段姻亲而已。
要找也不会找他们。
人吓人,吓死人。瞧这两位大人,看着相貌堂堂,八面威风。实际上胆子比老鼠的心脏还小,竟一时被他们如临大敌的态度给唬住。
瞧给他吓的。邱胜擦擦额头冒出来的冷汗,不知不觉,后背被冷汗打湿。风一吹,穿心窝的凉。
而在邱胜成功说服自己的当下,那东西已然跳进门槛。全然无视义庄门口贴着的两个门神,堂而皇之地越了进来。每个脚步声都跳在室内三人的心口上。
那是青面獠牙的具象化,枯草般的头发盘旋在它的头顶。看衣着打扮,正是大人们口中描述的不日前惨死的打更人。
应当是在运输尸体途中,凑巧迎来天黑。给尸变创造了必要条件。运输队伍的下场可想而知。
死去多时的打更人,东嗅嗅、西嗅嗅,沿着内屋四处搜寻。
31. 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照当前时况分析,丧失视力的活尸,在嗅觉方面会得到一定程度的提升。破坏力、敏捷度,空前发达。在关键信息尚未补全之时,不可与之硬碰。
快速推演出结论的解裁春、费清明,捂住鼻子,示意邱胜一同。
被拽到房梁上的邱胜,竟然吓尿了,裤子裆部灰黑了一片,湿哒哒的,渗出一股酸溜溜的气味。土黄的尿液沿着梁子一滴滴溅下去,滴落在活尸头顶。
说时迟,那时快。费清明抬腿一踹,把邱胜踢离原来的位置。在他收回腿的那一刹,邱胜原本所在的位置就被暴力拆迁。
那不到七尺高的活尸,竟然能够一跳一、两丈高,弹跳力之强,足以去竞争弹簧。要是放到现代,参加个电视台比赛,争取拿下个头等奖亦不在话下。
这里的赛事指的可不是和平区里,锻炼素质、安全无虞的运动竞赛。而是将。
解裁春一手按向费清明腰部,一不留神解开他的绶带。
“现在不行。”费清明护卫着险些被扯掉了的亵裤,麻溜地扎紧。“等回去就给你,现在形势急,先专心应付眼前的险情。”他飞快说着,抱着解裁春,跳离梁子。
人刚落地,头顶的瓦房登时被活尸撞出一个大洞。
无人问津的邱胜,摔得七荤八素,就差到地底下跟阎王爷告状。
他扭成一条被切成两段的蚯蚓,头部和腿脚各扭各的,“哎哟喂,都到啥时辰了,你们还在那打情骂俏,我都没眼看!”
“说正事呢。”刚刚依照惯性,摸错边了的解裁春,知错就改,却绝不认过。绝不叫他人在口头上,压她一筹,只在行动上更改。
她找准费清明的本命剑,往外一拔,寒剑出鞘,自带七分魄力。
许是剑阁里的佩剑,大多由能工巧匠打制而成。千百年如一日,灌输着成堆煞气。就算是新鲜出炉的活尸,也得避其锋芒。
那活尸听到刀剑嗡鸣声,是在削金断铁的剑阁里日复一日打磨、抛光而成的,掉转了头,一蹦一跳地逃走了。
“那东西居然还有神志?”还是杀的人多了,滋长出的神志?
疑窦丛生的事态,接二连三发生。费清明抄着寄余生,要解裁春在原地等待,他去去就回,断然不让那活尸伤到其他无辜百姓。
“等等——”荒郊野岭的,除了运输尸体的人,哪来其他无辜百姓?解裁春伸手挽留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同伴御剑飞行的速度。
眼见费清明变作远边的一个小光点,用纸人召唤亦无济于事。她连忙踹醒装死的邱胜,“还有口气喘,就赶紧起来办事。不然等会其余的活尸杀过来,你和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啊,还有其他活尸?”邱胜立马爬起身,一蹦三尺高。
“你莫不是忘了,还有负责抬死尸的人?”
解裁春点醒他,“既然死尸能死而复生,岂会舍近求远,放过触手可及的猎物。往好处想,只有一个背尸人,若想差了,那至少有两、四个抬的。”
“你想要二挑一、还是二对二、二对四?”
“就不能不选吗?我的活祖宗!”邱胜哭丧着脸,“我可不想面对那群糟心东西!一个已经够我受的了,还要来四个?那还不如玷污我的清白呢!”
“一个就够我吃一壶的了,再来一群,那不是要了我的老命吗?”
“您看,那位英雄好汉都跑了,要不,我们也跑吧。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他能够御剑飞行,日行千里,你能吗?”解裁春毫不留情地打破他的妄想,一手推平棺材板,摊开空白的符纸,撂开狼毫、朱砂、??噶乌盒,动作流畅得像在拔火罐。
“你方才也看到了,活尸的弹跳力和行动力,远超乎你我的想象。你觉得你能跑得过,你现在就跑,我绝不阻留。”
“反之,对一意孤行的存活率抱有异议,就依照我的意见行事。”
邱胜听着解裁春的指令,在门口洒满黑狗血。他一扭头,看到宰杀鸡鸭的解裁春,用纤细的刀片割开家禽的脖子放血,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现在就开席,会不会太早了点?我还不想那么快吃断头饭。”
解裁春描绘着符文,“你再不抓紧点泼,今晚就能吃上热乎的断头饭。记住,按着我描述的法子来,如果你还想保住自己的小命。”
邱胜一边干活,一边碎碎叨叨,“满天神佛,地里阎罗。小人邱胜虽然偷盗尸体,罪大恶极。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它在小人和小人的家人眼里,仍旧珍贵无比。不敢贪图有尺寸之功,只盼望能达成毕生夙愿。”
还搁那唱上了。解裁春画好符文,缠上对应的红线,系在他们二人周遭,形成一个后天庇护所。方才抽出空闲,接上他说的话。
“人人生而平等,哪来的贵贱之分。生带不来,死带不去。生与死同样平等,有区分的,只是现世赋予的财富与价值,延长或者削短,增重或减轻当中的分量和时段。”
话音刚落,嗅着活人气息而来的四个活尸,出现在了视野。
邱胜恓惶地朝解裁春方向望过来,她打了个噤声手势,掌心向内,食指上举,朝红线内一挑。邱胜识时务,捂着嘴抽泣,蹑手蹑脚地往阵法内跳。
解裁春掏出符纸,往四面八方一贴。袖中的纸人连成一圈,环绕着八卦阵跳着舞蹈。
邱胜死人见的多了,会动的死人见面数目寥寥。一天晚上见两次,第二次一次见五个,还是头一遭。要是刚才那个小哥在,他心里还有点底,毕竟人家手里拿着真家伙。
可如今小哥脚底抹油,跑了个没影,都不知道是不是打着追穷寇的名义,实际上赶着逃命去了。就剩下个神神叨叨的女人,还撒一堆狗血、鸡血,看起来就像给那些活尸助兴,生怕它们吃起来不尽兴,还要撒点佐料,加加味。
他心里那个愁哟,偏生不敢吭一声。还指望着人家助他脱离苦海。
黑狗血带凶煞驱邪,鸡血搀丹砂画符咒。这些门道解裁春没有时间、精力跟人多解释,多说无益,实打实的功夫到了才要紧。
她死死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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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跨过红线的活尸,被悬着的丝线绊住脚。几道红光闪烁,令他们半步进不得。粘贴在房梁、门柱上符篆挨个自燃,渐渐发灰,失去效用。
符篆能拖得一时是一时,最主要的是拖到费清明返程。
解裁春仔细观察着四个活尸的状态,看衣着打扮,是负责抬尸体运输到义庄上的人士。还好不是其他平民百姓的服装,否则这就意味着今夜的尸体,未必只有这一波。
活尸们鼻翼翕动,四处嗅着生人的气息。跃进大门,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向他们冲过来。看样子和上一具活尸不同,并不具备视觉功能,当依靠嗅觉捕捉猎物。
是人肉的气味,或是其它什么分辨活物?
赶来义庄前,解裁春跟柳树下嗑瓜子的大娘们打听过。义庄地处偏僻,四周遍布着荒野,无人开垦。一锄头下去,连只活蹦乱跳的田鸡都找不到。
依照活尸们哪里都不投奔,偏偏只往有人存在的义庄赶来,看来他们的嗅觉灵敏程度,远超乎寻常人的想象。
至于相应的破坏力,依照他们遭遇的第一个活尸来看,情况并不乐观。
要解决的方案有几种。最安妥的做法是等到费清明归来。让他们硬碰硬。最不妥的做法是,等不到费清明归来,她自己上前跟活尸们硬碰硬。
至于邱胜,就不指望他了。他不把尿撒到她脚边,她就谢天谢地。
但可以理解。
普通人平常怕鬼神、敬鬼神,一利欲熏心,就再见不得鬼神。一旦夜路走多了,真见着了。一下子吓尿了,是情有可原的事。不能苛责未曾经历过的人太多。
三个活尸在义庄里蹦蹦跳跳,活动着僵硬的身段,打翻一个个停放的棺材,对暴露出来的死尸毫无兴致。
很好,就是冲着他们来的,逃不掉了。
解裁春屈指一算,距离日出还有不到半盏茶时间。稍微挨一挨,也能挨得过去。
抖若筛糠的邱胜,恐怕也是这样认为的。他求爷爷,告奶奶地念叨着,期盼着天快大亮,驱逐邪恶。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顷刻将纸人们转移走的注意力,全数吸收回来。
三名活尸又开始对红线内的两人进行冲撞,解裁春瞪了邱胜一眼,朝他做了个缝紧嘴巴,否则抹脖子的手势,他才哆哆嗦嗦地用手捂住嘴巴,在那闭紧眼,呜呜地抽泣起来。
根本就没起到踏实的静音效果。
神队友了无影踪,留下个光拖后腿的。眼见辛苦刻画的符咒被挥霍一空,地面刻画的第二轮保险——八卦阵法自发启动。解裁春环视着死气沉沉的活尸们,愁颜不展。
等等,几名?
解裁春伸出指头,数了数。
一、二、三。
刚刚最开始她看到的是几名,不是四名吗?除了背尸人外,抬尸体的人一般为复数。出现奇数的概率,少之又少,几乎可以被定义为不可能。
那么,少的那一名,又去了哪里?
总不可能好心放过他们,回土里睡大觉了吧。
32. 羞辱的耳光
解裁春心下大惊,抬眼梭巡义庄里的布局。在正式捕捉到漏网之鱼之前,进一步抵达鼻息的是刺鼻的尿骚味——邱胜又开始随地大小便了。
染了黄色的裤兜底下,撒出恶臭的气息。男性脸上的神色,被恐惧所取代。他伸出手指,指着正上方。
解裁春心口一紧,来不及做好心理建设。明知往上看会看到怎样恐怖的景象,依然选择给脆弱的心脏打上一记强力针,抬头看去。
一张被利爪撕乱烂的脸,透过空缺的瓦片直视着他们。那空洞的两颗眼球,有一颗挂不住,掉了下来,擦过解裁春脸颊。
晚上铁定要做噩梦了。解裁春拿帕子一擦脸,表面淡定,心里发愁。她要是面上撑不住,旁边的邱胜第一个呲牙乱叫。
邱胜一呲牙乱叫,和送命没有区分。不仅献上自己的命,还要把她的一齐葬送。
她这个八卦阵做得粗陋,材料都从民间采集。只画出七分形,不追求五分象。好处是能够防止邪祟,坏处也是只能防止邪祟。
要破解的方法不是没有,只是要动脑子。
比如,从地底挖洞,直通他们坐着的地板底下,从地基深处破坏掉建立阵法的根基。
第二个方法就是例如这只脑子应该死了,但是没死全,反而在死后分外灵活的壮士所做的那样,天降正义。
从眼球能够直入阵法中央这一点可以看出,任何不含妖邪的死物都能侵入。包括建造屋檐的结构体。
要在这时将希望寄予房顶上的活尸,并没有相应的思维能力,他们能够逃脱一劫吗?往往心怀侥幸的人,不多久就会遭到报应,因侥幸心理付出代价的吧。
解裁春拉动耳环,唢呐抄在手,不知要不要吹响。
唢呐匠有不成文的规定,一天只能办理一桩丧事,吹一次安魂曲。免得死者送多了,黄泉路上拥挤。
今天早晨去拜访医者前,她在路上就替沿街送葬的队伍吹了一曲。心血来潮的免费劳动,没曾想给现在的她增添了大大的负担。
好像总是这样,由于先前的自己和之后的自己不同步,总会变着法子,给自己挖个大坑。即便是同一个人,也能从中生出无限的悔恨。
最没办法原谅,也最抛弃不了的就是自己。如此痛恨和厌恶,何时才能终结,而并非假装阔气地迎合世人,伪装和解。
假如解裁春今儿个强行要吹第二次曲子,那吹奏者灵魂会跟着沉眠。进入离魂状态,跟着死者一同陷入沉睡。
轻则再也没法吹奏安魂曲,只能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唢呐匠。对修真界的修士而言,再无威胁。重则长睡不醒,与镇压的对象一并长眠。
这也是十业大界能放纵苏尔奈一门,直至彻底凋敝,而不曾真正出手肃清的主要原因。
不过,现下看来是实在忍不下去了。
在苏尔奈师门清醒以来,解裁春本人就没正儿八经地和活尸们战斗过,万一她不能吹得对方灰飞烟灭,反而和它们一同睡去,二比四的比例下,对方阵营先行苏醒的几率远大于她所在的阵营。
四个活尸任意苏醒,都能顷刻要了她的性命。她又不能将希求寄托在与靠谱半点不沾边的邱胜身上。邱胜这人醒了,大约第一时间是抛下她逃跑。
那她活下去的概率就降得更低了,五比一的苏醒胜率,她拿什么去拼。
这就是群攻系法师的弊端。耗蓝大,施法间隔长。没有战士托底,指不定啥时候被砍死在街头。
解裁春正左右为难着,天边第一缕阳光亮起。她被那刺眼的亮光刺激得一眯眼,房顶上响起一声长嚎,而三名活尸见状,冲破大门而去。
“太好了!他们跑了,我们活下来了!”邱胜乐得呲着一口长着牙结石的黄牙。
解裁春受到感染,跟着心头一喜。潜在的危机感促使她擦拭令人松懈心神的扎作,显出底下坑坑洼洼的暗礁。她敏锐察觉到哪里不对。
“活尸假若惧怕阳光,为何见到日光的第一反应,不是跳进棺材里躲避,而是往不能遮阳的外边跑去?”
“谁知道呢,或许是他们傻呀!”邱胜乐呵呵地站起身,头顶有细屑落在发顶。
这还有哪里不明了的?解裁春隔着袖管,攥住他的衣领,“跑!”
两人一脱离阵法,顶部的瓦片陡然碎裂,四只活尸从天而降。刻画的阵法被散乱的瓦片石块淹没,立刻失去了原有的效用。解裁春拉着邱胜跨过大门,扬长而去。
她立下的第三道保险,在此刻生效。一排小纸人们围绕着四个活尸开转,嘴里含糊着唱着童稚的歌谣。起了替身的作用,不多时就被凶猛的攻势撕成碎片。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怎么不怕阳光的!”醒悟过来的邱胜,哪里还用得着人拉,自个跑得比耕地的牛还快。
老人家们常说自古邪祟怕正阳。如今它们连阳光都不怕,那还能怕得着些什么,还有什么能够治它们?
启动第四个保险的解裁春,吹灭指头燃着的火焰。一条引线沿着她跑过的路段,宛如一条活动的火蛇,以游走的姿势,灵动地烧回去,把整间义庄点燃。
“火!”
好奇心害死鬼。听到火焰噼里啪啦作响,紧急逃命中的邱胜,忍不住回头观望。“嘿嘿嘿嘿嘿嘿,要不怎么说最毒妇人心。姑娘您这连招出的一套是一套,我可真崇拜你嘞!”
解裁春亦是一个急刹车,停在原地,不再到处跑。
一来,跑得远了,费清明找不着,反而等不到救兵。
二来,她的体力不济,跑出这一段路已是吃力。现今跟燃烧中的义庄持平不长不远的距离,进可攻,退可守。方便她查看火烧活尸的可行性,为接下来的行动作出合适的判断。
假若火焰对活尸的打击力度不足,他们跑得再远,亦是无用。
她跑出来的路上,观察了尸体们留下的鞋印。好家伙,一个跳跃顶得上一个练家子五大步的总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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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把腿跑断了,都顶不住人家几大跳。
而那些鞋印之中,大小有别,花纹不一。仔细观察,还能看出其中一个与其说在跳,不如说是在飞。步与步之中的距离相隔之远,少说有六、七丈。
也就是看到这个鞋印过后,解裁春才放弃了跑路的念想。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个鞋印的主人,正是那个爬到屋顶上的活尸,看把它机灵的。
如果说能在大火之下存活下来,恐怕也就是这位了。
“砰——”
仿若为了印证解裁春的猜想,冲天火光之中,一道卷着火焰的尸骸,向他们所在的方向扑过来。
最坏的境况显露无疑,但不能就此束手就擒。
山穷水尽之时,努力拼一把,还有可能柳暗花明。而自我放弃,则意味着随性处置,将前程后路交付于上苍的旨意,这断然不可。
解裁春按着唢呐,刚吹一个音,伶俐的剑锋已至,费清明从天而降,顷刻贯穿燃烧中的活尸。
她停下手,凝视着威风凛凛的费清明,对方也同时向她看过来。
榱崩栋折之际,有能人志士一手托举而起。行止非有憔悴色,反而神采奕奕。燃烧的白雾稀薄转至浓郁,费清明单手振剑,熄灭了明火红焰。
她仿佛一块出了神的望夫石,在雪尽柳烟的苏杭苦苦等待。直到陇头音信,驿使梅花,石化了的时光才重新活过来。
解裁春回收唢呐,向费清明一招手。费清明收起剑,向她走来。
她抬手,费清明递上肩膀。“啪”的一声,解裁春扇了他一巴掌。
“我有没有说过,万事听从我的指令,不要草率行动?”
成功剿灭逃跑的更夫,并在危急关头救下伙伴的费清明一愣,不能理解解裁春的举动,出于何种缘故。
他不是不能躲过这一击,只是从解裁春抬手,到掌风伤到他的脸颊之前,他都没有想象过,过度的劳动换来的收获,不仅只有美滋滋的犒赏,还有火辣辣的巴掌。
恍如一个活脱脱被冤屈了的孩子,因为向来长相出众,表现优异,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从未在长辈那儿受到过分的苛责。
如今终于能够使用本命剑,扬长吐气,铲恶锄奸一回,等待他的并非是亲切的赞赏,而是羞辱的耳光。
在费清明看来,他做出了无比正确的选择。
主动出击,消灭逃跑的活尸,不使其打扰附近居民,遗害无穷。
之后更是及时返回,在危急关头,完美地救下即将遭受迫害的同伴。其雷厉风行的作风,严厉地打击了落跑的敌人,还完好地回援了伙伴。
桩桩件件,他问心无愧。并未做出任意出格之事,因何要如此对待他?
费清明消受不能。
“想不通?”解裁春冷笑一声,“我要不要站在这儿,等到你想到通为止?还是等你一招不慎,而我后手不足,被你抛下的两人,齐齐尸变了,你再返程收尸?”
33. 瓮中捉鳖
“抱歉。”费清明仍有不服气,却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确实存在着不妥。
他将追捕落跑的活尸列为首要职责,将附近不知是否存在的居民生死,排在陪同他一同下山,朝夕相对的伙伴安危前头。
他快速果断地做出抉择,且完全没有和解裁春商量的意识。没有半点团队精神,就把活生生的,在他手边的解裁春和偷盗者的生死置之度外,以救助方圆十里内或许并不存在的百姓,好完成他心目中的公道与正义。
这个错他得认,这个罚他也得接。
费清明做人、办事一根筋,却也晓得惩羹吹齑,知错就改的道理。他取出清凉膏,在解裁春扇他巴掌的手心擦拭,牵过她的手,耐心地询问疼不疼。
“哟。早前不管我死不死,现在反倒惦记着来问我疼不疼了,早干嘛去了?放风筝?”
解裁春得理不饶人。
没有学习过安慰人的话,从来以拳脚论高低的费清明,犯了难。
一般斩情峰的师兄、师姐、长老、执事们闹别扭,只要打一顿就行。一顿不行,打两顿。抽出刀剑互砍,把人砍进草泽谷,躺在病榻上,喝几个月药汤,就什么事都忘了。
后面基本都在想方设法不喝药,忙着应付拿他们这些皮糙肉厚的剑修当试验品的医女。
其中一个叫做赛孙思邈的医女,技术尤为难堪。说难看都是谦虚的了,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每次被砍到剩下一丝血皮的患者抬进来,见到是她施针,爬都要爬出房间,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号称铁打的汉子,人送外号铁骨铮铮的题姑真,因为和人单挑,废了一身修为。在草泽谷自暴自弃了五百年,躺成一个活死人。
赛孙思邈刚入谷时,就拿他做实验扎针。
心死了,但是皮肉没死的题姑真,疼得狂哆嗦,打开许久未开口的话茬子。“你可以去缝点布娃娃,削几个木偶,编织些草人,就非得拿大活人上手吗?”
赛孙思邈抱着勤奋好学,尊敬师长的心态回答,“谷主说了,不用扯那些玩意儿,耗时耗力,还不精准。我们是做医者的,不是巫蛊之术制衡杀戮的民间帝王和桃木刻偶的茅山道士。”
她一边说,一边冷不丁地往外抽针,一道血从她扎进去的口子里飙出来,溅出三米高。
题姑真“啊”的一下,惨叫出声。
“啊,对不起,我给你重新插回去!”赛孙思邈复又往刚才的穴位上扎。
没扎准。拔出来再插一遍。又没扎准。
唉,她这小眼神,咋跟不上动作呢?还是动作跟不上眼神?
手臂被扎成了莲藕洞的题姑真,冷汗直流,“请您高抬贵手,给句实话吧。”
“师父说你们免费、耐操、抗造。是近距离、可消耗的不二人选。”赛孙思邈嘴巴很诚实,“哎呀,扎进去了。这下对了。我看看哈。”
现场研学的她,翻开医书,“还要再扎九九八十一针,我来瞅瞅是在哪些部位。”
铁骨铮铮的题姑真,流下两行热泪。
“怎么还哭了呢?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吗?”赛孙思邈连忙给他擦眼泪,“没事的,我们草泽谷医者仁心,保准会治好你们,不会让你继续缠绵病塌,荒废光阴。”
光阴荒废一些也没什么,他们修真界的人别的长处没有,就是命长。
而今看来,这命长也并非仅有好事一桩。
“没什么。”题姑真一摆脸,倔强地用还没有惨遭毒手的左臂,撑起支架,支撑被打瘸的一条腿,一蹦一跳地往门外蹦,“我忽然回想起了世界的美好,决定从今天起,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别呀,我还没开始治呢!你走了,我的学习进程怎么办?”好端端的标本,自个长腿跑了。赛孙思邈都开始思量,要不要干脆打瘸人另一条腿,拖回来继续治疗。
“不用了,您妙手回春,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看一眼我,我就精神百倍,现在只觉得有无穷的动力鞭策着我,立刻、马上出谷,重振旗鼓!”
“哎,您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一旁忙活的草泽谷谷主抄起拐杖,“嫌弃我糟老婆子人老珠黄,不能让你看一眼就精神抖擞是吧?”
“别走啊……”赛孙思邈在后头追,“唉唉,怎么越跳越快,金鸡独立上身了嘞?您别客气啊。”
“没客气,真没客气!”
“快些进来救治吧,拖得久了,自愈了怎么办?”
“不了、不了。医女您就大发慈悲,放过我吧。”
关于赛孙思邈医女的传说,费清明曾以为只是过于泛滥的谣传。
人言可畏,在丹霞峡亦不例外。当他被一群病患互相推诿,而被推到赛孙思邈跟前时,总算知道了她的厉害。
他有幸被赛孙思邈医女施针,从皮肉之伤升级为伤痕累累。几碗药汤灌下去,还以为见到了阴曹地府里的孟婆。
估计在大家伙的心中,煎熬汤药的赛孙思邈医女,和监管逝者的夜叉,给他们忘却前尘往事汤水的孟婆,没有什么两样。
回忆得太远,忘却了为什么要回忆的费清明,回过神来,光看着解裁春发呆。
他嘴巴笨,做人也冷落。既做不到落花峰弟子花言巧语,几句话哄得人心花怒放。也不像随水峰弟子,戴着一张天生的假面,怪能唬人的。
只会单一的待人以诚,以身作则。看似处处掐尖冒头,在人情往来上,一个都拿不出手。
解裁春铁了心不理会他,转身就走。是顺着几个活尸赶往义庄的路径,逐一排查,看有没有其他尸变的百姓,顺带检查案发地点源头。
费清明连忙快步追上去,捉住她的手,只盼望她别再对他不假辞色,“这事是我有错在先,你要打我、骂我都成,小心别气坏了身子。”
他说到这,谨慎地察看解裁春的脸色,并无和缓之意。
费清明修行多年,来往多为有自保能力的剑修,往前不曾与磕着、碰着都能害了性命的凡人作伴,纵再三顾忌,紧急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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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免有所疏漏。
被喜爱之人冷置,更胜于寡不敌众的痛楚。他忽觉心脏被一只大掌握住,重重一拧,痛里发着苦,急忙按照她的喜好,胡乱地亲吻着,额头分泌出一层细汗,风一吹,凉飕飕的。
“小满姑娘。严刑峻法,我在所不辞。只盼你能给我一次机会,从头改过。”
解裁春依然不答,就是要他受一受被弃置的滋味。
费清明只得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保驾护航。
邱胜见势不对,脚底一抹油,就要溜。解裁春哪能那么容易放过他,眼色朝费清明一递,他随手扒了一条麻绳,捆了人的手,拉着走。
“哎哟喂,两位英雄好汉。阔少爷,少奶奶!”
“我该交代的,全交代了,你们怎么还抓着我不放哟?是,你们是有一身本领,能够在那几个恐怖的怪物底下讨活,我不能啊!我就是一盛世俗人!哪能够跟你们两位比!”
邱胜当即叫嚷开,解裁春眉头一皱,费清明的剑就架到他脖子上,“再多说废话,小心你的舌头。”
邱胜立马闭嘴。
引路的千纸鹤飞至一处带血的草垛上,盘旋不去。解裁春蹲下身来,大拇指和食指一掐,检验草叶上沾染的暗红色,的确是昨晚形成的痕迹。
可见正是在这个地方,更夫发生尸变。
初步判断,活尸不到一日功夫就能顺利尸变。更夫起初的尸变速度较慢,但他咬了抬他的四位官差,那四位的进展却是飞快。
由此可得出尸变速度会跟随着传染体的增加而递减。这是一个非常不妙的信号。
若处置不好,不能及时找到来源。那曲风镇整个镇子覆灭,不过三、四日而已。
活尸不怕太阳光照射,寻常刀斧加身,不能对其造成伤害。连火攻之术都不能完全御敌。四个活尸只去了三,而不是百分之百抵御成功。
四分之一的成功率看似不少,放在人口数量超过三万的曲风镇里,那就是天大的灾难。
尤其是对活尸情况一无所知的民众,恐惧、惊慌会加剧他们的慌乱,失了分寸,更加不能想出应对之策。不,应该说这本来就不是普通人能够应对的敌人。
超出人间世能力的怪物,未必是从人间世发展而成。或许是来自其他地方。
比如,从他们来的地方来,丹霞峡。
解裁春闭眼,先行破冰,以要务为重。她的手按在寄余生上,抽了出来。“我们先回一趟衙门,去找镇守冯伟多,将详细情况告知,以便他们告知百姓,提前做好防备。”
更夫是昨天被发现死亡,并且尸变。那她就有理由怀疑除了更夫之外,还有其他受难者还未发现。往最坏处想,此时繁衍出一个种族都不一定。
对于不利之事,解裁春向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然而事情却比她想象的更糟。
解裁春、费清明两人带着邱胜,一踏入衙门。大门马上关闭,从天降下一个大网,看阵势是要来个瓮中捉鳖。
34. 嗷嗷待哺的活尸
好家伙,之前是他们捉别人,这回轮到别人来捉他们了。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面色阴晴不定的冯伟多,坐在高堂上,一拍惊堂木,“有朋自远方来,本是一件幸事。下官以诚相待,未曾有半分怠慢。缘何你们竟残暴酷烈至此,对无辜的百姓痛下杀手?”
“我、我们,痛下杀手?”解裁春指着自己和费清明,旁侧当做陪衬的偷尸人算作被牵连。
“没错。事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有何说词要辩驳?”冯伟多一副正义凛然。左右两旁的衙役,亮出刀剑,严阵以待。
好家伙。他们是来报官的,怎就摇身一变,成了杀人凶手。踏入衙门寻求帮助,竟成了羊入虎口。“捉贼拿赃,捉奸成双。你要捉奸我倒是认,给我扣旁的罪名,倒是要先讲讲证据。”
解裁春没时间跟他玩破案游戏,但双方各执己见,若不尽快消灭其中的误会,处理活尸的事情就推进不下去。
“来人,带证人上堂!”冯伟多一甩衣袍,坐到交椅前。
左右衙役要来压着他们下跪,被费清明一瞪,不敢再上前。
“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审讯,但我此番前来,是有紧要事况要与冯镇守商议,实不相瞒,事关整个镇子的生死存亡。”
解裁春打着商量,“可否先将其他事件挪至后头,以我汇报的案由为先,先行料理。”
左侧捕快和忠贤道:“此话有理。”
为首的捕头孔多让抗议,“此女行为卑劣,人品不端,一来我们镇子就引发命案,不洗脱污名之前,如何能放心得下?”
左侧捕快和忠贤道:“此话有理。”
冯伟多一拍醒木,“孔捕头所言不差。当一个人行径有疑,那他的言行必当要受人质疑。即便是利国利民之事,从他口中说出,都要叫人猜测一二。”
“这样,你们二人前与那老妇对簿公堂,敞开天窗说亮话。一来二去,本官自有推断,断不会平白无故冤屈了谁。”
左侧捕快和忠贤道:“此话有理。”
解裁春屏气,“能不能把那个不办事,光捧哏的人扔下来,换我上。我口条都比他利索。”
职位不保的和忠贤,扶正头顶歪斜的帽子,“这个恐怕不行。你未有官府审核,夺不了我的位置。”
几人打岔间,一走路都直打摆的老妪,慢腾腾地打衙门门口进来。
日头由东到西,费清明从乾坤袋里取出洗漱用品,给他们二人清理完。掏出锅碗瓢盆,当场生火,给解裁春煮了青菜粥。
解裁春在这段期间,取用镇守桌上的笔墨纸砚,书写下关于活尸事件的来龙去脉。
她将他们遭遇活尸时的种种情形,和尸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传染性极强,蹦跳高度高,移动速度快等生理特征全数写上,写了满满三大纸。
尚且沸腾的青菜粥倒进碗里,费清明警惕着吹凉。显示饿坏了的解裁春,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烧,提起汤勺就舀。
左右站着的八名官差吞咽下口水,冯伟多皱眉,“公堂之上,岂容你们二人蔑视法堂?”
解裁春从热气腾腾的粥水里抬起头,“恰恰相反,这正是我们二人足够尊重公堂的表现。换成其他从丹霞峡下山的修士,打从你们拔刀的一瞬,就已命丧黄泉。”
这还是轻了的。
修士打架,免不了殃及池鱼。尤其是当中以冷血无情,不长眼著称的剑修。那遭殃的都不叫池鱼了,那是一汪洋的鱼都被祸祸了。
莫说里头以血肉著称的人,石头砖瓦垒成的衙门,到时还在不在,都是两说。
人是铁,饭是钢。依解裁春之见,悬案要破,活尸要抓。前提是她得吃饱喝足,不折在建立雄伟事业的半道上。
费清明和她不同。
他辟谷多年,早就断了五谷之物,戒掉口腹之欲。连基础的睡眠都不用。让他打坐修炼就等同于进食、休息。可她不行。
两顿没有热食下肚,温水润喉,她就口干舌燥,肚子挨不住咕咕叫。
度过惊心动魄的两日,与故人重逢,消灭五名活尸。既耗脑力,又耗体力。精神和躯体大大损耗,又无杂粮入口补充营养。
不化身活尸,扒着费清明啃上几口都是尚存的理性支撑。哪能再计较许多?
等解裁春吃完饭,抹干净嘴巴。那名老妪才慢慢悠悠地行至门外,作势就要跨过门槛。
解裁春看不下去了,“后面那两个,对,说的就是你们,两位官爷,麻烦帮忙搭把手,把这名证人请进来。”
冯伟多快速浏览完解裁春书写的卷宗,只觉疑云重重,不知是否要继续审判。
若解裁春所言为真,此次事态之严峻,可在两三日内,直接覆灭整座城镇。他完全没办法想象,一群早出晚归的平头百姓,要如何敌得过看着毫无弱点的怪物,将已死之物再杀一遍。
若解裁春所言为假,在已有案件对准她的关头,她仍然顾左右而言他,丝毫不惧,甚至不惜撒下弥天大谎,要么是有底气,压根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要么另有所图,居心不良。
无论哪种都不是他当前愿意接受的消息。或许,更不愿意接受的是,在解裁春口中的人间世平民,与丹霞峡的居民们毫无一战之力。
明明世道还是那个世道,眼前所见的事物,与他少年时似乎没有半分转移,缘何他们每日见着、盼着,自幼读圣贤书了解到的尘世,仅仅只是修士们眼中如小溪一般浅薄的地域。
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刻,以为饱读诗书就能朝登天子堂,封王拜相,指日可待。谁不曾以为自己是宇宙中央,日月星辰围绕自身运转。青史留名,万民仰望。
然,何时变得暮气森森,知命、认命,遵从,再不抗拒。好比荒废了的酒垆,能闻到发酵过度,乌臭了的窖气。
后头跟着老妪的官差们要斥责,冯伟多略一点头,“依照她说的去做。”他要孔捕头交给堂下二人老妪签字画押的文书,再问老妪,“可曾见过你面前站着的两人?”
那老妪一见到人,不管不顾,枯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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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的身子骨一抽,趴在地上,呈蚂蚁状,向附近的官差爬行,寻求他们的庇护,“不要杀我!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请两位侠客饶了我这老婆子一命!”
什么都还没发作的解裁春,气乐了。
从来只有她扣别人黑锅的份,第一次被人扣黑锅,还扣得严严实实,确乎是大开眼界。
要从这畏畏缩缩的老婆子口中,撬出些有用信息,还不如直接翻看案卷,来得更为快捷。解裁春一目十行,了解完被指为杀人凶手的前因后果。
内容可简单概括为,时间,昨天。地点,百草堂。死者,鹤顶洪、杨静丽、黄艳艳……由草泽堂内的成员和患者组成。
解裁春略一用力,卷宗被她撕开一角,有了残缺。
孔捕头见状,更加对他们二人犯下的罪行深信不疑,“好啊,你不仅杀人灭口,而今还想要毁坏罪证!罪加一等!”
“别罪加一等了。在断罪前夕,先查验好证人吧。”
解裁春走到老妪跟前,蹲下身讯问,“你将我们二人指为犯人,是因为我们两人走后,你进百草堂问诊,就见到一屋子尸体。此中间距不过两三息。”
“你行路缓慢,动作呆滞,尚可往长了去拖。但鹤顶洪一介医修,寻常百姓要不了她的命。除非来的是一个医修之外的得力修士,才能瞒过她们那群人老成精的家伙,一击毙命。”
“文书里罗列的死者名单我看了,死得很齐全,但不够齐全。还缺少一个。有一名医女名叫赛陀螺,你可曾见到她?”
老妪哆嗦地回,“我没见过,我什么都没见过,求你们饶了我!我再也不作证了!”
这番话把他们往杀人凶手的罪证上推,有什么分别?
解裁春站起身,放弃审问。“我要查看鹤顶洪老前辈的尸身,并且亲自去一趟案发现场,看个究竟。”
孔捕头不答应,“怎可叫你们进一步毁尸灭迹!”
敬酒不吃罚酒,解裁春一个手势,费清明就把剑架到孔捕头脖子上。
能够解决活尸的第二个方案,清除尸毒的大夫,恰巧在此时出事,她虽然不愿意往这个方向上想,却不可不假设为一个连环套,阴谋和阳谋混合,目的在于引发天下大乱。
她和费清明能御剑飞行,拍拍屁股走人。生在此处,长在此处的民众,想必多有眷恋,离不开家园故土。
唢呐匠负手而立,“实不相瞒,以我这位同伴的实力,一夜歼灭一座城镇,绰绰有余。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我们没有那么大的杀性,是个讲理的人。”
循道不违,行正道之仪。
今时不同往日,时局大有不同。搬事实、讲道理,已然过时,拳头才是硬道理。解裁春长话短说,“现下曲风镇有一只嗷嗷待哺的活尸,正不知道在哪里祸害你们的乡亲父老。”
“各位可以继续跟我们两人争执,等到整座城镇陷落,你们再去跪在亲人尸首面前,向他们哭嚎,哭求着要他们原谅千思百虑,不能及时救援的罪过。”
35. 不翼而飞的魂魄
“你妖言惑众!”孔捕头宁可头掉了,都不肯低一句声气。
而左侧捕快的和忠贤,换了思路,“我认为解姑娘言之有物,还请大人三思而后行。”
“原来你还是挺能说话的嘛。”
“和解姑娘旗鼓相当啦。”
决定权来到冯伟多这,准确来说,是看似决定权来到了他这。他可以宁死不屈,慷慨激昂地表演一番,为心目中的公义而牺牲。也可以大权旁落,将决策权转交给他人,无视当前收集到的人证、物证,大包大揽下极有可能的晚节不保……
他到底还是做出了抉择。
解姑娘书写的卷宗上,内容实在是过于惊心骇目。一旦真切地演变为现实,于国于民,都是莫大的灾难。
“就交由解姑娘全权处置了。”
“多谢冯镇守信任。”解裁春一抱手,“活尸视力不明,嗅觉、听觉,十分灵敏。虽然未曾证实,但是我有充分理由可以怀疑,它杀的人数越多,五感方面就会越灵敏,后头恢复视力也未可知。”
“贸贸然,将事实公之于众,于事态并无多大助益,只会闹得人心惶惶,乱上加乱。不如说是山间无恶不作的土匪集体来袭,命各位乡亲闭门关户,最好躲至地窖之下,暂避风波为上策。有何声响,绝不可探头查看,或发出轻微动静,否则性命不保。”
光性命不保这一点,就足够引得人人心惶惶。冯镇守苦笑。他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比明确地告知镇民们,现在镇子里正有一头,甚至许多头杀不死、斗不过的尸体在乱窜,来得更能安定民心。
他吩咐下去,要弟兄们见到怪异之物,切忌保命要紧,宁愿逃窜,避其锋芒。不可单一横冲直撞,向前查看。超过个人能力处置之物,莫要与之为敌。
便领着解裁春二人前往鹤顶洪所在的停尸房,一探究竟。
死者鹤顶洪,尸身完好。暴露在外的身体没有明显的外伤,无活尸啃咬、厮打过的痕迹。
光从表面看,不能盖棺论定。二人接过仵作的校验单子查看,确定其人伤势仅有头颅的外伤。解裁春上手检验过,方才确定与活尸无关。
是人为所致。
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是下下之策,否则多了一个修士级别的活尸,即便只是不善武力的医修,也够他们吃一壶的了。
“能杀死修者的,一般情况下,就只有修者。”解裁春沉吟着。莫不是曲风镇里潜伏着费清明和这位老前辈之外的其他修士?
那么,对方是在他们赶到镇子之前就已经在这,还是在他们之后才到来?又是为何而来?
与鹤顶洪老前辈有何仇怨,非要谋取她的性命不可。早不杀,晚不杀,偏偏卡在他们求上门来的日子杀,难道当真能单纯地归咎于巧合?
解裁春活动着眼珠,四处搜寻老前辈的魂魄。
没有,到处都没有。
奇了怪了,除了活尸这类身体自主活过来,追求血肉本能,致使魂魄无依无靠,飘零在外的种类,其余死者,不管是自然死亡还是饱受冤屈而死,七日之内,都应该有魂魄留存。
更甚者怨气大的,或有尘世有留念者,就会凝结出实质性的怨气,日久天长,形成人眼不能捕捉的鬼怪。
比如他们之前遇过的,在青平县县衙集结而成的怨魂们。鬼修也是因此而来。
魂魄不跟着尸体,难不成还在案发现场?解裁春和费清明转去看其余尸体状况,和鹤顶洪老前辈的情况相当。全部都是一击毙命。后脑勺有大半塌陷。
二人转战出事的百草堂,在途中紧急摇个号,人命关天,舍他们两人,保下曲风镇的百姓,这个买卖划算。
“你要联系大师兄他们?”费清明一眼看破解裁春的计划。
“有长进。”但还不够长进。
解裁春揉乱他飘逸的长发,“主动送上门的把柄,会使人踌躇一二,拿捏再三,可如果欲迎还拒,遮掩个不休,就会让对方对自己的谋略深信不疑。我们才好请君入瓮。”
她通过纸人向蔽思菱说,让她和其他探子找个机会,追踪随水峰弟子们。
要是能打入敌营,混水摸鱼,往他们内部扎个钉子,那敢情好,奖励翻倍。若不慎落入敌手,就咬紧牙关,发送求助信号,等到支援。
“你让他们一介凡人去跟踪修士?”费清明费解,这不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
“对你的师门还是多点信心比较好。”怎么会有去无回呢?到头来,还是能够让他们回的呀。
除内在、外在全方位扭曲的魔修,由万灵化身的妖修,本就在六道之外的鬼修之外的修士们,大多都在混沌中立一派。少许人能扛起名门正派的大旗。
问道宗当数其中翘楚。
对于问道宗弟子而言,杀死一个凡人和杀死一千个凡人区别不大。甚至使用的招式次数,也并无凡人想象的漫长,要挥一千次刀剑之类,往往只需一击。
只是有灵之物,往往具有神形魂魄。有神形魂魄者,死后的怨念会积累成业障,依附在杀害者身上,或深或浅。积少成多,积水成河,逐渐汇聚成可以吞没本人的海浪。
所以,修士一般都不同凡人计较,不是杀害凡人,良心有愧,而是纯粹不想弄脏了手,给自己修行之路惹灾招祸。
“你要反过来想才是。”解裁春开解他。“随水峰弟子们必然能发现身后鬼鬼祟祟的探子。以修真之人的本事,有多种法子可以让他们撬开跟踪者的牙关,打听情报。”
“你是在投石问路?”
“虽然有点用错了成语,但是勉强可以看作摸到了门路。”把底下的探子当做鹅卵石丢出去,就能用打水漂的方式,看清湖面上荡出的新路径。
“你这方法……”费清明蹙起眉头。
解裁春手指压下他眉间顶起的山峰,“好啦,再皱就要皱成小老头子了,我可不乐意看你这张臭脸。除此之外,难不成你有更好的方法让随水峰弟子们信服?”
费清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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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
他向来不擅长思考,而只偏好打斗。要他在拳脚上论高低,他排不到第二。让他论刀兵之利,他也能冲到前头。怎奈的确没有心之官则思的急智。
他踌躇半天,方道:“我想不出,可你也不对。”
“哈,颇有为人父母的风格了。”解裁春捋顺他被她弄乱的秀发。“但还要更刁钻一点。你太斯文了,要不讲道理,一心一意只为自己的念想负责才行。”
费清明不解。他应该懂的吗?
解裁春已然换了话题,“若是你,能够一掌拍裂鹤顶洪老前辈的脑壳吗?”
“我不会一掌拍裂鹤顶洪老前辈的脑壳。”费清明首先进行否认,接着再道,“那力道太文雅了,不像我们剑修一派的作风,软绵绵的,不成体统。”
“那还软绵绵?”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的捕快们,都要跑断了腿。他们不敢信任自己的大腿,怕表演一个当场就跪,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否漏听了什么。
脑脑壳都塌陷下去半圈了,这叫软绵绵,什么是硬邦邦?
费清明立即为他们答疑解惑。他把右手持着的剑,扔到左掌心握紧。暗金的剑鞘在空中荡了一个起伏,稳稳当当地落入左手手掌之中。
他右手挥起一掌,直拍向右手边的墙壁。
那层石墙陡然碎裂,紧接着轰隆隆一声巨响,成排建立了尚未对外销售的屋舍,接连崩塌,露出里头一个赤着毛腿,蹲茅坑的大汉。
那名大汉咬着毛巾,这死命酝酿。抬头一看,不仅遮阳的屋顶被掀了,风吹裤兜凉。还惨遭众人围观,一双眼睛直直对上好几双眼睛。
他惊叫一声,连裤衩子都没来得及提,慌忙地沿着未完全开垦光的田垦跑路。
孔捕头在他后面直追,“你别跑、别跑,鲍老六,你回来继续蹲,没人捉你!这回真没人捉你,嘿,咋越跑越快?怎么就不信捏?”
他越追,鲍老六跑得愈发勤快。
后面被敞开的裤衩子一绊,整个人脸着地。两只发光的屁股蛋子在那鼓掌,提着的气泄了,在那噗噗噗地往外冒黄水。
哎哟,她的眼睛。感觉视力被影响了的解裁春,一拍眼珠子,与费清明继续往百草堂赶路。
解裁春、费清明两人,兵分两路。一人校验现场环境是否有打架斗殴的痕迹,一人摸查起剩余证人赛陀螺去向。等二人再汇合,互相交换情报。
“现场没有明显打斗痕迹,却有挣扎过的迹象,应该是鹤老前辈生前所处的位置。”费清明往中厅一指,“看出招形式,并非剑修所为,起码可以保证不是问道宗的剑修。”
奇了怪了,没道理呀。解裁春焦灼地来回踱步,被另一种状况之外的迷惑所困。
事发地点同样没有死者们的魂魄,那死者的魂魄都去哪了?尸体没有尸变的迹象,魂魄怎么会不翼而飞?
她忽然想到一种说法。
是了,如果是那个原因的话,那种种异状都能说得通了。
36. 准备好突围了吗
曲风镇一个有医修坐镇的地界,出了以人为食的活尸。活尸出世作乱,唯一一个能解尸毒的医修暴毙。逝者们没有尸变,但魂魄不存。
“你是说,邪修?”费清明面色凝重,“确定吗?”
“确不确定不由我说了算,而是面前展现的种种迹象,全指向了这一条路。”
解裁春的脸色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比起自甘堕落的魔修,没得选择的妖修,和只有一条出路的鬼修,她最不想跟邪门到家的邪修打交道。
“邪修喜好杀人,活人是哺育他们的食粮,死者由他们奴役,持有的法器可以聚集死人的魂魄——招魂幡。”
费清明开始翻找百草堂里的来客访问记录,邪修做事是随心所欲,可要轻松拿下一个见多识广,履历丰富的医修,并且做到一招制胜,那至少做过准备。
譬如,提前踩过点。
那位相貌模糊的邪修和鹤老前辈兴许不是第一次见面,才能打得人猝不及防。使人放下戒心的同时,给予人致命一击。
来客访问记录没翻出来,翻出来了其他东西。
是鹤顶洪老前辈记载的,关于她来到曲风镇收养的孩子们的来龙去脉。
【赛春花:一个泼皮老赖打跑了妻子,把女儿当成了妻子,生下一个孩子。他的女儿不敢跑,怕孩子成了第二位妻子,后面被打怕了,不敢再反抗,漠视女儿和糟老头子的勾当。
这是他的孙女。】
【赛北金:隔壁罗阳村生人,被拐到烟花柳巷,与清水衙门仅隔着一条街。跑过三次,求助官差,被当场送回。一身烂臭后被一张草席子卷了,扔到乱葬坟。
壬戌年捡回来。吃了我三大碗面。】
【赛陀螺:长得像个细猴。丑。哭声跟雷打似的,聒噪。她父母说要弄死她。我想想,这孩子倒罪不至死,不如来医馆听我使役,教她重新做人比较好。】
【赛多肉:在大街买葫芦,被一杂种强行带走。自此关在启封村村尾猪圈内,距离心心念念的家,只有三十分钟车程,却回不去。只要扣上疯癫的名声,就无人会管。
被解救时得知爹娘为了找她,一个被马车车轮碾死,一个脚滑摔下悬崖,彻底疯了。】
她翻开的是《悲惨世界》吗?解裁春默默把书合了回去,揣进衣兜。
“坏消息听多了,是该有个好消息垫垫底了。”解裁春捻着报喜的喜鹊纸样,“赛陀螺还活着。”
文园盛放的丁香花闻风动而凋敝,漫天剑光划破长空。
问道宗的人来得比解裁春想象中还要快,甚至快得超乎寻常。事若反常,必定有妖。
修士日行千里,本是常态。而她这头刚指示手下泄出风声,那头就马不停蹄,千里奔袭。无视排查搜罗的过程,直达目的地,那就只有一种情况——
使用了传送大阵。
传送阵的启用说难不难,说简单,也没那么简单。
首先要找到阵修,这阵修还要有承载、容纳得了众多修士份量的修为,否则就得一味堆砌数量,以填充相对的质量。
这年头的阵修可不好找。
比起有人相帮,特别好找队友的医修,和单打独斗,用一柄剑就能简单入门的剑修而言,阵修前期投入大,且不一定有回报。
时常处于一种玄妙的,看机缘状态。讲究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
不仅要求修炼的人有钱,耐消耗,还要有闲,够参悟。多数人都是死在路上,或耗空家底,还没摸到门槛。
最要紧的是,能发挥的作用太作弊。
剑修是能够百里风趠,却也得老老实实,脚踏七星宝剑,饮着风,喝着露,顶着暴晒的烈阳、雷暴黑云,一步步超尘逐电过来。
遇上恶劣天气,被电闪雷鸣,雷电追着劈都是小事。个人方向感不好的,十年过去都找不到目的地。
路途出了什么事,都得挨个受着。被一群直肠子的鸟排泄击中、砸到别人的飞剑上,遭遇匪盗截胡,都是发生过的事。
而阵修不同,只要确定起点和终点,就能无视距离和时间,直达目标。
中间损耗的,只有阵修的修为托底、刻画阵法的品质刻刀、周围堆放的提高命中率的魂玉。
结果无非三种。成与败,和成败参半。
最后一种最极端的案例,就是阵修带着一大波佛修本要前往小林寺,中间出了差错,降落在偏离航线的鳄鱼岛上,一降落,直接将众人送到饥肠辘辘的海兽口中。
若不是委托那不着调阵修的佛修们,特别着调,当天就得交代在那。
后面有关该阵修宋晏几的消息传出来,他的生意一落千丈,几乎无人敢用身家性命与他交换风险。
先不说问道宗的剑修如何跟阵修扯上了关系,又怎样地气势汹汹传送而来。
总之,众修士一落地,解裁春、费清明就遭了殃。
靠谱的阵修果然很靠谱,和无往不利的剑修相互协作,就是靠谱中的靠谱,堪称两大杀器连招,解裁春只来得及瞥见呈众星环月之象,被围绕在正中央的阵修一袭藏蓝色的斗篷。
在法阵刮起的飓风下猎猎作响,繁复的花纹金边璀璨。
怪飘逸的。
不仅解裁春、费清明二人被包围住,连同其他的捕快、镇守,也一视同仁,直接拿下。并没有因为他们是凡夫俗子而被轻易放过,数百道白到足以抛光的明剑齐刷刷将夜幕照得雪亮。
遭了无妄之灾的捕快、镇守们,一脸懵然地束手就擒。
他们当了一些时日的公差,自有自身的风骨和傲气,等闲不肯低头,却在照面时分,从丹霞峡下山的剑修们集体一出招,就无奈地臣服于内心的恐惧。
并非他们不想反抗,而是贮藏在身体里的本能,对生命的渴求无声地提出告诫,警惕他们切不可轻举妄动。
曲风镇的人不知道该说不幸还是万幸。他们这一生见的修真之人,远远多过人间世其他地方,且头几个相遇的,都是不好杀戮的人。
要么是慈悲为怀,悬壶济世的医修,要么是拔不出剑,擅长用剑鞘打晕人的剑修,总之就没一个手起刀落,血染三尺的凶狠人。
至于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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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就风风火火亮过相,给他们造成极大压力的剑修许勤丰,那都是老掉牙的老黄历,不晓得翻了多少篇,儿女孙辈都有了,哪还记得那么多年前的事。
这导致现存的曲风镇镇民对修真之人的印象,仅仅停留在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上。
至于怎么个无所不能法,又始终不得其法。还没有日夜相对的官府,给他们的震慑力度大。
遥远草原的大象踩不破近处一吹即破的茅草屋,这也就是冯镇守得知百草堂一案,敢于和解裁春、费清明叫板的底气之一。
剩余的就是他公正廉明,为死者喊冤,肃正还清的骨气在。
只要有冤假错案产生,不管受难者是平头百姓还是仙娥宫婢,幕后真凶是皇亲贵胄或者漫天神佛,都得亲下身来,审一审,判一判。
可冯镇守忘却了一个潜在的问题——要讲理,得建立在对方肯倾听的前提下。
问道宗的阵法在高空转开,直射而下。
数千道白光急奔向下,解裁春大感不妙。
在她的预想里,问道宗的救兵是会来,但是要在她查清鹤顶洪老前辈无端横死案件之后再来,好协助曲风镇镇压本处潜藏在暗处的活尸。但世事往往出乎人的意料。
机关算尽全打空,算盘珠子崩到自个面门了。
解裁春在相信自己和相信伙伴之间,心急火燎地做出决策——是吹响唢呐,震慑群雄。或拔出寄余生,让费清明顶上。她好站在一旁,抽空谋算退路。
刀光剑影中,比起危机中被迫紧急畅通的思路更早开辟的,是在她们一群人前后左右各自浮现的阵法,这下真成了瓮中捉鳖。
前无去处,后无退路。
眼见灿烂炳焕的八卦阵内,竖起一道道充填成实质的光柱,解裁春一把拔出寄余生,大喝一声,“费清明!挡住半盏茶时间!”
费清明临危受命,从她掌中接过寄余生,抵挡住身前欲要射穿他们胸脯的冲击。
他将附有短时屏障的剑鞘,塞进解裁春掌心,而后拎起她的后衣领,在普天匝地的攻击抵达前夕,将人横空拎起,摔出围击范围。
而后,留在原处的众人,头顶、身后,四面八方的剑光已至,立时将在场人士穿了个底朝天。
站在阵眼,顶住迎头痛击的费清明,承接住威力最大的击打。
不仅扛住本该落在他和解裁春身上的冲击,还顺带接住了其余本应要了镇守、衙役性命的剑技。
他两手袖子被完全刮飞,穿着的繁丽服饰登时被解体得衣不蔽体,沿着额面、臂膀、肩口漫下来的鲜血适时地填补了空白的部分。
咔嚓咔嚓。费清明听见手骨碎裂的声音。
他抹去遮眼的血迹,污红的视线从凌空蔑视群民的修士那儿,一路向下,环顾周遭,确定随着他们干事的公差并无性命之忧。
便越过四下折断的剑光,隔着围着他们一圈,因空气和阻力摩擦生热升起来的火焰,与摔得七荤八素,仍旧立马爬起来的解裁春对视。
他轻声对着身后的人道:“准备好突围了吗?”
37. 其罪当诛
只一招看清了敌我实力悬殊的冯镇守,震惊地望着成了血人的费清明。
他鼻中酸涩,不由得老泪纵横。方才明白这两位侠客对他们镇子多有礼让,而非是出手就是杀招,要他们有命来、无命回,乃至于不留余地到让他们连开口申辩的机会都不给。
这就是修仙大道,无情无义。
这怎会是修仙大道?
冯镇守搀扶着周围吓软了腿的差役们,半跪在地。无需多言语,敌我悬殊的差距就是横亘在世的真理。多言只会被丹霞峡的修士们嫌弃聒噪,反增添累赘,魂断草堂。
他此番下跪,不为自己,仅为这些劳苦的弟兄们,他们家中的妻儿亲眷,妄求一条生路。
只是他遗漏了最为关键的症结——
农民收割麦苗,不会探问草木是否饱受折身之苦。对动物开膛破肚的屠夫,无从谅解砧板上飞禽走兽的悲戚。
被穿成了窟窿筛子的费清明,一张口,呕出破碎的内脏。假若他不顾及凡夫俗子的性命,就还留有还手的余地,奈何心有挂碍,就必然不能全身而退,有软肋意味着会被牵绊住手脚。
寄余生的剑灵抱着手,默不作声地在旁侧观看,仿若早有预料。
人力妄图改变河道走向,则必定会被牵涉入其中。泥沙塞口,尸体沉塘。
万箭穿心的滋味,并不好受。
有那么一瞬间,费清明仿佛回到年少时,村庄覆灭的时节。
那时娘亲紧紧抱着他,捂着他的脸,不让他看清敌人的面貌。他能听到娘亲的哀求,恳求着一举消灭村落的修士,饶他一条性命。
“他还小,记不住事,请您、拜托您,求您了,大慈大悲,宽宏大量。放他离去,他绝对不会再计较!”
娘亲磕头跪地的姿态卑微至极,把砂石地磕得砰砰响。不晓得是否是娘亲的祈求当真生了效,那人果然高抬贵手,留他一条小命。再后面的事,他就忘了。
他只记得师祖牵着他的手,带他上丹霞峡。洁白的云雾如穿堂风,拂过情天恨海,要他恩怨尽消。师祖命他忘却过往,用余生倾尽全力,一心一意,只追求大道。
师祖的话说得简短,寄予的厚望又太过绵长。当时还没修行闭口禅,学习何谓寡言少语的费清明问:“师祖,何谓大道?”
屹立于云端的漫才客,仙风道骨,为他粗浅到好似未尝蒙受教化的呆脑子慨叹,“你心中所求,就是你的道。”
答了跟没答,有什么两样。费清明换了一种问法,“何谓无情道?”
漫彩客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块顽固不化的臭石头。但由于是自己亲手捡来的原石,稍加打磨抛光,或许能绽放出乎意料的光芒。
“无情者,至情至性。不入红尘,焉能出世?唯有亲偿八苦,历练百态,方能抽刀断水,斩除情根。”
“情根本就在我心中,从何言断?”
八十年光阴转瞬即逝,查出了出生地当年惨案有异的少年费清明,跪在即将闭关的师祖漫才客门前,“要是我不能清静自守,使得六根清净……”
开宗祖师威厉的睥睨如芒在背,一道道透露着难言的失望。而他硬撑着,一字一句说完。“反为情所困,执意复仇,师祖以为如何,可有负师门之命?”
身高九尺的漫才客,远高于下跪匍地的少年。对方微弱的性命就在他的掌下,要杀要罚,只在一念之间。他用这双手接过无数人上山,也同样用这双手,斩杀过无数门人。
前尘往事,打马而过。他没有及时应答,万千思量最后化为一句叹息。
漫才客伸出手掌,摸着徒孙脑袋瓜,“是缘是劫,都是你的造化,旁人无从干涉。不论苍生的执棋者是谁,落子的那一位,终归是你。你自己决定就好。”
只要你落子无悔。
时局是一盘不断对弈的棋盘,若当不了替问道宗鞍前马后的将,就只能做芸芸众生冲锋陷阵的卒。有时自以为英明的决策,不过是他人处心积虑引导出的结果。
“跑!”
费清明吐出一口血沫,抵着万仞刀剑,在清剿杀戮的剑阵里,替受了无妄之灾的衙门中人杀出一条生路。
眼见情况危急,并非可以多做推迟的时辰。差役们当即听命,一人搀扶着一人,接连跑出去。
冯镇守是最后跑出去的,他扭头看了深陷阵中的费清明一眼,心知救援无能,留下来只会是拖了他的后腿,一咬牙,赶紧疏散乡里,料理活尸。
这算是什么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头凶案尚未查清,反倒惹来了杀身大祸!
全程拔剑抵挡的费清明,这才放开全力,迎接师兄弟们过度火热的招呼。
确乎是相当的火热。要不是他今儿个拔出寄余生,就原地火化了。骨灰都不用挑拣。
好家伙,斩情峰、随水峰、落花峰三大峰聚齐,约莫问道宗排行榜上前二十名全在这了,一个都没落下。
之前围攻的阵势,好歹是一波接着一波,参差不齐的弟子出列,漫过红尘俗世进行大搜查。这会倒是围得水泄不通,大有将他们二人彻底扼杀在此处的架势。
远程摘花飞叶,以作观看的落花峰峰主谢无邪若非亲眼所见,绝不敢相信眼前呈现的局面。
五十个个中好手围剿费清明一人,这都拿不下他,简直匪夷所思。莫怪乎当年师祖漫才客要亲自出山接人,敢情是冲着他的天资根骨而来。
无利不起早,攀爬到顶峰的修士亦不外如是。
谢无邪歪着脸,吹气胜兰。他身子歪歪斜斜地地靠在楠木椅上,一只脚架到扶手上,像一条抽了骨头的蛇,“斩情峰峰主用什么训练的,好歹也给我透透底。”
执法堂叶长老看不惯谢无邪躺得四仰八叉,坐没坐相,站没站样。掌心的拐杖重重一落地,严阵以待。
“慎言,这可是害了你底下弟子的罪魁祸首之一。受了外界妖女的蛊惑不假,但他心术不正,受人引诱,亦是不争的事实,怎可言词轻飘!”
“那怎么办?我的弟子出事了,我心痛难当,疼得坐不住了……”谢无邪捂着胸口,尝试着摆出一副西子捧心的柔弱情状。
奈何在场人士对他的矫揉造作,知根知底。更别说他们流派世袭的无情道打底,死个弟子的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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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度,还远不及吃错了修炼的丹药。
毕竟吃岔了药,境界大跌,损的是自个。旁人的损伤与自己无关。
难不成他们打入门就修的无情道,木已成舟,还要人重新改过,掉几颗鳄鱼眼泪?
落花峰峰主谢无邪摆着姿态,做出最为凄楚优美的形象。
人才少有,能够揽入问道宗落花峰的人才,更是罕见。而平平无奇的弟子海了去,凤毛麟角者是其中不可多得的珠贝。
那出事的弟子要是如随水峰的温孤怀璧,斩情峰的费清明那样出众,他好歹会加把劲,喷几滴辣椒水,勉为其难假惺惺地掉上几颗眼泪。
“我一开始就说了,不用这么大的阵仗。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看你,把一对情投意合的小情侣,逼得狗急跳墙,杀了落花峰弟子,现在还要来说拿我的话柄,我可要闹了哈。”
“谢无邪——”执法堂叶长老一声喝令。
“好啦,好啦,收起装腔作势,你知道我不爱听的。”谢无邪双手交叠,从无到有,幻化出一片青叶,向通天镜另一端的弟子下令,“温孤怀璧。”
“弟子在。”
随水峰大弟子温孤怀璧并不在落花峰人管辖之内,他出声应答,只在于尊师重道。一板三眼的执法堂在旁窥视,起码要走个过场。
“两名狂徒在此,为何不速速裁决?”
“解裁春此人狡诈异常,狡兔三窟,必然有妖。弟子为断绝她的退路,一击即中,在静待时机。”
“时机已至,现在执行。”
谢无邪果断摔了杯盏,“费清明受妖女蛊惑,本人惜才,暂且留他一命,锁上琵琶骨带回斩情峰,听候发落。至于剩下那一位,其罪当诛。判斩立决!”
“念及你们二人存有私情,准你手起刀落,亲斩情缘!”
“得令。”
与温孤怀璧的应答同时响起的,是一声嘹亮的唢呐吹彻五方。
集聚在百草堂上方,将草庐掀了个底朝天的剑修们,纷纷僵直在原地,大有摇摇欲坠的态势。解裁春冲出来,一边吹奏着安魂曲,一边扶着身上没有一块完好血肉的费清明,先行隐匿。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宝剑直向她喉口而来。
只剩进气多,出气少的费清明,抱着解裁春紧急躲避。
听从主人号令的棠溪龙泉,不依不饶,紧随其后。以及其刁钻的角度,刺入费清明肋骨,不偏不倚地破开华丽衣料,直逼解裁春胸腔。
费清明眼疾手快,左手推开解裁春,右手抓住锋利的刀身,拼着断指的风险,刀口削进指骨亦不罢休。他单手死命攥住棠溪龙泉,不让它再度进犯半分,以威胁到他的至交亲友。
接着不容置疑地用血肉之躯,握住尖锐的锋口。将长剑一截截往外抽,让它远离自己要保护的人。
费清明没有晕,是因为日久天长的相处,成了她的队友,被她的武器接纳。那温孤怀璧不受控制,又是何缘由?
摔得一踉跄的解裁春,震惊地朝一直被她戏弄的随水峰大师兄望去,温孤怀璧摘下耳中原属于她师父的隔音珠,朝她晃了晃。
38. 落入谁的手上
不等解裁春追问问道宗究竟对她师父做了什么,费清明已经顶着残破的身子,和温孤怀璧打得有来有回。要不是顾及周围倒的三峰弟子,这会该打得天崩地裂,将整座小镇直接从地图上抹去。
这并非夸张用语,而是真实实践过的暴力行径。丹霞峡的修士可并不是心慈手软的佛陀,物理超度这件事,他们践行得最刻苦。
师父她老人家能出什么事,解裁春第一反应是有诈。
对一万步讲,就算师父当真出了事,现在她自身难保,别说场外救援,不跟着添堵就不错了。还是先想办法,从当前的难题上解脱。
费清明用寄余生和温孤怀璧对打,途中抽空瞥了她一眼,继而暗下决心,死命架着大师兄,往东南方向而去,强行将他打离百草堂。
这是在为她创造出能逃之夭夭的间隙,解裁春心知肚明。
然,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不解决从天而降的大黑锅,就会被扣实了背负的骂名。从今往后,她行走在世必定会被问道宗门人追踪,轻则追杀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重则丧失先机,往后再要翻盘就难如登天。
今日一次吹奏机会已经用完,解裁春遥望着下山的金日。只觉秋色爬上脊背,几只乌黑的鸦雀嘎嘎几声,停落在棕色树杈上。
她按下心头的忐忑,拔出随水峰弟子白慈溪持有的长剑,揣在手上。用纸人先行联络蔽思菱,问她现在是否逃脱了问道宗的控制。
“是的,大姐头!”
“我按照你教授的方法,再结合我本人学习来的一些小技巧。成功给他们下套,并且在最后甩开了他们。不过……”骄傲自满的声音下落,听起来有几分不服气,又不得不服气的样子。
“他们并不打算与我纠缠,只是一心奔着你们去。”
解裁春歪了下头,果断无视掉这个不管听多少遍都没能习惯的称呼。
“你可有注意到什么奇怪的事?譬如,问道宗弟子的神色、言谈、举止,然后他们发生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事?”要闯空门的人若无察言观色的能力,早就被擒住,下了牢狱。焉能等到她来劝他们改过自新,另起炉灶的关头。
“那哪里是奇怪,那是非常奇怪。他们捉到我没多久,就金光大作,忽然出现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具是两眼被挖掉了,只剩下血窟窿的尸体。一个只有上半截身子的女性,吓我一大跳!”
她前半生偷鸡摸狗,后半生窃听风云,两段人生加起来就没见过这么恐怖的事!
惊魂未定的蔽思菱,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打开话茬子。“那女的掉下来之后,抓着为首的大师兄,就说了三个字“唢呐匠——”,然后就倒了,在青色袍子上留下一只血手印。”
“有人当场拔出剑刃,义愤填膺,高喊血债血偿,霎时群情激愤。我当时觉得,可能是掺和着有价值的情报,竖起耳朵,贴在墙角上听。便闻落花峰死了一个小徒弟,重伤了一个。”
不对劲,解裁春压着纸人,“可有注意到别的事?”
“死的男弟子叫做甘驱霖,活着的女弟子是梅自洁。好像活得十分侥幸,据那群人推导事情来龙去脉。是在中招之时,捏碎符咒,而那符咒的效用,是就近传送到同门弟子身边。而附近恰巧有随水峰的大师兄及其一干人等在场。”
“好的,多谢。”解裁春捉着纸人,给出暗示,“我承诺过你的,绝不会忘记。”
原本流畅得仿佛默读过几遍的回答,在此时停顿。许是间隔太久,未免惹人怀疑,蔽思菱复又答道:“信任,搁在我们这些常年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人这儿,毫无意义。”
她说到这,话锋一转。“但,我可以不信,你务必得言而有信,别忘了你的许诺。”
在这里压低了声量,诅咒一样开口,“否则我身首异处,也会从九泉之下爬上来索你的命。”
“好。一言为定。”解裁春截断通讯。
“我的回答,你可满意?”
沦为阶下囚的蔽思菱,抬头望着与她有天壤之别的仙人,他人口中落花峰峰主谢无邪。
人活得久了,当真什么都能见着。以前她做着窥牖小儿的勾当,从不听信鬼神之说,若天地有神明,因何芸芸众生仍旧感觉身处地狱。
没成想,有朝一日作茧自缚,还能亲上在世人眼里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丹霞峡,用这双眼睛看一看能与完整地经历过沧海桑田的修真者。
而这并不能被称之为一种幸运。
“还成。只要不越了线,你大可以继续做你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毕竟这是你们凡人的一贯做派。”
与在执法堂长老们跟前,没眉没眼的姿态相反,谢无邪在鲜为人知的暗室里,神情正经到仿佛从里到外完全换了一个人,让人瞧不出他往日是何不脩边幅的模样。
“只要不要让我知道。或者你能完好地承受住后果。”
他背着执法堂,暗中带来与唢呐匠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探子,可没打算那么快卸磨杀驴。“我不在意你通风报信,暗度陈仓。我只要得到我要的音信,以及往后你能得到的音信。”
这是短时间内不打算放了她的意思。侧面证明了留她有用处,在榨干最后一次价值之前,暂时还不会动她。蔽思菱垂眉,敏锐地作出判断。
一直处于被动,对她极其不利。天知道这些打打杀杀惯了的修士,何时会被敌对的门派打上门来,亦或者性情大变,杀人取乐。
蔽思菱把落花峰峰主要她转告的话,悉数转达。暗地里掺和的受制于人的迹象,也尽全力传达,就不晓得大姐头能不能领悟到。
应该是能的吧。没有一定的智识,如何能收下她,让那么多人为大姐头所用。
蔽思菱以前参与团体作案,要是能够全须全尾地偷盗好财物,不落下任何一个兄弟姐妹,那敢情最好。要是被人赃并获,亦或者那个倒霉蛋子跑得慢,被失主、热心群众逮住,能落跑的人就绝不会掉头再去援救。
跑江湖时,不少轶事寓言,如雷贯耳。有一则挺合适放在他们这些毛贼内部。
和另一个伙伴一同遭遇猛虎,其实并不需要跑赢身强体壮的猛兽,只需要跑赢随行的同伴就成。用他人的血肉,为自己铺垫退路,以旁者的生命,给自己开辟生路。这是从古至今沿袭下来的真理。
蔽思菱见过那些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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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住的同伴,下场都不太好看。
民间不报官,私底下处理的,就砍断手脚,绑在柱子上,受人鞭打。后多死于伤口溃烂发脓。
交给官府处理的,推到菜市口,斩首示众。
围观的百姓们个个表情亢奋,脸上洋溢着激切的雀跃。
有不少人端着锅碗瓢盆,在刽子手手起刀落后,个个扑上去接喷溅出的鲜血。
民间多迷信,信奉人血大补,蘸过人血的馒头可治百病。纵使吃了适得其反,也笃定是吃得不够多,不够好。而并不认为使用同类的行为有过。
她不能只把希望寄放在大姐头,她得自救。
东风渐起,解裁春挂断通讯。她大概了解了问道宗对他们态度短期内急转直下的原因。同时明白了自己的人被不明人士扣下的事实。
后者是由前者推断而来。
之所以能得出该结论,是因为蔽思菱给出的信息太过于详实准确。讲述过程自相矛盾,错漏百出。让这两者听起来像是函矢相攻,在考究之下又是有迹可循。
首先,以蔽思菱的说法,她是被人捉住之后,被关在以一墙之隔的居室,只能以听力辨别。偏偏她又详细描述了传送阵运作的光芒,传送过来的男女极其糟糕的状况。
其中细枝末节,唯有亲眼目睹者才能事无巨细地描述。
当然,这里可以反驳为,蔽思菱是先见到传送过来的落花峰弟子惨状,然后才被关到隔壁屋子,还周备地考虑到防止一介凡人偷窥,关上了门。
因为她不是通过门去看,而是贴着墙去看。
这并不符合逻辑。
问道宗弟子、长老大多数或多或少在修行,或者修行过无情道,虽然时至今日没有一个人能顺利靠无情道破境飞升,却并不阻碍世人对无情道朝圣般的狂热。
此中修行的人士基本具有人的七情六欲,难以抑制。
同出一宗的弟子们忽然在他们面前降落,以一种相当惨烈的状态出现,随水峰弟子就算再冷静、自持,不使自己被愤怒挟持,也绝不会突发奇想,把一个对他们无关轻重到放不进眼的凡人特地转移到别的屋子,以防止她的监听。
就像人偶尔闲暇下来会观察草木之色,却并不会认为草木对自己有任何的威胁。
修士们的高傲、自负,仿佛与骨髓共生的劣根性,镌心铭骨,这正是解裁春选中身手了得的盗贼们帮忙探听消息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蔽思菱准确说出了两名落难弟子的名字,以及他们隶属的山峰。
前者可以推说是从其他弟子那听来,那后者呢?
总不能随水峰弟子看到同宗之人,一死一伤,错愕震惊之余,抱着他们,一板一眼地喊出他们所属的山峰、姓名,再末节细行地表述完他们的伤情,以便隔壁房间的人察觉,才进行救治。
那太不符合逻辑,虽然现实往往比搭好的戏台子上出演的更加的戏剧。
那么,问题来了。
蔽思菱是落入谁的手上,是随水峰,还是痛失爱徒的落花峰,亦或者至今未浮上水面,却在私底下里搅弄风云,要大家伙鸡犬不宁的第三方?
39. 掉进黄河都洗不清
解裁春感应着蔽思菱随身携带的纸人所在方位,不偏不倚,正在丹霞峡。她在深入感应一番,颇费了一番精力,正式将地点锁定在了落花峰。
姑且认为是落花峰峰主吧。
当中若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或九曲十八弯的隐情,那她也没有办法。她充其量是一个吹唢呐的,又不是断案侦结的仵作。
落花峰峰主谢无邪,解裁春略有耳闻。
据说他厚脸皮的程度,跟她们苏尔奈有得一拼,师父要她见着人,直接绕着走,省得被瘟神盯上。还是斩情峰的好欺负,光薅不带还口的。
谢无邪弟子一死一伤,出了这样大的问题,为何不气急败坏地找她当面质问,而是拐弯抹角地差人向她陈述全部经过?
不仅不来当面来质问她这个明面上的罪魁祸首,也就罢了。反而暗中扣下她的人,是等着秋后算账,还是别的什么计量……
解裁春抹着下巴,眼里精光汇聚。
比方说,落花峰峰主本人也不相信这次栽赃诬陷,只是要么死无对证,要么活着的那位弟子,暂且撬不出有用信息。估计能保住性命都悬,应该在抢救之中。
草泽谷的医女们有得忙了,至少那个老婆婆草泽谷谷主少不了要被架起来,夜半问诊。
想想也不对。解裁春的思路打了个茬,做树杈状分散开,深入土壤。
坐到落花峰峰主这个位置,又何必瞻前顾后,而不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与她对话,更直接了当。
除非对方也在忌惮。
忌惮谁?亦或者哪方潜在水底,至今不曾爬上岸来的势力?
解裁春向散落在各地的探子们,说明曲风镇活尸的讯息。要他们谨慎对待,并将它传播出去,让一无所知的世人们对此抱有警惕。并嘱咐他们收集落花峰两名弟子出事的来龙去脉,切记要保住自身的安危。
若有风吹草动,按兵不动,退避三舍。因为有些犯人热衷于回到案发现场,欣赏他的成品。
她心思一动,再加叮咛。
等一一嘱付完,解裁春结束通讯。
好了,现在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本次案件中最扑朔迷离的,引发严峻事故的成因——
梅自洁为何要指认她?
清者自清是一个过时、老套且无用的整饰。在备受冤屈时不能证明自身的清白,于千夫所指之际只能平添哀怨,只有幕后真凶才最清楚。
换个想法,不一定是指认她。
只是伤害落花峰弟子的人,与唢呐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者直接是除了她之外的唢呐匠。
如果是后者,听师父所言,世界上仅剩两名唢呐匠,一个是她,一个是师父。除此之外,再无第三人。
那么,除开她之外,唯一有嫌疑作案的就是师父她老人家。可师父她老人家恰恰没道理会那么做。
作案动机,她能想出来,是师父心心念念追寻的真相。
当年的事,兹事体大,绝不可能是区区两名关门弟子,还是行事作风如此……呃,不拘一格的弟子们联手就能达成的事。
要动也是动幕后之人,以及能够撬动整个问道宗根骨,让他们就此断子绝孙的命脉。师父绝不可能冒着今后再无法行使能力的风险,只图眼前之利,只向两名弟子下手。
而且,下的手太狠。
据蔽思菱描述,甘驱霖两眼被挖,只剩两个血窟窿。而梅自洁下半身几乎全无,只能吊着一口气。这还是靠得天独厚的皮糙肉厚型修士体质顶着,不然哪能在剧痛过后,还能撑着指认罪魁祸首。
虽然这个罪魁祸首还不如不指认,指认不出不要紧,指认错了,或者指认不完全,问题就大发了。
被强制绑到戏园子浓妆艳抹开演的解裁春,成了里头张口咿咿呀呀的悬丝人偶,去留全由不得自己。要开口狡辩却无话可提。
本来是一个打怪升级,周游各地寻访名医的轻喜剧,忽然上升为侦查判案的悬疑剧,而她被鉴认为杀人凶手,一口大黑锅哐地一声,扣在她的背上,扣得严严实实,让她变成一只哑口无言的玄龟。
天底下哪有这么让别人顺心如意的事?解裁春第一个跳出来不允许。
因为她和费清明的的确确见过甘驱霖和梅自洁两人,且和他们有过一段时间的交谈。故而能从他们身上找到和两位受害者相关联的蛛丝马迹。
因为唢呐匠的技能是能够顺顺当当地眩晕两名力破千军的弟子,叫他们全然无还手之力,只能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更别提她旁边捎着一个行走的人形大杀器,费清明,因此形成雌雄双盗,杀人如麻……
咳咳,这扯远了。
解裁春越推理,她的嫌疑就越重,简直起了反向证明。
退一万步说,就算费清明心有不忍,或并未参与此次事,也不能证明她的无辜。因为她完全可以在两名弟子眩晕之后,对他们痛下杀手,并且做到全身而退。
解释的妙招,有,不中用。不能取信于人,何必言说?
比方说,她和费清明同行,且有曲风镇的镇民们作证。
首先就可以排除作证之人,费清明。
他有同伙作案的嫌疑。看三大峰弟子的架势,此番前来不仅要捉拿她,还要同时扣下费清明,一同处决都并非无可能,此次事态过于恶劣,可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一般人杀就杀了,但特地抠出双眼,还特意裁去一半身子,就超出了寻常人的作为,大多倾向于大凶大恶之人才会操作。
至于其他镇民的话,未必能够取信于问道宗。
不为别的,仙凡有别。
和费清明这类从人间界被漫才客带到丹霞峡的修士不同,其余修士生在丹霞峡,长在丹霞峡,有些人大半辈子都没下过山,三千世界,洞府秘境,耗尽毕生都探访不完,何必去寻红尘。
都是两颗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奈何丹霞峡的修士人殊意异,生来不同,自然不会把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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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百姓家放在眼里。
像人和牛羊猪鸡鹅都是动物,而人类生来自傲,区分你我,否认自己的动物性,且笃信其他动物轻贱低劣,全然不能与自己相媲美。自诩万灵之长,凌驾于万物之上,有资格取用世界万物,要除己之外的灵长类都为种族的利益让步。
别说人和动物了,就算人类自己也会相互区分,种族、肤色、门第、身份等等。辽阔的世界就在一个个划分限制下,越发狭小,直到再看不见相互协同的几率,而只有刀兵相向的戾气。
解裁春可以说自己并无犯案的时间,她人在曲风镇,和出事的两名弟子,相去甚远。一来一回,以凡人之身,后继无力。不可能前脚伤了人,后脚就赶在日行千里的问道宗前头,跑回来。
这算是一个突破点,能不能成行,那还得二说——
因之解裁春并非真的分身乏术。
她有纸人。
解裁春的师兄祁夜良人是混蛋了些。好吧,不是一些,是非常、非常、非常的混蛋。在教授工艺方面,却是确切无疑地倾囊相授,绝无藏私。
基本他会的,全教给了她。至于她能学得多少,是她的事儿。
解裁春能制造的纸人样式,不局限于仅有白纸一张,巴掌大小的纸人。还能做到惟妙惟肖,跟师兄裁剪的相同,做出能糊弄过费清明这类亲传弟子的纸人,叫火眼金睛的修士们一叶障目,分辨不出它们与活人的区别。
都是纸扎匠内不可外传的技术,她鲜少有在人前展露。
要扮猪吃老虎,就得留有后招。适当的藏拙能够帮助她降低敌对者的警惕性,在危机关头降临的当口,适才掏出足以应对的手法。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瞻前顾后,就会被冗杂的后缀,牵绊住手脚。
这不,原本沾沾自喜的才艺,在这时成了哑巴吃黄连的证据,使她有冤无处诉。
纸扎匠的工艺使得解裁春能够制作出和她极其相仿的纸人,一举一动,惟妙惟肖。仅在外观上,让修士们分不出真伪,在正式戳破之前,达成真假难辨。
稍微低质一点的,可以让纸人去做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打水、烧火之类。确保它们不被水濡湿,被火焚烧。
中端一点的,可以鱼目混珠,帮她在各行各业当长工,她在家摇着蒲扇,吐西瓜籽,等着月底伸手领工钱。
高端一些的,继承了她本人的需求,甚至能够转移她的意识,帮她在要掩人耳目,或分身乏术的情况下,去做一些不足为人道知的事。
解裁春不坦诚相告,不代表问道宗考察不出。她有理由怀疑问道宗来势汹汹,正是由于掌握了她能制作出高等纸人的情报,若她的猜测为真,这下真是掉进黄河都洗不清。
所以说,梅自洁为什么要指认唢呐匠?
兜兜转转,回到源头的究极大疑问。
她们是见过一次面,她也戏耍了一下梅自洁。不至于记仇成这样,恶心到现在,生命垂危了,都要拖她下水吧?
40. 何苦来哉?
解裁春眨眨眼,想出第一个应对方法。对质。
只要她与问道宗的人耗,耗到梅自洁被妙手丹青的医修们治疗到清醒,摆在跟前的一切疑难,迎刃而解,她和费清明的嫌疑自然而然就洗脱了。
对应的弊端显而易见,将缥缈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是一种过于天真的乐观。
万一梅自洁重伤不愈,草泽谷没能抢救得过来,一命呜呼。或者病人从此长睡不起,无法还事实于清明。她坟头草都三尺深了,病患再苏醒对逝者也无益。
还有一些可以预想的情况,梅自洁成功苏醒,由于打击过大,同门弟子在眼前惨死,而自己下半生彻底沦为残疾,一世英名,荡然无存。大受打击之下,失忆,那她真是哭都没出处去哭。
解裁春头脑风暴着,随水峰弟子白慈溪腰间悬挂的玉牌亮起。其他昏倒在地的弟子玉牌一同闪亮,却都没有精力辨别接收。都还晕着呢。
或许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解裁春不客气地拽下玉牌,胡乱点了几下。玉牌上方浮现出几行金色的字——
全宗弟子听令,落花峰弟子甘驱霖、梅自洁受唢呐匠解裁春迫害,俱已身亡。苏尔奈不仁在先,莫怪乎问道宗不遵守道义。
与苏尔奈的盟约,就此撕毁。全力击杀危害我门人弟子的恶徒,随行门人费清明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完了完了,想什么就来什么。好的不灵坏的灵。
解裁春手一抖,把整张杀气腾腾的玉牌甩飞出去。她摁着砰砰直跳的心脏,强迫混乱的脑子冷静下来。
首先,梅自洁死了。
等待梅自洁清醒,还她清白的路,走不通,全堵死。
其次,早前问道宗尚未在正式出示门令,就已然决定要取她的性命,这次的指令传达得正式,是向问道宗之外的门派说明与她的师门撕毁盟约事宜。
她成靶子了。
不仅落实了罄竹难书的凶犯罪名,彻头彻尾沦为一个有罪之人,还被打磨成一把问道宗能名正言顺向唢呐匠开刀的刀刃。
和师父许久未能实现的夙愿大相径庭不说,还彻底将苏尔奈一门拉入漩涡。
做他的春秋大梦!
等会,有哪里不对。解裁春暗下琢磨。
只要医者技术了当,就算是凡夫俗子,失去下半身也能活。没道理世出英杰的问道宗弟子做不到,何况人家此时此刻还在医修人满为患的草泽谷。
且不说那个老掉牙的谷主尚且在世,就算其他怪能折腾的医女们,随便拎出几个来,起码也能保人家不死。那位治疗她的,被当做草泽谷传人的赛孙思邈亦不在话下。
梅自洁的死有蹊跷。
是攻击梅自洁的人,在她身体留下了就算接受救治也药石无灵的东西?还是梅自洁这个幸存者非死不可,她的死,比它的存活更具备价值,才能达成编织网络者背后不为人知的目的?
譬如,解裁春望向悬浮在空中的金字——
给问道宗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头。推掉对问道宗有救命之恩的前情,让它彻底摆脱苏尔奈的束缚,甚至能反过来,光明正大地反将一军。
遮盖视野的迷障一层层拨开,解裁春却不大愿意接受袒露出的路径。
该设想对从歹徒手中,九死一生逃脱而出的梅自洁来说,异常的残忍。
咬碎牙关,费尽千辛万苦存留下来的她,本来能够活下来。遭到重创的身躯回到了打心里信任的师门,住进信赖感十成的草泽谷,却在某些人的阴谋诡计之下被迫撒手人寰。
於乎哀哉。
玉牌清空了正楷书写的金字,陆续跳出丹霞峡相关事项。底下浮出一行小字,出自草泽谷。
字数稀少,惊心动魄。
【草泽谷谷主鹤嘉贤离世。】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一个、两个都撞在关口上离世,事全堆在一起,不得不让人深思当中是否夹杂着猫腻。
几乎在看到这行字的瞬间,就让解裁春变相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整套逻辑捋下来,清晰可见。
有人要梅自洁死,这在行医救人草泽谷内,如何能漫过看似老眼昏花,实际明目达聪的谷主耳目。
救了一辈子人的老谷主,自然不会同意。本着治病救人的概念,意图阻止穷凶极恶的犯人,到头来只能和昏迷不醒的受害者一齐逝世。
那落花峰峰主谢无邪避开其他人,私下扣了她的探子,与暗中和她产生连结,就情有可原了。
既然百思不得其解,就没有强行辨别的必要。大活人问不了,就问问含冤九泉的逝者,从他嘴里探个究竟。
本着就近原则,解裁春咬开白慈溪手指,在地面画招魂阵。一根手指头储备的血明显不足,她硬是咬穿了随水峰弟子十指,活生生把人咬醒了,对方还不能动。
十指连心,血液从体内流失的体感,引发白慈溪一阵阵不适。她愤怒地瞪着大师兄的情妇,她要称之为嫂子的唢呐匠,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情状。
“放心。我既不打算杀你,也不愿意辱你。我性取向为男。”解裁春犹如她肚子里的蛔虫,随口安抚道。谁知,白慈溪闻言,两颗眼珠子瞪得更大了。
大约是剑修之间的攀比心理作祟。无论什么事都要争个高低。
这不好,不好。
“魂兮归来,有神则灵。此时不归,更待何时。落花峰弟子甘驱霖,听我诏令,有冤诉冤,有情陈情,子夜当归,回!”解裁春一声令下,一阵妖风吹过,一缕缥缈的魂魄踩在白慈溪面颊上,轻飘飘穿过。
解裁春想到,她需要一个证人,苏醒过来的白慈溪再合适不过。随即摘了滴牛眼泪的柳叶,在对方眼前一拭而过。
“你——”心理承受能力极强的白慈溪,见到全身半透明的魂魄,高声抗议。“穿过了我的头。”
看来受了踩脸之辱的怨气,压过与同宗逝者重逢的喜悦。
“啊,抱歉。”甘驱霖的魂魄往后退了一步,蹲下来,打量她们两位。
看清楚甘驱霖确乎是他本人,挂着一脸好欺骗的傻样,白慈溪瞅瞅灵魂状态的落花峰弟子,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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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神神叨叨,装作高人架势的唢呐匠,拱了拱鼻子。
她前不久才看到甘驱霖惨不忍睹的尸体,现在就见着他完好无损,宛如鲜活的魂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然,摆在眼前最紧要的状况是,她十根手指头的血止不住,不断地往轻飘飘的灵体上续着,以维持死魂的形态。
她是挺高兴能让死者复活,即便那是短暂的想望,终究会化成海上消散的泡沫,却并不预备着把自己的生命一同搭进去。“我感觉身体发凉,头晕目眩,我是不是要死了?”
噢,解裁春解释:“你挨了我的安魂曲一击,身体和灵魂暂时还没重新匹配到位。而今躯体的血液用来传唤和供应死者,你说的没错,的确离死不远。”
不然她为什么要费劲咬别人的手指,而不是咬她的手指。很损耗躯体的!
听了半天没听到半句好话的白慈溪,就差被气死。没见过这么安慰人的。
解裁春道:“不过,你算是幸运的了,一次就能成功,放在别人那,可不一定。”
以为终于能从这张硬邦邦,听不出几句好声气话的唢呐匠嘴里,听到褒奖的白慈溪,刚提几口气,就听人接着道:“我果然是个天才。”
只在理论上学习过的东西,实践一回就成,不然还得多来几回,纵使少林寺铜人来了都顶不住。
“那我还得谢谢你喽!”白慈溪白眼相看。
“不客气。”
见两位姑娘毫不避讳讨论他的死亡,死亡没有超过七天,满足了被召回条件的亡魂甘驱霖,查看自身现况,果然不是千锤百炼过打造而成的血肉之躯。
这种体验着实新奇,也仅限于新奇了。一般人都不想体验一遍,除了个别癖好独特的。
叹世事无常,千态万状。以为能顺其自然,青云直上,却不得不在大难临头之际,向万恶的世事妥协。
如果有别的法子可想,解裁春指定不会用唤魂。
一来,要献祭一人血脉、魂力,后期恢复得看此人的平时是否打熬有数。大多数祭灵者后面都难免比先前虚弱,成了烙印在躯壳、魂魄的毛病,一生都去不掉。
二来,被冤杀、迫害、凌虐致死的对象,死后灵魂受损,有不少会原地转换为愤气填胸的怨灵,对人、待物,采取无差别攻击。心怀憎恨、厌恶。
有的甚至会性情大变,平等地仇恨着每一个生者,迫切地渴望着他们的生命。
唤魂在十业大界基本绝迹,记载的文章大多散轶。不大范围传播,乃至于一度失传,是因为此法伤人耗己,纵然耗费心血,召回亡魂,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于一刻也不停歇的现状又有何意义?。
更别提使用此法的召唤者们,后来全部身体不济,不到天命之年就中途暴毙。抑或施法途中就遭了反噬,被怨灵啃咬、反扑、夺舍,冤孽缠身。
创造该术法的唢呐匠,苏尔奈掌门人扶着镌刻着死生不复相见的墓碑,呕血而死。
唤魂,唤魂。生时不多见,故去盼相逢,唱这一出,何苦来哉?
41.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遗憾这一时半会,解裁春想不出别的主意,能够有效、高效地解决面前的疑难,只得兵行险招。
自招魂成功伊始,她的手一直压在阵法上,等待着下一步行动。有生差错,及时弥补。好在招来的魂魄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恐怖、恶劣,反而和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别无二致。
尚在蓬发之期就向下坠毁,一想到甘驱霖的惨状,以及死前倍受虐待的模样,解裁春心中不免无限唏嘘。可该办的事,依旧一件都落不下。
同情、怜悯,丰富的共情出自缅怀之心,除了给生者徒增安慰外,与既定的现状并无奏效。
“甘驱霖,你有何冤屈、仇怨,尽管报上来。我——”解裁春及时改口,不主动担负他人的因果。“你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会替你报仇雪恨的。”
甘驱霖挠挠脸,“我没有什么冤屈呀。”
身体虚弱,处于离魂状态的白慈溪道:“什么,你没有冤屈?我都要被整得六月飞霜了,你跟我说你没有冤屈?”她恶狠狠地指向解裁春,“你还记得她是谁吗?”
“记得,暖姑娘。”身世好可怜的,他记得,她还有一个母亲。
甘驱霖一脸正色,“暖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你的母亲呢?你报复完那群乡村恶霸,狠揍了一顿四姻九戚了吗?”
他刚要活动手腕,帮忙涨涨士气,忽觉现今的状态不允许,蓦然沮丧起来,“可惜我现在已经不能为你报仇雪恨了。”
你能替自己报仇雪恨就好啦!白慈溪强烈谴责解裁春,“唉——你还撒谎!”她就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别打岔。”
解裁春可没功夫把金贵的时间,留在跟人拌嘴上。嘴皮子功夫再溜,也得行动上见真章。她察觉不对劲的地方,搜根问底。
“你生前记忆保留到何时?和我、费清明分别过后,都经历了些什么?别怕,且一一道来,现儿个没什么再能危害你的了。你的同门都在。”
甘驱霖听着她婉转似黄莺的悦耳安抚,人环视了一遍周遭。
同宗子弟东倒西歪地昏睡,怎么不算一类在场?
至少人到了,心意就到。
要出啥子事故,大家能热热闹闹地一起垒一座乱葬岗。
暖姑娘仍旧那么谐谑。说起话来,妙趣横生。漫天放纸鸢似的,没一句着调的,却能哄得最桀骜不驯的剑修们,极具耐性地听上一整天都不腻烦。
甘驱霖感怀着,讲述起和他们两人分别后的事。
“我沿着景别溪的流向,走走停停。有个衣衫褴褛的家伙向我问路,我指完路,和人相谈甚欢……”
修士的生命力是一盏如豆的灯,朝点而夕灭。
丹霞峡每个大型门派,都会替入门弟子点上一盏长命灯。寓意长命不衰,万古长青。
无奈美好的向往经常与凄惨的现况背道而驰,宝塔里供奉的灯盏明明灭灭,生前的喜怒哀乐,在身死一刻,戛然而止。努力回忆着前尘往事的甘驱霖,说到一处,卡了壳,咕哝着重复了一遍,“我们相约一起去……”
“去哪里?”解裁春追问。
魂魄反应如此激烈,想来是去的地点有问题,或者去的路上出了问题。
只要问出地址,派人从出发地点启程,沿着目的地一路行走,再扩开范围搜索,寸而度之,至丈必差又如何,投入大量人力排查,长此以往,就算幕后之人有心毁尸灭迹,也能搜寻出一二点痕迹,案发现场就跑不离。
与甘驱霖交谈的人同样可疑,帮凶、罪犯二择一,除开这二者之外,仅是一个无辜的问路人概率实在太低。
“去——”甘驱霖言谈中的卡顿愈发明显,最后连成了絮絮聒聒的噪音,“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
与生前别无二致的魂体,浮现灰色雾气。那些灰雾接二连三,连点成线,吸附在他的灵魂之上,重现他生前受到的折磨。
他的四肢依次放血,手筋、脚筋全被挑断,勾出来。
从胸腔开膛,掏出五脏六腑清洗,往掏空了的胸腹注入流质物,灌得满满登登,再用粗糙的针线,一针针重新缝合完整。
从甘驱霖死命挣扎,又挣脱不开的表现来看,下手之人要么内心畸形,喜爱观赏人痛苦的情状,要么对基础药理一窍不通,连麻沸散都不给上。
单基于剑修强体、耐损耗的方向研磨。
他的四肢被砍下来,剜出双眼,削掉鼻子,拔去舌头,割断双耳,一整个做成了人彘。再捣鼓研究透底后,挨个给它缝补回去,等到还剩下两颗眼珠子还没安装好,倏而终止。
估计就是这个时辰,梅自洁到了。
或许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或许是独来独往的剑修习惯单打独斗,没有呼叫同门支援的梅自洁,满腔义愤,与行凶者展开激烈交战。
不敌,携带师弟的尸体,开启传送阵法,落荒而逃。
什么是一语成谶?这就是一语成谶。
当初和甘驱霖初相遇,解裁春就思虑过,落花峰弟子性情不改,难免要摔个大跟头。如今跟头是摔了,付出的代价未免太过惨重。
叫他们没有办法再吸取教训,发荣滋长。
身亡命殒,就此沦殁。终结了往后的所有可能性,要一切有迹可循的脉络鸣金收兵。
是横亘于广阔地表之上,璀璨苍穹之下,万物自化的公平。纵使能因个人富贵、门第荫蔽,苟延残喘,争取多活个十来年、数十来年,也终究逃不过地府阴差的追捕,迟早要到阎王殿那报告。
逃不了,躲不掉。大概就是身为人这类生物最后的终点。
不怪乎修真之人卯足了力气要求长生,觅大道。生时纵能长相守,死后全部烟消云散。生带不来,死带不去。轻飘飘跨过一个界限,就立刻要人一无所有,清空了早前数十年如一日的积累。
越眷恋越贪心,越留恋越舍不得,下到平头百姓,上到帝王将相,有人拜神求佛,有人寻访仙山。炼制丹药,开坛作法,只为了能够延长短暂的寿命,何况欲与天公比寿数长的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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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别再为难自己继续回忆。”
遭受过的经历不胜其苦,大脑才会为了保护心灵,强硬地抹去这一段记忆,好在死后保持住魂魄的纯洁性,而不受怨念污染。使得亡者世上逗留,徘徊着,久久不去,贻害了轮回之路。
强迫精神受到冲击的被虐杀者,强行回忆,是一种变相的虐待。
解裁春一张符咒贴在甘驱霖额头上,吸收光魂魄周边依附的怨气,魂魄又变回干干净净,无损无害的模样。
而后黄色符咒渐渐变黑,直到完全漆黑,无火自燃。青蓝色的火焰并无热度,在掌心徐徐燃烧,像握着一块冻人的冰块,要人无端地遍体生寒,随后在她手中变成火烧过的余灰。
“辛苦你了,就此安息吧。”
“啊,把我搞得半死,什么话都问不出来?”
体温急速下降,冻得瑟瑟缩缩的白慈溪不乐意,“别以为拉我来开大戏,你就摆脱了嫌疑,也可能是你明知师弟的状态,故意跟我演戏。”
“你既然有本事召来师弟,为何不召一召自洁师妹?我们几人对簿公堂,一五一十看清楚,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被累及无辜!”
“你当召魂是市场上买白菜,强卖就有人买?”
解裁春被白慈溪这一遭逞口舌之快逗乐了,“要满足的前提条件之苛刻,须得在魂魄脱离肉身七日之内,与放血者短期之内有挂钩,且被召唤者还留有一线灵智。”
“就算勉强召成功,有损招魂者阴德不说,对放血者损伤极深。你一个勤加修炼的剑修都去掉了半条命,那接下来要换谁呢?”
“你……我……”白慈溪说不出个一二。
解裁春拍打她后脑勺,对犟脾气的人果断上手比较快。
“甘驱霖尸体、灵魂都在人间世,我方可唤来。梅自洁都被带上山去了,丹霞峡和人间世是泾渭分明的两大地界,我要有通天之能,还用得着受这委屈,为自己辩清白?不如就地飞升。”
问道宗的人对他们苏尔奈的期望太大了吧。
“请二位姑娘不要为我而争吵。”不大习惯人与人争执的甘驱霖,诚恳地提出建议。“你们干脆拔刀打一架。”
不愧是直来直往,以武力论高低的剑修。
“呃,你怎么还没走?”解裁春脱口而出。她光顾着训人了,没留意到甘驱霖的残魂在凡间盘桓。
“要走哪里去?”甘驱霖腼腆地低下头,“我能感觉到,我和两位姑娘身上各自有着不小的挂碍,恐怕要耽误姑娘们一段时日。”
这不,正在愁苦要跟着谁为好。
被魂体缠身的人,轻则被吸收阳气,体虚抱病。重则离魂夺舍,一命呜呼。
请神容易,送神难。她学艺不精,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解裁春捂住嘴巴,就像课堂上老师点名时,台下战战兢兢,生怕被选中的学生。就看甘驱霖缠的人到底是她还是白慈溪。
显然,白慈溪和她抱有同样的想法,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跟着她!”
42. 登对的璧人
两位女子能言巧辩,唇枪舌剑。
解裁春一顶大帽子给白慈溪扣上,“他是你们问道宗弟子,和你有同门之情,同袍之义,你怎能不领?”
情义二字,对修行无情道的人来说,荒谬过天方夜谭。白慈溪扬起下巴,“尘归尘,土归土。是人世不改的规律。是你颠倒乾坤,逆转阴阳。既然敢召唤来,就要担起送走的职责。”
“有始有终,才是做人的道理!”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你一个唢呐匠连打基础的送魂都不会,说出去,不怕人笑掉大牙,简直贻笑大方!”
“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被你们一群飞天遁地的修士追杀,本就霉运连天。再接收一个鬼魂,今晚就得一命归西。”
“我才是呢!明明就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凡夫俗子,吹个破玩意儿,威力大得跟音波攻击的乐修似的。我神魂受了冲击,十指放了许多血,根本承接不了阴灵附体!”
“听我的准没错,不听我的有头无脑。”
“我才不会像落花峰的弟子那般蠢如鹿豕,更不会效仿小师弟那样被你诓骗!”
“你胡搅蛮缠,不辨菽麦。”
“你不知好歹,负固不悛!”
两人互相推诿,急不楞登地踢皮球,谁也不想接这颗烫手芋头。
解裁春发烫的头脑灵光一闪,中断争吵,“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你不知好歹,负固不悛啊!”
“不是这句,上一句。”
“我才不会像落花峰的弟子那般蠢如鹿豕,更不会效仿小师弟那样被你诓骗!”
白慈溪琢磨了会,一板一眼地重复,力求重现方才说话时狰狞的表情,“我才是呢!明明就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凡夫俗子,吹个破玩意儿,威力大得跟音波攻击的乐修似——不对,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复述些无用功!你把我当傻子耍!”
她气得就要当场拔剑,就是手脚发软,拔不动。
是了,乐修。散乱的细节聚拢,拼凑出事件的原貌。解裁春讯问两位剑修,“你们剑修正面对上乐修,胜率几何?”
“那还用说,当然是我们旗开得胜!”白慈溪翘高了鼻子冷哼。
甘驱霖倒是秉公无私,惟明克允。或许是因为他笨,做不到主观率性回答,只会依照既有的规矩推断。“抛去个体、地势、人数等差异,平心而论,近战,剑修赢。距离拉远,乐修赢。”
身体强健的剑修和主攻精神打击的乐修,堪称丹霞峡遇着了,得绕道走的两大流派。
前者躯体强度直逼体修,又有本命武器辅助。强强联合,寡情少义。
后者往往横笛短箫,调弦弄管。吹竹弹丝,好不风雅。身板脆皮,吹奏极佳。能让人在甜梦中喜盈盈地与世长辞,也能叫同心协力的族群发大疯,同室操戈。
传闻,羡瑶台就曾出了一对乐府双璧,鸾鸣凤奏,传唱出一曲曲千古绝调。便是后头走了歪路,制作的乐曲皆被禁止、损毁,亦抹杀不了两人非凡的造诣。
这是好听一点的说法。
说的难听的,讥讽他们男盗女娼,鸨合狐绥,不知廉耻。
二人罪行累累,灭门屠村,无恶不作,最后是淞隐关的人出手,才将他们击杀在断肠崖口。
剑修和乐修大部分时段王不见王,能凑到一处算是绝世罕有。
至于唢呐匠,是专门针对神魂方面的冲击。
生死亦大事矣,目前还没有正经修士能在生死大关上跟丧葬行业的人士掰一回手腕。
要不是从事丧葬事业的人群,都是年不过百岁的平民,修士们闯一次秘境出来,人家的肉身化了肥,骨头都全成灰了,保不齐早就被杀绝种。
即便现在也不迟,也隐约有端倪可察。
听着甘驱霖复述见闻的解裁春,略一沉吟,“你们能不能凭借肉眼,分辨出唢呐匠和乐修的区别?”
“嘿,瞧不起谁呢?”白慈溪不甘人后。
甘驱霖则道:“乐修是修士,唢呐匠是凡人。唢呐匠有固定服饰,不可穿红戴绿。乐修无此约束。”
“理论是理论,实际是实际。”解裁春竖着食指、中指,弯曲下来,分别指向他们二人,“快问快答,不准犹豫,按第一印象。”
剑修们争强好胜的心理瞬间被激发。
“拿剑杀人的人是?”
“剑修!”
“拿乐器杀人的人是?”
“乐修!”
“拿唢呐杀人的是?”
“唢呐匠!”
二人异口同声。
解裁春一拊掌,左右手摁着两个实诚孩子后脑勺,拍了拍,以示褒奖。
“你看,第一印象害死人吧。”学说概论细细铺开,演讲一千遍、一万遍,不如自己亲自栽个跟头,吃痛了才明了其间滋味。
有眼见的修士在平和、无惊无扰的环境下,慢慢分辨出唢呐匠和乐修之间的差距。
可要是撞见的人是以憨状可掬著称的落花峰弟子,行凶的乐修身着素服,用唢呐做武器,旁侧是被开膛破肚的同宗师弟,怒气上涌之下,如何能辨别得出二者间细微的差异。
师父身在丹霞峡,分身乏术。而她根本就没在梅自洁跟前暴露身份,混水摸鱼过去的。
天底下就她们两名唢呐匠,由此可以推断梅自洁遇见的不是唢呐匠,而是身份特征极其相似的乐修。
是有意为之,祸水东引,或者无心之失,机缘巧合,暂且不论。乐修向来自负秀雅,而唢呐不论是外观或是声音都不符合需求,使用者奇缺。
要排查出来凶手,想必不难。
“如此,我的命案就能沉冤得雪。”甘驱霖苦笑着,忽然正色起来。见解裁春和白慈溪一沉寂,又有掰头的兆头,他举起食指,嘘了一声,“有东西过来了。”
“什么东西?”两人回头看他。
甘驱霖听声辨位,“移动速度飞快,行驶轨迹不似常人——是在跳。没有魂魄之类的感应……是一具移动的尸体。”
不是吧,不至于这么倒霉吧,天上掉钱没见着,路上的狗屎一踩一个准。解裁春摸摸回收了唢呐的铃兰花耳坠,遗恨一天一次的镇魂为何不能累积过夜。
不用的日子一天天白消耗,要用的当口儿成了哑火的炮仗。
她环顾了周遭没有半分苏醒迹象的问道宗弟子,再看看留着一口气跟她打嘴仗的白慈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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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希望放在除了没有躯壳外胜过回光返照的甘驱霖。
“你现在能不能来一招突然爆发,变成一个掀天揭地的鬼修,突破魂魄的限制,直接打攻实体?”
“目测是做不到的。”甘驱霖的爽直程度和他给出的答案一样要命。
解裁春不泄气,转头瞩着白慈溪,“以你眼下的能耐,能不能做到击打一个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移动速度还贼基拉快的尸体?”
“就你描述的前提条件,我全盛时期打起来都麻烦,何况当前一只脚踏进奈何桥的我?”白慈溪怀疑她夸大其谈,严重高估了来袭的宾客。
而这阵儿,不管解裁春高不高估,她都没有人任何还手的余地。
解裁春转头就去扇周围昏睡过去的问道宗弟子巴掌,没扇醒。拎着他们的衣领子甩了甩,要把他们的脑壳甩出去了都没颠醒,看架势,起码要睡到太阳晒屁股。
“一群学艺不精的家伙,拎来凑数的吗?”
解裁春怒火中烧,又别无办法,只能紧急呼叫救援。
她不仅要自己呼叫,还要让身边的人一同呼叫,主打一个能拽得一个是一个,能求到谁就求谁,“不想死就快点叫人回援!”
解裁春把玉牌塞到白慈溪胸前,自己对着纸人那头大喊,“费清明,赶快回来,活尸来了!”
被直白下了命令的白慈溪,本有不服,瞥见解裁春神色凝重的模样,倒是信了几分。
和她们这群若无庞杂琐事,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能够苟到天荒地老的修士不同,唢呐匠们命如朝露,送的人多了,少不了被一齐带走,肯定比他们惜命。
受其紧张的气氛感染,她开始急忙呼唤大师兄。
玉牌、纸人那头,传来相同而稍有延迟的刀剑对碰声,两股噪音杂糅,隐隐能领会到刀锋摩擦间迸溅出的火花焦臭味道。
本就身受重创的费清明,精美的服饰被划得全是豁口。肩口悬挂到腰侧的金链泼了血,斑点红梅状溅开了,一身的伤疤,血流如注。
他被一连打退十来步,反手把寄余生插进地面,才止住了后退。
险些穿胸而过的挫损,伤筋动骨。一道裂痕贴着他的下眼角剜过,要不是他避让得快,这会儿该是?瞎子走溪滩——不知往哪里过。
比起实打实创痍未瘳的口子,费清明更可惜了解裁春赠予他的服饰残损。他抹了把近要毁容的面目,生出几分惶恐——这张受人喜爱的皮囊损毁,小满姑娘是否会毫不留情地离他而去,另择新欢。
也并非没有此先例。小满姑娘她,素来是敢爱敢恨,任性自专。
费清明控制自己不去想,温孤大师兄是不是特意以权谋私?故意损坏他的容貌,好借此上位,与小满姑娘亲近,却遏制不了磨人的想象。
那夜明月高悬,温孤大师兄坐着,小满姑娘站着,她低头,他仰望,郎情妾意,好似一对即为登对的璧人,羡煞旁人。
手中的寄余生蠢蠢欲动,叫嚣着铲除所有碍事的人。而他握紧剑柄,唯一甜蜜的念想,居然是今日他折损于此,大师兄也无法违抗师门之命,必让小满姑娘赴他后尘。
届时,方才真正做到生同衾,死同穴,誓同生死。
43. 枉为正人君子
和温孤怀璧打得五五开的费清明,心知他一旦落败,等待他的就是解裁春的死讯,通过每个入门弟子配备的玉牌可知,宗门那儿下了死命令,今夜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同伴。
他既被解裁春选择,就要承担起做她的矛与盾的筹算。
半途而废者,枉为正人君子。
与他对阵的温孤怀璧则全身心投入战斗,力求打过瘾,打上头。
胆敢持剑之人,胸膺自有七分血性。对酣畅淋漓的斗争,心驰神往。热衷驰骋沙场,叫见血封喉的本命剑痛快地畅饮一场鲜血。
许是父母双亲无端横死,无名村庄被贼人铲平的缘故,小师弟费清明自被师祖领进宗门以来,就不苟言笑。一心一意修行功法,缄默无声地刻苦钻研。
因此惹出不少风声,认为他是仗着师祖看重,还没使出几分本事,就学会倚老卖老。故在同门弟子那吃了不少苦头,咬着牙关,硬挺过去,没主动告过一次状,叫人在荒唐的笑话之上,再累积一层笑话。
执法堂长老只在损坏宗门颜面、体统,关乎传承之业上出手。
小师弟的师父,斩情峰峰主许勤丰就更不必说。
在他们这些没血没泪的长者眼里,自己熬过的苦役,必须得让后头的人也跟着尝上一尝,否则挨过的苦头,受过的罪,怎么在悠悠岁月里抚平。
堂堂一名剑修,管他下到三岁,上到三千岁,全部一视同仁。受了欺负,不能替自己找回场子,当个劳什子的剑修,回家绣花啦。
诚然,小师弟的确有灵心慧性的天赋,托了后天勤加修炼的福气,横扫千军。
可架不住本命剑不承认。
一个拔不出剑的剑修,基础打得再牢靠,体能、剑术、心法等功夫钻研得再深,又有何用?谁会承认,谁会看重?不过徒劳无功,是在沉底的湖水里浸泡久了长满铜锈的古剑,活该折戬沉沙,隐匿在浮世的浪潮中。
小师弟作为少年天才,横空出世,一举跃升到与温孤怀璧平起平坐的位置,到底是根基不稳。爬得太快,摔得过狠。
少年天才,小师弟是一个,温孤怀璧是一个,斩情峰峰主许勤丰也是一个。就算按一千年出一个的定律,有点阅历的长者都屡见不鲜。
天才,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天才。只要隐含的基数足够大,再小众的事都能变得稀松平常。
几乎与天同寿的师祖漫才客见了,打个哈欠都欠奉。
这亦是师祖做主带回小师弟,却没有担负起教化他的责任的缘故。
师祖随手捡有才能的子弟人数之众,给三大峰的峰主、长老塞到人心惶惶。
相传,有一任落花峰执剑长老偏好修身养性,拈花弄月。后来着实是受不住一群嗷嗷待哺,还与日俱增的弟子,马不停蹄地辞去职位,跳槽到天水阁当个清闲掌柜。
温孤怀璧本人,亦是师祖在羡瑶台云游时捎回来的伴手礼。
鹤发童颜的师祖截住正襟危坐的三大峰峰主,点兵点将。牵着师祖衣角的孩童能听到他在默念,“虾兵蟹将,点到谁,我就选谁。”
稚子跟前,给自己和徒子徒孙们稍微留一点颜面吧。
千年的狐狸熬不过万年的龟,斩情峰、落花峰、随水峰三位峰主,承接不住师祖的拳拳好意,无不回避漫才客正直如炬的目光。
三人看天、看地、看茶几,就是不看管杀不管埋,抓人不教人的师祖。
然后温孤怀璧就被随性塞给了随水峰。
对。赫赫有名的问道宗内门弟子入门仪式,敷衍到不像话,连抽出空闲来,走个排场都恕不奉陪。
等温孤怀璧长成,仪态万方,师祖依旧不改行事作风,只顾着把人往回领,不跟着料理后续事宜。
为了弥补童年的缺失,温孤怀璧自掏腰包,给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们买见面礼。平日里有何短缺,查缺补漏,比探囊馆里的领事还体贴入微。
日积月累,颇受后拜入师门的弟子们敬重。
新生的鸟雀会进行印随学习,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新进门的师弟师妹们,从起始的胆战心惊,到后面发觉温孤师兄确实是剑修里难得的好脾性。
不是打个照面就拔剑,一言不合就劈砍的血肉横飞。而会在他们练习辟谷险些被饿死时,下厨偷偷开小灶接济,直至他们放弃或者功成。
关于剑招术法的疑难,有问必答,巨细无遗,妥善周备过拉着脸扮松狮的师父。
不会动不动嫌弟子呱噪堪比荷塘趴着的青蛙,等人战战兢兢,不敢应答了,又怒气冲冲地斥责养了一群剪了舌头的哑巴,回头就罚一群人禁闭。
不会稍不顺眼就劈头盖脸一顿骂,唾沫横飞,吼得人痛哭流涕,“这不会,那不会!没用的蠢物,长那么大的脑袋当摆设,不如引戮就颈,抛到荒郊野岭等着孤魂野鬼吃自己!”
更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要他们首次碰剑,就与饥肠辘辘的凶兽比斗。头一回御剑飞行,差使他们直冲上天,直达峰顶,再飞驰而下,扑向谷底。
全程折腾得刚触碰修真大业的娃子们流血又流泪,能不能活下来靠命数,死了堆砌的尸骸都没人捡。
问道宗以情入道,最热门的课业是无情道。验证了七情六欲,多是贻害的公理。后打出生命可以轮回,证道只有一次的口号,塑造出一座剑修史上人人心之神往,天渊悬隔的丰碑。
内部竞争激烈,三峰常年淘汰率超过十之八九。这里的淘汰指的是从生物圈层次淘汰,回归自然造物。
修行之路,主打一个严进严出。胜者为王未必能做到,但剩不下的人连败寇都没得选。
门派原本不到百分之一、二十的生存率,在温孤怀璧接收大师兄职责过后,年复一年提升,逐步拔高到三、四十。
不适合研修或是冒险的弟子,会在固定日期的考核过程中被劝退。留下来的,则会做足保险措施,呼救的穿云箭和转移地点的卷轴人手一份,定期发放。
随水峰峰主濮阳韫玉浏览完得意弟子提交的簿籍,扔到一旁。
“高了。”聚集的蝼蚁再多,扳倒不了抬起脚掌就能踩得他们灰飞烟灭的大象。“一群不能掐尖冒头的乌合之众,哪值得你煞费苦心。有这闲功夫,安心放在自己的修为上,为师才与有荣焉。”
“师父,请慎言。”
是从何时起,同门弟子变作一只只涸辙之鲋的鱼苗,以倒海翻江之势,跟在他屁股后头撵。
时不时“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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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师兄”地叫着,挨饿受冻,吃苦受罪,不惦记着顶头正儿八经的师父,光逮着他这个懂得说体己话,嘘寒问暖的师兄薅。
像一群新孵化的小黄鸭,羽翼未丰,就晓得翘着秃毛的肥臀,精确地觅到了能够替自己遮风挡雨的屋檐,寻求庇护。
温孤怀璧从师兄到大师兄,从随水峰大师兄到问道宗公认的大师兄,承揽三大峰内门弟子、外门弟子的接引职能,更甚至,大家伙只知道有大师兄,不知峰主长老。
名望的激增没有带来实打实的效益,反招来了潮水般的质疑。
温孤怀壁刚带完落花峰的甘驱霖、梅自洁,斩情峰的关照业就杀上门来,冷嘲热讽,“什么玩意儿,当几年大师兄,可真把自己当盘菜!”
一袭劲装的修士,冷哼一声,“你以为你是慈悲心,大善人,我呸!连辟谷的苦都撑不住,勉强蒙混过关的弟子,怎堪大用?不如早早死在宗门里,算是个丹霞峡谷腾块地儿!”
“你处处关照,焉知他们将来不会在别处摔个大跟头。等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际,难不成你能天降神兵,及时救济?他们会怨死你的!”
“还望关师妹得饶人处且饶人,多修闭口禅,而非多造口业。”温孤怀壁手头握着削好的小黄鸭木雕,右手持着的刻刀瞬间抵住了她的下颌,“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得一时是一时,我们修真之人,不都如此么?”
一招恩威并施,让风风雨雨全都止歇。
早些年,温孤怀壁把费清明的资质视如土芥。以大师兄的名分,对人从宽发落。以保护的名义,实际上瞧他不起。
自从费清明拔不出剑的事被证实,且几百年来毫无进展,他在宗门那就被判了死刑,活的形似幽灵。一代天骄,无人问津。只有斩情峰峰主痴心妄想当块宝,旁人无不冷嘲热讽,奚落耻笑。
斩情峰的人护着小师弟,是出于一荣俱荣,一毁俱毁的心理。
温孤怀璧可怜他,最遗憾的是难逢敌手的自己。
给师弟师妹们喂招,犹如给整日叽叽喳喳的鸡群撒谷子。对镇守的执剑长老动手,师出无名。向各位长者讨教,则是以下犯上。
他卡在一个不尴不尬的地位,前进不能,后退不对。
好在费清明不负众望,当真持起了剑,现今才有资格与他打擂台,而非还没开始对招,就被踢出场次。
好久没有打过一场大架的温孤怀璧,缺乏旗鼓相当的敌人,没提起棋逢对手的信念,生不出打斗的激情。这会儿兴致上来,旁的什么都不顾及。
上次栽在唢呐匠那,被解裁春设计所害。是他没能把握好前情,受人埋伏。
胜负有别,找出一万个借口狡辩都无从洗脱。他心服口服,无从挂碍。
师门的命令占据要位不假,师弟师妹的安危存了几分,温孤怀璧自有分晓。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并没有把解裁春放在于自己同台竞技的位次。
区区一个凡人,生死跨度撑死了都逾不过一百五十年。朝为红颜,暮成白骨。
他打个坐的空档,绿鬓朱颜就俨然沦为一捧黄土。师门却紧追着不放,不从头到尾深透拔除,始终认为是一个心头大患,甚至不惜栽赃陷害,旁敲侧击,不知所以。
44. 第 44 章
温孤怀璧隐约能够觉知到师弟、师妹的死有猫腻——
手把手带出来的师弟师妹们,死得太蹊跷,而结案又太过于迅速,简直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抓住与唢呐匠有关的事由,趁此机会闹大了,借刀杀人,彻里彻外覆灭苏尔奈。
想想也能明白。
苏尔奈一门,本与问道宗交情匪浅。
在人间世兴旺,有详实的民间根脚打底。只要家中尚有余留,能提供一点银两的,都会举办丧事,宴请唢呐匠,送逝者最后一程。
问道宗在丹霞峡声名远播。
七峰十三寨,独自占了三峰。独占鳌头不说,有种说法是,只要常年闭关不问世事的漫才客不死、不飞升,就能永保宗门荣华富贵,长盛不衰。
其他人胆敢来犯,欺负门生,也得掂量掂量斤量,能不能经得起改天换日的一击。
原本保持着长久合作关系的二者,从逐鹿之争伊始就逐渐疏离。
遭受灭顶之灾的草泽谷创始人,吴秋桐搬到峡谷地带,与问道宗毗邻,直到璇舞大战降临。
点燃了的引线,“轰——”地一下爆发,将一方炸得尸骨无存,剩下一方在前者纷飞的血肉上,焕然一新。奠定了一门极速衰落,一门极速崛起的土壤根基。
唢呐匠濒临灭绝,余下单脉相传的独苗苗,是即将被吹灭的烛火,苟延残喘地维系着,指不定哪一日就被吹打的风雨兜头浇灭。
问道宗从名列榜首,跃升到另外一个境界,便是漫才客本人飞升或者陨落,也再改变不了它的至尊之位。
是以,当温孤怀璧在倾壶瀑布底端打坐冥想,接收来自千尺悬泉不留情面的拍打。
随水峰峰主濮阳韫玉甩给他的应约契令亮起,预示着沉睡多年的唢呐匠邀请。温润如玉的青年在飞溅的白瀑中睁眼,第一时间心中是轻蔑且不敢置信。
人与人、组织和组织的关系,亲切时如胶似漆,冷漠了大恩似仇。
濮阳韫玉提供应约契令时,兴许真心实意。怎奈沧海桑田,时移事改。因而才会将过去珍重的物件交给弟子,翻脸无情之际,留着三分薄面,并非给旧日买账的情谊,而是避免玷污了随水峰的门面。
给出许诺,有求必应,人家真来兑换了,又断定对方挟恩图报,先打上可耻的烙印。像是吟诗作赋的诗人行至幽径,观赏奇珍异草。被凝视、吟唱的对象突然叉着腰,让人低下头来为它们浇水灌溉,施肥铲土。
根本是浪费他的时间。
好在温孤怀璧习惯了礼数周全,温情款款的伪面戴得久,连自己都要深信不疑。就算是再不屑、再低贱的凡桃俗李,他都会纡尊降贵,洗耳恭听对方毫无价值的言论。
温孤怀璧和费清明这类半道上山,从凡人转为修真之人的转格者不同,他生在丹霞峡,长在丹霞峡,自小就是修士的体质,御剑飞行,辟谷炼丹对他来说,跟呼吸一样简易。
他观小师弟这类半路转为修士的人,好比围观猴子剃了粗鲁的毛,就能学做人类。
可笑可鄙,基于良好的修养,耐性地基于坦白与辩解的空间。
虽然都是一样,两颗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学得也像模像样,只要自作聪明地做那三岁幼儿就能做来的小玩意,就会赢得一大堆违心的夸赞。
不过是自欺欺人,高高在下的施舍。
譬如父母教养儿女,会要求儿童学会直立行走,而不会单独满足于他仿似反犬,在地上绕着圈爬,吐着哈喇子,学会握手,就不吝欣赏之情。
师祖漫才客,大约是怜悯。
活得太久,杀了太多人,连一手栽培的亲传弟子们都清洗了一批又一批,可耐不住依旧有人追求他的名望而来,心甘情愿地被他收为关门弟子,再度重蹈覆辙。
斩情峰许峰主,温孤怀璧不好评价,毕竟是为人尊长。
听师父说,那是一个痴人,该作出决定的时辰,不坦荡直率地决定,等事情避无可避地滑向深渊,万事尘埃落定,又徒劳地反悔。
周而复始,何苦来哉。
于是被解裁春在炼魔诏狱名正言顺地扇巴掌,温孤怀璧是一百二十分的错愕。
被扇偏了的脸颊,生平第一次感觉到火辣辣的疼。温孤世家落魄,举众讨伐之期,他都没吃过这一巴掌,何况爬到问道宗大师兄的今日。
温孤怀璧生来优渥,世家子弟。不同于在乡间村落长成的费清明,是名副其实的含着金汤匙出生,锦衣玉食,从不短缺。
前呼后拥,婢女奴仆萦绕满屋。别说没在亲生爹娘那儿挨过打,就连一声重话都不曾听过。
当然,这和他自幼被测出资质优等有关。
像他那不成器的弟弟,嗯……他也忘了对方的下落。
不死心地参加宗门大比,被斩于台下也罢。擅闯秘境洞府,再无出头之日也罢。
只要加入问道宗,修行无情道,亲情血脉全部斩断,更何况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师弟师妹们。
若能帮助他提高修为,突破瓶颈,有教育之恩的师父也杀的,德高望重的,挑起问道宗的师祖,要挑战亦不在话下。谁叫他们这群人修的是无情道,而不是多情道、有情道。
哪来那么多念念不忘的情谊,情深似海。只是往来的人情交际罢了,做戏嘛,谁不会。
解裁春,大概是一个例外。
和她过于寡淡,像一捧盈盈的细雪,落在掌心就融化,不一会干涸,无迹可寻的形象不同,她行事出格,言行轻佻,举止夸张,作风高调。
要论穿着打扮,她是一群人里面最不起眼的一个。但一旦开口做事,就特别让人印象深刻。拼命想要把她从脑子里面筛出去都筛不出去,像是看似清澈的河水,其实踏进去有足以吞没人的高度。
不仅充斥着密布的暗流,还有深黑的水草,无时无刻不等待着托人下水,将鲜活的生命溺毙于冷酷的河流之中。
倒是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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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无情道有异曲同工之妙,区别在于一个是显性的外相,一个是含蓄的内在。虽然解裁春本人一点都不含蓄就是了。
无奈主死的唢呐匠,本就站在求生的修士对立的立场。一个残酷中有真意,在冰冷的死亡中释放温暖。一个在坚毅地走在众人不能领会的道路上,抛弃七情六欲,追求大道。在寻求的长生中冰冻身心。
温孤怀璧以为,解裁春能够理解他的。都是外热内冷的性情。
而解裁春一次次出乎他的意料,每一步都踩在他完全想不到的点子上,力图将他温柔的假面毁坏,露出底下冷冰冰的真容。
她先是想贴贴身的肚兜塞进他的嘴巴里,要他每一次呼吸都品尝到她近在咫尺的体香。甚至能够透过那似有若无、似近还远的香味,想象到这柔软的绸缎是如何顺着女子的肌肤向外扩展出水滴状的弧度,吸引人采撷的山茱萸落座在山巅之上,迎接他的目光。
接着一颗颗掉下来,饱满到枝头的承受不住重量,准确无误地落入他口中,充盈他无意识分泌着涎水的口腔。就像是变相送进他的口中,诱惑他吮吸。
和那又有什么区别呢?更甚者,比那更具有诱惑力。推物及人,人性总免不过贪婪。一旦尝到一点芬芳,就忍不住索取更多。
体会到身体的变化,被红绳绑着的温孤怀璧难耐地震动了下,调整了下半身的坐姿。解裁春只往下瞥了一眼,就心知肚明。鼻腔中泄出一声轻嘲,像一个火辣辣的大耳光。
因为他亲身体验过,所以能够明白,在炭火般的灼热过后,先翻滚出来的不是冲天的怒火,而是渴望她掌心的冰凉。
然后她一脚踩在他的要害上,直接明了地踩中他心术不正的象征。
人侧着脸,在他颊边咬耳朵,有兰香般的吐息萦绕,“本来就起来了,被踩竟然会更舒爽,你是被虐狂吗?”
前尘往事,穿心而过。面对解裁春,随水峰师妹的呼救,费清明,温孤怀璧两人做出了不同的回应。
费清明一心回援,并不留念作战。而温孤怀璧反其道而行之,若能一较高下,就算舍了旁的杂事,又有何妨。人命如草芥,不管是在哪处境界都一样。既然能够砍了又生,生了又长,少了这一茬,两茬,又有何分别?为何要偏偏抓住这一个不放,反正不日过后又会呱呱坠地一箩筐。
在费清明失神,追求着响应而不恋战的过程中,就注定他落败。
高手过招,招招致命,由不得他抽出一念。
温孤怀璧果断将费清明穿心而过,钉死在身后的墙壁上。而费清明奋力挥出一剑,却失了准头。
不,并非刻意失了准头,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本命剑寄余生冲破夜幕,指向解裁春两人方向而去。就算主人到不了场,也要送去宝剑,聊作救援。
“你倒是情深义重。”温孤怀璧冷笑,单手使劲往下压,重创他的琵琶骨,将人扣了,“小师弟擒拿归案,不负师门教诲。”
45. 本命剑裂了
前尘往事,穿心而过。面对解裁春、随水峰师妹的呼救,费清明、温孤怀璧两人同一时刻做出了不同的反应。
费清明一心回援,并不留念作战。温孤怀璧反其道而行之,若能一较高下,舍了旁的杂事,又有何妨?
人命如草芥,不管是在哪处地界全都一个样。既然人是尘世间层出不穷,价值低廉的作物。砍了一茬,再生一茬,少了这一、两株,又有何分别?
为何要偏偏抓住这一个不放,反正不日过后又会呱呱坠地一箩筐。
高手过招,招招致命,由不得人分出心神,抽出一念。在费清明失神,追求响应,而不恋战的一刹那,就敲响了落败的鼓点。
温孤怀璧果断将费清明穿胸而过,钉死在身后的墙壁上。几乎在同一时间,费清明奋力挥出一剑,却失了准头。
不,并不是刻意失了准头,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温孤怀璧猛然意识到。小师弟的本命剑寄余生冲破夜幕,直向解裁春、白师妹两人方向而去。
尽管本人一时半会到不了场,命悬一线,也要送去对剑修而言至关重要的本命剑,聊作救援。
“你倒是情深义重。”
温孤怀璧一笑置之,单手摁着小师弟肩膀往下压,重创费清明武艺通行的琵琶骨,将人三两下扣严实了。
反手摘下小师弟遮住双目的叆叇,内里一片血红。是受尸毒浸染,难怪不知轻重,重创加身,依旧顶着一身要命的伤势与他对战。
他向宗门禀报,“小师弟擒拿归案,不负师门教诲。”
出乎温孤怀璧意料的是,小师弟竟然还没放弃救援。只是将希望从自己,转移到他人身上。
与师门通讯的玉牌一接通,他就马不停蹄地汇报,“曲风镇有一头,或者许多头活尸。活尸的危害是炼魔诏狱囚困的女魃的退行版,会随着撕咬的人数激增修为。”
“早些年云游四海的鹤顶洪老前辈在此定居,遭人恶意杀害。她是唯一能处理活尸的医修,此事疑点重重,怕是有意针对草泽谷,由此讥嘲其依傍的问道宗。”
“掌门、长老、峰主你们可要三思啊!”
一番话讲清来龙去脉,刻意卷入长辈们注重的颜面。看来小师弟在外出行,果真是长了不少见识。
“此事你不必担心,问道宗自有决断,轮不到你一个弟子说三道四,多加置喙。”
舒展的眉骨拧起又下放,那头接听通讯的随水峰峰主濮阳韫玉提点费清明,“你究竟为什么而战,为对你恩同再造的问道宗?为踏上的义无反顾的无情道?亦或者为了你自己而战,为你惨死的亲生爹娘,含恨的乡亲父老?可别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和费清明理想的境况相反,匆匆而至的寄余生,并没有第一时间出招,救下命悬一线的解裁春。
反之,停留在遥远的地方,剑灵临空,悬在半空注视着正下方激烈的战况。
与费清明几乎长得如出一辙的剑灵寄余生,摘下半边面罩。
以行之事,必会再行。正在上演的状况,与过去发生的并无差别,那么,他又为何会站在这里?他眼中之人,又何故要来到这里?
真是想不通。
人倒霉时,喝水都要被呛。种种情况不利于行,坐着等死又不符合解裁春的个性。
眼见活尸一蹦一跳,立刻出现在了视野,而她们千呼万唤的救援人员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果然真希望放置到他人身上,只会受到背叛。
快点想办法,一定有什么办法能够逆转乾坤——一个馊主意顿时跑了出来。
遇到危险时不需要跑赢敌人,只需要跑赢伙伴。她身边躺着这么多个昏倒的问道宗弟子,为数不多醒的那位,百般呼救也未曾遇到肯慷慨大方接济的人。
既然他们门派的人都不乐意施出援手,那她何必在这里穷耽搁。拍拍屁股走人,岂不来得更快一些。
反正这里活着的人众多,还不会反抗,来了无异于当场开大餐。肯定顾不着去捉她。要醒的人也有,要昏迷的也有。简直是应有尽有,流水席都吃上了。
在解裁春头脑风暴,要跑不跑的决定空隙中,应费清明对话的濮阳韫玉出现在了镇自上空,想来也是捏碎传送卷轴而来。
他的视力超群,感应范围远远超出寻常子弟,要不怎么坐到峰主之位?
他锁定的人不只是奔来的活尸,还有散步在镇子里里外外,已经逾越几百人甚至有上千人阵势的雏形。
以费清明汇报的活尸现状,和他本人了解到的相关之时,这个镇子陷落不过一两日而已。他们的成长速度太快,快到超乎人类的想象。
这大约就是幕后主使的追求。
长生,这怎么能不剩另外一种长生呢?
但,寻求捷径的人令他摒弃。有他在,绝不可能让这些鼠辈冒上头来。
濮阳韫玉拔剑抬手,足以摧毁一个镇子的天击,在剑尖汇聚。
距离遥远的费清明和温孤怀璧,同样看到了,这震天动地的声势。
“不——”
温孤怀璧快速说道:“师傅底下还有师弟师妹他们……”
呵。活到这个年纪,没有几个随身法宝,在昏迷时分,连他一击都扛不住,回家吃自己啦。早死早超生,不要在这丢人现眼。丢了问道宗的颜面。
毫不留情的一击就此挥落,以剑势降落的点为中心迅速扩散开来,一下包围住了整个镇子,传到野外。附近不少的村庄都能感受到不小的震动。
“地震了?”
“怎么回事?”
“是天罚啊天罚啊,我看到仙人啦!”
“又来了,一切跟几十年前的事一样啊!我们要毁灭啊!”
在那一瞬间,白慈溪看到了张开獠牙向他们扑过来的活尸。他们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峰主居高临下,位于他们的正上方,却并无支援之意,而带来毁天动地的一击。
峰主的击打比活尸的撕咬来得更加迅猛,她甚至还没感到痛。一切就被白光所吞噬。
她心里的唯一想法,就是这活尸可真够丑的呀。
她绝对不要死在这丑东西手上。她也有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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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
解裁春视力没有寻常修士好,也做不到同时感应上方来人和直视扑过来的活尸。她只能体察到凶猛扑过来的活尸口腔里溢出的污臭,危难关头,她抱起一旁的白慈溪,就地打滚,接着一道白光就劈下来了。
平时好人好事做的少了,一做好事就被天打雷劈了吧。
她在心里这么想,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是,“日你个仙人板板。”
屋舍瓦房被轰平炸毁,没来得及逃生或正在逃生之中的民众,被吞噬为一道道模糊的黑影。在剑击之中被炙烤、分解,血液流出体内的一瞬间就蒸发了,到头来连骨灰都遗留不下。
费清明见状,吐出一口污血。靠着尸毒强撑的身子,再忍受不住,陷入昏迷。
在那一切都化为灰烬之前,在濮阳韫玉的击打正式落下的前几秒,温孤怀璧就有所预感。
他太了解这位师父,他在他身边服侍的岁月久远,远到已经超出寻常师徒的范围。比他的亲生父亲还要熟识,说上一句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都不足为过。
他不意外濮阳韫玉的选择,那的确是最能够解除凡尘忧患,也是最符合剑修、问道宗、无情道种种因素叠加的最优选。
换其他峰主过来,或和缓,或激进,都没有这一招来的简单直接,永除后患。
唯一不妥之处就是将师弟师妹他们一同拉了进去。
但他也没资格评价师父,一来,他自己也对师妹的险情,袖手旁观。二来,为人子弟,总不好以下犯上,训斥长辈。
只是在那足以颠覆现有事物的重击降下之时,在那耀眼的白光如划破夜空的流星直坠而落,温孤怀璧不可避免地想到一些往事。
是残损的记忆碎片,如同海洋上漂浮的白沫,说无关紧要也无关紧要,但确乎是构成自己的一部分,由始组建成了他的个体。
他想到了被宣判了死刑的梅师妹,她最爱美,确扇得那样惨烈。
是他的错。耐心教化,细心培养,潜心辅导,也没能纠正她的纯真与激进。落花峰的弟子总是……咳咳,总是,总之,他们容貌出色,在思想方面有待进步。
太容易招人诓骗,气性又不小。管他三七二十一,提着剑上去就砍。如果说落花峰弟子的能力单独拎出来能够评判六分,那他们就很容易被仅有三分的修士打败。
这并不是说他们都是一群绣花枕头,而是他们的脑子里塞的都是草包。
咳咳,不是……是师弟师妹们的阅历、见识还有待打磨,精进,才不会单凭一腔意气做事,落得那般下场。
梅师妹被他指导以来,总爱揪着他的衣角,问东问西。在那日传送过来之时,也是下意识揪住他的衣角,是个和往常一样求救的目光。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生命犹如风中烛火一样,苟延残喘。
“棠溪龙泉!”比意识更先回过神的,是身体的本能。温孤怀璧召唤本命剑,支在天击和师弟师妹们昏迷的交界口,抵挡这一波冲击。
咔嚓。
温孤怀璧的本命剑,裂了。
46. 本命剑裂了
曲风镇尚在睡梦中的居民,打着鼾声。
鸡舍里飞禽咯咯咯啼叫,扇着翅膀企图跳出。猪圈里的牲畜狂叫,外边拴着的看家护院的大黄狗吠个不停。古井里的水不断往外冒水,五感灵敏的镇民从睡梦中被惊醒。
“地震了?”
“怎么回事?”
“天上怎么有一颗星星那么亮?是错觉吗?好像越来越大了……”
“是天罚啊天罚啊,我看到仙人啦!我就说百草堂里住着的大夫没一个好东西,坑蒙拐骗,不是要骗我们的钱,就是要害我们的命!他们会带来灾祸,他们是索命的亡灵!”
“又来了,旧事重演,几十年前的灾难从头再来,天要亡我啊!”
被活尸追着跑的镇民,逃命之余,匆匆往天上一瞥,脚下被绊了一跤,瞬间被身后穷追不舍的活尸扑倒,面颊立马被咬掉了一半。
人栽倒在地,四面八方的活尸铺上去,发出猛兽般的吼叫。渴望血肉的它们胡吃海吃,运用化为利器的双手分食,没一会就吃完了内脏。
几息结束,分尸完毕的活尸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僵硬迟缓的动作变得比原先更加的迅速灵活。
它们“嗖”地一下,四散开来,寻觅着空中飘散的人气,向邻近的猎物而去。
草泽谷出身的医修鹤知章曾经说过,人和青蛙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被踩中了就会叫,切断腿就会跳,同时他们同样的聒噪。
濮阳韫玉今日算是明白了这点。即使不是第一天明白。
在他攻击范围内的费清明和温孤怀璧,离他主要打击地点遥遥,仰天目睹这一震天动地的声势,隔着传声玉牌,齐齐喊出一个“不——”字。
大有他还没老迈到眼瞎耳聋,就先一步帮他喊到老迈的架势。
没一个有出息的。
“住手——”凭借三言两语让剑修停手,远不能够。要是只依傍着天真的妄想,还不如放弃修士的身份,做一介凡人来得轻松。
只有实实在在地动摇修道之人的利益,才能起到实质性的威胁作用。
费清明把二胡琴弦架在温孤怀璧脖子前,轻轻一拉,在他咽喉处割出一道红线,像是都城里的望门贵族热爱佩戴的红宝石吊坠。
他和大师兄的距离过近,和随水峰峰主的间距又太过遥远。前者凑不出演奏完一曲的时长,后者演奏完传不到对方的耳朵。
这是包括弦乐器在内的一众乐器的短处,需得演奏者实时补偏救弊。
幸运的是,小满姑娘递给他的二胡除了控制人方面水准一流,连作为杀人武器亦能轻松担任,锋利程度足够他割开大师兄的喉咙。
事急从权,小满姑娘就原谅他将她所赠之物沾染血腥之举吧。
要胁迫师父,就用他的弟子来杀鸡儆猴,放在桀骜不驯的剑修身上,真不怕起到反作用?温孤怀璧对此抱有怀疑态度,却顺势而为,不预备在这件事上和小师弟唱反调。
热血沸腾的杀气降低,占据他人生大部分节点的知性回归。别的凡夫俗子暂且不用看顾,唢呐匠亦死有余辜,可牵连到昏睡的师弟师妹们,是纯属累及无辜。
温孤怀璧快速说道:“师父,底下还有师弟师妹他们……”
“肃静。”
濮阳韫玉一声威吓,严禁门下弟子继续发声。
他乐意当清闲的甩手掌柜,将管教门下弟子的事宜丢给大弟子处理,不等同于他认可温孤怀璧慈母多败儿的作风,将现在的门人一个个养得那么娇气、任性,没有半点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
活到这个年纪,没有几个随身法宝傍身。在荒郊野外昏迷时分,连他一击都扛不住,修什么仙,成什么道,回家洗白白,啃自己咂摸咂摸味道得了。
争取早死早超生,别整日在丹霞峡丢人现眼,丢了问道宗的颜面。
毫不留情的一击,就此挥落。
以剑势劈砍出的点为中心,直直延伸出一条看不到终点的射线。有若在琉璃镜面上呵气,遮天蔽日的白色迅速扩散开来,当即笼罩了整个苍穹。
驱散十里乌云,将黑夜换作白天。
在如幻似真的斩击之下,浓郁到要流脓的白光自上而下,顷刻间包围住了整个小镇。犹如从高空向平静的湖面丢下一颗石子,荡起的波动一直传到野外,附近的村庄都能感受到惊天动地的震动。
在那一瞬间,白慈溪看到了张开獠牙,向他们扑过来的活尸。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峰主居高临下,位于他们正上方,无支援之意,只有毁灭之心,不带犹豫地挥动了毁天动地的一击。
峰主的击打比活尸的撕咬来得更加迅疾,白慈溪甚至还没感到痛,所知、所感就被白光所吞噬。
她心里的唯一想法就是,这活尸可真够丑的呀。
她绝对不要死在这丑东西手上。
是的,不单单落花峰弟子享有审美,他们随水峰也是有的呀。
解裁春视力没有寻常修士好,做不到同时感应上方来人和直视扑过来的活尸。
她只能体察到凶猛扑过来的活尸口腔里溢出的污臭,危难关头,抱起一旁的白慈溪,就地打滚——
还没滚着,一道白光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大约和穷凶极恶之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人人为之求情、称颂、感怀,而做了一辈子善事的好人,犯下一件错事就会被口诛笔伐的案例相当,她平时好人好事做的少了,一做好事就被天打雷劈。
心里这么想的解裁春,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是,“日你个仙人板板!”
屋舍瓦房被轰平炸毁,没来得及逃生,或正在逃生之中的民众,被吞噬为一道道模糊的黑影。
由于高温扭曲了身形,看上去是陷入单方面狂热的舞蹈。
镇民在剑击之中被炙烤、分解,血液流出体内的一瞬间就蒸发掉,到头来连一捧骨灰都遗留不下。
费清明见状,吐出一口污血。手持的琴弦脱手,自发收入百宝囊。靠着尸毒强撑的身子再承受不住,到头昏迷。
在那所见所感的一切都化为灰烬,地面的沙石被热度灼烫到跳脚的地步前,濮阳韫玉的击打正式落下的前几秒,温孤怀璧就有所预感。
他太了解这位师父,他在濮阳韫玉身边服侍的年岁久远,远到超出寻常师徒的相处时间。比他的亲生父亲还要熟识,只差与之相关的血脉相连。
说上一句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都不足为过。
温孤怀璧不意外濮阳韫玉的选择,那的确是最能趁早解除凡尘忧患,也是最符合剑修、问道宗、无情道种种因素叠加的思考路径的最优选。
换其他峰主过来,或和缓,或激进,都没有这一招来的简单直接,永除后患。
唯一不妥之处就是将师弟师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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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一同拉了进去。
当然,对师父他老人家来说,这一点无可厚非,并没有不妥当之处。
他没资格评价师父。是他对师妹的险情,袖手旁观。为人子弟,更不能以下犯上,当面驳斥尊长,虽然他不是没有这么做过。
以后也会再做,永远不知悔改。
要修行无情道的剑修认错,下辈子吧。
下辈子也不会认的。
在那足够颠覆现有事物的重击降下之时,耀眼的白光如划破夜空的流星,直坠而落,让只能束缚在地表的居民痴迷于天外之物的魅惑,联想到荧惑守心,天外来客。
温孤怀璧不可避免地想到一些往事。
是残损的记忆碎片,作海洋上漂浮的白沫,浮浮沉沉。说无关紧要也无关紧要,但确乎是构成自己的一部分,由始组建成了他的个体。
他想到了被宣判了死刑的梅师妹,她最爱美,也顶争强好胜,却一败涂地,死得那样惨烈。
是他的错。耐心教化,细心培养,潜心辅导,也没能纠正她的纯真与激进。落花峰的弟子总是……咳咳,总是……
总之,他们容貌出色,在对人待物的思想方面,有极大的进步空间。
太容易招人诓骗,气性又不小。管他三七二十一,提着剑上去就砍。如果说落花峰弟子单打独斗的能力单独拎出来能评判六分,那他们就很容易被加上法宝、阵法等的外力结合起来,综合指数仅有三分的修士打败。
这并不是说他们都是一群好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而是他们脑子里塞的都是草包。
咳咳,不是……
不擅长编排人,哪怕是心里的评判的温孤怀璧,换了个温婉的说辞。
是师弟师妹们的阅历、见识还有待打磨、精进,才不会单凭一腔意气做事,落得那般下场。
梅师妹加入随水峰时,还不到他的腰胯高,而今长到了他的肩头。被杀人凶手斩去一半身子,倒返璞归真,回到了初见时的身量。
她被他指导以来,总爱揪着他的衣角,问东问西,口舌里像含着一只扰人的麻雀。他总不厌其烦地解答她的疑问,因此收获了更多的疑问,形成恶性循环。
他将传送卷轴交给师妹当日,本是起个有备无患的保险措施。并不愿意他们真的遭遇危机,刨去剑修迎难而上的本性,都要逃之夭夭——
那意味着撕毁卷轴者遇到了不可匹敌,且有意杀人灭口的劲敌。
传送卷轴的阵法在脚下扩张,首先降落的是甘驱霖师弟的遗骸。问道宗弟子总数超过五万人,生死来去如过江之鲫,他居然一个个都铭记在心。
接着降落在他跟前的,是满身鲜血的梅师妹。来自三大峰里的落花峰,智商、情商普遍拿来兑换美貌的分支,他最操心。
梅师妹本来凝重的神情,见到他,忽然有安心踊跃。她下意识揪住他的衣角,在他衣衫上留下一个血手印,投注过来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求救眼光。
大概是在想她的师兄无所不能,今时今日也必然能为她排忧解难。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生命犹如风中烛火,苟延残喘。
“棠溪龙泉!”比意识更先回过神的,是身体的本能。温孤怀璧召唤本命剑,支在天击和师弟师妹们昏迷的交界口,抵挡来自师长一波碾压性的冲击。
咔嚓。
温孤怀璧的本命剑,裂了。
47. 操弱智是犯法的
“我讨厌剑修,他们喜好将事情搞得一团乱,然后让我们来收拾,像一群兜不住尿布的小屁孩。狂妄自大,一只鼻子恨不得翘到天上去。”
鹤知章替病患申屠端鸿缝补好破烂的伤口,抬手摁掉玉牌显示的调拨台分派出的救援项目,派遣地点——曲风镇。如果那一团乱七八糟的废墟还能这么称呼的话。
救治人员,和她的出身地草泽谷相邻的问道宗。
如果是一个好词,人生总免不了错失和遗憾,要回望都会用上,如果、假如等假设的词语,听着是一种开始,实质暗含着结束。
早已结束,所以才会奢望能重新开始。
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如果她没有在草泽谷出身,就不会异想天开,当一名医修悬壶济世,而经受人所制。如果她没有对师姐鹤顶洪头也不回离开草泽谷的行为,心之向往,就不会学对方脱离草泽谷。
医修隶属于济世院,由调拨台分派任务。草泽谷独立于之外,而她从草泽谷独立出来。属于两不沾灰色地带。
没有金刚钻,别拦瓷器活。没师姐的才能,还要东施效颦,效仿她的作风,吃了许多苦头。
现在想来,或许当初她跑出草泽谷,不是按图索骥,刻意模仿二师姐。
师姐鹤嘉贤继承了谷主之位,鹤顶洪登界游方,声名远播。只有她鹤知章,籍籍无名,平平无奇。
患者申屠端鸿活动了下被接得完好如初的手腕,“鹤嘉贤、鹤顶洪、鹤知章,你们医修是一大家族?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或者一母同胞,医者玄妙的新技术?”
“麻烦说人话。”
“你们的名字是不在偷懒,怎么姓氏都一样的?”
“医修不比剑修,耐损耗磨,都是一次性耗材,不间断地帮助他人修补自身而自身脆弱。都是到处捡捡,从小培养,给她们新取一个名字,寓意新生。”
鹤知章耸耸肩,无视横在肩膀的钢爪,“你知道的,抛弃的女婴尸骨可以堆成一座座灵骨塔,流出的血能够汇聚成一道道红河。”
“草泽谷老谷主,应该说,前老谷主,她真的年老体衰,记忆性大不如前了?”申屠端鸿抬起下巴,示意同行的伙伴收起爪子,“没能见到她一面,亲自拜访,怪可惜的。”
死的太轻松了。
“你接到你两位师姐的死讯了吧?要去参加她们葬仪吗?我可以陪你。”
帮魔修引荐,为爱好和平的医修带去新一轮死亡?鹤知章笑笑,“不了,我怕自己在葬礼上笑出声。”
申屠端鸿点点头,附和道:“幸好,没有远亲近友需要我参加葬礼。”随即又道:“有没有人说过你们对生命没有敬畏之心?”
这不都是世人对魔修说的词么,怎么反客为主了?鹤知章回,“那点东西都是糊弄鬼神的,但现在神已经不存在了不是吗?”
医修的理念远远落后于日新月异的时世,更遵从旧秩序——济世救民,功德无量就能成神。
奈何救的一方毫无动静,杀的那一方也没有,长久僵持,可喜可贺。
翡翠玉牌再度亮起,大多是邀请和催促鹤知章回草泽谷继任谷主,主持大局的话语。
“接啊,怎么不接?我们在场,让你不愉快了,是吗?”申屠端鸿瞄了一眼闪烁的文字,“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老一辈人该退位了,不甘心地霸占着位置,只会拖缓时代的进步,鹤前辈不觉得吗?”
鹤知章抹掉玉牌的提示,“这就是你们对我的两位师姐下手的原因吗?”
“你知道你是落在我们手里的吧,出言挑衅并不会显得你有骨气,只会加速你短暂的寿命。”申屠端鸿一脸肃穆地表述,忽而爽朗地笑出来,“我开玩笑的,真禁不起取乐。”
她背着手,在遍布着断肢残骸的殊时寨踱步,“因为你是个善良的人。你救了我。”
“善良的人就活该被千刀万剐吗?”
“我们一般称之为死得其所。”
“好了,我说完了,你可以动手了。”
“我真奇怪,你为何不求救?”
“那有意义吗?”远水救不得近火。
“想来这贫乏的人生都是没有意义的。”
申屠端鸿摘下寨老的头颅,当蹴鞠踢,“我改主意了,今日暂且就先放过你。你回一趟草泽谷,看望看望你的师姐,我会再来拜访你的。”
“放生的条件是什么?”
“不能是我怀着感恩之心?”申屠端鸿轻笑道:“好吧,不开玩笑了。帮我带一个口信,让问道宗那群老不休洗干净脖子等着,拖欠的债,总归是要还的。”
她单手将殊时寨寨老项上人头拧碎,肉沫浓液喷溅了一脸。在畅快的笑容中,扬长而去。
“我两位师姐不是你们动手的是吗?”鹤知章福至心灵。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正丹霞峡将修炼杀生道的修士,称之为魔修。那多杀一个,少杀一个,背负万千罪名又如何?看我们谁能争先锋。”
鹤知章在原地等了一会,放出黑色信号的穿云箭。
支援的羡瑶台修士和问道宗落花峰峰主谢无邪前后抵达,前者要跟他问个究竟,后者邀约她回草泽谷继任谷主位置。
“两者同样麻烦,我不能不选吗?”
“那你应该在放出穿云箭后,立马离开。”
“拜托,我可不想被羡瑶台判断为和魔修里应外合,然后一通严刑拷打后绞杀。”
“怀璧……”谢无邪实况转播的玉牌,传出濮阳韫玉的声音。“你还是一样妇人之仁。”
“哦。那我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何为妇人之仁。”
濮阳韫玉一句话得罪一群人,羡瑶台派遣的女修皱起眉头,鹤知章决定回草泽谷,找到机会,扎他两、三百针,到达曲风镇废墟上空的许勤丰拔剑蓄力。
剑修气血上头,不管不顾打起架来,可不会理睬旁边有什么人。
“许峰主,劳烦等一等。”
本命剑与剑修的联系,远比剑修和和其亲族的联系紧密。收到本命剑创伤波及,温孤怀璧半跪在地,口角溢出一抹血。
许勤丰冷漠地瞥过来,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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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被她的好弟子用二胡割开的喉咙,活像一只砍断脖子的鸡。倒在一旁人事不省的,可不正是她的好徒弟,费清明。
她撤回攻势,放出天宇船,飞行到温孤怀璧和费清明身旁。伸出手,将重伤在身的费清明丢上船,然后将想要说些什么的温孤怀璧一同丢上去。
船只行使到濮阳韫玉打击中心,许勤丰挖人如刨坟,准确无误地找出被殃及的三大峰弟子,一个一个丢上船,在玉牌上请求治疗,地点与天宇船绑定,接着命令船只在不影响弟子们伤势的状况下,慢速返回问道宗。
解决完伤员,许勤丰终于腾出手,能来收拾濮阳韫玉。转头一看,人已不见影踪。
跑?许勤丰冷笑,“跑得掉吗你?”
问道宗一名峰主提着剑追在另一个峰主后头砍的奇观,不多见,但着实有趣。
濮阳韫玉不明白,有什么好生气的,换个人来,都不能做得比他好。他才是一劳永逸,最方便、最快捷、最能消除影响的做法。
战争一旦打响,意味着残酷无情。只要能取得最终的胜利果实,谁会在乎中间牺牲了什么人与事。
“别把你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搬到这里来,我们剑修是一群无往不胜的战士!诶——诶——别打了,你还打,你还打!谁招你惹你了?”
在外云游,观看各地病例的医修赛孙思邈,收拾返程。她瞧见许峰主广撒网、多捕鱼的邀约,观察了天宇船的行动轨迹,正好与她所在地址相差不远,果断按下应约,受邀登上船只。
她其实并不想与剑修打交道。尤其是一群有特殊癖好的人士。自己就热衷玩乐也就罢了,还要有围观人群到场,加入他们娱乐的一环。
她不止一次说过,你们再把武器当做情趣,她一定要杀了他们这群剑修。或者再把剑柄塞进他们的□□里,她发誓会把剑尖刺进他们的喉咙。
他们反而更兴奋了,想来她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的固有概念里,是另外一种别开生面的玩法。
感觉看一眼就要得花柳病。
相较而言,问道宗是其中章程秩序较为严谨,上下统一的门派,且基本切割了□□。
这导致他们往往另外一个方向上发展狂奔,俨然沦为了一群弱智,特别喜爱在医修跟前撒谎。
要求他们滴水不沾,他说自己喝汤。还非常的自恋,认为谁人都会觊觎他们过分出色的皮囊。对他们杀人不眨眼,千里不留行的杀戮行为神之向往。
比起治疗他们的身体,她更宁愿治疗他们的大脑,如果他们有的话。
“我再重复一遍。”赛孙思邈道:“我严格遵守医修守规,从不与病人发生关系。再者,”她冷酷地将手帕丢在他的脸上,“操弱智是犯法的!”
“你怎么能说我们是弱智呢?我们可太聪明了。”
“对啊,对啊。”旁边的人也不忿了。
“好,那我问你,想自我了断正常吗?”
“那太正常了。”
“那不想练剑呢?”
“疯了吧!”
所以她讨厌剑修。
48. 第 48 章
“你知道你是落在我手里吧,出言挑衅并不会彰显你的骨气,只会加速你短暂的寿命。”
尸骸遍野的屯落景调肃穆,申屠端鸿一脸认真地表述,忽而爽朗地笑出声。“我开玩笑的,真禁不起取乐。太逗了,医修都这么弱不禁风。”
她揽着鹤知章的脖子,亲亲热热的姿态,好似闲话家常的邻居,而非喜怒无常的魔修。
她趴在妇人宽厚的背部,结实的触感让她联想到背着她下田割麦草的阿娘。
咧出的笑容立马收回,背着手,在遍布着断肢残骸的殊时寨踱步,“还有什么遗言吗?你是个善良的人,你救了我,合该享受他人得不到的待遇。”
把取人性命说得仿似施舍,鹤知章诘问,“善良的人就活该被千刀万剐?”
申屠端鸿眨眨眼,似乎不明白她为何会有此番疑问,“我们一般称之为死得其所。这不是你们丹霞峡先奉行的法则吗?我们九重霄只是入乡随俗,发扬光大。”
不可理喻。鹤知章闭上眼,敛手待毙,“动手吧。”
人到底有逆反心理,越被推搡着要做的事,就越不愿意执行。申屠端鸿看不惯她看破生死的态度,“我真奇怪,你为何不求救?”
“那有意义吗?”远水救不得近火。
“想来这贫乏的人生一整段都是没有意义的,也没见谁人一生下来就抹了脖子。”
好死不如赖活着,传世的俗语。
申屠端鸿摘下寨老的头颅,当蹴鞠踢。一下、两下。膝盖的布料被血色浸透,顶格喷溅到了灰白色的脑浆,踢到整个脑袋都缩小了一圈,她才收了手。准确来说是收了腿。
“我改主意了。”
今夜良辰美景,不宜恩将仇报。
申屠端鸿端着寨老萎缩了的脑壳,食指打杂草丛生,不曾修理过的眉尾划过。触感与毛刺相仿,怪扎人的。“你的项上人头暂且在你脖颈上方寄放,有朝一日,会有人探取。”
“鹤老前辈就回一趟草泽谷,看望看望你的师姐,九重霄会再来拜访你的。”
鹤知章可不是听风就是雨,心怀侥幸之辈。背后无大山倚靠的医修,要想活到她这年龄,首先要锻炼的就是精明,“放生的条件是什么?”
“不能是我怀着感恩之心?”申屠端鸿轻笑,“随水峰峰主收了个好徒儿,闲着没事替毛未长齐的门人遮风挡雨。你猜怎么着,私底下调查温孤怀璧的探子来报,挖出个大消息……”
她说到这,刻意顿了一顿,果不其然见着鹤知章陡然增大的眼瞳。
人的面部表情,言谈举止可以骗人,唯有即时反应蒙骗不过。
果然,唯有死人才能严格地保守住秘密。通过鹤知章的反射验证真伪,申屠端鸿的笑带上几分真心实意,表现在面上,笑得更欢实了。
“前任草泽谷谷主鹤嘉贤,你的好师姐,年岁上涨,人老痴呆。分辨不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跟斩情峰众望所归的少年英才费清明接触,爆出惊天大丑闻。”
就是没人当回事。
不打紧。他们九重霄会一五一十全查出底细。
众所周知,费清明是漫才客从人间世带上丹霞峡。他是一介凡人,他的父母长辈亦是凡人。可这板上钉钉的事实,却被年老的鹤嘉贤老谷主推翻。孰是孰非,尚且二说。
“鹤嘉贤老谷主说费清明是在草泽谷出生,他的父母双亲亦同。斩情峰这位小师弟,仙缘当真绵长。”
“你都说了,师姐她老人家老了。”鹤知章眼观鼻,鼻观心,“师姐,活得太久,接生过那么多孩子,记岔了事,实属平常。”
“噢,仅仅是记错了?还是我们多虑,非要查仔细,究到底。真真假假,一验便知。”
“话说不辞万里拜入问道宗门下的门徒众多,每人一脚快要把山门门槛踏破。非要劳累到漫才客出山,在十业大界搜罗,隔三差五地带青睐的人回去,真是养了一群好徒子徒孙。”
申屠端鸿审视着她的情绪,不能再从中窥探到有用的线索,失望地摇头,“我有诚意,怎奈老前辈不合作。都说妙手丹青,妙手丹青。既然这双手对您老人家必不可少,那这双腿,留着亦无用处。”
她打了个响指,随同的阴魂扑上来,一口一口咬掉鹤知章腿上的肉。连骨头都嚼烂了,吞进喉咙,啃得嘎巴嘎巴响。
“好吧,不开玩笑了。帮我捎带一个口信,我饶你不死。
凌迟处死,莫过于此。鹤知章强忍着哆嗦,冷汗直冒。
申屠端鸿单手将殊时寨寨老项上人头拧碎,肉沫浓液喷溅了一身。“塌下窟窿,拉亏空。让问道宗那群老不休洗干净脖子等着。记住,拖欠的债,总归是要还的。”
人在畅快的笑容中,朝后方摆摆手,高悬在殊时寨上空的丧胆游魂幡吸纳完游走的百万阴兵,自动归入她掌中,扬长而去。
鹤知章福至心灵,朝着她的背影喊,“我两位师姐不是你们动手的是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正丹霞峡将修炼杀生道的修士,称之为魔修。那多杀一个,少杀一个,背负弥天大罪又如何?看我们谁能争先锋。”
膝盖以下部分被吃空了的鹤知章,疼得两眼昏花。她在原地熬了一会,才有力气找出穿云箭投放。
一支红色信号的穿云箭,明彻夜空。
支援的羡瑶台修士和问道宗落花峰峰主谢无邪,前后抵达。前者要跟她盘问到底,后者邀约她回草泽谷继任谷主位置。
“你们能不能先关心一下我的伤势,和排查排查殊时寨是否有其他幸存的人?”
“抱歉。”
夜幕星子寥落,一颗一颗,像洒落在各处的碎银。鹤知章被抱上通往草泽谷的天宇船,负责善后的羡瑶台修士支配了沦为人间地狱的寨子。“两者同样麻烦,我不能不选吗?”
“那你应该在放出穿云箭后,立马离开。”
她,立马离开?她倒是想啊。鹤知章抚摸着坑坑洼洼的大腿,膝盖头以下的位置全被啃光了,连骨头都没给她剩一把。是铁了心要惩治她的三缄其口。
能从九重霄魔修手里死里逃生,已实属侥幸,她真不想再卷入陈年旧事的是是非非。同理,两方都不应承也会带来诸多烦恼。
被羡瑶台判断为和魔修里应外合,一通严刑拷打后,背负着罪名被绞死……
是他们一贯的做法。
“怀璧……”谢无邪实况转播的玉牌,传出濮阳韫玉的声音。“你还是一样妇人之仁。”
“哦?那我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何谓妇人之仁。”
濮阳韫玉一句话得罪一群人,羡瑶台派遣的女修皱起眉头,鹤知章重整旗鼓,决定返回草泽谷,找到机会,扎随水峰峰主两、三百针,到达曲风镇废墟上空的许勤丰,拔剑蓄力。
剑修气血上头,打起架来,主打一个不管不顾,可不会理睬旁边有什么人。
“许峰主,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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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等一等。”
本命剑与剑修的联系,远比剑修和和其亲族的联系紧密。受到本命剑创伤波及,温孤怀璧半跪在地,口角溢出一抹血。
许勤丰冷漠地瞥过来,不偏不倚瞧见被她的好弟子费清明用二胡割开的喉咙,让她想到和晴大新初次踏入乡村的那一天,一只被砍断脖子的鸡,喷着血满地乱窜。
从回忆里抽回思绪,倒在一旁人事不省的,可不正是她的好徒弟,费清明。
她撤回攻势,放出能在天空航行的天宇船,人向下一俯冲,飞行到备受期待的两位弟子身旁。伸出手,将重伤在身的费清明丢上船,然后将想要说些什么的温孤怀璧一同丢上去。
船只行使到濮阳韫玉打击中心,许勤丰挖人如刨坟,准确无误地找出被殃及的三大峰弟子,一个一个丢上船,在玉牌上请求治疗,地点与天宇船绑定,接着命令船只在不影响弟子们伤势的状况下,慢速返回问道宗。
解决完伤员,许勤丰终于腾出手,能来收拾濮阳韫玉。转头一看,人已不见影踪。
跑?许勤丰冷笑,“跑得掉吗你?”
问道宗一名峰主提着剑追在另一个峰主后头砍的奇观,不多见,但着实有趣。
濮阳韫玉不明白,有什么好生气的,换个人来,都不能做得比他好。他才是一劳永逸,最方便、最快捷、最能消除影响的做法。
战争一旦打响,意味着残酷无情。只要能取得最终的胜利果实,谁会在乎中间牺牲了什么人与事。
“别把你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搬到这里来,我们剑修是一群无往不胜的战士!诶——诶——别打了,你还打,你还打!谁招你惹你了?”
在外云游,观看各地病例的医修赛孙思邈,收拾返程。她瞧见许峰主广撒网、多捕鱼的邀约,观察了天宇船的行动轨迹,正好与她所在地址相差不远,果断按下应约,受邀登上船只。
她其实并不想与剑修打交道。尤其是一群有特殊癖好的人士。自己就热衷玩乐也就罢了,还要有围观人群到场,加入他们娱乐的一环。
她不止一次说过,你们再把武器当做情趣,她一定要杀了他们这群剑修。或者再把剑柄塞进他们的□□里,她发誓会把剑尖刺进他们的喉咙。
他们反而更兴奋了,想来她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的固有概念里,是另外一种别开生面的玩法。
感觉看一眼就要得花柳病。
相较而言,问道宗是其中章程秩序较为严谨,上下统一的门派,且基本切割了□□。
这导致他们往往另外一个方向上发展狂奔,俨然沦为了一群弱智,特别喜爱在医修跟前撒谎。
要求他们滴水不沾,他说自己喝汤。还非常的自恋,认为谁人都会觊觎他们过分出色的皮囊。对他们杀人不眨眼,千里不留行的杀戮行为神之向往。
比起治疗他们的身体,她更宁愿治疗他们的大脑,如果他们有的话。
“我再重复一遍。”赛孙思邈道:“我严格遵守医修守规,从不与病人发生关系。再者,”她冷酷地将手帕丢在他的脸上,“操弱智是犯法的!”
“你怎么能说我们是弱智呢?我们可太聪明了。”
“对啊,对啊。”旁边的人也不忿了。
“好,那我问你,想自我了断正常吗?”
“那太正常了。”
“那不想练剑呢?”
“疯了吧!”
所以她讨厌剑修。
49. 第 49 章
“许峰主,劳烦等一等。”
本命剑与剑修的联系,远比剑修和和其亲族的联系紧密。受到本命剑创伤波及,温孤怀璧半跪在地,口角溢出一抹血。
许勤丰冷漠地瞥过来,不偏不倚瞧见被她的好弟子费清明用二胡割开的喉咙,让她想到初次踏入乡村当天,一只被砍断脖子的鸡,喷着血,满地乱窜,溅了她一脚的血。
幸亏她辟谷已久,且不爱吃鸡肉,才没少了一道丰富的菜肴。
不得不说,爱屋及乌困难,爱屋及乌简单。她讨厌随水峰峰主,连同他的徒弟一同,他们的名字一样的拗口。许勤丰都怀疑濮阳韫玉收下温孤怀璧是因为对方的姓名和他一样,同样为难人。
不管记住或者描述都困难重重。
教育是一项长期窥不见回报的无底洞,不是见效快的商业,或者体现在表象上的病症,单凭望闻问切就能诊断出七到八成。
对同等级的峰主带有强烈的个人情绪,牵连到他的弟子身上。根据喜怒哀乐加以判断,亲近或疏远,不符合无情道的修炼。
可她捱不住。
大约是和晴大新游历山川的岁月里,被带坏了。
“许峰主对我的观感,不影响您的裁断。”
弟子一辈,唯一清醒的温孤怀璧咳嗽着,深谙本命剑的损伤链接,损坏了他的五脏六腑。不赶紧救治,修为阻塞、大幅度倒退都是轻的。
更甚者会境界大跌,从此断绝仙缘都未可知。
前程往事,抽丝剥茧。在问道宗打熬的年岁在眼前打马而过,温孤怀璧抽回思绪,向前一抱拳,“还望许峰主多加体谅,向下怜悯。”
只听过师父昧下徒弟功绩,高危者将低位者辛苦培育的成果收入囊中,名利双收。没见过反过来朝上索求的,除非有密切的血缘关系。
许勤丰握着花事了,瞥过去一眼。倒在一旁人事不省的,可不正是她的好徒弟,费清明。
多日不见,这么拉了。穿得花里胡哨,内在一点没进展。方方面面,有待精进。
她撤回攻势,放出天宇船。
天宇船,顾名思义,能在天空航行的船只。冬暖夏凉,保温通风。站在上面,如履平地。是世家大族、宗门出行的不二选择。
除了造价高昂外,行使速度有固定的数值外,没有什么缺点。依据载人容量可细分为小型、中型、大型。
不到百人为小型,千位数归类到中型,万数以上则为大型。
许勤丰取出的是自用的小型天宇船。
她向下一俯冲,飞行到备受宗门期待的两位弟子身旁。在温孤怀璧的注视下,略带嫌弃地伸出手,拎着重伤在身的弟子费清明后衣领,呈四十五度角,抛出一个抛物线,精准地丢上船。
“吧唧——”
他听到一声极其黏腻的,血肉之躯砸在船板上的声音。
听得温孤怀璧一阵牙酸,颇有几分猫哭耗子假慈悲的调调。
这一扔,重伤都变濒危了吧?
眼见许峰主扔完,对他伸来罪恶的魔爪,温孤怀璧连连表示拒绝,“不用了,许峰主,我自己……”话没说完的温孤怀璧就被揪着衣襟,后脚丢上去,脑袋着地。
跟他师父一个样,磨磨唧唧。
船只听从使用者指令,行使到濮阳韫玉打击的中心。许勤丰挖人如刨坟,准确无误地找出被殃及的三大峰弟子,一个一个丢上船,跟扔垃圾似的,样子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摔成了歪脖子的温孤怀璧,不晓得是道貌岸然地下死手的师父好,还是顶着一张臭脸,行救济之事的许峰主来得好。
或许单用好与坏评判,本身就是落了下乘。
温孤怀璧替自己正完骨,喉咙遭费清明割开的伤势,流速变动的更快。
许勤丰在玉牌上发布请求治疗的号令,地点与天宇船绑定。人数定为二十人以上,五十人以下。她没仔细数,诊金自有宗门出。
她在天宇船操作台点击调速,在不加重弟子们伤势的状况下,慢速返回问道宗,接着转移操作权限给温孤怀璧。
温孤怀璧虽然是濮阳韫玉的弟子,但是算是个面面俱到的人物。
上上精品的天宇船,无所谓报废或失踪。没了就再买一艘,了不起,敲他的师父濮阳韫玉一竹竿。天灵地宝全给他爆掉。
她学不来许峰主斩草除根的气魄,也不愿意学。她的弟子费清明与她相仿,是个一根筋的角色。长袖弄舞不成,搅得天翻地覆有份。
解决完数十名在她的“帮助”下,有气进、没气出的伤员,许勤丰终于腾出手,能来收拾濮阳韫玉。转头一看,人已不见影踪。
跑?许勤丰冷笑,“跑得掉吗你?”她天涯海角都能找到人。
剑技花开有信再次出招,进行全自动、远距离的打击。漫天飞花,美则美矣,暗含杀机。稍碰到一丁点,就会被剜下一块肉。
若置身于花瓣舞中,就只能融为骨血盆景的一部分。用自身的血肉为剑技供养,被花事了击杀的人群,被修真界统称为花肥。
往往只见一滩鲜血,瞧不见尸体。
干涸的那一点血迹被称之为落红。
问道宗一名峰主提着剑追在另一个峰主后头砍的奇观,不多见,但着实有趣。
濮阳韫玉不明白,许勤丰有什么好生气的。换个人来,都不能做得比他好。他才是一劳永逸的做法,还有谁能比他更快速地找准病灶,手起刀落,对症下药,在有限的时间里,消除大范围影响。
战争一旦打响,意味着残酷无情。只要能取得最终的胜利果实,谁会在乎中间牺牲的人与事。
自古以来,大战一触即发。
国与国,民与民。
人世间四十万战俘说埋就埋,无人不称颂为首的将军。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无人为被卷入混战中的士兵发声,只关心将军战无不胜的事迹。
人世间居民自己都对手足无情,焉能指望丹霞峡的修士们重情重义?
“别把你小孩子过家家的心肠搬到界与界的对抗中来,我们剑修是一群无往不胜的战士,诶——诶——别打了……”被压着打的濮阳韫玉,抱头鼠窜。“你还打,你还打!谁招你惹你了?”
人要脸,树要皮。树要没皮,必死无疑。人要没脸,天下无敌。
“我不止一次说过,”这群不要脸皮的剑修。在外云游,观看各地病例的医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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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孙思邈,深吸一口气,“你们再把武器当做情趣,我一定要杀了你们!”
“可是,”请人上门问诊的剑修支支吾吾,“你说的是“你们再把剑柄塞进你们的□□,我发誓会把剑尖刺进你们的喉咙。””可是他塞的不是□□。
“那有什么区别吗?”赛孙思邈大受刺激。
她的警告令他们反而更兴奋了是吗?她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的固有概念里,是另外一种别开生面的玩法?
看一眼都要得花柳病了。
收拾返程的赛孙思邈,不禁怀念起比邻的问道宗。
相较而言,问道宗是其中章程秩序较为严谨,上下统一的门派,且基本切割了□□。
这导致他们往往另外一个方向上发展狂奔,俨然沦为了一群弱智,特别喜爱在医修跟前撒谎。
要求他们滴水不沾,他说自己喝汤。还非常的自恋,认为谁人都会觊觎他们过分出色的皮囊。对他们杀人不眨眼,千里不留行的杀戮行为神之向往。
比起治疗他们的身体,她更宁愿治疗他们的大脑。如果他们有的话。
“赛姑娘。”
“我姓赛孙。赛是低我一辈的弟子。”取名的人偷懒了。
“赛孙姑娘。”喊住她的修士,挠挠脸,“你以前不是挺喜欢当医修的吗?咋现在变得这么暴躁?”
“等爱好变成事业,就不会爱了,孩子。”赛孙思邈语重心长。
等着哪位过路的问道宗修士捎带一程的赛孙思邈,瞧见许峰主广撒网、多捕鱼的邀约。她点开舆图,观察天宇船的行动轨迹,与她所在地址相差不远,便果断按下应约,受邀登船。
她其实并不想与剑修打交道。尤其是一群有特殊癖好的人士。自己就热衷玩乐也就罢了,还要有围观人群到场,加入他们娱乐的一环。
出席也要费用的。精神损失费和清洗眼球费,麻烦结一下,谢谢。
登上天宇船的赛孙思邈,给地上躺得横七竖八的弟子们手腕绑标签,用颜色区分轻重缓急,一眼就能明了。
红色高危,黑色死亡,绿色轻伤。
依她治疗的状况,算是一场小规模,或者不成规模的打击。仅针对人数上。就是伤势惨重。
她多嘴问了一句。“这么严重,谁弄的?”
温孤怀璧垂下眼帘,“不能论师长之过。”
“哇哦,真是师慈生孝。”在温孤怀璧的眼神下,赛孙思邈改了措辞,“敬老怜贫。”
“放轻松点,没事的,剑修都这样。”赛孙思邈安慰他,剑修作为各大修士的一大标杆,在光鲜亮丽的人生路上,突发症象,出人意料又意料之中的癫狂。
相貌堂堂却不能细看,便是亲友亦无下限。谁来都得挨上一刀。
早上称兄道弟,晚上同室操戈。不要太正常。
温孤怀璧提醒她,“作为医者,评判患者没有医德。”
赛孙思邈反驳,“在剑修观念里,为人根本是没有根本。”
“赛孙姑娘低估我们了。”
“我不是低估你们,是没有考虑过你们。”
初步诊疗完毕,医修摊开针灸包,数百根细针悬浮在跟前,一并射出。
50. 操弱者是犯法的
人要脸,树要皮。树要没皮,必死无疑。人要没脸,天下无敌。
很明显不长记性的剑修,属于后者。
“我不止一次说过,”在外云游,观看各地病例的医修赛孙思邈,深吸一口气,“你们再把趁手武器当做情趣,我就让你们知晓何谓穷凶极逆!”
“可是,”请人上门问诊的剑修,支支吾吾,“你说的是“你们再把剑柄塞进你们的屁.眼,我发誓会把剑尖刺进你们的嗓子眼。””
这回他塞的不是屁.眼。
“那有什么区别?”就非塞不可?有那么饥渴?大受刺激赛孙思邈的面目扭曲。
她的警告没能激起他们的退意思,反倒增添他们的乐趣?她的所作所为,在剑修固有概念里,成了另一种别开生面的玩法?
天哪,来个神人收了这群爱折腾医者的病患吧。
看一眼都要得花柳病。
赛孙思邈气哼哼地收拾医药箱返程,不禁怀念起与草泽谷比邻的问道宗。
相较而言,问道宗是其中章程秩序较为严谨,上下统一的门派,且基本切割了情欲。
这导致他们拧着一股劲,朝另外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狂奔,俨然沦为了一群听不懂人话的低能儿,且特别喜爱在医修跟前撒谎,而完全不认为自己在扯谎。
要求患者滴水不沾,他们说喝了一碗鸡汤。要求终日禁食,回头就啃起了大补丹。还非常的自恋,瞅谁谁都在觊觎他们过分出色的皮囊。对他们杀人不眨眼,千里不留行的杀戮行径,神之向往。
比起治疗他们的身体,她更宁愿治疗他们的大脑。
如果他们有的话。
“赛姑娘。”
“我姓赛孙。赛是低我一辈的弟子。”
负责取名的长辈偷懒,就会在前一个辈分的弟子姓氏上,削减一个字,作为后一辈的徒弟姓氏。
弃婴捡也捡不完的年头,济世院的明华姑姑大手一挥,定下一个史上最长的弟子姓氏——
阿列古拉勃尔谟斯吾勃阿列坎素奈斯里卡素夫。
乍一看,写在医嘱末尾的名字比开的药方内容还长。方便根本就喘不上气的病患,称呼医者中途咽气身亡。
听她说完解释完的剑修,神态一言难尽。
呃,果然隔行如隔山。赛孙思邈打补丁,“这是个冷笑话,在我们业内盛行。”
最悲惨的遭遇莫过于解释笑话。她埋头清点行囊,“当我没说。”
赛孙思邈背着包袱走出一、两步,刚才与他搭讪的修士,喊住她,“赛孙姑娘。”
面若银盘的修士,挠挠憨态可掬的脸,“我记得你以前不是挺喜欢治病救人,将其奉为毕生不灭的理想,咋现在应对患者没有一丝好脾气,动不动就暴跳如雷?”
是啊,为什么呢?
面对身体健全,一心寻死的患者、精神崩溃,不得解脱的妇孺,认为自身命如草芥,相对应的医药费却高昂到自我变卖都承担不起。
承受不了恶劣环境的伤害,拿不起屠戮他人的屠刀,只能向内自残者。不爱惜自己的躯体,轻视生命,太过习惯疼痛,而自主去寻求的自我虐待者……
偶尔让她生出一个设想,死亡不是糟糕的事态,活着才是。
见到意图自我了断的人,冲上去拯救是出于盘桓在心的道德。
然救人于危,逃脱一时的险境,并不等同生活面临的各种各样的疑难就此抹去。乃至寻觅安宁之举,还会转变为受人冷嘲热讽的利器。
如若不能长久幸福安乐,何苦来人世走一遭?
来人世走一遭,就必然要有长久的幸福安乐打底?
美滋滋的糖果含在口腔,一会就消化干净。落在面颊的巴掌,时隔经年,依旧火辣辣的,在每个午夜梦回响个不停。
“等平生之好摇身一变,成为未竟之业,坚如盘石的初心也会在天长日久中日渐消磨。”赛孙思邈语重心长,点了头告辞。
返乡路迢迢,十里桃花夭。等着哪位好心的问道宗修士路过,顺便捎带一程的赛孙思邈,随即想到好心与问道宗二者似乎缺乏相应的关联。
许峰主广撒网、多捕鱼的邀约,分布在问道宗内部版面,和调拨台一角。顺应前者,收不了几个魂玉,不划算。听从后者,难免束手束脚,顶多算个义诊。
她点开舆图,观察天宇船的行动轨迹,与她所在地址相差不远。
就当搭个顺风船得了,赛孙思邈果断按下应约,受邀登船。
她其实并不想与剑修打交道。尤其是一群有特殊癖好的人士。自己就热衷玩乐也就罢了,还要有围观人群到场,加入他们娱乐的一环。
她没那么闲,出席得花钱。精神损失费和清洗眼球费,麻烦结一下,谢谢。
登上天宇船的赛孙思邈,给地上躺得横七竖八的弟子们手腕绑标签,用颜色区分轻重缓急,一眼就能明了。
红色高危,黑色死亡,绿色轻伤。
依她治疗过的状况,眼下的情境充其量是一场小规模,或者不成规模的打击。仅针对人数上。
就是伤势惨重了些。
她多嘴问了一句,“下手真黑呀,谁弄的?”和著名的打起架来就无差别攻击的问道宗打擂台,嫌命太长。
温孤怀璧垂下眼帘,“不能论师长之过。”
“哇哦,真是师慈生孝。”
温孤怀璧的浅笑,比他人的冷脸更具有威胁性。笑容是他的面具,她得随时保持警惕。赛孙思邈当即改了措辞,“敬老怜贫。”
“放轻松点,没事的,剑修的秉性一向如此。”赛孙思邈安慰他,剑修作为各大修士的一大标杆,在光鲜亮丽的人生路上,突发症象,出人意料,又意料之中的癫狂。
属于相貌堂堂却不能细看,便是亲友亦无下限的一栏。谁来都得挨上一刀。
早上称兄道弟,晚上同室操戈。不要太正常。
温孤怀璧提醒她,“作为医者,评判患者没有医德。”
赛孙思邈驳议,“在剑修观念里,为人根本是没有根本。”
“赛孙姑娘低估我们了。”
“我不是低估你们,是你们太高看自己。”对取得的成就过度自信,对低下的风评视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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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睹。
初步诊疗完毕,她摊开绣着金盏菊的针灸包,数百根细针乖巧地躺在民间绣娘缝制的布袋子内。形状长短不一,粗细各异。每一根在月光下透着银白的寒光,看得人惊心动魄,冷汗直下。
赛孙思邈食指、中指并立,与全数银针建立联系。
静静躺卧着的刺针们,响应她号令,根据她手指移动方向,迂回行动。她朝下一扯碎花布,长针们集体悬浮在半空,像一个个亟待冲锋陷阵的士兵。
她拔出兜里备用的丹药瓶塞,往嘴里一股脑倾倒凝神丹。
凝神丹的费用回头加在诊金上,要双倍。
当丹药药性发挥,医修个人的精力、耐心、敏锐度等特性全面上升,众位伤者的患处如庖丁解牛,清晰地剖析在赛孙思邈眼前。
所有细针一并射出,船舱里下起一出牛毛细雨。
“轰隆隆——”
人间世驾驶回丹霞峡的通路,并不十分顺遂通畅。
隔绝人烟的天险割据,常年笼罩着阴雨连绵。浓重的湿气催生连绵的雾霭,拔地而起的参天大树上盘踞着巨兽,每一个喘息都在吞吐剧毒。
对医修来说,比苏醒的患者更友好的,是昏迷的患者。至少他们不会在她包扎换药时,在一旁碎碎念,像随便往地上撒把米就能上嘴啄的小鸡。
还怪能咯咯叫。
“我再重复一遍。”赛孙思邈扔掉染血的布条,撕开全新的纱布,“我严格遵守医修守规,从不与病人逾矩,遑论发生不当有的关系。”
“再者,”她冷酷地将手帕丢在恬不知耻的剑修脸上,“操弱智是犯法的。”
“你怎么能说我们是弱智呢?”被点名的剑修不忿了。被他人回绝好意,等同于变相否认他的魅力,“我们可太聪明了。”
“对啊,对啊。”旁边的患者跟着义愤填膺。
医修守规里有明文规定,就算再生气,也不能殴打患者。不多不说,这条规律保全了不少病患的安全性。尤其是他们屡教不改,简称听不懂人话的时候。
“好,我问你,”赛孙思邈笑脸盈盈,“想自我了断正常吗?”
“那太正常了。”所有人异口同声。
“不想练剑呢?”
“疯了吧!”
所以说,她讨厌剑修。
“怎么就操弱者是犯法,那操强者就公义了吗?你操得过来吗?”一侧听劈叉,还慢半拍的师妹,嘟囔了一句,“真女人就应该操强者!”
“就是,就是!”
听到能够欺压强者,不管以什么形式,能够凌驾其上都心甘情愿。其他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全票通过师妹的意见。
赛孙思邈反应了一会,点燃安眠香,让躯体歇着了,嘴巴没歇着的群体睡个回笼觉。
睡一觉,什么都解决不了,但起码睡眠方面会得到保障。虽然他们修真人士并不需要。
她捧着烛台走进最后一间屋舍,恢复状态良好的大师兄温孤怀璧,看守着跪坐在地,双手双腿被铁链捆绑的小师弟。
费清明闭目养神,等着他的伙伴劫狱。
51. 竟然在笑
血契能转移伤势,与被下契者同生共死。费清明没死,预示着解裁春安好。
他已经搞砸了一回,不能再搞砸第二回。调整内息的费清明,触类旁通,就是一双眼红得厉害,尸毒已入侵进了脑髓,何时失了神志,大开杀戒都不一定。
克制着脾性,以维持所剩不多的医德的赛孙思邈,站在安全距离外,用刀子削下一块苹果,用刀尖挑着,喉咙发出嘬嘬嘬嘬的声音,引导患者视线。
费清明果断无视掉她,一味修复内伤。
“赛孙姑娘。请不要将我的师弟当狗一样逗。”温孤怀璧说:“小师弟气息平稳,目前是清醒状态。还没完全丧失神智,不必太过忧虑。”
那怎能不忧虑呢?赛孙思邈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剑修这个派系,清醒时杀人,不清醒他也杀人。独树一帜的轴。指不定哪天搭错筋了,开展无差别杀戮,她哪能不战战兢兢?
耗了半炷香检验完成患者状态,做出判断。
尸毒成分复杂,侵蚀已久。先前有契约对象在旁,加以克制。辅助唢呐匠自带的震慑神魂的功效,一直压抑着没有发作。
如今病人被打残了,身体、心灵、精神三方面遭到来自亲友重创,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依赛孙姑娘之见,要如何诊断才好?”温孤怀璧问道。
“我是救不了了。前老谷主也不能给你挖起来诊断,我记得有位老前辈专门攻克该病症,名唤鹤……”想不起具体名字的赛孙思邈,手指骨敲敲太阳穴,“住在某个小镇来着……”
“您说的是住在曲风镇的鹤顶洪老前辈吗?我们刚从那过来,不幸的是,她已驾鹤西去。”
“那就追回来啊。”赛孙思邈下意识回。
看到温孤怀璧始终维系着同一弧度的嘴角,才明白这是自古沿袭下来的委婉说辞。
堂堂一介剑修,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怪叫人不习惯。
她左右踱步,感到颇有些棘手。
但凡修真都遵循一个定律,成仙之路平稳曲折,一步一脚印,上升得尤为艰难。然堕入魔道,轻而易举。修为能在短期内得到大幅度跃升,只需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比如说,他人的性命,和在十业大界处处碰壁的良心。
一般而言,个人或者团体作为同盟时,会比平时弱上三分,可一旦跳反,成为不可捉摸的敌手,就会实力暴涨,强化十倍有余。
赛孙思邈顶多遏制一下尸毒,使它不继续像其他部位扩散,却无法拔除或者根治。
这意味着她只能治理费清明的躯体,使他重回方便一力破千军的状态。配合上不知啥时会陷入混沌的意识,这不妥妥一行走的人形大杀器么?
“你先把他捆严实点。”赛孙思邈嘱咐。
在两人有来有回地商量费清明处理方式之际,解裁春的魂魄已从损坏的纸人,转到另一个纸人身上。采取就近原则,灵体归位。
世间残余的唢呐匠人数稀少,技艺传承容易中道崩殂。
人们对生向风靡然,又对死讳莫如深。寻常离不开生生死死的难题,可一提起丧葬行业,都会蹙起眉头。出门碰巧撞见了,就会认为当天触了霉头。
一有个头痛脑热,发烧流鼻涕,甚至不需要出现以上症状,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疑神疑鬼,笃定冲了污秽,对其忌讳更上一层楼。
有的胆小怕事,担忧冲撞鬼神者,会加倍小心避让,远远瞧见了就绕道走。有的性子蛮横的,要么暗地里传播流言蜚语,要么干脆打上门去。
一来二去,本就不受世人待见的丧葬行业更难以为继。
诸如背尸人、赶尸人之类的行业,都是子夜过后才能出行。唯恐惊扰行路者。
而苏尔奈、扎彩坊、仵作、缝尸匠相关的产业,禁止开设在热闹的街巷,只允许在无人问津,远离大众的偏僻角落建设。
不知是出于阴差阳错,还是师父她老人家早有预防的缘故,晴大新在解裁春年少时期,就用抵债的名义,把她丢给扎彩坊齐天申教养。
扎彩坊齐天申和她师父性情相投,都是大大咧咧的女性。就是咧过头了,不爱好手把手教人,带小孩的玩艺儿。不热衷参与栽培的过程,只乐意摘取最终的成果。
懂得多的人,死得早。教育之事,懂得越少越好。
她不是心疼孩子,每日精疲力尽依旧要管教的产妇,也不是刻意虐待孩子,好引起妻子怜惜,便于当甩手掌柜的丈夫,婚姻这道深井她根本不屑于涉入。
“你是想当我丈夫吗?”晴大新对好友占人便宜的举止指指点点。
“哦对,我这徒弟,她有点特别。”晴大新提示。
“哪特别了?”
“你看到就知道了。”
好奇心害死人,不好奇亦是。
把人接到手,齐天申瞅着处于离魂状态的娃娃,两眼痴呆,嘴角还挂着一条可疑的水渍,有种想把逃之夭夭的朋友逮回来,重新给人塞回去的冲动。
她随手将傻愣愣,充其量能做到下雨天往家里跑的小孩,扔给外貌上比她大三、四岁的祁夜良带,内心没有一丁点的负担。
太平盛世也罢,战乱时代也罢,多的是生下来无人管教的孩童,若不能做到自给自足,丰衣足食,迟早只会沦为沿路饿死的饿殍之一。
祁夜良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小小年纪,扛起家庭重担。下厨炒菜,收拾家务样样能干。
在外帮着她看铺子,扎纸人,在内带痴傻的娃子,养得白白胖胖,腰围比他还宽上一圈。
也许是变相的移情,联想到他早死的家人。
怎奈出息过了头,连办坏事都心思缜密。连最后杀死她,都出色到不留一点余地。
对躲避风波,暂时寄养在扎彩坊的解裁春,几乎操持着等同于抱养过来的亲属的期望,把遗失的亲情,缺漏的情谊,全数灌注在小孩那,远超过静水流深的溺爱。
是一心一意的倾注,就算对方因自己源源不绝的输出,浇苗而死,也不会更改接近恐怖的专注度。
撂挑子一时爽,细追究火葬场。
齐天申不能明白,那种情感远比亲人更密切,因为他们血管中没有流淌着同一种血液,时常让祁夜良惴惴不安,冥冥中有得到的终有一日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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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的惶恐感。
甚至哄睡痴儿时,会情不自禁地噬咬着她的手腕,意图取得两人血液交换。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此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他下口咬得深了,睡梦中的女孩吃痛,挣扎起来。嘴巴一撇,就开始呜呜咽咽地哭。嘴里喊着师父齐天申的名字。
小孩子都是喜欢母亲的,就算是吃傻了的孩童也相似。
祁夜良不由得感到了难言的嫉妒,像是一日日操持家务,辛勤付出,在作用上却被全然忽视了的家庭主妇。
明明他才是那个带解裁春最多,也是最辛苦的人,而女童一旦出了事,受了委屈,第一反应想找的就是师父。
他对解裁春的要求低到无下限,下雨天不晓得往家里跑也只会暗中惩戒自己,认定是自己的失误。然后给人烧热水,洗头洗澡,抱着人在火炉边烘烤,给她擦干净头发。
而解裁春一心只顾着撒手不管的师父,哭啼起来就只要师父抱。
“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祁夜良双手搂着解裁春,摁住她的挣扎。用比人更大的身量、体型,进行全方面压制,直到把人牢牢摁死在怀里,认清自己无处可去的事实,除了他的怀抱,哪也去不得。
少年的嫉妒来的没有预兆,或早现征兆,只是没有警醒。
等他发现怀里的人没了声息,脑袋如有五雷轰顶。
以往的沉着冷静消失不见,只抱着软化了的尸体,从白天坐到黄昏。
也没想起来跟师父求救。
或许,在他心里,把解裁春假手于人,比失去她更令人刺痛。
送完货品的齐天申回到家,发现了这一点。
她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有点难以言喻。
小孩静悄悄,一定在作妖。她这师父当的失职,没闲心理会小的,也没功夫料理大的,就搁那随便长长,像路边顽强生长的杂草。
没曾想,草还会把自己绊倒。
“让开。”齐天申揪住祁夜良后衣领,要把人扯开,祁夜良不避让,死死抱着女孩儿的尸体。
嘿,这倔脾气。像谁呢,她可不记得自己有这么教导过。噢,她根本就没教导过。
“想要她活,你就给我让。”齐天申冷声说道。祁夜良僵硬的眼球动了动,终于松了手,给她挪出一点操作空间。
揭破了隐秘的齐天申,没什么好说的,反正这门技艺早晚要传给祁夜良,早一点看,晚一点看都没区别。
只是和晴大新的交易,多了一人知晓。跟人承诺要守密的契约,没能履行。
算了,也不差这一条半条,反正她也不是个重信之人。
“你可瞧好了。你以后要继承我的衣钵的。”齐天申说完,对着解裁春的尸身开始忙活。祁夜良僵着身体,全程一眨不眨地看着,除了呼吸起伏带动全身肌肉之外,看不出他有活人的迹象。
等到第二日天明,齐天申抱着傻乐的女孩,塞进他怀里,空荡荡的胸膛被填充,他的手指头才能够动弹。
耗费心力的齐天申抬头,心里一疙瘩。
祁夜良竟然在笑。
52. 第 52 章
齐天申对抚养年幼的孩子不感兴趣,又懒得四处打听稀罕孩子的家庭。就随便养养,像养一株耐寒、耐旱的花花草草,吃喝住行方面做到不短缺,不殴打责骂,已胜过大部分血亲。
祁夜良亦是争气,不声不吭,不凑热闹,不爱出行。闷不吭声地住在扎彩坊,对她的手艺活扎纸人倒有几本兴趣。
指挥他干活,不论重活、轻活,时间长短,都一言不发地做着,埋头苦干,粗中有细。是个趁职的继任者。
她干脆就将祖传的技艺传授给半大不小的孩子,否则哪日飞来横祸,无一人传承工艺。
红尘多烦恼,稀缺之物众多,以至于不再稀缺的地步。少上一个、两个,感叹几声就罢了,再朝接下来还没断绝的承继祸祸。
她终有一日会撒手人寰,祁夜良亦同。纸扎匠的产业随着丧葬行业的凋敝,迟早会走向落没。好在以凡人的寿数分析,她是绝对看不到那一日的。
是故,领到第二个孩子,还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痴儿,比起怜悯、心疼之类的情绪,齐天申涌生出的更多的是烦躁、厌烦。
纸扎匠没有仵作、缝尸匠等行业,隔绝人烟,经常和逝者打交道。却也少有与活人相来往,大多是逝者亲朋好友风尘仆仆来订购,敲定数量、款式、金额,而后钱货两讫。
很合适娘死爹不爱,甚至狠心到险些将人算计致死的稚子——祁夜良。
齐天申、祁夜良二人的共同之处不多,对身份的认同是一个。
对裁制纸人的喜爱,多过人情往来交际。与死物打交道的时间,全方面覆盖过与能说会道的大活人往来。
某些方面上,童稚时分就经历了至亲离世,生身父亲迫害的祁夜良,比她更沉默,更热爱。
有段日子,齐天申不由得反思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假如在接到这个孩子伊始,积极参与他的生活,挤进他私人空间,为他开解心中烦难,他的性子应该会阳光许多,而不是如今这般阴郁晦涩。
像槐安城经年累月下个不停的细雨,洒落在行人街头,街头巷尾都是被雨水浇打出的潮湿。
齐天申将傻愣愣,充其量能做到下雨天往家里跑的解裁春,扔给外貌上比她大三、四岁的祁夜良带,内心没有生出一丁半点的负担。
她依着那点可有可无的情谊,捏着鼻子,从唯一的好友那领过女童,是一回事。能不能养好,养不养得好,是另外一回事。
太平盛世也罢,战乱时代也罢,多的是生下来无人管教的孩童,若不能做到自给自足,丰衣足食,迟早只会沦为沿路饿死的饿殍之一。
不在她这淘汰,也会在其他地段淘汰。
齐天申和晴大新两人,一个常年和纸人打交道,一个常年和七大姑、八大婆打交道。是怎么凑到一处去的,暂且按下不表。她们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
不靠谱的师父,养出来了极其靠谱的徒弟。
就是沿袭了师长的弊端,长势有些歪。
“给我的?”
从昌府领回扎彩坊就没主动说过一句话的少年,忽然开口,无异于惊天大雷,平地一声响。因长久未开口,嗓子眼发出的音调干涩,如同在井边拽着绳索拉起来,半道来回晃荡,敲打石壁的水桶。
“对,给你了。以后就由你负责。”乐于甩手不干的齐天申,拍拍少年的肩膀。
祁夜良抱着啃芙蓉糕的小孩,深黑的瞳孔一点点明亮,如晦暗无明的长夜里,有人手持着炽热的火炬,点燃压抑已久的篝火。
长期抑制的心绪化为颠沛流离的流浪人,在仅有的光源周围,互相拽着手起舞,在他们默诵的,外人不可知的语言里,燃起冲天的大火。
齐天申看得暗自心惊,下意识伸出手要碰只顾着吃的女孩。
“啪”地一声,少年出手反击。
他遵从内心想法,毫不迟疑地拍开救他性命,传道授业的恩师,单手抱着解裁春,往后退了三步。像护食的孤狼,到嘴的肉骨头,绝不可能松口。
好吧。齐天申收回手。好歹长出了攻击性,是对外界刺激有反应的征兆。
比原来半死不活,一心赖在角落扮演蘑菇的死样好太多。
眼下的情况一石三鸟,既解决了她的心腹大患,又有利于治疗祁夜良封闭的心灵,不好处理的女童也有人负责看护,大家伙齐齐受益,没什么好说。
如齐天申的预料,祁夜良是个极其省心,且出息的孩子。
小小年纪,扛起家庭重担。下厨炒菜,收拾家务样样能干。
在外帮着她看铺子,扎纸人,在内带痴傻的女娃,养得白白胖胖,腰围比他还宽上一圈。他自己穿的单薄,反给解裁春套成一颗滚圆的球。
客人宴请的清蒸鲈鱼、坛上八珍,他自己舍不得吃上一口,全喂了只知道张口的女娃娃。
整个宴席上没动过一次筷子,光顾着照理坐在腿上的解裁春。
齐天申远远瞧着,判断是变相的移情。
或许联想到他早死的家人,故将管控范围之物,错认为了不必再做割舍的珍品。
短期内能帮衬内心强大,将温情的光芒播撒在他人那。过了衡量的度就过犹不及。越具有温度,越容易自燃。不仅灼烧自己也焚毁他者。
幸或者不幸,她又预判对了。
一时兴起领养的孩子,出息过了头,连办坏事都心思缜密。连最后杀死她,都出色到不留一点余地。
对躲避风波,暂时寄养在扎彩坊的解裁春,几乎操持着等同于抱养过来的亲属的期望,把遗失的亲情,缺漏的情谊,全数灌注在小孩那,远超过静水流深的溺爱。
是一心一意的倾注,就算对方因自己源源不绝的输出,浇苗而死,也不会更改接近恐怖的专注度。
撂挑子一时爽,细追究火葬场。
齐天申不能明白,那种情感远比亲人更密切,因为他们血管中没有流淌着同一种血液,时常让祁夜良惴惴不安,冥冥中有得到的终有一日终会流逝的惶恐感。
甚至哄睡痴儿时,会情不自禁地噬咬着她的手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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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取得两人血液交换。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此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他下口咬得深了,睡梦中的女孩吃痛,挣扎起来。嘴巴一撇,就开始呜呜咽咽地哭。嘴里喊着师父齐天申的名字。
小孩子都是喜欢母亲的,就算是吃傻了的孩童也相似。
祁夜良不由得感到了难言的嫉妒,像是一日日操持家务,辛勤付出,在作用上却被全然忽视了的家庭主妇。
明明他才是那个带解裁春最多,也是最辛苦的人,而女童一旦出了事,受了委屈,第一反应想找的就是师父。
他对解裁春的要求低到无下限,下雨天不晓得往家里跑也只会暗中惩戒自己,认定是自己的失误。然后给人烧热水,洗头洗澡,抱着人在火炉边烘烤,给她擦干净头发。
而解裁春一心只顾着撒手不管的师父,哭啼起来就只要师父抱。
“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祁夜良双手搂着解裁春,摁住她的挣扎。用比人更大的身量、体型,进行全方面压制,直到把人牢牢摁死在怀里,认清自己无处可去的事实,除了他的怀抱,哪也去不得。
少年的嫉妒来的没有预兆,或早现征兆,只是没有警醒。
等他发现怀里的人没了声息,脑袋如有五雷轰顶。
以往的沉着冷静消失不见,只抱着软化了的尸体,从白天坐到黄昏。
也没想起来跟师父求救。
或许,在他心里,把解裁春假手于人,比失去她更令人刺痛。
送完货品的齐天申回到家,发现了这一点。
她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有点难以言喻。
小孩静悄悄,一定在作妖。她这师父当的失职,没闲心理会小的,也没功夫料理大的,就搁那随便长长,像路边顽强生长的杂草。
没曾想,草还会把自己绊倒。
“让开。”齐天申揪住祁夜良后衣领,要把人扯开,祁夜良不避让,死死抱着女孩儿的尸体。
嘿,这倔脾气。像谁呢,她可不记得自己有这么教导过。噢,她根本就没教导过。
“想要她活,你就给我让。”齐天申冷声说道。祁夜良僵硬的眼球动了动,终于松了手,给她挪出一点操作空间。
揭破了隐秘的齐天申,没什么好说的,反正这门技艺早晚要传给祁夜良,早一点看,晚一点看都没区别。
只是和晴大新的交易,多了一人知晓。跟人承诺要守密的契约,没能履行。
算了,也不差这一条半条,反正她也不是个重信之人。
“你可瞧好了。你以后要继承我的衣钵的。”齐天申说完,对着解裁春的尸身开始忙活。祁夜良僵着身体,全程一眨不眨地看着,除了呼吸起伏带动全身肌肉之外,看不出他有活人的迹象。
等到第二日天明,齐天申抱着傻乐的女孩,塞进他怀里,空荡荡的胸膛被填充,他的手指头才能够动弹。
耗费心力的齐天申抬头,心里一疙瘩。
祁夜良竟然在笑。
53. 手刃恩师
撂挑子一时爽,细追究火葬场。
齐天申不能明白,人与人之间产生的浓厚情感来源、去处,全心全意到能几乎淹没关照对象的程度。
沉默寡言的少年因对躲避风波,暂时寄养在扎彩坊的解裁春有了改变,操持着等同于抱养过来的亲属的期望,把在亲生父母那遗失的亲情,缺漏的关心,全数灌注在与曾经的他年龄相仿的孩子那,细心的付出超过了静水流深的溺爱。
是一心一意的倾注,就算对方会在自己源源不绝的输出下,浇苗而死,也不会更改接近恐怖的专注度。
那种情感远比骨肉血亲更为密切,因为他们血管中没有流淌着同一种血液。一旦醒悟,一旦离开,祁夜良就没有任何理由将解裁春留下来。
该认知时常让祁夜良惴惴不安,凄惶到抱着女孩入睡也会夜夜惊醒。冥冥中有得到的终有一日终会流逝的惶恐感。
长者哄骗孩童睡觉,会一下下拍着孩子后背或屁股,说不出具体理由,单仿照着前人的足迹,踩踏而行。小孩确确实实的在一颠一颠的振动,沉入恬静的梦乡。
每当解裁春依偎着他的胸膛入睡,浅浅的呼吸伴随着胸脯起伏,祁夜良就感动到要泪盈于睫。
名为心的器皿,小心翼翼地装载着从前不敢想望的幸福,瞻前顾后,生怕它某日再度从云端跌落,支离破碎。
祁夜良喜欢看解裁春睁眼瞧他。扑朔的荔枝眼,满载的只有他一人,再容不进别的什么人。
喜欢在她睡着了,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她的面孔,纤毫毕现的绒毛,像鸟巢内新孵育而出的雏鸟,鸟妈妈会用尖长的鸟喙梳理着孩子暖黄的胎毛。
喜欢他细细洗涤了,用浸泡了木槿叶、皂角的洗发水打理出来的长发,在霜色??的衣装衬托下,乌黑发亮。
白日扎在脑后,固定为蓬松的双丫髻,额前留着细碎的垂发,活泼又可爱。晚上洗漱完就松散下来,唯恐扎痛了脑袋。
散开的头发落在他掌心、肩胛骨,有一下、没一下挠着,发着私密的、不可告人的痒耐。
恰如塞到他怀中的解裁春,自规定了从属关系起始,不论他见或者不见,碰或者不碰,胸骨内完好保存的心脏都有蜜蜂吸食花蜜的绞痛。
荒唐的是,他完全没有抗拒的想法。
更甚者,心甘情愿,袒胸露乳。自主拿利刃剖开前胸,将欢蹦乱跳的心脏拔出来,扯断周边联系的血管经脉,亲自送到她的手中,看它如何在女孩掌心里雀跃,使劲浑身解数谄媚。
纵使她把玩没几下,就会腻烦地丢开。
辗转反侧,跼蹐不安。祁夜良哄着解裁春,会情不自禁地噬咬着她的手腕,意图取得两人血液交换。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此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他下口,咬得深了,睡梦中的女孩吃痛,挣扎起来。嘴巴一撇,呜呜咽咽地哭,嘴里喊着师父齐天申的名字。
小孩子的印随反应大多跟随女性,就算是痴傻的孩童也不例外。
如影随形的嫉妒,是作茧自缚的蟒蛇,冰冰凉凉的鳞片刮蹭着祁夜良的皮肉,从脚底缠绕到脖颈,扼住他的咽喉,要他窒息要死。
他是一日日操持家务,起早贪黑,不辞辛劳的家庭主妇,在社会和家庭的作用却被全然忽视。
明明他才是那个带解裁春最多,也是最辛苦的人,而女童出了事,受到委屈,第一反应要找的都是他的师父——齐天申。
幼儿是没有心的,反复地辜负他者的心意。做不到准确无误地评估,谁才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一位。
他对解裁春的要求低到无下限,下雨天不晓得往家里跑,淋到雨,害着病,他也只会暗中惩戒自己,认定是看顾不当的失误。
然后给人烧热水,洗头洗澡,抱着人在火炉边烘烤,给她擦干净头发。再请医女来诊断开方子。
而解裁春一心只顾着撒手不管的师父,哭啼起来,就只要师父抱。
“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祁夜良双手搂着解裁春,手臂用力地摁住她的挣扎。用比人强壮、健朗的身量、体型,进行全方面压制,直到把人牢牢摁死在怀里,认清自己无处可去的事实。
明了天下之大,除了他的怀抱,她哪也去不得。
少年的嫉妒来得没有预兆,或早现雏形,只是人性难测,有若雾中看花,始终不得警醒。
等他发觉怀里的人没了声息,抓着他袖子的手下落,脑袋如有五雷轰顶。
以往的沉着冷静消失无踪,只抱着软化了的尸体,从白天坐到黄昏。
没能想起来跟师父求救。
或许,在他心里,把解裁春假手于人,比失去她本身更令人痛苦。
送完货品的齐天申回到家,发现了弟子隐藏的秘密。
她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有点难以言喻。
小孩静悄悄,一定在作妖诚不欺我。她这师父当的失职,没闲心理会小的,也没功夫料理大的,如顺道购买的盆栽,搁家里一摆,随便长长,像路边顽强生长的杂草。
没曾想,草还会把自己绊倒。
“让开。”齐天申揪住祁夜良后领子,要把人扯开,祁夜良拒不避让,死死抱着女孩儿尸体不撒手。
嘿,这倔脾气。像谁呢,她可不记得自己有教导过祁夜良钻营死心眼。
噢,除了纸扎匠手艺外,她根本就没腾出手认真教导过这孩子为人处事。
“想要她活,你就给我让开。”齐天申冷声说道。
祁夜良僵硬的眼球动了动,终于松了手,给她挪出操作空间。
揭破了隐秘的齐天申,龇牙咧嘴。反正这门技艺早晚要传给祁夜良,早一点看,晚一点看都没区别。
只是和晴大新的交易,多了一人知晓。跟人承诺要守密的契约,没能履行。
算了,不差这一条半条,反正她和重信之人的角色不搭。
“你可瞧好了。你以后要继承我的衣钵的。”齐天申说完,对着解裁春的尸身开始忙活。
祁夜良僵着身体,全程一眨不眨地看着,要不是呼吸起伏带动全身肌肉舒展,不能从他苍白的面色上看出有活人的迹象。
等到第二日天明,齐天申抱着傻乐的女孩,塞进他怀里,空荡荡的胸膛被填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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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指头才能够动弹。
耗费心力的齐天申抬头,心里一疙瘩。
祁夜良竟然在笑。
自古生死不由人掌控。当生死大权过渡,为人所拥有,就到了天要令其亡,必先令其狂的茬口。
啊,疯掉了。不是疯子,也有做疯子的潜质。齐天申心里暗骂了一句,多的是无可奈何。
她咋就招了这么个活祖宗,大恩似仇,上辈子欠了他似的。
大约是对她随意对待前半段人生的报应。
苏醒过来的解裁春,破天荒地找回了神智。
与祁夜良的想象大相径庭,她一点点脱离他的掌控,不再受他管理,也不再让他钳制。
父母见到独立自主的孩子为什么会发疯?密切地要摧毁她的意志,夺取他的意识,决不能让事情超过自己的预料,掌心的幼鸟飞出是庇护,亦是禁锢的牢笼。
扎彩坊一大、一小两位弟子,俨然成了密切相关的参照物。随着一方的稳定,另一方愈发的动荡。女性理智的回归,引发男方暴烈的举动。
祁夜良忽然想回昌府看一看,心狠杀子的父亲、落井下石的继母,和他那位和他处境截然相反,生来受到父母宠爱的继弟。
“我劝你还是断了这个念想。”
敏锐地察觉出弟子心思的齐天申,手持烛台,站在大门口,阻断他的去路。“你追求、寻觅之物,绝不在你抛弃的事物身后。”
循着走过的道路折返,不能使人进步,反而会迷惑、误导,使追溯的旅人迷失在中途。
世道愚蠢又残忍,惩罚每一个一意孤行到此降生的新生儿。即使如此,仍旧有大批人前赴后继地生育子女,纵使他们生而不养,养得奇差,依旧趋之若鹜。
饶了她吧,她又不是一大把年纪,几杯酒下肚就开始侃侃而谈的酒囊饭袋。给迷茫的后生做人生导师这种事,就不要落在她肩上了吧。
齐天申一甩手臂,做出从戏台上看来的炫酷发言,“你要是想去,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手头的蜡炬一不小心甩飞,掉在纸人堆上,点燃扎彩坊。
被一时之失吓得目瞪口呆的女人,刚要使唤祁夜良提水桶来灭火,胸前蓦然一痛。
低头一看,原是一把纸刀刺入阻止弟子返回昌府寻仇的恩师心口。
混蛋,她开玩笑的。
“呀,死人啦!房价要下跌了,商铺租不出去啦!”掠房钱人甩着手绢,尖叫着逃跑。一边跑,一边喊:“不得了,不得了,扎彩坊闹出人命官司!以下犯上,天理不容。”
“师父……”
叼着冰糖葫芦返家的解裁春,呆立在门外,直愣愣地见证师兄弑师毁坊的一幕。
事况已成定局,祁夜良伫立在熊熊烈火里,熯天炽地的黑烟遮住他的表情。即便到了这时候,他一手照看出的小孩,第一时间喊的人仍然是师父。
“祁夜良。”少年抬眼,冷酷地跨过师父尸身,将满手的血抹在师妹脸颊,“你要记住了,以后见到人,要第一个喊我的名字。”
同日,昌府易主。原有的老爷、夫人、少爷,全被吊死在荒郊野岭。
54. 论变态是如何养成的
扎彩坊接到一桩子生意,与坊子里胶着的状况不谋而合。
死的是田凤村一家三口,一对年轻的夫妇,还有男方的母亲。
购买纸人的五姑说,小两口日子过得挺好,恩恩爱爱如胶似漆。偏偏男方母亲死活不乐意,发了疯似的闹腾,夫妻俩就决定收拾好行囊,搬出家去。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本就偏激的母亲,夜里偷偷拿了柴刀,摸到夫妻俩房间去。
她先是一头抹了儿媳妇脖子,再割掉被泼了一脸血吓醒的儿子脑袋。
农村妇人干的是糙活,普遍力气大。奈何年纪上去,手脚不利索。她砍了五、六遍,才把儿子的头剁下来,远比片一扇猪肉艰难。
头颅连着一小节脖颈,断面粗糙的,充斥着细小的碎肉。
翌日隔壁婶子上她家提老母鸡新产的鸡蛋,惊觉室内发生的命案。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砍死儿媳妇,手刃亲生儿子的妇人,没有亡命天涯,反而比平日歇息底里的表现更为平和。
单怀抱着孩子脑袋,像安抚一个不会背叛,无从割舍的幼婴。忘却了他早就被自己养育过一遍,将敬爱长辈的心思分到了他人身上。
齐天申听得目瞪口呆,讲述的人把她的下巴合上。
编织着纸人的祁夜良,表示能够理解。这回轮到讲述者吓得仿若被卸掉了下巴,齐天申给她拍了拍,装回原样。
努力得不到奖赏,力有不逮必定会挨骂。勤奋刻苦无人问,一朝懒散天下知。
祁夜良不得不承认付出所有热爱,并不能得到有效的回馈。恰如他在制作纸人方面,没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全靠后天积累,要被反超或代替太过容易。
只要齐天申再收下第二个智力正常的徒弟。
一再验证拥有的终会失去。试图牢牢掌控的,最后都会莫可奈何地脱手。
襄王有梦,神女无情。
祁夜良跪坐在少女身前,揽着她腰部的手下滑,从膝盖头无力垂落,在她纤薄的足衣上留下褶皱的手印。
为什么变得不一样?为何不能变回原来那样?
只听从他的指令,只依赖着他一人。非要做新生的燕雀,用尖利的鸟喙,啄破了以他的胸骨制造而成的牢笼,随后振动翅膀,毫不留情地飞向山长水阔。
他对解裁春一心一意,而好似不管是先前还是现在,甚至是不远的将来,她都会永远会保持着二三其操,无论她是否恢复智力。
当一个懵懂无知的幼儿不好吗?自有他为她遮风挡雨。
忘却了替荒野杂草纳凉的榕树,悄悄吸食了土壤里大部分的养分。叫蔓生的野草周游自在,却仿似身陷囹圄。
少年他看不破,堪不透。或堪破了,不想看透,堪透了,不愿意看破。唯有抱着少女尸首,坐在点燃了一圈的蜡烛中间,思潮跟着摇曳的火烛悠悠荡荡。
“要命了哦。”这是第几次了?她都数不清。
齐天申环顾了一圈满室堆砌的少女纸人,深觉自己的大徒弟废了,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趋势。
估计撞了也不会回头。
幸运的是福祸相依,二徒弟正在觉醒。且随着纸人的转移,逐步补全散落的神魂。大有返回正常人智力、认知的倾向,该不该说是阴差阳错?
但这不能更改祁夜良名为溺爱,是为谋杀的罪过。
“你这样下去,我就要报官了。”的威胁并不管用,毕竟死的是一张纸人,复活的亦同。难道要她去敲登闻鼓,控诉大徒弟对一纸人情愫失控?
她会先被扭送到医馆那治治头脑。
好似任何舒服的人体姿势,做来都不可避免地造成妨害。
比如翘二郎腿,促使骨盆倾斜。饭后犯困午睡,容易积食和胃反流。采耳形成交叉感染,诱发外耳道炎。桩桩件件要和感知的舒适度逆着来。
连精神方面的高度需求,也绝不容许人抱有丝毫懈怠。
跟脆弱的人体相比,灵魂处于另一种境界的神秘。
只能转移,无从干涉。在物与物的挪移期间,不可免地滋生出差错。
有时一点细微的差异,就能使得一个人性格从此天差地别。使人怀疑苏醒过来的这一位,是否是早前沉眠的那位。
否则追求长生的王侯将相,何不集体拜入纸扎匠门下,或将其奉为国师,举全国之力,化作纸人,以另一种全新的途径存活。
欸——好像还真有。
齐天申挠挠眼皮,记不清相关的资讯。
她说服祁夜良接受,爹不疼、娘不爱的事实。包括他亲自选择的亲信,也不乐意受他的挟持。
事实证明她口才不佳,属于站在桥头,劝备受家人欺辱的孩子不要跳河,开口第一句话是想想你的父母,你对得起人家吗的类型。
祁夜良脑回路与常人不同,行事判定出人意料,在想通的关口,断定的是该死的另有其人。
受齐天申思路牵引,他突发奇想,要回昌府看一看。
他久未蒙面的,心狠杀子的父亲、落井下石的继母,和他那位同人不同命,和他处境截然相反,生来受到父母宠爱的继弟。
“我劝你还是尽早断了这个念想。”
敏锐地察觉出弟子心思的齐天申,手持烛台,阻断他的去路。“你追求、寻觅之物,绝不在你抛弃的事物身后。”
循着走过的道路折返,见识不到山长水阔,反而会被误导、迷惑,使追溯过往的旅人迷失在途中。
世道愚蠢残忍,惩罚每一个一意孤行在此降生的新生儿。即使如此,仍旧有大批人前赴后继地生育子女,纵使他们生而不养,依旧趋之若鹜。
齐天申阔气地堵在弟子通行之路上,要说些什么,又整理不出振聋发聩的名言警句。
饶了她吧,她又不是一大把年纪,几杯酒下肚就开始侃侃而谈的酒囊饭袋。给迷茫的后生做人生导师这种事,就别强人所难,落在她的肩头。
故拈轻怕重,说出戏台上常常发表的炫酷发言,“你要是想去,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就是故作姿态时,一甩手臂,一不小心把手头的蜡炬甩飞了,掉在堆集如山的纸人堆上,顷刻间点燃整个扎彩坊。
天呐,她的心血。
贩卖给用户的纸人,材质全由易燃材料裁制。前屋后院堆得密集,火势一起,止都止不住。
因一时之失,犯下大错的齐天申,心痛如绞,仿佛看到一大堆银钱扇着翅膀飞走。小心火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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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号喊一百遍,都顶不过彻彻底底地烧上一遍,来得记忆深刻。
她刚要使唤祁夜良提水桶来灭火,胸前蓦然一痛。
低头一看,原是一把白色纸刀刺入心口。
阻止弟子返回昌府寻仇的人师,终被恩将仇报。
混蛋,她开玩笑的。齐天申捂着胸口,后撤步。
该说这孩子实心眼,还是死心眼呢,她就不该开这个口。
“呀,死人啦!房价要下跌了,商铺租不出去啦!”
邻屋跑出来查看情况的掠房钱人,甩着手绢,尖叫着逃走。一边跑,一边喊:“不得咯,不得咯,扎彩坊闹出人命官司咯!”
“大逆无道,天理不容!”
房屋的售价、维持纲常秩序,比她本人的性命还重要?齐天申蹭着墙壁滑落,哭笑不得。
吓得忘了报官府就罢了,好歹给她找个大夫吧。
她觉得自己还能再抢救一下。
“师父……”
叼着冰糖葫芦返家的解裁春,呆立在门外,直愣愣地见证师兄弑师毁坊的一幕。
火光烛天,烧红黑夜。炽盛的火焰浓烈地炙烤着大地,使顶着浓雾冲进火场的少女,呼吸间都紧随着几乎烤干咽喉粘膜的热度。
事况已成定局,大错铸成,万事再难折返,罪魁祸首亦不愿折返。
祁夜良伫立在熊熊烈火里,低垂的发丝遮挡住他妖冶的眉目。熯天炽地的黑烟,横隔在他与解裁春间,严严实实地遮住双方对望的视线。
即便到了这时候,他一手照看出的小孩,第一时间喊的人仍然是师父。
祁夜良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鼻音。
或许正是源于他寡恩薄义,生性凉薄,娘亲才会因为父亲在外三心二意,养的外室三番两次上门挑衅,心生去意。
羞愧于自己身为妻子,笼络不住丈夫的心。担任主母,手段没沿袭姥爷姥姥的雷厉风行。遂狠心抛下年幼的他,自个悬梁自尽。
父亲才会在娘亲死后,急不可待地清理门户。像治理湿疹这类慢性病,宁可挑掉上边附着的,令人作呕的水疱疹,强制挤破了,溢出渗出液,也好过放任它继续发脓溃烂。
就连他亲自选中的亲属,解裁春,也总关心不管不顾的师父,多过于他。
祁夜良不自禁怀念起解裁春恢复神志前的模样,全身心地依赖着他,半刻都脱不离。只要他稍加用力,断不能越过他,任性自专。
推物及人,人性总免不过贪婪。一旦尝到一点甜头,就忍不住索取更多。
纵使是以侵蚀花儿的寿命,强行掰开花柱,吸食花蜜,那又如何,终归是抵挡不住诱惑。
“祁夜良。”少年抬眼,冷酷地跨过师父尸身,将满手的血抹在师妹脸颊,“你要记住了,以后见到人,要第一个喊我的名字。”
次日,昌府易主,更回祁姓。回收家产,垄断基业的少年郎,与大宅里的老爷、夫人、小少爷,锣对锣、鼓对鼓,席地而坐。
技艺精湛的纸扎匠,操纵着三个新纸人,如指挥偶人出神入化的偃师。
在正式打扫好屋子,将现有的家庭氛围培养到和乐融融,好把他真正心属的亲人解裁春接过来那一日截止,他们就好好相处吧。
55. 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
“怎么会是你?”苏醒过来的解裁春,面露惊色。
天下从没有万全之策,有的只是有备无患。
她记得自己把备用的纸人,放在可信任的几处地点。距离曲风镇最近的,当是与她一般从事丧葬行业的伙伴——
孟寻。
寻常人撞见唢呐匠,要么看好戏,瞧热闹,嫌弃聒噪,要么倍感惶恐,举办丧仪又离不开。孟寻的职业缝尸匠,倒是清静得多。
就是太清静了。
人人避之不及,光是耳闻,没亲眼目睹都毛发竖立。
后世有个与缝尸匠类似的产业,名作入殓师。大约是该行业的变种。
古代条件贫乏,光是常规生肉时蔬保鲜,就为一大难攻克难关。何况人类的尸体。
人死了,还能保留全尸,占不到一半的概率。
保留全尸者,日子一长,指甲、毛发脱落,身体组织全面液化,通体脂肪融化成尸腊。强烈的刺激性气味,异常活跃的蛆虫,要求负责料理善后的缝尸匠,有一颗极其强大的心脏。
孟寻正是其中一员。
她的心理素质极强,遭受到生活的狂轰滥炸,仍旧能在炮轰过的乱葬坟里爬起。
她本以为非我族者,其心必异,适用在不同物种。哪知人与人也做不到团结一心,而专门党同伐异。因地域、族群等差异性,相互迫害。
同类相残看,由于对自身了解深刻,下手加倍的毒辣。
同乡者接二连三横死,甚至算得上是一种解脱。
侥幸活下来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被鬼医易陵君挨个当做实验品,活体解剖。
为追求刀刃切开相应部位时,试验对象做出的即时反应,足够灵敏,乃至于都舍不得下一副麻痹散——
那兴许会存在微乎其微的几率,降低试验品反应神经的灵敏性。
是地狱啊,在人间中亲眼见识地狱。是第二回。
第一次,孟寻能说服自己是杀戮者无心。
第二次,她只能说此天之亡也,非战之罪。
灭亡是人类罪有应得的报应。
盎然的春意新透纱窗,唤醒沉睡的杨柳。春风步态轻摇,万千丝雨织成愁。
一副崭新的身体,要适应得花费些时辰。祁夜良扶着暂时脱力的解裁春坐起,给她后背垫上绵软的枕头,当做靠垫。
他不介意解裁春的讶异,只对师妹的疑惑好奇。“你不想见到我,是想见到谁?”
“那个不能窥破真伪的傻小子,愣头青?恐怕他现今自身难保,没法英雄救美。”
呵。英雄救美,谁救谁还不一定。解裁春眼角弯起冷淡的笑。
若是费清明在,绝不会将她视作弱者,只等着天降正义。
她会想方设法自救,变着法子寻找突破口。如有必要,随时可以终止兵戈,与前一秒刀剑相向的对手,化敌为友。
退一万步来说,前进无路,亦留有一百条后手。
譬如曲风镇一战。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没有对你的朋友动手,我还等着带她来观礼呢。”祁夜良遮住解裁春的眼,偏格外喜爱灿若星河的眼睛。
五根手指敞开,从内映出若隐若现的透亮眸光。
祁夜良没忍住俯下身,亲亲她的嘴角。
解裁春避开他的触碰,“观什么礼?”
“你我成亲这等婚姻大事,自然要宴请亲朋好友。”
在杀死师父后的岁月里,祁夜良仔仔细细地捋了一遍前因后果,自认做到反省深思,领悟出自身的过错。
师妹既然不愿意成为他的亲人,就当以家人的身份和他朝夕相处。
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女,顶着师兄妹的名义,要如何亲上加亲,唯有共结连理一条出路。是他的错,延缓些年头才能领会师妹内心所求,自是要抓紧机会弥补。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的陈词滥调,祁夜良曾不屑一顾,认为是糊弄世人的玩意儿,远没有他割开手腕,喂师妹饮血,再咬破她的舌头,一次次血液交换来得密切。
可师妹若是喜欢,试一试倒也无妨,不过换个法子亲近。
人无言以对时,是会笑的。解裁春望着顶天立地的房梁,聚焦于一点,“祁夜良,你疯了。”
“疯?那是师妹没有见过我真正疯狂的一面。相信我,你不会想见到的。”青年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与她面颊贴着面颊,黏腻到化不开的耳语厮磨。
是他三番两次的忍让,和近乎无底线的温和,使得解裁春恃宠而骄。
这没什么,侧面阐明师妹依赖、信重他。他乐意放任。
要更倚赖、更仰靠他,像柔美的藤蔓凭恃强壮的榕树,纤弱的花草渴求珍稀的水露。要成为没有他就没法呼吸的人偶,永远在停驻他的掌心中,婆娑起舞。
他的怀抱会凝结成她生命的终点。
解裁春手指动了动,攥紧拳头,忍住不要在祁夜良下巴挥上一拳。
等闲的义气之争无意义,解决曲风镇那一箩筐焦头烂额的状况才是紧要。
她人翻下床,脚后跟刚落地,身子板还没捋直,腰腹就落了一条手臂。
单独拎出来就能称得上一句强劲的前臂,分布着无数发达肌肉。基于揽住人的动作绷紧了,隔着缎面能体察到底部硬实的肉块。
突出的青筋鼓鼓囊囊,从发力的肱桡肌处运作。连腰带人把解裁春一同捞回床,还体贴地盖上了厚实的被褥以供保暖,免得天寒地冻,失温了。
高度仿真的纸人,拟态到失衡的境地。
“师妹,你有没有想过,天底下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就是你遇到我,成了我的师妹?”祁夜良循循善诱,“这证明了什么?”
“证明我倒了八辈子血霉。”
师妹还是一如既往的犀利,一点都不给他留情面。祁夜良低下头,一下下蹭着解裁春的后脖梗,化身一只十足黏人的大型猫科动物,致力于在认定的配偶周身,留下专属于他的味道。
“这证明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
可惜,他注定不能在解裁春嘴里,听到他想要的回答。
“倘若真是命中注定,我一天撞见八百人,你要排到七千九百个妾位去。我现在得被判处重婚罪,打进大牢,还用得着在这听你瞎叨叨。”
一计不成,再升一计。祁夜良长长地叹息,出言示弱,“师妹为何总把我当做恶人?你总是认为我利用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你利用了我。”
被倒打一耙的解裁春,当即踩了他的脚。
光裸的脚底板踩在男子云履靴靴面上,没给人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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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一点疼痛,反而营造出几分令人想入非非的遐思。
祁夜良手臂丈量的柔软绸缎,顺着女子肌肤向外扩展,水滴状的弧度轻盈地坠着。无需用双目确认,都能因想到的画面浮想联翩。
控制力差些的,怕是禁不住当下就将其转换为现实。
好在他是男性之中,定力较强的一位。
修行无情道的不算,断情绝爱本就是他们必经的路程。
不挥刀自宫,以证清白,已是极大的让步。
解裁春挑了眉看去,清光汇聚的眼眸里夹着挑衅,是吸引人采撷的山茱萸,自故地在山巅招摇,毫不收敛地迎接悬崖峭壁。
祁夜良的心忽地如有烛火撩拨,一股热气从五脏六腑直烧到喉咙口。蒸腾他持有的理智,灼烧他平静的面容。青年喉结的形状,像是第二个指节凸起,因承受不住喉管血液加速的痒耐,上下有规律的滑动。
沙漠里的旅者企图望梅解渴,就愈发难以为继。
每一次和解裁春接触,或保持距离,或亲密无间,都在变相摧毁他辛苦构筑的下限。
祁夜良干脆认命地顺从,闭着眼,侧过脸,与唾手可得的芬芳唇齿缠绵。
一个咬唇退避,另一个死命进攻。不争斗到天荒地老,誓不罢休。
师兄妹两人知己知彼,年长的要年少的节节败退。
解裁春要抬手,他先扣住她的臂弯。解裁春要弯起膝盖踢人,他先压住她的下肢。
还没见到招,就先行拆招,是来源于长久的注视和观察,要结出密不透风的茧的程度。对心爱之人的熟识,远超过对方对自我的认知,只差把眼光凝成长舌一寸寸舔舐她的肌肤。
他人太过强烈的索求,跨越了解裁春的阈值。
口腔内的氧气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吸取,得寸进尺到急不可耐地要进展到下一步攻城略地。
越是挣扎地张开口呼吸,就越频繁地体会到窒息。像装着章鱼的陶罐,只要稍稍漏出一两个口子,就会被狡猾的软体动物腕足紧密地填满。
解裁春往后一倒,后脑勺眼看就要倒在硬质的红木床头板前,祁夜良抢先解放出一只手,手心朝内,护住她的后脑,防止她与床头板磕碰。
她的脑袋准确无误地落入他的手掌范围,闷重的撞击声响亮得解裁春自己听着都一阵牙酸。
祁夜良却仍旧心无旁骛地亲着她,像品尝着津津有味的莲子羹。
一束又一束盛大的烟火,在解裁春脑海腾升。她在寒凉的暮春里,被亲得热腾腾。只知极致的绚烂结束,是置身宇宙中央的虚无。
被亲软了的上半身,沿着床板下滑,脑后扎好的发髻松乱,蓬散地搭在系带交领前。
祁夜良托着解裁春的手往外撤,抽出别在她后脑的素玉簪子,鬇鬡长发落入他手心,若清辉朗月流泻,比夜色寒凉。
他翻过身,压在她正上方,抽出鞶带。
他是肩背托着粗实绳索的纤夫,注定屡次三番地在临岸的险滩搁浅。
他愿做放弃南渡越冬的候鸟,换取和解裁春长相厮守的机会。即便那只是在濒临冻死前夕,生出的灼热幻觉。
毕生拖着沉重锄具的农夫,致力于在永不开化的田埂耕种。祈愿如旱地干燥的裂缝,能基于一人绵绵不绝的情谊,开拓为松软的湿土。
56. 长着一张和她如出一辙的脸
祁夜良抱着解裁春清洗,哪怕是自己的东西,占着解裁春的身体,他仍旧会觉得吃味。
作为夫妻,永结同好。应当互相交心,而无秘密。祁夜良向解裁春坦诚了过去犯下的杀孽,对人命的不看重,对所有物的执着,一步一步促成后面弑师的成果。
“等会……”解裁春觉得不对。在她印象中,她和师父晴大新相遇的年龄,是少女时期。
祁夜良说和她初遇,她还是一个儿童。
而在她这次醒来复苏的记忆中,在她穿越前的身体明明是个成年人。
不对劲。她又没有修炼返老还童之术,怎么还越变越小了?一定有什么东西关键线索缺漏,像起伏的山脉中途断层,联系不完整。
解裁春琢磨着,琢磨着,犯起了困。出彩的纸人无限度仿照模拟真人,容易沿袭人类的疲劳。
她神魂刚横跨空间,转移到一副全新的身体上,魂魄、体力,大为消耗,何况挨了祁夜良这一招,刚开荤的人食髓知味,根本不晓得何为适可而止。
或者晓得了,只是恋恋不舍,不肯终止。
“这些年,我扎纸人的技艺有所进展,忽然想明白。师父她老人家未必看不出来。她给予了我暗示,只是当时的我,未能体察其意。”
祁夜良捧着长巾,给解裁春擦干打湿的头发。在女性头一点一点,依靠在他肩上睡着时,感慨师妹还真是热衷享福的性子,血海深仇半点不耽误享乐。
与那傻小子相遇,想来也没少受人伺候。
有些嫉妒。
他低头,蹭着师妹下巴,想要问一些幼稚的事,比如讨要一句她也乐意与他拜堂成亲。都是些散乱的、不可理喻的念想。
人活着,总要有个盼头支撑。
然解裁春接受他的献殷勤,却拒绝他的卖力表演。困了就睡,饿了就吃,绝不因他人的企划耽搁自己的进程。“说明白,别卖关子。”
“我的师父骗了你,你的师父也骗了你。只有我,对你由始至终坦诚。”祁夜良贴着解裁春后背,低头咬住她的耳垂,窃窃私语,如恶鬼叮咛。
把话说得直白,解裁春就会毫不犹豫地舍他而去。还不如迂回地卖乖,“扎彩坊里有纸扎匠,纸扎匠不全是来自于扎彩坊。”
青年缓缓道来,“师父告诉过我,我得继承她的衣钵。为弥补方向的差错,师父她老人家去后,我专注研究纸扎匠的工艺,从无半点懈怠。”
他从其他或大隐隐于市,或转行不干了的纸扎匠那儿,进修技术。收集古籍,编撰文书,进行方方面面的深入,逐步剖析神魂转移之术。
神魂转移之术,是指将个人意识转移到裁剪的纸人身上的才艺。起源于东楚越国。
彼时有位贤能温良的君主,名作忍寒。受到民众爱戴,群臣敬重。
怎奈天命不佑,自幼体弱多病,恐天命不永。太医署三番两次告急,举全国之力,勉强为之续命。
国师唐纪之看着忍寒长大,情意超过血脉相连的母女。
她本是丹霞峡造诣有成的修士,为完成宗门布置的使命而来,终结人世间延绵了五百余年的乱世。
五百余年,于不乱造幺蛾子,找个深山老林,打造个安乐窝就能痛痛快快玩过去的修士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对人间世却是横亘在广阔疆域上,经久没能痊愈的满目疮痍。
唐纪之需隐藏修为,以凡人的身份,在吴、辽、越、晋、庆、闽、荆等,整体数量超过三十多个国家内,选择一位辅助天命所归的君主。
之所以挑选越国,并无忍寒生来人中龙凤,有天子之相,而是难度系数高。
她喜好挑战高难度。
万万没想到,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人毕生追求的,渴望征服的,有朝一日会出乎意料地将人绊倒,给予人大大的挫败。
是她亲自选中的劣质种子,起初抱有的想法,仅仅是观望其在自身根基不稳的状态下,在破碎的山河里品味倒悬之苦。
她注视着忍寒力屈计穷,用残败的身子,表演何谓困兽犹斗。运筹千里之外,宵旰焦劳。她目睹她愁城难解,捂着沾血的绢帕,批注奏折。血咳得多了,就用它们来盖玉玺。
然,个人的力量无法与时代的潮流相抗衡。
民众的思想推动历史演变,历史演变反过来缔造民众的思想。当普罗大众信奉、捍卫弱肉强食的真理性,那弱肉强食就会成为在人间行走的依凭。
在列国之中,越国弱小得像一把一点即燃的干柴,周边全是虎视眈眈的火苗,冷不丁扑上来,咬上一口。覆灭城邦的大火,滚滚而来。
从烟囱里冒出浓重的黑烟,飘成阴郁的黑云。大军压城,争相切割越国这块即将无主的肥肉。越国名下的城池危在旦夕,只差敲响君主丧亡的钟声。
“忍寒,跟我走吧。人间世治不好你,丹霞峡尚有一线生机。”唐纪之苦口婆心,再三劝告。要是放在以前,她绝不会拿出这么好的耐心,对某个人低三下气。
“我走了,越国怎么办?越国的百姓怎么办?国师会救他们吗?”
忍寒排兵布阵,沉着冷静。她抬头,望着仿似真心实意为她考量的国师,继她亲生母亲过后,第二个与她常相伴的人,倏地涌出难以言说的恶意。
海边夜以继日的巨浪,不会过问孩童勤苦堆砌的沙堡是否愿意被推翻。往蚁穴里倾倒水泥的农夫,不会考虑成千上万工蚁们长年累月付出的艰辛。
“再者说,这不是国师您心心念念要看见的场景?如今兵临城下,弃城而走,岂不枉费这一番难得的光景?以一城的殉亡,为你们修真人士一场娱乐做表彰,岂不快哉?”
“你知道?”唐纪之背上忽然一凉,似冰天雪地,有人朝她的棉袄里泼了一桶冷水。水里掺着冰,冷浸浸。
那日战况沙盘模拟图前,对峙,她落荒而逃。
不出三日,越国国破,百姓流离失所,主君将亡。
唐纪之穿过大肆屠城的敌国士兵,越过奔逃的太监宫婢,逆行而上,直达凌昆宫。她跪坐在病重的忍寒床前,握住人垂下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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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出于何种缘由,她都绝不能让忍寒在今日死去。让高亢的情谊戛然而止,未述之于口的话语永远埋藏。
她的目光放在周边燃烧的纸人上。
当日,越国境内所有生灵被一举歼灭。脱离躯壳的魂魄没有被转到唐纪之备用的纸人上。
越国从排行倒数的国家,一跃成为神州大陆讳莫如深的存在。
当年勤政爱民的君主,摇身一变,成为恣睢残暴的暴君。以头骨当酒盏,人血配酒喝。
麾下的士兵戒断了饮食、水面。永远杀不死,对生命没有敬畏之心。
每次对战,越国士兵们脸上都涌动着令人恶心的狂热。跟不要命一样扑上来,享受战争,青睐死亡。其余国家转攻为守,被越国自杀性的攻击吓得退避三舍。
可即使闭门不出,其余国家仍旧在越国的进攻下,一个个消亡。
“这人若晋升为天下共主,是天下之大不幸。”问道宗副宗主盛怀德一脚踹开牢门,“纪之,搁在平时区区牢门可困不住你。你此番博弈,不仅输得惨不忍睹,还赔进大半修为。”
企图以一人之力,逆转天命的唐纪之,不负年轻,容颜衰老。
被性情大变的越王打为阶下囚的她,双手带着镣铐,一挣动,锁链咔咔响。被熟人惊动,如梦方醒。“她呢?忍……越王呢?宗门来人了?能不能留她一条性命?算我求你的!欠你一次人情。”
盛怀德副宗主在她期待的目光下,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问道宗。是羡瑶台。这不是你我能插手的范围了。”
羡瑶台使者的靴子刚踩入监牢,盛怀德副宗主就抢在对方前发落,“你身为问道宗弟子,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与我齐头并进的机会,你就别肖想了。”
“你就在执法堂担任长老,永世不得出宗,凄惨地度过余生吧。”
“那越……”唐纪之不死心。
深沉的萧声回答了她的疑问。
来者,被评为千古绝唱的乐修夫妇,薄禄云,闲庭树。
要所有委决不下的情感都割舍,一滴泪沿着唐纪之面颊落下。
更深夜漏,祁夜良扶着听睡过去的解裁春,梳洗完毕。长臂一揽,将人打横抱起,置入床内。
他拨开解裁春额前碎发,在她额心落下一吻。“师妹,即便和我相遇的你,和师父相遇的你,和晴大新相遇的你,都不是你的真身,我对你的情谊依旧不改。”
“只是,你还记得你真正的肉身在哪里吗?”
迷迷糊糊,解裁春跟着冥冥中的指引走,踏进一团迷雾。她拾阶而下,绕过数不清多少个环形阶梯,来到最下方的冰窟。
一人背对着她,席地而坐,身前赫然摆放着一个冰棺。
解裁春踱步而行,欣赏了会青年凛然不可侵犯的容颜。手指在精美的棺椁前抚过,似乎能顺着不断往外冒的寒气,感觉到入骨的凉意。
她弯下腰,查验冰棺材质。凑得近了,发觉里面居然躺着一个人。
长着一张和她如出一辙的脸。
57. 和她如出一辙的脸
忍寒谢过医者的救命之恩,借问医者名号。
医者摇摇头,只说她姓易。
在忍寒看来,易医女医术了得,常常奔波于各地战场,救人于危难。心中更有丘壑,观天下大事,如数家珍,三言两语,清晰地点出当中症结。
二人商谈几番,引以为至交好友。
当然,或许是她单方面的。
在此之前,忍寒从未见过像国师一般远见明察的人士。
“国师,你是说越国国师,唐纪之?”
易医女一抬下颌,作恍然大悟状,“我就说近来严峻的局势,忽而演变激烈,有名有姓的人跑出来这般多,说是重名未免太过于巧合。”
“原来又到了考核阶段。”
医女蚊吟的嘟囔,忍寒咂摸着,听出不对味,“什么考核?”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医女和国师可是与相熟?”
“相熟不至于,那边的人素来不喜我。”
忍寒自幼身体孱弱,身高比易医女矮了两个头。
易医女居高临下地盯视着她,室内流转的光影让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是否夹杂着观看着被人戏耍的猴子的怜悯,“有时候,蒙在鼓中,也是一种幸福。对你们而言,人生短短三万天,很容易就过去的。”
“你们?”哪分的你们、我们,占到一国之主的高位都不可媲美的她们,又是谁?忍寒是个敏慧的人,否则坐不稳王位。她当即改了口,“您高寿?”
她仰视着投注的阴影覆盖过自己身形的医女,太阳穴宛若有千丝万缕的针线穿引,牵一发而动全身,每扯一下,每根神经发作着稀稀麻麻的疼。
“还请医女不吝赐教。”
做个可笑的明白人,好过痴昧的糊涂虫。
易医女坦言相告。三言两语,要忍寒的观念天翻地覆。炎夏烈阳高照,烘不暖漏风的心。
她没办法不去想,待她亲厚的国师为人何许。
分明能早早治疗她的病症,何故再三拖延至今。冷眼旁观民不聊生的现状,是否在嘲笑凡夫俗子的雕虫薄技?
“你知道?”
唐纪之背上忽然一凉,似冰天雪地,有人朝她的棉袄里泼了一桶冷水。
水里掺着冰,冷浸浸。
那日战况沙盘模拟图前对峙,以一敌百都面不改色的唐纪之,却架不住教养出的孩子目光如炬。
她舍了人,弃了城,落荒而逃。
国师的出逃成了亡国的号角,不出三日,越国国破,百姓流离失所,主君将亡。
唐纪之穿过大肆屠城的敌国士兵,越过奔逃的太监宫婢,逆行而上,直达凌昆宫。她跪坐在病重的忍寒床前,握住末路君主垂下来的手。
她的考核胜也好,败也罢。忍寒醒来感激她,或者加以仇视……凡此种种考量,她都不愿再去深想。
无论出于何种缘由,她都不能让忍寒在今日死去。让高亢的情谊戛然而止,未述之于口的话语永远埋藏。
唐纪之的目光放在周边燃烧的纸人上。
当日,越国境内所有生灵被一举歼灭。脱离躯壳的魂魄被转到唐纪之备用的纸人上。
越国从排行倒数的国家,一跃成为神州大陆讳莫如深的存在。
当年勤政爱民的君主,摇身一变,以恣睢残暴的暴君,重新登场。她脚踩着敌国将领肩膀,扒了俘虏的皮做旗帜。以头骨当酒盏,人血配酒喝。
麾下的士兵戒断了饮食、睡眠。永远杀不死,对生命没有敬畏之心。
每次对战,越国士兵们脸上涌动着令人恶心的狂热。跟不要命一样扑杀着,享受战争,青睐死亡。
其余国家转攻为守,被越国自杀性的攻击吓得退避三舍。
可即使闭门不出,其余国家仍旧在越国强悍的进攻下,挨个走向消亡。
“这人若晋升为天下共主,是天下之大不幸。”
问道宗副宗主盛怀德一脚踹开越国牢门,“纪之,你太让我失望了。搁在平时,区区木门可困不住你。你在这届弟子中拔萃出群,怎堪败落至此!”
企图以一人之力,逆转天命的唐纪之,不负年轻。
她容颜迅速衰老,原本嫩滑的皮肤皱巴巴的,像是一张枯萎的树皮。
性情大变的忍寒,此时应当称呼为越王。越王将她打为阶下囚,对她不管不问,连基础的三餐伙食、保温被褥都不舍得给予。
只说:“反正修真之人不用吃也不会死,由着她去吧!”
在越王睁开眼前,唐纪之心心念念着,忍寒会恨她、怪她、责骂她,然而该有的反馈一无所有,直接从源头掐断了所有关联。
只托人捎来一封书信。上面写了八个字——
不到黄泉,不复相见。
修真之人哪能到得了黄泉?
盛怀德副宗主就差敲着唐纪之的脑壳训斥,“此番博弈,不仅没能扩宽眼界,稳固道心,反而输得惨不忍睹,赔进大半修为。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唐纪之双手带着镣铐,一挣动,锁链咔咔响。她与老鼠同眠,枯草为被六年,被熟人惊动了,才如梦方醒。
“她呢?忍……”
想着丹霞峡的修士,不会刻意记住人间帝王的名字。唐纪之换了一种说法,力求于尽快得到忍寒的消息,“越王呢?宗门来人了?能不能留她一条性命?”
“算我求你的!怀德,我欠你一次人情,你就帮我这一回,就一回!”
盛怀德副宗主在她期待的目光下,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问道宗。是羡瑶台。这不是你我能插手的范围。”
羡瑶台使者抄着拂尘,鎏金靴子刚踩入监牢,盛怀德副宗主就抢在对方的话头落下前,发落处置,“唐纪之,你好大的胆子!”
“你身为问道宗弟子,不思进取。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与我齐头并进的机会,你就别肖想了!从今往后的仙缘,就此断绝!”
“你就在执法堂负责镇守炼魔诏狱,凄惨地度过余生。永世不得出宗,一辈子不得自由身!”
羡瑶台使者清楚她的把戏,也无意与问道宗撕破脸皮,“这罚得会不会太重了些,黄口小儿的年龄,大多都拎不清。”
“那越……”唐纪之不死心。
深沉的萧声回答了她的疑问。
来者,被评为千古绝唱的乐修夫妇,薄禄云,闲庭树。
要所有委决不下的情感都割舍,切断再会之日还能辩白的侥幸。
七弦琴弹奏着离别的古调,扣出的音浪弹开了,将奋勇向前的士兵们拦腰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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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重的长萧低鸣辅佐,以环形荡开了进击的骑兵。
名副其实的亡国之声,为离奇的越国一生谢幕。
一滴泪沿着唐纪之面颊落下。
“等会儿,”听到结尾的解裁春,终于忍不住打岔,“这篇故事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祁夜良弹了下她的鼻子。
这内容可是他从流浪的散修那儿,重金淘来的孤本。落款的编纂者,单字一个易字。与记载中出现的医女同姓,有故作噱头之嫌。
也可能是他疑心生鬼。这本书就是由易医女书写,流传后世。
至于易医女本人,是本着何种心思,告知越王详情。旁观了越国的兴衰,将它记载下来,就说不清了。
“因为后来被斩杀的乐修夫妇,薄禄云,闲庭树,此时还是名门正派的身份,代表羡瑶台出阵,清剿隐患?”
“这只能说明他们是羡瑶台的打手……”不,不是说这个。险些被带偏了的解裁春,抓住灵光一现,拼命拐回来。“越王对唐纪之的情感,转变有些突兀。”
“哪突兀了?”
“越王相当于是唐纪之养大的,前有母女之情,有存师徒之意。单是得知唐纪之为达目的,放任她的病症延绵数十年,让她的国家沦落到岌岌可危的地步,不足以令她们反目成仇。”
“按照你的说辞,是充分满足了反目成仇的前提条件。”
“唉——你怎么就不懂?”又困又累的解裁春,回击祁夜良,拍打他的脸面。
祁夜良捉着她的手心,放在下巴处,亲吻她的手掌。
解裁春能肯定,越王忍寒绝非单靠两样说法而冷落了唐纪之。
且不说唐纪之后来的弥补之心,在襄助越国的几十年内,为越王的病情忙碌奔波,最后宁可舍弃晋升之路,也要将人带回丹霞峡,足以见她的情谊深浅。
何况唐纪之能被封为国师,足以见她对越国的功劳,有目共睹。
易医女应该是对越王透露了另外的消息,在将丹霞峡将世人作为棋子摆布,以天下为棋盘的故事之外,还套着另外一个故事,击碎了二人的情意。
也不一定是丹霞峡。
解裁春一激灵,羡瑶台的名讳浮到水面上来。
更深夜漏,祁夜良扶着睡过去的解裁春,梳洗完毕。长臂一揽,将人打横抱起,置入床内。
他拨开解裁春额前碎发,在她额心落下一吻,补完了解裁春没听完全,或故意不听完全的话。
“师妹,即便和我相遇的你,和师父相遇的你,和晴大新相遇的你,都不是你的真身,我对你的情谊依旧如青山常在,绿水不改。”
“只是,你还记得你真正的肉身在哪里吗?”
迷迷糊糊间,解裁春跟着冥冥中的指引走,踏进一团迷雾。她拾阶而下,绕过数不清多少个环形阶梯,来到最下方的冰窟。
一人背对着她,宽袍大袖,席地而坐,身前赫然摆放着一个冰棺。
解裁春踱步而行,欣赏了会青年凛然不可侵犯的容颜。手指在精美的棺椁前抚过,似乎能顺着不断往外冒的寒气,感觉到入骨的凉意。
她弯下腰,查验冰棺材质。凑得近了,发觉里面居然躺着一个人。
长着一张和她如出一辙的脸。
58. 我的手段可不怎么光彩
“你是说,你梦到一个白发苍苍,风韵犹存的美男子,守着你的尸体。时光轮转,九死不悔。”解裁春的朋友,缝尸匠孟寻,放下手头的活计。
“身体。”咋一上来就给她判死刑。解裁春澄清,“我还不一定死了,没准一息尚存,用不传世的秘法保存,或是等待苏醒的植物人。”
“这有什么区别吗?他咋那么爱你呢?”缝尸匠翻了个白眼,“今天晚上我也要梦这个,来一百零八个美男轮流伺候,那效果绝对美滋滋。”
“我是认真的。”
“你要是认真的,就不会东跑西跑,竹篮打水一场空。没事把街后巷口的粪水挑了,还能趁机沃沃肥。”
“谁跟你们似的,找到一条线索,“啪”地一下,断了。找到一条线索,“啪”地一下,又断了。”孟寻斜眼歪嘴,极尽嘲讽。
两手手背相叠,拍打敲击出声。“存瞎跑,全白干。”
“那也不是我故意的呀。要怪,只能怪敌人毁尸灭迹速度太快,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解裁春私下复盘,她与费清明遇到的状况。
鹤顶洪老前辈答应为他们治疗,前提是替她处理发生在曲风镇内的两桩疑案。
已知义庄失窃案,是邱胜盗尸所致。若他所言无差,并无作伪。
更夫夜袭一案,邱胜否认是他所为。
该案件未来得及厘清,变故横生。先是更夫尸变,咬死运送尸体的四位抗尸人。五只活尸与他们二人交战到天明。
从而得知活尸不怕艳阳高照,不惧寻常水火,一般刀斧加身,不为其所迫。
他们找镇守冯大人求助,反被扣押。
从官差们口中探听到,唯一能治疗尸毒的鹤顶洪老前辈,被不明人士一击毙命。
一老妪出堂作证,言说继他们二人之后,再无人进出百草堂。
已知无病无灾的修士,非常人之力所能消灭。何况鹤顶洪老前辈一活久的人精。
经历过神煞的鹤字辈医修,对周边不起眼的风吹草动,都抱有天然的警惕性。
羡瑶台发生过一起恶性屠杀事件。
起因是被治疗的修士,认为安乐庐虽然保住了他的性命,但是没有保住他的修为,对此发动五兵之二,伏兵、大祸,血洗鸿庐。
该主事者被捕获,压于威法司,直至今日,已刑满释放。安乐庐被戕害者,却无法重见天日。
彼时安乐庐幸存者仅有二人。许是创伤性记忆过于深刻,哪怕同为遭受巨大创伤的受害对象,一见到对方的脸,刀光剑影恍惚浮现在眼前,见与不见都能品味到切肤之痛。
亲如姐妹的二人,自此分道扬镳。
年龄稍大的一位,辗转抵达鸟不拉屎的丹霞峡,在问道宗旁边定居,盖了个草庐。后来发展为草泽谷。
年龄稍小的一位,自此不见影踪。
独有行事章程诡秘莫测的易陵君,异军突起。正魔两道的修士皆盛传她的威名,后口口相传,人送外号,鬼医易陵君。
经由两位幸存者的活跃,济世院权威受到动摇,不少医修脱离调拨台指派,自立门户。被积压蒙灰的安乐庐屠戮事件,方才得到重视。
而它带来的影响源远流长,远超过人们的想象。甚至后面许多本可不必酿就的祸端,都在这一刻埋下悲剧的伏笔。
后世将其封存入库,赐名太岁神煞。
无奈的是,类似太岁神煞的事件,从此往后仍旧屡禁不止,时有发生。一直延续到鹤字辈的医修也不例外。
患者杀害医修的案件,有了一个代名词——神煞。
意为医者仁心的善举,为自己带来灾祸。
在调查鹤顶洪案件中,解裁春能大致确认好方向。是邪修所为。
没等她腾出手,来个瓮中捉鳖。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头他们被曲风镇镇守冤枉,那头问道宗又扣实了罪名,说他们杀害落花峰弟子——
甘驱霖、梅自洁。
她的线人蔽思菱被落花峰峰主扣押,而不是除之而后快。说明谢无邪谢峰主个人心中自有衡量,顾虑着某个不可明说的存在。
谢无邪是什么人?纵横丹霞峡的问道宗三大峰峰主之一。
是什么样的存在,威胁性高到连他都得按兵不动,私下回环。
回想下山到曲风镇这一段路程,看似是她与费清明两人主动作出的选择,焉知不是向斜坡上扔石头,一路朝着某些人预判的结果滚落。
她有穿越时空的隐秘,不可为外人道之。
费清明呢,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秘辛,为人所不知?
看来再相会,她得好好了解了解她这位半道出家的伙伴。
或许事情就是冲他们来的,也说不定。解裁春眼波流转,心下当即有了决断。
“要我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一个大男人一天闲着没事,守着一具尸体。不是恋尸癖就是杀人凶手,哪样都不可取。”
孟寻净了手,随手拉个椅子就坐。
一张口,就像举着鼓槌敲击一面大铜锣。胡咧咧的大嗓门,拉回解裁春飘散在外的思绪,“你还是趁早收收心,别成天想着有的没的艳遇,屋里那一个还不够你受的吗?”
“听着怨念挺大。”解裁春在她正对面入座,“祈夜良怎么你啦?”
“你还笑,你还笑。”终于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孟寻哭丧着脸抱怨,“你都不知道我在这过的什么鬼日子,我这一天天的,容易吗我?”
解裁春瞅着好友手腕套着的一溜串金银首饰,那沉甸甸的分量,随便拔出来几圈都能砸死人。再歪了下上半身,喵了眼她身后端着果盘,前呼后拥的家丁婢女。
“是挺不容易的。”
“这是我被扣在这的辛苦费,你没份!要找,找你家相公讨要去!”孟寻连忙捂住腕部,生怕她见钱眼开,一个饿狼扑食,要她人财两空。
她整理死者仪容的事干得久,活人见得不少,死人也见多了。半死不活的,有如过江之鲫。唯独这冷冰冰纸人,那可是头一回见。
一见,还见个没完没了。
不用太渗人。
青天白日,瞥一眼都惶恐,何况乌漆抹黑的夜晚,冷不防被拍一下,魂都给吓飞八百回。
更别提它们时不时动弹,没事眨眨眼,伸懒腰。大半夜不睡一觉,尽捣鼓玩乐,时不时发出阴森森的孩童笑闹声。
或坐在院子里荡秋千,或三五成群,追逐打闹,或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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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的各个角落,拍打金蓝球,踢出去了,还要人家捡。还喜爱趴在人床底下,问有没有看见他们的球。
“八字还没一撇,没下聘,没定亲,哪来的相公。”解裁春收回目光,“行了,别捂了,我不至于穷到连朋友的钱财都贪墨。”
孟寻劝她,“反正你在这儿无亲无故,与祈夜良知根知底,轻车熟路。要不就嫁了呗,祈府这么大的家业,坐吃山空都要吃上十辈子。你不嫁,我还想嫁呢。”
只要他不整那些糟心玩意儿。
“那你就嫁呗。我可不建议上演一出上错花轿嫁对郎。”解裁春拍拍朋友袖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大胆果敢地上。我只想找回自己变成植物人的尸身。呸,身体。”
“切,男人和内裤不可共用。”孟寻取了一串葡萄丢进嘴里。
“就你嘴贫。”
解裁春拿着团扇,优哉游哉地扇风,“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是个男人都会为我倾倒,女人见着我都走不着道。风靡万千大众,上到八十岁老叟,下到三岁儿童,无一不受用。”
她竖起扇子,捂着下半张脸,“你该不会对我有超出朋友之情的情谊吧?我可不是女同。”
孟寻痛苦地抓着脖子,险些被葡萄籽呛死。“我要控告你谋杀,罪名是恶心死人。”
原先的猜测一一被证实,解裁春敛目低眉,“好了,玩笑话到此为止。我们开始说正事。孟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无亲无故,我可没和你透露过我的来路。”
孟寻身子一僵,避开她的视线。“谁知道你的来路,我就那么随口一说。”
“行。”解裁春打了个响指,问后边名为看顾,实则监视的婢女,“何谓植物人?”
婢女试探着回答:“植物裁剪出的人,类似冰雕的东西?原谅小人才疏学浅,听不懂大人们奥义的对答。”
“何谓女同?”
“女……什么?小人不明白。”
“好了,你下去吧。还有你、你、你……所有人,麻烦全都退下。”
解裁春指了一圈围着她和孟寻的下人们,“请给我和我的朋友一点私人空间,我们有些不可外传的闺房之趣要交流。非要打听,小心污染了你们的耳朵。”
“放心。祈夜良不会怪罪你们。”
轻浅的言谈不足以安抚人心,唯有实际的权威才能驱动调遣。祈夜良都把把柄自主送上门了,她没有不用的道理。
解裁春补充道:“等我以后过了门,做了祈家主母。府邸上上下下,大小事宜,自是由我来做主,难道现在还差遣不动人?”
先礼后兵的女子微笑,“你们也不想被秋后算账吧。”
环绕着解裁春、孟寻的下人们,对视了一眼,朝她们一福身,鱼贯而出。
“你怀疑我。”孟寻压着果盘的手颤抖,“你居然怀疑我……”
“我是就事论事,合理猜测。”
解裁春双手交叉,手肘分开,抵着桌案,“我们本该是天底下最互通有无的所在,无奈人心隔肚皮,我也得做到有备无患才是。”
“孟寻,你究竟隐瞒了我什么?是你从实招来,还是我自己查?和我正大光明的人格不同,我的手段可不怎么光彩。”
59. 落花峰,甘驱霖是也
解裁春被师父捡到之日,师父告诫她,切不可表露自己异于常人之事。
“我没有异于常人。”
额头系着布条的解裁春,绕了一圈,以便更加全面地展示自己的身体。
两只眼睛,两个耳朵,一个鼻子,与晴大新没有任何的区分。
没有长出三头六臂,缘何要无缘无故提醒她提高警惕。
晴大新拍拍少女脑袋,眼神意味深长,“人类本是世上对对方知根知底的共同体,却因各自的理念、资源掠夺而分裂。”
“肤色、出身、族群、信仰……都能构成党同伐异的罪证。没能找到准确的团体按部就班地站队,就会基于自身的特立独行,备受牵连。”
“你要隐藏好独特性,才能换取成长的空间。”
似懂非懂的解裁春,点头应诺。
等她羽翼已成,独立到能自幼地放开手脚,在江湖闯荡。方知藏在躯壳内活蹦乱跳的人心,亦能黑到白净的渠水都洗不清。
她是在那时结识到的孟寻。
侥幸逃过大清洗的异乡来客,站在满山不能留下姓名的无字碑内,寂寥得像一道孤黑的剪影。
她替每块斑驳的墓碑祭祀焚香,一次次往下弯腰去,再一次次直起,到后面佝偻得仿佛此生此世都挺不直腰板,脸面是疲惫到生不出剩余波动的麻木。
从见到孟寻的第一眼,解裁春就知道对方是了。
在她碎片化构建的记忆里,独有一个群体活得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误把时代的强大,认作自身的强大。倚仗着现代化的科技,活得如鱼得水,便百般瞧不起古人的智慧,笃定自己回到灵韵昌盛的十业大界,修真人士大行其道的位面,便能一展宏图,龙翔虎跃。
之所以没有揭穿,是因为解裁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同乡,不事逼迫,而想通过持之以久的相处,让孟寻放下戒备,自主坦白。
何况孟寻见到她的第一眼,单薄到下一秒死去也不足为奇的面容,骤然紧绷,赫然是认识她的模样。
要寻找她丢失的回忆,可从孟寻身上寻找突破口。
启程前往丹霞峡找寻合作伙伴的路上,解裁春终于明白师父当年的嘱托为何。
恒旭年,十业大界空降了一群方外之人。其降落数量之多,不可胜数。但不是每一位都能幸运地着陆。
且不说折在穿越隧道,神魂震荡,躯体和魂魄一并支离破碎者,就连勉强保住身心完好,顺利在目的地十业大界降临的人们。
有从高处坠下,摔成肉泥;有径直掉入妖兽口中,被一口闷的。还有不慎坠落到茂密的树杈上,被穿成窟窿眼,挣扎了好几天才勉强死去的……
这些危机监察机构并非没有预想过,只是危急的事态已不容许他们多做考量。
然更深的危机还在成功降落之后。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基础庞大的数量,出上一、两个差错,就会暴露出尾大不掉的弊端,进而牵累一整个潜在群体。
报名勇士计划的参与者,除了积极探索对外探索的冒险队成员,还不乏掺和了被桃花源基地养得天真烂漫,不食人间烟火的新生代。
他们蔑视古人的知识,把嗜血的角斗场视作儿童的摇摇车。未曾创下丰功伟绩就自诩为济世圣人,打出天道将亡的旗号,大规模招揽从属。
浑然疏漏了修真人士可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从他们嘴里撬出自己想要的情报。
末法时代,修士一脉尽数断绝。人们对其认知要么停留在编纂的谣传,要么停留在御剑飞行、一日千里上。而这依靠现代交通工具照样能办到。
若搬出修士一人即可力破千军的说法,还会引来更多的嘲弄——依赖现代军事力量,还能毁灭星球呢。
把人类一脉相承的结晶视为囊中之物,将科技的伟大认成了自己的伟大,从而忽略客观因素,凭借主观需要摘取悦耳的言论,就势必会猛栽滑铁卢。
只是付出的代价太大。
还不只限于他一人支付。
以邪修使用搜魂之术,从方外之人的灵魂里探听索求物为起点,十业大界掀起狩猎方外之人的狂潮,具体价格细致到以手指、耳朵等身体部位规定好价码。
物以稀为贵,比起未来的将来会爆发毁灭人类的灾难,人们更宁愿纵情声乐,从未曾发现的人种上,逗弄他们,聊作乐趣。
方外之人的地位被量化,量词被称之为头。
黑市里面流行的话术是,“今日捕到一头方外之人,待宰。”、“出售一头方外之人,明码标价,不议价,速来。”、“我捉到一头母的,公的在旁边挣扎得太厉害,我把它的头给砍下来,当凳子坐。那头母的见状,嗷嗷的哭,滑稽死了。”
捕猎方外之人的热潮,以羡瑶台将穿越者的来历和未来会出现的危机彻底否定为节点,彻底推向高峰。
本来还隐匿于冰川之下,暗流涌动的捕杀,干脆摆到明面上来,露人眼目。
参与者上到响应羡瑶台诏令,击杀妖言惑众,扰乱民心党羽的名门正派,下到急着蹚浑水,好分一杯羹尝尝鲜的邪修、妖修、魔修。
仅有一开始就防微杜渐,阻断与同乡人联系,将自己隐入当地民众的穿越者能勉强存活。
也只是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和平。
在堪称作弊的搜魂术,以及各类层出不穷的寻踪觅迹术法下,方外之人就像地里的萝卜,一个、两个被拔出坑,孟寻亦是其中之一。
往事不堪回首,稍微回想就会隐隐作痛。
被剥开又重新缝制的面皮在痛,敲开脑壳,倒出脑髓,又用其他代替品补齐的头颅在痛,逐渐勒紧的胸骨,压迫得孟寻难以呼吸,她拿起茶水就要泼。
“跟我,还搞上威胁这一套了?”
解裁春眼疾手快,用扇子抵挡。
孟寻见不能泼她个一激灵,手稳住,没泼。把杯盏重重往桌面一摔,“你,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我在内。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这样的你……这样的你……”
本该是所有方外之人里,要么一马单先完成监察机构布置的任务,要么在这没有活尸横行,暂且保住安宁的地界,最能置身事外的个体……
全都被她毁了。
孟寻抖得几乎站不住,只能捂着脸,克制着自己,维持冷静。
解裁春等了等,没等到人发泄,心知必得受此一劫。
果不其然,她手一撤下来,温热的花茶一把泼她脸上。
“那你猜对了!”孟寻气势汹汹地站起身,作势要走。
猜对了还泼,这暴脾气。解裁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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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了一把脸,“听你的口气,该不会是你背叛了我吧?”
就连此时此刻,用漫不经心的口吻,玩乐般点明扼要,都叫孟寻怒火中烧。
不得理的人,往往会用提高音调来弥补心虚,她怒道:“是啊,我出卖了你,你高兴了吧?我是个叛徒!我背叛同乡的伙伴,一心想着保全自己!”
“你满意了吧?你可以审判我了!”
解裁春沉吟着,没说出指责人的话。异地而处,“那你当时一定过得很痛苦。”
蓄满眼球的热泪,夺眶而出。孟寻踉跄地后退一步,“讨厌你。”
人揣着手,愤然离席,袖子里藏着解裁春方才碰出她时塞进来的纸人。
解裁春用手帕擦脸,膝盖往上一顶,从桌底夹缝捞出一只指甲盖大的纸人,“师兄,听够了吗?”
“哪里。师妹说的话,我一辈子都听不腻。”在祈府各处安置了耳目的祈夜良,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他若无其事地回复,还趁机多表表情。
师妹当真是坏心眼,明知他会窃听,仍然游刃有余,拿捏准了他必然会站在她一侧。
不仅不会揭露她的来由,还会帮她掩人耳目。
不过,究根结底,他喜欢的就是师妹的坏心眼。
只能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按规矩,在大婚来临前,要由即将成婚的新人缝补好穿戴的凤冠霞帔。
一般来说,嫁衣都是要用新娘子缝制而成。师妹本人不乐意,就由他做主代劳。祈夜良一边畅想着师妹过门后,和他新婚燕尔,一边手脚麻利地做着针线活,心内酝酿着甜滋滋的蜜。
外头的莺莺燕燕都是宿过就过了的旅舍,只有他,才是师妹永远的归宿。
想到这,祈夜良心中不由快活了几分。他手里攥着在绸缎庄里定制的布匹,连穿梭的红线都轻快得要跳起舞。
星辰灿然,孟寻乘坐马车出城,取道断节山。
解裁春在屋子里沐浴,祈夜良推门而入,自作主张给她擦背,顺带做些新婚夫妇该做的事。新人成亲前不能碰面的破规矩,早就被他丢进纸篓。
万事万物,主打讲究一个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但凡有利于他和师妹进展的都是精华,阻碍他和师妹亲密的,都是糟粕。无论人还是物都一样。
听到动静的女子,沉声呵了一句,“剑来!”
险些陪主人一同折戟沉沙的本命剑,春江芳菲尽,感应到契主复苏。从装载着问道宗弟子的天宇船出发,径直飞向主人所在方位。
船上被五花大绑的小师弟费清明,抬了下脸。
祈家大宅深处,洗浴的女子一把拔剑出鞘,干净利落的动作像是某个刚下山的女侠。锋利的宝剑一下揭起屏风上罩着的衫裙,囫囵套入。
就是穿的过程出了差错。
由于本身不熟悉详细的女子穿着,仅从师姐师妹那学了个大概。隔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镂空鱼鸟屏风,没缠好的襦裙露出半个胸乳,像捧着就腻手的羊脂玉。
分明相同的身形、外观,断无从他的眼皮底下大变活人的几率。是当之无愧的本尊,没有分毫的错漏。祈夜良却直觉不对。“来者何人?”
兵刃在手,居于内室的人一剑劈开挡风的隔断,“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落花峰,甘驱霖是也。”
60. 好戏开场
超度的唢呐响彻曲风镇遗址,生前的爱恨情长恩怨尽销。解裁春手指一弹,双簧木管唢呐白光一闪,自动归于耳垂,幻化为点缀的铃兰花。
面目模糊游魂们影影绰绰,似新捏制好的面泥儿,挤作一团,三两成群,踏入她开辟的轮回路。
镇守冯伟多和一群与他们共同战斗过的衙役,向她抱拳。
解裁春隔着生死界线,与他们招手。
“你放下成见拜托我的,居然是引渡亡魂,而非火烧眉毛到急需料理的紧要事。”孟寻难以置信。
“为了已然丧亡的死者,甘愿耗费大把光阴,舍弃当日硬控修士的掌握权,值当吗?在你儿女情长,割舍不断人情事理时,兴许有其他十万火急的状况,会被拖延到无力回天。”
“由始至终,我都搞不懂你。”
解裁春老神在在地抽出三炷香,引燃了,插在三足博山香炉里。
斑点红星,白烟袅袅。她平静地注视着,“十业大界很风光吧。局部紊乱,总体稳定,整体趋向安宁与平和。”
光鲜亮丽的皮囊下,仍旧有一大批人疲于奔命。
每日都有急不可耐等待要完竣的事,像扛着负重到要勒断肋骨的包袱的驴。要挣取饱腹的口粮,就得持之以恒拉磨。终日只能围着石磨打转,永永远远奔不到尽头。
“在我看来,生命和死亡具有同等的分量。不赶紧点,就会错过七日回魂,曲风镇惨死的百姓就找不到轮回路,不能尽早尘归尘,土归土。”
孟寻眺望着几乎会被划为真空地带的曲风镇,裸露的地表连寸皮草根都被挥霍殆尽。
极目黄沙,尘烟消散。
“我是不会后悔的。”
她忽然说:“是我背信弃义,对不住你。但这是我的求生之道,我为生存选了这条路。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我都会硬着头皮走下去。你大可怪罪于我。”
“你要责怪我也好,痛骂我也罢。我都绝对不会向你低头认错,有任何的忏悔责过。”
“我没有拿你问罪的意思。”
解裁春抄着锤子,叮叮当当地砸烂衔接马车的部件。直至它完全损毁为止。
“我都不记得了,你也要放过自己。我只是遗憾当时的我没能想到周全的解决方式,让同乡们集体脱困。”
非瞬发性质的群体性衰亡,有一定概率能在发展的中途遏制。遑论修士们下作的手段令人发指,惨遭戕害的同族们无还手之力。
她不是目睹该场景还会无动于衷,选择袖手旁观的性子。那时的她为什么没能出手?
“我果然讨厌你。”
孟寻察觉她的疑惑,“原住民跟我们天然有壁,更别提上天入地的修士。你后知后觉,本是寻常。我融入人间世也耗了相当大的精力。别太自以为是了。”
“公开处决当天,我被绑在处刑台上,烈火焚身。你和一气宇不凡的修士,一同出场。头戴凤冠,身披霓裳。你真幸福,幸福得人意图毁坏。”
“你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决定救我。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想着拉你下泥塘。”
正如日新月盛的十业大界,其实并不需要穿越者来拯救。众人兴奋地驾着着了火的架子车,一路高歌,往悬崖峭壁狂奔。
孟寻问:“接下来你要去哪?”
“先吃饭吧,我有个推荐的好去处。”
好习惯学不来,坏习性一染一个。解裁春浇醒被她吹奏的唢呐波及,从天上坠机直下的仁兄,成功将人从呼呼大睡中唤醒,“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毫不留情的泼水举措,跟温文尔雅的问候对比,彰明较著。彪形大汉一时都不敢认,“项本峰,于有光。”
和问道宗三大峰齐名的项本峰,解裁春停留在表面的笑容,真诚了几分,心里想好了一百零八种将人物尽其用的法子。
她恶人先告状,“兄台刚才掉下来,砸毁了我的车架。也没几个钱,不到价重连城的地步。”
欲扬先抑了一番,解裁春在汉子由衷地吁出一口气后,补充:“也就十八万魂玉左右。”
孟寻惊愕于她的漫天要价,狮子大开口。谁曾想,还真有人信。
于有光两眼翻白,又晕了过去。
解裁春拔出皮囊壶塞子,从上到下,倾倒在他遮了五分之一脸的络须胡上。在人咳嗽着,被呛醒后,温声道:“醒了吗?”
掩耳盗铃不是长久之计。
“姑娘,你伤透人心的做法,和温情脉脉的神情、声线,能不能稍微同步下,看得人好割裂哦。”热血柔肠的于有光,禁不住抱怨。
细软的委屈像是刚冒芽的垂柳,轻轻盈盈地压迫人的心脏。
“抱歉。”
解裁春敷衍地揉了下脸,以示尊重。调整过后的神情依然没什么变化,照旧是看狗都深情的面貌。“你现在欠我二十九万魂玉了。”
于有光一整个含冤抱屈,饮恨西北,“我就晕没一会,怎么还带涨价的?”
“因为一寸光阴一寸金。”
五大三粗的糙汉,震愣得瞪大了他的琥珀眼,像刚用钳子夹掉壳的胡桃。
解裁春煞有其事地点头。仿佛她不是在强词夺理,而是持之有故,言之有理。
于有光坐起身,盘着腿,认了当这个冤大头。
“大妹子,并非我不愿意给,实乃事出有因。这会手头紧,匀不出余粮。”
“欠债不还的人都用这说辞。”孟寻道。
“嘿——真冤枉我喏——你看!”
于有光展示他的宝贝武器,“早前不知哪个王八羔子,有爹生,没娘养,使了万剑归宗,把我的宝象召走了,还该死不死召进那妖兽邪祟层出不穷的鬼地界。”
“等我找到宝象,它上头被瘴气侵蚀全是豁口,还有巨兽鬼怪用它磨牙。我光修理就背负了一大堆债务,哪有闲钱还你?”
“没钱?”解裁春说到这,略微停顿,是捎着思索的,“那就肉偿吧。”
她一句话震惊两个人。
于有光双手交叉,搭在胸前,为自己终有一日要为了身外之物献出身体而惶恐。
惶恐中还夹杂一点兴奋,兴奋中略带一点羞耻。
疏不间亲,远不逾近。
迎风而立的娘子,正值芳年华月。眉如青山黛,眼似秋波横。一双招子深黑透亮,像刚从溪水里打捞出来。
怪不得古人常说,要想俏,一身孝。
于有光总算明白,为何有些失心疯的家伙,会再度造下杀孽,只为在举行白事时,再次见到来参加丧仪的宾客。
欠一笔股债,就用屁股还债,挺合理的。
他扭扭捏捏地应承了。
孟寻二度震惊。
“人,是要讲理的嘛。”
解裁春笑道:“于兄惨状,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小女子不才,还是有点人脉。愿尽绵薄之力,助兄台早日缉拿罪魁祸首。”
“叹息我们两位弱女子乘坐的车马已毁,从这荒无人烟的地段出发,少不了要花费上三年五载……”
孟寻从没见有人把敲诈勒索,说得这般清丽脱俗。难怪解裁春坚持要在这冤大种苏醒前,先行把车架损毁,敢情是看上了他的飞剑。
直钩钓鱼,愿者上钩。
主动肉偿的主意被撤回,于有光竟然罕见地溢出几分失落。
他很快振作,站起身,发达的胸大肌拍得乓乓作响。“那算什么?姑娘有情,我有义!只要姑娘您能帮我找到那兔崽子,莫说天涯海角,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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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一程!”
“倒不至于天涯海角。”解裁春笑脸盈盈。
就是真要上刀山、下火海一回。
三人辗转到重均城,由解裁春牵头,进入凤来楼,包下上等厢房。
酒家老板下了大功夫,请来远近闻名的戏班子,在一楼大堂连轴唱了一个月的傩戏。
表演剧目天天不重样,起到一传十、十传百的宣传效果。每日客似云来,坐无虚席。
今日演出的曲目是《捉黄鬼》。
与传统戏剧内容不同,本次戏班出演的戏本是酒家老板特意找人重头编制过的。
现今的百姓腻烦老的,讨伐新的,就爱旧瓶装新酒,图的就是一个熟悉又新鲜。
席面的菜上齐全,解裁春略尝了几口,矜持地用帕子抹嘴。等会还有大动作,吃撑了怕影响运动。
孟寻正常吃吃喝喝,挑挑拣拣。在祈府除了睡不好外,其他待遇全以主母好友座上宾的地位,全部拉到了高配。
辟谷多年的于有光,吃得满嘴流油,摸着撑到鼓鼓囊囊的肚子,拍了两下。“要我说,修真的差处就是把饮食戒了。这口腹之欲,可是人间极景。缺少一二,乃人世大不幸。”
“赞同。”
“赞同。”
上菜的小二进进出出,热络地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茯苓饮。解裁春点了编戏的优伶上座,与他们一起观赏。
“费清明?斩情峰那个费清明?你竟然找了斩情峰那个费清明?”孟寻一拍桌子,餐盘上滚烫的汤汁飞溅到暗红桌布上,“我看你是脑子秀逗了,提灯笼上厕所——找死!”
“不至于,小郎君浩然正气,是为魁垒之士。”解裁春为自己和挑选的伙伴辩解。
“菜热乎着,能不能别尽说茅坑的事?”于有光为自己的胃口和满桌子美味佳肴发声。
戴着傩面的优伶,一言不发。
孟寻端起摆放在解裁春面前的茯苓饮就泼,解裁春眼疾手快,用袖子挡住。
她恨恨地移到下一位,端起于有光桌前的茯苓饮,泼向他。反应慢半拍的于有光,被泼了个正着。伸出挂着锁链的舌头,舔了舔口角边的饮品,咂咂嘴。
尺颊生香。
回收不到需求的反应,孟寻果断转移到第三位,那位力图降低自己存在感的优伶。
优伶辩白,“我可什么都没说。”
孟寻毫不犹豫地泼上去,“就你话多!”
接着甩袖离开厢房。
解裁春嘱咐于有光跟上去,送送人家。
她唤来小二,给人垫了一袋子金叶子,耳语了几句。小二惊疑不定,急速出了厢房,连门都忘了关。
“小的就不耽误贵人用餐了。”优伶要站起,被解裁春摁着肩膀,压回鼓凳。
“别急呀。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既叫了你,自然是有事商谈。你没有推辞,想必清楚我为何找你,不然也不会坐如针毡。”
解裁春围着优伶打转,颅顶簪着垂鬟分髾髻,分股结成蝎子辫,搁左肩搭着,落在通体缟素的服饰前,衬得黑更黑,白愈白。
尤其是打制成铃兰花样的耳饰,晶莹剔透,随着主人的摆动,摇头晃脑。
映着玲珑耳垂,直让人想咬一口。
“神州大陆地域广阔,我哪也不去,就来了重均城。重均城酒楼如云,偏生进入有戏班子在的凤来楼。戏班子总数百来人,我偏偏挑中了你。”
“不就是冲你而来的。”
解裁春将优伶身体朝向,转向上演戏剧的大堂。
扎着银白发带的尾辫,落在优伶喉结处,挠得他忍不住吞咽口水。
“好戏开场,怎能不用心观赏?”
“你说是不是?”
“闲梦落。”
61. 万不可辜负的姓名
戏台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引出大鬼、二鬼两夫妇,是为正义化身。他们共同铲奸除恶,因乐结缘,琴瑟相调。生下跳鬼、黄鬼两兄弟,一家人其乐融融。
世人信奉鬼神、敬畏鬼神。起先是鬼在前,神在后。后以善恶划分,扬善惩恶,贬鬼敬神,驱鬼请神。
需要大鬼、二鬼时,他们是明堂正道。
当他们心心相印,二人的结合给阴曹地府造成威胁,他们就是得被剥皮抽筋的万恶之首。
尤其是为人父母的大鬼、二鬼,再不忍心听从阎王、判官的指令,底下人稍有轻举妄动就斩草除根,屠城灭门。
在代替大鬼、二鬼两人的鬼差上台之际,听到风声的两夫妻,携家带口奔逃。
随着他们闻风而遁,以往为民除害,惩恶扬善的两夫妇,摇身一变,成了大逆不道、倚强凌弱的恶徒。人人喊打,恨不得生啖其肉。
舞台上电闪雷鸣,忽而又转为晴空万里。
一家四口隐姓埋名,度过了一段宁和顺遂的时光。
然,偷来的光阴总要奉还。
给他们通风报信的好友被捕,押解当堂。左邻右舍的头颅被砍下,悬于梁上。
自知走投无路的大鬼、二鬼,齐齐下跪,“恭迎各位仙人。”
“我们两夫妇罪大恶极,自愿认罪受罚,但我们诞下的两个孩子又何罪之有,不愿累及无辜。还望众仙使高抬贵手,饶他们一命。”
“放两位小儿一条生路,我们两人感激不尽。”
戏台上表演的剧目,和留存于脑海中的记忆逐渐重合,闲梦落恍惚回到幽都永宁,爹爹用一草一木搭起来的层台累榭。
蓬牖茅椽,胜在温馨。
“你们变了。”
问道宗宗主元泽慨息道:“薄禄云,你引以为傲的七弦琴,何不拿出来弹奏?闲庭树,你杀人于无形的咏柳萧,单别着不吹动?不战而降,不齿于人。”
她是听闻寻到连玦双璧的风声,才特地出关,来瞧瞧热闹。没曾想,箪食瓢饮早就磨灭了连玦双璧的心气,使他们沦为一对庸俗不堪的平民夫妻。
让她白跑一趟。
都说有了孩子就会长出软肋,把自己的弱点暴露于他人手中。自动引颈就戮,束手就擒。耽误自身的精修不说,还给他人提供追打的筋节。
结发为夫妻,一同孕育孩儿,果真是世上最愚蠢、失望的决定。
羡瑶台仙使被元泽宗主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惊到,连忙扯开话题。万一激起两夫妇的好胜心,怕是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他们想着给人斧钺之诛,却不乐意自己落了个头足异处。
“薄、闲二人既有悔过之心,我们并非不能网开一面。”
空口白牙,不足为凭。能不能落到实地,都是处刑连玦双璧后的事了。在场诸位见证者要么是羡瑶台的人,要么身兼要职,不能时时刻刻盯视。
行行重行行,虎狼多凶险。
闲氏一对胞兄弟,年长的越不过十岁。一个不小心就死了,焉能怪罪到他们头上。
没有比羡瑶台更懂得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理儿,作为其趁手刀兵的两夫妇,更是深谙其中奥义。当即拜托问道宗宗主元泽和云游四海的散修段争奎,搭把手,帮着抚养他们两个孩子。
他们会主动抹去两个孩子的记忆,但请两位好心肠的修士,给两兄弟一次脱胎换骨的机会。
闲庭树挑选信重的两位人士,各有各的妙处。
前者声名远播,是值得托付的大宗大派。同时树大招风,自身的存在则意味着无穷无尽的祸患。后者为人正直,钻研旁门左道,往深山穷谷一钻,霎时隐匿无踪。
两兄弟自幼分离,中断了骨肉之亲,提升了生存的几率。被针对的目标分散、变小,不易被腾出手来秋后算账的羡瑶台一锅端。
“欸——”羡瑶台仙使横眉立目,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元泽宗主一顿抢白。
“哼!我,好心肠?你看走眼啦!我告诉你,我就是来凑热闹,尽添乱的!本要找你们二人,打个七天七夜,不死不休,谁知道你们一个、两个都不中用。一群没用的东西!”
一段话把所有人骂了的元泽宗主,骂骂咧咧地领了被抹掉记忆的老大走。
“我才不当磨磨唧唧的婆娘,捎家带口养孩子……”
“上一个下山带孩子的问道宗们人,天打五雷轰。被好脾气的副宗主踹去看守炼魔诏狱,一辈子都不得踏出执法堂一步。我才没那么蠢,搞那些不入流的固步自封!”
“我这就给你这孩子任意踢到丹霞峡的小门小户去,想陷害我,没门!”
散修段争奎蹲坐在灰白的花岗石前,默不作声地观望着。
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单盯着抱着母亲大腿,哭哭啼啼的闲梦落。
“乖,梦儿。爹爹娘亲没用,留不住你们。不要怨我们。”闲庭树抹掉眼角的泪,蹲下身,贴着小儿子耳朵,跟他叮咛,“你和哥哥虽然分开了,但是只要坚持活下去,有朝一日就能再碰头。”
《捉黄鬼》全程可细分为找、捉、审、惩,四个步骤。通过对黄鬼的凌迟重辟,明正典刑。重塑紊乱的伦理纲常,震慑试图超脱普世价值理念的观演者。
闲梦落注视着台上气象威严的仪仗,来了又去。腾云驾雾,好不嚣张。
穷凶极恶的大鬼、二鬼,被押解着游完街,经受千人唾弃,万人痛骂,就到了负责断罪、斩鬼的阎王殿前。
代表斩立决的令签一扔,四面八方涌起漠漠黄烟,两只鬼怪被抽肠剥皮,千刀万剐。
为表以儆效尤,特令他们繁衍的两位子嗣在旁观看一遍完整的过程。
幸运的是,当时不论是嘴硬心软的问道宗宗主元泽,还是沉默寡言的散修段争奎,都没让他们亲眼见证爹爹娘亲被处刑的一幕。
“你是剧中的漏网之鱼,题面上当捉未捉的黄鬼。连玦双璧的小儿子,闲梦落。”
从戏剧演出内容,将前因后果联结的解裁春,忖量地提出自己的猜想。“当你学业有成,出师自主。当年收养你的散修,于心不忍,为连玦双壁打抱不平,故助你恢复记忆。”
“于是,你一边筹备着为逝去的亲长报雠雪恨,一边分心寻找失散多年的兄长,目光投放向气相威仪的问道宗。”
奈何问道宗声名显赫,要声望有声望,要能耐有能耐。
每年折损的子弟兵多不胜数,可架不住仍有一群不怕死的青年才俊,挤破头往里钻。
在丹霞峡,惊心动魄的死亡不算恐怖,可怕的是默默无闻的消逝。
招收的弟子年龄可以造假,身份能够捏造,姓名自可更改。
加之元泽宗主有意庇佑,混淆视听的因素,莫说急于斩草除根的羡瑶台无从下手,就连与自家兄长有血脉渊源的闲梦落,都迟迟找不到自己的亲缘。
经过经年累月搜索,重重筛选,闲梦落才终于将目标缩小到两个人身上。
一个是斩情峰小师弟费清明,一个是随水峰大师兄温孤怀璧。
奈何这两人实属是两个风牛马不相及的大极端。
作为小师弟的费清明,拔不出本命剑,被鉴定为没有下山的资质。一年到头都被困在问道宗,压根就见不着人。
要闯进铁桶一块的问道宗,排查底细,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况他的行径规律,出奇单调。
或潜心闭关修炼,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或往突兀森郁一钻,找重明鸟、腾蛇单挑。
偶尔没挑过,拖着重伤的身躯跑回问道宗,重明鸟喷出的火焰没准头,把随水峰峰主居住的洞府给点了。
随水峰峰主濮阳韫玉顶着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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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和新鲜出炉的爆炸头跑出门,仰天咆哮,“一天天的,又怎么啦?”
他环顾一圈,精准地锁定住肇事的罪魁祸首。“又是你小子!费清明!我——谢——谢——你!”
费清明抱着寄余生,施施然往长着青苔的石壁一靠,“濮阳峰主不必客气。”他嘴角微微勾起一像素,冲着峰主身后道:“师父,别来无恙。”
濮阳韫玉迅速抄起下辖剑,转身打开防御架势。
剑技花开有信已冲至跟前,擒着他整个人如猎鹰捕蛇,往天上奔突。
“你个没脸没皮的老不休,什么洋芋,又欺负我徒弟!”
“濮阳韫玉!”濮阳韫玉纠正道:“许勤丰,是你徒弟烧了我的清虚洞!”
“我管你什么阳玉!”许勤丰才不听他的,“清明,你来说。”
费清明虚虚弱弱地调整好坐姿,向师父方向全方位展示他苍白的面色,超不经意地露出被重明鸟利爪撕开的腹部,“也没什么。就是我受伤回宗寻求庇护,濮阳峰主出来就责骂我。”
许勤丰怒火中烧,加大火力,追着人打,“你个黑心肝的洋芋!我今天就把你片了下锅!”
“嘿!我招谁惹谁了呀?!”濮阳韫玉一蹦一跳地四下逃窜。
跟费清明那头经常性死水一滩,偶然性平地起波澜不同,大师兄温故怀璧则是完全反过来,一刻都不得闲。
每天挥金如土,四处宴请阵修,开传送阵、书写卷轴。一年四季领着师弟师妹们,到处闯秘境、冲洞府,天南海北全是他的身影。
刷脸速率密集到丹霞峡脸盲之最——丹修,牧敬先都认识他。
只是,有些分层次的认识。穿着问道宗道服的弟子,找他购买丹药,冒充大师兄的名讳,他都会无一计较,全数记账,反正温故怀璧是出了名的护短。
就是记过了头,结账清单满到溢出了屋子。
温故怀璧瞥了一眼看不到头的账单,直接埋单。
这般财大气粗,近乎无底线的托底,热情到其他宗门别派的弟子眼红,见了人,都会情不自禁喊上一句大师兄。
乃至于丹霞峡有句盛传的传言——
当你深陷孤岛,危在旦夕。前无师长帮衬,后无法宝傍身,只要朝天大喊一句大师兄,就有能人志士御剑而来,为尔排忧解难。
赶巧不巧的是,还真有人试了,还真让她试成功了。
条件反射地替呼唤者分忧代劳的温孤怀璧,一击击毙硕大无朋的旋龟。
他收剑回鞘,疑惑地睥着抱着自己呜呜咽咽抽泣的女修,等人从死里逃生的威胁中找回冷静,才推开人,克制地往后退了三步。
“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我护送你回城。”
闲梦落设想过先从温孤怀璧那头下手,关键是实在逮不着招人。
等到费清明好不容易下山,心中也不像温孤怀璧那般虚无飘渺,才有了张家庄一试。
就算解裁春、费清明不出发前往张家庄,照样有李家庄、王家庄在他们必经之路上等着。
解裁春分析道:“你代替的那位姑娘,家世履历是真,被家人苛责,卖了冲喜也是真。唯二虚假的,只是由你这个人来代替,还有你唯独万不可辜负的姓名。”
“你是什么时候起的疑心?就因为我的姓氏和赫赫有名的乐修相撞了?”闲梦落嗔笑,“未免太小见多怪。”
“不,远在那之前。”
解裁春双手翻飞,飞快折叠巴掌大的纸片。她脚下的地板悄无声息地显现出白色,一眨眼又立即刷新为与邻近地板相称的色泽。
如此一步步替代,逐步将整个凤来楼替换成纸屋。原本热闹的酒楼安静得针落可闻,敲锣打鼓的傩戏也早早退了场。
偌大的酒楼只剩下她与闲梦落二人。
“在我领着费清明下山前头。”
62. 把命留下吧
“不可能,在那之前,我根本没跟你们接触。”闲梦落喃喃自语。
“别急嘛,且听我一一道来。”
今日仇,不隔夜报,好是好,却耐不住卡镇魂曲的读条。
确认脚下的建筑已被置换,短期内不会殃及附近居住的平民,曲风镇的缺漏解裁春不想再犯,“闯炼魔诏狱,牵涉人数众多,给草泽谷带去极大的麻烦。”
“费清明中了尸毒,送进草泽谷救治,草泽谷谷主……”
现在应该说前任草泽谷谷主了。
前任草泽谷谷主鹤嘉贤,气得直追着费清明打,说他出生时,她还抱过他,且抱过他的父母。
费清明否认了这一点。
不知从何时起,人们不再相信鱼跃龙门的传说。只笃定沿袭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血统论大行其道,世代传承为其塑造。认定身手厉害的新秀,身后一定站着一对不同凡响的父母。
是以,打败了众多在丹霞峡出生的世家子弟的费清明,他的父母必然要卓尔不群。
比起他当真是来自人世间一个寂寂无名的村落,父母双亲是寻常不过的凡人,人们更愿意相信他刻意隐瞒了出身,实则是落魄的仙家后人。
解裁春则不以为然。费清明就非得是个流落在外的名门后代,才配得上他精彩艳艳的武艺?小村庄走出的孩子,照样能一步一脚印,走到丹霞峡,让过往无人问津的地界举世震惊。
只是时隔经年,人们热衷于追捧已然定型,能带来巨大利润的家世背景,而不看重正在冉冉升起的新起之秀本人具备的才赋。
鹤嘉贤谷主老眼昏花,认错人不是啥大事。其口中描述的对象,倒是有值得一查的根底。
解裁春查验证伪,颇费了一番功夫。
济世院隶属羡瑶台,草泽谷不受其管辖范围。由问道宗庇护,不会躺着躺着,被妖兽一口吞。医学技术绝对靠谱,每位医者都在平均线上。
在丹霞峡无门无派的散修、要掩人耳目的修士,病重、生产都会挑选草泽谷。
草泽谷详细登记了每个生产的产妇和孩子姓名、症状、产后护理状况。符合父母双方以及孩子全在名册上的,要么早早陨落,要么都是些榜上有名的人物。
其中就包括了起初名显天下,后面声名狼藉的乐修夫妇。
薄禄云、闲庭树。
闲庭树生产之时,她与丈夫薄禄云二人的画像,已贴满十业大界。
两夫妇的长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差哪一日被瓮中捉鳖,叫赏金修士们一锅端了,缉拿到手,就地格杀,拿着他们项上人头领取赏金。
鹤嘉贤谷主是冒着与羡瑶台作对的风险,给闲庭树接生。
她把人强留下来,给了风苍露宿的两名修士一个安歇栖息的场所。待产妇、孩子双双养好身体再放行。
鹤嘉贤谷主并不关心薄禄云、闲庭树手握羡瑶台何种把柄,乃至于他们非得赶尽杀绝不可,也不在乎他们俩夫妇造下的种种杀孽,该由谁人洗脱。
她是个医者,做了一辈子的医者。由小及老,怕是这一生都不会更改。
有待生产的孕妇需要她,她便来治疗。保全病患康健的家庭,有利于保护产妇的身心。桩桩件件,都是出于对患者身心的考量。
元泽宗主接手连玦双璧子嗣的原因之一,也是怕鹤嘉贤谷主老婆子没完没了的念叨。
万一被老婆子晓得,她放任鹤嘉贤谷主亲手接生出的孩子不管,要一家四口自寻死路,她铁定在问道宗永无安宁之日。每天睁开眼被一通针灸大礼包伺候,都属轻的。
“张家庄那一面,乍然听到你的姓氏,我就不得不与调查到的连玦双璧相联系。从屋檐上一跃而下,是保护你,还是保护张家的主母、仆役,现今也说不清了。”
解裁春手里折叠着裁剪好的纸张,每叠好一张,栩栩如生的纸鹤就摇摇摆摆地站起,飞到半空中盘旋,朝正上空飞去,吊坠牵引子屋的提线。
信任,是构筑人与人交流的阶梯。要搭建如平地起高楼,欲摧毁却如微风拂面,轻而易举。
“我是真的很想相信你,无奈你转头就捏爆我的纸人,中断了与我的联系。”
到这,原也没有什么。
哪能用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
“我又不是羡瑶台的仙使,哪来的深仇大恨,连帮他们处理乌糟事时,还没出生的两个孩子都记恨。但是……”解裁春秀眉轻蹙,眸间下起蒙蒙细雨,千丝万缕结成愁,在明净的溪涧穿梭。
是了,凡事都逃不过一句,但是。
简简单单两个字,表达了令人无可奈何的转折。
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就把前头苦口婆心的话语全数报废。
比化为乌有更残忍,因为还余留着一点相处过的痕迹,验证造下罪孽的人,并非从一开始就木石心肠。
“你为什么要杀害问道宗弟子,甘驱霖、梅自洁呢?”
捕捉到关键词,体内温养的甘驱霖魂魄,蠢蠢欲动。解裁春摁住手腕,暗示同宿一体的灵魂,现在还不到崭露头角的时候。
女子舒缓悠扬的声调,浅浅收尾,又陡然上升,是一句沉声质问,“你这么做,和当初夺走你爹爹娘亲的羡瑶台仙者,有何区别?”
“不,区别大了。”解裁春步步紧逼,“问道宗弟子和你无冤无仇,你却让他们人生就此戛然截止,你比羡瑶台来使来得更叫人憎恨!”
被人一口气揭穿老底,连遮羞的裤衩子都扒光了,就再无隐瞒的必要。
闲梦落偏了下头,驱邪避害的傩面形象丑恶,明晃晃地刺人的眼,“解姑娘,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恐怖?不声不响,智珠在握,浑然一头面慈心恶的笑面虎。”
警惕着对方突然发难的解裁春,猜到他并无立即动手的用意。心上一松,赶忙接着折纸人。
折多一只,后面开打就能提高多一份胜率。嘴上还不忘记扯皮。“没有呢,只听说过说我小妖精,惑人心。你该不会是迷上我了吧?实乃人之常情。”
闲梦落眼里流露出无其奈何,随即说道:“你排查出那样多的前程往事,有没有查出仙使逮捕连玦双璧当日,是谁给他们领的路?”
没等回答,他自顾自揭晓答案。
“是我。”
解裁春折纸的手一顿,安静地等待他说下去。
积压着陈旧心事的青年,无需回复,只用阐述。
“羡瑶台仙使展开画像,问我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我跟他们说,他们是我的爹爹娘亲,还回答得很高兴。”闲梦落的声音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事。
他每说一次,就能获得一份安宁。倾听的人会永远保持沉默,而他也能在接下来开展的杀戮中,收获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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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宁和。
在那之前,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发了疯一般,扼住跃跃欲试的孩童喉咙。
用瑶琴把三岁幼子的头砸烂,给他的嘴里塞满黑白相间的乌鹭棋。胡乱扯掉他兴奋指路的手,把人分尸了,埋进土里。
那个孩子依然会卷土重来,兴高采烈地和羡瑶台仙使打招呼。
仙风道格的羡瑶台仙使自述,是画像上两人的至交好友。此次不远万里前来,稍作探望,还携了礼物,劳烦他帮忙引路。
薄禄云、闲庭树两夫妇为躲避羡瑶台追捕,多年来断绝音讯,不与人往来。
初次见到外人,来做客的叔叔,年幼的闲梦落信以为真,他蹦蹦跳跳地把人领回家,越过了娘亲耗费心血布置的隐匿结界。为自己的不识人心付出代价,还不单由他一人支付。
爹爹娘亲的反应,没有闲梦落想象中欢悦。
爹爹的手扎入编的箩筐,冒血了都不抑制。娘亲激动得身子都在抖,额头泌出了豆大的汗。
来访的叔叔单手扣着他的肩,力道大得他都吃痛。视线却是落在爹娘身上,笑声里带了点阴沉,“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地谈一谈了。”
小孩对外界反应十分敏感,察觉到异样的闲梦落,忽然挣扎起来,“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你是个坏人!我要爹爹娘亲!”
听到他求救的哥哥跑出来,不顾爹娘阻止,捶打陌生人手臂。
于是哥哥飞了出去,头磕在石英岩上,人事不省。很快就有其他与叔叔同样穿着打扮的使者,围住了哥哥。
不一会功夫,原本人际罕见的地段,挨挨挤挤围满了人。空中、地面,盘旋着五光十色的法器。
在羡瑶台打算私下处决这一家四口之际,问道宗宗主元泽到了。
本欲一劳永逸的措施遭到阻碍,羡瑶台仙使眼底闪过一丝厌烦,啧了一声。
“怎么,不欢迎我?”元泽宗主效仿仙使做法,用力扣住他的肩膀。
羡瑶台仙使受痛松手,闲梦落立马冲向母亲怀抱,害怕得哭出声。他问母亲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不,不是你的错。”闲庭树望着还落在别人手里的大儿子,明白今日一劫,是再躲不过。“上一辈人犯下的罪过,终究会回来找我们。”
闲梦落没有忘记,宣布处刑的羡瑶台仙使,捏着兰花指,对逃过一劫的他说:“今日连玦双璧,薄禄云、闲庭树夫妇落网,你当属头功。”
这句话在他耳边萦绕已久,连消除记忆都不能完全消抹。
待他获取出入羡瑶台的资格,一一摸查出当日来截杀父母的人员名单,挨个击破,把当年诛他心的羡瑶台仙使放在最后。
他把足有半人高的毛笔,塞进仙使喉咙,从尾椎骨穿出。那句诅咒终于稍微消停。
寻找长兄,为父母报仇的路上,闲梦落时常感到迷惑。
假如死亡穷极其妙,为什么不带上他?假如死亡丑恶非常,为何爹娘又甘愿携手赴死?
但那都无所谓了,这是他决定好要走的路。
“相逐心生,你确乎是个很容易讨人欢心的人。”闲梦落用看待逝者的目光,给予解裁春最后一丝尊重,“可你知道的实在是太多,那就把命留下吧。”
他一掌拍裂桌子,楠木桌堆满的饭菜顷刻下落。去除障碍物的修士,五指握成爪,朝正对面的解裁春袭去。
63. 嫂子
“那就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解裁春大呵一声,“甘驱霖,出来助我!”
闲梦落单手穿过她,掠过的身影分散为一大片纸蝴蝶,环形向上飞去。
依托纸人样式,化整为零,飞到上空的女性,由甘驱霖接管身体。他掌握身体主动权,从驾尘彍风的纸蝴蝶中,化形显身。
足下运力,自圆楼顶端从天而降。运用重力加速度,高速自由落地,一击重剑不由分说地劈向闲梦落,就差骑到人背上。
扑了个空的闲梦落,闻得刀剑声向下劈砍。峥峥嗡鸣如在耳后,随身法器之一的瑶琴,不假思索往背部一扣。登时挡住来势汹汹的杀招。
气吞山河的杀招,被闲梦落背上背负的瑶琴抗住。
春江芳菲尽砍在细如纤发的琴弦上,竟砍不动分毫。只能倚仗着从上到下的冲劲,死命向下压去。做锐不可当的泰山,卯足劲,一口气压到至底。
闲梦落头也没回,支起手肘,一个肘击搪住背板,朝反方向回弹。
甘驱霖依凭着往时师兄妹们喂招喂出的及时反应,立马向后高弹撤退。
以点为圆心的音浪,作东升的旭日向外部喷射超额的能量。气势熏灼,破竹建瓴。
如同在乱石堆边捡起一块趁手的石块,朝流动的河道面打水漂。紧追不舍的水波环环相套,随着距离的拉远,扩展开愈发大的半径,要把周围平静的水面全拉入漩涡。
春江芳菲尽剑锋撤离瑶琴琴面当口,闲梦落负琴反弹,流畅地实现从强攻到抵御,再到反杀的复杂流程。
单从他坚定不移,无一线犹豫的回击上,就能看出他以往必定与各门各派的人交战过,还是鱼死网破的死斗。
他能继续站在这,已充分验证考验的结果。
与甘驱霖在问道宗内,相对安全,不刻意交战时分,至少有个绝对保障的安乐窝不同,为亲复仇的闲梦落,没有一日不活在随时人头落地的惊险中。
枕戈待旦是他的日常,手起刀落为他的作息。
修士之争,残忍不仁。出起招来,主打一个快、狠、准。谁迟疑,谁败北。谁心怀善念,谁人头落地。
来得气势汹汹的杀意,连同稍不经意就一命呜呼的招数一齐。讲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半分过渡的灰色地带可言。
每一次死里逃生,都能精进闲梦落的武艺。使得他去繁就简的杀招,衍生出全新的花样,修为技艺日渐精湛。
戴着傩面的青年,一手反弹琵琶,用琴音扣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声浪。光拨动了几个音,就成功将人震退三尺远。
从面对面对招伊始,甘驱霖就明白自己输得不冤。
“不到黄河非好汉,爷爷于有光我前来助阵!”
身糙肉厚的于有光,破窗而入。他顶着每一道波形就能削掉人一块肉,切断人骨骼的音波前进,不一会儿,被割成一个体无完肤的血人。
“这没头脑的一根筋!”
坐在楼角的孟寻,心中暗骂。
她双手手腕交错相叠,两只手背靠背,作藤蔓状向上延伸。中指较其他四指向内延展,每一根指头上都扣着银质指环。
名曰,百炼银。
每一枚百炼银圈口内部,都隐含着一个小直径缺口。内里贮藏着纤长柔韧的丝线,拉伸出来,能绕重均城三圈。
孟寻平时做缝尸匠的营生,就是用它来缝合、收整七零八落的尸体。
见势不妙,孟寻连忙站起身。依靠地势,将底下展开的激烈打斗,一览无余。
她见解裁春知难而退,于有光急流勇进。摇晃着双手,调控着不细看察觉不到的细长丝线,趁着闲梦落被人围攻,伸展向他的背后。
“得手了!”
孟寻双掌一扣,向上猛提,一招猴子偷桃的反作用力,顷刻撂倒了她,朝后摔得她脊背火燎燎的痛。
摔在黑砖瓦前的缝尸匠,险些摔下屋檐,怀里还紧紧抱着缴获的瑶琴不放。“杀伤力武器都被我缴掉一个,你们好勇斗狠的倒是鼓足干劲啊!”
失去倚仗之一的闲梦落,飞起一脚,蹬开冲到面前的于有光。单手转出到胸高的判官笔,借力脚下一垫,直冲釜底抽薪的孟寻而去。
“不是说你鼓足干劲的意思。”喊人喊来个冤家,孟寻抱着瑶琴就跑,生怕慢半拍就被人削死。
“想跑,没门!”学会见机行事的甘驱霖,与鲁莽冒进的于有光打配合,二人双管齐下,把闲梦落围个水泄不通,齐齐拦截住他的去路。
“班门弄斧!”闲梦落左手往上拍,第三个法器青白玉楸枰凭空出现。
青白玉楸枰从高空摔下,他也没有要接的举动。
刹那间,大珠小珠落玉盘。浑圆的黑棋白棋溅一地,每一颗落到地面的棋子,垂直向上射出一条直线,与天相接,自动分化出珍珑棋局——
千层宝阁。
古法有云,当人在某一个领域登峰造极,就能将对战的敌手强制拉进自己创造的小千世界。
甘驱霖、于有光二人的站位迅速拉长,固定在分化的方格之内。
在场众人,包括试图逃之夭夭的孟寻,皆被固定在规划得方方正正的棋盘上。
于有光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这大兄弟有点伎俩啊。”
“这不是你该佩服的节点。”飞快判断出局势的甘驱霖,提醒他,“你会下围棋吗?”
“嗨,我哪会那附庸风雅的玩意儿!”于有光嚎着他的大嗓门,“我只会斗蛐蛐!”
“英雄所见略同。”
二人相视一笑。
“别笑了,还搁那惺惺相惜上了!”
本要在两个屋顶的交汇线上跳跃,结果被卡在半道上,定格在半空中的孟寻,破口大骂,“现在要怎么办啊?谁能来点有用的主意!”
“你不会,我不会,集体坐以待毙?”
不等他们三人起内讧,闲梦落谈言微中,拟定了生死决斗的规则,“盲棋。”
忽而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只有寰宇间一条条亮白的细线,充当黑灯下火的银河。期间切割出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格子,显示他们可以走的位置。
闲梦落代表白子,孟寻、于有光、甘驱霖都代表黑子。
执白棋者,先手也。
闲梦落一步落下,制造出盘龙眼,围剿残局上四、五颗黑子。盘踞的沉眠卧龙复苏,喷出蓝紫色龙息,将盘绕范围内的棋子消灭殆尽。
随即,视野恢复晦暗。
孟寻、于有光、甘驱霖三人齐声,“哦吼。”
“这操作……”
“没见过。”
“完蛋了!”
“不就是下棋嘛,谁不会啊?”痛击队友的解裁春,摩拳擦掌,“整这么大阵仗,至于吗?”
“你最好真的会,别到头来打肿脸充胖子!”灰心丧气的孟寻大喊,“我变作幽魂野鬼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围棋一品。质量保证。”凭借下围棋挣路费,日进斗金,挣得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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钵满的唢呐匠微笑,“别担心,听我指挥,准有活路。”
解裁春与闲梦落手谈,看似是一对一,实则四对一。
但凡计划,人是当中最错综复杂的变数,人心亦同。解裁春不仅得专心致志下着自己的棋,未雨绸缪最终的胜利,还得计算闲梦落下一步的行动,他会用几步赶上孟寻,夺回法器,或是干脆用棋盘诛杀。
解裁春闭上眼,在脑海中搭建对战策略。
一阵激烈的头脑风暴止歇,她转头望向于有光,“只能辛苦你了。”
她递出右手臂,在左手臂正前方,向右划出一道弧形,做出往地上倒酒的姿势。“来年今日,我会为你倒上一坛子杜康,聊以表情。”
“不是,你?”于有光目瞪口呆。说好的准有活路呢?
他说的上刀山、下火海,只是一句夸张句,并非真心要亲自体验一趟。
解裁春冲他点点头,毫不犹疑地下了一步。
“你个蠢货,还看不出来吗?你成弃子了!”闲梦落乘胜追击,一记扭十字,于有光所占的位置升起四面白墙,从外及内被一片片被搅碎。
“你看,每个人都一样,为了胜利,不择手段,又有什么资格来批判我?”闲梦落距离孟寻仅有三步距离,面露嘲讽,“她舍弃了他,接下来就要轮到你了!”
“哦,你说谁被舍弃了?”借用纸墙从地底打出的空隙,脱离千层宝阁掌控的于有光,挥刀抡向他的后脖颈。
戴着傩面的青年,挖孔露出的两眼转为凝重,判官笔在他的手心旋转,立时转移到背部,挡住一刀下来足以致命的刀锋。
全程秉心静气,投注于对弈的解裁春,扣下一子,“是我赢了。”
话音未落,现场所有黑子一一亮起,将白棋通通围住,使其无法再落子,杀气腾腾的棋局就此终止。
此乃“围杀”,围堵者胜。
甘驱霖趁此机会,一跃而上。正面朝着闲梦落方向挥砍,径直击碎傩面。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张牙舞爪的面罩破碎成齑粉,见其真容者,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甘驱霖收回春江芳菲尽,负剑而立。
“此前与你对战,是我技不如人。此次对阵,亦甘拜下风。你用超逸绝伦的本领胜了我,我献祭出自己的性命从此引以为戒。”
“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话毕,自死亡后困守住他的隔膜忽地消散,甘驱霖本来若隐若现的魂体转而凝实了不少。
或许,他可以尝试修炼为鬼修。
说干就干,甘驱霖行事雷厉风行,一锤定音。他的意识沉入识海,身体掌控权重归解裁春处置。
被击破面具的闲梦落,如同赤身裸体来到尘世间的新生儿,直溜溜地盯着打败他的解裁春不放,如若被打了印随效应的雏鸟,眼神掺合着几分难舍难分的依恋与害臊。
“按我看过的戏曲判断,他该不会是被击败了就爱上对方的角色吧。品味有点独特啊。”
凑上来看热闹的于有光,搓着胳膊冒起的鸡皮疙瘩,“我们这么多人,他爱得过来吗?我可不兴兔儿爷这一口。”他瞥了眼身后婉婉有仪的唢呐匠。
“要好也好点万千风情的。”
“给我戴回去。覆面系是不能摘面具的,懂不懂?”满口抱怨的孟寻,麻溜跳下屋脊,又在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闲梦落复又拿起一张新的傩面戴上,对着解裁春垂首,“嫂子。”
64. 第 64 章
夜幕四合,孤星寥落。四人在河滩边稍作修整,搭建好住宿的营帐。迅疾的流水有条不紊地冲刷挤压的淤泥、卵石,一遍遍开拓河道。
于有光冒着血,劈好柴火。
稀罕的是,他不仅不喊痛,还没有半分要找医修治疗的样子。本来怪瘆人的伤势,竟然无需治疗就自主恢复。
解裁春与孟寻交换过眼神,孟寻罗织起了布局的网络。
自愿受缚的闲梦落,被捆在独立的帐篷内。
荒郊野外,黑灯瞎火。长势喜人的草丛偶尔虫鸣有协奏,是人地生疏的土拨鼠,扒开藏身的洞穴,要见一见外边的天高地阔。
解裁春拿着根粗壮的树杈,来在垒好的火堆里,来回拨动,尽情把火焰挑得更旺盛些。溅出的火苗噼里啪啦一顿响,斑斑点点的火星在空气中跃动,煞是好看。
于有光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过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跳跃的焰火映照着她的脸,仿若把晚空云霞一连片扯下来,以装饰她的面容。红色的火光金碧相辉,将她本人拢在暖洋洋的氛围里,催生出仿佛若有情。
他在冰寒刺骨的溪水里浸泡过一阵,突入烘烤的热流。迎面而来的热气他难以抵挡,亦不愿抵挡。正如解裁春这个人带给他的影响一般。
解裁春打量着在右手边落座的男人,他宽松的大襟由黑藏青打底,上边覆盖着五颜六色的神秘部落图案。大大咧咧地敞着,袒胸露乳,慷慨至极。
“你的刀,能借我看看吗?”
这对武器不离身的修士们来说,与当面扒他裤衩没什么区别。于有光的喉结向下滑动,忽然意识到自己是愿意被扒的。还想着主动扒,立马就扒。
故一手握住镶金嵌玉的刀剑,郑重地递给她。还采用了对接收者而言,较为稳妥安全的手势——刀鞘朝向解裁春,刀尖朝向自己。
即便他珍爱的宝刀正乖巧地收于鞘身。
解裁春顺势一把拔出长刀,横在于有光脖子前。
燃烧过头的火堆,发出剧烈的嘶鸣声。大量的火花喷溅出来,像是漫天群星焚烧着陨落。
于有光下意识拉住解裁春的手,将人扯入怀中护着,自己则侧过身去,用背来挡。
电光火石间,受于有光动作驱动,锋利的刀刃在他脖子边划开一道裂口。
与温热的血液共同涌动的,是金光闪闪的火花,欢蹦乱跳。映在二人近距离对视的眼眸,一同乱跳的还有他储存在胸骨内,一颗面对解裁春由始至终都在躁动不安的心。
比起能要了他性命的刀刃,他更在意的是,任由他迅速拉近间距,以便更好控制住他的唢呐匠。
想要顺着她水波不兴的鼻息,蹭遍她的脸颊,与她耳语厮磨。想要撬开她柔软的嘴唇,叩问倔强的牙关,是否跟她展现出的心肠一般坚硬。
明知对方是个心狠手辣,满口谎言的骗子,却总有法子让人心甘情愿受她蒙蔽,供她驱策。
全天下的人都认为地处偏僻的部族,孕育的子民易滋生蛮族,施行妖法。可哪比得上自诩通书达礼的中土人士,虚伪狡诈。
如今见了解裁春,才懂得灯下黑的滋味。
他不禁想问,中土的姑娘都像她这般,嘴里讲着勾得人失魂落魄的甜言蜜语,手里拽紧了能活活勒死人的套索?
可怕的是,她随性栓了人,给自己当马骑。他不仅不生气,还乐意驮着人行千里。
大家都是聪明人,不说两家话。各自心底门清,就没必要胡乱编织。
于有光道:“现在就卸磨杀驴,未免为时尚早。不榨干我最后一丝利用价值,使用我更彻底一点?至少让我送你到你要去的去处——那位被你诬陷召唤走宝象的家伙那。我也乐意你报仇。”
“不是诬陷,我是真晓得是谁使用了万剑归宗。”
毕竟她就是当事人之一。
“谁召唤走宝象,我心里有底——前提是你真的是项本峰的于有光。”单面侧刃的刀比尖锋两刃的剑略逊一筹,又或者是她本人不上手。
这些真刀实剑的冷兵器,握在手里,总有一种沉甸甸,欲夺人性命的分量。
解裁春说:“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愚蠢到连刀与剑都分不清。抑或自古刀剑不分家,就无人刻意钻研它们的区分?”
男人眼里精光汇聚,比起被揭露的气急败坏,更多的是真实面貌被人发现的惊喜。自从他冒用他人面貌、姓氏、身份以来,就无一人发觉二者之间的差别。
什么亲朋之爱、同族之情,全是梦幻泡影。
他忽而仰面大笑,爽朗的笑声传到河滩对面。站在安全距离,做好保险的孟寻,双手操控着百炼银,没忍住就翻了个白眼,“又在那发癫。”
她这一天天的,就不能遇上几个正常人吗?
噢,好像她对这十业大界来说,才是非正常的那一位。
再捎上一个解裁春。
毕竟只剩下她们两位了。
这叫她怎么能不搭把手嘛。孟寻双手张弛有度,细细密密的钢丝已遍布这一片区域的河滩。
不欲再做伪装的男人,低下头来,面容跟肤色一同变化。等他与解裁春再对视时,浑然换了个人。邪戾狷狂的相貌底下,裹着性感火辣的黑皮。
倒是与他一身劲肉相符合了。
“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来的,怎么认出来的?我可不记得自己有暴露什么破绽。”他使的是项本峰本家弟子的路数,一言一行,与于有光本人极其相似。
解裁春与他冒充的本尊,无亲无故,缘何能够胜过与于有光沾亲带故的那些人,先他们一步发现他的真身。
“因为帐篷里关着的那个人,让你一朝被蛇咬,处处怕草绳?”
“你想岔了。是碰巧经过与闻声而至两者间,在空中骤然昏迷,跌落的弧度不同,造成落地姿势可从中管中窥豹。”解裁春无意藏着掖着,果断解答他的疑问。
“你不是没有破绽,恰恰相反,你露得破绽委实太多,让人不怀疑都不成。”
冒充剑修,却肆无忌惮地使用着刀。模仿豪迈粗俗的人,却只在停留在言语与表现上,未在行为上主动上过手。
“你自主报上项本峰的名称,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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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项本峰有一定的了解。我便动手查了查。亨元年间,一名颇受器重的弟子在比武大会上,献出妖形,被项本峰除名,你可有什么看法?”
老底都被人掀了,男人不怒反笑,不顾横在脖颈上的刀刃,直接越过再往前不到一根手指的间距,直逼解裁春,强硬地握住她另一只尚有余暇的手腕。
“索布德,我是来自赛尔不斯荒原的索布德,你记牢了。”
索布德。在某些地域的称谓里,代指珍珠。
哎呀,可真是一颗明光铮亮的黑珍珠。解裁春一手架着刀,一手被人扣着,别扭的姿势不好受,又见索布德没有暴起伤人,让人放宽心,坐下来商谈。
双方是同生共死过一回的关系,兴许还夹着几分敲诈勒索。总之不是一言不合,非得你死我活的脉络,不如干脆面对面烤火。
“最强力的证据,来源我的朋友。”解裁春朝孟寻比了个手势,意为一切尽在掌控。“她的职业是缝尸匠,专门修补一些破破烂烂的尸体。她接手到了于有光。”
索布德打理着烘干的头发,细分成股,编织成细长的小辫,“不怀疑是我杀的人,好冒名顶替?”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所以拆穿,是因为我更喜欢鼓对鼓,锣对锣。”才好套出有用的情报。
“你想知道什么?”
索布德拎出一大串宝石珠玉,品种繁多,涵盖石榴石?、松耳石、?紫水晶、绿碧玺……扎进编好的发辫,穿插在流到腰胯的卷发内,像是开屏的孔雀,致力于在心上人跟前展示自己的尾羽的绚丽。
二人进行一番简短扼要的对话,木炭的烤灼声响彻半夜。
“原来如此。”解裁春对活尸的起源,有了大致的脉络。
收拾好着装的索布德,腰带挂着一连排动起来叮叮当当响的配饰。
与相貌堂堂,看着就可靠的问道宗弟子不同,长得一脸邪气。像是会靠引诱少女,食人心脏的邪祟。
“搁这大变活人呢。”大着胆子上前查看的孟寻,可不惯着他,上来就拍上他的脑袋,“给我变回去。”
“别。”解裁春制止。
若说闲梦落戴回傩面,有助于平衡面具摘下和戴起的落差,安定观看者的身心健康,不至于心脏负荷过高。那索布德卸掉伪装,则有利于心灵疗愈。
盘正条顺的黑皮型男,世上可不多见,看一个少一个。不脚把劲多看点,可是要吃亏的。
也许是他不曾与姑娘家接触,总是跟不上两位姑娘的脑回路,索布德大跨步迈向阶下囚所在的帐篷,“我去看看傩面小哥师是否还安生。”
帐篷里传来一句疑问,“你谁?”
目送索布德离开的孟寻问:“可靠吗?”
解裁春耸耸肩,“不好说。”
就连来自同一个时空的穿越者,都不能为彼此提供保障,反而互相牵累,险些被一网打尽,几千年前的古人又怎能交付百分之百的信任。
“看你还是这么阴,我就放心多了。”孟寻回收丝线,“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再往前自寻灭亡的路,我就不陪你走了。”
65. 人屠
解裁春插科打诨,是为了中和气氛,掩盖缓和自己的真实目的。别人插科打诨,不利于她的,或对事情进展无助臂的,她一概无视之。
“最强力的证据,来源我的朋友。”
解裁春朝孟寻比了个手势,意为一切尽在掌控,不必担忧。“她从事缝尸匠的行业,专门修补一些破破烂烂的尸体,其中不乏掺杂着修真人士的尸体。”
生与死,要说公平也公平,要说不公平也不公平,根据个人的地位、权势,形成的待遇天差地别。
“她接手到了于有光。”
此话一出,再多狡辩亦是无济于事。
缝尸匠擅长还原死者生前的相貌、身材,将之归还于大地或者亲属。
纵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外貌及其将近的双生子,孟寻仍旧能从中窥探出旁人难以察觉的差异。
丧葬行业的人员,自古以来就挺难缠。羡瑶台怎就钻牛角尖,只冲着唢呐匠而去。索布德以手为梳,打理烘干的头发。细分成股,编织成一条条细小的长辫。
“不怀疑是我杀的人,好借用他的身份,冒名顶替?”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解裁春调查到了妖修,自然不会放过他在项本峰的所作所为。
刨除世人对妖修的偏见,乃至于闻之色变,轻则喊打喊杀,重则五马分尸,索布德实际并未作出过半件危害项本峰的事。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人因弱小而集聚,协心协力抵御外部可能带来的伤害。对内又捧高踩低,崇拜强者,欺凌羸弱,狂热地堆垒架高个体的差别,以弱肉强食的理论为自己的趋炎慕势开脱辩解。
古语有言,莫神与天,莫富于地。
没有什么比无垠的天空更神奇,比广袤的土地更富有。纵使人的智慧再巧同造化,也比不上万物之祖大自然的创作。
自然造物皆是由天地哺育,只是当中区区一类生灵的人类,竟高踞自慢到肯定自己的辛劳是辛劳,庞杂妖物居然胆敢妄图达到与他们同等地位。
它们也配?
“之所以拆穿,是因为我更青睐鼓对鼓,锣对锣。”才好套出有用的情报。
索布德被驱逐出项本峰后,在各地流窜,对十业大界的不说知根知底,总胜过她挨个明察暗访。活尸已然出现,在某地必定有些遗漏的细节,是她没有探查到的。
“你想打听什么?”
索布德拎出一大串宝石珠玉,品种繁多。涵盖石榴石??、松耳石、??紫水晶、绿碧玺……扎进编好的发辫,穿插在流到腰胯的卷发内。迫不及待地当起开屏孔雀,致力于在心上人跟前展示自己尾羽的绚丽。
他问解裁春钟不钟意,像一个热衷推销的酒家,采取烈火烹油的攻势,竭力展示自己热气腾腾的身躯。
“我跟了你,或者你跟了我,这些就都是你的了,包括我自己。”
不远处营幕里,还跪着位指不定啥时整幺蛾子的俘虏。
周围密布着动辄割喉的丝线,外加缝补、分尸都极其内行的缝尸匠时刻监视,索布德居然能不为所动地勾着她,当场来一发。
想想是动物化形的妖修,幕天席地,欢媾野合,实属平常。
挺符合它们水性杨花的特性。
“别。”
解裁春坐怀不乱,“我信奉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只有等着人掉坑的陷阱。”她背靠着寒光四溢的长刃,五指指节压在他诱惑力十足的胸膛前。
“有借有还,我会向你支付酬劳,达到钱货两讫。”
手指头顺着索布德发达的胸肌,描摹几乎占据了他半副身子的图腾刺青。
“你时至今日,是否还在记恨狠心与你断绝关系的师门?也是,废绝根骨,剜肉受刑等刑罚,放在谁那,都轻易不能谅解。”
“当日比武大会,羡瑶台尊者坐镇,七峰十三寨人才聚集。项本峰峰主不动手,动手的就是别人。由她自己来,至少能掌握分寸,留你一条性命。”
“事后你能被好心的散修捞走,送进草泽谷救治,也是全托了项本峰的恳求。”
索布德的呼吸忽然变得基础,“你撒谎,又在拿些黑言诳语来诓我。”
“我说的都是实打实的大实话,忠言逆耳,可自行分辨。”
解裁春收回匕首,插回刀鞘之中。“信与不信,你的心做主。你若真怪罪项本峰,不会迄今为止都没有向他们发起复仇。”
“你心里也是晓得的,师门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唯有藏头露尾,换个身份,继续以项本峰弟子的身份自居。”
“你顶替的于有光出丹霞峡,到人世间活动,是寄予的项本峰峰主嘱托——她病危了,想临死前再见你最后一面。”
“你撒谎,你在骗我……”索布德喃喃自语,灰蓝色的瞳孔翻起深海波涛,一阵一阵,要把他整个冲垮。
要是碰上阴邪狡诈的,她自有治理的方法。保不齐能让对方后悔来世上走一遭。
反之,撞见一只被人当落水狗痛打,养育的主人踢出门去,无处归家,只能四处流浪,还忠实地佩戴着项圈,表彰自己名花有主的小狗狗,反倒是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解裁春叹了口气,双手捧住索布德的脸。
“遵从你心里的意愿,回去见他们吧。有些人,再见就只能是虚妄。趁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你……要保证不骗我……”已经对人类的诚信不抱希望的索布德,睁大眼睛,无声地啜泣。灰蓝色的瞳孔明且亮,像悬挂在高空,永不坠落的启明星。
“我发誓,绝不欺骗于你。”解裁春郑重地许诺。
有温热的泪溅在她的颈窝,哭到克制不住双肩抖动的索布德,头越埋越低,耷拉在她的颈窝处,像一个飘零太久,忘记了温暖滋味的特大号绒球。
压过解裁春两个头的身量,慢慢向下沉去,埋进胸脯。
解裁春抱着索布德的头,拍了拍他后背,柔韧的指节拍中一粒粒梆硬的精金良玉,无异于五根脚趾头齐齐撞到墙角。
解裁春霎时和他抱头痛哭。
哭了一会,解裁春体察到触感不对。除了滴滴答答的眼泪,逐渐湿润胸襟,还多了一团热乎乎的块状物,像是粗糙的舌头锲而不舍地打转,还要往深处去钻营。
一个东西感觉是舌头,形状是舌头,以目前的趋势而言,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舌头,那它就是舌头。
她连忙抓起索布德的脑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妖修,一脸无辜,好像哭着哭着突然开舔的人不是他,完全没有偷偷摸摸作祟的意识。
妖修嘛,遵循生物本能,前一秒死亲友,下一秒入洞房。
可以理解……
才怪。
解裁春捉着索布德的头,撞了地,让人在与大地之母的接触下,清醒清醒。
索布德顶着一头血痂,二人进行一番简短扼要的对话,木炭的烤灼声响彻半夜。
“原来如此。”
解裁春对活尸的起源,有了大致的脉络。
收拾好着装的索布德,腰带挂着一连排动起来叮叮当当响的配饰。
与相貌堂堂,看着就可靠的问道宗弟子不同,长得一脸邪气。像是会靠引诱少女,食人心脏的邪祟。
“搁这大变活人呢。”大着胆子上前查看的孟寻,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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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惯着他,上来就拍上索布德脑袋,“给我变回去。”
“别。”解裁春制止。
若说闲梦落戴回傩面,有助于平衡面具摘下和戴起的落差,安定观看者的身心健康,不至于心脏负荷过高。那索布德卸掉伪装,则有利于心灵疗愈。
盘正条顺的黑皮型男,世上可不多见。
看一个少一个。不加把劲多看点,可是要吃亏的。
也许是他不常与姑娘家接触,总是跟不上两位姑娘的脑回路,索布德大跨步迈向阶下囚所在的帐篷,“我去看看傩面小哥师是否还安生。”
帐篷里传来一句疑问,“你谁?”
目送索布德离开的孟寻问:“可靠吗?”
解裁春耸耸肩,“不好说。”
就连来自同一个时空的穿越者,都不能为彼此提供保障。反而互相牵累,险些被十业大界的人一网打尽,几千年前的古人又怎能交付百分之百的信任。
“看你还是这么阴,我就放心多了。”孟寻回收削金断玉的钢线,“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再往前自寻灭亡的路,我就不陪你走了。”
她好不容易挨到这一日,苦巴巴的生活有了点起色,才不愿为了理想、抱负,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再次交托自己的生命,再一步步目睹它被践踏到尸骨无存。
“我有个问题。”解裁春说。
“你还有问题。”孟寻嗤笑,“我还以为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解裁春不理会她的打趣,“我为什么不能和费清明结队,他怎么了?”
“你真不知道?”
解裁春直溜溜盯着她,没有回答,就是一种回答。
孟寻便觉无趣,开门见山。
“他是臭名昭著的人屠,弑师杀友,无恶不作,罪行之恶劣,一朝从天之骄子坠落,穷凶极恶都不足以形容。被丹霞峡、羡瑶台全体除名。”
引以为耻的存在,不再被正史记录姓名。
“据野史记载,问道宗极负威望的师祖漫才客,就是死于他之手。他的师父、同门,皆不例外。他联合申屠端鸿等魔修、邪修,踏平问道宗,颠覆羡瑶台。”
“费清明这个名字从此被消抹,人们称呼他为……”
“——”
闻言,解裁春屏住气息。
看来丧失记忆,确乎是一件麻烦的事。
神经紧绷了一个日夜,终于迎来终结。
“公布全人类自愿繁育企划当天,你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出配备最低生存标准的基地,去了活尸肆虐的广阔天地。”
孟寻自言自语,“我在反复播放的批判式公告上,第一次看见你。你作为反面人物,进入我的视野。那时我贬低你的任性,嘲笑你的天真,又控制不住为你期盼,祝佑你的平安。”
“知晓你加入勇士计划,我还挺吃惊。仔细一想,你确实是这个性格。确认了,就去执行。”
打过一千遍的腹稿,真正脱口才知言语寥寥。分别的话说再多,来日回想,难免会感到后悔,遗憾是否还有别的话没有说出口。
今日一别,或许就是永诀。生生死死,枉顾人的意愿。解裁春出言解开她的心结,“不必为妨害过我愧疚,我发自内心感谢你。”
“是你逃跑了又回头,带人回来营救我。一针一线,把我的尸体缝起。是你把我被打散的魂魄,依照越国旧书移植到裁制的纸人中,我今日才能站在这里与你对话。”
“你已经做到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做到的事。你足够了不起了。”
“你这人真是……”孟寻捂着脸,压抑了许多个年头的泪水,夺眶而出。“到最后都在说些令人讨厌的话。”
66. 向她控诉
熟悉的人事物,一个接一个离开,产生情感联结,再接连不断地分别,本就是寻常。无人能陪伴自己到永远,亲朋好友亦不例外。
孟寻起了个大清早,没有同任何人告别,自己收拾好行囊,拿了包裹就启程。
黏黏糊糊的,一步三送,流连十里亭外,不符合她的个性。
全场四个人,三个爱装,活得像在实时角色扮演。
她脑子不灵光,斗不过演技派大王。身为漏网之鱼,幸存下来为数不多的方外之人,少同人打交道,只专注于自己的事业,反而能够活得更久。
索布德驾驭飞剑,应当说是飞刀。把解裁春、闲梦落送到邻近的省城,恰遇丢丢寨丹修,牧敬先。
他想到项本峰弟子中,有不少人被温孤怀璧召唤走的宝剑损毁,又苦寻不到正主。他现今也没空找本人讨要,索性退一步,上前找索要牧敬先索取丹药,记在温孤怀璧账上。
这退一步,也退太大步了吧。解裁春不理解,但乐于凑热闹,蹭蹭好处。
“你……”
脸盲的牧敬先,左看右看,分辨不出问道宗服饰和项本峰道服的差别。
“啊稀客啊,稀客。”自来熟的牧敬先,不甘心自暴其短,尽管这短处,举世皆知,“好久不见,我还差点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其实是第一次碰面的索布德,不置可否。
牧敬先识人不清,温孤怀璧一掷千金的传闻,遐迩闻名,却少有他这番敢于光明正大,入室打劫的度量。只能说,学了某人的敲诈勒索。
冒充问道宗弟子的索布德,兜揽了蜡丸庐五分之四的丹药,胳臂一甩,把账统统记在问道宗大师兄头顶,反正对方还得起,甚至不能消耗温孤怀璧财物的千万分之一。
此次贸易,宾主尽欢。
索布德购买了探望同门弟子、师长的礼品,阔气地一拨丹药,分了一半给解裁春,与他们二人话别。
临走前,索布德摘下镶满宝玉的匕首,赠予解裁春。上面的珠宝琳琅满目,随便抠几颗下来,就能抛售出好价钱。
腰胯别着足要垂到靴底的大刀,索布德支起手肘,架在闲梦落右肩,朝人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好好跟着你嫂子,别瞎惦记。敢做些多余的事,天涯海角我都会追杀你。”
闲梦落默不作声地抽回肩膀,并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
比起回应异族青年的胁迫,他更不想被误会与其为伍。和索布德站在一处,把他档次都拉低了。
“嘿,你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索布德火气上来,就要和闲梦落别拼拳头,最好能一拳把这默不吭声,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打毁容,免得他晃悠着那张桃花人面,可了劲儿勾引解裁春。
她看着就不是能顶得住诱惑的性子。
凡间流传嫂子与小叔子的绯闻,由来已久。指不定这伦理道德是帮着他们俩避嫌,还是撺掇着二人火上浇油。
解裁春制止住索布德和闲梦落的打闹,和妖修好聚好散。说不准下一次见面,哪一方先被正道人士们抽骨扒皮。
妖修和方外之人,都是不容于世的特例。
要较真起来,大约是她们方外之人的处境更惨烈。
眼见解裁春落了单,闲梦落心里头那点不怀好意,仿似肚子里的蛔虫,畅畅快快地闹腾了一通,直要啃噬干净他的五脏六腑才肯罢休。
他两颗眼珠子巴不得透过青面獠牙的傩面,穿透她的肌肤,痛饮她的鲜血,“嫂子就不好奇我的兄长是哪一位,以及我如此配合你的原因?”
“审讯你,是问道宗宗门的事。我要做的,是把你带到他们那。”解裁春领着束手就擒的俘虏,敲响流转庭大门。“我们的终点重合,要见的人待在一处,何必白费口舌。”
流转庭,方便修士与有需求者交接的平台。
背靠呼其峰,在人间世、丹霞峡、羡瑶台各处,皆设有据点。每日要处理的业务繁多,上门的顾客争先恐后地要把门槛踏破。
流转庭起初创办的缘由,是呼其峰峰主辜嘉怡的怜惜。
她体谅阵修们散尽身家的不易,给他们配置了一个可挂名找客源的地段。
和剑修一人、一剑,潇洒地浪迹天涯不同,阵修是个水火两重天,极其考验家底的职业。
提升功力的进程,要堆砌进无数家当。甭管它金山银山,全数会被挥霍一空。而悟性不够的修士,往往到这时还摸不到入境的门槛。
除了徒劳累积上莫可指数的债务外,一无所获。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扰,凡夫俗子和天外飞仙,实则同根同源,少不了抗尘走俗。
选择成为一名剑修,即使朝不保夕,随时会曝尸荒野,也会被称赞一句有志气。选择成为一名阵修,除非天资聪颖,否则少不了被冷嘲热讽,最后捉襟见肘。
起步异常艰难的阵修,往往捱到囊中羞涩,都苦苦找不到能够信赖自己的顾客。
阵修找不到顾客,就打不出名声。打不出名声,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就买不了造价高昂的刻刀、灵石、阵图等道具研修,继而增进修为。
增进不了修为,则更无人愿意信任修行低微的阵修,他们就与客流绝缘。
鲜少有人会放着名声大振的阵修不管,去理会底下昧昧无闻的阵修。
就此陷入死循环。
是而,揽收天下奇门遁甲,为三道九流,大开方便之门的呼其峰峰主,辜嘉怡,自掏腰包,开辟流转庭。
问道宗副宗主钟舒文笑她,总爱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流转庭的创立,极大程度帮扶了手头拘紧或经营不善的阵修。
他们可通过交付少量金额,在流转庭的保证下,与来自十业大界的顾客交易,以此提高微薄的收入。
流转庭业务极广,面向十业大界所有人。
不管来者是凡夫俗子,或是修真人士,是名门正派的修士,或大受打压的妖修、魔修、邪修。
不管本人性格是乐善好施,或是无恶不作,只要来了流转庭,支付得起相应的价钱,就算砍下呼其峰峰主脑袋,掌柜的照样倾情接待,帮之筛选能扶助客人脱离追杀的阵修。
这非是一句玩笑话,而是正儿八经发生过的往事。
连玦双璧合力击杀已臻于化境的呼其峰峰主,辜嘉怡。
他们逃跑过程中,被呼其峰上下得力弟子追杀,冒着一身血,闯进流转庭,丢了一袋子魂玉。
二人提出的要求,简洁扼要。给他们找一位愿意帮他们逃跑的阵修,钱不是问题。加码到天塌地陷,照旧担负得起。
背靠羡瑶台的人,说话就是阔气。掌柜拨动算盘的手一松,挑了下眉头。“客人怕不是忘了,我们流转庭因何而办立。数典忘祖,忘本负义,可不是为人的根本。”
薄禄云欲发作,闲庭树摁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掌柜金不换目光放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不紧不慢地提起钱袋子,晃了晃。
“有道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生出来的子女就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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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断了关联,唯一有联系的脐带,也在出生之际,一刀两断。”
金不换舔了舔嘴,青白的面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贪婪。“我要你们掏出足够买断辜峰主和你们两人性命的钱财。”
“成交!”
薄禄云和闲庭树二人,在流转庭的协助下,逃之夭夭。
二者隐姓埋名,假扮为一对平民夫妇,在民间休养生息。
他们一边等待着羡瑶台下一步指令,一边男耕女织,度过了一段相当惬意的时光。由此暗生情愫,假夫妻成了真爱侣。珠胎暗结,诞下麟儿。
闲庭树生产时,不敢返回羡瑶台,怕一家三口齐齐丧命。
他们精挑细选,择了以心善著名的草泽谷,赌鹤嘉贤老谷主慈悲为怀。
事实证明,他们赌对了。
鹤嘉贤老谷主一手撑着绿茵权杖,一手搭着搀扶她行走的赛孙思邈医女,颤颤巍巍地走到孕妇身前。抄起拐杖揍薄禄云的架势,倒是虎虎生风,毫不迟滞。
闲庭树头胎生得艰辛,她和薄禄云同为金戈铁马生存下来的蛊人。全身上下,多处暗伤。
通身二百零六块骨头,每一根都被恶狠狠地打碎过,又在后续的岁月缓慢愈合。就连与薄禄云相依相偎的日子里,都能感受血脉流经裂缝。
“一群杀千刀的玩意儿!”
她都离开羡瑶台那么久了,他们还在整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诊断出闲庭树伤势的鹤嘉贤老谷主,气愤地用木杖敲打地板。
鹤嘉贤老谷主记住了每一个接生出来的孩儿,由于精通人体骨骼的走势,和肌理外观的变化,能够推演出新生儿们长大了的形容。
她自然能认出闲庭树、薄禄云两人,是由她亲手接生到这个世间的孩子。
他们现儿过得这般凄惨,一辈子都要作为杀人兵器而活。岂不是在间接证明她的不是,隐秘地怨责着她带给他们的苦处?
赛孙思邈给产妇换药,喂她喝补气汤。
“没关系的,老谷主。”
浑身盗汗的闲庭树,强制自己打着精神,逗弄着丈夫怀里抱着的婴孩。好不易偷来的闲暇时光,歇一会,少一会,可没有那么多精力留给她休息。
“尊者们说,我们生来下贱,自该生生世世受着磋磨,遭受刀山剑林之苦。”
“不是的……”鹤嘉贤老谷主老泪纵横,她握着闲庭树和薄禄云的手,“你们是世上极其珍贵的存在。就算别人刻意打压、贬低你们,也请一定要相信自己。”
她把孩子们一个个接到人世,却无力承担他们的未来。他们受苦,就像是在向她控诉。
鹤嘉贤老谷主泣下沾襟,赛孙思邈把人扶了下去。
“老谷主,本来就够丑了,哭起来就更丑了。眼睛哭瞎了,谁给你搬人治呀?你那稍有不称意,就断绝音讯的师姐、师妹?”
“你这小妮子,净说风凉话。和她们一样丧良心!一个两个都不回来看望我!”
“哪敢回来探看你,草泽谷客似云来,进了可就轻易不能出去。鹤顶洪、鹤知章两位老前辈来一趟,保不齐被你抓了当壮丁。”
“就你嘴贫。”
“嘴贫不是老谷主喜欢的嘛。要不怎么单独把我留在身边?要我说,鹤顶洪、鹤知章两位老前辈青春常驻,而你垂垂老矣,走几步都要大喘气,都是累出来的。还不如早早把谷主之位过继给我,自个乐得清闲,还能快活上几年。”
“我看你是找打。”
“……”
“……”
67. 守身如玉
当连玦双璧再次收到羡瑶台下达的指示,是要铲平某地一处村庄。
薄禄云和闲庭树两人本该面无表情地接受任务,作为使者们最为趁手的兵器行动,却在半掩映的烛火中,从彼此面上看到了失落。
理应持之以恒地运作到损毁的武器,在被制造出他们的地界使用到毁弃前,在只知蛮横地杀戮的生涯里,生长出名为离愁别恨的情感。
无师自通了七情六欲,未必能实实在在地定义侥幸。
产生了人性的人形兵器,意味着脱离持有者的控制。情爱催发出悲厄的春种,预兆着不幸的肇始。
也就是在那一次,出手从无败绩的连玦双璧,双双失手。
抱着村妇哭的小孩,哭得委屈伤心。看个头,还比他们的大儿子少上两、三岁,着实要他们于心难忍,何况闲庭树腹中,又有了新的骨肉。
后来见证他们下场的问道宗宗主元泽,所言不差。
连玦双璧的实力,确确实实在退步。由起始的毫不留情,逢机立断,逐步转变为感情用事,心慈手软。
软弱的武器引爆了覆灭的火种,给本来应当不留活口的村民,泄露了向他人求救的契机。
求告的,偏偏还是他们两人拼上全力,都未必能奈之莫何的问道宗师祖——
漫才客。
指使连玦双璧的羡瑶台也得认真思量,该不该为了区区一个黄口小儿,和大名鼎鼎的漫才客动手,与久负威望的问道宗敌对。
“两个不争气的蠢物,连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何用!”羡瑶台使者喝令薄禄云、闲庭树退下,回安顺亭听候发落。
二人回去后,一顿大型伺候是躲不掉的。
也就是在那一晚,两人手牵着手,环住他们心爱的儿子。肚子里传来的胎动代表着新生命的孕育,仿佛无言中为他们鼓气。
闲庭树牵住薄禄云的手,“我们逃跑吧。”
“就这么点钱,当打发臭要饭的呢!”
流转庭,掌柜金不换给上门的两位顾客当做下里巴人,不假辞色,用下巴看人。
上梁不正,下梁歪。活成人精的伙计们,个个看碟子下菜。跟掌柜打配合,抡起扫帚,就要撵解裁春、闲梦落出门。
脸色,是给出得起价格的贵客看的。
不在他们目标顾客里的人员,自是不在服务范围。
自打金不换昧下杀死老东家的连玦双璧的钱,呼其峰弟子就与流转庭针锋相对。金不换用狠狠敲诈羡瑶台的初始资金,就此在十业大界打出名头。
再深刻的仇恨,都抵不过实实在在的利益。遑论一个作古了的死人。
修士寿数,千秋万古。能看得清局势的人,自会见风使舵,趋炎附势。
待流转庭跻身为十业大界不可撼动的大平台,间接垄断便捷出行和其他事务的办理,呼其峰自得顺顺当当地低下头,尽释前嫌。
金不换吆三喝五,使唤伙计利索地赶解裁春、闲梦落出门,别脏了她的地儿。
解裁春怀里抱着瑶琴,腰间别着匕首,被推搡着往后退了两步,踩到闲梦落的靴子。
她还没来得及发话,闲梦落便低下头来,色彩鲜艳的傩面几乎要烙上她的脸。是个极其亲昵的姿态,只差做一条忠诚的猎犬,蹭着主人的脸。
闲梦落起伏的胸膛描摹着她轻薄的素衣,喘息间,隐有热气浮动,还喘得格外色气。
他是久在炼狱里沉浮的邪魔外祟,看似被通天大能的道姑收服,其实本性不改,桀骜难驯。
要是制服者一不留神,放松了警惕。短期内受到压制的鬼怪就会探出时不时冒出来试探的利爪,猛扣住她的脑袋。五根尖利的手指骨,猛地捅进坚硬的脑壳,刺出深可见骨的血窟窿。
把人牢牢钉死了,像穿进水磨石里的铁索。一整片耳廓从脑袋上撕下来,吞入肚子里,嚼烂啃碎,和自己的血肉化为一体。
啊,想想都让人振奋。
“嫂子,要我杀了他们吗?”
闲梦落贴住解裁春后背,像退潮后停留在浅滩上的扇贝。
看似紧追不舍,实则始终保持着克制的距离。“你一声令下,我乖乖听话。”
自己遏制不住杀性,还要拖她下水,当一并沉沦的共犯。解裁春堪破他的小九九,“大可不必,来此的目的已然达成,何必和无关紧要的人斤斤计较。”
拟作细作的小纸人,自主找了个掩体躲避。解裁春抬步,扬长而去。
算盘拨得啪啪响的金不换,头也没抬。她都不晓得他们是来做什么的。走个过场?
走出大门的解裁春,与一位穿着问道宗道服的女修,擦肩而过。
她留心察看了一眼,原本松懈的心神骤然提起。
这装扮,在问道宗起码是执剑长老以上级别的。
她赶去和温孤怀璧碰面,不单单是源于费清明在他的手上,他和犯案的罪魁祸首之间,有着不可断绝的血缘关系,还在于温孤怀璧不是一位一言不合就拔剑,过于相合也要拔剑的剑修。
他是以剑对敌会友的剑修里,属于能正常、有效,且能高效沟通的类型。
放在其他剑修,尤其是倚仗着问道宗做靠山的剑修那儿,可没有那么好声气。
故而,哪怕问道宗长老地位起跳的尊长,近在眼前,解裁春也断然不敢吭声,还生怕一不小心暴露了身份,被对方发现。届时就有一场恶战要打。
能安稳着地的前提下,她才不会想不开投掷一场豪赌。
赌注对方愿不愿意相信她,相信她之后,会不会满足她的需求,还是干脆一刀把她和闲梦落捅个对穿。正好一次解决两。
那到时就是得验证三步之内是唢呐声传播得快,还是三尺青锋取人项上人头来得快的千古疑难了。
值得庆幸的是,那名女修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向流转庭。
其形英姿勃发,一身使不完的虎劲。不似上门办事的,倒像是去寻仇的。
移步北市的路上,解裁春费力地抱着琴,还要腾出手来牵闲梦落。二人在迎来送往的集市内穿梭,像两只跳到浅滩上,即将干渴而死的鱼。
人群挨挨挤挤,摩肩接踵,拥堵得要下不了脚。
闲梦落心里厌烦,各种杀人伎俩依次规划过。
从解裁春怀里夺过瑶琴,拨动琴弦,将整个闹市整齐地切分为七段,一劳永逸。召出乌鹭棋,把在场的人统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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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成肉泥。让负责清洁街道的条狼氏,拿铲子铲都铲不起来。
又或者使用判官笔……
怕被挤失散的解裁春,握住他的手腕。闲梦落杀气横溢的心思,神奇地中断。
闲家两兄弟沿袭父母辈的长处,身量极高。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见。
外加身段好,卖相佳的元素,抛到相看会上,是一等一的抢手。奈何好货往往在源头就抛售一空,根绝了流入市场的机会。
解裁春踮起脚尖,还没有闲梦落肩高。她往前挤了半个身量,他落在后头,没主动跟上,只要稍稍往前靠一点,就能轻松地揽人入怀。
不得不说,他还挺受用。
胸前贴着温香软玉,能有效地遏制住他的杀性。或许但凡欲念,本身就相通。
闲梦落天南海北闯荡,结识了不少杀人越货的盗匪。他属于其中的另类。
原因无他,他不玩女人。
这在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匪帮眼中,堪称不可思议。
在血债累累,有今天,没明日的马帮眼里,杀孽与欢爱占据着同等的价值。
帮派前头刚杀一批人,劫一堆货,温热的血还糊在刀口上,迫不及待地掀行车女眷的衩裙。
不好女色的闲梦落,在同行的队伍里,显得格格不入,被戏称为守身如玉。
就连他绞杀的羡瑶台使者们,有的在死亡前,也会点上一两个歌女亵玩。
伪装为琴师的闲梦落,在旁弹琴助兴。
他五根手指头一拨,高雅的丝竹之音流利地窜出,被如山猪进食,不断发出哼哼怪叫的男人们,当做联欢的背景音。
女人们的音色则不同。或痛苦,或欢愉。或压抑,或高扬。与他弹奏的高山流水一同,组合成大命将泛的靡靡之音。
许是男子生来浑浊,女性尤为清澈。是以他们才千方百计玷污她们的清白,又强迫她们以贞洁为荣。
闲梦落不由得想,解裁春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她在兄长身下是什么样的表情?是像他见过的欢合之中的女子们,只是一味地承受着撞击,还是主动支起膝盖,夹住兄长的腰胯。
他很好奇。
“哐——”
流转庭对外闲杂人等封闭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刚才引起解裁春注意的女修,站在流转庭大堂,拔剑。
“放肆!白长那么大的眼睛当摆设!”跑堂的一甩白帕子,大声吆喝,“来者何人?仔细瞧清楚了,流转庭岂是你能撒泼的地!”
“问道宗副宗主,钟舒文。”金不换掌柜报出来人名讳,心知要糟。
以钟舒文副宗主和前东家辜嘉怡峰主的关系,集她心血大成的流转庭,怕是要保不住了。
她忐忑不安地捱了几百年,以为人死如灯灭,再长的情谊都不会让人甘愿冒着得罪一大批人的风险,为一个死人找回场面。
没想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黑心钱昧多了,早晚会被仇家找上门。
金不换当即立断,按下备用的逃跑机关。
钟舒文才不与他们多废话。伤害辜嘉怡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剑技——龙吟虎啸。”
68. 挑衅
受到重创的大地,向附近邻人传递震感。隔了好几条巷子的街市,人山人海,穿梭着此起彼伏的舞龙灯。
解裁春和闲梦落两人同时回头,看向流转庭方位。
她不由得庆幸自己走得早,没在是非之地逗留,就是一不小心卡在另一个热腾的地点。
幸或者不幸,解裁春、闲梦落二人,撞上荣昌一年一度的庆典盛事。
表演班子天没亮就起床梳洗,预备排演。
这不,正午刚过,就吆三喝五地预热。在沉寂了半个年头的城镇里死劲活跃气氛。震耳欲聋的鼓乐,锣鼓齐鸣,喧喧嚷嚷,好不热闹。
这头舞完了,去那头秀,对舞龙者体力是极大的消耗。
街头到巷尾,地面铺满了一摞摞红鞭炮。预备从天明炸到夜晚,大街小巷密布着烟雾和爆竹碎片。每个人脸上喜气洋洋,都想沾一沾喜气,讨个好彩头。
用来祈雨和庆祝丰收的灯笼,经过解裁春走的街巷。她才发现原来快人踩人的地段,加把劲,还能再塞下海量的工具和看客。
果然,不只局限于时间能挤出来,人也是能挤出来的。
闲梦落靴子都快被她踩塌了,解裁春嘴上抱歉,却拿胶着的现状无可奈何。又不能抛下闲梦落一个人,自己脱身了当。
她不仅谨慎点看着闲梦落,就怕喜事变丧事,举办庆典的父老乡亲们血溅当场。
前头的人往后逼,后面的人往前压。解裁春背上抵到闲梦落胸膛,贴到严丝合缝的地步,像两张合在一起的面皮。
闲梦落一手扣住她腹部,坚实的臂弯环紧了。是个十成十的,具有浓浓占有欲的侵占性动作。他另一只手推着前面人的肩,才给解裁春留出点呼吸的空间,而非夹在中间被压扁。
人多能立筷子的场合,滋生犯罪的温床。
轻则失踪、盗窃,有人晕厥。重则发生恶劣杀人凶案,大型踩踏事件。个头矮的人混杂在人群中,易呼吸困难,心跳加速不说,拐卖犯、扒手也会趁此机会活跃。
留有戒心的解裁春,隐隐觉得有人在揉搓她的裙裾。
把心思打到她头上来,简直向天借胆。她低头一看,顺着胳膊追根溯底,原来是闲梦落。
紧绷的心神顷刻松懈,随即一想,卸得太早了。
闲梦落趴在她的颈窝上,像一只俯首称臣的大型食肉型动物。
收起一巴掌过去就能要人穿肠烂肚的利爪,依偎在解裁春肩头,舒畅打着呼噜。他用宽大的手掌,丈量她的腰围,腹肚,摊开手掌就能轻易覆盖她的□□。
口头禁不住嘟哝了一句,“嫂子,这里好小。”
塞不下吧。感觉吞几根手指就会满了。吃太多会吐出来吗?
没关系,他会重新填满的。用其他工具。
保准让嫂子吃到撑,吃到涨,小巧的五脏六腑都受到压迫,还得小心翼翼地奉承着他,不敢随意地往外吐为止。
听说兄长和嫂子行了周公之礼,还孕育了一个孩子。
二人藏得极深,连兄长的师父,随水峰峰主濮阳韫玉都不曾耳闻。问道宗众人哗然,随水峰峰主因此大发雷霆,而兄长充耳不闻,一意孤行。
那个孩子生下来,还是胎死腹中。是养大了,还是不幸夭折。
轻信他人带来举家倾覆的童年经历,粉碎了闲梦落少儿时的纯粹。
长大成人的他,走在复仇的道路上,剑走偏锋,择的手法无一极端。
张家庄一试,叫他确认了兄长的身份身份。对热情相助的唢呐匠有了新的认识,还情不自禁地制作出唢呐,仿照着吹奏。
这二人结合在一起,他并无反对之意。
只叹失散多年的兄长,被蒙在鼓中。奉问道宗虚伪造作的老不死为师长,和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毛头小子,称兄道弟。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生气,因为被二度抛弃,所以心怀怨恨。
他只是有一丁点、指甲盖大小的不服气,所以才会在撞见颇受兄长照拂的落花峰弟子甘驱霖时,对其下手。
事实证明,他的忧虑大可不必。
一个虚有其表,脑子全是草包的弟子,他轻轻一骗就随意上钩,替他引路。被他打倒在地了,还分不清他的真实身份,混淆了乐修和唢呐匠的概念。
小小鼠辈,劳烦他动手,简直脏了他的手。
庆幸之余,闲梦落心中冒出一个小小的困惑。
兄长有了取缔他的师弟师妹,和幸福美满的家庭,那他呢,他要怎么办?
杀死围困水榭的那群人,爹爹娘亲也不会回来。逝去的时光是东奔的潮水,永不回返。
他和兄长之间的情谊,被一大堆无关紧要的人稀释。如果兄长有了新的血脉相连的亲人,他又该如何自处?
闲梦落思考出了答案——让兄长处于孤立无援的局面,只剩下他就成。
由此,后头的祸水东引都成了必要的布置。
只是没想到问道宗偌大一个宗门,废物至极。查,查不出真相。斩草除根都除不尽。他在凤来楼再次见到解裁春,不可谓不吃惊。
被人点到名,坐到厢房了,比真实面目被拆穿的杀意更先到来的,是胸腔里活跃到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因此得知张家庄被扶助时产生的好感并非偶然。
奔走如市的街面,闲梦落掌下摁着解裁春腹部,想着孕育的胎儿出来,换他进入。
杀慾和色慾能否混为一谈,他未必知根知底。但有嫂子在掌中,周围吵闹的环境他都能自动屏蔽。内心策动的杀性愈旺盛,他对解裁春的渴求就越发的强烈。
想听嫂子说些淫辞秽语,用她素来克制的,金声玉振的嗓音,说烟花柳巷里行首们讨好客人的话。
想打破她一切尽在掌握的倨傲,撕毁她不论何时都漠然视之的底色,只为他而疯狂。
或许得再加上一个兄长。
兄长疼他,疼爱到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分享一下嫂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反正他们幼时没少共享喜爱的事物。
嫂子想必也是会应承的。大多数时候,她都挺好说话。
喧闹的场景天然隔绝对话,解裁春捕捉到“嫂子……好小。”的字眼,从鼻子里吭气。
长得高了不起啊?
好吧,长得高就是了不起。
占据视野开阔之利,连上方的空气呼着都比别人新鲜。
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得解裁春一身火药味。使她时刻处于点一下就能燃的境地。闲梦落身子更是烫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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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贴着一块大火炉。
似极不适应喧杂的氛围,虚弱地趴在她肩头,身体轻微颤动。
不疑有他的解裁春,当断则断。
陆地走不通,就转走水路。条条大道通罗马,走不通就换一个道。
她拍拍闲梦落的肩,让他看看附近哪里有船家。
闲梦落不晓得怎么想的,一下托住她的腰,把她扛到了肩上。视线是开阔了,但有羞耻涌上脸颊。
登高望远,诚不欺我也。解裁春放下纠结,环顾四周,指挥着人行代步工具行动。
闲梦落依言,在拥堵的人潮中,艰难行走。闹哄哄的场面完美地修饰了他的异常。
不到半刻钟,解裁春找到了泊船的船家。她与艄公对接,交付完银钱,领着闲梦落上船。
艄公短褐穿结,头上戴着一顶破了洞的草帽。松开套住岸口支柱的粗麻绳,拎起船桨,卖力地划。
他身怀六甲的妻子,扶着后腰,在岸上吆喝,“晚上还回来吃饭吗?”
站在船头的艄公,挥汗如雨。忙抓起挂在肩头的粗布,抹了抹渗入眼眶的汗,“回来的!晚点就回来!”
寥寥数语,心宽意适。凡间夫妻过的平凡日子,就在每日的粗茶淡饭中体现。
襟江带湖,孵育出一衣带水的瓜洲。
建立在三江五湖上的水乡,碧水连天。黑云翻墨,一舟争渡万重山。
在船舱入座的解裁春,被波动的水浪摇得昏昏欲睡。连原本坐在她正对面,暗地里趁着她犯困,坐到她左手边的闲梦落都没发觉。
“嗖——”
夜幕降临,天边升起五颜六色的烟火。
锣鼓喧天中,车马骈阗的赛戏,紧随其后。五色龙舞正式开场,不遗余力地挥舞着,黄、白、青、红、黑,看得人目不暇接。
不利于大众的,被称之为妖邪,有利于得利者的,被称之为仙灵。闲梦落只觉讽刺,不大开杀戒都属他心善。
何况他人的欢腾,与他无关。
他低着头,一心专注在睡着了的解裁春身上。
被他拨动到肩头靠着的解裁春,眉头轻皱。闲梦落施了个隔绝声音的屏障,追加乡野间获取而来,被丹霞峡视作不入流的入眠术。
睡意昏沉的嫂子,脑袋一歪,从他肩头滑下,自然而然落进他早就准备好的怀抱。
闲梦落右手揽着解裁春右肩,左手摩挲着她的嘴唇。
红的唇,白的齿,抵住牙口撬开了,里面藏着绯色舌丁。像隐匿着等待人发掘的密藏,默默无言地对着他发出邀请。
昨夜野外狂风大作,遮盖帐篷的帘子被风吹动,以修真之人的视力,一下就能看清野火边恬不知耻欢好的两人。
从他的角度看上去,能看见异族男子肆意地亲吻着嫂子的脸颊。她自主抬高下颚,仿佛在无声迎合。
纹着刺青的男子急不可耐地顺着她的脖子往下,啃咬着她的锁骨,埋进包罗万象的山谷呼云喝雨。
修士最能体察到他人的视线,何况五感远超过常人想象的生灵。那异族男子食方于前的同时,稍稍抬起脸来,横了他一眼。
其灰蓝色瞳孔,是吸纳光物产富饶的海洋提炼出的宝玉的,当中涵盖着丝毫不掩饰的挑衅。
69. [锁] [此章节已锁]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句真言,讲究克己复礼,明显并不适用于诡变多端的闲梦落。
一半身子刻印着族群图腾的异族男子,得了乐趣。一边偷着腥,一边耀武扬威地朝他这名最佳观看者,张开嘴,展示上头分布的锁链。
一环扣一环的链条,错落有致。被皎洁的月色辉映着,银光闪闪,明晃晃地扎人眼。
挂满了树冠,满到要溢出来的垂枝大叶早樱,美味丰盛。索布德舌头灵敏地缠绕一圈,再收紧了,没一会功夫就能勒红了,嘬到鲜美的甘味。
舌尖轻轻一挑,攀着他腰膀的女子就会无力地瘫软在他肩头,任由施为。
看不到的角度画面,由充沛的想象力不足。在戏班子浸淫的闲梦落,脑子充斥的都是冲击性十足的片段。
外头火堆旁的欢爱,进展得如火如荼。他只能跪在帐篷里,孤零零地跪着。双手被粗糙的绳索缚在身后。天寒地冻,唯有全身热源源源不断地往一处窜。
都说长嫂如母,有照看丈夫亲故之责。那身为兄长弟弟的他,合当在嫂子的照理范围中。理应事事以他为先,而非叫他人轻巧地品尝到甜头。
他可不是旁的外人,是实打实的内人。
克制不住的贪恋,钻牛角尖地发动不切实际的妄想。
咎由自取,才会缺失了娘亲关爱的他,会赢得嫂子的关注吗?像许多听了他的故事,投怀送抱的女人们,母性大发?
都说诞下孩子的妇人,乳腺会自动分泌汁水。嫂子会不会宽衣解带,自主捧到他脸前,送他这个小叔子饱尝?
他可是她除了兄长之外,世上最为密切的人了。
简陋、单调的营帐内,闲梦落自问自答,嫂子那么好说话,必然是会同意的。
她必须得同意才行。
恰如捆住手腕的绳子,捆绑得紧,就越想要挣脱。越想要挣脱,就捆绑得紧。
要结结实实地体验一番皮肉摩擦捎带的火辣,在反复研磨的刺痛中,品味到磨损表皮,勒进红肉,磨损骨头的滋味才美妙。
两腿分开的闲梦落,直愣愣跪着。
倒挂的冰棱硬了一宿,融化的雪水濡湿了裈裤。
翌日,和孟寻、索布德告别的解裁春,心里想着事,只能品味出他的态度有变,无从钻进傩面青年脑海,详细分辨他思路分岔路径。
和先前要么刻意隐瞒,要么喊打喊杀的架势不同,想通了的闲梦落,表现得尤为乖巧。
与孟寻、索布德分开,恰好顺了他的意。闲梦落登时温顺得作牧羊人放养的羔羊,她轻轻一唤,他就会将脑袋放在她的手掌心下。
本趋向冷淡的嗓子,刻意掐起来。手拿把掐的声调,矫揉造作。腻成了路边摆摊的麦芽糖,竭力抑制着内部的灼热,却自顾在她的注视下,冒出沸腾的气泡。
“咕噜——”“咕噜——”
每一声随着吞咽的涎水,压制着岩浆喷发的渴望。
这都是为了未来的搞头收点利息罢了。
没了两位碍事者,只和嫂子独处,闲梦落心甜意洽。
每次同她说话,确保她能听见,说的又是些不足为外人道之的隐秘私语,故此次次都得低下头,凑近她的耳畔,接近到张嘴就能咬住她耳垂的距离。
焉知不是他的刻意而为之。
兄长知道吗,嫂子背着他如此放荡?
寡廉鲜耻地与才没见几次面的人,在荒郊野岭欢合。轻视众生的眼眸燃着迸溅的红星,嘴里吟唱着动人的歌谣。
别人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何必要舍近求远,拐着弯子去找别的代替品。
按照常理,父死子继,兄亡弟及。何况小叔子和长嫂的传言才是千古盛传的绯闻意趣,他这个身份才更具有合理性。
他的面具被击碎时,嫂子明明也呆了一瞬。既然他的外观,嫂子格外的中意。何故要贵远贱近,去施舍那黑不溜秋的煤炭。
提着慰问品赶往项本峰的索布德,感觉本人有被冒犯。
一道亮眼的白光,如疾驰的彗星,穿破遮蔽视野的迷蒙白雾,骤然飞至项本峰山脚。索布德跳下金刀,壮实的臂膀栓满了要赠送的包裹。
自山门张开的护山大阵,禁止御剑飞行,要求来者在山脚下步行上山。
此举能有效地预防大量贼人、魔物来犯,同时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修士的视觉、感知,倒逼峰内弟子们增进修为。
索布德在路上不停地收整衣装,就怕在久未谋面的师长们跟前露怯。人落地了才想起来,掐指一算,今日满打满算,正好是他的生辰。
修士的岁数过于漫长,一年一度的生辰总会被抛诸脑后。不比人间重视,可由于他生来无父无母,被弃养于天地间,峰里的兄弟姐妹总会对他多有加照看,故而每次都举办得热热闹闹。
出乎索布德预料的是,并列七大峰之一的项本峰,当下一反常态,寂静无声。
鲜少有人会第一时间察觉不对,如果索布德的真身不是黑龙,全身感官远比常规修士敏锐的话。
索布德抓着见面礼的手一松,满手礼品砸落在地。在他意识到之前,人已经冲出去了。
他所到之处,血流漂杵。门柱倒塌,山路被暴力损坏,各色法宝掉落损毁,陆陆续续倒着些项本峰弟子的尸体。
自半山腰起,倒下的尸体成倍增加。等登到山顶,展现的状况更是惨不忍睹。
平时容纳上千名弟子都绰绰有余的校武场,堆满了生员们的骸骨。一层层铺上去,垒成一座动心骇目的尸山,拼凑成了幕后之人得意洋洋的勋章。
项本峰峰主断怀之被穿刺在刻写着峰名的石碑前,胸口横七竖八地插着好几面幡子。索布德心惊胆战地把人放下来,藏服浸满了猩红的血迹,多到可以拧出一盆子血水。
年少时对他多有看顾的尊长,遍体鳞伤。
万幸还留存着一口气。
这并非她命大,而是申屠端鸿特意杀人诛心。
众所周知,项本峰峰主断怀之极其护短。连出生卑贱的妖物都怜悯,弟子身份被揭穿了,也要在七峰十三寨的能者们眼皮子底下,上演一出大戏。
好让友人明修栈道,暗度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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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
当在场的人是瞎的吗?
能骗过的,只有尚且年少的索布德。
重伤一人的躯壳简单,破坏支撑她的内核困难。
让断怀之眼睁睁看着自己支撑的门庭败亡,关爱的弟子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个个被大卸八块。死后灵魂还要被丧胆游魂幡收走,制成噬魂兵器,而她对此无能为力……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能令一峰峰主痛彻心扉的了。
全峰实力最强,也被折磨到最后的断怀之,瞧见来人,握住索布德的手。打心里喜悦。
还好,还好,还有一人活着。
她浸满血液的双手,滑到快要握不住。要卸下来时,被索布德牢牢攥住。
当初捡到索布德,他还是只小泥鳅,现在已经快成年体了。
“你长大了……”
“师父,快别说话了。”
索布德手抖得厉害,他格外庆幸自己在丹修那劫持了无数丹药,人六神无主地翻着千宝库,基于平时不爱整理的原因,得到手的东西随手丢进去,棋布星罗地对着,要翻找都难。
“我能救你的……我带了很多很多灵丹妙药。吃下去,你就会好的……”
湿热的泪眶遮住了视线,索布德倍觉烦恼地抹掉。他看不见,就找不到药,又为项本峰的遭遇难过鼻酸,泪珠子不争气地往下掉。
亲近的同门们死不瞑目,敬重的人奄奄一息,但凡有情之士都做不到无动于衷。
当年比武大会上,寨老们诘问索布德身为天地化身的妖物,岂有半分人的心肠,那提问现今有了答案。
是他们错了。
傲慢、自大,才会招致今日的祸端。
自知无力回天的断怀之,摸着索布德的头,“今日是你的生辰,要笑一笑才成。”
“是师父以前做错了事,护不住你。”没能尽职地陪伴弟子长大,害他流落在外。“愿你往后福禄双全,喜乐康健……如果受了委屈,项本峰永远是你的……”
争取一口气交代的遗言,没能诉说完整,抚摸着他的手已垂下,被削掉大半的脑袋倒在他的臂弯。
接收到项本峰求救信号,前来查看情况的梅子寨寨人,尖叫一声,往山下奔跑。
见势不妙,转头就跑的探查者,心七上八下地跳。滚到半山腰了,才想起来在玉牌上警示,“当初在比武大会上被驱逐的妖修杀回来了!手刃恩师,灭杀同门!恶迹昭着!”
索布德瞅着满手鲜血的自己,再看看周边七零八落的废墟。
现在摆在他面前有两个选择。
一、继续寻找幸存的项本峰弟子,赶在他们断气前,给他们服下丹药。他会有极大几率会被前来支援的名门正派,不管不顾地打为杀人凶手,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死去。
二、放弃那些有极大概率并不存在的生者,远离项本峰,蛰伏着,搜寻罪魁祸首,为项本峰复仇。
摆放在眼前的两条道路已然出现,剩下来的,就要看他怎么选。
唯一明确的是,无论选择哪条,留给他的都只有无尽的空落。
70. 便宜没好货
夜里降起了温,闲梦落把解裁春搂得更紧实一些。他大可隔绝冷空气,或使用御火术给舱内升温,可那样解裁春就不会惧冷怕寒,自发地往他怀里缩。
总要叫她受先冷落,知晓外头的苦楚寒凉,方能回味出有处遮风挡雨的棚屋最好。
闲梦落喜盈盈地搂紧解裁春,任由她素白的裙带被挤到散落。
细白的手腕撇着一道长疤,像巫蛊娃娃表皮缝合的针线。
嫂子有没有闻到呢,做完白事的她,身上萦绕着长久停留的香烛气息。
是由诸多精油、香蜡、草木瓜果等原材料,挨个捣碎了,磨细好,冷却凝固。牵一条引线嵌入正中央,徐徐燃烧开,香火气沾染到衣角。
又或者是制作纸人时涂抹的膏油,在手背上抹平试香。各种气味综合在一起,调制出的神圣味道。
是庙堂里供奉的玉白圣女像,不管来来往往的信徒,见或者不见,念或者不念,她从始至终都矗立在那,不因参拜者的虔诚而有所垂怜。
唯有无数信众前仆后继,闻风而来。争着抢着对她软下膝盖,当她的裙下之臣。
想到此处,闲梦落揽着解裁春腰部的手,不由得加大力度。
徜徉在睡梦中的女性,不适地挣动。他松了松手,她依然安稳地躺在他的怀中。
那些在胸腔中厮杀的恶意,忽然排山倒海。要做淹没乾域的黑雨,与负隅顽抗的平民们较一较劲。
没和任何人商量,自说自话地说服了自己的闲梦落,痴痴地妄念着。
嫂子、嫂子、嫂子……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生来带着禁忌,又招得人趋之若鹜的称谓。认真到接近咬牙切齿的境地。
无穷无尽的杀念漫上来,针扎一般鞭挞着大脑。
那些拼命遏制的恶念,争先恐后地涌入。让傩面遮住的青年,实时上演着变脸。
他费力地贴着解裁春脸颊,想要热烈的索吻,又被佩戴的面具遮挡,不得以一次次拉回琴弦一般,绷得紧了,欲断不断的理智。
拦路虎般阻断他和嫂子亲近的傩面,硌得慌。紧贴着嫂子,又不能放进去送一送的部分硌得慌。
暗含着甜蜜的心理,忽然就有些愤恨了。
贱人。
嫂子。
在他人膝上颠簸的娼妇。
理应守贞,纯洁如新的嫂子。
幕天席地,共赴巫山的女伶。
兄长还没死,就迫不及待爬墙的嫂子。
天底下怎么会有她这种人?
圣洁又□□,吝啬又大方。
在他面前端得跟救世圣女似的,悭吝到连一滴吻都不愿意奖赏。转头贴着结识没一会的外人胸膛歌唱,素净的面容凛然而端庄。
她无耻下作,偏偏冰清玉润到他碰都碰不得。
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还没怎么发作的闲梦落,不由自主地气如牛喘。
他摩擦大腿,为自己的一败涂地,难堪地躬下身躯,又下意识凑近了昏睡中的人,变着法子要给人污染。“我会乖的,嫂子。”
“你要什么角色我都能扮演,所以选择我吧。”
否则,就别怪他暴露真面目。
嫂子就要受罪了。
天光熹微,解裁春在交不起流转庭保证金的阵修宋晏几面前停步,要两手才能合包过来的瑶琴往下,接触鞋面,不许它落在地上,沾染风尘。
金不换嫌弃的钱袋子,安置在垂头丧气的阵修前,而非落入他膝头摆放着的讨口粮的铁碗上。
“道友,你清点下,可否送我一程。”
几十年没开过一次单的阵修,闻言,呜呼哀哉。其人涕泗横流,嚎啕地扑上来抱住她的腿,就差没把眼泪鼻涕抹到裙摆上。
没能抹成,是她被抱住的一刻,闲梦落就揽住她的腰,上脚把人踹开。
解裁春留神道:“小心别踹死或伤残了,留着他还有用处。”
四脚朝天的宋晏几,揉着生疼的肚子,像一只被翻了身的王八。
他转过身来,四脚着地,趴在地面,泪眼朦胧地仰望着发声的姑娘。认可人的善举和无情,可以同一具身躯里自洽地生存。
得了魂玉购置新装备的宋晏几,还挺有服务意识。
他兀自哭了一会,连忙打起精神,用脏兮兮的袖子擦擦眼泪,转头乐呵呵地到百宝阁购买器物,及时地更新全身装备。
解裁春就近找了家店面用餐,负责接待的店小二,热络地向每个进门的顾客打招呼。其人手脚麻利,上菜速度利索。
酒家内设置的庖厨灶台,烧得火热。刚吩咐下去没多久,就接连端上来酱油焖鸡、花雕醉蟹、翡翠菠菜、什锦豆腐汤。
两荤一素一汤,色香味俱全,招得人食指大动。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解裁春终于明白为何纸扎匠没有像唢呐匠一般,被修士们整体针对。
差点一统人世间,进攻丹霞峡的越国,主事者越王忍寒,只差一步之遥就能晋升为越帝。奈何凡人之力,终究有限。创下再多功绩,只因生出威胁到修真界的苗头,就被一鼓作气打散到无。
开创的宏图伟业,由源头抹去。流传下的只言片语,至今都散佚。只余下缥缈无影的传说。
连玦双璧解决了越国,羡瑶台干涉,一度封存、禁止纸扎匠技术的发展。现在传下来纸扎匠手艺,远不足当年的十分之一。
就算是现今引以为傲的,无限逼真于真实躯体的感触,都只是失传的工艺下,钻研得越发遥远的技巧。
按越国国师的操作反推,那个时代创建出的纸人,不单单能抹除痛觉,无需进食、睡眠,还不会死亡。
不用像现今的纸扎匠,得耗费时间、精力,手把手,一只一只制作,而是能够做到不间断批量化生产,创建出无坚不摧的纸人帝国。
“我有个问题。”吃饱喝足的解裁春,放下筷子。
一直专注地望着她进食的闲梦落,“但说无妨。”
“你为什么一直喊我嫂子?”
这么关键的事情,现在才生出疑问?闲梦落评述前因后果。说明他听闻的,有关解裁春和兄长的逸闻轶事,以及嫂子负有的悍妇之称。
据不明人士讲述,问道宗上到大师兄,下至小师弟,排行前二十以内的弟子,都被她扇过巴掌。
“我哪里……”解裁春否认的话茬,卡了一秒。
她貌似、确实、似乎、的确……编排过她和温孤怀璧的花边传闻,自述有了他的骨肉。可那只是权宜之计,随性编纂的谣言罢。
重点是这个?毫不心虚地默认了扇耳光?闲梦落挑眉,对嫂子的印象再度刷新。
解裁春倒了一杯菊花茶,压压惊,提到正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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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能说说与你合作的医修,是为何人么?”
闲梦落歪着头,似为她的提问而好奇,更多的是知我者,嫂子是也的满意。
解裁春所言,并非空穴来风,凡她所疑,皆有迹可循。
闲梦落师承父母辈的乐理功底,见识过她吹奏唢呐,模仿起来,能勉强做到七分形似。
加之其实大部分人并不能分辨唢呐匠和使用唢呐的乐修,两者之间的分别。被他蒙骗过关,情有可原。
只是,制服甘驱霖后的事,操作者执行得太过专业——对人体器官组织的解剖,如疱牛解丁,不符合一名嗜杀者大杀特杀的特性。
“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常年和病人打交道,且通过研究方外之人的躯壳,在医疗研讨上取得大跨步飞跃的医修。”
天幕编织起绵绵的阴雨,雨珠争先恐后地跳入竹窗,似一条条遇物极化的丝线。闲梦落避开话题,另起争端,“身为家人,要袒露无疑才好。可嫂子依旧对我有所遮掩。”
“不然,你问我答,大家互相揭露,岂不正好?”闲梦落道:“嫂子隐藏着一个大秘密,有恃无恐到完全不认为自己会陷入被动。从始至终把自己剥离开,冷眼旁观。”
解裁春继续自己的猜测,“在曲风镇,唯一能治理活尸尸毒的鹤顶洪老前辈被杀,现场并无反抗的痕迹,目击证人作证并无第三者出入百草堂。”
她当时推断是邪修作案。后来一想,熟人作案几率更高。
在所有刑事案件中,最难侦破的是随机作案,而案发率最高的是熟人作案。概率高达九成。
故而衙门接到警情,总会第一时间排查死者亲属、朋友、邻人。
更甚至,邪修和熟人作案本身并不违背,本就存在着重合关系。
“仔细想想,我和费清明是见过凶手的。”解裁春说:“案发之后,杳无音讯的医女——赛陀螺。她当时就在现场,具有作案时间,动机嘛,并不难猜。”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搅和到一起的?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活尸蔓延的事是你们造就的?和你联手的人,究竟要翻起什么样的风波?”
“啪啪啪——”闲梦落右掌拍左掌,捧场地拍响稀稀落落的掌声。“不愧是嫂子,有着极其丰富的想象力,可惜知道太多的人,往往寿数又太少。”
“哦,那你又要杀人灭口了?倒不失为一个好时机,孟寻和索布德不在场,你大可就动手,看能不能拿下我。”
“我哪里舍得呢,嫂子。”闲梦落捧起解裁春的尾发,目光缱绻而留恋。他找到了嫂子的更好用法,要拿也要在床上拿下。第一次就在八仙桌上大快朵颐,未免太超过。
当然,嫂子喜欢的话,他也不是不可以。他会自荐枕席。
宋晏几拿新入手的刻刀,在地面刻画阵法时,解裁春就蹲在旁边研究,手指在虚空中跟着画。
耗时三个半时辰刻画好阵法的阵修,大功告成,后知后觉地发问:“噢,对了,你们比起梵呗圆音的佛修,修为几何?能顶住万丈高空自由下落,或大批妖兽热情欢迎吗?”
“嗯?”
分神思考别的事务的解裁春,思维劈了个叉。
四面八方的传送阵已经亮起,一阵刺眼的白光。
他用实际行动,给了解裁春和闲梦落一个堪称深刻的教训——
什么叫做便宜没好货。
71. 第 71 章
有需求就有市场,一条路走不通,就会开辟另外一条道路,产生相应的对策。
抵达廖东战场前,赛孙思邈跟温孤怀璧信誓旦旦。鹤顶洪老前辈固然是最好的,当最优的选项无从选择,次之的也能列入备用名单。
温孤怀璧一提出要求,她就联想到了三个备选人员。
鹤顶洪老前辈驾鹤西去,传承下来的子弟,有几人沿袭她的基业。
位列榜首的,赛春花。
早年入驻济世院,地处羡瑶台,离人间世路途遥远。
济世院的人把她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紧。见她一面,难度系数堪比跨境飞升。稍有威胁的对象还没跨进门槛,就会被斩杀在大门口。
故而暂不归纳入考虑。
不纳入考虑范围的,就不要提啊。温孤怀璧对医修们时不时蹦出来的小幽默,没有多大的兴趣。
第二位,赛多肉,人送外号,疯医。
形象疯魔,外观独特。通常往那一站,比患者更像患者,治疗手段颇有不可言传的那一位的风范。经她手治好的病人,死是死不掉,但精神层面一般都会衰退到无可救药的境地。
往后面目全非,嗜杀残虐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的座右铭是,“选择肉身消亡,或是精神消亡,这是个问题。”让人不禁思量,治疗的副作用是否她刻意而为之?
这治了跟放任不管,没区别吧,何必辛苦这一遭。无话可说的温孤怀璧,只能微笑。
第三位,赛北金。
没有驻守济世院的赛春花那般高不可攀,也不像行径诡异的疯医,好端端的患者非得给整疯掉。
是普遍脾气暴躁的医修里面,比牵牛花还罕见的气性温和人士。在或多或少有着各种各样怪毛病的医修内,显得特立独行。
她和温孤怀璧有个相同的特点——行踪莫测。叫有求于她的人,有时都分不清楚究竟是治病困难,还是找到赛春花的人更为困难。
赛孙思邈花了满满十箱魂玉,在流转庭购买到赛北金的踪迹,资金全款由问道宗报销。
拥有天宇船操纵权的温孤怀璧,扭转方向,调整航线,前往廖东战场。
而今,他们已在极目黄沙的沙场上,忙活了七个昼夜。
“赛孙姑娘。”在战场上忙碌,搭手救治伤兵的温孤怀璧,委婉地提醒,“您不是说帮忙摇人吗?怎么感觉是我们被摇了呢?”
“叫我赛姑娘。赛孙你念起来不觉得奇怪吗?不要自己顶着个温孤的姓氏,就以为天底下的人都跟你一样特立独行!”连轴转,快把自己撞吐了的赛孙思邈,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有个人撞枪口上,恨不得叭叭一顿炮轰。
这,分明是赛孙……赛姑娘要求他称呼她为赛孙的,怎么没几日就出尔反尔了。温孤怀璧援疑质理,“您不是说,比您低一辈份的医修才姓赛吗?”
“多一个字,少一个字,差别很大吗?难道我是头死犟死犟的大蠢驴,稍微缺斤短两就听不明?战场上的事争分夺秒,你耽误我一分钟,就害死多一个人!你还要和我在这干站着,打嘴仗?”赛孙思邈没好气地全堵了回去。
和说好的完全不一样。有求于人的温孤怀璧,老实地闭口不言。
坊间传言,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如今一看,女子也不遑多让。
就是可怜被一同拉过来当壮丁的师弟师妹。
问道宗排行前二十名弟子,瘸的瘸,伤的伤,被随水峰峰主剑技创出的伤口还没好全乎,就被当苦役使唤,给赛北金打下手,动作一慢就被扎成刺猬。
七天七夜没合过一次眼的鑫南枝,打扫战后战场。
她抽出布条,给杂乱无章倒下的士兵绑手腕,“红色高危,黑色死亡,绿色轻伤……红色高危,黑色死亡,绿色轻伤……”
与她同行的白慈溪,绑布条,绑到熟能生巧。在后头拍了她后脑勺一巴掌。“在心里默念就是了,别念出声,影响到我。”
这是表面的说法,实际上是会变相加深患者的印象。让暂且幸存的病患认为,眼前飘摇的这片黑色等同于绝望。而绑着红色布条的人们会间接被判处死刑,丧失求生的希望。
“求求你,救救我……”被战马踩过脊梁的士兵,抓住鑫南枝裤脚,“你是医女不是吗?医女就应该施仁布泽……能救我一命的,对吧?”
脑子一团乱的鑫南枝,整个人都僵住了,一时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
“我们不是医修,是被拉过来凑数的。”白慈溪介入,把伤兵翻过来,检验他出血部位严重程度。
重伤的士兵,耳鸣严重,已听不清楚她们说的话。
他的视网膜逐步被黑色覆盖,看不清战火纷飞的景象。基于对未知的恐惧,活跃着干巴巴的口舌,絮絮叨叨的,似乎要把这一生未尽之言一次性全倒完。
“我……不顾阿娘的反对,偷跑出来参军。我以为我能赚到军功回去,成家立业……像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宣扬的那样,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
被马蹄踩过的肋骨,层层断裂,扎进五脏六腑。胃管肺泡填充的血逆流,倒灌到喉咙口,从他口腔涌出,引起剧烈的咳嗽。
“我以为……我会是盖世英雄,一亮相,屡见奇功,惊得敌人节节败退……”
没想到街头巷尾痛批的,要三岁幼儿都深恶痛绝的敌人,竟然和他们长得一样。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和他们楚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把其他国家的民众全杀光了,他眷恋的国土就能迎来永远的和平吗?亦或者战乱只能挑起战乱,罪恶会呼唤来罪恶。
正如他跟随着抄着旗帜的将领,步入敌国都城,迎接他的,只有一双双隐含着恐惧、愤恨的目光。
“我后悔了……我不想打仗……我想……回家……”
他成不了理想的盖世英雄,只能做一只不起眼的狗熊。活着当不了马革裹尸的豪杰,充其量成为一捧给人挡刀挡箭的炮灰……
那就放过他,让他夹起尾巴,灰溜溜回家……
他不想再打仗了,他不再崇尚战争了。他不想在枕着人们的哭嚎与呜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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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终日惶惶不安中备受折磨。
“我这就去找医女们来!”鑫南枝屈起膝盖,要跑去找妙手丹青的医女。随便哪个都行。
赛北金、赛孙思邈,找来哪一位,都能救济他人的能力。而非跟她们剑修一般,只有剥夺他人性命的实力。
比她多些阅历的白慈溪,遮住士兵的眼,给他手腕绑上黑布条。“不用。别白费力气了。”
代表进攻的擂鼓声鼓点密集,嘹亮的号角催促着由平民聚集而成的将士们,勇敢地献出生命。让效忠的大王获得土地,指挥军事的将军得到功勋,贩卖军火的商贾挣得盆满钵满。
装好履带装置的攻城车,一遍遍撞击着百年古城。
口号喊得震天响的楚国将士,搬来云梯,从下而上爬行。
成国守城的士兵们在城墙上撒刚煮沸的热油,点着了,形成高温火墙。一个个着火的士兵从高空坠下,摔得骨肉分离,在他们最后的视界中,是一道道划破长空的箭矢。
温孤怀璧找到差遣他们做事的赛北金,追问进程,“要等到战事了结,才能治疗小师弟?”
赛北金反问,“不然呢,他活得好好的,能蹦能跳,哪能越过一不留神就要抱憾而终的平民?”
温孤怀璧自问,他已付出足够多的耐心,和医修奉陪一场济世匡时的把戏。没道理继续枉费日月,在一群生如朝露,蜉蝣之身的凡人身上。
他拔出棠溪龙泉,“两军对垒,只要其中一方毫无反抗能力,战争就能终结吧。”
“异想天开。”
跟随楚人行医的赛北金,检查截肢士兵断腿,预备给人更换伤药。
“好斗是人的劣根性,掠夺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今天攻占一城,明天攻占十城。把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国家都歼灭了,还有无尽国土战争可打。”
世界在一次次争斗中变得狭隘,再广阔的天地也拓展不了人的鼠目寸光。
赛北金昨夜处理好的患处,受恶劣环境污染,膨胀出肉球大的囊肿。手指轻轻一压,流出青绿色的脓。
她一针扎晕疼得龇牙咧嘴的患者,点火烤刀,撕开长布,剜肉封口。
烧到烫红的刀刃,烤熟腐烂的血肉。赛北金腕部一扣,食指下压,以刁钻的角度,剔除连着筋膜的腐肉。
生肉被烤熟的气味,在临时搭建的营帐里蔓延。一个身影被摔了进来,脑袋着地,“砰”地一声声响,异常响亮,有如晴空奏响雷鸣,听得人龇牙咧嘴,止不住要捂头。
怪不得落地的人,摔得七荤八素。
赛北金眼光比,鼻观心,没有多分出一点精力,关注旁的杂事。
而被拎着扔进来的人,赫然是她的同门,同为鹤顶洪老前辈弟子之一的赛陀螺。
掐着人脖子,把人甩进来的费清明,眼球缠绕着一条条灵动的血丝,宛若生生嵌入了一颗鲜活的血红玛瑙。
他抹着二胡长弦,语气冷漠,“说,你和鹤顶洪老前辈有何深仇大恨,为何要暗杀于她?是你自己亲口交代,还是我把你送到济世院,从重发落?”
72. 苦头一点都没少吃
其余问道宗弟子见状,窃窃私语。
“我滴个娘亲哎,他怎么又跑出来了?捆仙索都不管用了?有个三长两短,入魔立即强十倍,未免太作弊了。这么好的事,怎么就轮不到我头上?”
“你有小师弟勤奋刻苦,够他心狠手辣吗?”一旁的人反驳,做出单手拧裂核桃的手势。
“那倒没有。”接话的人瞅着费清明一双猩红的眼珠子,心里直犯怵。“小师弟两只眼睛好吓人,搁那一杵,一整个活脱脱的大煞神。”
“是吗?不是挺炫酷的?我也想整一个。”有人咂摸着嘴,打量着改头换面的小师弟,威风凛凛,“怎么做到的?”
被抓了个正着的赛陀螺,摔得头昏眼花。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环顾了一遍周遭。
明了当下的状况,着实逃跑无门。
她周围散布着五、六名问道宗弟子,呈合围之势将她层层包裹。其中两位修为深不可测,当是问道宗历届弟子中的佼佼者。
要是能让她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医修跑了,问道宗宗人集体改行,沿街拉二胡,讨生活算了。
尤其是扼住她喉咙,把她拎过来的那一位。
她敢保证,只要她冒出一丁点要逃跑的苗头,做出相应的举措,膝盖以下的部位就会跟她的躯壳分离,以此来确保她再不能轻举妄动。
动起手来,毫不留情。不愧是深得无情道真传的宗门,专门生产一批冷酷无情的剑修。
与赛陀螺师出同门,有同门之谊的赛北金,头也没抬。
等待救治的病患,命在旦夕。庞杂的事件一概与她没有关系。就算费清明现今拿琴弦割开她的咽喉也一样。
“人会遵循自己的本心而动。无论是产生了对应的认知,还是没有自主意识。”费清明提着拉曲的二胡长弦,摆出一副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架势。
他面朝赛陀螺,背向赛北金,红到快要渗出血来的眼球,闪烁着妖异的光泽。头颅略微往后一偏,意有所指。
“你到廖东战场来,是要找什么人?你皮糙肉厚,经得住考验,那你要找的人能不能经得住呢?”
“小师弟!”颖悟绝伦的温孤怀璧,提高音量,“你疯了?”赛北金可是当下唯一一个能够治理他病症的人。
他作为大师兄,在那忙前忙后。师弟师妹们怎么就没一个能担事的,只会一个劲地拖后腿?
熟悉的无力感席卷四肢,拖拽着温孤怀璧下落。
他有时禁不住想,或许摘了这道貌岸然的假面,他会不会好受得多?奈何时光荏苒,习惯性佩戴的伪面,已与下方的皮囊融为一体,叫人分辨不出是否是他真心所为。
要撕扯,连皮肤下的骨骼都隐隐作痛。
“是啊,我早疯了。”费清明握着长弦的手,不住颤抖。
是什么时候疯魔了的呢?
明明是冲着他而来的解裁春,他才坚持没多久,就心思游移,挑选别人也成。
他服侍得体贴周到,生怕人冷了、饿着,连假寐也要择近。
而她呢,一见到英俊潇洒的男子就走不动道。贴身的兜衣解下来,封住大师兄口舌。连他屡次捧着穿鞋的脚掌,都要狡黠奉上。
联结在他们二人之中的血契,能承担批量伤害,不定期反馈双方的感知。
对血契一无所知的解裁春,接收不到。而定下血契的费清明,可是有目共睹。
他一和解裁春分开,她身边就会冒出新一轮青年才俊。除不尽,斩不断。
他焦急地寻找着解裁春的身影,她就在花轿里与人行闺房之乐。
费清明能宽慰自己,那是小满的师兄,与她有兄妹之情,他动不得。平白要小满痛心入骨,那小子没资格让小满惦念。
可后面的妖修索布德、闲梦落,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穴处野居的不开放蛮物,和一个男扮女装的优伶,凭什么让小满另眼相待?
又偏偏……
又偏偏是他们待在小满身旁,他只能困守在征战不休的楚成边境,不能一夜之间飞回小满身侧,把那些笨头笨脑的绿头苍蝇全部赶走。
“哈……”抱有侥幸心理,就必然会陷入不幸之中……吗?在费清明分神的间隙,自觉走投无路的赛陀螺,苦笑一声,撞剑而死。
被她碰瓷的问道宗弟子真叙诗,吓得直往后退,“这可不是我的错啊,是她自己扑上来的,不关我的事啊!”
幸亏小师弟现在拔不出本命剑,否则看他一副要赶尽杀绝的架势,不把他片成鱿鱼片。
温孤怀璧拦在要发飙的费清明前面,护住直面小师弟怒火的落花峰弟子。
同样是师弟,性情咋就天差地别。当真是龙之生九子,各有不同。他一语中的,“拦也没用,她服毒了。”
“服毒?”费清明一抬下颚,神情漠然,“这里不缺医修。”
除淤清创的赛北金,咬断缝合线,“自尽而亡者,不救。对生命没有敬畏之心。”
是由着人去死的意思。即使那是她的同门师妹。
“你们医修哪来这般多的规矩。”费清明戴上遮光的叆叇,“还是说,此人就是受你使唤,向你汇报不能,自行了断,你也乐意少了个牵绊。”
“小师弟,慎言!”
温孤怀璧担忧开罪了脾气古怪的医修。好不容易抓到的救命稻草,也要抛了人走。故压着小师弟的后脑勺,替人说情。“拜托你原谅他的口无遮拦,小师弟他……”
“他原先不是这样的。”
温孤怀璧说到这,卡了一下。
原来的费清明,确乎不是当前的脾性。说打人就打人,毫不心慈手软。碰面了就裁断,断罪了就上手。向来直来直往,无太多阴阳怪气。
虽然他的师父濮阳韫玉不这么认为就是。
“我明白。”
跟过鹤顶洪老前辈治疗的赛北金,对尸毒的后遗症了然于胸。她径直掠过地面躺着的尸体,往外走去,“受尸毒侵蚀的人,或早或晚,都会性情大变。”
“能从他手里捡一条命都属庆幸。这已经算是中毒的患者里较为理智的了。”
“性侵大便?”真叙诗大惊失色,“不要吧,太重口味了。”和这样的人同在一个宗门,简直颜面尽失。
很少会被噎住的赛北金,挑开帘帐出门。
温孤怀璧拍拍真叙诗的肩,“去干活吧。”手忙起来,嘴巴就不闲了。
西楚百万雄兵压境,目标直抵成国皇都。不管后世史官怎样粉饰太平,用平淡浅薄的笔画修饰文辞,该有的牺牲流血,一滴不少。
要苍生倒悬,生民如煎。西楚将帅挥军南下,军队所过之处,人不聊生,析骨而炊。
不到三月,陈师成国国都,护城河外。
连续两日叫阵,昔日不可一世的王国,竟凑不出一名有骨气的将领出来应战。
一墙之内,成国百姓抖抖瑟瑟,汗洽股栗。
宫廷里的皇权贵胄,舍不开荣华富贵,照旧纸醉金迷。无路可去的宫妃,自缢而亡。逃跑的太监、婢女,大肆搜罗抢来的金银珠宝。心思活泛的侍从、女官,收拾好细软。
走到穷途末路的成国,十三个月内,连换二十六位君主。
经常上一任君王还没来得及混个脸熟,就被风声鹤唳的危机形势,吓得屁股尿流地滚下来,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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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退位让贤。稍晚一步,就被虎视眈眈的异姓王斩杀,陈尸龙椅。
被新一任君主垫在屁股底下,用新鲜热乎的尸体把皇位拱手相让。
早前皇位是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在大军压境的当下,就成了人人巴不得甩手的烫手芋头。
在一片混乱中,被挟持着上位,给人当做靶子射的倒霉蛋,现今畏畏缩缩地坐在龙椅上的君主,是个刚满十七岁的少年,苍舒承德。
往前倒退十几年,苍舒承德也曾雄心壮志,要凭借一人之力,改变成国上下的灯红酒绿。
而今不到既冠之年,正式接手了帝位,却并没他想象中轻松自在。
前有狼,后有虎。外有劲敌,内有大乱。面临多方面夹击,都城无序混乱,国土即将灭亡。
前任残留下的脑髓,沿着就任者面颊滑落。
符合一国之主的旒冠,还没戴得端正。非是量身定做,而是将就着,从刚咽气的尸身上拔出来,就强行扣在他头顶的缘故,实际上尺寸并不匹配。
歪歪斜斜的,强硬地套在他的脑袋上,遮蔽原本清晰的视野。
脏乱的冕冠还依附着上一任君王被一箭射穿脑壳后,遗留下来的箭孔。人体残骸的黄白之物,渗透其中。
随侍的奴才在国破家亡的极度恐惧下,浑身冒汗。一粒粒咸涩的汗珠,滴进眼珠,手指直打哆嗦,死活擦不干净帽卷沾染到的污秽物。
“乱臣贼子,都是乱臣贼子!”把忠君刻进骨头的肱股之臣,舍弃一家老小,用不计其数的死士尸体,铺陈出少年天子逃跑的道路。
纵使家里上下四百口人,正六神无主,等着他拿主意,可区区家眷奴仆们的性命,哪能越得过自古传承的皇室血脉!
忠君爱国的们的死士更不用说,从被雇佣的伊始,就注定要自我献祭的使命。
誓死忠贞的老臣,无怨无悔,还不忘安抚效忠的君主,“陛下你不用忧虑,我大成之国乃泱泱大国,自建立之初,坐以龙脉,有真龙庇护。”
“料想那齐夏、西楚、克奴,不过是依靠偏僻山脉的蛮族。不堪教化之物,目不识丁,岂有我成国万邦来朝的鼎盛!”
“他们兴风作乱,也不过是逞一时之能。只要我们度过湘水,另起炉灶,自有拥护者,一呼百应!”
“嗖——”
一道箭矢穿过了老臣喉咙,将人钉死在倒塌的旗帜前。
少年天子身心大骇,猛地抽回被老臣钳制的手臂。天子的宝座他还没温热一会,难道就要为此付出自己还没怎么展开的生命?
披着面巾的死士们,一拥而上。即便豢养他们的主人死去了,仍旧忠实地执行其最后的指令。
老臣留下的死士数量再多,焉能比得过兵临城下的军队。
少年天子被一路护送,在追杀中,逃到城墙上。正所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成为众矢之的的苍舒承德,福气半点没享到,苦头一点都没少吃。俨然成为一块行走的唐僧肉,谁都想从他身上分得一杯羹。
他右肩卡进一道流矢,尖利的箭口磨着脆弱的骨骼。就此停下的话,就能彻底解脱吗?还是会以亡国之君的面貌,面临无穷的刑罚?
谁能终结这场战争呢?亦或者永远不能。
少年天子抄起死士别在腰间的长剑,心道这就是穷途末路。
他将长剑横于脖上,轻轻一滑,带出一条红痕。“承德无能,愧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遂欲横剑自刎。
“啊啊啊啊啊啊……谁能来拉我一把!”
一人从天而降,是短短三天之内,连开了无数个错误传送地点的阵修,宋晏几。
73. 您……是上苍派来拯救我的吗^^……
短短三天,宋晏几过得是精彩纷呈。见识过荒茫大漠、汪洋大海、青青绿洲。降落地点有滚烫的熔浆,张开巨口的妖兽,生长着蠓虫毒草的秘境。
就算是现在没有被好心人搭一把手,而是直接从天而降,孤零零摔出来,无人帮衬,宋晏几也不得不称赞一句,这次跟他结伙搭档的两人,确实是真有水平。
男的琴棋书画,样样具备。
整体戴着个丑不吧唧的面具,看一回,被吓一回。杀敌技巧也是附庸风雅,运用些弹奏、对弈、写书作画等手法,看得人牙酸嘴裂。可实际操作起来,一整个杀神附体,凶残得让在旁观看的人都以为要命绝于此。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反差。
还不如不反呢。
至于那位姑娘,质朴的装扮掩不下旷世风华,跟古画里抠出来的人似的,那韵味,怎叫一个润字可解。
要他说,这姑娘比随同的青年还邪门。甭管怎样险恶的环境,只要她精巧的耳坠轻轻一拉,再命悬一线的环节都能死里逃生。
有次他被吞到蛟龙肚子里,以为此命当绝。两股战战,双目紧闭,合上眼,就准备等死了。
谁知,居然还有再睁眼之时。
把他从蛟龙肚子里面解救出来的姑娘,半边脸颊上还沾着殷红的鲜血。白如雪的肌肤,透着细芽状的青筋,美貌而冷漠,叫炽热的血液一泼,倒中和了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解姑娘拎着他后衣领,在硌腿的浅滩上拖行。随手一丢,他扭着脖子,歪倒在散发着鱼腥味的黑礁石前。
她则返程回去,依法炮制地救出在最后关头还在护着她,被一并吞进蛟龙肚子的闲梦落。
两人都刨出来了,就冷静地使用匕首剥皮剔骨,拔鳞片,抽龙筋。看得备受蛟龙折磨的宋晏几,不由生出几分刺骨的冷寒。仿佛是在扯他的皮。
一问,得到了要丢给能工巧匠制作贴身护甲,还有做绑头发的发绳等说法。
就为了这些东西……宋晏几抖得更厉害了。
这般凶残的人物,他一遇,还遇到了俩。还是他热情接待的,太可怕了。
还没思考自己上了贼船的解裁春、闲梦落,就被雇佣的人倒打一耙。
认为自己不幸上了贼船的宋晏几,害怕归害怕,却不得不承认这几天的经历怪刺激的,总体而言有惊无险。
比他想象的好太多。处处是惊喜。
虽然大部分情况下是惊惊惊惊惊喜惊惊惊惊惊。
在三军顶头摔下来的宋晏几,像是一只不幸路过,被乱矢射中的乌鸦。
没等三军反应,天上又掉下来一人。是在传送中和解裁春失散的闲梦落。
闲梦落不比那些口头喊着心肝宝贝,实战上把本命剑往脚底下踩的剑修,掏出判官笔,也不舍得把比身家性命还要看重的宝贝,踩在脚下。
瑶琴,照旧被抱在解裁春怀里,是在无形中警惕着他。
笑话,要对她下手,他都不需要瑶琴。
乌鹭棋,他不舍得。
挑挑拣拣,没一样能拿出来安稳落地的闲梦落,闭上双眼。他双手交叉,规矩地摆放在肚脐上方,做出安稳入棺的形象,继宋晏几之后平顺着地。
被压在正下方的宋晏几,有气进,没气出,怪叫一声,正式陷入昏迷。
忽而乌云密布的天空,撕开一道裂缝。那裂缝越开越大,从中透出些微亮光。一人腾云驾雾,骑着仙鹤显形,引得陆地上的众人皆抬头仰望。
“是仙人啊?!是仙人啊,仙人动怒啦!请饶恕我们啊!”
有人带头,跟风的人纷纷跪了下来。
军心大乱,为首的楚国将领,一甩披风,“亡成必楚,侧面验证了我大楚进军,是由上苍应允。有仙人助阵,必助我大楚,拿下腐朽不堪的成国,一统山河!”
守城的一方则奔走相告,“仙人来帮助我们了,太好了,我们的城不会破,国不会灭了!我们有救了!”
哪怕以他们的视力,未能窥见来者全貌。身份、相貌、性情皆不能确定,甚至对方还没开口说上一句话,旁观的群众就自顾自将人拉进自己的阵营。
从固有的理念出发,擅自给来者的立场下定论。
每个人基于自身眼界,作出当下认为准确无误的判断,而质疑者少。所谓不可撼动的命理,就此定下悲厄的基调。
“那个鹤瞧着,有点奇怪……不像是活着,而像是……”用纸折叠出来的东西?登高望远的斥候,小声嘟囔。
旁边的人立即疾言厉色,狠踹一脚,直中当场唱反调的斥候胸膛。“你算什么玩意儿,竟然也敢质疑起仙人!仙人眼光六路,耳听八方,得罪了仙人,你我担当得起吗?”
众人的议论甚嚣尘上,争议中心的解裁春,乘着纸鹤,思量宋晏几又把他们传送到哪里去了。
早知道没成型的阵修这样不着调,她自己老实找个镖局帮忙运送,都比三日之内频繁开阵传送来得快。
可不是每个人都想体验一番虎口逃生,化险为夷的美妙。
城门外,就近扎营的问道宗弟子,听到动静,撩开帘帐。
通过血契,感应到解裁春出现的费清明,第一时间奔向契约指引的方向。
血契的便利性、契合度,超乎人预料的高。之所以被禁止,恰恰是因为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旦体验过方方面面,尽在掌控的滋味,要想再脱手就困难了。
尤其是两人的感情生了缝隙,其中一方心思游离,另一方还有妄图挟持。
上一对极其出名的签订血契的道侣,夫妻离心,仍解除不了契约。
男方寻了新欢,夜夜欢好。两人结合的画面被血契实时传播,形象到喘息、热气,分泌的液体一一还原到底。
女方默不作声放了把火,封住洞口,将洞府里的狗男女,连同男方隶属的科大寨一众弟子,共同烧成焦炭。事后清理尸体,烤化到解都解不开。
在此之后,血契多了一个名称——只有丧偶,没有仳离。引得郎情妾意的小情侣们争相模仿,衍生出一个个新型惨案。反而愈发推动春心萌动的密侣们,争先恐后地签署。
血契的签订在明面上被禁止,私底下却屡禁不止。
大约越是危险的物事,就越是要碰。飞蛾扑火,以身相许的恋情才惹人着迷。
察觉到小师弟跑路了的温孤怀璧,抄起棠溪龙泉。疑惑小师弟是否仗着自己辈分小,闹腾起来,方才有恃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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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引起大的风波,给问道宗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温孤怀璧快速做出决断,自行追踪小师弟的行踪。
驾驶着纸鹤的解裁春,做了一个起手式。
同一时间内,万马齐喑。方圆千里内,所有佩戴兵器,乃至于本不属于兵器,却被认作是兵器的刀剑枪械,嗡嗡作响,不论持有者是修真之人亦或者普通民众。
“万剑归宗?”见多识广的赛孙思邈,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赛北金瞥了眼周围跃跃欲试的长枪、刀刃,“没道理把其他刀兵也召动。”
斩情峰弟子关照业反驳,“不可能。饶是问道宗弟子中,习得万剑归宗者,亦是屈指可数。哪能随随便便来个阿猫阿狗,都能使用万剑归宗!”
见识过解裁春本事的白慈溪,手指合并,拢做手掌,遮在额头,眺望着凌空的身影,掺和进来讨论。“就是,就是,区区一个唢呐匠,根本就没摸到修道的门槛。”也半分摸不得。
她搀扶着的鑫南枝,心善嘴软,倒是替人说起好话。“师父说过,天纵多能罕有,勤勉者不甘居人后。也许是她见识过有人使用万剑归宗,把招数学去了呢。”
“唢呐匠。”赛北金咀嚼了会这个词汇。
怪不得问道宗宁可捏着鼻子,认下杀害自家弟子的糊涂冤案,也要对唢呐匠赶尽杀绝到此等地步。
此女不除,擅起兵戈之人,无一日安宁。
在医修和剑修几人商讨间,翰飞戾天的女子已然动手。
沉睡在体内的鬼修,响应躯壳主人的呼唤,睁开双目。原本漆黑如墨的瞳孔,登时被绀紫覆盖,甘驱霖依照退居一旁的解裁春指令比划。
一招万剑归宗,加上唢呐匠控万物的本领。一时之间,把所有尺寸千里的武器通通召唤走。
谁都不能幸免。包括费清明和温孤怀璧的刀兵。
急着赶路的两人,一人背着本命剑,在地上跑,一人驾驶飞剑,在天上追。
万剑归宗一出,费清明被背负的寄余生叉到天上去,疾风电掣驶向目的地。失察的温孤怀璧,被棠溪龙泉甩下来,仰视着弃他而去的本命剑。
故从多宝囊里,掏出传送卷轴。
骤然而至的仙人,展示出莫大的本事。原来看个热闹,心中自有疑虑的百姓,不论城内的、城外的,信神的、不信神的,通通弯下膝盖,下跪拜服。
有求她高抬贵手的,有求她施加仁慈的。
被卷走兵器的楚人,军心溃散。将帅见状,不再执意贸然进攻,而选择暂且退守。
乘坐纸鹤的解裁春,拍拍纸鹤的头,降落在视野开阔的城墙上,周边围得热热闹闹的少年天子旁。
想着,这么多人,总该有一位问道宗弟子混杂其中,她不至于这么倒霉,一个人都找不到。
事实证明,还真就倒霉透顶。挨挨挤挤一群人,没一个穿着问道宗道服的。
围绕少年天子的死士们,纷纷跪下,叩拜仙人的救济之恩。唯有苍舒承德还站着。
众星捧月般,站在正中央的他,瞻仰着为他所不能,一息之间,扭转乾坤的仙人,横在脖子上的剑一松,发酸的腕骨直打颤。
“您……是上苍派来拯救我的吗?”
74.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拯救?解裁春笑着摇了摇头。“别误会了,我不是来救你的。”
解裁春无意做什么天降神兵,更难堪救济的神女的大任。
人若期望从外力得到救赎,把切关紧要的命途依附于渺茫的希望上,以此祈求他人的怜悯。向他打开的,鲜少会有通天大道,历来是无底深渊。
有什么好笑的,为什么要笑?无穷无尽的委屈是拧碎了的柠檬,满满当当地填塞满苍舒承德胸腔,溢出内脏,直上喉口。
拯救他于危难之间的神女,怜他痴妄的笑,额外刺眼。
在烈火焚烧过的黑墙灰瓦下,独享一份置身事外的明媚。
是明艳照人的花卉,近在咫尺的扎手玫瑰。欲摘取,就会被密密麻麻的花刺刺伤,它们急不可耐地钻进眼球,挑破内膜,咬得他睁不开眼,也断然挪不开视线。
长剑“哐啷”一声,脱手倒地。苍舒承德撇开用来自绝于世的兵刃,求救一般拽住心之神往的神女衣袂。
显身于阵前的神女,符合民众关于神明的一切想望。
临危不惧,腾云驾雾。高高在上,一身缟素。就连现下近前了,都能闻到她躯体上散发着的,被数不尽的香烛烟熏火燎过的气味。
苍舒承德年少时,跑出冷宫,围观过贵妃宫里宴请的戏班子表演。讲述的是商纣王对着玉女神像,出言不逊,引发神怒,天下动荡。
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戏曲,经年流转。初听不以为意,现今一看,分晓其中真意。
若能得神力襄助,何愁天不佑王朝。若能得神女垂怜,一国相聘,又有何妨?
剥离了一开始寻死的劲头,后面再想蓄力就困难重重。反之滋生的,是想都不敢妄想的贪婪。
打他自我了断的劲头被从天而降的阵修打断,横在脖子前的兵器就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手握杀人武器,却不认可其价值,他手持的兵刃才没有被万剑归宗召走。
一袭玄色的少年天子,身形摇摇欲坠。不由得陷入切身的迷茫。死亡能够永久地终结痛苦吗?
如果生下来是为了承担罪孽,那人何故要出生?诞生的意义是什么,有人能够告诉他吗?
“意义?”
刚回到地面没多久的解裁春,一落地,就接收到一个旷古疑难。
她应该庆幸没有追问她哲学三大问,从哪来,何处去,中间横亘一个玄乎其玄的疑问——对自我身份的剖析和辨别。
某种程度上,解裁春称得上是有问必答,自觉没有隐瞒的必要。
她一歪头,给出一个在当下格外严肃的场所里,显得不是那么慎重,却也是时常徘徊在她心中的解答。
“没有意义。你的降生只是你的父母发生了关系,因此孕育出了你。孕妇妊娠期间,没有出现大的错漏,发生流产、堕胎的现象,于是一条新生命呱呱坠地。”
在社稷的大签筒里抽签,有百分之八十六的签子属于下签,十三条签子属于中签,仅有一条属于上签。
大部分情况下,只能恭喜新生儿,一片崭新的地狱向他们敞开。
养尊处优的人,幸福大多相似。而不幸的民众,困苦千变万状。
还好,解裁春无情间残留那么一丁点的仁慈。“旁的人,未必能赋予你生存的意义,得由你在往后漫漫人生路上找寻。找不到也没有关系,泛泛之人,比比皆是。”
能平凡、单调地度过一生。身体康健顺遂,平平安安,就能算得上一种不普通。
理性客观的说辞,通常叫人难以接受。
世有争议,问是生来万流景仰,至今一无所有,令人疼痛难忍,还是要比一生下就赤贫如洗好过许多,起码曾经真实拥有过。
少年天子要归属于后者。
他是先帝宠幸御浣衣局宫女诞下的子嗣,母子都无名无份。
皇家贵胄,妻妾成群。后宫佳丽,多不胜数。
他无依无靠地被裹挟在中间,既无母族倚靠,又不被父皇重视。夹缝求生十多年,半点恩宠没分得,大难临头了,倒要他来顶。
末路君王被半推半就上了台,骤得神眷,岂能不扒着不放。
苍舒承德头顶歪歪斜斜的冕冠,解裁春看不顺眼,随手摘下。低头正对着地面的死士,无一人抬头,故没人跳出来抨击她冒犯。
她用绣着铃兰花的帕子,擦拭他额头上,前任君主的脑浆残渣。
少年天子因他人的接近,心慌意乱。无所适从到鬓角分泌了细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砰砰乱跳的心脏,像只不安分得逮着行路人撅的麋鹿,一蹦一跳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崴脚。认定的神女却猛然拔出箭矢,撕掉他贴身的长袖。
动作行云流水,全程心无旁骛地给他做紧急包扎。
“不……”
大汗淋漓的苍舒承德,口燥得喝光一口井。
他不晓得自己说的是不想继续存活,还是不愿意被对方以治疗伤势的因由,搅乱心神。
“加把劲活下去吧。民众将君主视作依靠,君主就要做出相应的回报。”解裁春可不理他那般多,“一国之君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会被视作国破的信号。”
城门会被攻破,敌军的铁骑会踏平剩余的城池。残酷的战争会碾过每一个负隅顽抗的将士,连据守后方,瑟瑟发抖的平民也不能幸免。
古来攻城掠地,少有不屠城的。假如仁慈的君主司空见惯,也不会特意将作战时不屠杀百姓的君主,写在史书上,千古流传。
比起战场上你来我往的对抗,军队入城后,单方面的屠杀如宰杀鸡鸭,更能唤醒士兵们的血性。
得胜的将领通常会放任,或主动下令让士兵们滥杀扬威,以振士气,发泄烦闷。
固然有正直的史官,载入史册抨击。敬仰将帅能连夺几座城池的群众,发出的声量依旧淹没了指责其惨无人道的行径的后人。
只要积攒的功绩弘扬他的威名,斑斑劣迹都能塑造他无往不胜的战旗。
退一万步说,就算行军的将帅主动下令遏制,一个军队动则成千上万个士兵,哪能一一管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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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就杀了,死去的人,或死者亲属又能求得了谁做主?
反之,屠杀了民众,掠夺来财富,就归属于侵占者。对士兵们来说,何乐而不为。
因此,屠城有时并非一进城就大肆猎杀,而是循次渐进。
第一日,出言索取。第二日,威胁逼迫。第三日,拳打脚踢,第四日直接动刀子,入室抢劫,屡见不鲜。
随着破窗效应加深,求财灭门,奸辱妇人,就成了心照不宣的事。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这头有小兵砍一刀,能敲出零星油水,那头就会砸碎百姓头骨,把尸骸丢进锅底捞肉吃。区别只在于威逼顺序进展的时辰长短。
大放的天光犹如葳蕤的苞米地,费清明轻喝一声,“小满。”轻盈地跃上高墙,挤掉苍舒承德,站到解裁春身侧。
温孤怀璧紧随其后,扶了一把险些摔倒的少年天子,送回围护的死士们包围圈。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接二连三的事态,扰得人目不暇接。前头的事还没处理完,后面又出状况。一幅画轴突然而至,将解裁春、费清明、温孤怀璧,三人一同裹了进去。
空白的画卷飞回持有者傩面青年手中,闲梦落将之收作长轴,拢成一圈,解下雪青色发带,绕着卷轴围起,在外端系好了,打个绳结。
被死士们搀扶着的苍舒承德,没能回得过神,便问青面獠牙的面具里,传来一声冷哼。
“你个蠢物,活该受人排挤。国守不住,城又要破。贪心妄想,又没有相应的能耐。只能眼巴巴地目送渴望的事物在手掌心溜走,还是老老实实做你的亡国君主吧!”
言毕,飞下城墙,与一同搅他个天翻地覆的同伴们汇合。
闲梦落疾驰的目的地,楚人营帐内,一个行动自如的男人引起关照业注意。
准确来说,是男人鞋底携带的泥土,引发她的关注。
这类红棕色,颗粒偏细,微微带着点潮气的土壤,隶属于曲风镇一带。随水峰峰主一招剑技,夷平当地,没有点伎俩的,只能随着大气一并蒸发。
假设此人确乎来自本该消失的曲风峰,结合鹤顶洪老前辈被邪修杀死的推测,关照业果断出手,五指弯曲,向男人袭去。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修真之人对阵,稍有差池,人头落地。
“师姐……”白慈溪愣了一瞬,不假思索地上前帮忙,与她一致对外。
剑修一般讲究一对一打斗,方能提升技艺。
有时亲朋好友没眼色,凑上前帮忙,还要被反过来二打一,闹个大红脸。
没能拦住白慈溪的鑫南枝,原地观望了会,看出不对的苗头。
被关师姐针对的男人,看似被全程压着打,实际处理起来,游刃有余,关师姐根本连他的衣角都没碰着。
这样有能耐的角色,大师兄碰上了都未必吃香。现今不声不响出现在问道宗弟子集聚的营帐中,还专门挑在大师兄不在的节点……
鑫南枝变了面色,以气凝剑,上前助阵。
75. 西瓜瓤
关照业、白慈溪、鑫南枝,三打一,各出其招。
飘逸的身法,作嗅到饵食就统统上前缠绞的游鱼,换着法子穿梭、腾越,灵活地在干旱的土地上游动。掐诀、念咒、无不到位。
被问道宗龙虎榜榜上有名的三位修士围殴,那鼠相羊眉的男子,仍旧没有被大卸八块。
他总是摆出一副吃力、侥幸,堪堪躲避来势汹汹的攻击的姿态,叫死活打不着人的三人,倍觉烦躁,怒火中烧。
还火上浇油,假扮成唯唯诺诺的样子,掐着剌人耳朵的公鸭嗓子求饶。“各位女侠,行行好,饶了我吧!小人只是凑巧路过,没有半点叨扰各位大人的用意!”
真无心叨扰,就不会拿她们当狗逗了!
关照业掌风如雷,招招冲着男人命门而去。余光瞥见愣在原地的真叙诗,大吼一句,“还不快来帮忙?他连舍己救人的医修都能下得了手,又岂会放过你同我?”
落花峰弟子嘴唇嗫嚅着,似被说动,步履迈向前一步。
被三人围攻的男子,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因应对的敌人又多了一个,忙中出错,矫健的身形一崴,被关照业、白慈溪、鑫南枝齐齐命中,面上还残留不敢置信的神色。
不对劲,有哪里不对劲。
对战经验丰富的关照业,觉出情况有诈。
与她们交手的人,功力深厚。多一个人与他交手,少一个人与他交手,于他而言,压根不伤脾胃,断然不会在无关轻重的地方出错。
就算果真落败,也不应该是这种表情……
关照业积压的忧虑,不减反增,对唾手可得的胜利没生出半点喜悦之情,反而头顶乌云笼罩,愈加愁云惨淡。
以她闯秘境,过千山的经历判断,得赶紧叫师弟师妹们及时撤离才行,再不走的话就……
终于找回声音的真叙诗,大喊出声,语气悲愤,“你们在做什么?赛孙姑娘哪里得罪了你们,为何要对她痛下杀手!”
“你在说什么?”
被戳破迷障的三位女修,浑身一震,再一定神,被她们齐心协力击杀的,哪是什么陌生男子,分明是几日来尽职尽责地照看她们的伤势,和她们有说有笑的赛孙思邈!
“怎么会……”鑫南枝掌心凝聚的剑气散了。
白慈溪跌倒在地,关照业如遭雷劈。
制作解除尸毒药剂的赛北金,看不过眼。不满意来者拿人当猴子耍的桥段,“姓邱的,玩够了吗?要不要我给你搬几把椅子,邀请整个营地的人都来捧捧场?”
脸上还挂着悲痛神情的真叙诗,眼光转为幽暗。嘴角扬起一个极为隐秘的笑,他的声调压得阴诡,“还没呢。这么好玩的事,不多玩几次,哪得尽兴。”
关照业脚下一挪,出掌就要击向他的面门。岂料真叙诗那张脸忽而一变,露出白慈溪惶恐的相貌。
她顶着反噬,堪堪收回攻势,腹部就刺进一记手刃。
关照业裹在肚皮内的内脏器官,被一只熟悉不过的手掏出来。她曾手把手教导这只手如何使剑、用剑,达到人剑合一,剑随心意的境界。
而今它毫不犹豫地捅穿她的肚子,快进快出,关照业的人体皮囊就漏了个洞,照出选用数十条甘蔗集体榨汁了,细筛过滤,彻夜沉淀出的色泽。
表面的浮沫是充点着肺部肠胃边缘的液泡,徒留她在这鼎水之沸的人间地狱里熬煮。
关照业的大肠小肠被鑫南枝一鼓作气拔出来,鑫南枝欣喜的表情没有维持一秒,忽然醒悟过来,尖叫地扔掉手里的器官。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我明明打的人是……是那个陌生人……”
到底是何时起被屏蔽了感知,足以影响四人份的幻觉,缘何赛北金又能置身事外,稳坐钓鱼台?她们究竟差了哪里,仅仅是这二人朋比为奸,蛇盘鬼附吗?
关照业痛苦地捂着腹肚,蹲下身,冷汗瓢摇。
急转的脑筋得出一半的结论,在看到那个男人之前,她们几人就陷入了错误认知。之后一连串的击打和反击,都只是在一叶障目之下的进攻。
傀儡师操纵下的提线木偶,哪能分得清楚是否出自自身的意愿。
“好了,邱胜。”赛北金对同类相残的情景,兴致索然。适时地提醒他点到即止,不要惹是生非。
邱胜从营帐里抱出来赛陀螺的尸体,嘴上叹息。“早说了,早一点,慢一点,没区别。跟我一起走,领略领略水送山迎,非得赶着见你师姐。这下好了,命没了,人家还不领情。”
转头又对赛北金道:“要是你对闲杂人等的关心,能稍匀一点给你的师妹。逢年过节给她烧的金纸,都会想方设法吹拂到你鬓边。”
“我不会给她烧纸钱。”
男人一走近,赛北金皱着眉头往后退,“什么时候能把你那丑不拉叽的皮子扔了。集老烟枪、臭酒鬼、烂赌徒一身缺点于一身,亏你还当块宝。真是屎壳郎捡着粪球,倍儿欢喜。”
“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行行行,我烧,由我来烧。”
他换一身皮子,赛北金就看一身不爽。他的沉浸式表演,她视而不见,还搁那挑挑拣拣。这副皮子才用了没几十年,就督促他换新的了。
邱胜走到自相残杀的四人跟前,打量着落入下风的真叙诗。
“这个不错。”
他一眨眼,通体变成真叙诗的外貌,“从今个起,我就是问道宗,落花峰弟子,真叙诗。”
既然有了似模似样的替代品,原来的物品就一无可取。
搁在赛陀螺腿弯下的手,打了个响指。正主真叙诗就被胸口忽然燃烧的火焰,活活烧死。
新·真叙诗,盯着想办法破局的关照业,眼眸露出一点赞赏,也仅是一点。问道宗大弟子温孤怀璧挖空心思提高弟子们的生存率,同时也降低了他们对世事险恶的警惕性。
太能兜底,则意味着坠落的无期限。训练过程中难免懈怠,错估了出山的风险。
问道宗新晋弟子习惯了倒下就有尊长扶持,无从领悟底下接住他们的,不仅有长枕大被,还有壁立千仞。
“关照业。”男人唤出了她的名字。
流转庭售卖的龙虎榜排名,花费两千魂玉就能买到。画像、姓氏招数、样样齐全。人的私密性价值千金,但千金还能买断人的性命。
“你当属全场问道宗弟子里,综合能力最强者。那就劳烦你帮我扫下尾,楚人营帐,一个不留。”隐含的信息是包括问道中师弟师妹们在内,绞杀干净。
“你……做……梦!师姐才不会那么做。”
被鑫南枝捅了个对穿的白慈溪,企图挣扎。她咬破牙关,死命抵御大范围的精神侵扰,痛恨到七孔流血,“我们问道宗的人,才不会败在你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手下!”
“等大师兄回来,定要你个邪修好看!”
“邪修?”真叙诗歪着头,左右打量。“哪有邪修,没有啊。”
他是宽宏大量的君主,耐心地指导迷途的孩儿归返。既然问道宗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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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唢呐匠的缘由不够充分,他就帮他们充分。
“是唢呐匠收缴了你们的武器,让你们无兵可依。与她相好的温孤怀璧,察觉自己真正的身世,与她男盗女娼,残杀医修,荼毒平民,妄图重现当年连玦双璧的风光。”
“问道宗二十余名弟子,皆亡于他们手上。你也不例外。”
真叙诗似真似假地掉了几颗鳄鱼眼泪,抬手示意,“关照业,完成你的使命,把悲报传于十业大界。让大家伙一起做个见证,最后无颜面对师长,悲怆离世。”
“来,动手吧。”
被点名的关照业,不由自主地听令行动,单手扼死师妹鑫南枝。
鑫南枝喉骨断裂,整个颈部拗成了歪脖子树。扒拉着她手掌的手软了下来,人被吊在半空,像条软趴趴的泥鳅。
一行热泪沿着眼角坠下,关照业眼里的清明彻底被浑浊取代。丧失唢呐匠控制的刀兵,听从诏令,重回持有者手中。
战鼓重鸣,厮杀声起,帐篷涂染上了夕阳的红,被刺穿心脉的白慈溪,撑着最后一口气,抓住赛北金裙摆,势要问个究竟,“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赛北金仰望着天际掠过的飞鸟,轻飘飘的回复仿佛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听,“人类已经没有未来了吧。”
除开问道宗弟子之间的打斗,修真之人对凡人士兵的屠杀,完全是碾压级别的。
好比装备精良的骑兵,对上凡胎□□。极具破坏性的马蹄,轻轻一蹬,就能横空踹死三个人。无情地踏过落败者胸膛时,简易地把新鲜的生命,榨成裹着蛋皮的三鲜豆皮。
轻轻一捅,就会流汁。
肉馅的躯干衬托得支撑人体的骨架,像是轻薄嘎嘣脆的豆腐皮。稍有不慎,肠液、胃酸漏一地,混合着糯米、香菇、虾米、胡萝卜丁、藕块。
闲梦落在此时赶至营帐,“申屠何在?”
“这不就来了吗?”申屠端鸿亮出丧胆游魂幡,悬在高空上,吸取死者军队的魂魄。“催催催,催命啊?”
她从后,一掌洞穿回营的楚人将帅脑壳。确定把人杀死了,方抽回右手,吸食着手指上沾染到的脑浆、脑髓。
然后蹲下身,左手画阵。左掌五指第一个指节向下驱,掌心向上一拉,拽起冲天的炼尸大阵。
连灭八个国家的楚人军队,皮表纷纷融化,露出底下森森白骨。集结近百万骷髅兵严阵以待,掌控权归炼化者所有。
申屠端鸿点了点同样化为骨骸的将帅脑门,问他姓名。
“秦明谦。”
竖立西楚的战旗,被从中劈断一截,骤然倒塌。横着问道宗弟子尸身的营帐,熊熊燃烧。滚滚黑烟,直上云霄。
杀光楚人士兵,乃至全场同门的关照业,依照指令,毁尸灭迹。
姗姗来迟的本命剑,握于掌中,却是用它来削下自己头颅。
“随水峰大弟子温孤怀璧,残害同门。苏尔奈门人解裁春,辱我宗人……”
刚刚哺育出剑灵的宝剑,剑身震颤,不愿对剑主下手。而被人操控的傀儡,狠心泯灭新生的灵体,锋利的剑刃嵌入皮表,砍到一半,卡进颈骨。
“还望各位尊长,替弟子们报仇。弟子不孝,师恩来世再报。”
尖利剑刃一砍到底,一颗头颅顺着刀口滚落,砸出几步路。浑然是一颗烂熟坠落的大西瓜,能从凹凸不平截面处,看到内里通红的西瓜瓤。
亲口交代的遗言是长了翅膀的燕雀,顺着玉牌传遍十业大界,举世哗然。
76. 三个男人一台戏
“师妹,我缝好了嫁衣,给你换上,等着你睁开眼,与我完成婚礼。”
“接下喜帖参礼的宾客坐满堂,端上来的饭菜,热了凉,凉了热。迎亲队伍的唢呐都吹到哑了,开路的仪仗高举的衔牌手腕发酸。门童笑容都僵了,你还是没有醒。”
捧着缝制好的蝉衫麟带霞帔,祈夜良低着的头终于抬起。“我决定亲自来接你。”
“那你估计你是接不着了。”
从一片空茫中被唤醒的解裁春,与先前被每一次唤醒的经历相同。睁开眼见到的,依然是祈夜良。
纵使二人中间隔着弑师之仇,也阻断不了他们俩的联系。
每当她坠入漫漫长夜,沉入寂静、冰冷的深海,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人,总是他。
当真是渊源、孽缘。
“师妹心思野,举止狂放。我若只局限于原地,困守在方寸之间,定然拽不住你。”祈夜良想通什么似的,低低地笑出声。
艳冶的面容在阴晦的环境光下,筛出难以言喻的阴鸷。
不如就从外物着手,变着法子把人捕到手。
师妹留恋人间世,他就吞掉人间世。师妹跑到丹霞峡,他就进攻丹霞峡。无论是羡瑶台、绛阙,全数尽在掌握,师妹就不能再走。
他想到这,凄婉的神情拌进难言的苦涩,“师妹,我只有你,你却不能只有我一个,好不公平。”
世事哪有事事公平的。解裁春被他一副深闺怨夫的指摘,嚷得头疼。
她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心知不管她做出怎样的决意,都不可能让他收手。“你寻访古籍,收编残卷,打的就是仿造前人的主意,未免太没出息。”
上一个企图利用纸人攻打人间世的人,在正式称帝前就灰飞烟灭。援助越王的国师一下牢狱,经她手陡然崛起的王国,土崩瓦解。
祈夜良有什么底气笃定自己改良的纸人,能够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每一桩不平事捋得遂心如意。
“我不是功败垂成的越王,你也不是性格懦弱的唐纪之。”江山与美人,在他这从不构成二择一的选项,更别提摆放在天平两端,码上砝码抉择。
师妹是无价的,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给他天下共主之位,他都不会换取。
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进一步留住师妹,将人搂在怀中,长相厮守。
心之所念,构成画轴世界的基石。祈夜良一步一脚印,踩出了铺地红毡。
喧杂的锣鼓声敲敲打打,开道的仪仗队伍吹得风生水起。
祈夜良拨开喜轿门帘,观望着里边端端正正坐着的师妹。
人穿戴好他缝制着的嫁衣,披罗戴翠,端庄雅观,符合他脑海中的全部想望。
他亲近的师妹、他选中的亲属、他命理的爱妻。
纵然知晓足下仅是一方天地,根据个人妄想编织出的假象,亦伸展开编织的罗网,捕获着贸然闯入的人自投罗网。
他双手搭在解裁春两侧,用个人出挑的身型,完整地包裹住新娘子。
致力于将解裁春身躯,藏在他投射出的阴影之下,叫其他人半分窥看不得。
谁要看,就挖了谁的眼。谁要碰,就剁掉谁的手。
他无时无刻不期望着宇宙寰宇都熄灭,只留下他与师妹两人。
他是依附着师妹生长的金灯藤,没了她就不能生存。
他从她身上不停地汲取养分,一心期望紧紧地捆住她的手足,要她寸步不可挪移,只得神情恹恹地,被拘束在他的怀抱里。
师妹活着,他活着。师妹死了,他殉情。
二人同气连枝,并结连理。
奈何师妹有他、没他,一个样。脚踏实地的花梨木,脚心深入地表,头冠向上直取碧空,不曾留恋只能依傍着她存活的绞杀植物。
他却只得通过加倍缠绕,深刻地汲取,反复地验证自身存在的价值。
凡是讲究先来后到,要尊重前辈。他对解裁春的照顾,细致入微,反观那两个只知横冲直撞的愣头青,算什么东西,也敢晃着皮相,恬不知耻地在师妹眼前现。
不怕污了她的眼。
两个不入流的剑修、空负武力的傻大个、没头脑的莽夫。能有他给师妹的多,能与他跟师妹关联密切?
“他们有什么好相与的,值得你为了他们放弃与我的婚约。”
想到画轴里其他两个与师妹一同被困的男性,祈夜良面色阴沉,口头不由带出几分拈酸吃醋。若非他真人未至,造成的影响有限,看他不活剥了两个男宠的皮。
胸口翻腾的怒焰如高温熔浆,火辣辣烤灼着他的心脏,而师妹只想在上面撒孜然。
师妹年纪小,经不起诱惑,实属正常。都是外边的莺莺燕燕惹的祸,打人眼。
师妹是没有错的,要错也是那些不安分的贱皮子们的错。是他们不对,卖弄着色相就往师妹眼前怼。
大约琢磨出画轴运作规律的解裁春,用手扯了扯死活摘不下盖头。明白这服饰是受了祈夜良思维引导,计入了画轴的逻辑链。
视线被遮盖到只有下方露出来的一点缝隙,她百无聊赖地吹了下红盖头,“可能是他们数量多。”
这个数量多,指的是人数,还是……
跟上解裁春脑回路的祈夜良,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他心里恨极,有吐着信子的至毒赤链蛇,分泌毒液,响尾,摇摆不定。面上还要刻意端着笑,生怕瞋目切齿的形貌吓到了师妹。
即便她正盖着头罩。
在感情位置上总是处于下位的祈夜良,称心快意地屈膝,他轻车熟路地拨开解裁春膝盖,撩起藏红罗裙,褪下小衣。细长条的绸带轻悠悠地挂在膝头,他顺遂地跪在就座的师妹身前。
跟上上次和师妹相会般,作出最有诚意的见面礼。
热闹的礼炮盖住喜轿内不起眼的骚动,解裁春两手撑着门框,中间指节都拧半白了,张口咬住盖头内侧。
唯有此时此刻,得理不饶人的解裁春,才会显露出对师兄热情招待的靡知所措。
恍然回到了她未知事,他殷勤照看的时候。
红彤彤的头纱,从上到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新嫁娘的脸。不透气的面料细心地描摹着她的轮廓、眼窝、嘴唇,要她张口呼吸时喷出来的热气,给喜气洋洋的大红色添喜。
面布由红渐黑,上手触碰还是潮湿的。
随着抬轿子的四位轿夫,稳扎稳打地放下花轿。容纳着二人的轿子,平稳落地。坚硬的底板与焊实了的地面碰撞,轿子四面歪斜了一刹,发出哐当一声响。
几乎无法忍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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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裁春,剧烈一震。
祈夜良张口,咽下了师妹的慷慨赠予。唇瓣沾着水光的纸扎匠,偏向妖邪的面颊被打湿。怡然自得的双眼添了色,从内而外洋溢着喜不自胜。
嘴角盈月弯弯,是如何也压不住。
没什么能比所爱之人深受自己撩拨,更能令他心满意足。
师妹产生的悸动,不管是心理还是生理,都为他所拥有。
能让师妹满足的只有他。
也只能是他。
师妹人心不足,蛇吞象,当师兄的,自当满足。
他会把她教养的男宠一个、两个,全部弄死,再制作出相匹配的纸人,轮流服侍师妹。
纸扎匠裁剪的纸人和制作者相连接,从今以后,无论师妹点哪个家伙侍寝,都由他来倾情扮演。
想到这,祈夜良眉眼弯弯。两手捧住解裁春的脸,隔着盖头,忘情地与她拥吻。
忘性还没有那么大的解裁春,自然记得花轿落地前祈夜良的行径,理所当然地挣扎。
“咚咚咚。”等候多时的新郎官迎轿。
有第二位被困者的介入,感应到外人进犯的画轴,毫不犹豫地将趁虚而入的祈夜良踢出去。
竭泽而渔,另择耗材,颇有使用者闲梦落的风范。
视觉严重受阻的解裁春,只见红盖头底下,递上来一只手。虎口长着老茧,是近十年如一日,日日苦修的剑修的手。
“费清明。”没忘记正事的解裁春,立马端正态度。她搭上他的手,“给我你的本命剑,我们共同杀出去。”
“娘子,大喜的日子,就别说打打杀杀的话了,不吉利。”看出新嫁娘两腿战战的新郎官,双手扶住快要站不稳的过门妻子。
沉浸在喜悦中的新郎官,一揭帘子,空气中流动的气味,滴落在轿内的水液,就向他侧面揭露了新娘子的不贞。
但,这是他日盼夜盼要迎娶的新妇。有什么苦都得自己受着。断不会为了早就做好预料的事,耽误既定的行程。
无论如何,堂要拜,人要得,小满做定他的媳妇。
得到的回答,不如不回答。找到的人,跟没找到相似。解裁春在扇费清明一巴掌,把人扇清醒,和找到下一个失散的温师兄,再行处置间,选了后者。
贸然行动,于事无益。兴许其余两人没弄醒,先把自己搭了进去。
要掉到脚面的小衣,磕绊着步伐。被故意作弄过的蛏子,摩挲间,要人腿根直打哆嗦。
解裁春半边身子倚在费清明身上,走了几步,实在是走不动,深觉嫁娶之礼繁杂且无用。
温热的鼻息透过盖头,喷洒在费清明脖颈前。她两手揽住费清明脖子,公然耍起赖。“走不了,你抱我。”
烧得火旺的火盆,近在咫尺。费清明既想行完全礼,又不愿解裁春继续受罪。轻微累着、烧着,他都于心不忍。遂主动弯了腰,把人打横抱起,跨过火盆。
沾到了罪证的小衣也叫他一并顺下来,丢到火盆里,毁尸灭迹。
司仪高喊,“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被悬空抱着行完礼里的解裁春,感慨这婚事,确乎是礼数周全,又热闹荒唐。她还是头一回见。
狭隘的视界闪过温孤怀璧的佩剑,对方赫然坐在高堂之上,占着公爹的位置。
77. 扒灰
温孤怀璧真是……解裁春乐了,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占据高人一点的地位。势必要压人一筹,否则不肯善罢甘休。
这不,费清明顶了新郎官的缺,他就势必要做起高堂上的公爹。上演一出板凳宽,扁担长,扁担在绑在板凳上的荒唐闹剧。
零碎的线索捋成一线,她捋清了前因后果。
空白的画轴本能困着他们三人,直到天荒地老。四野空空的环境,如同过度曝光的烈日,刺激得他们每个人的大脑空无一物,而以寻寻觅觅,一无所获。
祈夜良的到来,唤醒了中断思考路径的她,给空疏的画卷增添丰富的信息,加入他筹备已久的婚宴环节。她成了他心心念念的新娘。
与她一并被封存于卷轴内的费清明,转场加入。
踢掉天外来客祈夜良,把费清明卷了进去,设置为必要的人物——与新嫁娘并结连理的新郎官。或许给他脑子塞了一大堆虚妄的过往。
温孤怀璧同理。成了拜堂成亲工序里,不可或缺的父辈。
解裁春二度尝试揭盖头,扒拉了会,没扒下来。转头对堂上的温孤怀璧道:“够了,别忙活了。快醒过神来,此方境界,除你、我、他三人外,都是虚无。”
他们三人被困在闲梦落的画轴中,迟则生变,不晓得要生出怎样的变数。
脱离了一大群全身覆盖着黄橙橙绒毛,做小黄鸭状,整日撅着屁股,跟在他身后嘎嘎叫的师弟师妹,温孤怀璧卸掉了问道宗赋予他的职责,显露出隐藏在温润面貌下的真面目。
他一只手肘撑着红楠木桌,一只手掌扣着升起者袅袅轻烟的热茶,气度森严,形态冷峻。“清明,这就是你宁可忤逆尊长,也要给我找的好儿媳?”
他不动声色,摔了茶盏。
闹哄哄的喜宴,登时一静。来客们都不敢得罪这位生杀予夺,说一不二的老爷。
“自古讲究门当户对,粉墙对朱户,蓬户配柴门,为父还会害了你不成?你纡尊降贵,委屈世家公子哥的身份,三媒六聘,就为了娶这样一位没眉没眼的农家女。”
挑剔的目光一寸寸片过解裁春的头巾,露出的一小段颈子,“出身自一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往上数三代,连个穷酸秀才都供不出。”
“你看看她,不冲着你三叩九拜,感激涕零,可有对你有半分的迁就?”
“父亲,小满她只是一时糊涂,没有恶意。”费清明抱紧心仪之人,下滑的罗裙咧出一条弧形,显现裹在底下的小腿肚,他忙遮严实了。
一个眼神,指使司仪继续拜堂成亲的流程。
收到指派的司仪,气如洪钟,回荡在喜堂内,衔接了僵硬的气氛。“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眼见解裁春完全没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反而扭着头,朝向高堂方位,似被恫吓住了。
费清明将她的背部贴上自己的胸膛,抽出右手,掰正她的头。单用一只手的力量,支撑住成年女子的体重。腾出空闲的手,将人脑袋强行扭回来,与他额头相碰。
要如何将众人从幻境中叫醒,宛如从睡梦中拽出,而不用背心辩解,所见所感皆为幻梦,解裁春心头罗列出几个方案。
一、给予执迷不悟者,精神上强烈的刺激。
二、实施物理超度,拿剑把他们全砍杀了。
两种方针一般会造成数量相同的结果,要么他们或疯或死,依然被困在里面,要么疯了死了,就逃窜到现实世界。
生命是不可重来,为保险起见,解裁春决定先实施一,再实施二。
全程脚没下地的解裁春,顺顺当当地被费清明抱到喜房。
沿路经过的宾客,都压低声音讨论。说小郎君宠新娘子宠到没边,还没入洞房呢,就连地都不愿让人下了。等红浪翻被了,还得小儿把尿般抱起来撅。
别说,这些画出来的人儿,谈起八卦来,语气声调倒捏得真真的。怕不是集合了衍化之人的心声。
男女双方坐床,婢女双手捧着摆盘,递到新郎官身前,中心摆放着一柄玉如意。
费清明提起玉如意,欲挑掉解裁春盖头。临到头了,心下犹疑。
其实放任眼下情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视线受阻的小满,只能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他。洗漱更衣,一样离不开人。
困顿于方寸之间,不能展开远距离行动。只要将仆役们调开,就能后天制造出一个孤独寂静的迷宫。他每次远行,小满就会情不自禁地思念他。
随着二人的分离,而加剧对他的感情。
而非随时随地,舍了他就走。这个不行,还能有下一个碰头。
美好的畅想仍旧只停留在畅想一步,费清明到底是舍不得她受苦吃罪。
他这方刚挑了盖头,那厢解裁春就趁机捉住他的手,“你真的想不起我是谁了?”
“解家女,乳名小满。与我结两姓之好,喜结良缘,便是化成灰,为夫都能认不出你。”喜袍加身,头戴桂冠的郎君,矜持地在她脸颊轻啄。
“我既不顾父母反对,娶了你,必当会对你负责到底。旁的事尽管交给我,小满无需忧虑。”
是娶了媳妇,也会心疼妻子的不易,夜夜和衣而睡,拥抱就能舒缓的贤良人士。
“哟,新郎官咋还待在这啊,到时辰敬酒啦!满堂宾客都等急了!”点着媒人痣的喜娘,一甩红帕,娇滴滴地笑出声,“回头,自有小两口温存的时候,仔细误了吉时,失了礼数!”
费清明抄起装着时令果蔬的盘子,塞到解裁春怀中,让她用手扣住。叮嘱她不必理会那些虚头巴脑的说辞,渴了、饿了,放开了吃喝。有什么短缺的,尽管嘱咐随侍的婢女。
他们夫妻同心,互为一体。她遭罪,他心疼。
他若回来得晚,她可先行睡下,不用听仆妇们的意见,点灯熬油。
费清明被一众下人领出去,招待座上客。
解裁春啃着通红的李子,清脆的果子一口咬开了,嚼得嘎嘣响。看样子,只有她一人保持清醒,其他两人都对自己的新身份深信不疑。
愁哟。
闲梦落性情乖觉,不是个好对付的。她原以为同行的几日,诈出了他的手段,岂知他还留有余地,藏着掖着,不敢见人。
关键时刻一出手,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费清明身中尸毒,可以理解。温孤怀璧没能反应过来,侧面证明了他亲生胞弟的修为,远在他之上。
已知画作中的人能更改画卷内容,而画卷内容决定了被困者的行为模式,一招不慎,他们就要永远困在里面。
看费清明丝毫没有要挣脱的模样,这婚,成得相当迎合他的心意。怕是一味让他心满意足,把她的腰累酸了,都没能得出有效的成果。
不若反其道而行之。
温孤怀璧就更不用说了,上没压着师长,下无绊着拖累,活得畅快自在,指不定有多洒脱。
她得择一条法子,做到牵一发而动全身,把他们三人一同卷进去,撕裂和平的假象,引得其余两人气涌如山,再端不住架子,最好大打出手,崩坏画轴世界。
两名出色剑修的能耐,齐心协力对付一样纸制的法宝,她还是信得过的。
磕着瓜果的解裁春,计上心头。
思考出的对策,损是损点,有用就成。
她拔下脑后别着的凤钗,转过身,在墙壁上刻了两个字——
扒灰。
镌刻在墙壁上的文字,旋即隐匿不见,解裁春就明白,她想出的损招已经在路上了,就是不知晓呈现的过程是以何种形态,结局会怎样演变。
“哐当”一声,喜房门被暴力推开。
带刀侍卫开道,跨进来一双湛蓝色高靴,后边跟着四个身材强壮的仆妇,一溜串粗使丫鬟。可不正是她的好公爹——温孤怀璧。
威风凛凛的老爷,在堂中就座,凛冽的眼风一扫,识眼色的忠仆就替他开了口。
“还傻愣愣地坐在那做什么,还不尽快过来奉茶!刚过门的新妇,昏定晨省,礼法孝道,全抛一边了?竟敢目中无人,瞧不见尊敬的公爹!肚子还没揣货呢,就敢这怠慢尊长!”
这一行行,一摞摞,响亮得堪比点着的鞭炮,解裁春大开眼界,就差给人鼓掌了。
若她真是温孤家,不对,费家,也不对……
他们有没有私底下商量好,是跟谁姓?总之,假若此方境界为真,她是刚入门的小媳妇,出生贫困,指不定要被这吃人的大宅,吞到连骨头渣都不剩。
闲氏两兄弟,一个比一个二皮子。戴着面具顶会装,显真性情不做人。
演戏嘛,谁怕谁呀。解裁春放下甜果,假装一副唯唯诺诺的姿态,低眉顺眼,顺从地给人端茶倒水。
反正她给那么多逝者都倒过了,也不缺这一两回。
活人受不受得住,是二说。
“岂有此理!侍奉公爹,竟敢不跪!”
捧着杯子递过去的手,被仆妇举起的木板,狠狠拍中。解裁春腘窝被人用力一踹,当即屈下身来,跪在毛茸茸的地毯上。
那一脚是存心要她骨折腿裂的。
解裁春手背吃痛,双膝疼痛,装着茶水的茶盏从手中跌落,温孤怀璧眼疾手快,左手稳稳捞住了,举起来,从她头顶倾倒而下。
温热的水流沿着面额,滚到下唇。几滴浸入了口中,是梅子味的。
温孤怀璧见状,眼眸一深,右手扯住她手腕,把人往他胯间一拽,冷肃的面孔终于浮现出一丝欣慰。
人悠悠慢慢地开口,“何必行此大礼。”
还在那假惺惺,这些仆人不就是你内心想法的化身?被被拍中的手背,疼得一下抬不起。解裁春心底愤恨,还得克制住把所有人都砍了的冲动。
在她达成自己的目的之前,没人能够设计陷害她丧失唢呐匠的职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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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动是老虎,她得先把老虎关在笼子里。
有什么账,出去了再清算。
在儿子新婚夜,拉住儿媳妇手腕,逾越男女大防的老爷,温孤怀璧。他食指、中指、无名指微微弯曲,在解裁春腕部显形的青筋处,缓缓摩挲了两下,揉得她汗毛竖起,忽而冷下脸来,喜怒不定。
衬托得他本就不苟言笑的形象,如一座巍峨的高山,随时会滚落下足以压死人的重石头。
他拧着横眉开口,一字一顿,像咀嚼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你的守宫砂呢?”
守宫砂?
太过陈旧、腐败的字眼,挑动着解裁春隔绝人寰的神经。她在记忆的库仓里翻翻找找,终是从犄角旮旯里提炼出对应的文章。
守宫砂,顾名思义,守宫和朱砂混合而成的秘方。
守宫是壁虎的别称,掰开壁虎的嘴,填充进大量朱砂。丢进药罐里,捣碎、研磨,流出鲜红的汁液,点在未出阁的少女手腕上,经久不褪色。一旦女子初经人事,就自动脱落。
是一类盛行的方术,和初夜必当要见红,否则就是□□□□一般,是医女们屡禁不止的谣言。
可笑的是,不论民间、宫廷都有大把人信奉,乃至于磅礴的民意裹挟了缄默的真理,自此载入难素之学。
都是虚头巴脑的事,修仙之人阅历过丰的弊端就此显现,尽通晓些千奇百怪的门窍。
解裁春都考虑起了到底要找神婆来驱邪,还是让神通广大的医女们,扎他个几百针,治治他脑子里那些摇一摇,直晃荡的歪门邪说。
“你没有守宫砂。”
温孤怀璧手长脚长,身阔得似横渡两山的铁板桥。过度优越的身量等鞋往人群一站,鹤立鸡群。上半身前倾,俯下身来,高阔的鼻梁在她面颊打下一侧阴影。
“未入门即失贞,粗鄙不堪。做人没人样,做节妇也不堪,百无一用。”
你再骂,就把你自己丢在画轴里。
解裁春牙咬得紧,面上就越是带笑。砸在地面的膝盖火辣辣的,大约是磕青了。都想撇下这作妖的大师兄,自行挑个出处,和费清明一同寻求出路。
温孤怀璧看着好声好气,实际反复无常。究极会变脸,一招吃遍天。
受命于唢呐匠给随水峰的恩德,对她有求必应。师门一下达指令,便是恩情也忘了,相处之谊也抛了,一出手直取她咽喉。
瞧着温文尔雅,实则刻薄寡恩。出招拿捏人七寸,尽往死里整。
这不,一入门就给她一个下马威。废了她一只手不说,还果断踹伤她两腿,变相封住她的行动能力。
解裁春就差给他翻白眼了。
“不服气?”
温孤怀璧看出解裁春隐藏在得体外表下,一身反骨。面上笑得再甜,胃部吃不准分泌什么腐蚀性的毒液。他打个盹的功夫,就能扑上来,把他给咬碎了,也不谨慎着贪心过度,嚼不下,吞不住,崩坏了牙口。
他单手扣住解裁春的嘴,卡住她下颌,强迫她张开口,检验内腔大小,“你都舍身给了谁?和你一般不入流的街坊邻居,哪家灰头土脸的情哥哥,或者不上面的二溜子?”
“你们在哪里办的事,蛙田、池边、草丛内?和一人,还是两人,还是甭管是谁来都成,主打一个来者不拒,宾主尽欢。自顾张开腿,掰开膝盖,神思不属地向每一个过往行人谄媚讨好?”
“到底是个没脸的下里巴人,伤廉愆义,随随便便处个汉子就能跟人钻草垛、进林子。”
解裁春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做纤长的苏式面条,拉没个止尽,“没有的事。”
她眨了眨眼,按照发展情节,扩展自己的身世背景。
“公……”
好羞耻的叫法,解裁春卡了一下,假意成以为扭扭捏捏的小媳妇。
“公爹说得对。我们十里八乡全是穷乡僻壤,没听过守宫砂的说法。自然比不上城里尊贵的贵族小姐,尽攒些气派、清洁的说辞。”
“还望公爹见谅。”
“你这么说,倒是我冤枉你了。”温孤怀璧盯着她的嘴,打量着她的檀口一张一合,如炬的目光直往内部的咽喉钻。
解裁春伏小做低地告了饶,他照旧不假辞色,不依不饶,她都想坐到他脸上去了。
被拽着的手腕,扯着肩骨,牵累筋肉,隐隐抽痛。形势比人强,唢呐匠岂能跟剑修近距离单打独斗。她软了声调,渐渐低下头来。
“儿媳不敢,公爹说的都对。谢谢公爹不吝赐教,儿媳自当铭记在心。”
“那,你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咯。纵然小门小户出身,成不了体统。对自家闺女的训诫理应到位,只有管事嬷嬷教育过。”
全然忽略农家小村,养一大家子人都吃劲,何况雇佣一个外来人分发工钱。
单以他的认知为真,旁人的贫瘠为下等。温孤怀璧叉开腿,不由分说地按下她的脑袋。
78. 不贞之人
长辈喂养小辈吃食,总贪多冒进,疏漏了循次渐进。一点不晓得拿捏分寸,过犹不及的道理。
冒头的竹笋直往刚过门的新妇嘴里塞,抵到咽喉了,都不加制止。
知道的,说是公爹有心教养儿媳,教导教导她何谓规矩、体统、礼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公报私仇,刻意惩戒。
可怜被人扣住了手的新嫁娘,一入门,就被人踢折了腘窝,常用的右手都被人打到淤青,稍稍动一下,由患处弥漫开钻心的疼,更别提还手。
解裁春噎得厉害,愈要动,就愈是动弹不得。被扣住的手腕,捏着的劲道加大,似要活活拆了她的骨头,以此小惩大诫,平复被新妇忤逆的怒火。
自家孩子宁可忤逆长亲,舍弃一身荣华富贵,也要娶她这位穷抠搜的破落户。
真不晓得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魂都被勾了。
几乎抵到喉管的植株,在新嫁娘即将窒息的前头,紧急抽回,在她要抵力呼吸的关头,又再次贯入,以此享受费力吸取氧气时,呼吸道吞咽的紧迫。
温孤怀璧是一只体表附着着华丽外观的蜘蛛,若受他温情款款的假象所蒙蔽,就会在不知觉中,被他络入网中。从头皮到骨骼,叫他一五一十啃噬完。连一根骨头都不留。
旁侧站立的仆妇,替尊贵的老爷开口,一出生就是啧啧啧。
“瞧瞧,都多大人了,连吃个东西都不会。乡下来的,就是乡下来的,比不起养在闺阁里,通晓诗书的小姐,竟是连日常的用餐礼仪学不来皮毛。”
忽而,喜房里响起一片嬉笑声。听在再度濒临窒息边缘的新嫁娘耳里,如魔音贯耳,与耳鸣并行。
侍卫、家丁、嬷嬷、丫鬟,无一不嗤笑新婚媳妇的举止窘迫。
众人的欢笑声鞭打着新夫人的自尊,要她举步维艰,自此在世家大宅里,再也抬不起头。
名门望族都是看碟下菜,主子什么态度,下人就什么态度。既然小公子要死要活地娶一个农家女,引得老爷不喜,亲长背离,他们这些侍奉主子的下属,就更加瞧她不起。
换个背靠亲族,有家世,系荣辱的贵女入府,费力讨好,自有收不完的丰厚赏钱。
反倒是这个穷得叮当响,靠卖身进门,妄想攀高枝,攀龙附凤的小妮子,不反过来跟他们借钱也就罢了。
平白损了一门收入,叫他们怎么不心生怨恨。
一方唱完红脸,另一方就要唱白脸。差使着下人们说出折损儿媳脸皮的公爹,温孤怀璧,垂眼,瞅着她眼角不由自主分泌的泪光。
指头一拨,轻轻拭去了。挂在指甲壳,坠着盈盈的珍珠。手上还留着余温。
不关心人被自己折磨得半死不活,只一心按排布好的心意爽利。温孤怀璧摁着人家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地给人喂食,直要将其撑坏了,吃吐了,喂到烂肚穿肠,到阴曹地府里反省反省自身的过失。
嘴上说着,“好端端的,怎么还哭了呢。这大喜的日子就这么让你不满意?怕不是我儿大好的家世,我温孤家的门楣,还给不起你要的权势,称不上你的荣耀了!”
要喷发的熔浆有序地抑制在火山口,温孤怀璧特意延迟了时长。
等到明媚的灯花都烧光,解裁春不停死过来,又活过去,嘴唇都磨肿了,他才微微低眉,放自己和他人解脱。
他手掌下滑,扣住解裁春脖子,一摁到底,教导她何谓长幼有序,万分不可逾越。
长者赐,不可辞。凡尊长教授的,皆有利于晚生。若学不会,不愿学,就受不得家族庇佑,门庭荫蔽。
但儿子新娶的媳妇,兴许怎样都教不会。一身反骨,不抽干了,打折了,拿铁板打的膝盖都弯不下来。
或许是出于对晚辈的失望,温孤怀璧几不可控地垂了眼。顺畅的呼吸一滞,随即缓缓地呵出,再吸入。
被言传身授的解裁春,失了倚仗,摔倒在地,左手还被他扯着,呛得直咳嗽。
“不贞之人,妄图我温孤家的门第。人长得小巧,想得倒挺美。”
到底哪来的温孤家啊?姓温孤的就你一人。解裁春压着的两腿麻木,失去感知。没能及时请大夫诊治的右手,牵扯到了神经,连咳嗽都直往外冒血丝。
温孤怀璧当大师兄时,人阔气,挥金如土,秉持着君子的做派。
怎一朝翻覆天地,便是温雅也忘了,礼数也忘了,撕下脸皮,居然连人都不做。
被人持凶伤人,狠狠磋磨了一遭的解裁春,欲往后退,偏手脚不听使唤。
温孤怀璧一进场,打的就是这主意。与他对阵,只要他想做,就先行切断别人的后路,只能与他面对面硬扛。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温孤怀璧审夺着她退缩的模样,面色一冷,扯着人的腕子就往前拉。大有拽痛了,拉断了,宁宁愿废了她的手脚,也要她老老实实挨一顿训,吃准了教训的用意。
怎么又扯回来了?一通囫囵话,反反复复地说,造成了她的不是。
“哪有的事。”解裁春强制陪笑,她是真的被阴晴不定的温孤怀璧折腾怕了。
不顺着他的意愿行事,哪晓得他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我可贞的,从贝壳里刚刨出来的珍珠,都没我这么真,如假包换。”
“哦?”温孤怀璧一手托着下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单挑了眉梢,朝她看过来。自有无穷压力笼罩在被施压的人头顶。“那就证明给我看。”
这玩意,还能证明的?解裁春被搅得一团糟的思路,愈加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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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穷乡僻壤出来的,连验证贞洁的法子都没学过。”两侧的仆人又在说小声话了。明明是窃窃私语,却都能准确无误地传入她耳朵,明显就是在敲打她的。
她按照他们的说法,解开衣带,抽了抱腹。而温孤怀璧由始至终,端坐如松。带着品鉴一般的神情,挑剔着她的行止。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与大家品茶论道呢。
被品鉴的解裁春,可没有与有荣焉的念头。
等到刚入门的儿媳,顺滑得像剥了虾头的生鲜,遂止住了手。他鞋头踢了踢她的膝盖,是一声不容置疑的指令,“继续。”
解裁春不动。
温孤怀璧张口,咬住她仅剩的一只,尚且完好的手腕。铡刀状的牙关顷刻咬开体表,刺破血管,切断经脉,磕到了骨头。
腥甜的气味在口腔里蔓延,他就拿她当女儿红来饮。
极速流逝的血液,宣告着她的抗拒何其可笑。解裁春犹如被血蛭缠住的渔民,不被对方痛饮饱尝一顿,食髓知味的家伙绝不轻易脱体。
解裁春忙道:“我解,我解,我解还不成吗?”
急切的声音都带出了哭腔,在扎彩坊醒来后,她就没吃过这般大的暗亏。
不仅不能主动往外吐,还得兴高采烈地往下咽。
温孤怀璧狠命地吸吮着嘴边咬开的经络,似要将之全数吞咽入肚。
片刻,方才展示着她的手腕。殷红的血痕红艳艳,为失血的腕部增色。
“这不就有了吗?守宫砂。到底是引车卖浆的农妇,凡事都得我来教。”
他能怎么办?只能细致地、贴心地教导教导他这位妄图鱼跃龙门的好儿媳。
高门大户的儿媳,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的。
等解裁春义愤地宽衣解带,一身清凉地跪在她身前。温孤怀璧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儿媳的身体,如若在大雅之堂畅听丝竹管乐。
他单臂抱起终于对着敞开了,无有遗留的解裁春,坐在膝上,面对面就能闻见扑鼻而来的女子馨香。手指一弯,抚去她面颊坠下来的泪,放进嘴巴品尝。
带着点涩意,尝着并不美味。
他将人搂紧了,又故意张开,引得人直往下坠,惊慌地往他怀里躲。
贴身的佩剑锋芒毕露,不做人的滋味穷妙极巧。“来,说说,你进了温孤家,放下了何等差错?”
“我出言不逊?”
“错。”
“不敬尊长?”
“错。”
“求公爹明示。”
温孤怀璧才像一个贤能的、得体的长亲,宽阔的身躯牢牢笼住处事稚嫩的儿媳。扬起了笑意的面容,宛如入耳了就再遗忘不掉的谆谆教诲。
“你错就错在,不该让我生起慾望。”
79. 濒临暴走
觥筹交错,明火烛光。喜庆婚宴,热闹情境,与之相对应的,是脑内呈现的影像。
半敞着的菱花窗棂,正上方挂着大俗大雅的红绸,两条顺直地垂下来,装点新居。
一阵妖风刮进来,熄灭了桌案上的红烛。
他牵着手,抱进宅邸的娘子,依偎在自己敬重的父亲身上。浮艳虚绮的凤冠,尽数拆卸。额前脑后装饰的金钗钿合,一一脱簪。
窗外一轮昏黄的浊月,似烙干了的流心蛋。由正中央捅破了,流到室内来。照清女子的三千青丝,在温孤怀璧结着深厚茧子的手掌中流泻。
有的挠着他的喉结,痒到像喉咙里卡着棉花。有的铺散开来,作历史悠久流动着的月华。
比起他的爱侣真挚坦诚到,几乎无有余留地侍奉公爹的表现,垄断一言堂的温孤怀璧,装束可谓是一丝不乱,甚至与原来的坐姿都没有太大的转变。
他大大方方地靠着椅背,一只手肘支在扶手前。眉弓上挑,对儿媳吞吞吐吐的做派夷然不屑。
他尚且支楞着,解裁春就兀自舒畅爽利,溜了许多次。每次行至半途,只因前程受阻,就屡次打起退堂鼓,腿抖得快要坐不住。
因面临的困难个头过大,潜心丈量了,忧虑自身狭隘的容量承不下。自此进一寸、退三分,磨洋工到几时去?哪有一点温孤家的威势?
既入了他的门,就是他的人。车到山前,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应付完儿子,又来招待儿媳。
温孤怀璧果断单手压着解裁春的肩,一摁到底。骇得人花容失色,哭叫着夹住他的腰身,祈望在裂身的痛楚中,寻求施暴者的仁慈。
威严的公爹心头乐着,比水深的面色反而拧得更凶。
额角隐蔽的青筋抽动,是在云层里蛰伏的雷霆。面上一沉,就跟随侍的仆妇索要行使家规的戒尺。
仆妇自当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
执行家法的戒尺足有八寸长,六分厚。轻微挨一下,保准受训者痛不欲生。
胡坐着的解裁春,腹痛如绞。回头一瞥,愈觉惊惶。
受惊的新妇欲起身,不等同于在众仆役跟前,给温孤怀璧下脸,挑战他极度捍卫的权威。
不可动摇的威仪被挑衅,温孤怀璧不怒而威,壮实的臂膀扣住解裁春的腰,盈盈一握,肌肉分明的前臂登时鼓起青紫色经络。
是把人结结实实地按回原处,掯得更狠、捘得更深,粗暴蛮横的举措,不由分说到受制之人欷歔不已。
胆敢说大人则藐之,自然要承担视其巍巍然的后果。
解裁春缩一寸,冷不防咬上臀肉的板子,拍打范围就大上一轮。抬起身子落下的速度慢上一分,紧追着她不放的戒尺,施加的重量就大上一度。
无论她主动讨好,还是被动献媚,差别只在于拍打的力道轻重,时长快慢。
保管管教到后头,就连打轻了都会让挨罚者心生庆幸。一旦不打了,就会感激涕零。
温孤怀璧浑然是一位蛮不讲理的暴君,偏生要伪装出治世仁君的假象。
看似处处留给选择的余地,其实四面八方堵死了通道,要被他围堵的人别无选择。
哪怕口头询问被迫害者是想死还是想活,实际上压根不理会对方的回复。要折腾得人翻来覆去死上好几回,再留上一点喘息的空隙,自能听到自己想要的答复。
心思缜密,思维严谨的主事者,把弄起技巧来,无不高超。
对于有兴致的对象,不坦坦荡荡地或杀或放,而选择七擒七纵,先行消磨尽其逃生的意志。俨如自然界的捕猎者,恶意放生猎物,再行捕捉,周而复始,最终玩弄致死。
其过程甚至用不上采取策略。
被作为砚台,锲而不舍研墨的解裁春,陷入水多了加墨,墨多了掺水,装载的容器满到溢出来了,新拆封的墨条还没怎么消耗的处境。
她耍赖告饶,不管用。卖乖撒娇,不受理睬。只能含冤抱屈地为自己脑袋一拍,想出来的决策买单,支付点拨千年铁树,一朝开花要收取的代价。
别看温孤怀璧人长得疏眉朗目,实操起来,玩得比谁都花。
还没被新郎官一亲芳泽的新嫁娘,嫣红的口脂都叫他含化了,吃尽了。连腟内的褶皱都叫他通开了,铲平了,要直接顺到刳腔。
为人还一派正经,神情严肃到看一眼就叫人发怵。
红紫色的夜空孕育着不祥,费清明的视野被撕裂成两半。
一半陷在灯火通明的正厅,与参加婚宴的宾客互相敬酒。一坛坛价值不菲的陈年老酒,跟不要钱似的,一大碗、一大碗地灌。敬完一桌,还有一桌。
一半潜入昏黑的新房,窥探着似乎是只存在于他臆想中的荒唐片段。
不,不可能。
父亲明知小满是他心心念念娶来的媳妇,怎会作出此等不合时宜之事。
转念一想,或许正是得知了小满是他心心念念娶来的媳妇,才会作出此等不合时宜之事。
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深刻领悟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要义。
一个父字,总归是钉在最前头。
灌进喉咙的酒精在体内发酵,沿着每一个毛孔蒸发,烘得他热气腾腾,全身发烫。本来清醒的思绪,被一滴滴沥干净水分。
费清明赫然成了一条搁浅的鱼,翕张着嘴,竭力呼气,抿里鳃里的只有粗糙的泥沙。
天旋地转,脚下浮虚。周遭没眼色的家伙们,还一个劲地劝酒。
“哟,新郎官这就喝趴下了!这才哪到哪呀?”
“想偷懒,好趁早回去陪媳妇是吧?就不放你走!”
“嘿,兄弟们上,今晚我们轮流陪小少爷喝上几大坛,喝不完,不准走!”
聒噪的吵嚷声听得人厌烦,费清明推开递到嘴边的酒,拨开人群,脚步踉跄地朝着新房走。
几个彪头大汉拦在身前,语气轻浮。
“小少爷怎么还急眼啦,一生一次的婚事,可不多得。当然,回头娶她个十八房妾室就另说啦嘿嘿嘿嘿嘿!男人嘛,三妻四妾,坐享齐人之福!天经地义!”
其中一个人凑到费清明前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乌糟糟的酒臭味席卷而来,好比堆积满废弃物的臭水沟,或隔了夜的呕吐物发散着酸臭。
“你、你、你小子不许走!否、否则则,就就是……不给我老李的面子!”
一旁的狐朋狗友附和,“就是,就是。大家伙都没喝尽兴,主事的就早早散席,哪说得过去?”
吵死了。聚集而来的乌合之众,围着一大圈,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视界的另一端,小满的哭声由弱到强,由模糊到清晰,最后渐渐低了下去,累到了极致,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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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了弱处,是哭累了,叫哑了,只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地淌着泪。
而他道貌岸然的父亲温孤怀璧,还毫不在意地实施着暴行。
“现在哭,未免太早了些。等会有的是你哭的时候。我的好儿媳。”
艳红的瞳孔再度充血,凝结成了靡丽的血玛瑙。
本命剑应召而来,寄余生剑灵在画轴世界浮现。
异世的灵体不像生物,会受到此方画轴的制约。遂能保持隔岸观火的态度,冷眼旁观费清明拔剑清场。
反正不论以何种方式推移,永恒的杀戮都在所难免。
一大盆绛红泼到画阁朱楼的墙体、支柱上,要和悬挂的绸缎比一比哪一样更加红艳。
喷溅的血迹淋到费清明脸上,他面无表情地抹掉,踩过碎了一地的断肢残骸,迈步通往婚房的长廊。
“哐当——”
大婚之夜,新郎官半身浴血,一脚踹开房门。
在喜房各处转悠,累垮了儿媳的温孤怀璧,已抱着人,转移到了床边。
红木打造的交椅旁,遗落着新嫁娘的凤冠霞帔。摆布果盘的八仙桌,还没来得及交换的合卺酒,瓶倒杯倾,湿漉漉的桌面附着的不止是酒液。
桌腿、圆凳都泡着白花花的污浊。作为室内装潢之一的盆景也没能幸免,被新旧主子好生灌溉了一通。
本该是属于他的妻子,小满,脑袋靠着父亲肩头,似哭诉,似哽咽,是对他的婚事有什么不满?
听到动静的温孤怀璧,头也没抬。单把手掌覆在解裁春隆起丘陵的小腹前,是对解裁春说,又或是在敲打他,“脆弱得不堪一击,要如何怀上我们温孤家的种?”
“轰隆——”
黑夜劈过一道惊雷,照得夜明如昼。几条细长的闪电紧随其后,撕开沉重的夜幕。
晚空翻腾成恐怖的酱紫色,滂沱的暴雨忽然降下。哗啦啦冲刷着宽敞的庭院,打湿费清明的后背。
蜿蜒的水痕从费清明额头滑下,流利的水珠穿如珠串。
爬升的积水没过靴底,他抬脚跨过门槛。凉浸浸的水渍淹过面颊,仿佛替悲哀的苦主大哭了一场。
晦暗的室内阴风呼啸,大量雨水泼洒进门,捎走了满屋的石楠花气味,将屋内闷热的气息,清扫一空,只剩下冰凉的冷空气侵扰。
排列开两排的仆役,睁着发光的眼,是一只只不怀好意的夜行动物。
见是少主人,才纷纷蹲下身来。
“少爷安。”
“少爷安。”
“少爷安。”
响应奴仆们的问安,接受公爹训诫的新妇,怯生生地朝他望过来,终于拾起置之度外的羞耻心,却遗忘了自己的处境,反而愈发显得热烈地夹道欢迎。
对比费清明濒临暴走边缘的疯狂,仆从们真正的主人温孤怀璧则理性得多。
他是一口幽幽静静的深潭,足以吸食投射在内的所有光芒。
在乱了伦理的地界,就无须再恪守父子纲常。
一道白光闪花了解裁春的眼,突然有倾盆大雨泼了她一脸。某样东西滚到她的脚底,尚未失灵的鼻子,闻到了混杂着草木的土腥味。
以及……
浓重的血腥味。
被温孤怀璧抱坐着的解裁春,恢复视觉。
她低下头,温孤怀璧的头躺在脚边,仰望着她。
80. 你让我受尽了委屈
持续挑起战争的楚国,丧失了所向披靡的军队,被周边小国侵吞分割。
没有外来人口干扰,成国王位之争再起,各方势力争权夺利,祸起萧墙,灭亡了仅存的城池。
向上爬升的过程艰难阻塞,向下跌落的经过又异常顺遂。苍舒承德从无人问津的皇子,登上万人之上的君主,用了十七年,而跌落只需要短短三天。
老臣留下来的死士在护拥他的途中被依次灭绝,他重新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业火焚烧着成国旧都,子民流离失所,将领争权夺利,国土支离破碎。
天下将崩。
是不是在城墙上自刎而死,才是最好的归途?起码能得不知躲藏在何处的史官眷注,在虚无缥缈的青史上留名,担任成国第一位,也是最后一名殉国而死的君主。
没有人能给他明确的解答。
每个人的出生、经历,独一无二,不可复刻。锻炼的眼界、心胸,各有不同,无可比象。
当一个人功成名就,就连打个喷嚏都是高瞻远瞩。当他功败垂成,付出的全部艰辛都会化为乌有。得到的只有各式各样的奚落和嘲讽。
旁的人置喙起来,乐于做事后诸葛亮,响亮的马后炮一摔一个准。
天青色衣决碰到了他的鬓发,苍舒承德定睛一看,是一位气质妖邪的男子。类似阴灵凝了形,邪祟现出身。
国破家亡的今儿,冒出什么魑魅魍魉也不足为奇。
“你就是成国皇室末裔,苍舒承德?”祁夜良据高临下地俯视着少爷,一国之主沦落到沿街乞讨,可笑可鄙。“所谓皇亲贵胄,天命所归。一朝跌落,也不过如此。”
“你也是来看我的笑话的?煞费心思就为了嘲笑我?”垂头丧气的少年,摊开手,“可还满意你的见闻,看到我失魂落魄你高兴了?”
“还成,不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否则,他非得要这人的命不可。
面对一个一事无成的落魄者,杀了都嫌脏了他的手。
要不是师妹的路径与这家伙重合,将士臣民言辞凿凿,有神女临空救下了成国末代君王,他才不会费尽心力,千里迢迢而来,见一见苍舒承德的真容。
“仅为一点无足轻重的小事就掉了魂,也莫怪乎师妹瞧不上你。我自然安心多了。”
救他?在他贫瘠的人生之中,唯一能称得上拯救的,就只有那一位——
神女。
在他绝望欲死的情境下,做了神兵天将,在他满怀希望的空隙,又随性抽身离去。
从出现到离场,拯救与抛弃都高高在上,完美符合民众想象中的仙人作风,叫人心怀感恩的同时,忍不住寄望于她的再次垂怜。
在一遍遍祈求,而不得回应的半途,转换了原始的念想。分不清到底是生出的感激多些,还是滋长的仇怨多些。
苍舒承德早前不明白,为何有句俚语叫升米恩,斗米仇。
在他早年贫苦的人生中,若是真有一人,能在他万事俱休的年头,愿意稍加施以援手,他定当为其俯首称臣,塑金身,顶礼膜拜,建立神庙,受十万香火供奉。
而他当真心想事成了,却并没有预想中的如愿。更多的,是沸腾的热水向上冒着泡沫的不甘。
饥饿太久的肚囊,品尝够了饥火烧肠。但凡一日被食物填满,就会日日回味,畅想饱腹的滋味。
一想到那个人,口腔就会不自觉分泌涎水。在分离的时节里一步步加深思念,用浓厚的渴望与遥不可及的追求,填充空空荡荡的怀抱。
寤寐思服,不可折返。
解裁春确乎是救他于危难之间,苍舒承德铭感于心。可她同样余留他一人,在这兵戈四起,内忧外患的国度,叫人痛恨其施舍恩德,转头又毫不留情的抛弃。
久而久之,连原有的感恩都变了味。
就连没能再次提起勇气,引颈就戮的怯懦,都推脱到了救她于水火的解裁春身上。
与民众们哭求的天恩神降,得到了,把头磕得邦邦响,不能给予神明实际的利益。反过来,没得到就大声唾骂,捣毁庙宇,摧折神祇名声相同,苍舒承德对解裁春初始真挚的祈愿,在重复念叨的历程里,染上了罪恶的弧光,在屡次吟诵中成为了恨之入骨的咒诅。
都是神女的错。
要不是她骤然登场,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后来就不用经受千人锤、万人打。被狼子野心的臣子赶下台来,让无家可归的民众群起攻之。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意一个有效的功绩,就蒙上了亡国君主的罪名。
成国以往的荣耀没给他半分的荫蔽,遮蔽的阴影倒全灌输到他的头顶。
没错。都是神女的错。
要是神女能够愿意为了他留下来,他就能实现真真正正意义上的君权神授。何愁群臣不服,百姓不从?
挤占了他的位置,跻身于神女两侧的两位仙人,龙眉凤目,神采英拔。一看就不同凡响,与他们凡夫俗子存着天壤之别。
他被挤得摔在地上,太过寻常的欺凌本应习以为常,竟会因为神女在侧,误以为自己也能偶然获得上苍垂怜。
他在原地等了等,摆好了受挫的神态。负屈含冤,矫揉造作地等待神女判决。
奈何刚才还贴心地为他驱除强敌,疗伤拔箭的神女,任由那两名来势汹汹的登徒子牵着,纤弱的身姿被夹在两位身高九尺的男子之间,形成一个凹字形。
没有表达出万分要反抗的意思。
是这样吗?不可一世的神女实际喜好这种受制于人的滋味?
喜爱由他人全方位代行掌管,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强势夹击?
好在他人的强制控制之下,进一步确认自己的个体。不被全盘占有,就不能明确自身存在的意义。
苍舒承德脸上精密调整的神情几变,因维持不住内心旺盛的,快要涌出喉咙口的诅咒,近乎要面临崩裂。
站在神女一侧,面如冠玉的男子看过来,温和的笑意一收,是个冷冰冰的,居高临下的蔑视。无形中轻声述说着蝼蚁也配入他们的眼。
理智上,他应该感谢神女的庇佑。澎湃的心绪又在疯狂狡辩,不住地痛斥着她的残忍。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撕扯着胸腔,将苍舒承德的思绪搅得一团糟。
祁夜良可没有解裁春那么好的耐心,还附带做一次人生导师,舒缓少年闹别扭的心境。
他直接一脚踩在亡国君主的肩胛骨上,恶狠狠地碾了碾。
“选吧,要么现在死,要么受我驱使,没了利用价值后再死。”
苍舒承德疼得脸色发白,“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祁夜良言简意赅,“终结乱世,晋升天下共主。”
听起来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只存在于不切实际的孩童脑海,太过于奢望的愚念。
“没出息。”
看出苍舒承德的想法,祁夜良踩着都觉得拉低自己的脸面。
他收回足靴,脚底的灰烬在少年肩头留下半个鞋印,极具羞辱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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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才踩踏的力道极重,许是留下了乌青。
“成国开国主君,最初也只是一个沿街乞讨的乞儿。食不饱,力不足,端着个破碗,过三关,斩五将,打下大好河山。”
“而他的子孙后代,你,有手有脚,起步远高于你的先祖,却固步自封,自艾自怜,活该被推下王位。师妹当真看错了人。”
国破家亡,众生飘零,是他的错吗?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他无能吗?
苍舒承德张开手掌,回望自己饱受欺辱的生涯,断不愿意抱着末路君王的大罪,饮恨而死。
他还没能把他受到的欺凌,一五一十还给那些辱没过他的人。
弃他而去的神女,也没有和他解释一二。
如果神女是君权的象征,那他合当坐稳君王的高位。
红尘碧落,降世的神女理该归属于一国君主。由他来亲手剥下她着身的飞天羽衣,自此拘禁在重垣迭锁,在他身下,夜夜哭啼。
至于这位胆敢折辱于他,自荐而来的谋士,想要借他的东风,一统乾坤,就要小心被赫赫烈风撕碎。
瞥见少年眼底一闪而逝的杀意,祁夜良这才认可地点了下颌,“想通了就好。无用的废物,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在两人各怀鬼胎,达成合作的阶段,解裁春、费清明、温孤怀璧还被困在画轴里,竞演着一出让人跌破眼镜的伦理大戏。
温孤怀璧两只手还搭着解裁春的腰,丰硕的孽根埋在被过度使用的花房里,人头已经转了个弯,跌在地面上,喷溅的血液大幅度污染了喜床。
亲眼见证了媳妇的不轨,挥剑谋杀父辈的新郎官,全身喜服湿透。洇出深深浅浅的红与黑,分不清哪里是血迹,哪里是雨水。
只一剑就了断温孤怀璧性命的费清明,犹不解气。
他把温孤怀璧的尸体,从解裁春身下撕出来,几要黏合的部位发出“啵”的一声响,婚房内最后一片净土也被污浊浸染。
费清明闻声,觑了一眼。被反复戏弄的贻贝,失了倚仗,合都合不上。只有原先被牢牢堵塞住的白浮子,宛如破了洞的汤圆内陷不断地往外涌。
复提起剑,朝着温孤怀璧尸身砍去。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用实际行动践行何为字面意义上的大卸八块。
身处分尸现场的解裁春,缩到床角。耳边曾来极度清晰的剁骨头声,其实和剖解牛骨没有太大的区分。
邀请能工巧匠打制的拔步床,吱呀吱呀响,却是换了一个缘由,与旖旎毫不相干。
人体器官和脏器汁液、骨头渣子四处横飞,严重污染被褥。
再承受不住的画轴世界,一寸寸碎裂。把温孤怀璧拆成一截一截的费清明才如梦方醒,屈膝越上床来。
他膝行至受到刺激的解裁春身前,一手提着把人碎尸万段的长剑,一手抬起新嫁娘的脸。
“咔嚓、咔嚓”,是穷途末路催命符。拟真程度接近百分之百的世界,在他面前破裂。
现实记忆回笼,虚拟的记忆和真切的过往搅和在一处,要把沉痛者身心都撕裂。费清明终于回想起了他的真实身份,以及被卷进画轴的经历。
比起领会解裁春破釜沉舟的策划,浮上来的,却是对她所作所为的质问。
“小满。你邀请我下山时,曾说过绝不让我受半点委屈。可事实呢?”在斩情峰度过了无忧无虑岁月的无情道弟子,睚眦欲裂,面颊流下两行血泪。
“你让我受尽了委屈!”
81. 配合我
解裁春听着诘问,第一念头是,她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她有说过吗?
人一生说千道万,哪能一一记得过来。真话、谎言,掺和着说,纵使诉说时真情实意,后面免不了忘却或耽搁反悔,岂能一五一十争个分明。
男女双方哪能说得清。拉帮结伙许下的承诺,怎么能当真,又如何做得了数?
夹着腥味的风,吹动费清明披散的长发。一行血泪溅在解裁春手背上,似有野火燎烧,衬托得他眼里的痛苦如有实质。
嘴里的反驳霎时就说不出口。
回到现实世界的费清明,独自降在地面。遮天蔽日的森林,鸟声凄切。只有他孤零零一人。
又是这样,又撇下他,跟其他相好的双宿双飞。
明明是小满向他发起邀约,主动邀请他下山闯荡。到头来,头也不回,与其他毫不相干的人远走高飞的也是她,那他算什么?
她一时兴起作弄的玩物吗?没事咂摸咂摸,尝尝味的消遣?
费清明愤恨地收剑回鞘,大跨步向前走。水流花谢,景色萧索。走到溪水流淌处,忽闻有人呼唤他。
他一回头,还没见着人,就听得三个字。“费清明。”
忽而整个人就被定住不动了。
前身是邱胜,现今变作真叙诗的男子,用长剑挑起费清明下颌,“就是你杀了女魃?看不出来啊,年纪轻轻,倒挺有气魄。”
说话的人兀自昂首,仰面眺望着上空亘古不变的星辰。岁月流转,孤月长明。“女魃啊,女魃。你耗尽神力,消除灾厄,到头来只剩下些什么?”
人类这种生物,犯下的谬误一犯再犯。以战止战,兵戈几时能休?
功绩半点匀不得,连向往的故土都回不去了。得到的结果却是人人避你如蛇蝎,只剩下洗不净的污名载入千秋。
公无渡河苦渡之,公果溺死流海湄。
辛勤为之,何苦来哉?
曲风镇一试,真叙诗找到了杀害女魃的解裁春、费清明两人。
没能正式实施措施,主要有两层原因。
一来,他受扮演的身份所累,沉浸于披的年头久了,臭味腌制入味的上一任假象里。
二来,问道宗的人来得着实过快。
乌泱泱的弟子们,群起而攻之。还没切实落地,就祭出要命的剑阵。问道宗随水峰峰主更是不分青红皂白,连自己宗内的人都不顾惜,立马斩草除根。
而今他换了个身份,倒是能来清算清算旧账。
真叙诗抬手,意欲一掌打死费清明。
刚劲的掌风袭向费清明面门,势不可挡的劲风拍碎其悬挂在鼻梁上的墨玉叆叇。亮出两双红殷殷的招子,是由尸毒细细浸染过。
真叙诗见状,立即收手。这是女魃遗留在世,为数不多的痕迹了。
“也罢,算你走运。”
一剑结果了费清明,未免太过轻松。这世间多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的手段。
生之于人,施之于人。两相戕害,大抵是人的劣根性。
简简单单地一刀两断,难免不划算。就要抽刀断水,水更流,藕断丝连,牵牵扯扯,断不干净,才能研磨出刻骨铭心的妙招。
真叙诗板起脸质询,“费清明,你为何不报仇?”
“报什么仇?”
“杀亲之仇。屠村之恨。”
被控制的人,喃喃自语,“我找不到杀人凶手,拔不出本命剑,惩戒不了犯人。”
“都是借口,尽找些不像样的托词。”
真叙诗将费清明的手,压在他的佩剑上,“剑拔不出来就用手,手断了就用腿,腿断了就用牙齿,牙齿没了,吐几口唾沫星子也要淹死仇家。”
“踩着父母双亲的尸骸,登上青云梯,拜仇人为师的滋味怎么样?用全村老小的性命铺路,成就你伟大的修真之路,可还走得平顺坦荡?”
“我、我不明白。”被制住的费清明,手腕震动。
“糊涂!你和杀父弑母的仇人,共处一宗,其乐融融地处了那么多个年头,指不定背地里怎么叫人看笑话呢!”
真叙诗揭开蒙在他头顶的纱雾,要遮盖天日的真相大白。
“杀你父母,屠尽村庄的人,是劣迹斑斑的连玦双璧,闲庭树、薄禄云。你口口声声称呼的师祖,当时就在现场,袖手旁观了整个经过!”
“是他,抹去了你的记忆,要你浑浑噩噩,不知其所以然。是问道宗,上下一心,欺瞒你至今,将你当山间荡秋千的猴子耍!”
电光火石间,费清明回想起当年徒步登上剑阁,取寄余生时,师父对他的谏言——
“现在就磨磨唧唧的,不能生出点骨气。等未来地坼天崩之际,你又当拿出什么面目去应对?”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地坼天崩,也莫过如此。
他一生都被困在一个弥天大谎之中,作了被人耍得团团转的跳梁小丑!
终于领悟师父未尽之言的费清明,以一种被人戏弄的态度,用无穷恶意撕开了经年溃烂,不曾有一刻愈合的伤口。
初登剑阁的拷心阶、断肠梯,与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赤手空拳与邪祟精怪搏斗,伤得体无完肤,只不过是皮肉之苦,哪比得上温情过往皆是虚妄的精神摧残。
“陈年往事既已了然于心,君当如何处置?”真叙诗端量着他千变万化的神色,围着人绕圈子。
费清明握紧剑柄,“我要回问道宗对峙,问个究竟!”
“当然,你肯定是要回去的。”
没有他这位问道宗的得意弟子引路,九重霄还突破不了问道宗的铜围铁马。真叙诗递给他一面旗帜,“你不仅要回去,还要带上这个。切记扎在避魔结界内侧。”
“接着,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谁拦在你面前,谁就是你的敌人。”
真叙诗凑在费清明耳边,喁喁私语,“为你沉寂九泉的乡亲父老复仇吧,重现过往血洗无名村庄的景观。你的父母、村民,可都还等着你呢。”
“为他们洗雪逋负。”
冥冥中,似有无尽的亡魂向费清明招手。一个个被烈火灼烧的面目全非的亡灵们,伸展着被烤成焦炭的双手,哭诉着、呼喊着,要问道宗血债血偿。
费清明双膝一重,跪下身来。承压已久的血海深仇作洪水滔滔,淹没过他的额头。
群星闪烁,明月悬空。解裁春是在费清明走远了,才掉出画轴世界的。她人屁股着地,只能瞥见费清明背影。
要喊人,蓦然想起他控诉的那一句,“你让我受尽了委屈”。支使人的话就喊不出口。
她有那么过分吗?没有吧。
自我怀疑,无端耗费人的心神,还是指责别人,比较松快些。
一只手手掌向上,伸到她面前。解裁春抬头一看,是画轴里出演戏份额外精彩的角色之一——温孤怀璧。
要不是一个被肢解成无限接近肉末的家伙,也能全须全尾地站在她面前,她都要怀疑自己现下臀部传来的痛楚,并非只是单纯跌落造成的创口。
温孤怀璧真的是……
看着正人君子,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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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了劲的阴狠。那叫一个辣手摧花,还不仅摧一朵花。
生手生脚就要她三朵齐开,不挨个朝着他群芳争艳了,他还不乐意了。哪个夹不住,吃不深,就少不了挨一顿火燎燎的戒尺。
还不是点到即止的打,而是要打到刻进她的骨头里,叫她被擩昏迷了,噩梦缠身,也得哆哆嗦嗦地揢着,眼睫毛挑着皙白的泪珠子,还得畏缩地趴在他怀里,窝窝囊囊地伺候。
解裁春心无旁骛地把手搭在温孤怀璧手心上,借他的力,直起身。
她并不明白这对温孤怀璧来说,已是一种逾越。
对于寻常姑娘家,他只会温声鼓励人自主站起。就算有意表彰君子风度,也是递给人剑鞘,要对方搭着剑身起立,而非贸然逾越了间距,伸出手去搀扶人。
已然变质的关系,当事双方还不自知,潜移默化的行为已然做出了抉择。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越过那层纸。
“小满姑娘。”温孤怀璧开门见山,询问用画轴困住他们三人的罪犯,是为何人,与他们有何仇怨。
费心编织谎言,不值得。闲梦落自然会迫不及待地戳穿与现身。
三缄其口,让温孤怀璧自己去查,反倒显得她遮遮掩掩,和闲梦落是为共犯。与她一开始验证清白的设想,背道而驰。
解裁春过了遍思路,简要地说明了闲梦落与温孤怀璧的关系,以及他杀害甘驱霖、梅有洁两名弟子,栽赃陷害的事。要温孤怀璧向问道宗为他们作证。
温孤怀璧消化了会,面上不动声色。好似她刚才陈诉的,不是足以推翻他前半段人生的惊悚言论,而是一些常规的,无关紧要的日常小事。
“小满姑娘。”温孤怀璧忽然把她压在一棵棕树前,压低声音,“闲梦落既挟持我们自此,断不会轻易放我们脱逃。大约正在不远处,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刚要抽耳坠的解裁春,止住动作,“可以这般推断。”
二人身高差过于明显,她只能仰头对人说。呵出的气息落在温孤怀璧喉结上,成型的男子第二性征,上下滚动。
“照小满姑娘的说法,胞弟对我们二人额外在意。我有一计,可以引蛇出洞。”同样的,他也有一个想法要验证。
“什么方法?”解裁春果然上钩。
温孤怀璧嘴角轻轻上扬,在朦胧的月色下,活脱脱一位狡猾精明的猎手。偏生还要端得正义凛然,“小满姑娘可要好好配合我,可千万、千万要忍住了,别叫小师弟发现。”
省得他又发疯吃味。
“这都是为了大义。”
突然被拔高到神圣高地,解裁春便觉脚下一空,名副其实地被架到了半空。
她的脚再踩不住实地,两侧大腿被人一扣,架到了成年男子肩头。纤柔的小衣被他右手一勾,解除系带,往外使劲一抽,随随便便就落入他掌中。
与之一同落网的,还有与嘴唇相触的砗磲。
解裁春闷声一哼,双手捂住了嘴。
流水潺潺,欢悦地吟唱着奔腾的歌谣。晚风吹拂纤柔的花蕊,保证从头到尾照料到。
二人预想中的闲梦落,果真现身,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兄长身后。
扣在脸上的傩面,泛着阴森森的青光。从挖了孔的眼部,掀出两只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幕天席地的男女看。
他望着专心致志地汲取着甘泉的兄长,还有捂着脸,面红耳赤的解裁春,有样学样。单手扣住解裁春两只手腕,别到她头顶。
人摘下傩面,弯下身来,堵住她的嘴唇。
82. 大仇认作大恩
温孤怀璧是一个行走在沙漠里的骆驼客,见惯了荒凉的戈壁,口渴难耐,忽逢绿洲。
背负的身外之物,纵有绫罗绸缎、茶叶盐巴,个个价值千金。可哪有满足人基本需求的三样事物珍贵。
开渠灌野的途径总格外曲折,需得一截截寻访曲径,几番周折。初极狭,才通舌,而后豁然开朗,就迫不及待地将脸埋进去,痛痛快快地畅饮一顿。
俊朗的脸面叫舍命汲取的水渍,三番五次打湿,还要活用灵活的舌头,作贪得无厌的蟒蛇,潜伏在被它庞大的身躯,搅弄碧湖的风云。
蟒蛇每翻一下身子,就会引得潮水翻涌。当它喝饱了水源,就深潜直下,探访被绿藻掩埋的迷宫,再度引发抽搐不止的湖泊动荡。
垂钓的对象已直勾咬饵,参与设计环节的解裁春,咬着牙关,扯着温孤怀璧头顶的玉冠,往后扯,示意他提起关注。
然,问道宗这位大师兄跟他以往凡事负责到底的态度相同,绝无研究某件事,兴致还没消完,就半途而废的道理。仍旧专心致志地饮水进食,灵动的舌尖一挑,将再次被逼迫出来的水露吞入喉中。
不愧是专门修行无情道的问道宗中人,连伤害珍爱的师弟师妹的凶手,近在咫尺,失散多年的血缘之亲在侧都不顾及。
遭受两方堵截的解裁春,两股战战,呼吸受阻。只能在自己快被闲梦落弄窒息之前,用剩余的力气,加倍扯温孤怀璧头顶用来束发的小冠。
发力的三指扯着温孤怀璧的头皮,拽下几根头发。最终成功撤掉了他的发冠,惹得一头长发如泄。方便攫取到他更多的头发,就差用把人扯秃的力道,强行将人拽回神。
温孤怀璧却一一受用,并无更多的表示。只更加卖力地食用文蛤,活脱脱一消灾受业的饿死鬼。只专注于使出各类刁钻的角度吸吮、吞咽到嘴的佳肴。
仿佛上辈子饿殍投胎,或者被问道宗严重苛责,稍微迟些缓些,就会漏了这一餐,再无嘉肴美馔果腹。
海错江瑶,殊滋异味在前,温孤怀璧自然不会苛待自己。
他吃得急了,鼻尖冒出细细的汗。高隆的鼻梁有意无意摩擦着,加倍折磨着被开膛破肚的珠贝。舌头都要被熟嫩的肉烫伤了,无穷的汁液泡肿了。上槽牙仍细细地啃咬、品味过每一瓣鲻肉。
他借此机会,查明心意。实践出真知,验明了成果。不仅并不抵抗,还乐于接受。实际上的体验,也并不像执法堂长老们言辞凿凿的恐怖。
为了惩罚解裁春的不专注,闲梦落冷不丁咬了解裁春的舌。
与他接吻,还好意思三心二意,当他的面儿搬救兵。果真是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闲梦落右手抬起解裁春下颏,食指、中指、无名指指头,虚虚搭着,尝到口腔里溢散的铁锈味,入目可见解裁春眼底的疲乏和困惑。
大约是在心里暗骂他突发恶疾,不晓得是否身患疾病。
哪有?他身强体壮,不论哪一处都精神头十足,健美丰硕,随时欢迎她来亲身检验。
闲梦落腰胯前挺,加深了这个吻。如同从一开始,他就因她深陷眩惑,她还堕云雾中。
闲氏两兄弟沿袭父母辈的身材,身量、体型没有一个不趋向于完美。颀长的身形往那一站,就能遮蔽掉大部分人头顶的日光。
与解裁春舌吻时,过分粗大、冗长的口条,光不顾她的意愿,费力挤占进去,就几乎塞满她的上颌。抵者她的硬腭,带来绵密的痒。
解裁春被看到肩头的两腿,剧烈抽动。一只鞋掉到地上,弧形的小腿肚都绷紧,隔了半晌才止了余震。可依然没有被好心放过。
闲梦落毫不介意地吞咽着人应激时分,补助泌开的涎水。
想要把她的臼齿全敲掉,只换他来侵占。想要吞掉她的齿龈,换他来为她效劳。
他要成为她的口疮,叫她吐息都伴随着难以释怀的伤痛。连凡人基础的进食、喝水、吞咽,都忘却不了他的存在。吃喝住行,会时时刻刻想起他的名字。
把他的个体化成她的噩梦,与她终身如影随形。
闲梦落越想越疯魔,越想越激动。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内部的骨头都在叫啸。
还要加大力度要挤进她的喉管,最好探出一条倒刺,勾住她的胃部。二人在浓烈的胃酸里共同消化。从此你侬我侬,密不可分。
被上下夹击,解裁春扒拉人的力道都减了不少。她吃力地扯了几下,终于脱了力。全程紧绷的大腿一个抽搐,彻底软下身来。
东边升起的月相,缓缓西沉。云梦闲情,终有尽时。
吃饱喝足的温孤怀璧,可没忘了正经事。
他一个紧急撤离,棠溪龙泉现于掌中。漂亮地耍了个剑花,径直嵌入闲梦落背部,和失了承托,径直下坠的解裁春,一同穿了个葫芦串。
是了,一石二鸟的策划,总是额外的划算,既验证了他的猜测,也能请君入瓮,放松闲梦落的警惕。
纵然对方是他的亲生兄弟,骨肉之亲,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更别提是多年未见,各方面疏远的兄弟了。
被仰慕的兄长背刺,闲梦落下意识抱住解裁春,伸出手,替她挡了一招。
否则棠溪龙泉会直接将他的琵琶骨,和嫂子的右眼球一同刺穿。二人的血液在此间交换,完成亲密无间的血盟。
但是那样的话,嫂子就不好看了。
锐利的疼痛唤醒麻木的感知,许是兄长的归位,使他长期压抑的胸腔再次活跃。
闲梦落没有一刻比现今,更清晰地认知到,闪身到他背后的,是他朝思暮想的亲人,毫不犹豫地将他的血肉之躯击穿。抱在怀里的是,是兄长的爱人,他的嫂子,浑身软得像一汪能随意搅动的春水。
不愧是闲家血脉。
沉浸时,分外沉浸。抽离时,又显得冰冷无情。美人在怀,坐怀不乱。无论前一刻钟如何的亲近,做好决断通通下得了手。
果真和他是同出一源。
原本被吻到浑浑噩噩,只知张着口承受的解裁春受痛,咬了闲梦落一口。
他撤开嘴,嘴角溢出一抹鲜血。人要向后撤离,被长剑穿过的血肉,如赤脚在刀刃上行走。
打磨到抛光的棠溪龙泉,纤长的剑身将解裁春、闲梦落二人,共同冲刺而过。是一点都没有含糊,丝毫不顾及时甚么同伴情谊,露水情缘。
本来要被亲晕了的解裁春,又被活生生给痛醒了。
她睨着闲梦落收了手,自主撤离,与他一并品味何谓等分量的切肤之痛。
痛得她腮帮子都忍不住打颤,妄图在这磨人的自我折磨的路上自绝。被舒舒服服伺候过的地段都没能减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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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移一点注意力。
“你个贱人……”
解裁春当即咒骂出声,“祁夜良遇到你,也只能甘居第二。你要擒贼先擒王可以,关起门来,都是你的家务事。你要设鸿门宴,我也配合……”
“可你卸磨杀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你不得好死!”
看把嘴上没把门的小满姑娘,都逼得四字成语,一个一个往外蹦了。温孤怀璧却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他师承修行无情道的随水峰峰主濮阳韫玉,身负杀人无数的连玦双璧血脉,不管哪一种,都没能为他培养良好的,温情脉脉的生长环境。
他处事圆滑,八面玲珑,只是发觉这更便利于他掌控,凡事都有利于行。
该动手时,绝不犹豫。反而比任何人都生猛。
同为闲家人的闲梦落,亦是如此。
要说少年的他,在父母关爱,兄长庇佑的年纪,尚有些天真浪漫,美好向往。那在他好心指路,殷勤接待,最终招致家破人亡过后,纯良童真的灵魂已被怨恨和诅咒涂满。
就连此时刻意放慢撤离速度,好减轻牵连撕扯到解裁春伤处,也并不存在疼惜、爱怜等的情愫。
只是源于这尊曼妙、美丽的瓷偶,他还没把玩足够。轻易磕着、碰着,损坏了,冒出细小的裂痕,就找不到完好如初的第二个。
他可没有九重霄的同伴里,那个时常爱变化成他人模样的那个家伙奇奇怪怪的喜好。
看着就不是一个正常人。
仔细说来,正常人也不会加入意图掀翻十业大界的九重霄。
“兄长,你变了。”
与解裁春成功分离,闲梦落没有主动出手打击,或者还击温孤怀璧的打算。
年少时兄友弟恭的画面,历历在目。而今再重逢,却是刀剑相向,不可不令人唏嘘。
“人都是会变的。”温孤怀璧道。
闲梦落打横抱起被穿了左肩,肩口散开一朵血花的解裁春,示意自己并无和他针锋相对的用意。
要有,他也只会行使横敲侧击的策略,迫使兄长受千夫所指,只能站在他的身边。
他也确确实实是那么做,还教唆同伴与他一起做。
这都是兄长应得的,不必太过感激。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羡瑶台、问道宗从中作祟,他也不必绞尽脑汁,与兄长离心。
但没关系,娘亲说过,兄弟齐心,其力断金。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属,迟早会恢复兄弟情意,勠力同心。
“你和你背后之人,究竟有何策划?非要从中作梗,朝我的师弟师妹们下手?”温孤怀璧把剑横在闲梦落脖子前,被扯开的长发顺滑地依附在肩背。
与平日温润如玉的君子形象,有所差异。倒生出几分潇洒落拓,快意江湖的侠客气质。
“师弟师妹……”
闲梦落抱着解裁春的手,克制不住颤抖。他不退反进,削铁如泥的宝剑,在他脖颈划出道豁口。仍旧步步逼近,贴近世界上仅剩的亲属。
“你叫他们师兄师妹,那我是什么?明明你和我才是一个母亲生出来的,而你却站在了仇人那一边!把大仇认作大恩!你在问道宗待得太久,久到连自己姓甚名谁也都忘了!”
“我姓温孤。”
“你姓闲!连玦双璧的闲!”
83. 不是吧,又来
“你都听见了吧?落花峰峰主。来龙去脉,详细完整。该放了我的好下属了吧。”解裁春一口咬着耳坠,一手握着问道宗弟子专属的玉牌。
闲氏两兄弟陡然爆发的争执,因她的打岔,蓦然中止。
温孤怀璧紧急摸向自己的腰牌,原本悬挂在腰间的牌子,早已不见影终。
顺手牵羊,极为顺手的解裁春,一招妙手空空,将温孤怀璧的东西收为己用。她的手指勾入穗子绑起的绳结里,在食指上绕圈,扬着脸,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你是真不怕我和兄长联合起来,杀人灭口。”闲梦落似乎被逗乐了,胸腔传出的震动在她耳边奏响。“远在天边的问道宗峰主可救不了你。”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有什么好怕的。”况且,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幻化出的唢呐,叼在口中,解裁春俏皮地朝他们两人眨眼,就是有东西堵着,讲述的语句含糊。“要赌一下是你的武器快,还是我的唢呐吹得快?”
“拿命上赌桌,下赌注。我奉陪。”
反正亏的不是她。
“你不会。”
局势所迫,被说服了的温孤怀璧,卸下攻势,没有一开始那么剑拔弩张,却仍不肯低头认输。
“小满姑娘看重某物,远胜过重视自己生命的重量,断不会亲手折了这张好牌,甘冒往后余生不能再使用唢呐镇魂的风险。”
闲梦落也表明态度,意有所指。“比起吹唢呐,我更宁愿嫂子吹别的东西。”
“你真不是东西。”解裁春呛声。
“是说我坏吗?我还能更坏呢。”闲梦落笑意盈盈。
等温孤怀璧、闲梦落两人集体噤声,齐齐望向身处局中,又全然掌握的唢呐匠,目光变得危险而胶着。
沙沙的风声隐喻着潜在的危机。解裁春思索着一对二的胜率,以及后续打算,认为这二人打起来,打得两败俱伤,对她有利无弊。
故若无其事地抬了下下巴,“吵啊,继续吵啊。别说我没给你们机会。”
闲氏两兄弟忽然就没了争辩的心思。
啊,猛料下太狠,起反作用了。解裁春一边反思,一边趁此时机,折纸人,修复伤口。
这两人,一个都不管用。没一个靠谱的。包括费清明在内。
人还是要靠自己才行。
她的身体是由纸人制造,又无限趋近于人类。可以让医女治疗,也能用纸人修复。
嘴上还不忘狐假虎威。在场的人,她要治。不在场的,她也要拉出来扯大旗。“谢峰主,劳烦发个声呗。我不计前嫌,给你送上这么大的一份大礼。”
她反复强调,把两个“大”的读音咬重。
“你要怎么回报我?”
潜台词是别装死,再装死,她就要闹了。
玉牌亮了两下,给出落花峰峰主的回应。“唢呐匠,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落花峰峰主自述,他会放了扣押的人质,将人安安全全地放回人间世,并给予其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财产。
作为补偿,他告知她目前被问道宗全体通缉的事,在查明真相前,他不会主动出手。
被通缉了的事,她早就知道了。谢峰主也太落伍了,现在才得到消息。这可算不上补偿。解裁春刚要回话,眉心跳了跳,瞪向闲梦落,“你做了什么?或者你背后的组织做了什么?”
“嫂子冰雪聪明,料事如神,还用得着问我?”闲梦落亲密地蹭了蹭她的脸颊,下唇摩挲着她的嘴唇。“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事,不必让嫂子费神。”
谢无邪峰主可听不得别人拿他的弟子取乐,“杀害问道宗二十余名弟子的人,不是你,和你背后的九重霄,就是温故怀璧和解裁春,左右都跑不了。”
比起随机杀人,破案难度激增。有了可疑人员的寻仇,轻而易举。圈定的范围一缩小,要找的对象就有迹可循。
“我们会见上面的。就是不晓得哪种惩处,会发落得更让人觉得难以接受,我想我得了解一下了。”落花峰峰主克制着脾气,下了最终通牒。
玉牌的光熄灭。
正式见面,就赠送了亲生兄长一份众叛亲离的大见面礼的闲梦落,同样也被温孤怀璧回赠了一个穿心断肠的大礼包。
无需走滴血验亲的流程,都能证明他们的确是一家子人。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
闲梦落抱着解裁春,向东南方向走。朝站在原地,面露警惕的温孤怀璧示意。
“你不是想知道我和我背后的组织打的什么主意?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你的。兄长,你从来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的亲属。”
温孤怀璧一甩长剑,鲜红的血液滴溅在青碧色草地,抬步跟上。
闲梦落没有说谎。一路上,将九重霄和他们的目的、业绩捅了个底朝天,无一点欺瞒。
自以为断了温孤怀璧后路,兄长自然得加入九重霄来。
约莫和他合作的伙伴们,都得吐血身亡。
解裁春深谙知道的越多,就死得越快的道理。要捂住耳朵,他还来拨。
“嫂子是兄长的妻子,早晚是一家人,何必遮遮掩掩。”
“有上来就咬长嫂胸的一家人吗?”解裁春大力拍向闲梦落的后脑勺。扯到伤口,痛不欲生。
被温孤怀璧拉开的闲梦落,还满是委屈。目光紧盯着被自己咬出牙印的白糕不放。
都说长嫂如母了,让他尝一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他从小就没了母亲。
月上梢头,冷风像扑脚的鬼,要人手脚都冷冰冰,屋檐凝冰晶。屋内燃着的香徐徐,透过兽耳三足香炉的孔,鬼魅状扭着腰钻出。
“有医女,你早说嘛。”害得她顶着伤残,在那狂折纸鹤。
被放在床榻上的解裁春,并没有感谢的打算。要不是为了钓闲梦落这条鱼,温孤怀璧不会连她一同刺穿。
当然,罪魁祸首是温孤怀璧。闲氏两兄弟不是一丘之貉,也至少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我喜欢嫂子为我煞费心思的模样。”放下人的闲梦落,只觉得怀抱前所未有的空荡。他顶着血流如注,给她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躺姿。
被冷落的医师赛北金,牙酸不已。
“首先,我不是你随叫随到的随侍医者。这里是我的草庐,不请自来,是为无礼。要我治疗,是要收费的。非平民者,诊金价格高昂。”
铲除无数仇家,将他们的财产尽数填充了自己的小金库的闲梦落,日积月累,成了一座行走的人形大金库。
他点点头,“理所应当。”
这些腰缠万贯的家伙怎么不去死一死?夙兴夜寐,忙活一百年,还挣不到人家一天零头的赛北金,牙根咬紧,近乎尖酸刻薄地想着。
她一拍桌面,卷成一团的针线包,向两侧舒展开。内侧别着的,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全数浮到半空。
“你收十倍。不,一百倍。”
“无妨。”闲梦落阔气地答。
赛北金心里更恨了。
“等等——”解裁春扯住一旁审视局面的温孤怀璧袖子,“我的诊金,由他付。其余的药钱、大补之物,统统选最高档,全部由他出。不要收我的。”
谁捅的人,谁就负责。她辛辛苦苦赚的钱,才不要花在这些被殃及池鱼的事情上。
温孤怀璧一剑劈开飞过来的银针,锐利的剑势以他为中心,荡开一层气波。
房屋摇晃,浮尘动荡。眼见问道宗大弟子温孤怀璧,把削金断玉的本命剑,对准丹霞峡公认的不会杀人,只会治疗的医女,解裁春目瞪口呆。
“要你出出血而已,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荒郊野岭,人迹罕至。闲梦落既引我们来见她,说明她也是九重霄得力干将之一。她是实打实的贼寇,不可掉以轻心。”温孤怀璧点出要害。
“你和珠胎暗结的嫂子是我们,我和你同胞兄弟就不是我们了?”闲梦落暗笑,“我是贼寇,你是什么?贼寇的生身兄弟?铲恶锄奸的正义使者?”
“这谁不知道啊,还用得着你来提醒?”
接连失血的解裁春,嘴唇失色,身体发颤,搭了厚实的被褥都捂不暖。口头忍不住抱怨。“你先让她给我治一下怎么了?难不成还会下毒毒死你?”
她痛得要死。要翻脸,等治完人再翻不可以吗?起码让人给她上个除痛的麻痹散。
就差这么一会儿,赶着去投胎?
“你们要不等商量好了,再来决定要不要就医。”赛北金孰若无睹。
医女给患者治疗,总会遇到病患家属或朋友争夺不定的状况。患者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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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家属、亲朋好友威胁医者的情况,屡见不鲜。
只要当医修当得久了,每个人都会遇见。仿佛她们做医师的,就上辈子欠了患者似的。
给患者掏心掏肺,还要被患者掏心掏肺。
要不怎么说当医修是这辈子的报应。
“两个都不能救。”温孤怀璧做出决断。
唢呐匠要抓,闲梦落也要制。这两人招数奇诡,各有千秋。他一招制服了俩,没道理放虎归山,让这两人恢复士气。
“好你个王八羔子,忘恩负义,背信忘义,见色起意……”解裁春气得一只手在床上乱摸,要找枕头要砸他。
闲梦落长手一抓,把玉枕塞到她手里。“最后一个说错了。”
“你管我!”
赛北金两指合并,收回被劈断的银针。磨一磨还能再用用。“你看不顺眼这两人,何不干脆干死他们,找我做什么。磨刀霍霍向无辜,真是好修士呀。”
前途无量。
温孤怀璧听出她的冷嘲热讽,回答却也实诚。“一个已经干过了,另一个不合适。”于伦理不合。性向、品味也不合。
旁若无人地横在三人间的温孤怀璧,剑指医女,控制全场,“谁救人,我就了断谁。还望医女不要让我为难。”
她的耳朵……她根本不想听这些私密话题。赛北金顿口无言。
当医女就非得了解病人的床事私密,个人家庭的是是非非吗?
温孤怀璧踏进屋子的一瞬间,她就明了了他与闲梦落的亲属关系。
原因无他,二人的骨骼长势异曲同工。
虽然外观上,温孤怀璧肖父,闲梦落肖母,展开了,充其量只有两、三分相似。乍然放在一起,不会联系到他们二人之间存着血缘关系,却蒙不过对人体结构颇有研究的医者。
闲梦落,她的这位伙伴,或许籍籍无名。但他的父母在十业大界可是大有来头。
不论是起始时,被羡瑶台委以重任,风头无两,还是后来聚众讨伐,群起而攻之。或者从最卑贱的蛊人,跻身为要十业大界三缄其口的存在,都无不证明他们的身份贵重,几乎达到改天换日的水准。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再了不起的人,不得了的壮举,都是时过境迁,渺无踪迹。
摞星峡长夜不明,轮转三百年才能换来一次白昼。赛北金施施然退出温孤怀璧佩剑的波及范围,取下挂在墙壁上的画轴。
察觉不对的解裁春,揪着闲梦落的袖子使唤,“扶我起来。”
赛北金刚捧到画卷,画轴就被疾飞过来的匕首捅破、刺烂。
全场唯一识破她伎俩的唢呐匠,血染床单,“重复的招数一再使用,可就落了下乘。你以为我会在同一个坑上,摔上了两次?”
“哦,那我可要洗耳恭听了。”医女今夜头一次正式上门求医的患者。
“哐当。”一声,温孤怀璧倒了。
扶着她的闲梦落也倒了,整个人压在她身上,压得她都快喘不过来气。“你都做了什么,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别误会,不是针对你,也不是针对你们。你们几个人加在一起,还没有那么大的价值,足够让我耗费心思。”
声东击西的赛北金,拔出匕首,捋平没有从来没能画上人脸的画像。
她效仿易陵君,重走了无数遍人间世战场,领略了无论几载春秋,都永恒不变的兵戈,终于找到在医学造诣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前辈尸骸。
许多人都盼望着臭名昭著的易陵君死去,永世不得超生。她的存活始终是很多人的心腹大患。又不相信她会轻易死去,仿若她存在一天,就能证明永生的几率,并非绝无可能。
赛北金在沙场上挖出过不可枚举的尸骸,把它们练成灰,制成香,夜夜入梦来,以此探寻梦寐以求的答案。
今晚就是突破的关键。兴许永远无法得到解答的疑惑,就能就此拉下序幕。
虽然多了几个不速之客,但是作为历史的见证者,大可以多几个人参与,她并不藏私。
“跟我一起入梦吧。”
医女的声线,悠悠晃晃,像飘渺的烟雾。和满屋家具一同摇晃。
纸人塑身的解裁春,药效发挥最晚。人扶着额头,叫苦不迭。
不是吧,又来?
84. 来的不是时候
“各位客官,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决斗场一旦开局,恕不下注,恕不下注了哈!”
姗姗来迟的客人,把一包魂玉压在庄家那。开盘的赌场主人不明其意,便闻披着斗篷的来客,低声吟诵,“我押通杀。”
言毕,没有再多解释,举步向观众席而去。
在其身后,一群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士,集体分散开来,向场地各个角落进发。
“什么嘛,搞得神神秘秘的。”庄家嘟囔了一句,高声吆喝起其他来宾。
绛阙决斗场,经久不息的杀戮圣地。
最有名的战绩,是曾走出过两位出了名的贵人。分别是问道宗镇宗师祖漫才客,以及发动太岁神煞,险些把安乐庐连根拔起的恭辞岸。
这二位的诞生,非但没有使绛阙罪恶的行径加以遏制,反而越演越烈,奉之为真经。以至于后来走出的闲庭树、薄禄云二人,倒显得关公面前耍大刀,不够格了。
闯出功绩的人会被称颂为龙跃凤鸣,回望他们经历过的苦行,连摔跟头、受苦楚,也会认为是别有深意。
羡瑶台使者们从十业大界,收集出形形色色的童男童女。集体投放到决斗场,命令他们自相残杀。
活下来的,能多苟延残喘一时,却不能被称之为幸运。
开辟的每一场赛事都座无虚席,举办的热火朝天。观赏的宾客投资银钱,场上的厮杀者献出性命。
由此二进一、十进一、百进一,千进一,存活下来最凶猛的一位,就能成为当届幸运儿,站在同伴们的尸山血海上,赢得新生的契机。
使者们将其称为清洗一身冤孽、血债,洗刷寒酸到骨子里的卑贱,开启崭新的人生。
闲庭树是决斗场第三千零七百二十四届的得胜者,薄禄云是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届的得胜者。
抑或该换个说法,幸存者。
养尊处忧,习惯了区分尊卑的绛阙尊者们,自然不会认为这种行为有何不对——
是他们给予了这些卑微如蝼蚁的孩子存活下去的动力,是他们赏赐这些平平无奇到转眼死了都不可惜的家伙,一次脱胎换骨的机会。
用其随时覆灭都不值一提的生命,供贵人们百无聊赖的晌午,添点余兴,是贱民们的福气。
他们没有向贱民们索取报酬,都算不错了。何来的苛刻一说。
参加比赛的蛊人们,前尘往事尽数忘却。残留下来的,唯有烙印进灵魂的印记——
作为或冷漠地旁观,或大声喝彩的万千看客们手里,一把锋利的刀刃,刺向敌人,谋取生存的机遇。
出走草泽谷的鹤知章,边看,边抹眼泪。“师姐知道了,得有多伤心。”
她口中的师姐,是现任草泽谷谷主鹤嘉贤。
鹤嘉贤一人扶持着整座山谷,还时不时免费义诊,无偿替有孕在身的孕妇们看诊、接生。
在外人看来,尽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满满当当的口碑是挣下了,实打实的收获半分没见。
若非有杀人不眨眼的问道宗,在旁侧坐镇,恐怕连人带谷,早早被人报复,连骨灰都被人扬了个干净。
医修们每日与阎王爷抢人,救过来的生命不计其数,天天忙得脚不沾地,滴水未进,无一人赞誉。
可只要病人稍有点头昏脑热,或疑心生暗鬼,认定替自己问诊的医者没有尽心尽责,不够劳心劳力,轻则破口大骂,大打出手。重则刀斧加身,近前索命。
饶是有问道宗坐镇,草泽谷内大小矛盾,亦频繁发生。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矛盾滋生。医者迟早有一日会沦为病患,患者却无万中之一的可能成为医者。
异地而处,说易行难。
而鹤嘉贤谷主依然死守草泽谷,无一刻放任自己的心神松懈。
不仅记住了每一个患者的病症,与病人的长相、身份相对应。连亲手接生的孩子们的面孔、性别都一一铭记在心,能顺畅地推演出他们长大时的形容。
要是让师姐知道,她接生出来的孩子,活着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无不在身处于人间地狱,她该有多痛心疾首。
支撑师姐的价值理念,兴许会迎来天塌地陷。
“你未免太小瞧鹤嘉贤了。”
与鹤知章同座的医女,披着毛茸茸的猩红斗篷,盖住上半张脸。“我曾经试过打击她,直言她每接生一个孩子,就是送他们去死,她的回答叫人哑口无言。”
或许是当时年少的缘故,长着一副伶牙俐齿。而非现时老来沉稳,要挺起脊梁,撑住一大座山谷。
呃,说到年纪,她也没资格指责鹤嘉贤。
“要对你的师姐有足够多的信任才好。”
鹤知章擦擦眼泪,才不入套。“易老前辈。你要戴着斗篷,欲盖弥彰。就不要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指点江山。否则怎么瞒得住。”
“根本就没有隐瞒的必要。”易陵君捞起酒瓶把手,倒了一杯酒。举到鹤知章面前,在受宠若惊的晚生伸手欲接时,一个回马枪,举了回来,光端着不喝。
被戏耍了的鹤知章,从鼻孔里哼气。
鼎鼎大名的鬼医易陵君,竟是个将后辈当傻子耍的老顽童。
“怎么,不符合你的想象,我就不是易陵君?可要近前来,查验查验真假?”
“晚辈不敢。”
给她吃雄心豹子胆都不敢。
易陵君岂止是超乎众人的想象,简直是把医修这个行业往地下踩,屡次刷新人们对医者的下限认知。
托她的福,十业大界对医女的待遇大大的上升。
医修出门在外,腰杆也能挺直了。被患者指着鼻子骂的时候,也有了不可言说的倚仗。
病人要出手,也得掂量掂量,是否会招惹出第二个易陵君——
不要钱,不要命。断送前尘,舍弃修为。要今生,没来世,只想把众生拖下水的鬼医。
后面出场的疯医赛多肉,都得靠边站。
毕竟人家只霍霍她的患者。
而易陵君随时随地,随机挑选一个幸运路人,进行她的试验。成则生,败则死。
好运活下来的,恭喜你,赢得了进入下一轮试验的资格。
想要咬舌自尽,变着法子,自残致死,那真是要笑掉医修的大牙。
鬼医鬼医,到底是编了个医字。
鬼是易陵君的立身行事,诡诞不经。医是她的得意营生,出类拔萃。
由于常年在战火前线,随军征战。亲自解剖了大量活人与死者的尸骸,医学造诣达到了连她的亲生姐妹,贺归远都望尘莫及的高度。
可碍于世俗观念、时代限制等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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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过于超前,为世所不容。
在坚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世代,易陵君公然提出活体剖开躯壳,去除病灶等谏言。不论所言所行,是否有迹可循,确凿无误,单是提出来都道大莫容,要天诛地灭。
遑论她身为医者,竟然心怀愤恨,手染鲜血。意图越过调遣众医女的调拨台,管理诸位医修的济世院,颠越不恭,洗雪逋负。
光是不敬礼法,违逆上命这一点,就够治她的罪,以儆效尤。
当然,道理归道理,实践是归实践。
医修们随大流谩骂、排斥易陵君的见解,焚烧她编撰的医书典籍。可架不住她的理论知识过硬,实践样本丰富,有点慧根的,都在暗地里研究考证,一一论证了她的结论可行。
易陵君信念波及的,不仅医修这个群体,还有其余见血封喉的剑修、以乐理攻击的乐修等等。
杀生和救人同属一体,对人体了解得越透彻,相关性累积的知识广阔了,治疗和杀戮就越是手到擒来。
易陵君一人掀起了冲刷既往陈旧理念的潮流,其他医修们紧随其后,背着济世院更新、改革固有的念想,制造出新一批医学器械。
挂不住面子的济世院,抓了罚,拘禁了一大批医女。
后实在是抵抗不住形成浪潮的巨流,在易陵君的理论基础上,重新编织。挑三拣四,去除贻害济世院、调拨台统治理论的思想,整理出一套崭新的教材。
署名,济世院。
易陵君走南闯北,奔赴于一线考究来的科研成果,就被济世院一举斩获。随之而来的,是被栽赃诬陷,倒打一耙的骂名。
好比砸在身上的臭鸡蛋、烂菜叶,杀伤力不足,但足够叫人恶心。
走在路上,都能听到人讥讽她狗彘不食汝余,盗取济世院的实绩,收为己用。
行事乖戾的易陵君,哪能受得了这档子气。几个连环招,祸水东引,要躲在后方推波助澜的济世院、调拨台惹一身腥。
那段日子,济世院院长、调拨台台柱狗咬狗,一嘴毛。“你说你,好端端的,惹那没脸没皮的畜生做什么呢?”
被济世院、调拨台双双忌惮,又拿之无可奈何的易陵君,老神在在坐在决斗场观演席位上,丝毫没有被明令通缉的自觉。
手肘搭在案桌前,拇指、食指、中指扣着太阳穴部位,食指点了几下。若一个尽责的前辈指导后生,“不敢,我看你是敢得很。”
“若非你是归远的徒弟,从你不知好歹地坐在我身边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个死人了。”
归远指的是易陵君的亲生姐妹,草泽谷创始人贺归远。
“还请前辈见谅,原谅晚生的不识大体。”
鹤知章烂命一条,才不会被她恫吓住。遣词用句倒是十分敬重。
“师父说过,我们这些晚辈有朝一日遇见你,没捅出大的缺漏,就按了你的前尘,就尽管跪下来求情。你看在她的颜面上,会放我们一条生路。”
“说得轻巧,也没见你正儿八经地跪上一跪。咋的,膝盖新打了钢板,半天软不下来?”
易陵君举着的酒杯,往上一撒,滂沱大雨,倾盆而落。等它们真实地扎到人身上,才知是一根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聚集而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要怪,就怪你来的不是时候。”
85. 我的好妹妹
摔杯为号,决斗场座席突地闪现出一群神秘人士。个个头顶斗笠,身披蓑衣,不管三七二十一,见着人就杀。
区分敌我的差距,是按各自的着装。
决斗场是内外上下,不分青红皂白的杀戮,染红了上古遗留的圣地。
硝烟四起,人潮退散。刀剑劈砍,斩碎骨头声。纤细的长针刺破人眼球求生。本来好整以暇地观赏惨剧的观众们,成了表演的一环,忙不迭地奔跑、推搡。
不是喜欢观看你死我活的表演吗?
叫骂着被砍死的蛊人,辱骂饥肠辘辘,以人肉为食,才能填充饱腹的蛊人们,不成大器,群情激愤到恨不得换自己上。
押在赌桌上的赌注,堆积如山。怎么落到自己身上,就面无人色了?
突然觉悟了自己原是立着两腿,披着的皮囊是人皮?
被暴雨扎了个透心凉的鹤知章,用银针封住全身穴位,才勉强止住那浑身经络钻心的疼。
“就你那拿不出手的医术,学成你这样,我都羞于见人了。撒把米,在地上喂鸡,它都比你能开台问诊。”易陵君逆着奔跑的人流,飞身跃进决斗场。
前辈说话太伤人了吧。鹤知章在心里开骂。老不死的臭石头。
易陵君回了下头。
鹤知章连忙捂住嘴。
她可什么都没有说哦。
从天而降的细雨,封住现场大多数人的行动。人群哀嚎着倒下,又被后来者踩踏。血肉模糊,尸体横陈。
是了,医修怎么不会杀人呢?
对人体结构烂熟于心的她们,药理医术倒背如流。
拯救和杀戮,本就是铜钱的一体两面。
普济众生的医者一旦放下医卷,运用自己的学识大开杀戒,还有谁能比她们更明晰要从哪个角度看起,才能更方便杀生害命。
易陵君穿过场地上的断肢残骸,扶起场内最后的得胜者——一个眼冒绿光,面黄肌瘦的小孩。
那孩子将她视作敌人,上来踹了一个窝心脚,动嘴就咬。利用浑身能使用的全部武器,要活生生从陌生的医者手背上,撕下一块肉去。
早有防备的易陵君,一针扎在她的后脖颈上,刺得她动弹不得。
“战斗结束了,你已经赢了。”
道场上第三万零八百四十届赛事的条幅被揭下,换上隶属于九重霄的旗帜飞扬。
九重霄,意为寰宇至高之处。力压绛阙、羡瑶台、丹霞峡,光从名字上就是一种无言的僭越。
若在积蓄力量阶段,现身于台前。引人侧目不说,会徒增无尽的风险。易陵君却没有低调的打算。
能见到这几个大字的,要么会被收编为自己人,要么是就此沉默不言的死人。
她偏头看向万般嫌弃,脑袋一点都不灵光的鹤知章,由衷叹了口气。
是她上辈子欠姐姐的。今时今日倒要她来还债。
决斗场的蛊人无父无母,被抹去了原有的姓名,只取了一串串冷冰冰的排列编号。
等到他们杀绝同期的兄弟姐妹,抛却最后一点仅存的人性,作为一只争斗的傀儡,在杀戮中浴血重生。就会被牵去当拍卖行,当重金购买他们的雇主鹰犬,从而获得新身份、新名字。
易陵君给那孩子取了个名字,申屠端鸿。告知她的出生来历,与她沦落至此的缘由。
她给了申屠端鸿两个选择。
一、今日在这与一众看客长眠于此。
二、从今往后,为复仇而活。
看似宽宥地给予了选择,其实提供通行的路径,有且仅有一条。
她可不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学不来姐姐收养孤女,亲授医学的度量。
三天饿九顿的申屠端鸿,毫不犹豫地握住她的手。
自从被作为蛊人豢养的那一天起,她白昼黑夜都不敢合一次眼,生怕被身旁的人抹了脖子。
死在决斗场上,或许能就此长眠。相较以往,轻松快活。奈何人的本能是求生,跪碎了膝盖,挠破了指头,也会拼了命,发了狠地寻求生存。
“你没有让我失望,做了明智的选择。”易陵君明了一个棒槌,一颗糖的训下规则。威胁的狠话放完,给申屠端鸿披上九重霄特制的斗篷。
本来宽大的外衣,一接触人体,自动调整为合适的大小。搭在衣衫褴褛的申屠端鸿后背,保暖耐寒。
易陵君牵着小孩往场地外走,顺带包揽了死不瞑目的庄家遗留下来的赌资,丢给申屠端鸿当见面礼。
今日她坐庄,大满贯。赌运不差,赔率挺高。就是死的人太少了,保不齐要往济世院走一趟。
鹤知章捂着在皮表下疯狂旋转,绞杀着血肉的长针,追在她后面。“前辈,师父缠绵病榻,时日不多。神志昏晦时,常念叨着要见你最后一面……”
听到她呼唤的人,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牵着瘦骨嶙峋的孩童,步入深邃的黑雨之中。
不久后,草泽谷创始人贺归远与世长辞。
现任谷主鹤嘉贤遵循贺归远的意愿,举办了一场省烦从简的葬礼,邀请苏尔奈门人前来送葬。
开刀剖出体内银针的鹤知章,与草泽谷三千门徒共同参礼。她在前来观礼的人群中逡巡,找不到易陵君老前辈的踪迹。
后来她眺望着高悬于空的银盘,时常会陷入疑惑。
师父她老人家的毕生愿景,乃至于临终了也想达成的遗愿,究竟有没有顺心如愿。与她分道扬镳的易陵君老前辈,是否有铭感于体内流动的血脉,旧日情意,赶去与她碰头?
师父她老人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明知草泽谷与问道宗做邻居,丹霞峡、羡瑶台、绛阙都可以借道问道宗,将易陵君老前辈除之而后快。就连问道宗本身,也会以正义之师的名头,绝不放过现身的鬼医。
师父是老来糊涂,病入膏肓,以至于压抑已久的泛滥情愫作祟,感念于年少时的情谊,还是居心叵测,刻意将人引到草泽谷,就地格杀,好替十业大界除了这个祸害?
鹤知章思来想去,得不出结果。
许是她笨拙,做偷油吃的老鼠,上不去,下不来。既承担不起谷主的位置,也做不到另辟门户,闯出名头。
乌云吞月,气压山河。等到追在人后头,呼喊着前辈的鹤字辈医修,也有了名声赫赫的后生。
引发太岁神煞之祸的恭辞岸,刑满释放之日,易陵君意图前往上古战场遗留之地——问道宗,验证被归类于传说的神魔之说。
时值问道宗宗主元泽,副宗主钟舒文、盛怀德三人,随水峰峰主濮阳韫玉年少有为,还在修炼多情道。尚未慧剑斩情丝,转修无情道。
易陵君在望波亭徘徊踱步,回望自出生以来,行至今日的路途,终于察觉出细枝末节的怪异。
她飞针一刺,直向隐藏在暗处中的赛北金。
被死者残留的记忆体当场揭穿,如被梦境中的人指出要害,赛北金动心骇目,惊见骇闻。
鹤嘉贤识人认骨的本领,源于她的师父贺归远。
易陵君身为贺归远的妹妹,自然被言传身教过。
看到赛北金那一张,和后辈鹤顶洪收养的徒儿,长大后的样貌分毫无差的脸,易陵君当即醒悟过来,真实时间的流逝,远比她实际经历的还要长远。
再一打量残留在赛北金指甲壳内的骨灰,香料的气味略带浑浊。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原来这万万年的腥风血雨,神劳形瘁,仅是重现于一个虚拟的幻象。
“拾骨制香,引魂入梦。”万年来无人能出其右的鬼医,喃喃自语,“原来,我已经死了。”
春雨如油,浇灌着堤岸的垂柳。清凉的风渡过江河,与信鸽嬉戏,抵达梦境的另一端,轻敲一处高门大户的窗棂。
被无端卷入的解裁春、闲梦落、温孤怀璧等人,被梦境赋予了另一层身份,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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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于绛阙的世家恩仇。
解裁春小心地给换下来的里衣,打好包裹,要将收整而来的罪证,交付于威法司处置。
家里上至爹娘,下到丫鬟,没一个可信,只会通风报信。能依托的人只有自己。
她跑得太快,奔得又急。逃跑途中,不慎迎面撞上一人胸怀。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见熟悉到噩梦连连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
“阿妹跑得这样急,是要去哪啊?”
被长久压制的恐惧,让落跑的女子,颤栗不止。
蛇类一般的触感,在她的后脖颈游走,依稀能感觉到冰凉凉的鳞片,刮着被养得娇嫩的肌理。大庭广众之下,亲生兄长闲梦落,剥下她的衣襟,如同当众扒了她的自尊。
皙白的肩头圆滑如玉,因他的触碰时不时发抖。闲梦落俯身,在上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接着,张开口,狠狠一咬,啃血吞肉。
温热的血液沿着肩胛骨流淌,解裁春撑起两手,支在闲梦落与自己之间,要推,推不动。
常年养在闺阁,久未运动的身体虚弱,没一会就在血液流失中,眼前一阵阵发黑。
人膝盖一软,差点没跪下来。之所以没能跪得正着,是在中途就被人拦截了。她十分畏惧,又难以脱离的兄长,如幼时一般,单臂托起她,作抱小孩状,压在回廊前。
细嫩的肩口疼得发紧,兄长还一个劲往里埋着饮血。
解裁春手里寄予厚望的包袱掉了,人被扣住。没换多久的小衣,也被人兜头扯掉了。
习以为常的仆从们,眼光鼻,鼻观心,对正在施行的暴行,与践踏伦理的罪证,熟若无睹。
解裁春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能明白自己孤立无援。明明早就心灰意冷,知晓最终答案,却总忍不住希冀戏曲里天理公道的发生,只能用膝盖、两腿踢踏。
“兄长,请你饶了我,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犯了……”
她歇斯底里的恳求,被连绵不绝的无根水冲刷,如微不可见的水滴进溪流,没有冒出半点动静。
解裁春的胞兄闲梦落,专心致志地做着自己的事。对幺妹几乎要哭出声的哀求,不管不顾。只一心试探好深浅,瞄准了,对妹妹的弱点一击即中。
他将人抱离地面,要她两只脚掌都踩不到实地,只能将全身重量,寄托于他的顶梁柱上。
有细微的片段闪现在脑海,闲梦落没由来生出一个想法——
嫂子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踩到他鞋面时,他就想这么做了。
得偿所愿的滋味不赖。
随后摇摇头,他没有兄长,又何来的嫂子。
闲梦落一边欺负人,一边还要逞快。笑言解裁春要继续胡作非为,他才能继续想出妙招惩治。
否则师出无名,还不愉快。
他说到这,两手松松垮垮的,似要放开。惊得解裁春两手勾住他的脖子,害怕闲梦落像摔死跟她攀谈的杂役般,把她摔在地面,然后一卷草席卷了,扔给野狗啃食。
“这样就对,这样才乖。”闲梦落满意地拍着解裁春后背,对怯懦的妹妹受用不已。
他抱着人返回储秀阁。一步一脚印,专挑下雨天湿滑的回环楼梯走。一次次抵到尽头了,又因下一层阶梯,穷追不舍。
被他抱着的解裁春,随着走动一颤一颤,有苦难言。还得张口咬住最为憎恨的人前襟,免得自己叫出声来。
走到廊道末尾,闲梦落坏心眼上来,偏说自己遗漏了扇子,要专门折返回去,再走上一趟。
他拍了拍被自己折腾得够呛的解裁春,视线在人红得发烫的面颊,一闪而过。手指指节掐过一圈丰满的臀肉,“你不是想要去告威法司告状吗?尽管去啊。”
“我可曾拦着你?我的好妹妹。”
上台阶的髋胯,打到最开,完全没入。“你大可将无限光耀门的门楣,踩在脚下。折损家族颜面,只为成全你一人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