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雪》
1. 一月
炉中火兴旺,碳燃无声。
近旁的两团蒲团上对坐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窗外雪朦胧成一片。
一应泥具摆盘在蒲团左右,女人纤细的手指挽袖取泥,指尖揉/捏飞快;再抬眼,却是看向身前正坐的小女孩道:“西坡女儿,不可无偶。”
女儿点头。
“取泥。”
“是。”端坐模样的尹姝应下,小心瞅眼隔席正对的母亲,学样从一应泥色中分团捻起,握在掌中。指尖轻轻捻,但终只是一个泥团,便再无所变化。
“阿娘,这可真难。”
“小姝可是怕了?”母亲未抬头,指尖泥彩仍似雕琢,带笑着调问道。
“哪有……”女孩偏头再取泥,“小姝不怕。”
“那可好。”母亲又笑。
“阿娘莫不信小姝呀!还笑于我……哼。”
“哪有……”母亲低眉看手中泥物,眉眼弯弯。
“你看你看!阿娘就有!小姝看见了!”尹姝噘嘴,不满地掰弄着手中的泥团。“不理阿娘了。”
“嗤——”
“好了好了,阿娘不逗你,但小姝得专心。”母亲转手停下掌中的泥物,低身取起竹刀。用刀雕刻泥上,仿佛描摹细典,一勾一勒,削泥如丝。
屋中有淡香沉沉,窗外白寂,像极一卷素纸。
屋中无声片刻,待母亲掌下又是一笔勾尽,轻轻抚尽废泥,便又开口:“西坡女儿,不可无偶。小姝,你可知否?”
“当然。”尹姝手中泥团怪异,“阿娘念叨得太多。”
“你莫怪阿娘。”竹刀突然于泥上多斜出一毫厘,母亲轻轻皱眉,声却似无奈:“你六岁了可知否。”
六岁族女,便该是与偶结发时。
尹姝身形有些垮的随意捏着手中泥团,开口便问:“为何非得六岁啊。”
竹棍突然点在她的腰侧,“正身。”
女孩挺身复又端坐。女人才又讲:“六岁心智纯净,偶性亦纯,不菲为最好时间。”她看向女儿,轻声叹了口气。“所以你可懂了?”
尹姝点头。
母亲摇头。
·
冬雪几近褪去了,窗外零星下落碎雨。
炉中火炭仍燃,窗微开,透进三分寒意。
“阿娘今日可是要做什么?”
母亲手握着几朵梅花,用清水洗净。
她另一手扶起半尺高的泥偶,轻轻将花放于偶人胸间。
“炼心。”她取竹刀,将花上碎泥调尽,渐渐将花蕊镶嵌泥中。“炼偶心。”母亲说道。
刀动到一半时还不忘抬头叮嘱:“你也做。”
“心只能是花么?”尹姝托腮打量着偶人问道。
“花心芳艳,是寄托以人偶能纯良罢了。”母亲竹刀未停,“偶心不可为恶,亦是如人本身,西坡族人皆信良善。”
“小姝也要记住。”
尹姝转身也小心拿起精心三月所制得的泥偶,“小姝知道。”
她又看母亲,这时倒是沉吟了一阵,才问道:“那那偶心……可不可以是我的一吻?”
“一吻?”母亲抬头,确实被女儿的回答震住。
“嗯。我想以一吻献它,以此炼偶。”她看着不那么精细的泥偶,笑得痴痴。
“为何?”
“因为它倾尽小姝的心血啊。”尹姝笑,手指轻轻地触摸偶人的眼。“我很喜欢它,想让它知道呢。”
“阿娘”她看向母亲,“你说这样它能知道否?”
母亲也笑了,用手背靠了靠尹姝的脸,“它一定能知道。”
“是吧,小姝也觉得。”说完,她倾身向手中的泥偶。
轻轻一吻,吻在了偶人的胸口。
众人炼偶皆于自然,唯她,以一吻炼偶。
尹姝觉得,它一定会知道——我很喜欢你呢,我的偶。
——
夏意渐浓时,炉中火终是熄了。
母亲带着尹姝从炉窑里取出偶,很漂亮,栩栩如生。母亲抱起自己的偶,一尺的偶上带着恬静的笑,是个可爱的女孩。
“阿娘,你竟然做的是小姝!”尹姝也抱着自己的偶,看着母亲手中的自己,笑得灿烂。
“那小姝的偶呢?”母亲斜身,从女儿躲躲藏藏的怀里瞥见了一二。
“是个男娃娃呢。”母亲笑她,一手抚在她的头顶。“小姝可是喜欢?”
“当、当然了。”尹姝抬头看看母亲,又低头看看自己怀中没那么漂亮的人偶,有点脸红。
“只要是小姝喜欢便好。”母亲转而牵着尹姝走出了炉窑,似是喃喃自语道:“可是赶上了。”
“赶上什么?”尹姝问。
“小笨姝,后天你可就七岁了知否?”母亲摇头笑了,颇为无奈。
“哦……”
“幸好赶上。”
……
“喏,剪发。”母亲递给尹姝一把银剪。她转而低身向立在桌上的偶人,竹刀轻削,挽下一卷泥发。
银剪切下,尹姝捧着自己的一缕发,有些心疼;她把发递给母亲。
尹姝看着母亲将自己的发和泥发交缠,继而拧成一股。而后随着偶人颈后的一个细孔将结发放了进去。
窗外已然有了蝉响,七月的夏风呼呼热热;她的偶人立在桌上,和她四目相望。
——
冬去春来,朝朝暮暮,转眼就是一个九年。
窗外的雪下得急,茫茫的一片看去,像是苍凉的一地白骨。
纸纱窗破了半边,这屋,比原先小了近一倍。寒风瑟缩地从破口灌进来,打在那冻坏的伤口上。冻坏了的伤口结了痂,又转而被冻得更坏。
有个身影躺在床/上,全身盖着一件破棉衣,还在睡着,角落里用布盖着一个泥偶。屋中仅剩的一点炉火还在烧着,但似乎也是可有可无。
这天,她又被邻房的喊叫声招呼起来了,屋内挺冷,呼吸间都还冒着冷气。
雪还在下,一团一团地像棉花一样砸下来,但并不柔软。
她起身,在邻房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喊中应了声:“这就来了,马上。”
随即推开门就走。
她没什么要去准备的了。这个冬天,她推开门只看得见满目的白色堆满了院子。不美,还甚是难熬。
她一瘸一拐地走向邻房,双脚通紫得几近是废了。
没有鞋,就这样光着脚走过了那一段短短的路。再推开门,是一个暖春。
“你这死丫头是不是想死啊,怎么这么慢?”屋中的妇人吐掉口中的鸡骨,怨愤地狠狠盯了尹姝一眼,“小宝醒了,去给他烧些热水去。”
“好。”她说着踏进了屋内的地毯。
“哎呀!真是脏死了!”妇人嫌恶地用袖捂住脸,嘴里咒骂着偏过头去。
尹姝走近了里房的床,两岁的奶娃娃正坐在床/上向地上扔虎头布偶。看着她来,倒是咯咯吱吱地笑了起来,嘴里还念:“死丫头——死丫头——”
布偶砸在了尹姝的脚上,就只是轻轻地擦碰到也生生地疼。
“小宝,洗脸。”她去烧水,身后的妇人边啃着鸡腿边在念叨:“你说你那该死的娘也真是贱,死也不带着你一起走,这都多少年了,快五年了吧?”
“老娘还得带着你这么个拖油瓶。”说完又是呸——的一声,将鸡骨吐了一地,“倒了八辈子霉嫁到你家。”
尹姝看着炉子的火,不语,用指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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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水温。
“还有死丫头,再隔个把月你爹可就要回来了;别再给我整那些幺蛾子。”她吃完用手绢擦拭着唇边的油腥,“再给我去求死,老娘非得扒了你一层皮!”
“听见了?”
“嗯。”尹姝答。
她将炉子中的热水倒入木盆中,起身去给床/上的小孩擦脸。
“你走开!我不要你!死丫头!死丫头!”小孩坐在床/上和她嬉闹,就是不肯乖乖地由着尹姝给他擦脸。“小宝,乖……你乖……”
“啊——”小孩突然尖叫一声,一脚蹬翻了尹姝手中的木盆,转而哇哇大哭。
“小宝!”妇人几步走过来,一巴掌扇在尹姝的脸上;啪——“死贱人,看你干的好事!”她看着半倒在地上的尹姝,又狠狠地踢了她两脚。“贱人!快再去加些炭火回去,滚啊!”
尹姝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身体弱到就是这样摔了一下,手臂便也会青紫一片。
她今年该是及笄了,看起来却还是那样的瘦小。
她无数次求死;苍天可笑,却又一次次将她救活。醒来是什么?不过又是猪狗一般的折磨,倒还不如死了好,双眼一闭,便再也感觉不到累了。可是天不如她愿。
她好想母亲,真的好想。
·
雪又下大了些。那白色的一切除了带来冷,好像什么也带不来。现在又加了一种色彩——是尹姝在雪上走过的,拖出的红色的血。
真的好冷……
怎么会这样冷,冷得心上都犯着疼。
脚下已经没了知觉,眼前的昏花映照的除了漫天的白便再没有其他。脑袋昏沉,要是能就这样倒下去就好了。
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已经去了,没有人在意她。也没有任何留念。
她行在雪中,明明就这不过百来步的距离,她却生生走得越来越慢,就好像要陷进这雪夜。
今天好像就到这了吧。尹姝这样想。
眼前黑了,一股自心上的疲惫卷上了全身。
小小单薄的身影在雪地里跪了下去,破旧的裙角上还沾着血。
她被冻得发紫的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就这样静默地倒了下去。
——生如尘埃,死如飘浮。
她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
·
好像做了一个绵长的梦,梦见高楼霓虹成片,梦见进入大学的她平安幸福。
地窖内,那同尹姝一模一样的人偶裂开了,随即化为了砂砾……
尹姝睁开眼,记忆同原身重叠在一起,过去的记忆里多了些其他,或者说,游离在另外一个世界的灵魂终于回归了本身。
直到这一刻,尹姝才明白母亲为她做的人偶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次新生,意味着另一重生命。
但终究是太累了,身体开始失温,尹姝又闭上了眼睛。
那天大雪下的猎猎风声犹如鬼哭,掩盖着人疾行的脚步若无未闻。
一件破棉衣,一个高大的身影。
几乎是在她倒下后的不久便到了她的身前。
——是一个男人,他急促地蹲下身一把将倒下的人拥进了破棉衣里。
男人低头看她,动作中有些慌乱。他发出呜呜的几声,却不曾说话,状似一只无助的小兽。
随后,他看到了尹姝的伤——眼角在霎时绯红。
男人轻轻地拢了拢她的发,然后将尹姝抱起。他站起来,又是安抚地向着怀中的人温柔的一唤。
雪无声,那肆意飞舞的白好像因为他的出现终是有了一点异色。身后的红色仍然醒目,像是一根刺,往他的心扎。
他抱紧她,沉默地走出了院子。
他心滚烫,他要带她离开。
2. 一月二十一
天河寂静,夜雪纷飞。
街巷口的两盏灯笼发出岌岌的光。
远处一簇人影慢慢踱步而至。
雪地里的脚印深浅不一,男人尽可能地躬身,以躯体抵挡风寒。身上的破棉衣几乎全部拥簇在尹姝身上,为她保暖,度她过这寒夜。
镇市十九家,横竖一百八十户。这是这座城的全貌,以十九大家各自为中心,护城墙围坐边缘,东南西北各散有一百八十户人家。男人行走其间,也不顾这镇市的布局,走得极快,抱着怀中人却不觉安稳,因为她呼吸渐弱,偶尔贴合在自己身上的手脚冰凉。
他用额头贴紧尹姝的额,发出急切的呜呜声。他走不出去,在这错乱布局的镇市里迷了路。又不敢停下,只能往前,将怀中人抱得更紧。
前面已经出现了护城墙的墙壁,再没有路了。男人停了下来,身旁破败的一户人家没有点灯,这个时辰想来也是睡了。
他没再走,慌乱地在原地转了两圈,然后就叩响了身旁人家的门。
三下又三下,他呜呜地喊,蹲下身缩在墙角再不敢走了,怀中人突然开始喊着“热”。想要掀开拥簇的棉衣。她脸上现起了红晕,似是真的热了,但全身冷得透彻。
那黑天里的风雪又大了。他继续叩门,又是三下。邻家的犬吠打破了这夜里的宁静。直到这家的门终于打开,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透过门缝警惕地往外瞧。
男人跪下来,他看着老人呜呜呜地叫,边指着怀里的人,边去拉老伯的裤脚。然后他俯身下去,用头狠狠地撞击着雪地。
老伯见样,忙打开门去扶他,“这是做甚?哎哟快起来。”
他的手抚上尹姝的额头,随即又退开门让男人抱着她进去。等进了里屋,锁了门,屋中零星地点着一点炭火,不寒不暖。男人把尹姝放到了床上,又看向老伯,他叫得很急,几乎手忙脚乱。只在最后怕对方不懂自己所求,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朝着老伯磕头。
“呀哟,快起来快起来,咱尽力,一定救她。”老伯托着男人的手,等男人抬头看向自己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双通红的眼,夹杂着悲伤,一并沉入那墨黑的瞳中。
无泪落下,他却在哽咽着,全身都在颤抖。
老伯出了屋,转身端进来一个小盆,先给她额头涂上了绿色的膏。然后在尹姝的手腕间诊脉。盆里枯黄干燥的草叶磨成了粉,然后煎制成了一味药。
老人把碗端给男人,示意他喂她服下。“咱看了,全身的伤都是小事,就是受了寒,已出现了失温之症,幸好幸好……要是再晚几个时辰,人怕是就没了。”
他把尹姝的情况同男人说着,但看他没有理会,小心翼翼地捧起碗,又撑起尹姝的身体,让她倚靠着自己,小口地吹着药,再喂到她嘴边,看她一点点喝下,又停下,让她歇一歇,吹药,再喂,数次重复,极尽耐心。
老人在一旁都看在眼里,也被眼前的情景动容,他点头,转身收拾起那些装着药材的罐子,小声念着:“一对良人。”
次日落日,余晖散落白雪,倒是一片洁净之景。
尹姝醒了。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陌生环境渐渐清晰。突然惊觉,坐起来,浑身酸软无力。
她想要下床,却有些做不到。还是陈旧的屋门响起吱呀的响声,才把她的目光转移。她看到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须发花白。
老人看到她脸上也露出惊喜的笑来:“姑娘你醒了。”
“您是……”
“可感觉好些了?”老人问。
这时才在脑中回忆起昨日的某些细碎。眼前一片白茫,她已经感觉不到四肢的感受,好像……她倒下去了,随后就是无尽的黑暗。记忆里多了些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汽车奔腾在城市之中,网络中充斥着海量的信息……
当然,尹姝还是这个尹姝,她走过的路都没有被遗忘。
尹姝看向老人,流露出感激的神色,又不免疑惑。
还是老人先答:
“昨夜大雪,我睡梦三更,被你夫君叩门叫醒,所幸及时,养十日驱寒即可。”老人捋着胡须,一脸赞赏:“昨夜可是把他急得。”
“夫君……”尹姝有些懵,眼睛瞬间蒙了雾,她喃喃道:“我还是被卖了吗……”
这下老人不知所言了,恰逢这时门又被推开了,男人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哭泣的人儿。他急忙走过去,蹲在床边,想要抬手给尹姝擦泪。“呜……呜呜呜……”他无措地喊着,又怕吓着了她,收了声音,但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担心。
老伯见了,默默地退了,关上门,看那天边映照过来夕阳,覆在雪上,连心上都随之轻快了几分。
“比翼双鸟,先折翼,后同飞。”他乐呵呵地自说了一句,然后看着被男人打扫得一尘不染的院子,端了一把竹椅,安心地坐下来。摇啊摇,摇啊摇,不时回身看看里屋,又是一笑。
“呜呜……”男人像个小兽一样发出声。他想要帮尹姝擦眼泪,却被她躲过了。随即便再也不动,就静静地蹲在床边,只是眼睛盯着她,一刻也不离。
豆大的泪珠滚落尹姝的脸颊,她向后退了一些,随即问男人:“我何时被卖给了你。”
等来的又是呜呜的声音。
“昨日吗?”她心灰意冷,这时才接受似的抬眼看向面前的人。五官很硬朗,年轻,皮肤黝黑,特别的是那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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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清澈地望着自己,叫她不敢直视。
男人左边脸上有一道疤,似乎是时间已久,没现出什么可怖的伤痕。他又呜呜地叫她,看她这样伤心还有眼中已然无光的憔悴模样又觉心疼。好像知道她是在怕自己,于是自觉的离床边远了些,然后又去端来了水,轻轻地放到了床沿,又退开到几尺外。
尹姝发现了异常,她试探着问:“你不会说话吗?”他没有回答。
好像又怕她觉得冷了,男人起身去抱来了柴火,又添了些在暖炉里。他感受着火温,呼呼地往自己身上扇,不停回头看尹姝,又模仿出浑身颤抖的样子,然后一脸忧虑地看着她。
突然一瞬间,尹姝就懂了他的意思:“你是怕我冷吗?”
他还是看着她,没有太大的反应。
于是尹姝也模仿着颤抖的动作,然后又指指炭火,摇了摇头。她看到他露出了笑,又开始呜呜地叫。
尹姝被他的表现逗笑了,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来到了床边,又不敢离得太近,他看着她,一直憨憨地笑,突然手画到嘴角,把那个笑容扯得更大,然后看着她,一脸欣喜。
他说她笑起来好看。
尹姝没有那么排斥他了。她喝了水,润了喉咙,虽然还是有些痛。水甘甜的滋味让身体慢慢复苏。
“谢谢你,老伯说是你救了我。”尹姝对男人说道,回应她的只有呜呜声。
她看着他,把身上的被子裹紧了些,那一身熟悉的破棉衣尹姝很熟悉。在哪见过呢……本家。
“你果然是去家里接走了我。”突然又有些黯然神伤,尹姝看着男人,用西坡语嘀咕了一句:“所以你是谁呢?”
男人一愣,他随即转过了身,掀开盖住脖颈的棉衣试图给尹姝看。他突然叫得更大声了,这一意图却被尹姝以为他要脱衣服。
尹姝连忙捂住了眼睛,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听着他还在喊,她迟疑了一下,又用西坡语说了一句:“你能听懂西坡语?”
“呜呜呜——”
尹姝打开了一条指缝去看,看到男人极力地在点头。
遮住眼睛的手缓慢地放下了。她再看男人身上穿着的破棉衣。
狭小的房间里,冰凉的小床上,她以衣为衾,曾经度过了无数个日夜……
男人又转过了身,这次,尹姝看清了:男人的后颈上,有一个小孔。不是伤口遗留的结痂,是一个在常人身上可称作恐怖的小孔,别人可能不知,但尹姝知道这是什么。
封偶心最后留一轮刀圈。即为偶眼,偶之命脉所有。
她再看向他,震惊得颤抖。
“你是……我的偶。”
3. 二月
两只雀鸟停到窗檐,啼笑几声,又理顺翅尖上的乱羽,突然开窗,一下子惊飞远去。窗外的雪,开始融了。
屋里炉子中的木柴偶尔炸开发出焦煳又安心的声音,因为他来,这院中堆积的柴火多了不少。尹姝披紧身上的大衣,看着窗外,呼出一口冷气,屋里很暖和,一个难得的暖冬。
二月初春,也是尹姝养病的第十日。风寒已经褪了不少,可以到处走走,面色也久违地红润起来。
屋门被推开了,男人背着刚从山上劈的柴火走进来,看到尹姝就欣喜地露出笑呜呜地叫,又怕自己刚从外面进来,带回的这一身寒气惊扰了她,自觉退后,朝尹姝摆了摆手。
尹姝看他,用西坡语说:“没事,我大半好了。”
他还是退,摇着头,还是一脸的不情愿。
“你这人真是……”尹姝发笑,但只一瞬就又停了笑容,关于她话里的歧义:人,他不是人,他是她的偶。
她不再说话,就看男人默默地放了木柴,然后又添了炉火,他卸了沾雪的大衣,蹲在炉边伸出双手烤火,想要快速地让自己暖和起来。男人回头看尹姝,又露出痴痴地笑。
直到老伯端着碗进了屋,“哟,姑娘可以下床了,甚好甚好,这最后一回药,何了吧。”老伯把药碗递给尹姝。尹姝感激地看着老人,捧着碗小口的喝药,良药苦口,这药味却由涩变为甘甜。
喝完药放下碗,尹姝看见老伯欲言又止,看她又看向男人,终是没有开口说出一字,就来要收碗离开。
尹姝朝老人鞠躬:“这几日,托您照顾了,我病已大抵痊愈。”她读懂了老人的为难,犹如她在本家自母亲离开后的那十年,生活中艰涩几分,除了自知,谁又能言。
老伯拿起碗,佝偻的背影更弯了。“咱家贫苦……实在是……”他没了声,怄了气,最后变成无奈:“对不住了姑娘。”
“哪的话,您心善救我一命,又接济我们至此,我们感激不尽。”尹姝看着老人笑,随后就收起了行李,也不多,就一件破棉衣。
她用西坡语对男人说:“我们该走了,打扰人家这么久。”
男人听罢,站起来,身后列好的柴火堆了一墙。尹姝又说:“要记得道谢哦。”
男人随即也向老人鞠躬。谢过,就出了门,留下老伯一个人在门边又站了好久。
没有下雪了。初春了,镇市开始繁荣。路上车马行流,尹姝和男人并肩慢慢地走,该去到哪里?回去否?哪里才是归宿。尹姝心里剩下的只有迷茫。
倘若回去,就做回那婢人一样的生活,还有他该怎么办?尹姝侧目看向身边的男人。
不可,不能回去。
正颓废时前面突然出现一个卖些首饰香盒的铺子,一群女孩围在店铺前,把玩着饰品,爱不释手。
要是原来,尹姝只会无视走过,并且也并无机会来到这样的铺前。但是现在不同,也许是抱着好奇的心,或者是有些奇怪记忆的影响,她看到了那些饰品,精致小巧,却要价不菲。
和对面卖碗罐的店相比,简直无用到无法相提并论。但是再看这些精巧细致玩意的价格,和那些土坯一样实用朴实的瓦罐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无法相提并论。
仿佛突然是灵光一闪,再感受着从早出来就未果腹的肚子。
眼前小姐们购买小玩意的银钱叮当作响,银钱可用来做甚?一顿饱餐,一宿良栈,有钱便不必再风餐露宿,也不必再回本家受那气苦。
哦,还有她的身份,西坡一族,与泥为生,善做泥偶。当然也最为能制陶艺。
尹姝拉过男人,又细细地看那些首饰的纹路,她有些掩不住惊喜地对他说:“走,我们去选土。”
当然没用西坡语,换来的只是男人一脸蒙的表情。
雪过之后,土质普遍松软,用作道路的街道因为车马行人碾压走动稍偏硬朗。但道路与周围绿植交接处之泥,干湿适中,又加上镇市少有污染,泥团正为最佳。
尹姝告诉男人自己要捡这些泥土。也再顾不上干净与否抓了泥就往布兜里放。男人学着她的样子,刨土,不一会就立起了一个小土堆。可怜了一旁的植株,草藤上还带着薄雪,底下空空垮垮的快露了根,旁边的男人还在疯狂地刨土。
“哎哟,不是这样的,要不到这么多。”尹姝看着男人蹲身挖土的周围,惨不忍睹,一面发笑,一面又惊叹于他的力气之大,挖土速度之快。忙用西坡语说:“取植物周围的,给它们条活路。”
男人听尹姝说完,眨着眼愣了一下,轻唤了一声,又开始填土。尹姝看着他的样子,笑容就没下来过。他傻傻的,又坚定地围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
“狗狗。”她用西坡话小声说道,没让他听见。
落日追逐着镇市移至西陲。老伯家的门再被叩响时,他是没想到的。
一打开门,又看到了两张熟悉的脸。
老伯震惊地看着二人,一时忘了话语。
尹姝穿着挖土弄脏的衣物,身旁的男人抱着脱下的大衣,大衣里搂着满满的泥土。尹姝笑着说:“爷爷,要麻烦您再让我们借宿一宿。”
“可米面……”老人脸上犯了难。
“我们不吃,就借您院子一夜,等明天。”
“那……那就进吧。”老伯侧开身,满是忧虑地看了一眼贫瘠的屋室。
“谢谢您。”尹姝先冲了进去,男人紧随其后,她让男人把土堆到了一个避风的墙角,然后跟老伯说要借点水。老伯点头,然后他就看见尹姝指使着男人搬了一个水缸出来。
“……”
“今夜多谢,您只管安心睡去,不用管我们。”尹姝说着,兴致勃勃看老人一脸狐疑地进了里屋。然后转身看着墙角的那堆土。搓了搓手,对自己说:“接下来,来做个土窑。”
她托男人取来一个小盆,先在土堆里挖了一个洞,又用了些石灰混水黏在洞壁上,不让那个洞坍塌。
找来白天捡来的树枝混着泥土用草绳把树枝编织绑在一起,再上泥,一层又一层,混合着水,一面摊开,就渐渐做成了一块板。
尹姝又拿着一根小棍在泥板上戳出了许多小孔。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月光做了油灯把那院子中忙碌的人映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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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站在她身旁,想帮上忙但又只能看着她急匆匆地走过去又走回来。到最后都是尹姝一个人手中事不停。他所幸蹲下来,委屈地喊了一声,没想到这时尹姝回他了:“你看着我做的,下次就交给你了。”汗珠还挂在尹姝的脸上,她说完时还带着浅淡的笑意,看得男人也跟着笑。
“别笑了,看我。记得认真。”手中又开始忙起来,尹姝再没理他。
做完这些,尹姝叫男人去取来一些木材,还有几块炭。将火褶子拔出来一吹生了火,点燃了木材。她将燃火放进了土堆里,手指旋转了一圈,让那明火随着指尖的弧度翻成一团,烘干了内里。一个简易的土窑,完工。
没有用作转盘的轱辘车,尹姝将自己布兜中的泥团取出混上化开的雪水,在院中一块事先扫除干净的地面上揉搓起来,摊泥,面压,[1]用以羊角揉之法让泥团干湿均匀。
泥料中有些空气形成了气泡,再以指腹按压,[2]用菊花揉的技法去除泥团内的气体。无法拉坯利坯,这要是任何一个手作人遇上都要打道回府的事。
无工具不匠人。但尹姝可以。
她的双手,就是能工巧匠之器。
先捏出实形,无法打造得那么光滑但经由她的双手也可以托拉成瓶。
不过是很小的一个,她的泥团有限,只捏了十三。等风晾晒的时候,她走到后院的二亩荒地里去选来了一些木条。
然后坐下来一点点地磨,磨成小刀的模样。云在这时散开,院中唯一的一株梅入了她的眼。月影皎洁,那花荣娇羞。
手中拿起简易制作的木质小刀就将眼前之景雕刻到了泥坯上。
两三朵梅在瓶身上徐徐绽放,又刻意勾勒出花瓣的形,仿佛梅落瓶上。恰好十三。尹姝把这十三只称作十三梅。
随后就是施釉了。尹姝摸遍全身也只找到了几个铜钱。施釉需高温,一般火温不可及。可她为西坡氏。
取窑中火三分,铜钱扔入,她俯身下去,伸出手去触碰火焰,身旁的男人冲过来,想要阻止,还是晚了一步。她的手触在火上,由金亮变作耀眼的红,然后那几文铜钱被烧红,开始融为铜釉!
这时尹姝回头,对男人讲:“十三梅!十三梅!”男人从呆滞中惊醒,忙跑去拿来坯体。然后,他看见:
尹姝指尖绕上坯体,环带着铜釉附着其上。火焰穿心过,包裹釉身。
待最后一只送上窑中的泥架,尹姝徒手将它们一一摆好。她从烈焰中抽回手,擦了一把汗。
转身看见男人在盯着她的手看。
尹姝有些莫名,她勘探着火温,随时伸进窑中调整,火随她所想变换。不就是驭火,没什么稀奇。
周围不知是谁家的鸡鸣,啼破了天,远处开始吐白。
火渐渐弱了,待天光大亮之时彻底熄灭。尹姝整个人灰头土脸的一身邋遢。她又探进了窑中,屏住呼吸,取出了一只小瓶,粉白两色交映在瓶身。粉又饰于花瓣上,在瓣尖形成更深些的紫。
火候了得,如她所想。
她看着粉白的瓷器大笑起来,她的十三梅,成功了。
4. 二月初一
话毕,尹姝就嚷着要去洗澡。才放下精致的小瓶,刚走出三尺就倒了下去。
男人吓了一跳,跑过来正慌张时,见她睡得深沉,紧绷的心这才一松。
一夜未眠,满身污垢,尹姝睡得安静,想必也是累得不行。他轻轻地地抱起她,朝里屋走,碰巧遇到开门的老伯。
老伯刚要开口,他低头示意老人尹姝睡着了。随即抱她进了屋,又怕这一身弄脏了床,男人回头看看老伯,一时有些犯难。
还是老伯点头,用手不断地催促他把尹姝放到床上。于是男人放下尹姝,又给她盖好了被,再去温了一壶水,借来一张干净的汗巾,润水,拧干,慢慢地擦拭她脸上的脏污,水逐渐变浑浊。
男人停下来,最后把几簇挡脸的碎发为她扫开,竟然听到了她的呓语。尹姝在睡梦中小声喊着:“十三梅。”没用西坡语,但这次男人听懂了。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随即打包了院里的十三只小瓶,出门去了。
上了街,镇市中倒是繁华。买卖的商贾络绎不绝,出街的游人摩肩接踵。
男人杵在街边,看一眼左边卖柿饼的小贩,有一小摊,右边卖字卷的商客更是有一间店铺,再看那些个卖力的吆喝,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快板铜锣气势做足。
再低头看看自己,就背一破褡裢,也不通个语言,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正颓然的出了最热闹的地儿,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他顺着道路看去,只见两头恶犬追逐着一个弱女子就从道路那边向这边疾驰而来。
凶神恶煞,张着个血盆大口,涎液横流。引得道路两旁的路人也慌忙躲开,生怕波及自己,不敢上前阻拦。
那女人哭得梨花带雨的,腿脚又不敢停,也顾不上个什么形象,鬓发乱了也不管。
恶犬后面隔着老远还追着几个人,也是满脸苦不堪言,想要追上,又惶恐被咬,一副欲哭无泪的样。
男人就看着女子向着自己跑来,几乎也是下意识就迎了上去,转眼擦身而过,直面着两只恶犬,其中一只纵身一跃向着他扑来,突然出拳,从下往上直抵恶犬下颚,砰——的一声,把它打飞出去数尺远。
这时才顾上另一只,不料抽身过晚,一口被它咬住了小腿,男人面无表情,就看那又黑又大的犬类扑咬,狠不松口,随即卧地,拳头快速猛击它的脑袋。大概落下数十拳,直接将那猛兽揍晕过去。再盯已然站起身的那小狗,看着他呜呜呜地叫,完全没了一刻前的凶猛,四肢颤抖,就怕没站稳了。
后面的人见这边危机解除,这才哭天喊地的都围上来,为男人身旁那位被吓得瘫软在的女子。男人站起身,第一反应是去看褡裢里放着的小瓶有没有损坏,全然不管腿上的伤。
说来也奇怪,看着被那样撕咬了一顿,结果他腿上也只是多了一个血印,渗了几丝血皮而已。男人看到东西完好就准备要走了。
这时身边那位被众人拥簇的人,一把挥开了那些仆从的手,站起来就跑到了男人的身前,很是端庄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就听她怒火中烧地对着那些仆从破口大骂道:“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本小姐都到了那样紧急的关头,一个个贪生怕死!护主护到坟头头去了吗?”
骂完又是一变脸,很是感激地看着男人道:“这位大哥,多谢出手相助!你可真谓侠客豪杰!小女佩服,感激不尽!”
男人看着她说完一通,没丁点反应,一点头就又要走,被女子拦住了,又开口说着什么。但在男人眼里,也只是嘴巴一张一合,耳朵里一阵又一阵嗡嗡的杂音。
然后他就看见女子接过仆从的布包,从里面掏出了一大串银钱,就要往男人的手里塞。
男人一惊,忙着推脱拒绝,不自觉发出了呜呜的声音。这下换来对面女子的同情了,她收了些惊讶的神色,眼神里又满是愧疚“原来您是个哑巴呀……”
说着就又是从包里掏出了大坨银钱,一齐更加用力地往男人的手里塞:“那大哥你就更要拿着了,啧,这些够不,今日带在身上的着实少了些。”说完又元气满满的宛了一记仆从们眼刀。几个仆从唯唯诺诺,低下头,不敢看她。
男人不接,吱哇地乱叫了一气。手里的银钱给了女子就马上又会塞回到自己的手里。他突然想到褡裢里的东西,喊叫着朝女子摆摆手,就拿出褡裢里的东西来给女子看。
只一瞬,空气都安静了。
粉中透白的小瓶精致得过分,雕刻瓶身的梅花栩栩如生。和见惯了那些粗制滥造的瓦罐瓢盆不同,太过精美,甚至足以忘了呼吸。
男人指着暂时放回到女子手中的银钱,又晃了晃手中的小瓶。等来了女子看向他难以置信的目光:
“这是大哥您做的吗?”
男人没什么反应。
听闻哑症常伴有聋症。女子想通了这一点,又是同情又是不可思议,她一把把手中的钱放到了男人的手上,然后从他的手中接过了小瓶,细细地把玩着,赞叹了一句:“实在是巧夺天工!”
男人捧着手里沉甸甸的银钱,又看她目不转睛地观赏着瓶子,心中一喜,卸下褡裢,就把十三梅全拿出来了。十三个小瓶形状各异,但其美其震撼,确实难言。
女子显得尤其激动,看着十三梅拉过仆从就把银钱全部腾了出来。欣喜若狂之余,不忘对大哥说:“这些我全都要了!”
于是男人的褡裢就由装着十三梅变成了装满银钱。周围看见这场交易的人不少,但看到他打狗的人更多。羡慕之外,私自掂量一下,也是生不出什么歹心。
“大哥你这,可真算得上是心灵手巧了。”女子看着他的面相,赞赏地点头“果然人不可貌相。”男人看着女子叫仆从们小心收好了小瓶,看她嘱咐万千,突然想起尹姝昨夜念起的那一句。他有模有样地学,发音还不太准确:“十……十三梅。”
女子回头看他,突然意识到这是那些器物的名。又是连连称赞道:“十三梅……甚好甚好。”心中对今日所购之物又爱了三分。
突然又有些亏欠地看向男人,也不管他能否听懂,自己总是要说:“大哥,今日带的银两不多,卖我十三梅……就用这点银钱打发,我真是过意不去。若有下次……不行,不等下次,这次我就要找到大哥你门户,总有新品吧,等我下次光顾。”
她说着就要跟随着男人去蹲个清楚。赶又赶不走,男人无奈,只得回老伯家一路让她一行人跟着,到了门口,对方才总算作罢,同他挥手道别,潇洒离去。
男人叩门,等来的却是尹姝来开了门,她眼眸中泛着红,显然刚刚哭过。兴奋都还没收拢,男人又开始着急。
尹姝急着用西坡语问他:“十三梅,十三梅不见了。问了爷爷也不知。你一天去了哪里?可有看见?”
男人听完呜呜地叫,马上又笑起来,他卸下褡裢给尹姝看满满一袋的银钱,这一看倒是把尹姝吓得连退了数步:“哪来的这么多钱?”
他听到,乐呵呵地笑,嘴里念着不太熟练的话:“十三梅!”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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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指银钱,一副求夸的模样。
“你把它们卖了?”尹姝有些不敢相信,又看看满袋子的银钱,语调都上扬了:“还卖了这么多钱!”
“呜呜——”男人兴奋地笑,看着她笑,俯低了身体,高兴地看着她。
“不过真的好多,我原本想一个卖五钱。”尹姝第一次笑得露出了酒窝,“下次,如果有下次,我们说好价,可不能让人家买了不值。”下一刻,她抱住他,用西坡语说:“狗狗,你真的好棒!谢谢你。”
男人愣住了,随即弯了眉眼,再听到尹姝的话后又突然收了笑。他站直身体,轻轻将尹姝放下来,学着小狗的叫声汪汪了两声,又指指自己,显然很委屈。
一时嘴快,就说出口了。尹姝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啊,你不喜欢我叫你狗狗。”
男人点头。
“那你叫什么呢?”
男人摇头。
尹姝思考起来,她抬头看着他,男人比她高太多了,今晚又是明月,月光被男人挡住,拖了很长的影子。
她问他:“那你想叫什么呢?”
男人指她,尹姝疑惑道:“我?我叫尹姝。”
“尹姝……姝。”他学着她的声音喊了一遍尹姝。然后,他看到了站在自己的影子里,被挡住了月光的尹姝。
影子跟在她的身后,一刻不离。
男人指着影子,喊着“姝。”
引得尹姝跟着他侧目。影子会动,她转身,影子也移动,尹姝很难看到自己的影子。不过她始终站在男人的影子里。
突然一切好像默了,尹姝沉默无声,也背过身同男人一样站着,这次,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转回身她看着男人笑,甜甜的酒窝扬起,眼睫上挂着难以察觉的泪珠,她说:“大姝,以后你就叫影姝好不好呀。”
“影……姝。”男人念了一遍,他笑着点头。
女孩转过了身,她拉着影姝往屋里走,眼泪挂在笑脸上,她幸福地朝里面喊:“爷爷,大姝回来了,我们今晚吃个好饭。”
·
府中晚宴,一大家子人相坐一堂,今天是王家请其他大家的家宴。王小姐端坐在一方等菜上齐了,也不曾动筷。当着父亲还有其他家主的面刻意地咳了一嗓子,身边其他家的小姐停下来看她。只看她邪魅一笑,大声吆喝着:“二贵,上桃花酒!”
“来嘞!”仆从们托着盘从外依次往内进,每个托盘上皆放上了一块红布。待王小姐拍手,全部掀开,十三个精美绝伦的小盏瓶惊艳亮相。王小姐装模作样地起身,招呼仆从用这十三金杯倒酒。捧起那从梅瓶中倒出的桃花酒一饮而尽,掩唇偷笑道:“这从瓶中取出的酒,连滋味都甘甜数分。”
她笑着对大桌子人说:“诸位,别客气,都是自家人。今日得此良物,给诸位开开眼。”
其他小姐人都傻住,风头尽被她一人占据。
还是一小姐不服气,矜持地开口:“可否知王小姐从哪淘到这好物。”
“哦,你说十三梅哟,”她念着这文雅的名儿,摊手耸肩:“上街逛逛,随手买的,林小姐若是喜欢,我送你一个便是。”
当天散宴,参与王家晚宴的,凡是家中有女儿者回府皆哭闹懊恼,一面骂骂咧咧,一面吩咐管家明日必要找到这精美物器的全部讯息。
如此,那西边最末的一处陋室里,早是睡下了,却不知这城中的鸡飞狗跳马上就要波及其上。不为别的,只为买到一只,那天价金杯。
5. 二月十五
两匹大马拉着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马车驶进了镇市东边,身后还带着几辆满载着货物的车马。马车在一户前停下来。
仆从搬来车凳,绣着金花的帘子掀开,一位风尘仆仆的精瘦男人顺着车凳下来。那院子内先是传来一声惊呼,再然后就是一阵哭天抢地。妇人穿着华丽,拖着长裙就跑出来迎接人,脸上带着的不知是哭还是笑。
男人当即垮了脸,待妇人过来,还没等她说话,就一把拽着她进了屋,怒喝声随即再不加掩饰:“我这大老远平安归来,你就这般大哭大叫,又是要闹哪样?”
“还当着那么多外人的面,你是把我尹氏的脸往哪搁?”男人质问妇人,没想到她反冤枉委屈起来。
妇人惺惺作态的掩帕拭泪,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这还不是担心我们女儿!这又是哪门子碍着你了。尹姝不见了都不能同你讲么?”
男人脸色变了,他箍紧妇人的两肩,语气明显抖了一下:“你说什么?”
妇人一下子红了眼睛,哭出了声:“尹姝,我们尹姝,不见了!那日我就是哄小宝先睡了,没想到一转眼就没看到丫头人了。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我又不能同你讲,有苦说不出,今日倒好,你回来了,我告诉你此时,你还这般凶我。”
“那去找了没有?”男人神色紧张,抖着妇人的肩膀问她。
“哎哟,疼……”妇人扭着身子,男人放了手。她转了一圈眼珠,又用手帕拭泪,说:
“寻了,全城都寻遍了,没找到人,估计……多半是陨了。”嘴被手帕挡着,忙不迭地又加了一句:“你说这寒冬腊月,冰天雪地的。她一个小女孩家,单薄着身子,又没有吃食,被豺狼叼去了也是可能……怕是没有个活路了。”
她说完就扑通一声跪下了,用手棉花似的捶地:“都怪我,都怪我!是我这个做后母的没照看好她。啊——我的闺女哟——”又是一阵泣不成声,吵得人耳朵生疼。
尹氏听到消息,人似乎都憔悴了。只觉两眼昏花无力,一时还有些无力接受这个事实。跪坐在地上的妇人借势插力地又是小声说了一句:“节哀吧。”
那闹剧最后也不过上演了半个时辰,地上生冷得妇人屁股疼,嗓子也是喊得半哑不哑的状态,便借故说是忧虑过多要回屋休养便进了房门。
一关门,妇人就一改之前的神色,看着地毯上年幼尚不懂事的儿子喜上眉梢道:“小宝贝哟!这下可好,你那要死不死的姐姐可算是没了,以后,等你爹死了,你就是这尹家的主人咯!”
她抱起小孩转了好几个圈,才把他放下来,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喜色都浮在脸上,坐下来,美滋滋地畅想起将来。
再说这尹氏回了屋,一时半会也是缓不过来。就坐在他的紫檀椅上发愣。府上的老奴来给他上茶点的时候,本该是放了盘就走,终究也是心软,看不过去,一弯腰,就独独抹了泪,又是无奈又是欲言又止道:“老爷,管管小姐吧……有些话本不该讲,但我也是没几年活路的人了。想走之前求个安心。这些年您长年不在家,家中夫人说了算……那日也是,夜半三更,我亲眼看见小姐被一个男人抱走了,不能不找啊……”老奴跪下来,真心实意地磕了个头。
“你所言可都是真的?”尹氏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再没停留,带着一批人风风火火地就出了家门,寻人去了。
·
这几日尹姝可都有得忙了。土窑换上了砖瓦,也不再去刻意寻泥了,每日用银钱雇了人,专门从城郊去运来了好土。
自从那王小姐上门之后,也不知道是哪里听到的风声,打开了门路。
这几天,日日都有人上门来订购陶瓷制品。轱辘车也买来了,再经过尹姝自己的改造就成为了独一无二的转盘。
拉坯利坯也可以进行了,成色更好,只是确实一个人心力有限,难以量产,几天就那么十来个。
尹姝的首席大徒弟倒是有模学样,尹姝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过影姝手太笨重,光是捏形就学了五天,现在也勉勉强强可以捏出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距离可以制作成器,还有可长一段路要走。
老爷子也终于不再因为家中贫困为由赶着二人走了。只是见尹姝每日这样操劳,于心不忍,只好变着花样做些吃食,好犒劳一下两人。日子一天天充实,一切都在变好。
大门没关,让风灌进来好更快的晾干坯体。
院子里只剩下轱辘车转动的声音,尹姝目不转睛的扶着转盘上的坯体,影姝陪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讲,就静静地看,一片岁月静好。
屋子外悄悄来了人,尹氏往屋里看,女儿就坐在院子里,都说女大十八变,他一时竟然有些没认出来。
眉眼倒是和前妻如出一辙,说到如此,他就心生愧疚,就是因为自己长久流连在外,才没有顾及到亡妻的病,一拖再拖,于是等到他的就只剩下一封自家乡传来的噩耗,等再想见她一眼,隔着一块墓碑,终不得了。
一挥袖,拂去那些伤心往事,尹氏径直入了门,声音唤道女儿的名:“小姝……”
摆弄着坯体的尹姝回头,那手一歪,坯也毁了,一瞬陌生,一瞬苦涩,再开口,心中浸满无尽酸悲:“爹。”
尹姝停了轱辘车,也不见得站起。
尹氏过来就想要拉她的手,一边说道:“走,我们回家去。”没料到却被尹姝一把甩开了。
她笑着看尹氏,脸上却不见半点喜色:“回家?哪是家。”
尹氏听得一头雾水:“我那尹府就是家。”
“大人,那是您家,不是我家。”尹姝站起来,声音已经几近无力了:“您搞错了。”
“小姝!你这是又在闹哪样?”尹氏明显急了,现出为父的威严来:“有何事,回家去讲,别在这外面让人看了笑话。”说完就是招呼身后的人手,要强制去捉住尹姝。
“啊!呜呜——”影姝站起来,拉过尹姝,站到了她的身前,那仆从走过来刚要碰尹姝就被他一把制住了手腕,一把摔了下去。
“好啊,就是这个男人吧,胆敢绑架我尹府的小姐!我看你是吃了虎胆了,给我拿下,押到官府去!”尹氏一声令下,身后的几人同时动手,影姝站在尹姝身前,始终不离开半寸,只是来一人便扳倒一人,手刀砍下,一个稍微瘦点的家仆就晕死了过去。看到有人欲从侧面去拉尹姝,他侧身对着那人就是一拳,几番周旋,竟是一人也未能进到尹姝身边半分。
这时尹氏才显得慌张了,一面怕对方伤害自己,一面后退,嘴里骂道:“你这狂徒,待我去报案来拿你!”说完想要看被影姝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儿,未果,只好先出声安慰一下:“小姝别怕,爹这就去叫人,必保你周全!”
讲完就要走,还是尹姝叫了他。
“爹?为何大人这时候对我又是这番紧张呢?”尹姝拍拍影姝的肩,从他身后侧出来一些,面上是落入眼底的悲凉:“曾经,娘不在的时候,您不出两月就娶了小妻。
“这也无可厚非。可是当您又远行从商的时候,走时答得那样好,结果当我被蹇夫人处处为难的时候?您又在哪?那时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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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的想您回来啊,可是您回来之后呢?明知蹇夫人做的种种,却当作无事,甚至惩处为我扬不公的仆从。”
尹姝眼里闪烁着泪:“那时您可没像今天这般袒护过我,哪怕只有一次,都没有过。只是不断告诉我要知书达理,您说家母扬威,定下规矩,所以就用我来出气么?”
“大人,您今天又是来闹哪班呢?”她眼中的泪落了下来,问他,却并未想要求一个答案。
尹氏难堪地低头,又想要辩解:“虽为小妻,但过门就该当作生母……小姝你又不是不知蹇夫人的脾性,好好对她,让她一些就是……”
尹姝打断了他的话:“可是谁又来让我呢?”
尹姝闭眼,抬手擦了泪水:“您对我,只是遗留地对我母亲的歉意罢了。”
“家母不需要您的怜悯。您请回吧。”尹姝转了身,再不去看他。
“小姝……听话,跟爹回家去说,想要爹怎么补偿都好,好吗?”尹氏上前的几步,又忌惮男人魁梧的身影,就眼巴巴地看着女儿,脸上不见难过,臊意倒是难消。
“我过得很好,至少可以好好地活着。”尹姝答得轻巧,缓慢地前进,脚下却似有千斤般重。
“您就当我死了吧,也别再寻我了大人。我们自此,一刀两断。”她说得很轻,只是离“父亲”越来越远。
影姝背对着她,心上突然一阵阵的痛。他知道她在哭,却又无法当即去安慰她,只能与尹氏对峙着,直到看他带着人离开。
关上了门。尹姝又坐在轱辘车前拉着坯体。不过坯不曾完整,再无法封口。她心不稳。
男人看她,靠近过去,小声地喊:“尹姝。”
“嗯?”女孩答得随意,眼下的红还没散去。
一下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只能呜呜出声,看她把倒了的坯又立起来,再倒下去,终不成形。
影姝蹲在她身边看她,抬手温柔地为她擦去眼泪,看她还是哭,又担心地唤。
胸口的疼痛泛着一圈圈涟漪,让他看着眼前的人有些无措。只能一边擦泪,一边将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脸上,尹姝手上还带着泥,他也不管,就轻轻地蹭,然后握住她的手,吻在了掌心里。
尹姝看他,哭得全身都在颤,她从凳子上跌到了地上,也不挣脱手,但哭得无力。影姝靠近过来,另一手抚在她的后背上,一下下地顺。
她低头缩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声音哽咽着,把男人的心也一并碾碎了。她断断续续地说:
“大姝……”
“我只有你了。”
身旁的人似乎感知到了,他抱紧她,让那具颤抖的身体得到了短暂的安慰。
天高地矮,云过风清。
两棵大雨中湮灭的树,连了枝丫,在泥土中相拥着,支撑到下一个天明。
他们成为彼此的信念,唯一。
·
尹府,气急败坏尹氏归来,一把推开了蹇夫人的房门。
蹇夫人脸上现出喜色,还没开口,就被尹氏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她正震惊时,就听尹氏指着她鼻子骂道:“毒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霎时府中哭喊声夹杂着骂声响彻大院。
一时摔碗盘声刺耳,扫地的奴仆只是驻足看了一眼,便继续起手中的工作,扫帚扫起阵阵灰尘,不过没向着门外,而是向着主屋吵架声响地。
也是,尘归尘,土归土,污秽就向着最脏处,这大宅子里哪处最脏,明眼人都显而易见。
6. 二月十七
天老爷没一点怜慈心。才刚褪去冬,还没来得及赏几眼春色,绵薄的大雨自前日夜开始就鼓足了力气,一个劲地落。
太阳不见了影儿,乌云压成片。
街上少有行人,冬风似又袭来,吹得房门吱吱作响。
尹姝坐在屋檐下,也不知这天色是何时。再瞄一眼屋内,愁容满面。
年久失修的老屋屋瓦不齐,土墙又是漏了风,布满裂痕,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突然一道电弧,从屋顶的缺失处闪过,紧接着一声惊雷炸响。
本就不甚明亮的屋子回应似的传来一声下陷的闷哼,紧接着床头的陶瓷瓶倒了地,摔得粉碎。
漏下的雨水一滴接一滴落下,不见停息,叮叮咚咚响。
四五个大瓦罐放在漏雨处接着雨水。屋内的老伯唤尹姝进屋歇息,她看着天欲言又止,老伯安慰她道:“这时雨大,没准一觉睡醒就停了嘞,守着也不是个办法。”
尹姝也无奈,跨进门最后看了一眼屋外的漫天暴雨,叹息道:“也只得这样了。”
突然又冷得发紧,炉中的火因为受潮燃得并不尽如人意。
老伯住在隔壁尚不得知情况。只说这屋,尹姝睡在床上,缩成一团,裹着棉被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床下简单铺了一床棉,影姝睡在上面,身上是冰凉的。
雨还在下,又落了两个时辰了,还是没有一点停的迹象。木质的房梁被润湿,终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断裂的声响。
北边房顶上的瓦片受到雨水的洗刷,开始哗哗地滑落,不过声音被雷声盖过了,屋中的人还在熟睡。檐下雀鸟筑起的新巢被雨水冲走了,院子外的老树被大风刮断了根。
墙体缓慢地又下沉了一分,屋顶露出的缝隙越来越大。
一滴水滴落在影姝的眼睛上,他醒了过来。下意识地转头瞄向床的方向。没有奇怪的异响。
看完便要闭上眼睛,一滴水又落在了他的鼻尖。
影姝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脖颈,闪电现出诡异的蓝白,短暂地照亮了屋内。一瞬之间,又陷入黑暗。
床边的坯体几乎全部倒了,心血付诸东流。
影姝起了身,懊恼地想去收拾。等靠近了墙,才发现墙壁上在淌着水。他顺着水渍往上看,黑暗中看不太清,于是低下头,默默收拾起破碎的坯体。
房梁又断裂了一根。这次影姝听见了。
眼睛适黑暗后也能看清一些了。他抬头,窗外的闪电像一张大网铺开,现出更加刺眼的眩光。
高处的墙受到挤压而严重变形的模样映入了影姝的眸。然后是一声狂怒的雷。
影姝一瞬间慌了,他去摇醒尹姝,大喊着她的名字:“尹姝!尹姝!”
“嗯?”刚刚还在梦中的人,这夜也没有睡得安稳。
想不出语言,男人又开始呜呜地叫。
尹姝揉眼睛,看见影姝指着房顶,还有些不明其意。只是全身被冻着了,不清醒地对影姝小声说:“好冷。”
下一刻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尹姝就被男人一把抱了起来,快速冲向门外,冲进了雨里。
顷刻间清醒过来。
影姝放下她,指着房子大喊道:别!别!别!”一边拼命摇头。
站在雨里这才猛然发现屋子有多不堪,整个房子几乎下陷了三分之一,随时都有可能倒塌。
尹姝突然急了,她向着房子另外一间屋子开始狂奔。
男人先她一步超了前,几步就进了屋,她也在跑,没想到下一刻一声巨响伴随着整个屋子的崩塌就现在了她眼前。影姝还没有出来。
她大喊:“大姝!爷爷!”加速往前跑。
扑溅的木屑瓦砾向四周飞来,一下砸中了她的额头,脚下太黑,突然被滚动的木梁一绊,撕开了一大片皮。
尹姝摔倒了,嘴角都在颤,还在喊着,但看着眼前的废墟,窒息感袭来,一下浸红了眼尾。
“大姝……”一下子变作哭音,尹姝看着瞬息间变成这样的一切,有些恍惚,明明一日前还好好的。
大雨把她全身湿得透彻,她趴在地上,腿上受了伤,动弹不得。从喊名字变成了扭曲的哭,大雨无情,雨点啪啪的落,还让其他人沉睡在梦中。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不复存在。
尹姝死了心,低下头把脑袋贴在地上的雨水里,浑身都在颤。伤口的血混在了雨水里,淡了颜色。
废墟里突然传来一阵扒拉声,再是拨开上方的塌陷的屋瓦,影姝小心护着老人,全身是伤,他一眼就看到了十尺外尹姝,目光凝聚在地上的血上,发出焦急的呜呜声。
老人站了起来,要去拉影姝起来,男人却拉着老人的手不停地晃,指向那边瘫倒的女孩。
“哎哟!那孩子怎么了这是!”老人看见后急忙往尹姝那边跑去。影姝伤了腿,费力地站起来后,一瘸一拐地往那边走。
尹姝听到声音,仰了头,看到老伯来扶她,又看到那边急匆匆往这边赶来的影姝。她在雨中,也能听到他在喊她:“尹姝。”
一下子哭得更凶了,等老人搀扶起她,就被她紧紧抱住了。老人以为尹姝是被吓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好啦好啦,闺女我们都好好的呢,已经没事了,没事了……”
男人也终于走过来,心痛地看着她腿上的伤,呜呜地唤。
“啧,这怎么还弄伤了,只能等雨小了,再去找找咱那些药罐罐,希望有点用。”老伯打量着尹姝的伤口说。
尹姝哭得断断续续的,出声时也还在哭:“老伯呢?有没有受伤?”
说着就松开老人上下打量伤口。
“咱都好都好,就是苦了小伙,为救咱这老头子,遭了不少罪。”
尹姝随着老伯的话看向影姝,的确满身伤,衣服都破了一大截,不过倒是不怎么见血,只是一团团乌青。
“大姝……”尹姝拥过去,还站不太稳,凑巧另外一个人也站不太稳,一倚差点全摔在地上,就算这样影姝也是下意识地圈住她,希望自己倒在下面。
“尹姝。”男人看她,心疼的又开始唤,他扶着尹姝站稳了,才小心捧住她的脸擦去她脸上的眼泪,不过雨水也哗哗地下,脸上模糊成一片,分不清是什么。
“尹姝,别哭……”他小声地念着,尹姝每日都教他识字,虽然不多,但都被他记到了心里。
尹姝看着他,也想要抚摸他的脸颊,她用西坡话问:“疼吗?”
男人摇头。抚摸着他脸颊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后一句他听不懂了,只是尹姝抱住了他。
“幸好你无事。”
·
后面又是一阵闷雷,雨随之小了。
老伯一个人在倒塌的废墟里挑挑拣拣竟真找到些草药来,几人从周围找来一堆湿柴,没了火褶子难以用火,但有尹姝制作陶瓷器物而买来的铁片燧石,两相摩擦倒是能现火花。
本以为有了火花也无用,但在尹姝手上竟然神奇的燃成了一簇火苗,再放到湿柴上,没过多久,竟真烧了起来。
火气顿时就驱散了大半湿寒,老伯又从那些药罐里拿出药草放进了火里,一股淡香袭来,闻者慢慢缓解了疲乏。再点艾驱寒,又在伤处抹药,尹姝忍着疼,看老伯给影姝上药,不过药上一会,就听到老伯奇怪出声:
“好生怪异,小伙身上这伤……已然结痂,按理说受到重击,却也无骨裂骨错位之症……咱这药草,似乎不能治愈。”
他问男人:“能站否?”尹姝存活后又译了一遍。
影姝试着站起,但还是站不稳,脚上有伤。
“奇怪奇怪……无骨症却无法站立……”老伯正思考着,一旁的尹姝站起来,弯着一条腿,跳着到了两人这边,她拍拍老人的肩膀,有些不知从何而来,只能拜托老人去废墟中帮她寻一些做瓷器的泥块。
“那他这伤……”老人看着影姝,还在疑虑。
“让我来看看吧……小姝从家中也学有一点秘术……或许有用。”她没敢讲实话,只向着老人点了一下头。
老人愣了一瞬,随即点头“那好……”
老伯起身,转身向废墟走。尹姝突然在背后叫了一声“爷爷。”
“我们受您照顾了这么久,您……要是不嫌弃我们,以后,就叫我们大小姝吧。”
老伯迟迟没说话。还是尹姝又喊了他一声:“爷爷?”
他点头应,没回头,只是笑中带了一点哽咽,老人说:“小姝等等爷爷,咱去找小姝要的东西,马上就回来。”
尹姝笑了:“好。”
终于就剩下她二人。
尹姝撩开影姝的头发,看着他脸上的伤,心口发酸。她握住男人的手,也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抬到唇边,吻了一下。
“大姝,小姝在这。”
左手伸进了火里,下一刻蔓延到胳膊上。她揉着火团,探向影姝的伤口。轻轻地吹,看那火融化了皮肤然后让伤口重新愈合。
她双手放到了影姝的腿上,在火中揉捏着影姝的双腿。
熔化,塑形,重新凝固。手中的火焰终于散了,影姝身上的伤口不见了,只留下一些未完全固化的深色。
等到老伯带着泥回来的时候,他看到树下并肩依靠的两人,睡熟了。那些他无能为力的伤也没了。
终于放下心来,也不过问他们的身世或是这秘术的由来,老人放下泥,也坐在他们身旁,又燃了些艾草,怕他们冷。他守在一旁,守着他的家人,直到天亮。
几人是被破门而入的声音吵醒的。众人看到眼前的景象皆是惊呼出声,再看安然无恙的几人,吐出一口凉气。
“啊!那匪徒在那,你们快去啊!等会儿可莫让他再伤了人。”蹇氏尖厉的声音先起。
尹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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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看着影姝已经警惕的护住了她,老伯也站了起来,手中挥舞着不知从哪捡来的木棍,恐吓那些蠢蠢欲动的衙役上前。
尹氏站在人群里,狗仗人势地喊:“就是他,快捉住他!别让他伤了我女儿。”
他身后留着小胡须的胖男人穿着官服,眯着一双眼睛直往尹姝身上盯,对尹氏夫妻的喊叫倒是不闻不问,他不出声,那些衙役也不动。
只是拿着棍棒围了三人一圈。那县府的朱太爷反倒小声问了一句尹氏:“大人家这小女可已是有了好人家?”
尹氏一惊,心中打起了好算盘,忙答道:“没,小女的事,等这厮事过了,都好商量。”眼神里的谄媚已经极为明显。
“好说好说。”朱太爷脸上肥肉挤成一堆露出笑来。随即就是一声令下:“捉住贼犯,回押审问!”
衙役动起来,一把推倒老人就拉住了男人,影姝刚要挥拳,但由于腿脚未完全固化的缘故他无法站起,衙役在他挥拳时就用大棍打,他又护着尹姝,怕伤着了她,无法全心顾及到前面,很快就败了下风,被几人一按,就锁住了手脚,押着站了起来。
“你们为何这样!他不是贼人!你们又哪只眼睛看到是他胁迫我的?”尹姝喊着,不过没人管她,衙役忙着带着人回去交差,尹氏见危机解除,忙带着家丁往这边来。蹇夫人哭得梨花带雨的,就要来抱尹姝。
尹姝跑去扶起老人,眼看着影姝又要被带出了门,都怪她昨日忙着修复他的伤,让他现在连挣脱都有些困难。
她的话被无视了,这人间的荒诞就在她的面前上演。母亲说过,西坡一族,为世间所不容,若是要融入人世,就不得再用异术。
十几年来忍受的苦她一人受得,但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对她好的人这般受到折磨。
老伯的面上还现着痛苦的神色,她的大姝,回着头,愤怒地想要挣脱,却无果。
眼前的“父母”看似关心,实则各自心怀鬼胎。
那边本应代表正义的官太爷只是用恶心的目光看着她,颠倒着黑白。
融入人世。什么狗屁人间!
尹姝拾起地上的泥团快速揉搓起来,等再松开手,一尊朱太爷的小像就立在了掌心。
她开口,却没了声音。对面朱太爷还在笑的脸突然一僵,随之嘴巴一张一合发了声:“停下!”
衙役停下手,看着他。
朱太爷木讷地看着前面,说:“放开他。”
这下轮到尹氏夫妻震惊了。蹇妇人大呼小叫道:“大人!您可看清咯!那可是绑架我小姝的贼人!”
“放开他!”他又吼了一声,衙役们随即松了手。
尹氏面色不太好,暗示朱太爷道:“大人!”
没想到朱太爷又开了口:“把这些私闯民宅的给我轰出去!”
尹氏彻底怒了:“朱大人!我们可是说好的!”
“轰走!”
衙役们二张摸不着头脑,但也只得带着大棍向着尹氏夫妻和他们带来的家丁。蹇夫人不敢置信地喊:“朱大人!您这是做甚!”
“不走就打。”没想到朱太爷直接无视了他们的话。
“啊——”
那些日益以此为生的衙役可不是吃素的,听令就是猛挥大棒,直往几人身上薄肉处打。
一时间尖叫声混杂着惨叫声此起彼伏,蹇夫人身子骨弱,哪吃过这苦,一棍就瘫到地上去,死活起不来,她尖叫着去拉尹氏的手,却被他一脚踹开了,忙着逃出门去,连家丁也不顾她。
于是就一直挨着棍子,刚打第三下,蹇氏竟就已经昏死过去,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拖出去。”朱太爷说。
“本案疑点重重,待回府再做定夺。”他说完,尹姝带着手上的泥人开始往前走,那朱太爷也向着门走,到门槛时也没有抬脚,一下子摔了下去。衙役们慌忙地又去扶他。
摔得个鼻青脸肿,不过生生没叫一声疼。
树下的火堆还没熄灭,尹姝转身,太爷也转身,她看都没看门外人一眼,就把手中的小泥人扔进了火里。
在泥人与火焰接触的那一刻,朱太爷突然两眼翻白,就往后倒去。
咋咋呼呼的一群人慌了神,忙把县府老爷带回府去。尹氏一家也是被打得够惨,再不敢进去,只有尹氏最后偷偷地看了一眼尹姝,却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女儿也在看着他,只是再没了往日的温和模样,如同蛇蝎一样冷冰冰望着他,眼里渗出如同死人的光。
几日后,镇市人人都传,那在任十载的县府老爷,患上了异疾,只剩得呼吸还在,瘫痪在床。也没得个救命方,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得去了。
茶摊上的过路人聊及此事,无不唏嘘。不过更多的还是一壶茶喝下,只觉痛快人心。嘴里小声念叨着:“遭的天谴哦,天谴。”
实属活该。
7. 二月十七(贰)
闹剧之后,再入目是满目的荒芜。
好不容易欣欣向荣的陶瓷生意被迫中止,能遮雨纳凉的草屋毁了,老伯带着影姝穿梭在废墟中,捡拾着可用之物。
尹姝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从愤恨中渐渐回神,当下的生活才是主要,其他的暂且不顾。
她跑过去想帮着捡拾些器物,还未拾两三片瓦,自北而来的长鸣忽响,尹姝抬头,青蓝碎羽飘至眼前,那从高空以一种极滑稽姿态滑翔坠落的孔鸟醒目。
长翎散落,凤冠颔眉,世人若有不知,必会称其为凤凰。
尹姝一时有些惊慌,欲退又进,然后就眼睁睁看着那孔鸟坠入废墟之上。又是一阵失措的鸣音,它努力拍击羽翼,奈何身体沉重,歪斜在一侧,难以飞起。
叫声也吸引来了另外两人,尹姝看着这奇异之物一时没了法子。
还是老伯眼尖,观孔鸟翅膀扇翼时似乎不协调,他对二姝说:“咱看这禽鸟多半是有伤。”
老伯捋须惊讶道:“不过在咱这地界见这孔鸟,倒确实难得一见。”他走上前去,说道:“咱看看罢。”
那孔鸟见有人靠近过来,拼命挣扎,爪子似乎也伤了,走动不得,飞起不得,又发出哀叹的啼叫。
“咱不害你,就看看你伤口。”老伯轻轻挥着手,试图安抚孔鸟,不料刚一探手,那孔鸟脖颈一伸,鸟喙一开一合就做咬人之状,吓得老人家一躲,被孔鸟扯住了衣角。
“哎哟哎哟,这禽鸟可凶猛着。”老伯感叹道。
尹姝这时跑到了前头,见孔鸟转瞬间松了口又警惕地看着自己。
她慢慢蹲下身来,双手小心翼翼的上下扇动着,再慢慢地往前探出身,想要抚它的羽。一开始都还好好的,没想到突然一下,孔鸟瞄准的时机冲着尹姝的胳膊就又伸了喙。
眼看着就要被啄,尹姝快速收回了手,下意识怕疼地闭了眼,结果想象的疼痛没有到来,睁开眼,影姝不知何时到了身前,一只手挡在她手侧,正中孔鸟喙啄的位置。
那孔鸟啄了人,也一副害怕模样缩了回去,浑身显而易见地发着颤。
尹姝拉过影姝的手,看那块被啄后泛着红的伤处,眼睫微微动着,心疼地呼了呼。
身旁的男人傻笑地看她,挠了挠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缓慢:“不疼……我,肉厚。”
“倔。”尹姝轻拍着他的手,又轻轻呼气。
老人乐呵呵地站在一旁,看着两个人惺惺相惜,眼里溢满慈爱的光。
“以后不许挡在我身前。”尹姝看着男人手上的伤,有点生气地问他:“知道了吗。”
“不要。”影姝很肯定地回答她。
他张了张口,又说不出想要说的词,只得抽回手,先指着自己,又指着尹姝:保……保护尹姝。”
“傻。”尹姝望着他,眼睛湿润着,“我可以保护自己。”
男人直摇头:“那,也不要。”他又举起手背给尹姝看,有些怡然自若地笑:“看,不疼。”
几声不合时宜的鸣叫打破了氛围,才将几人拉了回来。
一旁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的孔鸟:你礼貌吗?
影姝向上前先制住孔鸟,可那鸟儿一见到人高马大的男人就吓得直退,鸣声更凄。
还是尹姝趁其不备地从侧面近了它的羽,它刚要反抗,尹姝的手抚上了她的羽毛,一下下顺着,她小声念着:“别怕,别怕。”
老伯看这边安抚下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眼睛迅速检查扫过一遍,然后就扯下了翅尾羽毛中夹杂的一块锐石,爪上有伤,他涂抹着草药又借纱巾一圈圈包裹住。又用铰刀剪羽,直至翅尾患处裸/露而出。再抹上药草,孔鸟被痛得一惊,本能要去啄人,被尹姝一把捏住了喙。
又一遍遍安抚,小心地爱护着,终究倚偎到了尹姝身上,发出轻啼。那一刻,听着声音,尹姝突然觉得,孔鸟竟然很像影姝。
于是再看向影姝,她从影姝的表情中看到了一点失落。又看看怀中的孔鸟,一时有些懵,没想到影姝这次直接转了身去。
男人踢开脚边的石头,双手抱在胸前,发出了一声闷哼。
尹姝更蒙了。
·
门外突然热闹起来,罗纱先至,玉足跨过门槛,门外人面上还带着微笑,在入门看清的那一瞬就截然而至。
王小姐一时咋咋呼呼,忙问道:“出了何事!为何会是如此景象!”
又见了几人都无事,才放下心来。那孔鸟这时就从人后露出个脑袋来,眼看着王小姐的嘴变作了一个椭圆,半天都没有合上,她指着那禽鸟,吐字时气息不稳:“凤……凤凰!”随即就要扑通一声跪下来。
“哎哟哎哟,使不得使不得。”老伯过来扶她,又为她科普道:“此禽鸟名曰孔鸟,非凤凰也。”
“[1]越鸟青春好颜色,晴轩入户看呫衣。一身金翠画不得,万里山川来者稀。倒也是珍奇之物。”
王小姐站起身还是只觉奇妙:“不是凤凰么……”
老伯摇头。
“见者皆赏心悦目,又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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缤丽,是为有吉祥之意。”王小姐随即敬重地朝尹姝的方向行礼道:“不愧是尹小姐,多福多奇遇能人也。”
“所以你们这是……”她这才抛出了心中疑问。
老伯回她:“哦,不是接连大雨嘛,咱这老屋被冲垮了罢。”
“天灾……”王小姐叹气,这时尹姝问她:
“不知王小姐来这,是为何事?”
“本意是来看您有无些新做的器物,您的手艺,可真是广受追捧啊。”
尹姝面上现出难色,抱歉道:“这几日可能都不行了,您也见了,暂时……要搁置了。”
“可惜可惜……”王小姐突然话锋一转:“那几位现在做何打算?”
老伯倒是看得很开,看天道:“走一步看一步咯。”
“那可是想到落脚去处?”王小姐问。
只见尹姝摇头,沮丧道;“还没,昨日发生,今日还没缓过来。”
王小姐啪一下拍掌,跃跃欲试道:“那几位要是不嫌弃,不如这几日就到我家小住如何?”
“鄙人小宅上有几间空房,大家挤一挤也是够的。”
尹姝:“啊这……怕是不好。”
“还有这老屋……”
“莫事莫事,这老屋,我叫工匠来修缮罢,那这修缮费用……”
尹姝急着答:“我们一定给您。”
可看王小姐摆手,她爽朗笑道:“下一批手艺物,若是能预留给小女,就行了。”
“啊……那……好。”尹姝无话再说。
“好好好,来人啊。”王小姐指挥着家仆进来,下令道:“帮着把人家要用的物品打包带走。”
“是,小姐。”
于是三人费心费力捡拾的一点东西,很快变成了一大堆,王小姐最后又叫来了两辆马车,一辆坐人,一辆拉物。
一直朝着小宅而去。
门上的兽首门环镶着金箔,红漆大门上工工整整贴着两尊大门神,两座石狮子守在家宅两侧。
王小姐叩门,里面来人开了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大院草木繁盛,花团锦簇。假山假河营造出一片丝竹悦耳的恬静。
王小姐客气地在门边向几位做着“请”的手势,一面谦卑地说;“家宅院小,几位不要嫌弃。也莫拘谨,当作自己家中便是。”
趴在尹姝肩上的孔鸟先啼了一声,这次轮到尹姝的嘴变作椭圆。
王小姐言之“家宅院小,小宅上有几间空房,大家挤一挤也是够的”。
魔幻故事。
8. 二月二十八
来王府已经十日有余。风光甚好,尹姝抹一把汗,便又转动起轱辘车。
她赶制陶艺的地方,依山傍水,又光线充足,手中所做之事在这样的环境里似乎都生动起来,心中也自觉明快了几分。
前面有一堵高墙,野迎春漫一层,风一吹又是一层。金色小花成了海上的白沫,生得喜人,也把光挡得透彻,洒下一片阴凉。
王大人的居室就在那堵墙前。正对着墙,迎春花有时会拂入窗柩,也是别有一番惬意。
这几日在王府,没想到王小姐为支持尹姝的制作,亲自命人来做了一个窑炉,制成的手艺物更是不同于往日,又精美了些许。
不仅还了之前的订单,还剩出些空余来。恰逢又在这院里,满目春,一点红,傍晚再来此院,枝头夜莺鸣。
十日前救下的孔鸟几乎黏着尹姝,总是在周围徘徊。
于是便有了新了想法,制坯体的原料稍显特殊,托人去买来高岭土,又在制坯时加入了长石,待坯体成形,晾晒干净,后高温上釉,又以长石作为釉彩着色。
于是做出色泽白皙,银似雪的白釉瓷。
本已经完美,却再炼化铜矿直至铜矿氧化作绿色,才继续二次施釉,在白釉瓷的基础上融以翡翠绿釉。
这次以低温烧制为主,掌握着火候力度,不得为过,慢慢添彩,再出窑时,为法蓝。
加上低温炼化的缘故,瓷器表明呈现开片状态,状似羽毛[1]。
一罐,一碗,一碟。三件物出窑,法蓝色亮丽,尹姝看那不远处舐羽的孔鸟,突然又想起王小姐所说,孔鸟现世,也为吉祥之兆。
再看手中三只孔雀绿的瓷器。小声嘀咕:“孔鸟来,人间祥瑞。”便是当下定夺了名,就称这三只小物名人间祥瑞。
尹姝展开笑颜,她唤孔鸟:“祥瑞。你看如你羽毛一般的瓷器。”
孔鸟见她招手,展翅从树梢滑翔而下,真似祥瑞降临。她唤它三声祥瑞,它便回她三声。
转起身就要去找影姝,带着孔鸟一起,为它新的名字。可转过院路,前面却传来了哭喊。
影姝跟着老伯从里屋出来,听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是驻足向那声音处张望。
只有影姝在看了一瞬之后便将目光转向了另一侧向着他跑来的尹姝。
等尹姝来到近前,先前所想的事变得无可厚非,她着急地问影姝道:“发生了何事?”
两人也是摇头。
还是碰到一个侍从慌慌忙忙地从道路那边跑来,尹姝拦下她寻了由来。
侍从也是火烧眉毛了,见被拦了路,心上不免来了火:“几位客人好生歇息着,这是家事,恕无可奉告。这几日请几位尽量不出里屋吧。”说完便又匆匆地走了。
那远处的哭声不止,又见这王府一瞬之间都乱了套
。想必是发生了大事了。还是老伯提议上前去看看,尹姝想要阻止,却听老伯讲:“虽然是别家事,但我们受惠于王家,万一帮得上一点倒也是一点。走吧。”
尹姝觉得不妥,但还是跟着老伯一起去了。这边的路延绵到最深处,就是王大人下榻的居室,那堵高墙的所在。
一入到那巷道的深处,远处时只看这处阴凉,待走近来,竟然不免从心中生出一丝寒意来。野迎春长得极盛,这屋又修筑得气派,但开窗之少,实在是令人咋舌。
哭声的源头找到了,是王小姐。
不过她在王大人所居住的屋内,尹姝并未见到人。
这时紧闭的房门,却忽然打开了。终是见了哭得眼睛红肿的王小姐,她追着从屋中出来那人的步子,喊着“大夫您想想法子。”
那上年纪的老郎中却只是叹气又摇头,最后丢下一句,“请节哀。”便挥袖而去。
王小姐瘫软跪坐下去,面上已是哭得现出惨白,又哭喊着家仆再去请良医,一时无力,实在是让人看得于心不忍。
一个年长些的仆从跟着跪在了王小姐的身旁,面上也是泪眼婆娑,他无奈地对王小姐说道:“小姐……这城中能请的医者,是都请尽了。再远些也托人上路去请了,不过要些时日啊。”
“那你看父亲这疾拖得起吗!”王小姐嘶哑着声音,怒吼道。
仆从没了声音,只得伏身下去,陪在王小姐身旁。
这屋门也是开的怪,不开在道路侧,而生在面向墙侧,隐蔽又不通风。
人人都哭,此情此景更是悲上加悲。
王府里没有女主人,王夫人几年前去世,都是王大人一人支撑着,把王小姐拉扯大。
王大人一病,就像突然失了主心骨,人人惶恐,更是谁心中都没有了个定心丸。
一想到白布长幡挂满王府,父亲和母亲一样再不出现在眼前,只剩下祠堂里的两个孤零零的牌位,王小姐就悲伤得直冒眼泪。两眼都现了昏花,死气沉沉,也没了希冀。
老伯这时上前问从屋中出来的,还算清醒的一个家仆:“王大人是何种症状?”
家仆的脸上竟然一下现出恐惧来,他道:“大人……[2]浑身癫颤,手足更是握不得也屈不得伸展不得。又有口吐浊沫之状,眼翻白或是根本不识人,更,更可怕的是……大人他……会发出羊叫声!”
这话被王小姐听了去,她一下由哭转为愠色:“你这厮乱说什么!父亲……只是病了!你给我滚出去,我王家不再留你!”
那家仆见自己被解雇也没了顾忌,更是要说一些身为仆从受尽的憋屈话:“那为何来如此多医者都是无用!王贤分明就是中了邪!这王府怕是都被下了咒!”
一时四下哗然,王小姐被气得都忘了哭,等再回神,吩咐身边其他仆从:“把他给我赶出去!腌臜至极!”
那家仆被架着抬走的时候还在说:“本就是事实!你王家不作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报应!报应!”
王小姐无力地捶地,她不懂明明待他们这样好,为何竟然会讲出这种话来。
王贤王大人白手起家,为人正直刚烈也是为镇市人所知的。
思来想去,好像最终的果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自从母亲过世,王婵性情大变,虽不说什么十恶不赦,但只要身边仆从稍微做事不顺她心意,她便要指责,更甚于要克扣其工钱,动不动就罢免更是常事。
王婵看着今日种种,又落了泪。恍惚间又听那家仆口出狂言说道的“报应”。
于是心中愧疚自此生生不息,整个思绪也断了,全然陷入绝望中。深感自己罪孽深重。
没想到会引出这么多事端,老伯咳声,指挥着尹姝去到王婵身边,言说道:“小姐莫是太过心急,惶恐伤了身子。”
又看着外面这一圈因为那中邪论而变得心思不整的众人,终究只剩叹一口气。
老伯走进了屋中,最后只留下一句:“咱去看看。”
一进屋,只觉那寒气更是逼人,榻上躺着的王大人还在癫颤,口中白沫有侍人擦去,但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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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住颤抖。
眼中现了死气,已是失去了意识。
老伯当下观之症状,从袖带里取出牛皮卷,打开,银针器械一一罗列。
再用随身携带的小瓶酒一一擦洗过,就上前去,也不管身边侍从的惊呼,[3]朝着头面以骨度分寸法读取穴位之位置,眼观手到,心到,于百会、水沟穴位处刺针,斜针刺入,又放针于神庭,不过见王贤的症状,无好转。
再看其手足,似乎也有刺针之痕迹,似乎是其他医者所致。所致效果甚微。
头面处无针眼,怕是不敢刺针罢。
这针下了却见无效。按医者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道理,不解之症,下一刻怕是就要撤针了。但吴老伯深知,人体之精妙,绝非疏通一处能解决。
人亦如同自然,是一个小小世界的集结。
五脏六腑相通,又在一些妙处呈现阴阳相调,相辅相成的特点。
吴老伯刺针在面首无效后,便又转而取督脉、膀胱经穴。
一面位于下身,一面位于上部,按理说该是没任何交结,[3]但这两处又直接与脑相连,于是打通督脉穴,又连膀胱经穴。
自此,全身相连,王贤身上之癫症竟有所缓解。人体得以循环,那怪异的羊叫声也止住了,王贤的口中也不再吐出浊物。
看似一切向好,没想到吴老伯却屏了眉。这时问一直跟在王大人身边的仆从道:“王大人可是在先前受了惊吓?”
那仆从想了想,迟钝地答道:“大人在房中做事时……好像是有只黑猫从窗入了屋中,在下在门外倒不知大人有无受到惊吓,只是听到他怒喝……随即就这样了。”
仆从思索不通:“不过这和大人的疾病有何相关?”
“这就对了,关系可大着。”吴老伯打开王贤的嘴,看到了异痰,于是又施针在肺经和胸脘部穴。
“你可知这癫症不是一味因素而导致?王大人因为见猫惊恐伤肾,后又怒火中烧,火入心头,此为主病因。也为今日这急症来的由头。”
吴老伯望着里屋的四周,摇头道:“你看看这房屋的布局,如此阴寒?为何不以光照照入屋内?”
那家仆回他:“大人说要静心,不宜建在阳光喧嚣处,免得打扰。”
“糊涂啊!”老伯指着那屋外的房门道:“此屋本就位于道路尽头,又有一堵高墙挡去全部阳气,滋阴倒是真,但路尽头建宅谓曰大凶,偏偏又把这门开在如此潮湿处,风口不当,自生邪祟。
“邪祟不讲,就是这宅子的布局,人在其中居住久了,必是肝逆而生风,阴暗不通风处又生痰湿、寒湿,痰浊内聚,故而蒙蔽的心脑。你说不得这癫症谁得!”
由环境辨证得到生寒,吴老伯大悟,连忙又下针在阳硚、阳维脉穴。自此王贤癫痫之症全除,安然昏睡,已经和常人无异。
吴药招呼着仆从小心把王大人搬出去,搬去一个向阳而生的好住处。王婵喜极而泣,对着吴药猛鞠一躬,随后便随父亲而去。老伯走出来,最后看着那满墙的野迎春感叹道:
“灵枢经奥秘天地,世界,人体,三者缺一不可。这症,也绝非一日所发,不过是被环境造就,日复一日累积,身体现出病症,也是对环境的反馈罢。”
“天人合一,天人相通啊。”
那挂在腰内侧的玉佩露出来了一点,上写着雕刻的字,“医者仁心,圣者临世”。
“这繁盛的迎春可惜了。高墙也该推倒罢。”
9. 三月
“阿贤,你说我们在这巷角养几尾锦鲤可好?”
“好,都听娘子的。”男人站在她身后傻笑。
女人蹲身看着面前的小池,一脸兴致盎然。
“然后我们在那处种下几叶枇杷,或许秋来就有得吃了!”女人又指向别处,站起来时,不留神,险些摔入池中。
被男人一把搂住了。
“你呀你,可慢着些。”
女人在他怀中笑:“阿贤最好了。”
……
“阿贤,你来听。”
男人小心翼翼贴近女人的肚子,下一刻脸上一惊,随后露出一喜:“动了……”
“噗嗤——”
“以后,可是我们的小祖宗。”
……
屋内传来咳嗽声。
男人抓住从房内出来的小丫鬟,问她:“夫人可是吃完了药?”
“先前说什么都不肯,夫人嫌苦,但一听说是大人您熬的,拿起碗就喝毕了。”
男人望了一眼屋子,满眼惆怅:“甚好,甚好。”
……
“父亲,我今见一种花,甚是好看。”
女孩拿着手中采的野花给男人看,又天真地说道:“想种一些,等来年花朝赠予母亲。”
男人放了笔,接过女孩手中的花,良久都没有话语。许久,他眼神动容:“想种在哪?爹爹帮你。”
·
王贤缓缓睁开了眼,眼角有泪。
等看清床榻顶上的纱帐,又再度闭上了眼。
我做了个梦。极好的梦。
时隔多年。
于梦中见你。
不愿醒,不愿醒,一场空,眼朦胧。
屋门开了,吴药带着大小姝走了进来,拨开帘子,吴药在床沿坐下,一只手放于王大人的腕间,正寻诊问脉时,王贤睁了眼。
眼睛仍泛着红,全身都虚弱着。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回来的人,人们总说会珍惜不易,但见王贤的脸上,写着几分不舍。
眼里的泪珠落下来,绕过岁月的纹路,苍茫间似乎追忆,又现一瞬痴傻,大梦初醒。
“大致已无碍,还需静养,切勿再动急,多补阳露,少避寒阴。”吴药收回手,还想再叮嘱几句,那躺卧的虚弱之人却开了口:“今夕是何日。”
尹姝在一旁答道:“乙卯年三月初一。”
“已是乙卯了啊……”王贤平静地望着纱帐,再侧首,才对吴药道:“我原本该去见孟婆了,想来又最怕忘记。终究还是贪念,得遇您,再得以活些时日。”
他神情恍惚,有些自言自语:“可能也是她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吧……不让我去见她。”
吴药替王贤捻好被角,说着寻常话,却是尹姝不懂得的,他对王贤道:“大人还有女儿在。”
似乎一语惊醒,王贤缓缓闭了眼:“是呀,还有我们的女儿在……”
“那我们就先退下了,大人好生歇息。”吴药站起来,带着二姝向王大人鞠礼,便又遮上了帘,出了房间。
尹姝懵懂,但又知道王大人悲伤着。正想时,恰巧碰到了迎面走来的王婵。王小姐向他们躬身,再看向几人时面上无悲无喜,倒是现出几分疲惫来。眼睛仍然灵动着,但同平时比,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再次谢过吴药对王大人的救命之恩,也是婉言谢礼,被吴老伯回绝了。于是也不勉强,只开口道:“几位房屋的修缮请放心,大抵的是已经完成了,不出意外,明日就可回住。”
尹姝惊喜道:“有劳王小姐了!这些时日住在您府上多有叨扰,劳您费心了。”
“哪的话,要是不是这段机缘,我父亲他……”她没再往下讲,眼睫颤了颤,“总之多谢各位。”
“家父咱看了,已无大碍,再养些日子就好,但是小姐平日里也是该劝着大人些,不可操劳过度,也不可操之过急,所做之事,身体为本。”
“等到枯木将朽矣,就晚咯。”
王婵点头:“您的话小女记住了。”转头看着一侧日光充足的宅院,目光似乎放远,她悠悠道:“确实……父亲也已上了年纪。”转而一闭目,又看向面前的几人,却是从手中拿出一串菩提子,交由到吴药的手上。
她说得郑重:“以此菩提子为信物,小女代十九家之一王氏,奉各位为王家上宾,永远恭候。”她又行一礼,面向三人。
“您拿着吧,虽说是见世间疾苦,不可坐视不管而为之,不过您妙手救回家父性命,此举无异于再生父母,仅仅奉做上宾,其余根本无以为报。”
“这……”
“连同您的家人一起,”王婵侧身将菩提子放入尹姝手里,转而握住尹姝双手,看着她,又回身看着吴药,眸中哭久现出的血丝还没散:“您救了他,也救了我。”
“此生都不足以还。”
她最后朝着三人鞠躬,再没了言语。
那高墙开始动工,野迎春也拔了根落了一地。
·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
在这院中从咿呀学语到啼笑莺歌。
大人经商,小孩玩乐,很多时候都只有她一人,西厢房的母亲几乎没出了房门,她难见母亲,所以总盼着过年。
年到,父亲也到。于是团圆饭上总算有了一点人烟。于是不敢放的爆竹有了人帮她燃。
突然有天母亲就变成了祠堂里的一块碑。原先至少还可隔着房门听见几声咳嗽,可在朝花时节在窗边放上一束她采的野花。现在那房子空了。
她哭不出来,想是没见过几面,没什么感情罢。直到来年的花朝,她追着蝴蝶,又采一捧野花,再走到那屋前轻轻放下,人去楼空,她哭得不能自已。
此为失去,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之后就更期待年,变得嗔怒、刁钻。仆从讲是小姐脾气,娇生惯养。只她知道,不过是用更大的情绪盖过悲伤。忘记那再无可能见到之人。
想来,那迎春还是因为她喜欢,父亲便派人来种下的。什么不喜喧嚣嘈杂,不过是眼不见心静罢。这院中种种,一花一草,一石一木,在她诞生之前,事事经由母亲打理,她出生后,也似母亲,又改变了部分。
最怕是睹物思人,物还在,人却再不见。
平日总是大大咧咧,高调张扬。不过是做给父亲看,叫他免些担心。家中有两棵树,一棵树倒了,她不能再失去另一棵了。
这院子还有一个名字,只是无人敢提罢。洋洋洒洒二十载,它曾名曰:“妻女院”。
不动一山一石。看时痛心,可更害怕忘记。
王贤啊,可是十五年前,这镇市里最幸福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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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去经年。
来去经年。
·
王小姐见几人收拾着就要走了,也是安排妥当。雇了马车将他们的东西一件不落地送回去,又请一辆供几人离开,临行前不舍有,挽留有,但见几人归心似箭也只得作罢。最后变作一礼,默默相送。
吴老伯和影姝先上了车,轮到小姝时,正踩上车凳,彼时道路旁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奏乐声,她转身去看,奇怪的双峰异兽从道路那侧走来,异兽上还坐着个人,也不是寻常打扮,模样更是怪异无比,他吹着某种乐器,牵着缰绳,随那异兽慢慢渡来。
王婵也看到了,算算时日开春了,也是时候了。她小声嘀咕道:“波斯的商人也到了啊……”
尹姝看她,显然被她的话吸引了。王婵解释道:“这位是从远西波斯国而来的商人,卖些奇怪的小玩意。近几年几乎年年都过来停个月吧,也看个稀奇,会些汉文,尹姝小姐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如此……”尹姝似懂非懂地点头。谢过王小姐,又对车里的两人说了一声,最后摸了一把祥瑞的羽毛,就下了车,去凑个热闹去。
影姝当即也想下车,被尹姝拦住了,她用西坡话说:“大姝你去帮着爷爷,爷爷年纪大了,一个人不行。我没事的,转转就回去。”
男人在车里又急得呜呜地发出了声。
尹姝伸手,摸了摸影姝的头,轻轻笑:“别担心。”
然后她就在影姝满脸委屈的表情里退出了车厢,转身追着那双峰异兽跑去。
“哦,美好的人儿,你是有什么需要吗?”看到尹姝凑过来,波斯商人停下了手中的[1]surnay,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初见异域国度的人,尹姝还有些不适应。波斯商人的五官不同东方人,鹰钩高鼻,外凸大眼,再配上浓密的胡须,活像话本故事里的阎罗。
“您好……”她不太敢一直注视波斯商人,于是马上切入正题,指着商人骑着的异兽道:“您的波斯马卖吗?”
那商人也是愣了一瞬,吐字都不清晰了:“什么?你说???,哦我是说骆驼?!”
“不不不不不,[2](Thisisnotpossible).”他急得母语都出来了,“这是非卖品。”
尹姝见他猛摇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是掩不住的失落:“好吧,打扰了。”说完便要走。
“喂,等等!东方人!哦不,我是说这位美人。”波斯商人一下从骆驼上跳下来,站在了尹姝身边,谄媚道:“来了,就不要走了。”
尹姝一惊,已经准备撒腿就跑。
“哦哦不,我是说,来了,去店里看看吧,先别走,想要的万一有呢?”他笑着说完,钩钩手指试图撺掇尹姝前往:“是吧,美人儿。”
去不去店里尹姝不知道,她只是眼睛睁得更大,更想走了。
“我汉话是不是[3](fluent).”他自信一笑,露出满口镶嵌的金牙。一股恶寒自脚底升上尹姝的耳根。
上路时还不忘眨巴一下眼睛,油腻地一撑鞍,坐上了骆驼。面前的东方女人都痴呆了,他想一定是在为他的魅力着迷。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这一程路,尹姝走得堪比上刑场。
心已经死了,勿扰,有事烧纸。
10. 三月初一
穿过大街,又走过小巷。东市往来外邻,道路四通八达,也为异来宾客的安居之所。
尹姝跟随波斯商人来到东市,一路上的行人也从熟悉的东方面孔逐渐变得陌生。
“到了。”波斯男人从骆驼上下来,停在一处平平无奇的小屋前。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尹姝上前,迟疑了片刻,随即打开了门。
——
几声乐音先一步入耳,眼前随之出现琳琅的金银色彩。人群如游鱼畅行于屋中,各种宝物点缀在各个货架上,应接不暇,好生热闹!
尹姝震惊,伫立在门边,显得有些局促。
波斯商人看她这般,面上现出沾沾自喜的神色,商人不语,只是一味地牵着骆驼走向隔间。
尹姝走进屋中,一时间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从何看起。身边人又多,说人挤人也毫不夸张。
就这样被推搡着走到了一个角落。这里不似屋外的金银宝物,倒是多了些生机,此处摆放着一些盆栽植物。
旁边,紫色不知名的花,包裹了角落的一个门廊,尹姝被吸引,不禁走进去。
门廊里是与外面不同的景象。木质的藤条上挂着数个果篮,各种瓜果摆在篮子里,被波斯商人标以奇珍异果。
西瓜,哈密瓜,水蜜桃,樱桃,草莓……
尹姝脑中闪过一些碎片,附带着相应的文字出现在记忆里。
那些看似稀奇的果实,尹姝全都知道名字,甚至每一种是何种滋味。尹姝也能想起个大概。
香甜的滋味令人感到愉悦,尹姝继续往前走,门廊不长,却是与院子连通。
木栅栏拉了一排,空气中隐约有些匪夷所思的牛粪味。
院子里还保持着原生态的泥地,堆了些干草,不同于水牛黄牛的奶牛温顺地吃着草,或是慢悠悠地在栅栏中走上几步,甩两下牛尾,哞上两声。
尹姝眼睛都亮了,有一个想法飞快地在心中萌芽又生根。她当即向着那位拴上骆驼的波斯商人走去,指着散落栅栏内的几头牛道:
“您好,这牛可卖与我否?”
“哟,又是遇见了你,美人。”商人俏皮笑道,随即看着奶牛回答尹姝:“你们汉人还没有识这货色的,美人你可知道这牛可做什么?”
“它不可耕地劳累,不同于一般的牲畜不是,还需好生供养着……”
“我知道。”尹姝点头,笑的时候脸上现出兴奋的神色:“此物可产牛乳,大补之品!”
“哟哟哟,识货!识货!喜欢这样的汉人!”那波斯商人也高兴起来,当即就表示可以卖牛。
“只不过,此物并非小物,怕是有些昂贵。”商人打量着尹姝,眼睛一转,有些迟疑。他见过太多女人更爱为胭脂珠宝买单,花大价钱去买牛,不太可能。
“您开个价。”尹姝坚定地看着他。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以及我在那边门廊看到的瓜果可有种子卖否?”
“有的,有的,不过美人你要清楚,你们汉地不比我的家乡,阳光和水也许没有那么充裕,要是养不好,我是不支持退钱的。”波斯商人捻着胡须,心中盘算着一切的利益。
“那是自然,您放心,后续如何,皆与我有关,不关联您分毫。”
“我想我又爱上了您一分,豁达的人!”波斯商人夸张地对尹姝飞吻,却见得面前的女子眉眼一滞,往后退了一大段距离。
波斯商人感应到,假装咳嗽一声,转而正经道:“一头牛的价格是一万五千文。”
尹姝倒吸一口凉气,奶牛的价格确实比她的预期高出不少。但也尚且能够接受。此世道金银铜相互流通,按黄金一两换白银五两,白银一两换铜钱千文运筹。
尹姝知了价格,于是又道:“好的,我需要公牛母牛一对,再加以这两种种子半斤。”尹姝指了指那边门廊里的草莓和西瓜,末了又说了一句:“我此时身上余钱不够,不知店家支持货/到/付/款/否?”
“没问题!”波斯商人爽快应道:“我派人随美人一同去就是,包送货上门。”
这场交易就这么喜滋滋地应下了。
尹姝思考的片刻,还是当牵牛人带着货物出现的时候,对波斯商人道:
“店家往后做生意,还是去多学些汉话为好,想来有些说辞是不甚合适的。”她最后颔首示意,随之便自前面带路,引着牵牛人往居所的方向走了。
·
东市外邻往来,西市寻常人家。尹姝带着牵牛人自东向西往吴老伯家去。
镇市九大家,家家都掌管着这镇市中的一大行当。尹家多以东市往来,以丝绸纺织为本,而尹姝路途中经过的这些歌舞升平的酒家乐馆,则是萧家的地盘。
华灯初上,一来一回折腾的时间不少,此时天色已是有些暗了。
两边的街巷开始迎客,一时间乐器交织歌声,坊楼上的乐姬娇憨掩面,对着来去的过客暗送秋波。
尹姝生来就不喜这些地方,这时更是被周围的胭脂气一染,仿佛自己也裹上了一层粉腻。心中有些不快,更是有些烦躁,于是加快脚步,让跟随的牵牛人也走得快些。
过了一楼又是一楼,前边却是响起一阵争吵。
尹姝定神去看,看到一个邋遢佝偻的男人拖拽着一个女孩就往那舞馆里拖。
女孩哭着求饶,想反抗,却因为被抓着头发,疼痛难忍。小小的一个就穿着一身破败不合身的衣裙。
她该是年龄极小的,尚且稚嫩,哭得让人心痛,却又在一瞬间,让尹姝想到失去母亲那日时的自己。
男人不管有没有伤到女孩,只顾着往里拖拽。
明明这边女孩的哭声凄惨至极,周围过路的人却也只是瞅上一眼,啼笑两句,便当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转头也就忘了。
尹姝看不下去了,她冲过去,展开手臂拦住男人:“住手!你与这小童是什么关系,你这般虐待于她,小心我报官去!”
男人看尹姝一眼,便一巴掌按在她的头上将尹姝打倒,嘴里骂道:“什么东西!老子要卖自己的闺女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插手!”
一阵强烈的痛感从脑袋袭来,当尹姝倒地时,她与那被拖拽的女孩对视了一瞬。
尹姝看到了女孩眸中的恐惧,亦看见了那双向她伸来的双手。
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往前用力,她抱住了男人的双腿。尹姝咬牙,用尽全力将男人绊倒。
尘土飞扬起来,周围传来了惊呼。死死扯着女孩头发的手松开了,下一刻,尹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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奋力撑起身体,将那孱弱的身体拥入了自己的怀里。
“艹/你……你他/娘是谁,管到老子头上来了,不是要报官吗?大庭广众之下强抢我的女儿,周围大家可是都看见的,走跟我去官府!”
他说着就暴力地伸手来拉尹姝的衣服。又是一拳一脚打在尹姝的身上。
尹姝紧紧护着身下的孩子,这时抬起头,大喊道:“杀人啦!杀人啦!你打在我身上可是都有证据的,来你往我脸上打!这周围大家可都是看见的,一个大男人不知廉耻,竟然虐殴妇人,你还是不是个东西!走啊,我们去官府,我倒要看看官老爷会为谁来做主。”
尹姝说得咬牙切齿,一双眼睛盯着他,恨不得把这丑男人扒下来一层皮。
她忍着身上挨的拳头留下的痛,慢慢护着怀中的女孩站起来。
听完男人说的话,大概也就懂了,满腔的怒火正不知该怎么发泄,这时正视起男人,却是显得比他还高上一头。
尹姝道:“你不是说你要卖女儿吗?卖给舞馆也是卖,卖予我也是卖。”
“多少钱?我能买你女儿的自由。”尹姝感受到怀里的女孩瑟缩了一下,轻轻宽慰她的肩膀,始终目光坚定地看着男人。
那男人虚浮着步子盘算了一下,当即开口道:“你这是从我这强买的,人家舞馆买我五百文,你这得加倍,我要一千文!”
尹姝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转身向着那牵牛人走去。她说道:“伙计你可借我五百千文急用否?等去到我居处我连同货物,加倍偿还你。”
那木楞的伙计听完点点头,做这波斯商人的堂伙打杂,向来报酬是丰厚的,五百文,他还是能拿出的。
那两头奶牛,沉默地站在旁边,尹姝想到赎这女孩的一千文和这两头牛的价格比,就感觉悲哀。
怀里的温度还是热的,她似是胆子极小,被抱住以后便再没哭过一声,亦没露出一眼。
就这样悄悄地缩在尹姝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像是抓住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
一千文铜钱交到男人手中,尹姝去舞馆内求了纸笔出来,要他立字据为证,从此跟女孩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男人拿到了钱,吐一口唾沫,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尹姝愤恨地看他的背影,等到他终于消失不见,才敢尝试着松开手臂,将女孩放出自己的怀抱。
这孩子有一双像小鹿一样的眼睛,手中却满是冻坏的脓疮。她抬头看着尹姝,没有说话。
尹姝声色柔和下来,她轻轻抚过女孩的头发,说道:“小姑娘,对不起我都没有想过你的感受,就替你决定了。”
“至于前路如何,我买你也是当时的权宜之策,你自由了,你可以走,我们就此别过吧。”
“姐姐……”女孩声音颤抖着,却是一下子跪下去,向着尹姝猛磕头。
“起来,快起来。”尹姝拉住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姐姐你不要抛开我好不好,你买了我,我可以给你做丫鬟,做奴婢,但求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女孩压抑许久的眼泪终于爆发了,她哭着喊尹姝,眼泪连成线,哽咽被四周的歌舞声盖过,显得那样的渺小。
“姐姐,我没有家人了。”
11. 三月初二
女孩的话像是一根针扎在尹姝的身上。
那一刻她想到自己,心仿佛也被攥紧。
尹姝低下身去,扶住女孩,将她抱住,轻声道:“好,若你不嫌,以后的路,你就跟姐姐走。”
长街璀璨,周围繁华映衬了女子的长裙。
尹姝牵着女孩走过歌舞坊,走入平淡的夜色。灯笼的光色映入她和身边小童的眸中,
她问女孩:“姐姐名尹姝,你叫什么。”
“我不想随父姓。”她抬头看着尹姝,想了想,说:“母亲为我取名乐央,寓意长乐未央。姐姐就唤我乐央可好?”
“长乐未央,乐央,好听。”尹姝握紧了牵着乐央的手。
希望今后也能许她如母亲期待的快乐。
“以后,怕是还会吃很多苦,乐央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尹姝平和地说。
“我不怕,我很能干的,什么都能做。我胃口很小的,每天姐姐给我一碗粥食就足够了。”乐央突然慌了,以为是尹姝又在赶她走,她说:“姐姐别赶我走。”
“好,只要乐央愿意,就留下来。”
身后跟随的牵牛人,看着前面的两道身影。小的背影终于显得欢快了些。
周围已过了不夜天的灯火通明,只剩下依稀的火光。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暖暖的,却似长明。
·
终于到了。
影姝守在门口,看见尹姝从道路那边走来,就急忙冲上街迎她。
高大的一个男人有些急不可耐地站到尹姝的眼前,想说很多,但最终开口也只是她的名字:
“尹姝!”
“嗯嗯大姝,我回来了。”尹姝看到他,不觉带上了笑意。她以前叫他狗狗,也不无道理,真诚又纯良的人,就像狗狗一样。
这时影姝也注意到了尹姝身边的乐央,他显得有些疑惑,还是尹姝用西坡语答道:
“大姝,以后这孩子就跟我们一起生活了。她要乐央,你可愿意否?”
影姝平和地看着乐央,点头道:“小姝决定好。”
随后一同进了院子,尹姝将货款同借伙计的钱取来还给了伙计,再次言谢,希望能留对方吃顿便饭。
那青年却和她推脱几番,最终将偿还的那些加倍的钱,放到了门边,拔腿就跑。
尹姝追不上他,只得感慨地看着那伙计离开的身影。世间良善者,还是居多。
再进门,就看到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瞅着那些货物,尤其是那两头牛。
吴老伯转而询问了乐央的由来,也是一副气愤的模样,摸摸她的头,眼里满是疼爱。
随后便又是一阵沉默。面对那两头奶牛,一时间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尹姝确实冲动了,光凭着一时心动将牛牵回了家,至于后续怎么安置,完全没有考虑。
算了算了,事到如此,先睡一觉吧。
随便将牛拴在屋前,一行人便进屋睡下了。
·
晨起,吴药熬了些解乏的汤,大家一道吃了,确实神清气爽不少。
打开门,看到站在牛粪堆里的两头牛,尹姝犯起愁。
先不说如何安置奶牛,就是记忆之中也不知道该如何饲养畜牧。
她正徘徊着,从昨天回来开始便当起了尹姝跟班的乐央,站在她后头,突然插话道:
“姐姐可是发愁如何养牛?”
尹姝回身看她:“嗯。”
乐央眼睛里燃起了光亮。她冲上前对尹姝道:“我家以前养过牛,我会养!姐姐就把养牛之事交给我来做可好?”
尹姝有些惊喜,但还是讲道:“不过此种不是原先的种类,饲养需要更精细,他们不可耕种更不可吃肉,是用以取牛乳的。我知乐央的好意,但你还小,想来是难为你的。”
“姐姐就让我试试如何!”乐央捏紧拳头,“不会的我去学,我不怕累,我想帮姐姐出些力气,乐央不要做无用的人。”
心软软的,尹姝争不过小乐央,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好,那你也答应姐姐,做事可以,但不可劳累,不可勉强。”
“还有,从明天开始,姐姐会为你招募一位先生教你读书识字,乐央不可拒绝。”
“读书识字?我不要。”乐央摇头,“那些都是官家小姐该做的,我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劳苦的命,我可学不得这些。”
“难道说,姐姐是又要借此来淡漠我么?”她又往偏颇的方向想,不免有些急迫,非要自己证明一点什么才能安心。
“以后不许这样想了。”尹姝蹲下来,和乐央四目相对。她平和但又坚定地一字一句讲:“我说过,只要你愿意,姐姐绝不赶你走。”
“姐姐答应你了,姐姐可以发誓,或者我们拉钩,你可愿意乐央?”
“要。”乐央匆忙地握住尹姝的手,这时才感到逾矩,于是又马上松开,最后伸出小指搭在尹姝的手指上。
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然后以拇指相扣。
那害怕被丢下的孩子终于露出了笑。她腼腆地上前,抱住尹姝,闭上眼睛深呼出一口气。
尹姝抱着她,一下下拍。她柔声说道:
“我想让乐央读书、识字。就是为了让你能有更多可能。这从来都不是你的命,所以不要认命,更无须觉得配不上。那不是别人的专属,你学到,便会成为你的一部分。我想让乐央去看到更多的山海,不拘于这镇市,甚至能不拘于这世道。你要做你自己,你要做乐央。”
小孩听得懵懂,但也知道是为她好,于是重重点头:“我不会辜负姐姐的。”
“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
“好,乐央知道了。”
抬眼往前看,尹姝看到了倚在门边的影姝。男人温和地注视着她,在她看向他的那一刻,没有躲开视线,而是报以笑意。
他第一次讲西坡语,讲得生硬又别扭,低沉的声音随目光一起落在尹姝身上,他说:
“小姝,好。”
……
于是院子便忙了起来。吴老伯的院子不大,但是屋后还有二亩荒地。
这时却派上了用场。尹姝同影姝一起开荒,割杂草,整土地,又砍了一棵歪脖子树,将其做成个粗糙的栅栏。
又在荒地里搭起一个木棚,为两头奶牛遮风避雨,一个简易的牧场就算是完成了。
两头牛也被尹姝取了名字,一只叫岁岁,一只叫年年。寓意岁岁年年,平安喜乐。
还剩下的土地,尹姝也早已有了些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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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这时祥瑞飞来,像个监工似的站在木桩上,俯视着劳作的众人。
孔雀择木而息,或许正如它的名字一样,会为这片土地带来福泽。
说来也巧,孔鸟身上的伤早就已经无碍,但这鸟儿却迟迟不愿离去。
它在这家住下了,却又跟谁都不亲近,唯独尹姝能抚一抚它的羽。
吴老伯说它是来报恩的,必是上辈子和尹姑娘有些不解的缘分。
院外突然响起喜庆的乐声,一阵敲锣打鼓,然后就停在了院子的正门外。
众人正疑惑着,院外一个尖厉的声音先出声道:“尹家女儿,我给你说媒来哩!且先开门来!”
那婆子话音刚落,便又响起一阵欢天喜地的音乐。
尹姝丢下手里的工具,就往门边走。
她皱紧眉,打开了门。那一行讨喜装扮的人便要趁机走进来,被尹姝拦住了,“谁让你们来的?娶什么亲?说什么媒?”
“哎哟小丫头,当然是为你终身大事而来,嘴巴可真伶俐。”媒婆翻动着手绢,便道:“走,进门去!”
那乐声便又响起,人群不顾尹姝的阻拦,径直往院中走去。
“我怎么不知我有这桩亲事?你们这般擅闯,可是不怕我去报官?”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这些做儿女的,当然便是听从就是,你不知,你父亲母亲可知晓。”媒人眯着眼睛笑道。
“既然新妇已经见了,便可收拾着回去准备了。婚约就在三日之后,尹姑娘,请随我们同去吧。”
媒婆拉住尹姝的手,便要将她往外拉。
“你们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行这等苟且之事!”吴药快步走过来,满是愤恨。但还未走近,便被随媒婆同行的两个男子拦下了。
那媒婆贱兮兮地笑道:“老伯,您就別凑这个热闹了,本来就是别家家事,不过是暂住你这,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您呀,还是少管些闲事,免得哪日生出些事端,就一命呜呼地去了。”
“老妖婆,你说些什么呢!快些放开姐姐!”乐央也被人制住,上前不得。
“哼,没礼貌,尹姑娘好福气,你家联结的夫家,可是九家里的萧氏,等姑娘嫁过去,就等着享清福吧。”
“放开我!”尹姝挣扎,拼命想要挣开束缚。
那萧家公子这镇市中又有谁人不知,依托着家族的歌舞乐坊,整日整月流连其中,对待妻子更是残虐至极,他娶妻三次,便死了三个。
自尹氏那次上门后,看来是全然将尹姝放弃了,既然得不到,便不再让她有个活路。
尹姝心中生出一股恶寒,更是感到悲凉。
自己亲生的父亲,为了对付自己,竟然全然不顾她的死活。
万念俱灭,对所谓的亲情再无念想。
她低头轻声用西坡语喊:
“大姝。”
那一刻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们彼此的心脏相连。
于是感官共鸣,情绪相交。他知她的悲伤,她的喜怒。
“啊——”
影姝怒吼出声,手中的柴刀被高高举起,他如猛兽般冲过来,再无法忍受。
心中压了一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小姝的心死了。
12. 三月初三
刀光劈开了人群的禁锢,伴随起尖叫声,众人作鸟兽散。
这场闹剧终究是末了,影姝横冲直撞地来到尹姝身边。却未伤人半分,那凶狠的模样不过是装腔作势,是为宣泄心中所愤。
媒婆早已逃出了门,留下一只绣花鞋落在院子里。尹姝的双眼没有神魂,涣散的目光看着地上的某处,直到影姝靠近她,握紧她的手,她才缓缓回神与影姝对视。
那个消瘦的人,在影姝的眼里,就像一朵孤零零的花。她很失落,很茫然,虽然早已知晓这个结果,但是当事实血淋淋地抛在她面前时,还是心寒到难以呼吸。
他知她所感。
影姝的手轻轻抚上尹姝的脸,然后头倚靠过去,抵在尹姝的额头,男人红了眼睛,很心疼,很心痛,他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但还是开了口,影姝用西坡语,颤抖着声音讲:
“小姝,要笑,不要哭……”
“有我在。”
男人的手掌有些粗糙,摩挲着尹姝的脸颊有些微的刺感。
但抵在额头的温度是热的,话语是热的,胜过人世很多的薄凉。
一滴泪滑过面颊,落在影姝的手上。
尹姝的手反握住影姝。她看着男人,露出了一个安静的笑容:
“好,我答应大姝,要笑,不要哭。没关系,只是看透了,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尹姝另一只手放到影姝的胸口,她轻轻一抓,将那些属于自己的情绪抓回来。
那根无形的线断了,她不忍再让她的偶来承受自己的伤害。
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便被抓住了。
影姝抬头看着她,瞳孔里照亮了尹姝。
男人牵着尹姝的手,放到自己的心上,又转而放到尹姝的心上。
共感的线重新联结,是影姝不愿断开。
他默默无声,却又振振有词。
他在心上说:
我是你的。
·
初春时节,风吹天冷。
吴药走过来,带来一件外衣,尹姝被大姝扶着站起,然后吴药将外衣披在她的身上。
老人注视着两人,默然一会儿,他对尹姝道:“尹姑娘,你受苦了。”
尹姝对吴药道;“是我们给老伯您添麻烦了,如此这般,三番五次,小姝想我们也是时候搬出去了,感谢您这些时日对我们的照顾。”
“孩子,哪里的话。”吴药打量着周围的小院,“咱一个人清静太久,你们来了之后,给咱带来了太多,咱正有话想说呢,苦命的娃娃,你们三,要是不嫌咱这个糟老头,就一直住下来,咱什么都没有,就还剩下这个破屋。”
吴药笑着看尹姝:“我明日一早就去官府修改地契,此屋咱赠予你,从此之后,你便是主人。”
“万万不可……”尹姝听罢,便要拒绝,一时慌了神,却被老人制止了。
“小姝,你要是真念着咱,就把咱当作你血亲的爷爷,咱为自己孙女置办些事物,可有什么不好。”
尹姝的眼睛发酸,一个相识不算久的外人,竟是比自己的亲生父亲待她还要好。
“我……”
“好了,小姝不哭,你有大姝,有乐央,还有爷爷在,咱不怕,乖。”吴药轻轻摸了摸尹姝的脑袋,老人的眼睛里满是怜爱,仿佛在看着一个稚子。
乐央这时也跑过来,一把抱住尹姝。
“姐姐不怕,有我们在。”
那久违的,从裂缝里长出的爱,开始生根。
落日不算美满,仅剩一抹残阳。但云层绵延,霞光万丈。
·
新一批的陶器,需要拉坯上釉,今日是订单日,院门大开,等待着上门的宾客前来。
尹姝在磨盘中制作着坯体,乐央就守在旁边一刻不离地定晴看。
尹姝立起坯体,抬头看着乐央,被她的模样逗笑了。她停了磨盘,对乐央道:“乐央不妨来试试?”
乐央眼睛亮亮的,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地应下来,“好!”
她学着尹姝的样子坐在磨盘前,稍显有些紧张,她问尹姝该如何去做。
尹姝一步步教她,从取泥,到制坯,再到烧窑。她没想到乐央会进步得这样快。
乐央的一双手很巧,巧到能复刻尹姝的每一个步骤。虽然还不能做得太快,但尹姝相信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追上自己,成为一位出色的陶瓷手作人。
当全部的坯体都烧入窑中。尹姝掩不住惊喜,她对乐央说:“乐央!,你是天才!”
乐央也看着尹姝笑:“我不是天才,我只是看着姐姐怎么做,一步步希望能做好,我想帮上姐姐的忙。”
尹姝欣慰又开心地将乐央拢到自己怀里,手掌上有泥染的污渍,所以只得小心地将她抱住,她对乐央说:“好宝宝。”
等洗净双手,王小姐的车马也到了门口。她从马车上下来,迫不及待地提着裙衣进门,往尹姝这处走来。
王婵先对尹姝行礼道:“好久不见,尹姑娘。”
尹姝也回礼:“见过王小姐,你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这些时日在家中陪伴父亲,春日点缀,倒也算得上好时光。”说着,王婵随时取出一个小匣子,交给尹姝道:“这是我专为尹姑娘挑选的礼物,姑娘看合适否。”
尹姝接过小匣子,打开来,发现是香气扑鼻的胭脂。淡淡的长春红,倒是很衬她的肌色。
尹姝看过忙答:“小姐您破费了,这等贵重的东西,尹姝收不得。”说罢便要将胭脂匣还给王婵。
“尹姑娘还是收下吧,这是在下的谢礼,您随吴老治愈家父病症之事,思来想去也无以言谢,只得备此薄礼,于心中感念不能忘怀。”王婵再向尹姝深鞠一躬,随后便叫身边的仆役去马车上取来上好的茶叶和无数珍稀药草,放入了院中。
“这些是为吴老的谢礼,您救家父性命,王婵此世不忘。还请不要推脱。”
王婵说完这些,才再凑到尹姝身边,将尹姝手上的胭脂匣又往她胸/前推了推。
乐央矮了她们很多,只得夹在她们中间,抬头看着两位咬耳朵,说些悄悄话。
王婵道:“这胭脂很衬你,尹姑娘总是一身素净,在下觉得,还是要多些明媚更好。”
“我,不喜化妆……”尹姝迟疑道,实则是自她懂事起,便做了尹家的佣仆,整日做些杂事,除吃饱外,再顾不上其他。
“梳妆是为我等自己看的。”王婵牵住她的手,“女子若是能窥镜满意自己的容颜,便会多些底气,多些自持清醒的精神气。”
“如在下这般,常有碎嘴的人讲女子自称就该更谦卑些才是,一口一句在下,倒显得我如男儿无异。”王婵看着尹姝:“可是谁又规准女子不如男儿?我偏不信这套说辞。”
“我赠姑娘这副胭脂,绝无迎合他人之意,不过是想要姑娘为自己添些色彩,添些气色,更从容地去展现你本身。在下觉得,姑娘值得这般颜色。”
尹姝看着手中雕刻精美的小匣,她终不再推辞,她向王婵道谢。王婵说要为她试一次新妆,拗不过王小姐的热情,终究还是进了屋,对镜梳妆。
铜镜泛新光,壁人对镜妆。
她如玉盘静置在十二月的琉璃湖畔。波光粼粼,一见倾心。
王婵看着镜中的人,发出一声惊呼。
雕刻着铜雀的木门打开,尹姝走出来,第一眼就与影姝对视上。
那边的男人局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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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躲开了尹姝的视线。
乐央围过来,对着尹姝蹦跳着夸赞。
春风拂过新芽,燕鸟衔枝筑巢。
那共感的情绪随着无形的距离传来。
红了脸颊,心跳怦怦。
面色绯红的两人伫立在原地,相顾无言。
·
车马驶过巷街,停在一处酒家后门。
王婵下了车,经侍从引导着走向楼上厢屋。
牡丹屏风后,先行落座了一位公子。公子品茗的间隙瞟了一眼走进来的人。
随口抱怨道:“怎么来得如此晚,饿着我了可知否?”
“催什么催,曲繁星你别装,怕是你也刚到不久罢。”王婵大气地挽起袖子,扯过椅子坐下来,先给自己倒一杯茶,随后道:“我去订我最爱的陶瓷了,你又不是不知。”
曲繁星有些戏谑地看着对坐的王婵,调笑道:“到底是有多精美,竟让你如此痴狂。”
“来日你去我家中一看便知。”王婵冷漠地应道,正上菜时,她突然想到什么,于是同曲家的公子讲道:“曲繁星,说来我这边有一事,你可帮否?”
“何事,说来听听。”那金枝玉叶的人用绵柔手绢擦手,抬眼望了王婵一眼。
“为我制陶瓷的,是极好的一户人家。那家的小姐今日拜托我想寻一位先生,为她小妹教书识字。”
王婵放下筷子,道:“你知道的,别人我可放心不下,不如你去试试?读那些书不也正好有个用处。”
“你把我当什么,”曲繁星轻轻一笑,夸大道:“我未来可是要求取功名,助我曲氏扬眉入京的。”
“你就是不行。”王婵翻一个白眼,不再理他。
“嘿,说谁不行,不过就是教一小童识字读书罢了,这有何难。”曲繁星不服气,伸手对王婵说:“地址给我,我明日便去。”
“那你可答应了?不允反悔!”王婵高兴道。
“那你也当欠我的,每月十次玉祥记,直到我教完为止。你可愿意?”
“一言为定,你要是愿意,本小姐我天天请你来吃!”王婵兴奋地应下来。
舀一碗鲜味汤,王婵慢慢送入口中。珍馐入口,奶绒般化在口腔里。
心情也如火上烘烤的美食,越发滋润。
尔后,她对曲繁星道:“你家胭脂铺最新的品类,明日记得托人送入我家。”
·
次日,巳时有人叩响家门。
影姝去开了门,面前现出一位比他矮上一些的公子。
那位玉树临风,身着不菲,开口却是拱手一礼道:“敢问是尹小姐家否,在下受人所托,前来教授幼姊诗书礼乐之道。”
影姝不太听得明白,正好这时乐央从旁经过,好奇地向外张望打量。
见如此,影姝将乐央拉过来,指指外面的人,让乐央听他说话。
曲繁星看见乐央走到自己面前,遂露出一个笑容:“你可就是我要教的学生?”
不知为何,大概是学生见到夫子的天性罢,乐央感到一股恐惧。
明明看起来是春风拂面的一个人,但是莫名地让人心悸。
乐央转身跑了,她大喊着尹姝,希望眼前是一场梦。
“姐姐你快来,屋外有一个自称夫子的人,很奇怪。”乐央走在尹姝身边,小声地对她讲。
“您是……”尹姝看到男人,先行询问道。
“在下名曲繁星,是王婵小姐引荐而来,教授小妹读书识字之责,见过尹姑娘。”他身形高挑,举止有礼。
影姝站在一旁看着他,而他始终看着尹姝。
第一次,心中多了些堵塞之意。
沉闷的,如同夏季的雷雨。
13. 三月十二
“日月乾坤,宇宙浩瀚,还需等乐央未来去索求。”曲繁星收了书卷,今日春色明艳,是一个难得的好时节。
再回首看着下方的两位学子,一大一小,小的专注誊写,大的则紧盯着他看,目光追随中似有不满。
曲繁星嘴角勾起一点笑,不禁生起一些捉弄之意。他受尹姝所托,教乐央读书之余,顺带让影姝也听学些语言字词。只不过这学生嘛,怕是对他有些误解,弄得个生疏不说,似乎还总有些莫名的敌意。
他转而负手而立,音色正经道:“影姝,你为何盯着夫子我看?今天所讲可是学得透彻了?”
影姝未曾想到还有这一遭,突然被点名,背也坐得挺直了些。他想了想,却是不答先前一问:“我学到了。”
偏曲繁星不依不饶:“那你为何盯着我瞧?”
影姝一时语塞,终是默不作声了,埋下头去。
曲繁星面色如常,心中却早已幸灾乐祸的笑作一团。他这个人生性顽劣,这还没完,非要再补一嘴:“如此今日的课便讲到这里,明日夫子再来,乐央可要记得温习今日所学。”
“是,夫子。”乐央恭敬地应道。
曲繁星转而说:“我去看看尹小姐在做甚么,要是无事,我就先行告辞了。”
他说着便向屋外走去。
话毕,影姝却突然站起,神色紧张地望着曲繁星道:“不可!”
曲繁星顿下脚步,闻言道:“哦?为何不可?”
影姝张嘴又闭上,终究是词句学得甚少,语言匮乏,但还是涨红了脸对曲繁星梗道:“不可就是不可!夫子走你的便是,别去找小姝。”
曲繁星彻底露出了笑,这还是他今日听到影姝说过的最长的句子。
目的达成,心中满是畅快,他点点头,对影姝道:“如此也是,那我便先告辞了。”
“乐央记得为我给尹小姐讲一声,就说是影姝不让我去找她。”曲繁星说完,便扬长而去。
影姝立在原地,看着曲繁星离开的背影,有些郁闷地呼出一口粗气。却如何也分不清自己为何如此。
乐央收了纸笔,看影姝站了半晌也不见移开,默默摇头,她也不懂半分。
另一边,坐在窑边的人,收了手中控火的力。尹姝向屋内望去,不知所以然。
只是有些情绪从影姝那边传来,像一面鼓闷在心头。
莫名如鲠在喉,有些不安的烦躁。
尹姝同影姝同时叹了口气。
·
今日赶上好春光,镇市市集火热。
尹姝上街买方糖,顺带给老爷子带副杵臼。
影姝跟着她一起出了门。尹姝都讲好自己一会儿就回,那高大的男人还是不应,非要陪同着跟来。
从西方要往东边赶,一路上路程不算近。
身后的男人默不作声,只是跟随着尹姝的脚步,也不上前来。要是平常可是时时刻刻盯着尹姝,不会这般。
恰好路过一冰糖小贩,手中拨浪鼓配合着吆喝喊得卖力。
尹姝喊停了他,要了一串糖葫芦。
然后转身走到影姝身前,递给他。
影姝不解,只是望着她,不接糖也不言语。
“给大姝,吃过后就不要闷声了。”尹姝用西坡语道。
“小姝吃。”影姝将糖推到尹姝身前,下一刻糖葫芦却被尹姝抬起来一下伸进了他的嘴里。
影姝懵懵的,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听尹姝道:“甜不甜?”
男人点头。
尹姝笑起来,两个酒窝好像聚满了蜜。
牙齿咬开那层糖衣,随后是果实的酸甜。
清脆的响声弥漫唇齿间,影姝突然就不气了。
心中道不明的那团郁结找到了扣,被尹姝轻轻一拉,就散了。
春色化作了女子的笑,融化在影姝的眼前。
他也跟着傻笑起来。
吃完一颗,影姝倒退去追那卖糖的小贩,又买来一串递给尹姝。
他目光柔和下来,牵过尹姝的手掌,将糖串交到她的手中:
“很甜,小姝也吃。”
影姝很高,面对面时阴影又会将她盖住。
糖果脆且甜,眼前的人期待地望着她。
他凌厉的五官披上了一层雪,他望着她,眸中有尹姝的模样。
心被攥紧了片刻,尹姝躲开影姝的视线,默默转身,默默往前走。
身后的男人还要追问:“好吃吗?”
尹姝再咬下一颗糖,状似无意地开口:“嗯。”
·
兜兜转转,吃吃喝喝。该买的东西都买齐了,于是两个人转了个方向回家。
路过一条小巷,街道偏僻,不常有行人过路。
尹姝听见一阵推搡的声音。
那巷中阴冷,采光又弱,深处传来一声闷响。
影姝挡在前面,护着尹姝走入巷子深处。
深处,几个男人围成一圈,嘴里说着讥笑之语。
中间有一妇人倒在地上,无声哭泣。
几人皆是商人扮相,满是不屑。
“你一个女子家倒是敢跟我们主家叫板,你知道我主家是谁吗?”
另一人附和道:“我尹氏也是你等敢惹的!就扯着你那几块破布就妄想断我尹氏财路,做梦吧你!”
“还想检举我们的纺织品不合规,我看你是想去见阎王了!今日就将你这瘟妇打死,丢在城外的乱坟岗,我看你如何去报官!”说着男人就朝中间的妇人踢了一脚。
“你这贱女人,没有我尹氏的批许,谁允你在市中卖布了?”
那中年妇人趴在地上,只是呜呜发声,拼命捂住脑袋,动弹不得。
影姝拔起拳头就要冲上去,这时却被尹姝止住了。
她听清楚了声,听明白了意。
尹氏,父亲的尹氏,垄断纺织布匹不说,被人争了商机,检举工艺不佳。就使出些下三滥的手法,要人家偿命。
何其可悲。
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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姝的手从巷墙上拂过,抓出些淤泥。
这响动终于惊动了那边的几人,回头来看时,却见她手中捏塑飞快,眨眼间便作了几尊小像。
“这没你们事儿,别自找不痛快。”其中一个男人嚣张道。
“就是,快滚……”那人话还未落,神色突然麻木了。
紧接着周围几人接二连三闭了言语。
四下寂静无声,男人们突然转向身子面朝巷壁。
咚一声响,一下接着一下。
头朝着巷壁撞上去,撞得头破血流,撞得额头开裂,还不停止。
直到尹姝手中的泥塑被她自己捏碎了。几个男人才停下来,横七竖八地倒下去,昏死在巷道中。
再回身,扶起那被打怕的妇人。
尹姝一步步将她带出巷子。
妇人面色中还有恐惧,她看着尹姝,说不了话语。
尹姝挽着她的手,安慰地握住对方的手心。随后冷漠地回首看了一眼巷子:
“他们罪有应得。”
妇人还是怕,止不住的颤抖。
影姝从巷子中走出来,他扫平了地上走过的脚印,平静地望向尹姝。
天开始下小雨了。
啼哭一样,细碎的落个不停。
尹姝深吸吐出一口气,她看向妇人的眼睛,愤恨又麻木的一字字讲:“阿孃,这个世道没有公平,官是贵人的官,不是平民的官。”
“我们唯有自己救自己。”
妇人崩溃的哭起来,她张开嘴,嘴里没有舌头,只是啊呜呜发出些声音。
她用力地指向巷子,又猛锤自己的胸口。
尹姝看懂了,妇人是在说他们罪不至此。
妇人几乎哭得快晕厥,她握紧尹姝的手,止不住地摇头。
冰冷的思绪终于被撼动了几分,有了回温。
尹姝迎上去,抱住妇人,不断重复道:“阿孃,我没杀他们,放心,放心,他们不会死……”
雨水洗刷了她的面容,不知为何异样的难受迟到般从脚下蔓延至颅顶。
一瞬间有些恶心,有些想吐,四肢也随之卸力。
妇人不再用力,她听着尹姝的话语,回抱住尹姝。
影姝扑过来,在妇人的身后抓住她的手腕。
雨下大了。
相互支撑的人,互相借力,脑中搅成一片,杂乱的柳枝一般。几人在雨中慢慢行远。
·
乞儿杵着她的竹竿,从破棚中走出来,走入大雨中。
望一眼消失的几人,再看一眼昏暗的巷道。
血腥气湮灭在雨水和泥土的合奏里。
乞儿走进巷子,竹竿点在地上。她蹲下身,随手抓起一块湿泥。
手指翻转捏造,成为一尊女像。
——和尹姝的模样相差无几。
竹竿啪嗒啪嗒扫过,乞儿走着去寻躲雨处了。
沉默的雨。
越下越大,掩饰了一切,剩下雾蒙蒙的黑。
14. 三月十三
这场雨来得没有一点由头。
几人走回西边时,全身已经湿透了。
吴药和乐央将她们迎进去。烧了热水,可供洗浴。
哑口的妇人鞠躬道谢,神态还是怏怏的,留有些惊悸的痕迹。
屋檐上的雨水滴落下来,嘀嗒嘀嗒没有停歇。
屋中炉火升起,再点一盏灯,沐浴好的众人围坐一团。
今夜有太多迷蒙,睡也无法睡得安然。不若共谈些夜话,以解迷因。
尹姝坐在妇人边上,她抚上妇人的手,才开口道:“阿孃可是觉得好些了?”
妇人点头。
“今日之事,确实是我没考虑周全,只是见你如此被欺负。愤愤不平,才下了手。”尹姝道。
妇人拍拍尹姝的手,摇头。随之在桌上以手指为笔,书写起来。
“阿孃识字?”尹姝有些惊讶。见得到妇人肯定后,便拿来了纸笔,让妇人书写。
她静坐着,一笔一画写了一行,是为回应尹姝道说辞:你心良善,奴家感念。是我太过柔弱,拖累了你。
“哪里的话,他们如阿孃所讲,虽行恶意,但也罪不该死。”尹姝定神,“我相信一切皆有命数,他们所做,必有所罚,”
妇人抹泪,长叹一声。
尹姝想起那几个人的嘴脸,又想到尹氏,心沉下来,又开口道:“不知阿孃可否将你遭遇讲与我们?为何被施以暴行?他们说你扰乱市场又为何事?”
她问出一长串,末了,才暗暗发力,攥紧了妇人的手:“我问这些不是为窥探。”
“我名尹姝,是尹氏之女。”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竟然显得苍白。
父亲这个词,离开尹姝太久。但是每每提起还是引得心中一震。
妇人望着她,伸出手挽起她碎落下来的发。然后回身,从旧衣里掏出一绢布。
银色鱼鳞般的布。灯光会透过布,照到另一面。
桃娘制这广纱,是予母亲学的。
广寒宫中宵时月,纱中月影成玉轮。
这是母亲取名广纱的由来。
桃娘生在一个纺织大家。家中长辈皆擅纺织,论技法,论工艺,在南域当之头首。
若不是遇上战事,谁人又会举家北迁。
桃娘从记事起,就活在奔波里。
家里积蓄的钱财,也渐渐在看不到安宁的搬迁中散尽。
终于落户一座边城。家中开上布坊,以为如此就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没承想那在南疆被称赞的布艺,来到这里,却成为商旅世族的眼中刺。
布与丝绸,向来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北国商业发达,凡事便都讲求利益为先。桃娘家的广纱,纺织工艺高深,别人模仿不得,便是挡了别人的财路。
那年,桃娘刚刚出嫁不久,父亲就被人毒死了。官同商人协同一气,草草就结了案。
母亲做了寡妇,却又不知何时背上了不守贞洁的骂名。
家中生意一落千丈。而桃娘所嫁人的夫婿又不是良人。看似仪表堂堂,学富五车。实则整日嗜酒成性,是个打骂妻子的泼皮。
桃娘的孩子,是被自己的丈夫打没的。有了身孕不久,桃娘便没了生活的本事。那守在桃娘身边的禽/兽不满,便打她,踹她,迫使桃娘流了产。
桃娘被打时要喊,要叫,要跑,要跳,于是她便被割了舌头,成了一个残人。
桃娘见母亲最后一面时,还是被告诫要隐忍。
供奉的佛陀摆在母亲的床头,母亲讲来世,会入极乐,会有善报。
桃娘一直哭,哭哑了嗓子。心中的愤恨啊,早就变成了绝望,化成了灰。
因为家中一直教她避让。潜移默化地,她也成了这样。因为母亲说这一世的苦难都会成为来世的路,走向富贵,幸福,安乐。
柔软成为桃娘的信条,她这辈子是要入土的,是要忍耐着度过的,是要经历苦楚的,但她还是做了一件反叛之事。
桃娘逃走了,趁着丈夫夜醉不醒,趁着自己还私藏有一点钱币。桃娘什么也没带走,就她孤零零的一个人,雇了一辆马车,从边城逃走了。那一年,是她成婚的第十五年。
来到很远的地方,来到了镇市。桃娘从卖布的小贩子做起,在一年余的时间做成了店面。
广纱成为大热的绸缎,尹氏往来外邦所购置的布绸生意少了一部分,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也许只是钱袋中少了几个铜板而已。但尹氏不满了,尹氏联通整个镇市的布行,对桃娘下了逐客令,拒绝她的商品流通市中。
二流的布,少了精细,也少了制作的本钱,尹氏拿着这些布匹大赚着银两。
桃娘去检举,却在官府门口待了三天三夜。报官的鼓敲了三天,官府里的宴请就续了三天。
心灰意冷中,桃娘又被市坊里的泼皮拦下,要她死,要她再也做不得那乱咬人的蚁虫,要她乱葬坟岗,往后也无人寻得了她。
泪水浸湿了纸张。
桃娘一行行书写,黑色的墨字,满篇却皆是无奈和命运的不公。
吴药先行叹了口气,随后捋须不再言语。
尹姝沉浸在回忆里,尹氏所做,令她心疲,原来不只是对她不好,奸猾阴险,才是他一贯的本色。想至此,尹姝黯然了神色。
乐央小小的一个人,趴在桌边看。她识字尚浅薄,全篇不能读得太通顺,但大概能看懂些字词。
这些字词连起来,成为吃人血骨的猛兽。
她侧过身去,越过了尹姝,一把抱住了桃娘。
女孩轻声说道:“阿孃,我们都是苦命的人,但那些苦是过去的苦,以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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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会一同去过上好日子的。”
桃娘心酸,有一些麻木已久的东西像是终于找到了一扇窗。腐朽的身体发出呜呜的哭声。
她抱住乐央,如同抱着她那不幸早夭的孩子。
指尖的颤抖击碎了刻在血液中的箴言,她在将放下地记起,在将逆来顺受的加以愤怒。
那一夜,是一个难眠夜。不过还好,雨过天晴,第二日会是一个好时日。
·
桃娘无路可去,也留下来了。
这个屋子里又多了些生气。
尹姝为她买来纺车,也不求她做些什么,只是希望她做些自己喜爱之事,淡忘些过去的苦。
今日太阳大好,桃娘将她剩余的广纱架在院子里,晒一晒,少些霉气。
那波光粼粼的纱,在阳光下甚是好看。
清水一洗,又会顺着纱的纹理流淌下来,防水性一流。
广纱透光性极佳,工艺特殊,适宜做些披肩腰带等外饰。
春时尹姝同大家一起播撒的种子,也开始发芽,散出新生的蓬勃。
突然灵光一现。尹姝从广纱中回神。
防风,遮雨,透光性极佳。
这倒是与记忆中一些画面类似。
这从波斯商人那里淘来的珍奇种子,需日晒,需温暖,更要充足的养分。
也许这广纱能有大用。
既然此物已被布行视作蚊蝇,不可售卖,那不如借此做些其他。
尹姝当即向桃娘买下剩余的这些广纱,以原售价的两倍买之。
桃娘只要了尹姝钱袋中的一点,说留作后续买材耗用。
其余则退回给尹姝,说是留住此屋如何都不可,非要用作房费,也为餐食的费用。
桃娘讲礼,尹姝也不再推脱。
她拿起那些广纱,抖了抖,于是便如同天光洒落了人间,泛起些细碎的闪光。
影姝开始动手劈木,然后分别固定在农田四周。
说是田地,但此时开辟的也不过只有一个花圃大小。
将广纱披上木桩,再以铁器固定住。
那种下蔬果的小园子里,刚刚好能让人屈身进入。
里面再架起一个土窑,摆上些生火的草叶树木。
影姝点了火,让窑中有了温度。
再走出来,将尹姝扶进去。
被广纱遮蔽的这一方天地,无数的波光聚拢下来成为底下幼芽的渴望的光照。
土窑中的火焰随尹姝的手掌翻转,逐渐升温。
左右故意留下的开口,作了气流通透往来的通路。
透过广纱,零零碎碎的光斑照在尹姝的眼睛里,照在尹姝的身上。
她笑了,一个简陋但有用的空间制成了。
尹姝依稀记得,这个空间的名字叫作大棚。
15. 三月十六
尹府,蹇夫人吃着玉碗中的燕窝,不过只吃了一勺,便颦了眉。
稍有不如心意便变了脸。
她将手中盛着燕窝的玉碗砸出去,破口大骂道:“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这燕窝里竟不知道加些红糖,是不想在我这尹府中干了吗?”
下人们早已习以为常,听此连忙伏跪下去,默默收拾了残羹,便退出去了。
蹇夫子心中还是觉得烦躁得紧,想着去看一看小宝,走出房门,路遇了门廊上尹氏养的小鹅。
红唇搭下来,面色也显得更加苍白。她嫌恶地捏住手绢,一手提起裙角,一脚踢向那小鹅。
直到听到惊叫声,看那禽鸟扑打着翅膀往远处奔逃,嘴角才勾起来一点。
老爷明日就要走了,不知又要过多少时日才能回来。
蹇夫人在心中盘算着,却是在算计着如何与她的情郎相好幽会。
转过回廊,那看那瓦檐下挂着一串风铃。
瓷器做的风铃,通体雪白,边缘染着淡淡的粉。
蹇夫人握紧了双拳,脸瞬间垮下来。
她走过去,手指点在风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然后一把将风铃扯下来,摔得粉碎。
似乎还不解气,蹇夫人额侧青筋直跳,又重重地碾上几脚,这才作罢。
嘴里念着:“小贱人,你真是来克我的。”
此风铃,是尹姝幼年时做的。
那时母亲离世不久,尹姝想念母亲,于是刚刚嫁入尹氏,还要做和善伪装的蹇夫人,便如此提议尹姝。挂一风铃,等风吹过,便是母亲来见你了。
此时她却恨不得将这风铃践踏成碎片,最好化成灰,再也不得见才好。
最近更是听闻那小东西在做些手艺,尹姝烧制的陶瓷器物,全城贵女抢得几近火热。
原来她逃了,是以为她会饿死冻死的,却没曾想她活下来了,还活得颇为滋润。家中又被些肮脏的下人连通老爷苟同一气,非要去寻她,还未寻得回来。
蹇夫人三番五次地吹枕边风,结果都无济于事。那管事的朱太爷死了,找来的媒婆又哭天抢地地折回了来。
一个个没用的东西。
蹇夫人想要治她,更是想要尹姝的命!
她这种人,心中一旦有个疙瘩,便会吃不好睡不好。因为这尹姝,蹇夫人已经很久没有睡过美容觉了。
都怪这贱人。
不行,必须要想想法子。
走到小宝的屋中,大胖的娃娃正是顽皮的年纪。一巴掌呼过来,嘴里喊着娘,那涎水却是流了一滩又一滩。
巴掌打在蹇夫人身上生疼,看着那肥头大头的模样,蹇夫人心中生出些恶心。
于是哄几声小宝便也不再继续了,唤来下仆,说一声细心些照顾着,便夺门而出。
第二日,尹氏要再踏商路而去,临行前在尹府中与众人道别。
蹇夫人哭得梨花带雨的,分外不舍老爷。
等到那马车往前去,不过也就是将面上的泪水一抹,头也不回地就转身进了府中。
是夜,有说书的先生上了尹府,来为蹇夫人讲些有趣的故事。
蹇夫人特意来到别院里观赏这一出戏。她专门叮嘱遣散了仆从,这别院中便只留下了她与那说书先生。
门窗闭,烛下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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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逗趣和喘/息。等到月亮走到夜中,那屋中的戏也落了幕。
蹇夫人缩在扮作说书先生的李氏少爷怀里。娇滴滴地说些肉麻话,便随李玉廿一同吃起了长杆烟。
李氏,镇市九大家之一,此家却不做明面上的买卖,倒是专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美其名曰护都使,实则就是仗着自己淫/威,无恶不作的地痞流氓。
其中又和官府走动密切,镇市中衙役,十有八九也是李氏宗亲。
李玉廿看身旁的蹇夫人犯起了难,一时身为男儿的本性便暴露出来,非要蹇夫人说出个所以然,说是必为她分担些忧虑。
蹇夫人抚摸李玉廿的耳垂,半老徐娘的人确实保养得算好,但与身旁的青年人相比,二十多岁的年龄差还是遮掩不住。
如此这般扭捏魅惑,若是换作他人,怕是早已难掩不适。
但他李玉廿喜欢,还沉醉其中。
只见蹇夫人斟酌了半天,才细声细气地讲:“你知道的,奴家有个养女,名尹姝。她与我尹氏决裂,去与那外面的野男人私奔,真是丢尽了我尹氏的脸面。”
她的手指在李玉廿的胸口打着圈,勾得身旁的男人心中一阵阵泛着痒。
“奴家可是为这件事,愁苦了身子。”
她含情脉脉地望着李玉廿,终究是等来了他的一吻。
男人粗着声音揽住蹇夫人,但还是向着蹇夫人保证道:“区区小事,交给你男人我便是。”
“不过是一女子,我驱人去弄废她。”
蹇夫人笑起来,伸出手缠住李玉廿的脖子。
檀香作了帷幔,又是□□声笑语。
16. 三月十九
今日是出斋节,作为春日里的第一个节日,坊市中人来人往。
人流涌动,自然就催生商机。
尹姝也想趁着节日,去西市中摆上个摊子,卖些陶瓷器物。
于是一大早就起来准备着,她特意找邻家的木匠做了个木推车,方便摆放货物。
云雀飞上树梢,好奇地瞅两眼树底下人们所做之事,便回身衔起花苞,飞去筑巢。
乐央和老伯还在睡。天色尚早,尹姝忙着清点陶瓷器,一面又想起什么,跑进院中,装上一些陶土和磨盘。
影姝乖巧地将一件件陶瓷器小心装上车,抽空便看一眼尹姝,冷气同春日的风一同拂过女子的面颊,于是便生起些红润,她会趁机搓搓手掌,哈一口气,再继续投入到忙碌中。
不知为何,影姝心中会感到很踏实。不会生汗的人偶,好像也在这重复的劳动中生起些热意。
满盈的露水装在心头,不溢出分毫,这是这个早晨,影姝最喜欢的感受。
备好今日所需的一切物品,桃娘也起床来做好一顿粥食。饭毕,乐央便吵吵着要随姐姐一起上街。
终是拗不过她,尹姝同乐央说好了,不得乱跑,为人礼貌。随后便由影姝推着车,尹姝和乐央分别拿了些器物一道出了门。
出斋节至,街道两旁多出好些摊子。各家吃食香味浓郁,又有些趣味夹杂其中,观鸟斗虫,无一不吸引着人气儿,今日市坊官开门张告出街令,凡想为商出摊者,交予官府铜钱十五文,即可由专人领去位置。
镇市商业繁荣,其中官家助推更是一大要因。出斋节出摊,由官府出面管理,要价又不高,秩序也得以维护,民与官俱赢,何乐而不为。
影姝早在前一天就应尹姝之托,去市坊官处交了钱。今日便轻车熟路地到了她们摆摊的地,做些打扫,便可开卖。
王婵真算得上尹姝的贵人。
不知她做了何事,尹姝手作的陶瓷器算是彻底在这镇市中打响了名气。
不过刚刚摆好东西,便有几位女子围了上来,争先恐后欲要抢购这批瓷器。
今年的花开得早,于是尹姝便以此为灵感,制成了一批器皿,名唤百花园。大到花瓶,小至茶盅,一应器物摆在一起,倒真有些百花盛开之感。
这些日子有了乐央的帮助。这一批瓷器,完成得很快。尹姝原先总害怕,一个人赶工的速度毕竟还是太慢,拉坯立坯,烧制瓷器都需要耗费不少的时日。现今多的一个人,就好似多了一双手,总归是好了不少。
不过才两个时辰,今日所带的商品就接近销售一空。
尹姝准备再过半个时辰,就结束收摊。乐央吵着要吃旁边摊子的胡饼,正好过去买上一些。带回家去,同吴老伯和桃娘一起享用。
出斋节后,街上的酒色餐食明显多了很多。不妨能看到一些喝得醉醺醺的人影,人们少了些拘谨,酒后便多了些随意和真情,打打闹闹中倒是更添了些人间气儿。
本该收拾好摊子就走人的一行人却突然被一个慌慌张张朝这边走来的男子拦下了。影姝认识他,这是数月以来,与他们做陶土交易的老板。
那人神色焦虑,这一路走来,竟是冒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先拱手开口道:“打扰诸位,不知诸位离开前可否听在下叨扰几句?”
尹姝正色道:“何老板请讲。”
何姓的中年男人,捋一捋自己的八字胡须,慎言道:“这数月以来,与诸位的生意往来甚是密切,在下也深感荣幸。但是今时今日看来,可能不得不中止了。”
尹姝诧异道:“老板何出此言?”
何老板用袖拂一拂自己额头的汗水,才回答道:“尹小姐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家中……唉,”何老板叹了口气,“还是不说这些了。反正,最后还是请您另寻别处吧。”老板苦哈哈地讲完。终是抱歉地朝尹姝深鞠一躬,然后便赶忙离开了。
乐央先打抱不平的不满出声:“凭什么他这样做?”
乐央有些生气。随机瘪嘴道:“什么原因也不讲,就这般爽约,这样的商家最是让人火大。”转而她又想到什么,变得沮丧:
“既然这边的陶土行不通了。那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尹姝默然,她看着陶土老板离开的背影。终是拍拍身旁的影姝,对他说道:“大姝,你追上去问问老板家中可是有了什么急事,我想知道一个缘由,这样不明不白的中止了我们的合作,于我们确实是有些不公的。”
影姝应她,跑上前去。追随老板而去。却没承想,那何老板走得飞快,几近是在狂奔,影姝一时间也难以追上。
节日有了结束的征兆。
天空中撒下一抹鎏金,随后便成为黑天的最后一抹底色。
不知为何,尹姝的心中生出了些许焦急。她同乐央收拾着板车上剩余的物品。却在这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位醉酒的酒汉。迈着站不稳的步子,歪歪倒倒地朝我这边走来。
乐央只看了一眼,便凝住了神色。
因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生父。
男人喝得醉醺醺的。
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股酒气熏天的臭味。
明明穿着得体。但整个人就是透出了一种不明不白的肮脏之意。
乐央心中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对方只是路过,仅此而已。
但时运不佳,对方就是冲着她们来的。
男人一个仓促。右手便撑在了她们的板车上。他打了一个酒嗝。随即便撑在木车旁边大吐了一场。
吐完胡乱地挥袖子擦过嘴角,便低头看到了尹姝身旁的乐央。
男人粗着声音喊道:“不成器的东西,快随我回去。你看我这次回去弄不死你。”
尹姝皱起了眉,她从木车后走出来,伸手将他拦住,发问道:“你是喝得不省人事了否?乐央现在已经是自由的人。永远不会再是你的女儿。快些走开!”
“你个娘们儿,插什么嘴?没大没小的东西。”酒汉听着尹姝的话,又瞅了一眼尹姝身后的乐央:“乐央?谁给你取的这个歪名,你是老子的女儿,就只能随老子姓,你记住,你只能叫胡二妹。”
他隔空指着乐央,那手指像一把剑,戳破了一个女孩的自尊。
尹姝冷笑,当即拍打下男人抬起的手指,道:“你休要在这耍混,当日我们可是立了字据。字字所言你卖女为我,从今往后,她便与你再无瓜葛。”
“你这般无脑,那随我一同回去,去屋中再去瞧上一瞧如何?”
那酒汉顿在原地,懵了一瞬。然后,他面色变得狰狞起来。也不顾尹姝的阻拦,随即双手扣住板车的一侧,一头往木车上撞去。
撞了一声响,他趁机便跪了下去,大声喊道:“小姐哟,你就饶了我们这些贫苦的人吧。我的女儿。我的二妹哟。这些人竟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不过是钻了我的空子,也知我那时的困顿,于是便将我这女儿骗走。”
“我求求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吧!”他的声音极大,似乎说的什么人世的极苦。不一会儿便引起了身边路人驻足。
这样求饶一番后。见面前的两人还是默不作声。他闷声便站起来,愤恨地将板车上剩余的那一点东西。尽数砸了。
一边砸,一边还说得振振有词:“好,我让你卖我让你卖!你们这些不知廉耻的东西!抢人家的女儿,搞得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妻离子散!如今还高高自得地做生意,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人,我看谁人敢来买,买了也是要遭天谴的!”
“老东西,你能不能别撒泼?”尹姝身边那个小小的女孩,终是开口了。
乐阳的面色不好看,惨白中掺杂了一些死色。她就像陷在淤泥中的鱼,快要呼吸不过来。
乐央望着身前因为醉酒而变得癫狂的男人,大吼道:“是你卖了我。却还要将过错指责于他人。是你想要把我卖入舞馆,做你的下酒钱。你哪来的脸,张着一张嘴就在这里信口雌黄?你是没有一点的羞愧吗?你不觉得无耻吗?”
“竟还有脸跑到这里来。颠倒是非。我告诉你。我们有字据。记下了你自己亲自写下的东西。从那天开始,你的胡二妹就已经死了。”
“现在的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是我的乐央。”
“你再如此胡搅蛮缠,我就要随姐姐去报官了!听懂了就快些滚!”
那酒汉听完乐央所讲的这些话。有所收敛。但仍旧是一副张扬的模样。
他望着面前的二人,刚欲又想扯开嗓子叫起来。却迎面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这一巴掌是尹姝打的。
清脆的声音响起。似乎把他打懵了。也把周围的众人都打懵了。一个女子,为何能这般无礼?做出这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尹姝望着酒汉,似乎是从唇齿中挤出来的,很低很沉的声音。
她对男人讲道:“如此。你为父亲,你可知乐央这一生该如何想你?”
“你不配为父,有你这样的至亲,简直是乐央的耻辱。”
周围人群熙熙攘攘小声窃窃私语。
那男人因为这一巴掌。酒气消下去了不少。却是从脖颈慢慢涨红了脸色。
有一些蒙羞受辱的情结,似乎在心中酝酿成了更加恶意的东西。
他骂了脏字。然后便要举手,朝着尹姝的头发扯去。
这时一个陶罐。从近旁的空中飞来。落下一个弧,径直砸在了男人的脑袋上。
酒汉闷哼一声。两眼发白,转而倒了下去。
陶罐碎了一地。地上有酒汉的血,还有满地的碎影。
乐央丢出东西的手还未收回。她定在原地。气喘吁吁的,面上看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
只是这一地破碎的诬告。好似乐央的心被撕碎。
随后周围目睹的人群发出惊呼。这一场闹剧。终于随着那陶罐的破碎声。一并结束了。
·
另一边,影姝跟随着陶土老板,他们从西市中跑出来,走入另一边的巷市。随即影姝见男人拐入了一旁的陶土铺子。
影姝大步跟上去,却在门前停下了脚步。他听见何老板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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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店铺里的人出声哀求。
从门口的石狮瞥眼望向店内,屏风后,有一个女人坐在店中的主位上。
影姝看不真切,只知老板跪在女子的面前,不断地乞求她。那女子却不做回应。只是一味地笑,甚至放声大笑。
屏风遮不完全,终于得见那女子侧身,露出来面容。
影姝认得她。这一位,是曾经上门来要抢走过尹姝的恶人。双拳下意识握紧,他继续听着,没有盲目往内冲。
牡丹屏风后。
蹇夫人侧身,望向身边站立的青年,却不言语。只是轻轻将手搭在了男人的袖口。
终于身边站着的男人点了头。于是从店铺当中,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被推搡着走了出来。
何老板跪着再三谢过,又是对着蹇夫人磕了几个响头。这才敢站起。带着他的一家妻儿,逃也似的离开了店铺。
出门时,眼神不慎与影姝对视,何老板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再看影姝,却是不断地对他摇头。何老板的眸中有泪水,无奈的眼泪掩护着那一家人渐渐走远。
有一些人情世故之事,虽然影姝还看不太明白。但是耳听目染之中,他与人的界限,已是越来越模糊。
这边知晓的事由。影姝便转身要走。
不过身高突出的一个人,早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影姝转身。便看到四方聚拢过来一群凶神恶煞之徒。十几人里外将他围住。影姝被逼得只能后退。
终是退入了店中。门便随之掩上了。
蹇夫人先看到了他。嘴里满是不屑和轻蔑,她对影姝讲道:“你就是那贱骨头的野男人?你辱了我尹家的名节,今日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些什么本事?”
她站起来。对身边的青年道:“一定要处理好,奴家可再也不愿见到这烂人。”说完,她的手指顺带抚摸过李玉廿的肩。便转身走进了店内。
有一辆马车在后厢院外等着她。蹇夫人上了马车,将帘子遮下,马夫起鞭,随即扬长而去。
·
李玉廿看着影姝显得有些不耐烦,他猛喝一口蹇夫人离去时未喝完的茶。同时招招手道:“上吧。”
周围的数十人便一袭朝影姝挥拳上去。
店门闭了,外面不得窥见里面。而里面,影姝正被众人围住,团团包裹。
这些人不像是寻常的百姓,倒像是整日操练着武艺的衙役。其出招又狠又快,直击破绽而去。
有人上前想要钳住影姝的手,又有人从侧边突袭,往影姝的腿腱上踢。迎面而来的人,就向着影姝的脸上打。他们所要做的。
是欲把影姝打残,打死。
要他尸骨无存才是最好。
影姝翻身。回打回去。一拳上勾抵在面前人的下巴上。又是一拳。打在侧边飞来人的腰际。
有人往影姝的面前冲。于是便被他一掌按住,扶着对方的后脑勺,直接将人按到了地上。
又有人扑上来,影姝甩开他们的束缚。却在下一刻,被两人合力,用粗绳缠上了他的脖颈。
麻绳大蛇一般挂在影姝的脖子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不断索紧。
影姝的呼吸也变得苍白。他被迫往后倒去。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脚下悬了空,身体仿佛失了力气。
他挣扎着,用手肘不断地向身后抱住他脖子的人打去。但终究是有些无可奈何。
身前。又有一个人扑打上来,却不是赤手空拳。他握着手中的匕首,将其插/进了影姝的胸腔。
没有血,亦没有痛。
不过是身体中被掺上了什么沙石。
影姝想要反扑,但终究还是大意了。
缠住他脖子的麻绳不断收紧。插在胸口的匕首,被拔出来,又一刀一刀地插/进去。
影姝最后躺在地上。望着顶上店中的装饰。那是雕刻着兽纹的房梁。
脖子的一侧被绳子收得陷进去了。现出乌黑。可怖的刀痕于胸口的衣服上刺出数十个洞。
偶人的眼睛有些涣散了。
剩下周围隐约间有一些惊讶。惊讶于他为什么没有血色流露?
不过见他不动了。那具身体,大概也不再出气。
很快。周围人便散去。
·
——
一瞬间。
尹姝的心脏仿佛被什么莫名的东西攥紧。
无数蚁虫咬噬四肢骸骨,她脑中空白如同白纸。
只是一秒。尹姝便慌了神。
但此刻,她不能走。因为乐央砸了人,有人报了官,要等着官府来人将他们带走审问。
太阳啊,早就藏在云后,最后一抹余晖也被黑夜蚕食。
火把照亮了一条路,是衙役们带着她们往前走的,通向官府的路。
而那个漆黑无比的小店中,影姝躺在那里,静静地,默默无声。宛如一捧尘土。
尹姝颤抖的手似乎行不了路,她在害怕。
只得尽力牵住了乐央。
心灵相通另一侧一片死寂。
大姝一定出事了。
17. 吾慕三行
铜兽衔环的大门打开。
走过气派非凡的前庭,正对着这间,便是官府老爷审问的公堂。
尹姝和乐央被衙役们围着,拉上前去。
府中灯火通明,却不对外。因为已是日落时分,那新上任的官老爷显极其不耐烦的,从侧边里室中走出来,转而坐上主位。
前边那位朱太爷,因病亡故。于是朝廷便从圣京派下来一位新官。
这位偏瘦。身披官袍,戴着一顶乌纱官帽往那儿一坐。倒不像是镇守一方,主持公道的官吏,反而如同阴间地府来的,索命的恶鬼。
其姓元,自诩为清廉大义之士。众人于是叫他元公。
尹姝和乐央被压上来,站在公堂中间。那元公挥袖,却是漫步心惊的口气,他朝下边的二人问道:“你们可是犯了何罪?此时已是闭门之时,又有何事再来叨扰本官?”
尹姝朝堂上元公行礼道:“民女请求大人明鉴。我等,实为无辜。今日出斋节至,民女一行本意上街做些买卖,但恰逢有人蓄意闹事,驱赶不得,还几次三番威胁于我等,其借着酒劲撒泼耍混,我家小童忍无可忍,在与其争执反抗中,为自保,这才扔出瓦罐将其砸晕。”
“请老爷为民女做主。”尹姝屈身再行礼,又道:“民女所说句句属实,烦请大人为公处事。”
那官元公只是听了两句,却在尹姝说完最后一句时看了她一眼,随即便收回目光,冷哼道:“听你这意思,可是在暗讽本官愚弄是非?”
尹姝当即欲要辩驳,却见那元公拍起自己桌上的惊堂木,出声道:“听如此,传那报官之民上前来。本官倒要看看,外人所目睹之事实,是否与你对仗。”
于是便有一男子从前院走入公堂。
元公尖着声音问询道:“本官唤你来,是要你做个对照。此女所说,可是句句属实?”
那围观的民众做一身素衣的打扮,看面相却不是一个老实的善类。
他朝元公拱手行礼道:“回禀官老爷。小人目睹了全程,也是在那小童伤人后及时报了官。依小人所见,此女胆大包天,竟然胆敢欺瞒官老爷!她所说之辞,皆为一家之言,万万不可相信!”
“我等分明见知那受伤之人,是她们故意所为。其中并无争执,我等只见得一个醉酒的老汉上前寻求帮助,就遭到这两女子驱赶。其中这大人更是恶语相加,见驱赶不成,便差遣这小童,趁其不备时,将其用瓦罐砸晕。”
他看向尹姝,尹姝却是从他的面上看出一丝狡诈的浅笑,那男人最后道:“妇人之心,其心可诛。还望官老爷明鉴。”
尹姝正欲辩驳,却见那元公将堂前的惊堂木一拍,当即便下了定夺。
“大胆刁民,竟敢不顾王法。是弃本官的地位于不顾吗?今日早就过了报官之时,却生出了这等恶劣之事,如此叫本官如何放心得下?”
元公蔑视堂下的两人,却是说得道貌岸然:“然本官爱民心切,仍坚持开门处理。见你等罪责,本官绝不容忍!”他说罢,便挥手招呼来左右的衙役道:“来人啊,将此二人押下去,暂住监禁,明日再做判夺。”
尹姝见周围的衙役们将要围上来,当即便叩拜下去,朝那主中的元公道:“大人这般行事,为何又只认他一人说辞,不再做些求证?民女不解,民女冤枉!还望大人为公为民!”
“大胆!”元公猛拍桌,这时却是瞪眼吹眉,现出一副罗刹相:“本官判夺,还无须你等草民来辩,你等毒妇,颠倒黑白,倒是口齿伶俐非常!”
尹姝笑了,于是便再不抱任何期望。她仍叩拜在堂中,出声道:“此事与我家小童无关。她为幼女,如此受监禁之刑恐为不妥。我朝律法,爱幼尊老。此事无论因果如何,皆由民女一人承担。请大人放过小童。”
元公身居高位,他俯看着底下两人,再捋一把胡须,眼睛一转道:“此事说的有理。但这小童,本官又如何能知其是否为你的帮凶?既如此,还是暂且扣留我府上,通知其家眷吧,赎金百两方可赎这小童清白。”
那做旁观证词的男人行礼,“大人威武。”
如此尹姝被衙役扣住双手,将要被带下去。乐站在她的身旁终于哭出声来。
尹姝在最后轻声抚慰她道:“乐央别哭,坚强些。我们一定能想出对策。”
说罢便由衙役将他羁押。带入了府下的地牢中。
·
此时已过了息市的时间。
吴药站在门口焦急地往外张望,不时嘀咕两句,怎的还不见几人回来?
屋中已是做好了晚膳。有鱼有鸡,是吴老伯在他们出门之后上街买的。为的是好好犒劳一下几人一天的劳累。
但当下已过戌时,早就过了饭点。却仍不见几人归来。
吴药等得有些焦急。桃娘也走过来拍拍他,示意问道几人为何还未回来?吴老伯摇头,不知如何作解。
正等待时,却见远处有一个拿着火把的人由远及近,向这边走来。那人全身为官吏的打扮,走到近前开口,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此家可为乐央居所。”
吴药拱手行礼道:“对。乐央是我家小女,请问官爷来此原因为何?”
“你家女儿犯了伤害他人的罪名,我此时前来是通知你等,速速备好百两罚金,才可去赎回你那女儿。”那官差说完,仍旧一副无常的神色,什么也不言语便走了。似乎不留有一点余地,也不想再听对面的二人再去讲些什么。
吴老伯听罢,随即便有些慌了。他往后仓促两步,似乎有些站不稳。
桃娘扶住他,她能听见却开口不得。只得焦急地按住吴老伯的手,啊呜几声,不知该如何才好。
“百两银钱,我们现在该去何处凑齐如此多的钱来?”吴老伯急得跺脚,心头里又挂念几人心切:“大姝小姝又去了哪里?这下该如何是好……”吴老伯思索着,桃娘也红了眼眶。
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吴药的目光扫过院中零星散落的一些陶土陶器,突然好像找到了路。他对桃娘道:“桃娘,我们速速出门去寻求那王小姐的帮助,想来她与小姝要好,兴许能够帮上我们。”
灯笼落了,门便也闭上。
吴药随同桃娘一起出了门。
这夜很黑,脚步声听不到响。
一个须发俱白的老人,被一位妇人搀扶着,神色紧绷地向前赶路。
·
狱中。
尹姝被单独关在一间牢房中。
衙役上了锁,对里面人吼道:“老实些。”说完便走了。
地下阴湿,又多是破败之象,想来是很久没来人打扫过。
尹姝坐在草席上,这时却不得不冷静下来。
他想起刚刚公堂之上那元公的神色。心中本就对官家颇有偏词,经历此劫,也算是彻底看清。
静思中,倒是发现了一些别样的端倪。
从公堂到被押回狱中,需经过一段不长不短的路。
押送行过时,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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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看到元公从公堂下来途经转阁,在回廊处与他人相见的场景。
虽然隔得有些远,但好在这官府中灯火通明。当下再一细想,尹姝便忆起来。
与那元公相见的不是别人,而是尹姝很相熟的人。
一身华服显赫,衬托出女子腰身曲线柔美。
蹇夫人头戴金钗,又素来喜欢浓艳的妆容。廊下灯火一聚,便将她的形貌描了个大概。
再借着灯笼下摆的流苏,依稀间可见一袋足斤足两的金线钱袋,由蹇夫人拿出,递到了元公的手中。
两人相视一笑,又各自回礼。
短短相见,不过瞬间。便分开,各走各的道路。
此时尹姝再想到那醉酒的酒汉,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无缘无故的,却又偏偏挑出斋节来闹事。那男人也就是一个趋炎附势,无利不图的小人。敢如此兴师动众地前来作乱,想来也必是身后有人对他有所提点。
想通这一层,尹姝的心中却又泛起涟漪。蹇夫人如此针对她,又如何会放过其他人。在她所不知晓的地方,大姝如何了呢?
·
王府。
途经不短的路程,吴药和桃娘终是到了王氏府邸的门前。
他们叩响门。四声后,有家仆来开了门。吴药在府中暂住过数日,于是被家仆相识,带入了府中。
此刻正是王府中家宴时刻,为不打扰一家兴致。
吴药只能让仆从去通报一声,自己同桃娘外院中等待。
待王婵出来,吴药行礼,被王婵扶住。吴药面色中的不安终是变作老泪纵横流涕,他将此事讲上一通,为借这百两银钱,再三保证一定及时归还。
王小姐当即便生出了性子。她安抚老人,轻声道:“尹小姐的为人,我又不是不知。老伯莫担心,吴这就取钱随你同去官府。”说完还是生出些火气,对天骂道:“这贪官是如何断的案?更何况,他所讲的乐央,那么小的一个娃娃怎么做得出这事?我看他是没了眼。”
王婵拉着吴药和桃娘的手径直就往屋中走去,王贤见了进来的几人,也停下了碗筷,就听王婵对他讲道:
“父亲,与小女交好的尹小姐出事了。这位你也知晓的,是你急症发作时,治好你的吴老伯吴仙人,此事我们不可不管。”
王贤起身,他听王婵将此事又道来。当即便备好银两,要随同他们一同去往官府。
马车载着王家人和吴药桃娘一起前往官府。
这一次倒是还未等到几人从车厢下来,马车停在府前,那官府的门便从内开了。
元公亲自从里面迎出来,这时也不讲什么天色已晚。而是等候着一行人下了车,才对王贤拱手道:“哎哟王贤弟,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不知贤弟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王贤见了他,也随之行礼道:“元大人。在下前来是为你今日所查有一小童伤人之事。”
“此事啊。”元公思索片刻,答道:“今日确有其事,不过罪责还是主在一西市中营商的女子,这小童只是次因。”
“这其中可是有何蹊跷?”元公发出疑问。
王贤没应他,而是看向一旁的王婵。
于是王婵便托着一个檀木紫金玉的匣子呈上前来。将它递给了元公。
贵女虽递了东西,却不正眼看元公。王婵未言语,但眼神中早已透出不乐之意。
王贤这时开口了:“此为黄金五锭,在下想来今日之事,恐怕是个误会。”
18. 三月二十(贰)
这夜深沉如同开了一个不见底的洞,衬得灯下朦胧成一片。
但仍挡不住元公面上的表情开始变出异常。
他看着那五锭金钱眼睛都瞪得溜圆。
此世界金银铜相互流通,一锭相当于十两,而一锭黄金则是相当于二百五十两银钱。
除去保那女童的释金,元公想来也可以赚上不少。
他看一眼那紫金玉盒中的五锭金子,却是做出了矜持的姿态,转而对王贤道:“一切都好商量,一切都好商量。”
说罢,元公随即示意左右的小官儿开门请着众人一道进入了府中。
元公接过了那檀木紫金玉盒便再没有松过手。
于是很快,乐央被府中的下人带上来。投入了吴药的怀中。吴老伯紧紧地抱住了乐央。看她无碍,心上这才松下一口气。
乐央的面色也在投入吴老伯怀中后缓和了不少。过了少许时候。吴药问乐央道:“丫头,你可见得大小姝去哪儿了?怎么只有你一人在此?”
乐央听完,面上便又带了泪,一时似乎是被吓极了,眼泪止不住。她抹一把面,一字一句地将今日的遭遇讲上了一遍。
那贪官老爷默不作声地走入了公堂。乐央讲完,见王贤等一众将要质问出声。元公捋捋胡须,不紧不慢地先一步开口说道:“本官所说的是这女童,两百银钱可保其清白。”
“但这小儿口中的女子,确是人证俱在,推脱不得,已然判罪。”元公在他的太公椅上坐下来,装模作样道:“这可着实让本官难办啊……”
他说着面上却是一副为难的模样,于是紧接着又向着下方的众人讲道:“你等皆知本官一身正气,清廉公正。遇到此事便不得不管。那女子行犯时,有多少平民亲眼目睹,口供也言之其伤害他人之实。这般铁证,叫本官如何才能作假?”
王婵听着火冒三丈,正想要踏步而出,便被王贤止住了路。王贤转而上前两步,于堂下拱手行礼道:“我等自然遵律法,亦不疑元大人有他。不知元大人有何见解?”
元公见他如此,赞许地微微点头,然后说道:“依本官所见,此事也不过是世俗小民中常见的纠缠事由,亦没有什么大的危害。只要那女子认罪画押,服从官府的管教,约束数日,或许,那时再许以五百两银,能够写上一本陈词,就此将此案翻去,再不谈论。”
王婵在旁边听完了全程,颇感荒谬地笑出了声,此时也终于是忍受不了脾气,不顾父亲的阻拦,大步上前与元公对峙道:“大人如此行事,是不是不太好?罪责如何全凭银两定夺,你这般可是经得起查?怕是不合我国之律法,官之纲纪吧。”
元公瞥了王婵一眼,却仍旧是不屑的姿态,他看向王贤,道:“贤弟家的女儿,性子还真是泼辣,完全没有个大家闺秀的模样,想来贤弟还是该多些管束才是。”转而这才接下王婵的话,“小姐说得严重了,哈哈,本官自有定夺。”
“如此,你们便领着这女童回去吧,本官也要早些休息了,此事就这样定了。”元公做出挥手的动作,好像打定主意,就要如此谢客。
那顶官帽高高挂在他的头上,是一座山,是这公堂中中吃人的牌匾。
权力,在无形中会成为锁住平民的脚铐和生死簿。
王婵面上多出了三分韫色。见左右的小官做出请出的手势,心中更是升起一股难言的愤恨。她大声对将要走掉的元公喊道:“钱我们可以交,但在下想要一些证据。”
“今日之事,如何见得是那位小姐所做?仅凭几人之言就敢断定吗?那在下又如何可知此人是否为托词,此人是否有行贿?”王婵的话如同一把尖刀,一字一句地把她的刃扔向元公。
那批判又饱含深意的目光望着元公,似乎是话中意有所指。“我等对此颇有微辞,如若元公不能给我等一个好的交代,想来那省府的权贵也与我家甚是交好。明日我便同父亲前去拜访一番,叨扰两句,只是怕这件事到了李大人的面前,可就不是这么容易糊弄过去的了。”
那省府的李大人,是比元公官衔高上三品的都府。元公听王婵这样说完,面色稍微僵硬了一些,眼睛一转,便又露出笑来,他语气中终于带上些真切,元公道:“妇人之心,妇人之心。王家小姐好生厉害的口舌。”这话说的却是在反讽王婵。
元公话说完,终是没了办法。于是他还是召来了衙役,要去请今天的事件的受害者。乐央的父亲前来公堂,做一个自证。
砰——
元公坐在公堂前的檀木桌前,一拍惊堂木,开口敕令,“传本官口令,将那胡老四速速带来公堂,以做陈述。”
·
花天酒地间。那坊间月下,正是歌舞升平时。
其间的一间赌坊,人声沸腾,其中人来人往,又有美人美酒相侍左右。
胡老四正坐在赌桌前,摇着骰子,不断加着自己身前的筹码。酒一杯一杯地灌下去,脸色早已喝得通红。
他已是一副不怎么清醒的模样,却仍在大声呼喊着激烈之词,嘴里不时吐出些下流的话。当衙役闯进来找到他时,他还是懵的。
小官说了事由,胡老四却仍旧不理睬。
嘴上说着再来一把,再来,再来。满嘴的胡言乱语,丝毫不把衙役当回事。终于在他又拿起骰子的刹那,被几个冲上前来的衙役,猛地压倒在桌板上。两人架着他,强制性地将胡老四带离了赌场。
夜已深,离开了歌舞坊,街上便没再剩下多少行人。
当胡老四被两个衙役架着走上公堂时,他一身的酒气熏天。熏得众人难掩面露嫌弃。
元公当即掩住口鼻破口大骂道:“你这贱民为何喝得这副模样?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一点也不知礼数!”
胡老四心中也颇有怨言,于是回嘴道:“狗官!老子玩得好好的,凭什么被你们这些人强制挟来到这个地儿,你是想要做什么?”
元公绷直了身子,一下子站了起来,就像一只受惊的鸟。他猛拍桌上的惊堂木,严声道:“放肆!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如此不把本官放在眼里,又嚣张至极,小心本官治你的罪!”
胡老四似乎是酒还未醒,打了个酒嗝,一边呆呆地挠两下脸,一边环顾四周,终于看到了乐央。
眼睛中的朦胧瞬间消下去了不少。
胡老四由散漫的姿态转而坐得端正了些。
他回望公堂之上的官爷,浑身一颤,激出了一身冷汗。低下声音,俯下身体道:“官老爷……是,是小的不知情,刚刚小的所言都是在耍些酒疯,还望大人见谅,万万不可当真。”
胡老四的态度似乎是一瞬间就转变了。
元公冷哼出声,一掀官袍,然后便坐下来开始审问。
“你可知本官叫你来,今日所谓何事?”
胡老四拘谨道:“小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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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公又道:“为的是出斋节,你在西市中被人殴打之事。此事你可有印象?”
胡老四说:“小人知晓。”于是元公便要他将那日所经历的起末向众人一一道来。
胡老四俯身应是,便开了口,断断续续地将那日经历又在公堂中,当着众人讲上了一遍。此番经历和乐央所讲有诸多不同,一番颠倒,竟真是将他自己划为了受欺负的一方。
乐央忍不住出声反驳他:“你在胡诌乱说些什么?何时是我们推你?何时又是我们故意要打骂于你?明明是你喝了酒来我们摊子前闹事,明明是你想要将我带走耍混犯事,是你出手在先,我才迫不得已用东西将你砸晕。”
“而且,你看看你,你是哪来的钱又去吃喝嫖赌?”
元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后看向了乐央,问道:“你与此人是甚么关系?”
乐央回望着上面的官。目光中夹杂着冷漠和心寒。却还是回答元公道:“以前他是我的生父,但现在我们已无任何关系可言。”
“啊?”元公发出一声疑问。身边众人听此,尤其不解的几人,面色中也皆是惊讶。
元公这时倒是从中听出些蹊跷来,“哦?你说当下已无任何关系,可是如何?”
乐央道:“他将欲将我卖给舞馆做姬子,是尹姝,尹小姐将我买下,救我一命。我们有书写的契约承诺,从此之后,我与他便再无任何瓜葛,便再无任何关系。那文书还在我居处有留存,若是大人想看,我可以去取来。”
胡老四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一句也不讲。因为乐央所言句句为真。
王婵这时从旁边走出来对胡老四道:“你可敢发誓,你所言句句属实。”
那胡老四默了一会儿,随即大声喊道:“小人,发誓。”
“好,那你可有受到他人的贿赂?可有受到他人的收买?那人是谁?又给了你多少钱财,我愿加以双倍给你。”她几乎是一口咬定,看似疑问,实则肯定。
胡老四抬头望了一眼王婵,见此人穿着不凡,眼睛悄悄转了个弯,又看向公堂上面的元公。
却被后者用一种威胁的目光瞥了一眼。
胡老四更低地俯下了身子,然后对王婵说道:“小人,未曾受到收买,一切皆是我真实的经历。”
“好!你最好所言为真。我会同父亲向李大人提及此事。若复查有异,我朝律法严明,欺官瞒上,此等重罪,你可要想清楚。但愿你清清白白。”
元公这时便要出声将他退下。
但那胡老四听完王婵所说,却好像是真的怕了。
当即在衙役围上来时,扑通一声又自己跪下了。
胡老四头埋得很低,埋到了地上。他破了声,大喊道:“求贵人们恕罪,求贵人们恕罪!是小人不眨眼睛冲撞了贵人。”
“那日我确实是受人之托,具体是谁我也不知,对方只是叫我去那摊子上闹上一番,便能给我二十两银钱。”
“是小的该死,是小的一时利欲熏心。小人本身就对我那女儿有所不满,又想来此事自己也不会有什么亏欠,于是便照着做了。”
“小人不知啊。还请贵人们宽宏大量饶过小人这回。”胡老四边说,底裤上便也跟着湿了一片。
他吓尿了,这阴沟里的老鼠,不过几句言语,便被打得猪狗不如,涕泗横流。
堂上的元公冷了脸,阴晴不定地望着他。
19. 三月二十(叁)
听完胡老四所说,众人还未出声,那堂上的元公却是先行发话了。
他猛拍一下面前的惊堂木,大声喝斥道:“居然胆敢欺瞒本官!致使本官判案失之偏颇。如此,可见你这贼人心思是何等的恶劣!”
衙役上前来,将胡老四羁押下去,此案终于得以翻案。
堂中戒棍做了装饰,立于门旁。元公注视着胡老四被拖下去时,大喊着冤屈的背影,眉弓稍稍压下,面中多了一分阴沉。不过面上的变化也就是瞬息间的事情。在那胡老四被下方的衙役带走后,他转而对王贤拱手道:
“贤弟,如此看来此事当真是个误会,本官这便将那女子提审上来,还她清白。”
尹姝被人押送着,来到了公堂上。她面上始终没有半点神色,亦没有半分悲喜。
当见到吴老伯一行人时,尹姝眼睛中才出现了些动容。
元公不过是走个流程,对尹姝道一句受苦了,便将尹姝放开来,宣告她并无任何罪责后此事便当作翻篇,于是便要谢客而出。
王婵看着元公负手走入后室,那一袭官袍加之他身,实在是扎眼得紧。
也就是那一刻开始,她多了些想法,心中似乎也为之暗暗较劲。
王婵最后抬头望了一眼那公堂中的牌匾,高高悬挂,金字琉璃。
听闻圣上颁令新法,年毕,便广纳贤才,可荐女子为官。
贵女拢发,转身出了公堂。
·
众人拥簇着尹姝从官府当中走出来,尹姝对王家人再三谢过。
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报答。王婵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拍:“你没事就好,其余的不必言说。不过今日也是让我真正遇到了些奇葩,将黑地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这样的人我倒真是第一次遇见。”她嫌恶地说完,又柔声看向尹姝道:“未来尹小姐,还是需更加小心才是。”
尹姝感激地看向王婵,再次言谢,最后两人终是一拥而别。
此时已过亥时,太过晚了。王家人随行的马车还候在一旁,见如此尹姝便拜托王家将乐央、吴老伯和桃娘先行送回去。自己却是停在车厢前,等待着她们离开。
临行前桃娘握住了尹姝的手,满是不解。吴老伯也开口问道:“小姝,你为何不随咱一同回家?”
这夜很黑,几盏灯照着犹如罗刹的脸皮。红中透着黄,些微有些渗人。
尹姝看着几人,皆能从她们的面色中看出担忧。那副从容冷静的皮囊好像终于卸下来一些伪装。
她的神色中透露出一些疲惫,却仍坚韧地说道:“我要去寻大姝。”说完此话尹姝便要拜托王家驾马前行。
乐央这时却跳下来大喊道:“那我也要随姐姐一同去寻大姝!”她从车厢中跳下来,牵住尹姝的手,脸上满是不舍和害怕。仿佛只要这次放了手,便再也见不到尹姝了。
尹姝摸摸乐央的脑袋,轻声道:“现在时辰太晚了,乐央要带着老伯和阿孃回去,替姐姐照顾好他们,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事。乐央可否能做到?”
乐央望着尹姝,还是很担心她。斟酌一会儿,想来也确是事实。乐央抱住了尹姝闷声说道:“和大姝一起好好回家。”说完便重新坐进了车厢,她透过车窗眷恋地对尹姝道:“我会照顾好爷爷和阿孃的,姐姐小心些,若是遇到不能处理之事就回家来,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
几人相别,尹姝站在近旁,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这时她才敢捏住自己胸/前的衣裳,眼中显露出内心的那股慌张。
尹姝往偏僻的角落走去,远离了官道,走到黑夜里。
她站在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中,伴着虫鸣,在杂草相间的地上捏出一个土团。先压实再成团,最终,双手合拢,轻轻地揉搓,揉碎为细粉。
尹姝默想着大姝的面貌,默想着大姝的名字。然后将手摊开,在几簇狗尾草穗尖的注视下,将那团土粉放飞,风从尹姝的耳边穿行,她用西坡语念道:“去寻他的所在。”
·
细碎的粉末,在夜空中起舞,漂泊。
却又不是漫无目的随意飘散,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成为风的信使。
那细碎的,像尘土又像是闪光的星星,它们延绵成一条不容易察觉的道路,成为一个方向,始终指引着尹姝往前走去。
从官府一直往东。穿过不知多少条街道。子时已过,打更人敲响夜时锣鼓。
镇市因商业需求的缘故,没有宵禁。但夜半时分,除了那脚步急促,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的女子外,也再无其他人。
直到重新回到西市。再往东边去,空中飘扬指引的尘土,每行过一段路,便从拖尾末端掉落下一些。
此时仍在漂浮的尘土只剩下了零星,渐渐尹姝追寻的目光看得吃力起来,夜晚视线不佳,灯光更是时有时无,只有天上的明月不弃,无声陪同一路。
在尘土散尽之时,尹姝终于来到了一个铺子前。
尹姝认得,这是她们常买陶土供货的陶土铺。
尹姝快步走上,欲推门去,见上了锁。
于是左右瞧上一番,终于走向旁处的窗前,尝试着推了两下,木窗未合,于是便能从屋外打开。
尹姝一跃而起,翻身而落,进入到屋内。
铺子中静悄悄的,伸手不见五指。
翻进来的那扇窗又在巷中,几乎透不进一点光来。
不过只是来到了这个空间内,在这个闭塞的屋子里,尹姝便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那是上釉后于火上烤时不慎粘在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只有朝夕相处的手作人更加清楚。
尹姝愣了一下,随即便慢慢地往前走。她小心地尽量不去触碰到周围的家具陈设,她一点一点探索着,偶尔能摸到某些器物的棱角。
终于脚边撞上了什么东西。
尹姝停下来,小心地蹲下身。她的手指触摸到了皮肤,缓缓向上,摸到了男人的脸。
失去呼吸的身体好像又变回来人偶,冰冷又僵硬。
隐忍许久的内心似乎就这样破裂了。
尹姝哭出来,一滴又一滴的眼泪落到了男子的身上。
尹姝浑身在颤抖,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只得尽可能地俯低身体。一遍一遍地小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大姝,大姝……”
尹姝的手不停地抚摸着人偶的面颊,又寻到了男人身上的伤口。
那是脖颈上的勒痕,是腰腹间的几个洞。
没有血,但那破裂的痕迹是那样深。
尹姝微微地抱起影姝。将他放到自己的腿上。
有一种无力感交杂着愧疚一并袭来。
喉咙中很/涩,甚至是苦的。
耳中也现出了鸣音。
尹姝知晓,她的偶是因为她才成为了如今的模样。
她的手牵住影姝的手,似乎有些握不住。僵硬的手指连一点弧度也不能移开。
于是指尖摩挲着,尹姝跪下去,用额头抵住影姝:
“大姝。”
“是我来晚了。”
·
铺子中空间尚有剩余,后间还有厨房可供备些简单的餐食。
尹姝驮起男人,一步一步地艰难地往后厨走去。
她未带着影姝回到家去,因为路途实在太远。
尹姝将影姝放到灶台前的空地上,眼睛适应了些,已经能够大致看清周围的布局。
尹姝将影姝放下来。取来灶台下摆放的柴火,两枝相互交叠摩擦,于是很快便生出了火星。
一缕烟绕上她的鼻尖,尹姝的眸色变得深沉了些,零星的花光便逐渐膨胀成一片,化为了火焰。尹姝将点燃的木柴丢入柴火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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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通红的火,明媚的火,热烈的火,随着那些木材一同燃烧。
窗被紧闭上。屋中因为火光,变得明亮起来。
光亮照亮了影姝的脸,看得尹姝心疼。
尹姝端正地坐在火焰旁边,她平摊着手掌,闭上了眼睛,口中唱起了西坡的童谣:
“火丫丫,泥团团,焰火高涨烧泥人。”
“我见火中眼,我知火中意,神火娘娘下凡来,座上御前明我心……”
尹姝突然睁开眼,道:“火来。”
于是便见那灶中明火如丝缕万千,向尹姝摊开的手掌游来。
她的手穿过了火焰,似乎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合掌捏决,火浪如绸缎漫过尹姝的身体,避开她,转而冲向旁边躺在地上的影姝。
火焰燃烧起他的衣服,火光透过了他的皮肤,温度不断上涨,开始熔断偶人的四肢。
尹姝的手抚上影姝身上的刀伤,将那处按平,直到再看不到一点缝隙。
火舌将男人的衣料燃烧殆尽,影姝的身体现出一种通红类似于铁或是陶土。
所有的伤口似乎在火中都被治愈,尹姝俯身,再次贴在偶人的胸口,献上一吻。
烈焰成为温床,将他们包裹。
等到火焰熄灭,空气中渐渐回冷。
天将要黎明,边缘已然吐出些白灰色。
影姝醒了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身旁的尹姝。
她靠在灶台旁睡着了,脸上、手上沾了不少灰。
影姝的眉眼一瞬间柔和下来。
见她安好,便足够了。
坐起身,身体好像有些短暂的脱离,甚至让影姝生出一些这不是自己身体的感受。
清晨的风带了水汽,带了早春的雾,是有些凉的。
偶人在成为人后又经历了很多时间,才慢慢地丰富了自身的体感。
他知道了甜,知道了苦,知道了冷暖,也知道了内心的那些杂糅的感觉称为情绪。
这时因为冷,影姝才察觉到自己赤/裸着。
男人的形体是极好的。
似乎是某个制作他的女童捏了一半,便把偶人甩到了一边,只顾得自己玩乐。
但终被母亲看见,于是摇摇头,细心起泥捏造,才有了偶人完整的身形。
肌肉线条顺着手臂延展,带过胸膛和腰腹。
影姝低头看自己胸腹的伤口,不能瞧见。便知是尹姝治好了他。
于是胸腔里又多了些收紧的知觉,明明没有心,却仍旧能感受到心跳快速起伏带来压迫。
影姝的心脏,是尹姝的一个吻。
他因她起伏,跳动,因她而变得呼吸急促。
曲家公子有来讲过,男女之间,授受不亲,男儿有情,不可强求。
影姝是男人,尹姝是女人。
人偶花了一个日头才弄明白这一点。
“衣不遮体为耻。”曲繁星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
于是看看自己,影姝的面上多了一抹绯红。
男人的身材很健硕,他站起来,麦色的肌肤焕然一新。不知是不是因为经过了火的淬炼,他似乎又长高了一点。
影姝看看四周,他随手扯过一条柴房中盖在柴木上的破棉毯,将它系在了腰上。
这时才走过去半蹲在尹姝的面前,之后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女子似乎陷入了恬然的梦,她呼吸温和,嘴角微微弯起了一个弧。
有一股燥热从影姝的额前漫向身下,他显得有些口干舌燥。
终是不可忍耐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尹姝嘴角的酒窝。
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太阳爬出了云,日出带来新生的白昼。
影姝眸色深沉地望着尹姝的脸。
哦,是偶人先动了心。
20. 三月二十一
晨起,尹姝睁开眼,入目的便是影姝支撑在她身前的身体。
尹姝醒来的时候,影姝已经睡去。风吹过来,让她又清醒了一些。
于是她的眼睛里由震惊漫上喜悦,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往前凑去,想要更靠近影姝。
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影姝裸着身子。于是尹姝探出的手就这样生生止住了。
尹姝看了看影姝,终究还是担心他着了凉,她轻轻地点了点影姝的肩膀,希望男人醒来。
那个狭小的后厢,正对着东面。有一扇破旧的纱窗照应着日出的到来。
第一缕光洒下来的时候,恰好映射到影姝的脸上。
男人锋利的五官被暖光一照,好像就多了些柔色。
尹姝觉得,他像一块木头。饱经雨水风霜后依旧挺拔的木头。
尹姝的眼睛里看到了光的跃动,或许是纱窗随风摇摆形成的偏移。
阳光如同一只蝴蝶亲吻着影姝的眼睛,鼻梁,脸颊。俊朗的人闭紧双眸,呼吸温和。
影姝的身体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很怪异的姿态。他半跪着又用双手撑住四周。似乎是想以此姿势为尹姝挡风。
肌肉的曲线,随双臂延展。又仿佛是一个怀抱,将尹姝圈进其中。
心跳不合时宜地露了怯。尹姝别开视线,却又在地面上看到他们交揉成一片的影子。她伸出手,曲了手指碰了碰影姝的锁骨,似乎是敲了敲。
这次影姝醒了过来。影姝第一眼就看到了尹姝,他面上先是惊讶,然后便转为惊喜。眼睛很亮地对着尹姝笑,轻声地问她有没有哪里不适。
尹姝看着他摇头。不知为何,再看他如此,便又会生出想要叫他狗狗的想法。
影姝终于想到要站起来,可是身体僵硬了太久,猛然起身,竟又往后跌落下去。
尹姝在他身前想要扶住他,却顺势被男人摔倒下去的力量牵引,伸手抓住的那只手臂往前伸,想要护住她,于是揽住了尹姝的腰。
灰尘扬起时,影姝摔倒在了地上,而尹姝摔在他的怀里。
柔软的肌肉托住了尹姝的脸,一瞬间,从耳尖到脸颊,女子脸红成一片。
想要脱身,想要站起,手却一时间不知该往哪里放。
尹姝紧张地躺在影姝怀中,环抱住她的手松开了,这才终于下定决心撑在他胸/前,尹姝坐起来,随即借由旁边的地面站了起来。
男人看着尹姝,问她有没有受伤。
尹姝摇头,却在下一刻快步冲出厨房,奔向前厅,找到一件店家留下的衣物,递给了影姝。
女子不语,红了脸颊,那双眼睛躲闪着不敢瞧他。
影姝有些读不懂尹姝面色中的含义,胸腔里跳动不止的心音若有所感的通过共感下一秒传来。
激烈地心跳,附带有一阵悸动。仿佛溺了水,连同着呼吸都变得急促。
影姝蒙了一瞬,然后抬头看向尹姝。有一些莫名的情愫成为丝线,交织起一些难言。男人面色也渐渐染上绯色。
很快,他便穿好了衣服,同尹姝一起走了出去。
露水沾染了春的气息,日出伴着街上零散的行人。
他们一同往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沉默不语。
尹姝别扭又刻意地和影姝拉开了一些距离,却始终并排着走着。影姝不时会侧身低头看向身边的人,只是看一看她,便又收回视线,不知为何,他心中泛了晴,连带着走路时的双手也跟着愉悦的多了一些摆弧。
那身边的人早已神飘天外,尹姝总是会不断想起男人早起时赤/裸的上身。
风吹过来,却不见得能解面上的热。一架马车呼啸着驶来,还是被影姝一拉,才回过神,看那马车的车轮滚滚向后退去。
要疯了……
他的赤/裸,在她的眼前,记忆犹新。
·
熙熙攘攘的饭馆外,接连着一条暗巷。店家从侧门走出来,举着一个木桶,将未吃完的残羹剩饭。泼向了暗巷中的臭水沟。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门。
街巷中等待的野狗随即一袭而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臭水沟边迎来一段狂欢。
没过多久,巷外竹竿敲打地面的声音响起。
哒哒哒——
一下又一下。衣衫褴褛的乞儿从巷道的一侧现出身来,向着巷道的最深处走去。
他的竹竿点地。所过之处,那些野犬便会停下嘴巴,如同遇到了什么天敌一般,呜呜两声,然后仓皇而逃。
乞儿走过去,蹲下身来捡起地上还未被啃干净的胡饼吃起来。
一顿饱餐之后,她从暗巷当中走出来,走到了街上。她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很瘦,有一只眼睛却是像蒙了一层雾。
乞儿站定在巷口,若有所思地从腰侧布袋内,拿出了一尊泥像。
泥像上雕刻了一个女人。与尹姝有着十分的神似。竹竿往右,于是又出现哒哒哒的声响,他往前走去。
前方的路口,是一个岔路。似乎是一种冥冥注定,乞儿的竹竿所指的那前方,
影姝同尹姝往前行路。
乞儿默默无声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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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注视了一会儿,便又上路,继续敲起了竹竿。
她脸上另一只正常的眼睛,没有什么神采。黑洞洞地盯着前方,似乎早就死去,没有了生机。
·
官府。
府内的茶室中,元公喝着手中的清茶,却不正眼看身旁人一眼。
那李家的公子坐在另一侧,对元公说道:“元公这般,叫我来此又不言之何事,可是为何?”李玉廿面色有些恼了,隐忍着没有发作出来。
元不紧不慢地嗅过茶香,这才放下茶盏,道:“上次那件事。本官很不满,有一些腌臜贱民。总是不懂规矩,不懂礼数。”
李玉廿思索片刻后迟疑道:“大人是指……”
元公看向他,眸中闪过些狠厉的光:“西市妇人伤人案,不了了之。那老酒鬼荒淫无度,行事不端。想来,也该给他些惩罚才是吧,李公子觉得呢?”
李玉廿眼睛一眨,慎言道:“元公所说之惩罚是……”
元公站起身来,径直就往屋外走去,他的声音中带上些轻薄,放声道:“愚笨。让他莫再出现在本官眼前就是了。”
李玉廿默然,朝元公的背影行礼:“此事请元公放心,在下自有分寸。”
·
花天酒地的一夜。
喝足了酒的胡老四从酒馆里面走出来,又呛了两个酒嗝,这才歪歪斜斜地往着道路的前方靠去。
身后酒馆的灯笼照不亮前方的路,或许是夜太深,道路上极少会碰到行人。
胡老四歪斜着身子往前走,肚中翻涌难受得厉害,于是停下来,也不管什么礼教,脱/下裤子,当街就是一顿释放。
酒气熏天的人还乐呵地唱起了歌。
一道黑影悄然从后方袭来,带着一根很长的麻绳,便向着胡老四的脖颈上套。
一圈又一圈,绳子缠绕得越来越紧,他就此瘫软下去。
那酒馆不远处的院子是一处废宅,许多年没有人住了。
院中又恰好有一户枯井,只听得扑通一声响,随即便恢复了寂静。
一声响而已,在这夜中掀不起什么涟漪。
很多天后,还是过路的行人闻到了臭味,闯进废宅,这才发现了枯井中的死尸。
不过一阵吵闹,几声嘘唏,便由衙役草草结了案,带到城外的乱坟岗一扔,便过去了。
想来也不奇怪,一个酒鬼,夜晚看不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井边一头栽下去,进去了就这样一命呜呼。
只能怪他命不好,如此而已。
21. 三月三十
白日。
尹姝张罗着和乐央一起想要赶制出一批瓷器。
大大小小的各有十二盏。
从酒杯到壶,再到花瓶,碗器和盘子,零零散散共有十二件。
器物为白瓷,又各自在不同处勾勒出月亮的阴晴圆缺。拉坯立轴,再到烧制,整个流程有了乐央的帮助,显得更为一气呵成。
尹姝这次特意选用了一种叠瓷工艺,为整体白瓷的瓷体做了一层类似月光的银色晕染。
用作不同用途的瓷器,整合在一起,正好是月的一个轮回。
此月夜。
这是尹姝在看到成品时,脑中迸现的名字。这一批瓷器不做售卖,单独当作为回报王家的谢礼。
此月夜,共此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1]。
等到出窑,冷却一夜有余,便可作装盒包装了。
尹姝特意让擅缝纫的桃娘做了些可作装饰用的细碎广纱。取木盒在内铺上绸缎,再于外用一层广纱装饰。如此一个别致又精美的礼盒便完成了。
此月夜被包装完毕。于是尹姝便亲自雇上一驾马车往王府赶去。
亲自见到了王婵,尹姝再次言谢,随后便将装着此月夜的礼盒交给了王小姐。
尹姝道:“以此薄礼,无以言谢。尹姝感激小姐相助,特意烧制了这一套瓷器以表我的感激之意。”
王婵接过了礼盒,礼盒近一臂宽,分层装点的十二件器物还是有些重量的。她没忍住,打开盒子瞧了瞧实物,随即喜笑颜开对尹姝道:“尹小姐言重了,不过是一些小事,尹小姐所制如此精美之物却着实让在下惊喜。”
“虽感觉事小无关紧要,但你是知我的,只要是出自你手的东西,我便都喜欢,如此,也谢过尹小姐的好意。”
“尹小姐,你要是无事,便在我府上吃些粗茶淡饭再回去吧。”王婵收起礼盒,笑意盈盈地对尹姝道。
尹姝这一次没再推脱,她感知着王婵的善意,心中也随之柔和下来。
于是转而点头答好。然后便跟随着王婵走进了庭院。
王氏不愧为镇市十九家之一。尹姝虽有在王府中小住过一段时间,但庭院复杂,又有各种不同景趣的小院散落其中,小住时也是有下人引路的,这次再来,尹姝一时竟有了一种乱花迷人眼的感觉。
走过不少各异的院子,又绕过几棵古松,经过一个流水的池塘,尹姝随王婵一同来到了晚宴的亭中。
古琴声响,一道道菜便被侍从们端上来桌。
直到整张桌子被填满,尹姝略估了一下,吓了一跳,晚宴的饭桌上竟然多达二十几道菜。
猪鸭牛羊,上至山野下至河海,各种珍奇鲜味全都应有尽有。
这时王贤也过来了,他看向尹姝对她行了一礼,道:“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尹小姐见谅。”尹姝起身对王贤回礼,这时坐在尹姝身边的王婵对身后的侍从开口道:“去将我那私藏的好酒拿上来。”
说完便回身对尹姝道:“今日得尹小姐相赠绝妙器物,在下感念无以回报,只得尽可能拿出些好东西来悦尹小姐芳心了。”她朝尹姝一笑,“别的不敢说好,但是这酒想来在这镇市中,除了我王氏也没人再敢称魁首。”
镇市十九家,家家掌握着镇市中的一大行业。而王氏则是以酒业兴盛闻名。
王家所制酒液醇香,味泽甘美,其酒能作为御贡送往圣京。而王氏更是圣上亲封的供应酒商。
等到王婵所藏的酒被盛上来,由婢女一杯杯斟至众位宾客的杯中。
一阵酒香随即扑鼻散出,似乎能延绵十里。
如此好酒,就算是不常饮酒的尹姝也甚感奇妙。架不住身边王小姐的盛情,尹姝举起酒杯小口抿了一点。
醇香的酒液入喉,却不似心中所想的那般辛辣。
其中微微带有一些果甜,滑于唇齿,似乎也因此遗留下一些清香。又随即沾染变幻出一些酒的风味,微苦,却不涩。慢慢回甘,令人陶醉,令人难忘。
如此一杯,却已得尹姝赞赏连连。佳酿如此。一杯下肚。就连尹姝都想再续上一杯。
然后便与众人一道吃些菜,味觉似乎被美酒激发,尹姝只觉肉更香,而蔬果味更美。
闲聊一阵后,再看桌前,却是不知觉喝下四五杯酒去。
那存酒用的酒壶立在桌中央,尹姝一看便知,这是之前自家大姝卖予王小姐的十三梅。
尹姝的眼神因为饮酒显得有些迷离了,面上带了红晕,脑中却转得快。她看着酒器,又饮下半杯佳酿。好像又有一个新的机会出现了,尹姝想要抓住它。
等到众人饭毕,这时尹姝才站起身对诸位行礼道:“王大人,王小姐,感谢两位今日的应邀。刚刚尹姝得见,那盛酒的酒壶正是我所制得的十三梅。”
“尹姝看着,便心生出一个想法,不知可否与诸位分享一二?”
王贤当即说:“但说无妨,尹小姐讲便是。”
尹姝获得肯定,于是转而说道:“尹姝善作瓷器陶器。我之技艺能受到各位的认可实在深感荣幸。”
“今日有幸,得品佳酿,被其口感惊艳。便又联想到我自身。如此尹姝便想借机与王氏谈一笔合作。”
王婵当即来了兴致,转兴高采烈地问尹姝道:“哦?是如何的合作?”
尹姝微微莞尔,对王小姐说道:“我想将我所制作的瓷器和王家所制的酒合在一起,联合售卖。借由王婵小姐家酒品的优质,再辅以我的手艺包装,想来是一个双赢之策,必能将收益再往上翻上一番。”
“我想将这样的增值商业手法,称之联名。”
尹姝脑海深处,随着这两个字的出现,好像又有了一些记忆被打开。
小巧精致,形色各异的手办玩偶摆放在最引人注目的展示柜上。吃穿住行,被各自有趣的ip赋予新的价值,于是引起一波商业狂潮。
联名便是赋予不同的事物更大的商业价值的一种增值手段。
“此想法甚妙,此想法甚妙。”王婵听尹姝说完,忍不住惊叹起来。“如此甚好,有了尹小姐手艺的加持,我想我家的酒一定能卖得更好。”
尹姝也深以为然,足够出色的酒品有了更好的艺术包装,一定能成为更受客人们喜爱的商品。
于是这一夜,随着众人移步另一个宅院,这合作便由白纸黑字写下来谈成了。
尹姝与王家合作。除陶瓷、瓷器工艺制作的正常消耗外,他要提取王氏酒品售卖额度的两成利润。而与之相应的,尹姝所制得的工艺品也会以更低的价格卖于王家。
这些瓷器不仅在王小姐的眼中颇受赞赏,就连王氏家主王贤见之,也会赞叹一声,唯能工巧匠才能制得的赞叹。
如此艺术品能和佳酿名品相配,酒有了更好的包装,必然价格也能提上更多,而做容器的陶瓷器,因为王氏酒品的名声,也能让更多人看到。
联名,实在是共赢之法。
那夜还未沉,尹姝同王婵一起,在一阵交流畅想后,当即便将第一次联名的主题确定下来。
桃花作酒,女儿红。
取桃花果酒为主,酿造一批甜度适中,而酒性不浓的微醺酒。再配以微粉调的陶瓷酒器为包装。
女子的一颦一笑于是便化在了这杯酒里,一杯下肚,酒气涌上脸颊,如同桃花盛开时的景色一样美丽。
或许正好能赶上今年的乞巧。到时女子求以智巧,女儿为节日庆贺,便可开卖此酒,相衬如一。
一番畅谈,此番合作便是彻底地将一些繁枝末节交代清楚了。
晚间一个女子走夜路终是让人放心不下,于是王婵便将尹姝送回了家来。
似乎是心有灵犀,守在门边的人,不是别人,影姝开了门站在那里,见马车停下,便迎了上去。
王婵将尹姝交到了影姝的手中,贵女的面上是藏不住事的,她的眼睛从影姝面上飘过,竟是勾起了一抹笑。
于是咳了一声,矜持道:“吴医仙他们可是睡下了?”
影姝点头,满心满眼却全集中在了怀中人身上。
王婵见此,微微行过礼,便识趣地要上车厢走了。
只在最后隐晦地点上了一句:“如此良辰美景,尹小姐在下就交给你了。”
“好,王小姐也早些回去。”影姝说完,扶住尹姝,转身便往院中走去。
王婵上了马车,车夫甩鞭,于是重新启程。她倚着车窗往后看关上的门,指尖绕着一缕发,喃喃出声道:“能遇如此珍视之人,倒是有些令人心生羡慕了。”
·
影姝带着尹姝进了门。
通感带着些微妙的感受这时一拥而上,影姝一时有些头晕。
再凑近些,这才发觉尹姝喝了酒。
他迟疑片刻,又看看尹姝因为醉酒而昏昏欲睡的模样,终于转扶为抱,双手从她的肩膀松开,转而一手扶肩,一手托住尹姝的双腿,将她打横抱起。
尹姝睡得很安静,呼吸撒在影姝的胸口,便会引得影姝的呼吸变得沉重一分。
月光没有避人,披在影姝的身上,是一层淡薄的纱。
这酒实在是有些醉人。
明明是尹姝喝的,却让影姝也跟着红了耳朵。
那一程路,影姝走得很稳,生怕吵醒尹姝。
轻柔地将尹姝放上了床,影姝这才直起身,准备离开。
从未饮过酒的偶人在站直那刻,却是又歪歪倒倒的滑倒下去,手撑在尹姝的床边,缓了好久,才又伸出手为尹姝捻好被角。
醉意冲上来,搅得脑中神志不清。
影姝的头只好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看着尹姝。
有一些他未知的,烦躁又拧巴的东西从心间游上来,不断地趁着酒意被放大。
手指捏紧又松开。
他最终还是倚靠着床沿撑起身体,慢慢俯身,克制又隐忍地在尹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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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头轻轻吻下。
酒呵,不是个好东西。
影姝这样想。他重新站起,又靠着床沿瘫软下去,回过头,伴着面红耳赤的燥热闭上了眼。
床上的人这时却睁开了眼睛,似乎是被吓到了,又不愿发出声音,只得扯起更多的被褥将自己的下半张脸蒙住。
尹姝的眸中盈起一些水汽,眼睫轻颤着,脸红伴随心跳的狂振迅速爬上面颊。
大姝吻了我。
惊讶伴随很多尹姝自己也读不懂的情绪在她心中混杂成一片。
心跳也随之传到了床边的男人那里。
于是一个重新闭上了眼,却再无法安然入眠。
一个背对着床上的人,悄悄抬起手捏紧了胸/前的布料。
咚咚咚咚——
两人都觉得,胸腔里有什么快要爆炸了。
这可恶的共感。
·
春天来了,万物也开始复苏,更有了一些不可避免地悸动生出芽。
比如尹姝家的岁岁和年年。
随着春天的到来,岁岁年年似乎有了一些不一样的变化。
牛牛们的发/情/期来了。
“哎哟,我的老腰哎!”吴老伯被痛得叫出了声。背后岁岁烦躁地将牛角一晃,便走开了地方。吴老伯埋怨地转身望着岁岁,对它的两个小角极其不满!不过也无计可施,只得将抱来的干草铺好,出了牛栏。
最近一段时日,天气渐渐回暖。岁岁和年年的变化是最大的。
一向乖巧的两俩宝宝开始变得不安分,经常烦躁地在围栏中踏步,甚至出现了一些反常的行为。
不是冲撞了家中的主人,不再听话的跟随牵引;就是连干草也不吃了时不时开始闹起了绝食。
乐央最常看到的就是两只各自站在东西两侧,呆愣愣地一站就是一整天。
一时之间。这处宅院当中出现了些混乱。不是年年哞了一个晚上,扰得人睡不着睡,就是听吴药和乐央告状,岁岁又撞伤了谁。
尹姝首先想到的便是要去安抚,但是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为避免岁岁年年再伤到人,她不得不喊影姝去将它们头上的两个角上都各自绑上一些布条,以此缓和一些冲击的力。
岁岁年年不吃不喝又情绪烦躁得紧,众人各种办法都尝试过了,却始终看不到一点成效。
一时没有了办法,只能任由着牛牛们消瘦下去。
那波斯商人也早已上了商路,没个数月,再回不来镇市。
一时冲动,只靠着些模糊电视画面养了牛的尹姝也愁得吃不下饭。
还是乐央通过数日对牛牛们的观察,再凭借着以往养牛的经验想到了一个法子,忙跑去告诉了尹姝:“姐姐,我想岁岁年年,他们是时候需要一个牛棚了。”
“原先的那个太过简陋,没有封闭,也没有隐私。你同我讲过,岁岁年年就像人一样要更好更舒适的生活才行,我想来它们也是需要一个更加隐蔽的空间才是。”
尹姝疑惑道:“如今的环境不是已经够岁岁年年遮风挡雨了么?我们再去造一个牛棚,是要做些什么呢?”
乐央答得一本正经:“当然是为了生/育小牛牛呀。”
这倒确实是尹姝从未想过的答案。
不过细想便发现也确实有些道理。
想来牛牛们是需要一些空间的,它们需要少一些目光的注视。
整日总是被人看着,也会多些不自在,徒增些压力。
只有盖上一个新的牛棚,才能让牛牛们生活得快乐和谐些,早日度过这段难熬的时期。
于是说一不二,尹姝当即便下了决定,她去请来街上的木匠,为院中添上一个牛棚。
影姝牵着两头牛不让他们靠近,于远处拴住了。吴药淋了些蜂蜜在干草上,喂给岁岁年年吃了一顿好饭。桃娘还会些琴艺,于是在牛牛们身边架起琴,弹上几首名曲,乐央附和着乱唱一通,一家人笑着闹着,希望让岁岁年年也少些郁结烦闷。
就这样从日出忙到日落,牛棚终于修好了。
暮色时分,随着乐央一声哨响。在她的细心陪伴下慢慢得以驯化的两头牛牛,不紧不慢地撮合到了一起,然后向着那个牛棚走去。
尹姝特意拜托木匠加上了一些布帘子,挡住了牛棚的两面。
岁岁和年年走进了牛棚,一场爱的故事发生了。
·
天色暗淡下去,尹府门口,那竹竿哒哒哒的声音响起。
乞儿站在门口朝内望了一阵,随即上前敲了敲房门。
有仆役从府宅中探出头来向外望,看到了乞儿,便生出一脸嫌恶地想要将她赶走。
那乞儿看着仆役,平静地出声道:“劳烦帮我带个话,我想见一见夫人。你就说与尹家的小姐有关。”
门关上了,灯随后被点上。
乞儿不久后被请进去,尹府那厚重的门于是便又再次掩上了。
22. 四月初六
四月也是一个好时节。
进入四月,尹姝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春天更近了。
大棚里的种子,有桃娘每天悉心照料着。
这个女人不善言辞,总是默默无声地微笑。她身上仿佛有一种力量,让人看见她就感到安心,感到惬意。
每日起得最早的是她,他会赶去两里地以外,挑一担天然的井水回来,再取一个木瓢,浇灌到每一株植物身上。
大棚里总是显得很闷热,桃娘也不着急离开。浇过水,施过肥,桃娘会细心地翻过每一片叶子,看根茎生长的状态。
尹姝问过她为何要这样做。
桃娘说,要自己亲自看过,才知道这一株小苗有没有喝饱水,吃饱饭。
种子发芽,便预示着一个新生的开始。
尹姝期待着某一天自己幻想中的画面能够实现。
·
在春色里,尹姝同乐央一起捏着泥坯。自从出斋节后,尹姝便与原先供应陶土的商人断了联系。不过天逢及时雨,王小姐偶然知了这事,便亲自牵线,为尹姝另寻了一家陶土铺子。
这家土质更好,只是距离较远。
尹姝不过多出一些车马费,便可解决这个问题。
另一边,影姝抱着干草走进牛栏。
岁岁和年年从牛棚中走出来,看见了影姝手中的干草便一下子都迎了上去。
两辆宝宝又变得温和顺从了。
轻轻地哞儿一声,便会绕着影姝绕圈,或是用牛角轻轻地顶一下他的腰侧。
牛牛们的体格虽大,但是吃相却相当的文静。
影姝手中拿出多少干草,岁岁和年年便不紧不慢地吃下多少。
随着气温渐渐回暖,影姝也考虑着给岁岁和年年换一些更新鲜的草料。
总是吃干草,总担心着会上火气虚。
这还是吴老伯告诉影姝的。
吴药折腾着在院中晒上他新收的药草。
趁着今日天光正好,正好将这些药草晒干晒净,以免生了霉阴,被蛀虫咬坏。
桃娘照顾好大棚中的植株,便从大棚中走了出来。
她的纺车摆在院中显眼处,于是便走过去坐下。
起线,将丝线拧成三股,然后分别绕在纺车的不同滚盘中。
左手转轮,右手将纺锤上下推拉。此为一次,桃娘需要不断反复地去调整丝线的位置,以制成不同的样式。
一匹布往往需要如此三百到四百次才能织起。
广纱轻透,其来源主要为蚕丝。
几周前,桃娘还在为找不到蚕丝而发愁。
却恰好吴老伯所识采药人的内人就是养蚕女。
如此一来,采药人家中多了一笔收入,而桃娘也再不愁无蚕丝相供。
桃娘在纺车上忙碌了一阵,便将织得的那一块绸缎剪下来。
穿针引线,再用上她独特的手艺。
以双手为器,在绸缎中绣花织蝶。
虽镇市中令行禁止了桃娘将广纱投入商用,但尹姝还是有些其他的办法。
广纱做了大棚的棚衣,便以此给了尹姝更多的灵感。
桃娘手巧,便可以此制得更多的物件儿,并不只是为做布匹绸缎。
蝴蝶绣在边角,然后点缀花草成团,银色的广纱上便也栩栩如生呈现出一片花圃。
在尹姝的建议下,桃娘开始试着织一些她不太理解的东西。
以刚刚织好的花园桌布为底,然后用上一些七彩的丝线去编织几朵牡丹,月季,蔷薇。
再找些棉花来填充进这些花朵的里面,做支撑花朵的骨架。
忙活了一个上午,桃娘收了线。
此时再去看那一簇摆在桌布上的花束,绚丽柔和,倒是和真花有些不一样的感受。
仿真的花,因为棉花的填充多了几分柔软的触感,再加以桃娘用丝线织起的外表,有点类似稚子们手中把玩的玩偶。
不知为何,却让人看着心生喜欢得紧。
吴药最后走过来,取走桃娘织好的花束。点上松条,再取来一些沉香、薰衣草和合欢做的熏香,轻轻拂过那些布绒,便在花束上遗留下一点淡然的香气。
小姝说,会有人喜欢这个的。
于是就近去离家不远处支上一个小摊,影姝带着乐央将桌布往小摊上一放,摆上那些精致的花朵,便大声吆喝起来:
“走过路过都来瞧一瞧看一看。”
“此物柔和,可做枕边物,又添置宁神香以抚人心脾。”
“哎,这位小姐,可要看一看否?”乐央喊着将手中的一朵月季,递给了路过好奇的一名女子。
女子接过,忍不住闭眼微寐,确实嗅到了一抹宜人香气。
再一问价格,不过五十文铜钱。当即便买下了这朵月季。
影姝学着乐央的样子,也拿起手中的花,学着乐央的话,向着周围的路人吆喝起来。
于是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就成为了这条街上最显眼的一道风景。
他们的摊子上所卖的东西又的确新奇,顿时便吸引了一大片目光。
周围多是女子和幼童驻足。
也遇上几位男子在周围徘徊良久,终于等到女子们笑谈着买后才靠近来。
小声又腼腆地询问一番价格,便掏了钱,让影姝速速装上。
不过一个时辰,桃娘所织的这几朵花便全部被卖完一空。
连带着底下那张桌布也没有放过。
当影姝带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回来的时候,桃娘的脸上是说不出的惊喜。
本就靠着手艺吃饭的人,好像突然又找到了一些新生的希冀。
尹姝将钱袋子塞进了桃娘的手中,才对桃娘说道:
“阿孃,这是你应得的。你看,你的东西多么受大家喜欢!”
“以后啊,你就放心地去做。有我们在,就一定不会让您的手艺这样荒废下去。”
桃娘又哭了,张着嘴啊呜地发出一些声音,一手抱着钱袋子,一手轻轻地握住尹姝的手。
尹姝转而上前用手去擦她面上的泪痕,一边笑着温和地对桃娘讲:
“我们阿孃的手艺那么好,如此埋没下去,怕是才会让人悔恨得紧。”
“既然镇市中不让你纺布售卖,那么我们就做些其他的。”尹姝上前抱住了桃娘。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以后的日子咱们一起好好地过。”
·
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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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姝同桃娘吴老伯一齐琢磨,想来是要给这些花朵取一个名字。
因为吴老伯所调的安神香,倒是让人自然将这些花朵同睡眠想到了一块。
吴药沉吟半刻,看着屋外繁星脱口道:“就叫静夜思可好?”
桃娘蘸墨起笔,在纸上工整地写下了这三个字。再让尹姝瞧上片刻,花和夜色相衬,倒是给了这些花朵一些不一样的意境。
于是当即便定下来,往后此系列都名为静夜思。
·
蹇夫人朝李玉廿发了火,只因上一次的事情没有处理干净,也没有让尹姝真的尝到血。
侍女快步跑上来,向蹇夫人递上了一个精致的瓷碗。
上面勾勒了水的波纹,勾勒了鱼的纹路,确实是一件非常漂亮的碗器。
蹇夫人不过是看了一会儿,却气得一下子将它摔碎了。
嘴里大骂道:“贱人贱人,没想到她却过得风生水起!”
当即便气得有些头晕,她要往后倒去,坐在榻上。又想整出些法子来治治尹姝,却一时脑中搅成一团糨糊,没办法想出个其他。
也就是这个瞬息间,她好像又想到了自己刚刚嫁入尹府时候的光景。
那是蹇夫人第三次嫁人了。
从十八岁起。从一个少女到步入中年的妇人。这一段岁月里,她没有自我,她是家族中联姻的最佳人选。
蹇夫人家中以田宅为重,是镇市中赫赫有名的大地主。本来靠田吃饭,在十九家里也是过得颇为滋润的。
近些年却碰上饥荒,碰上战乱,自家的田宅的租佣越来越少。
好死不死的蹇夫人的爹又是个赌鬼。
家中的家产为去还他爹的赌债也送出去不少。
十九家里最落魄的一家,当下当属蹇氏。
家道中落,想来这个词也是让蹇家体会尽了。
便只能借由着联姻的名头去卖女儿。
受尽了多少冷眼,就是如何忍辱负重地活下来。只有蹇夫人自己知道。
她又记起自己新婚来到尹府的那一天。
因为是次房,又是在前夫人丧葬三年内娶进门的,不是什么光彩事。
便不可张扬,亦不能明媒正娶,结彩操办婚事。
新婚之夜,蹇夫人在婚房中等了尹老爷很久。
等到自己肚中剩不下一点油水,终是饿到忍不住了,便掀了盖头,自己起身想要去寻些吃食。
出门还没走太远,她便碰上了一个女孩。那是蹇夫人,第一次见到尹姝。
小女孩看见她便哭。
蹇夫人刚想要柔声地问几句,便被女童扔出的石头砸伤了脚。
那个没有教养的小混蛋,哭着骂她,说的什么自己的娘,就是因为她才死的。
女童砸了蹇夫人的脚,又因为脚上的伤痛,毁了蹇夫人的新婚之夜。
从那天开始,蹇夫人便恨上了尹姝。
·
蹇夫人从回忆当中睁开眼。
心中这时却冷静下来。她坐起来,看着地上尚未收拾干净的残余的瓷片。
冷哼一声,当即有了新的想法。
于是托下人去叫来车夫,她要出门。
往官府去。
23. 四月初七
蹇夫人来到市坊官的地界。
马车停了,于是帘子掀开,蹇夫人便在下人的搀扶中走下了车厢。
她今日穿了一身桃红的裙装。蹇夫人素来是喜欢艳丽的颜色的。
她要张扬,她要跋扈,她要让人瞧不见她内心的怯懦。
门缓缓地向内推开,蹇夫人走进去,来到了市坊官的面前。
她微微颔首,见到那官员也不行礼。倒是市坊官先一步站起来,从案桌前恭迎过来。
他朝蹇夫人屈身行礼道:“不知蹇夫人今日来访,下官有失远迎。夫人今日前来,可是有何事?”
蹇夫人瞥他一眼,然后便捻起裙边的一角,向着那案桌后,官员所坐过的椅子走去。
蹇夫人坐下来,这时才正眼看向市坊官道:“你倒是个知趣的。”
蹇夫人把玩着自己腕上的玉石手串,“我今日来只是为一些小事。你也知晓,这镇市中各行各业皆是有规矩的。要是不按规矩办事,不由得乱了方寸,扰了秩序。”
市坊官紧忙答道:“夫人所言极是,这镇市啊,是需要一些规矩的约束。”
蹇夫人笑了,反而对市坊官说:“要是我们镇市中都是大人您这样知书达礼的人,那想来不知要好上多少。”
话锋一转,蹇夫人也不再说些场面话,她对市坊官道:“我今日来,是想要陶瓷造作的市行名头。”
市坊官眨了一下眼睛,道:“夫人您是想要成立这陶瓷制造的行市?”
“对。”
市坊官听罢,为难的朝蹇夫人深鞠一礼,然后说道:“夫人有所不知,这行市的定夺,可不是我这一个小官能做主,需往上禀告镇守大人才能做下结论。”
“哼!”蹇夫人猛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那元公是个没脑袋的东西。我若是不知他不可为我做主,我为何来找到你?”
“冯七你自己好好想清楚,是帮我做这小事,还是让我丢了你的官儿?”
“这……”市坊官面露难色。
“哟,我们的冯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蹇夫人站起来,冷眼看向市坊官。
“怕是这官当久了,连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东西都不明白的。”
“你这个官能做到现在,若不是靠我蹇氏的支持,难道是靠大人您的清廉才干?”
那市坊官被劈头盖脸地堵上一顿,面色变得铁青。却始终不言语,不敢反驳一声。
“我今日便要得到这陶瓷行市的凭证,我要做这行头,只限你一日之时。”蹇夫人撂下这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与市坊官擦肩而过,转而走出了这屋。
蹇夫人来到隔间吃茶。
茶叶冲泡得当,茶汤清透。
供于官府的茶,皆出自元氏之手。
蹇夫人盘算着,她的目的很简单。
她要在今日成立瓷行。
从此往后,便可在这镇市中有了经营陶瓷器的话语。
蹇夫人这样做不是为了赚得多少利益,而是为了彻底地断了尹姝的路。
她要加数十倍的税,要调低商品市价,要供应陶土瓷土的商贩,再不愿意供给尹姝。
蹇夫人要做的,唯一就是不想让尹姝好过。
这任职的市坊官冯七,本是一个家境清贫的学子,蹇氏占了他家的地,又不巧这家二老在风寒中相继离世。
于是便以资助为由,为其子冯七谋了个官职。
至于为何非得为市坊官,当然是要他做一枚棋子,方便蹇氏的田宅变更容易些。
蹇夫人等待着,不过是磨些时间。要是这冯七真做不到,便再换一个人坐上这位子就好。
蹇氏能抓住的,只有这一点东西了。
蹇夫人明明嫁入了尹氏,但那老爷又是个出奇的守旧派。
尹家老爷对蹇夫人不信任。
这一点蹇夫人自己也心知肚明。
也许是听闻了她三次婚嫁的人家下场都不太好。
或是被蹇氏掏空,落得个没落的名声;或是夫家横死,家门渐渐查无此姓。
夫妻相处这么久了,别说一点油水,除了一处宅院可供蹇夫人居住驱使,便再无他物了。
蹇夫人想来便恨,连带着尹老爷,尹姝,都在心中再骂上了百遍。
蹇夫人的头又开始痛起来。
老天待她太为不公。每每思及这些算得上是苦难的东西,她便哽在心头,会一阵阵地泛起眩晕。
茶香萦绕鼻侧,好一会儿,蹇夫人才缓过来。
·
冯七名冯满,他是家中老七。于是众人便以冯七称他。
毕竟他又没有什么尊严可言。
他父母一代都是农民。他有过四个姐姐,三个哥哥。姐姐们都被冻死或者摔死了,三个哥哥因为吃不饱饭也早早地夭折,只有他得上苍垂怜,生在丰收季,于是苟活着被拉扯着长大。
母亲因为生育早就拖垮了身子,父亲又好赌成性,最终输了家中的几亩良田。
冯满生来就觉得自己是悲哀的。
他也从小就明白,自己的命只能交给自己。
谁又能知数年前有一个寒门子弟中了举。却只剩无奈,因为家境的原因,被贵人们换了身份,让他成了替考。
于是也接受了,这就是他的命。
一步步走,渐渐冯满觉得只要能活着就好。
他麻木地顺从着蹇氏,成了这镇市中的市坊官。
等着稳定的俸禄,整日做着些欺压百姓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也就过了。
这一次明明也是如此就好,不过是盖上一个官印而已。
冯满想着,犹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做着事,拟好了蹇夫人所需要的瓷行凭证。
磨了朱砂,却迟迟没办法,将官印就这样按下。
一直得过且过久了,心中早已变成一块木头。
但是木头上还是有些裂痕,会溢出一些残存的良知。
冯满还是将官印按下了。
然后便拿起来,通篇读上一通。
他深知蹇夫人没有什么好心。
要做此事,必然就是有人要陷入水火。
过去所批的那些田宅交易,使得多少家庭妻离子散,沦为乞子。
他看在眼里,却只看一眼,因为他害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内心就会生出不忍。
李家常年混迹于镇市当中。
以护卫的名义,从市坊中得到不少好处。
若是碰上哪一家商贩被打,哪一家商贩要退市,传到冯满这里来,便都变成了不能言语,视若无睹。
他横竖看着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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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自己写下的稿书。
从明确蹇夫人为瓷行行头,到订下的诸多规矩。
满目看下来却感觉像是枷锁。
忽然一时间,冯满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白纸黑字的凭证,看着却让人有些眼花缭乱。
突然便想到了自己的一个姐姐。
也不知那是自己的二姐还是三姐。
在冯满少有的儿时记忆当中,这个姐姐便陪在身边。
不过不像是女儿,更像是这家人的奴婢。
母亲病了,便由这个姐姐挑起家里一切的家务。父亲则盼着这个姐姐再长大一些,好将她卖了换钱。
一场春时的雨,带来气温骤降。
好像也如同今日的时节。
姐姐病倒了,不过是一点风寒。
父亲却连几副草药也不愿意买给姐姐。
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死症。
不过一个春天,姐姐便被早早地隔离在了后面的柴房。
她死了,死在了冯满的眼前。
然后被父亲像丢一坨臭肉一样。丢出了城,丢到了乱坟岗。
冯满手中的凭证被捏出皱褶。
他再看不了一点。
不过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儿子,两人便被如此差别对待。
心中那块枯朽的木头,裂开了。
裂出了很多的缝,钻出了很多的蛆虫。
一行泪从冯满的眸中流下。
他张着嘴巴,没有说话,却是终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然后双手撕烂了那张凭证。
·
小官吏捧着一卷文书便上了快马。
他骑着马驶进了镇市中最繁荣的那条街道。
然后在官府的布告栏中贴上告示:
今,市坊官为督言行,行正律,特此布告将设瓷行,召瓷行行头一位,以主瓷艺入市之规范。现广而告之,公平相竞,择优而录。
府中。
市坊官冯满平静地坐在主座上。
等到蹇夫人愤怒而冲撞地走进来,他才看向她,露出一点笑意。
蹇夫人高抬起手臂,凶狠地一巴掌扇到了冯满的脸上。
指甲抓破了冯满的脸,抓出几道血痕。
“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看你真是疯了!”
冯满抬头看向蹇夫人,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眼中有了些清明之色。
不再麻木,不再满怀痛恨。
冯满站起来,他面朝着蹇夫人,取下了头顶的那顶官帽。
心上好像有一块巨石随之破得粉碎。
往后,冯满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开始赎罪了。
·
当暗面的买卖突然袒露到了明面上。
市坊官的府邸上一时间人挤人。
大家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都争先恐后地想要取得这行头的位置。
蹇夫人的算盘算是失算了。
一把折扇掩住了男子下半张面,身着锦衣的公子也走进来。
他身上染着些花草的淡香,侍从在两侧帮他阻挡着门厅中的众人,帮他清着前路。
那把扇面上题着阳春白雪的玉骨折扇收起来。
曲繁星平视着摘掉官帽的市坊官,微微屈身行了一礼。
24. 四月十八
曲繁星走进来,他看着冯满道:“曲某见过大人。”
“今日有幸于镇市中得见告示,于是在下斗胆前来。为取得瓷行行头一职,在下想要一试。”
听他如此说完,后面便有人耐不住性子地嚷嚷道:“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这门厅中的大家,哪个不是为了这行头的名声来的?你说几句话,难道就让官家非认了你不可?”
“就是就是。”附和声一片。
又见得曲繁星身边人高马大的侍从们将那位公子围得更紧了一些。于是不满的声音也跟着压了下去。
曲繁星转身,那双珀色的眼睛扫过众人,便引得人群噤了声。他朝着众人一笑,“曲某当然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不过是公平竞争,与诸位都在同一起点。”
“那你带来的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后面有胆大者看着曲繁星身边的侍卫,有些心悸地问道。
“他们只是为护卫我的安全,绝无他意。如此进了屋,我让他们退了便是。”曲繁星抬手,屏退了身边的侍卫。
于是还有不满者,这时便三言两语地开口扑上来,似乎非要从曲繁星这里讨到些上风才好。
曲繁星也不烦,有问便有答,一来一回,倒是显得不急不缓。
又是一番斗嘴,曲繁星身后左右的人们生怕这位富家少爷抢了他们的位置,让来此一众白白做了陪跑。于是问得事无巨细,询问到词穷才肯罢休。
这时他们心中才多了几分服气。
蹇夫人在知晓冯满所做之事后,便打道回府了。她可不愿让别人知晓自己所做之事,以免被人落了口舌,多遭些是非。
此刻见人群中的辩论也戛然而止。
冯满便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他布告所言公平竞争,确实公平实在。
这瓷行的行头,想来是必要对陶瓷器极为熟知的。
于是他所做的瓷行行头考核的第一关,便是对陶瓷常识的考察。
因为来者众多,冯满便组织了手下的官吏们将参选者们分成了几拨。
皆发下一张宣纸,一叠墨水,一支毛笔。
选土、制坯,再到烧制和上釉。
他要众人在纸上写出对陶瓷工艺的见解。于是空白者;对陶瓷工艺知晓甚少者皆被淘汰,门厅中顿时少了三分之一的门众。
第二关,便是对行头自身进行的考察。
成立行市,作为一项产业的支柱。是需要对行头个人的品行进行考察的。
有一些小偷小摸者,或是犯过一些令人不齿之事,被官府所记录者,皆被淘汰。
剩下的人不说是什么大善人,但是至少行为端正,没有被人瞧见过什么污点。
最后一关,冯满要的是众人自家陶瓷工艺的展示。
于是工匠们纷纷拿出自己得意的作品。
曲繁星不言语,兀自从侍从放在脚边的木箱中拿出几件器皿。
尹姝赠予王小姐此月夜中的部分,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上。
银箔做了月色的点缀,白瓷中染着银辉,银色中又带上些安宁的观感之彩。
几乎是曲繁星拿出的片刻,那几件瓷器,便被厅中众人的目光驻停。
有几位面子薄的工匠,在看到此月夜后便红了脸,悄悄将捧在身前视为珍宝的得意作品,藏到了身后,自愿退出了择选。
也有看见后深感不满者,大声呵斥道:
“你这物件想来也必不可能是公子自己所做吧!如此参选,脸上竟不觉羞耻吗?”
曲繁星回看那位,自谦道:“在下确实不擅陶瓷艺,但市坊官大人并未禁止此规则,又何谈羞耻与否?”
“更何况,在下并非门外汉。对于陶瓷技法,虽手不巧,但知之甚多。”
“此物所做能工巧匠,与在下交情甚广,若我成为瓷行行头,想来是能引得行业往更高更远处走的。”说这句话时,他已回身看向冯满,还是那副谦卑的模样。
“你。太过无礼。”那人咬牙切齿,终一挥袖,再不愿看曲繁星分毫。
冯满始终关注着门厅中的一切。
从第一关至第三关,从头至尾。他虽于心中不喜将这行头之位再让于富家子弟。但平心而论,无论如何来看,曲繁星都是瓷行行头的最佳人选。
冯满从主座上站起,他走下来,走到了曲繁星的面前。却是肃穆的神情,他对曲繁星道:“你可以你自身起誓?不得以身份之由压迫行市,压迫行中众人?”
曲繁星看向这位不算年轻的市坊官。
确因自己从探子处听闻的消息,有些恍然。
打探人告知他,这冯七贪婪、顺从、麻木,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为民的一面。
曲繁星不过片刻便收起思绪,转而拱手朝冯满行礼道:
“我曲某愿以自身为誓,绝不以我自身之名,利用行头之身份,为自己牟取利益,谋害百姓。”
然后曲繁星便见得面前的这位市坊官笑了。
“有如此气骨,那本官便信了。”
冯满回身看向剩余的那几位,道:
“诸位之工我已瞧见。以优相择,瓷行行头之人选,本官已然确立。”
“步步所见,诸位与我,皆亲眼目睹。无内幕交涉,本官将认可曲家公子,为瓷行行头。”
门厅中余下都是几人听完,也不好再说出什么,输了便是输了,没有丢人的。于是很快便相继离开了。
门厅中便只剩下了曲繁星和冯满二人。
冯满回案桌上取来瓷行凭证,走过来递给了曲繁星。
他说道:“如此,我便可安心了。”
曲繁星接过凭证,细细读起。洋洋洒洒的整篇,字迹潦草又急促。朱砂官印注于末尾,却如同一个符咒定了什么乾坤。
不知为何,曲繁星自觉这凭证所写有些似绝笔。见冯满转身要走,曲繁星伸出手拦住了他转而问道:“不知大人今后有何打算?”
“哦,何以见得?”
曲繁星从凭证中抬眼,看向冯满,“不过是因为一些预感。”
“是我这凭证写得太过潦草了吧!”冯满哈哈大笑,眼中神色却柔和下来。笑完又说道:
“往后我要辞了官,从戎去。”
“从戎?为何如此?”曲繁星不解地问。
冯满看着他,也可能是在看着别处,他释怀地笑了,
“我这半辈子向来都是被牵着走的,如今终于有了些破口,我想我还是应当身死沙场才好。”
他意欲不明地瞥了曲繁星一眼,没有讲得太透彻。于是拱手告别,随后便出了门。
风吹柳絮飘飞如白雪。
春日的庭院长出了很多新芽,将那些腐朽又破败的枯枝掩埋在了底下。
蒲公英会散出信子,随风散去更远的远方。
·
当尹姝得知镇市中设了瓷行时,已经是数日之后的事情了。
那日正焦急着,想着要去拜访行头。
却见得曲繁星推门走进院子,来给乐央上课。
他经过尹姝时,刻意从里衣中取出一张凭契,交到了尹姝的手上。
等到尹姝读清上面的字,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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瞅着他,一股恶趣味便又涌上心头。
曲繁星故意大声地对尹姝道:“以后可要好好地为行市工作,不可丢了瓷行的脸面。”
也不等尹姝作何反应,只知角落的某人听到了,往这边走过来时,他便心情颇好地径直往里屋走去,溜之大吉。
·
春雨以后便是一个采收的好时节。
尹姝今日上了街,却被一阵轻透的香气所吸引。
她寻着味道来到了一处偏僻处。却见得一个清秀的女子和一群妇人们聚在一起。
他们皆背着一个背篓,背篓里装着满篓刚采好的新茶。
茶尖青翠,飘散出些沁人心脾的淡香。
尹姝忍不住靠上前去,对着中间那位面容清秀的女子询声道:“不知姑娘这茶可卖否?”
那茶女回头便也看见了尹姝,于是站起来将背篓移到了身前,喜笑颜开:“卖的卖的,不知姑娘你需要多少?”
尹姝估摸着家中人的喜好,开口道:“大概只需一小罐就好。”
“好是好……”茶女左右瞧看半刻,又低身在自己的背篓中看上一阵,却一时有些犯了难,蹙眉道:“可是当下我没有能够分装的茶罐。这样吧,这茶要是用手捧起来,不好好保存,便会失了鲜,姑娘你也不好带走。”
“不知姑娘居在何处?我随你一同去可好?”
“不远,就在那边的巷尾。”尹姝指了一个方向,回答道。
“行!”茶女回身对着妇人们说道:“阿嬢们等等我,我去送个茶就回来。”
“好。”其中一位面容和蔼的老人对着茶女笑,“那我们就在此等着小姐。”
于是茶女背着茶筐,便随同着尹姝回到了院中来。
茶女等待着尹姝去取钱来的空闲,恰好此时曲繁星也将今日的授学完成,正欲出门走去。
他经过院中时看到了茶女,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几乎是同时互相开口道:
“曲繁星!”
“元晴!”
尔后还是曲繁星先开了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当下想来可是春茶的好季节,你应该忙得不着家才对。”
采茶女偏过头去冷哼了一声,“这不,我来卖茶的,她指着身旁的背篓,转而发话道:“你又为何在此?”
曲繁星回答她,“我在这家做先生,教主家的幼妹读书识字。”他话说得很快,丝毫不给对方插话的机会。
“你这女子,倒是一心只爱你的茶。你看看你还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么。”这句话也不是嘲讽,不过是两人戏嘴惯了,于是曲繁星便总想犯些贱。
但也确实如他所言,眼前的女子鞋上还沾着湿泥,身上一件素布衣裳上到处打着补丁,头发也随意地盘起来,全身上下没有一点配饰。
正巧这时尹姝从里面的屋子出来。她看着二人辩嘴,一时有些蒙。
曲繁星先一步应尹姝道:尹小姐,这位是我多年的好友,北家元氏的女儿,元晴。”
随后又看向元晴,对她说道:“这位就是我的主家,尹姝,尹小姐。”
说完还不忘损元晴一句:“尹小姐你别看她这副模样,她这人就是不拘小节惯了。这镇市中的茶可是多半都出自她家之手,这一代更是由她来掌家的。”
“哎哟,曲繁星你能不能闭嘴!”元晴最是讨厌说些身世,脸上一时烧得慌。
“我做到这般,又不是只靠着家中的身份。”
元晴转而看向尹姝:“姑娘你也别莫怪,我们该如何交易还是如何交易,这些茶按市价,我就收你银钱一两。”
25. 五月
元晴接过了银两,而尹姝也换到了茶。
云晴同曲繁星打过照面,便要背起自己的背篓走了。
这时接过茶的尹姝却出声,喊住了她。
“元姑娘,请留步。”尹姝走上前去。她先是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茶。随即又看向了元晴。
“突然如此讲,恐怕有些冒昧,不过我不想失去这个契机。”尹姝斟酌道。
“今日因为缘分得以和姑娘相识。我不懂茶,但我一个外行人也能够从香气中知晓这茶如何好。往后我有一些打算想要做些买卖,恐怕需要大量去采购茶叶才能实现,虽然你我今日算得上是第一次相见,但尹姝还是想要询问姑娘,可否愿意与我多一些商业上的往来?”
元晴听完,倒是笑了:“姑娘是个有礼之人。我原本还想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开展一些商业上的来往,完全没问题。这样吧,我为姑娘留下居处,往后姑娘若是想要采购茶叶,写信于我便是。”
“若是采购量足够大。我愿以低于市场价的两成卖予姑娘。”如此便算是谈妥了。元晴再一次向尹姝道谢,然后又看了曲繁星一眼。随即两人便结伴出门去。
尹姝低下头看手中茶袋当中的茶叶。成色极好。墨绿色晒透了,便流露出极其浓郁的茶香。
心中的想法一步步化为现实。尹姝感到雀跃。
她将茶袋子小心地收好。然后回身看这院中剩下的荒地。
孔鸟祥瑞,漫步在院子的角落。它的羽经过这些时日的保养,变得更加缤纷夺目。
尹姝再细想一下,这几个月来所赚得的收入。虽仍然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但是有了一定的基础便如同有了一定的底气。
再加之这镇市中老顾客的口口相传,尹姝所做的陶瓷有了名声,便也有了退路。
她想,是时候要进行他规划中的下一步了。
这院子中剩下的那一亩荒地,紧靠着后边的街道。而后方不同于大门所对的这条僻径,后面是主路,往来路人甚多。
尹姝要在这片荒地上盖起一栋房子。
以孔雀为名,开一间茶馆。
尹姝决定用上当下所有的积蓄去赌一把。
·
当下尹姝便将家中的所有人聚集到了一起。
本身此事就是尹姝一个人的冒险。她斟酌着语气,尽可能地讲清楚利弊。希望能够得到家中大家的支持和理解。
却没想到做人的反映出乎她的意料。
家中的钱,一贯便交给吴老伯管账。吴药是最先支持尹姝的人。
他听完了尹姝的话,略微地沉思了一会儿,便开口道:“我们小姝向来有自己的主意。既然你已考虑清楚,咱便听你的。等会儿咱就将钱财清点清楚,明日一同取给你。”
乐央坐在尹姝身旁,专心致志着,听着他们讲。闻言,她牵起尹姝的手说道:“姐姐莫怕,乐央虽然听不太明白,但是姐姐只管去做就好,乐央相信你。”乐央朝着尹姝笑,拉起她的那只手轻轻摇了摇:
“无论何时都有我们在的。”
桃娘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也温和地看着尹姝。她未讲话,但如湖水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影姝望着尹姝,他为桌上的烛火,添上新烛。
影姝面上无异,仿佛今日的探讨是什么稀松平常的小事。
借着烛火散发出的暖光,尹姝看见他的神色柔和下来,一字一句,却又异常认真地对尹姝道:“小姝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那一刻,尹姝觉得眼睛有点发酸。
面前的这几位,围成了一个圆,紧紧地将她包裹。
声音已然有些哽咽了,她还是小声说道:“要是亏损了怎么办。”
吴药这时却笑起来,他看向尹姝:“小姝,那本就是你的钱。咱的日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这么大的改变,都是小姝你带给我们的。”
桃娘落笔写下一行字递给尹姝看:阿孃多织一花去卖就好了,小姝别怕。
暖乎乎的。
柔软得又仿佛被戳中了。
尹姝抬起头往上看,眼下带了一点红。
她有些说不出话来,最后,终是用力地点一下头。
·
院中的那亩荒地上开始动工了。
吴药为尹姝找到了这镇市中数一数二的工匠们。
但毕竟是要平地起高楼,孔雀茶馆的建造,没有几个月的时间是没办法竣工的。
剩下来的时间便只需等待。
·
日子便这样一日日过了下去。
直到五月初,镇市中出了些怪事。
影姝是从过路人口中听得的。
妇人们你一言我一句,便将这些事说得更邪乎了。
——山外战事吃紧,北方军节节败退,那些冤死的鬼魂便回到镇市来,来诉苦,来寻仇。
先是北边有一户人家没有由头地生了重病。然后全家暴毙,都没能活过这个春时。
再到听说那打更人夜半看见一人,似人似鬼,目中无神。
那人看不到旁人一般,在更夫面前哐哐撞墙,撞得血浆飞溅,头破血流。第二日便在原处得到了他的尸首。
尔后夜间多次有人目睹麻木神游者上街自杀。
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
很快,坊间便有一个传闻兴起:那些将士冤魂不散,屡闹邪祟,是因一妖女施法,将他们的七魂六魄封印在了陶瓷器里。
只要瓷女不死,灾厄便不停。
·
尹姝发觉古怪,是因很长时间没有订单了。
除了王婵偶尔还会让尹姝制点东西外,整整半月,窑中火几乎未生。
于是她同大家讲了,影姝便自发上街想要去探听到一点消息。
然后就有了上面听到的全部。
他将城中近日发生的怪异,夜行鬼、瓷女;全部通通都讲给了尹姝听。
却听得尹姝蹙眉。
那北边人家一事,尹姝想不出什么。倒是后面关于这夜行鬼的内容,尹姝越听越感觉不对劲。
夜行鬼麻木,似人似鬼,头撞墙,而不知痛。
此描述很类似西坡偶师制傀儡的状态。
不过近日发生这些事,尹姝确实是不知情。
一是近日都在忙活孔雀茶馆建造一事,根本挪不出时间上街走远去;二来尹姝所做傀儡只是为自保,从未想过要去伤及他人性命。救桃花娘娘时,也只是让那些恶人受了些皮肉之苦。
唯一让尹姝不曾预料到的,是前任镇守朱太爷。他从傀儡身中脱离后,竟自己得了癔症,终日担惊受怕,自己吓死了自己。
这夜行鬼之事,听来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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蹊跷。
当即,尹姝便决定今夜要上街瞧瞧,看看能不能撞上这夜行鬼。
日落之后,她便同吴药,桃娘讲了。被叮嘱一番小心后随影姝一同出了门。
近来怪事频繁,于是镇市的夜便不再如往日一般繁盛。
各家各户早早地闭了门,街上显得冷清非常。
于是又添了些怪异之感。
偶尔能在街上碰上几个行人,但大家看尹姝的目光都不算友善,甚至有些避让。
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娘,甚至在尹姝迎面走过来时,将手中的菜篮子猛地往尹姝身上丢去。随即尖叫一声,仓皇逃去。
影姝当即挡在尹姝的身侧,用手护住了她,这才使得那个菜篮子没有伤到尹姝。
尹姝知道这都是因为瓷女的传闻。
虽然内心也感觉有些恐慌和委屈,但是也无可奈何。
尹姝只是更用力地轻轻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但这一幕恰好被影姝看到了。
于是当再有路人从她们身旁经过时,身边的人笨拙地揽住她,然后用一只手覆盖住了她的眼睛。
影姝的声音停在尹姝的耳侧:
“别听别看,大步往前走,小姝。”
这个迟钝的人偶,却在这样一个昏暗的人定时,一眼就看透了人心。
也有可能是刚刚他瞥见了尹姝眼睛中一闪而过的脆弱,游离的目光写满窘迫。
于是情绪也随之变得一塌糊涂,一心只想护她周全。
尹姝被影姝扶着,偶尔会被遮住眼睛。虽然遮不紧密,仍然能够从指尖的缝隙当中看到外面的情况。
但在这黑暗中,她还是感受到了一丝安心。
覆盖在她眼睫上的手掌大而粗糙。
家中一切的重活基本都是影姝在做。
尹姝有些心疼了。
但也无话可说。有一些细碎的言语,当下的尹姝还讲不出口。
终于,等到街上空无一人。
影姝带着尹姝潜进了最近一处有人目睹到自杀者的街巷。
他们躲在一辆摊车的后面,有一个棚子在身后正好成为死角。
春日的夜还是有些发寒。见尹姝双手抱住了自己,影姝便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到了尹姝的身上。
尹姝看向他,小声说道:“不用,我穿得很暖,大姝你快穿上,别着了凉。”
影姝身上只着一件里衣,他也不顾尹姝还在说着什么,便已将外衣如披风一般系在了尹姝的脖颈间。
做完这些,他轻声地,用同样的气音告诉尹姝:
“我是你的偶,我不会冷,小姝放心。”
这一句话却像是一团火,点着了尹姝,让她再没有回答。
今日连打更人都没有过路报更,恐怕是因为听得了太多谣言,惧怕不已,一时也不敢一人再走夜路。
夜风吹得树影婆娑。
街上点着的几盏灯,昏暗而朦胧。
在尹姝困意袭来,有些支撑不住时,身边的人将他摇醒了。
一个女人木讷地走在空荡的街道上。
她大睁着眼睛,一步一步往街道的另一边走去。
那双眼睛一眨不眨。
影姝甚至能看见其中布满的一些血丝。
稀微的灯火闪烁中,夜行鬼来了。
26. 五月初五
她行得诡异,确实如他人传言中那般似人似鬼。
女人看不见周围的其他,径直地走向一个方向。
眼看着就要从尹姝的视线中飘过,她拉住身边影姝的手,示意他一起跟上去。
阴森的风卷起几片落叶在地上刮出沙沙的声响。
尹姝面上神色无常,她缓慢而小心地跟踪着女人的背影。却悄悄在共感之下留下一些悚然现的印记。
影姝能感觉到一阵冰冷酥麻,虽然不过是游离于心上片刻。
但是他知道,身边的人并非表现出来的如此镇定。
悄无声息地,那只被尹姝抓住手腕的手,反握住尹姝。
五指相扣,合在一起。尹姝转头看向他,便从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无声的慰藉。
于是视线重新落回这条夜中的街道。
那个夜行中的女人,却不似传闻中那样,撞墙而去。而是不断地往前走,最终停在了一处门前。
她伸出手推开门,那楼前的门却未被掩上,未被上锁。
女人走进去,然后尹姝便听到一阵哒哒哒——
上楼的声响。
尹姝同影姝一同跟了上去,但是在上楼之前,尹姝随手从地上捏起一团软土。
木质的阶梯,踩踏上去,极其容易发出响声。
于是只得更加轻地踮脚往上行。
这栋楼似乎是一家茶坊。平时楼上的平台可供客人们品茗望远。
二层,平台的栏杆木刻着一些雕花。那个目光无神的女人,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了平台上。
当尹姝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时,手中的泥团便揉捏起来。
女人打开木门,走进了露台中,她一步又一步向着栏杆处走去,似乎没有要停下的打算。
仅仅还剩下几尺,她便要从那栏杆跃下。
尹姝不禁出声喊道:“大姝!”
自己手中则更加快速地捏泥成像。
影姝一步跨出,向着那凭栏边的女人跑去。
面色呈现灰白的女人,瞳孔中没有光亮。她就将要从那楼上跌下了。
影姝跑过来扯住了她的袖口。
这时尹姝手中的泥像也完成了。她眸子变得深沉了些,开口用西坡语,轻轻地念出一个字符:
“duga”停下。
尹姝右手所托着的那尊小像上方裂开一个破口。
随后那个女人停下了脚步。
一阵头皮发麻。几乎是无意识的,尹姝侧身转向对面楼中的某一户窗。
阁楼上无灯亮起,亦是漆黑一片。
目光所触及的那扇窗大开着,内屋白色的布帘随风飘动着,如同鬼影。
有一个小小的背影从窗后离开了。
尹姝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
可是当下她还不能走。
她带着那尊小像快步走到女子的身边。再用西坡语对她说道:“你将长眠,日出而醒。”随后便扔掉了手中的泥像。
她同影姝一起将女子拖入了楼中。恐她着凉,将她放置在了一个避风处。
尔后尹姝拉起影姝的手,往对面的那座阁楼去。
·
追过来时,此时已经人去楼空。但在那窗边,尹姝还是发现了一些痕迹。
细碎的土粉余下了一些,留在了窗台上。
如此均匀的粉末,那并不是自然风化的。
当偶师炼制的傀儡不再需要时,便可将偶人消去。
泥土所做的人偶会化成灰化成粉,变得无影无踪。
惊惶失措的眼睛像一只迷失的鹿撞进了影姝的目光中。
尹姝变得脸色煞白,一时竟有些站不直一般,扶住了身边的窗。
一阵寒战自共感在两人之间传开。
影姝靠过去,用双手覆盖住了尹姝的手掌,指尖一点点摩擦着,好似询问。
尹姝的身子瘫软下来,于是站在他身前的影姝也半跪下身体,轻轻扶住了尹姝的肩膀。
莫名的慌乱。
终于在好一会儿后,尹姝颤着声音小声地开了口:“大姝……我怀疑这镇市中有其余的西坡族人。”
可是母亲分明在幼年时告诉过她,西坡已死,切记掩好身份。
·
未知永远比黑暗更可怕。
追寻夜行鬼回来的几日,尹姝整夜整夜睡不好。
梦中是巫女被处死的画面。
周围人们的议论像针像刺,是空白的凝固的血。
术士身披驱魔袍,手着法器,一把一把将黑米撒到自己的身上。
尹姝惊醒了,冷汗浸湿了后背。
她起身点了灯,然后便再也睡不着。
突然房门轻敲了两下。
影姝走进来。
他如往日一般蹲在尹姝的床边。
尹姝坐在床上同他对视,也只有在看到影姝的这一刻,心才能稍微安定一些。
尹姝面色中显出疲态,因为夜半惊醒而展露出的惧意还现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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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却伸出手,装出一个恬然的微笑,摸摸影姝的头,对他说道:“我无事的大姝。想来还是该把这共感解除才好。”
“你看你,因为我,又跑过来了。”
影姝伸出手握住了尹姝的手掌,将它轻轻拉过来,贴到了自己的脸上。
他闭上眼,呼吸温和地洒落尹姝的掌心。
却沉沉地开口回她:“不要。”
“我是偶,不睡也无妨。”
他就这样一直贴着尹姝的手掌,却叫尹姝重新躺下。
“太早了,小姝多睡会儿。”
“有我在,安心。”
桌台上的烛光微弱,光晕却将床前的人渲染得更加俊朗。
尹姝侧过身,枕在枕上,望着闭着眼的影姝。
她好像还没有认真地看过影姝,也或许是自己不敢专注地直视。
毕竟她的大姝总是围绕在她身边,那双眸看向她时总是亮晶晶的。
只要自己稍不小心,便会被影姝注意到。
原来大姝是这样一个人。
他很高大,很可靠。却没能让尹姝好好地看看他。因为他总是站在尹姝的背后,如同她的影子一般。
鼻梁挺拔,眉眼俊逸的人,守在她身边,似乎是睡熟了。
麦色的肌肤同贴在他侧脸的手相比,会出现一些色差。
像珍陷入蚌壳。
影姝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侧着头入眠。而牵住的那只手,就轻轻地放在他的侧脸上。
就连如此,影姝也不愿意压着尹姝的手。
影姝蜷缩在尹姝的床边,麦色的肌理如同棕色的绒毛。
尹姝轻笑了一声,用气音轻轻喊出一个词:“狗狗。”
他像狗狗一样,特别是在当下。
珍珠在蚌壳的守护中入眠。
·
咳咳咳——
衣衫褴褛的老伯,发出一串咳嗽声。
一只黑羽的乌鸦从空中坠落下来,两只爪子收着,变成一只死鸟。
起因可能是城外的乱坟岗中爆发的一阵恶臭。
那作为镇守的元公,充耳不闻,整日只顾吃喝享乐。
渐渐坊市当中众多的水井现了黑水。
城中的臭水渠拥堵已经多时。老鼠路过食坊,路过酒家,路过卖肉的摊铺。
更多的人出现头晕眼花的症状。
呕吐声伴随孩童的啼哭,在家家户户中传开。
一场瘟疫爆发了。
27. 五月十五
“该如何是好啊!呜呜呜,天老爷啊,你开开眼!”
年过半百的大娘抱着怀中奄奄一息的青年,仰面痛哭。
枯黄的树,失去了生机,没剩下一点春的气息。
连带着整个镇市都死气沉沉。
影姝裹着头巾路过刚刚哭喊的人家,眉眼也随之耷拉下来,他很难过,却又无能为力。
这十几天的变化实在是太快。
一场瘟疫无预料地爆发了。
全城陷入极端的恐慌当中,富人们逃命似的出城,剩下平常百姓们留在镇市中等死。
无数人请愿官府,希望镇守能带领大家同心协力,扛过这次灾厄。
不曾想那元公首先做的,竟是驱赶聚众众人。他怕到了极点,甚至连府门都不敢踏出,衙役做了他的手脚,将聚众者,闹事者,通通镇压。
城中的水源被瘟疫污染,全城几乎断了水。
元公向相邻府市发信求援,却遇上个个都是势利鬼。通向镇市的所有官道都被禁止不说,更是连那些避灾逃难的民众都一并拒之门外。
唯恐这些人带上传染,以免祸害了自家。
那贪生怕死的元公,真是个无头鬼!不仅不治灾,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压下疫疾的消息,欺瞒着迟迟不向着朝廷上报。
他生怕自己丢了官,竟是要这一城人活活病死!
不过此时已经不是气愤的时候了。绝望蔓延在镇市的空气中,逃命桃逃不走,城中医馆也早已关门的关门,跑路的跑路。这可不是什么风寒中暑,这是疫!他们无可奈何。
有位郎中更是染上了疫疾,早早去见了阎王。于是医馆便更不敢开门了。
没救了……没救了!
大家都这样喊着。
镇市中只剩下哭喊,剩下送丧。白花花的纸钱从东边飘到西,哀丧的队伍从十五排到三十。
城外尸体堆积如山,恶臭将一石一木皆染上腐腥。
镇市已然是一座死城。
·
影姝回来了,吴药在门口点了苍术和艾草混合的熏香,更是将草药磨成粉,兑水混合,用作预防的药水,在影姝进门后,猛地将药水泼洒到影姝的全身。
影姝取下头巾,将它泡进了铺着药叶子的药汤中。
然后拿起从官府处分发来的少得可怜的水,无比小心地将其装入水壶中,等待烧煮沸腾。
尹姝守在屋内,替乐央擦拭着额头沁出的汗。
小乐央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她出现了早期的一些症状,虽然吃过了吴药煎的药,没有再加重病情,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身子骨还虚弱得紧。
桃娘忙前忙后担心坏了,又偷偷哭了好几场。她忙着为乐央煮粥,又忧虑家中粮食是否还够吃,此时可不敢随意上街,就是上街米店中也多半是被洗劫一空的状态。
镇市被抛弃了,人人都在等死。
桃娘思及如此,便止不住泪水。只得一面流泪,一面闭紧嘴,默默地搅拌着锅中的粥食。
她不愿让他人撞见,让大家担心,更添上一重难受。
服侍着乐央喝完今日的最后一副药,尹姝轻声安慰乐央继续睡下。
然后便带着碗出了门,她将碗泡进药汤,抬头看一看阴沉的天空,总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影姝在盯着壶中的水。
见尹姝走过来,他便往旁边挪了挪,让尹姝在身旁坐下了。
一时沉默无言,
不久后水壶发出气音,影姝便包着布将水壶提起,放到了别处。
他转身想要去熄灭炉下的火,却见得坐在炉前的尹姝转动手指,便将火焰化为了火苗,最终顺从地熄灭了。
影姝知晓尹姝不好受。
他靠过去,又紧紧挨着尹姝坐下,一只手轻轻拉住了尹姝的袖角。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偶人的世界里还是太多无知,太过空白,他太笨了,没办法好好地安慰尹姝。
尹姝还在盯着炉子中熄灭的火。却低声开口了。
“不能再如此了。”
她声音很闷,好像忍耐了很多,近乎于一种哽咽的声音:
“大姝,我们做些什么吧。”
“好。”影姝将抓住的那个袖角握得更紧了一些。
她难受,他也难受。
“爷爷说了,瘟疫来得不是偶然。镇市中有太多污染的源头,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最终大家都会死的。”
尹姝将脑袋倾斜着抵靠到影姝的手臂上,她垂着眼,不让影姝看见她的面容。
有一滴晶莹滴落到地上。
影姝也跟着更难过了。
他慢慢地说:“该怎么做?我们该怎么做。”
“脏生疾。”她抬起头,看向影姝,记忆中从书本上学到了一些知识会浮现在脑海里。
尸体需要好好处理,若是处理不当,易引发瘟疫。
“我们去给那些亡者一个归处吧。”这是尹姝当即能想到的唯一能做的事情。
“好。”影姝先一步站起来,伸出手,看向尹姝。
尹姝握上去,也随之站起来,当即她便想要出门去,不过为了不让吴药桃娘担心,她欲先告知他们一声。
“爷爷,我准备和大姝一起去城外,安葬好那些死者。”尹姝对吴药说道。
“不可不可,此时全城疫疾严重,莽然外出,可是极容易感染的呀!”吴药站起来,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开口就是阻拦。
“我知晓。但我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大家死去。”尹姝几步往前,伸出手牵住了吴药的手,说得心急,却又戛然而止:“我怕……”
她忧心而满怀悲凉地看着吴药,后面的话却是万万讲不出口。
握住老人的那双手在颤抖,她是在害怕。
特别珍贵的人,特别珍贵的爱,她没办法再失去了。
吴药的眼中也有所触动。
他欲要再说些什么,却深感无力地没能再开口。
只是最后将剩余的药水接出一小盆,递给了尹姝,道:
“出门前一定要防护好,不碰行人,不碰活物,及时用药水清洗自身,要答应咱,早去早回。”
尹姝同影姝重重地朝吴药点头。尔后便披上头巾,又洒了一道药水,然后才捧着药水盆出了门。
·
街道凌乱而荒芜。
路过的行人很少。
纸钱漫天。
尹姝和影姝走过一处,便能隐约听到一阵悲哭。
蒙在头巾中的咽喉晦涩得紧。
低沉的情绪又浸透了尹姝。
然后左手被影姝牵上了。
两人并排走着,一路无话。镇市中车马已经停了,只得徒步而行,往城外去。
这是一段不短的路,偶尔能遇上行人,也都是快步奔逃,生怕相互之间有什么沾染。
越往城边走,遇上行人的可能就越大。
几声唢呐声穿透了枯朽的城墙,抬棺人变成了家中的近亲,因为此时已经很难再雇到人。
送丧的队伍出现在尹姝眼前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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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妻儿痛哭,一路铺撒的纸钱,化成了无奈和悲伤。
尹姝和影姝低落地跟在她们后边,默哀般,随队伍一齐出了城。
城外与城内是两个世界。
不平不缓的山头上挤满了人。
一袭桑麻白绸几近统一。
大人,小孩,无一人能见得喜色。
山上的那些,还算得上是家境殷实的人家,能买上一口棺木,葬下自己的至亲。
而山下,尸臭已然传至城边站立的二人。
远处的乱坟岗,是尸山。腐臭又悲哀的无人在意。
连食腐的鹰雀也不屑前来。
尹姝往前迈步,却被身边的影姝拉住了。
隔着头巾两人四目相对,尹姝从影姝的眼睛里读出了担忧。
她的另一只抬起来,拍了拍影姝的肩膀。
闷在头巾里的声音溢出来:
“我们得去帮帮他们。”
于是再不多说什么,两人同去。
刺鼻的臭味熏得眼睛几乎睁不开。
尹姝还是靠过去。
那些孤独的人,生前没能受到优待,死后还要遭人唾弃。
一把纸钱,从尹姝的手中散出,散到了空中。
尹姝特意带了一些出来,也像别家那样,散给他们。
飘扬在白日中的火星,从山上漫下来。
在更高的上空,现出一点些微的光芒。
尹姝举起来手中的一张黄纸。
于是火星便迎风落下来。
先是一个点,然后燃烧出一个洞。
尹姝蹲身下去,将那张黄纸放到了尸堆前的野草上。
一簇火焰随尹姝的手掌摊开时,燃烧起来。
火光很刺眼,很醒目,山上有其他的人注意到这边,大惊失色地朝这边怒喊:
“你们在做些什么!”
众人不解,众人惶恐。
瓷女的传闻还未过去,他们怕这女子真是妖邪,将引来祸事。
此时代下,未曾有火葬之礼。火是不敬,火是引祸之源,火是不祥。
丧葬以入土为安兴盛,无人理解尹姝之所做。
有近处的男人向这边跑过来,想要阻止尹姝,有女人尖叫着骂出脏词,大喊着“妖女”。
她是异类。于是人们将瘟疫压抑之下的愤恨倾泻而出。要骂她,要打她,要捆住她的手脚,要阻拦她用火布阵施法。
影姝站在尹姝身后,背对着她。
他张开手臂,以一人的姿态想要对抗那群极端的人。
头巾被扯下,泪水滑落脸颊。
那个男人大喊着:
“你们错了,你们错了!小姝在做对的事!她只是想要送走他们,减少瘟疫污染的源头!”
“她是在救你们!”
很长一段时间了,这是影姝少见的能够说出这么大段话。
终于他崩溃了,嚎啕大哭起来。仍旧大声喊着:
“小姝没错!她不是妖女,也不是祸害,她是在救你们!”
游动的火,从黄纸上往前蛇行。
一阵骨头炸裂的声响伴随高涨的半壁火焰一齐燃烧。
尹姝跪坐下来,看着那尸山上熊熊燃烧的烈焰,她失声痛哭。
“走吧……都走吧……”
她背对着他。
他大喊着:“她无错”。
酝酿于心间太久的悲,如山洪席卷而出。
共感将眼泪落成雨,烧成火焰。
一直落,一直燃烧。
28. 六月
人潮汹涌。
影姝以一人之力是无法抵抗的。
但那高大之人的痛哭,却是引得众人惊迟了片刻。
他不断喊着,不断地用自己的声音试图去维护自己身后的女子。
火焰燃烧了所有,如山高的火焰,映得众人眼前心惶惶。
恶臭伴随燃烧中噼啪的声响一同化为灰烬。
那火焰也生得奇怪,如此滔天的烈火,却仅仅也只是拘泥于那个范围内燃烧。
跪坐了许久的尹姝站起身来。
影姝已经为尹姝挡下了很多。尽管仍有些拦不住的民众会试图跑到她的身边。
但见得那几丈高的火焰,也会望而却步。
尹姝的眼睛通红,显然是哭过的痕迹。
此时一下子面对着众人,却让那些气焰嚣张者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影姝放下了手臂,他回看了一眼尹姝,然后走到了她的身边。
有人看着她,心里却发着杵。还是大着胆子询问道:“你为何做这烧尸体之事?”
“她必是在做些妖邪之术。完蛋了,我们完蛋了。”提问者身边有人抱住了脑袋,一副绝望的神情。
“愚昧。”冷静的女声压住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的眼神中是如此的冷漠,却又饱含了一些怜悯。
尹姝看着众人,从左往右轻轻扫过一遍。
“你们一心只听着传闻,只听得迷信。却从来不好生想想这场瘟疫的来源是什么?”
她眼中又漫上水光,满是悲伤且愤怒地回身去指那仍在燃烧的火堆:
“这些枉死的人,就这样被裸露地摆在那里,等着腐烂,等着发臭。镇守不作为,无法将他们好好地安葬掩埋,那你们又做了什么呢?只是远离,避让,却丝毫不知晓这些尸体处理不当的话会引发疾病。”
“你们说我行了妖术,只是臆想,只是猜疑。多少人就是这样被三言两语毁掉的。你们永远只想着自己想要的,却从来不愿意醒一醒,看看现实是如何存在。”
“实在太过可悲。”
尹姝说完,哽咽着闭了声音,她的面色中现出疲惫。
“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我想要的,只是这场瘟疫尽早结束。”
“我们靠不了官,难道就要这样活活等死吗?”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而上前牵住了影姝的手,“大姝,我们走。”
那愤恨的,宛如一群莽牛的人群彻底静声下来。
尹姝牵着影姝,从他们的身边经过时,也无人再去阻拦。
火焰还在燃烧,好像以此给了那些死者一点安息。
其实细想那女子所说的话,其中并不是没有道理。
吃的肉食尚且会腐败,然后便会生蛆生虫,引发一阵浊臭。
何况是人呢?
其实细想都能知晓的,都能明白的。只不过是因为真理变成了人,便会多出很多的忌讳,很多恐惧。
这场火烧到了人们的心里。
像一记狠狠的耳光,打在所有人的脸中。
从这一天起,火葬的迷忌,在镇市当中渐渐消除了。
火还在烧,有第一个站出来,向着燃烧的火丟了一些纸钱。然后便是一群人的效仿。
·
回到了家中,尹姝将自己所做之事同吴老伯桃娘他们讲了。不知她说怀揣着何种心情,平白的叙述后,便言之要去休息。
吴药一边点头,一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忧心忡忡地对身边的桃娘说道:“这镇市当中爆发瘟疾,咱是意料之中的。城郊的治理太差,加之镇市当中水渠流通已经多年有待修缮。身在洁室,人则有神。看似欣欣向荣,实则一些根本的东西并没有做好。”
桃娘忧伤地拍了拍吴老伯的肩膀。
这场瘟疫实在太过凶猛,轻易地在十几天内内带走了不少人的性命。
尹姝家中的困境在烧火后的几日得到了解决。
王家的马车拉着装满柴米油盐的货箱,在一个清晨停在了她们门前。
车夫戴着头巾,未与几人过多接触,只是道:“小姐知晓了尹姑娘火烧城外乱坟岗的事由,托我给您带来这封信,说罢,他将卷好的信于马上递给尹姝。
尹姝展开信读到:
“实在是疫疾来得突然,一时间失了准备,听闻此事才想起来,故带来这些物资,希望吴医仙同尹小姐共克时艰。代我祝影姝、桃娘,小乐央安好。”
一箱箱食物就这样被送进了院子,吴药将药水洒向木箱,在那车夫将要启程时,也塞了一碗药水到对方手中。
尹姝心念着感谢。此时送来的这些食物,确实是救了急。
她将王婵的信好好收起,然后随桃娘一起将这些食物分好,放进厨房。
·
小乐央的身体终于好起来了。但仍被告诫留在房间内,不得在院中走动。
这瘟疫带来的阴霾一日不散,镇市中便没有一日能够安宁。
吴药听着乐央房间中偶尔传出来的两声咳嗽,又回身看一眼拿好食物后便紧紧关闭的大门。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股劲儿,满含着愤怒、压抑、痛苦、迷茫,但又轻飘飘的,一时难以得到释放。如同一拳打到棉花上,剩下无可奈何。
他缓慢地回到了自己的屋中,屋中的摆设极其陈旧且简单,还是老屋的样子,不过正对着门,有一长排的药柜醒目。
密集的小格子,从上而下,从左往右,想来其中多达上百种药材。
从乐央的病症开始,到如今接近痊愈,吴药已摸索着找到了治愈这场瘟疫的方法。
于是无言地走进去,翻开几格药柜。抓药,磨粉,煎药,一气呵成。
从炉子上移开眼,吴药又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着大门,然后目光停留在院子中。
他打量着,似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
吴药拜托影姝打了一排木架子,又借用来桃娘所织的广纱。
就这样简易地,在院子当中形成了一个隔断。
摆上几张桌子,摆上几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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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子里生起火,便开始烧。
几日前,他已同家中人讲过了,又是一番叮嘱,要影姝护好大家。
自己则戴好头巾,打开了大门。
吴药走出去,走向冷清的街巷,他边走边敲起了手中的梆子。
苍老而有力的声音配合着梆子的敲击一同响起:“咚咚咚——咱家住西坊尾巷最末的那户,凡是有疫疾严重者,皆可上门求医。”
“咚咚咚——咱家住西坊尾巷最末那户,凡是有疫疾严重者,皆可上门求医。”
他一声声喊,声音响彻镇市,从西往东,吴药走了整整两个时辰,然后便再换一条路走回去。
吴药走回家门时,腿都在发着抖。
等看清眼前的一幕时,却被震住了。
不大的院子当中几乎挤满了人。他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家中人不要靠近的意图,完完全全被打破了。
桃娘忙碌地行在病人中,仔细地在每一位来者身上撒上药水。
尹姝穿行于病人中,记录着每个人不同的一些情况。时而又挥出手,让大家拉开距离,维持好在院中的秩序。
影姝搀扶着一位行动不便的老人,为她取来木椅。
那瞬间吴药的内心中感慨万千。他转过身去,用袖抚过面上。再回身整理好仪态,这才走进院中,正声道:
“一位位来,莫要着急。”
他随后走向桌子,看向面前的第一位病患。
吴药的眸中变得坚定,变得严肃。
这镇市当中,唯一一位愿在瘟疫中迎人的医者出现了。
·
每日,多达数十位病者来到这里。吴药水诊脉,开药。
每人仅仅收取五个铜板。
说是诊费,实则与施舍无异。
他药柜中珍藏的药草消耗极快,不过短短几日的时间,吴药数十年的心血便见了底。
但能如何呢?医者仍旧每日开门,从晨起到落日,这一户也没见得停歇。
终于等到再无法支撑的时候,吴药托影姝到王家去。求些帮助,以过渡药材耗尽的困顿。
每日上门的人多了,大家便更加护着乐央,就算当下她的病症已经痊愈,也不允许她来到前院。
影姝从乐央房间中出来,关好门。这才出门往王氏的府邸行去。
瘟疫尚未过去,除却求医者,镇市中依旧难见一人。
行至王府门前,影姝敲门三声,无人理会。
影姝等了一阵,便又敲门。
这时才终于从内走出一位侍从,问明了影姝来此的原因,才为难地告知道:
“小姐同老爷一起,早于半月前离开了镇市,短期内怕是难以归来,您请回吧。”
侍从说完,便要关上门,影姝停在门口,最后注视了他一眼。
那侍者用头巾遮住了半边脸,眼神中却满是沮丧。
甚至能从中窥得一丝绝望。
好像隐意在讲:
——小姐同老爷避灾走了,留下我们这些命/贱的等死。
29. 六月二十八
门关上了,影姝仍杵在那。
他回想着刚刚侍从的那个眼神。他读不太明白,但是本能地感到难受。
于是转身准备离去。
影姝仍然用跑的,尽可能快地回到了居处。
他将侍从所说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吴药。
换来吴药眼中失落的神色。
影姝不太明白这个回应的含义。
不过片刻,吴老伯眼中的情绪就被尽数收起来。他又重新投入到接治病人中。
影姝站在那里,有些呆愣。
直到后背被人拍了拍,他回身见得一个需要帮扶的病人,这才打断他的思绪。
又一日,有位躺在板车中的病患被抬进来。
他闭着眼,面色发紫发黑。已经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
他的妻子放下板车,便扑腾着往吴药的方向跑去。
女子三步并两步,目光涣散地往这边跑来,一时没注意脚下,被泥沙绊倒了,手先着了地,磨破了皮,出了血。
不过立刻又站了起来,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吴老伯面前,一下子跪下来。
女子那双算不上明亮的眼睛,瞬息间挤出泪来,她朝吴药重重地磕头道:“老菩萨,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夫君。”
她抬起头来看一眼吴药,便又磕下头去。
影姝站在吴老伯身边,帮他打理着一些杂事。女子的面上的神情无疑也展现在他眼前。
她哭喊着,泪水里浸泡着绝望的灰。
当吴药起身扶起她,然后向着板车走去时,那双眼睛里难得地有了一丝光亮。
然后随即很快又灭了。
吴药看了看那个男人,随即对女子摇了摇头。
一句“他快不行了。”沉重得压倒了女子。
她恍惚的就要跌倒下去,被站在一旁的影姝扶住了。
那是一种如何的神情呢?
影姝先是发现她的手在颤,脸色随即唰一下变得煞白。
她浑身瘫软下去,就算有影姝扶着,也如同靠不住任何事物的,被折断的野草一样倒了下去。
一声没能发出完成音色的哽咽。
伴随泄洪般的泪水一起席卷了女子的全身。
下一刻,影姝竟然没能扯住她,被她甩开了手臂。
女子疯了一般跑向板车。再次跪下去,像用尽全力一样抱住了那个男人。
大哭。
比冬夜的大雪更猛烈。
哭声砸下来,在每个人心中砸出一个坑。
影姝看见在场有目睹者默默擦起了眼泪。
有五大三粗的男人背过了身体,身体发出颤抖。
他的心沉下去。
影姝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他不懂,他不懂,他不懂啊。
然后右手便被牵住。
戴着头巾的尹姝看着他,面上有泪花闪烁。
·
镇市中有了一些回转的迹象。
或许是有了医者开始行医济世,除却吴药,镇市中出现了其他医者。
对于这场瘟疫的认知,人们也在就诊中一点点熟识起来。
渐渐人传人,家家户户都开始搞起卫生。
有一些人更是铤而走险地走上了街道。带上一把扫帚或是簸箕,自发地打扫起了街巷。
吴老伯药材的问题很快得到了匿名的援助,来自镇市中其他的医馆。
他们向吴药供给了药材,却不收取回报。
第一次寄来时只附带了一封信:
说来惭愧,贪生怕死,实在有愧医道,唯以此向老先生致敬。
于是来访的人更多了。
影姝看在眼里,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实在又太快,他看不明白。
以市侩见之的镇市,因为一场瘟疫,出现了变动。
十九大家中的曲氏连同元氏发了善心。
开始在镇市中支起粥摊,免费发放些茶水。
一切好像都被扭转了。
只有缺水还没有得到改善。
影姝的身边,又是这个羸弱的女子牵起头。
他的尹姝,第一时间去散播消息,然后迅速地集结起一群人,要以镇市为核心,将东南西北的水渠疏通。
可恶的官府门前,摆着一堆烧不完的纸钱。隔几日,便有人一边咒骂着一边撒上一点。
那元公也不知逃没逃走。这疏通全城水渠之事,本应是要得到官府的应允的。
不过当下也不在意了,更是有人扬言,“见这元公便要打他一次。”
于是从西面开始。从吴药的院子开始。邻近的水渠连带着护城河都被清洗一空。
捕鼠,将那些脏污皆数除尽。
从早到晚,连续数日,众人拾柴火焰高,没人喊着累,也不见得大家休息多少。
尹姝铲起一块污泥,将它甩入身边的木桶。
男人女人们不分彼此地劳动着。
半个时辰后,趁着尹姝上岸喝水的间隙。影姝走过来,默默地接过了她的铲子,一铲又一铲的做起来。等到尹姝回来,他抬头示意尹姝去休息,却被尹姝一把夺走了手中的工具。
影姝木讷地看着她。
尹姝继续铲起污垢,必要时还要蹲下身去,拔起一些搅在一起的绳结。
他静声下来,随之也拿起来自己的锄头,跟在尹姝身边做起事情来。
这时尹姝开口了,她没有看影姝,而是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脏污。
闷在头巾里的声音同她瘦小的身形不符,很坚定:“大家都在做呢,我怎么能停下。”
又是一铲下去,腥臭的黑泥,随着尹姝的手臂转了半圈,被丢进了桶中。
影姝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从这场瘟疫开始以来藏在心中的太多不明,急需一个宣泄口。
他问道:“为什么?”
“什么?”
“我理解不了,为什么小姝烧起火焰时要哭,为什么悲伤会难受,为什么周围人一下子变得这么热烈,为什么小姝要冲在前头,去做这些事。”
影姝停下手中的锄头,他看着尹姝,又露出疑惑的神色:“小姝,对不起,我理解不了。”
“嗯……”尹姝手中的铲子没停,她眨了几下眼睛,思索道:“可能因为我们是人吧。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我也没办法讲得太明白。”
“我烧起火焰时,一面因为那些人死去我感到悲伤,一面因为镇市中人们不作为而感到难过。悲伤就如同一把看不见的剑,它刺在心上的时候,虽然不得见,但是仍会感受到痛意。”
“至于人们为什么突然变得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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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看到了机会,想要活下去,不想死。”
“那小姝为何要冲在前头去做这些,我觉得,有危险。”影姝问她。
“人们总是麻木的,需要一个人站出来,才能做出选择。”尹姝停下来,用手肘抚了一把汗,她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我不过是做了这样一个人罢了。”
影姝懵懵懂懂地听着,这时却低下头去,有些泄气道:“小姝,我不知什么是痛,我感受不到。”
尹姝侧头看向他,却在这一刻想到的是他被人暗算,偶身破碎的那次。她的眼中多了丝心疼。
而这微弱的情绪变化被共感下的影姝察觉到了。
他问她:“小姝,刚刚,你为什么这样看我,那是什么含义,我感觉有点难受。”
“那是心疼。”尹姝开口道。
“我担心你受伤后能感知不到,会忍痛。”
“不会的小姝,我感觉不到痛。”影姝看着尹姝露出了笑,他决定不再探讨这个,因为,小姝难受了。
他继续用起手中的锄头,换了由头问道:
“小姝,什么是死?”
“就是永远不得相见,看不到也摸不到了,会一直思念,直到你也死去。”尹姝语气平静地回答他,脑海中却想起母亲。
不,她错了。
记忆中母亲的模样已经多了些模糊,不是一直记得,一直清晰。
那一刻,影姝略微去想了一下。
当和尹姝永远不得相见,再也触摸不到她的那一天。
心如刀绞。沉重到压倒全身的力就这样击垮了他的脊骨。
只是想象,便感觉不得呼吸。
影姝知道什么是痛了。
·
“我不要。”
影姝的手轻微颤抖起来,他红着眼睛看向尹姝,“我不要小姝死。”
有一滴泪水慢慢从影姝的眼眶中盈出,然后滑落脸颊。
影姝一直理解不了悲伤,就算是大哭,他也只是没有眼泪的,跟随共感的起伏嚎叫。
这是偶人第一次流下眼泪。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知晓了眼泪是什么,悲伤是什么,死是什么,痛是什么。
尹姝发现了他的异常,她走过来,却因为浑身沾满脏污,没办法触碰影姝。
终于只得出声安慰道:“小姝不会死的。”
像无数次影姝安慰她时说过的那样:“大姝别哭。”
痛是个坏东西。
影姝明白了。
·
六月末。
朝堂震怒,援兵终于到了镇市。
无数医者涌入,治疾救人;士兵将镇市中余下的大部分水渠疏通。
镇市得救了。
带来增援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氏王贤同其爱女。
当镇守府的大门被士兵踢开,那龟缩的元公终被扣押时,王婵站在近旁,冷眼旁观了全程。
被士兵锁住双手的落魄官员望着她,眼中生出惧意。
王婵嫌恶地轻声对他说道:“你真是元氏之耻。”
夜色中的官府灯火通明。
元公被带走了,等待他的将是极刑和流放。
·
七月,镇市终于从这场瘟疫的阴霾中走出来了。
一切开始回到正轨。
30. 七月
瘟疫结束了。
持续两个月的恐慌终于停歇了。
有一部分人没能熬过这个春天。人们哭过之后,生活亦得继续。
镇市开始重建,两个月的停摆对于这样一座依靠商业的城镇来讲是致命的。
商人们张罗着将坊市开起来。工匠们忙着修复因为疫情遭到破坏的设施与房屋。
吴药院中停工的孔雀茶馆也重新复工了。
尹姝向工头催了一下进度,突如其来的瘟疫,确实打破了原本的计划。
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天灾面前谁人也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工匠们能加快一些速度。
也是因为这一场瘟疫,很多坊间的谣言都不攻自破了。
那个待人温婉的女子,在这场疫疾中奔走。如同一把锋芒毕露的刀,破开了绝望,为镇市的民众带来了一些希望。
城外焚尸,疫中行医,集众力疏水渠。处处都有尹姝的身影。
瘦小的人,却总是不断在大家迷茫时鼓劲。
有人形容尹姝是花,却不似牡丹那样明艳动人,更像是栀子或是绣球。
她是一簇簇生的,蓬勃的生命力,在不知不觉中就能感染到周围的一众。
瓷女的传闻被尹姝自己的所做击碎,人们对她的芥蒂也随之这场瘟疫一同过去。
这西坊邻近的人家,更是有适龄的青年看上了尹姝。也正因为隔得近,也知晓她家中的实情。知那人高马大的男子并非尹姑娘的夫婿。
一时人心蠢蠢欲动。
想来尹姑娘也到了适嫁的年纪。
七月初三。邻近的李家便托媒婆上门来提了亲事。
院内,刚刚有一拨人走了。
这些人是在瘟疫中得到诊治而痊愈的病患亲属。他们特地赶来感谢吴老伯的大恩大德。
人们称吴药是隐于世间的老菩萨,人们拿出自认为最好的东西,有鸡蛋有鸭子,有美酒也有钱袋子。用这些东西来感谢吴药于疫情中的大义。
已经不止一人讲过,要是吴老伯能开家医馆就好了。
这样悬壶救世的医者,被埋没着实在太可惜。
尹姝站在一旁,听人们同吴药交谈道谢,也能看出吴药眼中因为听到开医馆而泛起的一些波澜。
于是尹姝默默地,将开立医馆之事也记下了。
这边人刚走,一身喜庆的媒婆就进了门。
因为有了前次的闹剧,尹姝心中多了些警觉,在见得媒婆进门后就下意识颦了眉。
吴药这时也瞧见了媒婆。走前两步,挡在了尹姝的面前,开口道:“您上门来是为何事?”
那媒婆不是上次来的那位,这位虽穿着红衣,但更像是农家的妇人,面相也显得更和善。
她朝吴药行礼,然后道:“老人家,我受你们右邻李家所托,特来向你家小姐提亲,不知你家小姐可有意?”
媒婆说着,微微歪头,便向着吴药身后去瞅尹姝。
胖胖的脸在看清尹姝容貌的那刻,更多地露出笑来:“哎哟,好俊的姑娘。”
“恕我无礼了。”媒婆收了视线,仍看着吴药道:“我同您讲讲那李家的情况,家中是做鱼殖的,有数亩鱼塘,那李家的男娃我也瞧过,人高,性格也老实,咱家姑娘嫁过去吃不得亏!”
她滔滔不绝地讲着,全然将吴药当作这家中的主事人。
没承想,吴药直接大袖一挥道:“请回吧,咱家小姝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意愿。”
说罢,吴药便回身拉着尹姝就往屋内走去。
“哎哎哎,老人家,您别着急走呀,等我讲完嘛,我看姑娘也到了适嫁的年纪,总这样住在家中也不是个办法哇,想来总是要出嫁的……”
“阿嬢。”尹姝转过身,她轻轻拍拍爷爷的手,示意他无事。
尹姝看着媒婆讲:“我不认为女子就是非得嫁人的。女子靠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尹姝没再讲下去,不过是听得媒婆这样讲话,心中不是滋味。
那媒婆没了话,叹气一声,再朝着吴、尹二人行过礼。便也识趣地往门边去了。
没未出门,那大门却突然被人从外踹开来。
几个壮汉先冲进来,围住了门口。
随后一把折扇轻浮地在男人胸前扇动着,一身戾气的矮个男人进了院中。
那欲往外出的媒婆被吓了一大跳,忙退了一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显得惶恐非常。
萧如意一眼就看到了媒婆,嗤笑道:“哟,我说这家的妮子好大的胆子敢拒我萧氏的婚事,原来是忙着结亲啊。”
浑身阴暗的人定睛往内看,下一刻看到了尹姝,面上的神色呆滞了片刻。胸前的折扇被他收起来。
他轻佻地递出扇子指向尹姝,声音里带了笑:“你,自己走过来让我好生瞧瞧,本公子便不追究了。”
他等在原地,视线中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一些下流的神色。
看得尹姝恶心。
尹姝双手握拳,回他道:“你是谁?为何出现在我家中,你可知私闯门宅是何种罪过?”
“哈哈哈哈,你这妮子倒是有趣。脾气火辣得很,我喜欢。”
折扇收回,又打开扇动起来。
他转而又对尹姝道:“收拾收拾吧,这门亲事,本公子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明日我便抬轿来娶。”
他转身就要走了,却把听完他所说的尹姝震住了。
吴药先她一步,出声大喊:“你这小泼皮发什么疯?大摇大摆地闯进来,咱不说什么,这又是闹哪般?咱家小姝根本没这意愿不讲,你这强夺横取的态度学的何人?没家教的小子。”
老头难见得发这么大火。
吴药怒目圆瞪着萧如意,气得对方指使着壮汉就要打人。
这时影姝终于同桃娘从里屋中走出来了。
气势汹汹的壮汉往这边走来,被影姝看了一眼,便少了几分气焰。
毕竟男人真的太高。又壮,可不是一副好欺负的模样。
还是那萧如意开口了:“这男人是谁?你家怎会有个男子?”
他转而又去看吴药,还是一副嚣张的样子,他咒骂道:“老家伙,你不得好死!”
影姝走向不怀好意的壮汉,两人对峙着,谁也不让谁。
尹姝从地上取了泥团,她看向萧如意,手中变化不停。
乐央跑出来,马上护在了尹姝身前,大骂道:“好没有脸皮的大人。你以为你是谁!”
“死丫头……”萧如意,拿着折扇,指指点点地打量着这家中的众人。
“好好好,你们这一家子,真是不得安生。”
他扯着嗓子,发了话:“给我上!把这些无关的人通通给我打趴下!给我往死里揍!出了什么事,由本公子负责!”
大汉们得了指示,相继动起来,几人向着影姝那边奔去,几人则往院中其他人这边来。
不过终究面对的是老人妇女和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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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也不当回事,放于心上。
他们不过想要将尹姝一众围起来,等候萧如意的发落。
另一边,拳拳到肉的声音已经响起。
壮汉挥拳便向着影姝面中打去,影姝弯身躲过,转而一记上勾拳,将面前的壮汉打得掀飞出去。
左右又各自来了人,有人在身后夹住了他的双手,身前腹部便被一记重拳打中了。
影姝一声未吭,双手绷紧,便借着捆住自己双手的力,将背后的人倒摔出去。
他双手握拳,脸上又挨了一记拳头。下一刻从右出拳,击中面前壮汉的脑门,直接将人打趴下了。
还剩下的那一个,看看影姝,一时竟然不敢动作。
影姝冷漠地看着他,往后退一步开始助跑。径直往那人冲去。
一双惊恐的眼睛瞪着他。影姝在这人的面前一跃而起,然后抱住他的脑袋,重重的一记头槌,正对着击中了对方。
那人甚至连呼喊的声音都未能发出,两眼被撞击冲撞得发白,就地晕倒下去。
此时影姝才心切地转身,想要往尹姝那边去。
却没想到,一个壮汉已经和其他壮汉打成了一片。
·
尹姝手中的小像成了形。
却不是萧如意的模样,而是其中一位壮汉的样子。
她的瞳孔有了些微的收缩。
于是身前的男人面色开始变得僵硬起来,下一秒便侧身出拳,将身边猝不及防的壮汉击倒在地。
一阵激烈的打斗后。
那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壮汉还是不停手,打在他身上的拳头也像不痛似的,仍然反击,直到再无人抵抗。
萧如意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怒骂一声,“真是白养你们!”这才想着要溜走之事。
尹姝同影姝同时看向他。
让萧如意感觉有些头皮发麻。
他往门边退去,身体因本能而发着颤。
最后摸到了门,才像找到了一丝底气。
萧如意转身趴在门边,仍张狂地吼道:“反正无论如何,明日我必来娶亲!你家父母之言已定,这件事由不得你!”
说完,萧如意一骨碌跑没了影儿。
他的话却如同天边的阴云快垂下来。
虽然尹姝讲过和父母亲族再无瓜葛。
但只有一日不死,官府的名册中便还是会将她划在尹氏的名下。
此世界尊父,尊夫,尊男。女儿家一个人是逃不掉的,是挣不脱的。
尹姝感到窒息。心中迟到的恐惧通过共感传给了影姝。
吴药急得跺脚,桃娘在尹姝身旁心疼地拉住了她的手。
该如何是好?父母之命不可抗拒。除非尹姝死了,离开这镇市。
桃娘又落了泪,她捏捏尹姝的手掌,让尹姝看向她,随后一笔一划地在尹姝的手心中写起来:
小姝,逃吧。
逃跑吧,离开镇市,到官府找不到的地方重新活。
这是桃娘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手掌中的手指却反而被尹姝的手牵住了。
她看向桃娘,面上是说不出的愤恨。
尹姝开口了:“为何要逃?又不是我做错了事?就因为我是个女子,便一切都要默默地忍受吗?”
尹姝咬牙,下一刻她看向了影姝。
“还有其他法子的。”
“大姝,我们成婚吧。”
31. 七月初三
院中众人皆震惊地望过来看着尹姝。
尹姝在看着影姝。
男人似乎呆滞于原地,一时什么也讲不出口。
他想起曲家公子所讲的关于民间礼俗的一课。
两情相悦,或是父母媒妁之言,结为连理,以是夫妻。
成婚,是他如此想的那样吗?
有一瞬间,影姝不敢去瞧尹姝,甚至有些害怕听到答案。
心悦你。
这句话追溯到最初,应是幼女一吻偶心后满心欢喜所言的随口一谈。
却成为偶人苏醒后,翻阅书文,向曲繁星请教的第一问。
心悦你,是见你时急促不安,不见你时又满心想念。
偶人是在浴火后治愈身体的那夜,偶然做梦的。
那是偶人的第一梦。
梦到春日花开压满枝。
梦到花树下人盈盈笑。
她回看偶人,连带着枝头花也娇羞半色。
她温声道:“大姝,我心悦你。”
于是梦醒来,入目便是尹姝,好似真与梦境重叠。
他是从那时意识到,心悦你,是何种滋味。
后来尹姝生梦魇难眠,偶人守于她床侧,安然入梦。
那是第二梦。
梦中有黑影将他围住,不断逼问他,那女子与她是何种关系。
黑暗中,仿若梦境也有了相通。尹姝作为巫女,被万人踩,被万人踏。
偶人被黑影吞噬,却还是大喊出心中所想:
“小姝是我的一切!”
·
眼前恍惚仿佛又经历那两梦。
影姝回神,回看尹姝欲语难言。
尹姝却向他走来,她眸中不是暧昧的花火,而是一种明丽的决心。
尹姝问影姝道:“大姝,你可愿帮我?我知这太唐突,但若要躲过那萧家公子,除却假借成婚之名,怕是就只剩离开了。”
她的面上突然生出一种悲哀。
那是被这世界所束缚的,身为女子的悲哀。
如此见得面前的女子,心涩已经占满心间全部,如何不答,如何相拒。
影姝最不愿看到尹姝难过,不过尹姝讲完片刻,他便点头说好。
身后三人闻言于此,皆作不同变化。
桃娘呼出一口气,眼中的泪终是止住了。她看向相望的二人,却是于脸上露出笑容。
吴药听完事由,便松了神色。他捋须,一副满意的姿态,转而不住地点头。
唯有乐央仍旧不解,她站在桃娘与吴药中间,为尹姝选择如此而难过。
虽是假成婚,但一个女子的清誉便也随之打上了有妇之夫的烙印。
在乐央的眼中,她看到的是妥协,是无奈。
但也再无其他办法了。
乐央低下头,默默抹了一把眼泪。
身边的吴老伯轻轻揽住她,察觉到乐央的异样,询问道:“傻孩子,哭什么?”
乐央转身扯过吴药的衣袍,彻底遮住了面。
她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我为姐姐感到难受,凭什么要她来为这些事付出这么多。要是换成一个男儿,一纸休书,一句口头言语,便都不作数了。”
吴药确实没想这么多,闻言,他默了声,转而为身前的小儿顺起了背。
他想了想,终是出声道:“也是无奈之举,但所幸的是,大小姝二人两情相悦,也非是一件坏事。”
乐央听完猛然抬头,脸上的泪痕未干,神色中却满是惊讶,她出声道:
“大姝喜欢姐姐?姐姐也喜欢大姝?”
“哈哈哈……”吴老伯笑出了声。
他摸摸乐央的头,转而看向那边的两人,露出慈祥的笑意。
“乐央还小,等再长大些,自然就明白了。咱就知道这两人能成。”
·
因而明日那萧如意便扬言要抬轿来娶亲。
于是今晚便要做足准备。
吴药同桃娘着急地出了门,趁着此时天色尚早,希望能借到婚服,筹备些婚礼要用的器物。
虽知是假成婚,但做给外人看的戏,便要人信以为真。
两位长辈操劳着各种事由,大小姝想要帮忙,也都被拒绝了。
被告诫着要去沐浴,要去梳妆,便被推搡着进了屋内。
直到此时,乐央为尹姝烧好了沐浴的热水,当尹姝躺进浴桶时,才生出些不真实的感受。
不知是氤氲的水汽蒸腾直上迷蒙了眼,还是想起将与大姝成婚时的紧张无措化了实。
尹姝红了脸。
尹姝在水中抬起手,抚住了自己的胸口。
心跳随水波散成一圈圈涟漪,往心间堵。
有那么一刻竟然生出些逃避来。
尹姝往下伏低身子,将半边脸潜入水中。
红晕漫上耳尖,尹姝觉得自己快晕了。
这是第一次。
这是尹姝第一次结亲。
就算是那游离之外的记忆里,也只有一些视频画面记录了什么是姻亲。
一想到将要成婚之人是影姝,竟然让人生不出讨厌。
往后,大姝不再只是她的人偶,还是她的夫君。
“夫君……”
尹姝不过是轻声念了一句,便觉这个词烧心烫嘴一般,再也讲不出第二遍。
她羞耻得不敢再讲。
强烈的心跳带来短暂的耳鸣。
女子的含羞已是证明一切。
·
另一边,影姝也被安排着沐浴。
他自己烧好了水,躺进了浴桶。
胡乱地挥起水花拍洗着自己的身体,不过几刻钟,便不愿再在这水中待着。
他起身跨出了浴桶,开始更衣。
共感无时无刻地将另一面的心声传来。
影姝口中有些发涩,那面色中的红却是显得比女儿家更甚。
影姝穿好里衣,坐到了铜镜前,于镜中睹物思人起来。
明明看到的是自己,却透过眉眼看到了小姝的模样。
小姝的眼睛是星月。
小姝的肌肤是白雪。
小姝的唇是含苞待放的花蕊。
影姝太笨了。就算学习良久,他也只能想到用自然之事物来描绘尹姝。
无论怎么看,影姝觉得,小姝就是世界。
不知为何,又会想起第一梦的画面。
男人下一秒却被牵引着喃喃道:“吾心亦悦你。”
然后伸出手掌托住脸,浑身如同快要蒸熟的番薯。
·
一个时辰内,吴药同桃娘走访了西边的家家户户。
一来为借买婚礼器物,二来为告知。
于是人人都知晓那吴老伯家中的一对璧人将要成婚了。
有爱慕尹姝的青年垂头沮丧,更多的人家不惜吝啬的慷慨赠予婚礼器物。
大家道着恭喜。
嬉笑着询问何时能去喝杯喜酒。
吴药皆一一作揖回应道:“今日实在太过仓促,咱算过时日,不是今时又不行。等改日,安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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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咱家必摆上喜宴,宴请诸位。届时还请诸位赏脸,为这对新人道声喜。”
等到二位长辈回到家,赶着时辰将院中、屋内皆布置了一番。
影姝穿好了喜服,又应了吴药的嘱咐,在屋中坐了好一阵,这才欲从屋中走出。
恰好旁边的门也开了。
梳妆好的尹姝也推门而出。
四目相对,不过片刻便都相互移开了眼。
尹姝低下头,袖中的双手紧张地拧在了一起。
不经意地,她又抬头去看了一眼影姝。
俊朗的郎君,身形挺拔。那一身红衬得他像金镶银的玉。
不过只看了一眼,尹姝便又埋下头来。
呼吸似乎一滞,随后心潮起伏如昼夜交替。
尹姝不敢再看影姝,转身往院中主堂中行去。
留下另一侧的人,松了力道,剩下呼吸急促地大口喘气。
影姝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捏住胸口的衣襟,好像借由着这个动作,能让胸腔里的感受少些波动,不要荡漾得如此激烈。
明明空空荡荡的心间,不过是小姝的一吻。
却仿若实质一样,拥有一颗因尹姝而跳动的心脏。
但又想到此为婚服,最终还是克制下来。
他刚刚瞧见了小姝。
金枝玉叶戴于她的发间,蒙尘的珠宝终于得以焕亮。
她是晚霞,是露水,是影姝认为的世间全部称为美的集合。
她是他的小姝。
偶人心甘为她臣服。
·
时辰已到,婚礼将行。
婚礼,昏礼。
于落日前最后一抹残霞中进行。
身着喜服的新妇,被乐央牵引着,跨过火盆。转而与郎君并立。
行三拜礼。
天地为鉴,她们向天地献上虔诚;然后为父母礼,吴药桃娘坐在象征父母的主位上,一个笑一个哭,但皆为欢喜。
影姝带着尹姝向着两位长辈行礼。
最后为对拜礼。
影姝发现尹姝的手在轻微地颤。
他才不顾什么忌讳,只是在看到的瞬间,便伸手握住了尹姝的手,温柔地捏了捏,以示安慰。
影姝先向着尹姝拜礼下去,尹姝一愣,紧接着也对着影姝行了拜礼。
那只牵住她的左手,与她的右手五指相扣。
一切的慌乱,无措,随之便都烟消云散。
尹姝闭眼,她的嘴角勾起,再没有任何顾虑。
如果这个人是大姝。
只要是大姝便好。
·
礼成之后,两人被送入了洞房。
桃娘贴心地在屋内铺上了两床被褥。
一对红烛长明,留下的烛泪也似璧人地相拥。
两人对坐着,相视无言。
还是尹姝先出声道:“接下来该行合卺礼了。”
影姝听罢,忙起身去倒桌上的酒。
一不小心,紧张得却将其中一个酒杯打翻来。
影姝有些着急,欲又斟酒,几次都没法如愿。
这时尹姝走过来,扶住了他的手腕。
她不看他,仍盯着桌上的酒杯,轻声道:“大姝,慢慢来,不急。”
酒终于斟入杯中。
两人靠紧,皆能从对方的眸中得见自己。
举杯,挽臂。
饮此合卺酒,从此同甘共苦,相守白头。
红烛明灭,交融在了一起。此间共偕老,便同那烛泪一般化为誓言。
32. 七月初四
合卺之后,便为结发。
取新人发各一缕,相交缠。意为世世不离。
尹姝放下酒杯,她先一步取来剪刀,剪下一缕发丝。
随即她取下发丝递给影姝,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兀自露出了笑。
影姝看着她,灯影明灭,屋中极静,连彼此的呼吸也清晰。
尹姝自言自语道:“想来这并非第一次结发呢……”
尹姝抬起头,看向影姝,“大姝可还记得?”
影姝一刻不离地望着她,有些未回神,还是痴痴地应她:“什么?”
尹姝笑起来,似乎在回味甘甜的美梦。她轻轻地讲:“我七岁时,制作偶人,结发为你。”
影姝听完,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摸自己后颈上的小孔。那是偶眼,是影姝全身脆弱的唯一。
胸腔里随之酝酿出难言的情绪。影姝仍旧看着面前的尹姝,说不出的滋味。
鼻尖仿若嗅到遍野的花香,眼前云卷云舒,空中蓝天随和,惬意的风吹过来,便在下一刻将心间填满。
影姝感到开心,感到满足,灌进蜜一样的腻人。
他接过剪刀,也随之剪下一缕发。
随后用红绳将两人都发缠在一起。
影姝将结发放入了准备好的小盒中。
影姝温柔地看着尹姝,然后伸出手牵住了尹姝的手掌。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得傻傻的:“小姝,我好高兴,但我不知我为何高兴。”
他的目光仿若实质,将看着的人,看得脸红。
心跳的回音又渐渐弥漫全身。
尹姝移开的视线,慢慢地讲,声音越来越小:“我也是。”
面前的人靠近她,影姝的头轻轻靠在了尹姝的肩上,他的双手越过尹姝,抱住了她。
影姝压不住面色中的喜悦,他闭上眼睛,于尹姝的耳边道:
“小姝,我心悦你。”
被抱住的人羞红了面,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影姝。
这个拥抱和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尹姝措手不及。
不过还好,只是转瞬即逝的拥抱很快放开了她。
影姝站起来,向着装上喜帘的床走去,他清了被褥,便拿出屋中备好的水,示意尹姝洗漱歇息了。
——
烛火被影姝吹熄了。
两人同床共枕。
身边人的呼吸已经渐渐平缓。尹姝睁眼,侧过身躺下,看着眼前的男人。
当眼睛适应黑暗。身边人的脸庞也逐渐清晰。
影姝连睡着都是带着笑的。
今日对他而言一定是极其特殊的一夜。
尹姝看着影姝,便于心间、脑海中,都出现影姝的声音。
“我心悦你。”
那句告白,反复重现。
尹姝思绪中有出现过一瞬的迷茫。
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将影姝视为至亲,视为家人。
影姝在她心中早已不是人偶,他是个真真切切的人。
但也止步于此。
虽然心中早有异动,但尹姝都尽力去忽视了。
从大雪到今时,她与影姝的相遇,不过数月。
虽然可能她们已然相识数十年之久。
影姝对尹姝而言是复杂的。
特别是当他真正以一个男人的形象出现时。
好像也就是在当下这一刻,与身边人同床共枕时,才能不再避讳地直视他。
影姝是个男人,不是其他的象征。他已成为尹姝心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心悄悄变了,尹姝第一次不躲避的,审视起自己的内心。
于是眼前又现出她们初遇的场景。
那日成雪,雪长院满。
怯懦的,隐忍而痛苦的小姝倒下去了,换回来一个更坚韧的她。
大姝从偶人复苏醒来,第一个念头却是奔向她,救起她。
我是你的偶。
你是我的一切。
原来命运啊,早已定下既定的缘分。
尹姝小心伸出手指,轻轻抚过影姝的鼻尖,然后便落下了,于被褥中牵住了对方的手。
吾心悦你。
吾心亦是。
·
第二日,省去其余的那些礼节,尹姝要带着影姝去官府留下婚契。
如此,二人的婚约也便做实了。
就是那萧如意再来大闹也不济于事。律法严明,婚姻之实受到律法保护,不可插足。
吃过早食,果然那萧如意带着人上门了。
唢呐吹到一半,便于门外自发停了。
连带着还听得落轿的声音。
门前所贴的喜帖醒目,撞进萧如意的眼睛里,刺得生疼。
矮个子男人气急败坏的就要从马上下来,却因身材短小,无法够及地面,只能催促着身边的随侍,借着对方的力,从马上被抱了下来。
萧如意冲进门内,正瞧见着双姝要出门去。
他看上的姑娘作一身素罗裙,却依旧让人神魂颠倒。
再见她身边的男子,气宇不凡,最重要的是,男人很高。
萧如意一时口舌打结,竟不能完整地说出句话来,磕磕绊绊的,涨红了脸:“你你、他他……”
尹姝没等萧如意话讲完,自然地挽住了身边人。淡淡地回答他道:
“我们已于昨日成婚,这是我的夫君。”
“你敢!”萧如意气得直跳起来,
他指着尹姝,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落在尹姝眼睛里,却如跳梁小丑无异。
尹姝往影姝身边靠得更紧了些,她微抬头对影姝道:“夫君,我们走吧。”
于是便又重新看向前方,一切都是那么稀松平常。
倒是影姝被尹姝口中的“夫君”讲得不知所措,一时竟没听到一般,忘了前行。
萧如意看着这一幕,不死心质问道:“你们这是去哪?”
尹姝正欲出声,身边的影姝却先抢了话:
“往官府去,记录婚契。”
“你!”
影姝一只手抚上了尹姝挽住他的手上,微微低头看向她,满目的柔情。
那一眼,看得尹姝也有些怔神。
身为夫君的人深情且悉心地护住身边的娘子,然后便对那拦路人道:
“请勿再往来我们居所,这恐会吓着我家娘子。”
说完,影姝再不理会萧如意,挽着尹姝便出了门。
门外排成长龙的接亲队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才好。
还是那媒婆眼尖,又换了一个新面容,不是上次来的那位。
她朝新人行礼道:“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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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
于是接亲一众便都犹如突然被点醒般,皆向新人献上祝福。
一时间“恭喜”声此起彼伏,那院中的萧如意跑出来,指着众人大骂道:“一群狗爹养的东西!到底谁才是主子?道什么喜?”
接亲一众随之闭了嘴。还是那媒婆上前一步,对萧如意道:
“既然事已如此,这亲怕是接不成了,工钱呢?”
她站在萧如意面前,甚至还比这萧公子还高出一截,双手就这样一摊,演都不带演的,冷着一张脸,死盯着他。
“你你你……”萧如意堵上添堵,但是读书不多,一时又再想不出什么话来。
最终还是老实地掏了钱。
那媒婆拿到钱,更是一个好脸色都不给他,转过身便走了。
萧如意看到便要开口骂,结果周围一众见媒婆得了钱,便都围上来,抬轿的不抬了,吹唢呐的不吹了,一群人上前将萧如意围得水泄不通,你一言我一句,闹得不可开交。
“蠢货!一群蠢货!”萧如意的声音最后被湮灭在人潮中。
尹姝回身看了他那边的惨状一眼,忍不住笑出来声。
两个人挽着手,慢慢地往前走去。
此时才意识到这样紧贴着走似乎显得过于亲密了。
尹姝想要松开,却转而被影姝牵住了手。
“大姝……”尹姝小心地用手去扯影姝的衣袖。被短暂遗忘的羞耻便又席卷而来。
影姝正看着前方的路,不顾尹姝的举止。
他轻声道,嘴角边却是带着笑:“我们可是夫妻。”
哪门子的夫妻,不过是假成婚罢……
尹姝默默想着,正欲反驳他。
身边的男人低头下来,出声道:“如何?”
尹姝看向他,还未反应过来。
影姝笑了,难得展现出顽劣的一面:“夫君演得可还好?”
“哈哈,小姝你看见那萧如意的样子了吗?”
牵住她的手松开了。
影姝笑得睁不开眼睛。
尹姝也静下来,有些无奈。却不知为何,心中因为影姝记得假成婚,而感到一刻落寞。
虽为人偶,但立在尹姝面前的男人,却与自己年岁相差无几。
他生得高大,却因这畅怀大笑的时刻,少了几分平常的肃穆和呆愣。
青年的剪影融入她日日所见的人。
苦难推着她们长大,不过只需停一停,便能发现,其实她们尚且年轻,尚且稚嫩。
尹姝自然地向前去,重新挽住了影姝,却是调笑着对他说道:
“走罢,再晚些官府可就要忙要事了。”
·
当墨字规矩工整地将二人的名字记录于册。
影姝同尹姝便真的成婚了。
·
七月初七,乞巧佳节。
王家的“女儿红”酿成了,赶上了这个时刻。连带着尹姝所制得的酒器,都一应推到了王氏酒铺的桌台上。
女儿节时,正巧桔梗与绣球齐放。
花团锦簇中,女子们盛装出行,两三个相约于镇市中闲逛,或是邀上心仪的男子,共游佳节。
自疫疾后第一个节日到来时,好像连同着人们心中的消费欲也随之有了宣泄口。
瓷器与酒的第一次联名,也随之开启。
33. 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乞巧结弦。
乞巧又名女儿节,这一日,女子们相约结伴,盛装出行。
镇市中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共贺佳节。
酒坊前正忙碌着。
“女儿红”已备好。由力夫一坛坛将其从酒窖中搬出来,再转存到精美的桃花酒器中。
王贤在酒坊中清点着“女儿红”的库存。王婵则已经站到店小二摆放好的“女儿红”前,被酒器上点缀的桃花花枝迷得挪不开眼。
店中,有一坛酒刻意没有封上,酒香便散出来,一阵清香夹杂醇醉的酒香,蔓延到这条街巷中的每一处。
有不觉的过路人被香气吸引,走到了酒铺的门前。
互相张望打量着,于是便被店中小二引进了店中。
两个说说笑笑的女子也被酒器所吸睛,一边嗅着酒香,一边瞧见那酒器下方隽写的名:女儿红。
不禁对视发问为何取此名。
一旁故作矜持的王婵听罢,便露笑对二人道:“女子一笑百媚生,桃花灼灼映脸红。”
“在下想来,多是此意。”
王婵说完,轻点头向二位姑娘示意,便由此出了店。
还是心中难自控地回身望了一眼,见那二位果然被说心动,驻足停留了良久,多半是会买的。
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当心爱之物被他人所爱时,王婵亦然欣喜。
伯乐知音,当即如此。
乞巧节中,“女儿红”酒香越醇,便引人越众。旁人又见那铺子前门庭若市,自然也会生出好奇,以此不断吸睛,“女儿红”于半日内售卖一空。
·
初夏,镇市中绣球锦绣。
桃娘早于六月就张罗着采线,以广纱为底,再小朵小朵织起花团,于茎叶中充棉花。
淡蓝烟紫的绣球花束摆放在竹条编织袋花篮内。
尹姝买来鎏金纸,请吴药于纸上写好“乞巧特供”的字样。
桃娘不解为何如此,要是客人们喜欢,大可平日里也多做一些,不必要在乞巧节一日内售出。
尹姝说,这是一种“消费心理”。当供不应求,人们的需要就会越大。
什么是“消费心理”桃娘不懂,也听不明白。但只是一贯的偏信小姝。
于是桃娘带着竹编花篮出了门。
数月以来,虽然手作编织无法做到大量供应,但却有了极忠实的客人,会蹲点上门。
桃娘走到了固定的位置,便取下随手带出的小凳子,将花篮摆到了地上。
很快便有几个姑娘出现在了桃娘的面前。
她们很有礼貌地朝桃娘行礼,也不喧闹。自从乐央影姝卖出首次“静夜思”后,再往后,都是桃娘一人出摊售卖。她不愿麻烦别人,便一把揽过了这事。
一来二去,客人们便也与桃娘相熟了。知她不可言语,便尊重地用动作或是纸笔来交流。
桃娘抬头,与其中一位姑娘对上了眼睛,随后她便笑起来。
桃娘认得她,疫疾之后,这位姑娘上门找到桃娘,订做了一束菊花,以慰亡者。
桃娘笑着看向她们,随即便屈身将地上的花篮举起,以便姑娘们更明了地去看花篮中的布绒花。
“乞巧特供”的字牌放在花篮中醒目,姑娘们不过拿起绒花嗅了嗅,便都纷纷掏了钱。
互相告别后,很快又来了一位男子,这是住在周围的铁匠。
长相憨厚的男人,却有一颗极细腻的心。
他是桃娘的常客了。多次来买布绒花,买给他心爱的娘子和出生不久的女儿。
铁匠一种颜色挑了一簇。他眼睛瞥到那“特供”的字眼后,便又默默多拿了一簇,一起结了钱。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花篮中的布绒花便都清空了。今日卖得比平时快了太多。
也不知是恰逢乞巧的缘由,还是那“消费心理”的缘由,也或许两者都有罢。
·
今日戌时,王婵约了尹姝一同去放河灯。
因是女子们的相会,想来是不可带影姝的。
男人自从得知自己无法随同后便一直闷闷不乐。
拿着把扫帚从左往右将院子清扫了数遍。
尹姝有些哭笑不得,便只得哄他,让他随吴老伯一起备好晚饭,自己一定赶回来一起用餐。
尹姝就此出了门。
今日节日还未过,当下正是热闹的时候。
等夜幕降下,镇市中各家便会将灯彩亮起。
晚间还会在护城河边放上一些河灯,表达对新起一年的祝愿。
尹姝沿着街坊慢慢走。周围新奇的东西不少。
前后相逢或是擦肩的女子们面上着妆彩,皆带着喜色。
这一日,她们短暂地从其他身份中脱离,成为女子本身。
尹姝也被感染到,不禁露出笑来,她看见女子们眼中的光亮,如同照亮夜晚的星辰。只愿此时长乐,不再拘于节日。
就这样闲步走着,尹姝突然路过一家店坊。
这家店与街道两旁的其他店铺不同,其他店不论如何,多少有人光顾。
唯独这一家冷冷清清,竟奇怪得见不到一个人影。
那店主就站在店门,左右观望着,不时吆喝几声,面上是与节日截然不同的惆怅。
尹姝下意识放慢了步子,却从那店主身上窥得几分熟悉之感。
印象逐渐与记忆重叠,尹姝停下脚步,试探着发问:“元晴姑娘?”
元晴侧身望向尹姝,不过一刻迷茫,便也忆起了尹姝:“尹姑娘。”
她走上前来,面上终于现出惊喜。
“竟没承想在这遇见你,快请进来到我店中坐坐。”说完,元晴便拉着尹姝的手,将她带进了店中。
这时尹姝才见得这是间什么店铺。茶叶以饼、瓶、散装摆在各处,古朴的店虽小,但摆件雅致,更是有名家字画摆放墙头。
如此用心的店为何无人光顾?尹姝想不明白。
更何况,她还记得曲繁星有说过,元氏之茶,供于镇市各处。元家以茶闻名十九家。
如此大族,为何落得比一般小店还凄惨。
尹姝思不出所以然,接过元晴为她斟的一杯茶,微微品过一口,还是觉得美妙非凡。
茶过之后,口齿亦会留香。
尹姝放了茶杯,她望着元晴,开口问道:“我见姑娘店中无客人往来,这是为何?如此好茶……尹姝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元晴听此,落寞的神情便又回归到她的面上。
她无力地长叹一口气,才道:“瘟疫之后,前任镇守元公为我元家子孙之事,便在镇市中传开了。那元公做了如此多丧尽天良之事,大家唾弃我们,也是应该的。”
“怪我没法子与那元公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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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我们咎由自取。”
尹姝闻言握住了元晴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元晴看向尹姝,露了笑。那笑中却似乎藏了数不清的疲惫和悲伤。
她站起来,又为尹姝续茶。
茶香清亮,茶香四溢。
斟茶的人还是同一位,坐在对座的人却已不是一人。
中年男子衣袍一挥,便将刚刚斟满的茶杯甩到了地上。
瓷器碎了一地。
元晴仍保持着斟茶的姿态,她立在一旁,轻声开口喊道:“父亲。”
男人突然猛拍桌子,大喊大叫起来。
他红着眼睛,全然已经听不进去其他。
只是对元晴骂道:“你给我滚!给我滚出去!你休想操手元氏!只要有五在一日,元家便还是我的、我的!”
男人发力,竟一下子将茶桌掀翻来。
那茶桌倒下时砸住了元晴的脚,女子吃痛地皱了眉。
却不出一声,她默默地蹲下身体,去收拾被砸碎的茶杯碎片。
等到收拾好,才再朝男人行礼,随即出了房门。
门外有两个家仆守在左右,见元晴出来,便将屋门掩上,上了锁。
元晴手捧着那些瓷器碎片,对家仆道:“看好老爷,不可让老爷出了这门。”
“是,主家。”
元晴随即转身走了,却还能听得她的父亲于屋中放声哀嚎:
“她要杀我!她要夺走我的氏族!啊啊啊啊啊!那是我的!那是我的!”
于是眸中便因此蒙上一层灰。
元晴加快步子,逃一般出了院子,将碎片放入渣斗,也不顾手心上被瓷器划开的伤口,就这样默然地往前走了。
她已经快要忘了,父亲是多久变成这样的。
哦,她的父亲一直是这样。
元父善妒,多疑。伴随癔症,是个疯子。
母亲是嫁到元家来冲喜的。
她照顾这个癫人,却是真心相待。
元晴还记得小时候母亲抱回一只路边捡到的小狗,放在襁褓里,要拿去给父亲瞧。
结果就被父亲认定她是在外有了情郎,大吵着哪来那么多牲口,癔症发作时,竟是将那狗儿认作幼婴。
何其可悲,母亲就这样连同小狗被父亲投入了井中。
她从来到这个家起,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活。元晴亦是。
那时祖父尚在,家主还是祖父掌着。
于是元晴在出生的第一日便接受了数位医者的诊治。
所幸她康健,顺利长大。
祖父便要她来掌家,却又吝啬地不愿给她更多家主的身份。
祖父所求的,不过是元氏的延续。
而家主一如既往,传给了他那得疯病的儿子。
元家茶,的确做得更敞亮了。元晴却连与那元公割裂的口言都下不了。
一提及如此,父亲便如刚刚一般又打又摔,说她是贼盗,想要窃走元氏的位子。
明明元晴知晓什么是好,什么是对。就算想要兢兢业业顾好元氏,却也总要与父亲争吵,打斗,闹得鸡犬不宁。
又一杯茶续上,元晴推给尹姝。
还是熟悉的那个元晴,不过片刻,那些情绪便被悉数收起。
元晴道:“尹姑娘莫要担心我,我做到这般,又不是只靠着家中的身份,总有办法的。”
34. 七月初七(贰)
茶香绕鼻,不知为何,听到元晴如此讲,尹姝竟觉眼中有些发酸。
面前的人坐下来,也为自己斟上一杯茶,闭眼慢慢品,眉眼也随即舒展开。
尹姝低头,又去看茶桌上的素朴茶杯。
终是不忍,她对元晴开了口:
“元姑娘,你可愿意同我再合作一次?”
突如其来的一问,却是让品茗的女子略微愣住。
元晴放下茶杯,回看尹姝道:“此话怎讲?”
尹姝的眼睛由茶杯移向她,“如此好茶,就此埋没,实为可惜。”
“尹姝擅做些陶瓷手艺,愿助姑娘渡过难关。”尹姝的眸中温和而有力,“我想以茶具为卖点,与茶叶捆绑,借此多一份吸引,多些助力。”
“竟是如此……”元晴思索起来,转而又道:“可是我当下没有能回赠姑娘的,你这般帮我可是有何求?”
尹姝看着她笑起来,又握住了她的手:“若是真要说,那便是想要这茶香再次传遍镇市罢。”
“我会以低于市价五成的价格将茶具售于你。若是元姑娘近日资金吃紧,也可等到卖出后再将钱给我。”
“可是、可是……”元晴有些急了,从容平淡的面色中现出裂痕,眼睛里弥漫出一层水雾。
尹姝牵住元晴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没有理由,不要言谢。女子生在这个世道,互帮互助不需要理由。”
尹姝要来元晴的地址,随之站起来,告知对方自己还有约后,便要告辞离开。
元晴也站起来,仓促地,有些慌乱地叫住尹姝:“借据!借据总是要的!”
尹姝回身看着她,抬手指了指那桌上的茶杯,道:“那茶就算姑娘给我的借据了。”
她说完,向着元晴行礼,转而出了门去。
元晴追出来,却慢了半步,再看街上已是灯火通明,人流不息。要寻到人早看不到踪影。
她立在门边,竟然胸闷到如此难受。
无法言说的感受翻滚。
最后化为面上的两行泪水。
元晴靠自己靠太久了,已经忘记了别人的善意是如何的了。
不过片刻间,她便拭去了泪水。
又成为了一贯的她。
她看着这间茶铺暗暗发誓,心中也多了些决绝。
·
朱雀桥上。
尹姝不过扫了一眼,便看见了着盛装的王婵。
红绸伴金莲,这一身很适合她。
尹姝走过去,还未走近,对面的人便也看到了她。
于是露出明媚的笑。
王婵小跑过来,挽住了尹姝,嗔怪道:“尹姑娘怎么才来,河灯都放过一轮了。”
尹姝笑着回应她:“路过品了几杯茶,误了时间。”
“茶?”王婵看她,若有所思道:“说起茶,那还是元家的茶最好。”
“不过元公之事后,想来那位小姐应该是不太好过的。”
“我回去让父亲再订上一些。”她自顾自地说完,便拉着尹姝往河边走去。
边往前走,边又露出笑来,放声对尹姝讲:“但那位小姐接不接受就不一定咯,她那性子傲得很。”
王婵在前,尹姝在后,她拉着她穿过人群,走到了河边。
侍者们等在边上,见到两位,便放下河灯,行礼走了。
烛火点在荷花形状的河灯内。
两人一人一手托起一个,慢慢蹲下身,轻轻放归河中。
随后闭眼,握拳于胸前,默默许下一年愿景。
默了,王婵问身边的尹姝道:“尹姑娘许了何愿?”
尹姝睁开眼睛,看眼前粼粼的河面,温声道:“愿世间太平,愿百姓长乐。”
王婵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转而释怀地露出笑意:“不愧是尹姑娘,连同愿望都不拘于私。”
“我可没那么大度。”尹姝看着河灯飘远,“不过是我知先有国才有家。若世间如此,想来人人家中也会幸福安乐。”
“甚好,甚好。”王婵也回看那如落日凡尘星子般的河灯。
她沉默了小会儿,然后轻声道:“我许的是,与你与故人还能相见。”
这次轮到尹姝回头,看向她,面色中流露出不解。
王婵低身下去,挽起袖口,指尖轻抚过水面,扬起零星水波。
“我要走了。”
“去哪里?为何如此突然。”一瞬间尹姝想了很多,心中害怕着是什么突生的变故,一时显得有些紧张。
王婵笑出来声,她站起来,眺望延伸的河道。
其中河灯灿灿,仿若星河。
“非也,在下托父亲的福,得了能去京中朝圣的机会。”
尹姝也站起来,王婵却突然回头,对她说道:“尹姑娘你可知圣上在选拔女官?”
尹姝摇头。
却看得面前的女子眼中似乎烧起火焰。
她见尹姝摇头,却也不沮丧,只看向天边的夜色,自顾自讲起:
“在下想入京,想做成女官。”
“在下想要权,想要做一位能让百姓安乐的好官。”
“谁说女儿就只得入闺房,等婚嫁,相夫教子一生。”
“在下是第一个不愿地。”王婵说着,却似又兀自想到什么,笑言道:“那曲繁星还常说自己要做大官,扬门楣,现在看来,是我欲先一步了。”
王婵回过身,言语中的激烈也渐渐平歇,但在尹姝眼中所见,却是实实在在发着光的。
王婵道:“如此,怕是以后就再难相见了。”
尹姝不知如何言语,见她如此说,终究拱手,向着王婵行了一礼道:
“那我便恭祝王小姐此行诸事顺利,心中所愿皆成。”
王婵看向她,笑着戏言道:“尹姑娘不念我痴心妄想,就只是这般祝我?”
尹姝看向她,道:“女子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我坚信。”
王婵听此一震,随后回礼:“此言,在下谨记。”
河灯映照着垂入夜幕的镇市难言的安宁之景。
王婵最后于河边与尹姝道别:
“吾友,再会了。”
·
饭食的香气散出了院墙。一个戴兜帽的小童在墙下咳嗽两声,便抬起头望向了不远处的屋门。
她向着那饭香飘出的人家走去,走到门下,屈指叩门三声。
随后不久便见一个老伯来开了门。
吴药只看了那面前的孩子一眼,便皱起了眉。
面前的女孩面黄肌瘦,身体更是似乎孱弱到了极处。
小童看向吴老伯,一只眼睛灰蒙得没有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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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弱声道:“老爷爷,不知此地是何处?我随我娘走失了,一时没了方向。”
吴药赶忙开门,将小女孩迎进了门来。
他边开门边出声道:“哎哟,小娃娃,你快些进屋来,天黑了不安生,你家住何处?你可记得?咱让大姝送你回去。”
小童随之跨进了院中,她的眼睛看向那院子里摆好的桌子,桌上摆上的热气腾腾吃食,还有桌边正忙活的男人。
尔后看向吴药道:“我家住长青坊,爷爷可知道在哪?”
吴药听罢连连点头道:“知了知了,咱知道。”他顺手招来影姝,讲明的事由,影姝便很快应下来。
心不在焉的男人,总忍不住去打量门口,听闻如此,巴不得早些出门。长青坊正好在通向河渠的那条路上。
若是凑巧,说不定还能遇上归来的尹姝。
吴药却拦住将要出门的二人,转而跑进来屋内,翻出一堆制好的药草,一股脑地塞给了小童,道:
“小娃娃,你太瘦,平日里要注意多吃些,这样才能长高,长壮,知道吗?咱给你些东西,回家拿给你父亲母亲,让他们为你熬着喝,这样身体会更好,知晓了吗?”
吴药又嘱咐影姝千万小心,一定要将孩子送回家才行。他连着叮嘱了好多,这才放过二人,目送着影姝带着小童出了门。
出门后没多久,小女孩便对影姝说道:
“大哥哥,我眼睛不太好,怕是不太能走得了夜路。你可以背着我走吗?”
影姝听完,想也没想就蹲下了身,等着女孩上来。
小童扯了扯自己的兜帽,始终平静地目视着一切。她往前走,趴到了影姝的背上。
影姝不善言辞,也不知该讲些什么,只再问了一遍女孩的居处,便背着她一路往前行。
小女孩实在是太轻,她趴在影姝的背上,影姝觉得如同几片羽毛。
影姝心念着小童的父母一定担心得紧,便又自顾地加快了脚步。
女孩趴在影姝的背上,也不与他搭话。
她稍微撑起自己的身体,那带着灰蒙眼睛的半张脸侧过去,仅用另一只眼睛往影姝的后颈上望。
目光一寸一寸冰冷注视。
借着黑夜中遗留的灯火,终于,她于脖颈的尾端,发现了那个小孔。
瞳孔在下一刻放大。
她微微侧身,被托住自己的男人踮了踮。
于是身体又伏低下去。
女孩的小手伸进外袍中。
再拿出来时,手心中多了一捧晶莹的沙子。
她的手往上举起,便让沙砾于指缝中随风散去。
有一些细微的粉尘落下来,撒向影姝的偶眼。撒向影姝后颈上的小孔。
影姝因触感微微耸肩,不适感不过分毫,于是很快便不再注意。
长青坊到了,影姝放下了女孩,问她,家在何处?
小童随意指向一个方向,她随即朝影姝鞠身,表达谢意。
尔后转身,小女孩向着她指的方向走去,弯过巷子,她于巷中深处拿起一根竹竿。
——哒哒哒。
竹竿点地,代替那雾蒙的眼睛做了指向。
她于巷中拐角走出来,目视着影姝离开的背影。
随即转身,往长青坊中,写着“尹府”的那一家走去。
35. 七月十六
小童敲门,随后侍从开了门,她走入府中,取下了兜帽。
乞儿扶着她的竹竿,往这府中她的居处走去,竹竿点地的声响一下一下,打在人心上,激起一阵躁意。
她虽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却仍遭周围人的白眼。
家仆们都是看人下菜碟的性子。主家不喜欢她,便一目了然地映射到每个人的态度上。
婢女们快步从乞儿身边走过,不时露出几声讥笑。
乞儿不理,仍走自己的路,竹竿声一下下扫着,她转过厢廊,得见琉璃帘子内,蹇夫人已然等在了里面。
乞儿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还未走近,琉璃帘子里的人先一步转过身来。
蹇夫人看见她便露出了笑。
她殷勤地走上前来,抬手掀开了帘子,软着声音道:“阿巧,你回来了。”
乞儿不应她,竹竿倒是停下来。她侧着脸用那只眼睛看蹇夫人。
被盯着的人面色一僵,不过很快又缓和了神色。
蹇夫人眼睛左右瞟,然后才转而望向巧儿。她走出来,伸手想要挽住巧儿的手,却在巧儿抬头望向她时犹豫了。
随后顿了一秒,手臂就这样不自然地垂下来,面容中的笑意却是越扩越大。
蹇夫人出声道:“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巧儿淡声道:“我已知那男人是人偶。”
“真的么?到底是如何变得那般惟妙惟肖的。”蹇夫人听罢的刹那变了脸,神色慌张又惊恐,随即又问道:“那你能否做出那种人偶?”
阿巧立在原地,静默了片刻道:“不能。西坡人偶需于七岁前制成,我年岁已过。”
蹇夫人面上现出不满,却并未发作,她随后斟酌道:“那我们下一步如何打算?”
阿巧的竹竿又动起来,无声地在地上画起圆,随后她说道:“夫人,近日镇市中可有大事发生?”
蹇夫人听罢,想了想,才道:“母家传来信儿,那欧阳氏和丁氏将要联姻,这可谓之大事否?”
阿巧侧着脸抬头又望向蹇夫人,道:“夫人可否去做一事?”
“何事?”
“让瓷行为两家共结连理献礼。”
蹇夫人一惊,眼睛瞪大又转而复原。
……
·
夜蝉鸣音震耳,吵得蹇夫人越发心烦,恨不得找人来锯掉庭院中的香樟才好。
她行于亭台,行得极慢。
思索一番阿巧所讲的话,倒是行得通。
却转而又对她指使起自己感到不悦。
“没大没小的东西……”蹇夫人只敢这样私底下小声痛骂两句。
要是在那女孩面前,她可真是一句不敬都不敢讲。
回想起那日乞儿上门,打着尹姝的理由就要见她。
却是驱赶了下人,独留下一个婢女,在蹇夫人面前使出一幕戏偶之法。
言说着西坡偶族,却是真真切切在蹇夫人的面前,操控了一个婢女让她掌嘴掌到晕厥过去。
那婢女醒来却又什么都不记得,眼神中的惊恐是演不出来的。
自此,蹇夫人对这小孩便多了几分期待也多了几分后怕。
她看着瘦小的一个,那双眼睛却常常让人不敢直视。
太过冷静,又太过无情。
完全不似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的神态。
却也因为阿巧,让蹇夫人知晓了尹姝的秘密。
西坡偶族,以魂炼偶。为巫,为祸端,被北国天子围剿至几近灭族。
得知尹姝身份那阵,蹇夫人整晚整晚睡不着。一面因为兴奋,以为就此抓到了尹姝的把柄,一面又生出惧意,原先所想计谋,再不敢实现。
幸好这女孩内心的恨足够深。血染洗中活下来的人,或许早也不算稚子。
两人协同一气,结为同盟。
目的便是尹姝。
想至此,蹇夫人缓和了眉眼。
此时再听夜中蝉鸣也不似之前那般烦躁了。
她沿着庭中走,竟是惬意地哼起了小调。
入夜后的庭院里未点多少灯火。
蹇夫人未看路,那庭廊下木板上有一道因浸了雨水而开裂的破口。
她一脚踩下去,木板下陷,竟是生生将一只脚卡进了破口中。
木刺划破了裙衣,扎进了小腿,疼得蹇夫人面色变得狰狞。
泪珠滚落下来,她往上奋力扯腿,却只能将腿搅得更深。
一时痛到神经酸胀,记忆便又与幼时重叠。
蹇夫人生了一副好皮囊,打小就是一个美人坯子。
她从生下来,虽是女儿,但也算得到了家族中的悉心照顾。
唯有母亲恨她。
雨季之后,屋廊下的木板也多有雨水浸泡后的开裂,贪玩的女孩从廊下跑过,不慎脚踩塌裂口,凹陷进去。
也是如今日一般钻心的疼。
小孩子不善忍耐,痛得大哭,痛得哀嚎。
她明明见母亲从另一边走来,却对她视而不见。
只是露出一副嫌恶的神情,便转而走了。
母亲更是叫府中一众下人也熟视无睹。
让她卡在那个洞中一天一夜,直到被父亲发现。
于是母亲被训诫,被暴打,转而又将仇恨加之她身。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这句话就像个笑话。
只要是阻拦自己的人,就算是亲身骨肉,也一样需要不择手段除掉。
这是蹇夫人从母亲身上学到的道理。
忍着巨痛,蹇夫人还是生生将腿拔了出来。
泪水落下来,成为她扭曲面容的一部分。
不堪的、愤恨交加的仇视涌上心头。
于是便将尹家的女儿再剐上千刀。
蹇夫人的心,因缺失的爱成了一个不能填满的窟窿。又长满了倒刺和荆棘,歪歪斜斜,已经不成模样。
·
今日,一大早曲繁星便登了门。
他找到尹姝,语气有些急迫地出口道:“尹姑娘,长话短说,瓷行来了活儿,世家举荐,要瓷行在欧阳、丁氏两家姻亲上献礼,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只能来找你。”
“欧阳与丁氏的姻亲?”尹姝放下手中晾晒好的瓷杯,有些惊疑地问道。
“是的,欧阳家掌管商盐,急需名门大族增其威望,这才和丁氏联姻。想来估计就是近些时日的事情了。”
“好,我来想办法。”尹姝应下来,又看向曲繁星道:“劳烦公子多告知我两家的一些讯息,以及二位新人喜好如何,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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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其所好,做些纹样。”
曲繁星点头答好,随之以手托住下巴沉吟片刻后,道:“欧阳家位列镇市十九家之首,能彰显其身份最好,丁氏祖上位高至宰相,当代祖孙又多以琴棋书画大家闻名,越是阳春白雪,则越凸显其清雅。”
“我与欧阳至海交情不深,只粗略打过几次照面,对其喜好不知,丁萤小姐,王婵倒是与她走得极近,可惜王婵已走,这下派出书信,怕是也来不及了,如此,可能只得尹姑娘费心了。”
曲繁星面色中带上些沮丧,他朝尹姝行礼。也知这不是一件易事。
尹姝笑着应了他无事,便让他往屋内去,教起乐央研学。
这时独剩她一个人,还真是有些没有头绪。
于是尹姝坐下来,双手托腮,看院中树上的鸟雀耳语,转而又看树叶从枝桠间脱落,落入泥中。
眼前宁静却突被一人打破。
“小姝在想什么?”
影姝歪着头出现在她的眼前。
今日影姝“逃了学”,没去听曲繁星讲学,他于尹姝对面坐下,乖巧地望着她。
身高体壮的男人局限地缩在小石凳上,显得有些让人发笑。
尹姝看见影姝,突然便安心下来。
她朝影姝笑,随即伸出一只手,情不自禁地点了一下影姝的鼻子,道:“没什么。”
尹姝收回手,只见得面前的男人脸上飞快漫上了殷红,她心情愉悦地看着影姝无辜的双眼,却突然生出灵感。
“对!对!对!”
尹姝笑着站起来,眼睛里有光,“大姝,我知道做什么了!”
起泥,塑形,尹姝按记忆中捏出鸳鸯的模样。
随之细化,头顶羽冠,喙,颈部矛形翎羽,翼,尾羽。
入窑烧出土坯。
制成坯体后,便轮到上彩。
取钴矿为原料,于鸳鸯冠羽处,翅前,翅尾部做青花工艺处理。
再上透明釉,入窑烧制完成。
此为一重,如此瓷塑便有了部分青花的着色。
再运用珐琅彩技法,于上釉后的瓷坯上铺一层厚度均匀的“玻璃白”。
取笔,以粉彩颜料为器物面中,翎羽,翼羽,尾羽着不同色,眼部再描金收尾。
如此再入窑,做二次烧制。
当火焰随尹姝手指压下时,静置鸳鸯一对于无风处。
待成品好时,只见两禽对视而含情脉脉,而面中又多红晕酒色。
全身羽毛华丽,五彩斑斓,实在天工之作。[1]
这一对瓷塑,就是尹姝要代表瓷行献给欧阳、丁氏联姻的贺礼。
其名为“不羡仙”。[2]
·
七月十六,为良辰吉日。
不同于双姝的昏礼,欧阳与丁氏的昏礼几乎镇市皆知。
红绸从东面挂到西面,炮仗炸得镇市噼啪响。
英俊的郎君身骑大马,于丁府门前娶亲。
红妆凤冠的佳人随同数十位婢女婆子踏上红毯。
欧阳家嫡子欧阳至海,与丁家才女丁萤之姻亲结下。
新妇伴随着满城人艳羡的目光坐上了花轿。
·
尹姝将“不羡仙”装好,手捧着琉璃宝盒,往欧阳府邸行去。
36. 七月十六(贰)
欧阳府邸。
一派喜庆景象。
穿过翡翠玉屏风,才得见山石流水的前庭。
尹姝随客众往前行去。
因时辰为昏礼,于是琉璃瓦下便早早挂上了宫廷彩灯。
此时时辰未到,礼未成,便先有管弦丝竹悦耳之声弥漫。
宾客在乐音中随侍从们的引领,前往庭中的宴桌。
尹姝说明来意,便也被引到了一处宴桌旁。
她坐下又等上了好一阵。待往来宾客皆入席,弦音平息,昏礼便开始了。
盛大的昏礼,由镇市中众人共同见证。
欧阳家的郎君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容。尹姝坐在下方看得很明晰,男子牵着红花,视线却永远落在身旁。
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爱意,不禁让尹姝想到影姝。
只是欧阳家的公子多些掩饰,多些隐忍,而影姝永远赤/裸、炙热。
他爱她。
这是一场被世人祝福,两情相悦的联姻。
尹姝的指尖轻抚过膝上装着“不羡仙”的礼盒。
她看着两位新人,穿过庭中的过道,落花与灯影相衬着彼此。
尹姝勾起唇,为眼前的二位于心底献上祝愿。
新人走至堂前,即将行三拜礼。
一阵微风拂过院中盆景的绿叶,伴随钟鸣,司礼出声,主持着仪式继续进行。
那暗角的人注视着不远处,手中的偶人确已成形。
指尖翻转,揉捏,然后握紧。
新婚中的郎君突然挺直了身体,木讷地立在了原地。
司礼话语中的天地礼也只有新妇一人进行下去。
他的眼睛开始变得麻木,逐渐失去了光亮。
终于新人共牵住的红花的另一端,丁萤发觉了身边人的异常。
她站直,透过团扇望向自己的夫君。
下一刻,男人甩掉了红花结,他径直转身,僵硬地迈步,朝向尹姝的方向行去。
新妇取下了团扇,大声对着男人的背影呼喊道:“至海,你要去哪儿?”
无人应她。
尹姝面上的笑化作颦眉。失神的男人身着一身喜服,他的嘴唇发紫,整个人更是走得跌跌撞撞,浑然一副醉态。
他不出声。周围一众的宾客却乱了。
人声嘈杂地闹成一片,无数诧异的目光看过来,又暗声下去指指点点。
夜行鬼的一幕幕仿若又出现于眼前。尹姝冷了脸。
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太过仓促,来不及捏造傀儡。另一面,那操纵傀儡的西坡族人因距离限制,一定还在席中。
到底是谁?
男人就将要走近了,红衣显眼。尹姝与欧阳至海空洞的眼睛对视了一瞬,那一时,尹姝却忽然知晓了对方如此做的意义。
若是就地取泥,以傀儡反击。必然引起古怪,加之在场观者众多,再一深究,自己为西坡族人的身份怕是就要暴露了。
若是不作为……
下一刻,男人的行为给了尹姝答案。
那本是醉步行走的男人突然跑动起来,姿势诡异。他于束发的冠旁取下一根簪子,披头散发的就要向这边刺来。
若是不作为,便要尹姝死!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尹姝唯一能做的,只有下意识地往后倒,同时举起了手中的琉璃盒子。
她闭上眼,听到簪子划过盒身的滋啦声,转而小臂一痛。
身旁炸开妇人的尖叫,人群如鸟兽散开,尹姝倒地,睁开了眼睛,因刺向她的力太大,欧阳至海也倒下来,摔在了她的身旁。
小臂因为簪子划开,渗出了血。尹姝顾不及去看伤口,转而便看见男人将簪子对准了自己。
尹姝飞扑过去,什么也来不及想,尽全力想要夺下欧阳至海手中的簪子。
男人面容发灰,手上的力却大。
他紧紧握着簪子不愿松开。
拉扯中,尖端那头又刺伤了尹姝的手指。
所幸男人手掌僵硬,簪子被尹姝一把扯过去。
终于,府中来了人,几个家仆压下来,按住了欧阳至海。
也就是那一瞬间,尹姝亲眼看见男人双眼发白,随即晕了过去。
傀儡解除了。
尹姝松了一口气,这时才知了痛。
她被赶来的家仆拉起来。身边人询问她有没有事,尹姝没答,她反而左顾右盼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有因为惊吓而散去的人群,也有站在远处看热闹的人。
众人形色各异,心中所想都几乎写于神色。
但尹姝未寻到她想找到那个人。
简单包扎了手臂的伤口,尹姝谢过欧阳府中的侍女,便独身往前庭中的一处花圃走去。
尹姝的心沉下去,只觉今日之举似乎是早已谋划。
“瓷女”的谣言是,夜行鬼是,今日欧阳公子被操控为傀儡也是,
皆是针对尹姝而来。
她不曾招惹什么人,除却母亲,更不认识西坡族中一人。
尹姝想不通为何有铺天盖地的恶意涌向她。
更是见识了那暗处之人的狠厉。
夜行鬼一事中,对方不惜以普通民众之性命来筑实传闻。今日见刺杀自己不成,便转而要欧阳公子自刎。
尹姝的神色变得苍白,恐惧夹杂着愤怒一齐漫上来。
她行至花圃,左右见无人,便侧身于那花圃中抓起一捧黄土,然后合掌,于掌中揉搓片刻,尹姝抬起一只手,另一只手臂受伤的手中捧着沙土。
下一刻,她扯开手臂上包扎的细布,指甲伸入被划伤的裂口,让凝固的血再次渗出来,捧着细碎土粉的手掌摊开,于手臂的下方接住滴落的血。
一滴又一滴。
直到沙土被血红替代。
尹姝用西坡语轻声开口:“我的血是你的血,你所在是我所在。我看见你便如你看见我,你在我便在。”
话落之时,尹姝手掌中的泥沙剧烈地弹起来一寸,转而爆开。
冥冥之中,如有指引般,尹姝于心中感受到了一道视线。她转头望向那处,却只见得眼前的花开得娇嫩。
·
随人流走到门口的阿巧,撑着墙,慢慢往前。今日为不引人注意,她未带竹竿。
心有灵犀般,心中一下子生出一种被窥探之感,她朝背后望去,生起不妙。
有人用了骨肉土。
此法为西坡族中秘术。骨肉土一起,便将族人血脉一览无余。
旁人不见异常,但只要西坡族人相遇,便都会有所感应。
阿巧回过身,继续往前走。
她的手指扣住墙缝,心中有所波澜。
往后,若是再见尹姝,便会被发觉。
她没想到尹姝会做到如此。
于是背佝偻下去一些,阿巧咳嗽了几声,走出了欧阳府邸。
·
“你在做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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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
尹姝回头,看见了神色惊惧的丁萤。
新妇还穿着婚服,戴着金钗。她见尹姝望过来,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尹姝沉默了片刻,然后才道:“小姐可是都看见了。”
丁萤缓慢地点头,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是见得夫君伤了你,又凑巧于此处相见,才想着过来瞧一瞧姑娘你的伤……刚刚、刚刚那是什么?”
尹姝见她害怕,便也不再上前,她将手臂上的细布又缠上,便蹲身于旁的花圃中又取来泥团。
尹姝看向丁萤,说得极慢,又很郑重:“我接下来所讲,还望小姐莫要质询。关于你夫君之事,我想我是知道缘由的。”
她的手指动起来,将掌心的泥团压实,转而捏出棱角。
尹姝道:“今日突发之事,应是因我而起。”
“正如小姐刚刚所见,我为西坡族人,我能施巫法。”尹姝的声音有些轻微地颤抖,但她仍继续往下讲:“西坡族人能做偶人,能操控人心。我见得欧阳公子的古怪,与被人做成傀儡时无异。”
“他遭人控制心神,至于为何行刺于我,原因当下我还未知。”
“等会儿,我将操控小姐你,让你一验我话中的真伪。”尹姝话毕,手中的泥人便也完成,那偶人的面容与面前都丁萤无异。
丁萤见了尹姝掌中的泥人,面色更惨白了。
她往后退,越发恐惧:“操控后我会如何?”
尹姝答道:“小姐会有被控制的实感,仅此而已。”
“你不会也要我死吧?”丁萤带了哭腔。
“小姐死在这儿,我也逃不掉的。”
丁莹看她,暗暗拉住了袖口,最后问道:“你为何告知我这些,不怕我告发于你?”
尹姝看向她,面上现出愧意:“对方明显冲我而来,是我搅和了你们二位的新婚,还害得那位公子如此,我是因,这个果理应由我来承受。”
“至于告发与否,我已将一切都告知小姐了,后续如何,全凭你来决断。”
尹姝讲得真诚,丁萤再看她便也再无话可说。
她最终点头,闭上了眼。
脑中刹那变得空白,眼睛重新睁开,有所感知,却仿若被囚于某种无形中,四肢出离,变得陌生。
她被牵引着往院中前行了数步,下一秒,面前的人捏碎手中的泥偶,剥离感消失,丁萤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
她看向尹姝,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尹姝朝她行礼,转而往石子铺做的小径走去。
丁萤望着尹姝的背影,仍未回神。呆住许久,才伸手掐了一把手臂上的肉,被痛感惊醒。
·
又落空了。
蹇夫人气得摔碗。
却如何都不敢去阿巧面前提及一二。
那邪异的小童从欧阳家回来,便病倒了。
整日卧床不起,府中只听得她入肺的咳嗽声。
蹇夫人厌恶她,但也不愿赶走她。
她会是刺向尹姝最有力的剑,这把剑,蹇夫人一定要握住。
·
两日后,镇市坊间听闻,欧阳家的公子大闹府邸,转而又跑到丁府,要求见丁家小姐。
丁氏为名门望族,深感昏礼之事丟了家族脸面,如何都不愿让那欧阳公子得偿。
两家联姻取缔。
欧阳至海于丁府门外长跪两天两夜。
不吃不喝,求丁氏开门。
风雨不可拦。
37. 七月二十五
“你还是快些走罢,小姐不想见你。”丁家的家仆再一次对门外的欧阳至海做出驱赶,随即便关上了门。
两个日夜,男子跪在地上的身形有些不稳。
他无言地望着前方,什么也没讲,只是更加坐直了些,平静地注视着丁府的大门。
周围过路人指指点点,或是小声唏嘘,他都当作未闻。
欧阳至海醒来后,便忆起了新婚之时自己所做之事。
虽有主家帮着对外做了澄清,说是中邪。
但所发生之事不可更改,往事仍历历在目。欧阳至海不知自己为何会失控,明明都记得,都看见,却无法阻止。
他饱读诗书,心中除却迷思已久,却也只能将此事归咎中邪。
丁氏深感蒙羞,解除婚姻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主家。
欧阳氏顾忌脸面,也不愿再谈及联姻之事,不过等欧阳至海醒来,便开始为他张罗新的姻亲。
欧阳至海愤怒、难过,他不是困在家族中的棋子。
这个世家出的嫡子,打小便被送到京城求学。他见了太多,学了太多,不愿任家族宰割,不甘心成为家族的附庸。
欧阳至海大闹的一场,以死相逼。最终换来了家族的抛弃。
从此往后,他不得再用欧阳之名行于世间。
他更坐直了些。他跪在这里,好像也并非希望得到丁氏的原谅。
只是他知道亏欠了她。
他是做给丁萤看的。
一场闹剧般的新婚。带给女子的耻辱远比男子更甚。
她的名节因他受损,会成为镇市的笑话。欧阳至海像至此便觉心痛。
两天两夜,他长跪不起。
只希望如此能让世人的目光聚向他,把他当作不良人。
以此抵消掉一些回望向丁萤的非议。
府门前高挂的长明灯笼又亮了。
白日已过,黑天卷过残云。
·
府中。
父母亲的震怒仿若还在耳边。
父亲骂丁萤没用,怎么连昏礼当日都能生出这么大的变故。
母亲哭丁萤不孝,砸了自己的前程,也拉下了家族的脸。
是啊,女子应以婚姻为终身大事。以父为尊,以夫为傲。
她没用,什么也没能守住。
丁萤落下泪来。
但只敢不出声地哽咽。
父亲母亲锦衣玉食地将她供养长成,不就是为了那一刻吗?
她身为女儿,本就是泼出去的水,如若连这点价值也不能实现,便就真是一无是处了。
丁萤跪着听完父母的训诫,等到他们离去,才起身,回到了房间。
她躲进了被褥中,哭出声来。
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浸湿了袖口。
没办法,她一直都是这样。好像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小孩。
母亲说她怯懦,贪玩,没有一点闺秀的模样,小时候见她如此便用针扎她一次。直到现在丁萤的小指都还不得弯曲。
可是她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丁萤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因家族中有名家指点,她在书画上的造诣尤其高。
她喜欢花,便也爱画花。
她画的牡丹明艳,画的荷花出泥不染。
欣赏丁萤画的人不在少数。
却当来者听闻画者是个女子时,便都收起笑容来,凝视画面,指指点点。
仿佛批判才是女子该得到名誉。
女子只有出嫁这一条活路可走。
这是丁萤从小听闻的教诲。
然后她由家中长辈牵线,认识了欧阳至海。
这个人与她先前认识的人不太一样。
他为人正直,在对待她时尤为如此。
他见她画的花会驻足欣赏,会出声夸赞。
他见她哭时不会骂她无用,反而会一点点小心地哄她,拭去她面上的泪水。
丁萤不讨厌欧阳至海。
她觉得这个人是特别的。
昏礼之事,来得突然。
虽是坏事一桩,但却让丁萤认识了一人。
她见到了一位巫者,能施巫术,也明了了欧阳至海的异常。
丁萤哭累了,吸了吸鼻子,又默默地想起尹姝。
那位女子真是好不一样。
被撞见了那样可怖之事,竟还同她解释,她没回避,没顺从,反而承担起后果。
她不同于自己,只是爱哭,没有一点法子。
她好像也不需要靠着什么人活,她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全部。
好不一样,是因为她有巫术傍身么?
也不见得,要是自己去检举,她会被打死在狱中。
这镇市中,一直有两个人让丁萤很羡慕。
一是王家的小姐,二是元家的小姐。
一个有父亲的爱恃宠而娇,一个顶天立地,撑起一个氏族。
她们同丁莹不同,像是自由的鸟,能够去到任何地方。
而丁萤只会被困在深宅中,一辈子不能成为丁萤自己。
躲在被褥中缩成一团的身体突然一紧,丁萤的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胳膊。
一瞬间丁萤想到了很多人,唯一珍爱她的祖母指着院外的天,告诉丁萤:“不要做墙内的花。”去元家的茶庄做客时,所见遍野的茶山收获,采茶女们面上笑容闪耀,连汗水也晶莹剔透。
昏礼上所遇的巫者真诚地开口,“我已将一切都告知小姐,后续如何,全凭你来决断。”
丁萤心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此时子时已过,府中众人皆已睡下。
丁萤借由起夜出了房门。
侍女被她遣散,她来到后厢的花园,绕到左侧,见到了守在犬洞旁的黑风。
黑风是一只五黑猎犬,见到丁萤靠过来,便自觉地摇起了尾巴。
丁萤走过去,蹲下身摸摸它。
她面上的泪痕还未擦干,却在见到黑风时露出一点笑。
黑风轻轻舔/舐着她的手掌,丁萤摸着它的头,说道:“黑风,黑风。姐姐要出趟远门,你愿意把你的屋门借姐姐一用吗?”
狗狗不知丁萤所言为何意,只是一味地蹭她。
丁萤转身看向府中,便再无留恋。
她跪下去,趴到了地上,贵女所受的礼仪绝不允许她如此。
丁萤往前推开了犬洞的小门。
她最后抚摸了一把黑风的后颈,然后钻出了犬洞。
丁萤俯下身子,被世俗所不齿,丁萤站起来,成为了她自己。
纲常所记此将受“奔者为妾”之辱。[1]
但丁萤已经不在意了。
今夜有星月指路,连风都轻翘。
她回身关上了犬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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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门,再提起裙衣大步地往前走,在距离府中大门不远处,她看到了欧阳至海。
男子还跪于门前,像是受到了某种极刑。
丁萤不敢出声,只能尽可能大幅度地挥臂。
她的脸上挂上了笑,有些疯狂地笑。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贪玩的小童身上。
用石子弹青蛙,爬树摘鸟蛋。
终于男子看到了她。
先是震惊,随后因跪得太久无法站立,欧阳至海只得一步步强撑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阿萤……”他看着她,一时有点难以置信。
伸手想要拥抱她,但自己的腿脚又支撑不住。
“欧阳至海!”丁萤喊他,差点没收住声音,丁萤急忙捂住嘴,还是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以后叫我至海吧,阿萤。我与欧阳氏断除关系了。”
“啊……怎么会。”丁萤被惊到忘了话头,面上转而现出心疼。
“那你呢?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至海语气中出现笑意,他看向丁萤弯了眉眼。
“我……我。”丁萤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足了勇气,又克制地压低声音说道:“我想和你奔离。”
“和我?那你家中怎么办?”至海下意识反问道。
“不管不管。我跟你说至海,我是从黑风的门洞出来的,我在府中的时候,怎么没见过有这么多星星!”丁萤兴奋得笑起来,突然又想到什么,神色变得严肃,她对至海道:
“你可愿意与我一起奔离?”
“往后我们不靠家世,不靠别人,就靠我们自己。”
“我想试试这样活。”
至海看着她,眼中只有她。
他一手撑住墙,一手牵住丁萤,笑着点头:“好。”
“走吧,我们去找一个人。”至海一手撑着膝,一手牵着丁萤,走得很滑稽。
“去找谁?要不要我扶着你?”丁萤看着他如此,也不好意思再让他牵着自己,问道。
“不用。我能走。”至海笑得很开心,他回应道:“我们去找一个能帮我们出城的人。”
“要是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以你我二人的身份,明日就被拿下了。”
“那要找谁?”丁萤听罢有些慌张,心中打起来鼓。
“曲氏的公子,曲繁星。”
“他能帮我们?”
“那位是我见过行得最正的人,与其他世家公子不同。一定没问题。”至海看着前方的夜路,眼中有灯光晃入。
明月作了他们此去的路。
再没有返路可言。
·
接下来的数十日。镇市中闹翻了天。
欧阳家公子与丁家小姐奔离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官府在两大氏族的施压下下达了禁行令。
商路短暂地被切断了。
丁家的夫人晕倒了,大病了一场,丁家扬言不再认丁萤为家族女儿。
欧阳家断了后,这位嫡子,也是独子,仿若是什么天意弄人,欧阳氏夫人早逝,其两位妾室又迟迟生不出一男半女。
两家也许会从镇市十九家中除名。
谁也不得而知全部。
不过又一件欣喜事传到西边偏处的一户院子里。
工匠们信守承诺,加班加点地完成了修筑。
尹姝的孔雀茶坊修好了。
38. 八月
南方的雨总是一天连着一天。
小船驶过河坊,丁萤撑着油纸伞,望向岸边的垂柳。
至海坐于船头,正与船夫搭话,此时他们已从镇市奔离来到南国。
朦胧细雨做了那些无声的告别,丁萤再细想来,想到夜半三更时敲响曲氏府邸的后门,仆从迎出来,邀他们二人进去,曲公子屋中随之点起灯。
丁萤不识他,却因王婵提起过他,也知晓他。
初见曲繁星时,他一身倦态,与丁萤所见的其他公子并无什么不同。
曲繁星请至海与丁萤进屋,听完至海的请求,便一口答应下来。
甚至没有任何回绝,不假思索。
丁萤震惊,却又不好开口询问。
曲繁星安排好车马,要连夜将他们送出镇市。他给了至海和丁萤足够的盘缠,要他们往南国走。
北上越来越不安宁,战乱频发,不如入南国寻一片安生处。
丁萤随至海坐上了马车,终究还是按捺住心中的疑虑,最后听得曲家公子对他们行礼道:
“此去多阻,还望两位一路顺风,来日再见了。”
……
思绪被打断,丁萤回神,至海在喊她。
丁萤应了,她收起伞,坐进了船厢。
·
曲氏府邸中一阵忙碌。
曲繁星命下人去取上了两坛好酒,又备上一尊玉貔貅,这才准备出门去。
今日可算一个好时日,尹姝的孔雀茶坊剪彩,邀他前去。
曲繁星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再次左右打量一阵,确认自身得体,这才推开了屋门。
夏日已初见躁意,蝉音随枝叶间落下的光斑一同轻颤、起伏。
从屋中延伸到小院,路过几棵槐树,掀开竹帘,便走进了邻近的祠堂。
曲繁星走进祠堂,取了一炷香,面朝着祠堂上的牌位,恭敬地拜了拜。
然后他献上香,摆弄着供台上的贡品。
其中离他最近的两块灵位安静地立在桌上。
左边写着:显考曲公讳云君府君生西之莲位。
右边写着:显妣曲母太孺人闺名毓秀生西之莲位。
香炉中的香灰每日都有下人来清理,祠堂里点着香檀,一应供果新鲜。
曲繁星将供台上的玉盘摆正,烟雾萦绕直上,像是一道绳,将思念牵到了天上。
做完这些,他从祠堂走出来,一个人走过僻静的庭院。
风过后,蝴蝶也停在院中绽放的花蕊上,不再翩飞。
曲氏是新盛的大家。
无人知晓他们何时来到镇市。
曲氏靠女儿家的胭脂饰品发家,掌门的主家却是个青年公子。
镇市中的人言又有多少,曲繁星一概不应。
这一代,曲氏只剩下曲繁星了。
他的父母是抗拒家族奔离而出的。
从北上更远的地方逃来了镇市。
曲氏做胭脂,饰品,不过也是因为夫人喜欢。
那位名毓秀的女子,没有给曲繁星留下足够的印象。
再后来的很多回忆,他都是听乳母讲的。
曲毓秀怀有身孕时,见得满目繁星,便以此为孕中的宝儿取名。
繁星院中的槐树,是夫人亲手种下,说是等宝儿长大一些,一家人能在树下遮阴乘凉。
曲云君一手为其夫人打造了曲氏,却也败给了命运。
他们是一对多舛的夫妻。
二十岁奔离逃出,四十岁得子,四十三岁双双因横祸殒命。
曲繁星是由乳母养大的。这位是随曲毓秀一同奔离而来的婢女。
她常在曲繁星身边念及他父母的好,也常常一个人时为自家小姐的命数而呜哭。
父母离世时,曲繁星只有三岁,他关于父母的记忆是拼凑的。
恩爱的夫妻,本该为家中唯一宝儿的降临欣喜万分。
却突遭横祸,惨死马车之下。
独立下年幼的稚子,空守家门。
所幸所遇人皆良善,家中事务由老总管操持,小宝儿身边又有乳娘不离不弃,陪同长大。
曲氏未能如他人愿倒下。
仍位列十九家之一。
·
锣敲一阵,彩带飘扬。
孔雀茶坊正式完工。
尹姝站在影姝身边,看着周围围聚过来的众人,竟莫名感到心悦。
待吉时一到,她便张罗着将吴老伯,桃娘,乐央和影姝推到剪彩前,大家共同握住一把银剪,在欢呼和热闹声中,正式开门营业。
请来的伙计是个嗓门极大的小伙,见剪彩已过,孔雀茶坊大门打开,他便站上事先准备好的高台上,大声吆喝起来:
“本茶坊欢迎四方宾客前来!饮茶!小酌!小憩!观凤凰!”
他一声声喊,声音似乎能穿透街坊。
那吆喝中的“观凤凰”更是吊人胃口。
懵懂的路人走入茶坊,眼前便看见了茶坊中间螺旋直上的木梯。
再左右打量,室内采光极其好,窗户众多。
各色花卉点缀窗口,又以窗口做出小桌,窗外是街景,窗边是花色,实在是悠然惬意至极。
茶坊中摆设不似一般寻常。尹姝特意采买的波斯绸缎,做了这茶坊中的主色。
异域风情从墙上的壁画蔓延到地上的丝绒毯,更是有桃娘的巧手织作的抱枕,软垫。
如花盏灯烛灯也让人惊奇,茶坊中花香与药草香气弥漫,感官交杂之下,实在让人挪不开眼。
忽然那螺旋的木梯上传来一声凤鸣。
众人的目光便都向中间那处望去。
蓝翎长羽的祥瑞,一步一步踩着木梯的扶栏,傲然俯视着众生。
华丽的羽眩目,它突然振翼,从那高处滑翔而下。
有人惊得合不了嘴。
有人连忙就要下跪参拜。
孔鸟在这世间所见太少。
为珍稀之物,亦有凤凰的美名。
镇市中有一间茶坊大火,一日之内,为观凤凰者众多,入茶坊者排起长龙,由西街延至东街。
-
此情此景,虽尹姝早有预料,但还是太过超出预期。
不过,尹姝还有后手。
后厨一派忙碌。
尹姝请了两位师傅,一位做便食,一位做茶点。
茶坊中的客人们多是吃茶,哪见得在茶坊中吃“牛肉面”“海鲜烩面”的。
不由分说,大家都点上一份,非要尝尝鲜。
尹姝再往里去,便见得一个茶廊。
影姝正在其中忙活着,忙着将大棚中长好的果实搬进来,再由桃娘切碎,与茶叶混合,做果饮。
草莓切碎,榨汁,混合上茉莉花加冰糖与蜂蜜,这时再用上储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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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冰块碾碎,融入其中。
一杯草莓蜂蜜水就备好了。
今年的西瓜也结得很好。个大瓜甜。
将西瓜对半切,然后舀出果肉,以人力将果肉榨出汁水。
同样加冰,点缀薄荷在上。
尹姝没让桃娘做太多,而是先将做好的草莓蜂蜜水和西瓜汁一道让伙计送到了前边的茶廊中。
两种果饮,特意被倒在半透明的玻璃器皿中。
虽有尹姝技法加持,得以将玻璃制成,但还是达不到她记忆中的效果。
不过此时也算足够了。
红彤彤的液体流连于玻璃器皿中。
带上些碎冰碰撞在一起的冲击。
让人在这个夏日里不自觉咽口水。
果然没有多久,便有客人上前询问,此为何物。
尹姝笑着为其斟出一杯,递给来客:“这边是草莓玉露,我给您的这杯是千年禧。”
“这是用西域的异果种成的。”
“可还合您口味?”
那人一杯下去,只觉口齿间都带上一阵清亮,西瓜的甜染着蜂蜜的甘滑入喉舌。
实在是美味!
他眼睛瞪圆了,当即便急匆匆地将杯子一放,转而对尹姝道:“我要一壶千年禧!几多钱?”
“一百文一壶。您坐哪桌?稍后有小二为您呈上。”
眼见得这边人的反应,早就按捺不住的众人顿时围上来,尹姝为大家一人斟上一点,不过一刻后,摆在茶廊桌上的草莓玉露和千年禧就被哄抢一空。
茶坊中已然比室外阴凉许多了。
但还是架不住人多,茶坊中还是显得闷热。
尹姝抹了一把汗,看着客人们观赏孔雀时的惊奇,看着客人们喝着果饮时的沉醉,她放下心来。
从大棚到茶坊。
尹姝想,她应是赌对了。
·
随着孔雀茶坊的大火,连带着茶叶的供应商,元氏的生意也好了起来。
恰逢尹姑娘所做的茶器到了。
茶具摆上最明丽的主桌,桑榆雕刻在紫砂壶的壶身。
配合上孔雀茶坊老板的推荐。
因为元公带来的传言声淡下去了。
元氏的茶有了转机。
此时已到夏中旬。
天干物燥,不宜再种物。
尹姝的大棚早早闷棚,养起了土。
元家也迎来了难得的茶歇。
元晴正对着账目,旁边的阿婆为她扇着风。
家中的那位这时却又闹了起来。
元父裸露着身子,从院子中跑过来,跑到元晴的面前,一阵笑一阵哭。
下人们要为他穿衣,却都被甩开、扯开。
他朝元晴扔东西,又跑过来撕碎了元晴做好的账。
元晴无声地望着他。
看他撒泼,看他疯了一样奔跑。
没有脸面,不顾脸皮。
她拼死拼活将元氏续存下来。一切的粉饰都如同那碎成一片片的账本,化为尘灰。
已经太久。她活在疲惫和痛苦里,永不见晴日。
祖父说,“你是元家供养的女儿,不管如何,你便都应以家族为首。”
你生是元氏,死也逃不出这个姓。
夏日要结束了。
元晴的眼皮跳了跳,不愿再看。随后,她合上了屋子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