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1. 第1章
“浮月仙山三百里,当年是你一步步走上来,拜求仙法。后来,你却断了师父亲赐的无落剑,辞去师门。如今又回来,可有悔?”
浮月台下,天地冰封,苍茫一片。
一片肃杀之中,剑阵开启。
树影灰白,冷风吹落枝头残雪,划过玉姜的颊侧。她肩上薄衣染血,寒意摧骨,缭绕身侧的剑气足以取她性命。
初入仙山,师父赐名为姜。
十七岁时游历人间,一手玄妙的无落剑术为她辟出仙门弟子第一人的名号。
细细算来,去今不过寥寥几载,却是辉荣不复,落得声名狼藉。
至于故人——
自是面目全非。
她仰面看向说话之人,她昔日的师兄。
那人一袭玄衣,寒风吹拂间袍袖翻飞。他曾与她并肩执剑,如今却也能骗她入阵,施法困死她的出路,将她逼迫至绝境。
拭去颊边血渍,玉姜撑着最后一丝气力起身,站定,坦然而从容地迎上他的目光,道:“无愧于心。”
*
噬魔渊中难知年月。
浓雾从高远的云端倒悬而下,落地蒸腾翻滚,转瞬便在迷津渡口铺展开,由着无人撑篙的渡船指引,往漆黑无光的深处蔓延。
雾气一直卷到了白梅树下,如有神识一般绕着树下闭眼小憩之人,缓慢浮动。
她的面容被衣袖遮挡,只能让人瞧清楚露出袖口的一截皓腕,细腻白皙,莹润若玉。
指节垂下,漫不经心般轻轻一点,那些雾气乖顺地沉降而下,盘在她膝边,宛然丝滑柔软的绸缎。
此地清冷寂寞,煞气极盛。
人尽皆知但不敢言说的秘境,传闻是不能轮回的亡魂归处。千百年前仙门合力封印了此地,亡魂有进无出,怨念入境即化。虚空之地,了无爱恨。
所谓渡化怨念,更像是编织出来骗人的谎言。
这年复一年地过下去,至少玉姜的怨气能把害她身陷此处的那人撕成两半。
若不将此地封印起来,那些诛妖驱邪无数的仙师们,大概入夜也是不敢睡觉的。
被哀泣之声从梦中吵醒的玉姜,抬手折断了一根白梅枝。梅枝才刚折断,那雾气便逐渐退去。
白梅树不远处还有一个年迈老者,一张符纸在他的指尖点燃,火焰腾空而起,明灭片刻,转瞬成了一把香灰。
老人浑浊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许久才说:“他来了。”
玉姜翻了个身继续睡,只问:“谁来了?”
“仙人。”
大约是梅枝枕着不大舒坦,玉姜闻声这才缓慢地起身,声音中还带着几分闲慢意味:“仙人?仙人只会嫌弃此地污浊,怎会踏足?”
话音才落,却有一道漆黑风影掠过玉姜的衣角。香灰洒落一地,原本站在此地的老人消失不见,成了雪地中的横斜的枯枝。
“出翁!”
玉姜唤了一声,却没得到回应,这才醒神,警惕一般起了身。
出翁乃树精化灵,在噬魔渊中不知待了多久,自是见惯了风浪,又怎会因这一点妖风就现了原形?
今日的确不太平,悬挂于梅枝上沉寂的铜铃,此时响个不停。
初至此地时,玉姜还以为这个铜铃不会响,后来才知晓,它只有感受到主人的气息之时,方会有异。
铜铃的主人,是那个人。
玉姜曾经真心错付过的师兄。
当年,亦是此人,狠心设下圈套引她重登浮月山,在她放松警惕之时,以早已设下的剑阵困住了她,最后关押于噬魔渊之中,名曰代师父清理门户。
为了那些缥缈虚名,他又可以假模假样地在此留下白梅,以诉衷情。
若非这白梅树还有些许用处,能以灵力相护,勉强为她恢复些元气,玉姜只怕早已一剑将它劈碎了。
铜铃在风中轻晃着,声音清脆不止。
只是却始终不见人影。
一阵风吹过,四周冷得厉害。
不多时,玉姜的眉梢便因这点冷气而结了少许的霜花。才下过了雨,泥土的气息尚未散去,隐约间又混杂了血水的腥气。
她挑着一盏灯,顺浓雾飘来方向寻去。越往深处去,周遭越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灯火由灵力护着,勉强未被熄灭。
邪风吹过,灯火忽明。
不远处的人影依稀可见。
是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
似乎是受了重伤,他极轻地喘息着,抬手运气想要护住经脉,却因在噬魔渊中灵力尽失而无能为力,最后不得已跪倒在地。
只有背影,玉姜看不清他的长相。
不知为何,或许是方才那只铜铃作祟,她总觉得这人的身影瞧着眼熟。浓重的黑雾之中,他很像是当年那个将她封印在此地的师兄。
“沈晏川?”
玉姜迟疑许久,还是唤出了那个名字。
却未听到答复。
“我知道是你。”
话说了一半,浓雾散去,天光大亮,周围并无人影。仿佛方才那人,只是玉姜的错觉。
她挥手灭了灯,站在原地愣了片刻。
此处是噬魔渊的后山,毗邻玄墟海,幽火常年烧灼着不息,寸草不生。安静得连风声都没有,让人打心底觉得可怖。正是因为神秘而让人生畏,这些年玉姜虽在渊中,却也从未踏足过此地。
这般安静,沈晏川自然是不在的。
也是,此人这么久以来都不敢面对她,又怎敢此时孤身进入噬魔渊?
她正打算折返,却听见了一丝奇怪的声音,细若游丝。
拨开草丛,她终于发现,在巨石后蜷缩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身上数道伤痕,湿漉漉的满是血迹,狼狈不堪。
玉姜伸手想要抚摸狐狸的脑袋,谁知指尖刚碰上去,这狐狸便受惊一般想要往后退,伴随着威胁一般的警惕,不许旁人轻易靠近。
但终究伤重,奄奄一息。
艰难支撑片刻后,狐狸抬头看了玉姜一眼,紧接着便因力竭而昏睡过去,再没了动静。
看这模样,应当是才误入噬魔渊不久。
玉姜虽是迟疑,却也做不到见死不救。若是任由伤口继续淌血,只怕活不了多久。
将这只小狐狸抱回住处时,出翁从梅树后探了半个身子出来,盯着瞧了一会儿,确认的确毫无危险之后,这才敢站出来,喃喃道:“是仙门中的狐狸。”
后山的灵泉有疗伤之效,初到此地的玉姜身负重伤,便是出翁打来了泉水,悉心照顾她,这才让她得以活下来。
她打了水来,浸湿帕子之后轻轻为这只狐狸擦拭,眼皮也没抬:“你怎知?”
出翁小声说:“气息很干净,不是妖邪。”
是不是妖邪,玉姜不在乎。
反正噬魔渊中最不缺的就是妖邪。
擦完那些血,玉姜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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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这狐狸尾巴尖上的那抹绯红竟然不是血迹,而是漂亮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把的狐狸毛。
噬魔渊中鲜少有活物,玉姜已经不知多久没见过这毛茸茸的动物了。仔细想来,多年前,她也有一只狐狸。只不过一个没留神给弄丢了。
那只狐狸没良心,溜走之后当真再也没回来过。
思及此处,玉姜叹息一声,道:“你能进噬魔渊,想来也不是什么寻常的狐狸。你惨咯,我都还没想到出去的法子,更没法子让你出去。你只能和我待在一处了。”
说完,她还是摸了一把小狐狸的尾巴。
好软。
在这毫无生气的噬魔渊中待久了,玉姜的心早就成了一颗坚不可摧的硬石。恨与怨,前尘与执念,纠葛不清,最后都缠成了疲惫与孤寂。
唯独此刻,她扬起唇角,感受到心底不知从何处升起的鲜活的雀跃。
出了住处,在泉水边上洗净了手,玉姜顺手洗了自己的那柄断剑。
出翁在她跟前坐了下来,欲言又止了一会儿。
玉姜用手帕细细地擦拭着无落剑,满意地端详着,头也没回地说:“你有话就说。”
也不再遮掩,出翁说:“铜铃响了,说明他来过……你不应该在这儿,服个软,有你师父在,诸仙门不会为难你。待在噬魔渊,不是长久之计。”
玉姜揣好无落剑,偏头看过来,语气分不清是坚定还是淡然,只是一如既往的平缓:“我肯定是要走的。”
“但不是以服软的方式。”
玉姜起身,仰面看着分不清白昼还是黑夜的红灰交杂的天际,“出翁,你还不了解沈晏川那个人吗?若非他暗算我,我也不至于到今日地步。”
“我若是向他服软,最后能得到的,必是被废全身灵脉。他若是高兴,或许会记挂着之前那点稀薄的过往。他若是不高兴,让这世上再无玉姜……也是顺手的事。”
出翁揣着手,久久不语,一副惆怅的模样,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问:“不说这些了……那只狐狸呢,你要养着吗?”
没想到此时会说回这只狐狸,玉姜一愣,想了一会儿,道:“还有别的法子吗?”
渊中危险重重,若是任由狐狸在此自生自灭,只怕离死也不远了。
出翁摇头,道:“毕竟是仙门的狐狸,会有人来寻的,别惹祸上身。”
玉姜冷哼一声,起身往回走,朝出翁摆了摆手:“若是有人敢来招惹我,那才是惹祸上身。”
待回到住处,玉姜却愣住了。
那只柔弱瘦小、浑身是伤的狐狸,在沉睡中竟然幻化成了一个身穿月白衣袍之人,安静地躺在疗伤的寒石之上。
正是玉姜在浓雾中见到的那个人。
身形高挑挺拔,仿若修竹。乌墨的长发就这么披散在肩侧,玉姜怔怔地走近前来,轻轻拨动他散在额前的发丝,看清楚了他的眉眼。
他的眉目本是带着锋芒的那种清朗,却又因身上这件薄而温软的白衣而显出几分温和。
清月夜行,梨花融雪,丝毫不落凡俗。
这样的人,与这朽败的噬魔渊格格不入。也只在这乍见的一刻,玉姜才对出翁的话有所体会。此人气息干净,绝非妖邪。
没等玉姜松开那缕发丝,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微微蹙眉,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墨玉似的眸子望着她。
片刻之后,他回神,下意识挣扎着想要起身往一旁退避。
2. 第2章
重伤之下,他根本使不出力气。
玉姜本想扶他一把,伸手刚搭在他手腕处,他便虚虚地抓了一把衣角布料,俯身剧烈地咳了起来,嘴唇苍白到毫无血色。
尽管如此,他的眼中仍旧笼着浓重的情绪,似乎对面前这个陌生女子极其防备与警惕。
“你是谁……”
他因伤重而极尽虚弱,声音沙哑。
他微微前倾,指节微蜷、收紧。
似乎只要玉姜说出什么令他无法接受之言,他就会立刻抬手扼住她的脖颈,捏碎潜在的危险。
对于一个伤重至此,灵力近乎枯竭之人的防备,玉姜不仅不在乎,甚至觉得有趣。
她坦然地露出脆弱的脖颈。
因为料定他此刻不是她的对手。
垂眸打量他微微发颤的手,玉姜的态度随意而慵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眼睛,唇角轻扬,道:“你本快死了,是我救了你,你问我是谁?”
“我倒还想问一问,你是谁家胆大包天的狐狸,连噬魔渊这等禁秘之地都敢闯?”
云述对此地不大知悉,乍一听及,眼中透着茫然。噬魔渊,他只在藏书中读到过,从未亲眼见过。
不成想如今竟误闯此地。
茫然过后,他缓出一口气,手腕往后挣着,说:“你先……松开我。”
玉姜险些忘了自己的手还搭在人家的手腕上。松了手,她转身将新取的泉水盛在一片叶子中递来,道:“所以,你怎么进来的?”
云述不肯接她送来的水,也不肯答话,只是尽可能地离她远一些。
如同落入陷阱的困兽。
察觉出了这只狐狸的心思,玉姜取回那片叶子,将泉水饮尽了。
她往旁边的石凳上一坐,不慌不忙地看向他,说:“我若猜的没错,你浑身灵力尽失。不饮此水,你活不了多久。”
他闻言抬手,试着运气疗伤。
失败了……
再试一次,仍旧无济于事。体内灵息在此时枯寂,起不了半点波澜。
这种枯寂带来的恐惧足以淹没他,但恐惧过后更多是心底蔓延的不甘。
他还想再尝试,却被玉姜阻拦,道:“你因伤而筋脉寸断难以恢复,加之此地煞气甚重,故而让你灵力尽失。有挣扎的功夫,不如好生歇着养伤。”
她再次递了水。
这一回,云述依言饮下了。
他的目光在玉姜身上停留片刻,问:“此地的煞气……那你为何无碍?”
玉姜却凑近他,笑答:“我是魔修啊。”
含混着散漫的一句话,似是而非,听不出几分认真,可其中试探的意味却很浓。
若他害怕,一剑杀了就是,不必手软,也省得埋下祸根。若是他神色如常,便更能证明他身份有异,保不准是谁派来灭口的。
救亦或是杀,全在她一念之间,进退皆有余地。
云述眸色微动,一言不发,似是听懂了她言下之意,可神态又过于镇定,全然没有慌乱。仿佛是一潭不会生出波澜的静水。
玉姜起身,背对着他,叹道:“此地叫噬魔渊,收押封印的自然是像我这种罪大恶极的魔物妖邪。这个答案,你很意外?”
云述没说是与不是。
修仙之人不会不知噬魔渊意味着什么。尽管这些年仙门鲜少有人知晓它在何处、该如何启动阵法进入,但其中利害却是耳熟能详。即使是年龄最小的修士,谈起这个也能说上几天几夜。
其中最要紧的便是——
噬魔渊中镇压着幽火。当年破世而出,几乎焚尽修真界的幽火。
幽火之力足够强大,令人忌惮的同时也吸引了无数人。不少仙门修士起了邪念,转而修习幽火邪术,成了魔修。
这些都在藏卷中记载,云述未曾见过,更不知其真假。
眼前此人的笑,更带着迷惑意味。想从她口中听到真话,只怕没那么容易。
不过云述对于她所说真假并不十分在意,他只是沉默了片刻,淡声道“你若是罪大恶极,便不会救我。”
他说话时声音很轻。
轻到玉姜以为听岔了。
不是困惑,也不是问她。这话更像是他自己的默认,轻而又轻的一句话。
“你说什么?”
“仙家也好,魔修也罢,那是你自己的事,于我而言没有分别。”他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最后,他仰面直视于她,“你不必说这些话来试探我。你救我一命,我很感激。我不是歹人,只是受伤误入此地,若有叨扰,抱歉。”
话音刚落,云述再度咳了起来。
他的每一声咳都牵动着伤处,渗出的鲜血逐渐濡湿他的衣料,如梅花斑点。
他伤极重,若是不好生休养,继续这般强撑着说话,只怕连几个时辰都活不了。
玉姜没答他的话,而是趁他不注意,抬手点了他的昏睡穴位。
没等云述反应过来,便已经闭上眼睛倒在了玉姜的怀中。
扶他躺回了养伤的寒石上,她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回想着方才他所说之言。
其实说到底,在玉姜心里,这人所说之言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一个灵力尽失之人,即使心存什么目的,既入此地,也难兴起什么风浪。
即使真有歹念,除之也并非难事。
不过,仙门对魔修恨之入骨,只消听见便觉得污了耳。听惯了那些闲言碎语,如今有人这般说,她倒觉得稀奇得很。
出了住处,刚拐个弯,便撞见了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出翁。出翁见她出来,悄悄压低了声音,道:“我都听到了,想来不是坏人。”
玉姜哦了一声,闲散地倚在石壁上,道:“出翁,咱们都在噬魔渊了,是旁人口中的妖邪,还能怕什么坏人?”
“也是,我忘了……”出翁颔首。
若说在她初出师门下山游历之时,她尚且在意旁人看法。彼时她行事高调,既不愿辱了师门,也想为自己搏出第一剑修的名声来。可如今时过境迁,她身在这等苦寒之地,全然没了那样的念头。世人畏惧她,她倒是也愿意坐实魔修的身份,没什么不能说出口的。她若自厌自弃,才是如了那些人的意。
渊中落雪时甚冷,冷风夹杂着星点雪粒往山洞中涌。风雪刚好落在云述的眉睫,融化,成了晶莹的水珠。
这几日,他连日不醒,伤势大有加重之意。
静谧的山洞里,炉中热汤沸腾,咕嘟作响。应玉姜之言,出翁为云述用上了最好的药材。如若服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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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仍不见效,只怕便是这狐狸的命数了。
隔着垂下的树藤,出翁悄悄探头看了一眼,转身出来,坐在玉姜的身边,声音放低:“他快死了。”
玉姜一袭水青色衣裙,寒雪天气里,肩上也只是披了一件薄衣,此时正撑着鬓角闭目养神。
自打当年剑阵落下旧伤又被困入噬魔渊之后,她便越发嗜睡。
这一句“他快死了”,让玉姜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起身往回走。
挑开树藤,她看到山洞中的云述又化回了狐身,毛茸茸的一团雪白蜷缩在寒石上,沉睡着。
若非是元气大伤,他并不会连人身都支撑不了。一碗碗的药喂下去,非但不见效,反而让他憔悴了这么多,连呼吸都微弱了,如同脆弱又易碎的玉。
点穴位让他昏睡只是为了他能少开口说话,好好养伤,谁知他竟一直不醒。
玉姜探他的脉息,果真比之前要严重得多。煞气侵体,与他本身的灵息互相冲撞,让他即使在睡梦中也痛出了一身冷汗,唇色苍白。
出翁给他喂药,他却一丝也咽不下去,反而因受了刺激,唇角溢出了血丝。
玉姜用帕子给他擦拭,直到他能安稳入睡才松了手,转身唤:“出翁……”
出翁连忙摇头,摆手往后退:“他的伤与你当初不一样,这个我真的救不了。”
作为树精化灵的出翁最擅医术,即使在噬魔渊这等荒瘠之地仍能育出这么多灵药。
一直以来,玉姜以为他无所不能。没承想,竟还有能让他都束手无策的情况。
玉姜抬眸:“哪儿不一样?”
出翁指着他胸前那一块剑伤,说:“伤他之人是下了死手的。再加上,他原身为狐,这么多年却在仙门修习,功法与体内灵气在融合时大概出了岔子,只不过没被他重视。噬魔渊中的煞气,正是催发了这些,故而伤了他的根本。”
连出翁都救不了的人,只怕便真的活不成了。玉姜早已看淡生死,也明白许多事不容强求。
只是……
这狐狸瞧着好生可怜。
“若是我,输些灵力给他护住心脉呢?”
听了玉姜这话,出翁一愣,忙道:“自然有用,但是这于你有损。你别忘了自己有旧伤,且你的情况非同寻常,若稍有疏漏恐伤自身。不过就是一只不知来处的狐狸,哪里值得你做这些?”
的确只是一只来处不明的狐狸。
玉姜甚至还没问过他的名姓。
她敛眸,想起了多年前。
那时她只有七岁,一个人躺在雪窝中,快要被凛冬给冻僵了。她不知该去何处,只以为自己大概熬不过那个天寒地冻的冬,活不了太久了。
浮月山延绵百里,不见仙人,只有无尽的冰冷与绝望。
就在这时,有一人似从天而降一般,向她伸出了手,扶了她一把,允她唤一声“师父”。
那时若非师父动了恻隐之心,她大概早就死在那场大雪中了。
迟疑了一会儿,玉姜对出翁笑了笑,然后俯身将这狐狸整个抱进了怀里,说:“大概是噬魔渊中太孤寂了,我也想找些趣事吧。再说了……”
玉姜轻轻捏了狐狸的耳,道:“他长得不错,摆在身边多瞧瞧也养眼。”
3. 第3章
噬魔渊的一端连着玄墟海,一入夜,寒冷彻骨。
云述尝试睁开眼睛时,稍稍一动,浑身上下便刀割一般痛得厉害。
但他又能感知到,有一股带着热意的气息在他的体内游走,护着心脉,让他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轻轻叹息一声,他这才察觉到自己身侧有轻浅的呼吸声。
云述慌了一瞬,手臂撑起身子想往一旁退,自己的衣袖却被这人压着,动弹不得。
他这才看清楚了身侧之人。
是她。
虽未来得及问名字,可是云述知晓,此时涌流在他体内的暖热的气息,正是来源于她。浮月藏卷中曾记,在仙门诸法中,舍自身灵力救人是下下之策,有损修为。
这股气息格外醇厚,可知其是多年苦修所得。她竟毫无吝惜地给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误入凶险之地,又身负重伤,他本对她是防备的。可此刻,他放下了防备。
她睡着时竟是这般模样。
收拢了那副刻意为之的嬉笑轻浮,她眉眼细细看来倒是温和。
她很纤瘦,脖颈处露出的肌肤很白,是常年困在此处使然。尽管如此,也未曾掩去半分貌美。姣好的面容,在昏暗的山洞之中看来,竟如月色。
之前,云述看到过关于噬魔渊的记载。
千百年之前,幽火现世,人间妖魔横行作乱,玄墟海倒涌,江河逆流,闹得四处民不聊生。而彼时的各仙门长老合力将这些魔物妖邪镇压,便成了这噬魔渊。
后来年岁渐远,人间安定,逐渐没人再谈论这些了。至于噬魔渊在何处,无人知晓,亦无人问及。
直到此时,云述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误入此地的。
若渊中尽是妖魔,为何还会有她?
尽管她说自己罪大恶极,云述却不信。
“看我做什么?”
眼前此人忽然出声,这着实在云述的意料之外,让他的心猛然跃动。
理亏似的,他想解释,却平白多了些慌张。他说:“身侧睡着一人,我总得看清楚是谁。”
玉姜早就察觉到他睡醒了,本想当作不知继续睡,谁知他竟会盯着自己看那么久。
她拢袖懒散地侧躺着看他,嗓音因倦意而微哑:“我为了救你性命,不眠不休了好几日。累极了在此歇上片刻,怎么了?”
云述避开她的灼灼视线,别过脸去,清淡的嗓音中带着伤重后的些许倦意:“没怎么。”
“没怎么你不敢看我?”
云述哑口无言,也因这种轻慢中含着暧昧意味的话语而脖颈微烫。
他脸皮倒是薄得很,不过是一句话,竟让他如此坐立不安。
玉姜存心想多说几句逗他,还没等开口,云述便抢先问:“你这儿,有水吗?”
玉姜坐起身,取了泉水来。
云述这次没犹豫,接过之后道了谢,慢慢地饮着。
缓解了喉间的干意,他才说:“多谢你。”
玉姜重新躺回去,以手撑着鬓角,缓声道:“你谢我什么?”
云述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没想到,你会用你的灵力救我。此恩情,我必会报答。”
当年与沈晏川一同行侠仗义之时,玉姜也算救了许多人。仙师修士除魔卫道,理所应当。感谢之词与溢美之言她听了不少,却从未有人因为这么点小恩小惠便说要报答。
她挑眉,唇边带笑:“大概只有你们修仙之人才会将灵力看得珍贵,说到底,它只是护身,够用就可以了。多余的,随意挥霍也行,给你或者给旁人也行,我不在乎。”
这样强大纯粹的灵息,绝非轻易修来。即使是在浮月山中,估计也没几人能与她相较。定是有人十分畏惧她,这才会设法将她囚于噬魔渊,以此钳制。
可她却说,她不在乎。
“不过……”玉姜拖着轻而绵的尾音,打量着他,“噬魔渊有进无出,你如今自身难保,能怎么报答?”
云述道:“你来说,我都答应。”
好大的口气。竟不是思量之后再答应,而是任她提条件,他都答应。
难道就没人教过他,孤身在外时要有防人之心?
不过玉姜自诩算半个好人,对这种借机欺负本分狐狸的事不感兴趣。
她拢好外袍起身,手指一动,洞中的灯火亮了起来。她说:“那可得让我好好想想了。你千万要记着今日之言。”
玉姜背对着她,不知在找什么东西,随口问:“你怎么掉进这儿来的?”
云述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不记得了。”
停下手中的动作,玉姜转过身来看他,笑道:“你的脑袋也没受伤啊。总该记得自己叫什么,打哪儿来吧?”
云述道:“只是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名唤云述,从浮月山来。”
浮月山……
这三个字让玉姜的心一颤,连手上的动作都僵住了。
当年她辞仙门而去,仔细算来,一别多年。
浮月山中的人,她的确都不大认识了。若猜得没错,此人大概是浮月山新收的弟子。
于她而言,浮月山没什么特别之处。
唯独让她放心不下的,便只有师父了。
她还是在笑,故作漫不经心地问:“浮月山啊。师……元初仙君如今怎样?可还好吗?”
“你认得他?”
“之前去浮月山,见过一面。”
云述没怀疑她的话,应声颔首:“他如今避世不出,潜心修炼,一切都好。”
也是,没了她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人在身侧,师父他老人家自然是一切都好。她如今自身难保,怎还有资格牵念故地故人?
她没想到,这只看着纤尘不染的狐狸,竟还与她有这样的细而远的牵连。
只是随意起的玩心和怜悯,救下的竟是师父门下新收的弟子。若如此,当是能稍微偿还昔日抚养授业之恩。因缘果报,当真是说不准。
思及此,只觉感慨。
她坐了回来,伸手去扯云述的衣襟。
此举全然在云述的意料之外,整个人一惊,两手死死地抓紧了衣衫,声音都不稳:“你做什么!”
没想到云述会有这么大反应。
玉姜轻笑,紧接着不由分说地在云述颈间的伤口处敷上了一块布料,其上是出翁之前制成的灵药,对于这些伤颇为有效。
“敷药,不然做什么?”
“……”
云述迅速拢回衣物,往一旁挪了些,再不肯挨近玉姜,颔首:“多谢。”
耳后因着急而泛起的绯红也褪去了。
玉姜怔了怔,方明白云述是误会,笑说:“诚然你这狐狸长得不错,但我可不喜欢趁人之危。所以,你且宽心。”
“我……”
“你什么?”
“没什么。”
云述说不过她,索性不再说话。
玉姜也不再逗他,只是和衣照旧躺下,打算将这几日没睡好的觉补回来。
接下来的几日,因为心脉被护住,煞气未曾侵体,云述的伤势有所好转,甚至能下榻走上几步了。
头一回出这个暂居的山洞时,外面竟是一副冰天雪地模样,很是凄冷。
而他一抬眸便看见了在断崖上坐着饮酒之人。
玉姜一眼便看到了他,朝他招了手。
犹豫了一会儿,云述还是慢步走近前去,在她身后站定。
“下雪了。”
他像是在问,又仿佛只是喃喃自语。
伸手,一簇雪花落至掌心,还没等他感受那一丝沁凉,六棱雪花便又悄然化去了。
玉姜仰面饮酒,笑叹:“渊中没有四季轮转,兴许明日就是艳阳高照,灼人心肝。谁说得准呢?”
都是假的。
是幻觉,是伪饰。
她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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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轻松,却还是能让云述轻易捕捉其中被刻意遮蔽的苦意。云述蹙眉,问:“既都是假,那在这渊中,何为真?”
这话没什么人问过。忽然身边多了只问题这般多的狐狸,她还有些不适应。
摩挲着酒坛,她指着断崖后那片林子,说:“那些果树,出翁呵护多年,用来酿酒做药材的。还有山后那片焰火,正是当年被仙门封印于此的幽火,此亦是真。再者就是……”
“你和我。”
只是在答他的问话。
在这噬魔渊中,诸事真假难分,只有他们是真实的。
可最后这三个字,却不自觉引得云述的心为之一动,不由自主地垂眸看向自在饮酒的玉姜。
她没察觉这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是否有其他意味。
她也不在乎。
风雪中,云述负手而立。
放下酒坛,她偏头去看他。不知为何,玉姜总觉得,他与沈晏川有多多少少的几分相像。
当日他受重伤,浓雾之中,玉姜便将他给错认成沈晏川了。
许久之前,门中并未收许多弟子,师父元初常在五湖四海游历,留在浮月山中的只有沈晏川与她二人。
那时,沈晏川是个极好的师兄。
他虽性子冷淡,不喜人接近,却对那时尚且年幼的玉姜多几分包容。
山路难走,他会慢下步子稍稍等她一等。待她赶上来,一把抓紧他衣袖时,沈晏川会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
无论沈晏川是看书习字还是练习剑法,都会将玉姜带在身侧,生怕她乱跑又在山中迷路。
那时她便会盘腿在榕树下打坐,从日出,到月升。
听到沈晏川唤她一同回去,她才会满心欢喜地收拾了东西,跟着沈晏川回去。
他会斥她莽撞,亦会纵容她的莽撞。
两人一同长大,相依为命多年。她的喜欢从未遮掩过,沈晏川定是看得出的,但他却从未点破。
初时玉姜以为他们两情相悦,只是差一点时机。直到那极为凶悍的剑阵将她困在其中,布阵之人是他,玉姜方明白,此人的真情与假意,分不清楚,也不珍贵。
剑意穿身而过,痛意直到如今还很清晰。
沈晏川,沈晏川……
他可当真是个,好师兄。
身侧传来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响,打断了玉姜回忆的思绪。
是云述,他撩起袍摆,竟直接地席地而坐,与她并肩,一同看着大雪之下灼烧不休的火焰,轻声问:“你不想出去吗?”
这几日,云述一直想问这句话。
短短几日相处,她与他素无交情,却愿意为他疗伤。云述总觉得,像是她这样的人,不该一直被困在这漫无边际的噬魔渊。
玉姜摇晃着酒液,看他的眼睛,问:“你们仙家,费尽心思将我困在此处……想让我出去吗?”
她只是问话,云述却能闻到从她发间逸散出来的,轻浅的香气,丝丝缕缕地萦绕在两人之间。
似乎距离还是太近了些。
云述的手指微蜷,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些许。
他说:“是妖是魔,还是仙家,只要没有伤天害理,就不该被逼到穷途末路。”
她继续问:“你怎知我没有伤天害理?”
“看着不像。”
“你这狐狸。”
玉姜笑了,笑声若凉玉落水,轻到将要听不到,“师承浮月山,你师父就没教过你,不要轻信旁人吗?你又怎知,我这几日对你好不是有所图谋?”
云述唇角弯了弯,无奈笑:“我一无所有,险些就死了,现下还无法出去,能有什么可图谋的?”
想到他脸皮薄,玉姜便不免起了逗他的心思。
她的手凑近了来,指尖轻轻地抚到了他鬓侧被风吹动的发丝,漫不经心地撩动,往后顺去,故作认真地看向他颤动的眼睫,缓声说:“你长得好看啊。”
4. 第4章
云述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终在她话音刚落时铿然断裂。
耳畔仿佛能听到逐渐清晰的心跳声。
他无处可退,只能任由玉姜贴近,一呼一吸被游丝般的香气全然占据。像花香,却又没有花香那般发甜,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和他的心跳一样乱。
他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正好好说着话,她却总是说出几句石破天惊之言,让人不知如何自处。
“别拿我玩笑。”
云述别过脸。
玉姜的指腹还捻着那缕发丝,若有所思地颔首,松了手,终于给了他呼吸的余地,唇边的笑意却更深:“我以为会有人来救你。可是这么久了,噬魔渊没有半点动静。”
“反正你也出不去了,还不如安心留下来陪我呢。你放心,我这人虽罪大恶极,却也不吃狐狸。”
云述还是不对视,也不答她的话,只说:“会有办法的,总会出去的。”
玉姜问:“你若有机会出去,会带上我吗?”
“自然。”云述神色认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若有机会离开,自然会带你一起。”
若真是浮月山中的人来救他了,定然不会允许玉姜离开。这一点玉姜还是清楚的。
只是云述凡事总是这般认真,认真到她像个欺负狐狸的坏人,着实让玉姜觉得不大好意思。
笑了笑,玉姜离他远了,坐回原处,仰面饮酒,道:“还算你有良心,没白浪费灵力救你——喝酒吗?”
云述摇头。
师父授业时便曾说过,修仙之人,应当断世俗之欲才能身心纯粹悟得至理。所谓世俗之欲,自然包括这杯中之物。
玉姜没勉强他,只说:“浮月山将你教得很好,元初仙君应当很喜欢你吧?”
她只是问,却也没想听他答。
以她对师父的了解,他定然会器重云述这样的人。或许,这人在浮月山新收的弟子中,能是比较有出息的一个。
风雪渐盛,他一袭白衣几乎融入雪中,让人分辨不清。碎发被拨乱,他不知在想什么,道:“或许吧。浮月山中的弟子,大概都不想让他失望。”
玉姜饮酒的动作顿了顿,眼睫微颤。
这句话倒是真的。
浮月山中的弟子许多都是无家可归,受元初之恩得以拜到仙门中来修习。他们个个都想争一口气,好证明给元初看,证明他没看错人。
连她也不例外。
她不再追问,也不愿回想过去的事,只是饮酒,换了话说:“哎,你说你忘了自己怎么来的,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吗?你身上的伤可都是致命的,谁想杀你,你总该知道吧?”
云述摇了摇头。
他道:“览翠江畔妖物作祟,我途径之时,受村民所托前去查探。是一只寻常的鸟妖,本来没什么。可那里有人早已施加了术法,只为使我混淆方位。”
“匿形阵?”
云述颔首,继续道:“此人借匿形阵藏于暗处,出手伤我。我受了伤,只能借着览翠江依稀辨认方向,至于如何误入此地,我就不记得了。”
那里妖雾浓重,加上术法干扰,纵使是身为仙君的云述,乍一进入也难免应对不及。
正因如此,有人在妖雾深处出手伤他,他才会落了下风。
那只鸟妖像是早就准备好的,只为了能引他过去,走进早就布好的陷阱之中去。
玉姜略有些惊讶,道:“筹备得当,布局周全,唯独没想到你还能破了匿形阵。不然,依此人算计,你定然是要死在那里的。这肯定是你的仇家,你仔细想想,不难猜出是谁。”
“仇家……”云述垂眸思索了一会儿,竟淡淡地笑了,侧目看着玉姜,道,“我的仇家好像有点多。”
“……”
早该知道问也是白问。
玉姜搁下酒坛,舒服地躺下闭眼,任凭沁凉的雪花落在她的眉眼。
她懒怠而闲散地说:“可惜,不管怎样,你是出不去了。”
风声掠过耳畔,空荡的山谷之中还能听见瀑布飞溅的巨响。若非知晓身在封印妖魔的噬魔渊之中,云述险些以为这是什么安逸的桃源。
云述并未应声,而是问:“你的名字呢?你还没有告诉我。”
玉姜似乎要睡着了,带着倦意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话:“玉姜……”
最后一个字才说一半,她便感受到身上一暖,眼睛也在那一刻倏然睁开。
风雪犹如骤然止息。
片刻之后,她的目光下落,落在他修长而干净的指骨处。
是他解了外衣,将那雪一样白的衣衫轻轻盖在了她身上,在迎上她视线时当即避开,留下淡之又淡的一句解释:“天冷。”
*
“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找到仙君了吗?”
赶上寒冬腊月,雪一下就是数日,浮月山的长阶积雪未化,又久未有人清扫,此时走着很是艰难。这个不算高的姑娘几乎要一步不停,才能勉强赶上沈晏川的步子。
沈晏川闻声,摇头。正打算继续走,他却还是驻足回头问她:“棠棠,师父出关了吗?”
叶棠气喘吁吁,俯身缓了好一会儿,摆了摆手,道:“还没有。我还是觉得此事应当让师父知晓。若是云述仙君出了什么岔子,只怕……”
“他能出什么岔子?”
沈晏川拢袖,说话间已经走至浮月台。
“他是受师父之命执掌浮月的仙君,自然与你我不同。说不定就是一时兴起转道去了哪儿,我们有何资格过问?”
数年来,天下仙门以浮月为首,而浮月又以仙君为尊,视作主心骨。云述仙君自继位以来,行事颇为稳妥,从不会杳无音讯这么久。
此番前往华云宗论道,说是论道,实则就是仙门之间没什么意思的联络和比试。仙君素来厌烦这些,若非推脱不掉,他也不会只身前往。
只是没多久,华云宗便遣人递来了消息,问及云述仙君失约的缘由。
众人这才知晓仙君失踪。
“可是……”
沈晏川还是打断了她的话:“找人之事我已经安排妥当了,你不必再费心。与其关心他去了哪儿,你不若想一想,下月的师门考核你是否已经稳妥了?若是你在这次考核中拿不到上等,就算是我,也无法保你继续留在师父身边。”
提及考核,便是拿捏了叶棠的命脉。只消听见这两个字,叶棠便难以呼吸、浑身疼痛。
她抱拳称是,顺着小径跑远了。
直到已经看不清叶棠的背影了,沈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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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却还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大片的雪落在松枝上,直到压弯一些,不偏不倚地洒落在他的肩背与发间,玄衣上霎时多了连片的白。
*
寒石能疗伤,效用却实有不足,出翁琢磨了好几日,才想出了个差不多的法子,将治伤的药浸泡于灵泉水之中,让伤重之人浸身其中,或能有效。
山中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这一汪泉水却始终温热。
木桶之中盛满热汤,其上氤氲着水雾。
云述俯身伸手试了水温,这才转身看了身后闭目休息的玉姜,嘴唇张合,却始终没说出话。
许久没听到动静,玉姜睁开了双眼,疑惑地问:“泡药浴啊,你站着不动想什么呢?”
没料想先被质问,云述这才道:“那,还请你,先……回避。”
玉姜怔了怔,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还道此人为何半天都不动,也不入水,原来是介意她还在。
她走近前去,凑近他,道:“泡药浴,里衣是不用解的。出翁特意让我在这儿,趁药浴之时探你心脉,为你疗伤。不过,你要是想把里衣解了,我也不怎么介意……”
“我知道了。”云述打断了她的话,丝毫不想也不敢再听下去,解外衣的衣带时还回头道了一句:“多谢。”
浴桶与玉姜之间还隔着一层纱帷,其实什么也看不清,隐约之间只能看到云述模糊的背影。水汽弥漫之时,一切更加模糊。
药材被热水浸泡出清浅的香气,几乎将这里整个包裹了起来,温热平和,与山洞之外大雪的肆虐截然不同。
“水温还好吗?”
玉姜不忘问一声。
云述低声嗯了一句,不再答话。
“这些药材都是出翁的宝贝,肯给你用是觉得你伤重可怜,你要谢也是谢他。我就是顺手帮忙……”
玉姜在纱帷之后絮絮地说着闲话,不多时也声音中便带了困倦,没多久便再无声息了。
想来是睡着了。
云述正想回头看一眼,自己的肩上却落下了一只瘦削而白皙的手,不轻不重地按了一把,玉姜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你怎么肩膀处也有伤?”
不知她何时走了过来,忽如其来的触碰出乎云述的意料之外。更何况他整个人还浸泡在浴桶之中,即使是想避也避不开。
呼吸急促了一下,云述微微侧身,道:“我无妨。”
瞧他这般抗拒,玉姜只觉得好笑:“方才不是说了,我是要为你治伤的。”
热汽湿了他的长发,水滴落下,洇湿了他肩上的薄衣,又缓慢地顺着他的肩线淌进了浴桶中。他气质沉而清冷,清瘦却不羸弱。水雾朦胧之间,玉姜收回了手,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为何如此。
他从未在沐浴之时与旁人共处,虽说里衣穿戴整齐,却还是不免多几分尴尬与别扭。本还隔着一层薄纱倒也没什么,可此时她却已经越过了薄纱,温热的掌心正触碰他已经湿透了的肩颈。
“你是伤患,我又不会把你怎样。你害怕我啊?”
云述喉间的话翻滚了一下,又咽回去。
他抬眼,正对上她含着散漫又澄明如水的笑意。一时间,他连想说什么也忘了。躲不掉,他只得迎着她的笑,生硬地答了句:“……不是。”
5. 第5章
“不是就好好配合,别死在我这儿。”
玉姜低头,施法探他的脉息,确认无碍之后不留情面地转身就走,准备药浴要添的药材。她这一连串举动分外熟稔,行云流水没有片刻停顿。
见她挑帘出去,云述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
他垂眸看向手腕,沉思半晌才下定决心握紧手指,然而,他感受不到体内丝毫的灵力。
与此同时,能给人带来摧骨疼痛的煞气侵入,正沿着他的脉息缓慢涌流。
这样的症状他有所耳闻,是因为修习之法与本身灵力相克,给了渊中煞气可乘之机的缘故。这是提醒也是警戒,让他再一次清楚地明白,自己不是一个纯粹的剑修,是狐。
药浴的水逐渐温凉,虽感受不到什么奇效,不过他的确觉得身上松泛许多,那些剧痛也缓解了。
披衣出去,这才发觉整个噬魔渊已经被大雪覆盖,成了一片无垠的白。
踏雪前行,在绕至断崖之后,是一片潭水。落雪的天气里,水边积了一层薄冰。
在潭水边上的人,是玉姜。
她盘膝而坐,盯着手中的断剑出神。不久后,她捏诀试图修复断剑,淡蓝色的光晕绕着断剑旋转片刻,不多时,还是黯淡了。
短短一会儿,她试了多个法子,皆无济于事。无落剑除了飞出剑鞘震颤片刻,丝毫没有复原的意思。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回头看了一眼,收剑,问:“你怎么过来了?”
“找你。”
云述踩着薄冰走过来,咯吱声细碎,在空荡的山谷之间反倒明显。
他在她跟前同样坐了下来,仰面看天,道:“多谢你们,我此刻觉得好多了。来时路上本想将这话亲口对出翁说,但是没遇到他。”
“他啊……”玉姜轻笑一声,“天这样冷,他熬不住,定然缩起来睡觉去了。别说你了,有时候连我也找不到他。”
云述跟着笑,但是还是回想起方才,问:“方才那是你的剑?”
玉姜的笑凝固在脸上,沉默了许久,道:“很久之前被我不小心弄断了。”
“剑修之剑轻易不会受外力影响而断,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它感受不到你需要它。”
说完最后一句,云述有些后悔。
本以为她听了这话会不高兴,谁知她竟毫不在意,捡起一块小石子丢进潭水之中,朗声道:“也许吧。不过,能凑合用就行。”
“等我灵力恢复,我可以试着帮你修一修。”
玉姜怔了怔,吃了一惊,问:“你会修补剑?”
云述接过她手中的断剑,指腹轻轻滑过剑锋,语气是这几日里少有的轻松:“人生于世,各有专长,恰好我会这个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哇。”玉姜很捧场地赞叹,“那我救你,算是我捡了个便宜。我可就盼着你灵力早点恢复了。”
此人长得漂亮就算了,性子也十分和顺。玉姜万万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本事。
当年的浮月山弟子不少都是花架子,真推出门去,恐怕连个诀都捏不出来。没想到她才离开没多久,竟是人才济济,随手捡一个都是这般!
她正想着,却听云述认真地说:“也不一定能修好。”
“……”
果然不能对旁人有太多指望。
渊中年月难分,日子也便过得愈发快,这段时日的休养,云述的伤势已好了大半,甚至可以帮出翁整理药材。
与此同时的浮月山却没这般自在。
仙君不见了踪迹,连放出寻找的影蝶都一无所获,这对门中弟子而言不是什么好消息。
仙君继位之后常常行踪莫测,即使是消失了几日再出现也是常有之事,向来无人过问。
只是这一回未免太奇怪了些。
华云宗相邀是仙门多年一遇的盛事,仙君在赴约途中消失,不仅失约了华云宗,甚至连句话也不曾留下。
师父元初在闭关当中,门中弟子皆不敢搅扰。
叶棠发愁得整整几日食不下咽。
仙君出行之前,将整理千书阁文卷之事交给了她。如今却丢了最要紧的一卷,她不仅找不到,连个能为她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她坐在台阶上,托着腮发呆,头顶被人轻轻地拍了拍。
仰面看清来人是谁,她明显欢悦一些:“映清师姐!”
高兴之余,她还是愁容满面,对许映清说:“我该怎么办啊映清师姐,丢失的那卷古籍与幽火有关,我真担心仙君回来之后责罚我保管不力……算了,现下连仙君在哪儿都不知道。我不明白,人行世间,还能有影蝶都找不到的地方?仙君到底去哪儿了啊……”
许映清将手中拎着的食盒放置在石阶上,掀开盖子,取出糕点,道:“不要想这些了,再怎样也要吃饭啊。我看你饿着,特意给你带了一些。”
叶棠当即搂住了许映清的手臂,颇为委屈地说:“还是映清师姐对我好,不像那几个嬉皮笑脸的师兄,一听说我不吃饭,还取笑我呢。”
“取笑你什么了?”
许映清捏起一块糕点给她。
叶棠恨恨地咬了一口,道:“说我一顿不吃省下的饭,可以喂两头牛。太可恶了,我何时吃过那么多……唔唔,这个桃花蜜糕好好吃,有师姐真好。”
“就是,吃的这点哪里算多。我回去教训他们!”许映清又递一杯清茶,“慢一点,喝口水别噎了。”
许映清给她递茶水,思绪却飘远了些,轻声道:“有师姐真好,这句话我也说过呢。”
“嗯?”叶棠没听明白。
喝了水之后,她才问:“师姐,什么叫你也说过?”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许映清想含糊过去,谁知却被叶棠追根问底。
思忖良久,她还是站起身来,面上的笑意淡下去,道:“在你没到浮月山之前,我也是有一个师姐的。”
“那时我胆小,除妖邪时不敢出手,她便会挡在我身前。我剑法不精,她悉心教我。我受罚跪雪地思过,她会偷偷避开师父,给我送御寒的衣物……”
在她尚不知仙法为何物的年岁,她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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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样一个师姐。
而后艰难险阻万千,却也不足以震慑她了。
这些旧事说远不远,今日细细想起,竟也恍若隔世。仿佛她的师姐玉姜在雪中笑闹的场景,犹若虚梦一场,在春日到来之前顷刻消散,连影子也寻不到了。
“那她后来去哪儿了,浮月山弟子不是都应该在名录上吗?我为何从未听人提及过?”
“她……”
“她死了。”
*
山风低吟,烟岚霭霭。
深潭水中心的青碧色逐渐变浓,最后却汇聚成了可怖的紫。不多时,碎冰融化,平静的水潭开始汩汩涌动,那片紫逐渐蔓延至周边。
岸上的出翁忧心不已,思索再三还是折了桃枝施法,试图控制那蔓延不止的紫。
终于,玉姜破水而出。衣衫尽湿,长发黏在脖颈处,她也顾不上整理。
由于被水呛了,她伏在岸边咳了许久。
出翁慌忙伸手去扶她,将提前备好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劝道:“切勿勉强自己!你在水中待了这么久,没有丝毫动静,可要吓死我了。流光玉怎样?”
玉姜累极了,最后的气力也被耗尽了。她摇了头,慢声说:“这水已经压制不了流光玉了,它在我的身体里烧灼着,当真是痛得厉害。”
出翁扶着她出来。
此时,他才发现,玉姜的手臂上多了好些伤痕,如同被烫伤的。
出翁道:“不应该啊。这几年你都与它相安无事,灵泉水压制之法也一向有效,怎么近来不行了?”
“不知道。”
玉姜面色惨白,坐在树下休息。
这等痛楚,并非头一遭,最初流光玉选择了她,化进她的身体之时,痛楚比现在尤甚。时至今日,她还是忘不掉那时的感受。
眼前的一切发白,雾蒙蒙的,什么都瞧不清楚。她的意识逐渐散去。
半梦半醒间,她好像看到了浮月山,师父在林间烹茶。师妹像是献宝一般神神秘秘地取出一枝花,笑起来眉眼微弯:“师姐,这花好漂亮,我替你别在衣襟上吧!”
穿着鹅黄襦裙的小姑娘将剑丢在一边,碎步跑到她身边来,故意喊累躺下,枕着她的膝,声音温软:“练剑好累,我趁大师兄不在偷偷懒,师姐可要替我瞒着。山下的年节要到了,我们还会一起下山吗?我好想吃问水城的桃花蜜糕啊……”
“师姐,你脸色为何这样差,是没睡好吗?我去给你斟杯热茶来好不好?”
“师姐?”
一切都是最熟悉最安心的样子,玉姜也想如过去那般笑。
可她的笑声却很微弱,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只在亲近之人跟前才不设防的一句:“我,好疼啊……”
……
“玉姜。”
“嗯……”
她未醒,却习惯地应声了。
“玉姜?”
睁开眼,是夜深。
她先看到了守在榻边的云述。
此人的衣袖被她死死抓着,不知抓了多久,雪白的衣袂皱得不像样子。
6. 第6章
四周潮湿昏暗,只有一盏灯亮着,火光被风吹得轻晃。
云述的唇线抿着,背光的眸色中看不出神情。只单看面色,无端多了几分清冷。
见她醒了,他也只是轻轻将她额间的帕子换了,端来提前熬好的汤,轻声说:“我用灵力温着,没有凉。”
她松了抓在手心的布料,闭眸摇头,说:“不必了。”
刚说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问:“你刚说什么?你的灵力……恢复了?”
云述拢了衣袖,将汤放回去,道:“幸有出翁的药浴,近来我的确感觉好了一些,本想告诉你的……”
“可你病了。”
他们并未住在一处。
起初,云述尚且在养伤时,玉姜将他安置在自己身边,同住在一处,只不过中间用屏障隔开了。自打他伤愈之后,云述便搬去与出翁同住了。
玉姜忙于流光玉之事,的确有几日没见过云述。之后便昏睡不醒,足足半月。
虽说平素云述也话少,可今日却尤其少,神色也比之前严肃。他冷静起来的模样,倒让玉姜想起来师父。
也就今日,她才能从云述身上看到些许浮月山仙门留下的影子。
他瞧着不大高兴。
玉姜无力地笑一声,撑着身子坐起,道:“我无碍,这几日玄墟海不平静,引得我旧伤犯了,养一养就好。”
“既是旧伤,为何会……”
他是指她身上的血迹。
明明衣衫都被血水濡湿了,她还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些这种话来敷衍。
知她不会说,云述也不多追问,只垂下眼睫,许久才又开口:“是否因为耗用灵力救我,才致使你旧伤复发?若如此……”
“自然不是。”玉姜失笑,觉得这只狐狸着实单纯得可爱,解释道,“救你耗费的那点算得了什么?你本就是修仙之人,难道不清楚?我都说了,是玄墟海有波动的缘故,养一养就好了。”
她的目光落回那碗汤。
汤色不错,其间放了不少出翁珍藏的灵药。玉姜想要端起,却牵扯到手臂的伤处,痛得缩了回来。
没等她再有动作,云述已然端起了碗,用汤匙搅拌着,道:“你昏睡了半月,应当没力气。我喂你。”
“哪有那么娇气……”
玉姜想打趣,谁知他却舀了一勺,拢袖伸手,将汤羹递至她唇边。
火光摇曳之间,他的眸色忽亮,映出一片辉色,恰好落进她的眼中。
这样的眼睛,在忽然撞上她视线的那一瞬,让她呼吸一滞,动作也僵硬了些许。
“……好。”
一勺接着一勺,他耐心地喂她慢慢吃下。
他模样专注,动作细致而认真。
不知为何,玉姜的视线总是不经意落在他的眼睫处。他的眉眼生得很好,是与她过往见过之人都不相同的清隽。仔细看去,干净到近乎通透。
虽算起来是她救了他的性命,但云述在她跟前委实柔和,会照顾人又分外体贴,反倒让玉姜有些不好意思。
“你做的?”
只是尝一口,玉姜便知这并非是出翁的厨艺。出翁此人,酿酒医病样样都会,唯独在做吃食这方面太过敷衍。
他没否认,又喂一勺,道:“味道还成吗?”
玉姜点头,毫不吝惜赞许:“这是我在渊中这么久以来,吃到的唯一能下咽的东西。你是不知出翁,煮什么都像在煮树皮。吃一口,我得吐三日。”
云述抿唇笑,道:“那往后便由我来做。好不好吃另说,至少比煮树皮强一些。”
说罢,他放下汤碗,递了帕子给她擦拭,旋即又将被衾给她掖好,动作娴熟之至。
玉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饶有兴致地问:“你这样好脾气好说话,在浮月山中,只怕不少人欺负你吧?”
云述动作变慢了些,似在思索,道:“这倒没有。门中事务繁杂,我不常与他们待在一处。不过,山中弟子还是秉性良善的多一些。”
尽管这么久以来她从未提及过,但话说到这儿,她还是会想起那个人。
犹豫片刻,玉姜随口问道:“在你眼中,沈晏川如何?”
似乎是没料想到会从玉姜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不知想到了什么,云述抬眸与她对视了一会儿,方开口:“不相熟,故而不知。”
玉姜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自嘲般笑了:“也是。按照时日算,你应当还是个外门弟子才对,自然不会与他相熟。”
“我不是外……”
话还未说话,山洞外传来了出翁的声音。
深更半夜他也没睡,披着一件衣衫,护着掌心的灯火,挑开藤蔓入内。看到玉姜醒了,他长舒了一口气。
走到她跟前,试过她额间的温度之后,出翁捋着胡须,道:“不烫了,我这灵药应当没用错。还好,还好。”
说罢,出翁拍了云述的肩,道:“你守了好几个日夜了,回去睡吧。”
他深夜出现在此,是与玉姜有话要说。
云述明白,起身颔首告辞了。
人刚走,出翁便笑了一声。
玉姜疑惑地问:“你笑什么?”
“他还真有个倔劲。让他做什么,便一丝不苟地去做。我看他担忧心切,便骗他说幽火能医你身上的旧伤,谁知他二话不说便要取。那可是幽火,修仙之人都知晓有多险恶,你说他傻不傻。”
玉姜心中一紧:“你让他去取了?”
“当然没有!”出翁道,“那不是送命吗?只怕一只脚还没踏近,他那一身雪白的狐狸毛便要被烧光。不是谁都能像你这般,用自己的身体压制着流光玉。你才是天底下最傻的人。”
“那你可与他说我昏睡的原由了?”
“与他说这个做什么,他又帮不上忙。”
听了这话,玉姜放松下来,重新躺回榻上,轻笑之后又叹息:“是啊,谁都帮不了我。”
出翁道:“但浮月山就可以。你服个软,向元初说一说实情,他还能放任你受折磨而不管吗?说到底你们之间的隔阂都是因为沈晏川,这个心结,好解。”
“不。”
玉姜用被子蒙上眼睛,声音闷闷的:“为什么要我服软,整个浮月山都没有人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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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认为我是个祸害。既如此,我便做这个祸害。至于流光玉……我能压制得了,便能化解得了。”
也不是头一天知晓她是个倔脾气了,出翁没觉得意外。
他坐在榻边的地上,背对着玉姜,沉默良久,才说:“我知你心中难受,比身上受的伤还要难忍。但是,忍与蛰伏,韬光养晦,何尝不是一条明路呢?你若真想放弃,也便不会纵容林扶风去玄墟海了。结界能结,亦能破,我们不会被困死的。”
“只要出去,一切都有回转之机。”
*
出翁回到住处时,看到云述和衣而睡,一只手的手背覆在双眼上,遮挡光线。
他动作很轻,不想打扰。
毕竟这段时日,云述衣不解带地照顾玉姜,已许久未曾好生休息过了。
谁知,即使出翁的动作这般小心翼翼,也还是惊醒了云述。
没等他说话,便看到云述坐起了身。
饶是出翁也被他这忽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抚着心口顺气。
月光如水,顺着缝隙落在云述的发间,让他整个人多了几分与平素截然不同的清冷,甚至是不易近人。这样的气息,让出翁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他问:“我吵你休息了?”
“她昏睡不是因为什么旧伤。”云述并未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看向他,“她的体内有残余的幽火。为何会如此?”
“……”
这都能知道?
流光玉,生幽火。
此乃魔族至邪之物,仙门向来避而远之。
若是将玉姜身体之中有流光玉之事和盘托出,指不定会将云述吓成什么样。思来想去,出翁终于编出了一个像样的谎话。
“她是魔修啊。魔族之中,不乏有人利用幽火修炼妄图一举成功的。一时真气走岔被幽火反噬,也是常有的。你是浮月山中人,在师门应当也听过这些事吧?没什么稀奇的。”
的确如此。
昔日长老授课之时,提及过许多人因贪图幽火之力,误入歧路,堕了魔,毁了自己的修仙之途。而他也曾见过这样的人。
只是与玉姜同在此地这么久,云述并不认为一个连自身灵力都不吝惜之人,昔日会选择利用幽火堕入魔途。
“得想办法出去。”
“什么?”
云述自顾自地说:“幽火在身体中,很痛苦的。”
那些人利用幽火却反被折磨,最后灵力耗尽,神魂碎尽。这样的景象,他无法设想发生在玉姜身上。
“只要离开噬魔渊,我的灵力便能彻底恢复,到那时,就能想法子帮她。总会有办法……”
出翁闻言愣了愣神,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一声,道:“即使真出去了,也难去除幽火。我觉得只要费点心思,让她能控制得了,便可以了。我知道,你们这些仙门仙师总想让旁人‘迷途知返’。但是人生中总是会有很多不得已,她回不去了。”
“我没想改变她。”云述坐起身,目光落在出翁身上,涵着化不尽的忧虑,道,“我只是觉得……”
“这样下去,她会很疼。”
7. 第7章
华云宗相邀,浮月山仙君却毫无音讯,为了不失礼数,最后只能由大师兄沈晏川代为前往。
沈晏川虽不情愿,却也只能应下。
抵达山门后,始终不见华云之人前来相迎。
沈晏川负手而立,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山中风凉,随行的叶棠打了个喷嚏,埋怨道:“师兄,他们这是何意啊?明明是他们向我浮月下的请帖,此时却这般轻慢。”
沈晏川没答她的问题,从袖袋中取出一颗暖石,递与叶棠:“你若冷,有这个。”
“谢谢师兄!师兄真细心,竟还随身带了暖石。”
叶棠接了暖石,捧在掌心摩挲着,仰面冲他笑着。
他抿唇笑,没说话。
雪势不小,天寒地冻,此番明显就是华云宗给他们的下马威。
直到天渐擦黑,才见着一个身穿青色弟子服饰之人从山上下来,闲漫地向沈晏川拘了一礼,道:“阁下就是沈仙师吧?我们少主有请。”
这礼数并不周全,话也说得敷衍,丝毫未曾解释迟来的缘由。
气不过他们的态度,叶棠冲上前质问:“我们在此已候了三个时辰,这难道就是你们华云宗的待客之道吗?我们此番前来,是见你们宗主的。”
那弟子却噙着笑,回话:“姑娘,只能说你们来得不巧,事务繁杂,我等实在没得空。还有……宗主,自然只有仙君能见。云述仙君,好像也没来啊……”
“你们?不行。”
话音才落,此人便头也不回地上山了,全然不在乎他们是否跟上来。
叶棠还欲争辩,却被沈晏川悄然按住了手腕,摇头示意不必。
“实在欺人太甚。”
她暗骂了一声,终究没起冲突。
到了辞心堂中,华云宗中人连杯热茶都没奉上来。寒屋冷烛,悄无人息。
一路上,沈晏川都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叶棠将暖石递还回去,轻声问:“师兄可是累了?”
没等沈晏川答话,便听得门外传来了清越的女声:“你师兄不是累了,是心里有鬼。”
一个穿青色衣裙的女子,腰间还挂着佩剑,就这么大步走了进来,甚至连眼角余光都未曾落到沈晏川身上。
此女服饰显然不同于华云宗弟子,想来身份不同寻常。
看她终于来了,沈晏川这才唇角扯出一丝淡笑,行礼,道:“多年不见,罗少主还是这般风趣。”
正欲斟茶的罗时微动作一顿,放下了瓷白的杯盏,眼皮散漫一抬,终于看向沈晏川。
她再度端起那杯茶水,越过沈晏川,直接递给了叶棠。
叶棠不知何意,接下了。
罗时微这才开口,道:“这位妹妹,你年纪小,我只想叮嘱你,离你这位师兄远一点。如若不然,哪天被害死了都不知道。”
听了此言,沈晏川在广袖之下握紧了拳,抿紧嘴唇,将叶棠护在身后,冷淡地回道:“罗少主,我敬你一句少主,也希望你莫要再说这些莫须有之言来吓一个小姑娘。”
“莫须有之言?”罗时微嗤笑之余,眉眼间多了愠怒,右手按在剑柄处,质问,“你敢摸着你的良心说一遍,你对玉姜,没有半分愧疚吗?”
两人对视,一时沉默。
此时,叶棠清脆的声音在辞心堂响起:“谁是玉姜?”
叶棠入门晚,因为天资不错才得以迅速地进入浮月内门。这几年过去,门中之人她大多都已认识,却从未听到过什么阿姜。
她是个凡事都要究根问底的性子,即使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她还是问出了口。
闻言,罗时微怔了片刻。
昔日元初仙君最器重的弟子,浮月山中性子最张扬的师姐,以无落剑闻名天下。即使如今各仙门相谈之时,也偶有提及。
却不曾想,这个名字竟在浮月山中被抹去了。
再无人提及,再无人知晓。
沈晏川的冷情,比罗时微设想得更甚。
当真可笑。
良久,罗时微方再度看向沈晏川,质问:“沈仙师,那你可知谁是玉姜?当初是谁……”
“够了!”
沈晏川面色发白,显然被罗时微激怒:“罗少主,此番我们前来不是为了分辩旧事,而是罗宗主下帖相邀。还有,她,是浮月的弃徒,罗少主最好还是莫要屡屡提及,以免,污了你们华云宗清誉,让众仙门质疑。”
污了华云宗清誉……
曾经被他如珠如宝地对待之人,如今落进他的耳中,竟只成了不能提及的辱没。
没等到沈晏川的回答,罗时微便拔了剑下逐客令,冷声道:“只有你踏足此地,我才会觉得是辱没。”
“我不想看到你,华云宗也不欢迎你。即刻下山去,慢一步,别怪我不顾浮月的颜面,取你性命。”
*
水雾弥漫之间,玉姜唤了一声云述。
云述隔着垂帘问:“怎么了?”
因为后背的伤很重,隔了这好几日还是一阵灼痛。每次她想要掌控流光玉,无一例外都是如此。
这一回,因为手臂上也有伤痕,抬手都剧痛无比,自己想换药也够不着。
她只得对云述说:“帮我换一下药。”
“我吗?”
云述略微迟疑。
玉姜问:“不可以吗?”
过了一阵,她才慢慢地明白过来,道:“你若不好意思,就闭上眼,我来说,你照做就行。”
“……好。”
他挑帘入内,按照她的指引找到了要换的灵药,摸索着到她的身后,依吩咐覆在了伤口处。
“嘶……”
云述闻声慌神。
他一慌,下意识想将灵药拿开,指腹却碰到了她才沐浴过后尚且湿润的衣料。只片刻,他的手像被烫到了一般拿开,整个人也站远了些,道:“你,没事吧?”
玉姜穿好衣衫,好笑地看他:“没事啊,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还好,没那么疼,只是这药有点凉……多谢你,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好。”云述这才睁眼看她,颔首,“有事你再叫我。”
过往流光玉在体内有异样,都得让玉姜饱受折磨许久,连寻常的走路都做不到。
可是这回她却痊愈得很快。
快得她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奇怪。
没在榻上躺几日,她便有了精神,想要出去活动筋骨,再好好晒一晒日光。
只是时运不好,这几日的噬魔渊阴雨连绵,半点太阳都不见。
出翁种下的那些果树冻坏了好些,愁得他整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只能央着云述去给他帮忙。
云述不忙的时候,玉姜常悠闲惬意地躺在藤条织就的吊椅上,故作伤还未好全,指使他为自己端茶倒水。
明知被故意折腾,云述也未曾回绝过,甚至还能抽出空,将一条绒毯盖在她的身上,淡淡说一句:“别受了风。”
“你为何这么听我的话?”
玉姜撑着侧脸看他。
云述波澜不惊地看回来,随意答道:“琐碎小事,若顺手能帮你,为何不做?”
或许这人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待谁都是一样的。不论是出翁的请求还是她的支使,他都悉数应下,样样做好。
不过以她对浮月山那群人的了解,有几个好吃懒做的外门弟子是出了名的刺头,欺软怕硬,各种闯祸。
这些人遇上云述这样性子的,定然会欺负他,将脏活累活都堆给他干。只怕云述也会任劳任怨,丝毫不知拒绝。
想到这儿,她觉得云述有些可怜。
“虽说我是不会害你的。”玉姜舒服地躺在藤椅中,叹息,“但你这性子得强硬一些,不然总会受欺负。在我进这鬼地方之前,各仙门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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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谁听了我玉姜的名字都是落荒而逃,没人敢当面挑衅……”
她正吹嘘得津津有味,却听得耳畔这人忍俊不禁,极轻的一声笑。
虽声音悦耳,却还是点燃了她的怒意,质问:“你不相信?”
“我相信啊。”云述递给她一颗裹了糖霜的梅子,堵了她要借机发难的嘴,笑说:“大名鼎鼎,好害怕。”
恨恨地咬了梅子,甜意自舌尖化开,玉姜重新闭上眼睛休息,慢悠悠地说:“你何时学会编谎话哄人了?”
云述随意应道:“这也算哄人吗?可你瞧起来并不高兴。”
玉姜吃完这颗梅子,想起一件事,凑到他跟前去,开玩笑道:“想让我高兴那还不容易?我最喜欢狐狸了,我之前还养过呢。这样,你变回狐狸的模样,我就高兴。”
“……”
“怎么样?你不会拒绝吧?”
这样无理的要求,这世上大概也只有玉姜能如此坦然地问出口了。
“会。”
云述将药封进罐子里,认认真真地摆放好,道:“你死了这条心,我不是你养过的灵宠。”
“你们狐狸真小气!看一眼都不许。”
云述哑然:“你最好只是想看一眼。”
之前他变回狐身,玉姜为他医治伤口时,可没少抚摸他的脑袋和狐尾。他只是不计较罢了,没想到玉姜不仅没放弃,还愈发喜欢了。
玉姜道:“你不要误解我啊,我只是觉得你毛茸茸的样子还挺好看的。”
忙完手头的事,云述才抽出空来坐下,无奈地看向玉姜,道:“在我少时,我甚至不知我是狐狸。此事并未传扬,几乎无人知晓,有时连我自己也不大习惯。若非伤重,你不会看到我那副样子。我,我更不会让你随意……随意……”
轻薄两个字,他实难说出口。
半晌,他撂下一句话:“总之不行。”
玉姜也不执着,翻身躺下。
雨霁后日光渐亮,透过厚厚的云层洒落在她的眉目之间。她抬手随意挡了一下,也遮住自己半张脸。
自云述入噬魔渊以来,此地一直都是寒风呼啸,没想到今日竟还能见着日光。
尽管也是幻境,云述却不在乎。就这般与玉姜同在外面晒日光,他难得愉悦了些。
过往在浮月山,他身为仙君,肩上担着整个仙门,从未有一刻清闲。即使如此,仍有人对他不满。更莫要说这般心无旁骛地静坐。
侧目看她,她的长发被风吹动。
他忽然倾身靠近,玉姜感受到了他贴近的气息,饶是仍闭着眼睛,也下意识往一旁退。
睁开眼,目光交汇。
太近了。
“你……”
察觉了不妥,他才从自己发间取下了一支玉簪,袒露掌心给她看,解释道:“我有样东西想送给你。”
玉簪质地通透,只尾端有一点绯红。
她想起,自己见过云述狐身上的尾巴,也是这般颜色。
没来得及推拒,他便已当她默许,抬手轻轻为她簪在发间。
距离近到打远处看像是拥抱。
“云述……”
她想后退,可藤条做的吊椅甚是狭窄,她被围在其中,半点法子也没有。她潇洒威风一世,竟被一只狐狸精逼得退无可退。
“好看。”
他的嗓音很好听。在他初次开口说话时,玉姜便已这么觉得了。他的嗓音温中透着一丝凉,像是清早时萦绕山间松林的雾气。
他那般纯粹,纯粹得只是在端详这支簪子在她发间究竟如何。
可这种无辜又很是可恶。
他什么都没做,却让玉姜耳根发烫。两人之间缭绕的暧昧几乎霎时间烧了起来。
玉姜来不及道谢,抬手轻轻抵在他肩上,将他推远些许,借着扬高的声调掩饰方才被撩拨乱了的心绪:“你!你别靠这么近!”
8. 第8章
云述依言退回合适的距离,有些茫然她为何忽然生气,问:“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你喜欢吗?”
“既是你娘亲留给你的东西,你当好好收着才是,为何要送给我?”
玉姜抚了抚玉簪,打算取下。
云述却制止了她的举动,解释道:“这个簪子很衬你,你戴上好看,没别的意思。更何况,你救我性命,我却孑然一身无以为报。簪子留在你这儿,我会心安一些。还有这个……”
他起身去了山洞之中。
过了一会儿,他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柄剑,是玉姜的无落剑。
将剑递至她眼前,他道:“断剑我还无法复原,但上面的裂痕已经修补好了。来日我灵力彻底恢复,再帮你试一试。你看看,和它之前的样子是否相同?”
日光下,无落剑锋映着银光,虽仍是断剑,其上裂痕却已修复如新。
她在这一霎时难以呼吸。
自无落剑断裂那日起,她便没想过还能再见它光洁如新的模样。
她不擅修补法器,加之心结难解,无落剑在她手中也没了当初那般得心应手的自在。
连剑都与她作对,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那日随口一提让他帮忙,她没认真。只是闲聊解闷,她也不觉得他会当真。
毕竟当时说的是灵力恢复再帮忙,那大概是出了噬魔渊之后的事了。
若真有机会出去,大概也不会有人记得这句戏言。毕竟谁也不会耗费时日和灵力,去修一样可能再也无法修好的法器。
而他就这般伸手递了过来。
恍然间,她仿佛回到了多年前。
还是元初头一回带他们下山之时。
那时正是人间的上元节。
长河之上灯火如天上星子。
流水静谧连天,河上莲灯在天际之处与星子交汇,再也分不出彼此。
她放了一盏莲灯,其上写了心愿,神神秘秘地折起来,塞在莲灯的中心,顺着水流漂远了。
元初席地而坐,不知在想什么。她悄悄越过师父,挤到沈晏川跟前,趁其不备轻拍了他后背,大声唤:“师兄!”
沈晏川吃了一惊,手中摩挲着的荷包掉落在地。
他捡起来,笑着斥她:“你若把我吓死了,可就没有师兄了。都到了能下山见世面的年纪了,也该稳重一些。”
“什么见世面?下山前,师父将我的无落剑没收了,生怕我闯祸。山上无趣也就罢了,这都下山了,还是拘着我!”
看她这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沈晏川忍着笑,终于不再逗她,轻轻扯了她的衣袖,附耳道:“你跟我过来!”
沈晏川将她带至一座桥边,确保元初看不到之后,捏了个诀,无落剑赫然出现在他的掌心。
他递给她,道:“我偷偷带出来了!”
她激动得无法言喻,捧着剑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
沈晏川也跟着她笑,道:“藏好,被师父发现再收走,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嗯嗯嗯!”
趁她正沉浸在喜悦之中,沈晏川拆开了荷包,从其中拿出一只精致的细镯。
玉姜还没从得到剑的高兴中回过神,她的腕骨被轻轻硌了一下,小巧的细镯便已穿过她的手,滑向了她的手腕。
“师兄……这是?”
沈晏川抱剑而立,道:“送你的法器。没什么用处,怕你在山下跑丢,戴上这个,无论你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
收了无落剑之后,她举起手,在河灯星点的亮色中,认真地打量着腕间的镯子。银光轻晃,落进她生动而鲜活的眼底。
沈晏川道:“我可是点灯熬油做了好几宿的,累得我腰酸背痛。我既答应过你要补一份生辰礼,自然不会食言。”
玉姜点头:“师兄,你真好。”
真好。
凡是见过他们的人,都会一遍遍地告诉玉姜,她有一个好师兄。
连她自己曾经也这么觉得。
直到后来,沈晏川利用这个细镯找到她的踪迹,将她逼到绝境。
玉姜才真正明白,一个人若是若是善于伪装,就算是朝夕相处多年的同门师妹,也看不破他的本性。
以至于被此人咬上一口,能痛许多年。
看她迟迟不接无落剑,云述以为她不满意,试探得问:“怎么了?是哪里不对吗?”
玉姜被他的声音唤回神,怔怔地看向他,问:“你怎么修好的?”
“就……”云述似乎在想措辞,直到看到玉姜的眼睛,愣了片刻,道,“随手罢了。”
可下一刻,玉姜的眼神一落,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灵力自她指尖而出,顺着他的腕骨涌入,探查他的脉息。
原来如此。
她松了手,半点也笑不出,问:“噬魔渊煞气与你相克,稍有不慎便会要你性命。你才伤愈不久,便动用你那才恢复了一点点的灵力,给我修法器?你不要命了?”
云述微扬唇角,道:“无碍的,只是顺手而为,我有分寸。”
他与她说话时声音一向很轻,轻如尾羽,却偏偏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
本以为是他灵力尽失,为了能在此活下去,才不得已对玉姜稍稍亲近一些。照顾她,也是碍于救命之恩。
谁知,他说的感激,是真心的。
这样的真心,对于在噬魔渊中待到麻木的玉姜而言,实在是稀奇珍罕之物。玉姜就这样,被这再简单不过的心思撞了个头晕眼花。
这心思真假与否暂且不提,单是他冒着伤重的风险去修无落剑的心,她便不需要……
“你可知你现在经脉受损,灵力削弱?这就是你说的有分寸?你说的无碍?”玉姜尽力压着情绪,试图让自己平稳地说话,“比起这些,性命最重要,你为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当日我随手救你,你也在我病中照顾我这么久,还清了。往后不必再说还恩之事,也不要再涉险了。”
说罢,她转身欲走,步子果决。
没走出多远,听见云述唤了她一声。
“玉姜。”
他走上前,将无落剑递回她的手中,眸中神色不明,道:“你病了这么久,我只想让你高兴一些。”
她握紧了剑鞘,没回头,道:“多谢。”
*
断崖边上极冷。
玉姜穿得单薄,枕着白梅树的断枝出神。任凭冷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也只是仰面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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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
玉簪被她取下,攥在手里摩挲。温润的玉质在掌心生热。绯红映在她的眼底,让她心中莫名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空了的酒坛被她丢在一旁。
出翁捡了起来,收拾着摆放好,在她跟前坐下了。
看出玉姜心中有气,他主动道:“你们二人说的话,我凑巧听到了。我早就说过,他气息干净,想必是被仙门照看得极好,心性也便纯粹一些。但他待你是用了心的,这还不好啊?”
“不好。”
雪花在掌心化成了水。
玉姜望着远处灼烧的幽火出神,隔了许久,久到出翁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缓声道:“沈晏川曾经待我很好。”
不是很好,是特别好。
好到她一度认为自己无以为报。
而方才递剑给她的云述,恍惚间让她想起了沈晏川。
虽说云述模样生得极好,即使是曾经备受赞誉的沈晏川也有所不及。可还是太像了,恍惚间,她几乎错认。
她明知不该,却还是忍不住迁怒。只要想起那个人,她就会无法抑制烦躁和愤恨。
“我也不知我怎么了。”玉姜双手遮眼,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就是心里有点乱。”
她清楚,云述是好意。可这份来自旁人的好意,她已经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还不起的话,索性不要。
噬魔渊的这场大雪终于停了。
转瞬之后,是烈日。
一切只在顷刻之间,幻影一样。
出翁知晓玉姜心中不好受,叹息一声,宽慰道:“你总是记着这些,何尝不是折磨自己?”
可是,这又岂是轻易忘得掉的?
她早晚要雪恨。
出翁道:“你生气是因为他不顾身体,伤势未愈便修补无落剑,还是因为逃避和迁怒?阿姜,云述不是沈晏川。你既要养着这只小狐狸,就别总吓他。”
玉姜这才缓缓回神,想起方才自己的态度对于云述而言,好像是有些恶劣了。再如何说,云述也是履约为她修了剑,还将玉簪相赠。
那样的态度,是不应该。
她实在没控制住……
玉姜反思了一会儿,仰面看向出翁,问:“我方才,很凶吗?”
“自己去看。”
记着方才的态度不好,玉姜是想来与云述好好讲清楚的。
谁知才回住处,没见到云述。
空荡的山洞中,只有梅花留下的冷香。
找了一会儿,玉姜这才发现,他变回了狐狸,蜷缩在山洞的角落中,毛茸茸的一团,瞧着安安分分,可情绪却低落。
“云述……”
云述闻声,抬头看了她一眼,如玉透亮的眸子此时暗淡了许多,旋即又再度将脸埋了回去。
竟不理她。
想来方才那话,的确是说重了。
无论如何,他是实心帮她的。
断剑也被他修得很好。
玉姜心中升起一丝愧疚,走近过去,抚了一把绒绒的狐狸毛。狐狸毛的触感让她的掌心有些痒,触碰到狐耳时,耳朵不自觉地耷下。
耐心问:“不吃饭?”
还是没动。
9. 第9章
她捏他的耳,而他非但不应声,反而将脸更深地低了下去。
这狐狸决心不开口的时候,无论玉姜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从他嘴里撬出半个字来。
大概是真将人气坏了……
“云述,你的狐耳好软。”
她决定夸一夸。
事实证明,这样的夸赞对于云述而言丝毫不起作用。他任她施为,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分明平素那般高挑,一袭暗纹雪衣长身玉立,饶是玉姜见惯了人间绝色,也忍不住要赞一句如圭如璋。此时,他却是截然不同,以这副样子缩在角落里,眸中没了生动明亮的神采,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云述。”
“……”
“你当真不理我?”
“……”
回想过往那些年,玉姜仗着师父的纵容,颇有些无法无天。即使将天捅个窟窿出来,她也绝不认错,更遑论哄人。
没做过的事,尝试起来,生疏得让她浑身别扭。
玉姜自认做不了太有耐心的人。
她抿唇笑得温柔,眼眸也是清澈透亮,掌心轻轻抚着狐狸的背脊,说出口的话却是威胁:“再不接话,扔你进玄墟海喂鱼,说到做到。”
还是没应声。
过了一会儿,他化回了人身。
烛火朦胧的角落中,他鬓发蓬松微乱,瞧着竟给人很是好欺负的感觉。玉姜想,这应当是方才玉姜拢狐狸毛时拨乱的。
短暂的相对无言之后,是云述先打破了僵持:“还生气吗?”
“啊?”
玉姜愣了愣,这才恍然明白,他变回狐狸缩成一团在角落处,不是因为被她的态度所伤而赌气。
竟是在等她。
因她说想看,他便化回原身,试图让她消气。
此人的脾性未免柔和得太过了一些。
这逆来顺受的脾气,倒像是玉姜在欺负他了……
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转而道:“不行,我还没看够呢,你变回去!”
云述牵动唇角,摇头:“只这一次。”
玉姜一心想着如何哄,压根没想到此人就没气性,错失了先发制人的机会。
她道:“小气,没有诚意。”
“那等下回……”
没等云述说完,玉姜便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斥道:“今日之事你还想有下回?云述,你知道噬魔渊对你的危害吧?我好不易给你续了命,不是让你随意挥霍的。动用才恢复不久的灵力,你会死的!我可不想让无落剑平白沾上无辜人的性命。”
“记住了。”
“你记住什么了?”
云述道:“性命最重要,我记住了。”
分明是她迁怒于人说重了话,可却是他来哄人。偏生他又生了这样一副漂亮的皮囊,似乎无论他说什么,都会值得旁人相信。
玉姜不知觉地心软了。
怪不得仙门中这么些年,没听说过有收些狐狸精入门内修习。想来也是怕这些,怕他就这么无辜地说两句,就让人忍不住偏心。
玉姜着实不想再为此事分辩不休,正打算回去,没先到云述起身追了过来,半是迟疑地说:“其实,初见那日,你唤的那一声,我听到了。”
“什么?”玉姜记不清了。
云述道:“沈晏川。”
她的动作滞住了,回眸望着他的眼睛。
云述继续说:“白梅树上悬着的那只铜铃,也有他的灵息相护。同为浮月山之人,我不会记错。还有无落剑,剑穗上镶嵌的那颗珠玉上,有沈字。”
有沈字?
玉姜却不知这件事。
昔日,沈晏川送过她许多东西。离开浮月时她毁去一些,却不成想,沈晏川竟还动过她的剑。
她低头唤出无落,轻轻抚动剑穗,最后坚决地扯下,抛给云述,声音清冷:“现在没有了。”
“他……”
“我不想提旧事。”
云述不再多问,道:“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玉姜出去之后,他低头转动那颗珠玉。
上面的沈字颜色极淡,若非仔细去看,几乎很难发觉。她不知晓,也在常理之中。
自他入噬魔渊以来,玉姜旁敲侧击地向他打听了许多浮月中的现状。从元初问到许映清,甚至连那几个仙法不精的外门子弟都问了。
唯独没提过这个沈晏川。
他作为浮月首徒,玉姜不可能不认得。
加之莫名出现在噬魔渊的白梅树,以及其上悬挂着的铜铃,绝非巧合。
若是没猜错,玉姜身在此处,当与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恢复灵力当日便试过,早先设下的噬魔渊结界早已随着时日渐长而削弱。如今的结界,是有人特意加固过的。
若真如此……
云述仰面看向噬魔渊的天际,扬唇一笑:“若真如此,或许没那么牢不可破。”
*
浮月台之下,几名弟子在洒扫之余,凑在一处不知在说些什么悄悄话。说到起劲处,不时发出嘁嘁的笑声与唏嘘声。
叶棠刚从学舍出来,站在他们背后不远处,隐约听到了沈晏川的名字。
仔细便能听出来不是什么好话。
“咳。”
那几名弟子闻声惊动,握着扫帚不敢擅动了。
浮月山中弟子众多,叶棠资历尚轻,可是沈晏川却很是器重她。她也争气,早早通过考核入了内门,成了沈晏川的臂膀。
即使她只是师妹,其余人也不敢不小心谨慎对待。
叶棠才随沈晏川从华云宗回来,没来得及换上弟子服饰,只穿了一件赪紫长裙,走近前去,面色不虞:“大师兄是你们可以私下妄议的吗?”
“不敢了不敢了,闲谈罢了。师妹,你可千万别跟师兄说。”
想起前段时日在华云宗中罗时微说过的话,叶棠还是心生疑虑,这么久以来都放不下。
与其胡思乱想,倒不如趁今日问个清楚。
她牵出一个笑意,道:“师兄们。”
叶棠往他们跟前凑,小声问:“你们听过玉姜这个名字吗?”
玉姜这两字刚说出口,那几人便脸色骤变,连手中的扫帚都没拿稳,直接脱手掉在了地上。
其中一人结巴着问:“你哪里听……”
另一人却拦了他,直接对叶棠说:“我们不认得,也未曾听过。”
如此欲盖弥彰,必定有问题。
若非撬不开沈晏川的嘴,叶棠也不必想着法子旁敲侧击。
见状,她转身欲走:“那我就告诉大师兄你们私下里嘴碎,说他坏话,让他好好罚你们。”
“师妹!”
“你……你还是别问。”
叶棠重新走回来,道:“我只是想知道,玉姜是谁。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闻之色变。”
那人还是为难,终于不再遮掩,解释道:“不是我们不肯说。她的名字是浮月山的禁令,在你还未入山之前,便已经不许提及了。谁若说了,那可是犯禁,要被逐出浮月山的。”
“谁下的禁令?”
“大师兄啊。”
果然是与他有关的。
难怪那日罗时微很激动,对沈晏川丝毫不留情面,在听说她不认得谁是玉姜时那般生气。
深吸了一口气,叶棠道:“你们若不说,我直接去问大师兄了。”
“哎!哎!别!”
那人几步追了过去,慌忙拦住了冲动的叶棠,劝道:“你千万别去。我……哎,玉姜是……她,她是我们的师姐。”
“既是师姐,有何说不得?”
另一人小声说:“她是师姐不错,可是她修幽火邪术,堕魔了。大师兄与她曾经情谊甚笃,后来却亲眼见她走上不归路。如此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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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心中定是不好受的。你千万不要去找他主动提这伤心事。师兄们是为你好,不然惹上麻烦你都不知道。”
叶棠在沈晏川身边做事许久了,这些话他却从未提及过。
在去往华云宗的路上,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了。想来,也是猜定了会遇到罗时微,会被那样奚落一番。
千书阁——
浮月山的千书阁是叶棠最厌恶之地,这些书卷她多看一眼都会头痛。今日却不同,她找了个借口支使走了看守的弟子,独自一人入内了。
藏着弟子名册的木架有几人高,等闲之人是够不着的。
她捏了诀,其中一册便稳稳落在了掌心。
摊开来看,头一页是云述仙君。
云述的名字之后,出身那一栏竟然没写,是空着的。师父向来细致,绝不会无意漏掉这些。不过仙君的来处也不是她能随意看的,也便不在意。
再翻一页,写了沈晏川的名字,记载了他的生辰以及出身。在拜元初为师之前,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寻常幼子。来处不详,父母不详。
他的名字往下,便是映清师姐。
再往下……
整个名册几乎被叶棠翻到了最后,也未曾找到关于玉姜的只字片语。
即使是被师门除名,也不该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总归会记着的。
“应当不是这册……”
叶棠喃喃着,准备重新再取木架上的另一册。
还没等她有所举动,便听得千书阁的门被人推开了。木门年久失修,又因山中潮湿而有了霉斑,早就损坏了。因此这吱呀的一声格外清晰,吓得叶棠匆促往木架后躲。
躲藏之后,叶棠从缝隙中偷偷看过去,不偏不倚和沈晏川的目光相接。
被逮了个正着……
她只好低着头走过去。
沈晏川声音平缓:“拿出来。”
“师兄。”
“拿出来。”
犹豫了一会儿,叶棠才将藏在背后的那卷名册放在了沈晏川的掌心。
看他翻动名册,她心跳得剧烈。
她不熟练地编着谎话:“是映清师姐让我来找弟子名册的,她说了……”
“许映清与我同在纷雪阁听训,我竟不知她还能抽出空来吩咐你做事。”沈晏川连眼皮也没抬。
偏生他越冷淡,叶棠越害怕。
叶棠讪笑着,正盘算着怎么找个合适的借口搪塞过去,谁知却听到了沈晏川接下来的话。
“你想找的,是玉姜的名字?”
沈晏川摊开那本名册,又看了一会儿才将名册扔回了叶棠的怀中,道:“棠棠,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却相信罗时微?那我不妨告诉你,你想找的这人早就死了。她的名字是我亲手刮去的,纵使我……万般不舍。”
大师兄向来严肃,此时千书阁冷烛更是给他添了一层看不透的威严。
偷偷来查玉姜之事已然犯了禁,她着实不敢再在沈晏川身侧多待片刻。她低头连声称错,得了沈晏川的准允,她几乎是逃似的出了千书阁,连名册也忘了归位。
不知怎的,她觉得今日的大师兄当真的严肃得可怕。
这口气还没喘匀,她的肩被人轻轻拍了拍。
叶棠吓得一颤,回头发觉是许映清时才松了口气。
许映清途径于此,看她这副模样,好笑地问:“你怎么了?”
叶棠将名册握在手心,往袖中揣了揣,还是克制不了好奇心,问:“映清师姐。”
“嗯?”许映清了解叶棠。
只要她不是语气欢快地唤自己师姐,那必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问。
“你之前说过,你的师姐那样好,大师兄也说他不舍。唯独罗时微一人为她鸣不平,痛恨浮月,不惜下令逐客。我只想知道,她落得声名狼藉的地步,是咎由自取,还是另有原由?”
10. 第10章
许映清惊诧于她忽然的问话,却没问她从何处听来的这些。
有些事一旦扯开一个口子,后续的缝隙裂开便是注定,任谁如何努力也难能遮掩。
即使今日没有叶棠,也会有旁人。
玉姜曾为浮月山师姐的痕迹,不是随意就能抹去的。
许映清走下廊阶,踱步至庭中,转身问:“你为何想知道这些?”
叶棠并不瞒着许映清,坦诚道:“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把一件事弄清楚。我不想盲目听从大师兄之言,也不想因为罗少主的一句话就误会大师兄。既是天地之间发生过的事,便能辨得明白。”
许映清握着剑的手也紧了紧,直截了当地说:“我不知。”
许映清回眸看她,道:“在我的心中,师姐不是急功近利忘恩负义之人。可是,我又曾亲眼见她堕魔,这是不争的事实。按照门规,确当……处死。”
最后两个字被许映清说出,已然耗尽了积存的勇气。
这些年,许映清始终无法面对这件事。
也无法原谅自己当年没能站在玉姜身边,阻她走上这条路。
深吸了一口气,她正色道:“至于她是咎由自取还是另有苦衷,没有人会在乎的。世人宁可修真界少一个天资卓绝的剑修,也绝不会容忍多一个仙门的败类。从她踏上此途开始,便是死局。”
这样的话,的确是浮月山一身正气的映清师姐惯常会说的。除魔卫道,是仙家本分。
处死门内魔修,自是应当应分。
只是叶棠却不信。
她问:“映清师姐,你也这样想吗?若你当真这样想,那日你不会对我说那些话。你明明……”
“棠棠。”许映清轻轻笑,笑声中掺杂了自嘲,“罗时微将你与大师兄逐出华云宗,不是针对你。她只是厌恶我们,厌恶我们这般口口声声为了仙门,连昔日至亲都能放弃的虚伪之人。”
“映清师姐……”
“我还有事,先走了。”
*
云述将温好的粥从瓦罐中盛出,用小碗端至玉姜的跟前,抬起手打算喂她。
享受了这般久他的照顾,玉姜也理所应当地张了嘴。还没尝到粥,她的眼神往下一落,看到他极轻微发颤的手。
这几日,他面色好像是越发苍白了。
分明灵力在恢复,身子却不见好转,反而更重了。注意到她的眼神,云述当即缩回了手。
玉姜问:“你怎么了?”
云述却避开了,笑说无事。
遮遮掩掩必有鬼。
玉姜觉得此人十分不对劲,正欲扯回他的手腕看个究竟,此时却听得山洞之外传来了脚步声,是很轻快的步子,踩在积水上,溅起一串水花。
一个身着紫衣的少年人施法拨开了藤蔓,兴冲冲入内,语调中是压抑不住的高兴,对玉姜喊:“阿姜,我回来了!”
少年生得骨相锋利流畅,还有一双淡琥珀色的眼眸,才入内,便带来了一身来自玄墟海的冷风。偏生他却笑得温暖,驱散些许寒意。
熟悉而爽朗的声调,让玉姜恍神片刻。
今日风大,他发丝被吹乱了。
她不由得松开了握着云述手腕的手,慢慢站起身,想要开口,却先带了酸涩,上前去给他理顺的头发。
“我没事!”少年看出了她的难过,伸开双臂给她看,宽慰道,“我说好了会完好无损回来,这不是做到了嘛!”
玉姜点头,却还是左看右看,确认他当真无恙。
既如此……
她抿唇,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张口就骂:“林扶风,我担心你担心得夜不能寐,你个死小子还有胆子回来!今日我不将你打死了,我便对不起你娘的嘱咐!”
林扶风再也撑不住笑,吓得当即往云述身后跑,随手拉了他给自己挡。
此人手劲实在是大,伤未痊愈的云述一时没挣开,就这么被他扯着用来挡玉姜的揍。
云述虽不认得这个忽然出现在噬魔渊的少年,却也看不下去他们这般,旋即扶住玉姜的肩,让她冷静下来,道:“你还病着,有话好好说。”
“没法好好说,林扶风,你躲也没用!噬魔渊这么危险的地方,你一个人说走就走,玄墟海怎么没把你淹死呢!”
此人当初留了一封似是而非的信便一走了之,说是要去玄墟海找寻出噬魔渊的法子,这一去便是数月,音讯全无。
起初她还想追上他,把他找回来。
可是林扶风又施了术,任何人也追踪不了。噬魔渊这么大,一个人决心想躲,又岂是轻易找得到的?
玉姜被林扶风气得晕眩过几回,这才被出翁以养护身子为由,强行拽回来等待。
这么久,玉姜没有一日停止担忧,每日清晨都会放出影蝶去寻找他的踪迹,只不过一无所获。
林扶风着急忙慌地求云述救他:“这位公子,救人一命啊,你再劝劝她,劝劝她啊!”
玉姜却指着云述出言警示:“云述!你若拦着我,我就把你也赶出去!”
自误入渊中以来,他见到的玉姜都是沉稳的,从未这般鲜活生动。原来她骂起人来,竟是这般模样。
正担惊受怕的林扶风忽然感觉到,云述抽回手,不动声色地往一边撤开了。
下一瞬,林扶风就被玉姜准确无误地一把揪住了衣领。
“啊!”
……
雨停了。
云述撩起袍摆在池边坐下,并未看向身侧的林扶风,只是将一瓶疗伤用的药丢进了他的怀里。
正揉着额角的林扶风接下了药,还是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嘴上埋怨:“这会儿装什么好人!帮我拦一拦,我就不会挨揍了。”
云述看向沉静的池水,道:“她的脾气难道你不了解?既然你早晚都要挨这一顿,那不如早点。她病着,不解气的话,对她身体不好。”
“你!”林扶风像是听了什么荒谬之言,被气笑了,“哇!你可真好。”
“所以,你是谁?”
云述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自这个少年忽然出现在这里,他便看出来此人在玉姜心中非比寻常。
纵使两人争吵这般久,却是只有云述看得到,她连眼泪都是忍了又忍的。
从那时起,他便想问这句话,想知道这人究竟是谁。只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林扶风没好气地反问:“你又是谁啊?阿姜何时这么肤浅,转性子喜欢你这种空有皮囊的人了?我得去劝告她,好看可不一定是好人。”
“……”
云述语塞片刻,竟不知如何作答。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我名云述,仙门中人,在玄墟海边受伤后,不慎误入噬魔渊,困在此处不得外出,是玉姜救了我的性命。就这样。”
林扶风讥笑了一声,扬眉嘲讽:“好大的能耐。别人都是被抓来此处,强行封印才会被困,你倒好,自己掉进来的!”
知晓他还记着方才云述未曾帮他的仇,云述心平气和地解释:“或许另有隐情,但我受伤之后记不太清了。所以,你呢?是被抓来的?”
林扶风的笑淡了下去,一副浑身都疼浑身都恨的架势,怎么坐都不舒坦,干脆盘起腿面向云述,打算抱怨:“知道浮月山吧?”
提及浮月山的那一刻,云述的心骤然一紧,蔓延起些许不安。
他只是点头,道:“嗯。”
“阿姜师承浮月山,浮月山元初仙君有位大弟子,名唤沈晏川。正是此人,背信弃义陷害阿姜,为一己私欲设下剑阵围困。阿姜本就身受重伤,哪里敌得过剑阵?至于我,为了救人,谁知把自己也搭进来了。不过没什么不好的,有我在,还可以给阿姜解解闷……”
听完这番话,云述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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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与浮月山有关的。
甚至说,玉姜曾经便是浮月弟子。
可他已经继位仙君,执掌仙门,对山中弟子了若指掌,却是连她的名字也未曾听过。
被师门所弃,被最信赖的师兄亲手送进噬魔渊,失去了之前意气风发的模样,断送了那般无拘无束的快乐,只能这般待在噬魔渊之中,煎熬度日。
出去无望,灵力自然是最无用的东西。
也难怪她不看重苦修多年所得灵力,随手便能散出去,不带半点惋惜。
她说她不在乎。
又当真是全然不在乎吗?
云述不由得微蜷了指节,没应声。
林扶风本就话多,这些陈年旧事一说起来就没完,全然不顾云述是否在听。从玉姜当初拜师学艺,说到后来怎样辞去仙门。
细枝末节的小事一样都没落下,唯独没提幽火。
云述察觉到他还提防自己,故而也没有多问,只是简单应下,便托辞要去给玉姜温药,起身回去了。
再回玉姜住处时,他正打算出声询问,却无意间听到玉姜与出翁正在说话。
出翁一边探她的脉息一边感叹:“你这回比之前都痛,伤得也最重,为何偏生恢复得比之前都快?甚至你的灵息比伤前还要充沛。怪哉,怪哉。”
她问:“你给我换药了?”
“没有啊。”出翁捋着胡须思索,几乎要将那几缕白须给扯断,若有所思道,“玄墟海畔向来寸草不生,我的那点灵药还是费尽千辛万苦才养育得来的,哪里还有什么新奇药给你用?”
外面的云述听到这儿,转身欲走,谁知却不慎踩到了一片枯叶,咯吱一声,惊动了玉姜。
思来想去,他还是入内了。
他脚步有些迟疑,只是片刻,他主动上前接过了出翁手中的药,温声道:“我来吧。”
玉姜却拦了他的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道:“我的伤已大好,往后我还是自己来吧。林扶风呢?还在哭吗?”
她的拒绝之意干脆直接,云述的手在半空中僵滞了一会儿,旋即收回,笑答:“没有,能吃能喝能说笑。”
出翁出去之后,此处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云述递了一个橘子给她,头也没抬,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是你的什么人?”
玉姜随口答:“说来话长,他之前唤我一声姐姐。”
原来是姐姐。
他垂眸,道:“我听他说了,你们当初入噬魔渊的缘由。包括……”
包括那个人。
其实云述对于沈晏川了解得并不多。
初至浮月山,他并未拜师,只是因为无处可去,不得不借外门弟子的名头暂作休整。
他以为心思藏得很深,不曾想,这拙劣的借口却被沈晏川识破。沈晏川是浮月山的首徒,能代元初行这管束宗门弟子诸事。
云述本就不指望自己能受浮月山的庇护,亦做好了被赶出去的准备。
逐他出师门之前,要受鞭刑以正浮月之风。
施刑之人,便是沈晏川。
当时的他在浮月台下跪承此刑,却在鞭落的前一瞬,被赶来的元初拦了。
也是那一日之后,他得以继续留下,也有机会成了元初的亲传弟子。
经此之事后,他与沈晏川鲜少有交集,平素也见不着面。
至于沈晏川的为人,他从来不算了解。
“包括谁?”
“你不想说的话,我可以不问。”
玉姜倚靠在榻边慢慢地剥着橘子,良久,道:“我知道你想问谁。林扶风是个大嘴巴,什么事到他那儿都藏不了多久。那你呢,你想听什么?沈晏川的事,还是我的事?”
“你的。”
云述直截了当地说。
玉姜却不意外,只轻笑,目光轻轻落在他的眉眼之间:“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11. 第11章
相处久了,对于这样忽然出口的直白的质问,云述已是习以为常。
他的眼睫微沉,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是,觉得你……你救了我,所以我……”
“你这个借口用过好多次了。”
端茶倒水喂药之举再平常不过,玉姜从未主动要求他来做,甚至拒绝过好几回。
以灵力续命之恩,好借,也易还。
仔细算来,他这般殷勤体贴,自是早就还干净了。一言出,他果真怔住了。
谁知玉姜并未为难他,反而笑出了声,捧着个橘子笑得前仰后合,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是在审问你——给我剥橘子。”
说罢,她将橘子抛给了他。
云述还没反应过来,动作也迟疑着。
看他还不言语,玉姜问:“一句话就吓着你了?我开玩笑的,我曾经的事,林扶风不都与你说了吗?就是我修习魔族邪术,被赶出仙门,沈晏川把我困在了此地。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
“我不信。”
直接的一句话,将玉姜剩下想说的悉数堵了回去。
云述剥去橘皮之后,将它轻轻放至玉姜的掌心,说:“我不会信,你也不用费尽心思编话骗我。我说过,你不想说的时候,我不问。”
再一次被云述的直白撞了个满怀。
看着掌心剥好的橘肉,在灯火之下澄亮,恍惚间发出金子般的色泽。玉姜慢慢地收拢指节,旋即抬眼看向云述。
他的眸色很淡,其间的情绪却又深似湖水,只不过被他恰到好处的笑意盖过去,她过往从未注意到。
她捏着橘子,忽然说:“我是浮月山的弃徒,不是好人。”
“你是。”
玉姜难得笑不出来:“你也太容易轻信旁人。你我虽朝夕相处了几个月,可是时日太短,你怎么就知道我的秉性?我的来历如何,过往如何,做了什么,你都不知。为何要下定论?”
云述却道:“我只信我感受到的。师父常说这话,你应当听过,还记得吗?”
玉姜因这句话屏住了呼吸。
他没说是谁的师父,只用了师父这两个字,默认了他们师出同门。
一句话,如同一根尖利的刺,轻易挑开了心腔最脆弱的那一层隔阂,将她整个人带回了曾经的浮月山,带回了那无拘无束的少年岁月。
“你早已知道我体内有幽火。修习幽火之人,急功近利,最为仙门所耻。”
“你是除了师父之外,第一个知道我是狐狸之后,却没有半点嫌恶的人。”
她每说一句,他便回一句。
认真缝合她扯开的口子。
缝合的方式,是袒露自己的柔软。
玉姜问:“你的意思是,除了师父和我,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你不想让别人知道吗?”
云述轻笑着:“对,会害怕。”
若是传扬出去,浮月山仙君不是修仙之人,反而是狐,说不定还是个作恶多端的妖邪,如此不仅毁损仙门声誉,更会将他推进痛苦煎熬的深渊。
别人会害怕,他亦然。
玉姜却道:“可是你变成狐狸时,好看。很好看。”
玉姜将这三个字重复地说了一遍,认真地看着云述的眼睛。
各种哄人的胡话她都说过,唯独这三个字是真心的。若非是被这只狐狸的漂亮给迷了心窍,她才不会在意噬魔渊中误闯进来个什么,更不会不由分说就抱回来。
或许出翁说的没错,她的确有些色令智昏。
温热的呼吸起伏,目光相接一瞬之后,玉姜才恍然察觉出,这样的距离似乎是近得不大对劲。她想往后退,却在这时听到他开口,声音飘浮着,似乎是雨后带着薄雾的竹林,沁凉而清越。
“可我觉得……”
“什么?”
“你才是。”
*
“此次华云宗论道,云述仙君未至也就罢了,浮月山竟一个人也没来。浮月作为众仙门之首,他们没到又算怎么回事?”
“那个沈仙师来了,只不过吃了个闭门羹,后来被赶出去了。这么不给浮月山面子的人,除了她罗时微,还当真找不出第二个。”
“这事儿可就说来话长了,当年罗时微纠缠沈晏川未果……”
闲话还没说完,一柄剑重重地拍在了喝茶的木桌上,震得路边的茶棚颤了三颤。
罗时微抱臂坐下,声音硬邦邦:“说下去。”
在华云宗的地界说罗家少主的闲话,还被听了个正着,现下又看到她这个能活剥人的脸色,任谁都要怕。
说话为首之人忙躬身致歉:“都是些无凭无据的话,冒犯了少主,是我们的错。”
罗时微唇角微扬,皮笑肉不笑地睨了他一眼,重复:“说下去。”
他们哪敢将方才的话说下去。
这些年,除了事关各仙门的大事,华云宗罗宗主几乎从未出面过,事事都是他的女儿亲自处理。而罗时微手段果决凌厉,足以威慑众人。
若非如此,也不敢明面上开罪浮月山。
“是我们多嘴多舌了,罗少主见谅,还请宽宥我们这一回。”
罗时微没再追问,毕竟他们口中能传出什么难听之言,她再清楚不过了。
一些与沈晏川的旧时瓜葛,能被人议论至现在,可一个活生生的人莫名其妙消失不见了,他们却连提也不敢提。
左不过是看她年纪轻,好欺负。
罗时微收回视线,面色冷峻,道:“现在滚,往后,不要让我在华云地界看到你们。”
“是,是。”
人已走出好远了,罗时微身边的女修白芷还是愤愤不平,对着那两个人的背影啐了一口,道:“这些人真是仙门弟子吗?合该告知了他们的宗主,割了舌头逐出去。”
罗时微抿唇冷笑:“闲言碎语堵不住。”
说罢,她拿剑便起身离开。
白芷小跑着跟在罗时微身后,唤道:“少主,咱们还是别去了吧。噬魔渊只在传闻中有,咱们谁又见过呢?就算真找到了,也不能确定玉姜姑娘真在里面。有进无出之地,听着就吓人。”
“可是玉姜没死,这几年影蝶却丝毫追不到她的气息。除了噬魔渊,我想不出浮月山还能用什么把戏困住她了。”
当年玉姜本就是负伤出走,留了一封信说是回了浮月山。
从那以后,竟全然没了消息。
以玉姜的性子,即使是遮掩灵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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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人间,也绝不会瞒着罗时微让她担心。
人们都说,玉姜身死魂消。
罗时微那时信了。
直到前几日,玄墟海波涌不止,华云宗的法器水明镜探出了玉姜的灵息。由于被魔气裹挟,分辨不清方位。
与玄墟海有关的魔气汹涌之地,她只能想到噬魔渊。
白芷还是不放心,不愿罗时微冒这个险,道:“可是我们并不知噬魔渊在何处,如此草率前往,只怕是要出岔子的。”
罗时微驻足,思索了片刻,道:“事情出在浮月山,我们便去浮月山。沈晏川给不出什么交待的话,云述仙君也得给我们华云宗一个面子。这件事,必须说清楚。”
*
渊中起了雾,四周都瞧不大清。
枯枝遍地,池水边上飘浮着未曾消退的薄冰。
浓雾中,隐约有一人的身影。
林扶风虽看不清,但想来除了云述之外也不会有旁人了。他朝着那个影子扔了一个小石子。察觉到的云述微微侧身,分毫不差地用手接住了石子。
他的眉眼间是平素没有的凌厉,在看清楚是林扶风之后,这才舒缓下来,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林扶风抱臂而立,问:“你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这后山,幽火常年烧灼不休,寻常人入内,一刻之内必化为焦灰。你没事往这里跑,我总得知道原由。”
云述往回走,淡声说:“闲来无事,四处走一走。”
林扶风却不许他走,捉住了他的手臂,声音中带笑:“不说清楚别想走,万一你心存歹念要害阿姜怎么办?”
“我不会害她。”
“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
林扶风略微警惕地说:“不管你怎么想的,都死了这条心。我不同意。”
云述抬手拨开他的手,神色严肃,道:“我心里想什么与你无关。你心里想什么,于我而言不重要。我再说一遍,我只是闲来无事四处走一走。”
他转身欲走。
却听到林扶风在身后喊了一声:“而且我还知道,你来此处,是为了查看结界。你想出去。我告诉你,出去并不是毫无办法,我前段时间查探到,破解结界唯一的方法便在玄墟海中。我没告诉阿姜,是担心她涉险。你如果真心对她好,不如替她去看看啊?”
尽管他在喊话,云述却一步也未停,转顺便消失在了林子里。
入夜,玉姜睡不着,裹着衣衫出来,还打算顺道偷一坛出翁的酒。
为了不惊动出翁,她特意将步子放得轻缓。
谁知酒坛刚抱进怀里,出翁就醒了,裹着被子坐起来,冲玉姜笑。
玉姜跟着笑。
出翁拿着一根竹竿敲了敲放酒的架子,教训道:“我是不是说了,你在病中,一滴酒也不能沾?你怎么记不住呢?”
玉姜把酒放回去,声势也弱下来,道:“那……那就只喝一点。”
“一点也不行!此药须忌酒。”
罢了,反正是说不过出翁的。
玉姜正打算回去,却感觉到哪里不对,回头问:“云述呢?”
出翁与云述是住在一处的,而眼下云述所睡的那块寒石却空空如也。
12. 第12章
玉姜伸手捏了个火诀,独自出来寻。
林扶风素来喜欢睡在树枝之上,此时正睡得香甜,怀中却被人砸了一颗果子。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看清楚是玉姜,问:“阿姜?怎么了?”
“云述呢?”
林扶风没反应过来,问:“我怎会知道他在哪儿?深更半夜的,定是在睡觉吧……”
他打了个哈欠,重新躺回树枝上,枕着手臂打算继续睡。
刚闭上眼,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身:“完了。”
他震惊又害怕,喃喃道:“我说的话,他不会当真了吧。”
*
渊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越往林子深处走,周遭越是冷得吓人,那种冷意能锐利地刺穿衣物与脊骨,直达心口。
火诀失灵,被邪风吹灭的那一瞬,玉姜抽出了无落剑。
无落剑早已断裂残缺,她许久未曾用过,可是拇指抵在剑柄的纹路处,那种熟悉的感觉便再度升腾起来,久违的心安占据着心口。
“云述!”
她试着喊了一声。
没有应答。
若云述当真依着林扶风的讲述孤身来玄墟海,寻找结界的薄弱之处,便一定会打此处经过。
这里幽火常年不灭。
在噬魔渊中待了这么久,玉姜踏足此地还是头一回。
她原本打算等自己恢复,灵力足以压制利用流光玉之后,便可以利用流光玉找到破解结界的法子。
没想到是云述先一步冒险。
玉姜知晓云述着急出去,却不曾想他竟这般深夜独自行动。若非是今夜她偷酒喝发现了他不在,只怕等明日天亮,他便会被幽火烧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云述!”
仍旧无人应声。
“这狐狸,该不会真入玄墟海了吧……”
林扶风和他,当真是没有能让人省心的。
忽然,头顶传来树枝折断的咯吱声,玉姜迅速一躲,漆黑的暗处急速飞来一团黑雾。玉姜挥剑斩断,黑雾一分为二。
很快,这团黑雾又重新凝聚,在不远处上下飘浮着,像是虎视眈眈的妖物。
无落剑感受到妖邪之气,铮铮作响。
后山这片林子当真藏着许多受仙门术法束缚无法外出的妖邪。
之前她百般告诫林扶风不得靠近,没想到今日自己竟也送上来了。
她的指尖在无落剑刃处狠心划下,血珠涌出,浸润了剑锋。
再次挥剑之时,剑意裹着血气直冲黑雾而去。那些妖物似乎极为惧怕她的血,一连退避好远。
“流光玉……”
林子深处传来了空荡的声音。
黑雾缠绕许久,最后化成了一条蛇的形状,盘踞在树枝上。而说话的,也正是这条蛇。
它的笑声有些刺耳:“这些年,我一直能嗅到流光玉的气息,近在咫尺,动人心魂。原来,你就是流光玉的主人。但我猜,你还控制不了它。可恨我却出不了这片林子,不然,定是早已吃了你,尝尝这无尽魔息了。”
玉姜执剑看向它,缓声道:“你怕是在痴心妄想。你背着仙门封印,连个人形都化不出来,也妄想能吞流光玉?我杀了你,也只是顺手的事。”
它却窸窸窣窣地顺着树枝探出来,吐着蛇信,说:“我知道,你是仙门中人。流光玉想必让你痛苦无比吧?毕竟这种东西,就是会一寸寸腐蚀你的仙骨,吞没你的灵力,最后把你变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但你若给我,你能恢复到原来的模样,我能助你破解封印,逃出噬魔渊。可好啊?”
“不好。”
玉姜简单直白地答。
这句话惹怒了这条蛇,它猜中了玉姜如今尚且无法利用流光玉,说破天去不过是个寻常的仙师。去除了这一层顾虑,它整个从树枝上冲了下来。
玉姜侧身躲开。
扑了个空,它重新化作黑雾,绕着玉姜飞快地旋转,意欲吞没。
它背负着仙门的封印,使不出太多的妖力。若在之前,玉姜见着这样的妖邪或许还要缠斗许久,可此处是噬魔渊。
遍地幽火的噬魔渊。
纵使她尚不知利用流光玉的诀窍,这区区幽火,用起来却是不在话下。
玉姜双手捏诀,在伸开的那一瞬,无落剑化为数个,剑端萦绕着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幽火。火光闪烁之间,数个无落剑如钉子一般精准无误地穿透了黑雾。
它的蛇鳞碎裂,爆开。
这条蛇甚是暴躁,在倒地后被幽火灼烧吞噬之时,仍旧挣扎着想要腾起。垂死挣扎,在玉姜眼里实在自不量力。她凝聚了无落剑,打算给它致命一击。可正在此时,不待她动手,便先看到了从远处飞跃而来的云述。
云述的发丝被风影拂乱,掩了他的面容。衣袂翻飞,四周乍亮,他的指间散出一道白光。
长发被吹开,在看清他眉眼的那一瞬,玉姜暗暗吃了一惊。
其间流露出的冷淡与狠意,让云述在那一刻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
云述的双眼生得漂亮,且在每回看向她时,眼尾都微微上挑,带着些许无法言明的笑意。久而久之,她便觉得云述本身就是这般温顺谦和。
其实,玉姜只在今日才真正看清楚了他的样子。他在面无表情之时,眸底会自然而然地生出几分凉薄的清冷意味,让人难以心生亲近之意。
或许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刺眼的白光掠过,精准无误地抹杀了这条蛇最后的一缕残息。
他祭出长剑,因灵力不济艰难地支撑。剑光熄灭时,他轻微地喘息着,迟疑地掀起眼帘,同样望向了玉姜的眼睛。
他灵力只恢复了一些,最后补上的这一剑已经竭尽所能。可不知为何,玉姜总觉得他使出的招式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总归不像是浮月山外门弟子的招式。
没来得及多想,玉姜收了无落剑,几步走至他跟前,斥道:“你深更半夜往这里跑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封印了无数魔物妖邪的噬魔渊?你知不知道我会……”
山林重归于寂静之后,云述看着向他走来的玉姜,双眼中陌生的情绪淡去,重新挑起一抹笑,语调还是玉姜熟悉的温淡:“会什么?”
玉姜又好气又好笑,平息了怒火之后,道:“会担心。”
听了林扶风劝他往玄墟海中来时,玉姜生怕云述真的会信。这里处处魔障,哪里是一个小小仙门弟子能独闯的?
即使是她,也从未来过这里。
那一瞬,充斥在她胸口的,便只有担心,担心这只狐狸会遭遇什么不测。
风声止,四周静得只能听到树叶的沙沙声。
不知为何,听了她的这话,云述的心漏跳了一瞬。片刻之后,他轻声说:“我只是来看看,本就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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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前便回去的,没想到……你会来。”
“渊中煞气极为压制你的灵力,我若不来,难道看着你死吗?”
“我不会死的。”
云述眼尾染着笑意,道,“但你会追来,我很高兴。”
这人当真是疯了,在这样满是妖邪的漆黑林子里说什么高兴。在玉姜看来,像是他这样灵力低微的仙门弟子,稍有不慎就会殒身噬魔渊。
玉姜二话不说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道:“别说这些了,不想死就赶紧跟我出去。”
云述却没动,而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竹片,道:“或许林扶风没说错,出去的法子就在玄墟海。”
把竹片放进玉姜掌心之后,他说:“浮月藏卷中记载过,任何结界都会有脆弱之处。用对了法子,便能闯出去。”
竹片上是火焰的形状,玉姜并未看出什么端倪。她仔细端详着竹片,道:“可是当年,沈晏川将我关在此处时,用剑阵施加了术法,又加固了渊中结界。只怕没那么容易找到破绽。”
云述却笑出了声,带了几分少年气。
他施法收了长剑,声音清越:“他也只不过是浮月山寻常弟子,没有那滔天的能耐。渊中结界特殊,不是谁都能加固的。他说的话,骗人也未可知。”
当年沈晏川出山,前往人间游历,凡是有人见之,皆称赞其少年有成,往后必会承继元初仙君之位,成为浮月山下一任仙君。
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
玉姜却从未听有人说沈晏川只不过是个寻常弟子。
方才那条蛇,修炼多年,身上背着的仙门之印来自功法十分深厚的仙师。且不说寻常人,即使是浮月山的内门弟子,也没几个敢硬着头皮迎上来的。
云述却没走,反而施法补了一剑。
那一剑的招式,绝不简单。
玉姜想不太起来,只是忽然间觉得,面前这只小狐狸,她从来都不是很了解。
不过看他的模样,应当是没听到那条蛇所说的,关于流光玉的话。
并未察觉到玉姜的异样,云述还在说:“这竹片,是方才那条蛇守护的东西。上面画的纹样,是幽火。我尚未想出这竹片的用处。只是我觉得,只要我能找出破绽,以你幽火之力,我们出去不成问题。”
收了竹片,玉姜将它揣进怀里,继续往林子里走,缓声说:“你说得没错,出去的法子或许一直就在我们眼前,只不过是我们忽略了。今夜是个好机会,我们可以同行。你引路吧。”
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爽快,云述不做怀疑,应声便走在了前面。
还没走出两步,玉姜一个手刀劈在他肩颈处。
云述被定身。
她慢悠悠地走到云述眼前,晃了晃竹片,半笑不笑地说:“知不知道什么叫从长计议?难道说,你深夜独自往后山来,是还有别的目的?”
云述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听。
玉姜道:“单凭幽火之力,是没法出去的,难道你不清楚?你入噬魔渊那天,铜铃感受到了沈晏川的气息,说明他来过。你说你是浮月山弟子,可好几个月过去了,为何无人寻你回去?以我对师父的了解,他绝不会放任一个弟子消失而不管不顾。我之前便觉得奇怪,但我选择了相信你。可你今夜所为,实在很难说服我,你留在我身边不是为了别的什么。”
“你最好能解释清楚。”
“不然,别想活着出这片林子。”
13. 第13章
火光熄灭之后的天色越发深沉。
不知为何,玉姜却能看清楚云述的眸色。才泛起了稍许雾气,又被他沉下的眼睫轻轻拢住,无端染了凉意。
这番话原本也是为了诈他一诈。
可是狠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玉姜竟多几分后悔。说不清缘由,她只是没与他对视,又走回他的肩侧,望着林子深处的幽黑。
她一挥手,解了部分的禁,许他答话。
可她先听到的,却是一声自嘲般的轻笑,比他的眸色还要凉上几分。
良久,他道:“你心中既已有了断论,何故听我辩解?”
“玉姜,你救我性命,让我留在你身边,只是因为想观察我是否对你有所图,对吗?”
云述眸色沉了沉,又漫起了如旧的笑意来,温声道:“朝夕相处许久,说过那么多话,你却是都不相信。那我今日无论如何解释,想必皆是枉然。既如此,你不如直接动手。”
玉姜从未料想到,自己竟对以退为进这招毫无办法。这云述瞧着温和,不锐利,却也能用一番话堵得她无法继续问下去。
内心挣扎半晌,玉姜道:“我不管你目的是什么,我也不在乎。我只问一句,你如实告知我……是沈晏川让你来的吗?”
“我和他不相熟。”云述望着她,道,“曾经说过的这句话,也没有骗你。”
玉姜为他解了禁,头也不回地原路回去了。
天色将明,山洞外下了一场雨。
出翁在生火煮粥。
被烧透的树枝呛人,出翁别过脸去连咳好几声。这边动静太大,正在修补无落剑的玉姜回头看了一眼,取出一方帕子掩了口鼻。
她挥手驱散烟灰,道:“你怎么能烧得这般呛人?”
出翁又是几声咳,缓了好久才说:“这些树枝被水浸湿了。之前下雨时云述煮饭,也从未这般啊……”
自打云述来了渊中,出翁事事都仰赖他做,可算是偷了一把闲。
云述行事周到,细枝末节处处照顾得当,不知累一般,从没怨言。
简直是他的救星。
若非某位祖宗又与云述闹了别扭,出翁也不至于下着雨还要亲自来煮粥了。
话说到这儿,出翁也不再与这些湿柴较劲,碎步挪了过来。
修补无落剑本就不容易,玉姜被他挡了唯一的光线,心情也不大好,略有些烦躁地说:“有话就说。”
出翁按下她的剑,不许她再修,问:“那夜,你跟云述吵架了?”
玉姜动作慢了一瞬,胡乱答:“没有。”
“那就是你骂他了。”
玉姜反问:“我有那么爱骂人吗?没有。你为何这么问?”
出翁啧了一声,摇头晃脑地说:“平日里只要得空,他整日都黏在你这儿。这几天,他可是一回都没来过,你也没过问他在哪儿。看不出有问题,我这几百年可真是白活了。”
她心中很是复杂。
其实她知道,在没有实据之时,猜疑人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当着面问出。更何况,如今细想起来,这段时日云述待她分外体贴,从无任何不妥之处。
至于他独自去玄墟海畔的那片林子,也是因为听了林扶风的话,想去找一找出去的法子罢了。
身为浮月山中人,失踪了这么久还无人来寻他,想来他之前的日子也不算好过。本就受困于此,还无端被她猜疑,任凭是谁都不会太好受。
玉姜叹了口气,问:“那他呢,他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他病得厉害。”出翁重新回去烧柴,被烟雾呛得话也说不清,“不知道怎么回事,灵息一团乱。之前他受的重伤就没好全,这下更严重了。”
“这狐狸好生娇气,你若养够了,快快送走!可千万别死在我手里。”
“你为何不告诉我?”
玉姜倏然起身。
出翁道:“他不让说。”
话音刚落,玉姜已经出去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出翁自顾自地道:“而且,你也没问啊。”
云述所居之处,藤蔓长得极为茂盛。一缕光线从藤蔓的缝隙穿过,极轻地落在了他的眉眼之间。
分明是偏柔和的长相,此时却多了不近人的冷淡。在他听到动静抬眼看过来,正好撞上玉姜实现的那一瞬,那点疏冷更加明显。
他肩上披着的那件雪白外衫薄而偏软,衣袂随意地垂在寒石之侧,全然遮住这几日他的消瘦。
这样的颜色衬得他清减许多。
见玉姜来,他眼底的波动转瞬即逝,开口时不动声色地划开了距离:“有何事?”
除了初见时,玉姜几乎没再听他用这样陌生的口吻与她说话,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打破这样的坚冰。
沉默良久。
云述掩唇咳了几声,终于轻轻笑了,声音中带着病中的倦意:“站在那儿不说话,是学柱子吗?”
这样不合时宜的玩笑并不好笑,但玉姜还是跟着笑了一声,道:“你病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说?”
“你若问起我,他就会告诉你。如果你不愿见到我的话,我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玉姜哑了声,忽然觉得人若是太温和了,仿佛也不是什么好处。
许久,她移了话锋,转而问:“怎会忽然就病了?明明前段时日你有好转的,难道是那夜击杀蛇妖之时你动用了灵力?”
云述轻轻抬起双臂,展示一般:“或许。但出翁的灵药很管用,我已经好多了。不信你看。”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雨停,云层里露出些许光,正好倾洒在云述的发间,把他本就苍白脆弱的皮肤映衬得几乎透明。他主动道:“那夜是我不对,不该瞒着你独自去那等凶险之地。你……还在生我气吗?”
玉姜却反问:“我猜疑你,你就没生气吗?”
云述望着她,眸中生了极淡的笑意,摇了摇头:“其实我能理解你,真与假,在渊中是相伴而生的。若真要你放下戒备相信一只不知来处的狐狸,这很难。我知道。”
没生气是一回事,可玉姜能看得出,他很在乎她的看法,很在乎她是否会猜疑他,所以才会又一次强调自己只是不知来处的狐狸。
她在他身侧坐下,道:“那如果我现在说,想听听你的过往,你还会告诉我吗?”
若是之前的玉姜,云述之前经历过什么,做了何事,她通通都不会感兴趣。
只不过是模样俊俏些的狐狸精罢了。
一时用来打发时间排遣孤独足以,至于他的所思所想,那就与她没有半点关系了。
可今日,她还是问了。
因为她能感受到,云述在乎她的态度。
云述没料到她会说这些,他张口,最后还是淡笑:“你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不用说这些话来我哄我。”
“我没有在哄你……长日无趣,说些过去的事聊作消遣嘛。”
“你又不会信。”
“你说什么我都信。”
“真的?”
“……”
玉姜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狐狸精果真是在心眼上技高一筹。嘴上说着能来就已经很高兴了,说出口的话却还是带着气,是在与她较劲与示弱装可怜。
明知中了圈套,她还是应了那一句“色令智昏”,颇为纵容地咬牙切齿地说:“……真的。”
看到她因为赶过来而被淋湿的衣料,云述从肩上取下一件薄衫,为她披上。
倾身贴近时,玉姜犹能闻到他身上清苦的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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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声逐渐清晰时,他却伸了手,极轻地落在了她的耳后,温热的指腹在她的耳垂之后不轻不重地抚过。
玉姜猛然回神,推开,问:“你做什么?”
云述一怔,伸出手,掌心赫然是一片枯叶。
他道:“你头发上沾了东西。”
平息了乱七八糟的心跳,玉姜胡乱地整理了发丝,别扭地说:“你下次直接说,别离我这么近。”
他没笑,扔掉枯叶之后收回了手,问道:“你想听什么过去的事?”
“随便说些什么都好,你的父母也好,友人也好。”
“我的父母都不在了。”
他才决定开口,上来却说出了这样一句。
“啊……”
看出她所思所想,云述抿唇道:“其实没关系。我愿意说给你听。”
他看向洞外的天色,开口:“他是修仙之人。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抛弃了我的母亲,另娶了一个仙门之女。据说那个仙门的势力,能助他达成所愿。”
“我母亲没有纠缠,缘尽了便及时割舍,没什么值得惋惜的,她不是会沉溺于此的性子。可是后来,我父亲又出现了,他担心新婚妻子可能会发现他曾与狐女育有一子……便对我们赶尽杀绝。”
玉姜本以为只是些纠葛不清的恩怨,谁知听到最后,却听到这样一句。
云述垂眸苦笑:“被自己的父亲逼至死路,不得不四处漂泊求生,实在算不得什么值得回忆的过往。”
“云述……”
玉姜伸手想碰他的肩,谁知却被他轻轻地拍了拍手背。复杂的情绪在两人之间流转。
她甚至想,其实这些事,他若觉得回忆起来过于痛苦,那她也是可以不听的。
还没等她转开话锋,便又听到了云述开口:“母亲带着我走了。但她伤得太重了,逃不了太远。她离世之前,将玄紫草喂给我,让我遮掩原身。在人间流浪多年,后来我在阴差阳错地到了浮月山。还好师父在看出我是狐狸之后没有嫌恶,仍旧留下了我。此恩,今生难还。”
玉姜却极为生气,道:“做出这种事,这老混蛋还能称之为人?他叫什么名字,又娶了哪个仙门之女啊?”
瞧着玉姜这般义愤填膺的模样,云述不由得笑出了声。
又是许久的沉默,云述方轻声道:“都说了是旧事,他早就死了。”
“他死了就好,死了就好。”玉姜不大会宽慰人,“他既死了,往后便是新的日子了。你再不必时时想着逃离和活命,岂不很好?等有一日我们出去了,你不想回浮月山的话,就跟着我。我肯定不会饿着你的。”
其实玉姜看得出,从她刚来到现在,云述一直都是郁郁寡欢的,即使对她笑,也多了几分强撑意味。
那夜的话,当真是说重了……
而只有这番话说出口,他低垂的眼皮抬起,眸色忽而澄明。
他是想应的,话到嘴边却变了:“可我是狐,这件事若有一日被人发现,是会拖累你的。”
“狐狸怎么了?你若不是个漂亮狐狸,当日我还不救你呢。”
明知她只是在说笑,可云述却真真实实地觉得心底涌过一丝暖流。
他没言语,只是静静地听她继续说。
“你是狐,那我也是仙门眼中的魔修啊。我觉得很般配。”
般配……
这是顺嘴说了什么话?!
玉姜自己卡了壳,半笑不笑地尴尬了半晌,找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就是,我们很适合狼狈为奸?”
好像也有哪里不太对。
“总之……”
“就是……”
越描越黑,玉姜放弃了解释,她问:“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吧。”
14. 第14章
云述已经记不太清,当初被生父逼迫不得不四处漂泊究竟是何种心情了。
修仙之人寿数长,那些记忆,于他而言已经很久远了。当时彻骨的疼痛,渐渐变得难以触碰。
初次拜师时,他在浮月台下跪着,承接了元初赐与的长剑。
那日,元初说,过往种种皆为云烟,恩怨爱恨皆须弃之山门之外,往后他便只是浮月山的人了。
再后来,元初心生退意,空下了执掌浮月的仙君之位。
所有弟子都在争取,天下仙门都等着那个结果,等着为天下仙师之首的新任仙君究竟是谁。
擢选到最后,余下了他与沈晏川两人。
只余下一场毫无悬念的仙法比试。
毕竟,人人皆传浮月唯有沈仙师得了元初真传,而云述入门尚不足十年,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出乎所有人意料了。
可是天光乍明的那一瞬,剑意铮鸣,他从沈晏川身上感受到了杀招。
是致命的杀招。
分明只是比试,为何要对同门下这样的狠心?
他没想明白。
就像当初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在他面前慈眉善目的父亲,为何会弃他与母亲而去。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指责母亲是妖,要她去死。
为何?
不惜暗下杀招的沈晏川,与那人当真是相像,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样的隐忍与狠厉,同样连伪装的眉眼都遮掩不住的野心。
他们才像是亲生父子。
云述扛下了那一剑,施术原封不动地奉还了。
就像当年最无力的他,多么想挡在母亲的身前,将一切都挡回去。
早已察觉了一切的元初,在那时出现,为沈晏川挡了。
比试不得起杀心,此事虽未传扬,但元初私下里罚了沈晏川,不许他再接手浮月山诸多机密要务。
得了仙君之位,云述却也并不高兴。
他好像困在了过去,困在了母亲临终前让他逃命的那一天。
只在今日,玉姜说,那人死了,往后的每一天都该是新的。
她问,他愿意吗?
那块厚到他自己都化不开的硬壳,硬生生被撬开了一个缝隙。耀眼而明媚的光线顺着这样的缝隙涌入,悉数安放在他的心尖。
“愿意。”
*
“映清师姐!”
叶棠一路小跑着从长阶上跑上来,气喘吁吁,缓了好久也没平息下来。
许映清怀中抱着从千书阁取来的书卷,见状停下步子抚着叶棠的后背为她顺气,关切地问:“什么事急成这样?”
叶棠弯着腰喘气,一条手臂指着山门的方向:“映清师姐,华云宗打上门来了。”
这话让许映清摸不着头脑,当即伸手探查浮月结界,一切都平静如初。
她狐疑地又问了一遍:“你确定?”
叶棠解释道:“是罗时微,她带着几个弟子气势汹汹地来了。她们今日登门,必没有什么好事。”
“时微?”许映清没解释,只安抚似的拍了叶棠的肩,道:“棠棠,时微不是坏人,你不用防备她。”
叶棠老老实实地应了:“哦,那,她就在山门外,我要去请进来吗?”
许映清道:“不必,我去迎。”
到了山门前,许映清伸手化了结界,躬身向罗时微行了拜礼:“罗少主。”
罗时微却抱着剑没动,只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叶棠,道:“怎么是你啊?我不是让这个小姑娘去唤你们仙君吗?”
“仙君外出未归,有什么事,你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与你说不了。”
许映清叹息道:“时微,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但是阿姜已经不在了。你再怎么闹,也不会有结果……”
罗时微却冷笑了一声,道:“这些话你没说累,我也听累了。云述仙君资历尚轻,不知当年之事,我倒是可以与他相谈。其余人,我都不想见。”
话说到此处,无论许映清说什么,罗时微想必也是听不进去的。
沉默片刻,许映清偏头看向身侧弟子,道:“来者是客,去安排罗少主的住处吧。”
“是!”
身侧弟子走出,向罗时微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引着这一行人入内了。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许映清有一瞬恍惚。
恍惚仍是当年,罗时微奉华云宗之命入浮月修习,性子张扬的她带了一众随从,不将任何浮月弟子放在眼中,大摇大摆地入内。
那时也是这般擦肩而过。
当时的玉姜还是浮月的师姐,按住冲动着想去质问罗时微为何这般无礼的许映清,轻笑一声:“映清,忍一忍。”
那时的许映清年纪尚小,忍不下这口气,反问:“师姐,我们就能受这样的气?”
玉姜则是掂量了手中无落剑,扬眉一笑:“那不能。明日不就是弟子之间的比试吗?她有几分本事,倒时自会见分晓。先让她高兴一天吧。”
次日的比试,罗时微果真输给了玉姜。
她当时极为不可置信,拔剑以对玉姜,斥道:“你定是耍赖了。我罗时微在华云宗可是第一,怎会输给你这样的无名之辈?”
“哈,好大的口气。”玉姜却收了剑,转身就走,还不忘朝后摆了摆手,朗声笑:“我名玉姜,可就等着你赢我咯。”
这两人在此便结下了梁子。
无论何时何地撞见,罗时微都是转身就走。而玉姜却偏生爱开她的玩笑,次次都问她是否准备好了再比试一场。
每回听到这话,罗时微都是气极却又无可奈何。
不过说来也怪,自那次输了之后,罗时微的确在浮月山的派头小了不少,鲜少再那般趾高气昂了。
一晃多年。
自玉姜出事之后,罗时微成了华云宗少主,也再未与浮月山有什么瓜葛。
大概只有今日,许映清才能从她身上看到些许当年旧影。
叶棠一直没敢吱声,直到罗时微走远了,才敢小声问:“她一直都是这样吗?”
许映清怔了怔,道:“是啊。”
*
林扶风抱臂倚在梅树旁,等着玉姜闭目运气。
等了太久,他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阿姜,你相信我,出去的法子就在玄墟海。”
玉姜屏息收了灵息,休息片刻睁眼,看向林扶风,道:“我没有不相信你。或者说,我已察觉到了。”
林扶风轻而易举地跃过了巨石,坐在了玉姜的身侧,问:“那你为何这般冷静?这可是出去的法子!若不试一试,你就甘心吗?浮月山那些伪君子定然不会放我们出去了,难道我们就认命,一生都留在这里吗?”
“扶风。”
“嗯?”
“此事不要惊动出翁,也不要告诉云述。”
玉姜起身,看向山后的幽火。
林扶风却不明白:“为何?”
“因为流光玉。即使我们找到了薄弱之处,破解渊中结界也只能通过流光玉。我如今不能很好地控制它,故而,不愿你们与我一同涉险。”
这样的话,林扶风当年就听她说过了。
那时玉姜便说,浮月山之人是冲她一人来的,她不愿牵连无辜,只想独自承担后果。
谁知当林扶风赶到时,她被设计困于剑阵,身上数道伤痕,几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那样的场景,林扶风不愿回想。
“反正我不同意!你带不带别人我不管,但无论你要做什么,必须得带上我!不然,我就捣乱。”
他迅速地跑至一边,还装模作样地朝玉姜扮了个鬼脸。
“林扶风!”
做完鬼脸,他便如一阵风般跑远,青绿色的衣袍被风吹得鼓起,粲然明净。
玉姜正想追上去好好说个清楚,腿还没迈动便感受到心口处一片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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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烫,体内的流光玉让她不得不扶着树缓了一会儿。
拖不了太久了。
若她不能在流光玉发力之前先一步找到控制的法子,她便会被流光玉吞噬,彻底成为它的傀儡。
出翁见她不大对劲,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踩着碎步一路颤颤巍巍地跑过来,逼她回山洞中去探她的脉。
只不过这一次,似乎并未有异样。
“你伤已大好了。”
出翁长舒一口气之后终于笑了,一根根地捋着胡须,道:“果真我医术有所精进。流光玉的伤害那般凶险,这次我却轻易为你化解了。”
玉姜闭眼运气,直到灵力涌遍全身,确认昔日透进骨缝的疼痛已然消失不见之后,方才睁了眼。
之前过于疼痛,她似乎忽略了什么事,而今日她才终于发觉了奇怪之处。
看她披了外衣就往外跑,出翁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追出山洞问:“你做什么去?”
“见云述!”
连绵阴雨多日不停,灰蒙蒙的水汽遮住最后一丝亮意,也便衬得他越发憔悴。
云述的病仍旧未好,还在静养。
玉姜入内时,他正撑着身子靠在寒石边上,在做什么,闻声匆促将手中之物收入了袖中,仰面冲她笑了:“你怎么来了?”
没等云述将话说完,玉姜便不由分说地抓了他的手腕。她指尖涌出的灵力翻覆着裹挟了云述,如明镜一般把他体内涌动的灵息查看了个清楚。
云述愕然,道:“你做什么?”
灵力收拢,玉姜抬眼看他,两人目光相接的那一瞬,他似乎心中有虚,下意识便想偏头避开,却因被玉姜禁锢了手,不得不直视。
玉姜将他的手腕握得紧,抬眼看他:“你将才恢复不久的灵力,用来给我疗伤了?”
见他没回话,玉姜便了然了。
“我说呢,一条被我穿心后垂死的蛇而已,怎会耗得你重伤。”
若非今日运气休养,她只怕会一直不清楚,为何此次流光玉反噬来势汹汹,但痛楚却比过往都轻缓。
云述喂的一碗又一碗的药只是幌子。其实是为了让她睡着,再用灵力为她疗伤吗?
原来那时他给她修补无落剑,只是一个幌子。
让她误以为他身体损耗是因为无落剑。
这里是噬魔渊,她痛一点不会死,只是云述的身体特殊,乱动灵力一着不慎便会伤重殒命。
他不可能不知晓后果。
尽管如此,他还是这么做了。
这些事以玉姜的聪颖,迟早是会被发现的。今日她来质问,并不在云述的意料之外。
他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安抚似的,道:“可我没事。出翁给的灵药很管用,我睡了这几日,感觉已好许多了。”
“我不需要。”
“能力之内为你做些什么,是我情愿的。”
一腔怒火被这人温温一句堵了回来,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嘴唇翕动片刻,她只道:“你会死的。”
“无所谓。”
玉姜不由得怔住。
说出这三个字,云述似乎有些如释重负,眼尾挑了点笑,嗓音沁着凉:“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我的生死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但我答应过你,往后会珍重自己,便会履诺。”
眼前此人,瞧着面如冠玉心性温和,对她的各种要求从不拒绝,足够体贴。时日久了,玉姜从未想过,误入噬魔渊之前的云述,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只在此时,他的笑不是亲和温柔的,而是夹杂了让她颇有些看不清的偏执。
是一种对自己的狠心。
也正是因此,玉姜心底的猜测似乎被验证了,她问:“你知道了,对吗?”
无人能从玉姜这样迫人的眼神中毫发无损地退避。云述也干脆不再退避,这件事反正也瞒不了太久。
他道:“你是说,你身体之中的流光玉吗?”
15. 第15章
淡色的烛火之下,他的目光流动,神色却是不加掩饰的直接。正如他毫不遮掩地道破了玉姜这么久以来未曾告知的秘辛。
她心底深藏着的惶惑在此时才落到了实处。
云述果真知道了。
“是何时知道的?”
云述低垂着眼,拢了衣袖轻轻靠在石壁上,道:“在你的药中,出翁加了些许安神之物。本想让你多休息,我好为你疗伤。却也是因此发现,你并非简单修习幽火之人。”
流光玉是幽火之源,相传是至邪至毒之物。
上一个能控制流光玉之人,还是千百年前的魔界之尊,他因流光玉而统御四海。
最后,他被仙门合力诛杀,焚身幽火之中,自那以后,流光玉下落不明。
感受到流光玉气息的那一日,云述心中始终难安。
他也是在那一刻恍然大悟,明白为何她会在噬魔渊这样妖邪横行之地毫发无损,并且护住身边的人。
寻常妖邪怎敢在流光玉跟前造次?
玉姜问:“你既知道是流光玉……”
云述却道:“流光玉本身不会害人。”
他轻飘飘的一句,扰乱了玉姜的思绪,也打断了她未能说出口的顾虑。
“它生幽火,也收幽火,能伤人亦能救人。最初,它是仙门之物,只不过被魔物窃去,加以修炼用于邪途。善恶只有人心之分,无关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我为何要害怕你?难道,你会用它杀了我吗?”
他的泰然自若无端让玉姜生了怒气,她上前,质问:“你怎么知道不会?你知道了这个秘密,便是后患。就算我没有杀你,来日流光玉失控,我难保你不会陪葬……”
云述却是从未有过的冷静从容,抬手一挥,残烛熄去,道:“不会有那一天。流光玉认你为主,便不会反噬于你。流光玉失控,焚身幽火,没有说的那么简单。”
听完他这一番不夹杂丝毫迟疑的话,玉姜的指节微蜷了蜷,缓慢地问出声:“你到底是什么人?”
云述道:“我是什么人重要吗?我修为如何、在渊中能使出几分灵力、对你有没有威胁,你不是都了如指掌吗?与其猜疑,不如相信我。”
“玉姜,昨日我说的那一句愿意,是认真的。”
*
夜半窗扇被凉风吹开。
床帷拂动间,沈晏川睡不安稳。
他又梦到了那一日。
山门前,松涛连绵不绝,长风自山巅而来,吹动玉姜的衣袍。一袭青衣,单薄而坚决。
无落剑在她的脚下碎成两截。
“浮月赠我之物,我今亲自将它断了。沈晏川,能让我走了吗?”
仙山孤寂,他们二人相依为命多年。直到浮月鼎盛起来,有了越来越多的弟子。
但对于沈晏川而言,只有玉姜这个师妹是旁人无法比拟的存在。
她眼尾的泪,几乎要将他的心烫穿一个洞,空落落的,说不明原由,只有无尽的痛苦。
也是这日,她不再唤他“师兄”。
“这里早就不是我认识的浮月了。见死不救,袖手旁观,拿满城人的性命博弈,你算什么仙师?你可对得起他们?你……又对得起我吗?”
“沈晏川,你做了这么多,就是想要流光玉,是吗?那我告诉你,流光玉被我毁了,你无论为之做出多少努力,都得不到了。”
“今我玉姜辞去仙门,与浮月山一刀两断。”
下山的山路蜿蜒,他就那么看着,昔日与自己一同走上来的人,就这般决绝地离开了。
浓雾起,那道身影便再也看不到了。
从梦中惊醒时,沈晏川的衣襟被汗水湿透了。
推开房门,一片雪花便飘落在了掌心。
寒冬腊月,山下人间百姓皆在筹备年节,唯有山中这般冷清,没有丝毫烟火气。
之前玉姜还在时,往往耐不住山中孤独,执意要拉着他一同瞒着师父偷偷下山去玩。人间的年节很热闹,四处张灯结彩。她穿梭在人群中,轻盈得像一只出笼的鸟雀。只要他一个不留神,便会找不到她。
他记得,那年玉姜才十岁,下山后贪玩迷了路。他是在墙角的一只雪白狐狸旁边找到她的。
她的灯笼被她丢在一旁。
小玉姜蹲在狐狸边上,伸手点了点它的鼻子,笑着说:“师兄,我想要它。”
“脏兮兮的,带回去给师父看到了,又要说你了。”
“我不,我就要带它回去。下雪了,它冻得爪子都是冰凉的,放任不管,会死的。”
玉姜打小便心软,总是主动伸手搭救饥寒交迫的孩子,散尽囊中钱财。
哪怕是一只这样弱小的狐狸,她也不忍心将它留在原处弃之不顾。
沈晏川没阻拦,叹口气,道:“你若是喜欢养灵宠,改日我寻一只样貌好些的给你,好不好?这只脏兮兮的,也不好看,就别带回去了。将它送到温暖处,不至于冻死,也就罢了。”
玉姜摇头,坚持要带走:“漂亮不漂亮有什么关系?既是一条命,就没有眼睁睁看着它死的道理。师兄,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明白?”
事实上,玉姜才照顾了两日,那只狐狸便在山中跑丢了,自那以后再没回来过。
为着此事,玉姜哭了多日,边哭边骂狐狸没良心,怎么哄也哄不好。
最后还是沈晏川亲自下厨,把面团揉成小狐狸的形状,说:“喏,师兄又给你找回来了。”
玉姜幼时执拗,十分不好哄。
沈晏川大概是唯一能让她破涕为笑之人。
但她不知,那只狐狸是沈晏川送走的。
他实在不喜欢这些灵宠,也不喜欢玉姜将心思全放其中。
夜间风盛,他的脸色被风吹得苍白。拢好肩上衣物,他打算回去。
听到身后传来极轻地脚步声,他这才回头。
看清楚是元初,他吃了一惊,慌忙行礼:“师父,您,您怎么出关了……”
元初鬓发斑白,神色却如多年前般严肃凛然。
没理会沈晏川的话,他径直入内。
“坐。”
元初挥袖,案上多了一碗元宵,仍旧冒着热气。
沈晏川依言坐下,目光落在这碗元宵上,愣神:“您这是……”
元初道:“下了趟山,记得你喜欢这个,便给你捎了一份回来。人间的生辰,不管如何,也还是要好好过。”
浮月山中从未有人记过他的生辰。
这么多年过去,连沈晏川自己都要忘记了。但以他对元初的了解,夜深来见他,绝不只是生辰那么简单。
“多谢师父。”
沈晏川坐下,本本分分地将元宵吃了。之后,便正襟危坐,听凭吩咐。
冷烛之下,元初的脸色并不亲和,开口时声音也透着冷:“自你幼时起,我便领你回了浮月山。如今一晃,你也是能独当一面的仙师了。这些年,我怜你孤弱,许多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你去了。”
“师父?”
“为师只问你,云述去了何处?”
沈晏川一怔,倏然站起:“仙君去了何处,我怎会知晓?”
这些年,他们因为玉姜之事生分许多,便心照不宣地不提及。
可是隔阂犹在。
今日之言,只不过是点燃争执的引子。哪怕没有云述,也会有旁人。
玉姜虽已不在山中,却给他们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年年月月,催发腐蚀。
“您不信我?您觉得仙君失踪与我有关?”震惊过后,沈晏川自嘲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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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一声,道:“确实,当初争夺仙君之位,我屡在下风心有不甘,激愤之下有过杀意。之后您罚我,我也知错了。”
“事情已过去这么久,我与他之间相安无事。我何故要再伤他,引您厌弃呢?”
元初并未回答。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很放心沈晏川做事,也曾想过将仙君之位交付给他。
但他这个徒弟实在耐不住心性,也缺乏磨炼。修仙之人戒骄戒躁,他却屡屡犯禁。
再多的信任,也要被磨掉了。
沈晏川撩袍跪下,继续说:“从玉姜堕魔开始,您就厌恶我了吧?是,您常不在山中,我这个做师兄的,就要担起教导师妹的责任。她走到这一步,是我的疏忽,是我没有多关心她。但是……但是我对浮月之心,日月可鉴啊!”
“晏川,先起来。”元初叹息。
沈晏川抿紧了唇,执意不起。
元初又坐了回来,道:“说好不再提她了,怎么又……”
沈晏川眼眶微湿,道:“因为您从没忘了她,正是因为记着,您才怪我。怪我没有做好这个师兄,没有拦她走上这条路。所以,山中只要出现差池,您都会觉得与我有关。”
沈晏川是他一手带大的,元初终究多了几分心软,扶他起来,道:“我从没这么想,云述是我亲自选出来的浮月山掌事人,便是要与你一同照看浮月的。你与他之间……不能有龃龉。”
“是!徒儿明白。”
沈晏川道:“师父,不若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去找他。再如何说,我曾经也算是他的师兄,我定将他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
“原来如此。”
出翁说话兴致也不高。
瘦弱的老头缩在角落里翻看自己编的医典,一个劲儿地叹气。
“我还以为是我医术有精进,才让你伤愈这么快。没想到,还得归功这只狐狸。”
此次流光玉给玉姜带来的损伤好得极快,出翁为此高兴了许久。谁知道,竟是云述偷偷用才恢复的灵力为玉姜疗伤。
大概是每回都是极微小的量,而玉姜体内脉息一团乱,这才没被她发觉。
天大的功劳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给抢了,出翁的这口气实在是顺不下去。
玉姜催促他:“他的伤怎样啊?”
出翁睨了一眼,无奈道:“不要催不要催,我这不是正在翻医典吗?你们两个,这个伤完那个伤,想把我累死啊?能不能珍重点自己的身子,能不能!”
他的手重重落在云述的肩头。
云述被这力道震得闷咳了几声,想笑,却又遮掩不住声音中的疲惫:“能,记住了,往后不会了。”
玉姜蹙眉,道:“闭嘴,别笑。你也是,我的事何时要你管了?用得着你偷偷摸摸给我输灵力吗?”
“那时,你被流光玉折磨而痛得厉害,我岂能冷眼旁观?”
“旁人有事,你都会这般不惜命相帮?”
“你又不是旁人。”
话说出口,许久没听到玉姜的答话,云述才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他牵动唇角勉强一笑,问:“我们,应当算是相熟吧?”
大概还是恼他冲动行事,把自己伤成这样,玉姜没好气地回:“谁跟你相熟了?”
“你不是说……”云述声音低了些,“等我们出去,若我不想回浮月山,你就带我走吗?这样也不算相熟吗?”
“你……”
“闭嘴!”
当时哄他的随口之言,他怎能就这般直接问出来?话的确是她说的,但不知为何,经他这样转述,无端多了些不为外人道的亲昵。
正经话也让他说出了几分“私奔”意味来。
直到走出住处,玉姜耳根处的热还没散去。
16. 第16章
树枝被林扶风压得轻晃,他的衣袍随意而散漫地垂落下来,而他本人正四仰朝天地晒着噬魔渊中难得一见的太阳。
他嘴里咬着一根草叶,声音含混不清:“我可都听说了啊。”
久未听到树下人的答复,他翻身坐起,将手中的梅子丢了下去,正好砸中云述的肩。
“喂,跟你说话呢!”
云述拂去掉落的梅子,抚平衣物,继续闭眼打坐:“说。”
林扶风从树上跃下,在云述面前坐着,问:“你不是想当我姐夫吗?”
云述倏然睁眼,反问:“我何时这么说过?”
“嘁。”林扶风笑完又叹息一声,“我有眼睛,不是瞎的。”
云述重新闭眼,轻笑一声:“那可说不好,你最好找出翁治一治眼睛。”
“我与她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嘴硬也没用,当年那么多人喜欢阿姜,都是我拦回去的。像你这样连心思都不遮掩的,我一看就明白。”林扶风才不管云述是否答话,只管自己继续说,“不过,你不顾惜自己也要帮阿姜,这一回,你在我这儿勉强算是过关了。但你若是想当我姐夫,只过我这一关可没用……”
这些话估摸着云述也不会听进去,他索性不再拐弯抹角,问:“这次失败了,你打算何时再去探玄墟海?”
“不去。”
短短两个字,又让林扶风吃了一惊,他问:“你这就放弃了?”
莽撞行事不妥当,既已知晓林子里险象环生,孤身前去也只不过是送死。更何况,玉姜不喜欢被隐瞒,这次的事,她很生气。
两人好不易缓和一些,云述自然不会再如那夜一般冲动。
云述淡声道:“你若对出去有什么想法,不如直接与她谈。她同意了,你再来告诉我。”
玉姜怎可能同意……
林扶风继续煽风点火:“我都独闯过一次,也就那么回事。这点危险你都害怕?我本来还觉得你有机会做我姐夫的,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吵。”
“什么?”
云述薄唇微动:“你很吵。”
“……”
林扶风简直要被云述气死。
*
天色将明,晨雾笼罩山林。
沿着泥泞难走的山路往林中去,什么也看不清。越往深处去,越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脚下怪石嶙峋,玉姜每走一步都不得不小心谨慎。
不比上一回贸然而来,此次她的确是做足了准备,才决定假作闭门疗伤,悄然辞别前来探路。
当年她被剑阵伤得极重,养伤就耗费了几年的功夫。
而后伤愈,她消颓了一阵。
反正出不去,何苦再白费功夫?渊中环境恶劣艰难,但好在还有酒。浑浑噩噩,借酒浇愁,不失为另一种选择。
第不知多少回醉酒,出翁不再费心给她准备醒酒汤,而是静静地在她身侧坐等,直到她转醒。
“你想消磨自己的灵气,在渊中耗成一个废物,我哪能拦得住你?反正在世人眼里,你玉姜早就死了。但对于沈晏川而言,你的死能算什么?他就是想看天下第一剑修,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变成一个平庸之人,最后向他乞求怜悯。玉姜,你最好是真想遂了他的意。”
无论过去多久,这番话也被玉姜死死地记着。
雾气越来越浓,她好像走进了妖邪的迷障之中。
她对于方向的认知逐渐变得模糊,呛人的味道让她不得不掩住口鼻。
忽然,迷雾退去。
周遭变成了热闹的市集。
明灯高悬,似是人间的上元节。
她有些晃神,不知今夕何夕,也忘了自己为何在此。
叫卖声此起彼伏,雪花零零散散地飘落,卖元宵的摊贩冒着腾腾的热气。有几个嬉笑打闹的孩童从她身侧跑过,纵使人已远去,欢笑声却犹在耳畔。
人间百年,仙山脚下人来人往,从生到死犹如浮光一瞬,却极为灿烂,宛然炸开的璀璨烟花。
这是清冷寂寞的浮月山上所没有的。
也是玉姜渴望已久的。
幼时的事她记得的不多。
只依稀还能想起,她似乎也是出身于某个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的。
朱红楼阁,飞檐青瓦。
到了年关,便会有人抱了她去看花灯。
那人应该是母亲。
但母亲的模样,她想不起了。
有个半仙摸了摸她的发顶,说她有仙缘。母亲高兴得眉眼都是弯的,吩咐人给了这人赏钱。
有仙缘多好呀,城中最受敬重的便是那些白衣仙师了。若是自家女儿也能求得仙法,那可当真是好事。
只是好景不长,她没能亲眼看见女儿身上的仙缘应验。
如何家道中落的,玉姜不知道。
玉姜甚至连自己的乳名都记不清了。
曾经热闹的庭院积满了尘土。
有人来搬走了家里的所有贵重的东西,乳母摸摸她的手,说:“真是可怜,这么小,爹娘就抛下你走了,往后就跟着我吧。”
爹娘走了是什么意思,玉姜后来才知道。
应当是过世了。
她自那时离了家,又被乳母的赌鬼丈夫领出去丢在了雪窝里。
这是她预料到的。
乳母家中贫寒,凭空里多出了一张要吃饭的嘴,实在是不小的负担。
如果不是遇到了师父,她自己也不知道会去哪里。是浮月师门给了她家的温暖,弥补了她缺失的一切。
再次下山,她还是少年,人间却已过百年。
元初告诫她:“修仙问道,不为长生。”
“不求长生,那又是为了什么?”她问。
元初说:“为了人。”
为了人……
真是令人糊涂,玉姜没听懂。
“玉仙师!”
摊贩娘子唤了她一声。
玉姜怔怔的,闻声回头。
摊贩娘子捧出一碗元宵,伸手递过来,声音很是亲切:“玉仙师,真是您啊,我没认错!多谢玉仙师前段时日为我们驱除妖邪,救了我女儿一命。银两礼物您都不肯收,那这碗元宵就当答谢您的!”
这个娘子的声音实在不小,惊得旁边众人。
这些人见着了浮月山来的仙师,皆是好奇地围上来,有的要赠与莲灯,有些则是亲手缝制的香囊。
“仙师仙师,明年的簪花节,你一定要来。”
“仙师,这是我绣的帕子,上面是仙鹤。浮月山上听说有许多仙鹤,我也不知绣得有几分像。”
玉姜愣了许久,终于还是弯唇笑了。
她隐约明白了师父所言是何意。
修仙问道,除魔驱邪,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人间的太平安定,为了这样的繁华能一年又一年地延续下去。
为此,清修习剑便算不得苦。
“师姐!”
许映清清脆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师姐,好饿啊,快点来吃饭了。我们都等好久了!”
玉姜举起手中的无落剑遥遥地应了一声,辞别这些热情地想要答谢她的人,向前面那群身着浮月山弟子服饰的人们跑去了。
喧嚣的客栈之中,汤锅沸腾。
她随手放下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周围的人。
许映清笑她:“师姐,你傻啦?这么看我们干什么?”
玉姜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好像很久没见过你们了。”
“说什么傻话呢?”旁边弟子笑了一声,“师姐,你刚刚还想踹我呢!幸亏我跑得快,你没踹到,哈哈哈!”
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罗时微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没好气地说:“踹你都是轻的,谁让你引错路的?知不知道因为你,我们多走了几十里?没罚你抄门规就已经不错了。”
这个弟子挨了一巴掌,也不肯示弱,反唇相讥:“我跟我师姐说话呢,你插什么嘴?你都不是我们浮月山的人,怎的这般嚣张?师姐!她打我!”
许映清则抱着玉姜的手臂,倚在她肩侧,双眼含笑地回了一句:“我们可没看到。”
“映清师姐!你也帮着这个罗时微!”
众人一齐笑了。
玉姜的笑声混在其中,听不清晰了。同门在一处拌嘴吵闹,这样的日子最是寻常,她却有久违之感。
酒至半酣,玉姜已经醉得厉害了。
浮月门规不许饮酒。
但是这样的规矩从来都约束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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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门中弟子即使发现了,也都心照不宣地替她瞒着,由着她的性子去。
“师姐,你哭了?”
许映清的手轻轻抚过她的眼尾,触摸到了一小片湿润。
其他弟子应声而起:“谁欺负师姐了?”
玉姜只是摇头,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笑道:“你们也不看看我是谁,谁敢欺负我啊。没什么,就是这酒……有点烈。喝了难受。”
许映清了然,道:“我去煮醒酒汤。”
玉姜将她拉了回来“我不要。”
不知为何,越是最熟悉的人,越是最寻常的事,越让玉姜打心底觉得闷胀,直到整个胸腔都被这种情绪所占据。
“阿姜?”
熟悉而泛着凉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不知何时过来的沈晏川俯身,轻轻扶住她,道:“平白无故为何吃这么多酒?”
这道声音让玉姜忽然紧张了起来。
她防备似的将他推开了,质问一般:“你是……”
沈晏川轻笑:“你是真醉了,连我都不认得了。我是师兄啊。”
“师兄?”
玉姜默念了这两个字。
周围弟子,包括许映清在内,又如方才般取笑她:“师姐,这是我们的大师兄啊。你怎么吃了酒连他都忘了?”
忘了?
是忘了。
但具体忘了些什么,玉姜又说不清。
她好像被什么困缚了。
沈晏川再度向她伸出手:“阿姜。”
在他的手即将搭上她的那一瞬,无落剑被她抽出。
剑光一闪,下一瞬,她狠狠地朝沈晏川所在的方向劈了过去。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沈晏川质问她:“阿姜,我们浮月山所有人,这样和乐融融地在一起,不好吗?难道你执意要毁了这一切?你忍心吗?”
热闹的一切消退了。
风声猎猎。
浮月台下,她浑身被血水浸透,剑意穿心而过,她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们敬你是师姐,你却如此回报浮月山!修习邪术,残害无辜,属实是仙门败类,令人不齿!”
“当真是无耻之尤!”
“你该死。”
“大师兄,请为仙门除害!”
人间的上元节。
结伴下山游历的师门。
一切美好得仿佛是一场梦。
或许,这样的美好,本该是一场梦。
玉姜倏然清醒,无落剑化作千刃,刺向沈晏川所在之处。
幻梦在那一瞬四分五裂。
周围暗淡下去,喧嚣声骤然止息,一切回归本真,此处仍是噬魔渊。
迷障深处的妖物笑声刺耳。
“那不是你的执念吗?你为何不肯长眠于此?”
“长眠于此,你就能永远留在过去了,你就还是那个天下第一剑修,是人人敬畏的玉仙师。你的师父,你的师妹与师弟,他们都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明白过来自己方才是陷进了妖物的迷障,玉姜紧蹙的眉舒展开,扬声:“区区迷障,也想困我心智,你是否太自不量力了?”
那道声音未止,甚至掺杂了几分笑意:“那你也不会杀了我的。在这儿,只有我,能让你达成所愿。只有我,能让你所思所念之人永远留在你身边,陪着你。你难道不想吗?”
“你恨他们,但你更舍不得。”
“你为何一定要清醒呢?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众叛亲离,孤立无援,这滋味可还好受吗?我给你机会,让你留在过去,你为何不愿意?”
玉姜缓慢地握紧剑柄。
诚然,在沈晏川出现之前,那段迷梦的确称得上完美,连一向心智坚定的她,也不由自主地陷了进去。
但此妖不知的是,除了这些,另一桩事是她更重的执念——她不愿被迫在此沉寂,更不愿如了沈晏川之意,自此声名狼藉。
任何幻梦都可能破碎,而她的梦,是沈晏川亲手打碎的。
只要有他在,她就不会沉浸于此。
正当她将要追着声音而去时,一只骨节修长的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玉姜一怔,抬眸望进了云述的眼睛。
“姜姜,别去。”
17. 第17章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称呼。
玉姜的步子顿住,愣了片刻,回头,看向身侧之人。
似乎是匆匆赶来,他的额间还有汗意,冷峻的眉眼,在看向她时多了些难以辨明的情绪。
来不及计较这一声亲昵得几乎越出了边界的“姜姜”,她只是停下,侧目,问:“你怎么在这儿?”
没答她的问话,云述只想阻拦她追去:“此妖千变,你难以捉住它。反倒是它,在引你往迷障最深处去。一不留神,你就会被它吞噬。”
自他听出翁说她要闭门疗伤时,他便感觉到不对劲。
且不说她的伤势已然大好,即便是她当真要疗伤,也绝不会这般匆促,连句话也不给他留。
笃定她会独自前来,云述便跟上来了。
“这儿很危险!”
玉姜试图劝他离开。
云述却坚持:“或许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云述!这不是玩笑。”
他的伤分明还未好。
若她独行,她尚且还能放手一搏。但若是身边带个未痊愈的伤患,一切便未可知了。
云述道:“我也没有说笑。”
看样子他是当真不打算回去了。
此地终归不是说闲话的地方,玉姜也不再揪着不放。
收了断剑无落,她闭上眼缓着呼吸。
她有些后怕。
这世上能让她深陷的事着实称不上太多,而方才那只妖便是以窥探人心来进行引诱,直到迷障将人困死,再也出不去。
噬魔渊不愧是噬魔渊。
古来对人间和修真界最有威胁的妖邪被收服之后,皆镇压于此。
并不是所有的妖都像那只蛇妖般好对付。越往林子深处去,不可测的事便越多。
云述并未多说,解下了身上的披风,裹在了她的肩上。
玉姜摇头:“不必。”
“顺手多带了一件,穿着吧。”
玉姜不再推辞,两人一同往前走。
不知为何,云述今日态度有些冷。
似隔了一层薄冰。
即使是并肩而行,他也鲜少言语,更是不问她为何要独自行事。
反倒是玉姜想问话,却碍于这样疏冷的氛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兀自拢紧肩上的披风。
林深处,茂盛的枝叶遮天蔽日,连丝日光也不曾渗透下来。越往里走,越是笼罩着一股诡异难测的阴冷。
玉姜渴了,拨开丛生的杂草,就着一棵树坐下休息,取出随身携带的水囊饮水。
一路无言的云述终于在此时开口:“所以你在迷障中看到了什么?”
玉姜面上的笑意凝固稍许,不知该不该如实告知。
设下迷障的妖说得没错。
那是她的执念与心结,是她的朝思暮想,亦是她此生的难以言说。
慢慢地喝了水润喉,她方开口:“上元节,卖元宵的娘子、做莲灯的阿叔、罗时微、许映清、朱雀,还有……”
她一口气说了七八个人名。
云述都知道,那是浮月山中的弟子。
玉姜的毫不避讳却让云述听得心中泛了隐隐的酸。迷障之中所见,要么最珍贵,要么最痛恨。无论是哪一个,都是一根刺,随着年月渐远而愈来愈深,难以消减。
他问:“你很想浮月山吗?”
“不。”
“我恨他们。”
玉姜道:“我能这么快清醒就是因为,我太恨他们了。”
她不常说这样的话。
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说多了,她故作漫不经心地转开话锋:“他们设计将我困在这儿,我难道还要感谢?我可巴不得他们都不好过呢。”
云述微微侧首看她,问:“那你恨我吗?我也是浮月山的人,你所说的那些人,都是我的同门。”
她随手拍了他的肩,叹道:“念在你长得好看,勉强不算你的。”
玉姜还没到不分是非好歹的地步。
而这句信口说出的玩笑,似乎也让云述放下了心,附和一般弯了唇角。
云述问:“这里如此危险,林扶风是如何独自进入,且避过这些妖邪的?”
即使云述的修为全部恢复如初,也难以保证能抵得过全部妖邪。
可见噬魔渊的可怖之处。
玉姜观察着四周,许久之后才应声:“他啊,他与我们不一样。”
“何处不一样?”
玉姜微微抬头看了一眼云述,哑然。
她第一次见林扶风,是途径问水城。
正赶上问水城的百花节,春光好,满城飞花。少年打马过,华衣锦袍。
凡经过者,无不钦羡。
就是在此时,玉姜遇到了一个妇人,正是当时的问水城城主。玉姜接了飞花,问水城城主便主动迎她一叙。
知玉姜从浮月山来,便央求玉姜去救她的儿子。作为答谢,她愿将问水城让出。
玉姜这才知晓,路上她看到的那个华衣小公子,只是用术法幻化而成的。
那日是林扶风的生辰,他的娘亲思子心切,又苦于无可奈何,只好用术法捏了这个傀儡留在问水城。
就好像她的儿子还在。
在修真界,问水城何等风光。
却无人知晓,问水城最尊贵之人,也有无法揭开、无法向人言明的痛楚。
真正的林扶风却被困在魔族地界。
玉姜见到他时,由于天长日久的魔气侵染和折磨,他已经没有了人的神智,几乎要被炼成一个纯粹的魔物。
干枯的双手垂下,不见血色。
单单是那么看着,便能让人切实地对生不如死的痛苦感同身受。
人被折磨到了这个地步,其实没救了。
说是被囚,实则是被炼成了魔族之器,以血肉之躯供昔日魔头灌溉流光玉。他成了一味用于喂养流光玉的药引。
“姐姐,你救救我,杀了我吧。”
这是林扶风唯一清醒的时刻,对玉姜说的第一句话。
他不求生,只求死得干脆。
那时她不知什么是流光玉,却明白了落入魔族手中的流光玉是如何阴毒。
“你是林扶风?”
林扶风几乎称得上涣散的目光在此时才有了神采,清楚了来者之意,撑着最后一丝气力,道:“你们不要来送命,不要再来试着救我。你告诉我娘,让她,照顾好自己。”
若就这么死了,他最放心也最割舍不下的便是娘亲以及问水城的一切。
那时的林扶风并不知,问水城城主郁结成疾,在嘱托了玉姜之后便过世了。
玉姜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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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了你娘亲的托付,若是做不到,便是砸了我玉姜第一剑修的名声。我既来到了这儿,定要与你一同出去。”
其实,即使将人救出去,被魔气侵染过的他也永远无法再回到仙门了。自林扶风被捉去的那一刻,问水城的一切于他而言便只会如前生那般遥远。
但玉姜还是履约了。
为了一个母亲,或者只是为了面前此人。
她也不知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可在听到那一声姐姐时,她想起了元初的教诲——不能放任无辜之人受苦。
这些话,玉姜没忍心对云述说。
她只避重就轻地说:“你也知道,修习幽火之人,常常以旁人的骨血为引,也便会四处抓无辜之人,为其增加修为。扶风便是如此。他曾经受过这些伤害,受魔气长年累月的侵染,寻常妖物便近不得他的身。”
云述道:“他受过修习幽火之人的折磨,却也不怕你。”
玉姜反问:“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身上的确是有流光玉,但我又没走火入魔到滥杀无辜,无恶不作。流光玉在我身上,他只会安心,不会害怕。”
“所以……”云述望向她,“我们才相识时,你总说自己是罪大恶极的魔修,只是为了吓我吗?”
玉姜:“……”
诚然,当时她的确是想吓退他,好问清他来噬魔渊的企图。如今这人是看清了,没想到话圆不回去了。
面子有些挂不住,玉姜磕磕绊绊地解释:“我那是,我,我也不是什么恶都作,好吧?自己人的话,我当然是护着了。”
“那我呢?”
“什么?”
云述凑近了来,目光轻微上抬,看向她发间簪着的那支,他亲手相赠的绯色玉簪,声音很轻:“我算自己人吗?”
她抬手想取下玉簪,谁知却被云述提前预知,先一步稳住了玉簪,不许她取下。
动作间,两人的指尖短暂地触碰。
玉姜避开了,问:“你做什么?”
云述的眼眸却澄明,带着澄澈的亮意,道:“真的好看。”
“你……”
“我说簪子。”
“……我知道。”玉姜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氛围灼得烦乱,解释道,“我随手取的簪子,没看清便佩戴了。你可不要多想。”
云述推开,背靠着树坐正,笑道:“我多想什么?既送你了,便随你处置。”
“那我摔了?”
“……”
这下换玉姜笑。
云述的语气却忽然认真,道:“你若喜欢,自然可以。”
虽说早就知道他脾气温和,但是面对这样忽如其来的认真,她还是难免招架不住。
她重新簪好,敷衍道:“暂时留着吧……还挺好看的。”
这种话说出口实在别扭,玉姜旋即以双手掩面,让他看不清自己的脸,声音闷闷的:“我好累,睡一会儿,你别打扰我。”
说罢,她靠在树边闭眼睡觉。
她说簪子好看……
云述眼眸中溢出笑意,在她睡着没多久,得寸进尺地扶了她一下,让她顺势倚靠在他的肩上。
云述的气息的贴近,玉姜从睡梦中倏然清醒,指节微蜷,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角。
她没精力计较这些小事,也大概是太疲倦,终究没起身挪开,闭紧了眼睛。
18. 第18章
浮月山可供外客休息的地方不多。
叶棠给罗时微安排的住处,这一行人住不惯,谁也不敢拂了华云宗的面子,只好去回禀许映清。
许映清独自一人前来见她时,已是入夜时分。
山上清寒,积雪路滑,许映清慢慢地走着,却听得远处传来瓷盏碎裂之声,紧接着便是呵斥。
叹息一声,许映清走进房中,看着低头不应声的朱雀,吩咐道:“出去吧。”
朱雀却不甘心,道:“映清师姐!分明就是他们欺人太甚。茶冷了不行,热了也不行。我们浮月山待人处处周到细致,怎就让这位祖宗格外不满意呢?我看啊,也不是来拜访的,就是纯粹来撒气的。”
“出去。”许映清的声音温和而强硬。
朱雀不敢违逆,只好咽下这口气,拱手一拜,出了门去。
许映清看了一眼罗时微,半蹲下去收拾瓷盏碎片,道:“有什么不满,你来与我说,跟朱雀置什么气?”
“置气?”罗时微轻笑一声,闲漫站起,走到许映清身边,道,“我可没空来置气。许映清,你不要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可怜模样,传出去倒像是我欺负你了。欺人太甚的究竟是谁,你心里最清楚。”
许映清没动,垂眸稳了稳呼吸,起身依旧得体周到:“所以我说了,你有什么不满,直接来找我,不要怪罪到其他人身上。”
“我就该杀了你。”
罗时微握紧了剑。
她冷笑:“你是阿姜最喜欢的师妹,她最相信你了。若非你写了信给她,她也不会毫无防备地回到浮月山,落进你们的陷阱。”
“是我害了她。”许映清没否认,也没解释,“但是她堕魔了,她试图伤害无辜之人的性命。浮月山不会坐视不理,也不会放任她就此得意。”
“在你眼中,你的师姐会做这种事吗?”
“信与不信,是与不是,我说了算吗?事实就摆在眼前。时微,若是公道与师姐,只能选一个呢?你会选什么?”
“我会选她。”罗时微重重地撂下这句话,随之而来的是无比的确信,“她不会做这种事,她不是这种人。”
虽说算不得争吵,被质问也是有所预料,但许映清的手就是在不可控地颤抖。
收拾好碎瓷,她起身平视。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但是我来还是想告诉你,云述仙君已经下落不明许久了。你若是想在此等他,我让叶棠给你安排更好的住处。你若是想走,我也着人送你下山。”
罗时微瞥了一眼站在原地不动、不争不吵,摆出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的许映清,心中怒火更盛。
左右吵不出什么结果,罗时微也不想在她这儿浪费时间白费功夫,挑帘径直入了内室,扬声:“我要睡了,闲杂人等快走。”
“好。”
许映清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朱雀还未离开,见状迎了上去,抱怨:“映清师姐,何苦受她这种气呢。什么脾气,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仙君不在,我们回禀了师父去,将她请下山总行吧?实在不行,我们去华云宗叫罗宗主来将她的宝贝女儿带回去。”
许映清笑了笑,走在朱雀的前面,吩咐道:“这点小事切勿惊动师父,好生招待着她就是了。只一点,留心莫要让她见到大师兄。”
朱雀点头:“这我还是知道的。”
许映清离开之后,跟在朱雀身后的弟子悄声问:“朱雀师姐,为何不能让她见到大师兄啊?我下山时还听人说,罗时微很早之前是仰慕大师兄的。难道是……因爱生恨?”
朱雀被最后这一句逗笑了,叹道:“你也说了,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现在,他们两个若是碰面……大概会出人命。”
那个弟子追问:“谁会死?”
朱雀摇头,道:“不好说,但当年的罗时微可谓仙门弟子第一人,是剑法比试的头筹,就算是大师兄也是打不过的。说起来,她也就输给过阿……”
险些将那个名字说出口,朱雀及时闭了嘴,正色道:“打听这些做什么,赶紧回去,时辰到了,别让今晚巡视的师兄抓到。不然,咱们都得罚抄门规。”
“是。”
*
玉姜还靠在云述的肩上。
此时他已睡着,两人偎近,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这样亲密的距离,也像是拥抱。林中风盛,不知是何时辰。
低头时,玉姜发现自己周身缭绕轻浅的光晕,暖热的温度就这么平静地包裹着她,抵御林中凄寒的邪风。
他总是这般周到细致。
玉姜只是轻轻挪动了一下睡得发麻的手臂,便惊动了云述。
他从睡梦中醒来,下意识伸手扶她,也顺势将她带得更近了些,话音中夹杂着困意使然的沙哑:“醒了?”
似耳语的话让玉姜彻底清醒,尴尬地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距离,道:“对不起。”
“嗯?”云述显然很困惑。
玉姜道:“枕着你的肩睡这么久,你定然很累。”
怔愣着听完她的话,云述这才扬唇笑了,甚至眉目如流水般柔和得不像话:“没有。”
黯淡夜色里,他的眼神却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分毫未曾遮掩。这点温柔落进玉姜心坎,莫名让她心弦勾动。
此人实在是生了一副好模样。
初见之日她便这么觉得,想着留他在身边,就算没什么用,好歹还能养养眼。只是没想到,时日渐久,养眼也会变成熬煎。
温水亦能烹心。
倏然回神,玉姜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仓促收起这色令智昏的杂念,玉姜干咳了两声,道:“嗯。”
“你不舒服吗?”
“什么?”玉姜问。
云述道:“你脖颈红了。”
“……”
究竟能不能将这狐狸赶回去!
她一刻也容忍不了了。
玉姜不自在,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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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好气地回了句:“天这么黑,你看错了。”
“真的没事?”
玉姜:“你再敢问,我就杀了你。”
云述噤了声,唇边笑意却未曾淡去分毫。
简单休整过后,须得趁着仅剩的亮色继续往林中走。
正走着,云述想起玉姜的话,问:“若妖物不能近林扶风的身,你何不带上他一同往此处来?”
玉姜侧目,而后摇头:“仙门在此林中设下无数阵法镇压妖邪,那些阵法会无差别攻击他。他估计没好意思跟你说,上一回他之所以多日未归,是被一道仙门阵法给封住了,熬了七七四十九日才得以解脱。平日修习他次次偷懒,这下吃了亏才知道痛。想来,往后就算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莽撞行事了。”
“……”
怪不得妖邪不能近身的林扶风再也不来试,只敢各种拐弯抹角地撺掇云述前来。
原来竟是如此。
一句句的姐夫想来是哄骗人的。
方才云述还觉此人可怜。
此刻想想,心眼当真是不比蜂窝少。
化雪后的林间路很是难行,玉姜脚下不稳,绊了一支枯藤。尚未踉跄,云述的手已经扶了过来,道:“看路,小心些。”
他先一步走过去,施法垫了些枯枝铺平这一段泥泞,而后朝她伸手:“姜姜,把手递给我。”
玉姜本欲伸手,听了这一声,动作微微僵滞,思索再三终究没搭上去。
张口欲言却又哑然。
内心挣扎半晌,她还是觉得,左不过就是一个名字,随他怎样叫也无所谓。
她直接越过云述继续往前走。
被莫名冷落了的云述的手在原处站了一会儿,旋即笑了一声,收回手,跟在她的身后加快了步子。
越是接近玄墟海,煞气越是浓厚。
尽管云述早已恢复灵力,但到了这些地方,还是难免受限。体内的灵息明显地弱了下去,伴随着难以抑制的疼痛。
他藏在袖间的手慢慢地收拢,死死地抓紧了袖角,另一只手则握紧了剑柄……
“好冷。”玉姜摩挲了双臂。
并未听到回应。
她偏头看向身侧静默无言的云述,总觉得何处不对,微微蹙眉。
她放慢了步子,走在了云述的身后。
而云述并未停下。
她问:“云述,我好冷,暖石呢?”
云述略显僵硬地停了下来,转过身来,摸索自己的袖袋,最后摇头。
煞气在他身后越聚越多,几乎将他裹挟。
然而他似乎没有一丝察觉,在摇头之后转身,继续往前走,全然不顾玉姜。
玉姜停下来。
几乎是同一瞬,她迅疾地拔剑出鞘,剑风如影,直直地劈向面前这个只知道往前走的“云述”。
顷刻间,“云述”化为一团奇形怪状的黑雾,四散开来,围绕着玉姜,发出凄厉刺耳的叫声。
19. 第19章
“云述”散成黑雾之后,天际仅剩的一丝光亮也消失了,灰黑的团烟伴随着浓重的血水气息铺天盖地般袭来。
玉姜捏诀,断剑无落横出,拦下冲击力极强的妖气。
这股强大的妖力着实不容小觑,即使在修真界也没几个仙师能抵抗得住。
犹有内伤的玉姜被耗得厉害,一连往后退了多步。
妖力乘胜持续逼退于她,试图将她推下幻化而出的万丈悬崖。
无落毕竟是断剑,所释放的灵力早已不如曾经。
昔日剑法,她至多用出五成。
她已濒临崖边,崖风过耳,妖力逼袭,发间的玉簪将要被吹落之际,她艰难撑住,空出一只手来拔下了玉簪,丝毫不曾犹豫地划向了她的掌心。
几乎是同一刹那,血水漂浮上涌,与剑意环绕纠缠,生出大片赤红火焰,顷刻间便连了天。
流光玉终于被她所控!
她咬紧了苍白的唇,以全身灵脉运转流光玉,幽火自掌心涌出,抵向了汹涌的妖力。
在正对上的顷刻,妖力分崩四散,深崖陷落,乾坤瞬时移位,四周回归宁静,环境大变。
玉姜近来本就被流光玉所折磨,此时旧伤复发,只能撑着手中未曾松懈丝毫的无落剑。
她猜的没错,“他”果真不是云述。
究竟是什么样的妖,能在他们两人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换掉她身边的人。
思及此,她猛然察觉,周遭的一切都是浮动而飘忽的,如同水波涟漪。
这并不难解释——她再次进入了某个幻境。
仔细去看,此地虽也是深林,却并不是噬魔渊。
之前的幻境是她的执念所化,现在这个她却无法解释。
她从未来过这里。
陌生的幻境,玉姜并未放松警惕。
直到她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人声。
河湾的碎冰之中,有一人运气打坐。天寒地冻,他却只着单衣,唇色青紫,额间却不停地冒着汗。
怎会这般奇怪?
没等她靠近,玉姜便看到了他身后幻化而出的巨大的雪色狐尾。
云述!
竟是云述……
狐尾的出现似乎在他意料之外,他咬紧了齿关,抬手施法强行将狐尾按了下去。这样的举动带来的后果便是,他几乎力竭,俯身,唇角淌下鲜血。
她试着唤了一声,然而云述却听不到。
想来这是他的幻境,而她只是误入之人,并不能与其中之人言谈。
云述抬首之间,不动声色地抹去了唇角的血渍。起身的那一瞬,他浑身缠绕着的妖气悉数隐去,不见丝毫痕迹。在旁人看来,他与寻常剑修无异。
玉姜愣住,忽然想起出翁说过的话——云述修习仙家术法,与自身妖力相克,留下了隐患,经噬魔渊魔气催发,这才会浑身灵力尽失。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两者之间并不相容,但却从来没有试过去解决,而是一次又一次地想尽办法压制下去,在人前作出一副寻常模样。
他明明可以离开浮月山,山高水远,何等的潇洒自在,大可不必受这种苦楚。
可他宁肯受着这样的罪,也要咬牙留下。
个中缘由,玉姜没想明白。
若是被人知晓他是狐狸,只怕不仅不能留在浮月山,还会遭到封印,甚至是诛杀。
风声很烈,他沿着山道缓慢地往上走。路途陡峭泥泞,他的薄衣几乎被风吹透,他却无知无感。
他始终面带着恹色,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
停在一处坟冢前,石碑上并未刻字,反倒是落满了枯叶,四处生满了朽败的枯草,
他俯身一一除去,终于撑不住疲倦坐了下来,静静地倚靠在坟冢前,一言不发。
他平静了下来,眼底的空洞与冷淡却让玉姜觉得陌生。
是一种万念俱灰、未存丝毫生念的漠然。
良久,他轻声说:“他死了。”
“你高兴吗?”
侧首看向墓碑,他轻轻扯动唇角嘲讽地笑了一声:“我却不高兴。”
“那我们之前的颠沛流离、东躲西藏,到底算什么?我还没有为你报仇,还没有剖出他的心去质问,他凭什么就这么带着仙门的赞誉去死了?他沈于麟是人人敬重的沈仙师,那我们呢?就合该寂寂地停在此处吗……”
人人畏惧,人人喊打。
只因为是狐吗?
凭什么。
他的手指收拢,越攥越紧,直到掌心开始滴落鲜血,他才摊开手掌,露出了其上的一枚沾了血的玉佩碎片。
半个沈字染了血。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忽然笑出了声,指尖白光映亮,这半块玉被狠狠地捏碎了。
听到此处,玉姜才恍然明白,此处应当是云述娘亲地埋葬之地。这些话,也是他说给他娘亲听的。
“云述……”
玉姜想要唤他,而幻境中的云述压根听不到她的声音。
看他这副模样,是并不打算清醒过来了。
若说之前玉姜误入的迷障,师门皆在其乐融融是她的执念。
那眼下这个应当是云述的执念。
他竟在幻境中都深陷痛苦不能自拔,整个人都被晦暗笼罩着,连点快乐欢愉的影子都没有。
山影逐渐浑浊,变得浓稠漆黑,拧缠着围绕在云述的身侧,不停地说着:“杀了他们。”
“杀了谁?”
“所有伤害你的人。”
“他们已然死了。”
“死了吗?不尽然吧?”鬼影缠着他,近乎耳语,“你来路不明,在浮月山受尽冷待和欺辱。只因备受师父赏识,便被有些人视作眼中钉。”
“比试那日,沈晏川怎么对你的?他可是想将你除之而后快啊!云述,杀了他们……”
痛楚越深,幻境越难解。
若是任由他深陷其中,将痛苦酝酿累积,只怕永远都无法出来了。
可云述似乎将这些话听进去了,他的双眸变得空洞,眼底猩红,凌厉的目光看向前方。
鬼影继续蛊惑:“你娘亲怎么死的,你忘了吗?沈于麟身为仙师,忘恩负义另娶旁人,他们一家人那么美满,却将你们母子逼到死境。你的娘亲就死在你的眼前,那么痛苦,你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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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畏惧,避你如蛇蝎的日子,你应当过够了吧。只要你的剑,穿透仇人的心脏,你所有的恨就都有处可去了。”
“云述!”玉姜还是试图唤醒他,“别听它的蛊惑,你一旦动手,就会永远留在这儿了。”
云述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是那抹鬼影却听得到。
扭曲的影子缠在他的身后,似乎是幻化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直直地盯着玉姜,紧接着在云述的耳边低语了什么。
云述站了起来,凌乱的发丝垂在肩侧,面色苍白,眼神却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终于,他能看到玉姜了。
感受到他的视线,玉姜匆忙上前,想将他从梦魇中拉回来。
可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她赶过去,他的剑已经抬起,指向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你就能解脱了。”
指节收紧,他的手腕因为用力而颤抖。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瞳孔终于被鲜红取代,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狠厉的剑意中混杂着怨念,就这般果决地冲玉姜而来。
玉姜侧身躲过,却没想到云述非但没放弃,反而变本加厉,将原本隐藏克制的妖力悉数释放出来,凝聚在剑端,再次向玉姜刺去。
“云述!你清醒一点!”
“我不是你的仇人……”
“我是玉姜。”
这里是云述的幻境,在此处的他所施展的术法,皆是他本人真实的实力。
玉姜倒是没想到,这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狐狸,一旦离开了噬魔渊煞气的禁锢,竟是这般不好对付。
无落剑本就未修补完全,此时对上这股妖力,光滑的表面出现了一道裂纹。
竟再次碎裂!
关键之时出岔子,玉姜叹息,收了剑。
失去了无落剑,她又不愿随意用出幽火而伤了云述,故而一连退后几步,伸手干脆地扼住他的咽喉,重复道:“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你的仇人,我是玉姜,你当真要杀我?”
“玉姜……”
这个名字很熟悉,但他却想不起来,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如今他的脑海中,模糊混沌,只被怨念和恨意充斥着。
而这漆黑的一隅,却流泻进来一丝不属于这里的澄明。
“玉、姜?”
呼啸的风声之中,玉姜的声音几乎让他听不清,但他还是捕捉到了这两个字。
剑意刺向她的肌肤,清晰而锐利的痛意,恍惚间让她回想起自己被困剑阵之时的场景。
她道:“云述!这是你的心魔,不要被它控制!你不应该留在这里!我们要一起离开噬魔渊这个鬼地方,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
“玉……”
“玉姜。”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瞳孔中的血红缓慢地褪去了。
长剑向后一挥,白光劈向鬼影。奇形怪状的鬼影伴随着刺耳不绝的尖叫声被击碎,化成了一缕飞灰。
黑暗顷刻间破碎,幻境消失了。
一切回归平静的那一刻,云述怔怔的,似乎是被耗尽了心神,也失力倾身抱住了玉姜。
昏了过去。
20. 第20章
空荡的山谷之中溪水潺潺。
玉姜坐在溪边的碎石上包扎手上的伤口。
此行匆促,随身携带的灵药甚少,还没怎么用便已见了底。潦草缠好了伤口,她就着溪水洗去了手腕上的血迹。
云述苏醒时,天光正亮,刺得他双眼一痛,一时难以睁开。
适应良久,他勉强起身。
望着不远处纤瘦的背影,他唤了一声:“姜姜。”
玉姜头也没回,没好气地说:“还认得我是谁啊?”
云述垂眸,从纷乱的记忆中努力分辨着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失去理智时所记得的东西大多零碎,他只依稀知晓自己险些伤了玉姜。
幸而被她唤回意识,才避免酿成祸事。
“我……”云述按着酸痛的鬓角,声音乏力,“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只记得,我险些将你……你受伤了?严重吗?”
他几步走了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看向她的掌心。
玉姜挣回手,正色道:“谁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有怨恨,这不可避免。但你若控制不了它,被迷障中的妖利用,反被控制,轻则如今日这般,重则……”
迷障之妖最擅蛊惑人心。
当年仙门合力才将其镇压封印于噬魔渊中。
多年来,它无处施展。
好不容易遇上两个闯进封印的人,它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利用心魔使其互相倾轧,才是它最大的乐趣。
而像云述这般执念深重之人,是它下手最好的目标。
“重则伤人伤己,被困幻境反噬而亡。”
拜入浮月山的弟子,皆得经过心性的锤炼方能入内。像是他这般深重的心魔,在最初不可能不被发现。
除非师父什么都知道。
但若师父什么都知晓,为何还要将他留在浮月山?
她本想责怪他,但事已至此,说这些全然无用。看他这般愧疚,想来也不是有心的。
玉姜语声柔和下来:“我有话问你。”
云述依言在她身侧坐下,应声。
“你那个背信弃义的爹,是沈于麟?”
云述默认。
她果真没听错,当真是沈于麟。
沈于麟在仙门中声名赫赫,格外有威望。但不知为何,他始终不得修炼法门,停留在破妄之境,多年苦思始终未能突破。尽管如此,仙门众人还是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后来,他与七衍宗的宗主宋宛白结为了道侣。
彼时的七衍宗便是仙门之首。
他沈于麟成了仅次于宋宛白的仙门第二人。
两人携手,恩爱非常,为世人艳羡。
后来魔域封印破损,魔尊的一缕残魂化作万千幽冥,夜袭了七衍宗。
一夜腥风血雨,七衍宗就此覆灭,据说是无一人生还。
这是修真界人人知晓的事。
直至如今,仍有人为此扼腕叹息。
玉姜只是没想到,沈于麟还做过这般抛妻弃子的绝情事。
这人都死了,云述纵有天大的恨意也无处发泄了。天长日久,自然只能积压在心底,也便成了这心魔滋生的本源。
玉姜的掌心轻轻落在他的肩头,道:“真气一时走岔都是小事,我是真怕你出不来。你亲手将自己困起来,就算我有诸般本事也救不了你。他都死了,至于他的身后名,是黑是白与你何干?你何必为此自苦?”
云述倚靠在树边,低头,闭眼,许久才开口:“人死如灯灭,都要归于尘土的,我何尝不知。”
“可是。”他疲倦的声音中夹杂了几分化解不去的哀戚,“我还活着。”
活着一日,便记得一日。
沈于麟每每被人称赞一句,都是在云述的心口剜上一刀。
来时路那么艰难,又怎是一句“过去”,便能轻易在心底揭过的?
不知为何,玉姜也随着多了几分难过。
“好了好了。”玉姜双手搭在他的肩,以一个近似拥抱的姿势,“我都知道。这不是还有我吗?”
“旁人想要我们死,我们偏不能如他们的意。我们一起离开噬魔渊……好好活着。”
听到此处,云述方抬眼。
与她对视的片刻,他弯唇,温声道:“嗯。一起离开。”
玉姜被他气笑了,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道:“还有呢?”
不再逗她,云述望着她的眼睛,认真答:“无论如何,都好好活着。”
*
沈晏川是在下山的山道上遇到罗时微的。
从华云宗来的这些人,个个脾气不好,仿佛与罗时微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同站在他面前堵着下山路时,沈晏川下意识还以为遇到了劫匪。
他半笑不笑,也不言语,大有看罗时微此番又要闹出什么动静的意思。
罗时微也不直说来意,只是把玩着腰间佩饰,轻轻地晃着,问:“沈仙师去哪儿啊?”
“下山。”
言简意赅,半句闲话也没说。
“下山做什么?”
“怎么……”沈晏川往前走了几步,在罗时微跟前停下,“浮月山的事,还要向华云宗请示了?罗少主,做人得讲理,我没有怠慢过你。如果你还要为了玉姜的事在此纠缠不休,那就着实无理取闹了。玉姜是我的师妹,她落得那样的结果,我是最难过的。”
罗时微不由嗤笑出声,挥了挥手,身后随行的弟子便撤去了一旁。
她也走近了沈晏川,道:“我只是有件事没想明白,想要向沈仙师讨教一二。”
“何事?”
她抱剑于怀,道:“听闻当日她在问水城堕魔,你与浮月山许多弟子都曾亲眼得见?”
“是。”
“哦。”她继续说,“所以你们亲自将她押回了浮月山,但是为何没让她见到你们的师父元初?那时的元初还在华云宗论道,并未折返。就算是为师门除害,也轮不到你一个师兄处置吧?”
沈晏川神色如常:“是,因为无权处置,所以那一次我放她离开了。后来,也是得了师父的令,我才将她再次带回了浮月山,于剑阵中处死。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这件事我已经解释了无数遍,究竟你是何处听不懂,执意要一次又一次地提起?你恨我,我能理解,但是为了天下众生,她必须死,这是底线。”
好一番大义凛然的话。
罗时微打心底发笑。
当年之事实在蹊跷,仅凭沈晏川一人之言便给玉姜定了罪,罗时微翻来覆去也想不通。
“她死了,尸身在何处?”
沈晏川答:“依仙门之规,自是神魂俱灭,没有尸身。”
罗时微道:“从始至终,只有你们浮月山之人见到了她堕魔,也只有你们,不经仙门合议便先一步将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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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忽然就不在了,是非黑白,自然就由着你们来说!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又是因何如此,你们查过了吗?如此草率行径,与仙门之规不符,便少拿仙门之规来搪塞我!”
她想从沈晏川这里套出什么话来,可沈晏川为人又向来滴水不漏,什么话都说得圆满。
若说之前她曾仰慕过他的从容,今时她便恨透了他的从容。
他仰赖这份从容成了浮月山弟子都认可的大师兄,也仰赖这份从容来遮掩事实。
但玉姜的公道呢?
除了她,又有谁在乎?
离开了浮月山,身边也没有浮月弟子随行,沈晏川似乎坦率许多。
他低头拢了拢衣袖,连眼神也不给罗时微一个,只说:“话说百遍,就算你不烦,我也厌了。”
“罗少主,你年纪尚轻,想必还不明白。除非你能证明她是无辜的,不然,你就是众人眼中为魔修辩解的疯子。你想为她求一个公道?可一旦闹得众人皆知,你们华云宗的公道……谁来给呢?”
他唇边漾起的笑意,于罗时微而言格外刺眼。
她握紧了剑柄,重重地抵向他的脖颈,质问:“你敢威胁我?”
“不敢。”
他慢慢地把她的剑锋挪开稍许,那点笑也逐渐消失,变得严肃。
退开一步,他道:“讲道理而已。”
沈晏川此人过于聪颖,不然也不会成了元初收下的第一位弟子。
他向来捏得准旁人的软肋。
罗时微的软肋,便是华云宗。
沈晏川道:“当年七衍宗是修真界最鼎盛的仙门,可那又如何?与妖魔沾上关系,还不是落得满门覆灭的结果。罗时微,别忘了这些,不要对魔修与妖邪心软,他们死有余辜。”
*
玉姜在幻境中耗了元气,又照顾昏迷的云述许久,此时着实累极,难得睡熟。
林中起了风。
云述解了衣物盖在她身上。
正仔细掖着衣角,一阵锐利的冷意如剑锋一般袭来,直直欲刺向玉姜心口。
云述只是微微侧身,抬手,白光自掌心而出,隔着几丈距离,干脆利落地扼住了那妖物的要害。
他甚至未曾回头。
是那只将他诱进幻境的妖。
它本身并没有多大的能耐,妖力甚至称不了上等。但偏生它懂得借力打力,能勾出入幻境之人的心魔,借着蚕食怨念,勉强撑起了一副骇人的躯壳。
但若在幻境之外,它便只是纸老虎。不过,云述没想到,这愚蠢的纸老虎竟敢再次送上门来。
“仙君。”
它声音很轻,唯有他们两个能听到。
这个称呼让云述浑身一僵,眸中莫名多了几分冷厉。
这妖仍不放弃,继续说:“仙君,我能窥破人心,在我面前,没有任何人可以藏得住秘密。哎……你有心待人好,但可曾设想过,她一个魔修,有朝一日,若是得知了你的身份,是会与你毫无猜忌,还是反目成仇?”
云述神色未变,指节缓慢收紧,那条无形扼住此妖的绳索也愈发收紧。
看它被折磨得痛苦万分。
云述却觉得聒噪。
为玉姜盖好衣物,他方起身,走近此妖,打量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极为冷淡:“她在睡觉。”
“吵醒了她,你就得死。”
21. 第21章
白光收紧,灼热与刺痛瞬时燃烧起来,顺着它的经脉蔓延全身,最后锁住了它的心脏。
“妖力……”感受到这股力量的与众不同,它忽然笑出了声,丝毫不顾自己危在旦夕,嘲讽道,“仙君啊仙君,你不是最痛恨自己是狐,有这样只会给人带来灾祸的妖力吗?怎么?为了她……你愿意认清自己了?
“你不怕她忽然醒过来吗?”
“她如今虽是魔修,却是在仙门长大,诛杀过的妖邪不计其数。你现在这副样子,就不怕她看到吗?”
云述脸色苍白,手中微微捏紧,仿佛直接掐在它的心脏,只消轻轻用力,这猖狂挑衅的妖就会灰飞烟灭。
但他并没有,在最后一刻冷静下来,轻声道:“她从见我的第一面,就知道我是什么。她都未曾厌弃我,我又何必自厌。”
在玉姜跟前,他就是他。
不用隐瞒身世,不必处处周到,不再是那个需要小心谨慎的浮月山仙君。
也只在如今,他才恍然明白,他抛除仙君这个看似光鲜亮丽的身份,做回狐狸,也没什么不好。
而且……
她好像更喜欢狐狸。
“我不怕她看到。”不知想到什么,云述的目光柔和下来,“她不会嫌恶我。”
作为以人心为食的妖,却罕见地读不懂云述的心思,终于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没有原因,我就是知道。”
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
在他到了这噬魔渊,睁开眼看到她的那一眼,亦或是在体内感受到她的灵息的那一瞬间……
记不清了。
玉姜如何、玉姜会待他如何,他不想从旁人口中得知。
他只信他所看到的。
“仙君,如此意气用事的话,竟也能从你口中听到?但你可知,很久之前,她和那位沈仙师执剑游历,彼此信任,那才叫令人称羡。”
“而你就不一样了,你只是她一时兴起才留在身边的。和她养过的那只狐狸,没有区别。”
这话倒是有几分耳熟。
云述与母亲四处漂泊躲避沈于麟追杀之时,曾听沈于麟的手下人说过。
那两人谈笑时,将母亲与沈于麟的过去贬损得毫无意义,说她不过是沈于麟的一段风流孽债,与过去那些女人别无二致,竟还敢妄想做仙师的妻子,怎么不想想她自己是妖。
仙师与妖,毫无可能。
昔日待他极好的父亲,与如今这些人口中的模样截然不同。那时云述以为,定是有人故意离间,父亲绝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直到他再见到阔别已久的生父。
沈于麟长剑在手,声音全然不似曾经那般和蔼亲切,道:“狐女欺我,难道还要阻我前程?至于你……本就不该生于世间。你我父子缘分,早该结束了。”
云述此生受下的第一剑,来自于自己的生身父亲。
摧骨之痛,死生难忘。
再次听到这样的话,虽已过去多年,云述还是起了杀心。
只不过不是对玉姜。
是对这只信口胡诌的妖。
这妖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明白此人不会轻易动摇,只会对它不利,才慌忙改了说辞。
“仙君!你杀了我也无济于事!”
云述唇边泛起冷笑:“但杀了你,我痛快。”
他痛苦、无助,不知该去何处。
浮月山短暂地收容他,他便安心留下,拜师还恩。他习惯将恩情都还清,这样以后各走一方之时也免了许多牵挂。
故而玉姜受伤时,他毫不犹豫地将才恢复不久的灵力相赠。时刻做好辞别的准备,就不会与人生了嫌隙,也不会惹人生厌。
直到今日,他才从这些宽泛的道理之中,隐隐摘出了几分私心。
要他与玉姜往后再无关系……
他做不到了。
它慌了神,终于明白自己这是惹了一个疯子,忙道:“我知道出噬魔渊的方法!我知道!只要仙君肯留我一命,我定坦言相告。”
*
玉姜这一觉睡得沉,再醒时已经是次日的正午,细碎的日光穿透茂密的枝叶,斜斜地落在她的身上,晃得她一时没能睁开眼。
云述并不在身侧。
相反,在不远处的半空之中,漂浮着一个近乎透明的雾团,此时正不上不下地浮动着。
她伸手,雾团便轻轻落在了她的掌心,在雾团的中心,正困着那只将云述拉进幻境的妖。
玉姜想起来,她曾经似乎在千书阁的某本闲书上看到过,有一种术法能将妖物困在掌心方寸,纵其如何威力无穷也挣扎不出。
先前她觉得这法子实在缺德。
要杀便杀,至少干脆痛快,这只将其困在掌心方寸也太憋屈了。
也是因此,这法子她看过便过了,没往心上去。没想到,这术法今日也算是让她见识了。
看这妖吃瘪,分明气得要死却还无计可施的模样,玉姜没忍住笑出了声。
即使不说,她也知道这是谁干的。
没想到云述那个人,不仅睚眦必报,还这般幼稚。
正想着,那人便折回来了。
他取了水来,将水囊递给了玉姜,道:“你睡了许久,想必口渴了。”
玉姜背靠着古树,粗粝的树皮磨得她手臂微微不舒坦,干脆起来换了个地方坐,漫不经心般瞥向雾团,嗓音中还带着倦意,问:“你做的?”
云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递水囊的手没收回去,等着玉姜接下。
拿他没法子,玉姜接了水囊,这才听到他开口:“它说它知道出去的法子,可我觉得不能尽信。毕竟它想杀的人是你,所以要杀了还是留下,是你说了算。”
玉姜有了几分兴趣。
毕竟能被收押在噬魔渊的妖邪,都曾经在人间掀起不小的风浪,修为自不必说,就算知道出去的法门也没什么奇怪的。
玉姜好奇地问:“你既知道怎么出去,为何不直接一走了之?何苦要我性命?”
这妖仍在生气,成心不应声。
云述冷冷道:“她在问你话。”
此妖当真是怕了云述折磨人的法子了,见他抬手就要施法,当即开了口:“流光玉!是为了流光玉。这噬魔渊就是一个上古法阵,只要摧毁阵眼便能解掉法阵。世间只有一物能做到,便是流光玉。我只是个擅长幻术的妖,人间迷障没我做不到的。但……我却没什么杀人的能耐,只好蛊惑他去杀你,夺取流光玉。谁知道……”
谁知道遇上个油盐不进的。
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将它困在掌心方寸,压根动弹不得。
这术法忒不要脸……
还没在心里暗啐一声,它便听到了云述的问话:“阵眼在何处?”
“不知道。”它没好气地说。
见云述又要动手施法,它大气也不敢喘,求情道:“我真不知道!我都这样了,骗你能有什么好处吗?流光玉就相当于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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枚钥匙,至于锁藏在何处,哪里是我能知道的?仙师喜欢如何设法阵,自然只有你们仙门出身的人最清楚了。”
它的身家性命都被云述捏着。
自是不敢再骗人了。
玉姜抬眸与云述简单对视了一眼,便伸手将这雾团收进了袖中,旋即道:“沈晏川最擅阵法,他曾与我讲过一些,只可惜那时我一心学剑,没记住太多。你呢?对于法阵,可有了解?”
云述摇头:“若是知道,当初也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匿形阵就掉进这里了。”
“……”
昔日没好好听师父讲学,这大概是报应。
玉姜整个人颓下来,道:“师父讲阵法时我都睡觉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
玉姜叹了口气,转而问身边这位神情自若之人:“你怎么也不会?那种没用的闲书你倒是看了不少。”
云述轻轻笑,问:“有吗?当时只是觉得有趣,多看了两眼。这也是我头一回用。它受封印所限,出不了这片林子的,等咱们离开这儿,它就恢复了。”
此时也不是讨论这禁锢之术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确定法阵的阵眼究竟在何处。
玉姜想起了什么,又问:“云述,沈晏川有没有与你说过……”
“没有。”
“初入浮月的弟子都有晨课,一般都是沈晏川代为讲授,他就没说过……”
“没有。”
“……”玉姜语塞。
她还没问是什么呢。
不知为何,玉姜似乎能感受到,云述对沈晏川怀有些微的敌意,至于这些敌意从何而来,又为何至此,她不太清楚。
想必是之前有过节。
这也正常,沈晏川那副将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清高之态,的确很容易树敌。
不过,能将云述这样温和之人得罪成这样,这过节大概也小不了。
既然两人不和,玉姜也不再多问惹云述心烦,便道:“罢了,出去的事不能急于一时,我们这般无头苍蝇一般没有目的也不行,先回去吧,与出翁与扶风细细商议过,再说下一步如何。”
云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照旧起身与她并肩往回走。
只是他比之前都要安静,一路无话。
安静的氛围缭绕片刻,玉姜心想试着打破这样的沉默,关心道:“我还没问过呢,平素在浮月山,沈晏川是不是对你不好?他欺负你吗?”
云述停下步子,脚下的枯枝被踩碎,发出咯吱的声响。
即使借给沈晏川十个胆子,也不敢欺负到他头上……
但是玉姜总是在提此人的名字。
玉姜平日里很少主动说起曾经的事,但是只要提起,无一例外都与沈晏川有关。
好像无论玉姜如何回避,不管是好是坏,这个人的名字,在玉姜的过去都是浓墨的一笔。昔日她的喜怒哀乐,都与此人有关。
他只是想不明白,世间当真有一人得了玉姜的真心相待,还会做下背弃之事,将她害到今日地步。
而那个人,似乎半点懊悔也不见,仍旧在浮月山安安稳稳地做着他的门中首徒,被所有人敬一句“大师兄”。
该付出代价的人好好地活着,不该沦落至此的人背着沉痛的过去,无法走出。
这不公平。
他不想追问玉姜的过去。
他不想从玉姜口中再听到沈晏川的名字了。
这样的心思似乎幼稚到近乎拙劣。
可他控制不了。
22. 第22章
“无人欺我。”云述勉强一笑。
玉姜却不放心,交待道:“不管如何,往后你回了浮月山,不必事事都忍气吞声的。若是沈晏川借着师兄的身份欺负你,你就告诉师父。师父这个人最是公平了,定不会让你受气……”
“回浮月山?”
云述只听到了这句话。
他问:“你不是说,等我们一同出去了,不管去哪儿都会带着我吗?怎么,要反悔了?”
玉姜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件事。
原以为随口说一说,等真出去了,也不会有人当真傻到不做仙门弟子,跟着她居无定所的。
看他如此认真地对待这句承诺,玉姜倒觉得自己太无心绝情了些,心中生出了一丝幽微的愧疚。
她抿唇笑了,道:“好。我去哪儿都带着你,凡事有我护着你,可满意了吗?”
“嗯。”
“你们狐狸真是难缠。”
云述却不悦:“是你亲口答应的。”
不知为何,云述这般斤斤计较,她不仅不觉得麻烦,还有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雀跃。
“有吗?”她故意问。
“有。”
云述不走了。
云述此人,有时实在古板。可越是古板,逗起来也便越有意思。
玉姜终于没忍住笑,转身唤他:“站着干嘛,还说你不难缠吗?走快点,慢了我就真要反悔了。”
*
此行虽没什么大的收获,但好歹知道了突破封印的法子,往后行事便有了重心。只要她找到沈晏川加固封印时设下的阵眼,便算是找到了结界的薄弱之处。
赶路这几日,玉姜着实是累坏了,刚回来便闷头睡了整整几日,就算是出翁也没来扰她。
渊中难得有这样好的月色。
玉姜紧绷的心绪随之放松下来,趁出翁在拾掇他受玄墟海煞气影响的果树,偷偷溜进了藏酒之处,抱了两坛出来。
许久未曾尝过酒了。
自病了之后,出翁将这些酒都藏起来,一滴都不许她沾。坛子虽然封得严实,她却仿佛仍能嗅到轻微的酒香,时刻引她今日来“行窃”。
在梅树旁坐下,她拆了酒封,先闻了味道。
熟悉的味道让她心安。
师父定过规矩,浮月山弟子不许饮酒,只是这规矩却管不到她的头上。只要师父不在山中,她想如何便如何,从无人说不许。
后来师父有所察觉,也随她去了。毕竟在大是大非之事上,她是有分寸的。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没必要如何计较。
人一醉就容易糊涂。
她忘了现下自己是在哪儿,伸手在白梅树下挖着土,指尖都渗出了血迹也没停下来,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姜姜?”
云述途径于此,看她专心地在梅树下挖土,一时怔住,刚想问她在做什么,旋即明白过来她这是吃醉了酒。
玉姜闻声抬眸,目光不大清明,只道:“你快来帮我找找,我那只锦盒明明就埋在这儿了啊。”
云述依言过去,将她扶稳,问:“什么锦盒?”
玉姜更糊涂了,笑道:“师兄,你怎么连这件事都忘了?就是我偷偷用来藏宝贝的锦盒啊,我就埋在院中梅树下了,这会儿怎么找不到了……”
师兄……
她认错人了。
云述抿紧了唇,久久未语。
白梅树下土很硬,她的指腹已经磨出了许多血迹,云述看不下去,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腕,尽可能让自己语气平淡一些:“别找了。”
“可是里面还有……”
“我说别找了。”云述没告诉她这不是浮月山,只道,“你的手都流血了,明日酒醒了,我陪你再来找。”
玉姜摊开双手看着手上的血渍。
云述并未随身带绢帕,只能将她的手托在掌心,轻轻用自己的衣袖为她抹去了那些尘土和血迹。
玉姜并未推拒,只是这般望着他,忽而发问:“我没事的……师兄,你看着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云述已经在尽力压抑心头莫名的怒气了。
他温声劝:“先起来。”
将玉姜揽进怀中扶起,云述才去检查酒坛。整整两坛酒,不消几个时辰竟没了。
难怪醉到人都认不清。
纵使被错认了,云述也没计较,顺着她的话去说:“等你酒醒了,就知道我是何处不一样了,我扶你回去。”
“我不回去。”玉姜挣开。
她还头晕着,不仅回忆乱成一团,说话也颠倒错乱:“你下山游历回来,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云述:“……何事?”
玉姜道:“好啊,你果真忘了,你说了要给我带生辰贺礼的!你能离开浮月,可以看人间的百戏,还能尝尽新鲜有趣的吃食。不像我,师父不许我下山,只能一日又一日地困在寂寞无聊的山上。我就等着你回来给我带贺礼了,谁知你还忘了!我要告诉师父,不让你当我师兄了!”
她扒着云述的手臂,让云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无奈地问:“你现在几岁?”
“十二岁啊。”
“……”
原来这会儿只记得年少的事。
既只记得这些,云述便耐着性子好好哄:“这次是我不好,忘了给你带,下回一定给你补。听我的,先回去,我给你准备解酒汤好不好?”
玉姜点点头,跟着云述往回走。
经过后山泉水时,她不知想起了什么,撇开了云述的手就往水边去。
泉水温热,氤氲的热气笼罩四周。
她低着头望向水中自己的容颜,愣愣地,半晌后终于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对自己这副模样很是陌生。
潮热的水汽之下,她眼睫极轻地颤抖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心底生出一丝隐秘的难过,问:“这是哪儿?”
“我想回家。”
短短一句话,说者无心,却勾得听者心里一片酸软。
云述走近去,温声道:“会回去的。”
“我好想回家啊,这里好冷……”
她喊着冷,脑子却乱成一团。
没等云述反应过来,她已经和衣入水了。温泉水漫过她的腰肢,一半衣衫都湿透了。
云述吃了一惊,顾不上非礼勿视,赶忙去拉她的手腕,道:“吃醉了不要泡水,出来。”
玉姜固执地摇头。温热的水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她烦躁的情绪终于得以安抚。她伏在岸边,双手还抓着云述的雪白的衣袂。
她看向云述,蹙眉:“你不是我师兄。”
云述奈何不得,只能牵紧她的手,避免她在水中滑倒。
望着她的眼睛,云述唇角微微上扬,问:“你终于看出来了,那我问你,你现在几岁?”
“十六?十七……我也记不清了。”
云述想先将她从水里哄出来,没想到却被她扯紧了衣袖用力一拽。
霎时水花四溅。
他被她硬生生拉进了温泉之中。
玉姜看着同样湿透了的云述,指尖轻轻拢过他额前的碎发,尾音是生动的笑意:“你长得好漂亮,比他好看许多,你叫什么名字?”
“……别闹了。”云述哑了嗓音。
连哄带劝,却还是被人堵在水边,被言语之上占便宜,云述何时经历过这种事?
他刚想开口,却听见——
“我想起来了,你是那只小狐狸。”
“狐尾,是绯色的。”
玉姜的手滑落了下去,无意识一般、似有若无地在他腰侧划了一下,扯住了他的衣带。
云述屏住呼吸,将玉姜作乱的手握回掌心,正色道:“姜姜,该回去了。”
谁知下一瞬,唇角忽然落下微热。
呼吸骤然紧促,他的心像是要跳出胸膛,刹那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柔软的唇简单触碰,却挑乱了他全部心绪。
玉姜在吻他。
这件事在脑海中清晰的那一刻,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他想逃,却发现整个人都被玉姜堵在泉水边上,动弹不得。
压根无处可逃。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指尖轻轻地刮蹭了一下他的耳垂。仍旧是轻吻,不带任何侵略意味,却因为太轻了,温热气息交缠勾扯,分外引人情动。
末了,她还轻咬了一口。
自从将云述救回来,两人曾短暂地同榻而眠过几日。那时她便觉得,云述身上的味道很是好闻,比山间露水还要清冽。
如今亲了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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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清冽竟变得惑人。
“有点甜。”
她又亲了一下。
想确认是不是错觉。
从纷乱的喘息之中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云述唤她:“玉姜!”
他断续地问:“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玉姜没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发问,眼尾挑着纯粹,轻轻笑:“小狐狸啊。”
“……”
她还能认得人。
既认得,怎还敢……
真不知究竟是谁疯了。
在她的手垂下,抚上他衣襟之前,云述慌乱地按住她,不许她再乱动。指尖轻轻一晃,云述施下了昏睡诀。
淡色光晕熄灭,她终于睡着了。
衣衫尽湿,云述喘息着。
垂眸看向这个吃醉了酒逮着人就一通作乱的人,终于如释重负。
睡着后的玉姜就伏在他怀里,两人心跳贴在一处跃动,云述分不清是谁的。拨开她的湿发,云述认真地,一寸也没放过地看了她的脸,从眉眼,再到方才短暂相依过的唇齿。
神使鬼差的,他抬手触碰。
只是抚上的那一刻,他忽然慌乱,收回了手,再不敢多看玉姜一眼。
*
玉姜酒醒时,已经是一日后了。
“云述?”
逆着光,她看不清面前之人是谁,试探地唤了一声。
林扶风转过身来,散漫地摇着一柄扇子,看戏似的,半笑不笑:“云述云述,你只记得云述。这回你可将人得罪狠了,只剩我还愿意理一理你了。”
“什么意思?”
回忆和梦境交织在一起,她一时没能分清真假,也记不太清都发生了什么。
隐约,她知道自己吃多了酒,在梅树边上遇上了云述……
再然后……
林扶风贱兮兮地笑,道:“你是不是醉酒后耍酒疯,使坏将人推水潭里去了?他昨夜回来,浑身都是湿透的,脸色看着比之前都冷。你这也太欺负人了,难怪人家不想理你了。”
“……”
想起来了……
大概是比将人推水潭里还要严重一点。
似乎是她一时起了莫名其妙的“色心”,对着人家就是一通非礼。按理来说,以云述那样的心性,是不会与她这个醉鬼计较的。
可是,她犹记得,在她将人抵在水边时,云述气得连手都在颤抖,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醉酒后为什么还要记得这些!
玉姜只恨自己没忘了。
只要忘了,或许还能装傻糊弄过去。她态度诚恳一点,不管做了什么,想来云述都能原谅。
可偏偏她不仅记得,还记得很清晰。
“他现在在哪儿呢?”她问。
林扶风摇头:“自从湿漉漉地送你回来,我就没见着他人了。阿姜呀阿姜,他那么好脾气一个人,你都能将他惹成这样,可真厉害!”
当下不是与林扶风说废话的时候。
玉姜起身出去寻人。
云述常去的几个地方,玉姜都找了一遍,却一无所获。
正当她打算放弃的时候,她看到了池水边上的草丛微微拂动。
狐狸就缩在其间。
听到她靠近的动静,云述非但没打算出来,反而狐尾轻轻一动,遮住了整张脸,继续装睡。
完了。
这是真生气了。
玉姜想,云述虽是狐狸,但毕竟在仙门中待了许久,性子古板守旧。
他清修多年,定没见过昨夜那般阵仗,被人亲了还躲不开。守身如玉多年却一朝毁在玉姜这儿,心里这道坎只怕很难过去……
不过以玉姜对他的了解,他不高兴的法子也只有这般避不见人罢了。只要好好说一说,或许没林扶风说的那么严重。
“云述。”玉姜鼓起勇气唤了一声。
没想到,云述起身就走。
雪白的狐狸钻进草丛之中,没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你还真走啊!”玉姜彻底拿他没辙了,小声道,“……只是亲了一下而已。”
草丛中的动静止了。
已经走远的狐狸变回了人形。
云述回眸望向她,似乎在尽力压抑着什么情绪,反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