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
1. 楔子
泰和元年,我成了陛下。
敬天司的问鼎罄钟敲了三十三下,礼乐司的张公公字字铿锵地念完先帝诏书,文武百官、宫婢太监,乌泱泱哗啦啦跪了一地,我登上敬天坛的坛顶,燃香、叩拜、敬天、敬祖,喊一句“平身”。
他们便称我万岁。
还让我万岁万岁万万岁。
喊得最大声的就是从前那几个经常说我什么“德不称其位,必遭酷祸”“长恶不悛,空乏其表”的清流肱骨。
其实我当算个胸无大志的人。
我尚知人事,便起愿此生作个俗世闲人,逗鸟听曲,游山玩水,平平安安一辈子,再好不过。
无奈造化弄人。
我父皇膝下五子一女,我排行老三,排在我前头的都翘了辫子,排在我后头的又都不顶事,我避无可避,成了这人神共愤的天下之主。
一个人说你坏,你不一定坏,全天下的人都说你坏,那你一定要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我翻来覆去,左思右想,终于发现——我是被冤枉的。
我一没有宠信小人,二没有淫·乱后宫,三没有不理朝政,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谨遵祖训,居然,落得一身骂名。
据说,在我登基之后,朝中几位有名的肱骨私下聚饮,抱头痛哭,一个称“江山社稷危如累卵”,一个称“晋王称帝,国将不国”,其中一人情志郁结,酒后病倒了半月,每天做梦还在跟先帝磕头。
这些话不知道是谁听的,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记的,坊间总有一些人,貌似苍蝇变的,听床脚的功夫一流。几位肱骨听说事情传到我耳朵里了,连忙过来伸冤,称都是别人诽谤、胡说。
又有几个大臣递过来折子,坚称这几个肱骨绝对干过此事,上书各种蛛丝马迹,背后非议的证人云云。
我看着折子很是糟心。
这不是蛛丝马迹,这是诛心之言。
对于以上骂名我不得其解,有人提醒我道:“皇兄,你怕不是忘了,二哥是怎么死的了?”
我想了想,道:“朕忘了,你说说?”
他凉凉望我一眼。
“皇兄何必在臣弟面前装疯卖傻。”
那日天气晴好,鱼跃寸池,满院生机蓬勃,我遮住眼睛,余光看见我父皇第六子,我的六弟,段景钰,砸碎了亭中冒着热气的茶杯,拂袖而去。
***
又是某日,夜里梦魇,半世回溯,醒来汗水湿了襟背,凉风一灌,也睡不着了。扒开门,抬眼看这重叠的宫阙,恢弘城门,千百宫灯在夜色中氤氲,真觉人生倥偬堪堪一梦。
不知百年之后,这史书上会写我点什么?
翌日一早,我便去翻了翻史官的笔注。
太史闻风而来,匆忙之中绊到史馆的门槛,顺势就五体投地下来,干脆地磕了下头,用宁死不屈地目光将我盯住,大声疾呼:“自古君不阅史,皇上若破了这条规矩,叫前人何堪,后世何堪?”
“朕随便看看罢了。”我合上那页写着“太子薨,帝大恸,涕泪近厥,然晋王设宴府中,嬉声三日不绝”的册子,捏了捏眉心,声音缓了又缓,情绪压了又压,克制了又克制——
“爱卿啊,依你看,史馆所记,可曾有遗漏,偏听,失实之时?”
太史瞪大眼睛,又惊又惶:“臣所记,字字有证,句句属实。先皇登基之时,赐匾‘直笔’,要臣等‘君举必书’。臣,及史馆诸公,时刻不忘先皇教诲,记史为务,以行劝勉、树风之责。”
太史顿了顿,十分无畏地昂起头:“皇上甫掌天下,切不可冲动行事,若为掩一时之瑕,改史虚美,恐惹朝政不安,亦叫后世不齿。”
说完,闭上眼睛,仿佛立刻就要血溅史馆,慷慨就义。
登时,馆内静谧一片。
我一时也说不出话来。馆内愈发安静,侍奉的宫人汗水都快滴到了地上去。我放下史注,抬脚要走,余光见馆中小吏提着笔写得飞快。
那小吏发现我在看他,怔了一瞬,复又提笔,目光更添无畏。
我:“……”
他年史书传世,除却之前种种,朕脑袋上只怕又要多一笔威吓史官,掩秽自美的罪状。
呜呼冤哉。
万事由来皆有因果,此等局面究其根本,就是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坐上这个皇位。
当然,还是那句话,造化弄人。
我是走运那个,不走运的尚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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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山睡着。
行山,也就是皇陵。
我大哥,从前的太子殿下,向来以身作则,寅时起亥时睡,堪称国子监第一勤奋,许是老天爷看他这么些年都没睡好,索性让他第一个去了。
至于我二哥……他与我大哥龙争虎斗多年,估计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他的皇图霸业会被我横插一脚。
自我登基以来,确实捉了一帮子朝廷命官进大理寺。朝中之人如履薄冰——尤其是从前唯我大哥二哥马首是瞻的那一帮子,据说是夜不能寐饭不能食,整天期期艾艾作一些酸诗,总觉铡刀下一刻就落到他头上、他兄弟头上、他老母老父妻妾儿女头上。
委实想得太多。
本朝民风淳朴,上下好礼,但凡是有点学问自恃身份,骂人都不能够带脏字,开口都是之乎者也,根据某某律例,某某祖法,某某家规,你这等不忠不孝之人,下地狱去吧。作为皇帝也不例外。砍人脑袋也得师出有名,别说我想不想砍这些人的脑袋,就是要砍这么多人脑袋,理由恐怕都够抓心挠肝想上十天半个月。
我把这些贴心话委婉地传递给了几位大臣,以示安抚。
不知道其中哪个脑袋缺的传出去话,称皇上已经抓心挠肝在想办法砍大家的脑袋了。
一时之间,这些酸诗又作得更加如火如荼起来。
某大臣递上来折子,话里话外暗示我民意沸腾,砍脑袋的事切莫着急,需要从长计议。
我心力交瘁,批复他不要揣测圣意。
后来我听说他也加入了作酸诗的行列。
他也觉得自己快要掉脑袋了,而且还插个队排在了前面。
我很忧郁。
曾经我一位老师评价我,“三皇子秉性纯良,憾在无志”。
我的五弟,景衫这么说过我,“天底下打灯笼找不到几个比我三皇兄还缺心眼的”。
最后还有一位,若他还在朝中,想必可以给我说几句公道话。
可惜他正在牢里蹲着。
有些流言蜚语也不能说完全捕风捉影,至少“抓心挠肝”这四个字没有弄错,只是对象错了。
我抓心挠肝想要将他放出来。
这便是我要登基的理由。
2. 宴会
乐安三十四年冬,我从吴州回了临安。
十六岁以前我都住在宫中,我年幼时不受父皇喜爱,母妃走得早,宫中没有什么庇佑,我外公在吴州带兵,某日受诏进京,顺道过来看我。
那时正是隆冬,我受了冻,身体不太好,病恹恹的,加上吃不进去饭,人就瘦得跟竹子似的,我外公便觉得我受了欺负,怕再在这皇宫里待下去,我恐连命都没有,于是恳请我父皇准允将我带去吴州,说是那边气候好,风土养人,等养好了再送回来。
我父皇尚在犹豫,宫里边的娘娘听说了这件事,一个赛一个的赞同,枕边风吹来吹去,真把我给吹到吴州了。
其中种种心思,我年纪虽小,但长在宫中,大概也明白——最好我能一辈子留在吴州,叫父皇想不起来还有我这个儿子。
我自觉没有什么值得被我父皇看重的地方,没有当储君的能耐,不过我父皇这个人说话办事非常老道,他早早立了太子,但总是含糊不清地给所有人传递一种,太子各个方面他都不是很满意,祖宗之法虽然很重要,但是太子这位子最好还是贤者居之的意思。
从我的角度来看,这话是说给太子听的。他意在鞭策我大哥上进,免得他自觉万事已成,懈怠课业,不过听在别人耳朵里,意思又不太一样。
毕竟人总是能够从别人的话里面找到自己想要的意思。
乐安三十四年,我年至及冠,一道诏书将我唤回了京城。年长的皇子不能再留在宫中,我搬到了临安城襄西街的一套宅邸,里头布置都齐全,只唯一有一个缺点,地段不是太好。
乐安三十六年,春闱放榜,我出门赴宴。
请客的是户部尚书谢秦的儿子谢文,榜上有名,入了殿试。按我朝律例,每年考生中只取十人入殿试,入殿试者必得官职。因殿试往往在放榜一月之后举行,庆贺的事情便都放在了殿试结果出来之前——
待殿试名次出来,考生便立即上任了。
谢文他爹在朝中做官,这种事情本不应张扬,所以没在府上设宴,选中的是一间叫榆春楼的小酒楼,为求清净,整个酒楼都被包了下来,门口站着的都是他家的下人,只开了一扇小门,走进去,还专门有点礼的台子。
“砚台?”那下人接过我包好的盒子,面皮隐隐一抽,对着我打量了又打量,白眼翻上去又翻下来:“恕小人眼拙,阁下……”
“他是我三哥,当朝三皇子,晋王殿下。”
我转头,瞧见景杉,也就是我的五弟,下了轿,笑盈盈走了过来。那仆役向他行了礼,又转头对着我,脸刷地白了,刚要张口说点什么,又叫景杉给打断了。
“我三皇兄平常不爱走动,别说是你,你家主子也不一定见过,本王替他免你失礼之罪了。”
他拉着我大摇大摆往楼上走,我与他边走边聊,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
得,这厮比我还抠,什么都没带就来了。
景杉似是看透我心中所想,拉着我的袖子一本正经道:“皇兄,咱们清白做人,不要授人于柄啊……”
话没说完,门口又进来一人,容颜俊美,束一顶白玉冠,一袭青衣,袖子上滚了一圈金边,张口就叫了一声“晋王殿下”。
我跟景杉就这样看着贺栎山随手往那点礼的仆从怀里丢了一个金灿灿的盒子,快步走了过来。
景杉眼珠子就随着那盒子下坠的方向转了一圈,转过头道:“安王这是捎的什么礼?“
贺栎山回头看了一眼,回了一句:“没什么,一颗夜明珠。”
景杉捂住心口,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我笑道:“瞧瞧人家安王,礼数比你周全。”
“三哥,”景杉有气无力地松开我的袖子,“我要是有他那样有钱,整个京城你决计不能找到比我礼数还周全的人。”
安王贺栎山,常为人说道的优点有三个。
一是有钱。
二是有钱。
三还是有钱。
贺栎山他爹是太祖赐封的异姓王,风光无限,又老来得子,只有他这么一个宝贝,从小宠得没边。传闻他小时候喜欢夜明珠,他爹四方搜罗,一时珠价大涨,后来他带着满箱子夜明珠去了淮隐河,又一颗颗的将珠子扔进湖中,十分天真无忌地道,吃了我的珠子,这些鱼就能发光了。
此事被好事之人作诗流传,贺栎山一跃成为临安纨绔之首,连一向不言人是非的太傅都说过一句话,安王一世英名,皆毁于其子之手。“以珠饲鱼”更是被引为典故,算得上是十分辱人脸面的讽词。
唯有景杉对他颇为钦佩,说是“前朝赵玉金屋养狗,如今贺栎山以珠饲鱼。明珠值千金,这样比起来还是我朝能人辈出,更胜一筹”。
再说回景杉。
我父皇膝下五子一女,景杉是最不像话的一个。读书不行,骑射不会,还时常逃课,曾气得徐司业当堂晕厥,醒后弃卷离宫,直言要告老还乡。他又最会卖乖,父皇拿他没辙,最后特批他先不入国子监,在寝殿自行参悟一年。
虽是参悟,但还是配了先生,每月另需写策论一篇交予父皇查阅。大哥二哥都是省得轻重的人,唯我那时候年少无知,允下帮他写策论欺瞒父皇,最后东窗事发,被罚跪了两天两夜。
最最可气的是,父皇称他年幼,都是因着我才贪玩好耍,免去了他的责罚。
好在他良心未泯,晓得我都是替他遭罪,便常常给我带些好玩的物件,对我嘘寒问暖,一来二去,几个兄弟当中,就只有他与我经常走动。
我离京之前一直待在宫中,不像贺栎山在宫外自在,认识的朋友不多,有什么郊游或者聚宴,他便总是将我捎带上,免得我在京中寂寞。
景杉天性好玩,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主,今天这局谢文没递过请帖,是上次吃酒的时候贺栎山提到京中有个叫谢文的才子,作诗很厉害,景杉便说想见识一下,拉着我一同要来。
来的都是风雅人物,加之顾及我三人身份,席间客气得很,放不大开,饭吃到一半,景杉又觉得无趣,便一味吃酒,把自己灌醉了,让我送他回去,贺栎山于是抽身离席,跟我一起将景杉扶了出去。
他醉到门口,又好像清醒一些了,走路没那么软了,我一时也摸不准他真醉假醉,说了一句“夜明珠掉地上了”。他立马瞪大了眼睛埋头去地上找,贺栎山吭哧一笑,景杉幽幽转过头,顶着一脸嫣红说:“三哥,你又打趣我。”
他再转过脸跟贺栎山道:“你怎么送他这么贵重的东西。”
他这话说得有意思,仿若贺栎山的钱跟他有什么关系似的。
贺栎山沉吟片刻,道:“平日也少来这等宴席,想来庆祝高中,应景些的也当是风雅之物,家中都是些金银珠宝,虽藏着几幅前人的字画,但都是心爱之物,不太舍得,只有这夜明珠稍稍合适。”
景杉十分疑惑地道:“哪里合适了?”
贺栎山神神秘秘道:“康王没听说过两个故事?”
景杉醉醺醺晃着脑袋:“什么故事?”
贺栎山举扇子往空中一点,道:“一个叫囊萤映雪,一个叫凿壁偷光。有了这珠子,不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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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凿墙壁,也不用捉萤火虫了?”
景杉再用幽怨的目光将贺栎山盯住——饶是他脑子再缺根筋,也明白贺栎山逗着他玩呢。
我将景杉塞进轿子,吩咐轿夫将他们家王爷好生送回府,等轿子走远了,转身跟贺栎山道:“还是安王考虑得周到,等他谢文穷得用不上油灯的时候,就可以用你送的这颗夜明珠看书了。”
贺栎山笑道:“殿下说得是。”
他扭头往酒楼外看了几眼,问:“殿下没乘轿子过来吗?”
我道:“没。”
贺栎山道:“缘何?”
我道:“轿子坏了,正教人修呢。”
贺栎山点了点头:“夜路独行不甚方便,殿下若不嫌弃,不如与我同乘?”
我住的宅子有一些远,他要先将我送回去,马车行了许久,我喝得不少,也有些倦意,但马车颠簸,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车里空气闷,我于是掀开车帘透气。夜里不知道为何突然下了小雨,就在这一会儿,飘进来绵绵雨丝。
我将车帘放了下来,道:“要不是安王,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府。”
“殿下同我客气什么。”贺栎山顿了顿,又道,“殿下出去一躺回来,客气生分不少,反倒叫我不知如何面对了。”
夜已经深了,周遭寂静,只有“啪嗒”“啪嗒”的马蹄声,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春闱之前,殿下曾经叫我帮忙要过记载全部考生的名录。”
我转头看贺栎山:“怎么了?”
他闭着眼,脸颊中央泛着淡淡的红——大抵也是有些醉了,沉默了好长时间,才又开口道:“我没有给殿下吴州籍贯考生的名录。”
我拉开车帘,对车夫呵了一声“停车”。车停下来,驾车的两名仆从被我驱使去了远处的屋檐下等候,车上只剩下了我和贺栎山两人。
我抚了抚额头,下车转了两圈,雨不大,雨丝绵绵拍在我脑门上,稍微将我浇清醒了,我再坐上车,尽量平缓地开口:“为何?”
贺栎山道:“科举舞弊是大罪。”
我深吸了一口气,按了按额头:“你认为有人找我通融,你以为我要徇私?我从吴州回来,你觉得这个考生是吴州人?你倒是好会揣测。”
贺栎山转过头,一双桃花眼清明无比,一动不动将我看着,道:“殿下如今反应,倒是验证了我心中猜想。”
我不语。
贺栎山道:“若真有抱负学问,蝇营狗苟的勾当,断然是看不上眼的。殿下,科举事关重大,春闱一到,各大考官家里面都是拜帖,钻研之辈四处请托,殿下身居高位,何必为了这种人犯险。”
我叹一口气,无奈道:“从未有人找过我要行这方便。”
贺栎山道:“即便不是此人主动,但让殿下动了帮忙的心思,又怎么能说他没有经营此道呢?”
我道:“安王是想说本王愚钝,受骗上当。”
贺栎山道:“小王绝无此意。小王是想说——”
我打断他:“如今春闱已过,本王就是有力气也没处使了,安王若是愿意,不知道可否将先前删去的那部分考生名字重新交给本王看看?”
贺栎山迟疑片刻 ,道:“殿下若是需要,小王就去给殿下寻来。”
我松了一口气,道:“多谢安王。”
贺栎山又是沉默,片刻,说:“所以小王说殿下出去一趟,生分不少。”
我道:“我倒觉得是安王心有芥蒂,不愿撸直了舌头说话。”
贺栎山怔了一下,突然便笑了。
3. 留宿
两个驾车的奴仆重新上车,马车继续往前赶,我和贺栎山都没再讲话,颠簸之下也睡不着,就这样安静了大概一刻钟,马车突然便停了。
还没等我二人询问,车帘子便掀开了。
驾车的一共两人,一人年长些,三四十出头,一人年纪小,十五六岁,掀帘子的是那个少年,长得精瘦,张口先对着贺栎山叫了一声“王爷”,再看向我,垂着头道:“王爷,晋王殿下,前面有人吵架,把路给挡了。”
“吵架就吵架,路这么宽,还能给挡了?”贺栎山拿着扇柄将侧端的车帘掀开,伸头往外面瞧了一眼,“还真是走不了了。”
我凑过头问:“怎么回事?”
贺栎山将车帘放了下来,躬身往前面钻去:“外边下着雨呢,我瞧瞧去,殿下在里头先坐会儿。”
等贺栎山下车,车里一下子空旷不少,我钻到贺栎山坐的一侧,拉开帘子,瞧见那少年给他撑着伞,两人没有走多远,就在马车旁边候着。马车停的地方是一条窄道,晚上人不多,通行本来畅通,不过路中间横着另一匹马,刚好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那马不是寻常马,马鞍、笼头、衔铁,都是军中的款式,牵马的人穿着甲胄,盔甲乌黑泛光,领子红中带绀,我当下一个激灵——
神武营的兵。
这窄道内屋檐边点着灯笼,那个兵看见贺栎山下车了,皱了一下眉头,又将头给扭了回去,似乎并没有让路的意思。今天这酒在外边吃,人多眼杂,贺栎山换了一架朴素的马车,没有什么装饰,是寻常商贾能用的制式。
贺栎山说是去瞧瞧,还真只是瞧瞧。就揣个手立在边上不动了,只看道路中间那几个人吵架——
除了那个兵之外,旁边还站了几个穿着长衫的书生,地上躺着一个捂着腿的青年,路边有一块摔开口的盒子,盒子边上落着碎成两半的玉佩。
“送信又如何?送信便可以横冲直撞,目无王法吗?”
“不过是块破玉,延误了军机,你们担待得起吗?”
“呵,照你这般说,还得我们给你赔不是了?”
“你……”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旁若无人,贺栎山还在那津津有味地听着,倒是那个兵被几个书生你一言我一语堵着说不出来话,脸上又黑又赤,扭头呵了贺栎山一句:
“你是什么人,停在这里做什么?!”
那撑伞的少年上前半步,伸手指着那兵,脸上刚升起来点怒气,张口要说点什么,贺栎山伸手将他挡在了身后,施施然拱手,温声细气。
“军爷,不是小民不愿意走,实在是走不了啊。”
他一边讲话一边将目光扫向那一匹横在路中间的马,那兵闻言一滞,脸上五颜六色,好像这会儿才回过来神似的,架也不吵了,驾上马风驰电掣地出了这条窄道。
那几个书生倒是不依不饶,除了地上那个躺着的,其余都追了出去。可惜那马奔驰得太快,越追越是追不上,几人便又停了下来。
贺栎山上了车,跟那个少年喊了一句“驾车”,接着钻进了车厢,对我道:“没事了,殿下。是神武营的兵,撞坏了人东西不肯道歉,被拉着不让走。”
“本王都瞧见了,安王倒是能屈能伸的很。”
“叫殿下见笑了,”贺栎山将衣裳抻平,道,“小王亮了身份,那兵回去张嘴给别人说了,流言传来传去,最后也不知道能传成什么样。”
他沉吟片刻,又道:“虽然小王这名声早就不算清白了,但小王有时自矜,还是惧怕外人胡说,捅出来什么不必要的篓子。”
贺栎山在临安的名气很大,一个人名气大,往往在某个方面要特别突出,到其他人都赶不上的地步。
他长相不俗,为人风流,出手又是一等一的阔绰,以上三点,难有人望其项背,但最最重要的是,他相当的不学无术,一个人要是有学有术,往往不喜欢跟三教九流,身边往来都是有学问的人,但这世上有学问的人不多,高洁之辈就更更少,所以便没有什么朋友。
贺栎山府上歌姬舞姬,倌似的人物不少,他在外面喝酒听曲,看上哪个就带哪个回去,一掷千金眼睛都不带眨,外边里面红颜友朋无数,多一张嘴议论,他名气就又长一分。
以上种种,市井坊间喜欢议论称道,朝中之人却很看不上,觉得是铜臭、浊气,难听点便是败家子,所以有官身的往往不愿意跟他走近,免得坏了声名。他和景杉出去喝酒,会的也都是些纨绔子弟,今天破天荒去了谢文的宴会,景杉只待了一会就招架不住酸气,遂才溜之大吉。
“安王深夜出行,还专门不坐平常用的轿子,是担心旁人说你在外面鬼混,又带了美妾回家吗?”
“殿下又揶揄小王,”贺栎山沉痛地捂住胸口,“可惜此番去的是晋王府,要说鬼混,也该是殿下鬼混完,带小王我回去。”
他这人爱跟浪荡子交往,讲些混账话从不害臊,再纠缠下去,反倒是我吃亏,我遂不再多言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侧首一看,见贺栎山唇角微勾,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原是拿话堵我呢。
车驾了好一阵,终于到了我王府门口。
贺栎山先下车,对着宅门看了看,路口边绕了两圈,道:“往往一些附庸风雅之人,喜欢闹中取静,晋王殿下反其道而行之,喜欢静中取静,果真是风雅人物,令小王羞愧。”
我乜他一眼:“寒舍简陋,安王若是不嫌弃,屈尊降贵歇息一宿,免得回去晚了,雨再下更大。”
碰见那神武营的兵后,不知道怎么就犯了霉运,雨越下越大,车越行越慢,我话音刚落下,雨势忽地便又增了起来,噼里啪啦砸在伞上,贺栎山抬头瞧了一眼被打得乱晃的纸伞,冲我走来。
“殿下美意,小王感激不尽,就算是吃糠咽菜,住下人柴房,也绝不埋怨什么。”
我再无奈看他一眼,一脚跨进王府大门:“本王知道了,给你安排最好的一间客房。不过晚上吃过一轮了,肥甘厚腻不助消化,饭菜就免了,给你煮点醒酒茶罢。”
贺栎山假模假样表演一番感激涕零,随我一道入了府。
他头一回来我府上,王府上下都不认得他,因他相貌好看,也不像旁的自恃身份的人拿腔拿调,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在花园里逛来逛去,好几个丫鬟轮番过来看他,他附近走过的那块地,一点灰尘都已经不沾了,几个丫鬟还在那扫来扫去。
我醒得比他晚,走过去花园的时候,几个拿扫帚的丫鬟一哄而散,他在小亭当中喝茶吃点心——据管家说,他不愿意到饭厅去,就想要在这花丛之中用早膳,说是对着花花草草才有食欲,害得我在王府多转了一刻钟,才找到他人影。
这罪魁祸首还在那埋怨道:“殿下在吴州的军营里待久了回来,煞气重,一过来就将美人都吓跑了。”
“我府上的丫鬟都是正经清白人家出身,经不起得你戏弄,”他坐在那方小亭里只一张小的方桌,方桌边上四根粗陋的石凳,我在他对面的凳子坐下,“你再在我这里沾花惹草,闹出什么,本王就只好哄你出去了。”
贺栎山里塞完一枚比棋子稍大的桂花酥,喝了一口茶,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放下帕子,笑了一声。
“小王什么都没做,殿下却这般揣测小王。”
“你什么都没做便已成这样祸害,”我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你要想做点什么,岂不闹出更大的祸事?”
贺栎山道:“殿下虽与我同岁,但讲话仍然同从前一般,苦口婆心,小王心中万分委屈,但既然殿下开口,小王也只能受着了。”
“你嘴里便没有正经话。”
“小王说的话句句正经,只是殿下不愿意将小王当作正经人罢。”
贺栎山吃完早点,由我领着在花园里面逛了一圈。
我住的地方虽然僻远,但是宅子是御赐的,规制还是在那里,可能是花草也怕人,人少的地方,就愿意多长一些,恰逢三月,院子里很多花草长势喜人,他在花丛里面流连好长时间,说我院子里的花安排布置得不错,只是差一点紫色,说是他那里还有几株紫色的花,若是我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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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可送来给我装点。
贺栎山这人虽然在学问上没有什么建树,但是吃喝玩乐,对于一些没有用的玩意,倒是懂得许多,譬如要吃什么茶、喝什么酒、熏什么香,以及养花弄草这一类,行家中的行家。
我本来不觉得有差,听他一说里面门道,倒真觉得缺点什么。
我开口应下,过不几日,果然有人过来送花。
贺栎山人没来,来的是他家里的花农,除了花之外,还专门带了土、铁锹一把,到花园里将花栽了,跟我府上的丫鬟说了下养花的规矩,浇花的流程,嘀咕好一阵。
这花长得好看,是很浓郁的紫色,花蕊却是洁白,花瓣亮晶晶的,像是涂了一层蜡,我对花没什么研究,我家丫鬟倒是有一点见识,说这花是南方移种过来的,叫白木紫,白木紫也分品级,像这样的是很稀少昂贵的一类。
这倒是不出我所料——他出手向来大方,爱送些稀罕物件。
等那花农离开,园子里不剩下人了,我又拿铁锹将土扒开,这花送来的时候本身裹着土,有成年男子脑袋那样大,我顺着边缘小心刮开,以免伤到花的根茎,不过拔了好几层都没有出现根须,全是土,里边掉出来一块被折叠成三角形的布。
布块打开,里边是一张折叠过的纸。
我住的宅子是御赐的,里边的丫鬟仆人大多也是提前安排在这里的,我回京不是一件小事,虽然这件事没起什么波澜,给了我封号,在朝中给我安排了一个不管事的虚衔,我就这么安顿下来。
我父皇也还是从前那样态度,明明不太看重我,安排重要的职位给我,但又爱讲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好像我在吴州是个多么厉害的人物,太子殿下再不努力,这皇位就有可能被我取而代之。
这宫里边的人被他这么溜了十几年,还是没长记性。许多人都觉得我是专门回来争皇位的,里里外外都防着我,据说时常有人跟我府上人打听,问我在家里都做些什么,有没有密会什么大臣。
家里边人多口杂,也不知道有没有安插进来人,要科举名单这件事不算什么大事,但也要防着有人做文章,贺栎山虽然糊涂做乐,但也明白一些利害,他不爱沾惹朝中的事情,有时别人愿意说,他也不愿意听,若不是我跟他多年交情,恐怕他也不会愿意替我淌这浑水。
我收起来纸,将土重新装了回来,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打开纸来看。纸上的字写得小,密密麻麻都是人名。
正是余下的考生名录。
殿试之后,前三甲名单出来,之后便要放假一天。
这天假本意是让大家去捧场,看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中榜的天之骄子从街头游到巷尾,这种大事大家也乐于凑热闹。
刚好游街的路线要往我家门前过,我不爱凑这热闹,想要寻个清净,提前约了贺栎山去城外看花。
路上他说:“上回小王跟殿下坦白,没有给殿下吴州考生的名单,殿下当时似乎很是生气,后面我回去一琢磨,觉得殿下其实并不是生气。”
他这话讲得突然,四下刚好无人,好像是专门挑选了这个时机,我停住脚,问他:“那是什么?”
“殿下是在高兴。”
我愣了一下,“什么?”
“殿试名单已经出来,殿下却仍然执着要吴州考生的名单,可见殿下并不是要去斡旋什么,殿下是在寻人,”贺栎山侧身看向我,“殿下要寻的人没在小王之前给的名单当中,故而殿下高兴,才没有迁怒小王。”
他这自打三百大板的话让我招架无能,我无奈道:“本王不会因此这种事迁怒安王。”
贺栎山道:“殿下不反驳我,可见是被我说中。殿下是要找何人?”
我默了一瞬,道:“罢了,你有心问,我便告诉你。我想寻一个故人。”
贺栎山点了点头,他抬脚继续往前面走,走了一阵,我二人进了一条更寂静的小道,我突然又听他声音从前面传来。
“殿下可寻到人了?”
“没有。”我道,“他没有上京,今年的考生名单中没有他。”
4. 郊游
他适才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听我说了没找到,便失了兴趣,不再问了。
我二人去的赏花处是一处山谷,稍微有些远,晚上还要在山里歇息,到那里的时候已经快要傍晚,夕阳西下,浮谰漫漫,花色缤纷,景色倒是曼妙。我二人游玩一番,在山谷附近仅有的一间客栈住下。
时逢三月,正式赏花踏春的好时节,店里面人不算少,但是这店么可能就仗着位置好,掌柜的不需要揽客,破破烂烂,里边端茶送水的态度也不好,敷衍得很。
我料想贺栎山恐怕没住过这么差的地儿,没想到他倒是适应良好,只在看到墙角一抹血痕后,脸上浮现一抹忧色。
“晋王殿下,我听说您在吴州带过兵,身手厉害,您晚上睡觉,若听见小王叫一声救命,可否伸出手来救小王一下?”
房间破烂没所谓,要是家黑店便麻烦了,他穿金戴银,一看就是只肥羊,我要是店掌柜,第一个也挑他下手。
我本来还想打趣他,转头看见那店家和小二站在楼下,都不约而同盯着他瞧,那店家满脸横肉,眉间还有一道刀疤,心下有些打鼓。
“到你房间去有些麻烦,不如叫这店家重新安排,你我二人同住。”
我和贺栎山就这样安排在了一间客房。
这已算是店里最大的房间,只有一张床,比普通的房间多了一些没有用的装饰,譬如花里胡哨的屏风,一面穿衣的镜子,几根看上去年纪不小的凳子。贺栎山说都是因为他委屈了我,装模作样要去打地铺,我将他拦下。
“这床够睡两个人,你我分榻便是,夜里凉,安王日日笙歌,恐怕身体亏空得大,地上睡着容易招惹风寒。”
贺栎山张了张嘴,竟然没再说出来什么话。
我忽然便想起来一件事:“上回给你驾车那个少年,看起来像是个练家子。”
“殿下慧眼,那少年身手不错,是我重金请来的高手。”
“高手?”
“是。”贺栎山不知道想起来什么,眉头几不可闻地皱了一下,接着道,“那少年从前不住在临安,有点怕生。”
我道:“是,看出来了,他叫什么名字?”
贺栎山道:“茶生。”
我道:“怎么不将他带出来?”
贺栎山道:“与殿下出来,再带别的护卫,倒是我看不起殿下了。”
我无奈盯他一眼,贺栎山总算不再开玩笑,道:“殿下难得约我出来,我再带别的什么人,显得不知分寸。”
我道:“你我之间还需要什么分寸?当年在国子监,你已经拉着我不知分寸不知多少回了。”
贺栎山闷声笑,道:“当年顽皮,叫殿下见笑了。”
店家多抱来了一床被子,担心店家在菜里下药,我二人便没有吃晚饭,叫小二送来热水梳洗一番,吹了烛火睡下。
房间一片漆黑,空气里有一股淡雅的香气。我睡在外面,贺栎山睡在里面,我闭上眼睛,听见他闷声道:“殿下。”
我没听见他的下文,一会儿,道:“怎么?”
可能是躺着的缘故,我的声音也变得闷了起来。
“适才洗脸的时候,我瞧见殿下手腕处有道刀疤。”
我将右手伸出来,忽然便想起来房间没有点灯,黑黢黢什么都看不见,又落了下来。
“哦,之前受过伤。”
那道疤是我在处州跟人打架的时候留下的,当时的刀口又深又宽,愈合多年,没有完全平整,仍然看起来狰狞。
“是在吴州的时候弄的么?”
“嗯。”
空气安静了片刻,一会儿,我又听背后传来声音。
“当年殿下离京,康王殿下拉着我哭了三天三夜,说是舍不得殿下。”
我嗤地笑了,“他那哪是舍不得我,我走了,谁替他写策论,谁帮他当宫里边的替罪羊?安王莫被他骗了。”
“晚了,”贺栎山声音幽怨,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凄楚,“小王这么些年已经被他骗去不少银子,欠下数不清的人情了。”
我笑了两声,躺在床上不好翻身,肩膀抖动,硬生生将笑意压制下去。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弟,我照拂他理所当然,你去招惹他做什么。他找你,你不理他就是。”
贺栎山道:“我与殿下同岁,看着康王殿下长大,有时也不忍心他落入歧途。”
我道:“你这样心软,不怕家底被他掏空吗?”
“若真有那一天,不知道殿下能不能恋在往日情面,收留小王。”
我将身子翻过去,不知道为何,这一室漆黑,我却感觉到贺栎山睁着眼。刚才那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也在这时有了下落——
原是他身上的熏香。
我二人隔得近了,还能感觉到他口唇呼出来的热气,混在那些香气里面,我于是往后又挪了一点。
“行,你再这样纵容他下去,我就将府上那间客房打造打造,等哪天你流落街头了,我就将你请回来,你且住着吧。”
“小王晓得分寸。”贺栎山声音轻松,“康王现在爱赌,前段日子带我一起去过赌坊,被我发现坐庄那个设局骗他钱,扭送衙门了。经过那么一回,他意志消沉,如今说已经不再赌了。”
我心想,景杉说的保证也能信?但话到嘴边,又觉不妥。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我扭过身体,闭上眼睛准备睡了,又听见贺栎山在讲话。
“殿下,你没觉得外边有什么声音吗?”
他这一说,我睁开眼睛,黑夜之中五感较寻常更加灵敏,我第一个要寻脚步声,但静静听了许久,没有找到,只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且不像是从房间外面,走道传来的。
像是从床底下传来的。
“吱吱——吱吱——吱吱——”
“吱吱——”
“吱吱……”
突然之间,这声音就变明显了,比刚才更加清晰,这声音似乎在移动,还没等我有所反应,一个软趴趴的东西跳上了我的手背。
我登时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了。
“老鼠!”贺栎山声音扬起,似有所惊。
我扬手将那玩意儿丢了出去,起身将灯点亮,只见一只老鼠被砸在床对面的桌角,奄奄一息地蹬着腿,嘴巴里吱吱叫唤,声音比刚才微弱更多。
贺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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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也从床上翻身下来,捞了外杉披在背上,他养尊处优久了,我原以为他还害怕,没想到他反而稀奇得多,绕着那只老鼠转了一圈,说这老鼠长得又肥又大,恐怕不知道待在这里偷吃多少年了。
那老鼠被他看着看着,万念俱灰,就这么咽了气。
我拿着灯往床底下探去,想要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蛇虫鼠蚁,免得整夜都不能清净,结果虫蚁没有找到,倒找到了……
一根骨头。
那骨头藏在床脚的位置,又细又短,乍一眼看过去很不起眼,我正端详着,贺栎山就走了过来。
“殿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这是一家黑店。”
他声音有些沉,刻意压低,吹在我的耳朵边,还稍有一些痒。
我站起身,让贺栎山帮我掌着灯,拿着那根骨头仔细端详。
“殿下看,这像是人骨吗?”
“看不出来。”
“连殿下都看不出来?”
“我又不吃人,怎么知道是不是人骨?”我觉得贺栎山对我有什么误解,将骨头丢到桌上,又道,“且我也不常杀人。”
贺栎山便笑了。
我道:“应当叫大理寺或者衙门的人来看,比你我有经验更多。”
贺栎山道:“那殿下可得藏好这节骨头,等我二人离开此地,好拿着去报官。”
我还没有接话,贺栎山又神神秘秘道,“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听说这两年城中的一件轶事?”
“什么轶事?”
“便是一些失踪女子、小童之类的事。”
“你展开说说。”
贺栎山说这几年临安城失踪人口增多,尤其以年轻女子和小童为主,家里人报了官,衙门时常张贴寻人的通告。
有的是在街上走失的,有的是在外边郊游的时候失踪的,还有的是夜里睡了一觉,第二天醒过来便不见了人影,失踪的地点不一而足,无法判断是不是背后有什么团伙,统一作案的手段,于是便传出来鬼魂之说。
说是一旦被什么鬼魄迷住,就会跟着走,城里边很多人家门口都会张贴黄符,或者钟馗的画像,意在吓走那些上门拿人的鬼魄。
他话说到这里,客栈楼下便传来了一声尖叫。
我和贺栎山对视一眼,立刻噤声。
尖叫声只出现了一次,嗓音很细,像是个女人。
我走到窗边,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客栈门口亮着灯,两个灯笼挂在左右,幽幽昏黄随风荡漾,大门的位置站着掌柜,还有之前给我房间送过茶水的小二,两个人正捂着一个女人的嘴。
那女人眼睛已经闭上了,小二便将捂着的帕子拿了下来,顺便擦了一把头上的汗。
那掌柜瞪了他一眼:“你他娘的再出岔子,我把你也煮了吃。”
“我是放了那么多蒙汗药的啊,我真没少放,我贪那东西干嘛,我怎么知道她中途能醒……”
那小二声音很低,越说越大声,叫那掌柜打断。
“够了。别再讲了。小心将人吵醒。”
话说完,那小二意识到什么,回头往客栈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向下正看着,正好与他的目光对上。
5. 喝酒
“这杯酒敬晋王殿下,殿下勇武,为我临安百姓扫除一害。您不顾安危,只身前往屏山花谷卧底,找到那强盗老巢,其中惊险,我等只听康王殿下说,便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衙门捕快抓了两年都没搜出来什么线索,殿下您一出手,便叫他们统统有来无回。”
“是啊是啊,殿下只领兵一百,就剿灭了盘踞的山匪三百余人,如此功绩,整个朝中能有几人?”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马屁拍得连绵不绝,景杉在那一个劲儿地冲我挤眉弄眼。
我跟贺栎山出门游玩,没成想真撞上了盗匪。那客栈一共连掌柜四个人,都是强盗,店也不是他们的,原本的店家早就被劫杀了,尸骨就埋在店门口的地里面,其中那个给我和贺栎山送过茶水的小二倒是货真价实,只不过不敢报官,一直给那些强盗做事。
那天晚上叫那小二发现,我趁机翻下窗先发制人,连带那个掌柜,以及店里剩下两个伙计,被我打得昏死过去。
店里边其他客人第二天一早便走了,走之前答应下来,去衙门报官,叫捕快来抓人。
我跟贺栎山便一直待在客栈里等捕快过来。
这里距离临安城有些远,一来一回至少一天时间。中途那个掌柜醒了,贺栎山对着他说我二人也是强盗,其他客人都已经被我们杀掉。因他们也是同行,应该不会去报官,所以才留下他们性命,等他们家里人来交卖命财。
他本意是想捉弄这些人,没想到这些人气势更嚣张,说自己是什么龙虎山张大将军的手下,要是我们不放人,叫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后面这些人押送到衙门,我和贺栎山去问,那个龙虎山张大将军是个什么来历,可是前朝兵败之后留下的余孽。
衙门里的捕快说那龙虎山没有什么张大将军,只有一个土匪,倒是也姓张。手底下招过一些人,有镖局的人来报过官,说曾经被他们要过买路财,但那都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如今已经少有听到。
出了衙门,贺栎山便跟我道,恐怕不是不知道,只是衙门的人懒得管。
过了几日,那几个盗匪已经被斩首了,有个捕快跑过来,找到我府上,说是那土匪交代了龙虎山的位置,还说山里面绑过人,那个客栈只是个中转的地方,张大将军手下有不少负责掳人的手下,这些人从城里面绑了人,交到客栈的酒窖,等过几天,看城里面寻人的启示,筛选哪些人要放回去。
一般富贵人家,尤其在朝中做官的,他们怕惹事,就给放回去。不过大部分,都不在此列。几天之后,就由客栈的人带走。
漂亮的女子都留在了龙虎山上,不记事的小童,就转移到别的州府去卖。
我听他的意思,是想要让我出手管一管。
我跟他讲:“你私下来找我,等你家老爷知道,你在衙门恐怕不会好过。”府尹得了这些线索却不愿意多管,可能已经有过计量。
那捕快重重给我磕了个头:“纵然脱了这身衣裳,小人也不能不顾良心。为民请命,小人不惧。”
我于是让他留在了我府上,跟我父皇禀了此事,征得他同意,借了神武营的兵,还有一个主将随行我去,到了龙虎山的地界,剿了山匪,救回来人。
来的主将叫晏载,也是个年轻人,十五岁便随军杀敌,战功赫赫,在边疆待了六年,前年才被举荐回朝。
他相貌深邃,眉宇之间有股英气,但更多的是煞气,见了我第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拜见晋王殿下,下官受命,特来护晋王殿下安危。”
于是乎,我这个本来要领兵的人,就成了个被供起来的看客。此人年纪虽小,长得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但很懂得一些弯弯绕绕,回去之后禀报,竟说此番能够成功剿匪,全赖晋王殿下领导有方。
景杉听说我去剿匪,也是稀奇得很,跟贺栎山问了其中曲折,去外面好一番炫耀。说他三哥我一早就察觉出来屏山花谷的客栈有什么不对,专门深入探查。说到跟人缠斗的画面,好像他本人就在那里看着似的,绘声绘色。
往往要体现一个人厉害,首先要体现这个人打败的对象很厉害,他说那几个匪徒都是穷凶极恶之辈,手底下人命无数,会使这样剑那样刀,有这样那样的名号,跟我打得有来有回,最终被我擒获,哭着喊着求我饶命。
贺栎山在酒桌上就这么听着,对着满堂不知所谓的马屁憋着笑,也不说什么替我解围的话,反而在那里添油加醋,说他也是有赖我在那里,才没有落入贼手,要下辈子结草衔环相报。
一群纨绔起了哄,猛在那给我灌酒。
我招架无能,一杯接着一杯,喝得眼睛发痛,感觉看东西已经有些模糊了,方才借口小解,出去透气。
饮酒的地方是间酒楼,以景杉的名义请的客,说是为了给我接风洗尘——实则我早回来不知道多少天了。
人是景杉在张罗,但出钱的是贺栎山,这回还是他主动凑上去的,没叫景杉开口,专门带来了家中私藏的两坛好酒助兴。
酒楼一共三层,贺栎山包了整个三层的房间,所以出了房间,外面便不怎么吵闹,安静极了。
我方才只觉得有些头疼,现在走了两步,才发现身子不太正,只是神智什么的还很清醒,知道在什么地方,要做什么。马上要下楼的时候,我听见后面有开门的声音,转过头,看见贺栎山正往外走。
“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看殿下醉得不清,”贺栎山走到我身边,“寻思要不要陪陪殿下。”
“无妨,你且回去陪着景杉,把他给灌醉,我便谢天谢地,免你下辈子结草衔环相报。”
贺栎山哧地一笑,人没回头,跟着我往楼下走:“殿下这会儿还在打趣,记着康王殿下的仇,可见并没有醉。”
我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无奈瞥他一眼,“你倒是还想给我灌酒呢?”
“殿下不喝,委屈了小王埋了十几年的好酒。”
“可是当年埋下的女儿红?”
“是,”贺栎山闻言有些诧异,脚下一驻,道,“殿下还记得这茬呢。”
记得,怎么不记得。
话说有一阵子景杉沉迷看武侠话本,书里边写有种酒叫女儿红,里面大侠打完架,总喝这味酒,他那时年纪小,很多书都看不懂,光记住里面好吃好喝的玩意。他没有见过女儿红,便去问贺栎山。贺栎山说自己听说过这个东西,是女子出生时埋下,出嫁时取出来的酒。
贺栎山住在宫外,经常给我和景杉带些稀奇玩意,在景杉眼里是很有见识的人物,他央求贺栎山带这酒进宫给他尝尝,贺栎山说自己家没有藏这种酒,得去外面买。
贺栎山奔波一番,酒是买回来了,只是年份藏得不够,书里边说藏了十六年,他那酒只藏了两年,景杉便不要了,说还得再藏个十几年,才和某某大侠喝过的一样。
他小时候很是固执,不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将就。
我道:“原来你还真听了他的话。”
贺栎山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实则当年我带进宫的也不是女儿红。本来拿来糊弄康王殿下的,我哪里能找来女儿红?临安不兴这种酒,卖得少。不过怕他以后又翻这账,于是给他埋上了。现在看,他早忘记这茬了。”
“他从来记性差,喜欢什么都是一阵一阵儿的。”
“是,记得当年殿下离京之前,康王殿下正喜欢斗蛐蛐,说殿下在吴州有曲将军坐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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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什么钱,找殿下借钱,要去买什么大元帅。”
“白青大元帅。”
“对,白青大元帅。”
“他怕那卖家先找到别的买主,到处搜罗银子。临走的时候,你不是送了我一颗夜明珠吗?他眼睛在那珠子上就没挪下来过。”
我二人说着说着,便下了一层楼,到拐角的时候,我脚不知道什么踩歪了,身子往外偏了一下,贺栎山赶紧将我肩膀掌住。
“殿下小心。”
“没事儿,摔不了,”我将脚往地上那滩水渍上挪开,心想果然是陈年的好酒,叫我越走脑子越昏,什么话都不忌讳了,脱口就来,“我看谢文请客的时候,安王也送了他一颗。怎么,安王这珠子,是跟不要钱一样,随便谁都能送的吗?”
话一出口,我便觉得有些失言。
这话听起来,仿若我也跟景杉一样,惦记着他的东西似的。
贺栎山顿了顿,答:“怎会。”
我侧首瞧了他一眼,只见他唇角微勾,眼中都是笑意。我心下一松,暗忖今后喝完酒还是得少说话,毕竟也不是谁都像贺栎山心大,不爱计较。
到了一楼,往外走,廊庑掩映*,布置很是风雅,花树栽种摆放都有格调,颜色交映,中间有十多个伶人正在弹琴奏曲,我定睛瞧了一眼——原是只有六个,是我看重了影。
走了两步,我又差点踩滑,贺栎山便张罗着要送我回府,我心想这样也好,再喝也喝不出什么滋味了,只能是越喝越失态。外边夜色已深,但是这条街巷繁华,笙簧交彻,到处都点着灯烛,深浅不一的金光上下相接,将路照得亮晶晶的。
我在门口等着,贺栎山去喊轿夫,我感觉身子有些沉,将眼半眯着,背靠在墙上,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道目光,从对面酒楼的二楼过来。
我睁开眼,看清那楼的窗户外面,连接围栏的走廊边上站着一个人,他穿着一袭浅色的长袍,青丝垂在腰间,身姿挺拔,卓然立在那里。不知道是隔得太远,还是我醉得太深,我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那人却似乎能够看见我,一对上我的目光,立刻将脸转了过去。
我遥遥看着他的背影,走路的姿态,脑中有什么东西,琴弦似的,崩掉了。
“殿下?”
我转过头,看见贺栎山站在旁边,“怎么了?”
“叫了殿下好多声,殿下都只当听不见。”他声音幽怨,好像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
我扶了一下额头,“本王这回是真的醉了。劳驾安王,搭一把手,扶我上轿。”
轿帘拉开,贺栎山伸手帮我顶住轿顶,我钻进去的时候没有轻重,头往上顶了一下,撞到了他的掌心,听他轻声“嘶”了一声,赶紧将他的手抓过来。
“安王没事吧?”
“没事儿。小王皮糙肉厚,连个口子都没有。”
我将他的手翻过来看,果然没有受伤,白净得很,这才放心落座。我道:“我这厢走了,你等会儿怎么跟景杉,还有那几个交代?”
“左右不过是替殿下多罚几杯罢了。”
贺栎山立在酒楼门口,浅浅笑着,眼睛里面都是水光,融进氤氲烛光和酒楼的喧嚣声中,满身都是暖意。
“殿下救小王一命,小王结草衔环都报不过来,区区几杯酒,小王怎么会怕。”
轿子起了,贺栎山便回去了。
轿夫走了两步,我心中始终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拉开轿帘,伸头往刚才对面酒楼二楼的围栏上看。
令我意外的是,先前消失的那人,如今又站在了那处。
他微微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向下。
正看着我坐这顶轿子。
6. 查案
我心头轰地一震,叫了一声“停轿”,拉开车帘就从里面稀里糊涂钻了出来,中间脚绊到了轿底,前面一个轿夫过来将我扶了一下,道了一句“王爷当心”,又把我往轿子里面塞。
我甩开他的手,努力从里头又钻了出来,那轿夫还要来把我塞进去,我怒然呵道:“别来管我。”
我对府内上下脾气都好,很少说什么重话,这一呵把那轿夫给呵得呆立在原处,满脸煞白,我习过武,钻出来的时候没有顾及,那轿夫闪避不及时,被我肩膀碰到,跌倒在地。我心想这酒真是喝糊涂了,但当下也顾不了什么,匆匆仰起头去看——
那人又已消失了。
我只觉得浑身失力,好像一盆凉水从头顶泼下来,霎时便清醒了。
是我喝醉了,在这里发痴呢。
酒喝得多,第二天起得便晚,头疼得紧,昨晚在席间说过的一些话,回忆起来相当断断续续,反而贺栎山送我出来之后,记得清楚。
我在家中待到过了晌午,觉得这酒可能是还没有醒,叫我现在也昏头昏脑,换了衣裳,独自出了门走到衙门。
上回来找我禀告的那个捕快叫令省真,如今还在衙门里当值,上次捉拿山匪也算他有功,领了赏金,升到了总捕头的位置。
我将他从衙门捉了出来,请他帮我一个忙。
“为殿下办事,小的万死不辞。”他听了我的话,脸皮好一阵待一阵,最后甚至有些灰白,一副英勇赴死的模样,“殿下于小的有恩,小的欠殿下在先,不算违背道义。”
我听他讲话有点头疼,感觉比贺栎山还会绕弯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放心,本王既不杀人也不放火,不需要你在其中通融。”
他额间一滴汗落了下来,紧着的面皮骤然松了,跟着我的步履也轻快了许多。
“那……那不知道殿下找小人有什么事?”他话说完,又舔了舔嘴唇,说,“呃,小的的意思是,殿下神通广大,还有什么事是需要小的这等人物效劳的?”
我领着他到了昨天晚上吃酒的那条街,指着对面一栋三层高的酒楼,问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眼珠子在酒楼的梁宇和彩缚之间转了一转,停在了一面镶着金边的招牌上。
“知轩楼,”令省真一字一顿将那招牌念了出来,一副很不熟悉的样子,“殿下,这酒楼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小的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我往酒楼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问他:“怎么不是一般人能去的?”
“这酒楼菜品昂贵,按照小的的俸禄,一年就够在这里请两顿菜的。”
“你不熟悉这里,还知道这里菜的价格,两顿顶你一年的俸禄?”
“呃……”令省真满脑门儿都是汗,急得手脚乱舞,“殿下误会,小的也是听说,小的,小的……”
酒楼外面是庭院,里面有几个小厮在扫地,歌女在擦琴,白天生意没有晚上好,刚过了晌午,吃饭的人也差不多都走了,走进去,里面人气不旺,走来走去的都是在收拾桌子的小二。
门口的地方是收钱点菜的柜台,站着一个穿长衫的掌柜,一把长须,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胖,看人眼睛朝下,像是个能话事的主。
“行了,逗你玩呢,你清白不清白,公正不公正,跟本王没什么关系,上回本王帮了你的忙,这回你也帮本王的忙,”我差使令省真走在前面,“把你捕快令牌拿出来,就说城里发生了大案,要查一查他这里昨晚来过的客人。”
令省真听话照办。
那掌柜一个劲儿的点头哈腰,叫小厮给他斟茶捶腿,说他这客栈清清白白,绝对不会包庇任何贼人,请他在这里吃会儿茶,容自己找一下登记客人的册子。
他说完,人却没有动,小心翼翼地说:“敢问官爷,是发生了什么大案,要捉什么样的贼人呢?”
令省真先前有股糊涂样,这会儿却威武极了,拿贴身的佩刀“啪”地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衙门办事,还需要跟你禀告案情吗?”
那掌柜被揭穿心思,慌慌张张地拿衣角来回在额头擦汗:“不敢,不敢。草民马上就去给官爷找账簿。”
“你若是隐瞒不报,之后将那人捉拿归案,让我发现在你这里逗留过,你该知道自己要治什么罪。”
这酒楼菜品昂贵,来吃的人想必也不是普通人家,掌柜想要探听口风,可能是看什么人的能给,什么人的不能给,或者那账上有什么蹊跷,害怕抓人是假,哪位客人当了冤大头,报上衙门,过来查账是真。
令省真不耐烦道:“我要查你的账,还要假借什么名号吗?快去拿账簿。”
掌柜一溜烟钻进了柜台,拿出来账簿,翻开昨天晚上所有客人登记的名录,令省真没有查看,直接收了,那掌柜有些不情愿,被令省真瞪了一眼,伸出来的手哆哆嗦嗦又放了回去,不敢再去碰。
令省真做事周全,还知道拿回去等我看,不过没有这必要。
我向令省真使眼色,对着账簿抬了抬下巴。令省真旋即明白,将账簿打开在桌上。昨天我跟贺栎山吃酒的地方位置好,紧俏得很,至少要提前三天预定,这酒楼就在对面,也是没差,位子都要预定,登记的客人都有姓名,这是个好事。
我浏览完毕,对着令省真摇了摇头。
令省真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了一下,不过也将账簿合上,交还给了掌柜。那掌柜接过账簿,身板立刻直了,松了好大一口气。
“昨晚你这里二楼西面,正中间的房间,是哪个客人订的?”
那掌柜脸色一滞,突然之间没有说话,眼珠子乱转。令省真和我对视一眼,再拿起刀狠狠拍了一下。
“说!”令省真呵斥一声,他人高马大,站在那掌柜面前,把那掌柜吓了一跳,往后逃了两步。
“衙门办案,你还敢瞒报?!”
“草民绝对没有瞒报,官爷明查,小人绝对没有瞒报啊,”掌柜掏出来账簿,打开中间一页,手从上往下滑动,定在最后一行,“就是这位订的。”
他忽然之间便压低声音,“官爷,这位赵鑫可是杨府的管家啊。”
令省真瞥了一眼账簿,没听明白他话里藏的话,皱着眉头道:“杨府,哪个杨府?”
掌柜嘴唇往上一顶,两撇胡须活灵活现地抖了起来,莫名有些得意神气,“杨府,还能是哪个杨府?”
“你是想要说当朝左相杨昭忠?”
我插了一句嘴,那掌柜往后又退,对着我一个劲点头,“这位公子有见识。”
令省真看我一眼,面上隐隐有难。那掌柜现在倒是腰板直了——可见他刚才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就等着令省真往里跳呢。
我对着令省真轻摇了一下头,他会了意,跟那掌柜叮嘱两句,说遇到了形迹可疑的人记得到衙门汇报,拿上佩刀,就这么出了门。
一直走到了庭院外,他才开口道:“殿下,咱们不查了吗?”
“没案子,有什么好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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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这掌柜油滑,问估计也问不出来什么,再说,涉及到杨昭忠,你敢查么?”
“呃,这……”
“你敢查,本王还不敢查呢。”
令省真悚然一惊,好像知道了不得的事,两个眼珠子瞪得老大。瞧他这样,我又道:“上回你为民请命,本王还以为你是知道轻重,晓得借什么刀使什么力,如今看来你只是个愣子,本王看你有眼缘,再提点提点你。”
令省真躬起来身子,神神秘秘地左右看了又看,最后朝我走近了一点,做洗耳恭听状。
“无论杨昭忠请的谁,请客做什么,说的话能不能够往外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探完,那掌柜背地里传个话,你就得遭人惦记。”
令省真摸着脑袋,一头雾水地衙门前站了半天,支支吾吾道:“殿下,小的怎么没听懂啊。”
“朝中办事,最重要,别表现得自己想要知道秘密。”我冲衙门门口抬了抬下巴,“须知这世上最害人性命的就是秘密。去吧。今天本王跟你出去的事,别人问起来,你知道该怎么说。”
他愣愣往前面走了两步,跨进门槛了,拍了一下脑门,像是想起了什么,跌跌撞撞地又追了出来。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
我在外面瞎忙活了一圈,回府的时候已经傍晚了,一进门,管家就火急火燎奔过来,两撇胡子在风中飘零来去,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王爷,您可算回来了。”
这话一出来,我心头就咯噔一下。
“三皇兄,你回来了。”
我抬起头,只见景杉端着一碟糕点,一边走一边往嘴里塞着,到我面前了,张口就要讲话,脸憋的通红,半天没再讲出来什么。
我暗道不好,侧身往旁边一躲,他果真一口喷了出来。景杉在外边也是半个讲究人,不知道为什么,每每来了我府上,还是跟小时候那样,说话做事大大咧咧,甚至到了不修边幅的境地。
“对不住啊三哥,你府上厨子做的点心也太好吃了。”景杉擦完嘴,将糕点盘子扔给管家,管家见势不妙,拿着盘子掉头就走,“你这厨子是哪里请来的?做的许多东西都甚得我意,没在京城见过。”
他跑来我家,说些文不对题的恭维话,再联系管家的神情动作,我心头大抵有了数,直接道:“你这回又是想要跟我支多少银子?”
他一撩头发,拉着我的袖子来回扯了两下,“三哥误会,我这回来你府上可不是为借钱。”
“哦,那你是为了借什么?”
“哎哟,三皇兄,怎么总说到这个‘借’字。”
“那你是为了什么?”
景杉眼珠子一转,语气有几分神秘,“三哥,你可知道临安最近名气最盛的一个人物?”
我将袖子从他手里抽了出来,扭头往花园的方向走去。
“我不知道。”
景杉:“……”
他追上来我,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背后,我往左挪一下,他也往左挪一下,我往右挪一下,他也往右挪一下,追了半天,到花园的石凳边上了,我转过身,没忍住按了一下额头。
“说吧,是什么人物?”
景杉乐吱吱地将屁股往石凳上一放,袖子在空中一揽,打飞一只不知好歹来打岔的蜜蜂,“三哥,客气什么,你坐啊。”
我懒得说他什么,只在对面坐下来。
“今年新科状元,不知道三皇兄听说过没?”
7. 状元
我没料到,我和贺栎山乘马车回府那晚,撞上的那几个书生,竟然闹出来一场轰动京城的大事。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今年的殿试说起。
春闱之后,还有殿试。殿试一半看考生才学,一半看考生仪容风度——最好是相貌端正的,若长得太过吓人,实在有损官威,正巧有那么一位考生,问及时策对答如流,句句鞭辟入里,加之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当下被钦点为今科状元,授职翰林院修撰。
殿试结束,自当设宴庆贺。一巡酒过,众人兴致到了,便有人提议以“飞天”为题,作诗助兴。
那位考生又是一骑绝尘,以一首《乌雁赋》拔得头筹,深得我父皇赞赏。
赞赏过后,又有一些不解。
“既是要咏‘飞天’,爱卿为何最后偏偏讲这孤雁坠地?”
那考生答——
“飞天固然重要,然雁若丧偶,则终身不配,乃至殉情,所以臣以为,若无明主,无知己,纵然‘一飞冲天’,也没有意义。若遇明主,遇知己,则死亦无憾。”
霎时,龙颜大悦。
赏白银一百两,另赐玉笔一只,要他今后不畏强权,直言笔谏。
这首赋虽有拍马屁之嫌,但也耐不住人家确实词作上佳,一时之间传颂临安,风头无两,甚至还有浣心楼的徐令先生出面,为这词谱了首新曲。
歌女们学完新曲,得了追捧,又忍不住问,这位公子可还有其他佳作?
翻来翻去,佳作虽然不少,但都没有那首《乌雁赋》有来历,有讲头,能凸显格局。众人挑来挑去,勉强挑出了一首《咏玉》。这词跟其他词作相比其实并不出彩,甚至说是平平,但这词有个特殊的地方,它是首讽词。
里头有一句是这么说的——
“千金不敌藓下岩,屠夫焉用将军剑?”
题名虽说是咏,讲的却是以玉击石,玉碎石存。
众人不解,刨根问底,居然发现这首词大有来历。
据说那位状元友人的一枚玉佩被神武营的军爷给撞碎了,没得到赔偿不说,还被臭骂了一顿,状元知晓此事后打抱不平,便写出了这首讽词。
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此词一传再传,一唱再唱,不出半月,风头便盖过了先前那首《乌雁赋》。
神武营在京中行事张扬,本来就不受人待见,加之那位状元获赐玉笔,于是此词一再经过升华,已然成为了反抗不公,不畏权贵的象征。
座下客有不懂的,问及来历,解释一番后,总不免赞赏感叹。
这位状元出尽了风头,神武营的名声却是一臭再臭。
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刻,巡城司趁热打铁,将此事直接抬到了圣上跟前。
巡城使上报,京中近来出现了大肆抹黑神武营的风气,唱曲的,说书的,铺天盖地、反反复复地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讲,反正只要是讲神武营的,常常都是座无虚席,讲的人言之凿凿,听的人义愤填膺,总之是群情激愤,十分不利于我朝的官派威仪。
雪中不一定送炭,但落井很可能下石。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该不该上报单凭巡城司自己决断。只是好巧不巧,巡城司跟神武营,那也是水火不容的主。京中办事,两个部门少不了互打交道,巡城司觉得自己什么都能管,神武营觉得谁都管他不着,一个看不惯一个目中无人,一个看不惯另一个拿着鸡毛当令箭,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了,自然要做一番文章。
这嘴上说的是抹黑,实际也是在告神武营的状——瞧瞧这干得都是些什么事,尽给朝廷丢脸。
我父皇再问及此事的来龙去脉,又得知那位状元也参与其中,考虑之后,便说让大理寺彻查此事,若确有其事,则依法办理,以肃清吏治。
此言既出,城中一片叫好之声,大理寺对此却犯了难,这所举之事众多,难道件件都要去查吗?于是想了个法子,叫所有跟神武营有过节的百姓主动到衙门报案。
众人平日骂得唾沫横飞,真要报案,却无人愿意当那个靶子。
告示贴出,围观者众多,然而直到第三天,仍没有一人敢迈脚进衙门,也包括那位传言中的状元友人。
也不知是大理寺哪位栋梁想出的这昏招,既逢迎了圣上,又将这些麻烦事推了干净,可堪是个人才。
这事然而还有下文。
“前些日子父皇召我进宫,问了我平常都在做些什么,说听说我跟贺栎山走得很近。”说着,景杉压低声音,“贺栎山什么名声,三哥你也知道。父皇担心我去干些什么混账事,在这里点我呢。我就说我最近都在读书,他问我读了些什么书,我就塞了些书名给他,结果没成想父皇这把年纪,还记得那些书里的东西,拿来考我。”
我一下便明白了:“你挨父皇训了?”
“是。”景杉叹息一声,“父皇明明知道我不是个读书的料子,还总是说这些,我当然只能受着,他说着说着,就说起了此事。说有人书了个折子给他,跟他说衙门办事,顾及到都是朝中共事的同僚,而且很多案子查证,跟神武营打交道多,都需要神武营行个方便,在案情审理上面,恐怕会有失公允。”
“大理寺呢也是如此,上报是说没人报案,纯属搪塞。”
“他认为这件事就这么轻拿轻放,以后神武营办事只会更没顾忌,有损我朝威,于是要找一个不惧这些关系牵扯的人去办案。”
不惧关系牵扯,就是要找个更大的官。
我问:“他找上你了?”
“是,”景杉点头,一脸愁容,“三哥,你知道的,我哪里会办案。你说办对了还好,没办对,人家有冤情,哪天翻出来,我不得被人戳脊梁骨吗?”
我瞧他一眼:“弯弯绕绕,直说你要做什么。”
“嘿,三哥,我想你反正也闲在家里,不如跟我一道,去查查案子。你在外面待的时间长,不像我一样,很多东西稀里糊涂,容易犯错,有你在旁边把关,我料旁人也不敢糊弄我。”
景杉在这软磨硬泡,我只好答应下来。
这事后来被贺栎山知道,说我上了景杉的当。
“要小王猜,等真到要查案那天,康王殿下一定是腰疼腿疼,或者伤风感冒,没办法再陪殿下外出了。”
贺栎山果然不愧景杉肚子里的蛔虫,景杉带着我跟几位大理寺和衙门的官员见了一面,说我和他一道审理此案,打完招呼,再也没现身过,说是自己得了风寒,不能再出门,也不让我去看,害怕传染给其他人,于心不安。
发病之后,他倒还记得正事,让管家给大理寺的人传话,说他信赖我,将案子全权委托给我,一切情况都只需要告禀我一人。
我将情况说给贺栎山听,贺栎山笑了老半天,最后才直起来腰,道:“康王殿下是想殿下替他被人戳脊梁骨呢。”
我苦笑道:“ 是。”
贺栎山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起身给我斟了一杯酒,道:“殿下总这么惯着他。”
我道:“他就那么点出息,怕苦怕累怕麻烦,不是来麻烦我,就是来麻烦你。”
贺栎山笑着跟我举杯:“难怪我说最近康王殿下最近少来小王府上窜门了,原来都赖殿下回京,替我挡了。”
“陛下不满意大理寺呈上去的结果,让康王殿下去查案,明摆着要让他去得罪人。”贺栎山坐回座位,手摩挲着杯沿,“要我看,就算殿下出马,也没人敢来报案告神武营的状。神武营常驻在城中,什么时候算账都行,这些小民不敢冒头。要治罪给圣上看,最好还是从那天晚上被撞的那个书生入手。”
“我已去查了,当天晚上被撞的,连同其他几个帮他讲话的,都是今年的考生,据客栈老板说,因他们没有中榜,已在春闱之后返乡。”
“找不到人?”
“是,这件事没有证人。”我斟酌片刻,道,“那晚你我二人去了谢文的宴席,我对那个兵的长相有一些印象。但不好出面去神武营拿人。”
贺栎山沉默片刻,道:“小王撒的那谎,如今却叫殿下难堪。”
我要是去拿人,就证明当天晚上我在马车上,我跟贺栎山一道出门,遮遮掩掩,不论这中间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旁人看起来都叫猫腻。这案子关注的人不少,事情闹大了,说不定就有人记起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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辆马车,从哪里出来,路过哪里,话在坊间串一串,聚会的都有哪些人,编出来一些有的没的传闻。
有时候坦坦荡荡说,没有人细究,藏起来一点半点,就教人浮想联翩。
“无妨,此事不需要我出面。”
“殿下的意思是?”
“峰回路转,今年的状元林承之,主动来衙门报案了。”
贺栎山语气好奇:“哦?”
“他说他那几个朋友,返乡之前跟他说过这件事,其中描绘过那个撞人的兵,身材长相,身上有什么印记、特点,说愿意跟着官府的人去神武营找人。”
贺栎山点头,道:“如今案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就是这,”我撞了一下贺栎山的酒杯,自个儿先将酒喝了,“官府的人来跟我通报,说我什么时候有空,跟着那个状元一起去神武营看看。”
贺栎山闻言便笑了:“殿下如今就像个靶子,谁都想要借您一躲。”
***
衙门的人不敢得罪神武营,只等着我去主持公道。府尹倒是没有景杉那么没有分寸,恭敬地来我府上请我,跟在我后面,说跟林承之——也就是那个状元约定好,中午来衙门会和。
他提前跑过来,可能是想要跟我通通气,探探我的口风。
“父皇对这件事很重视,神武营的兵犯了事,只要将那个犯事的抓出来,这案子便算了结。至于魏阖是不是治军不严,不是你我说了能算的事。”
走在半路,我这么跟那个府尹讲,他频频点头,连连称是。
“所以你也别有什么负担,到时候审理案子,还有大理寺的参与。这件事怪不到我们头上,他要怪也是怪顶上那位,不定是他早犯了什么错,我父皇借机收拾他呢。”
府尹弯着腰,脸上神情变幻,我猜测他应该是已经懂了,轻轻掸去他肩膀的灰尘。
“把背挺直了,免得到了神武营,叫人小瞧了去。”
他登时一个哆嗦,腰往前一抬,露出来圆滚滚的半张肚皮,将官服都撑得绷紧了——
罢了。
太阳有些大,我遮了一下额头,问他:“那个林承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人作的词赋我父王已经验过,才学必然不假,他在殿试上拍的马屁,打抱不平写的一首讽词,通通都教他名声大振——
很难说是不是他故意为之。
这种人要么是真真正正不惧威权,赤子报国之心,要么就是懂得钻研,且心眼极小。
我猜应当是后者。
一个人才气高,往往就容易孤,眼里只放得下自己,容不下别人,他刚刚入朝为官,就敢招惹神武营的人,不给魏阖这个大将军面子,可见已经傲气到了什么地步。
我平生最怕的就是这种人。
遇事认理不认人,脑筋死,做事情不愿意见好就收,站了一点理,就要把其余人都赶尽杀绝。
“林修撰倒是好说话,下官说要先禀告王爷,再看这件事要怎么办,他也答应了,愿意回去等消息。下官只通知他来,个中周旋的种种细节,都没有跟他说,他也没有多问。”
“他说过想要这案子有什么结果吗?”
“没说。”府尹斟酌片刻,道,“下官猜测林修撰也不希望这件事闹大,毕竟那首词闹出来的动静,大都是旁人瞎起哄——要不是巡城司上报,谁能想到有这种发展?他过来报案,也许只是想要这件事尽快有个结果。”
“此人随便写的几个字,闹出来满城风雨,给你添这许多麻烦,你对他印象倒好。”
府尹停了一脚。
“查案当中,莫掉了防心,他与我二人可不是一条船上的。此人之前不来衙门,等到康王领旨来查,这事虽然没有结果,但圣上早有了偏向,他这时钻出来,讨到的都是好处。”
府尹脸上一惊,慌慌张张追上来,“下官明白。下官一定谨言慎行。”
走了又一刻钟,我遥遥看见一个穿着官服的人影,长身玉立,就在衙门门口的位置。日头大,照得他半张脸亮得惊人。
好像天上劈下一道惊雷。我站在原地,动不了分毫。
8. 拿人
天边浮云被风吹动,阳光落至飞檐斗拱,垂洒衙前一缕,穿着深蓝色官服的青年独自站在那一抹明亮之中,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头望我这边转了一点。
“殿下?”
我转过头,见那府尹小心翼翼地仰头看我。
我稍稍定了定心神,问他:“这便是林承之?”话一出口,不觉有一些发哑。
府尹点了点头,“正是。”
我二人走近过去,府尹张口跟林承之介绍我的身份。林承之弯腰跟我请了一礼,道:“见过晋王殿下。”
“此案本是我五弟康王来审,不过他感染了风寒,正在家里歇息,一时半会好不了了。案情什么的,你直管跟本王交代便是。”
林承之点头称是。
“行了,这儿距离神武营还有一段距离,等捕快到齐,咱们路上说。”
府尹单独来找我,有些话想保密,没捕快跟来,但去神武营押解人,我三人是不够的。他让我二人先在外面等,自己去了里面找捕快。
我和林承之就这么站在府衙外面,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好一会儿都没出来。
“太阳大,林修撰可往前面站一点,免得被晒到。”
我突然这么说,林承之稍稍愣了一下,迟疑片刻,脚往前挪了一点,人站在了屋檐下边,“多谢殿下提醒。”
话音刚落,府尹便提着衣摆从里面小跑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捕快,腰间别着佩刀,一左一右追着,叮铃哐啷地响。
这两个捕快看上去比寻常的捕快威武许多,皮肤黝黑,身材壮实,在门口一站,阳光都给挡了大半。可见府尹找人也花了些心思,有要拿人那味。
只盼今日一切顺利。别多生周折。
衙门出来的一段路,行人多,我不大好开口,等走了一段距离,到空旷一点的巷子里面,我方才开始询问案情。
“下官那位被撞的朋友叫吉庆声,马儿踢到了腿,从他身上踩过去,当天晚上送到医馆,腿已经折了,身上也擦破了些皮。后来养了半个月,跟几位当时一同进京的考生一起返乡了。”
“他卧床期间,下官去看过。据他们说,那撞人的兵来自神武营,脸颊上有一道刀疤,刀疤起于左眉的眉头,从鼻梁横过,一直延伸到脸颊。身材不算高,嘴唇厚,眼睛不大,是个宽方脸。撞人的那天是晚上,他们几个人为此事吵了一架,近距离看过,都记得清楚。”
“听他们说,那个兵急着要走,是要送什么信件。”
时间,地点,人,来历身份,林承之都交代了,长相说得具体,晚上从城外回来也是个关键的信息。
“徐大人,都记下了吗?”
徐能——也就是府尹,点头道:“下官都记下了。”他转过头,对着身后两个捕快,吩咐等会进了神武营,留心这样长相的人,一旦发现,立刻汇报。
路有一些远,这些细枝末节审问完,还有好长的时间要打发,我便继续聊着:“这件事情你且放心,皇上下了旨,一定要神武营给个交代,本王和徐大人,无论如何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这个兵夜晚从城外回来,独自驾马,光这些特征,魏阖想必早知道闯祸的人是谁,这么久了都不吭一声,摆明了是不愿意交人。
林承之走在我的左手边,徐能走在我的右手边。林承之微微垂着头,还没有什么反应,徐能就先转脸过来看我,脸色有些缤纷,看不出来是个什么表情,不过也很快附和着我道:“下官全听晋王殿下的安排,一定为林修撰主持公道。”
林承之抬起头来,语气恭敬:“多谢晋王殿下,多谢徐大人费心。为下官和几位友人的区区小事,殿下和徐大人专程跑一趟,下官不胜惶恐。”
“林修撰以笔代矛,卸了神武营的威风,本王很是钦佩。朝中若多一些如林修撰这般直言敢谏的人,想必我朝的吏治必然焕然一新啊。”
此言既出,空气静了一下。
一会儿,林承之又朝我拱手,道:“下官不胜惶恐。”
我于是便不再说了。
我不讲话,他们两个也不开口,就这么一直沉默到神武营门口。一群当兵的在那里值守,见了我们几个,主动过来问是做什么人,我简单讲了情况,这个兵便说让我们在外面先等着,要先去问问。
我几个在外面晒了快一刻钟,那个传话的兵总算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魏阖,在最前面走着。他皮肤黑,身材不算高,甚至可以说有一些五短,跟身后那些个兵比起来矮了一大截——
不过据某些相书说,这样的人反而是当将军的相。
人虽然矮,气势倒还在哪里,走起路来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感觉只是寻常走着,怎么很快就到了眼前。
“不知殿下前来,末将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他抱拳请礼,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就“咚”的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林承之和徐能都有些惊到,频频向我看来。
我心道这魏阖小心眼子真多,上前立刻将他扶了起来:“魏将军客气客气。只要你立刻将那个撞了人的兵交出来,本王便免了你的失礼之罪。”
众目睽睽他行这样大礼,明显就是在暗示本王在这里欺负人,故意给他们神武营找事。
魏阖面皮一抽,大概没想到我真这么蹬鼻子上脸,从地上站了起来,还是那副谦卑的模样,人从中间的位置让开,侧过身子伸手往营内指了指:“这儿人多口杂,殿下先往里面请,容末将将情况细细跟殿下说。”
我一行五人就这么进了神武营,那里面的士兵好不威风,一个个站得笔挺,庄严肃穆极了,魏阖一路上也不发话,就带着我们几个这样绕,把府尹挺直的腰杆绕着渐渐弯了下去——
尤其是经过比武场的时候,一群人舞刀弄枪,锵锵作响,叫他吓得不轻。
绕了大概一刻钟,终于停在了一处帐篷前,门帘一掀,除了那两个捕快,我几个人都钻了进去。坐下之后,魏阖便开始讲话。
“殿下、徐大人,二位过来拿人,可知道那人长相,末将叫人去寻。”他话是对着我和徐能讲的,眼神却看向林承之,里面复杂得很。
他真有寻人的想法早就抓了过来,哪里需要这些弯弯绕绕,说不定在帐中坐半天等他回来,报说根本没有此人。
“魏将军,说句不好听的话,这满城百姓都说你神武营的不是,本王奉命来查,你也是个涉案之人,个中案情,在上公堂对簿之前,本王和徐大人是不能跟你敞开讲的。”
魏阖点头,声音一下子就不复刚才热情了,有些冷淡:“末将明白了。不过末将不懂,不知道长相,难道叫我神武营所有人都去公堂上受审吗?”
“林修撰知道那撞人的兵长什么模样,故而这番本王将林修撰带来,特地来认人。人抓出来了,这便没魏将军什么事了,也不打扰神武营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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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魏阖脸上有些思索神色,一会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愿意带我们一起去找人,徐能大松了一口气,也从座位上面站起来,整着衣服就要往外面走,那魏阖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我神武营所职,殿下、徐大人,还有柳修撰应当都明白。各个营地,编阵,兵种,涉及到京中布防,末将虽然愿意这件事情尽快有一个结果,但是带几位前去看了,所涉枢密……”
话到这里,他便不再讲了,只是一脸的为难。
徐能被他吓住,一时间也不敢走了,甚至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所有枢密当中,最害人的就要属军机,一般贪污受贿,贪得多罚得多,贪得少罚得少,只要不是巨贪,无非革职,牢里面蹲一阵子,但凡涉及到军机,盖个通敌叛国的帽子,那是上三代下三代,全家都没一个好下场。
我被魏阖弄得烦了,掀开帐帘埋头直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丢话,“本王只看人,不看你那些枢密。”
他当下哑口,竟然没说再出什么话来。
徐能埋头跟在我的后面,始终不敢抬头用力看。神武营不是一般地方,如若不是我父皇下旨要查,通常情况下都不会允许官员进入,这些军事驻防,都是机密中的机密,但谁要他魏阖不愿意交人?营地大,如果要挨个去看,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幸好魏阖每到一个地方,就命人集结,大概一个时辰之后,林承之便找到涉案那个兵。
我心头大石一落——如若魏阖将人藏了起来,那今天这事反而不好收场。
可见他胆子到底没那么大。
又或者本来存了这样心思,见我这样不讲情理,不敢再使什么伎俩——总之看他刚才的样子,这人就不是个善茬。
也难怪养出那样嚣张的兵。
两个捕快上去拿人,人从队伍里面揪了出来,脱去身上盔甲,只穿着简单的短打,中途也很配合,没闹出来什么,就这么被押送到了衙门。
一来一回用了些时间,到衙门的时候已经黄昏了。
天边霞光浮涌,林承之停在衙前,经过半天奔波,一身官服却还是笔挺,稍有些偏白的肌肤被霞光照得浓浓的金,眸子泠泠如星,一汪澄澈,微风吹起他的衣摆,满袖都是天风。
本王本来有一些话想说,突然之间便忘光了。
“殿下,那下官,先将犯人带下去了?”
徐能就在这时插了一句嘴,我将头一转,看见跟在原本后面的捕快都已经在旁边站定,遂赶紧道:“将人拿下去吧。”
徐能点头称是,一挥手,两个捕快便押着人往里面走,他人也跟在后面,本王眼疾手快将他伸手一拦,终于想起来要吩咐些什么。
“且差人去跟大理寺的江大人说一声,就说人已经抓到了,让他们选个日子过来衙门会审,争取早点将这桩案子处理完毕,好给陛下一个交代。”
大理寺主理此案的官员叫江起闻,上次景杉带我去拜访过,大理寺忙的都是大案要案,许多流程规制比衙门办案更复杂,为了节省时间,抓人的事便没有让他们参与。
徐能答应下来,本王抬头看了一眼天,道:“时候也不早了,林修撰,徐大人,要是没什么事,这便散——”
我话没说完,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晋王殿下。”
转过头,只见到贺栎山摇着扇子,不疾不徐向我走来。
9. 赌坊
他一走近,我便在风中闻到一股花香——
这香味比上回我在榻上闻到的浓郁,也层次分明得多,应当不是衣服的熏香,该是香囊一类的东西,我低头一看,果真看见一个香囊,金丝锦缎,就在他腰间系着。
除此之外,旁边还有一块玉佩,白玉无瑕,往下看,连鞋面都镶嵌着宝石,从头精致到脚,没有一处含糊的,光彩照人极了。
我想他这骚包样,必然是去什么地方花天酒地,他见我转头,脸上便起了笑意。徐能在背后喊了一句“见过安王”,贺栎山张了张口,恐是要说点什么,我赶紧过去将他截住。
本王虽然是个闲人,在朝中也领个虚衔,不管事的那种,但在外边公干,不必寻常。我担心他开口讲什么浑话,遂咳了一声,道:“好巧,安王怎么也在这里。”
贺栎山听了这句,立刻便住了脚。眼里有些迷惑神色,一会儿,看看林承之,又看看徐能,脸上调笑的颜色便去了。
“是巧了,偶遇殿下。殿下这是在做什么?”他仰头看了看衙门的牌匾,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
“本王领命来查桩案子,办完事,刚从衙门出来。”
“原来如此,”贺栎山点了点头,走近了些,看着林承之,有一些好奇地道,“这位是?”
本王还没开口,徐能就先介绍起来:“这位是今科状元,林承之林修撰。”
林承之道:“下官林承之,见过安王。”
我几人一番寒暄,讲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屁话,就这么散了。贺栎山说自己也刚从外面办完事回来,跟我顺路,可以跟我一道回府,我二人便一块从衙门往外面走。
“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哪里?”走了一段路,我回头已经看不到林承之和徐能的影子了,压低声音冲贺栎山问了一嘴,“别跟我说你刚从外面回来。”
“殿下冤枉,小王真是刚从外面回来。”
“呵。”
“殿下总是另眼看小王,叫小王寒心。”
“得了,在我面前,你装什么。说吧,你要去哪里?”
“康王殿下有难,差人来找小王,小王刚刚才给康王殿下救急回来。”
他这一番话我琢磨了一下,没琢磨明白。
“景杉不是在家里修养吗?他有什么难,要你救什么急?”
***
我仰头,左看右看头顶上“长乐赌坊”四个字。
“就是这儿么?”
贺栎山点头:“正是此处。”
我道:“他已输了多少银子了。”
贺栎山思索片刻,道:“小王先前去的时候,康王已经输了1000两了。”
我道:“你又给了他多少银子。”
贺栎山掐指算了算:“小王刚才给了康王2000两,按照康王输钱的速度,至少能够支撑过去今天。”
“呵,你错了。”我大跨步迈进赌坊,心下有些悲凉,“他有你给的赌资,只会赌得更大,输得更快。”
赌坊里头人多,外头天还亮着,里头却遮了帘子,暗得很,还好灯笼点得多,照得赌桌的位置亮堂,其余人都围在赌桌旁边,一个个挥着胳膊,口里喊着点数,挤来挤去,本王和贺栎山找了好一阵子,才在角落一个赌桌找到景杉。
如我所料,他已经输得只剩下三十两银子了。
据他自己说,刚才贺栎山来了之后,他其实没有再继续赌下去的打算,一把压个了大的,决定将今天本金损失都补回来,就当没来过这里,从此之后再也不肖想赌钱的事。不过刚好差了那么一丁点运气——这是他的原话。
说着说着,他突然咳了起来。
“咳……咳……三哥,我前两日在家中发烧得难受,好容易稍好了一些,想出来透透气,不知道怎么的,走着、走着……咳……就到这里了……”
我一把将人从赌桌上给拽出来,将他手里剩下的三十两都给缴了。
景杉尝试着从我手里挣脱出来,我力气比他大了不知道哪里去,一直将人给拖出了赌坊的大门,赌坊里头人多,贺栎山在后面挤着挤着就不见了人影,我将擒住景杉胳膊的手松开。
“你且告诉我,你如今已经欠贺栎山多少银子了?”
景杉立在一旁不说话,眼睛四方乱瞟,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我还想再教训他一些,让他顾及皇家颜面,这时贺栎山又从里面钻了出来,我刚要出口的话就这样止住,等贺栎山走近了,一脸调笑模样,我又觉得我三人从前那样胡闹狼狈的模样都已经彼此见过,也不拘这些了,将银子扔到贺栎山手里,继续说道——
“你再这幅样子,小心我进宫跟宸妃告状。”
“三皇兄不要!”
景杉大惊失色,上前抓住我的衣裳:“三哥,你可千万不要在我娘面前说这些。”
宸妃是景杉的母妃,景杉是个跳脱的性子,宸妃却处处喜欢念叨规矩,从小将景杉管得严,从衣食起居再到学问文章,平日里说的一些玩笑话,但凡他稍有不端,便是止不住的念叨。
也因着如此,贺栎山总是说都是因为小时候景杉被管得太厉害,以至于现在物极必反,一出了宫,没人管着了,做起事情来没有分寸。
“你这样糊涂下去,本王不说,宸妃迟早也会知道。”
景杉好说歹说,再三保证说自己再也不来赌钱了。从今往后都不再从这条街过。总算将我说得不再好说他什么。这时赌坊里面又急匆匆跑出来一个男人,绿豆眼粗眉毛,擦着汗水在景杉面前站定:“王爷,您怎么在外面来了,小的在里面怎么都寻不到你。”
景杉咬牙切齿瞪他一眼:“不是让你在门外守着吗?”
“哎哟,王爷,小的尿急,进里面小解去了。”那人说着说着,瞧见我和安王,吃惊了一下,行了个礼。我定睛看了一眼,原来是景杉府上养着的下人,叫常金,经常跟着景杉外出。
我冲着景杉道:“你让人在外面守着,是要防着谁?”
景杉哑了一声,贺栎山往外走了一步,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小酒楼,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银子,打岔道:“这么晚了,小王做东,请康王殿下和晋王殿下一起吃个便饭。”
我三人一道进了酒楼二楼的一间包房,常金忙前忙后,比小二还体贴,给我几人倒茶擦桌子,贺栎山点完菜,单独给了他几两赏银,令他在包房门口守着。
“三哥,你不知道,我娘最近一直在张罗我的亲事,我想以后成了家,我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了……”
“噗——”
贺栎山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景杉止住话,幽怨地瞧着贺栎山,贺栎山将茶杯放下,顺了几口气,说:“康王殿下,你且继续。”
“我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了,”景杉对着我继续严肃道,“从今往后做不得糊涂事情,三哥你对我的种种教诲,我都牢记在心里面,我也知道有事情做得不对,不止赌钱这一项,等以后成了婚,我便不再是以前那个我了,诸多缺点都要改掉,如此想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些难受,想着趁着这段日子——”
我打断他:“想着趁这段时间,将家底输个干净,让这婚成不了?”
景杉:“呃——”
贺栎山盖上杯盖,轻咳了一声,道:“我猜康王殿下是想说,趁着这段日子尽了兴,免得以后想起来,源源不断的念头,再重蹈覆辙。”
“对,三哥,就是贺栎山说的那样。”景杉抚了下掌,继续说道,“三哥你知道我母妃想要跟我说哪家的亲?”
我道:“哪家?”
景杉:“一共有两家,一个是涵正的女儿,一个是吴英的女儿。”
此言既出,连贺栎山也不由侧目。
我不觉皱了下眉头:“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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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
景杉锤了一下桌子,一脸痛苦:“是,就是涵正。她看中了涵正的女儿,说人很规矩,也适龄,教养好。至于吴英的女儿,说年纪有一些大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配人家,打听不到太多消息。”
涵正是当朝工部尚书,他的名声在朝中算是独树一帜,在当工部尚书之前,他在大理寺当值,专职狱讼审理,风评……
怎么说呢,他一不贪财二不好色,公道地讲是个好官,就是本人十分擅长自虐以及虐人,常通宵达旦审理案情,对待犯人尤其喜用酷刑。他在大理寺的那几年,大理寺常年都是犯人的痛声哀嚎,官员常常绕道而行,怕沾染了怨气。但也不得不说,他也因此做出了那么些成绩,于是被提拔为了工部尚书。
工部尚书本来是个肥差,什么宫殿修建、凿矿挖河之类的都归工部管。可涵正并不贪财,他办事又要求严格,每天自己监工,他不休息,那些工人也不敢休息,但凡有旷工耍滑的,要么抽鞭子,再者就送进大牢。如此,他修建殿宇花的钱,比从前少了将近一半。朝中就传出了他清正廉洁的名声。
照涵正家的家风,他教出来的女儿,只要继承了他一半的行事作风,也够景杉喝一壶的了。
“三皇兄,我苦啊……”景杉说着说着,眼角泛起来泪光。
我见他这样,也不忍心再说什么,安慰了他两句,说宸妃是他亲娘,也不可能将他往火坑里面推,考量的肯定比他多,既然宸妃决定让他跟涵正的女儿结亲,他就这么从了,也算尽了孝道,且他还没见过人,怎么知道涵正的女儿跟涵正是一个模样呢?还是不要多想,回去准备成亲的事宜。
贺栎山憋着笑在旁边附和我,景杉脸上又恼怒又委屈,摸过茶杯一饮而尽,好像把那股气给咽下去了,冷静下来,道:“三哥,你忍心看着我跟涵正作了亲家吗?”
“你跟谁作亲家,关我什么事?”
景杉被哽了一下。
至此,整顿饭,他便不再谈此事了,我和贺栎山说些玩笑话,他也不搭理,等我三人吃完饭,往酒楼外面走的时候,我见他那无精打采的样子,再重新提起这件事:“既然你不愿意结这个亲,进宫跟你娘说清楚不就完了?”
景杉睁着两个大眼睛,眼角又滴下来一滴泪水——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一顿饭的功夫弹了两次,可见他这顶天立地的男儿有多么不值钱。
“三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她就不信我,总要跟我的意思对着来。我越是反对,她越是要给安排。她何时听过我的心意,我的想法?”
贺栎山“咦”了一声,“莫不是康王原先反对跟涵正的女儿结亲,才叫宸妃娘娘这样认定涵正作亲家?”
景杉一脸幽怨地抬起头。
——还真叫贺栎山给猜对了。
“哎……这事,难办啊……”贺栎山叹息一声,别过脸,躲开景杉的目光,一个劲儿冲我使眼色。
看我做什么?
这件事情就算换了我,我也是——
“这样,景杉,你我兄弟情谊,这毕竟是你终身大事,既然你不愿意,你三哥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我拍了拍景杉的肩膀,严肃颜色,“宸妃那里我去替你说。”
景杉怔了一下,转过头愣愣地看我,眼眶里兜兜转转的一丁点眼泪倏地收了回去,“三哥……”
“一回说不通,我就去二回,二回说不通,我就去三回。无论来回奔波多少次,磨破嘴皮子,我都要拦住宸妃一意孤行。”
办事宜早不宜迟,当天晚上,我就叫管家准备好轿子、衣服、冠带,明天一早将他家王爷我叫醒,提醒我进宫。
本王早早歇息下,一夜好梦,翌日一早,抖擞精神,轻松出发了。
翰林院就在宫里边,等去拜访完宸妃,我便顺便去瞧瞧谢文。
要是遇上林承之,也可以顺便打个招呼。
10.太子
我点了点头,离开国子监,心里想着事,便忘记了进宫要做的另一件事,乍然想起来,回头去望,翰林院已经远远在我身后了。
竟然是错过了。
又过几日,到了月底,我出发去了一趟文台山。
文台山上有座寺庙,叫文台寺,在城中远近闻名——据传十分灵验,故而一直以来香火都旺。山上溪花繁盛,槐柳成荫,一路行至山腰,已经看见庙了,人头涌动甚是拥挤。此时正是人最多的时候,我于山中游玩休息了许久,等黄昏的时候,人散得差不多了,方才独自一人进了庙。
烧香,拜佛,捐功德。将这些琐碎做完,我随着一个小和尚走了一条隐蔽的小路,停到了一间小屋前。
推开门,里面已经等着一个人了。
他穿着简单的素衣,长眉,鼻梁的位置有一颗痣。
“殿下。”
“黎先生。”
黎垣坐在中间的小桌里侧,桌上一副茶具,他提着茶壶倒茶,我将门带上,在他对面坐下。
黎垣倒好茶,推给我,道:“最近朝中出了好些事,下官一直想找机会报给殿下,只是身在宫中,人不由己。”
我与他相见,往往都是见了之后才约定下次相见的时间,若是没来,则要再过三月相见,以避人耳目。
我道:“是本王的不是,本王给黎先生赔罪,只是宫中人多眼杂,本王实在不便进宫与黎先生碰面。”
黎垣道:“殿下折煞下官了。下官知道殿下的顾虑,也记得殿下的提醒,保密要紧,别的都要靠后。”
我道:“宫里边,最近怎么样了?”
“如殿下所料,六皇子去皇上那里告了状,太子殿下先前赈灾不利,又叫六皇子捅破了与右相万霖私交过密,惹得皇上很不开心,扬言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顿了顿,他接着道:“太子曾经的几位老师都去劝,听说皇后娘娘也找了皇上几次,皇上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道:“怎么都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演这样戏码。”
黎垣道:“下官看这次,皇上却似乎动了真格。”
我父皇虽然最看中我大哥,早早立了他当储君,但如今他人还健在,太子却在背地里做这种事,自古为抢皇位,兄弟相残父子相杀的事情不在少数,太子着急,惹怒了他,也说得过去。
我点头,喝茶。
“太子殿下被皇上训斥之后,心中惶恐,对下官,及其他东宫宾客、奴婢,一概没有什么好脸色。”黎垣道,“过了些日子,皇上似乎消了气,来东宫考校太子功课,见太子殿下答之有物,政事也处理得不错,便夸奖了太子几句。太子很是高兴,对我等脸色也好了许多。再又几日,皇上命太子陪同射猎,太子欣然去了,竭力表现,然未猎到一物不说,还因策马过快,将自己摔了下来。”
他话讲到这里,停下来,抬头看我。
我脑子忽然浮现出来当日见到段景岚的情形,“你莫不要告诉我,这事还跟我有关?”
黎垣点头道:“皇上有些失望,但也并没有多加斥责,只是提到了殿下。”
我心头一凉。
“提我什么了?”
“皇上说,若太子有殿下您一半勇武便好了。”
鬼扯。
我端着茶喝,没有讲话。
“您离京这些年,曲将军常写信给皇上,汇完军务,总要聊上您两句。”
“听闻您打遍军中无敌手,还曾一人连挑一百个水匪,带人捣了合洋帮的老巢。吴州那边的水匪江盗都惧您非常,传您是武神下凡,过路商船甚至打着帮您办事的名号以保平安。”
“皇上常常将信展给太子看,鞭策太子,故而太子和皇后,一直都担心殿下从处州回来。”
我一口茶水呛在喉咙。
打遍军中无敌手,一人连挑一百个水匪,完全没听说过。捣合洋帮老巢这事倒是真有过,消息刚放出去,那水匪吓得跑来自首,没有费一兵一卒。
我刚想解释,转念又想若真有这信,我外公写这些东西为我美言,无外是为了彰显他的家教门风,如此挑明,不是指认他欺君吗?
我忽然之间有些想笑。
扯了扯嘴角,发现这笑有点苦,于是便不再笑了。
“太子殿下回了宫,心情更是郁结,约我等商讨,大先生便说,三殿下您回京之后,皇上就对太子殿下有了许多猜忌,恐是您在背后挑拨。”
“太子殿下则说,您进宫还没几次,何来机会挑拨?大先生又说,即便没有挑拨,皇上之前说要废太子之位,心里一定是有了旁的考量。”
“太子殿下脸色便蓦地变了。”
我的心情也蓦地坏了。
我道:“父皇若真器重于我,如何会将我送去吴州?我人在宫外,也不常进宫面圣,当年在宫中,父皇跟我的关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不该怀疑在我头上。”
黎垣道:“非是您做了什么,而是旁人觉得您做了什么。若不是知晓这一点,殿下为何要将下官安插在太子身边呢?”
我道:“本王无心帝位,只是不得不防。”
“可见殿下防的这一手是十分必要。殿下领兵剿匪,在圣上面前出了风头,桩桩件件都叫太子起疑。”黎垣道,“太子殿下恐要对您动手。”
我转头看了一眼门的方向。
黎垣道:“殿下放心,下官一直看着呢,外面没有人。”
我道:“本王不是看人,本王是听黎先生提了一句,看外头有没有我大哥预备好的明枪暗箭,正对准我二人呢。”
黎垣:“……殿下说笑了。”
我道:“黎先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殿下不会不懂。下官拙见,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此机会,设局一番,令皇上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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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了太子之位,再徐徐谋之。”
我捧着茶继续喝,喝空了,放下杯子,黎垣又给我添茶。这里的茶比我府上的茶涩,先前有些口渴,现在不渴了,喝了两口,便觉得没什么滋味了,反而倒胃口。
我放下茶杯:“黎先生想如何设局?”
“太子既然想对殿下您动手,殿下何不将计就计?”黎垣伸出两根手指,“要知皇上最不喜两件事,一则结党,二则兄弟相争。太子已经犯了皇上第一个忌讳,如今要再犯第二个,皇上必然不能轻易饶过太子。”
如今天子是个奇人,他最爱挑拨离间,但又最讨厌兄弟阋墙背后一刀,其实仔细想来,这中间也不矛盾,一个人连亲兄弟都不顾,说明冷血,对兄弟冷血,对父母又如何呢?
他既想要几个皇子都有出息,又担心其中出来个白眼狼,某天没有防住,把他自己也给害了。
我琢磨了阵,“听黎先生这意思,似乎已经知道太子要对本王如何下手了?”
黎垣微微颔首,道:“下月围猎,众王公、武将都要陪皇上去裕达围场。”
裕达是本朝疆域内最大最常用的一个围场。每年年中,我父皇都会去此处狩猎。围场离京近百里,占地辽阔,然有沟有丘有林,地形复杂曲折,又常有稀罕的猛兽出没,确实是个下手的好地方。
黎垣道:“太子殿下已买通马圉,等殿下您去了,当日所骑的马会被人提前下药。那药发作缓慢,通常得等上两三个时辰,那时您必然已离营地远了……”
我道:“黎先生说太子忌惮本王‘勇武’,既已知道本王‘勇武’,又如何觉得一匹疯马就能致本王于死地?”
黎垣摇摇头,道:“并非是致马疯癫的药。药性发作之后,马身上会散发出异香。”
我道:“异香?”
黎垣道:“不错,寻常人闻不见此香,只有经验老到的马倌能闻见。虎熊闻见了,便会兽性狂发,逐香而来。届时……”
“届时我若不敌,必驾马而逃,然因我身下这匹马的味道,不仅甩不掉这些野兽,奔逃之中恐引来更多同类。”我心下一寒,“待这些虎熊将本王和那马的尸身啃食完毕,也留不下什么证据了。倒是个周全的计策。”
黎垣道:“太子既已下了决心,必然是想一击即中。”
我问道:“这都是我大哥跟你说的?”
黎垣神情有些微妙,道:“太子殿下怎会跟下官透露这些。是太子与大先生商议,下官在门前听了一耳朵。后来见大先生确实去找了宫里的马圉,这下才来跟殿下通气。”
我道:“那么,黎先生觉得本王要如何将计就计?”
黎垣微微一笑,用指头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个“二”字。
“殿下只需与二皇子换马,再指认马圉,将太子之计揭露,太子设计杀害二皇子,圣上必定不会轻饶。您前头那两位一死一废……则天下,唾手可得。”
11.审案
大理寺跟衙门的人安排好了时间,提前找了个人来通知我,说案子在什么时候开审,要来哪些人,问需要不需要给康王殿下也设个座。
这案子人抓来在牢里关了有一段时间,江起闻据说是正在忙另一件大案,过了大概十天才抽出空来,会审就安排在衙门,案情什么的,虽然还没有开审,但来龙去脉都已经满城风雨,内情简单,所以都想一次审完,不要再往后麻烦。
这案子虽然转交给了我,但景杉还是名义上真正主事那个,我想既然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不如也将他叫来。
他知道人已经抓到,审理也只是走个流程,开开心心答应了。跟徐能说他休养了半月,病已经好了,也可以勉强来将这个案子处理完。
到了审理那天,除了康王,我,徐能,江起闻之外,衙门还来了一个人。
魏阖。
他来之前,徐能没有跟我说,我有些意外,去看江起闻,他也有些意外,徐能也一样,我心里大概有了数,叫人给魏阖设座,他就在这时推却了。
说是他自己不是此案主审,没有资格在这里坐,姿态摆得极低,低到徐能都吓得站了起来,接着他又说:“这犯事的是末将手下的人,末将也有不可推辞的责任。来这里受审理所应当。”
这下连江起闻也站起来了。
景杉一个劲儿看我,我想了想,道:“那么多兵,几百双眼睛也看不过来,魏将军跟此事有什么关系?本王素闻神武营军纪严明,反而是那个兵不守规矩,将魏将军连累了,将军不可受审,来人,给魏将军赐座。”
魏阖不再推却,就这么在徐能旁边坐下。
本身他在这件事情上就不清不楚,我心里想是不是上次去神武营的时候说了那样话,叫他心里一直放心不下,跑过来这里玩一招负荆请罪,景杉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了,余光不停地瞥魏阖,里面有些不快。
他说要受审,有人敢先定他有罪吗?
我这句话定下,案子结束,就不会再牵扯魏阖身上。至于那个兵,等会被提上来,看见魏阖在这里,也必然不敢再乱讲话,捅出来魏阖曾经在中间做过什么,神武营在城中是否真的如那么多人所说,犯过种种事情——
风言风语,可不止这一件。
我心里稍微有些烦躁,但这件事本身也不宜再横生枝节,让捕快带了王武里——也便是那个犯事的兵上来,林承之也已经在衙前等着了,干脆一并带过来,只盼早点将事情办完。
审案这件事我是个外行,于是便让江起闻代劳。我和景杉在旁边看,大理寺和衙门的人分别都记着口供。
衙门外面陆陆续续涌聚了一些人来,这件事公开审理,本身就是我父皇的意思,证明这其中并无不可告人的地方,审着审着,本王都有一些困了,忽然之间便听见魏阖中气十足的一声。
“慢着!”
我刚刚还在飘荡着的魂就这么归位,睡意全无,想起来刚刚正审理到什么地方——似乎是林承之正交代完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魏阖两手搭靠在座椅上,眉毛竖起来,眼睛向下冲着林承之。
他讲完这两个字,就停了下来,江起闻皱着眉头,也没继续往下,一会儿扭过头,“魏将军是觉得哪里不对吗?”
魏阖半闭着眼睛,这才继续往下:“林修撰说,那天夜里你的几个朋友被军马撞折了腿,送到医馆,后来你去探望,得知他们口中交代撞人的人是我神武营的兵,是这样吧?”
外头人头耸动,吵吵嚷嚷好不热闹,因为魏阖的质问,突然之间都静了下来。
我道:“魏将军,这件事城中许多人都知道,那匹马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很多双眼睛看着,并不是林修撰污蔑。”
魏阖看向我,道:“末将并不是说撞人这事污蔑。”
江起闻道:“那将军的意思?”
魏阖道:“林修撰既然说那几个考生已经返乡,那就证明此案并没有证人,林修撰听人转述,怎么能够证明那几个人考生说的是实话呢?”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林承之冷冷道:“魏将军觉得什么才算证据?”
他这话锋锐得很,魏阖问他,他不作解释——分明他不认魏阖有资格坐在堂上。魏阖脸色有些难看,徐能一个劲儿擦汗,江起闻就在这时道:“魏将军说的其实也不无道理,林修撰可还有别的旁证?”
林承之道:“下官没有别的旁证。”
他将头转向在旁边跪着的王武里。
“下官前来报案,指认嫌疑之人,如何查明,下官不是府尹大人,也不是从大理寺来,更不是皇上钦点的主审,故而下官在这件事上不敢妄议。审问下官,其实不如审审下官旁边这位。”
江起闻有意给他解围缓和,他倒好,话里话外又在挤兑魏阖,生怕魏阖轻松将他放过似的。徐能一张老脸皱成了菊花,——估计他最没有想到,本来那么好讲话一个人,到了堂上整了这出好戏,叫所有人都下不来台。
听林承之的审王武里,多少有点不将魏阖放在眼里,听魏阖的审林承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被门外那些人看好戏的传出去,打成逢迎之人,从此也跟神武营一样被人戳脊梁骨,说书的唱戏的编排不完。
最关键这件事,那天我跟徐能去神武营抓人,王武里并没有叫冤,也因着这样,大家都觉得好审,现在魏阖横插一脚,就算他有认罪的心思,魏阖不想他认,他必然不敢认——驳了魏阖的脸面,从今往后在军中,必然不得好了。
孰轻孰重,只要脑子没缺都不可能掂量不出来。
我于是道:“魏将军说得有道理。”
江起闻道:“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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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殿下的意思是?”
我道:“本王看魏将军的意思不是林修撰在其中作假,而是担心林修撰遭人蒙骗,传了假话。如今那几个考生都已经返乡,将人抓回来指认自然最好,但人走在哪里也不知道,派去找也不一定找得回来。草率结案,对林修撰和魏将军都不公平,所以确实需要旁证,以免冤枉好人。”
魏阖看着我道:“晋王殿下讲到末将心里去了。”
江起闻环视堂前一周,在林承之身上停留一阵,目光收回。
“既然这样,不如今天先审到这里,等之后下官和徐大人派人去找一下本案其他见证,之后再看是否真是林修撰所转述的那人,至于王武里,就先带下去吧。”
他话音落下,马上就有人捕快上来捉人。江起闻今天不在这里审王武里,明显是想要给这件事留些余地,等之后看能不能找到证据,再痛快点结案,以免两边得罪。
此人倒是会做人。
“慢着。”我呵了一声。
两个捕快停下来手脚,江起闻转头向我,“殿下可还有什么要吩咐?”
“本王的意思是,转述的东西确实不算可靠,魏将军的意思也是此案需要有真正见过案发经过,了解案情的人来作证,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本王就是那个见证。”
“那天夜里本王和安王出门喝酒,晚上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几个书生,被一匹军马撞了,就在沉香街的一条巷子,一个人被摔断了腿,地上还碎了一块玉佩,两边吵了起来。”
“马停在中间,本王和安王的马车被挡了路,走不了了,安王下车查看,本王也在车上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巷子点着灯,照得也算清楚,本王没记错的话,撞人的确实是王武里。”
“魏将军若是不信,可以将安王也叫来。他下车亲眼看过,比本王认得清。”
***
案子当天便已经审完,王武里按照律法治罪,因为这么多天都没有来自首,判得重些。贺栎山人最终没被请来,但当天观案的人多,这件事也传到了他耳朵里。
“殿下先前还说顾及小王,转眼就把小王给卖了。”
我二人走在街上,他提起这件事,我便跟他解释了当日种种经过,他听完轻笑一声,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心里也有一些过意不去,道:“这回算是我欠你的。”
“殿下说什么欠,小王左右已经是个声名狼藉之人,反而殿下为此案得罪了魏阖,且殿下跟谢文吃酒的事,小王看已经纸包不住火,殿下回京之后,小王听说太子和承王都已经坐不大住,殿下上回说轿子坏了,也不详细说,小王前些日子才听说,殿下是遇刺了。”
我二人走在一条巷子里面,没什么人,再走几步便出去了,外面人声鼎沸,我便停了下来。
“安王这是听谁说的?”
12.男风
贺栎山也停下来,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殿下,这京城就没有能藏住的事,全看你会不会打听。”
我笑了,“你打听到什么了,且说我听听。”
“就是那天晚上殿下乘轿子出门,飞来了一根箭,将殿下的轿子捅了个对穿。幸好殿下没有受伤。”贺栎山看了看我,顿了顿,道,“这件事你也不用去查是谁说的,你轿子坏了拿去修,上面什么规制,摆设了什么东西,来的人哪个府上的,蛛丝马迹,别人都长了火眼晶晶,城里面但凡有头有脸,谁家后院起火,消息走得快点,第二天就能满城皆知。”
“本王可不是后院起火。”
“一样的事。”
我想了想,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贺栎山懒懒摇着扇子:“应当不多。殿下放心,比起来后院起火,你这种事还是稍逊一筹,大家没有那么爱听。”
本王又笑了:“安王这么了解,怕不是你后院起过火,闹得满城皆知吧?”
贺栎山养在家里的人不少,具体是个做什么的,我不甚了解,反正据景杉讲,弹琴的吹曲的养花养草的,还有南北搜集来的厨子,倌儿姐儿,什么都有。其中他讲,因为人多,往来么互相还看不惯,有的人是贱籍出身,有的人却不是,里面还分个品级,各自为政。
他经常去贺栎山府上,撞见过几个小倌吵架,吵的都是谁分的茶好些,谁穿的衣裳料子好些这样的事情,还动起来手脚,旁边么都是一些歌女在劝,似乎这样也不是头一回了。
我于乐安三十四年冬回京,如今是乐安三十六年春,真正算来一年多的时间,贺栎山的家我都还没有去看过,他家里的事儿我倒是听好多人提过了。
贺栎山摇着的扇子收了起来,语气埋怨,“殿下刚才还说对不住小王,如今却开始拿小王打趣了。”
我道:“好好好,都是本王的不是。”
贺栎山正经颜色,压低声音:“殿下,我与你知道这其中清清白白,旁人可不会这么想。承王在朝中打点交际,存的什么心思你我都懂,他自己做这种事,当然也觉得旁人都是这种目的,你且跟我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要给林承之出头?”
承王,便是我二哥。
打点交际,无外是为了拉拢朝臣,替他美言。
巷子走过来一个小童,手里拿着一个铃铛,后边还追着一个大人,铃铛响起来,贺栎山便噤了声,站直身体,等着这两人都从巷子穿过了,他方才继续开口。
“康王殿下说那天庭审,殿下对着林承之,眼睛都看直了。”
我愕然,“什么?”
贺栎山道:“说庭审之后,殿下还叫住林修撰要去吃饭,不过林修撰有事,所以就没吃,殿下又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进的京,在京中生活可还适应,翰林院当值忙还是不忙。康王好几次想插话都没插进去,最后总算等林修撰离开,殿下才去请了康王吃饭。”
景杉这大嘴巴子。
“景杉说的话,能有几句当真?你又不是不清楚他。”
“他说林修撰相貌好看,小王那天见了,确认这是句实话。”
我捏了捏眉心,“本王替他查案,他还编排起我来了。”
“诶——”贺栎山又展开扇子,一脸调笑神色,不咸不淡地摇着,“康王别的本事不说,察言观色这点,小王觉得是远胜许多人。尤其康王自知不占赌运,最爱观察其他赌客的神态,猜人手中牌面好坏。”
我张了张嘴刚想要反驳,贺栎山又将我打断,“殿下莫急,小王的意思不是说殿下这点做得不对,殿下要是见色起意以身入局,小王反而觉得正常。”
“殿下什么都不求,只为了这案子尽快了结,替林承之脱身,小王倒觉得殿下……”贺栎山将扇子收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后面的却不说了。
我隐隐察觉出来他是想要提醒我什么,左思右想没有明白,遂道:“你我二人讲话何须这样遮遮掩掩,你直说便是,这案子其中莫不然还有什么牵扯?”
“殿下可还记得杨昭忠跟魏阖的过节?”
“他二人还有过节?”
“啊……是小王忘了,殿下这几年都没在京中,不知道这些事情。”贺栎山缓缓拿扇柄拍着掌心,一会儿,压低声音,“小王听说杨昭忠跟林承之走得有些近,那林承之之前不来报案,后面在堂上跟魏阖针锋相对——他怎么能不知道魏阖是什么人?”
“整个京城,除了巡城司的人敢说神武营的不是,还有几个人主动敢去得罪?这些年神武营的人闯出来那么多的祸事,衙门想要管早管了,不过是得罪不起,装没看见。”
“林承之也不是聋子傻子,他若没有眼力见,也不可能写那首《乌雁赋》,从未有状元似他琼林宴讨得圣上这样欢心。玉笔御剑何等荣耀,文臣武将趋之若鹜,殿下又不是不知。”
我道:“你是想说,他在这里跟魏阖撕破脸,不过为了跟杨昭忠表衷心?”
贺栎山闻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淡淡道:“朝中无人,岂能青云直上?”
说完,他便往前面走去了,我追了上去,过了一阵,我二人穿行过一条人声鼎沸的正街,再到一条小巷,四周没什么人,我又开口。
“你觉得林承之之前不来报案,是因为担心其中牵扯,那首讽词本身他也没有料到会出这种风波。后面杨昭忠指使林承之出面,主动到衙门报案,也是针对魏阖而非此案。”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贺栎山停下脚步,道,“此案本身如何已经不重要。”
“本王看林修撰不像那样的人。”
“小王也只是揣测,小王跟市井坊间的人混迹久了,有时想人便往坏了想,许多事情小王也只是道听途说,只是殿下牵扯其中,小王忍不住拙见一番 。”
贺栎山绕来绕去说了一通,当真是一团废话,许多埋怨。我刚琢磨过来味,贺栎山就转过身来,拿扇子往半空中一小门的正中央点了两下。
“这里便是慕玉馆的后院。”
提到“慕玉馆”,刚才种种都叫我忘了干净,我心头一震,仰头往门上方看去。
院墙不算高,里面左右都种着树,树长得高,枝桠茂盛,都钻到了墙外面来,仔细站在门外听,能够听见里面的丝竹之声,间或夹杂着一些谈话声,笑声,后院里面似乎也还有人在走动,很清浅的脚步声,走得急促。
我道:“康王便是在这里住了七天没有回家?”
贺栎山点头道:“据常金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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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
我道:“他在这里又欠下多少银子了?”
“康王倒是没有在这里欠银子,只是常金觉得这件事不同寻常,担心出事,跑到我府上来找我,说他们家王爷是被哪个狐媚子骗了。”顿了顿,贺栎山道,“暮玉馆是临安有名的销金窟,最消钱的一种玩法叫拍卖,里面许多人并不卖身,叫做清倌,只管吹拉弹唱这些雅事,还有一种叫做客倌,陪客人春风一度,按照相貌品级,该多少银子就多少银子。”
“往往里面真正长相好看受人追捧的,都是清倌,这些清倌要转去做客倌,那么第一场就要公开叫价,价格么就贵了。”
“一夜千两,那是常态。除了拍卖之外,还有一种,直接带人回家,也就是赎身,就更贵了。常金说那康王找的小倌今晚便要拍卖,他担心此人跟店里边的人联合起来坑康王的银子,所以一直缠着康王不让他走。”
“更担心康王一直着迷此道,要去给他赎身,把他们王府都掏空。”
我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心头翻江倒海一阵,总算缓和过来:“康王这么些年,我从来没听说过他好男风,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贺栎山道:“正是因为从前不好男风,所以常金说康王是被那个小倌给骗了。”
我道:“还好你来找我。今天我非要将康王带出来不可,赶明被宸妃知道他在宫外这样混账,我也得连着一块挨骂。”
贺栎山道:“殿下莫急,小王跟这里的老板有些交情,咱们直接进去,被人看见不好,等会跟景杉闹出来什么,也妨碍人家生意。”
贺栎山说着便叩响了门。
我和康王到底也算皇家子弟,这馆里面不知道有没有认识的,走进去碰见了,传出去不是什么好事。至于贺栎山……
“安王这么熟悉,莫不是从前都是这么进的?”
“小王已是声名狼藉之人,不在乎这些,只是有些朋友碍于脸面,要跟小王一起去城中这类地方消遣,不想被人看见,没得已,小王都带着他们走后门,轻车熟路上了。”
他拐弯抹角又挤兑上我,我刚想说点什么,门就开了。一个戴着帽子的少年站在门前,懒懒地抬着眼皮,语气烦躁。
“恭桶在里面呢,你进来收吧,忙着呢,没空搬,待会儿赏你两个铜——安、安王……”
那少年战战兢兢地躲去一边,门拉开,手搓着衣摆,嘴唇颤动:“小人、小人眼拙……”
贺栎山打断他:“你们老板在何处?”
那少年往后看了一眼:“老板正在陪客人呢,小人这就去将老板叫来……”说完,人便一阵烟儿似的溜走了。
“安王在这里还真是熟客,连倒恭桶的都认识你了,”我二人站在院中等着,人来得慢,我又跟他聊了起来,“你跟我说说,你府上那些,有没有从这里找的?”
贺栎山沉吟片刻,道:“殿下,小王这些爱好,殿下一清二楚,何苦这样挤兑。”
他突然之间语气便委屈起来,我摸不准他到底是真话假话,只好顺着他道:“本王只是顺口问问,从来没想过挤兑你什么。更何况……”
贺栎山道:“何况什么?”
我道:“本王其实也有一些疑惑,想要请教。”
13.偶遇
贺栎山突然之间起了兴味,眉毛一挑,“殿下且说。”
我道:“你喜欢男子,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天生便这样,还是后面突然有一天转了性子,从前我离京的时候,没看你这样过,国子监里面那么多青年才俊,你也似乎不太往来。”
“小王只是欣赏美人,男人女人,有什么干系?是从小就这样。国子监里面那群,小王并不觉得有什么美处,喜欢男人,也不是见个男人就喜欢,喜欢美人,也不是长得美就喜欢。殿下也不必当作是什么怪事,像我这样的不少。”
他说着,话锋一转,“殿下问我这个,莫不然真如康王所说,对那位状元郎见色起意?”
我不语,心想这老板动作怎么这么磨蹭。
“殿下若想试试此道,小王看这慕玉馆里面便有不少相貌好,体贴的公子,依照殿下的条件,绝对没有不愿意的。殿下何故去碰有官身的,麻烦。”
我道:“这些话你我私下讲讲可以,莫传了出去,朝中当官最怕这些,名声有碍。”
“殿下跟那位八字还没一撇 ,处处却替他担心,小王看殿下中毒深已,恐怕比康王殿下还该治治。”贺栎山声音轻松,“放心,小王晓得分寸。”
那老板就在这时候来了,穿着一件绣花的长袍,黑色的锦靴,面若敷粉,身材纤细,身量不高,穿的颜色也很清浅,遥遥见了分不清男女,近了走过来跟贺栎山搭话,才能听出来嗓音有些低哑。
这人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当老板还算年轻,贺栎山跟他寒暄着,问他最近生意如何,他也都一一笑着应答,不时看我两眼,贺栎山便主动道——
“这是我一位朋友,你称他柳公子便是。”
我自认了姓柳,也跟那老板说了两句,就这么打过招呼。贺栎山接着跟他套话,问最近有没有什么人在这里住得久,跟一个叫文桃的清倌走得近。
那老板说是有这样一个人,在慕玉馆住了有七日,是位年轻公子,姓竹。
闻言,贺栎山看我一眼。
我点了点头。
贺栎山跟那老板道:“那位竹公子在哪里?本王跟他是旧友,听说他来了这里,想要见一见他。”
老板没有犹豫,就这么带着我二人到了三楼的一间房门口,他率先敲了敲门,叫了一句“竹公子”,里面很快传出来一个声。
“谁?!”
只这一个字本王就辨出来是景杉无疑,不知为何心头一股无名火,一脚就将门踹开。那老板吓了一跳,往后倒退了两步,贺栎山跟他耳语两句,他转头便走了。直到人消失在楼梯,贺栎山方才走到我身边。
“冷静,殿下冷静。”
“你平日里荒唐也就算了,如今宸——你娘正给你说亲,你跑这种地方来,传了出去,你要叫你爹娘面子往哪里搁?”
我跨进门,一准往床上去寻,却发现那帘帐开着,床上却空无一人,反而靠窗的位置一张桌子边坐着两人,其中一人就是景杉,另外一个穿得清凉,叉腿坐着,能看到皮肤颜色,白得惊人。
一听我讲话,他头蹭地转了过来,是个身材瘦弱的青年,只是两颊干瘪,像没吃饱过饭,外头光照进来,脸上的粉就这样顺着颧骨往下掉,“谁啊你!”
他伸手指着我,景杉跳了起来喊了一句“三哥”,紧接着将他伸出来的右手按了下去。
我指着那小倌呵了一声:“你出去。”他叉腰站了起来,对着我骂了一句,听不清楚是什么,贺栎山走过来,他本来还要再骂,突然之间便噤了声,缩着脑袋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景杉,脚蠢蠢欲动往外挪,贺栎山拿扇子指着他道:“你且出去。”
他“蹭”地一下便往外面溜,本来已经走出去了,脚步声又往回传了几下,过来将门带上。再就是噔噔的下楼声,渐渐远了。
“三哥,你怎么来了……”景杉匆匆朝我走来,引着我在桌前坐下,突然之间话锋一转,“对了三哥,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挠着脑袋,怒锤了一下桌子,将桌子上的骰子震了起来,蹦了一个到地上,咕噜咕噜滚到贺栎山的脚下。
“常金这吃里扒外的奴才……昨晚叫他回去拿银子,到现在还没过来,原来是去告我的状。”
贺栎山蹲下身将骰子捡起来,放在桌前,“咦”了一声,“怎么康王在这儿赌骰子呢?”
我定睛一看,那桌子上摆了有两个骰盅,还有一张借条,白纸黑字,按压了手印。
“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指着那骰子问景杉,他立马就道:“我跟那小倌赌钱来着。我听别人说文桃——就是刚才出去那个,从前跟人学过赌骰子,跟他玩过的客人没有几个赢过他的,有一点名气,我就想来跟他学两招……”他说着两眼一瞪,“三哥,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难道跟贺栎山一样吗?”
贺栎山正喝着茶,突然呛了一声。
“我要是跟贺栎山一样风流,我康王府家底早就空了,倒欠不知道多少钱。”景杉一本正经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三皇兄你放心,我绝无可能染上这种癖好,你上次提点,我已经记下来了,而且……”他说着,突然之间压低声音。
本王凑过耳朵听。
“三皇兄,实则这次是我刻意为之,上回你进宫跟我母妃说了涵宁的事儿,她是打定主意不跟涵正当亲家了,不过又挑了吴英的女儿——就是上回她选的另一个,说无论如何都要在今年成婚,说选了个最好的日子,错过便没有了。”
“这件事是她通知我,说已经跟父皇说了,吴英那边也很愿意,”说到这里,他突然开始掉眼泪,耳朵红起来,“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就要我去娶她,三哥,我母妃拿那些主意,从来都没有跟我讲过,她找谁算的,又是怎么跟吴英说的,统统都是她在拿主意。”
“我马上就要娶妻。日子就在下个月,她已经说好,不准我推拒。我没得法子,想了这个下下之策,想着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传出去我好男风,吴英那边知道了,自己去退婚。”
贺栎山“咦”了一声,“可是康王殿下,你化名竹公子,谁认得是你在这里风流?”
景杉道:“哦,这也是我的一计。”
贺栎山道:“是什么计?”
景杉道:“我要是说我来了这里,许多人都知道——譬如三皇兄和安王,你们不就马上来了吗?捉我回去。事情便到此为止。反而我化名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等到拍卖的时候出现,报上名号,来的人便知道我在这里住了许多日子,相好是哪个,这么来来去去的打听,马上更多人去传这件事,不日我就能声名大噪。”
赶在景杉名声大噪之前,我和贺栎山将人从慕玉楼带了出来,景杉十分不情愿,贺栎山便说——
“其实康王殿下你有没有想过,你好男风的事传出去,吴英那边也不退婚呢?”
他当下就噎住了。
贺栎山又道:“反而从此之后,宸妃对你意见更大,管你更多。”
送了景杉回府,我和贺栎山一道往回走,夕阳西下,在地上拖拽出一个萧瑟的影儿,别墙之下,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
我说:“这是怎么了?”
贺栎山仰头看着天空,道:“总觉得康王殿下还小着,如今却也要成家了。”
我随着他看着的地方望过去,洁白的一朵云,不知道为什么很低,看起来仿佛伸手就能够勾到。
“其实刚回京的时候,我被叫进宫,父皇也说要给我安排婚事。”
贺栎山将头侧过来,看着我:“圣上赐婚,想必已有人选。”
我低下头:“嗯。忘记是谁了。我说回京不久还没安顿下来,暂时不想这些事情。”
贺栎山道:“殿下这便糊弄过去了?”
我笑道:“是。”
我二人并行了一段路,又走回到了刚才去捉人的那一条街,这条街叫宝新街,专门做这类倌儿姐儿的营生,到了晚上张灯结彩,灯笼将整条街都连上,比白天热闹不知道多少倍,再旁边的那条街叫食申街,做酒楼、客栈生意,还有一些卖首饰、香囊的店,晚上也是人潮涌动,好不热闹。
贺栎山指着一间酒楼,说这是新开的一间,老板是吴州来的,做一些吴州的地方菜,要我去吃吃试试,看看正宗不正宗。
我应下来,我二人便往里面走,要了四楼的房间,最高一层,窗户正对着对面的宝新街,男男女女都在门外院中挤着,往来的客人多,穿着都很富贵,尤其最多的就是那个慕玉馆。
这地方进去什么都不做,都先要交三两银子,谨防有人过来捉人,或者闹事——这还是贺栎山跟我讲的,说以前出过这样的事,不知道家里边的男人跑哪里去了,每家妓院挨个去搜。
我二人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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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边,吃到一半,我突然发现那慕玉馆门口又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糟了,康王殿下这是真长了心眼了。”
贺栎山遥遥看着景杉从门口一直走进去,转过头来,道,“竟然将殿下和小王都玩了一道。”
今晚就是文桃的拍卖会,景杉出现在这里,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本王头疼。
“得赶紧去将康王殿下拦着,殿下你先去,小王去结账,一会儿就来。”
我先到了慕玉馆,没有贺栎山带路,走的正门,还交了三两白银,耽误了一些时间,幸好景杉人没有藏起来,就坐在大堂正中央,跟许多人一样等着拍卖开场。他看见我,登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左右看了一眼,不知道选没有选好要往哪里逃——
不过那已经不重要。
本王无论如何都抓得到他。
被我瞪了一眼,他缩着屁股坐了回去。
“你再这样,小心我跟你娘告状。”
我将景杉捞了出来,刚好贺栎山此时也过来了,我看见他正在前院,进来的时候三五个在门口揽客的小倌竟然都认识他,凑上去扭着身子跟他讲话,还有一些此时入场的纨绔,也停下来跟他打招呼。
不好。
这会儿出去,沾上贺栎山,容易叫人注意。
我拉着景杉往后院走,那些小倌不知道是不是白天都睡过去,这会儿统一醒了,走廊上过道里摩肩擦踵都是人,香味扑鼻,本王连连打着喷嚏,总算绕到后院的小门,钻了出去。
贺栎山还在前面,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人缠上,我先将景杉送回了府,再三叮嘱他不准出来,否则从今往后他再出了什么事,他三哥我不会给他擦屁股。
这样忙活了一阵,我再往宝新街走,已经过了快大半个时辰。
没有想到,贺栎山还在门口站着,华灯初上,夜已经有些深了,到本王走到他身前,他才将我看见。
“殿下这是去哪里了?小王里面外面找了一圈,都没有瞧见人。”
我道:“你在这等着做甚,我将康王送回去了。刚才见你被人缠住,不敢过来,怕惹人注意。”
贺栎山道:“原来是这样,小王还以为殿下丢下小王,自个儿回去了呢。”
我笑道:“既然这样,你作何还等?”
贺栎山低下头,指着自己的左腿:“方才被个小童撞了一下,将脚崴了,预备在这里等哪位晚上消遣完,见我可怜,捎带将我搀回家。”他说着,压低声音凑过来,“殿下,小王这是走不了了。”
“怪不得我见你一直靠在这柱子上,”我低头看他的脚,见他左脚脚面上有一个鞋印,右脚用力撑着,左脚有些发颤,“怎么撞成这样的?”
“那小童从巷子里闯过来,正玩闹着,一身蛮力——本来我正到处找殿下呢,钻到巷子里面张望,没有注意到他跑过来。”
“原来又是我的不是。”
“小王可没这么说。”贺栎山一瘸一拐往我身边靠过来,“殿下若是看我可怜,劳烦借个肩膀靠靠,也好让我省点力气,不至于爬着回去。”
我搀扶着贺栎山回府,他走得慢,我也慢慢托着他,他住的地方比康王府离这里远,一直走了大概有一个时辰,才到他府上。
“夜色已深,殿下独自回去不方便,小王也没法去送殿下,有些失礼。殿下若是不嫌弃,不如在小王府上歇息一晚,明天再走。”
我应下来,跟着进了安王府,上次那个叫茶生的,过来将贺栎山领走了,顺便有人去叫了大夫过来看,免得出什么大问题,另外有一个丫鬟给我带路,领我去客房。
我少时来过贺栎山家里许多次 ,说不必她麻烦了,我自己找得到路。那丫鬟听了此言,退下了。
独自走到别院的一处池塘边,突然有一个声音呵住我,“你是什么人?”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穿着一身蓝色的袍子,面目娇柔,腰间坠着玉佩,十指纤纤,其中一根正指着我。
我还没有开口,另外又走过来一个人,相似的年纪,身量稍微高一点,相貌更加深邃,皮肤也深一些,嗓音没有之前那个那么尖细,带着一些懒意。
“什么人你是瞎了吗?看他长这样,这么晚带回来的,还能是什么?”那人冲我走近两步,鼻子吸了两下,“唔。这味道,像是慕玉馆来的。”
14.受伤
本王忽然之间便想起来景杉说的两个小倌吵架的事,顿时端正颜色,仔细看他二人,虽然相貌不是一类,但都算得上是“美人”。
“王爷这是换了口味?怎么喜欢这样的了?”之前那个嗓子尖细的道。
“你又想在这里给人立规矩呢?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这妖人的样,还好意思说人家。”身量高的那个道。
嗓子尖细的那个绕到我身边,拿指头从上到下将我笔划一阵,“你长得也算有鼻子有眼,不过王爷喜欢谁都是一阵一阵的,你今天在这里作威作福,明天就轮到你吃瘪落下风,我提前给你提个醒,免得你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哭着鼻子去告状。”
“除了你,这王府还有谁爱哭鼻子?”
“赵欢希,你是不是就要跟我唱反调?”
“莫不失,你是不是一天不在这里挑拨离间就心里憋得慌?这王府里面十件麻烦事九件是你捅出来的,你一天到晚除了把乌惜苑搅得鸡犬不宁,还能干点什么正经事。”
“你正经,你正经还穿成这样。”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要动起来手,你扯头发我扯衣服,本王看了一阵,忽然假山后面又跑出来几个女子,将这两个人拉开。一边几个人,拽着其中一个走了,本王站在原地,忽然之间……
更头疼了。
这会儿正是夜里,池塘边假山外都点着灯笼,照得那汪池水橙艳,中间还有个小桥横着,这些地方我都有些印象,小时候来过,但这会儿站定了去看,似乎四周的景都变了些。
树长得更密更茂盛,院中多了几个刻着花纹的石凳,两头石狮子,一块巨大的奇石,被花团簇拥着立在池塘边上,我走上小桥,按照记忆里的路线走,结果被这些花花草草,改了道的路弄得迷失,绕了一圈,越绕却越远了。
我虽然从前来过许多次安王府,但都是贺栎山带着玩,没有走尽,他家的宅子起码有康王府三倍不止的大小,路越绕越陌生,灯笼也越来越暗,我担心绕远了更找不着路,当即停下来,沿着刚才来的路线往回走。
刚才有条岔路,我选的左边走,现在我便掉头往右边去,沿路我看见驼峰墙下,墙角位置栽着一棵树,风吹过去,树影婆娑,在夜里看着有些瘆人,灯笼挂在屋檐一角,隔远了看有一点朦胧,我走上前去,将树枝扯了过来。
果然是天雪玉兰。
这回倒是走对了。
这时候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
“别碰!”
那声音又急又厉,我倏然将树枝撇开,转过头去。
一个梳着百叶髻的女子面色焦急地冲我走来,伸手就抓住我左手的手腕,将我往外面带离,一边走一边讲话,“这害人精,莫不失说的话你也信?我告诉你,摘这花不仅讨不了王爷欢心,叫王爷发现,明天一早你就得逐出府去。”
什么?
她拽着我在回廊的入口站定,我借着光看清她的长相,峨眉朱唇,眼睛细长,看着有一点眼熟——好像是刚才过来劝架的那几个之中的一个。
“你可知这玉兰什么来历?”
我道:“什么来历?”
她忽然顿了一下:“哦,我也不知道。”
我:“……”
她道:“你只需要知道满座院子的花树,安王最爱这一棵天雪玉兰。府里面之前来了新人,莫不失说王爷最爱男人簪花,尤其是簪玉兰花,结果你知道怎么着?”
扯上莫不失,联系刚才的事情,我终于理清楚一点眉头,勉强一猜——
“那人摘了花,被安王发现,逐出了王府?”
那女子点头:“你猜对了。”她露出一些赞许目光,围着我打转,捏着下巴,“看你也不是个木头,怎么做出来这种蠢事。你且记住了,今后在府上,这人说的话半个字都不要信。他巴不得整个乌惜苑的人都被赶出去,只剩他一个才好。”
我点头称是:“多谢姑娘。”
她摆了摆手:“谢倒不必了,我只是怕王爷知道这件事,迁怒整个乌惜苑,莫不失是个没脑子的。他以为王爷拿他当什么宝贝,王爷要真那样宝贝他,还将我们带回去做什么?我们在王爷眼中,不过都是一样的人物。闯出来祸事,王爷不会觉得是哪一个人的错,只会觉得我们难管教,以后对我们这些人规矩更多。”
“姑娘身在其中,倒是看得清楚。”
“我也只是看你是个好说话的,看你也长得一派正气,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做这样营生——算了,你过去如何,是贱是贵,在这里都没有什么所谓,以色示人,长得好看便是了,有那么多讲究做什么。”
那女子停了一下,目光看向远处,手往左边指了指,“刚才跟莫不失吵架那个,赵欢希,从前也是官宦出身,家里出了事,流放的流放,抄斩的抄斩,现在只剩下他一个男孙,他从小读的书也多,也会骑射之术,平常有些端着,不过他人不坏,只要你不去他面前议论他什么,他就不会跟你做对。”
她说着,突然笑起来,“之前莫不失嘲讽他一句,被他记恨到现在,两个人只要见面就要吵上两句。”
她手在院子里又指挥一通,“至于其他人,都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不过……”
她停下来没说话,我追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王爷爱搜罗美人,却不爱碰她们。”她说完,扭过头,端详我的神情,“我知道,说出来你是不会信的。”
我信个屁。
“可是我在外面听说,安王他——”
“安王他夜夜笙歌?”那女子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点是不假。我们王府经常热闹得很,王爷专门养着那么多伶人舞姬,就是宴客之用。我在这乌惜苑待得算最久的几个,这里面许多人都喜欢说王爷召他们去陪寝,实则这些话他们不敢在王爷面前说。”
“这里面的下人也懂看人脸色,王爷看上去最喜欢谁,以后恐要纳谁为妾,他们就去逢迎谁,看起来冷落谁,就爱搭不理,有时候短衣少食,欺负人不会张口——自然也没人敢去王爷跟前抱怨,除了莫不失那样的。”
“王爷允许我们进出王府,只需要跟管家报备,出去做什么,这些人在外面张嘴乱说,传得王爷似乎是色迷心窍,每天晚上美人就没有断过。实则王爷是个高洁之人。”
“吭——”
那姑娘扭头盯我一眼,“你怎么了?”
我赶紧将墙扶住,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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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身去,“没什么,呛着了。姑娘继续说。”
“哦,我们王爷他喜欢琴棋书画,还爱养花……”
她絮絮叨叨着自顾自往前面走,我也不好意思打断,就跟在她背后走着,突然之间她停下来,往四周看了一眼,拍了一下手,“哎呀,忘记了,王爷受伤了 ,我得去看看王爷,你先回去歇着吧。我就说我刚才明明有事要做的——”
她话到这里,提着裙摆就走了。
我再站定了往四周看,又是刚才我经过的那个什么乌惜苑,这会儿房间里面灯都没亮,没有人,不知道是不是跟她一样,都跑去看他们家王爷了。
我继续往刚才选的那条道走,四下静谧,突然之间我便觉得有一些萧索——他这里热热闹闹,身边有人知冷知热,我住在晋王府,孤家寡人一个,也难怪他怕我孤寂,总将我捎带上。
我寻到了客房,一会儿的功夫,之前那个本来要带路的丫鬟跑了过来,说安王问我明天早上要吃点什么,先吩咐上,好让下人早点出去买菜准备。
我心想劳烦准备,就说要吃外面不远一条街上的油饼,明早买过来就是。
那丫鬟点头应下,之后给我准备了热水,从柜子里抖出来一条干净的被褥,我洗漱一番,就这么睡下。第二天一早,我醒过来,直接去找了贺栎山。
本来我想看看他腿伤怎么样,有没有大碍,结果走到门口,发现门倒是开着,不过正堵着,好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相貌清丽的公子,都在那里水泄不通的围着,没有我站的地儿。
其中昨天晚上叫住过我的莫不失也在,他见了我,走两步过来,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另外一个跟他吵架的赵欢希也在,从人群中出来,指着他鼻子:“怎么,你是条狗吗?在这里撒了尿,别人都不准从这儿过?”
“你!”
莫不失听到这句话就扑了上去,扯赵欢希的头发。两边本来围着的人又赶紧过来将他们拉开,那天晚上过来提醒过我的女子也在,叉着腰在中间说了一句“王爷正在床上躺着,你们不关心王爷,只在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没完,叫王爷知道,心里怎么想?”,两个人登时就不掐了,又围上去将门堵着。
这些人只堵着门,却不进去,我于是凑过去问了一句:“怎么都不进去?”
人群中不知道谁回了我一句:“大夫不让进。”
“哦,王爷伤得重吗?”我又问。
另一个人说:“不重,就是崴到脚了,大夫正在换药呢。”
我再问:“换药也不能看吗?”
又不知道谁在说:“本来是让看的,大夫说我们吵,挤来挤去,将我们都赶出来了。”
想来他伤得应该不重,不然不会这样热热闹闹。我转身便走了,出府的时候刚好遇见茶生——上次驾马的那个少年,我于是将他叫过来。
“跟你们王爷说,我走了,兰溪街的张大油饼很出名,让他替我尝尝。还有……”
茶生点头,然后问:“还有什么?”
“还有本王不算不辞而别,早上去看过他,不过关心他的美人太多,本王留着反而碍事,劳烦他还要分神应付我。”
15.熟人
贺栎山的脚休养了半个月,总算是好了。景杉那边也是听了宸妃的劝,决心正经将婚成了,王府上下也都在布置这件事,不过期间又出了一个小插曲。
那天正是夜里,贺栎山叫了茶生过来我府上传信,说康王殿下找他商量,觉得自己不知道是不是断袖,决定去慕玉楼试一试,如果真是,也应该拒了这桩婚事。
景杉的脑子有时候不知道怎么想的,看起来糊涂,有时候又机灵,看起来机灵,又总是做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荒唐事。
我跟着茶生出了门,贺栎山的马车就停在岔路口,他已经出发要去捉人,茶生腿脚快,被派过来传话,我上了马车,贺栎山便道:“康王殿下前来找了小王商议,还问我这道都有什么讲究。 ”
“你当时怎么不拦住他?”我道。
贺栎山道:“小王哪里能拦得住康王。而且……”他皱起来眉头,“小王看康王是心里有结,已经无关成婚这一件事,他就是要跟宸妃对着干。”
是。
他要装断袖,根本不需要去慕玉馆亲自试什么,他不过是想要宸妃失望,骗自己寻到了乐子,是他迫不得已染上癖好,给所有人看看他有多荒唐,让这桩婚事里面许许多多的人期望他做的一切都成空——
可其实这件事真正害着的只有他。
“景杉如今还没有长醒。”
贺栎山看向我:“殿下,你知道你离京这些年,我过得有多苦了吧?”
我二人来了慕玉楼,贺栎山叫出来老板,打听到景杉所在房间,我二人立刻冲了进去,床上正躺着一个人,脱了一半的衣裳,景杉自个儿躲在房间一角,看见贺栎山和我来了,竟然也不意外。
“安王,你怎么就能喜欢男人呢?”声音幽怨极了,好像他是被强拉过来那个。
我登时松了一口气。
贺栎山将那个小倌叫了出去,我三人就这样在桌前坐下,没等我和贺栎山说什么,景杉就先开口道,“三哥,这回我是真悟了。”
我没好气扫他一眼,“你悟什么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娘要儿娶,儿不得不娶。”
他这一番话说得委屈,我抬头去看,他的顶天立地男儿泪又滑下来一行,两个眼泡都肿了。贺栎山见了,掏出来一条手帕——那条手帕上面还有香气,绣着一对鸳鸯,不知道是哪位温香软玉塞给他的。
景山接过手帕,擦了下眼泪,没料到越流越多,最后干脆把手帕丢到一边,拿袖子揩起来。
“三哥,无论怎么选,都是我娘选的最对。我早晚要成婚,不是今天也是明天,不是今年也是明年。她选的人也好,我也找不出来更配的。我今天在这里一夜荒唐,跑去拒婚,明天父皇就要将我叫过去,吴英吴将军,想必也要生不小的气,我本来就没有什么本事,还闯这么大的祸,叫父皇面子上挂不住——我娘去找他,他亲自赐的婚,他要生了气,见我阳奉阴违,说不准连我的爵位都摘了,踹我去苦寒之地,一辈子不准回京。”
他这个呆子,又笨又聪明的。
我放缓声音,“既然你都知道,何苦为之?”
景杉摇了摇头,不肯说话,一会儿,推开窗户,仰头去看月亮,喃喃自语。
“三哥,什么都好,只是我不高兴。”
一会儿,再说:“我不高兴。”
楼下就在这时候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叮叮咚咚的撞击声,透过窗户传了上来。我走到窗边,将窗户另一边也推开。
只见慕玉楼的前院走进来一队士兵,各个配着刀,穿着盔甲,每两个人一组,分头往几个出口的地方堵去,余下的人正往楼上走,只剩下一个尾巴,不知道上去了几个人,光看尾巴,至少已经是三个。
“神武营的人,”贺栎山走过来,在我耳朵边开口,声音肃穆,“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景杉本来正靠着另一扇窗户兀自感伤,听了这话,立刻跺了一下脚,“不好!”
贺栎山也道:“不好。”
神武营出动不知道要来做什么,但看这阵仗,保准不会是规规矩矩谁都不想打扰的。
景杉火急火燎扒开窗户,身子已经支出去一半,贺栎山眼疾手快将他按了回来:“康王莫急,你现在跳下去只能被抓个正着。”
景杉这下子又一个箭步窜到了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好,连头都蒙了进去,立马又伸出一只手来,将本来束好的帘帐拉了下来,贺栎山走到他床边,语气已经非常无奈:“康王殿下,你不会以为把自己裹进被子,神武营的人就能装看不见吧?”
不仅不会装看不见,反而更愿意过来揭开他的真面目。
景杉于是将头伸出来,“那怎么办?!我要是被抓到,我的一世英名……我、我……”
他额上冷汗直流,就在这时走廊外传来“登登”的踏步声,还有刀剑相撞的声音,紧接着就是门打开的声音——就在隔壁,然后就是尖叫声,夹杂着官兵的呵斥,离得不算远,讲话声音也大,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办案”“捉拿奸细”的字眼。
贺栎山道:“似乎是在搜人。”
景杉本来就不好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两个眼睛在地上找来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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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在找什么,我猜是在找洞,突然之间他脸色一亮,抬头过来瞧我:“三哥,好三哥,三皇兄,你刚回京不久,别说这些官兵了,朝中多少人都不识得你模样,不如,你帮我挡挡吧?”
隔壁的一间屋子搜查没有多久,可能是没找到人,脚步声又在走廊响起,比刚才还要气势汹汹,一会儿就到了门口。景杉指挥贺栎山也躺上了床,让我躺在靠外的一侧,将我的衣领扯开,吩咐一番,紧接着就拿被子将自己和贺栎山的头脸完全盖住。
于是等晏载走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我从被子里露出半个身子,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
我预备要说的话,突然之间就全忘光了。
现在不是装的惊吓。
现在是真的。
全京城这么大,偏偏遇上这么个熟人。
偏偏刚开推开窗户的时候,只看见尾巴后面跟着的官兵,没看见是他在带队。
官兵们呈“八”字有条不紊分立两侧,前面几个先查看了窗户内外,可能是想看有没有人正藏着要偷袭,接着又一个过官兵来我床前,看架势是想要掀被子,晏载就在这时候轻咳了一声,拿拳头抵住下巴,“等会儿。”
那个官兵就停了手,转过头看他。
晏载从人群中间缓缓踱出来。
我与晏载面面相觑,一室静谧,良久,他道:“巧啊,殿下。”
景杉脚可能是抽筋了,在被子里撞了我一下。
“晏副将这么早就开始公干……”我已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扯出一个笑,“当真是我朝之栋梁,社稷之福祉啊。”
晏载挑了挑眉,目光睃巡于我床上,眼中三分吃惊,三分玩味:“殿下一夜御二男,也是英武不凡,叫末将大开眼界。”
咯噔。
我顺着他眼神看去,瞧见了景杉和贺栎山被盖住的两双脚,床太窄,两双脚足尖都往上立着,被子轻薄,撑出来明显的形状。景杉仍未有觉,仗着被子的遮掩用右脚挠了挠左脚的脚心。
苍天。
“本王……”
“末将明白。”
“其实……”
“殿下不必多言。”
“这件事情……”
“末将还得接着公干,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
官兵就这样走了,晏载走在最后,末了,还倒退着将门给我关上了。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我刚刚跟神武营结了仇,神武营的人就过来见我的糗状,我非要去管景杉的闲事,活该被他恩将仇报。
本王一世英名,今日毁尽。
16.成婚
从慕玉楼走出来,本王的心情变得有些差,人一旦心情变差,便总是止不住的去想一些往事,从前心里一样不痛快的回忆。
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徐司业正在讲课,讲的是“君子”之道,说是做学问之前要先学立身,举例讲“梅兰竹菊”,说兰之君子空谷自适,说竹之君子宁折不弯,洋洋洒洒一大堆,讲完了,最后又抛给我们所有人一个问题,算作对今天这一堂的总结,最先点了贺栎山起来答。
贺栎山向来没拘束惯了,整日都是昏昏欲睡的模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徐司业问他,觉得君子应当是什么样的。
贺栎山便答:“所谓君子,应当有进有退,能伸能屈,勾践卧薪尝胆,方能雪耻灭吴。什么宁折不弯、空谷自适,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成大事者,应当不拘小节,从容赴辱。所以学生觉得,君子应当如……知羞草。”
话说完,屋内便安静了一下。
徐司业怒不可遏,连骂了他好几句榆木,让他赶紧滚出去。
贺栎山虽然在功课上没有长进,但向来听话,说什么都不回嘴,就这么出去了,在院子里的墙角乖乖站着。这事儿我记得异常清楚,只因他出去罚站之后,徐司业发现了景杉那份算学题是由我代笔,也让我和景杉一块上外头站着去了。
景杉还颇为郁闷,问我:“三皇兄,你是怎么弄的?”
我也十分郁闷,按理说,我模仿他的笔迹早就炉火纯青,平时写个什么东西,别说司业了,就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来。这回还只是写个算术题,怎么就露馅了呢?
我俩在这琢磨半天,那边贺栎山叹了口气,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三殿下,不是我说你,你把题全给答上来了,谁看不出来那不是五殿下自己写的啊?下回你要再这么干,得故意写错几个,或者干脆空几题不写。”
我二人便悟了。那会儿我跟贺栎山还不是很熟,他算是最令徐司业头疼的一个,我和景杉也不遑多让,但有他在前面顶着,显得我二人也不那么的荒唐混账。
总之,对他印象还不错。
我三人就这么站着,我站在中间,景杉站在我左边,贺栎山站在墙角里面,最右侧,他选的位置最好,站累了,还把身体靠过去,眯着眼睛歇息。
我扭过头,还能够看见树荫下,光斑照着他的眼皮,浓密的睫毛随着光晕的起伏轻轻颤动。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安王戎马一世,怎么生出这么个犬子呢?
我在那儿走着神,景杉突然开口:“听你这么说,平时也没少找人代写吧?”
他这话没有指向,但都知道在问谁。
贺栎山睁开眼皮,看了景杉一眼,头转回去,不说话。
我三个人又无声地站着。
景杉站着站着也闭上了眼睛,太阳正好,照得人懒洋洋的,他摇摇晃晃着身子,就这么朝我载过来,他倒得迅捷,我察觉的时候已经被他砸中了肩膀,也跟着往右边倒去。
贺栎山就这么被我二人砸中,阿哟叫了一声之后,跟着我两个一起倒在了地上。
景杉率先爬起来,指着地上一块从贺栎山袖子里面溜出来的巴掌大小的油纸包,问:“这是什么?”
我也跟着爬起来,贺栎山最后起身,顺手将东西拿起来,打开。
里面是一块海棠酥。
“吃吗?”贺栎山将海棠酥递过来。
景杉道:“你竟然还偷偷带吃的进来?”
“嘘。”贺栎山赶紧用食指贴住嘴,压低声音,又从怀中掏出几张山楂片,“还有呢。”
景杉虽然什么不良的习性喜好都沾一点,但他这个人胆子小,从小就这样,往往要做什么坏事,可能明明是最先起头的,但中途又是最愿意退出的,什么事情都很犹豫,他伸出来手,刚刚摸了过去,又飞快地收回手。
“这,不好吧?”
贺栎山翻了个白眼:“那你吃吗?”
景杉最终还是吃了。
他就是这种喜欢把所有事情都变作是自己身不由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样子。贺栎山将那一块海棠酥分作了三份,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还是接了,免得他两个人心里打鼓——我就起这么个作用。
他二人窸窣吃完,景杉边抹嘴边看我:“这海棠酥真好吃,我在宫里就没有吃过这么新奇的点心。”
他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他是要拉屎还是放屁。
我拿出来我的那份准备给他,徐司业就在这时候走到了我三人的背后。
挡了光。
我三人都静了,低下头看着倒影在地上的那一抹高大的黑影。
人赃并获。
“三殿下,就你一个人吃了吗?”徐司业拿过我手里掰开的一小半海棠酥,眼光不愉地扫向贺栎山和景杉。
景杉很紧张地看着我。
在国子监内吃东西是大忌,比贺栎山上课顶撞徐司业还要严重——皇宫本来就是来讲规矩的地方。
我失神道:“是,就学生一个。”
徐司业的目光落在贺栎山头顶,却又是问我:“三殿下,这东西是你带进国子监的吗?”
我垂着头,虽然看不清贺栎山的神情,但仍感觉到他注视着我。
我觉得我浑身都散发着金光。那道光的名字叫,“三人行,我必背锅”。
我道:“是,是学生带进来的。”
佛说,一切都是注定的因果。
佛又说,人生中所有的遇见,都是因为相欠。
我上辈子一定欠了他二人很多钱。很多。
***
碰上神武营的官兵这事叫景杉心里落下了结,令他安分了一两个月,直到成婚。
成婚之前他来找我,说我跟他之间的关系不比寻常,不需要精心挑选一些讲究稀罕却派不上用场的物件,直接换成金条送给他就行。
看在他成婚的份上,我不跟他计较。
钱换了,我又让人带了一些茶叶,他爱喝兰毫铭涧,准备了当作贺礼,免得全是俗气。茶叶买得多,我又让人送去给了贺栎山,贺栎山后来又给我回礼,来我王府喝茶,聊了一嘴景杉的事,讲景杉借着成婚从他这里讹去了好大笔银子。
景杉爱财,仗着往年的交情,在我跟贺栎山这儿无往不利,诸多纨绔也对他常有孝敬。唯一一次失手,大概就是刚搬出宫那会在我父皇跟前。
那时我尚在吴州,因此此事还是贺栎山与我转述的。
搬出宫的皇子,照理是会得一笔赏赐的。
景杉拿了我父皇的钱,手里本来十分宽裕,请些管家、奴仆,再将府上装点一番,应当是绰绰有余的。然而他喜性奢华,再加之先前在临安城浪荡了半月,花了一大笔钱,再来装点王府,就显得有些吃力了。
一个王爷,府上这么寒酸,实在是有点丢份。他便又去找了父皇,但是先前已经拿过赏赐了,这回再提钱的事,就显得不那么妥当。于是委婉地换了一个说法。
说是府上空荡,也没什么值钱物件,旁人见了,面上虽然不说,但背地里总笑话他。
景杉平时看着没什么城府,实际有一些小机灵。
他原本的想法是,父皇好面子,肯定会给他一笔钱,让他下去置办。
然而这点小机灵,放在我父皇面前,完全是不够看的。
我父皇说要赏他点好东西,让他好好点缀点缀。
景杉心想,钱没要到,要到点东西,也可以,更何况,父皇赏赐的,肯定都价值不菲,要是给他点便宜货,不是丢自己脸吗?
于是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他在府上等了两天,没有等来料想中的四五箱宝贝,反而等来了一抔半湿的土。
那前来送土的太监跟他讲,这是滁州运来的兰花,十分珍稀,一株可值千金,父皇特地给他留了一株,让他用来装点王府。
景杉愕然,看着土里还没长出来的花苗,问,这就没了?
那太监说没了,临走的时候,又对他提点了一句,“康王殿下,这兰花珍贵,就是不太好养活,御花园种了十株,已经死了三株了。您得好好侍弄,要是养死了,那是大大的不敬。”
景杉欲哭无泪。
他几方打听,知道了城中有个叫韩元的花匠,爱花如命,对侍弄之事颇有心得,于是去请了,然而人家心气高,不愿入府为仆。他将此事讲给了贺栎山听,贺栎山先是笑话了他一通,然后说自己跟这韩元有点交情,愿意再帮他游说游说。
那韩元最终是答应了,不过提了个条件,说这王府花园的格局、布置,种什么不种什么,都得按他的意思。
只要能保住那株兰花,这点小小的要求算得了什么?景杉当即就同意了。
然而置办花木,也是个花钱的地方,景杉囊中羞涩,最后还是找贺栎山借的银子。
因此,他康王府的园子,贺栎山算是出了八成力。
我听完,对贺栎山十分同情,觉得我跟贺栎山,应当是上辈子一起欠了景杉许多债,这辈子才来替他挡灾挡难的。
贺栎山闻之,掩扇一笑,说:“若是如此,晋王殿下欠得肯定比小王多。”
到成婚的那天,我和贺栎山第一次见到新娘子,席间他跟我坐得近,见我在看,就跟我讲关于他从坊间听说的一些关于新娘子的事情。
未来的康王妃吴筠羡,是吴英唯一的一个女儿,她上头还有五个哥哥,各个武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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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据说她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闲暇之余好跟人比试,手下败将无数。
她日常喜扮男装上街,时常斗蛐赌钱,坊间被人尊称“吴六爷”,曾言“恨非男儿身,无路报家国”,是说书人口中十分离经叛道的人物。话本《晚姬传》就是以她为原型,讲一个女子女扮男装从戎杀敌,最终成为一代开国大将的故事。
评书这事,听得就是个稀奇,就是个不寻常,虽然有人唾有人捧,但只要今日所讲有“吴六爷”这几个字,茶馆的生意就不会太差。讲到后来,已经没什么能讲了,重点又渐渐不在她所做的那些事上了。
纵观史书列传中的王侯世家,要说一个人的成就,首先要讲这个人的外貌,好像一个人如果要干成什么大事,那么他的长相也一定要非比寻常。可能是吴筠羡做的事太过离经叛道,连带着她这个人的长相也变得十分离经叛道。
一说她瞳大如牛,身高八尺,而四肢如豕。
一说她眼似绿豆,口大过耳,面骨横斜偶流涎液。
还有人说她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单单往那一站就能把人吓厥。
市面上也开始售卖她的画像,号称买回去能够辟邪。
如此到了她及笄之年,已然没有男儿敢上他家提亲。她爹吴英终于觉着事情大了,跟各个说书的馆子私下交待,不让再提“吴六爷”这几个字。
这么沉寂了一年,她长到了十八岁,仍是无人问津。吴英更是着急了,要是过了十八还不嫁出去,必然惹人非议 ,当下勒令将她禁足,也不许她再以男装示人,还逼着她去参加些诗会,结交些闺中女子,或者是看得上眼的男儿。
可惜,为时晚矣。
一则是旁人听说了她的名声,纷纷变色而逃。
一则是她“英武不凡”久了,对那些个“谦谦公子”都不太瞧得上。
说到这里,我问:“景杉她就瞧得上吗?”
“王妃对斗蛐打牌这些男人家的玩意也很喜欢,知道景杉也好此道,再加上吴英吴将军,还有宸妃的撮合,就欣然同意了。”
我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贺栎山埋着头忍笑。
这些繁琐的流程交代完,早就天黑,天边一轮弯月高挂,灯笼将宅院照得亮如白昼,四周还有些吵闹,我喝多了酒,脑子有些昏沉了,害怕等会儿做出来什么有伤大雅的事情,借口小解,起身出去透气。
走到清静的庭院之中,一个小亭立在湖边,由一个小桥连着 ,正好可以歇息,我走过去坐下,风一吹,不知道怎么身子就软了,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在唤我。
那声音清润而渺然,似梦似幻,我便不当真。
过来好一阵 ,困意终于如潮而退,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仍身在亭中,亭外挂着灯笼,月光烛光,照亮了我眼前站着的人。
“晋王殿下?”
他穿着一袭白衣,就在我身前站着。
“子湛?”我不由自主地答了。
景杉知道他害他三皇兄我在神武营那里丢了面,吃了我的银子,专门给林承之,还有其他翰林院的几个,发了请帖——他自认这样就显得没有那么明显。我可能也沾了景杉瞻前顾后的毛病,人不在的时候,空惦记,人在的时候,却不敢动作,明明知道他就坐在那里,目光都躲着去——免得叫其他人看出来我心中端倪。
我不再敢多喝,不过是怕在他面前失态。
“方才远远看见有人在亭中,恐有人喝醉了坠湖,于是上前查探,没想到会是殿下……殿下,此处风大,容易着凉,还是回去再睡吧。”林承之退后半步,冲我拱手,“下官的友人还在外头等着,下官先行一步,殿下告辞。”
他匆匆转身,我心中一动,站起身来:“子湛,别走。”
林承之脚步停下来,背对着我,语气依然如同刚才从容。
“殿下喝醉了。”
“子湛。”我轻声重复。
林承之仍然背对着我,面朝远处,轻声道:“殿下认错人了吧?”
我就这么跟他对立,我不开口,他也不走,不知道过了多久,晚风起得大了,刮过来,掀起来他月白色的薄衫,他在风中不动分毫。
风有些刮眼,我忍不住垂下来眼睛。
“是,本王认错了。”
我站在原处,望着他的背影,看他穿过回廊,身影没入夜色,久久未动分毫。
我怎么会认错。
崇礼殿外,小池塘边,清风庭前杨花里。
往事拣来细数,件件是你,幕幕是你,梦里梦外……都是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本王心悦你,已有五年。
17.回忆
我喝了许多酒,回去麻烦,索性就在景杉府上住下。屋子里面染着香,不知道是什么香,可能有安神的功效,也可能没有,只是我喝得多,困意比较浓,总之倒头就睡了过去。
然后就是做梦,迷迷瞪瞪,一团虚空之中,见了一个人,。
穿着湛蓝的长衫,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鱼缸,奔跑在回廊之上,不时低头看被抖得乱游的红尾小鱼。水溅到了他手上,指尖有些滑腻,他害怕脱手,拽得更紧,一路跑出了书院,跑到了山下,在一处街角站定。
“先生的鱼缸,你们输了。”他道。
一群少年分成两拨站着,听了这话,左侧的那拨高声呼着。右侧的那拨中站出个人,愤愤不平。
“只是第一局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言罢,领着其余围在他身后的人走了。
捧着鱼缸的少年脸上挂着笑,忽听得人一句“呀,水都撒光了”,神色顿时慌乱了。
“先生的鱼在吐泡泡。”
“先生的鱼是不是要死了?”
“怎么办,先生最宝贝的小红鲤,曲戍,你完了。”
原来梦见的是我自己。
我磕磕巴巴道:“怎,怎么办?”
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拽住我手腕。
“跟我来。”
我随他跑了两步,绕到小巷的另一头。是铺子的后门,堆着许多杂物,他掀开一个大缸的木盖,用一旁挂着的木勺舀了水倒进缸里。
有人奇道,“祁桁,你怎么知道这里头有水啊?”
祁桁头也不抬地道:“卖茶的铺子,喜留雨水。”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铜板,放在木盖上。
又有一少年道,“不过取些雨水,干嘛要给他钱。”人群中也有人笑道:“就是,这雨水是老天爷赐的,与这店何干。再说了,你要是真觉得感谢,这一个铜板也不值钱啊。”
众人开始哄笑。此刻,我忽然记起来那时许多人不满祁桁受先生喜爱,故爱当着面奚他几句。
“留这铜板,只是为了告知主人取了水。不然无故少了水,主人心里猜忌,恐怕连剩下的水也不敢拿来烹茶了。”
闻言,众人不说话了。良久,我听见耳边有人小声说:“他倒是会为别人着想。”眼神几分轻蔑,大概是觉得他装模作样。
众人都盯着鱼,等那条小红鲤一个挺身重新游动了,纷纷松了口气。
“曲戍,你胆子可真大啊。”
“怎么着也不能输给他们书院啊。”
“赶紧放回去吧,等会先生可该发现了。”
一路上,众人都对我说些佩服赞赏的话,我一时有些飘飘然,祁桁却一直皱着眉头,临进书院了,才小声凑到我耳边,“你以后少跟着他们胡闹。”
吴州的两大书院,弘文书院和崇礼书院,上至先生下至学生,互相都看不太惯。我们与弘文书院的人私下打赌三局,输的人要凑钱请赢的人去城里最贵的酒楼吃饭。
我义正言辞道:“怎叫胡闹呢,这是给书院争面子。”
我们与弘文书院的第一局,便是互挑一个各自认为的彼此书院先生最珍爱之物,不敢去拿的,便要自个认怂。
他没好气道:“要争面子,也该在学问上争,你们私下打赌,是意气,玩闹。”
他不过虚长我一岁,讲起话来时常比先生还古板,我于是不再说了。午休时间已过,其他人都溜回了学堂,他站在走廊外替我看着,我悄咪咪准备走进先生的房间还鱼缸,忽然听得一声大喊。
“曲戍,你上哪去了。”
心一惊,手一抖,鱼缸就坠地了。
梦里都是浮动的水,鱼,还有透不过气的闷。
我睁开眼来,已经日上三竿。
昨晚酒喝得多,头有些发疼,我在房间里转了转,没翻出来什么书本、笔墨纸砚一类能消遣的玩物,干脆出去走了走,路上碰到个丫鬟,经我问了,说景杉还没起来,府里上下都还忙着,我于是打了声招呼,自己走了。
路上想起来昨晚做的梦,一点点地寻着脉络,记起来很多往事。
那梦是我的回忆,也不全然是回忆。
记忆里我并没有将鱼缸打碎,祁桁也并没有站在走廊外替我瞧着。进书院的那一刻,天上突然掉下一坨鸟屎,好险差点砸在我手背上,我受了一惊,直接将鱼缸甩出去了。
祁桁离我最近,伸手堪堪接住飞出的鱼缸。
那小红鲤却落在地上,被书院的猫叼进嘴,倏地跑掉了。
众人皆是震惊,同情。我望着空空如也的鱼缸,悲从中来。
后来,祁桁装作要问先生问题,跟先生讨教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则溜出书院,去市集上挑了条相似的小红鲤,装进鱼缸,偷偷放了回去。
过了几日,先生为我们讲《南华经》,讲到兴起,忍不住喜道,他桌前的小红鲤每日听他诵读《南华经》,突然长胖许多,可见万物确实有灵。
众生眼观鼻鼻观心默默不语,祁桁在我旁边念叨,“罪过罪过。”
也不知为何会做这样失真的梦,但他拽我手腕的温度,俯身吐在我耳边的气息,梦里过了一遍,仍觉得在昨日。
好似我仍如从前年少,自认精明地糊涂。
我跟祁桁初识,是一场意外。
我刚到吴州的时候,并没有去书院里面念书。我在宫里虽然过得马马虎虎,但生活上总归是有人将就,什么都不用过我的手,于是到了宫外,很多地方都不适应,本来我身体不太好,舟车劳顿,到了吴州就这么心安理得养了一个多月,直到身体渐渐好了,我外公就有些看不惯我。
说我娇惯,毛病多。
我就这么被扔进了军营里面,他虽然不让人透露我的身份,但每过几日便有军中的将领来看我两眼,跟他汇报我的情况。
他自以为保密,但不知何为每次操练的时候,带我的那位长官有些放水。日里做得不好,旁些人都要按照规矩加练,我若做得不好,他就走过来问我长短,让我去歇息。
如此,跟我一队的士兵就看我很不顺眼,不愿跟我说话。直到一次开始推行新的军法,让每队识字的人诵读解释,再抽背考核。于是,他们不得已跟着我一句句念,偶有不清楚的,还要来向我讨教。
然而到了抽背那天,仍有几个背不出来了,要拉去受罚。不知谁起了个头,说是我藏私,不愿意教他们,考查的长官就向其他人求证,本来这些人就跟我不对付,自然也没人出来讲话。长官就把我叫到了外头,带我们的长官瞧见了,急忙跟了过来,问怎么回事。
这件事情调查清楚,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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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夜里,那几个没背出来的都被抽了两倍的鞭子。于是更加记恨于我。
到了上山草校的时候,趁着没人,他们几人将我围住,打了我一通。
末了有人问,“他要是去告状怎么办?”
又有人讥笑道,“呵,看他还要不要脸了。”
那会儿正是傻气的时候,他们一群人招惹我一个,还好意思讲我不要脸,我却也认吃了这个亏,后面军营里的长官问起来他们晚上失踪,还帮他们遮瞒。
营里这些人不跟我来往,到了休息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跑去练武。剑是兵器,练的多是身法。这里打架用不上剑,身法也不见得有多重要,重要的是抗揍,别人打了你一拳,你不能倒,因为没人跟你点到为止。
我当时认为,这些人瞧不起我,是因为觉得我没有本事,练着练着,我已能赢过小队里所有人,平日操练也从来没偷懒懈怠,长官叫我歇,我也不歇,轮值的时候有人睡过了头,常常主动去替人站岗。
这些人背后又说我是私下得了长官指点,摔跤打架才进步得快。到了草校的时候,反而欺负我更甚。
这时我方明白,有些人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能讲道理。
我在营里练得认真,长官都一五一十报告给我外公,大半年之后他来亲自检阅,觉得我可以出营了,没有必要久待,还要顾及我念书的事。
我答应下来,等草校之后就收拾东西离开。
我从小练的是骑射、剑法,在营中比试都算前茅,然而这些比试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没什么操作的空间。只有上山草校的时候,林中树木遮掩,日里排兵演练完,晚上都在山里将就睡着,十分方便下手。
我决定报仇。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提前选好了位置,跟从前一样,没有长官看着,他们跑过来找我,一个人踢了我一脚,嘴里说了一些不干净的话。
我白天假装在躲他们,露了一些行迹,又刚好让他们找着,他们一时得意,我睁开眼,趁他们还没反应,从兜里掏出来花粉撒了,又捡起来地上的准备好的长树枝往树干的位置一捅,成群结队的马蜂就从蜂窝里面前赴后继地跑了出来。
至此,我的仇便报了。
只唯一有一点遗憾,这马蜂辨不清敌我,把我也扎了满脸的包。
我跑得最快,情况还算轻的,其他几个人脸已经肿得不成人形了。大仇得报,我便出营了,但是我在兵营练了这么长时间,脸和脖子晒得脱皮,黑脸上顶着满脸的红包,出去有些吓人,我外公就让我先在府上养着,暂时别去书院。
为了好得快点,就得上药,药膏是黄褐色,点在红包上,交相辉映地丑。每天起床照镜子,我只需倒吸一口凉气。待大夫给我上完药,再拿来镜子给我看,我就要倒吸两口凉气。
因为丑,就懒得出去吓人了,从早躺到晚,人也躺得疲倦,没精神了,我就又想出去走走,于是让人买了顶帷帽,竹编的宽檐,下面悬一周白色的薄绢,刚好能遮住脸和脖子。
倘若时间倒流到那日的午后,我一定不会踏出那个门。
可惜人生没有倘若,没有重来,没有未卜先知。也没有现在的我去告诉过去的我,会在那日与他初见。
若是知道,我宁愿美得普通一点,也不要丑得这么别致。
18.梦忆
吴州城西多是三教九流去处,诸如赌坊、拳馆、青楼、市集都在这处,城东则风雅许多,坐落些卖文房四宝和古玩的铺子,还有书院、衙门,都在东边。
记得景杉从前问我,“皇兄,都说天下很大,那天下有几个皇宫那么大呢?”
那时景杉还有贺栎山,都因为功课没做好,被徐司业留下来背书,徐司业恐是看了他们来气,只将他们关在屋内,自个儿去园中溜达了。
我带了御膳房准备的糕点,偷偷进屋给他二人送去。他读着书,突然这么问了,我走进了瞧,见他正读的那页写着:“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
景杉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指着那行诗极其纠结疑惑,说:“这骑马一日就能游完长安,那长安也不大啊。”
贺栎山噗嗤一笑,用书掩面。
我过去解释:“这,是比喻,夸张的说法。”
贺栎山放下书,转头对景杉道:“临安有好几十个皇宫那么大,你说天下有多少个皇宫那么大。”
“真的假的?给我十日,我都走不完皇宫。”他心中认为皇宫已经算很大的地方了。
贺栎山扒开食盒拿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吃完拍拍手,同情地摇了摇头,“等你有机会出宫就知道喽。”
景杉就缠着他问他宫外的事。知道了宫外有卖糖人的,吹一口气,能捏出各种模样。有串糖葫芦的,外头晶莹如冰,咬下去是甜脆的口味,里面夹着酸的海棠果,或是山楂。还有表演杂耍的,能用嘴巴喷火,提起千斤重的石头,或是喉咙抵着长枪,把枪杆压弯。
十分惊奇,向往。
遂常撺掇我跟他一起偷溜出宫。
总之,想到他正在宫里念书听唠叨,我在这儿自由浪荡,心中得意得很,步履曼曼轻快,我对城里的路不熟悉,本来还记着路,边想边走就忘了,不知道怎么就穿进了一条小巷。
那巷子前面越走越窄,看起来越走越岔,我就倒回去找路,这时候听得一声大喊——
“抓贼啊!抓贼啊!”
一个穿着短襟的高个男人就这么冲我奔过来,跑得急,两手摆动的时候掀翻了一条巷子的干腌菜簸箕,动静有些大,我霎时停下来,这会儿又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黄色衣裳,是个年轻女子,提着裙摆正追。
“小……小贼站住!给姑奶奶站住!”
我站在路中间,那男人冲过来,伸手就要推我,我躲开了,余光瞥见他左手攥着一个钱袋子,那黄衣女子一边喘气一边冲我喊:“别、别让他跑了。”
“惜梦!”这时候巷子口又追过来一个人。
我双手抓过那男人手腕一拧,他伸脚来踢,我便起身跃到房梁之上,他收回手,转身捡了个竹篓子扔我,我躲了过去,跃下房梁去抓他。他立马将钱袋扬在空中,趁我伸手去接的空档,一溜烟跑远了。
我转过身将钱袋递给那个女子,她抬起头,一双眼直愣愣挂我脸上,本来连说着“多谢”,话音戛然而止。
脸上是无穷无尽的惊吓。
一阵风刮来,我的脸似乎也有了凉意。
我忽地发现,方才从房梁跃下的时候,好像不小心把帷帽给弄掉了……
“好丑……”风中传来一个微弱的女声。她往后一个踉跄,接过的钱袋没握稳滑掉了,右手捂住胸口。
身后追来的白衣男子也正将我看着,眼中闪过一丝吃惊。他上前一步替她捡起钱袋,轻拍掉灰尘,皱着眉头斥她。
“惜梦,怎可如此无礼。”
话里都是责怪意思,但由他的声音说出来,却一点都不刺耳。
那个黄衣姑娘道:“对、对不住,我、我还是第一次见,不是,我从来没……不,是我少见多怪……”她磕磕巴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最后道,“总之对不住,你……你别往心里去啊。”
以己度人,我宽容一笑。
怎会往心里去,照镜子时,我比你惊吓更甚。
那白衣青年又对我拱手,说多谢我相助。
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香,不知哪户人家在墙内种了颗桂花树。天是澄澈的湛青,巷子是别样的幽静,浮云挂在天边似坠未坠,隔了多年,我仍记得清楚。
他束着发,作书生打扮,额头有些薄汗,玉鼻薄唇,眼中一脉清寒。
他那样专注地看着我,真诚地道谢,让我觉得我这张脸其实并不丑陋,反而有些惹人注目的美。然我将目光看向那少女时,她又忍不住躲开我的视线,证明一切都不过是错觉
他又问我姓名,还说要请我吃饭表示谢意云云。我突然之间不知道为什么生了秽,想躲,于是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说没什么好感谢的,不用记着我名字,转头就走。
他露出钦佩的目光,我跑得更快,七转八转就跑回了将军府。
回了府,我心情已没那么慌乱了,又生出了几分奇怪。我在宫里住了这么久,见过的美人多了去了,怎么就单单对着他生了怯呢?我翻来覆去的想,总算寻了个理由说服自己。
一定是镜子照多了,被自己丑怕了,见着美的就容易心猿意马。
因着这么件事,我对出门溜达就陡失了兴趣,闲来无事就翻翻书,写两首酸诗,画两幅画取乐。过了大半月,我脸上的肿已全消了,又整日呆在屋内,晒不着太阳,肤色也白了回来。
总之,看上去跟从前初来没什么差别,只是长高了许多。
我外公很高兴,某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拉着我道,“如今你可算是正常了……外公已跟崇礼书院的山主说好,将你送去那里读书。”他叹了口气,“虽然外公也希望将你留在身边,亲手教你武艺、兵法,但你毕竟是皇子,要懂学问、时策。崇礼书院的先生……”我外公欲言又止一番,最后说,“都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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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说担心我的安全,所以没提我的身份,只说是他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介绍我过去念书。
我点头应下。
他又唠唠叨叨叮嘱我许多,第二日就将我打发出了将军府。
书院坐落山间,地势却并不算陡,背靠着葱绿的群峰,潺潺溪水于山中悄悄动着,鸟儿轻轻纵跃枝头,清风吹鸣竹叶,开阔中也不失清幽雅致。参天的大树从内院伸出了外墙,看上去起码也有一两百个年头了。
很像话本里精怪修炼的地方。
进了书院,先是去见山主,由他来考校我的学问。山主其实就是院长,从这个取名就可以看出来,天下读书人内心大概都有点分裂,一面努力考取功名想着当官,一面又特别不爱带官味的东西。
我恭顺站在一旁,他坐在桌前,抚着长须,温和地问我读过什么书,写文章的水平如何,再又问我对一些经、史的看法。聊到一些地方,我发现有许多从没听过的论调,忍不住跟他讨教,一来一去,大半个下午就消磨过去了。考校完,他似乎对我很是满意,同意让我来这里上课,让另一位洞师——也就是以后主要给我那班上课的先生,领我出门。
我向他行礼道谢,心里有些惋惜。他对一些经史的研究,十分下细考究,甚至胜过许多出本的注疏。讲的一些东西,让我感觉他比徐司业的学问大,却只在这地方当个先生,实在屈才。
然很多年后我方明白,也许并非徐司业不知道这些学问,只是顾虑我们的身份,不愿讲给我们听。
我随洞主出了门,他带我去放行李,一路上给我介绍书院的格局。书院有学堂、饭堂、宿处、书阁,甚至还有琴馆和武场,比国子监大了很多,只是没那么气派。
书院办学的经费,一般是由官府所出,学生入学不用交学费,只需要缴纳食宿的费用。
然而有些学生家贫,连食宿的费用也缴不起,本院的山主,何厚左先生,就自掏腰包,称“孔圣人曾言,有教无类。天下学子,不论贫富、贵贱,皆可入崇礼书院进学,不纳分文”,将食宿费也给包了。
如此,吴州有志致学者皆来了此处,考校入学。后又几年,一些入学的学子取了功名,回乡鸣谢师恩,见山主捐出来的银子已没剩了多少,便自发组织起来捐钱,再到后来,吴州的书院就都变成了一半官助,一半民助。
我在宫中的时候,记得不知道是谁提过一嘴,处州人善斗,吴州学文的风气重,故武将中处州人多,文官中吴州人多。
兴许是这种重文的风气,又兴许是山主的这种济世情怀,令带我的那位先生提他之时十分恭敬,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不要对山主不敬,反倒没提书院里的一些规矩。
我问起,他只答:“都写在册子里了,放在学斋,你自行取来看罢。”
走了两步,又道,“全都是要背下来的。”
19.书院
书院的宿舍都是单间,不大,只一张床,一个桌子,一盏灯,还有一个柜子。
放完东西,我依着方才先生指的路去往学斋。进了屋,见其余学生皆低着头看着书,怕将他们打扰,遂放轻步子,一个人在后头的书架上找先生说的院规。
翻了几处,没有找着,余光瞥见有个坐在后头的学生站了起来,我正犹豫要么开口问问,却见他走了过来,从架子最底层缓缓抽出一本册子,温声问我。
“可是要找这个?”
我看了眼封皮,喜道:“正是,多谢……”
抬起头,怔住。
他今日穿的是件烟灰的袍子,浅白色的腰带勾着云纹,有一缕发丝不小心滑落到了肩前。
“中午见你进了山主的教斋,下午的时候先生又来问哪些屋子还空着没住人,便猜想你是新来的学生,”他语气淡淡,眼中是清亮的光,“看来是猜对了。”
我脑子倏地乱了,脑中浮现出那日与他初见的场景,他清润的声音,额头上的汗珠,以及专注地将我看着的双眼。
与此刻眼前的他重叠。
竟然在这里遇见了。
竟然我又如那天一般窘迫得想要逃了。
“我……”我慌乱低头,忽又想到,我如今全然跟从前不一样,怕他干嘛?心神立马镇定了。
“原来如此,多谢多谢。”我转身寻了张空桌子坐下,装作入神地看书。心里却一直在想,他认出了我没?
看他那样子,似乎是不记得了。
可是,要是不记得我,为何又偏偏记住是我早上进了山主的教斋呢?况且他还主动帮我找书……
就这么一直将这个问题纠结到了晚上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收拾好床铺出门,赫然发现他竟然就住在我隔壁。与我碰了面,微微颔首,也不多言语。
后来几日,我已与班上其他学生认识了,却始终没再跟他讲过话。似乎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有时上课,先生问的问题没人答得上来,就会说“祁桁,你怎么看?”,他才站起来讲话,发表自己的一些看法。我就这么知道了他的名字。
书院的宿舍其实并不在一处,东边的挨着山中溪流,叫听溪苑,西边的离竹林近,晚间能听见风吹竹叶的萧萧声,叫枕竹轩。住得近的学生,就会约着一起去讲堂、饭堂,我于是常常跟住在枕竹轩的几位一起出入。
其中有个叫薛熠的,也住在祁桁的隔壁,按理说,他跟祁桁在一个班,住得也近,应当也约着他一起,我却从没见过他跟祁桁讲过半句话。一日吃完饭,我和他一起正走回枕竹轩,顺便就问了他此事,他稍显为难。
“背后言人是非实非君子所为……”
没等我说什么,他又清了清嗓子。
“幸而我也算不得什么君子……”薛熠语气有些嘲讽,“不,整个书院的人跟他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君子。”
拉着我好一通说道。
原来他虽然生了一副潇洒少年模样,内里却是个守旧苛刻的人,每每见到点不合规矩的地方,都忍不住站出来指点一二。譬如,别人走得急了、喊叫得大声了,他会说,成何体统,别人开些荤笑话,他会说,有辱斯文。
有一次,班里有个学生打了小抄,被他看见了。收完卷,他就将人的小抄抢过来,说,要么他自己去告诉先生,要么他拿过去找先生。
我道:“真的么?看他不像是那样的人……”
薛熠道:“真的,上个月的事。杜英睿现在还不跟他讲话呢。”
我道:“或许他是为了杜英睿好。小抄做习惯了,就不愿意下苦功夫了,不下苦功夫,学问如何长进呢?况且,此时能作弊,到会试的时候还能作弊吗?被人发现了,是要抓去关大牢的。”
闻言,薛熠古怪地将我看着:“你这话竟跟那日他对杜英睿说得一样。”
我道:“看来他……”
薛熠道:“不过并非你想的那样。”
我道:“什么?”
“杜英睿学问不差,每次考试,要么他第一,要么杜英睿第一。”薛熠话锋一转,“书院会奖给前三名花红钱,这你知道吧?”
院规里倒是提过。
我道:“知道。”
“第一的那个,花红钱比第二第三的加起来还多一倍。杜英睿家里穷,家中还有一个半大的小弟,他来这里读书,一是为了省食宿,二是为了领花红钱回去补贴,所以其实他平日已经很刻苦。上次作弊,只是害怕拿不了第一。”叹了口气,薛熠又道,“他虽然家贫,但是个心气很高的人,被祁桁当众揭发了,自己主动去找了先生。回来的时候神情很不好看,整个人都恹气的,祁桁却还兴致勃勃地对他说这些话,不是在折辱他吗?”
我道:“或许他并不知道杜英睿家里的情况……”
“先前他确实不知道,可后来知道了,他竟然好像完全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追着杜英睿说,不可为了钱失去志向。”薛熠嘲讽道,“杜英睿则说,你不为了钱,可你为了得到先生的推举,陷我于这种难堪境地,难道就比我高贵到哪去了吗?他于是便住嘴了。”
我道:“推举?”
“没错,推举。”薛熠“咦”了一声,“你不知道?”
原来每隔三年,受官府资助的书院都会有一个推举的名额,被推举出来的学生可免去通试,直接升为举人。
有些家中请得有先生的学生,稍大点了仍然会去书院读书,就是为了得到山主的推举。为了避免有人走后门,或者拿钱办事,推举出来的学生第一个要求就是学问要好,再是品行端正,但品行实则是个很虚的东西,你觉得他不错,旁人可能觉得他不行,你觉得他不行,旁人可能觉得他顶好。
故除非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不然推举出来的一般都是课业最好的那个。
薛熠讲完其中门道,冷哼了一声:“他为了得第一,将杜英睿揭发了,让他一分花红钱都领不到,还被先生好生骂了一通。这种人,还老爱去教别人怎么做君子,不是可笑吗?”
我道:“你觉得他这么做是为了得到先生的推举?”
薛熠道:“那不然呢?杜英睿作弊,山主肯定不会推举他了。推举的名额不就落到……”
话没说完,他却突然住了嘴。
此刻我二人已快行到了房前,正巧见祁桁捧着本书从另一头走了过来。等祁桁一脚迈进屋子,关上了门。他才缓缓道:“此人不仅道貌岸然,还无趣的紧,没人愿跟他一道,故一惯独来独往。”
又待了些时日,我发现祁桁果然如薛熠说的那般,没什么朋友,也不爱讲话,但没听到他斥责过别人哪里不规矩。
某日吃完午饭,我靠在窗前,捧着本闲书借光,忽然瞥见有个穿白衣裳的人蹲在房舍背后的竹林中找什么东西,一时有些好奇,伸出半个身子去看,却不小心将书给掉了出去。
那人听见动静,转头过来看。我尴尬一笑。
“劳驾,将书扔回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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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桁站起身,拍了拍手中的灰尘,正预备去捡,目光却突然顿住了。
我顺着他目光去看,发现那本书恰好被翻到了中间的位置,左边那页密密麻麻都是字,看不清楚,右边那页配了张图,图上画着两个衣衫半露的男女,正在庭院中拥吻。
薛熠说的好书竟然就是这个?!
我登时从脚心烧到了耳朵。
祁桁捡起书,用十分复杂的眼神将我盯住。这一类书,书院里是不允许带进来的,我想,他会不会拿去交给先生?毕竟先前他还揭发了杜英睿打小抄的事。
“竟然山下那个书局的老板还卖这种书,我明明买的不是这本,一定是他给我装错了,我得赶紧拿去找他换回来。”
这么拙劣的谎话,换做谁应该都不会信。未料他却将书递给了我。
“哦,那赶紧换去吧。”说完,转身又去蹲着了。
咦,竟然没骂我什么“有辱斯文”“不堪入目”之类的话?
我一时也没了看书的心情,觉得他似乎也没传说中那样难亲近,心中一动,冲祁桁道:“你在做甚么?”
祁桁头也不回地道:“捡竹叶。”
我这才发现他先前蹲着的地方立着一块大石,上面堆了许多新鲜的叶子,还有一两个编好的蚂蚱。
“你是捡来编蚂蚱的吗?”我走出去,一路踏着竹叶,到他身前。
祁桁将方才捡到的新鲜竹子叶往石头上一放,对我道:“不止。”
“什么?”
“不止是蚂蚱。”
不止是蚂蚱?那还有什么。我正预备问他,忽地起了一阵风,徐徐地将他堆好的叶子吹得四散。他站在那似有些手足无措,我赶紧将书递给他。
“快,将我的书拿去压着!”
等祁桁过来拿了书,又跑回去把书放在石头上压好,我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本书好像正是之前掉出去的那本……
风仍在吹,他索性也不捡叶子了,只守在那颗石头旁,过一会又伸手将那本书翻开看了两页。
“不堪入目。”
“……”
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算是明白了。
我义正词严地继续道:“卖这种本子,可见不是什么正经书局。”
“画功粗糙,不堪入目。”
“就是,画……什么?”
我愕然抬头。
祁桁一板一眼道:“版印昂贵,如此画功,竟然也能出书,简直浪费纸,买得不值。”
也不知道他是见怪不怪了还是压根就没开窍,重点是画功吗?重点明明是画的东西。
我呵呵笑两声,还捏着之前的说法:“拿错了拿错了。”
索性也正合了我的心意。
祁桁对着我摇头,风没起了,他又将书扔回来:“放心,我不会拿去交给先生的。”
被人说中心思,我尴尬一笑。
看来他是已经开窍了。
“这本薛熠以前拿给我看过……”
“什么?”感情我方才那番装模作样早都叫他看透了?
我的脸忽而更烧得慌了。
祁桁似乎没察觉我的窘迫,自顾自道:“他惯爱买这一类书,传来传去地看,品味着实的差。”
薛熠说他无趣,他说薛熠没品味,可见薛熠跟他有些龌龊,讲的话不能全信。
他这么地波澜不惊,叫我一时间胆子也大了起来,接过话头:“莫不是你还看过更好的?”
20.机关
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他那话的意思,或许是看这一类书的人品味差,而不是薛熠买的这一本属于那一类中品味差的。他越长时间不回答,我便越发地肯定,正打算想个什么措辞将这一篇揭过,突然听祁桁道:“徐菱香和惜花少画得都不错,但市面上很多书都假借的他二人名号,也是粗制滥造,我这里倒有两本真品,只是不方便带进书院。”
我吃惊,震惊,不得不惊。
我就这么愣愣地看着祁桁,他神情却依然地淡,眼神也依然的清冷,“但这些东西于学问无益,你不该多看。”
“……”他自己看完了,倒让别人不看了?
祁桁语气一顿:“罢了,他们都不喜欢听我唠叨。改日有空,我寻来给你吧。”
我倒吸一口凉气。
“不、不必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我脑子便总是没有条理,赶紧转了话头,“你怎么能算唠叨呢?我看你一天到晚都不怎么说话的……”
祁桁只是笑,语中几分自嘲:“说别人不想听的话,都算唠叨。”
山风阵阵,竹叶簌簌,他孤零零守在石头边上,任天光透过竹叶将他照得隐绰。
“可我爱听。”我就这么不自觉地说出口了。
祁桁微微怔住,转头诧异地将我看着。
“这些东西确实于学问无益,多谢你提点,我今后不会再拿来看了。”
祁桁愣愣地道:“如此,甚好。”
等风停了,他将竹叶兜进了衣摆,上边用我的书压着,先走过来跟我道:“等下就还你”,随即侧身沿着房舍外沿走去。
过了会,我听见有人拍门。打开门,发现他拎着书正站在门外。似乎他已先回屋将竹叶收好了。
“多谢。”祁桁道。
我接过书,道:“也多谢你。”
祁桁脚步一动,侧过身准备走了,又突然停住,转头看着我道:“你要不要看看我将那些竹叶还拿来干了什么?”
***
·
我站在祁桁房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桌上摆着的各种样式的竹叶编,有蜻蜓、蚂蚱、蝴蝶、牡丹、公鸡,还有小鹰。
“这,都是你做的吗?”我随手拿起来一个蚂蚱,左右摆弄。
祁桁微微将头一点,“闲来无事,做着玩玩。”
那也真是够闲的。
然而我吃惊的并不是这个,“你怎么还会做这种东西?”
“非是我自己琢磨的,都是书中所学。”祁桁将桌上的一本书推至了我面前,道:“闲来无事,也常去坊市之间请教手艺人,幸得照顾,不吝授我许多。”
我略略低头一看,书名叫《奇巧技编》,书角有些微翘,想来常被翻阅。
“你还看这种书的吗?”
祁桁道:“不能看吗?”
我忙道:“不是,只是觉得你不像是喜欢看这类书的人。”
“那你可真将我看错了。”祁桁转身打开柜子,指着上面格子满满一摞书对我道,“我不仅看,还看了许多。”
祁桁站在一旁,任由我一本本翻看他的藏书。有写怎么纺织的书,怎么冶铸的书,怎么酿酒,怎么染色,怎么造机关,怎么看相,怎么断风水,怎么锤锻,怎么制陶……
我道:“你怎么……”
有些话讲出来显得我有些守旧,所以就不讲,免得他误解。
我翻开书,道,“你是读书人,要考功名,看这些做什么?”
有些书不上台面,下九流的行当,混饭吃的。
“正因为我是读书人,反而要了解这些。一国之本在农,劳具、筑建、城防在工,商人虽不生产,但来往各地,流通买卖,令百市繁华,此三者相辅相成相因,故都是施政的根本。可这些根本,都要让读书人去管。读书人要是不通此道,在那里胡乱地提些建议,所施的政策岂能真正的惠及黎民?嘴上是百姓,是天下,可他们是否真知道百姓的苦,天下间的难?纵然有心,但不知细则,层层下来,会否将善政反变成苛条?”
祁桁顿了顿,道:
“读书是为了做官,做官又是为什么?若只将入仕看作求取富贵的手段,瞧不起市井之流,这样的人,又如何能真正地为百姓着想,布施仁政呢?”
祁桁话得平常,语气也轻,似乎并不觉得这些道理有什么奇怪,我就也只装作平常的一听,将翻出来的书一本本放回去码好,随意地对他道:“原来你平常一个人待着,都是在看这些书吗?”
“也不全是。”祁桁沉吟片刻,道,“有时也喜欢做些机巧之物。”
言罢,抽出柜子左下角的抽屉,拿出个八角嵌着铁皮的木盒子,六面都有棱柱般突起,上头还刻着精美的雕花,又走到窗前似在借光,左拧右旋前转后抽,不时停顿看看角度,好一番折腾,终于打开。
我讶然问:“你还会鲁班术?”竟然是机关盒子。
祁桁道:“只是通一些皮毛。”
“这样还算皮毛?”这种盒子,我从前也在宫里见过,花纹雕得比他的精细,但没他这个做得巧。
“听闻前人善通此道者能做各种机关兽,如木马,飞鸟,不用人驱使就可自如行走飞翔,我研究许久也只做出来这个东西,确只算学得皮毛。”
我接过盒子阖上,只听一声微微的闷响,那些棱柱又都复归了原位,不论我怎么拧扭都打不开了。
“我教你。”祁桁将口诀告诉我,又一遍遍指点着我怎么打开,反复数次,终于叫我记住。
“妙,甚妙!”我捂着盒子打开,合上,打开,合上。
“你若喜欢,送你。”
“什么?”我将盒子塞回他手里,“这怎么使得。做这盒子想必要费你好些功夫。”
“无妨,做成了一个,之后的也就不难做了。”祁桁将先前装盒子的抽屉推了回去,我这才发现那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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屉里还有别的一些小玩意,雕刻用的刀具,柜子的右边还放着几根打理光滑的木头。
关上柜子,祁桁又温和地道,“只是这第一个做得粗糙,你多担待。”
我厚着脸皮道:“那么我就收着了,多谢多谢。”
突然之间,我心里有些打鼓——祁桁送我自己做的东西,还帮我找书,是不是因为已经把我认出来了,想要还我帮他表妹追回钱袋的情?
可我那番模样,他真的能认出我吗?
要是他真认出了,脑中一直记得我那时那副窘态,我以后还怎么自如地跟他讲话?他会如何看我?是否知道我羞得无地自容?
这么些问题在我脑中来来回回地转,禁不住让我想捅破那层窗户纸,任由是什么结果,遂试探地装作随意道:“我总觉得好像之前在哪儿见过你。”
祁桁微微一愣,道:“在哪儿?”
我装作努力回想状,然后叹息:“记不得了。”
要是记得,他应当不是这么个回答。那么肯定是不记得。我心下一松。
祁桁果然道:“初见你,看你是去找山主,山主下午本来是要给我们上课的,等了一个时辰还没来,洞主就让我们去学斋自修,将课推到了第二天。想来你应该学问不错,不然山主不会将你考核这么久。”
我没想到还有这么回事,道:“倒是耽搁你们课业了。”
祁桁道:“无妨,山主上的课也不多,平时都是几位先生上,剩余时间都在自修,你来的第二天刚好也是自修,只算调了个顺序。”
我且将头一点,又道:“那日多谢你帮我找书了。”
祁桁忽地一笑:“怎老是谢来谢去。”
这么一说,反倒显得我拘谨了,遂也跟着他笑,打趣道:“谁让你老是做些叫我感谢的事。先前总看你独来独往,以为你性子冷,也不敢跟你讲话,没想到你实则是个这么有趣的人。”
“你倒是第一个说我有趣的人。”祁桁顿了顿,道,“他们都觉得我无趣得紧,私底下给我取了个‘茶壶罐子’的绰号。”
不只是茶壶罐子,还有老茶壶,茶壶精等等。
爱茶之人,又爱养壶。一壶不泡二茶,就是讽他墨守成规。养上几载,茶壶又亮又润,里头却全是茶锈,就是讽他模样生得俊秀,内里则堆满了糟粕。
我初听薛熠这么一说,觉得读书人骂人实在是损。不带脏字,但就是嘲得贴切,有时听起来甚至像是在夸你,回去了细一琢磨,才知已经被人笑话到家了。
他们背地里这么叫他,我以为他应当是不知道的,可他竟然知道,还没什么生气的架势,平和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事一样,叫我突然心里不是滋味。
我硬着头皮道:“那一定是他们对你有什么误解。”
“你才与我初识,怎么晓得与我相处了数年的他们说得不对。”祁桁只是笑,“兴许你以后跟我处久了,就知道我没那么有趣了。”
21.书局
我躺在床上,一边拨弄祁桁送我的机关盒子,一边后知后觉地想,我是不是被他带进沟里,别的倒也罢了,怎么编竹编也成了忧国忧民的事了?
隐隐有些景杉狡辩时候的味道。
但他学问那么好,故肯定跟景杉不是一样的想法。
可能是要亲手编了之后,才能深刻地了解这些手艺人的辛苦,估算他们每日大约能编几个,卖多少银子,够不够养家糊口。
不愧是先生最喜欢的学生,想事情就是这么的细微、通透。
还有他收藏的那些淫词艳本,一定是因为他是个不拘泥于形式的人,只是为了研究他们的画功,才略略涉猎其中,雅俗共赏。
反倒是我这般扭捏,没他那么至纯。
***
又过两日,到了书院放月假的时间,我收拾好东西,跟众生一同往山下走去。
薛熠走在我旁边,祁桁脚程快,一个人独自行在前头。走到快山脚的位置,我忽然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竟然是个竹叶编的蝴蝶。纹理精美,中间留着叶茎,握在手中轻晃,蝴蝶就像振翅欲飞,舞动不止,看得出编的人下了不少功夫。
可能是祁桁不小心落下的。
抬眼去寻他,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我侧过头问薛熠:“你看见祁桁了吗?”
薛熠道:“刚才还在前面走着,哦,可能是已经到了吧。”
我道:“到了?”
薛熠伸手往前头一指:“哦,你还不知道吧,这个书局就是祁桁他家开的。”
“……”
“你怎么不走了?”
我那时说的什么来着?
——竟然山下那个书局的老板还卖这种书。
——卖这种本子,可见不是什么正经书局。
他说的什么来着?
——哦,那赶紧去换吧
“完了……”
***
我攥着蝴蝶独自站在书局门前,硬着头皮想,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左右收不回来,且让它过去好了。
走进去问掌柜,竟然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听我说完,道:“哦,表哥啊,他刚回来放了书,去永合街买桂花糕了。”说完,还领我穿过书局,给我指了路。
走了几步,远远看着有个背影很像祁桁的人从卖桂花糕的铺子里走出来,我赶紧上去跟着。
他走得极为地快,拎着桂花糕,转眼就转入了另一条街,我只得小跑上前追他,可转过跟他一样的街角,却怎么也寻不到他的人了。
奇了怪了。
我就这么在街巷中穿梭,许久,终于见到有个身形跟祁桁很像的人,背对着我,站在一个窄小的房子门前,正跟个小孩儿说着话。
“我记得带走了的……”边说边在袖子里掏,上下左右都摸遍。
听这声音,肯定是祁桁没错。
我快步走上前,正预备叫住他,又听得小孩说:“你是不是不会做,诓我的呀。他们都说没见过可以扇翅膀的蝴蝶,老刘头也说自己编不出来。哎,不过也没什么,只是让他们将我笑话一番。谢谢你请我吃桂花糕,但是骗人是不对的,你以后不要骗人了,好吗?”
有朝一日,我竟能见到祁桁被人教训的时刻。他被呛得哑口无言,我走过去赶紧掏出蝴蝶,握着叶茎伸到小孩面前,“是不是这样式的蝴蝶?”
叶茎晃动,蝴蝶也跟着晃动,那小孩地眼倏地亮了。
“竟然真的有……”他痴痴看着我手,伸手要来接。
祁桁转头看我,有些诧异:“你……”
“方才在路上捡的,猜可能是你落下的,一路寻你,终于在这把你找着了。”
我将叶茎交到小孩儿手里,他接过去左右地晃,脸上高兴极了。耳边传来祁桁的一声“多谢”。
小孩握着的蝴蝶翅膀忽地冒出一根嫩叶来,再冒出第二根,第三根……再整个散成了孔雀开屏状。一双眼骤然惊了、暗了,看着我泫然欲泣了。
居然就这么散架了……
“呃,方才捡起来之前好像不小心踩了一脚……”
祁桁好一阵将他哄好,答应他下次带给他两个一样的蝴蝶,一个给他,一个让他拿去给隔壁的小彤儿。
与祁桁一同走出小巷,我赶紧开口道歉:“都怪我踩那一脚,害你又要多花功夫再去编两个蝴蝶。”
祁桁道:“哪里,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将他哄好。”
这下叫我更是汗颜,要不是我,他可能还不至于哄得那么麻烦,答应那么多要求。我于是便没有再说话,走了一阵,突然听他开口。
“你不去找那个书局老板换书吗?”
抬头看,已经走回了原来的街,一眼就能看见正前方“文瀚书局”的牌子。我纠结着要怎么将这篇翻过,余光却瞥见他唇角微勾,似乎在笑。
“你笑话我?”
祁桁目光盈盈,清寒扫去,只余粼粼水色:“我家书局从不卖那种劣本,你要是想看,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好的。”
我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到了书局里头的一间小屋。
实则我原本是要拒绝的,但话到了嘴边,看着他认真神色,就是怎么都出不了口,只能愣愣地道个好字。
祁桁靠在书架前,拿着书兴致勃勃地边翻边与我讲。
“这一副景画得佳,意境到了,但人物有些变形。”
“这副,人和景融合得恰到好处,可线条就稍显粗糙。”
“这几页收录的都是惜花少早期的作品,稍有些僵硬生涩。后面的就好多了,先情后景,线条流畅,配文也妙。”
祁桁给我看的几册,画和讲解都不算露骨,画功更是远超薛熠给我的那本,将露未露,含蓄得很。
但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心虚者见谓之心虚。
可能是我境界没到,看了几页脸就臊得发慌。
侧目看他,只见他眼眸清亮,仍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可见其对艺术的赏鉴水平已经到达了一种罕见的高度。
我等俗人与他作比,只能是自取其辱,羞态毕露,遂赶紧捂住他手中翻着的那页:“唔,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这种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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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桁愣愣将头一点,合上书往书架中塞,塞得用力了些,便将一本上头架子的书晃了下来,我俯身想帮他捡起,见到书翻开的那页,目光骤然一滞。
“哦,这是画的龙阳。”祁桁转过身也俯下来看,语气不以为意。
“这,怎么,这?”我愕然。
“这屋子放的都是这一类的书,书客们不好意思在大堂里头翻,遂都堆在了这儿。”
我吃惊的是这个吗?
祁桁捡起书,又是一本正经地翻给我看:“画男子的,多是少爷书童,王侯娈侍这么个配,虽有风流韵味,但憋屈倾轧得很,我不喜欢。”
我尚在第一层羞着,他已经透过画生出对其中故事的隐忧砭弊了。
这或许就是境界。
我道:“我倒是没……看过这种的。”
“是吗?其实这本画功还行。”他言罢翻开册子,又在那给我熏陶艺术了。
我讷讷的羞着,祁桁侃侃地谈着,看到最后,我好像也似乎领悟到了他的那一层境界,合上书页,恍然地对他道:“这个顾生真不是个东西,可叹那书童众叛亲离苦苦等了他十年,他却去娶了张府的小姐。”
祁桁也摇头叹道:“府中奴仆,岂能与大户人家的小姐作比?且世间从未有过求娶男子的先例。”
“可他明明已经答应了永向离要跟他相伴一生。这书也是奇怪,前头还情真意切得紧,为了他挨打,为了他被逐出家门,怎么后头,忽然就……不是这个味了呢?难不成他先前都是装出来的吗?”
“或许爱是真的,不爱也是真的。从前他是个俊秀的书童,十年后呢?他脸皮皱了,身材粗了,嗓子也不似顾生爱的如莺在耳了。”祁桁轻抚书的封皮,语气平淡,“色衰而爱驰,不论男女,书中所写,喜厌不过转瞬,人生常变常新,不过常态。”
我心中哽得难受,不知是因为这个故事,还是因为他说的话。
“可是,只是因为相貌变了就不喜欢,那还算真正的爱吗?我若是爱一个人,不论他是美是丑,是年少是衰老,是贫是富,是贵是贱,永远都不会变。”
祁桁神情微愣,看着我许久,方道:“那么被你喜欢应当是件幸事。”
他几不可查地晃了晃头,“只是你年纪尚小,焉知此时的喜欢,五年、十年之后仍然不会变呢?更或许你现在是这样的想法,过些日子,遇到些什么事,便换了另一种想法。”
我听他所说不知为何不太畅快,辩道:“总之我是不会做顾生那样的人。既然你也不知道五年、十年之后的我会是什么样,那么怎么知道那个时候的我不会跟此时的我一样呢?”
祁桁沉默许久,方才轻而又轻地笑了一声:“你倒是第一个读完之后这么说的人。”
“什么?”
“寻常人读完这本,说的都是万不要做永向离这样的人,信错人,痴痴地等,蹉跎一生。”祁桁将书放回书架,道,“世人看书,多爱将自己放在书中最可怜那个上。可关了书,又大多想做顾生那样的人,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欢爱、钱财,一个都舍不得丢。”
22.闹鬼
果然我还是没真修到祁桁那种境界。一回了将军府,我就原形毕露。躺在床上,脑中全是那些情啊爱的诗文图画,一副讲“春夜中把酒言欢”,一副讲“西风里并肩策马”,还有一副讲“暮云间相视簪花”。
景好,人好,处处都是绝妙。
无怪人家是珍本,只看过那么一回,就让人在脑子里留恋往返往返留恋。
尤其是那顾生和永向离在城门口诀别的那段,永向离一个手在身后握拳,一个手似抬未抬,想要将人留着,又知自己留不住,眼中痴痴望着,道尽了离别不舍之苦。
虽然这段写得绘得极妙,但仍然叫我有些耿耿于怀。
顾生既然已经那样子对他了,他怎么就不能潇洒点走呢?知道不被喜欢了,何不干脆放手,何至于受后来的苦?
这情之一字,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想着这些图,又想着之前跟祁桁一起看书的场景,不知怎的就把他也带入了进去。
碧树琼花,小池映月,是我与他把盏相谈;西风萧索,他邀我共乘一驾,驰于枫林晚间,惊起萧萧红叶无数;山峦层叠,晚黛浮照,是我簪花在他发间,他低头一笑,也化作人间一抹春色。
我面皮发烫,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后来几日,那些画原本如何勾勒的已在我脑海中渐渐淡了,只记得那个景,景里不是顾生和永向离,而是我和祁桁。
总是想起,又总是挥之不去。
终于叫我得出一个结论。
这种书还是不要同旁人一道看的好。
***
在府中休息的期间,我又收到了贺栎山寄来将军府的信。
里面说了自我走后景杉在国子监是如何艰难水深火热,宸妃又是如何对景杉生气,我的大哥又是如何的刻苦,还有他又在城中玩了什么、吃了什么,最后写了句,“遥寄离思,皆堪无用,盼吃好玩好,即颂近安”。
唔,连想念的话都懒得跟我讲了。罢,被他二人惦记的时候,从没赖着过什么好事。我提笔沾了墨,准备好好跟他诉诉我在军营里受的苦,刚写完“见字如晤”这四个字,忽地又落不下笔了。
写信这种事,好像是只报喜不报忧的。报完忧,亲友远在天边,也帮不上什么忙。话来无用,不如不话。
于是就只写了入营数月,我锤炼了身体,精进了武艺,然后去了书院念书,其中遇见了什么趣事,环境都是什么情况。
一张纸写了不到一半就讲完了。
似乎有些浪费这千里奔波送去的一封书信。
提着笔想了半天,决定再对贺栎山问候一番凑凑字数。
——“话别半载,经夏涉秋。山川千里,心路咫尺,不尽依迟。明月清风,宝室华阁,旧日曾游,历历仍在。”
有些牙酸,但足以表达我对他的挂念。
——“相识总角,贴见寸心,故秉笔直陈。虽拥金池,莫作纨绔。风流堂前毕,芳名万古流。解书会意,穷年兀兀,不负春光。望自斟恭谨,少行荒唐。”
提醒他少败家,多读书。
——“书不尽意,思君思君。翘企示复。”
批评得过了,再缓和地重提我的思愁。
嚯,刚好写满一页纸。
对着窗吹干,我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正准备封口,忽地想起了先前在书局看的那几本书。灵光一闪,寻了两张白纸,也裁成信纸的大小,简单描了两幅画。
一副是在军营,一个小人在烈日下练武。另一幅是在书院,一群小人在讲堂中听课。
待画干毕,一同塞进了信封寄去。
***
月假放完,我又一个人回了书院。
本来是第二天早上才开始讲课,但将军府在城西,书院在城东,还得爬山上去,早晨是赶不及的,遂头一天的下午就去了书院。
日暮将倾,鸟翔天际,行在书院之中,只能听见自己绵软的脚步声。
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那夜我独自一人睡在枕竹轩中,窗外是风声,雷声,雨声,雨声如石坠地,惊雷一阵接着一阵,狂风吹得门哐哐作响。
我抱着被子,脑子里全是小时候听奴婢太监们讲的宫里“怨气”“冤魂”一类的故事,越想越想害怕,越害怕越想。雷雨不停,风也不停,好像不是风在拍门,而是真的有人在拍门……
我整个人缩进被子,用力捂住耳朵,折腾到了不知几时,不自觉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照镜子,眼圈好大两个青印子。
中午吃饭的时候,心中仍是戚戚,忍不住讲给了薛熠听。
听完,薛熠放下筷子,欲言又止许久,终于忍不住幽幽看着我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是真的有人在敲门……”
“什么?”书院还真的有鬼?!
原来昨天晚上,杜英睿也在书院,只是他住的是听溪苑,与我不在一处,叫我来时没有注意。
那晚雨下得大,将他的屋顶给冲破了,破的位置也很巧,就在床的上头,于是乎,他刚入睡,就被雨给砸醒了,床上、身上,都湿透了,再过一会,屋里也积满从房顶落下的雨水。
我在来的路上没瞧见他,但他却瞧见了我。雨下大了后,他便打着伞,怀里裹着一件还没换上的干衣裳,想要来我这里躲个雨,睡一觉。
拍了半天门,听到我在屋里一阵动静,就是不给他开门……
再后来,今晨课上到一半,他就由薛熠搀扶着去山下看大夫了。
我问薛熠:“那他,现在是怎么个样?”
薛熠道:“倒是没什么大碍,大夫给开了药,就让送回来了。现在正在我屋子休息呢。”
“那就好那就好,都怪我……”我放下筷子,一时连吃饭的心情也没了。
“没事,就是穿了湿衣服,淋了雨。风寒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我懊恼叹:“他怎么昨天也会在书院啊,我以为真就只我一人……”
“他向来回家得少,月假的时候也吃住在山上,帮忙看管书阁。”薛熠说着,忽然压低了声,“其实本来没有这么个说法的,是因为杜英睿买不起书,只能在书院里看,但放月假的时候,书院都给锁上了,山主就说书阁需要人看管,挑了他去,还每月给他几贯铜钱作报酬。”
我愣愣问:“可是,山上厨子不是也回家了吗,他吃什么呀?”
“干粮呗,左右也就那么几天,随便对付一下。”
吃完饭,我赶紧去到薛熠的屋里跟杜英睿道歉。
杜英睿躺在床上,唇色发白,一双眼半阖着,艰难地坐起半边身子,道了一句“无妨”,又缩了回去。
听完,我心里更忐忑了。
他究竟是原谅我了,但太多没力气说话,还是心里介意,不太想搭理我?可他病得恹恹,我却也不敢再问。
薛熠拉着我出了门,去厨房煎药给他。
路上经过听溪苑,见有一间屋子敞着门,仔细一瞧房顶破了好大一个洞,再看见院里是铺开晒着的衣裳、鞋袜、床褥,复添愧疚几分,忍不住道:“要么以后的药就我来煎好了,这事都怪我,劳他受这苦,还劳烦你这样照顾他。”
“没事,他跟我关系近,理当我来。”薛熠道,“再说了,大夫交待我的,你也不知道。”
“你讲给我,我不就知道了?”
·
我举着个小扇蹲在瓦罐旁,一边给炉子煽火一边默念。
只可用新汲水,流水煮汤……
取水一斗,放药,微火,小沸……
水减至五升,用武火,上升外达,减至两升,关火……
纱滤去渣,取清汁……
复煎一次,头煎二煎相合,分两碗。
中午一碗,睡前一碗。
患者不可食甘厚,辛辣,性寒之物……
只可用新汲水,流水煮汤……取水一斗,放药,微火,小沸……水减至五升,用武火,上升外达……
“咳、咳咳……”
这药味甚是呛人,咦,怎么还有这么浓的烟味……
“你在……赶紧将火扑了!”
祁桁泼完水,与我大眼瞪小眼地互看着,
“你放那么多柴,扇那么紧,是要将灶房给点了吗?”祁桁气喘吁吁地放下木桶,道,“幸好这旁边就是山溪,扑得及时。”
我无措看着眼前这番残局:“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祁桁抚额,“不知道在干什么,还是不知道加柴会起火?”
我愣愣道:“我也不知道它怎的就燃那么凶了,我、我正扇着武火呢……”
祁桁:“……”
祁桁陪着我将药罐和柴灰收拾好,听我讲完,一脸地无语,“你连灶房都没进过,哪里来的勇气去帮人煎药?”
小时候看那些宫女煎药挺简单的呀……
“我、我以为……”
“罢了,幸好这罐子药还在,赶紧把火架上,我帮你煎了。”祁桁说着就开始找灶房堆着的干柴,“快些,杜英睿还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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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是他盯着火,指挥着我扇的力度,后来,他索性接过扇子,只让我在一旁看。
“这,要么我再做点什么吧?”没麻烦薛熠,倒把他给麻烦了。
祁桁抬头将目光从瓦罐上挪到我脸上:“不必。”又挪了回去。
“……”
看得久了,有些惭愧,有些无聊,忍不住将昨晚那事的来龙去脉给他讲清了。
祁桁将纱布盖在药罐嘴上,斜提起瓦罐将药逼出:“你竟然还怕鬼?”
“昨夜那情景是真的可怕……”我心有余悸地感叹完,见他面色不改,问道:“你不怕吗?”
祁桁又将清水倒进瓦罐,盖上盖子煎第二道,头也不抬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我压低声音:“那是因为你没有听过之一类的事儿……”
祁桁扇着火,不以为然地道:“哦?你讲来听听。”
我便将小时候听过的故事讲给了他,有半夜女人的哭声,雪地里突然出现的脚印,断了的渗着血的树枝,窗外飞来飞去的人影诸如此类的怪事……只改去了在宫里的背景,说是在别院当中。
“你讲的这些故事,只能算是平常。”他揭开盖,看一眼,又关回去,好像是认真听了我方才所讲,又好似根本只将注意力放在罐子上,“要么我再给你讲讲我听过的。”
我就这么战战兢兢听他讲到了炉子熄火。
“你、你都是从哪里听来这些的?”
祁桁将罐子架着取出,边滤药汤边说:“话本里看的,听人说的,还有……亲身经历的。”
“你不怕吗?”
“子不语怪力乱神。”
“……”
“若真是有鬼,却只能在背地里影影绰绰地搞些小动作,那说明是他在怕我,我何必怕他?”
将两次煎好的药混合,祁桁又用纱布滤了一遍,分别倒入旁边备好的两个小碗。他再取来个托盘,将两碗药放入,正预备交到我手里,忽然停住,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收回托盘,让我跟在他身后走。
行至离薛熠的屋子尚有几步路的时候,祁桁将托盘交到我手中,道:“你且进去吧。”
“你不一块吗?”好歹也是他煎的药。
祁桁顿了顿,道:“怕他看见我,气得病情恶化。”
“……”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半掩着的门推开,小心翼翼地看着托盘里的两碗药汤,却没顾着脚下的门槛……
差点被绊了一跤。
进屋后赶紧将托盘放下,取了碗药汤走到杜英睿跟前。杜英睿用力地支出半截身子,但整个人都疲惫极了,只能慢慢地伸出手来将药汤接过去,慢着慢着,忽然停住了,一双眼复杂地将我看着。
约莫是在感动。
我就也温和地将他看着,他接过碗,不知是有些欲言又止,还是无力得说话都有些难,半天才虚弱道:“脸。”
等他喝完,我才反应过来那话是在对我说的。
恰好他房间里有面破掉的铜镜,余光闪到我,我过去对着照了照。看见一脸的碳灰。鼻头,额头,下巴,脸颊,全都沾着。赶紧伸袖子去擦,只是屋里没水,只擦掉个七八,颜色是浅了,只看起来更狼狈了。
出了屋,见祁桁还在院子里待着,赶紧走过去冲他道:“你怎么都不提醒我?”
他回过头,“什么?”
我仍在擦着脸,忍着怒气问:“我脸上的灰……你肯定都看见了,怎么都不跟我说?”
祁桁一脸恍然,好似现在才发现一般,道:“哦,这个啊,先前没注意。”或许是觉着这番说辞有些不妥,又补充道,“其实也不难看。”
我跟祁桁并肩走在回灶房的路上,那时正是年少,见他这样敷衍,停下来,幽愤道:“失礼于人,还不难看吗?”
“平常或许罢。但你亲自给杜英睿煎药,他看了你这样,肯定不会忍心再怪罪你了。”祁桁侧头看着我,语气温和地道,“真的不丑。反正更丑的我也……”
到此,止住不说了。
我心头一紧,脑中一震,忽地福临心至。
“你,你是不是记得……”
“平常或许罢。但你亲自给杜英睿煎药,他看了你这样,肯定不会忍心再怪罪你了。”祁桁侧头看着我,语气温和地道,“真的不丑。反正更丑的我也……”
到此,止住不说了。
我心头一紧,脑中一震,忽地福临心至。
“你,你是不是记得……”
23.坦白
我与祁桁一同在厨房里收拾着药渣,柴火,清洗纱布。
“那时并没有想起来,是你来我房间,离得近了,叫我闻见了衣服上的味道,后来又觉得声音也似乎有些像……”
宫里的人讲究,衣服、鞋袜,都要拿去熏一熏才肯穿。到了将军府,我也一如从前那么讲究,也是这样一番情况,让我外公觉得我事儿多,塞我去军营历练。
我已木然了。
“你帮我拿书的时候,不也离我那么近,难道就没闻到吗?”
祁桁将纱布拧干,铺平,无奈道:“或许是你衣服上的味道浅,那时是在学斋,人多,没静下来闻过。这回是真的没有骗你了。”
“你先前在屋子里,也已经知道了,为什么我问你,你却还装作不记得?”
“……”
“只因你怕我难堪罢了。”
他看出来我试探他,只是因为害怕被他认出,所以装作没有认出来。如果今天不说漏嘴,或许还会接着这样装下去……
“实则我并不觉得你那时有多难看。”祁桁将罐子、纱布、汤勺一一摆好,许久才道,“只是你那样问了,我知道你在乎,便索性去了你的疑心。你要怪我,我也没有办法。”他声音低了许多,仿佛只在对自己讲着,“似乎我从来总做些叫人难堪的事。”
祁桁这样说,让我觉得自己有些不识好歹了起来。
“我没怪你……”我又忍不住怀疑他是否又在敷衍我,“你表妹给我吓得连钱袋都不敢拿了,你还说不难看?”
“皮相之美只是一种。你那时站在巷中,明明素不相识,仍然帮我表妹去擒贼人,纵然外表有些瑕疵,在我心里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丑了。”祁桁看着我,忽地一笑,“若是我表妹看见你其实这样好看,只怕要将你吓得跑了。”
“真的吗?”
莫非真是我境界不够高,才会照镜子的时候总将自己吓着?
“真的,她总是那般直来直去,讨厌什么、喜欢什么,从来不遮掩。”
也不知道是我说的有问题,还是他听的有问题,总教他答非所问。
下午的课上完,我跟薛熠一起去吃了饭,又去看了看杜英睿,他脸色还是那般不好,刚睡过觉,神情却仍有些倦。等他将我们带回来的饭吃过,薛熠将饭盒交给我提着,自己则拿了个盆出门。
我问:“你拿个盆干嘛?”
薛熠道:“打水给他洗脸啊。”
“啊?他……”我脑中闪过中午看见的那间破顶的屋子,“他今晚难不成要跟你挤一间屋子?”
“那不然呢?”他道,“今天忙着送他去看大夫,也没工夫去叫泥瓦匠。幸而下午先生知道了,帮忙去叫了,只是时间有些晚,只能明天再来山上了。”
他将水接满,先回去照看杜英睿了。我则提着水到了厨房,洗着那些个吃剩的盘子。
洗好盘子,我提着食盒往回走,在到薛熠房间门口的时候,见他抬着盆水出去倒,想必是已经帮杜英睿洗漱完了。放回食盒,我又走了两步回了自己房间。
犹豫许久,终于去敲了祁桁房间的门。
***
“你想将自己的屋子让给杜英睿睡?”他捧着书问。
“左右也是我的不对,害他在门外站了那么久,穿着湿衣服吹着许久的风……最后还不得不返回那漏雨的屋子过了一晚。”我有些惭愧,声音低下来,“他一个生了病的人,跟薛熠挤在一起,总归是不大方便,而且,万一他将薛熠也传染了怎么办?所以想问问能不能让我在你这打个地铺……”
听了这么半天,祁桁终于将书合上。
“行罢。”
我和薛熠一同将杜英睿扶到了我的房间,看着他将药喝下,替他将被子盖好,又将碗碟收去厨房洗了。
等一切弄完,我翻出另一套床褥,跑到了祁桁房里。此时已经入了夜,房里燃起一盏烛灯,我在地上铺着床,祁桁就在灯下编着蝴蝶。
他神情专注,但编得不算快,等我将床铺好了,他一个蝴蝶还没编出半个翅膀。我不好打扰他,只是将他看着,像他看手中蝴蝶那样……
他与那个小孩是什么关系?亲戚吗?似乎也不像。
他今天那样说话,又跟前几日的他有些不同……
我静静站在一旁,看新鲜竹叶在他润白手指之中轻动,想起小时候吃过的翠玉豆糕,一半是清透的绿,一半是象牙的白,入口细密绵甜。
看摇曳烛光将他面庞照得微黄,烛芯映在他眸中一点,无上潋滟。
“妙,真妙!”
祁桁将编好的正在摆弄的蝴蝶伸手递给我,“送你。”
我接过蝴蝶,摇晃着叶茎,正想感叹这回这个比上次那被我踩过一脚的生动多了,听他这样一说,愕然抬头。
“这不是编给那小孩儿的吗?”
“可你在这看了这么半天,好像比他还喜欢这竹编。”
实则我并不是在看蝴蝶,只是在看他。
却话不出口。
“这……也叫你看出来了。”我讪讪一笑。
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个小孩抢东西,遂又将蝴蝶放回桌上,“这蝴蝶虽然好,但花样太多,我更喜欢简单点的,小一点,不会飞的那种。”
我将手展开比在桌上的蝴蝶上,“这个太大了,不方便把玩。”
祁桁看了两眼桌上的蝴蝶,起身将它收入了柜中:“你是怕我编得麻烦吧?”
“……”我道,“会飞的蝴蝶你都快编三个了,不会飞的却还没编过。我喜欢独一式的。”
“意思是我给你编完,日后便不能再给别人编一样式的了?”
我一时语塞。
祁桁忽地失笑:“罢了,日后估计也没人要我编又小、又不会飞的蝴蝶。”
***
我在祁桁房间睡了一宿,夜里恍惚记得有人替我盖了被子,醒来见祁桁睡得安稳,不便将他打扰,轻手轻脚出了门,回了自己房间。
杜英睿已经洗漱完毕了,正在铺着床,我与他打了个照面,顺便就问他身体如何。他说是已经退了烧,人也没昨天那么疲倦了,正准备去饭堂吃早。
与杜英睿道别后,我将昨天晚上祁桁给我编的小蝴蝶从怀里掏出,打开柜子的抽屉正准备放进去,余光瞥到了上次他送我的机关盒。心中一动,将机关盒打开,把蝴蝶放在了盒中。
扣上盒子,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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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闷响,心满意足地放回了柜中。
上午课还没上完,杜英睿又被薛熠扶回了房间。他回来跟我讲,杜英睿虽然退了烧,但头疼得难受,说是耳边似有上百只蜜蜂在嗡嗡作响,听不去课,还是得回去歇着。
中午吃饭完,我拎着药预备去煎,本来是从薛熠那儿揽的活,也不好意思再找他,只得又去麻烦祁桁。
他正一个人待在屋里编着蝴蝶,听了我的话,点头答应了,陪我到厨房架上了药罐。
从这天起,我就渐渐开始与他熟络了起来。
同进同出同吃,有时放了月假,我会和祁桁一起下山,去他家书局看一些稀奇志怪的书。顺带也认识了他表弟,认识了上次那位表妹。
薛熠瞧见了,十分稀奇,某日在饭堂拉着我问:“你竟能跟他处在一块?”
我委婉道:“其实他并不是想象中那么难相处……”
薛熠一脸不置可否,“……罢了,反正我已提醒过你,随你便吧。”
从此渐渐与我疏远了。
相处得久了,我便发现祁桁有时确实如薛熠所说,是个十分古板苛刻的人。
每每有行止不当的时候,都会挑出来说明,一开始他这样说,我尚还有些忐忑,说得多了,也就不痛不痒了,有时甚至故意做些叫他看来出格的事,听他只能无可奈何地道一句“胡闹”。
左右他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并不能真拿我怎么样。
想来我日后能厚着脸皮对京中诸多非议视若无睹,算他一份功劳。
有一日,我跟书院里其他几位去摘腊梅,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听说腊梅树最顶上的那枝最香。相比这些个柔柔弱弱的读书人,这院中也只有我有本事去摘,遂爬到那棵硕大的腊梅树上,听他们在下面指挥,哪一株才算得上最高。
那腊梅树虽大,但枝条很是纤弱,我怕将枝条压坏,在上头颤颤巍巍,忽听得一声,“曲戍,你在干嘛?”
吓得我脚底一软,从那上面摔了下来。
我坐在床上,任祁桁一边斥我,一边给我抹药膏。其实要不是他那一声,以我的功夫,从顶上跳下来也没什么关系。但他这样骂着的时候,我只是垂着头,一声不吭,不愿叫他再生什么气。
祁桁说着说着,忽然自顾自地道:“当初在书院见你去找山主的时候,观你行止规矩的很,端正得少见……没成想……”
“没成想什么?”
“没成想都是装出来的。”
“……”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祁桁那日记得我,只是因为我从小在宫里学得的板正规矩,让他心生亲近,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而我看见的他的有趣,也真只我一人知道。旁人知道的,仍是那个无趣、苛责、“表里不一”的茶壶罐子。
窗外裹着小雪,我膝上的寒疾调理多年,其实已好了很多,只是方才那样一摔,又隐隐痛了上来,忍不住皱着眉头叫了一声。
祁桁冷冷地将我看着。
“这会儿知道疼了。”
“知道了,茶壶精。”我装作不耐烦地扯过被子捂脸,心尖却仿若这腊梅一样,寒冷中热烈地绽出花来。
唇角一翘,就再也压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