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死遁后》
1. 担簦(一)
八月廿六,晋阳城。
德化门前新贴上了一张告示,附近刚买完菜的、方在护城河边遛了三圈的团团围住新贴的告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时的问:“这啥呀,是官爷又贴告示找人啦?”
姜询混在这乌泱泱的人群里,使劲伸脖子仰头往前看,脚尖踮得老高。
“这告示真眼熟,怎么好像还是从前那个呀?”一妇人抱着菜篮子,眯着眼睛细细端详着告示,“画像一模一样嘛。”
姜询在一边连连点头道:“就是呀,在晋阳城都找了两个月了,官爷真有耐心。”
“找的谁呀?这也没说犯事了呀,赏金倒是老高了。”妇人搭话道。
一边长胡子的说书先生捋着胡子说:“这你们有所不知了,这找的呀,是当今圣上的老师,先帝朝最后一位状元郎。”
“哟,这是何许人也啊?”姜询站一边接茬。
周边围着的人都竖起耳朵看向这边,说书先生脸上得意之色更显:“这位姜太傅年纪轻轻却位高权重,把持朝纲数年,一直力主同北燕议和,雷厉风行,一直到今上亲政。”
姜询托着下巴:“嚯,这么厉害啊,那后来呢?”
见有人买账感兴趣,说书先生接着道:“不曾想他命数不好,圣上亲政没多久,姜太傅府上便走水了,传说太傅死在大火里了!”
姜询眼神往后瞟,看见自家书童已经追过来了,嘴上还接话道:“哦嚯,英年早逝啊。”
说书先生眼神瞟他一眼,寻思这怎么还有有个捧哏的:“可不是嘛。可这事情也是奇怪,始终没找着姜太傅尸身。陛下一向敬重太傅,伤心欲绝,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信太傅薨逝,下令在全天下寻人,便找到了今日。”
周边的人啧啧称道:“陛下可真是尊师敬长、情义深重啊!”
姜询边听边往外退,不自在地用手指蹭了蹭鼻尖。他心里嘀嘀咕咕道:要是今上听见了这些话,估计是要笑到晕厥过去了。
这说书先生也是赶巧,说的人正是不才在下太傅姜询本人是也。
那年太傅府走水之前,他明明和小陛下吵架吵得不可开交,那阵儿的小陛下还恨不得吃了他呢。
姜询思及三年前的事儿,心道也不知道那小兔崽子如今懂了自己当初的良苦用心没有。
方才退出人群,姜询的袖子被匆匆追上来的景福一把拽住,紧紧攥在手心里:“公子呀我求你了,你下回上这儿来当捧哏你跟我说呀,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让那帮虎贲卫给抓走了!”
姜询眼神不自觉躲闪,拍了拍景福的背:“好啦,虎贲卫这会儿还在城外忙着找姜姓书塾先生出家的和尚呢。”
两天前,他们就在德化门邂逅了被陛下派下来满世界找帝师的禁军虎贲卫。
当初小皇帝亲政一段日子后与他越发不合,他俩那时候关系微妙又紧张,倘若当初没走,说不准这几年就是小皇帝磨刀霍霍向师傅了。虎贲卫声势虽大,可小皇帝不见得真那么想见他,姜询看来,拿这个表现陛下仁义重情才是虎贲卫找他的头等大事。
姜询当初假死脱身也是历经过磨难,并不打算此时让虎贲卫认出自己来,被他们带着回去到小皇帝面前邀功。
于是那天姜询眨巴着眼睛,真诚地操着晋阳口音,同边看画像边仔细端详他的虎贲卫说,两年前城外城西有个姜姓的书塾先生,是他的远房亲戚,听说以前在京城教书,去岁教书时突然顿悟,于是剃了光头原地出家,云游四海去了。
姜询说得绘声绘色,真挚的眼神让人不疑有假,虎贲卫听得一愣一愣,真跑城外去了,这会儿估计还在策马打听化缘的光头哪个教过书。
景福叹气,拽着他往外走:“公子,京城来了急信,褚彣大人加了红标,要您立刻看完回话,你快去!”
姜询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说:“我就是想来看看陛下要多久才放弃找我嘛,我也没干别的啊……我马上我马上!”
话音刚落,那边人群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景福被吓了一跳,一下松开了姜询的袖子。
只听得那个说书先生声音拔高了几度:“预知这姜太傅如何变得一手遮天,毁誉参半,请各位移驾骅韫茶楼,且听我慢慢道来。”
姜询心里哦豁一声,心想这说书先生倒是个商业奇才,这么会引流。
人群跟着说书先生动了起来,姜询拉着景福,低着头预备从另一边离开。
说书先生恰巧走到了他们二人面前。这人显然与人相处游刃有余,同姜询打招呼道:“哦哟,这位博学小哥!晚上一起来喝杯茶吧!”
姜询:“……”
这说书的离不开他这个捧哏的!
姜询随口拒绝道:“不了,我是个教书的,还要回去授课呢。”
在说书先生不舍的眼神下,姜询和景福速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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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询两年前自府里离开后,在江湖之间四处云游,两年时间走了不少地方,也遇上不少事情。
虽说远离朝堂,但终归有些时候有放心不下的事。好在有他这位好友,御史褚彣在朝中,常常与他写信往来,姜询这个爱操心的破毛病也算有地方寄托。
五年前小皇帝刚刚继位时,先帝把辅政大权一分为四,由帝师姜询、赵王陆旼、太尉梁慎、大将军谢澹共同辅政。
先帝本意要他们共同辅佐小皇帝。只是那时姜询发觉小皇帝的外家,太尉梁慎一族多有异动,渐渐发觉他们的野心不小,于是多有争端,一直扯皮到了姜询自觉小皇帝及冠亲政,足以应对之时。
一个月前他带着景福来到晋阳城时,便是因为听闻晋阳梁氏娶亲时出了大事,姜询总觉古怪,于是前来调查。
一路随着景福回到落脚的客栈,姜询坐在矮凳上,抬手给景福倒了一壶茶,顺手接过景福递来的信封:“这一年褚彣送来的信越发少,怎么这个月刚十天又送来了?替他送信的小厮说了什么没有?”
景福端起茶杯:“这回是褚大人的管家亲自送的,我问过怎么又来了信,管家说事急从权,他们主子说,希望公子看完这封信的内容,早做决断。”
姜询从袖中摸出小刀,划开信封,吐槽道:“神神秘秘的。”
褚彣给他寄信,一般主要内容都是同他说说朝中情势和陛下近况,大多数时候是小皇帝近来下了什么政令,谁同意谁反对,提拔了谁斥责了谁,诸如此类。
回回拆开信封,信纸篇头第一句问候完,褚大人都要挥毫落墨问候一下姜询,最近是不是又玩爽了?没死有空多给哥干点儿活儿云云。
姜询是不可能回去上班处理政务的,回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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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吝于绘声绘色详述江湖风光和各地美食,随信附上各种画作,气得褚彣足足骂了他十页信纸。
姜询想到此,轻笑一声,心说怎么这次神神秘秘,莫不是这次骂他骂更狠了,他掏出信纸,一折一折展开。
一行一行看下去,姜询眉头越发紧皱,手指不自觉地开始一下一下地敲着信纸。景福在一边看着心里发慌,心道这是怎么了,他家公子这次看信居然没有骂起来,这次信里的事恐怕大了。
景福正想着,这边姜询已经一目十行浏览完了褚彣心中所述的事情,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嘟灌下去了。
“景福,备笔墨,我要写信。”姜询拍了拍衣袖,提起衣摆站起来,大步走到书桌边。
“公子……”
姜询一贯脾气很好,身为小厮,扯着他袖子拉走他,叫他少出去作妖这种事景福干过不少,可是他总觉得他家公子身上有种很厚重的疏离气质,像是经历了太多事情,一旦严肃起来就让人不敢靠近。
此时姜询看完信一下子整肃了许多,景福突然不敢说话了。
犹豫再三,景福磨着墨,还是没憋住问道:“公子,出什么事了啊?”
姜询落笔飞快,字儿写得龙飞凤舞,闻言又写完一列,才抬头看向景福:“咱俩估计,要暂时离开晋阳城了。”
“啊?”景福不解,“为什么?咱不是为了调查晋阳梁氏长孙娶亲案才来吗?梁家召集医师术士就剩下十几日了,这还没去就走?出什么事这么急?”
姜询低垂下眼眸,没让景福看到自己的神色:“褚彣来信说的事儿不长,就几句话。”
“他说,陛下急病来势汹汹,如今已半睡半醒,修养于左冯翊云陵苑,有意托付身后,望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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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福把信封封起来的时候,姜询已经收拾好行囊了。
两个人小小的两个包袱,怀里揣了点钱,就已经是全部的家当了。
下楼的时候,姜询嘱咐道:“信中我已经同褚彣做了安排,你把信交给他的人时说好,叫褚彣按其中所述安排。三日后我们便到,这信送到后他有一天多的时间准备。”
景福点头,姜询拍拍他的肩膀道:“辛苦你了,快去吧,我去城门外一里的茶铺等你。”
走在路上,姜询思绪万千,慢慢地往城门走。
忽然,有人策马上前拦住他。
姜询定睛一看,是两个虎贲卫。于是他礼貌问道:“大人,有什么事情吗?”
他心底暗暗叹气,心想可千万不是在这时候暴露了,姜太傅都“死”了两年,这帮虎贲卫这么大海捞针要是给他捞出来了,那就坏菜了。
“叫什么名字?”
姜询答道:“赵巽。”
自从假死后,他行走江湖都是这个名号,改了母亲的姓氏,至于名的询字,人嘛,有点口音很正常,他自己取了个巽字。
虎贲卫声如洪钟:“我听一个说书的说有个教书先生今早在城门口,是你吗?”
姜询想起来早上随嘴瞎说的话,出门在外身份毕竟是自己给的,于是点头应了。
虎贲卫严肃道:“那你知不知道一个和尚,以前是教书先生?寻到此人重重有赏。”
“……”
原来还在找一朝顿悟的光头教书先生。
2. 担簦(二)
姜询大睁双眼,道:“大人说的这个人,我似乎确实是见过的。”
虎贲卫一听,急道:“在哪?”
姜询一手托着下巴,眼珠子往上看,状若思考,片刻后才回答道:“应该是十几天前吧,在南城门我曾经见过一位大和尚,背上背着一尊佛像,听身边的书童说,以前教过书。”
“应当……听说是要往河东去了。”对上虎贲卫炯炯有神的目光,姜询一脸正直地道。
虎贲卫一抱拳,策马掉头往南城门方向去了,估计要上河东抓人去了。
姜询顺着大路继续往前,心里阿弥陀佛了一声。其实去往河东、身上背佛像的大和尚是确有其人的,只不过不是虎贲卫要找的人罢了。姜询心中默道,希望那人一切安好,能晚点被虎贲卫发现吧。
一路从北城门出城后,没走多远,姜询遥遥看见景福已经背着包袱等在茶摊下了,快步走了过去。
景福倒了杯茶,咕咚一口闷了,低声同刚坐下的姜询说:“公子,信已经交给管家了,他们快马加鞭出发了,咱们一会儿……”
姜询道:“往前三里有赁马处,咱去租两匹马。”
景福应声,把壶里最后一滴茶水倒干净了,又一口闷了下去。姜询见状起身,抬手拎起行囊,半步跨出条凳。景福便匆匆放下茶盏,招呼他道:“公子,茶钱!”
姜询:“?”
姜询心道,上个月仿佛才给了一个荷包,这倒霉孩子一天天吃的是一头猪拌一头牛吗?花这么快?
景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笑着,擦了擦嘴边的红痣,羞涩道:“这几天运动量大了点,老饿,今儿跑城门找你跑饿了,吃了四个烧饼,身上就没剩钱了。”
茶铺老板声音远远传来:“小伙子好饭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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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景福租了马,奔袭三日,这期间白天全力赶路,夜间就近住店,第三日晌午时分二人就到了左冯翊。
云陵苑地处云山脚下,四周依山傍水,千岩竞秀,水碧山青,自先帝时在此修筑了宫室池苑,供皇家消遣寓居。
姜询抬手遮着眼前刺目的阳光,带着景福沿着山路一路往深林里钻。
苍翠密林之中,景福呼呼地喘着气,伸手使劲揉捏着鼻子,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姜询递了帕子给他,道:“稍微忍一忍,咱们快到了。”
景福道:“公子,你叫褚大人安排了什么啊?怎么一直往山里走呢?咱们不是要偷偷进云陵苑吗?”
景福是姜询自小在家时带在身边的小厮,后来陪着他一起走江湖,走南闯北几年相伴,胜似家人,没什么不可说的。
姜询拍了拍景福的后背:“从这里绕道可以绕开皇城卫换班的哨口,后院围墙那里人迹罕至,把守和宫人本来就少,褚彣他们稍稍运作,还是有翻进去的机会的。”
景福:“陛下居所不应该把手重重吗,咱们咋进得去寝宫啊?”
姜询故作神秘地笑着,眨眨眼说:“山人自有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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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人的妙计其实没别的什么,只是因为他熟悉小皇帝而已。
景福过去跟着姜询的时候,也不是日日陪在身边的,那时候姜询当了太傅后,经常被小皇帝留宿在宫里,后来宫里甚至有专门备给他的一处院落。
他们家小皇帝年幼时经历坎坷,睡眠不好,易心悸不安,身边只要有人就睡不好,故而守卫和侍从都得离得老远,殿内不设守卫侍从。
云陵苑行宫修葺之初,小皇帝的卧室有不少都是姜询布置的,对那一片再熟悉不过。永福殿后院的院墙附近是没设计守卫的,最近的把守也在六十余米外必经的长青门。
而永福殿后院外墙根的一口水鉴,里面有暗门,直通云山。
本来这是设计给紧急事件,可以及时带陛下离开,这下自己倒是要用到了。
褚彣找到天子侍从常宁卫统领胡长鑫处运作,借口天子近来头风越发严重,与兵戈铁金相冲,借天象台的星官和方士之口把长青门的布防减轻,挪到了更远一点的肃宁门。
暗道从前为了安全,一直是半掩埋的状态,姜询嘱咐褚彣提前派人来挖开了口子,深藏在山洞里的出口极其狭小,不是知道位置的人,极难发现。
姜询拨开遮盖的野草,嘱咐道:“你在这里守着,等会儿接我。”
景福连声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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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询知道此举实在有点些微的荒唐。
其实依他来看,褚彣写信给他,其一是想要他回京商议。天子重病没有后嗣,朝中世家蠢蠢欲动,小皇帝的那些王爷叔伯也大多各怀鬼胎,他和褚彣想做的事还没来得及,若是此时时局生乱,绝对令人捶胸顿足,这是最大的正事。
其次才是他身为帝师,陪伴在陛下身边五年的情义,褚彣此时依情应当告诉他。
只不过姜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总之提笔落墨的时候,读信时心想的正事的那些后招云云就都先逃之夭夭了。他满心开始想,他到底生了什么病,竟这么严重。
他想先去看看自个的小弟子。
翻出暗道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岗哨离得很远,姜询弯着腰往前走了几步,天子之所的后围墙近在咫尺。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姜询忽然回头看一眼月亮。
两年了,不知道那小子是什么样子,两年中有没有想过他,有多恨他……身后之事,他要托付给谁,又要如何安排呢?
当初他离开的时候,小陛下已经十分持重了,许多事都处理得十分得当,眼光也独到,姜询才放心得“一死了之”,谁曾想才两年,就是这般光景了呢?
姜询沉沉叹了口气,把缀着挂钩的绳子扔到墙顶挂好,抓紧时间开爬。褚彣说陛下最近夜里歇下的早,这个点翻进去正好悄摸看看他。
他不打算让陛下知道自己还活着,何况已死之人突然复生,陛下怕不是得以为自己来带他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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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吓到就更夭寿了,万一吓走了那可是弑君之罪。
看一眼就走,姜询心里想。
爬到一半,姜询痛恨当初自己陪着陆所晟里里外外忙活一通,把外墙设计得这老高。
彼时陆所晟对刚兴建起来的云陵苑兴趣极其浓厚,拽着他一通布置商讨,连池子里鸳鸯放几岁的这种话题都没放过。姜询陪着他把这里里里外外都掌了眼,围墙就是他当初自己设计的高度。
真是自个挖坑埋自个。
粗喘着气,姜询心道:许久没来,都陌生了,自己也不晓得带点别的工具进来,现在苦兮兮地在这里扒墙。
姜询扒着墙顶,使劲往上一蛄蛹,坐在围墙顶上,把绳子换了方向垂下去,然后他坐在那里,静静几息只听得到姜询的喘息声。
月光下,长身玉立的男子坐在高墙之上,一腿屈起来,另一条腿随意地垂下,空青色的衣衫随夜风轻轻飘动,像瀑布似地从墙顶垂下去。他喘着粗气,手按在身后,仰头望天,动作端的是一派江湖气。
只不过衣服下边,姜询有点打颤。
不才前帝师现江湖人士姜某,有些微微恐高。
姜询在心里催促自己,可惜死腿不听他号令,不大能跳下去,他也不是很敢直视下头,这要万一绳子没扒紧掉下去摔断腿,明天就等着被侍卫发现当成野生刺客一刀叉去阎王爷那了。
不能耽搁,姜询小声哄自己:“这么大人了你恁没出息,快下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再坚持一下。”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坚持一下啊,咱们等会儿还得出来呢。”
夜色之中一片静谧,朦胧中下面只有那么一小片墙根能被院子里最近的宫灯照到一点,落脚点只能勉强看清,姜询拽着绳子反身放轻手脚爬下来,小心翼翼往下挪动了一点。
忽然,他敏锐地听到下面细微的一声响动,像是什么人踩在草坪上的一声。
姜询想也没想,身体已经迅速地做出反应,一下子扒上墙顶。他心想,完了,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就这么偶尔干一件荒唐还危险的事,结果就这么被人发现了!
下面那个人深吸气一声,传来轻微的气声,但还没喊出来。
姜询耳朵灵敏,听见这声音,百忙之中还抽出空来纳了一闷,寻思这人难道是跑墙根偷懒的长宁卫,喊出这一声自己也得吃挂落那种吗?怎么半天还不吭声呢?
他刚翻上去,骑在了围墙上时,听见下面站直起来,嬉嬉索索踩在草坪的声音。
姜询心道,完了,这恐怕是做好心理工作,准备站起来呵斥他然后举报他,将功折罪去了。
上来时气喘吁吁的姜询动作都敏捷了些许,他快速地拽住绳子,准备跑路的腿都迈出半截了,下面忽然一个人声道:“终身为父……你问过先帝了吗?”
!!!
好熟悉的声音,简直就是故人!
这话一出口,姜询心说,傻子都知道下面是谁了。
3. 担簦(三)
不才前帝师现江湖人士姜某,骑在今上离宫别馆的围墙上,迎着月光温柔的沐浴,绝望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姜询心道荒唐,感情他在那真情实感了半天,感慨世事沧桑易变,结果人家小皇帝蹲墙根在这等着呛他!
他一瞬就反应过来了,这小子玩了一手诱敌深入,想钓什么鱼不一定,反正他是妥妥地咬了钩。
姜询慌忙拽着绳子往另一面预备翻下去,他心里想,立刻钻到地道里,马不停蹄离开京都,早点去做自己的正事……毕竟人家这里还有力气回他问没问过先帝,看来精神头还是不错的。
甫一动手脚,下面的人状似忍无可忍,话语急切:“你没死,是不是?……”姜询动作一顿,小皇帝的声音微微颤抖,在他听来,像是小时候他打小皇帝手板,陆所晟憋着哭时候的感觉。
“连好好见我一面都不肯吗?”
姜询心道不是的,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所晟。
说什么呢?说我是故意的,我讨厌这里,所以我那么早就故意离开了?还是对他说,对啊,我没死,我好好的。
他连陆所晟是想念他多一点,还是恨他多一点都不知道啊。
两年前,他们纵然相依为命很多年,但也经常吵架,也经常红眼,对于小皇帝从前并不赞同,乃至于讨厌他许多激进的做法这件事,姜询从不怀疑。
可是他假死前一天,及冠礼那天姜询给陆所晟加冠时,陆所晟面对自己时亮亮的眼睛,他在这两年里始终没法忘怀。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走思,平时经常跋山涉水的帝师老马失蹄,脚下一滑往前一扑时,本来已经在墙外侧的身体整个往里栽,直接滚落到了墙内!
铺面而来的夜风糊了姜询一脑袋,他大脑空白,空空如也。
完了,这下真完了,他心想。
掉下去摔死算了,什么都不用解释,什么都不用说明,就像他今天从未来过一般,反正都是死了。
但预想当中的疼痛感并没有袭来,姜询迎着风摔下来,头还有点发懵,伸手往下一按,肌肉很紧实,身下的人闷哼一声。
姜询心道,臭小子,还知道在下面接着呢,而且……长大了,健壮许多。
时隔太久,还是这样离谱的相见,姜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静默一瞬,忽然身下的人伸手,袖子垂在他脸侧。
有力的手按在他后脖颈,轻轻把他往下箍,姜询就这样被陆所晟按着贴近了他,肆意的温热缠上姜询的四肢百骸,忽然掉下来的惊惧渐渐消退下去,姜询觉得四周反倒暖意太浓了些。。
“老师……好久不见……你还活着,对吧?”
姜询安安静静地没出声,也很客气地没抬起头去看陆所晟的表情,平静地趴在这,在寂静中听到陆所晟有力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声。
也许当初他离开,对陆所晟而言,是一件值得伤心的事吧,所以他养大的小皇帝才一次次主动开口,都在诉说着一句:你还活着。
.
可是该怎么解释呢?几息过去,姜询自己兀自站了起来,施施然掸了掸衣袖,道:“不是,我死了。”
陆所晟:“?”
他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质问几次,来人竟然还能这么淡然地嘴硬,嘴唇颤抖几下,也没说得出话来。
姜询抬头,望着围墙上垂落下来的绳子,在心里盘算就这么爬出去的话,好像不太好假装自己是个鬼啊,到底还是得飘出去才真实。
“孤魂野鬼游荡人间,听闻你重病才来,陛下既然安好,臣就该回去了,劳烦陛下明天也给臣烧点纸吧,囊中羞涩了。”姜询背对着陆所晟道。
他方才那一下子闻到了很重的酒气,料想小皇帝大概是喝多了酒出门在院子里吹风醒酒,心想着陆所晟大约能不清醒地早点放自己离开,最好现在晕晕乎乎地以为他是魂兮归来,明天给他烧点纸钱。
小皇帝呼吸声依然粗重,寂静的夜色中能够清晰听闻。姜询往前走了一步,忽然背后的人冲过来,扯住了他的袖子,一把把他捞过去了。
“不是,不是的,你是热的……”陆所晟的声线颤抖,“明明就没死,两年前我就说你没死的,不可能的!我等了那么久,我见过你很多次了……你没死!”
陆所晟边说话,捞着姜询一步步往墙边靠,姜询就这样被圈在陆所晟和围墙之间,压迫感登时高涨起来。
“陛下,深夜露重,回去吧,我不能久待。”姜询直觉陆所晟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的,看起来有些错乱,他狠下心,想要直接把今夜之事说成幻觉,一边眼神偷瞄着,有没有机会敲晕陛下。
陆所晟手掌颤抖着垫在他后脑,脸埋在姜询颈侧,轻轻地摇头。
姜询心道不好,这孩子中了哪门子的蛊,怎么反应这么大,还不动弹?他偷摸抬手,他养大的小陛下他心里知道,陆所晟武艺很不错,要敲晕他有难度,这手刃得快,还要一击必中。
手掌刚要落下,陆所晟忽然开口道:“我知道了……若是……是我又做了胡乱的梦,我知道了,我又梦到你了……那你能不能……就陪我一小会儿?”
他落寞的声音说:“我好想你。”
姜询本要落下的手忽然泄了力气,此时打下去也没用,须臾,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陆所晟的后背,轻声说:“陛下,过一会儿,梦就会醒了。”
再等一下,再等一会儿就离开。
因为在刚刚,姜询感觉到有湿湿的眼泪滴落在他颈侧,滑到了锁骨。
也许陆所晟会恨自己,也许他听见自己的政见和打算会直接跟自己对喷起来吧,但是……于情而言,他竟然真的这么重这份情谊,以至于袒露全部地去求黄粱一梦重见自己须臾。
姜询忽然心软了,他从陆所晟十五岁时陪伴他到及冠,五年时间几乎相依为命,那时候他也是全心全意待陆所晟,哪怕现在也依然会暗中关注他养大的小皇帝。前些日子在晋阳,他还觉得小皇帝找他想他这事是个做样子的笑话,可是没想到,陆所晟是真的在乎,是真的放不下。
那么果断抽身离开,那么久的日子里以己度人觉得陆所晟一定恨自己,是作秀给天下人……姜询第一次由衷地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混蛋。
.
陆所晟把他拉进殿内的时候,姜询低眉顺眼,十分顺从。
走进殿内时,姜询四下打量了一下。修德殿内陈设很简约,香炉只燃烧着淡淡的檀香,屋子里药味儿冲鼻,让人一进来就觉得居此之人一定是缠绵病榻。
姜询心想,这臭小子做戏还挺齐全。
他还没忘记自己的人设:“药物气息好浓,好在陛下一切看着一切尚好,我也能安心离去了。”
此言一出,陆所晟走在前面的身形顿了一下,转身死死盯着他。
“这是怎么呢?难道还不许一只鬼走了?”姜询暗暗吐槽。陆所晟就是想强留他也没用,修德殿内多宝阁下还有一条密道,也是姜询当初装修时准备的。
彼时准备这条密道,还是为了若有危急时能安全送走小皇帝,只不过没用上,后来也没告诉陆所晟。
只待今夜把陆所晟哄睡着,姜询立马就逃得掉。
陆所晟一把把姜询按在椅子上,圈在他身前,道:“都已经来了,为什么还要离开?”
姜询呵呵一笑:“我的小陛下哟,人鬼殊途。”
陆所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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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眉,姿态压迫感越发强了。
“强留无益,陛下要逼我什么?”姜询稍稍往后一缩,抬头认真道。
一时静默,姜询眼看着陆所晟眼睛紧紧锁着他,于是他也直视着陆所晟的眼睛,就像在说:怎么样?你要强迫我什么呢?
陆所晟一点点松开了双臂,站直起来,随后转身,深吸了一口气。
姜询适时道:“两年过去,陛下如今处理政事,还顺利吗?”
不止是不想进行上一个话题了,这也是姜询心底最想问的两个问题之一,想知道他有没有遇到什么难处,有没有受什么打击。
陆所晟闻言,走到床榻畔,从枕头底下唰一下抽出一大本来,放在姜询面前,他微微倾身,靠在姜询对面,小声说:“很多人都不满朕。”
姜询抬头看着他,不自觉地笑了,他伸手翻了翻这一大本奏疏,不是这家不满意就是那家不满意的,难怪把我们陛下都给气得像……
像什么呢?姜询仔细一想,完了,他竟然觉得陆所晟往他面前这么一蹲,像一只垂着耳朵控诉有人欺负他的小狗。姜询下意识摸了摸陆所晟头顶,意识到太不合礼法时,他讪讪收回了爪子。
“陛下若要革除时弊,必然要触动很多人的利益,有人不满,有人欢喜,怎么拉拢人,怎么把人拉下马,谁能动谁不能,陛下心里有数就好。”
姜询说完,直觉这话好像有些硬邦邦的,陆所晟眼下看着有点小小可怜样,于是他又加了几句:“趁梁慎丁忧和把梁桢明升暗降,削了梁家的势不是做得很好吗?梁祯这下子在晋阳乐着呢,掀不起风浪。”
见陆所晟没说话,姜询接着道:“梁祯不用回河东本家,做着在晋阳当土皇帝的美梦。梁慎回家憋屈也说不出个二字,也就挑事发发牢骚,晋阳之后还有河东,陛下一步一步来,不必在乎他们泼什么脏水,你得信你自己。”
陆所晟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咀嚼一遍,水光微微泛在眼眸里。
“嗯,你做了那么多,不会功亏一篑的。”陆所晟答道。
姜询觉得他现在反应已经逐渐呆呆的了,料想喝多了的人这会儿也到了后半夜该困的时候了,于是目光如炬,期待地看着陆所晟。
陆所晟一言未发,但抿着嘴唇,过了一会儿又低垂下头,指节对着太阳穴一通怼。
“头痛吗?”姜询探身往前,轻声问。
陆所晟点头。
姜询起身,把陆所晟扶起来拉到床边,把陛下按床上塞被子里了。
他蹲在床边,心想,总算快要把这小祖宗哄睡着咯!
“睡吧,先生在这呢。”姜询小声在陆所晟耳边说,“睡一觉就不疼了。”
陆所晟呼吸声微颤,轻轻点头,鬓角的头发蹭过姜询时,他侧过头往里一靠,蹭过姜询的小臂。
室内一时寂静。
姜询静静地坐在床边,眼神有些莫名的动容。不过好在,他家小皇帝不是真病了,健健康康的,还会耍诈装病钓鱼了。他合该安心下来做点自己的正事,暗中给小皇帝帮帮忙就好,不必眷恋此刻。
听着陆所晟的呼吸声渐渐平缓,姜询站起来,故意踩了一脚凳子腿,差点翻倒的椅子咣当一声,陆所晟也没睁眼。
好时机!
姜询立刻钻到多宝阁边,摸到了藏在多宝阁柜架里的机关轻轻一拨,些微挪开的柜架下恰能通过一人的小小洞口显露出来。
前不才帝师现江湖人士姜某,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也。
片刻后,柜架自动复原,静谧的修德殿内落针可闻。
刚被哄睡着的小皇帝陛下缓缓坐了起来,目光如炬。
4. 担簦(四)
陆所晟坐在床边,摇了摇床头系着的铃铛,清脆的声音叮叮当当一响,几息时间,一个黑衣侍卫推门走进来,单膝跪地待命。
“别跪了,起来坐,朕有事情吩咐。”陆所晟示意他坐到一边。
谢景晔十二岁陪读在陆所晟身边,如今身为天子近臣,执掌羽林骑,这一夜其实他就隐匿在房顶上,守卫在天子近处。
他拜谢起身,坐下了。
陆所晟按了按太阳穴,没头没尾地道:“所幸他还活着,没想到这次有这种意外收获。”
谢景晔“啊”了一声,纳闷道:“陛下说姜大人?他不是……”
他没说完后边的话,怕踩了皇帝陛下的雷,但陆所晟也明白谢景晔在奇怪什么了。
陆所晟心知谢景晔性情一向单纯实在,但诚然没想到他是真能被唬住,姜询敢随口胡扯,他就真敢信。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到底是怎么产生的?
“嗯,姜大人魂兮归来。”陆所晟抱着胳膊往后一靠,咬着魂兮归来四个字,“所以朕准备,这些日子正好有空,去找他叙一叙西方极乐。”
谢景晔一秒钟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猛地站起来:“陛下万万不可!!!”
陆所晟笑了:“我抱着他时是热的。你也是真敢信他那满嘴跑马。”
谢景晔又坐下了,但他不自然地移开了眼神。
他见过太傅府斐邠园烧毁时陆所晟私下怎么彻底疯狂的,自然知道他们皇帝陛下对姜大人揣了什么心思,谢统领方才在院子里隐匿着,都差点脑补出师生之人鬼情未了大战三百回合了。
他试探道:“陛下,师长如父兄,姜大人安好,真是再好不过了。”
谢景晔直觉有些大逆不道的事不能明说,但愿陛下能够从谏如流吧。
但陆所晟岂能如他所愿,陛下起身拍了拍衣袍,在谢景晔眼中,他眸光闪着“我是昏君”四个字,安排道:“明日一早就出发,我们出宫,去晋阳。”
后半夜,陛下在自己殿中精挑细选了常服和配饰,还挑了熏香,其势比穿戴朝服更要隆重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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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所晟其人,不愧是先帝朝最后一位状元郎亲自手把手教导出来的,聪慧灵敏,心思细腻。
他本来是在殿中喝了点酒,想起经年前的旧事,自己溜达到了墙根坐下,还没忆往昔,就听见了些细碎的声音。
陛下本以为是近来装病终于引得某些虎豹豺狼按捺不住爪子了,噤声静候拿下来人坐实罪名,没想到却听见围墙上的一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两年时间于常人而言不过尔尔,于陆所晟而言,这些日子里,度日如年。他在大火中对着一片虚妄的太傅府流过泪,叫人挖了一遍又一遍想要收敛那个人的尸骨,也因为未曾找到人而欣喜若狂。午夜梦回时,他也曾经如同起了痴妄业障般,睁眼真的看到某个人在眼前,甚至在怀里,同他说话,乃至于……
陆所晟确实恍惚了一瞬,但大脑空白的一瞬嘴没闲着,他确实想知道先帝同意过终身为父这事没有。
他觉得应该是不能,他那个混账爹没那么从善如流,他也是一样的混账,所以心里想了那么多有悖人伦的事情。
陆所晟不是没怀疑过姜询没死,他发现过褚彣时常往外寄信,也察觉褚彣胡常鑫之流行事风格多变,偶尔像鬼上身一样聪明了许多,甚至于各地州县有许多事被捅出来得极其及时,他需要处置谁,谁的小辫子就会露出来。
能这么给他瞌睡送枕头的人,会是谁呢?
陛下自小在宫中爹不疼娘没有,谁会暗中帮他?
陆所晟的推断在别人看来就像白日做梦:要么自己是天选之子,要么是有人在各地为他肝脑涂地,与他心意相通。他直觉觉得是姜询,种种迹象都让他隐隐怀疑。
这些日子,陆所晟用装病这种激进的法子,等着看朝中谁被勾引出来迫不及待作乱,但有时候他也不免会想,要是姜询活着,那个在野却心系朝中的人是他,他会不会忍不住,来见他一面呢?
因此他故意流露出有托付身后之意,给褚彣等等一干人都暗示了一遍。
没想到美梦成真,两个人近在咫尺却静默一瞬,陆所晟忽然有点委屈想哭的感觉,想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又为什么不愿意见他?是因为他曾经的叛逆和不理解,还是因为他过去幼稚的忤逆……亦或者是他的旖旎心思没藏好吗?
陆所晟心跳如擂鼓,呼出一口气,不管如何,他想把姜询留下来。
所以他问了:“连好好见我一面都不肯吗?”
于是水灵儿鲜活的姜大人就掉下来了。
姜询硬着头皮胡诌说自己是鬼的时候,陆所晟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怎么可能,明明他都抱过了,热乎的。但他怕是自己又做了疯梦,犯了幻觉,索性冲上去把人圈住了,把一切都彻底说出来,不然要是没机会了怎么办?
夜里的冷风最能让人冷静,双臂环着的人明明鲜活,陆所晟知道他要是显得清醒,姜询恐怕想尽办法也要立刻跑路。
聪明的陆所晟一秒就想到了办法,他把话说得颠三倒四,仿佛有点发疯,给他老师来了一手“假作真时真亦假”。
察觉到姜询在预备着一手刃敲晕他,陆所晟埋在他颈侧,故意放软了声音,落寞地说想他。
他成功了。
陆所晟会敏锐地捕捉到每一句话里姜询想要离去的心思,靠着装疯逼他不许离开。但直到进了室内,他直视向姜询的眼睛时,那双眼睛在对他说:“你要逼我什么呢?”
他甚至于读到了控诉,一秒钟的时间,陆所晟下意识起身一点点,他已经因为曾经的忤逆和步步紧逼把先生逼到了选择假死的悬崖边,这么逼他,会不会……被他恶心,被他厌恶呢?
陆所晟收起了自己的狼爪子和尖牙,顺着姜询问他政事的台阶下了,故意像只小狗一样袒露自己对朝中乱七八糟之事的控诉,骗到了一些触碰。
而且,他还套出来了更重要的信息。
姜询一张嘴,对朝中之事甚是熟悉,陆所晟几句话,套出了他对梁氏一族的动向知之甚多,甚至极其熟悉梁家的旁支根系。
河东梁氏一族是陆所晟的母族,三朝之前就已经发迹,曾出了两代丞相和一位皇后一位贵妃,也就是陆所晟的养母和亲生母亲。自先帝去世之后越发势大,与清河陈氏,渤海钱氏等等暗中结党,气焰越发嚣张起来。
陆所晟手段激进地敲打了好些次,结果姜询竟然看起来十分了解这些。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说梁祯掀不起风浪。
先前梁祯也是掌东北边军的,借口其妻有孕,他又刚立功,陆所晟借坡下驴把他调回内地到了梁家分家所在晋阳,升了半级,但离了自个的亲兵。陆所晟是预备着在晋阳等着腾出手来收拾梁祯,把东北的军权攥在手里,再下晋阳分家的威风。
姜询此言一出,不仅说明白了他懂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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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晟在想什么做什么,乃至于让陆所晟敢斗胆猜个更大的。
有这么一位在野之义士,替陛下平四方奸臣邪佞,抓出吸血的虫子,那么若是晋阳那放了朝廷的祸害,这位义士会不会去晋阳,给朝廷出手相助一把,乃至于对皇帝打包票说此人掀不起风浪?
陆所晟心道,恐怕八九不离十,就是姜询一直以来在暗中同他做同一件事。因此,若他是姜询,他定然会第一时间去晋阳梁氏分家收集一些蛛丝马迹。
装病的日子里,各地的蠢蠢欲动陆所晟收之眼底,晋阳这一支梁家人的漕运量大得不同寻常,还趁着皇帝病重,各地司隶校尉上达天听无门之时偷摸开了商路运粮。
陆所晟装病期间是一点没闲着,趁这一手钓鱼,放出去到各个地方的虎贲卫几乎事无巨细地汇报了所有异常之处,其中还有一件事,是晋阳分家的长公子竟然在娶妻那天当街疯了。
这里面必然大有文章,陆所晟心知肚明,到了晋阳,必然会和姜询不期而遇。
鱼肚白方才微微泛起,天边晓光乍破,陆所晟在上东门下勒马回首,想起那年初遇,他也是在这里见到姜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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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从另一座山上下来的姜询打了个喷嚏。
他从暗道出来,有心遮掩一番,把洞口细细遮盖起来了,把周边的土都乱捅乱埋了一通,防止有人看出此处土质土色不同,发现了秘密。
细心的姜大人边下山边想着去了晋阳要怎么办,走着直觉有点冷,于是姜大人找了个草棚避了避夜风,放了只鸽子给景福,告诉他情况有变,早点回去休息。
第二天清晨姜询醒来后,仔细打量才发现,草棚里原来供奉着牌位,竟然是皇上的二王兄,代王陆珲和其王妃的牌位。
代王曾经是姜询父亲的学生,与姜询也曾有几面之缘,为人非常和善,行了不少善事,打仗也很在行,可堪文武双全。
可惜英武仁义的代王,后来跟他的老师,姜询的父亲都死在了神宁十年的那场动乱里,死在了先帝爷最昏聩的日子里。
想到这,他眼神暗了暗。
报神宁十年家破人亡之仇,是姜询自假死后唯一要做的事。
姜询起身在朽变得摇摇欲坠的桌子上摸索片刻,摸出来小半盒香来,抽出三根点上,敬在了代王夫妇牌位前。
景福赶来时,正看见姜询给代王敬香,他噤声走了进来,下意识摸了摸袖子里的口袋。
褚彣跟在他身后,远远看见姜询在那里安安静静好整以暇地挽着袖子上香,气不打一处来。
褚大人向来是个火爆性子,待姜询转身,一把把他拎到一边的草席子上扔下挨骂。
“姜!则!裕!”褚彣其声,可震人间。
“大晚上的你游到哪去了!啊?!我,堂堂御史大人,陪着景福趴洞口等半夜,你倒好啊,来封信说自个跑了?”褚彣戳着姜询的眉心指指点点,频率活似啄木鸟叨叨虫子,“好家伙啊你不是就进去看一眼吗?!嘿,一下游到陛下寝殿里去还换条路出来!”
姜询一把拽过褚彣,拦住他的肩膀往下抚,给暴怒的御史大人顺顺气:“哎呀消消气,这不是事急从权吗?”
褚大人一向做事严谨正派,骂完了自然也要说正事了,他冷哼一声:“到底怎么回事?就说不同意你非要来看你的皇帝弟子,这是出什么事了?”
姜询:“陛下没病。”
褚彣:“……”
5. 观风(一)
褚彣得知陛下病重,也是大内宣布不朝上奏之后,经常入宫禀事,渐渐隔着帘子听见陛下声音虚弱。偶尔有那么几次,陛下同他流露暗示了一些要挑选宗室子入宫的意思。
这些日子不少亲王的子嗣都从封地出发了,褚彣不得不多想。
没想到一封信发过去,叫那个游到天下各地的死鬼回京来面谈,他竟然直接说要去皇上养病的别宫里看看。
苍天啊,个死鬼真去了,去完同他说,皇帝没病。
姜询对着褚彣瞪大的眼睛,很不厚道的笑了。
“实在对不住褚兄,但实情如此。”姜询解释道,“只不过这次,倒也让我知道了陛下想做什么,不算太亏。”
褚彣又冷哼一声:“你详细说。”
陆所晟拿了那本奏疏来试探姜询知道多少,姜询也从中看得出陆所晟的态度。
先帝神宁年间昏聩无道,宠幸妃妾,用人唯亲,加之前几朝延续下来的世家望族都是文武两开花,实打实军功出身,牙兵众多,挟制军权,族中子弟文官又借助身份多有升迁,到了姜询等人扶持陆所晟上位时,陆所晟的外祖河东梁氏以及清河陈氏,渤海钱氏、扶风谢氏、西河胡氏几个大族越发厉害,尤其以梁、陈、谢三家为盛。
微妙的平衡在皇家和这些士族之间像走钢丝一般保持着。但这些人共同的愿望,都是不希望屁股和他们不坐在一起的皇帝挡他们的富贵。
陆所晟当然不乐见这样的微妙局势,更遑论这些人几次同东北的北燕和西北的鬼方搞一些眉来眼去的擦边,给自己增势。
贪欲膨胀之下的贵族所做之事,年轻有理想的小陛下厌恶实在是太正常了。
姜询道:“谢家起家京都,又是近臣,扎根不深,多依靠陛下,河东梁氏倒是盘踞河东晋阳,陛下的手先伸到晋阳是肯定的,那些虎贲卫都不是白出去的。”
褚彣挑眉,他心思也快得很,几句话就大概明白了:“这是等着耗子憋不住了撞爪子。”
姜询点头,脸上写着孺子可教也几个大字,随后被褚彣弹了个响亮的脑崩:“就你姜则裕这个傻蛋先撞上去的!”
姜询叹气,一边掸着衣袖上沾的灰和茅草,一边道:“如此,你我要查证也好,要报仇也好,背后站的都是陛下呢。”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要去睡觉了,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深仇大恨。
褚彣看向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询这些年活着就为了两件事,他背负的深仇,和陛下的龙椅,两件事交织在一起,复杂得让人心烦。
“……我知道你恨,但是……那毕竟是陛下的母族,他不可能真的会——”褚彣骂姜询的话一般说得都很快,到这句反倒吞吞吐吐了。
“什么证据都没有,谁知道是不是他们做的呢?”姜询揽着褚彣的肩膀,喊景福跟上,“这不是才要去晋阳查。褚大人,请我吃个早餐嘛,饿死了。”
褚彣:“……”
褚御史一脑门问号,想知道这个人怎么能做到就能正经一秒的。
他绷着一张脸从衣袖里掏出一个还热腾的馒头,塞进姜询嘴里:“吃完给我早点滚回晋阳。”
姜询咬了一口馒头,笑嘻嘻得:“晓得晓得,彧璋对我真是好啊,还准备了热乎的,知道我爱吃你家婆婆蒸的。”
褚彣别扭地挪开眼睛,抬腿虚虚踹了他一下,想着这祖宗怎么吃饭都塞不住嘴:“来的时候我跟景福吃过了,你抱着馒头快赶紧啃!我噎死你!”
话还没说完,景福正好才卸下来肩上背的包袱,递上原本背在背上的小食盒,打开给姜询看:“公子,褚大人来时候让我给你盛的。”
里头有豆浆,有两样小菜,全是姜询爱吃的东西,香气扑鼻而来,小菜色泽莹润油亮,新鲜得很。
褚彣:“……”
在姜询毫不客气的笑声和好几句多谢褚大人中,褚彣气急,白眼翻到了天上去,他啧了一声,然后狠狠给了景福一记眼刀说:“下次你也啃白馒头!都不给菜吃!”
景福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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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晋阳城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姜询带着景福在城外换了身衣服,主仆二人皆青袍玉带,把原本的普通布衣全换掉了,装饰得比从前华丽许多。
景福不太习惯地扯了扯腰上的玉带,瘪着脸说:“公子,这个也太不习惯了,咱上次穿这么招摇的衣服还是两年前……”
姜询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道:“这事赖我,没能给你穿点好的。”
景福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姜询又说:“招摇就对了,你把心妥帖地放肚子里吧,今儿就得这么穿。”
青衣袍服上绣着花纹,白玉腰带上镶嵌着猫眼宝石,十分高调的一身着装。
姜询爷爷是做过丞相的,从祖辈开始三代富贵,虽说家风不主张铺张,但那会儿他还当小少爷的时候,出门撑场面的衣服还是不少的,那阵子景福也有自己的华服。从两年前姜询假死后,主仆二人就再没打扮这么鲜丽出门了。
景福纳闷:“咱们不是去梁府吗?这样岂不是太招眼了?”
姜询帮他系上腰带,点头:“招眼才好进去呢。”
景福哦了一声,也跟着点点头。
进城的时候,姜询和景福招来了几乎每一个路人的目光,忽然,两个男子身着劲装骑马疾驰而过,和他们二人擦肩而过。
姜询抬头看去的时候,马匹已经飞奔走远了。他吸了吸鼻子,感觉空气中有点淡淡的宫中香的味道。
“一会儿到了梁府呢,你就是我弟弟了,咱俩是陈留赵氏出身,现在主家二房的儿子,我还叫赵巽,你叫赵兑。”姜询嘱咐道。
景福了然地点头,这是他俩的老规矩了,这两年出门批马甲都叫这个。
姜询的母亲就是陈留赵氏,赵家曾经做过太医,这些年他俩这个名号在各地也确实有行医,揭了晋阳梁家悬赏治长公子疯病的榜自然是合理的。
到了梁府门口,姜询把提前备好揭下来的求贤榜递给了家丁,自我介绍说我兄弟二人姓赵,是陈留医学世家出身。
家丁进门去通报后没多久,就恭恭敬敬带他们进门,道:“两位公子快请,我家主子给准备了房间,您们先休息片刻,等今儿傍晚主子设宴款待,您们再去看病。”
姜询客气点头,同景福将一路走过来的景象尽收眼底。
梁氏主家宗祠在河东,最大的朝中为官这一支长居京都,另一支分家就主要在晋阳。晋阳这边的梁氏族人以晋阳令梁仞为首,他家也就是姜询他们来的这一座宅子,晋阳城中最大的一座宅子。
其长子梁长春就是上个月娶亲的时候突然之间发疯了,从接亲到拜堂都好好的,方才进洞房一会儿,忽然就状若癫狂跑出来,逢人就喊:“救救我!”
梁仞本来就重视这个长子,加上东北军的梁祯被皇帝晋升调回中央军,驻在了晋阳,如今看了他满眼的笑话,他十分急于抓紧治好儿子。
如今高门大户,竟然来人报上医者名号,有个江湖名声就进得来。
姜询一路垂眸,只是余光注意着观察观察周边,把这七拐八拐的路记了个七七八八。
他们住的小院只在院门口挂了块儿匾,写着“轻鸥”二字。家丁领到了地方,嘱咐他们不要乱走就离开了。门口原本就有两个人在把守,此时也低着头不看他们。
屋子内陈设都一应俱全,只不过少点人气儿。到地方和景福收拾好了,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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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掀开门帘走出来,站在院子里,皱着眉。
这地方奇怪得很,姜询心说。
堂屋在整个大宅里的位置倒没什么奇特的,只是一路过来许多地方都大门紧闭。轻鸥院的地势略微高一些,从轻鸥的院落里往远看,能隐隐看到有些院子厢房之下有一排人把守。
这样严格的守卫,怎么看都是把秘密写脸上了。
这梁家究竟有多么嚣张,多么自信在这片地界上,自己足以遮蔽天日呢?
院墙外有人声过去,姜询转身回厢房去了,空气中传来的一点淡淡的香味儿让他又下意识皱着眉,这种莫名熟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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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沉时,家丁来敲了姜询的门,请他们去赴宴。
才出了门一抬头,对门屋里出来一位女子,身材纤长窈窕,身着鹅黄色的百迭裙,一身打扮雅致素净,身上带着浓重的草药味儿。她脸上遮着面纱,一双杏核似的眼睛对上姜询的目光,随后微微一颔首。
姜询眼神一动,脚下停了一步,开口道:“姑娘先请。”
女子仍是点头,走在了前面。
到宴厅的路不算太远,只不过路上见到往这边走的人倒是不少,甫一拐弯就迎面又碰上几个也去赴宴的,为首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男人打量了姜询和景福好几眼。
姜询冲着他粲然一笑,迈步时身上的宝石挂坠叮当作响。
几人的眼神都轻蔑了许多,就姜询这珠玉叮咣满身的劲儿,他们还寻思这是哪来一铃铛。
宴厅是花园中间一座八宝攒尖顶的亭式建筑,园林水榭之中景致秀丽,游廊缦回,纱幔垂落,侍女打着扇簇拥在两侧迎接来客。
被请来的这些医者和术士纷纷落坐,约莫有十来人,都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姜询不着痕迹地挪到黄衣女子的下首落座,低头整理衣服时低声道:“祝小姐,你怎么来这里了?”
祝樛萦理着衣袖,没有抬眸,轻声回:“许久不见赵先生。”
他俩也是旧相识了,姜询在西北曾经有一次命悬一线,全仰仗祝樛萦相救。
姜询舌尖顶了上颚几下,点头没再说话,强行按捺下心里的不安。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祝樛萦,祝樛萦出身凋零的医学世家,过去一直在军中办事,突然来到中原,恐怕这里的水又要更浑了。
他端起桌上的酒杯,抬手致意祝樛萦,祝樛萦也回敬了一杯。
动作之间,亭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一身着锦衣华服,身材臃肿的中年男子沿着游廊阔步走过来,身还未至,洪钟一样的声音已经刺进了宴厅里:“让诸位久等了,是我梁某人的不是!”
姜询把眸光投向走进来的一行人身上,走进来的梁仞拱着手跟这一帮人打招呼,这帮乡野大夫哪敢真受了晋阳令这一礼,立马都站起来躬身回礼。他也随之站起来,随意地随着众人动作。
忽然之间,姜询原本打量众人的眼神定在了站在梁仞身后的一个人身上,他心里满是疑惑和震惊,乃至于起身都慢了半拍,还是景福不着痕迹地轻轻戳了戳他的腰窝提醒他。
这人身着豆绿色绣着暗纹的一身圆领袍,腰间配了白玉的銙带,玉上纹饰倒是简朴,衬得本来就俊俏的眉目更加温润许多,他眉骨和鼻梁都立体得很,眼睛狭长,像桃花花瓣似得脉脉含情,右眼角有淡淡的红纹,看不太真切。
这张脸姜询可太熟悉了,曾经天天见,前几天方才见,那会儿他还哄人家说自己是鬼。
这才是真见鬼啊!
当今圣上不好好在宫里继续装他的病钓他的鱼,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难怪他今天老闻到宫中香的味道。
姜询皱着眉挪开眼睛,假装自己是盆墙边的滴水观音,看不见陆所晟投来的目光。
6. 观风(二)
梁仞逐个地跟在场的这些医生术士们打招呼认脸熟,姜询带着那股莫名其妙的心虚感,一直尽量降低存在感,梁仞没点到他时一言未发。
希望小皇帝那夜迷迷蒙蒙中的记忆全忘了,千万不要认出自己来啊,千万不是来抓自个的。
坐在姜询对面那个穿道袍的中年男人叫藏棂,是豫州的一个道观出来的赤脚大夫,后来名声渐渐大起来的。他身边是个长须髯的没眉毛老头,背着个药箱,是什么医馆的大夫。一边还有个瘦小得像柴棍一样的男人,头发也一绺一绺编成辫子,是南疆的巫医。
姜询心里哦豁一声,这天南海北得倒是哪的人都有啊。刚想完,他瞟见陆所晟又在看他,眼神玩味,腹诽道:“也是,连小皇帝都跑来了,这南疆北疆的才哪到哪啊。”
那边几个人轮过了,梁仞转过来脸来,看向祝樛萦:“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祝橑萦行礼,声音不卑不亢回道:“鄙姓祝,从前是平城军的军医,近年东北军改组,我回中原休假。”
太祖皇帝立大周时,建四军驻守各地,东北军驻扎幽州、平城,定西军驻陇右,神威军分驻山东、临安,镇威军驻南诏,以四军再分兵团驻扎各地,其中东北军的兵力是最多的,其中平城的这一支军团就被叫做平城军。
能在平城军做军医,医术亦或者能力必然很好了,梁仞颇有惊喜之意,极其礼遇道:“失敬,姑娘肯赏脸来为犬子诊治,是我梁家的荣幸。”
祝樛萦端庄地点头福身,眉眼低垂,不为其热络的态度所动:“鄙才疏学浅,只能略尽绵力。”
梁仞一转脸,看到姜询和他身后的景福时,先是愣了一下。
姜询带着探究意味的眼神看向他,短暂几秒,梁仞就哈哈笑了两声,拱手道:“这位兄台当真气宇轩昂啊,敢问尊姓大名?”
姜询嘴角轻微向上一动,眼底笑意更浓,看来他没猜错梁仞背后在捣鼓什么,也没枉费花钱捯饬了自个和景福,华服这一身还是好用的,梁仞看见他俩这身败家公子打扮,言语间都亲切几分。
“小生姓赵,叫赵巽,这是愚弟赵兑,我们二人出身陈留赵氏,游荡江湖行医。”姜询一礼,景福也跟着。起身后,姜询直觉有目光在看他,除了那帮上下打量他的大夫们,还有一个人。
站在梁仞身边的陆所晟。
其实陆所晟也没有一直盯着他看,至少在座的人几乎都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但姜询就是莫名觉得那道视线投过来时就炽热得让他有点招架不住。
姜询心中咯噔一下,完了,难道是认出来了。
但姜某以前是在朝堂上跟老东西吹胡子瞪眼还能笑意盈盈的人,表情管理能力那是强得可怕,他直起身来,自然到像根本没注意到陆所晟的目光,直视着梁仞。
梁仞果然亲切极了,走上前来拍着姜询的肩膀:“是陈留赵启山家的吧?当真是青年才俊啊,这么大年纪就已经名声鹊起啊。”
姜询微笑,不着痕迹地稍微退后一点。
赵家从前行医,后来主家经商,一干就成了陈留一代最有名的富商之一。一听说是陈留赵家的人,梁仞这么热络,更佐证了姜询的猜测:他笃定梁仞必然在做一些过不了明路的买卖,联络一些行商,借此敛财。
至于敛财是为了做什么,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不敢不敢,谬赞了。”姜询作势推辞了几句。
梁仞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同姜询叙话几句,随后引着陆所晟请他坐在了自己下首的位置。
见他没有介绍陆所晟的意思,姜询敛眸准备开口,这时正听见藏棂的声音:“梁大人,这位客人……不知道怎么称呼?日后碰上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恐怕我们,太过失礼啊。”
梁仞一拍脑门,状似懊恼:“是啊,瞧我这个记性,竟忘记了介绍了。”
他站起身来站到陆所晟旁边,对着众人介绍:“这位是海外的药材商,他汉名叫陆绗,这次也是为了治疗犬子,来帮忙想想办法的。”
姜询挑眉,他和褚彣查到的情报里,梁仞府上经常接待富商,只不过从前,都是出海的古董商和瓷器商。
陆所晟这是唱的哪出?又怎么混进来的?
梁仞做晋阳令是并州刺史所提拔,当时都不过陛下的眼,偶尔能进京一次也是站得远远的,梁仞没怎么见过陆所晟,还不知道站他旁边的是个什么人。
陆所晟鞠躬,讲话口音竟然真有点东南方的味道:“诸位,多多关照。”
他抬头,环视所有人一圈,眼神最终停在姜询身上。
姜询冷不丁一下对上他的眼睛,立刻把眼神挪开了。
景福坐在姜询身边,不着痕迹地拽了拽姜询的衣摆,手指写字问姜询:公子,这……这位咱们该认识吗?
景福跟在姜询身边十好几年,一同长大,当初从陪着给小殿下上课到跟着姜询进宫面圣,他得请示一下自己这下是该认识陆所晟,还是不该呢?
姜询眼神坚定地小幅度摇了摇头,示意咱哥儿俩谁也不认识他。
开宴后,众人大多都蛮心不在焉的,大多数人大概都想着什么时候叫他们去见梁长春。
姜询好整以暇跪坐在桌板后,已经制定好针对突然出现的陆所晟的方针政策。
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下赵巽,倘若陆所晟再扒他马甲,大不了就再换个名字,这么些年行走江湖,姜询最不缺的就是马甲。
他抚起衣袖,动作行云流水,优雅矜持,景福坐在他下首,也是板板正正的。
酒过三巡,祝樛萦端起酒杯敬梁仞道:“午夜时分想来公子也快困了,这会儿想来会更安静一些,不妨大人让我们今日见一见,也好慢慢斟酌用药?”
梁仞点头,捋着胡子把管家叫过来,叫他先去少爷院子里通报一声。
“各位都是名医,待看完了,诸位开方定法,按照开方子的顺序一个一个来试,哪位奏效,我以百两黄金作谢礼。”梁仞放下酒杯,宣布。
室内一时间静默无声,所有人都被百两黄金的巨款震慑了,没眉毛老头和柴棍巫医都惊喜异常,盯着梁仞的眼睛都直了。
唯有姜询和陆所晟面不改色,姜询甚至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了点酒,随后潇洒举杯,第一个开口道:“梁大人酬谢之慷慨,我辈感怀,敬您。”
他大方地直视着梁仞的眼睛,微微点头,梁仞哈哈笑着举杯,心里却打起了算盘,他观察姜询动作矜贵优雅,跟着的弟弟也看起来端正雅致,这是高门大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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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范。
他要找富商大族合作,除了刚搭上线的陆公子,眼下又多了一个。
姜询注视着他的眼睛,放松粲然一笑,用袖子掩着酒杯一饮而尽,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眼睛里了然的神色。
他知道,梁仞上钩了,不枉费他费那么大力气披这一身衣装,跟景福把前半辈子宰相府里那点范儿摆出来。
亭外寒意渐浓,蝉声满树,宴会终末时,众人起身批上外衣,跟随着梁仞和管家往梁长春的德润居去了。
.
德润居的院门精心布置过,专门做了精致的藤编装饰,清丽雅致,门楣上挂着的两只红灯笼还没收起来,梁长春才娶亲十来日,院子里布置都还崭新着。
管家扣了扣门,须臾,吱呀一声,大门向内打开,一个女子笼着衣袖开了门,她横竖扫了这乌泱泱一群人,福身行礼引他们进门,她眉眼间带着化不开的愁容,任谁见了都心生怜爱。
梁仞介绍了她一番,是他老友家的女儿,梁长春刚过门的媳妇,温月移。
众人进门,梁仞言及还有要事,先离开了。
数人跟在温月移身后一路进了屋,边走,温月移边同他们诉说梁长春的病情:“相公从那日之后就惊惧不已,如今谁也不认得,缩在屋子里躲着,哎哟。”她说着说着,用帕子擦拭了一下眼角,她眼角一颗泪痣红艳欲滴,婉柔哀怨,我见犹怜。
姜询静静地听着,不过不大相信温小姐是真情实意地在说这些话。温月移的悲伤到不了眼底,悲伤的动作标杆得跟唱戏差不多。
不过也能理解,才刚过门的新媳妇,怎么可能那么真情实感的为一个死鬼丈夫难过,要论姜询看来,梁家就该立刻好好收温小姐为义女,这婚还成什么成,没得浪费人家小姐青春。
他自己心底嘀咕完,环顾四周见大家面上神色都蛮肃穆的,于是也沉下脸来。
不过他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因为在姜询身后,两道目光好像都在看他。
一道是陆所晟,一如既往地存在感强烈,他仿佛对什么梁长春兴趣并不大,压着步伐走在最后。另一道则来自中年老道藏棂。
姜询纳闷死了,只好归为这藏棂可能太想要赏金了,想先靠眼神盯“死”自己,好少一个对手。陆所晟的目光就麻烦了,这到底是是不是在故意盯着他啊?难道是认出来了?他如芒在背,只能努力不在乎这两道目光。
进屋后,没眉毛老头率先走在最前头,温月移一拉开帘子,老头往里一瞧,差点把老寒腿吓成飞毛腿,嘎一声往后一蹿,后背直直钻进了他正后方的姜询怀里。
姜询原本眼神还在看床榻内,还没看清楚,那么大一个老大夫就窜他怀里了。一切都太突然了点,姜询下意识扶了一把。
然而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旁另一只手插到老头和姜询之间的缝隙里,生生地把老头给捞出来扶好了。
陆所晟笑意盈盈:“老先生小心,学生扶您。”
没眉毛老头连声道谢,感慨这年轻人真是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呢。
姜询心底油然而生莫名的怪异感,眼神奇怪的看一眼陆所晟,再次把视线投向床榻。
床榻里面缩着黑乎乎一团,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一团仿佛初具人形。
7. 观风(三)
床上的人抱着被子缩成一团,头发打着绺,披散下来的头发纠缠在一起,乱糟糟得像一团海藻扒在头上,衣裳倒还整洁一些,但也揉搓得皱巴巴了。
众人见状,都倒吸一口凉气,堂堂晋阳令家的长公子,竟然一下成了这么个鬼样子,难怪梁仞连进来看一眼都不愿意,到了门口都要跑。
没眉毛老头坐到床沿上想去拿梁长春的手,被梁长春躲了一下,差点儿闪了腰。
老头儿无奈叹气:“公子呀,这不看脉怎么看病呐,这这这……”
干柴棍巫医一胳膊伸过去紧紧攥住梁长春的胳膊扯出来,另一只手狠狠按着他,压根不让他挣扎。干柴棍沉着嗓音,对老大夫道:“给,摸吧。”
众人:“……”
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呢。
姜询和祝樛萦站在老大夫身后,预备听听他的看法。
老大夫一捋胡子,闭目搭脉,哼哼了一小会儿后睁眼,只说是惊惧过度,邪入于阳则狂。
几个人都轮着问诊看脉,其他人都看完互相讨论上之后,姜询也假模假式地上去把了会儿,还跟祝樛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了,一转头看见陆所晟抱着胳膊靠在一边,盯着他的手看。
这臭小子,看什么看呢,盯得人好不自在。
姜询张嘴招呼陆所晟,还小心回忆了一下他那个假名,怕一不小心叫错了露馅了,回头让皇上扔出去流放了:“陆绗大夫?你要过来看看吗?”
陆所晟闻言,先是把目光投到姜询脸上,虽是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但姜询总觉得他仿佛笑了,总之看着很开心。
“赵公子先请,我最后来就好。”陆所晟温声回答。
姜询点头,片刻后顺势给他让开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所晟同他一点头,坐在了原本姜询坐过的位置上,仔细端详了梁长春一会儿,他掰开梁长春的嘴巴,然后转头问道:“各位前辈们,牙龈出血,下颌肿大,这是什么病症?”
众人一时噤声。
姜询指节抵在下巴上低头沉思。
没眉毛老大夫一捋胡子,颤颤巍巍地道:“这个……原因或许还挺多的……额……”
陆所晟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结果没想到老大夫一张嘴,吐出一个错误答案:“阴虚火旺,也是可能的。”
小陆大夫沉默一时,床上的梁长春不干了,他“啊啊”地叫了几声,猛地挣扎起来,衣服全散开了。
一旁立着的温月移立刻走过来替梁长春拢着衣襟,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服,没想到梁长春一把扯走了自己的衣服,双眼往温月面中移动了一下,然后猛地往后躲开。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年轻女人,温月移挽起耳边垂落的鬓发,温柔无奈地笑着:“夫君这些日子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躲我,这个样子在您们面前,总归是太过失礼了,希望各位不要见怪。”
陆所晟站起来拍着衣摆,好似只是随意一开口:“大少爷最近衣食都是夫人在帮忙吗?好生辛苦啊。”
温月移还是挂着那温和的微笑,轻轻摇头:“不全是的,还是婆子和小厮伺候多些。”
陆所晟点头,又问:“知道少爷成亲前几日……”
“前几个月,都经常去哪吗?”陆所晟顿止犹豫的一瞬间,姜询抬头补上了后半句。
温月移下意识侧头了一点点,随后立刻收敛好眼神,还是那般低眉顺眼的模样:“妾身才进府,都不熟悉,您问问院子里的小厮大约会知道些的。”
长日跟在梁长春身后的小厮仍然还随侍在屋内,温月移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一步走上前,弓着身把近来梁长春的行程一五一十跟倒豆子一样抖完了。
姜询边听边微微点头,一顿一顿地,听完了心里便有了成算。
梁长春这个表现,姜询看在眼里,细节处让他有诸多疑惑。他诊过脉,也曾经学过一点,梁长春确实是惊惧之症,但为什么温月移走上前他就躲得那么猛?为什么恰恰好是接亲那日出事发疯?
陆所晟还问他们梁长春的面相是怎么回事,下颌肿大还牙龈出血,这是朱砂中毒的迹象。
那个老大夫不敢明言,陆所晟年轻气盛直接点明,其实在座的人都懂了,有人趁着梁长春疯了给他下毒,想要的就是他的性命。
他招惹上了什么事,为什么疯在这个时候,桩桩件件都在说里面大有文章。
更不用说这座晋阳令府中藏着的其他事。
姜询可不是真来给梁家帮忙治病的,他是来找事的。等着钓鱼的功夫,他也直觉这件事要查,背后必然还有秘密,否则梁仞不会这么急迫。
小厮报出来的地方除了各种烟花之地,最频繁的就是城外不远处的一座山,说是少爷常去山上他家的一个小农庄,只不过去了也不呆在庄子里,不知道跑去哪。
一个花花公子天天往荒山钻,这里面太不对劲了一些,更遑论这蒙山脚下走出去就是要道,北能直达平城,东可一路入渤海,那里有一条商道小路。
姜询往起一站,状似憾恨,拧着眉同众人说:“学生我还是才疏学浅啊,这一通把脉也没看出什么毛病来,不如还是明日去看看,是不是山上有什么精怪把我们少爷给吓着了。”
柴棍和老大夫看他的眼神都有种安慰,仿佛在说是个草包,那可太好了。
景福跟着站了起来,两个人一拱手作别,姜询对着没眉毛老大夫和祝樛萦打了个招呼,转身还没走两步,就被人叫住了。
陆所晟直愣愣站在他身后叫住他:“赵老师——”
他尾音拖得有点长,这一声老师把姜询叫一激灵,仿佛有点回到过去他还给未登基的陆所晟讲学的日子。
恍惚一瞬,他掉头,淡淡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和赵老师同去吧。”陆所晟道,“我去找些草药,和赵巽老师还有赵兑大哥一道,想来也能安全些呢。”
陆所晟的理由合理且充分,所有人包括姜询的表情都极其自然。
天可怜见,只有景福一个人,已经因为一句赵兑哥,差点腿软得原地跪下。
姜询不着痕迹地拍了拍景福的后背,示意他沉住气,然后微笑着搭话:“那真是太好了,走吧,小陆。”
见他俩要走了,没眉毛老大夫叫住了他们,他起身从自己的衣袖里掏了掏,一个小小的白瓷药瓶被塞到了陆所晟掌心里。
“这一瓶是解毒药,山上常有一些毒蛇毒虫的,你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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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山带着安全一些。”
陆所晟和姜询怔愣片刻,收好了小瓷瓶,俯身一拜谢过老大夫,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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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府里的小厮早就跑出来喊人备好了马,姜询上马之后也没回头,没跟陆所晟搭话,只喊了景福跟上。陆所晟就这样引着自己的马,颠颠地跟在后面。
往蒙山去的路挺远的,一路要是这么长时间不说话,姜询能憋死在这里,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姜询实在是憋不住了,扭头看向陆所晟。
少年人身形颀长,面容俊朗,眼角有淡淡的几道红色纹路,身上好闻的宫香直往他鼻腔钻。
姜询轻轻勒马,让坐骑慢了下来,偏头问陆所晟:“小陆大夫呀,你这医术也还是有说道的呀,梁公子那个下颌微微肿,是怎么回事啊?”
“中毒。”陆所晟目不斜视,知道姜询在这装蒜。
话头是什么蠢问题不重要,姜询只要起个头能接着唠一唠就行,他是真的很想知道陆所晟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是要收拾梁仞敲打敲打梁家,还是……和自己一样,查到了梁仞经手的商道不正常。
姜询查这个的原因很简单,他和梁家有仇,想弄死他们,满世界找梁家人罪证都魔怔了。那小皇帝又是为了什么呢?
“中毒……哦!是朱砂啊!”姜询演技时显浮夸,“小陆大夫在哪学的啊,真是精妙的医术,为何没去皇城给人看病啊?那里才是遍地黄金啊。”
陆所晟一笑:“从前小时候跟着养母和老师学过一些,也不够格去京都,赵老师夸赞太过了。”
他不说后一半,姜询心底暗暗叹气,闲不住的那只爪子在马脖子边刮了刮,被马给了一喷嚏之后才老实。
“哪啊,可不敢喊我老师啊,你看我一开始就没想到。”姜询道,“我要向你学习的,还有太多太多呢。”
“说起来,小陆大夫出身也好得很啊,没有随着家里出去经商吗?”
姜询又探了一句,但陆所晟脸上的微笑就跟焊上去的面具似的,不露一点纰漏,言语倒是松了些口:“皇城内几家都不如这里要人要得急,何况晋阳令这里,也是经商的好地方,赵老师家里也做生意,应当也看得出来吧。”
此言一出,姜询了然,陆所晟和他一样在查梁仞手底下异常的贸易线。
这臭小子这次竟然自己孤身就闯进来了,连个侍卫都不带。
“赵老师呢?没考虑去京城吗?”
姜询嘴上还得客套完,于是答道:“哎哟,您这医术精湛又心细,也没一直扎在京城,我更是难以立足了啊。”
满嘴跑马车跟装蒜可谓姜某必修之课,技艺早已炉火纯青,陆所晟过去就深知此人顽劣,小时候天天让他这张嘴诓来诓去。
“老师您太自谦了。”
姜询摆着手,陆所晟这一声声老师就跟在点他似的,他可受不了:“真的真的,小陆大夫医术高超,那是我的楷模啊!”
这一声声一句句的,陆所晟原本只是想追在姜询身边的,这一下子一声老师被姜询推回来三次,他又没忍住,回道:“那……要不然你喊我老师,我教你?”
姜询:“……”
这死孩子,倒反天罡!
8. 玉陨(一)
此后一路,姜询管好了自己的小嘴巴,再也不故意说什么了。
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姜询心里倒还莫名有了着落,这说明陆所晟压根没认出他,要不他那么大一个尊师重道的弟子,怎么会这么说呢?
陆所晟心里倒是翻腾着一阵阵的酸涩,心道自己以后还是得管住这张嘴,能哄得姜询多跟他说几句话。
他急匆匆策马来到晋阳,顶替了之前让谢景晔等人捏造出来同梁仞接触的海外富商身份,见到姜询了也不敢真认出他来,喊着他的假名顺着他说话,生怕姜询再一声不吭地消失。
惴惴不安了很久,他来到这眼神也不敢往姜询身上黏,简直是隔三差五地就自己把自己的眼神往开扯,这句话一说完,现在姜询是彻底低下头去了。但陆所晟了解姜询,还能安慰自己,老师肯定会凭这句话觉得他没认出来姜询,起码姜询还不会再连夜跑了。
一路风景变幻,到了蒙山脚下时,日头已经渐渐开始烈了,姜询越来越频繁地给自个扇风,没一会儿就听见陆所晟主动提出到前头村子里的瓜棚下乘凉一会儿。
瓜棚里的村民看见他们几个衣着华丽,凑上前来推销自家的瓜。一个额头系着汗巾的男人捧着一整颗绿莹莹的西瓜对着三人道:‘公子们买颗瓜解解渴吧,咱们家井水镇出来的,冰凉可口!”
姜询掏腰包的功夫,陆所晟已经从衣袖里掏出了碎银子抛过去,也没管多了多少。
“现在切开吧。”他嘱咐卖瓜的男人道。
男人高声“哎”了一声,几下就给切好了。
姜询原本想开口喊住他的,奈何陆所晟行事作风说一不二,拦也拦不住,只好哄自己说,小陛下长大了,富有四海,宠爱下子民也是应该的。
男人用一个瓷盆盛着西瓜,盆底还有些冰冷刺骨的井水。陆所晟立马接过来道谢后,先递到了姜询和景福面前。
“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陆公子啦。”姜询拿了一块儿。
姜询心里想得美得很,管他现在陆所晟是装蒜假装不认识他还是真没认出他,既然陛下钦赐一口瓜,那就坦然受之,总有还回去的时候,免得掰掰扯扯。
他倒还挺想知道陆所晟是不是装的,毕竟那天夜里都发疯把他按在那了,要是认出他了,怎么现在这么乖巧呢?
“哎哟,小陆公子啊,我见到你是真觉得亲切,仿佛以前见过似的呢。”姜询感慨道,“难得的缘分,不会咱们真在哪见过吧?”
他还是没忍住出言试探了,但陆所晟先是托着下巴思考了很久,随后确切地答道:“应当是没见过的,看来真是一见如故的缘分呢。”
小陆公子眼神坚定且清明,姜询心里稳多了,这肯定没认出来自己的吧。姜询这几年身形比从前要清减些,发型服饰都变了,面相也凌厉成熟了不少,偶尔去京城,有些以前的同僚打照面都没认出来他呢。
景福就更不用提了,他胖了许多,头发越发茂密,姜询自个都认不出这是两年前的景福,陆所晟肯定更加不能。
于是他对陆所晟报以一笑,非常之灿烂。
只是运筹帷幄的前帝师不知道他这粲然一笑,给他们陛下笑得心旌荡漾,乃至于晃了神。
姜询吃相优雅,景福却瑟瑟缩缩地接过了一块儿瓜,就没敢再拿了。陆所晟再给他递,景福也是略显惶恐。
陛下亲自给的殊荣,姜询轻拍景福的肩膀,坦然道:“没事,你吃吧,待会儿下山咱们再请陆公子吃酒。”
“我这个弟弟啊就是胆儿小,陆公子海涵。”姜询道。
景福明显放松了下来,握拳心想,公子昨儿宴会时说了我不认识,那就是不认识。安静吃瓜的时候,景福眼神随处乱晃,忽然在瓜棚角垃圾堆里看见个东西,他走上前几步,想看清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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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所晟察觉姜询怕热的时候,就盘算着到前头停,怕万一把姜询给中暑了可就不好了。
递瓜的时候姜询冲他笑得那么灿烂的时候,他忽然想,已经隔了多长时间,他没见过姜询笑得这么真心实意。
悄么声出宫的陛下心中酸涩感仍在翻腾,他心想,就这样能在姜询身边看着他就好了,能替他准备些吃的,让他更舒服一些,更开心一些就好了。
姜询就好像不认识他似的陌生人之状是让他心中很不是滋味的,他十四岁之后的人生里,最重要的事都与姜询有关。曾经幼稚的爱恋都掩盖在了万千旧梦里,他在姜询离开之后把自己长成一个成熟的男人,恍如梦中再见之后,如今反而进退维谷了。
他认得那是他暗中爱的人,却不敢相认,怕那个人连夜跑了。他魂牵梦绕过,现在却想,要配合他装作陌生人,把所有的心爱都藏起来,埋上一捧土遮掩,只要还在他身边就好。
没人知道众人眼里手腕已经渐渐铁血的景和帝是个恋爱脑,情感细腻,思绪纷飞。
陆所晟已经开始看着姜询满脑子跑情情爱爱了,忽然听见景福惊呼一声:“哥,陆公子!你们快来!”
陆公子摒弃掉脑子里晕晕乎乎的那些念头,告诫自己几遍正事要紧,跟在姜询身后走过去蹲下。
垃圾堆里藏着一块青玉,一角露了出来,上面刻画着笔画,景福直接上手拽了出来,发现那是一块儿小巧的玉牌,上面刻着一个梁字。
陆所晟从景福手中接过玉牌掂量一下,敛眉道:“好玉质啊。”
旁边的姜询招手喊了卖瓜的大汉,大汉人也热心,跑过来蹲下,补上了三个人蹲出来的三缺一。
“这个您见过吗?这是哪来的?”姜询伸手要从陆所晟掌心中拿走玉牌,又觉得这样显得不太有边界感,于是又指给了大汉看玉牌。
“这个……”大汉挠挠头,也是稍显茫然,一小会儿他一拍脑袋说:“这好像是村里吴小娘家的。估计掉在哪让我老婆捡着扔这了吧,前天她刚拾掇出这一堆垃圾。”
姜询和陆所晟交换一个眼神,都心知这一趟瓜棚恐怕是来得超值,现在线索自己就送上门了。
“吴小娘?”姜询递了个话口,卖瓜大汉就能继续接下去了。
“对,住我们村的,刚及笄,老吴家的闺女。有一阵子吴小娘听说在外头认了个干哥哥,好像在城里,挺有钱的,拿了这个回来。”卖瓜大汉娓娓道来,“她也没到处说,我还是她去城里取嫁衣的时候见她带着,说是去拜访她那个哥哥。”
“后面……哎哟,隔了几天吧,她好像自进城取嫁衣一直没回来。吴小娘没回去,她爹妈满世界找,她妈在山上把腿都摔断了。”
姜询敛眸,拿水把放瓜的盆冲洗了,问道:“吴小娘取嫁衣,走的是哪条路啊?”
大汉手往山上指,回答:“她家靠山那边的,她一般都从东边那条路回家,不从我这边瓜田走,那条路是我们村的小路,走的人少。那边沿着路再往后山走还有个什么祠堂和庄园,是城里老爷家的。”
此言一出,姜询和陆所晟一下子敏感地捕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后山的祠堂和庄园,这个地界是绝对是梁家的,吴小娘手里的玉牌在梁家等级也很高,恐怕只有晋阳令府里用,旁支别系都不一定用得起。姜询有种直觉,此事很重要。
带着玉牌在身上,谁敢招惹她呢?吴小娘又是通往在梁家的庄园路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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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的。
沿着那条路,恐怕一定有什么秘密在。
姜询拍着景福的肩膀:“到底是我这好弟弟心细呢。”
陆所晟看向他,点了点头,目光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姜询读不懂,只能按在心里,先谢过瓜农,提议往东边那条山路行进。
.
山上草木葱茏,时不时会钻出一只小狐狸小兔子的,三个人走了很远才找到瓜农说的那条山路,此时日头已经极其浓烈。站在山坡上张望了一会儿,姜询定定地看着某处。
陆所晟主动提出来去前面宗祠附近打听一下梁长春和吴小娘的事,姜询从善如流地答应了,自己直奔一颗槐树找了个阴凉处蹲下了。
景福看着陆所晟往前走的背影,跟姜询并排蹲下来,压低声音道:“这不好吧公子,真的让……一个人去吗?”
姜询拔了根树枝,绕着繁茂的槐树底戳戳翻翻,坦然道:“没事啊,人家现在是药材商小陆大夫,主动去打听消息,多好啊。”
“那咱们蹲在这里是不是不太……”
姜询用木棍撬着什么东西,忙得头也没来得及抬:“我在找很重要的东西,一会儿你小心点,说不定很危险的,方才走过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你小心脚下哦……”
姜询话音未落,景福一不下心往后一踩,嘎吱一声木板响,忽然之间天旋地转,景福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趴在土里了,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儿终于冲破泥土和木板层累的束缚,肆无忌惮地溢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拉他起来,姜询就听到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耳膜遭到了巨大的冲击,他站在深坑旁边看下去,本想看看景福看见什么了吓成这样,赶紧把他拉出来,这一低头,姜询自己也吓一跟斗。
整座深坑底密密麻麻地全是累积的人骨,森白的一具具骨架堆在一起,很多已经你中有我,还有一些未腐烂完全的,散发着令人惊惧的味道。
景福面对着一坐姿女尸,她身穿大红色的嫁衣,身上大部分都已经腐烂掉,头骨整个冲坑顶看,眼眶的空洞和姜询对视着,死亡时间约摸看来和吴小娘失踪的时间符合。
这深坑约两米,底下有小台阶垫起来一小块儿,原本在上头盖了木板后掩盖了压实的土,姜询方才发现这里有东西时撬开木板两个角,没想到景福正巧踩在不稳的地方掉下去了。
还好他们经常在外漂泊,身上应急的东西都带着,姜询垂下去绳子,另一端系在飞爪上挂在一边的槐树,冲着景福大喊:“拽着绳子快上来!”
拉上来景福,姜询急急忙忙地问他有没有受伤,把身上的水壶解下来替他冲洗了沾满土石的皮肤和擦伤的伤口,轻拍景福的后背:“别怕,我陪着你呢啊,顺顺气。”
景福大口穿着粗气,一把攥住姜询的衣袖,强压自己的惊骇,说道:“公子,下头那个……嫁衣的旁边掉了几张小小的单据,肯定挺重要的……”
姜询连声答好,给景福顺着气。
.
景福平静下来之后,姜询蹲在坑边观察了一会儿,同景福说:“等会儿小陆大夫回来了,你跟他在坑边看着,把我放下去看看。”
景福:“公子,这坑里都是什么人?穿着嫁衣的不会……”
他一向聪明机灵得很,姜询给了他一个确定的眼神:“说不准我们找到吴小娘了。”
夏日的中午无端地起风了,穿山过水而来的风扰动槐树,簌簌的响声像是一阵鬼哭,又像是有人的委屈终于昭于日月,高兴得痛哭出来。
姜询眼神往后一扫,在树林里捕捉到一个影子。他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眼神。
9. 玉陨(二)
半刻钟左右的时间,陆所晟就回来了。他遥遥看见姜询和景福两个人蹲了一排,还挺纳闷发生了什么事。
方才在前面的宗祠,陆所晟并没有直接报吴小娘的事儿,而是编了一套话。庄子里的管家出来接待时,他说自己是东海做医药生意的,这次来给公子看病的时候,总觉得长公子疯得不对劲。
陆所晟添油加醋地说,听说梁长春常到这边来,这小公子一看见女人就反应激烈一下,难道是在这被什么女鬼给冲撞了?
他说者状似无心,那边庄子上的人却听者有意,忽然悄悄跟他说,这事说不准得做法才能解决,不是吃药能治好的。
陆所晟挑眉问原因,管家只给了他一个懂得都懂的眼神,道:“尤其是在咱们庄子这边,小公子这种事,恐怕是半夜被敲门,吓怕咯。”
他没明说,但几乎已经把底透给陆所晟了。
陆所晟心头已经渐渐有了些猜测,他回身返回途中,心中除了盘算着梁家这点事,还想着怎么样能套出姜询几句真话,最好能真让他承认身份,实实在在回到自己身边。
快步走下来,陆所晟站在姜询身边,猝然见到坑底的惨状,他愕然片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姜询没回答,反而先问了:“在庄子上问到什么没有?”
陆所晟点头,原话复述给了他。
对姜询而言,庄子上的管家说的话无需陆所晟解析,他听过就会知道陆所晟在想什么,这一点陆所晟毫不怀疑。
姜询也确实没让他失望,他刚说完,姜询接话:“哎哟,看来我们运气是真的好啊,我这手一欠,把半夜敲梁公子门的给挖出来咯。”
.
红颜枯骨,最是让人唏嘘不已。姜询让他俩抓紧把自己放下去了,靠近些观察细节。原本陆所晟是不大同意这个方案的,他强烈要求自己来做这事,可惜被姜询无情拒绝了。
姜询认定的事没人能拗得过他,陆所晟和景福老老实实在他身上绑了绳子,姜询轻巧地下去,蹲在坑底。
枯骨坐靠在坑壁边上,身上金线锈的嫁衣腐烂程度不高,金线仍旧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光华,干瘪地套在骨架上。女子就轻微地歪着头,头骨和椎骨有很浅的一小点嵌在坑壁里,因此骨架几乎还是立起来的动作。
坑底的气味对耐力的考验极大,姜询抽了抽鼻子,对着骨架道了声歉,伸手拨开骨架上的衣袖,捡起来压在下面的一张纸。
纸上写着票据两个字,在土里埋这么一阵子,颜色已经变黄,纸张也脆了很多,所幸字迹还看得清,上头写着裁缝铺子的名字、嫁衣的金额,也写着取走衣服的人,是吴小娘。
姜询轻轻呼出一口气,收起票据,用手轻轻扒开一点坑壁上的土,从侧面看到头骨上的裂缝和轻微的凹陷。无疑,吴小娘是后脑被人重击,然后被匆匆扔到了坑底。
做的什么孽啊。姜询心中感慨一句,扶着腿站起来,观察了一圈周围的遗骸。盆骨形状都宽阔扁圆,入口处呈椭圆形,骨头都纤细轻薄。
这些全都是年轻姑娘的骨头。
姜询只觉得悲伤,该看的都看完了,他对坑内的骨骼行了一礼,道:“一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陆所晟和景福把他拉上去后,姜询详细说了自己的发现。景福气得直跺脚:“好好的小姑娘,怎么就这样了呢。”
自从讲完坑底的惨状,姜询就一言不发地把木板重新拉过来盖上了。他想等事情告一段落来这里为这些苦命的红颜收敛遗骸。姜询这么多年很久没有这样气愤过了,整个人闷闷的。
忽然一只手落在他肩膀,姜询抬头,陆所晟站在他身侧,轻拍着他的肩膀。
姜询看着他,陆所晟眼神投向那座深坑,眼神一样悲切而严肃,他突然想,小陛下如今也长大了。
“梁长春恐怕是在很早之前在城里见到吴小娘,当时就不怀好意地跟她套了近乎,当她哥,还给了她玉牌。等到她上个月取完嫁衣回来路上时,到梁家庄子附近被梁长春掳走,折磨至死后扔了下来,玉牌掉下来,被人捡到。”姜询开口梳理,“所以梁长春后来娶妻时看到婚服等等,吓出了好歹?”
陆所晟蹲在他面前:“还有疑问。”
姜询把头撑在掌心,低头平视陆所晟:“怎么说?”
“之前已经杀害那么多人的梁长春,到底是看到了什么,吓成这样,这中间的关联到底是如何。其次,有人给他下毒,如果这是报复,那报复的人是谁?和他的暴行是否有关?”
陆所晟越往后说,姜询赞赏的眼神越甚,不愧是自己教出来的,果然很懂他的逻辑。临了,他自己还又补了一句:“还有啊小陆大夫,你说这山里到底有什么,让梁长春这么常来这里,犯了那么多人命,梁仞还放心能让他天天来?”
姜询说到这,冲着背后的树林喊了一声:“小姐,我们现在该说的都说完了,不打算出来道个谢吗?”
.
密林之中窸窸窣窣一阵,鹅黄色衣裙的女子钻出来,鬓发微乱,正是祝樛萦。
“躲在林子里总是惹得那么美的祝小姐沾染一身片叶尘埃,不如直接出来同我们聊一聊嘛,祝小姐有什么发现吗?”姜询站起身来。
祝樛萦目不斜视,给了姜询一拳。
姜询:“……”
陆所晟这次来还是第一次见到祝樛萦,他也并不知道她跟姜询怎么认识,有多熟悉,按捺下心里的好奇和卑劣的探求欲,他冲祝樛萦点头,打了个招呼。
祝樛萦蹲到坑边,低头看下去,边说道:“我从前来过晋阳,有一次路过此地,恰好被吴小娘拦下来求医,在她家医治一个女子,正是温月移。”
“昨夜你们都走后,温姑娘来找我一叙旧情,我问起吴小娘时,她说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吴小娘了。后面她悄悄告诉我说,她以前常到吴小娘家去玩,在附近见过好几次梁长春带着许多人,一整队拉着箱子从山里出去,有时候还有爆炸似的响动,她怕是吴小娘回家路上碰上以前她听到的爆炸什么的,出了事,可惜一直没找到她。”
“只不过,我昨夜见到了温姑娘还没收起来的嫁衣,同这一身几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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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询皱眉,心中一惊。
吴小娘跟温月移的事,祝樛萦几乎全倒豆子似的告诉了姜询和陆所晟。
她俩是手帕交。温月移家中也是为官的家族,幼年时出来玩认识吴小娘,家里氛围宽松,她也总是跑到吴小娘家。祝樛萦就是这时候碰上在山里的她俩,给温月移治了蛇咬的伤。
后头她家和梁家议了亲,她来山中次数没那么频繁了,只是近乎次次都能听见后山有响动,爆炸之类的声音,有村民说是梁家人在开石头。她们还偶尔撞见梁长春,她就总跟吴小娘说别往那边去,万一被炸出来的石头砸了。
再后来定下亲,吴小娘还送了些小玩意儿来贺喜,吴小娘自个也定了亲,两个人都在家备着红妆,几个月后,忽然吴小娘就没了音讯。
祝樛萦转述得很详尽,细节都没有遗漏。一直到回了梁府,姜询仍然在想这件事,进院门的时候抬脚都慢了,差点人仰马翻。
景福在旁边匆匆忙忙地想去扶,可惜没赶上趟,倒是始终走在姜询身边的陆所晟长臂一捞,姜询就这么稳稳当当地被带进他怀里了。
“赵老师慢一点,当心脚下。”姜询听见他嘱咐道。
拢在腰侧的胳膊慢慢松开,莫名其妙的灼热缓慢地消退,姜询深呼吸一口气,自个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小小的插曲吓到了。
他尤其是在惊吓之余听见一声老师,更是梦回几年前,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还以为陆所晟认出自己了,还好一看陆所晟的眼睛是清澈专注的一双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跟那晚的小疯子肯定是不一样的。
但姜询还是想把这个称呼改了,于是他建议道:“哎,小陆大夫呀,咱们一起上山啊的,也是很熟了嘛,总喊我老师,太生分了。”
他亲热地捧起陆所晟一只手,仿佛相见恨晚。
陆所晟却跟触了电似的,差点想下意识地抽走那只手。
“那我喊你什么呢?”他定了定心神,状似从容地问。
姜询没察觉什么,道:“直接喊名字吧!”
“你是……哪年生人啊?”
他完全可以从善如流直接叫自个名字啊?姜询没明白陆所晟为什么要这么问,但他还是下意识编了个假日子答了:“我是永昭十八年出生。”
永昭是顺宗皇帝的年号,顺宗之后是先帝德宗的神宁,到了陆所晟即位,改元为了景和。姜询其实是永昭十六年生人,但人披着假身份,总归得编一编,套个假年份。
“我是二十一年。”陆所晟报给他的倒是真的。
难不成这小子是准备直接同他称兄道弟?姜询想了想,虽说不太适应吧,但到底自己也就比陆所晟大个五岁,兄弟相称倒也合理。
反正现在他俩摆在明面上都是富商子弟,没有君臣之份。
姜询心里想得这么一箩筐,忽然戛然而止。
因为他听见了陆所晟的后半句话。
“那,哥哥?”
姜询鸡皮疙瘩挠一下就起来了,寻思这臭小子从哪学来这些肉麻东西的?
10. 夜思(一)
“是……有什么问题吗?”陆所晟眼神清澈,看着一言不发的姜询发问,又转头看向景福。
景福蹭一下猛地摇头。
陆所晟其实原本只是想说,要不然称呼个“赵兄”什么的,但是那一刻忽然恶趣味发作,又想逗姜询。
哥哥二字黏黏糊糊的,姜询耳朵边都麻了,他咳嗽一声:“还是,还是叫赵兄吧,亲切多了。”
天尊在上,姜询在陆所晟十五岁时被钦点为太傅,陛下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在宫外见过,彼时的姜询遭逢大变又新科及第,正是心境极速成熟的时候,几年磨砺下来,看着从小殿下一手扶起来的陛下,总有种他还小的错觉。
叫的什么哥哥,姜询怎么听怎么别扭,只好装模作样地提议。
陆所晟从善如流:“好啊赵兄。”
姜询暗中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心想这小子肯定没认出自己,不然怎么会出言这么乱套近乎?要知道是帝师姜询本人,陆所晟不得像从前一样端正严肃吗?绝对叫不出这种黏黏糊糊套近乎的称呼!
梁家给他们准备的住处都蛮近的,轻鸥门口,姜询招呼陆所晟进来喝酒被婉拒,约陆所晟说明日再请,随后进院子里去了。
夜色浓厚,屋子内寂静得落针可闻,老大夫等人都还排着队在大少爷那给试药呢,姜询坐在廊下,对着月亮发呆。
祝樛萦告诉他的事很重要。他们目前的推测来看,山上那个巨坑里的女尸,只有在梁家地盘横着走的梁大少能干得出,里面的吴小娘又是穿着嫁衣死的。
他掳走取了嫁衣回来的吴小娘,在她穿上衣服后折磨死了她,扔在了那里。
那么他是在昏礼上看到什么而失心疯?谁给他下了毒,目的又是什么?
他在那座山上那么为非作歹,梁仞却放任自流,还很支持大少爷去蒙山,蒙山下又是交通要道,连接着梁家今年愈发不正常的钱粮运输,那这座山里到底有什么?
还有一件事,姜询隐隐觉得,这件事被捅出来得太快太明显,就像有人在背后排演,否则吴小娘的身份为什么这么巧发现,那这个人是谁呢?
他的确是自己认墓葬认土色的能力很强,可是越回想,越觉得他发现那座乱葬坑太过顺利了,一眼就看到在这里,土色像是在标记这里和别处都不一样。
姜询靠着廊柱,右手手肘撑着脑袋,回忆这段日子的事情。
他假死脱身后辗转过很多地方。当初先帝神宁十年时他父亲卷进朔方兵乱之争,突然在衙门自戕,母亲和祖父母先后去世。姜询渐渐掌权后才听闻更多旧事,大致知晓了朔方兵乱害死他父亲的究竟是谁。
朔方兵乱中皇子相争,他爹作为二皇子的经学师父,自然都被视作是二皇子代王一党。他爹死后代王被鬼方截杀,太子一时之间炙手可热。结果没几年,努力了半天鼓捣朔方的太子触怒先帝被废,偷鸡不成蚀把米 ,朔方兵乱之后几年的争位最终意外地以十三皇子陆所晟被立为太子而告终。
害代王的人害了姜询的父亲,朔方兵乱的罪魁祸首,除了先太子和他的外家梁氏,还能是谁呢?
所以姜询沿着朔方兵乱的旧事摸索,同褚彣忙活着整梁家。也是为此,他在听闻梁长春之事后来到晋阳,预备着逮着把柄发作,让褚彣抄了他们晋阳的老巢。
然后就好像有人在故意把晋阳梁家的烂事摊给他看,生怕腌臜之事不被发现一样,刚巧发现了吴小娘的腰牌后就找着了她本人,随后祝樛萦就出来给他们解释了些事。
他叹气一声,胳膊枕在脑后靠了下去,闭上眼睛。
到这个时候要是还不知道,梁长春是谁给弄疯的,那他可就太辜负这个人的期待了。温月移同吴小娘情同姐妹,连嫁衣都一样,是真巧合,还是故意预备着装成鬼吓某个人的呢?梁长春可是眼神一往她面中看就叫唤,那颗泪痣恐怕让梁长春印象深刻啊。
名义上的枕畔之人,平时又在侍奉汤药,想下个慢性毒药应该是挺容易的。
祝樛萦一股脑把这些事抖落给他,话里话外暗示说温月移从前发现山里有秘密,引导他的视线往山里的爆炸声和梁长春总去蒙山是为什么,这又是想要他深入进去查什么呢?
姜询苦笑一声,祝小姐干知道他以前是当官的,引导他往山里查,要是知道了旁边那位陆公子是当今真龙,不得直接告御状吗?
一种强烈的预感笼罩在他心头,他觉得晋阳之行大概会非常非常顺利,江湖儿女、真龙天子都齐聚一堂了,恐怕梁仞梁桢一流,一个也跑不掉,非得查他们个底朝天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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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一会儿,一个小厮进来院子,直奔姜询那间屋而去,敲了会儿门才发现姜询靠在游廊中闭着眼,又跑过去轻轻推了推他。
姜询睁眼,小厮俯身恭恭敬敬地道:“公子,咱们老爷想请您明天一同用个晚饭。”
应下之后,院子里重归寂静。姜询好整以暇地彻底躺下了,心想这华服到底没白穿,梁仞白天见他出门大老远没逮到人,这下倒是抓紧着约见他。
第二天清晨起床后,姜询慢慢悠悠地游荡到梁大少那院子里,看看其他几个人的医术成果。他拎着个药包在后头装蒜,满世界地添乱,结果溜了很久也没见到陆所晟来。
院子里头看门的小嘛这几天已经被他的冷笑话彻底折服,成了姜某人不折不扣的粉丝。小少年悄声附在姜询耳边说:“听说陆公子昨夜回来就请去跟咱家大人议事了。”
姜询哇了一声,也悄悄地说:“该不会谈什么生意吧,这陆公子走海路的商人,本事大着哟,能赚好多吧。”
"嗨,可不么。"小厮那个劲上来了,也很是想和自己这个风趣的兄弟表现一下自己消息灵通,“知道咱府上有一排规规整整的小房子,跟仓库似的那个不?”
姜某人狠狠点头。
"那个里头哇,据说全是咱们家的金银财宝,什么古董宝贝的……还有几间有粮食,以前年节大管家去开过,我偷瞧见了。咱老爷生意上的东西都在那,老多了。"小厮小心地抬眼看了一圈四周,非常地有反侦察意识,“前些日子刚搬了不少宝贝进去,这下要是都跟那个陆公子做生意,不得赚死他啊!”
所谓出身商贾赵氏的“赵巽”目露羡色,酸酸地评价:“不如给我做,我运回老家,也很能赚的,还离得近呢。”
梁仞昨儿半夜就给陆所晟抓走了,可见确实是挺着急的。
前阵子姜询在东海掀了几个走私的,堵着寻访到东海的御史,请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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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僧人朋友代为提交。于梁仞而言也是不巧,恰好是几个与他从往过密的古董商、粮商,这下子梁仞确实是被他们逼急了。
在德润居门口胡诌了半晌,远远瞧见被扒拉走议事的陆所晟过来,姜询热热闹闹地冲他打了一通招呼。
陆所晟面上还端端正正地拱手还礼,脸上的笑容温和端方,简直是一丝不苟的完美君子。姜询心头忽然涌上个想法,心说这小陛下当真是越长越风采斐然了。
今天还是白胡子老头儿在里头试药,姜询跟陆所晟都不是正经来挣赏金的,两个人在门口各自找了个石墩子坐着,无言的默契之下,谁也没进去。
坐定时,姜询方才想出言打探打探梁仞到底在倒腾什么,但自己如今只是个与人家萍水相逢的江湖郎中,陆所晟傻了才会对他开口。
晒着清晨微暖的太阳,姜询闭上了眼睛靠在石桌上,不想陆所晟先开口了:“赵兄不去研判药方吗?”
姜询睁眼,戏谑地看了陆所晟一眼:“是啊,我才疏学浅,本来想来这里滥竽充数的,可惜要一个一个试药,骗不到人哦。”
“你呢?”他反问。
陆所晟轻哂:“我更是志大才疏了,来了才觉得什么都不会。”
顿了顿,他接着说:“我这半吊子的一点医术,大多还是以前教我读书的老师教的,只可惜学了才那么一小阵而已。”
姜询能随时跑马车的嘴罕见地没立马接话,他心道,故人抒怀,给陆所晟教了点医术的,不正是自己吗?
那时陆所晟还是皇子,他领命带着陆所晟在武威军磨砺,在野外教了陆所晟不少药草和简单的医术。
思及从前,虽说那时朔方兵乱刚过几年,他还未挣脱悲痛,但那是陪在陛下身边最平淡、互相最信任的几年,姜询有些唏嘘,一时不查,堕入了陆所晟的谈心局。
“你读书的老师还会这个啊?”他轻声地笑,“听起来你还挺遗憾的。”
对面坐着的人点头:“对啊,他会得很多,可惜我还没学到家……”陆所晟深深叹气一口,接着说,“他那时候要教我医术,我不怎么爱学,后来后悔已经无门了。”
“也不知道,他会怪我吗?”
阳光洒在陆所晟身上,融融的暖意熏得姜询侧过头,他小声说:“肯定不会吧,你一表人才,他看到会开心的。”
陆所晟笑了一阵,表情满是宽慰和无奈:“多谢赵兄了。说起来,赵兄又是为什么学的岐黄之术,学了多久啊?”
方才姜询说完话,思绪已经纷飞到过去认药草时也很认真的陛下,他心想着,原来他以前并不喜欢啊。
一小阵后,见陆所晟仍然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姜询回过神来:“哦,我啊……以前的时候,家里有一阵子出事,病倒很多亲人,才自己跟着迎来送走的大夫们学了一些。”
“出了什么事?”陆所晟追问。
心底莫名被陆所晟几句似是而非的旧事挑起的愁绪纷乱,姜询也莫名多了点倾诉欲,他转了转肩膀讲道:“家里一朝变故,我父亲去世后,母亲和祖父母先后病重,我一个人照顾了好几个病人,经验充足得很呢。”
陆所晟一时噤声。
姜询笑道:“这有什么,来时路而已。”
11. 夜思(二)
陆所晟声音很轻,语气温软:“那时候,都是你自己一个人扛……肯定很难过吧?”
难过?
当然难过啊。姜询那时候一个臭屁的小少爷,几个月时间家破人亡,连寻仇都没处寻,知道真相后,连告发害死他爹的人的资格都没有。
在陆所晟面前,姜询本来是极端要强的,他是老师,是长辈,当然不能让自己曾经捧着的人瞧出自己的弱势来。可是现在时过境迁,他也披了层皮,不再需要长辈的强硬外壳了。
他叹了口气,眼神哀婉低垂,胳膊支在石桌上撑着头:“是啊,那时候觉得全完了,难过得想一死了之。”
陆所晟闻言脸色变了,可他到底忍住了,什么都没说出来,仍然静静聚精会神地看着姜询。
某个沉浸在过往岁月里的人压根没注意到陆所晟变化的脸色:“不过好在撑下来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磨砺出来了的。”
“很厉害。”陆所晟抿着唇,由衷夸道,“赵兄是少有的心智坚强之人。”
姜询听完笑得直哆嗦,称既然陆兄真情称赞,那他只好忝颜受之了。
聊了这么好一阵,日头渐渐毒起来了,姜询像一只大猫似的,抬起头懒懒得遮着阳光。
忽然,院子外一个小童匆匆忙忙跑进来,姜询看着他直觉还挺眼熟的,好像是在祝樛萦身边的药童。
小童子看见他,一下子扑到他身边:“赵公子!求你救救我家主人!她今日上山,被困在了那里,遣我来找您求救!”
姜询一看他急切,立即安抚着小童子的情绪,叫景福喊人备马,预备出发。
“赵兄也不问问是出了什么事吗?咱们也好做做准备啊?”陆所晟在背后问。
姜询当然不问,这小童子说得这么含糊其辞,昨天祝樛萦又在山上把一堆线索倒豆子给他,现在显然到了祝樛萦揭开底牌,问他入不入伙的时候。今日他要是去了,自然有商有量,要是不去,那就是暗示祝樛萦不掺和她的事。
而某位陛下这么问姜询,依姜询来看,恐怕是怀疑“赵巽”在做什么暗中的勾当了。毕竟陆所晟此行的身份就是商人,钓的就是梁仞背后敛财的事,怎么可能对蒙山这种被梁仞圈地的地方不敏感?
“心急如焚啊小陆。”姜询深深叹气,抚着心口,“我跟祝小姐也是旧识,她救过我的命,我怎么能不急呢?”
陆所晟已经牵了一匹马,回道:“我陪你一起吧,免得只有你们兄弟二人,万一力有不逮,我能帮衬帮衬呢。”
这一边姜询急忙拦他,好说歹说才让陆所晟百般遗憾地留下。
开玩笑,姜询哪敢劳动这尊大佛,等会儿再听见他密谋搞事,不得当场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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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跟着小药童赶到山里后,小药童带着他七拐八拐地绕了很久,终于绕到一片深草笼罩的山顶,从小坡上往下去,很长的一道斜坡一直蔓延深入到幽深的地下。
小药童道:“我家小姐在下面等您。”
姜询一点头,看向面前的斜坡台阶。
这地方是被人掘开的,周边种了个子高的杂草,压下来就能把地洞口几乎遮掩起来。姜询眼神探下去,啧了一声。
晋阳过去也是好地方,历年封王封地在此,前朝甚至是皇家龙兴之地,记载中许多封王陵都埋在了这。
前朝陵墓依山为陵,还不兴建享堂,讲究藏墓防盗。正巧,面前这座若是姜询没看错,大概就是前朝某个倒霉蛋封王的墓被直接掘开了一条羡道。
沿着斜坡走下去十余米,阴暗的墓内先是遍地的马骨和乱七八糟的青铜车具。再往里走数米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墓室内的景象尽收姜询眼底。
晋阳的传统一概会用多层的椁房包裹,这座墓大概主人地位要更高一些,墓壁周边堆了一层层被人从椁室外扒拉出来的黄肠木。这可怜鬼的黄肠题凑被扒开,里面梓宫、便房、外藏椁等等通通被扒拉干净了。
墓主人本人早已不翼而飞,里面陪葬的金银细软更被洗劫一空,取而代之的是铺了满地的木头箱子。
这地方简直就是被利用成了一个大仓库。
祝樛萦站在墓壁旁边,手中端着一支蜡烛背对着姜询,脚步声越来越靠近她时,她转过身来。
“如您所见,这里是晋阳令的仓库,也是一百多年前晋王的陵墓。”祝樛萦道,“请您过来的借口拙劣,求您勿怪。”
姜询摇头:“姑娘叫我过来,有什么筹码,又要我做什么事?”
“两年前您在京郊受伤晕倒,是我救起您。当时您曾说过,虽身不能往,但向往只为肝胆正义行事,不知道还是不是这样呢?”
两年前假死后不久,姜询在京郊撞上过梁太尉手底下见过他的校尉,虽然成功反杀,但他自己也伤重,若非碰上祝樛萦恐怕就真的死了。
“从未改变过。”姜询长出一口气道。
祝樛萦忽然一下跪在了地上,双手托着一本册子:“当初您说您曾在京中为官,卑职这些年求了好多人,没人敢接卑职的诉状,不知道大人肯不肯,听我申这一冤?”
姜询被这一跪吓得一激灵,立马架着祝樛萦要她快起来:“我早就辞官离开,只不过若有意难平之事,我可以转达给从前为官的友人。”
祝樛萦闻言,眼泪珠串似的刷刷落,她把那本册子递给姜询,说:“这事很长,卑职等了好久,求您耐心听完。”
这一下姜询晓得,祝樛萦这件事恐怕是一庄大案,他目光梭巡一阵,让他逮到一个小木凳,他拉着祝樛萦过去,把她按在椅子上:“你慢慢讲,不急。”
“赵大人是否知道,先帝神宁十三年,鬼方攻打酒泉,二十八日援兵不至,最终主将谢将军与一万八千壮士同死沙场?”
见姜询点头,祝樛萦眼泪更加汹涌。
这件事姜询很熟悉,这要从先帝晚年说起,朔方兵乱后,二皇子被杀,太子和背后的梁皇后一家一时得意非常,只剩下渤海钱氏力挺的六皇子与太子还有相争之力。姜询还记得神宁十三年秋天的时候,西北军郎将调换正在太子派和六皇子派手里角力,大部分兵力都被抽调。到了十一月,鬼方重兵突袭攻打酒泉,当时酒泉的守将立刻传了消息求援,然而等了二十八日未见援兵。
除了当时回晋阳调配军粮的监军梁仞,当时的守将和一万八千将士与酒泉同声同死,几乎全都葬送在了黄沙里。
祝樛萦一提及此事,声泪俱下:“大人可知,何以一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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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人全都马革裹尸。”
她翻开那本册子给姜询:“家母当年在西北军中领了军医衔,曾经为被流矢所伤的监军医治。这是家母当年发现偷藏起来的一本监军大人的账册,您请看。”
这本账册里记录了神宁十三年一整年酒泉军的调配补给,姜询记性很好脑子也快,因此他敏锐地发现,这里面记录的内容不对。
“这里面发下的口粮与朝廷拨下斤数不对,棉花也不对。”姜询抬头看她。
祝樛萦点头:“不仅不对,而且当年的米里一袋掺了半袋沙,棉衣里塞得是不知哪里来的薄薄芦花,大人,这样的粮和冬衣,酒泉军能顶上二十八天,已经是拿命在扛了!”
“那年秋天卑职母亲不慎看到账册心惊不已,辗转通过好多药童弟子才藏起这本账册,还没送出来,鬼方就杀了过来。”祝樛萦的话剥开了她最血淋淋的伤口,她已经几乎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卑职母亲是身在酒泉的军医,哥哥是酒泉军部曲督,不敢擅离职守,都死在了酒泉二十八日里!”
“直到第二年,母亲当初的副手带着账册逃了出来,隐姓埋名很久才找到我……”祝樛萦几乎悲伤得不能自已,姜询只好虚扶着她。
“他告诉我,当年那二十八天里,母亲和哥哥是吃着泥沙,活活冻死在战场上!”她顿了一下,道,“我拿到这些东西才知道监军大人做了什么。这么多年我求助无门,又不敢贸然鸣冤,遇上温小姐后,我又找到一个曾挖过这座坟后改名换姓的民夫,才在蒙山里发现梁大人的秘密。”
“从神宁十四年开始,他盗掘挖空了这座墓,把自己贪赃枉法的钱粮私藏在这里,后来还在这里积攒了大量的铜钱和兵器,大人,眼前这些东西,就是铁证!账册、民夫、当年酒泉军死里逃生的军医和标着号的酒泉军棉服都在,我才敢斗胆把这些事告诉您。”
姜询安安静静听完,合上了账册,道:“你放心,这些事,我会一字不落地上达。”
他掀开密密麻麻垒起来的木箱盖,立马塞满了箭镞。姜询翻看着这些木头箱子,道:“祝小姐,盗掘前朝旧墓、酒泉二十八日之旧事,再加上这些兵器,梁仞顶格能判到谋反,他逃不脱一死。”
“这些东西好多都是空箱子,想来只是他暂存东西的小仓库。”姜询道,“山腰上又是梁家的庄子,要不是最近梁长春疯了,晋阳令没了得力的人来看顾仓库,咱们不会这么轻易就进得来。”
“祝小姐筹谋得当,赵某倾佩。”
墓室里腐朽的气味不绝,祝樛萦低下头抹了一把眼泪:“逼不得已。”
姜询拍了拍她的肩膀,毫不吝啬地夸赞:“你是看到我揭了求贤榜才来这次会诊,预备把这些事抖给我看吧?温月移那里的朱砂本是入药的东西,也不知是哪位大夫给她的呢?”
“我猜啊,大约温月移为了吴小娘而想报复梁大少,扮鬼没能弄死他,吓疯他了。她恐怕是求助了这个熟悉的医生,这个人也稳住了温月移,叫她不要惊慌,给了毒药。后来她看见我,想到了这是个绝佳的机会,终于能把梁仞私藏的这些东西抖落出来报仇雪恨了。”
姜询温和地递给祝樛萦一张手帕:“在下不才,应该没有让祝小姐失望吧?”
12. 夜思(三)
祝樛萦低低地在涕泪中笑出了声:“是我幸运。”
“温月移本来想扮成吴小娘,那天夜里以吴小娘的身份杀了梁长春报仇的。没想到还没摸出小匕首,梁长春看清楚嫁衣和画过妆神似吴小娘的脸时,就吓得连哭带爬地疯了。”她解释道,“于是她求助我,有什么毒药能慢慢毒死他不被发现,我选了做法事和入药都常用的朱砂。我的确利用了此事,但我也是真心想要帮她报仇的。”
姜询点头:“反正我也不会声张此事嘛,你放心。”
闷热的墓室里让人喘不过气来,祝樛萦起身行礼,由衷地说了谢谢,请姜询出去。
姜询叹了口气,神宁十三年那场战争的失败,其实不仅仅是监军的贪赃。背后没有梁太尉的示意,梁仞哪敢下这么黑的手呢?
太子靠着神宁十年的兵乱斗倒二皇子,那年六皇子和太子对峙,争端交锋又聚焦在西北军。彼时太子背后的梁氏和六皇子背后的钱氏各自拥兵,鬼方打过来时,现在在晋阳的梁桢正是西北神木兵团的将军。那时他和钱氏的人谁都不肯出兵援助,唧唧歪歪不是缺粮就是缺人,生怕被鬼方削弱了自己的势力,拖了一个月赶到时酒泉军已经投胎好几天了。
“祝小姐。”跟着祝小姐走出去几步,姜询问道,“你想过酒泉的事,梁仞一个人就敢做吗?”
祝樛萦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只是一介小小军医,还是仗着哥哥和母亲都死在战场上的功绩,我哪里敢继续想呢?”
姜询点头,道:“陪着温姑娘报仇吧,至于其他的……这世上的意难平,都会有个说法的。”
祝樛萦轻轻嗯了一声,半下午的日头很晒,羡道口有隐隐的日光投过来,她和姜询都把阴影投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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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墓道后,灿烂的阳光铺洒在身上,姜询悠哉游哉地跟在祝小姐身后溜达,背着手活像上山来郊游的。
不管多沉重的事,都不该成为每一瞬间都逃不脱的负担,姜询从前太清楚那种负担的滋味了,给自己好一点的心态,也别让祝樛萦陷在沉重的心情里。
阳光已经照下来了,一切都会在晴天朗日中黑白分明。
走到半道,阴云来得迅即,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了下来。姜询两手揣起来,上山前他把景福留在了城里,现在只好祈求祝樛萦带了雨伞之类的东西。只可惜祝小姐是曾经行军的人,铁骨铮铮的女人也没带伞,而且人家不像姜询怕淋雨。
“赵大人,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你的身子底子不怎么样,从前忧思太过,两年前还受过重伤,您还是好好保养才好。”祝樛萦提醒道。
姜询连声应答,他也不想跟自己的岁数过不去,万一还没把梁氏拉倒报仇,自己先翘辫子了就完了蛋了。
远远瞧见翻过一座山坡那边是梁仞的别院,姜询决定不客气了,去那边借把伞再走。不过天公到底还是眷顾他的,走到门口时,他正撞上陆所晟抵着一把油纸伞撑开,同院子里的管家道别,从门里走出来。
“哎呀,陆兄!”姜询惊喜,“这么巧啊!你怎么来这里了?”
陆所晟点头:“是啊,我来取昨日落下的东西。”
他往前一看,见祝樛萦好整以暇得在那站着,于是道:“看来很顺利啊,祝小姐没出事就好。”
边说,陆所晟很自然地举着伞走到了姜询身边,莫名其妙地就并着姜询的肩带着他走了。小陆公子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把伞,略微小一点,他伸手递出来,沉默地把伞塞进了祝小姐手里。
姜询心说这孩子很有风度,不愧是自己教导的。
只剩下站在院门口的别院管家托着下巴沉思,这小陆大夫到底在这落下什么了,也没跟咱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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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所晟当然不放心姜询自己一个人上山去,他自姜询出发后就跟在后面,谨慎地抄过小道,一路跟到了王陵外。
贴着墓道的砖能够听到很轻微说话的声音,陆所晟一直坚持练武的习惯,耳力很不错,几乎听了个七七八八。起初他知道姜询安全就预备离开,只是听到酒泉二十八日时,还是告罪一声,多听了很多句。
这件事的内幕陆所晟心里有数,但总归听到受害者的亲口描述是不一样的。等到姜询说他不会声张此事时,他心知该跑了,想了半天,先去了昨天到过的别院。
没一阵黑云压下来,陆所晟就知道自己苦恼很久的出场方式该怎么表演了。
于是他借了伞,在别院门口磨磨蹭蹭了很久,敏锐的耳朵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时才装模作样地撑开伞同别院管家道别。
走在姜询身边的时候,陆所晟一边耳根默默红了,他只好劝自己:有什么好羞的,不就是……一个优秀的猎人才会有这样的素养。
小狗摇着尾巴叼着对方想要的东西递给他,但其实小狗是会守株待兔的猎手。
下山路上姜询发挥了他一贯能胡扯的作风,陆所晟问了几句祝樛萦怎么了,被他几句话编得圆圆实实的。
潮湿闷热的空气包裹着人,姜询鼻尖萦绕着陆所晟身上好闻的宫中香,心境极其平和安定,他发觉这一点的时候转头看向陆所晟。
姜询印象里,陆所晟虽说十六七岁的时候就抽条起来长得很高了,但还是很单薄的少年人。如今站在他身边,气场已经莫名其妙地足以笼罩自己了。陆所晟在他眼里一直微微低着头,姜询端详着他的侧脸,默默出神。
身边的灌木草丛发出响动时,姜询根本没反应过来,突然窜出的一条蛇就这样游过他身边,小腿上忽然一阵刺痛。
诚实话说,姜询小时候也是极其怕疼的这么一个娇气人物,但前帝师一贯更爱自己的脸面,一直以来习惯忍着,于是只是忍着痛皱眉,手无意识地攥住了身边陆所晟地衣袖。
陆所晟立刻看向他:“怎么了!”
姜询皱着眉缓缓蹲下:“这怎么大白天的点儿都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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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背啊?”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陆所晟的反应有点大,姜询翻开衣袍,疼痛感让他没空跟陆所晟解释什么,而且他的大脑已经有些发蒙了。
深呼吸一口气,姜询道:“应该是条小蛇咬了一口,见笑。”
祝樛萦闻言就要上前,但陆所晟整个人表情严肃,并且立刻拽着姜询的腿脱了鞋,把衣物推上去,去查看伤口。
“哎,你别!”姜询急道,“行走江湖在外面遇到这种事很经常的,我……”
他话根本说不完,陆所晟不容他置喙,甚至听见这句话时抬头看了姜询一眼。
这一眼看得姜询有点毛毛的,他不太明白这种复杂的眼神,只好讪讪吞下了后面的话。
而另一边站着的祝小姐则心想,这简直是没地儿说理,到底谁是大夫啊?你不是主业从商,副业倒腾点医药吗?
眼见被抢了活儿,祝小姐一合计,瞥见草丛窸窸窣窣地有什么在动,她唰地一下抄起了那条小蛇。
祝樛萦捏着七寸给陆所晟看,问陆所晟有没有带这种蛇的解毒药。陆所晟阴沉着脸答了有,顿了顿又柔和了面色道了声谢。
姜询眼见着陆所晟面色不太好看,也不知道他这是闹什么别扭,也许是不耐烦,讨厌这细雨里耽搁了时间,他以前就不喜欢雨天。陆所晟细细挤压着创口的时候,姜询紧咬着牙关,心想这小陆公子生气了可怎么办。
面前这个半道出家的大夫倒是专业得很,扯了雪白的布止血包扎,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给他:“还好那个老大夫给的药我带着。不然你要怎么办,就这么拖着回去还是就地坐下等你弟来?”
姜询吞下解毒丸,心道他确实不大会治自个,陆所晟倒也没说错他,蛇毒他的涉猎一般,要是没有陆所晟和这份药,他大概会直接剜掉那块肉祛毒。
这小陆公子到底是真龙,身上气势强得很,姜询冷不丁地一走神想,那天在行宫的时候他觉得陆所晟像一只小狗,其实不对。
他像只狮子,两只眼睛要是一睁开,毛炸起来就知道厉害了。
“嗨,处理一下总能扛过去的嘛,我……”他想要轻描淡写一点揭过去,却见陆所晟面色更加冷煞。
对啊,人家小陆大夫下山路上碰上他,伞分了自个一半,现在被绊在雨里,这肯定是气自己给咬了还吊儿郎当,浪费人家心力照看自己。
于是姜询收敛起神色,十分认真道:“这次是我的错,这么麻烦了你。”
陆所晟:……
小陆大夫一时语塞,低眉敛目给姜询收拾衣物,姜询按住他的手时,他才抬头。
“那个,我不是凶你。”陆所晟侧过头,眼神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只是方才那条蛇毒性蛮大的,我有点急。毕竟……毕竟你我一见如故,我……你不要道歉。”
姜询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不是狮子吗?怎么这个陆所晟劲越来越……
13. 夜思(四)
姜询虽说纳闷这陆所晟怎么回事,但转念一想,也想通了。
不才当年做那个太傅的时候,也是教导过小皇帝一些圣人品性的经典,君子毕竟也不会这样急躁地凶别人,看来小皇帝两年不见,倒是不像从前叛逆了。
真是好孩子啊,姜询心里频频点头,欣慰得不得了。
虽说这个君子品德,从姜询假死之后,于姜询而言跟放屁差不多,但陆所晟有肚量,他是很开心的。
自个收拾好了衣服,陆所晟起身道:“我背你吧,赵兄。”
姜询原本想自己跳着走的,还特地演示了一番,表明自己单脚跳下山比健全的自个还快,但陆所晟仍然没给他那个机会。
陆所晟蹲在他面前,强行把姜询抄背上了,一边的祝小姐还扶了一把。
直到快到山脚下了,姜询还是有点懵懵的。这个……弟子大了,执行力特别强,应该也是好事吧?
但就这么被捞走了,姜询直觉有点羞愧,老脸实在有点搁不住,奈何伤口还疼着,也就只好唯命是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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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梁府,老大夫和瘦柴棍刚巧都出来了,陆所晟又请他们两位过来帮忙诊治了一下,忙活了一阵,确认都没事了才离开。
姜询嘴里的“谢谢谢谢”、“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来”等等语句已经不能够更密了。这小陆公子实在是古道热肠,看来确实和自己一见如故啊。
当年他死遁之前,小陛下还老跟他吵架来着,好久没感受过这样贴心的陆所晟了,姜询颇有点怀念,陆所晟离去之后,他还在咂摸。
没过一会儿,门外呜咽声由远及近地飘进来,姜询看着窗纸外头一个人影渐渐变大,被幽幽的哭声搞得头痛。
“景福啊,咱们哭点正常动静好不好?”姜询揉了揉有点麻的小腿,无奈道。
进门来的景福揩了一把眼泪,声音颤抖:“公子,我就这么一次没跟着你,你就被咬了,我真是吓死了!还好……还好有那位……”
到底是从小就在自己身边的景福,姜询叹气拽住他的袖子道:“好了,你家公子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嘛。”
“你去取一些强效止痛的药吧,一会儿我立刻用。”
景福出去之后,姜询深吸了一口气,静待夜晚的那一餐来临。
来到晋阳,姜询本就是要把梁仞弄倒。如今祝樛萦给他送了一份大礼,他方便多了,思及此,姜询压下心底躁动的激动情绪,握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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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梁仞备好了席面就着人来请姜询。
姜询领着景福踏进这座小宴会厅时,心中立即敏感地发觉了什么。
这间屋子离梁仞的主屋很近,离姜询刚来的时候,见到的那一排长条的厢房也很近。
下午的时候姜询在屋子里还捯饬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物仍然是之前华丽的那一套,发油精细地梳了头发,甚至还刨着他和景福的行李找出来从前的熏香,他连景福都没放过,一并打扮得香喷喷的。
梁仞起身迎接他的时候,出言夸赞道:“哎哟,这两位赵公子可真是恍若天人呐,世家之中能有几个这样出挑的公子呐!快请入座,快请!”
那可不是,姜询心说,不才毕竟也是曾经站在巅峰的男人,哪个纨绔小公子比得上啊?
梁仞边夸边拉着姜询入座。今夜的饭局是在一间小小的厅堂,几个人的位置坐得很近。菜肴已经备好在桌子上了。
推杯换盏之间,姜询这种见人见鬼都能扯淡的言语上哄着梁仞,什么“一方父母一方护佑”、“貌似弥勒心有玲珑”之类的话,捧得梁仞酒杯不停,差点给哄成三岁小屁孩儿。他哈哈大笑之际,景福还会接到眼色就站起来敬酒,没一会儿就给梁仞喝得找不着北。
“大哥今儿找我们兄弟,恐怕不止为这杯中物吧?”姜询又抬手敬了一杯。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弟果然通透啊!”梁仞舌头都有点大了。
“你出身赵氏,你们赵家往来生意遍及各地,乃至于辽阳府。陈留赵氏做粮商,整个中原都是响当当的啊!”
姜询笑着一举杯:“不敢托大,父辈们运气好而已。”
“我同你讲一桩生意,不麻烦,但是保证你们绝对一本万利。”梁仞舌头虽然大,但还没他的口气大。
姜询眼中感兴趣的神色异常浓烈,道:“哦?愿闻其详?”
这厮说话确实口气大,不光敢说一本万利,估计肠胃也不太好,姜询借着托腮的动作遮掩了一下鼻子。天尊在上,他今天这熏香都白熏了。
什么一本万利的营生,利润有两三成也有不少人趋之若鹜了,姜询心底冷笑,凭着自己这身行头和名号,梁仞就敢招惹他,介绍这勾当给自个,自掘坟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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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张地图摆在了桌上,是整个大周全境的地图。上头墨书了各个郡县治所,绘制了大型山川河流湖泊的位置、官道的所在等等。其中从晋阳到平城的一条线,以及辽阳通向平城的一条线都被朱笔画了出来。
姜询看着梁仞摆弄好了一支笔,心道这厮合着还要先同他装会儿徐霞客,先研究研究地形。
“老弟啊,实不相瞒,我这里有不少好东西,钱粮一应,可惜晋阳这里的百姓衣食富足,谁也不缺这些东西,这在晋阳放着也无用。但是若是去到别的地方,这些钱粮便大有用处啊。”梁仞支在桌子上道。
放屁,姜询心里骂出了声,钱和粮谁还能嫌多吗?这厮觍着脸说百姓不缺,依姜询看倒是他吃得膏肥脂满。但面上姜询仍然保持着微笑和期待,连一边的景福也是一样的表情。
“你不知道吧,当年我曾经在西北军任职过一阵子。”梁仞感慨,“那时候西北苦寒啊,拉过去的钱粮也都不多,中间还有钱氏盘剥,那些将士们置办冬衣的钱都不足。”
“你的岁数,当初酒泉二十八日时,应当已经记事了。那年惨啊,一直是我的心结。当时我为了军粮四处奔走,赶回晋阳到处借粮,可惜根本于事无济,军中补给根本不够啊,我匆匆赶回去也只赶上了给弟兄们收尸。”
言罢,梁仞还抬起手,抹了抹自个的眼角。
这老东西比姜询虚长二十余岁,张嘴一讲话,姜询特别想抽他。
“老哥哥看来是想在平城,一了憾事吗?”
梁仞嘿嘿一笑,“老弟聪明啊!是这样!”
他抄起笔,画道:“你看,从晋阳到平城,这一线一直是我的人在运输,人不多也慢,东西卖到平城,好多都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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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掉了。若是从你们商队当中一次加那么几车,那就方便多了,卖过去之后你们也……”
“商队里加几车,想来也就不再引人注目,大人可以不用惧怕被那帮御史咬上了。”姜询搁下茶杯道。
梁仞哼笑一声:“可不是,再怎么说这些钱粮流到重镇就是助益啊,咱们也就赚点辛苦费不是嘛。”
姜询一拱手道:“这几趟走下来恐怕也不容易呢,大人这辛苦,不知汗珠多少啊?”
“平城在晋阳以北,已经到了塞北地界上,那可是中原的第一道屏障,那地方查得严格,也苦寒得紧呢。”姜询眼睛里精明的神色外露,让梁仞都耐不住轻微皱了眉。
景福适时地打了个配合:“哥,咱再考虑一下吧,这万一给抓住就洗不干净了,咱们犯不着……”
梁仞一听就打断了景福的话:“小友别急嘛,不光这些晋阳的辛苦费,贵府在辽阳一带的粮仓,也可以尽数倾销平城,我们绝对——”
在姜询的目光里,梁仞一字一咬道:“来者不拒。”
他拉过姜询的手,在上面写了个数字:“我的诚意,小公子觉得够吗?”
这个数一写,姜询就笑了,落在梁仞眼里这是贪婪欣喜的笑,但姜询是气得。这厮胆敢开这个价,可见底气十足,这是赵家吭哧吭哧做买卖小半年的收入!
“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啊,大人要是什么凭据都没给过,可让我怎么信这份诚意啊?”
梁仞哈哈大笑,说这是自然要有的,写了一张委托运输的契约和写明收粮的字条,给了姜询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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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顿饭吃完出来,姜询心头都是热乎得——给不要脸的某些人气得。
不过这梁仞确实够坦诚,给了姜询那堆库房的腰牌和钥匙,答允叫他先去仓库转一圈看看这次的货量。叫景福带着凭证先回去,那些可都是后面的证据,姜询自个往把守森严的仓房那里去了。
姜询在黑暗中呼出一口气,梁仞找他是想把晋阳的钱粮弄到平城,还想要赵家在辽阳一带的粮食,可是他屯这么老些东西到平城干什么?
这些老东西的手段多下九流都有,类似酒泉二十八日那样见死不救亦或者直接通敌拱火让边境打起来从中敛财都是惯常会用的,姜询觉得搞不好梁家想要炮制北边的战事。
要不然就是,他们自己想起兵了。
这些年小皇帝给梁家的压力不小,梁家如果想借战事施压也不奇怪。
岑寂的夜里,月轮高悬,晚风微凉,姜询一路无阻地进了仓库的大院,绕了几圈发现梁仞几乎囤积了四间屋的粮。另外还有一屋箱子,紧盖着盖也不知道是什么。碍于门口那些不说话也不动弹的侍卫,姜询不敢贸贸然全打开,只掀开一个的一点儿,里头和蒙山上的墓里一样是箭镞。
刚踏出最里面的一间仓房,姜询正在合计下一步怎么弄,忽然被人捂住嘴拉进了两间仓房之间的狭小缝隙,他下意识一惊,出手掐在那人手上的穴位。
身后的人吃痛地收缩了一下肌肉,但还是把他揽回来怀里,温热的鼻息喷在姜询耳侧,气声在姜询耳边急道:“赵兄松手,好痛啊。”
姜询:“……”
这臭小子怎么在这,还偷袭上了?
14. 夜思(五)
陆所晟在姜询背后小声道:“方才我准备离去时,听见有人用轻功翻墙进来,声音很轻,不知道是什么人,恐怕有危险。”
闻言姜询也点头安静下来了。陆所晟大约是和自己一样,梁仞找他运什么东西或者倾销什么东西才进来。那现在这个轻功翻进来的是什么人?
只有风吹过瓦片的响动和树叶的沙沙声,身后的男人胳膊仍然圈在姜询肩膀上,压得有点难受,姜询动了动肩膀。
他才刚抬肩膀,一个黑影电光火石之间窜进了方才他进去的那间仓房。今日他和陆所晟都进来,每间仓房门口的守卫梁仞都扯出来到门口了,这下倒是让这个黑衣哥来去自如了。
陆所晟拉着姜询稍微下蹲,沿着墙面往前走了几步,依靠微弱的烛火从窗纸上映出来的一点点身影观察那个人。
此人先是掀起了什么东西,姜询贴着墙面能够听到沿着砖块传来的咣咣声,这声音很轻,大约这人在翻什么东西,过了一阵,他往怀里揣了什么东西,马上转身要往出走了。
姜询揪住身后陆所晟的衣袖,陆所晟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
真不愧是一见如故的情谊啊,姜询感叹,果然心有灵犀,这小陆公子悟性还是这么好。
这人出来,正要闪身跳上房檐,姜询眼疾手快地一下子从缝隙里闪出来,把这黑衣哥的脚踝攥住了。陆所晟立刻跟上,一把蒙汗药蒙他脸上,几秒钟就给黑衣哥放倒了。
姜询:“你还带了这好东西?”
陆所晟点头:“速效,能蒙一头牛。”
这孩子真是派得上用场,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啊,姜询由衷称赞。
这人怀中揣着的东西已经掉了一半出来,姜询伸手全掏出来,发现是两张信纸,里面的内容姜询打开匆匆扫了一眼,轻轻啧了一声。
“粮道已有眉目。”
“府里有鬼,立刻清扫。”
拢共就这么几个字,姜询瞟了黑衣人一眼,把两张纸的前一张给陆所晟看了一眼。
他能猜到陆所晟来这大概就是为了钓梁仞的,但是他现在的角色可是个跟梁仞一路的走私粮商,要是揭开第二张纸给陆所晟看,陆所晟问他为什么倒戈,他可没法回答,他不想再跟陆所晟扯上什么瓜葛绊住脚步,最好利落解决好这件事立刻躲到别的城去。
不想陆所晟掺和进来,那他就得先下手为强了。
陆所晟伸手,揪下来一点黑衣人的面罩,这面容是这几日不声不响的藏棂。
“看来就是梁大人的自己人而已,看你神经紧张得。”姜询语气轻巧地揶揄了一句,喊陆所晟站起来准备走了。
陆所晟蹲在地上点头,姜询回头,对上他的眼神时,心下一动。
陆所晟的眼神很锐利,扫了姜询手上那两张纸一眼,姜询心中突突跳了跳,动作一滞,觉得他好像看出来了什么。
地上的陆所晟收回目光,笑道:“是啊,吓死我了,还以为是飞贼进来要抢劫,万一劫到咱俩头上可怎么办?”
仿佛刚才的目光只是姜询的错觉一样,姜询心里又隐隐升起一些怀疑。陆所晟是不是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他有没有觉察自己自己就是姜询?
姜询和陆所晟现在都是打通粮道的商人,当然不会对梁仞自己人做什么,姜询故作一身轻松地跨出门,信纸仍然收到了藏棂身上。
回程路上,姜询心里一直不断地在打算。原本他准备摸清楚仓房那里的东西后,过几天就提出要拉货出门,把陆所晟的那帮虎贲卫引过来拦截,再顺势把梁仞这些罪证给推出去。
可现在时间不够了,梁仞背后的人已经发现有鬼了,等到梁仞提防起来销毁这些东西,那就不能铁板钉钉按死他了。
这次又是祝樛萦当了一把推手,又是这个藏棂步步紧逼,姜询只好把动作提到最快赌一把了。毕竟连陆所晟都在这了,要是还不能成事,那就是天不借运了。
刚同陆所晟分道扬镳,姜询立刻脚下一拐,摸到了祝樛萦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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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梁仞躺在自己的卧榻之上,正要安寝,忽然听见外头到处开始响起杂乱的人声和叫声,他披上衣服匆匆起身推门,领着人出了院子,一打眼看见有火光,还是仓房那边的,他瞌睡虫全都吓跑了。
梁仞这厢带着所有人赶往院子那边,一个人就从后墙翻进来钻进他的书房。姜询在梁仞的柜子里翻翻找找,好在他运气不错,两个柜子就翻到了仓房的账本。梁仞还没来得及看见藏棂的消息,大概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
到了仓房救火,梁仞气喘吁吁亲自跑去,发现仓房外围的墙根地下着起来的火,不知道是哪个淋了油在墙上,烧得看着乌泱泱,屋内一点事都没有。
他立刻一惊,明白被人调虎离山了,转身时却发现几步之外,有一具身体躺在那。从墙根咕噜咕噜滚过来一个圆球,他低头一看,对上了自己儿子梁长春的一双眼睛。
血迹在脖子的断面上洒落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新鲜的血仿佛还有微热的温度,头发散乱开,黏着血迹成一绺一绺的,把血染在了脸上,腥味肆无忌惮地弥漫在空气里。
梁仞瞬间目眦欲裂,颤抖着手走也走不了了,侍女小厮的惊呼声不绝于耳。那颗头颅的脖子上还留着红痕,应该是被人勒死了以后又砍下了脑袋的。
梁仞颤抖着手抱起那颗头,在骚乱之中大张着嘴,话也说不出,哭也哭不出。
而暗处的两个女人紧盯着这一幕,祝樛萦掌心还攥着麻绳,左手止不住颤抖着。温月移手中提着一把刀,刀刃已经卷了,上面的血迹蜿蜒滴落,娇艳的脸上滑满了眼泪,眼睛里挂着悲哀的笑意,她不敢哭出声,只是不断地低声喘着,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在说一句话:
“小娘,我为你报仇了。”
梁仞大吼一声,仓房的守卫急匆匆跑出来喊他进去看仓房。藏棂还没醒过来,救火的人终于在暗处发现了藏棂,他身上的信也被翻了出来,其中一封是梁仞自己的笔迹,另一封上面的字他看完,怒气直冲脸上,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全府搜查!家丁呢!来人,全府给我搜,把这些日子新来的这些人都给我抓出来!!”
梁仞身边的人基本都散开了,他只带了一个亲卫,捧着儿子的头赶回自己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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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夜色里,景福已经趁着府里忙着救火跑了出去,到了晋阳虎贲卫的营地。
之前在晋阳待的那几天,景福跟虎贲的几个卫兵还挺熟稔,上来就告诉他们:他这几天客居梁府,发现陛下要找的那个姜询这几日仿佛去了晋阳令府上做客,今夜晋阳令那起了火,不知道姜询还活没活着。
虎贲们大多都是陆所晟亲卫,不少都经历过两年前姜府起火的事儿,那时候他们赶到时,帝师早就没了踪影。自那之后亲卫里虎贲一只被陛下分散到各地去,寻人寻了整整两年多。公费出游还没有近身侍奉陛下的压力也不错,但奈何皇帝陛下总记得他们这一茬,一点线索没有他们老挨批。
这下一听真有帝师的踪迹,又怕这次又是大火把这祖宗烧没了,回去陛下高低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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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们发落去养新兵蛋子,虎贲们吓得乌泱泱全出发去晋阳令府了。
梁府内乱作一团,梁仞指派了所有的家丁家将到处搜查,又叫人去通知了梁桢带人前来,几个进来的大夫都被拖了起来搜查,老大夫和瘦柴棍迷迷糊糊得被几个壮汉架了起来。
梁仞把随从留在门口,进了自己的书房,立刻直奔书架去翻里头的东西。他那些不能被人看的账册等等平时都锁在暗室里,但最近这一批粮食和武器快要脱手了,他才把账目取出来存在身边,没成想会突发这样子的状况。
他翻到第三间柜子,乱七八糟的纸张扔了满地,汗珠冒了满头,梁仞惊恐地发现这一批货里最重要的两本账册不见了。
梁仞心脏砰砰直跳,这些东西丢了可就真完蛋了!
他正要转身,有什么东西抵在他背后,梁仞一下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姜询把刀子怼在梁仞没几秒就湿透了的后背上,另一只手掐在了梁仞脖颈上,压低声音道:“梁大人,真巧啊,又见面了。”
那把闪着寒光的刀从背后挪到了梁仞的脖子旁边,梁仞喘着粗气,呼吸乱得像一只破烟囱出气,下意识地想要喊人。
姜询手里的刀刃缓缓地挨上梁仞的脖子,血痕渗出来。姜询低着头在梁仞耳侧说:“梁大人,识相的人这时候,就会问问我,我要做什么的。”
这声音压低了,也并没有说什么很血腥的东西,但是语气里透出像恶鬼索命一样的气息,姜询威胁似得低语配上那把已经见了血的刀子,教导了四十好几的梁仞,什么叫做阎王爷今天到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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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之下,一个玄衣青年策马狂奔在山地上,岑寂的夜里,他转身拉弓搭箭,羽箭破空而出,“嗖”一声刺中一个追在他身后的骑兵,那个人往后一仰倒了下去。
他纵马狂奔,赶在天黑没多久,在夜色中举着手令进了晋阳城,没有勒马停歇,他径直奔向了城北虎贲的营地。
谢景晔那天同陆所晟一同出宫来了晋阳,随后就被小皇帝派了出去。陆所晟来到晋阳查看过地势,同梁仞见过几面后,就让谢景晔去平城几家店搜证。
谢侍卫星夜兼程,骑着马得得地赶到平城,掀了几个梁仞的窝点,甚至摸到了跟梁仞的人接头、负责在平城囤积东西的人。
只可惜谢侍卫本人又高又帅,实在是略微出挑了些,几次乔装之后就被人认了出来,那边是谁在吸纳梁仞这些物资还没找到,谢景晔就被人追得满世界跑了。
背后的那个人派来的人奈何不了谢景晔,于是剑走偏锋,走组团群殴的路子,试图直接累死谢景晔。
好在平常陆所晟把虎贲卫派到各地的时候,都叫他们在营地和城门豢养过鸽子,陆所晟和谢景晔依靠这些鸽子,起码还能通个讯。
谢景晔修书一封,告知陛下目前的收获和状况,以及他以及被逼得住到了树上这件事。
陆所晟回信一封,要他尽快回来,安全撤离,算好回来的日子,进城后立刻去调虎贲到梁府,捉拿梁仞。
那天,谢景晔一个人过五关斩六将出了城,踹刺客踹成了流水席,背着的刀都砍卷刃了,杀人的利器切个菜都费劲。好容易进了晋阳城,眼见着终于要到晋阳临时虎贲营了,谢景晔骑着马,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已经激动难耐。
可是越走近,谢景晔越觉得不对劲。
这个虎贲营它怎么这么黯淡,好像没什么人点灯似的?
一小阵后,谢侍卫走进大院儿,与空荡荡的虎贲营相对无言。
15. 拂矢(一)
虎贲营里徒有一个炊事班掌勺的大爷,在虎贲里绰号耳背厨神,谢景晔问了三遍人都去哪了,耳背厨神答曰:“我都下过锅里了,今天的菜一点没留!”
谢景晔:“……”
为陛下做事还是要一些心里素养的,谢侍卫知道,这是自己的又一项功课。
好容易问出虎贲卫去了哪里,听到耳背厨神提到姜询两个字,谢景晔轻轻皱眉,策马转身去追虎贲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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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仞颤抖着身体,他吞咽了一口口水道:“是你……我还真是小看了你啊,枉费我那么信任你,姓赵的!
“你……你要做什么?!”那把刀子在这句话传到姜询耳朵里的时候,刃口对上了梁仞喉管的位置,血迹擦在他脖子上,梁仞立马开始抖了,他脑子里无端想起了自己儿子的那颗脑袋,咕噜噜地在他脑海里滚来滚去。
“你手底下的人现在都散布出去了啊?”姜询的小刀架在梁仞脖子上,一下不抖,“要走当然得带着你走了,不然等着被你的人捅成筛子吗?”
“我会带你回京,到了大理寺,该说什么话听我吩咐,你可以留下一条狗命,划算吗?”姜询垂眸冷冷地扫了梁仞一眼。
回答他的是犹犹豫豫、结结巴巴的一连串“我”,梁仞抖得像筛糠,两只手攀上姜询的胳膊。
姜询把刀子比得更紧了些,他拽住梁仞的头发,眼神更凶狠了一些:“别想着耍花招,我既然敢进来,敢把刀放你脖子上,难道还会单刀赴会吗?”
“你可以试一试,是你这种在军队里领了多年虚职、心宽体胖的贵人反制我快,还是我抹你的脖子更快一些?”
梁仞呼吸一滞,立刻把自己的双手松下来,小幅度地摇着头。他的心跳已经几乎过速,大气都喘不上来,冷汗淋漓而下。姜询知道,梁仞已经被逼到脑子里那根弦马上就要断了,只差一击就会崩溃。
姜询从前就特地了解过梁仞,此人贼心大贼胆小,最是懦弱,借着梁家的东风被扶起来坐到晋阳令的位子上,这么多年也没被提拔进京,因其头脑蠢笨而本性阴毒,被家主、曾经的太尉梁慎选作了他座下的脏活儿累活儿专用工具。加上被陆所晟弄回晋阳的梁桢,这二人就是梁慎的哼哈二将。
光是威胁或者这样的僵持,梁仞贼心还依然蠢蠢欲动,姜询看他那滴溜溜的老鼠眼睛就知道他现在还在想着怎么弄死自己。
对付这种人,就要戳破他的贼心,让他的懦弱占据他的身躯。
“让我猜猜看——”姜询拉长了音调,给梁仞的恐惧又添了一把柴,“今夜送你的礼物,那颗头,梁大人喜欢吗?”
这声音听在梁仞耳朵里简直就像毒蛇嘶嘶吐着信子一样,他的心脏彻底像要被这个歹徒捏爆了。
姜询捏着他的喉咙,给了梁仞一刀,稍微给他放了点血,让他更加没有抵抗之力,奉上最后一句:“他死之前,脖子被麻绳勒得紧紧得,喀——”
“就这么轻巧的一声就断掉了,歪下来……”这个男人简直像一只恶鬼,用着轻巧的语气讲起了血腥的话,“梁大人不想去陪他吗?”
姜询手底下的这个人彻底软了,梁仞双腿都抖得像面条,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骨头好像已经被化掉了一样。静默的屋里只有梁仞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一阵水流声响起,屋里散发起难以言喻的味道。
好在姜询一向反应快,提前把脚拿开了,没被梁大人给暗算到。
他无可奈何地闭气,心底升起一点无名邪火。这梁仞一开始还不老实什么啊,刚被姜询挟持着就使出这一招,十个姜询都得被恶心到十八层地狱去。
“求你!我求你!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想……我不想死!”梁仞一脸慌乱和焦急。
姜询道:“大人,好好听话就好,大理寺里我可以保你能活着走出来,而条件是——”
“审讯的时候,我要你重提神宁十年的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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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似乎注定了不平静,白天的细雨原来只是这深夜里惊心动魄的一场序曲,一声惊雷劈下,须臾之后,暴雨倾盆。
姜询的刀架在梁仞脖子上,没有府里的人敢上来,甚至有些家丁已经开始偷着摸走值钱的东西跑了。架着梁仞一直退到门口时,姜询眼神往外一扫,一眼就看到了景福已经架过来的马车,深色的车身能很好地隐匿在黑夜里。景福把车停在门口对面的一棵大杨树下。
时间刚刚好,他计划立马挟持着梁仞上车,立刻让马撒丫子撤退。虎贲卫整队再赶到隔着几乎多半座城的梁府要的时间比景福驾车久,他们离开,虎贲卫恰好能够接手这里留下的那些证据,祝樛萦会作为人证站出来。
等到过一阵子之后,梁仞会流亡到京郊,然后刚巧被捕。
方到门口,还穿着一身黑衣服的藏棂从屋顶杀了出来,他一剑过来,直直冲着梁仞而去。
姜询看见飞身下来的藏棂,立刻反手掷出一把短剑去挡,兵器在空中“铛”得一声相接,急速之下甚至擦出一点火花。
把这老小子扔在那的时候只想着别被陆所晟发现破绽,这下子姜询啧了一声,心说还是应该当时一刀把这老小子结果了。
藏棂一剑不成,反身又是一招,背剑转身,飞速地翻到姜询身后试图一剑劈在姜询和梁仞脖颈。此人虽然装了个文弱老道士进来晋阳令府,但功夫非常不错,应当是梁仞背后之人的得意侍从。
姜询握着刀的手仍然稳稳得动也没动,袖口中钻出两枚精铁的飞镖,尖刃磨得锃光发亮。一个甩手,姜询把两枚飞镖都射了出去,一只击中剑刃,把那把剑弹歪了几寸,另一只则直接撞在了藏棂拿着剑的手腕上,刺在肉里滴下来血。
这老小子的剑很快,能打偏已经很好了,根本已经来不及躲了,姜询的左肩膀只好就此英勇负伤,鲜血渗出来,从雨水打湿的布料中透出一朵血花来。
藏棂吃痛地捂着手腕,咬着牙狠狠瞪了姜询一眼,恨恨道:“我家主人还以为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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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柔弱的谋士呢。”
“我是啊!”姜询理所当然道,“怎么就不是了?”
不就是抄着暗器抽了他几下吗?至于怨气这么大的?
藏棂:“……”
他冷哼一声,抬眼瞥了姜询一眼,轻功跳回了屋顶:“梁仞现在杀不了,我会再想办法让他闭嘴的。”
“姜大人,我家主人说‘倘若有缘,请您一叙大业。’,希望下次相见,您能随我去见他。”藏棂语罢,一把撕掉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原本微微佝偻的身形站直,竟然是个面容乖张的青年人。
姜询心下一惊,猛地一下抬头看他,但藏棂已经踏着风蹭蹭地跑了,一片云彩也没留下。
这人是谁,他背后又是谁?为什么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姜询拧眉,心里愈发有种不好的预感。很快,姜询就发现,这种不好的预感先应验了一部分。
突然之间,整座大院后面一队队骑兵踏着马蹄冲了过来,明亮的火把随着这些骑兵把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景福的马车被层层的人完全遮住了。
看到马上骑士身上的衣甲,姜询的心凉了一半,怎么就这么点背,被“藏棂”这死小子一搅和,他慢了一步,刚好被赶来的虎贲卫给堵在这里了。
姜询背后的冷汗已经开始不住地冒,他可是用了那样一个借口把虎贲卫给弄来的,他又不怎么会轻功,也不能直接扛着梁仞就跑吧?
他甚至想了一瞬间扔下梁仞直接自己先跑到后院,伺机先跑出去,大不了再找陛下亲卫里的自己人去折腾梁仞,兜个圈子而已的事。可惜这想法也就只有一瞬,因为有人从正门口进来了。
陆所晟就站在最前方,手里撑着伞,雨水从他身侧滑落,夜风吹起他的衣摆,明明是一身暗纹的黑色常服,但他身形挺拔,面容清俊,不怒自威,满身贵气。他身后是背着长剑的谢景晔和一干虎贲卫,陆所晟站在所有人前面,端坐在马上。
来不及了!
姜询情急之下,脑子立刻给他出了个馊主意。
他迅速把刀握在自己手里后,拉过梁仞的手包在外头,站在了梁仞前头,装出来一副被梁仞挟持,正在夺刀的场面。
这梁大人个子委实是不够,姜询这个角度能瞧见陆所晟的马头已经进门来了,只消几秒钟,姜询和梁大人都会在陛下眼底无处遁形。
姜询也没法调整梁仞的体态了,人生在世,主打一个山不就我我就山,姜询稍微往下一蹲,打弯的膝盖藏在衣服底下,正正好匹配梁大人挟持人的高度。
马头刚完整探进来,姜询清了一声嗓子:“救命啊!救命啊!!!我不想死啊梁大人!”
其声撕心裂肺,其势肝肠寸断,其情情真意切,足可见求救之人危急程度之深、自救愿望之急。
梁大人顶着刚在屋里被姜询捅的一个窟窿:“???”
梁仞此时已经被吓虚脱了,张嘴也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于是他只能用口型怒骂:不要脸的东西!
16. 拂矢(二)
求救声一出,陆所晟抬眼一瞧,某人略微拙劣了些,别人或许看不出来,陆所晟可是把他的身形刻在脑子里了的,一眼就知道姜询这个高度就不对。但鉴于姜某演得怪认真的,陆所晟也就这么配合了。
他演不出那个“英雄救美”之感,于是只是抬手示意,谢景晔立刻领着人围上去“救”下来姜询,梁仞则立刻被虎贲卫收押起来。
姜询对着谢景晔,真情实感道:“还好各位大人来了,真是吓死在下了!”
他揉着肩膀上被藏棂那死小孩儿弄出来的伤,眼睛看着陆所晟,心想,这下他该作何反应呢?
陆所晟到底是以什么身份调动虎贲卫来这里的?自己安个钦差名头还是……当今圣上呢?他又觉得自己是什么身份呢?是依然没认出来,还是在和他躲猫猫玩儿?
前半夜在仓房里,姜询就心里突突直跳,而且陛下那么聪明,这次虎贲也是他叫景福去引来的,如果陆所晟认出来,他一点都不奇怪。
可是,他该以什么面目再见故人呢?上次能借着陆所晟酒醉胡诌一通,在晋阳也一直隐瞒着身份,可是如果这层窗户纸戳破了,他待如何呢?
大概人一贯都是近乡情怯的,姜询犹豫着该怎么样,一时之间周围只有雨声。
雨幕之中,迸溅在地面上的雨珠爆开,在他们周围形成朦朦胧胧的雾霭,陆所晟素白的手撑着伞,举到了姜询面前。
“孟辉,去叫人把府里搜一遍,温月移等一干人带回去审问。”陆所晟吩咐道。
谢景晔答应一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姜询。
姜询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至于这位……”陆所晟接着安排,面色沉静得让姜询心中一跳,“赵先生拦住罪人,帮助虎贲卫捉拿梁仞有功。他也受惊了,叫人带回去好生安抚,过阵子朕……”
说到这里时,陆所晟回眸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姜询,然后说完:
“要亲自嘉奖。”
.
那似笑非笑的一眼,还有那句话里轻飘飘的一个朕,简直能让姜询噩梦三天,他脑子里轰然一声,这陆所晟八九不离十是猜出他是谁了。
但是好歹陛下也给这个台阶下了,他也好先顺杆爬了。
姜询怔愣片刻,立马一掀袍衣,清清脆脆地扑通一声,他跪地,俯身叩首,高呼吾皇。
他行礼时退了一步,陆所晟举着的伞已经遮不住他的身形,雨水劈里啪啦地打下来,落在姜询的衣裳上,他身上的衣衫紧贴着单薄的身体,更显得他瘦了。
姜询狠狠表演了一番震惊,谢陛下隆恩的戏码,简直让陆所晟叹为观止,他的老师到底是一个极为“稳重”的人,戴上脸谱就要把荒唐的戏码演完。
陛下是极为通情达理的,他立马叫姜询起了身,雨幕中一丝暖意靠近姜询湿冷的身躯,雨伞又严严实实遮在姜询头顶。
“谢孟晖!”陆所晟吩咐说,“叫人去梁府马厩拉一架车来,这位先生是有大功之臣,别让他淋雨受寒。”
虎贲卫搜查了梁府后,谢景晔拉来了车,恭恭敬敬请姜询上车。虎贲的车在前头跑,姜询掀开帘子一看,景福在后头驾着车追。
多好的孩子,多好的侍从,多好的景福!
他找虎贲卫报备了景福是他的弟弟,好歹把景福捞上车了。
上车的景福抹着眼泪哭哭啼啼:“公子,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啊公子?”
姜询:“……”
这一夜梁仞府上从纷乱到寂静,虎贲卫们乍然见到陛下都惊呆了,也顾不上谁通风报信了什么。
直到这时候,忽然一个侍卫队长想起什么,小声同身边的人说:“那个……咱们是不是忘了点什么,陛下要找的那个……”
一石激起千层浪,对啊,陛下要找的那个太傅上哪去了?
姜询听着自己车边的一个虎贲卫小声嘟囔:“完了完了,把这个给忘了,要是被陛下知道问责为什么不上报,我们可怎么办啊!这人到底在哪啊?!”
虎贲卫们两年来满世界打转,当初帝师是身负罪名之嫌时死了的,发丧之后他们就被派出来找人,那阵子大家都说陛下疯了。好不容易才有点眉目啊!
几个人唉声叹气之声此起彼伏,听得姜询怪不自在地抹了抹鼻子。
不才在下,就在您的身边啊。
帝师闭眼,心想,终于一天各位会知道,何谓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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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虎贲营内时,天边已经微微泛鱼肚白了。
陆所晟贴心地叫人去给姜询和景福收拾了住处,好生把他俩请进去了,叫他们先好好休息。
屋内灯都熄灭了,姜询也确实累了。
他身体素质其实很一般,这些年雨打风吹地磨砺了一番,虽然练就了来者不拒,什么地方都能睡的功夫,但骨子里的骄矜还是在的。
姜询拍着铺得松松软软的卧榻,被子和软枕都是极上好的料子,不由得心里感慨:陆所晟着实用心。
隶属羽林骑的天子近侍,那都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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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的行军军营里拔出来的人才,这样的地方哪来这些锦绣?
他叹了口气,整个人在床榻上放空。
知道他骨子里不爱吃苦,费心准备了这些,这要是没认出来是他,他活吃一个梁仞!
陆所晟有心这样待他,想来应该不会计较他这两年以死为借口的逃窜、这些日子的欺骗吧?
……嗯,应该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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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某和景福倒是安稳睡了,而此时的陆所晟在屋里借用假装自己很忙的手段,遮掩自己心绪乱飞。
他把沾着雨水的外衣脱下来拍了拍,好生挂起来,又捡起自己那把伞,坐到桌子边轻轻擦拭着伞面,擦着擦着他又给自个倒了杯茶,咚咚灌了几口下去。
谢景晔在一边,眼珠子跟着陛下转,好险没给他眼珠子忙死。
“哎,你说……”陆所晟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谢景晔听他说话,“你说他是不是一点不想见到我啊?怎么一直都那么……”
谢侍卫在情之一字上是个呆瓜,他极其迟钝道:“陛下是说?”
陆所晟叹气,低下头自去擦他的伞面,沮丧地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狗:“他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哎,你说他是不是还记恨着两年前的事……”陆所晟说着说着伞又不擦了,“你看,我好不容易追过来,一直连身份都不敢表露,他除了套我的话,一点认出我的意思都没有,装什么大尾巴狼?”
“他今夜挑动别人杀了梁仞儿子,逼着梁仞出动家兵,还把虎贲卫都骗过来了,都没理理我。”陆所晟说着说着把伞搁地下了,“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谢景晔在一边听着也不敢多嘴,只默默地在心里想,陛下碰上姜太傅的事,就直接干脆利落地疯了啊。
这一次出行,谢景晔是被陆所晟刻意派到平城搜查罪证。陆所晟早已接到了他汇报的已经暴露的消息,在谢景晔撤离之后,陆所晟在仓房中看到姜询遮掩起来的第二张字条,就已经猜到了梁仞一党要狗急跳墙了。
刚好能卡着谢景晔去领虎贲卫,陆所晟算计好了很多东西,包括他要趁机堵住姜询。
因此,今夜大雨瓢泼时,陆所晟催命似的催,还提前回屋孔雀开屏,拾掇得靓丽齐整与众人会和。追上虎贲卫后,他们立马带着人急行到梁府,顺利把在逃的帝师“抓捕归案”了。
“啧,不管怎么样,总之已经把他带回来了,孟辉!”陛下一合计,语气极重地吩咐道,“给我把他看好了,朕绝不许他再跑了!”
17. 有融(一)
谢景晔合计了一下,发现他们陛下从前好几天也说不了今夜这么好些话,立时觉得,人与人之间的那些爱真是可怕的东西,可令一个杀伐决断之人喋喋不休。
这一夜陆所晟看似出场时牛掰轰轰的,实则他整个人内心也仍然还忐忑着。
要是姜询打定主意非走不可,他要怎么拦呢?要是他没有表露皇帝的身份把这层皮撕开了,姜询会是什么表现呢?
姜询那么认真地演给他看,就好像太傅姜询根本不是他一样,是因为已经抛却前半生吗?该不该捅破呢?
陛下近两年来,难得的思绪混乱,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委实是睡不着了,陆所晟瞪着眼睛到了天亮,心里像一团火在烧。
直到清晨,他想去见姜询,但是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该怎么同他说话呢?陆所晟犹犹豫豫了一个多时辰,根本拿捏不住该用什么面目对待姜询。
是上去送他一堆东西,还假装他是赵公子,带在身边成为陛下身边的红人儿……还是喊出那个久违的名字呢?
这次和别院的重逢不同,那天他装疯,可这次不一样,陆所晟想要的是从今天到以后,所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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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姜询起来就发现,自己被安排的这间屋子门口多了两个虎贲卫,他进进出出时,虎贲都以非常恭敬的态度招呼他。
饭菜没有他忌口的东西,配的茶是他从前最常喝的,一切安排好的东西无不合心意。
啧,一大清早整这出,搞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姜询由衷地觉得感动,慢悠悠地多喝了一杯塔泉云雾。
过了晌午,陆所晟传了令下来,今夜夜间篝火盛宴,明日即刻启程回长安。
姜询一听,立马就开始盘算路上怎么跑了。
晋阳到长安急行军也要很长时间,到刚过黄河时,他在河东的朋友刚好可以接应他,趁陆所晟不备,晋阳的虎贲卫不熟悉那里地形,可以一试。
下一步,姜询快马溜到长安同褚彣共同商讨,把神宁十年的旧案掀起来,随后他就立刻离开长安。
如果真被陆所晟这样好言好语哄骗着带在身边了,他哪还能满世界地挑事呢?
姜询借口让景福去取前阵子寄存在客栈的行李细软,叫景福去偷摸放鸽子联络河东。
梁仞落网,他派出去通知梁桢的人被褚彣的人拦下了,以陆所晟的手腕,一个离开自己亲兵的光杆司令,恐怕他不敢轻举妄动什么。
是以,姜询连再去折腾梁桢的功夫都省了,好整以暇地大睡一通,在营中溜溜达达了好几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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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渐落了的时候,大院内的篝火盛宴的准备工作几乎都做完了。
姜询趁着下午满世界乱窜的功夫,已经和许多虎贲卫打成了一片,此时他正陪在耳背厨神身边,帮着递调料。
耳背厨神嗓门一向非常大,不吝地大声夸赞:“哎呀,你这个娃是个好娃,大爷喜欢!”
大爷说完还给姜询喂了一块儿炙羊排,姜询满脸笑意,由衷道:“大爷,您烤得太香了!”
耳背厨神狠狠点头,对这种夸赞他的语言时,完全不耳背。
姜询在这边蹭着主厨偷吃,厨房里热火朝天,他也听不清一些细小的声响,过了很久才发现背后有人。
姜询看见来人就要立刻行礼,稳稳当当地被陆所晟架了起来:“不必行这些虚礼,今夜是庆功,您可是大功臣呢。”
幽幽的宫中香好闻极了,笼罩在姜询鼻尖,陆所晟身上的配饰衣物无不精致,月蓝色的常服搭配着杏花的玉簪,姜询定睛看的时候才察觉,那支玉簪和自己从前,还没假死时常戴的很像。
“这里烟火气这么重,陛下龙体贵重,可别熏到您了!”姜询道。
陆所晟站在这一会儿熏成一条烟熏龙了,他可还怎么偷吃!
可惜陛下不给他面子,乃至于在厨房中说完话,还非要蹭在他身边问他想要什么封赏,直到要开宴时才离开。
挨到开宴,姜询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自斟自饮,封赏的单子老长老长了,姜询听的耳朵要起茧子,早就神游天外去了,直到满场的人都在看他时,他才回过神来。
“赵先生,陛下封赏您呢,看您都高兴得愣住了!”旁边的人对他说。
姜询心里一惊,立马拜谢恩典。
几乎所有人都投来羡慕的眼神,姜询纳闷极了,结果只听见陆所晟说:“朕前来晋阳散心养病,没想到竟然碰到赵先生这般妙手回春的神医,除了那些赏赐,从今以后,还请您能常伴身侧,官职上这么安排,您看满意吗?”
???
感情到这一步了?
陛下金口玉言,这话是要他做心腹的意思,在座这些全是陛下的亲卫,那个不羡慕这待遇?
姜询无言,举杯敬陛下:“陛下厚爱,臣谢恩。”
语气僵硬,看着像陛下让他自杀一样。
他甚至不知道封了他什么官儿,但是也不重要,反正他也不准备呆在这。
陆所晟垂下眼帘,面色没什么改变,但姜询就是无端觉得,他好像有一点点失落。
不会吧?这么大人了……
甚是无聊的一夜,姜询本来已经和身边几个虎贲东拉西扯了很多,这会儿却突然也没心情了。
他无趣地灌了自己两杯酒,从前他几乎只喝度数很低的桃花酿,酒量水平只能算一般,但亲卫营都是军中出身,用的酒烈,姜询没多久就会见周公去了。
夜风吹啊吹,姜询手支在膝盖上,脑袋一点一点地。
篝火哔哔啵啵,一帮大老爷们酒酣耳热,吵闹声里,姜询迷迷糊糊中觉得肩膀上好像搭上了什么,暖意越来越浓,还有种宫中香的味道挥之不去。
他右肩膀下意识往后一拱,不让身后的什么东西靠近他。
身后应该是有个人,他被拱了一下后不但没气恼,反而更紧地扶住姜询的后背,姜询听不太真切,这人好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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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一句醉了没有。
姜询下意识答:“没有!不可能!”
那人轻叹,随后姜询就感觉身体轻飘飘的,总之他好像“唰”地飞起来了一样,耳边掠过各种各样的说话声,反正都听不清,都被他掠过了。
而此时,篝火盛宴里坐着的虎贲卫们遥望着陛下抱着某人离去的背影,满场静默。虎贲们不语,只是一味震惊:
“我的老天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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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呼呼打在姜询脸上,可是他的脸和耳朵像是有一团火在上面烧,喉头也是,于是他拱进手边能攥住的布料里,缩在那团温热里不动弹了。
那人攥住他的手腕,不让他乱动,低声说:“一会儿就回屋了,你老实一点。”
姜询心说胆大包天的玩意儿,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是当今圣上的老师,你谁啊敢让我老实一点?
他喃喃道:“敢教训我,你谁啊你?”
话音刚落,他就飞得有点儿不太稳了,反正不知道怎么回事,被颠了两下。
没过一会儿,风好像渐渐止息了,姜询感觉自己裹进了云朵里,身上软软的,但是在风里时身边的那团热火消失了,宫中香的味道也淡了。
他下意识伸手揪住了准备离开的人,醉醺醺地开口:“哎?着急上哪去啊?别走我有点晕……”
陆所晟顿在原地,像是被点穴定了身,他一动不动地背着对着床上的姜询,许久才转身面对他时,眼底竟然有点红。
蹲下身来,陆所晟深吸一口气,替姜询又掖了一次被子,随后才对着醉鬼道:“明明酒量就那么一丁点大,你一晚上一杯接一杯喝什么?现在晕乎乎的就好了?”
“上次喝醉是什么时候?那时候有人照顾你吗?”陆所晟忍不住开口。
就这点酒量还猛猛喝酒,这两年他在外边装死,自己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喝完酒冲谁耍酒疯呢?谁照顾他呢?
姜询闭着眼睛,从喉咙中发生两声笑:“上次……有融加冠的时候吧,他大了,我高兴。”
闻言,陆所晟呼吸霎时粗重起来,眼睛酸涩得像是被洋葱擦了,鼻头不断涌来酸涩之感,他一把攥住了姜询的手腕。
有融,那是陆所晟的小名。
帝王没有表字,他的小名在及冠之前,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叫过:养母、亲娘、还有他相依为命数年的老师。
十六岁开始,只有姜询一个人会偶尔这么叫他,连先帝都不曾这么亲昵地喊过陆所晟的小名。
陆所晟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在想,我有多久多久没听见这一句小名了呢?
从加冠佩剑之后,姜询就再也没有这么叫过他了。
因为在两年前,姜询就“死”在陆所晟加冠佩剑后的第二天深夜,熊熊大火吞噬了太傅府,永和里的斐邠园只剩下焦土和不知道在哪里的骨灰。
陆所晟喉头哽咽,几乎难以言语,他艰涩地问:“那天你喝了酒,然后决意杀了‘姜询’,从此以后离我远远的是不是?”
18. 有融(二)
姜询闻言下意识地躲开了陆所晟的视线,小声嘟囔:“不是的……”
什么叫不是?陆所晟一心急,伸手掰过姜询的脸,逼他微微眯着的眼睛直视自己:“那是为什么,梁慎给你泼脏水说你和鬼方从往过密,你就真的毫不辩驳,等我加冠就''一死了之''?!”
室内只能听得到两个人的呼吸声,陆所晟情急之下耳朵都有些红,他看着姜询迷迷瞪瞪地念叨“有融”,心想他竟然还没反应过来,在问他话的就是有融啊。
“如果不是有融……我早就走了……”姜询迷迷糊糊地裹在被子里,揪着陆所晟的衣摆,往下拽他,“什么味道,好熟悉啊。”
如果不是有融……
陆所晟嗅了一下自己衣袖出门前特地熏上的宫中香,仍然一手掰着姜询的下巴,下意识地更加使力了:“……看着我!”
“认识我是谁吗?”
姜询眼神迷蒙,他眯着眼睛笑了几声,手伸出来抵在陆所晟下巴上,像羽毛似得轻轻地挠了挠,像是逗小猫一样:“好眼熟,你长得怪俊的哎。”
陆所晟:“……”
这老师吃了点酒,已经迷糊到这程度了!
姜询眯着眼睛躺在榻上,面色泛着酒后的红晕,他裹在被子里有些热,衣襟被自己稍稍拉开了一点点。他总咬自己的下唇,咬得唇色越发泛红,莹莹水光闪在上面。
这简直和陆所晟曾经那些骇人听闻的荒唐梦之中不谋而合!
咚!咚!
咚!咚!咚!
心跳声如擂鼓,震荡在静谧的室内。
今夕何夕呢?陆所晟简直要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了,他鬼使神差地,慢慢用左手覆在姜询的眼睛上。
“干什么……”醉鬼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多么旖旎的场景,还在下意识地问,“你别……”
陆所晟强压下许多冲动,只是低下头,手撑在姜询耳边,发丝垂在姜询胸口。
陆所晟对他说:“别动。”
唇间只是如同蜻蜓点水的微微一碰,唇瓣相依的温度稍纵即逝,一切比蝴蝶翅膀扇起的微风还要轻,只能听到喘息声是粗重的,姜询看起来好像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真的呆呆地没有动。
但这轻轻一下的触碰,却在陆所晟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如惊涛骇浪吞没万里山脉,如飓风过境卷走红尘万千。
这样一点点的温度,已经足够把他的整颗心都烧成火球了。
“对不起,我……”陆所晟深呼吸几口才能微微平复一些,另一只手指尖抚摸上姜询的眼尾,爱重又珍惜地摩挲了好几圈。从前姜询教训他的,他都记得,这样偷亲姜询是不尊师,是不义,是未经那人同意的强迫……
可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的冲动就在那一刻迸裂,他只能道歉,他已经肖想这个人这么久了!
掌心擦过姜询的眼睫,陆所晟长出一口气,心脏像是快要跳出胸口了。
他不敢去看,却又忍不住低头去看姜询有何反应。
姜询会因此清醒过来吗?会骂他吗?还是会纠结很久之后教育他,掀开自己那层透明的马甲呢?亦或者……会不会真的考虑一下……
陆所晟低头,心里的忐忑霎时凝固在哪里了。
此时的帝师闭着双眸,失去陆所晟手掌的禁锢后,头偏向了一边,呼吸绵长。
他!睡着了!
陆所晟闭眼,心情复杂。
.
第二天起来,姜询脑仁儿还有点微微的疼。
这虎贲营里都太它令堂的能喝了,姜询昨天一时气闷,自己吨吨几碗下肚,把自己给放倒了。
景福给他端了醒酒汤,纳闷道:“公子,这虎贲营的酒这么香的嘛?”
姜询端起醒酒汤一饮而尽,一时无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景福说。
“哎,今儿我早上出门,他们都直接称呼官衔,喊我大人哎!”景福胳膊肘怼了怼姜询,分享新鲜事,“太稀奇了公子,这是给咱俩都封了官哎。”
是啊,封了,姜询心不在焉地点头,脑子里还在想,昨儿他是怎么回来的来着?
他只记得自个好像是趴在云上飞回来的来着,路上还挺颠簸……
“公子!公子!!!”景福在他耳朵边忽然贼大声喊他,吓得姜询一哆嗦,
“怎么了?你吓死我了!”
景福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才跟你说话呢走神去哪里了?昨儿半夜我回来的时候正碰上……”
“碰上什么?”姜询按着太阳穴,总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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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啊!”景福满脸震惊,“那位!昨儿我回来他碰巧走出来,就在门口!”
景福站起来指着门槛:“我就在这,一抬头,我的天啊,我就赶紧行礼。”
随后他又一人分饰二角,站在另一边,直着身子一挥手:“那位就说,平身吧,别多礼。”
“我就问啊,哎哟陛下,您怎么过来了?”景福又站到对面去,躬身,复述昨夜的话。
然后他又扮演了陆所晟:“陛下就说啊,快进去吧,他喝多了些,要麻烦你好好照顾了。”
景福:“公子,你知道我有多战战兢兢,我进门来都哆嗦,咔吧就被门槛绊倒趴下了!”
看了这么老半天绘声绘色的独角戏表演,姜询可算是搞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瞳孔猛地放大了:“昨儿是他送我回来的!”
景福忙不迭点头。
怎么送他的?姜询一点印象都没有,但他的第六感莫名其妙让他觉得,昨晚应该发生过什么事,很重要,会吓死他的那种事,可他就是记不起来。
天尊啊,总不会是陆所晟突然变成个妖怪要吃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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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收拾齐整就要出发回京了,一路走在路上相安无事,只是才出门的时候同陆所晟见礼,陆所晟问他宿醉起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姜询莫名有些如芒在背。
这天日头好,姜询也难得地又多打了半天多的瞌睡。
晃晃悠悠许久,隔日到了河东时,已经过了晌午。
他们一路绕过了梁家本家在河东的府邸,走小路快速前进,到了晌午实在太热,陆所晟下令找了树林修整,过了日头最烈的时候再前进。
姜询扇着扇子,一边算着琢磨还有多久快到黄河边上,一边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天马行空。
晌午的瞌睡虫越来越重,他眼皮合上的时候,许许多多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梦滋扰上了姜询。
好像有谁抄着他的腿弯把他抱起来了,他晕晕乎乎里还呵斥了人家,让人家少教训他。
这到底是什么事呢……好像有酒气,很浓,还怪晕的,那就是他喝醉了。
喝醉!
姜询一个激灵,瞌睡都吓醒了。
时隔许久,姜询可算知道那天醉酒的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了。
19. 有融(三)
难怪那天回来的景福会碰见陆所晟!
姜询悄么声地把胳膊挪过来,捂在眼睛上装死,在脑子里回忆到底那天自己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所幸除了路上的一点记忆片段,他已经完全断片儿了。
好一阵之后,姜询才爬起来,叫景福提来了包袱,把金疮药翻了出来。
那天夜里他肩膀上被藏棂砍了一道几寸长的伤口,这几日天气热,又着了水,这几天有些轻微地发疼。姜询自己知道厉害,他也不想让自己伤口溃烂发炎疼得嗷嗷叫,扒拉着衣服自己消毒换药。
虎贲那点酒度数确实高,他昨儿醒了酒去讨要了一点儿来,滚了放凉拿来消毒了。
景福按着他给他清理伤口,横竖差点按不住姜询,嘴上抱怨了几句:“我说公子啊,您可别扭了,我这点手劲真的难以承受了。”
姜某这几年能忍归能忍,但仍然很怕疼的,脑门上汗都下来了,咬着牙不说话。
背后脚步踩在树叶上沙沙的声音响起来,有人快步走向这边来。姜询闻声,自己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微微侧头看过去。
陆所晟走过来,目光始终放在他那道狰狞的伤口上:“你们两个人处理不方便,我来帮忙吧。”
景福闻言,听话地让开了一点位置给陆所晟。
姜询下意识地道:“岂敢啊,这是折煞臣了,万万不敢——”
话都没说完,他就被陆所晟一掌按在那了,一句无妨,他也不能再怎么样了。反正人家是天子,还能有什么事想做却不能吗?
他怎么又来了啊!姜询低着头遮掩自己稍稍的有些不自在,到底那天被人家抱回去,还是挺害臊的。他很久没有这么失态过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陆所晟在身边时就干了这么一出。
姜询莹白的脖颈和左半边肩膀露出来,在树叶透出的几道光线下,白皙的皮肤更显得伤口狰狞可怕。
“伤口怎么弄出来的?疼得厉害吗?”陆所晟接过了景福手里的小撮棉花团,一只手指尖抚上姜询左肩的伤口边上。这一下子像羽毛在那挠来挠去,姜询一缩脖子,哆嗦了一下。
陆所晟觉得姜询体温仿佛很高,指尖的触感发着热。那道狰狞的伤口结了痂,暗红色的一长道,像一只蜈蚣似的趴在那,落在陆所晟眼里刺眼极了,于是他不由得放柔了声音问。
一句话把姜询从自己的思绪中惊扰了出来,他咳嗽了两声,答道:“奥,就是……就是那天夜里的时候,当时梁大人拿着那把匕首,我不敢让他跑了啊,挡在那里,然后就被他挟持了,肩膀上就被搞出来一道伤。”
陆所晟垂下眼睫,心里知道姜询没说实话。
那天的情景陆所晟是有数的,再说姜询是何许人也,再来三个梁仞也不一定玩儿得转,梁仞自个被姜询使小刀划拉两道还差不多呢。
“是么?”陆所晟上手给他细细擦拭着伤口,一寸一寸地用棉花团抚过,一点不敢落下,“既然梁仞这么可恶,又蓄意伤人,赵待诏这么得朕欢心,朕怎么舍得你受委屈啊。依朕看呢……”
他话及此,停顿了一下,姜询不由得向左偏头去看他,等着后半句话。
“不如把他拖出去凌迟了吧?”陆所晟带着一点笑意,很轻巧地偏头同姜询对视上,说道。
凌迟两个字儿轻轻地从他嘴出,却在姜询心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可不兴杀啊,他费这么大力气把梁仞弄到虎贲手里送回京都,就是为了让他在大理寺手里把神宁十年的朔方兵祸给翻出来!这要是把梁仞给凌迟了,他可怎么翻出旧案,为父亲、为姜氏满门报仇呢?再要把梁家牵扯进来,由梁家人亲口供述,那要多么麻烦?!
就这么短短几瞬的功夫,姜询大脑转得快要冒烟了,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无数句话,眼睛却对上了陆所晟那双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的眼睛。
姜询轻轻皱眉心想,这小子是不是在诈他呢?眼神跟个狐狸似的,姜询都要看到他一动一动的狐狸耳朵和狡黠的眼睛了。
“如何?赵待诏以为,如此处置怎么样?”陆所晟话音里带着探究的味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
姜询抿着唇,语气真诚道:“陛下,梁仞虽然身负重罪,但到底许多事情还未能完全定论,现如今他在晋阳私藏的粮食兵器,都还要进一步的细查吧,臣不敢置喙,只是若是就这么杀了他,未免以后会少了线索啊。”
他甚至不敢多提祝樛萦和酒泉二十八日的事,那天他去见祝樛萦时,陆所晟可不在。酒泉二十八日的事,祝樛萦已经同虎贲卫们供述过了,全部承认了是自己想要报复梁仞才来到晋阳出此下策。
陆所晟不应该知道这事,姜询还小心翼翼地没提,只提了晋阳的私藏之事。
谁能想到那天陛下真的跟踪着他来的,陆所晟笑道:“还是赵待诏想得周全呢。”
烈酒擦过一处痂还没结实在的地方,皮肤旁的酒液渗进伤口里时,疼得姜询一龇牙,差点叫出声来,好在他及时捂着嘴了。
他可不想在陆所晟面前疼得吱哇乱叫,但奈何纵然再轻柔,烈酒消毒的痛感也只会愈演愈烈。姜询紧抿着唇,齿间却还会溢出一点呻吟。
“很疼?”陆所晟抬起手,关切道。
这哪能承认?姜询哄了自己几句要坚强,咬牙道:“也没有,还好……啊!”
从唇缝里溢出的一声惊呼,陆所晟只是把指尖的棉团落下,轻轻地按了按。
什么恶趣味!姜询恨恨地在心底别了陆所晟一眼。
“夜里大约到渡口处落脚,今夜索性无事,朕亲自去审梁仞。”陆所晟冲着清理完的伤口吹了一口气,扰得姜询脖子痒痒的,“赵待诏带着弟弟随侍吧。”
“好了,伤口处理完了,包扎就自便吧,我先回避了。”陆所晟从容地把棉花团递给了景福,起身打了声招呼准备离开,临走还嘱咐姜询,“天气热,赵待诏千万包扎好伤口,不要再碰水了。那日没能为你好好撑着伞,淋湿了你,是我的不是。”
姜询以如今的身份哪敢受这一句,诚惶诚恐地道了谢,恭送陆所晟。
陛下转身,脚步非常稳地离开了,只不过耳根子越发泛红。
.
一刻钟前。
陆所晟午休时就在心里惦记着姜询,但是又怕自己鲁莽地过来,吓着某个人怎么办?
他这几些日子天天听人汇报说姜询又大睡了几个时辰,感觉姜询精神头不怎么样,陆所晟不由得多想。
是他身体状况不太好吗?还是被他带在身边,越发不快了呢?那天夜里的姜询淋了雨,肩膀还有血,不知道伤得怎么样,有没有感了风寒?
谢景晔在一边看着陛下坐立不安左右翻身,身为近侍,他一向最是知道揣测圣意的。
“陛下,过去看看吧。”谢景晔由衷劝道。
陆所晟睁眼,要笑不笑地看着他说:“让朕上哪去啊?”
“哎,听说昨儿的时候,赵待诏叫景……叫赵兑过来要了一小壶烈酒,恐怕是预备着清洗伤口吧?”谢景晔为人正直呆板,说话就是莫名其妙地真诚且令人信服。
一说伤口这事儿,可算是戳在陆所晟心里了,他呼了一口气:“那朕去看看严不严重。”
谢景晔在一边站着,目送陛下走去赵待诏那边,深藏功与名,全然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几乎替代了宫中陛下身边李公公的角色。
过了一阵子陆所晟回来时,耳朵根还微微泛着红。
他把谢景晔找过去,叫他去找上好的伤药给姜询送去。谢景晔真要去办,陆所晟又叫住了他。
“等等,你再去找医官问问补气的、还有退热的,都一并取一些朕从前赐过的,回京之后你再去太医院叫人给虎贲卫补。”
不多时,赵待诏就收到了好几盒医药赏赐,谢景晔送来时并没有大张旗鼓,然而口口相传,虎贲营中已经尽是羡慕之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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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月高悬时,整个队伍走到黄河渡口,明日渡了河就快到京都地界了。
陆所晟既然邀请了姜询说要提审梁仞,自然不会食言,晚饭过后就叫人来请他了。
姜询一路走过去时,路过许多虎贲卫,都能听到窃窃私语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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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的都有,景福不由得侧目,被姜询拽着袖子拉了一把,一个踉跄,他立刻把头摆正不再去看了。
“好了,不要理会。”
景福面色微怒地长出一口气,小声同姜询嘀咕:“公子,他们编排你!”
出门来路过,姜询早就听见在说他什么了。
虎贲卫里头还分为三营十八队,其中只有第一、第二营常伴君驾,第三营大部分都是前两营的替补,平时清闲些,有不少世家塞进来的公子哥。虽说虎贲营是陛下御林军中的亲卫,但仅第一二营是心腹中的心腹,第三营多少松散些。
姜询方才路过的人就是第三营中的人,他们嘴巴管得没有第一二营那么严实,也没有那么无条件的衷心,因此闲言碎语多了许多。
“那赵待诏这也太得陛下青眼了吧?”
“呀你懂什么?人家立了功,上面爱重着呢!”
“使了什么手段拍马屁吧,这也是门技术!”
“不会是哪家的关系户吧?不是说是陈留赵家的?那不是今上……那位太傅的母家?”
本来姜询是不怎么在意的,人生于世,总是活在飞短流长之中,若是什么都理会,哪顾得过来?
他直视着前方,来为姜询引路的是一营的一个虎贲卫队长,此时欠身抱歉地看着姜询道:“三营平时管教松散了些,您勿怪,回头我们就去回了谢统领,好生管教。”
他话音还未落,就听见另一边的小话:“搞不好,不会是陛下的……那个吧?”
几人都同时皱眉,那边帐篷边上虚靠着的两个人还在小话不停。
“嘿,真说不好呢,毕竟这么受宠,今上可至今都没立妃,不是都在传……”
姜询心底邪火腾一下就起来了,编排别的还不够,竟然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敢造陆所晟这种谣了?!
自己的名声尚且不提,反正他在江湖上换张什么皮照样还能出去鬼混,可是陆所晟呢?他又不能赶明换个名字,禅位给自个!
他拽了引路的虎贲卫一把,对他说:“麻烦这位大哥,稍等。”
语罢,姜询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拽住那个茫茫然,脸上笑还没收的长舌虎贲,扬手给了他两巴掌,打得声音清脆响亮,那人脸上立马红了一大片。
一时间,全场霎时静默。
其他几个说闲话的立刻下意识捂住了自己还没烙上红色巴掌印的脸。
引路的那个虎贲面色惊异,嘴巴能塞一颗鸡蛋了。他立马招手叫旁边的人去请谢统领过来。
“胆敢在背后编排陛下,您诸位真是不怕死啊?”姜询冷冷地盯着他。
什么叫陛下的那个?又说陆所晟没立妃,那岂不是意指今上喜好不同,而他新封的待诏就是……
这长舌虎贲也懵了,他们平时说小话惯了,从来没被人追究过编排陛下后宫的这点事。今上二十有余后位空悬,上书的大臣络绎不绝如过江之鲫,都被按了下来。自从两年前姜太傅死后,也没什么人敢给陛下张罗这事,连陛下的亲舅舅梁太尉和亲叔叔瑞王都不敢。后来京中都八卦陛下是不行还是爱好不同,他们私底下偶尔也会说。
他下意识捂着脸:“你小小九品待诏,你还管得着我?!知道我爹是谁吗?”
姜询嘴巴并不饶人:“怎么?这话是你爹告诉你的?”
长舌虎贲吓了一跳,他怎么敢这么说,这要是认了不是坑爹呢?
“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姜询揣了他膝盖一脚,“陛下正值壮年,立后选秀也是早晚之事,你敢在这里妄议?”
冲动了,姜询自己也知道,九品待诏他在这威风个什么劲呢?但是这种话说出来有损的是陆所晟的颜面,反正也不会追究姜询什么大事,打他就打了,不打今晚上睡不好觉才难受!
管的是宽了点,但是反正今晚他就安排了人接应自己跑路,爽完再说吧!
“你!”这长舌虎贲气成炮仗,好险没直接窜天飞了。
就这样也没人敢出来拉架,因为陛下已经领着谢统领走来,站在赵待诏的背后了!
20. 有融(四)
陆所晟站在姜询背后,众人发现时唰啦啦地跪了一地,那个引路的队长更是高呼着陛下赎罪。等到他抬手叫人起来时,周边这许多人才敢都站起来回话。
“怎么?对着九品的待诏,就敢妄议朕的事情了?”陆所晟语气很平静,神色还带着一丝丝的笑意,根本看不出他到底是不是有怒气在心底。
长舌虎贲趴在地下,腿都要吓软了,连连磕头说自己不敢。
姜询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暂未开口,等待着陆所晟的发落。这孩子这些年行事很利落果断,姜询知道他的心性,发生这种事,自己挑出来,他绝不会姑息的。更何况将来他要迎皇后,怎么也要选秀,传出这种流言来总归不好。
“一营的,你姓李?”陆所晟却先转头对那个引路的虎贲卫道,“李统领,一会儿叫人带他下去打八十军棍,退出虎贲卫,不必来回朕了。”
这个处罚已经几乎褫夺了他的一切,长舌虎贲还爬上前想求情,却听见陆所晟道:“朕礼遇赵待诏,你们都是见过的,朕敬重神医、奉他为救命恩人,他有何指教,你自然该听的。”
“无非是还未来得及封其他官职,你就敢如此看人下菜,难不成,你要朕当场封他个一品,好来抽你巴掌吗?”陆所晟只是垂眸扫了他一眼,这人身子已经软了。
“下去领罚吧。”陆所晟说完,转头拉着姜询道,“管教不严,赵待诏万万不要同他们再生气了,没得气坏自己。”
姜询告了一声不敢。
这一番插曲以此告终,八十棍由他们自己人打,要不了这人的命,但已经足以肃清一阵虎贲内的风纪与流言了,姜询敛眸,跟在陆所晟身后。
陆所晟道:“赵待诏随朕来吧,朕倒也想先问问这梁大人,究竟装了一颗什么样的心,够不够识相。”
姜询答是,安分地跟在陆所晟身后。他斜前方,那个李统领依旧恭恭敬敬地跟着。
在纷杂的脚步声里,陆所晟悄悄向后瞄了姜询几眼。他心道:“其实那个虎贲说对了一半。”
可是姜询那么生气,还说了他将来要立后、选秀……那几句话把这些日子里陪伴在姜询身边,自以为能留下他的陆所晟打回了原形。
姜询至今,仍然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思,仍然一门心思地觉得他是个正常的喜欢女子的男人,这要怎么办呢?他总不能直接把姜询敲晕了搬到龙床上,绑起来告诉他一切吧!
他默默地走在前面,其实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只等什么时候饿了好一锅喝了下肚。
只可惜陆所晟方寸大乱,姜询却毫不知情,这个狠心的男人甚至仍然在策划自己的出逃。
今夜就是姜询安排好离开的时节,他和褚彣养的死士已经安排在了附近。在姜询的计划里,今夜陆所晟纵然不提审梁仞,他也要提出来审问梁仞。这老东西在陆所晟手里,陆所晟必然想要他能攀扯出不少他想弄死的人。
可是陛下身子虚,前些日子还病得爬不起来,他会出现在晋阳已经十分不可思议了,若是回京之后还精神头高涨得处置梁仞,那不是摆明告诉所有人他是假病,那还示弱个什么劲?他把姜询安上神医、治好陛下顽疾的名头,想来也是为了这个。他是受神医之邀到晋阳养病,回去之后再装着病怏怏一阵子,错开梁仞回京,就可以把这老东西扔进大理寺,大刀阔斧砍人了。
到那时候,有些人纵然反应过来,也来不及了。
所以陆所晟今夜一定会去见梁仞,姜询笃信这件事。因此,他安排了这些死士,在谈话进行一阵后尝试行刺陆所晟。他们知道姜询传出的消息,具体的位置摸得清,只要以刺客假象短暂引走大量的虎贲卫,引起骚动,外头会立刻放马过来。
关押梁仞的地方就在这营地的边上,营地中马车和战马很多,弄一匹马来易如反掌。
随后,他会拼命策马扬鞭,逃脱陆所晟的掌控。
.
营地中环境略微简陋些,只能给梁仞上了镣铐,两个人按着他,隔开他和陛下一行人,防止他有什么异动。
彼时尊贵的梁大人如今已经像一坨烂泥似地软在地上了。他那乱糟糟得头发像个烂鸟窝,麻雀经过大约都并不想瞧几眼,身上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几人居高临下看着他时,他也就是在地上翻了个身,一点抬头的意思都没有。
押着他的侍卫踹了他一脚,拽着梁仞的头发叫他抬头起来看,他浑浊的眼珠子死气沉沉得滑动,对上姜询时,他停顿了片刻。
姜询给了他一个眼神,幅度几不可察地摇头,暗示他不必现在说出神宁十年旧事。
审讯就这样开始,陆所晟上来先问的第一个问题却大大出乎姜询的意料:“梁仞,朕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最好从实招来。倘若朕满意,朕可以给你一个痛快。两年前御史台和那个梁桢指责太傅姜询收受鬼方贿赂、意图不轨时,其中一条说他神宁十三年酒泉二十八日时就与鬼方有勾结,此事是真是假?”
姜询心脏忽然通通跳了好几下,他不明白陆所晟为什么问这个。
当年陆所晟方才登基时大齐朝兵力孱弱,那几年的鬼方却水草肥美、兵强马壮。他不得不要陆所晟壮士断腕,忍耐了许多年。那些年为了压制这帮以战争肥硕自家的武将家族,姜询可谓煞费苦心。
乃至于到了景和二年,朝廷决议出兵反击时,梁氏家族中另一个梁太尉的狗腿子——梁祯站了出来,诬告姜询早与鬼方暗通款曲,其中一则就是酒泉二十八日惨案。
姜询于神宁十二年高中,随即被外放到了张掖。酒泉二十八日发生后,他劝动张掖郡守出面调集守城军增援,只可惜凑好队伍抵达时,只赶上了收尸。但他们已经是增援最快的队伍了,好歹善了后,夺回了被鬼方人占据酒泉。
正是此事记了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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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一大功,年底回京后,先帝就突然格外重视姜询,乃至于让他小小年纪就留京教导陆所晟,美其名曰子承父业,让姜询继承他父亲之职。
故而陆所晟登基后,一看到出兵的机会,梁家立刻想按死姜询,罗织的罪名其中一条就是酒泉一事被诬陷成是姜询同鬼方暗通款曲,告诉他们酒泉当下防备弱势,等待屠杀抢劫后再带人救援抢功。
那时他们告得真真假假,也没什么实在的证据,只是流言蜚语霎时间满天乱飞。没想到姜询也没辩驳一句,只是在蜚短流长中为陛下加了冠佩了剑,然后就利落地“死了”。
时隔这么久,连姜询自己都不在乎这事儿了,左不过是从前诬告过自己的罪名,民间传闻里传得自己像个罪人罢了,他才不在乎这些小小的名节。
可是陆所晟为什么要问这些事呢?
当初他假死,这些罪名早就被当成是他畏罪自杀,一股脑按在他背上了,姜询左右债多了不愁,陆所晟较真这个做什么?
但陛下显然是真的很严肃地在问。见梁仞不开口,他使了个眼色,叫人出去拿几样东西。
“朕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你最好张嘴如实告诉我,姜询在酒泉二十八日里究竟有没有不轨,倘若说不出朕想要的答案,你别想好过。”陆所晟语气阴沉,面色也非常阴冷,双眼之中尽是压抑的狠色。
梁仞软在地上,一味地低头。他原本是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的样子的,毕竟姜询已经答应他,进了大理寺只要挑出朔方兵祸的旧案,就会放他生路。陆所晟左右要杀他的,何必那么实诚呢?
只是,没一小会儿,去取东西的人回来了。看向陆所晟叫人抬进来的东西时,梁仞就再也躺不住了。他叫人抬进来一大盆的蚂蚁,水晶的盖子盖在上头,遮掩了里面密密麻麻的东西。另一边的谢景晔捧着一大罐蜂蜜站在一边。
“不必觉得自己无所畏惧,待会儿你要是惹怒了朕,这些蜜糖裹在你身上、脸上、耳朵里的时候,蚂蚁爬进你耳朵、万虫啃咬的时候,你可别求朕给你个痛快。”
这种刑讯的法子是从前宫中的,阴狠毒辣,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陆所晟这是什么意思,为了这样一件旧事,居然抬出来这种……不大光彩的手段?
谢景晔抱着东西走到梁仞面前,“啪”得一声搁在了地上,按着梁仞的头叫他看着:“大人还是早下决断得好,要不然卑职恐怕要给您洗个蜂蜜澡了。”
他声音不大,也一点都不阴森,谢景晔这个人古板正经得很,因此竟然一点恐吓之意都没有,话里全是满满的真诚。
梁仞察觉出这一点时,一点点抬起了头,他心知肚明自己必须得张嘴了。他看向姜询时,并没从姜询眼神中得到任何关于说或者不说的指示。
这事儿是假的,姜询自己没做过当然清楚,但他想知道陆所晟翻出两年前别人泼给他的脏水,是要做什么。
21. 有融(五)
“酒泉二十八日他带人神速赶到是事实,鬼方能那么精准得趁虚而入,也极其令人怀疑,陛下以为呢?”梁仞沙哑的嗓音响起,说了几句废话。
陆所晟使了个颜色,谢景晔立刻反应过来,伸脚把梁仞踹得翻滚了一圈:“废话什么!”
趴在地上的梁仞吭哧吭哧笑了两声,说:“陛下,您要是想要他遗臭万年,那他就是既得利益者,您要是想要他青史留名,那他当然……”
“当初那道折子,是一场诬陷。”陆所晟斩钉截铁道,“当初与鬼方传信的人,是在那里当监军的你,懂了吗?”
梁仞抬起脸,脸上沾满了尘土:“好处?”
“在大理寺里,你该知道自己要怎么交代。你犯的罪诛九族都不为过,你的大儿子死了,但梁府里还有你其他的孩子。蒙山别院里你藏的那位外室生下的小儿子,你倒是千娇万宠啊。”李统领搬来一把椅子给陆所晟,陆所晟坐下后,抱着胳膊好整以暇道。
梁仞当即变了面色,他知道这下自己藏下的儿子都被陆所晟捏在手心里了!
这意思很明白,只要他顶了姜询过去身上的脏水,他的孩子就会平安无恙。
梁大人宠爱自己这个小儿子,爱到捧在手心里怕化了,爱到专门在蒙山别院后面建了几间院子,藏在蒙山的佛堂后头,生怕府里的夫人姨娘们对那小儿子不利。
他膝行到陆所晟脚下,揪着衣袍,已经声泪俱下:“陛下!我的大儿子已经没了,现在我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我什么都交代,求您……求您开恩啊!!!”
“我全交代!这事……这事罪臣知道一些内情,一定还给姜太傅一个清白!那年的时候……”
站在椅背后的姜询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内心已经翻江倒海。
他是要给自己洗脱冤屈,要给自己正名。
姜询心里的酸涩和无奈汹涌澎湃,心尖上好像倾倒了八百壶晋阳老陈醋,酸得不得了。这傻蛋,“姜询”这个身份都已经死了,费这老大力气干什么呢?
恐吓一下梁仞,可以让他指认不少人,可以让他翻出好多人的把柄,他偏偏用梁仞的小儿子换这么一件事……真是……
.
室内的烛光幽幽地散发着昏黄的光,映照在陆所晟脸上时,只柔和了他利落侧脸的边缘。姜询站在他的侧后方,能清晰地看见他高挺的眉骨、精巧的鼻梁,还有低垂下遮掩住情绪的眼睫。
姜询定定地在烛光里看着已经坐姿挺拔的青年人,不由得想起很久很久之前。
也是在昏暗的烛光里,陆所晟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练字。姜询掀开内室的珠帘走进去时,室内也是如此一般得昏黄。
那是他从酒泉归来,第一天给陆所晟上完课后,去了长乐宫为十三殿下答疑解惑。
那天的陆所晟还是小小的一只,叫宫女奉了时新的牛乳茶和糕点,很尊敬地捧着经书来请教,在昏黄的烛光中握着姜询的手说,先生真是博学广闻。
一转眼,他已经是这样高大的一个人了,仍然在烛光中站在自己身前,但已经是一个为自己讨公道的大孩子了。
姜询心中唏嘘不已,又有一块地方变得柔软得不像话。
“那年梁太尉为了梁皇后所生的太子和六皇子母家钱氏角力,谁也不愿意先出兵支援损伤实力,想把这事甩到谢将军守城不力,虚报战报。结果被一个毛头小子泄了底,当时他就心怀怨恨。后来您登基之后鬼方又蠢蠢欲动,梁太尉那时候因为姜大人前几次都不主张主动出击,早就想弄死他。”梁仞战战兢兢地交代当时的事。
在陆所晟越来越冰冷的眼神中,梁仞越发两股战战,“所以那一次,他想要先下手为强。酒泉那事姜大人到底轻狂了些,梁大人派人弹劾之后,就找了不少人编造童谣、散播谣言,还找人去……”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陆所晟凝视着他,散发着一丝戾气的眼神,打了个寒战:“找人去烧姜大人的斐邠园,预备伪造他和鬼方通信、烧剩下一半的书信扔在火场的书房里,好让京兆尹和羽林军去发现证据。”
陆所晟的戾气再也藏不住了,他骨节分明的紧紧捏着椅子的扶手,仿佛如果不再使点力气克制住自己,他会直接气得升天。
“那把火,是他干的!”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为了权势,他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
就是那把火,送了帝师的性命啊!
他心中简直怒不可遏,他想过一定是梁仞放的火,可是当这些事剖白在他面前时,他仍然难以对这样血淋淋的伤疤保持冷静。
太尉梁桢,那是他的亲舅舅。
斐邠园是从姜询爷爷辈传下的文逯侯府邸,取“斐如邠如,虎豹文如”之意,陆所晟曾经经常去那里找姜询,曾经无数次借口登门请教,去和心上人多呆一会儿。
姜询看着陆所晟攥得发白的指关节、已经微微颤抖的身躯,心底深深叹口气,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帐篷外猫头鹰突兀地叫了两声,姜询眼神一动。
怒不可遏的陛下下意识转头看向他。
陆所晟的眼神里除了怒火,还充斥着很多东西,哀恸、悲伤、有些楚楚然的光在闪动,姜询心中一揪。
“陛下莫要动怒,斯人已逝,姜大人不会愿意看您这样难过的。”他劝慰道。
这是姜询第一次在陆所晟面前谈及“去世”的自己。
陆所晟眸光流转,像是宽慰了些许,又像是所思所想另有其事。
他点头,覆上姜询的手,答了一句:“朕知道,多谢……赵待诏。”
“你接着说,梁慎还做了什么事?”陆所晟克制住自己捏一捏姜询指节的冲动,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转回身居高临下地睨了梁仞一眼,说道。
梁仞跪服在地上,心知陛下这是对梁家心冷了,交待得越多越好,他磕了个头:“陛下恕罪,还有就是平城的那条粮道,其实是要运给——”
一道寒光蓦然刺出,直冲着梁仞的脖子前去,势不可挡的剑势像是对斩断梁仞的脖子势在必得。
事情发生得太快,剑光如同一道白虹亮瞎了在场人的眼睛,持剑的李统领一直默默然仿佛不在,直到这时才暴露。谢景晔下意识第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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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把陆所晟护在身后。梁仞的瞳孔都直了,电光火石般的瞬息像是被拉长了,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只有姜询的衣袖中飞弹出一枚飞镖,唰地一下击打在剑上,擦出微微的火星!
“有刺客!”谢景晔高声吼道,可就在这时,暗中一道流矢直冲着陆所晟而来,偏了几寸钉在地上。
营帐边的侍卫方寸大乱,一时间有人进来护驾,有人在外面寻找射出流矢的刺客。黑衣刺客在营帐外此起彼伏,一时间整个营地混乱了起来。
姜询心里简直要气死了,方才猫头鹰叫声一响,意味着他们的人要动手了,没想到这李统领也是个刺客,竟然在此时奋起动手,撞在一起了!
这下姜询都想干脆跳黄河里头洗一洗了,反正就在黄河边上,可惜李统领这么一搅和,他跳进去也洗不清。
这人一到梁仞交代粮道就动手,绝对是梁家背后的人,一旦梁仞要把交底的秘密如实相告就灭口。姜询不知道这方势力究竟是谁,只不过这些人真是极其的面目可憎!
营帐外流矢不断,谢景晔专心在保护陆所晟身上,早就顾不上梁仞会不会喘气儿了。
陆所晟瞳孔微微放大,立即拔出自己的佩剑,挥剑斩断了好几支射进来的箭。这荒诞的刺客让他一下子也懵了,这都是哪来的东西?
他直觉哪里不对,这些箭好像长了眼睛似的,来得气势汹汹,却仿佛都缺那么一点力道和准头……可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暗箭几乎能从四面八方而来,无处不在,不少直直得冲着姜询的后背而去,陆所晟只得尽力去斩断,纵然他武艺也还挺过得去,却也已经焦头烂额。
不过几息时间,梁仞看见景福在姜询身后,也学着连滚带爬地躲在了姜询身后。姜询恨得咬着牙,同李统领已经过了两招。
原本他是不带走梁仞的,劫囚可没啥好下场,更何况他想要梁仞在京都的大庭广众之下把神宁十年朔方兵祸之事翻出来,更要让他从官方渠道押解回京了。这下怎么办,带走梁仞吗?
脑子飞快权衡利弊时,李统领仿佛一条毒蛇似的,软剑缠上了姜询,几招下来姜询就略有招架不住了。他的暗器已经被藏棂那臭小子消耗几乎没了,以他那点功夫自然招架不住的。
短短的时间里,满营帐里都是破空的羽箭声,其中远处还有马匹嘶鸣的声音。陆所晟已经又斩断了几支飞箭,攻势暂歇,他暂时获得了喘息的空间。
他刚转身,喊着叫谢景晔:“别管我,我应付得来!去保护他!”
他看得出李统领武力高强,不是姜询使巧劲能击败的,催着谢景晔快去。
谢统领是陛下的亲卫,只负责皇帝一个人的安危,他动摇了一瞬间,他不能让陛下受伤。
话音刚落,就是在这一刹那,谢景晔在犹豫不决,陆所晟才匆匆转身,没能近在姜询身侧,仅仅三步之遥外,李统领一把飞镖扔向姜询背后,姜询下意识用袖中藏着的短匕去挡,他不能让梁仞死在这开不了口。
可下一秒,失去防备的前胸暴露在外,那闪着寒光的剑欻地刺向姜询,一时间血流如注!
22. 有融(六)
陆所晟的心脏几乎要停跳了,那一刻的血溅出来,他眼前就几乎只剩下了血色和那个人疼得颤抖得身躯。那一秒很长很长,怒火直冲他的天灵盖,一种后怕和令人恐惧的寒意爬上他的身躯。
他决不可能再一次看着姜询在自己面前出事!
电光火石之间,他飞扑过去,手掌一把抵在剑刃上,硬扛着李统领刺下去的力气,掌心的肉被卷开,但所幸这一下让李统领这把剑的攻势已经被阻断,没入姜询身躯的部分没有太深。
身后的景福惊呼一声。
滴答、滴答——
一边的谢景晔魂已经吓到九霄云外去了。
李统领咯咯地狞笑一声,眼神狠戾:“陛下,一个待诏、一个罪臣,有什么好护着的!”
他一把拔出剑,冷笑一声。陆所晟手一松,星星点点的血滴落而下,地面上的殷红混作一滩,已经分不清是陆所晟的还是姜询的。
姜询攥着拳低头查看,还好他躲了一点点,没有刺中他的脏腑,只是皮肉之苦大约会重些。他已经渐渐有些眼前发晕了,疼痛让他紧咬着牙,身后却有只血迹斑斑的手臂扶上了他的后腰。
陆所晟眼底血红地瞪着那姓李的,他的掌心已经感觉不到疼了,身体只是喘着粗气,浑身的血一半如同冻在冰窖,一半如同岩浆沸腾。
他要是再晚一秒,那把剑是不是就要贯穿姜询的前胸,把人像一片落叶似的枯败了呢?陆所晟的后背上满是冷汗,恨意却升腾而起,在眼神中翻滚成浪。
李统领的剑提了起来,他凝视着姜询:“原来你才是那个想把大树付之一炬的人。”
这种死士会拼命,他想拼死杀了姜询!
这种人一旦失败必然会立刻自刎,可是从他的惯用剑招看得出来,他是梁家从东北军带出来的亲卫死士!如果留下能撬开嘴巴该多么有用!
姜询意识到这件事时匆匆开口,嘶吼道:“抓活的!!他——”
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只要把这人活着拿下,梁慎恐怕做梦都不安稳,有多少文章可以做,姜询简直无法抵抗这种诱惑,纵然李统领的剑仍然拼着全身的力气向他刺来,他仍然并没想过自己是否安好,他只想着要活捉住他。
这绝对是一个值得冒险,一个在天子近侧刺杀的刺客出身梁府,就算那是陆所晟的亲舅舅,也会被所有人拱上断头台!
那一刻姜询的大脑已经几近疯狂,他的手在无意识颤抖。
顷刻之间寒光袭来时,陆所晟的手按在剑柄上,一把扬起剑——
“抓活的”这三个字还在众人耳朵边儿打转。
正要出手的谢景晔也好、去翻身上的伤药的景福也好、已经软成一滩泥的梁仞也好,所有人都瞋目结舌地呆住了。
剑尖在距离姜询两拳的位置停滞不前,而持剑的刺客身体呆立,他的头颅已经飞落在一旁,创面中汩汩鲜血喷出来,身边的人都没能幸免。
天子之剑上,散发着热气的血液顺着利刃落下,陆所晟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胀胀缩缩,一块石头却落了地。
随后,那具身体也轰然倒下,颓然在地上溅起尘埃和鲜血,滚落的头颅遥望着灰败的身躯。
.
姜询只觉得一股寒意弥漫上来,原本心脏里翻腾的岩浆都冷却下来了,徒留下静默。
刺客的鲜血喷涌而出,撒溅在了姜询身上。
就这样被砍掉头了啊……
姜询脑子里有纷繁的思绪,他自己竟也理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只有深重的遗恨感在不断刺激他,他方才有多兴奋,现在就有多么遗憾。
那把剑的寒光在他脑子里那么淡,遗留下来的全是对报仇雪恨的期待。
揽着他的那条胳膊在带着他坐下,姜询呆呆地听从着。
陆所晟揽着姜询把他放在了地上,抓过靠近过来的景福,抢出来他手里的金疮药,胳膊小幅度地抖。
“伤口疼得厉害吗?”陆所晟扒开药瓶的瓶塞,语气带着急切和哭腔,“刺得深吗?血流了好多……”
他方寸大乱,姜询这样一言不发地在他面前,流着血面色苍白,仿佛他从前无数个午夜梦回时看到的模样般恐怖。陆所晟急匆匆地伸手扒开姜询的外衫,伸手摸上中衣,想要立刻处理伤口。
要吓死他了,这可是他苦求上苍才重得的宝贝呀!
一只手攥上他的胳膊,捏得陆所晟有点疼,他终于停下了手里乱七八糟的动作,抬头看向姜询。
那双眼睛空洞地看向前方,根本没有聚焦在陆所晟脸上。
陆所晟心里一跳,下意识捏住了他的肩膀,靠到姜询近前,轻轻晃了晃他:“怎么了?很疼是吗?还是……还是你哪里不舒服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
他小心翼翼到极点,试着更轻柔地去解开姜询的衣服,那只手却始终不放开他,滑到了他的手腕上。
流了血的伤患一小会儿就没力气了,姜询的力道明显得越发轻了,陆所晟另一只手捏住他的手背。
姜询木木地开口:“为什么,突然杀了他?”
“啊?”陆所晟茫茫然应答。
那一剑确实血腥了一些,鲜血眦了满世界,可是……那刺客都用那么决绝的一剑去刺姜询了,陆所晟怎么可能无动于衷?那一刻他心里暴虐到想把那人千刀万剐!
是不是那一下太血腥了,显得他不够玉质金相、温文尔雅?陆所晟对上姜询的眼神,却始终不得要领。
姜询颓然往后靠去,陆所晟立刻稳住了胳膊环抱着他,景福搁旁边连自家公子的衣角都捞不着。
“为什么拔剑杀了?陛下,如果留下活口……你是知道这人的主子是谁的。”姜询坐在原地,眼神压根不动,“失礼了,可是我等了这么久……”
陆所晟下意识地辩白:“你知不知道那把剑离你有多近!我不可能看着你再在我面前……”
陆所晟面色微冷,等了这么久……
电光火石之间,一点微妙的灵感让他蓦然想通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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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留着他扳倒梁慎。”陆所晟一把捧着姜询的脸,同他眼神对视,语气森然,“为了什么?我加冠前的构陷?登基那年他给你的难堪?还是……神宁十年,姜府差点满门被逼死的惨案?”
姜询定定地看着他。
他咬着牙说道:“对啊,我恨不得你的好舅舅早点下地狱。”
“陛下,臣这些年来,自从陛下已经长大,所求的只有这样一件事啊。”
什么叫只有这样一件事?
陆所晟心底无名火乱窜,怜惜、愤怒、悲伤、委屈,五味陈杂地心情让他鼻子有点酸,他在心底想,你想孤注一掷要留下这刺客的性命,可是就这样任由那把剑可能再次伤害你,也要等着谢景晔出手活捉来吗?
哪怕死士大有可能咬了毒药什么都不开口,你也要这样去赌吗?
哪怕你醉了酒同我说,若非有融早已离去,原来也是假的吗,根本不在乎吗?
陛下深吸一口气,强按下心头乱七八糟的情绪,手腕强硬地把姜询的手掰开:“不管怎么样,先给你上药。”
一时间,帐内只余静默。
药上着上着,姜询忽然开口:“陛下,待会儿放臣走吧。”
陆所晟动作一下凝滞,片刻后才缓缓转头:“什么意思?”
“横竖我在这,其实让你有诸多不便吧?”姜询移开眼神看向旁边,“你本来应该安生在京都,慢慢收拢梁慎的势力,跟他舅甥好,挖点好处出来。”
“拿了梁仞让你面对梁家的势力轻松些是最好的状态了吧,要是像我,跟梁慎不死不休,对你而言没什么好处啊陛下——”
陆所晟听着姜询在这里念经,真是有心把他这张嘴堵住。
还在这替他分析上利弊了,不就是……
陆所晟呼出一口气,垂下眼睫。
不过是对自己没什么多余的感情了吧,因此能够那么心狠、那么淡漠?
陆所晟怒极反笑,他眉头压着,眼神里是说不明的情绪:“你宁可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宁可给我讲这一大堆废话,就是为了把我丢开,自己一个人去跟梁太尉拼命?”
“你自己酒醉之后说的,若非有融你早就离开了,你却其实根本不在乎有融是吧?!”
炸了毛的小狮子眼里闪着微微的泪光,落在姜询眼里委屈巴巴地。姜询有些不忍心,莫名其妙的酸涩悄悄生长出来,在他心里不知道哪个角落挠了好几下,但他全都悄然装作无感。
陆所晟此时却道:“想让我放你走?”
姜询闻言,几息后他闭上眼,侧过头躲开了陆所晟的目光才小声答:“嗯。”
“姜询。”陆所晟伸手捏住他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这两个字叫出来的时候,姜询的瞳孔微微放大了。
这一刻来了,终于撕开一切假面的时候,终于叫出这个曾经埋藏在朽灰里的名字。
“姜则裕。”陆所晟一字一咬,带着鼻音,“我真是恨你竟然真的……并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