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道侣恨海情天》
3. 东君庙诡话(2)
这名为裴怀钧的书生,命格很不寻常。
他看似没什么威胁,周身却缭绕闪瞎人眼的紫气。
最低是个九五至尊,还上不封顶。功德成仙也并非不可能。
这意味着,层次低的鬼怪邪祟,压根近不得他身。
只要不在血月之夜,这书生甚至能独行山野,百邪不侵。
但在衣绛雪这般厉鬼眼里,身负紫气的凡人,无疑是一盘会动的珍馐佳肴。
衣绛雪端坐蒲团上,不言不语,像一尊美丽的雕塑。
他先前解除封印时消耗太大,饿的发昏,只能嚼草根欺骗本能。
此时,被香甜的紫气一勾,他眼前开始出现小星星了。
一颗,两颗,三颗……
好饿,想吃。
裴怀钧取出酒囊,挽起广袖,倒酒,醇香的酒液注入杯中。
众人不禁侧目。
“好酒,实在是太香了。”贺子游陶醉极了。
“的确好酒。”就连那古怪的樵夫也抬头了。
衣绛雪缓缓看去。
微光映照,他素白的面容沉在阴影里,神色幽幽,竟然有些诡异。
贺子游挪过来,试探道,“裴兄,你这酒真是不错,不知可否……”
“这是在下从家乡的带来的酒,名为‘醉生梦死’。”
“能让活人‘醉生’,让厉鬼‘梦死’的酒,才配称作‘醉生梦死’。顾名思义,此酒烈得很,最适宜雪天饮,暖身效果极佳。在下也剩的不多。”
裴怀钧微微一笑:“贺兄不如忍忍口腹之欲,让衣公子驱驱寒气。”
他处处为人考虑,真是温柔妥帖。
贺子游被勾起馋虫不错。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为表大度,当然不能抢。
他惋惜道:“小裴书生说得对,我就不夺人所好了,让给美人。”
这裴书生来得最早,会做人,谁都照顾着些。他自然伸手不打笑脸人。
“嗯。”衣绛雪接过酒杯,轻轻嗅了嗅杯中物。
好香的酒,是什么酿的呢?
他伸出舌尖,沾了沾酒液。
忽然头脑清醒,眼前明亮。
好像可以喝!
衣绛雪一饮而尽,双颊泛出浅浅血色,不再苍白如死。
他举着空掉的酒盏,伸到那书生面前,理直气壮:“再来一杯。”
裴怀钧当然不吝啬,为他续上酒,笑道:“这酒烈得很,切莫贪杯。”
衣绛雪:“我不会醉。”
他当然不会醉,不然就成醉鬼了!
衣绛雪接过酒盏,不经意间,触碰到书生的手指。
他悄悄蹭了缕紫气。
裴怀钧身上是温暖的气息。
他的指骨却冷如冰,一触即离,不像是活人的温度。
裴怀钧被他冰了一下,抬眸看他,神情微动。
衣绛雪垂眸,看向指尖丝缕紫气,指腹往唇边轻轻一蹭。
“吸溜”一声,他把紫气吮了。
好吃!大补!
衣绛雪的双眸骤然亮了。
裴怀钧尽收眼底,他身体微僵,眼神幽黯片刻,再露出温柔和缓的微笑。
众人围着铜火盆坐成一圈,等待庙祝宣布禁忌。
巡视完庙内,佝偻着背的道士终于拄着杖,缓慢返回正殿。
布履发出“踏踏”的声音。
伴随敲击地面的杖声,好似幽魂。
七名香客到齐,今夜注定不寻常。
主殿的供桌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张黄纸。
庙祝取走,向众人宣读:“今夜,有三条禁忌。”
他轻轻咳嗽,甚至有些骇人。
“第一条,东君喜欢安静,子时后,不可惊神,否则会触怒东君。”
“第二,今夜只有七名香客,不存在第八名。”
“第三,禁止打开后院封锁的房间。如果发现门是打开的,每个人都要去主殿的东君像前上香,祈求保佑。”
“切记,不可犯了忌讳。”
读完之后,庙祝沙哑道:“庙里东西两侧,共有四间厢房,每间能睡两个人,各位施主自便。”
“但愿明早,你们还能活着相见。”
说罢,庙祝拄杖离开了。
“这座庙的禁忌不算复杂。”
贺子游松了口气,“我遇到过有七八条禁忌的庙宇,甚至还有冲突的规则。结果是被鬼怪修改过,一共十人过夜,就活了两个。”
青云子眉峰舒缓,说:“东君香火鼎盛,法力高强。在一众庙宇佛寺里,东君庙的禁忌最少,也最安全,只要按照禁忌行事,一般不会出事。”
关于东君的传闻,或赞扬或贬低,裴怀钧不置可否。
他淡笑道:“关于禁忌,诸位怎么看?”
蓬莱门修士对于鬼怪邪祟了解更深,也更懂已成文的禁忌,背后隐藏的东西。
青云子神情凝重:“子时之后,不可‘惊神’。这意味着,子时后不能发出大的响动,否则东君的保护会减弱,更易发生异常。”
“东君庙一共七名香客。如果有第八人混进来,一定是鬼,切勿被影响感知。”
青云子冷冷道:“至于明令禁止打开的后院房间,保持原样,谁也不准碰!我有预感,那里封着很危险的东西。”
“再说一遍,我等除魔驱鬼时,最恨那些好奇心旺盛又手痒的家伙,自己找死不够,还要拉上别人垫背。”
“血月之夜,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倘若你们犯了忌讳,我的剑先斩你等,再斩鬼。”
这蓬莱门剑修果真是个暴脾气。
众人没有异议,开始分配厢房。
修仙者强势,话语权自然高,最先选择。
“我与师弟住在西边第二间。”青云子观气之后,很快选了一间风水最好的。
门扉较新,上面挂着黄铜锁,看着安全。
“我和我家仆人住在东一间。”贺子游也很快作出决定,占了较大的那间。
他看似是个绣花枕头,实际上也并非蠢人。
山野住宿,当然是知根知底的老仆最好。
再说,他仅带一名老仆就敢上路,未必没有秘密。
“我独自一间。”樵夫性格极为孤僻,背上沉重的箩筐,直接走进了西一间。
他阴戾的眼神扫过余下两人,“没意见吧?”
“无妨。”裴怀钧眉眼弯弯,还是那样随和。
衣绛雪不说话,神情漠漠,看向仅剩的东二间厢房。
裴怀钧和衣绛雪都是独身前来投宿。
一个文弱书生,一个红衣美人,势单力孤,好欺负。
东二间最破、最小,没有隔断,只能两人凑一间,甚至还临近那废弃的殿门。
“没得挑了。”裴怀钧叹了口气。
厢房的锁头是坏的,布满红褐色铁锈。
裴怀钧一推,门扉吱嘎吱嘎的,透风。
衣绛雪指着那废弃封锁的房间,偏头:“那里,看着很不寻常。”
不但贴着朱砂绘制的封条,更用铁链封门。
即使安静着,在昏黄的灯下,也是异常不详。
裴怀钧倒也看得开,“既然已经留宿,就算真有什么也晚了。血月之夜,外面更危险,还是将就一夜。”
“可。”衣绛雪不介意,颔首。
裴怀钧刚开门,灰尘就扑面而来。
他呛咳一声,笑道:“太久没人住,得稍作打扫。”
视线昏暗。他擦了擦火石,点燃油灯,照去。
极目之处,错落摆着些红漆家具,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裴怀钧很自觉地收拾屋子。
简单擦拭后,家具的红漆鲜艳欲滴,丝毫没有随着时间褪色。
别说多余的床,房间里连张凑合能坐的椅子都没有。
一碰就吱嘎吱嘎响,不稳当。
裴怀钧无奈:“厢房简陋,只有一张床,总不能睡地上。衣公子,不介意和在下睡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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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吧?”
衣绛雪绷着脸,“嗯。”
他还没学会说太复杂的句子。
鬼装成人的模样,终归还会有些异常。
衣绛雪摸不清人的思维轨迹,为求谨慎,就杵在原地,扮演一尊精致漂亮的摆件。
他要静心等待时机,了解灾变后的世界。
说不定,还能寻到仇人的线索。
垂落的袖摆下,衣绛雪苍白的手紧绷,指甲渐渐变得赤红、锋利。
他突然低声问:“那些禁忌,如果触犯了,会怎么样?”
裴怀钧沉吟:“大概会死?”
衣绛雪:“大概?”
裴怀钧:“一般来说,违反禁忌,会被鬼怪袭击。”
“寻常鬼怪有自己杀人规律,不引起注意,不作死,不触犯禁忌,活下来不难。”
“血月之夜最危险,平日游荡的鬼怪恐怖程度会达到最高,强度翻个番算少的。”
裴怀钧淡淡道:“当然,也不是绝对的死局。足够强,就不会死。”
夜色浓深,血色月光似乎要漏进来。
裴怀钧认真检查过门窗,拿出宣纸,糊住窗上洞眼,避免窥伺。
今夜无论发生什么,不看、不听、不接触才是最好的。
衣绛雪歪了歪头,“禁忌?”
裴怀钧道:“两百多年,天裂,无数鬼怪邪祟降临于世。幽冥司与修真大派不断探索灾变规律,试图平息。如今,虽然不能完全制止鬼怪游荡,但对各类情况,也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应对办法。”
“这种规律传下去,就会成为禁忌。”
衣绛雪探问:“这些禁忌,会限制鬼怪杀人?”
这书生,果真知道很多。
裴怀钧:“不,遵守禁忌,是我们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根据经验作出判断,尽可能避免触犯特定规律,引发鬼怪屠杀。”
他笑道:“近百年来,鬼怪活动相对稳定,平息许多。只要勿犯禁忌,我等凡人即使面对鬼怪,也有可能生存下来。”
“这也只是理论上,至于今夜熬不熬得过……”
裴怀钧轻叹,“听天由命的事情,谁知道呢?”
衣绛雪还不知道自己的“规律”是什么。
他暂时只会用爪子挠人,还有一些基本的变化法术,还需要不断学习探索。
裴怀钧似乎知道他缺少常识,不用他问,就主动道来:“幽冥司划分的危害级别,自小到大,依次是幽魂、邪祟、恶鬼、凶鬼、煞鬼、厉鬼。”
“鬼怪达到凶级与以上,现有手段就很难杀死,只能封印。如果不幸遇到,大概十死无生吧。”
“那个贴着封条的,是什么级别?”
衣绛雪指了指外面,“厉鬼?”
“不太可能。”裴怀钧从包袱里取出一本图册,沙沙翻阅。
“有文字记载的厉鬼,目前不超过五个。”
“这么少?”衣绛雪开始好奇自己的级别了。
裴怀钧说:“只有危害程度达到能毁灭一座城池,才会被划为‘厉’级。再往上,大概就是号令百鬼的鬼王。目前没有出现过,所以并未算在现行级别里。”
“据传,厉鬼之中,红衣最是危险。这说明厉鬼横死,怨气冲天,镇不住,鬼气外化,才有‘红衣’的形态。”
衣绛雪心虚。
他轻拂衣袍,敛袖,藏住鬼气凝实的地方。
没有针脚,怕被看穿。
裴怀钧合起书册,长舒一口气,笑道:“还记得那樵夫的反应吗?山野夜宿之人,古怪毛病多了些,疑神疑鬼,也能理解。衣公子莫要见怪。”
他玩笑:“哪有那么容易撞见红衣厉鬼,那得走了大运吧。”
衣绛雪:“……”
那你可真是走了大运。
毕竟,夜投山庙,遇上红衣厉鬼已经很倒霉了。
他不但与厉鬼同宿一屋,还心大到邀请他共睡一张床。
这就是传闻中的出门撞见鬼吧。
4. 东君庙诡话(3)
裴怀钧似乎未觉凶险。
厉鬼在侧,神情幽暗,似乎在盘算什么。
裴怀钧有意就寝,抽出木簪,散下流丽墨发。
不似往常文弱,倒多了几分出尘的清逸。
他眼眸乌沉,神光内敛:“今夜的怪事,多半会在子时之后开始,还是先睡上一觉,养足精神。”
“次日,能醒过来,就没事了。若是醒不过来,就算生熬一夜,也没什么用处,该死还是要死的。”
说罢,书生捋起袖摆,露出匀称手骨,弹指拂灭油灯。
衣绛雪安静地环抱枕头,伶仃站在床边,纯然稚子模样,瞄他两眼:“你要睡了?”
裴怀钧合衣而卧,袍裾垂落床头,似玉山斜倒,支颐瞧他:“为何不睡?”
他若有若无地笑,眼睫撩起,称呼又亲近几分。
“在下虚长几岁,应当守在外侧。夜半有什么情况,也是在下先顶着,小衣莫怕。”
这是示意让衣绛雪越过他,往靠墙那处睡下。
倘若窥见此音容的,是一名知趣的风月客,定能品出几分多情的韵味来。
这雅姿仙貌的书生,多半居心不轨。
正使弄手段,一心勾搭美人呢。
可他面对的,是刚刚诞生不久,心神纯粹的厉鬼。
他看不懂,也品不出,只觉得他好奇怪。
衣绛雪重复一声,蹙眉:“小衣?”
他好自来熟哦。
“是在下冒昧了,小衣莫怪。”
裴怀钧支起身,虚握住他的手骨,笑容温淡,“不喜欢吗?”
衣绛雪无言片刻。
这书生一旦唤上,就叫熟了,完全没想改。
他也没想纠正,这个称呼唤起了些破碎的回忆。
好似很久以前,他的名姓也被这样含在唇边,亲昵地唤过。
哼,想想就恨!
夜色深重,衣绛雪的绯衣越发鲜艳,好似飘渺的雾。
这股森然的美,来自幽冥。
极强的侵略性。
与书生相对凝视片刻,衣绛雪俯身,膝挪上床榻,长发如丝绦垂落,遮住他此刻的神情。
美人面庞瓷白,身若无骨,匀称修长的躯体裹着绯衣,苍然如新雪,独不见淡青色的血管。
他双手支着床榻,姿态诡异,像是某种冷血动物,缓慢地覆上活人起伏的胸膛。
轻盈不压身,瑰姿艳逸,似雪魂幽魄。
倘若一晃眼,裴怀钧或许会觉得美人宛若流体,好似轻轻碰碎,就会融入他怀,淌他一身。
他仰躺着,呼吸急促几分,似乎能听见心跳。那样剧烈。
夤夜里,唯有他在连绵低喘,衣绛雪却息若冰雪,容颜诡丽,像一场幻梦。
裴怀钧不敢动,生怕惊破了这奇异的艳梦。
也许,他身上的是一条冷血无情的美人蛇。
又或是野话奇谭中的艳鬼。
红衣厉鬼终于缓慢地越过他横陈的身体,躺在了床帷内侧。
裴怀钧鬓发微湿,面庞绯红,仓皇支起身躯,似有几分惊容。
浸入骨髓的森冷,几乎要透衣而出。
他凝视衣绛雪,沉默片刻,最终叹了一声。
“小衣,你的体温太低了,这样会着凉的。”
说罢,他支起身,细心为他掖好被角,报以温暖的微笑:“这样就好了。”
厉鬼像个软软的米团子,被他细致地裹起来,只露出白生生的俏脸。
“……?”衣绛雪歪过头,满脑袋问号。
他没有体温,身体凉成这样了。
正常反应,难道不该是指认他是鬼吗?
裴怀钧似乎很有信心,安慰道:“在下一介书生,没什么自保手段。唯一有优势的,大概就是比别人多读过几本书。涉及妖鬼邪祟的知识,在下也略懂一二。”
他这句“略懂”,怕是在自谦。
裴怀钧弯起唇,揉揉他的长发:“应付一般的鬼怪,靠脑子也就足够了。真遇到应付不了的,死期也就到了,多想也无益,睡吧。”
说罢,他舒展身体躺下,胸膛平缓起伏。
不多时,就呼吸均匀地睡了。
衣绛雪裹着被子,只探出漂亮的脑袋,鼓起腮帮子。
这还能睡着?
真是心大到没边了!
吹灭了灯,屋舍黑暗。
衣绛雪却精神的很。
主要是,鬼的饭点到了,他想吃自助。
这书生脑子有病,但紫气香甜,很滋补。
他白天尝了一口美味,忍到现在就很不容易了。
书生睡的很熟,他一心大快朵颐。
衣绛雪凑过去,“哧溜”一声,吮了几缕甜丝丝的紫气,勾在舌尖,像是糖丝化开,他快乐的眯起眼睛。
好吃的令鬼蹬腿。
这么多天,他过的都是什么饥一顿又饥一顿的日子!
猛鬼落泪!
子时快到了。
万籁俱寂的深夜,红月斜照,映在窗户纸上。
腥风刮起,血月拉长鬼影,从黑暗里浮现。
踏、踏、踏——
伴随着诡谲的脚步声,影子由远及近。
来者佝偻着背,身形僵硬,飘荡如幽魂。
窗户被提前糊好,那鬼怪没有找到“看”见猎物的方法,就始终在走动,寻找进屋的入口。
门外有鬼怪徘徊,屋内被打扰吃饭的厉鬼恼了。
衣绛雪顶着迷离的黑眸,散着长发,直挺挺地坐起来。
他“咔咔”地扭动头颈,几乎绕了一周,看向窗外。
衣绛雪当然知道鬼怪徘徊的理由,神情一沉,双眼泛出杀意。
“……紫气。”
这书生一身曜曜紫气,像是夜里点着灯笼。
不仅能闪瞎鬼眼,还香飘十里,能不招鬼吗?
将鬼比鬼,换他也上门吃大餐。
但是衣绛雪很不开心。
毕竟,抢食的来了。
不干掉对方,他就不能吃独食了。
他可以抢别的鬼,别的鬼不能抢他,这事关尊严。
恼人的鬼,杀了!
碰、碰、碰——
撞门声响起。
铁锁实在不牢靠,抵不住入侵。
随着“咔嚓”一声,木门裂开,鬼气缓慢地渗透到屋内。
尸体的腥,混着香火的熏燎,形成一种腐烂的甜香。
衣绛雪想起,这是刚进庙时,正门前那座大铜炉里,香烛燃烧时的气味。
在外徘徊的鬼怪,此时终于探进来一个脑袋。
那是个老人,颧骨深陷,须发皆白,身着葛色法衣。
他的双眼灰白暴突,毫无神采,干裂的嘴唇龇开诡异的弧度,露出流着涎水的利齿。
是那个古怪的庙祝。
白天时,他还作道士打扮,打理庙宇,提供庇护。
等到夜晚,他就化为鬼怪,在厢房游荡,以香客血肉为食。
“果然不是人。”衣绛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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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
他很快想到一个问题:“那‘禁忌’是从鬼口中得知,准么?”
好像,不准也没关系。
他早就死了,现在是鬼诶!
鬼难道还要怕鬼吗?必不可能。
思及此,衣绛雪不再维持人形,绯衣化作流动的鬼雾,轻薄而虚幻。
当他的鬼气覆在熟睡的裴怀钧身上,把这具温热的活人躯体压住之时。
本该轻若无物的鬼,自此化为噩梦。
鬼压床!
裴怀钧意识沉入海底。
他露出挣扎、痛苦的表情,却始终无法从梦中醒来。
厉鬼的檀发铺满床榻,长了一截,鬼气化作绛衣,轻飘飘地覆在书生身上,成为散不去的阴影。
绯红覆住他的脸,他好似陷在一场靡丽的梦里。
可厉鬼缠身,又是顶了天的噩梦。
衣绛雪认真圈好地盘,免得被抢了食物。
他抬起眼,冷冷地向挑衅者示威,似乎在说:
“这是我的猎物。”
“你不准碰。”
他是新生的厉鬼,凶煞的很。
认定的事情,讲不通道理,更不会作出让步。
顶着这一张倾城的脸庞,性格却纯粹又蛮横,天真又残忍。
庙祝不答,似乎没有人的意识。
衣绛雪认真:“听见没有!”
他超凶的!
在厉鬼的威胁中,庙祝动了,破开残损的门扉,缓缓走进屋内。
杖点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衣绛雪似凝露棠花的脸抬起,眼眸却黑透了。
他很生气:“居然还不退却,阴魂不散。”
说罢,他轻舐指尖。
不多时,那指甲长了几寸,尖锐锋利,润满血色。
那佝偻着背的庙祝接近之时。
血雾逶迤,衣绛雪化为人身,落地,眼透戾色,并指为爪。
凌空划去,血光连闪。
悍然出手——!
瞬间,庙祝的死人身躯上多出五道血痕。
鬼体好似被利刃肢解,纷纷掉落,没有发出半句哀嚎,就化作一地散碎尸块。
半截脑袋落在他的脚下,衰老的皮肉抽搐着,居然还在试图移动。
衣绛雪的鬼气霸道,侵蚀的速度更快。
不过数息,鬼气抵不住,骤然破碎,尸块也都不动了,快速萎缩、腐烂。
这样轻易。
这还是衣绛雪第一次杀鬼怪。
衣绛雪眨眨眼睛,看了看干净的爪子:“好像很弱的样子。”
他没什么参照物,对自身强度认知不清晰,不太会感知鬼怪的等级。
甚至,不会处理善后。
杀鬼容易,埋尸难。衣绛雪认真研究:“怎么办,总不能扔在地上,继续爬回去睡觉吧。”
“要不然,把这书生也杀了,吃掉他,半夜跑路,免得被那两个修士发现。”
衣绛雪想了想,立即摇头否认,“不行,杀了就没得吃了,紫气很快就会散。”
他生前是人,心理上不太喜欢吃人,不如吸紫气。
大餐得省着吃,不能只吃一顿。
这是竭泽而渔,非常坏。
如果把活的养起来,可持续发展,可以吃好久。
衣绛雪心里的天平有了倾向,寻思:“要不然,把这书生摇醒,叫他收拾完继续睡。”
“他知道很多,还很会收拾屋子,想来也会善后吧。”
5.东君庙诡话(4)
衣绛雪打定主意,坐回床边,用爪子戳戳被鬼压床的书生,唤醒了他。
没有鬼压床,裴怀钧很快就清醒了。
他腾地坐起来,惊魂未定,似被冷汗浸透脊背。
裴怀钧抹过后颈,长发湿漉,黏在颈侧,眼神有几分恍惚:“……这是,我做噩梦了?”
“收拾屋子。”
衣绛雪指了指地上的鬼怪尸块,“用得到你的时候到了。”
裴怀钧看去,愣住:“这是……庙祝大人?发生了什么?”
衣绛雪目光游移:“不知道,这家伙是鬼,进来就碎了一地,好害怕。”
他还面无表情着,好拙劣的谎言。
裴怀钧心有余悸:“我刚才,似乎被鬼压床了,身体好重,醒不过来。”
衣绛雪气鼓鼓,反驳:“我不重。”
闻言,裴怀钧反而松了口气,眉眼释然,“是小衣就无妨,别是这老鬼就行。”
裴怀钧立即起身,披衣,准备处理。
竟然完全没深究这鬼怪怎么死的。
“鬼怪的腐尸会弥散腐气,‘凶’级以上的鬼怪,一旦尸首重新拼合,还会复苏。这件屋子不能住了,我们先把尸首处理掉。”
他临到关头,却是利索又冷静。
衣绛雪眼神闪烁:这书生,倒也不是百无一用嘛。
裴怀钧取出丝绸手套,戴上,捡起尸块检查。
他从庙祝快要腐烂的后颈发现一个繁复的黑印,道:“这是鬼仆印。”
“鬼仆?”衣绛雪问。
“这说明,庙祝并非是天生鬼怪,而是被鬼怪控制,成为鬼仆,为其做事。”
裴怀钧神情凝重,“此事蹊跷。”
他说罢,用特制的封印布,将加速腐烂的尸首分开裹起来,说道:“总之,先把这鬼仆肢解,埋起来封住,以免出事。”
衣绛雪点点头,心里认可:
这书生不仅知道很多,还会埋尸诶。
好吃还好用。
*
东君庙是聚灵地,受恩泽。
院中有一棵参天榕树。冬日也枝繁叶茂,是许多精怪躲避风雪的地方。
夜半子时,小啾收着翅膀,正打瞌睡。忽的一激灵,他从树枝间窥见绯衣厉鬼的身影。
小啾拍拍翅膀,本想飞下去说两句话,却见主人身旁站着一名青衫书生,身姿卓绝,侧颜清逸。
书生无意间往这里瞥了一眼,神情孤冷,威势赫赫。
小啾打个寒战,两眼一闭,“睡了,睡了!什么也没看见。”
月黑风高夜,正适合杀人放火埋尸。
他们夜半从房间里钻出来,还拖着封有庙祝尸体的包袱,着实鬼祟了些。
“夜里出门很危险,多半会出事。”裴怀钧道。
“但不处理鬼怪尸首,等其在房间里复苏,更凶险。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冒点风险吧。”
“要挖几个坑?”衣绛雪也似乎进入了角色,绷着脸,沉重地问。
裴怀钧从柴房取来铁铲,叹了口气:“尽量六个吧,五个也行,把头颅、躯干和四肢分开埋,可以暂缓复苏。”
他挽起袖摆,刚打算挖。
衣绛雪看向压在井盖上的磨盘,轻而易举地抬过头顶,在院子里“咣当”一扔,砸出深坑。
满分十环。
裴怀钧连忙道:“等等……”
衣绛雪单手拎回磨盘,在地上拖行,划出深深的痕迹。
他再次用力一抡,“这样很快,也不累。”
又是巨响,榕树鸟惊飞。
“……小衣,这东君庙的第一条忌讳,过了子夜,不可惊神。”
裴怀钧阻止晚了,叹了口气,“没事了,就这样吧。”
衣绛雪迅速丢下凶器,装作不知道,哼着歌:“忘了。”
他转过脸,“东君会不会生气?”
别管坑是怎么来的,反正挖好了。
裴怀钧把鬼怪肢体埋好,封住。
他完全没放在心上,“无妨,你做什么,东君都不会生气。”
“你说的算数?”衣绛雪偏头。
“我说的。”裴怀钧淡笑,“算数。”
在后院搞这么大动静,整座庙里都听得见。
青云子提着剑,与师弟出来看情况了。
这对蓬莱门的师兄弟满脸杀气,看着都不好相与。
青云子恼怒:“过了子时,还敢发出这么大声音,惊神怎么办?想死吗?我成全你们。”
还没等剑出鞘,他脚下硬邦邦的,似乎踹到了什么。
一颗狰狞的头颅从包袱里滚落出来。
青云子看见,这是庙祝的头。
鬼气未散,邪异至极。
他露出惊容:“这、这是……”
裴怀钧重新包起头颅,丢入坑洞中掩埋,“如你所见,庙祝是鬼仆,夜晚袭击了我们。”
“在下出门在外,自有些防身手段,和衣公子合力将此鬼斩杀。事出仓促,弄出了些响动,道长勿怪。”
人都有秘密,裴怀钧不深问,还装作不懂,是包庇。
衣绛雪寻思:原来这书生不是笨到没发现。
“那禁忌……”青云子心下一凛,看向不详的血月。
裴怀钧摇头:“鬼仆说出的禁忌,能信几成?恐怕,今晚没那么简单。”
就在此时,前院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
划破长夜风雪。
众人冒着大雪,穿过两侧门洞,抵达前院,留下一串脚印。
衣绛雪幽魂般跟在最后,回头望向那封锁的门。
他思忖:“咦,挪动了?刚才那封印,怎么跑到右边去了?”
在他们背后,东君庙原本的墙皮缓缓剥落,露出真实的模样。
破败、晦暗、青苔横生,蛛网密布。
不详之月的照耀下,遍地血色。
来到前院,樵夫提着柴刀,杀气腾腾地站在院中,看向发出惊叫的厢房:“该死的!”
贺子游和他的老仆就住在那里。
门被打开,青云子当即持剑闯入,“发生什么了?”
他抬起头,却看见一个巨大的兽类影子,形同狮豹,似在捕食。
在灯烛下,它的影子逐渐扭曲。
火烛剧烈燃烧,灼出青光,房门刹那大亮。
黑影闪过,转瞬没了踪影。
青云子或许是被鬼气所慑,懵了一下,错失了追击机会。
没人看见它怎样溜走的。
他们都进入房间搜寻时,那怪物的黑影确实不见了。
众人再看去,窗边,床榻、地上,尽是飞溅的鲜血。
一个人形的轮廓被巨力碾碎肢体,姿态扭曲,骨骼和血肉糊成一团,竟是嵌在地面上。
据衣服的碎片判断,是那跟着贺子游的哑仆。
贺子游则是满身是血和碎肉,披头散发,紧紧握着一个染着血的巫蛊娃娃,形容疯癫狂乱。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他面色惨白,抖如筛糠,蜷缩在床榻边,下肢好似扁下去一截,绣金衣摆几乎被血浸透。
光是这出血量,就活不了。
贺子游已经疯了,他抱着头,脸庞带着充血的亢奋,可下肢的血还是不住地流:
“忠伯死了,被怪物咬死了!一人多高……还有一头,还有一头——”
“他的腿断了。”
裴怀钧戴上手套,倾身,按了按贺子游染血的衣服下摆,空荡荡的。
他掀起衣摆,查看伤势,“膝盖以下都没了,断口血肉模糊,黏着皮肉,是被兽类咬断的……”
裴怀钧寻找片刻,通过相同的布料,确认了他身旁那摊被碾碎的血肉断骨,是贺子游的的下肢。
“是被巨力碾碎,烂成这样,不可能接回去了。”
单就怪物碾碎血肉的举动,他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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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怪物,并不喜食人肉,杀戮是为了取乐。”
衣绛雪站在屋边,轻轻掩袖,道:“一股臭味。”
腐烂的尸臭味,妖兽的腥味,混合着失/禁的骚味。
这浓烈的味道中,又混杂着一股奇异的芳香。
这味道,衣绛雪已不是第一次闻见,是庙前的香烛。
两名道士脸色难看,扶起几乎失血而死的贺子游,尝试喂了一颗止血丹:“发生了什么?”
贺子游的身体十分枯槁,眼眸里透出灰白的死气,好似被迅速抽走生命力,手中还死死握住巫蛊娃娃。怎么抠也扣不下来。
不像是鬼术,而是代价。
青云子皱眉:“被鬼怪诅咒了?”
“不必在他身上浪费丹药了,道长。那哑仆,是替他死的。”
裴怀钧直起身,瞥去,神情颇有几分冷酷的意味:“我听闻,关中有些家族以巫蛊之术炼制哑仆,割去舌头,自小洗脑,再教授法术,用于保护主人。万不得已的时候,还能为替主人挡死劫。”
“凡事都有代价,这名哑仆替了他的命,他就会替哑仆的。”
裴怀钧褪去染血的蚕丝手套,无情地宣判了他的死亡。
“下肢已断,失血太多,鬼气侵蚀,救不回来了。就算施展替命之术,也是多活上一炷香的时间而已。”
不多时,丹青子缓缓地放下贺子游的身体,“他死了。”
死于鬼怪邪祟,算是司空见惯了。
面对亡魂,他们只会叹息一声而已。
此夜子时,庙祝是鬼,香客死去两名。
活着的人也都聚集在前院香炉附近了。
青云子握着剑,神情紧绷:“八名香客,死了两名,现在我们只有六个人了。”
“庙祝是鬼,他说的未必是真 。接下来的时间,不要再分散了,六人都要聚在一起,共同熬过这个夜晚。”
衣绛雪眼睛许久不眨,正在观察香炉里烧尽的香。
他对死人不太关心。
何况,让老伯伯替他去死的家伙,肯定是坏人。
死掉就死掉了。
但当衣绛雪听到“六人”时,明显怔了一下,露出古怪的神情。
他缓缓抬眸,声音清冽,迷茫:“六人,哪来的六人?”
“今夜是八名香客,死了两人,当然还剩六人。我掰着指头数的,没算错啊。”
丹青子是个少年心性,他很不开心,“你是觉得贫道这么简单的数术都会错?不信贫道再数一遍:我,师兄,裴书生,衣公子,樵夫,一共六人,哪里错了?”
裴怀钧神色一动,似乎在拢袖沉思:“……好像是有哪里不对。”
丹青子也恼了,扯着他的袖子,指点过去:“裴书生,你看,在场的是不是六个人?”
的确有六个人伫立在庙前。
其他人被蒙蔽感官,衣绛雪是鬼,他却不然。
他的双眸凝聚片刻,看到了那凶恶樵夫背后的阴影。
一具女尸?
不,不对。
衣绛雪揉揉眼,好像分不清她是死还是活,还是处于一个极为玄妙的、非生非死的状态。
女尸穿着麻布白衣,肢体苍白扭曲,肌肤上覆盖如蛇狰狞的黑疤。
像是被柴刀斩断肢体,又被鬼气缝合起来的伤口。
只要混入人群里,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除了衣绛雪。
女尸的双臂覆在樵夫肩头,手臂柔曼,却无声无息地勒住他的脖子,随时要扼死他。长发如水草,似乎在暗处蠕动。
她抬起头,容貌娇媚,眸子空洞,向衣绛雪露出诡异的笑。
不存在的第八名香客……
非生非死……
难道是活尸?
衣绛雪沉思片刻,忽然灵光一闪。
“如果活尸也是香客的话,那不存在的第八名香客……”
好像是他诶。
6.东君庙诡话(5)
这一刻,衣绛雪终于意识到了违和之处。
他是鬼诶!为什么要在这里和人一起玩生存游戏?
有鬼胆敢过来挑衅他,杀掉!
抢他的食物,杀掉!
道士发现他是厉鬼,要收他,也杀掉。那不就结了?
“很晚了,我回去睡觉。”衣绛雪转身欲走。
他有些在意,瞥了一眼那缠上樵夫的活尸,看见刻骨的怨恨。
这一口不散的怨气,保住了她的魂魄,也使其缠上仇家,化为索命的邪祟。
活尸属于邪祟的一种,但并不意味着成为真正的鬼怪,而是介于生于死之间,仅为复仇而存在。
等到杀死仇人,执念散去,她就会得到安息。
衣绛雪能理解,所以,他不打算去管这段天经地义的复仇。
青云子决定让众人去他们所住的西二间厢房过夜。
见衣绛雪不配合,甚至还要离开,他出声阻止:“衣公子,留步。”
“死了两个人,不要擅自行动,当心被杀。”青云子语气不悦。
衣绛雪却想:才不和道士住一块呢!危险,万一被牛鼻子收了怎么办!
“我不喜欢人多。”他转头,面容瓷白,双瞳幽暗无神。
这等毫无瑕疵的美,实在非人了些。
青云子还欲说什么。
没想到,裴怀钧也越过众人,径直走到衣绛雪身边。
他歉意地笑了笑,“道长,在下也和小……衣公子一起。”
“随你们便,死了别来找我。”青云子见状,不欲再劝,“各安天命吧。”
说罢,青云子带众人很快离开,返回后院厢房,房门落锁。
衣绛雪和裴怀钧却未回房。
厉鬼在前,书生跟在其后,从前院走到后院。
衣绛雪瞳孔漆黑,面无表情地瞧他,幽幽的像一片影:“书生,你跟来做什么?”
裴怀钧整理青衫,拂过袖摆不存在的灰尘,“人数不对。刚才的人群里,藏着不存在的东西。我若跟着去,岂不是进了鬼怪堆?”
“很奇怪,我平素过目不忘,方才竟然也忘了,最初的禁忌上写道:‘香客只有七名,不存在第八名。’还好,写了小抄,这才想起来……”
裴怀钧向他展示小纸条,可见心思缜密:
“我听到这条禁忌时,就料想,会有超乎寻常的力量影响我们的记忆和感知,而白纸黑字的记载一般不会有问题。”
“离队的,仅有你我二人,我可以确定,没有其他东西混进来。”
他看向西二厢房,“有鬼,跟着他们进了房间。”
遮天蔽日的榕树下,冬雪寒幽,月光泛出不详的红光。
阴风骤起。衣绛雪轻笑一声,绯衣化作轻雾。
他“咔咔”地扭动头颈,修长雪白的脖颈,竟然以诡异的角度旋转了一周,颈骨拧成了麻花状。
这是活人绝不可能实现的姿态。
墨发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长出一截,如瀑布垂落,轻轻摇晃。
衣绛雪却朝向裴怀钧,露出瑰丽的笑意。
越天真越残忍,越寻常越惊悚。
他幽幽道:“你怎么知道,你跟着的,就不是鬼?”
一时间,连风声也寂静了。
他们对视良久,红衣厉鬼没能听到理应响起的惨叫,一时间有些僵住。
裴怀钧走到他面前,眼神温柔缱绻。
一旦他专注地凝望谁,甚至有种情深似海的错觉。
他看着衣绛雪转了一百八十度的漂亮脑袋,伸手帮他扭过来,小心摆正。
裴怀钧叮嘱:“小衣,这个姿势对脖子不好,会很累的。”
衣绛雪:“?”
裴怀钧捞起他快要垂到地面的墨发,从腕上抽出绯红发带,把厉鬼披散的长发系住。
“头发长了,还是束起来,不然容易影响视线。”
衣绛雪迷惑:“……”
等会,他不吓人吗?不像鬼吗?还是业务不熟练?
怎么吓不到这个笨蛋书生!
伤自尊了!
衣绛雪眯起凤眼,恼的不行,亮出爪爪,在他脖颈处比划,试图证明厉鬼身份。
他戾气冲天:“多事的书生,不怕我杀了你吗?”
“小衣还是要寻个武器使着,用爪子虽然直接,但容易弄脏手……”
裴怀钧却主动牵住他的手,丝毫不管他的爪爪有多锋利。
“嗯,鬼火怎么样?”
“鬼火?”
衣绛雪鼓起脸颊,生气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会。”
等等,被转移话题了!坏书生!
衣绛雪欺身上前,逼近,用利爪抵住他的喉管,刻意压低声音。
他超凶:“书生,你难道没认出我是鬼?怎么不害怕,不尖叫,难道你不怕死吗?”
裴怀钧偏了偏头,唇边弧度柔软,却在自说自话:“你喜不喜欢鬼火?我去帮你弄……小衣,你饿不饿?”
鬼火和他饿不饿有什么关系?
衣绛雪摸了摸腹部,低头思索片刻,倔强道:“饿!”
裴怀钧温和一笑,“出门在外,家乡的食材和调味,我都带了一些。夜间无事,我给小衣做顿饭吃吧?”
说到吃饭,衣绛雪立即就不困了。
“好!”他眼睛亮闪闪的,看裴怀钧的神态明显不一样了:这是个会做饭的厨子啊!
裴怀钧果真是鬼怪百科,很快就告诉他今日食材:
“那黑影,狮头豹尾,通体以坚硬外壳覆盖,头顶有角,性情残暴,以杀人取乐,尤其擅长使用鬼火遁走。在那香烛一亮一灭时,它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溜了,谁也没拦住。”
“如果我没猜错,那应当是鬼兽‘犼’。”
“虽然此兽凶暴伤人,但肉质细腻柔嫩,蕴含精纯的鬼气,适合炖着吃。只要处理得当,就没有腥味,鲜香浓郁,很是美味。”
听起来好像很好吃,衣绛雪咽了咽口水。
裴怀钧负手,轻袍缓带,笑意盈盈:“我们先去把‘犼’抓回来,给小衣炖一锅,怎么样?”
“我看过,厨房东西都齐备,灶台下也备着柴,在下手艺不敢说第一,却也称得上精湛。若是小衣不弃,留我一命,吃饱了再杀我,嗯?”
衣绛雪捏了捏爪爪,他这么费劲地找人是为了什么?
鬼的本能,美食就是动力!
“可以。”衣绛雪绷着脸,试图掩盖意动。
他甚至还没忘记鬼的素养,装作凶神恶煞,威胁道:“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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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让你多活一会。”
裴怀钧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咳一声,“好,那多谢小衣开恩。”
把食材捉拿归案,首先得先发现“犼”的藏身之处。
他俩都没把“惊神”当回事,在院子里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衣绛雪左顾右盼,还在坑上跳了跳,把埋鬼仆的地方踩实。
裴怀钧看到他不小心把影子落下,还浑然不觉,提醒:“小衣,影子掉了。”
衣绛雪蹦蹦跳跳的,玩得正开心:“没关系,反正又不是我的影子,等到变人的时候,再去借一个影子。”
鬼才没有影子。
裴怀钧没觉得这等惊悚怪事有何不对,担忧道:“临时借影子不太现实,万一阳光直射,没有影子可借,直接暴露在人前呢?”
衣绛雪浓密的眼睫低垂,侧颜精致绝伦。他漫不经心:“杀了,这样就不用借了。”
裴怀钧也没纠正,而是道:“典籍记载,鬼怪也可以使用鬼雾伪造影子。小衣会把身体变成鬼雾,可以试一试。”
“还能这样?”衣绛雪很感兴趣。
他埋头研究了片刻,一团黑影嗖地出现在他的脚下,“成功了?”
影子虽然勾勒出他修长的轮廓,但不会和他一起动。
衣绛雪活泼,蹦蹦跳跳;影子反而蹲下,半天不动弹,当个抑郁的蘑菇。
总之,叛逆的很,和他反着来。
衣绛雪迷茫眼:“……”
影子难道也有叛逆期吗?
似乎看出他的满腹疑问。
裴怀钧忍笑,轻咳一声,自然地牵过他,温声安慰:“大概是不习惯,用上一阵就自然同调了。”
衣绛雪应了一声,边看影子边摆动手臂,渐渐学会保持影子和身体同步。
如此试下来,果真比偷窃他人的影子来的轻松许多,也不会轻易丢失。
在黑夜里穿行,庭院的影子扭曲片刻,似乎要挣脱形体。最终因为路过的两人皆有影子,无法附着,最终消停了。
青衫书生侧颜清雅,文质翩翩,眼睛却是冷的,烈的,毫无温度。
“小衣,你还记得,那贺子游死前,曾经说过什么吗?”
“还有一头。”
他道:“也就是说,那名为‘犼’的鬼兽,一共有两头。”
“这座庙里,一定有两头的,会是什么呢?”
风雪交加时,血月惊夜天。
裴怀钧站在东君庙紧闭的大门前,没有管任何忌讳,径直伸手推开了庙门。
作为人来说,他实在是太勇,丝毫不知敬畏。
血色月华镀在墙壁上,闪烁片刻,像是飘摇的烛火灭去,带走了一丝假象。
此时,在他们眼中,这座东君庙不再是稍显古蕴,而是蛛网密布,牌匾欲坠,几乎要倾塌了。
“找到了。”裴怀钧说。
衣绛雪眸光微闪,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东君庙门前,两座栩栩如生的石狮子还蹲在原地,光影暗淡。
原本是两头皆端坐,左右对称。
现在看来,其中一头的姿态似乎有变化。
石狮子半卧下去,如同蛰伏,右侧利爪之下,似乎还沾着新鲜的血沫。
它空洞的眼珠,忽然诡异地转了转。
7.东君庙诡话(6)
石狮子也能活过来?
这惊悚的一幕,正发生在他们面前。
若是旁人,怕是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任鬼兽蹂/躏。
可那石狮子不知道,这俩半夜不睡、神经似的在外夜游的家伙,是来寻舌尖上的美味的。
裴怀钧提着灯笼,照向那石狮子,投下暗淡的光晕。
他柔和地说:“果然没错,就是‘犼’。”
红衣美人闻言,幽幽瞥去。
他的身影像是被夜色擦除,转瞬消失在了书生身侧。
还趴在地上装石像的犼:“……”
好奇怪的感觉,不存在的冷汗下来了。
在众多鬼兽中,会伪装的犼虽狡猾,但也有限,智商也就是几岁小孩水平。
在它的认知里,是人见了他要跑。
他会扑上去,尽情碾压人的残肢,听脆弱的人族在利爪下发出惊叫,被撕裂,化成一团骨头和碎肉。
它以此取乐,会从他们膨胀的恐惧中得到力量。
当久了猎杀者,哪有反过来逃跑的道理。
所以,当绯衣黑发的青年如薄雾般浮现,苍白修长的手骨缓缓搭在他的石像脑袋上时。
犼甚至迟钝到没有发现一丝杀意。
“听说,你很好吃。”
衣绛雪轻轻歪头,天真的神情中,竟带上一丝残忍。
“你太硬了,要先剥壳。”
“像,敲开鸟蛋一样……”
红衣青年修长的手骨忽然收紧。
利爪如切豆腐,径直嵌入石像外壳,直接攫住他的命脉。
千斤坠顶。
石狮子陡然被狂暴的鬼气压制,直接趴窝。
它沾着血沫的四足被生生打入地面,牢牢嵌合、钳制。
整只兽差点被一爪拍扁,成为兽饼。
坚硬的石雕伪装扑朔朔地掉落碎石,暴露冷铁的外壳质地。
就在这时,另一只犼也被惊醒,眼珠转动,外表向下掉石粉,似乎即将复苏。
“犼性格嗜杀,不吃人肉,却喜食光源。它的遁逃手段,就是吞噬光源,进行移动……”
裴怀钧抬袖,提起灯笼。
这正是庙门前唯一的光源。
他温柔含笑,“也就是说,当犼遁出石壳时,下一刻会出现的地点——”
“在我这里。”
他竟然胆大到以身为饵。
这两只犼察觉光源存在,顿时一左一右,化为黑影扑来。
试图吞噬光,也借机越出这可怕厉鬼的封锁。
它们的速度快,衣绛雪比他更快。
在它们接触到光源,瞬移到此,即将连裴怀钧提灯的手臂一同咬掉的刹那——
绯衣厉鬼陡然出现在青衫书生背后。
苍白纤细的左臂环住他的脖子,冰冷的触感。他掀起滚滚血雾,瞳孔幽暗,右手作爪。
抬起,向下一划。
猩红漫天,血光闪烁!
犼的外壳纵然似精似铁,也抵不住厉鬼的切割,轰然坠地。
烟尘飞扬。
裴怀钧鬼气缠身,通体寒透,那似滴血的红衣环绕着他,被风轻轻翻卷。
天衣无缝。
化作流萤薄雾,丝缕入寒夜。
若是忽视掉衣绛雪身上的凶煞之气,这定是一幅水墨晕染的美人图。
逢此大恐怖,裴怀钧却眉眼弯弯,“小衣,吃一只,还能打包一只,搭着送的。这下赚大了。”
“先用烧酒炖上一锅,待到骨酥肉烂,尝起来定香浓味美。”
“再把肉块去皮腌制,裹上面糊,炸成肉饼。空口吃也好,配上糖醋酱汁也别有风味。”
“吃不完的,就腌制再烤干,用油纸包好,给小衣做零嘴吃。能吃十来天呢。”
裴怀钧摇了摇头,“可惜,犼肉虽美味,骨头却腥,不能炖汤。不过把兽鳞掰下来,可以入药,可以卖出不错的价钱。”
一兽三吃!
衣绛雪眼睛发亮,却故作矜持,颔首:“甚好。”
有炖肉吃!还有炸肉饼耶,嗯,听起来就好次!
腌肉干好像也不错,啃了太久的草根,他终于能吃顿好的了。
“三更天了,时间不多,我们去厨房。”裴怀钧算了下时辰。
一人一鬼完全不把东君庙的凶险当回事,甚至开始准备做夜宵。
衣绛雪落地化人,左右手各拽住一只犼兽的角,在庭院积雪上拖行。
厉鬼轻盈,踏雪无痕,唯有兽尸在白茫茫的路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
厨房在后院,虽小,但是五脏俱全,灶台、柴火都是现成的。
裴怀钧用融化的雪水净手,扎起青衫袖摆,露出常年握笔的腕子。
手骨轻盈纤薄,伶仃如孤鹤,看上去一折就断。
他在随身携带的包裹里翻找,取出案板、剖骨刀、调味料、食材等东西。
衣绛雪是好奇宝宝,他扒着裴怀钧的背,很轻盈地环上去,探头瞧着:“这个包裹里,怎么什么都有?”
裴怀钧解释:“这是乾坤行囊,是仙家法宝。虽然贵了些,需要五块灵均石,但是能装的东西多,出远门时格外有用。”
说罢,裴怀钧拿着剔骨刀,走向放在地上的鬼兽尸首。
这看似文弱的书生,竟快准狠地一刀扎入其脊椎最脆弱处。
避开骨刺,贯穿其死穴,似切割豆腐,将其皮肉分离。
他放血太准了,连血管都准确避开,只流出很少一点。
书生青衫洁净,血半点没有溅到身上。
刀身微旋,宛如庖丁解牛。
裴怀钧向专注的衣绛雪讲解食材:“犼血有腥气,微酸,放不好血,尝起来就没有好的风味。我们先这样,按摩它的肌肉,安抚它的情绪,乘着它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死了——”
他顺着兽肉的纹理,随意剖下整块的肉,形状完美,并码放在盘中,等待下锅。
手稳,冷血,剖肉剔骨,如割草。
衣绛雪蹲在一侧,认真观摩他很艺术的解剖手法,问道:“书生,你是不是经常杀人?”
裴怀钧诡异地沉默了。
他一时居然想不出怎么答,模棱两可:“……也没有经常。”
衣绛雪也没当回事,裴怀钧处理庙祝尸首时的利索,遇到袭击时的镇定,足以说明这个书生不简单。
他是真心诚意地夸赞:“你肢解的技巧很好,找死穴也很准,一看就很会杀人。”
裴怀钧又静了片刻,露出微妙纠结的神情:“……那就,谢谢小衣夸奖?”
衣绛雪觉得自己很会聊天,也对书生释放出了善意,充分地激励了他钻研烹饪。
“不用谢,我应该做的。”
衣绛雪很满意:他做菜更快了,果然很感动。
炖锅里闷着的兽肉,彻底软烂入味,大概还需要一个时辰。
裴怀钧决定先给厉鬼投喂些炸肉。
衣绛雪站在灶台前,殷切盯着火候,幽暗无光的双眼,此时亮闪闪的:“油热了!”
裴怀钧给肉块上花刀,裹好面糊,用筷子夹着,进油锅炸。
滋滋滋——
这是炸肉接触油脂时发出的声音,不多时,就金黄脆嫩,香气扑鼻。
裴怀钧刚炸好一块,放在一旁沥油,酥香的味道溢满食堂。
衣绛雪悄悄伸爪。
裴怀钧伸出筷子,按住试图偷吃的厉鬼,温柔拒绝:“还不能吃,需要复炸,这样更脆些。”
衣绛雪如果有耳朵,此时已经垂下来了。
他好失落:“哦。”
炸肉差不多了。
裴怀钧撩着袖,把炸好沥油的肉饼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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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摆盘,而是把第一块喂给等了许久的衣绛雪。
等了许久的厉鬼探头,动作迅猛,一口叼住,“咔嚓咔嚓。”
“好次!”衣绛雪含含糊糊,嘴里是溢满的肉汁,一股鬼气流淌在他的身体里。
他捧着,很快就吃完一块。
香喷喷的,美味。
他好开心:“好脆哦!”
裴怀钧把一筐炸好的肉饼放在那,给衣绛雪自取,当磨牙的小零食吃。
他去看焖肉的火候,把盖子打开,倒入些许烈酒,一激。
一时间,异香飘散在厨房里,香的人晕过去。
正在专心啃炸物的衣绛雪叼着一块肉条,探头探脑:“这是什么,好香,可以吃了吗?”
裴怀钧:“这是‘醉生梦死’。”
衣绛雪:“那种好喝的酒?”
裴怀钧声线柔和:“这不是为人酿的酒,而是给鬼饮的祭酒。”
“除了真正的鬼,会觉得此酒是阴间至味。”
“人饮了这种酒,好似鬼气穿肠,浑身发寒,容易通阴阳,到幽冥,引鬼上身。”
他柔声说,“所以,我才不分给旁人。”
衣绛雪想起刚见面时,书生邀他饮酒。
那温柔老好人的模样,怕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心黑的很。
美人声音微冷,利爪悄无声息地抵在书生的喉头:“那时,你早就知道我是鬼?”
裴怀钧也不怕,夹起一块软嫩的炖肉,送到衣绛雪唇边,转移话题:“熟了,吃一口?”
“坏书生!”衣绛雪斥责他。
却没忍住美食的诱惑,一口吞下。
鼓起腮帮,嚼嚼嚼。
“好次!”
“呼——”
热气忽然被厉鬼从唇边轻吐出来,化作一团青色的鬼火。
莫名学会吐火的衣绛雪,满眼茫然:“?”
他好奇地戳戳鬼火,也不烫,就漂浮在他面前。
他伸手划拉,“好像能控制。”
裴怀钧忍着笑,轻咳:“果然,传闻是真的。凶级以上的鬼,在吞噬其他鬼怪后,能够增强修为,得到对方的特殊能力。”
“小衣吃了犼肉,自然掌握了犼吞噬光源与化出鬼火的能力,只是还需要勤加使用,摸到窍门。”
所以,他才会问衣绛雪“鬼火喜不喜欢”,显然是早就打上了犼的主意。
他笑道:“鬼火很方便,试试看?”
衣绛雪也好奇身体的变化。
他担心吃的不够,吐不出鬼火,就先化作一团鬼雾,钻进炖肉的锅里,“哧溜哧溜”,暴风吸入。
“嗝——”连锅底都吃干净,衣绛雪才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吐出热气。
这次是一团红色的鬼火。
“咦,还会变色?”
他玩心起来,又往熄灭的灯笼里吹一口气。
灯笼“刷”地亮了。
靛蓝火焰燃起,幽幽照彻。
衣绛雪提着灯笼转了一圈,原地绽为一簇绯色的火。
鬼无定型,他时而融去半边身体,化作鬼火。
时而点燃数个光源为锚点,再从冰冷的火焰裂缝中钻出,实现瞬移。
在这惊悚怪相中,厉鬼保持着鬼火的形态,却凝出两条苍白无骨的手臂,从火焰深处伸出,缠绵地抱住书生的头颈。
裴怀钧不动,任由衣绛雪缠着他的身体,眼眸倒映颠倒鬼相:
那张宛若绮花凝露的面庞,在渐次舒张鬼火中,缓缓浮现。
他的睫羽垂下,黑眸空灵,瓷白的面庞好似玉刻观音,无端奇诡艳丽。
“书生,你真不错。”这是他真心实意的夸赞。
衣绛雪垂着眼眉,一股森冷诡谲的气息,好似舐上裴怀钧修长洁白的颈子。
“也把你自己……献给我吧。”
8.东君庙诡话(7)
听闻他的要求,裴怀钧眼也不眨,笑着颔首:“好。”
他甚至怕衣绛雪反悔,轻抚自己的手腕,脖颈甚至心脏几处致命处。
他殷切问道:“小衣想从哪里开始吃?”
衣绛雪摆摆水草一样的柔软手臂,茫然地缠的更紧了些,脑子里大大的疑惑:“……?”
他都这样诡异了,怎么还没吓到他!
不对吧!
这也太伤鬼的自尊了!
裴怀钧抚摸飘起的美人头,把他的长发撩到脑后,露出皎皎如幽月的眉目。
书生捧着他的脑袋,与厉鬼面庞相对,笑意盈盈:“先吃内脏吗?还是先喝点血解解渴?”
书生君子向来斯文优雅,此时提起刀,毫不犹豫地横在颈项处。
似乎衣绛雪说要吃什么,他下一刻就能从身上割下来,用来饲养厉鬼。
“等等!”衣绛雪作为一只鬼,居然反过来被吓坏了。
宛如水草的雪白手臂交缠着摆过来,卷起刀柄,迅速藏到鬼雾里。
他已经阻止的很快,但裴怀钧下手太狠。
脖颈被锋刃擦过,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痕。
这书生,原来是疯的。
衣绛雪很无助:他可没有蛊惑他,他是清清白白的鬼!
压根不知道蛊惑的法术怎么用耶。
似花似雾的艳鬼似乎知道错了,轻柔地攀在裴怀钧的青衫上,双手抚摸他的修长颈项。
墨发如垂柳,无风自动,在眼帘前飘摇。
绯衣似红绸,环在书生急促起伏的胸膛、身段甚至头颈。
鬼气浸润他的每一寸骨髓,蚀心夺魄。
裴怀钧好似陷入迷蒙,还以为自己醉在水波船上。
今宵酒醒,他支起身,忽听遥远河畔,歌楼舞醉,桃花扇底一帘风。
“……逃不掉的。”衣绛雪嗅到血芳香的气息。
厉鬼的吞噬本能漫上漆黑双目,冰冷苍白的脸凑到他的身侧。
他伸出鲜红的舌尖,在他喉结的血痕处,轻轻一吮。
血被卷入口腔,实在香甜。
具有强烈冲击性、鲜甜又美妙的口味!
一时间,衣绛雪精神都恍惚了。
果然没错,这书生才是最好吃的那个。
没有之一!
“……小、小衣,等一等!”
裴怀钧被恶鬼吮着脖子上的伤口,身形一晃,呼吸明显紊乱起来。
可厉鬼的丹朱薄唇贴上来,轻柔地抿去血渍。
猩烈鬼气顺着伤痕侵入,沿着动脉血管延伸,在他的皮下蠕动,直抵骨骼内脏。
裴怀钧下意识捂住伤痕,却挡不住鬼气侵蚀。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厉鬼已经钻进了他的身体。
他神志恍惚,鬓发散乱,不复平日的君子风度。
他甚至现出几分不堪的神色,轻喘:“小衣,别闹了……”
裴怀钧下山并非真身,这是他用仙躯血肉造出的凡人化身。
为追求逼真,他甚至精心捏出凡人血肉骨骼、经络内脏,种种都与凡人一般无二。就算剖开他的身体,也察觉不出真实身份。
唯有红线的痕迹无法隐藏,他就佩戴一枚白玉扳指遮掩。
这样一具消耗品,死了也就死了,喂给小衣刚好。
可他没料到,厉鬼入侵时,凡人该有的反应太大,差点让他也被连累着翻了车。
裴怀钧唇齿张开,吐息都是冰的:“小衣,好冷……”
他刚开口,又一股鬼气从他的口腔涌进去,堵住七窍。
裴怀钧:“……”
衣绛雪是个好奇宝宝,什么都想碰一碰。
裴怀钧下意识地摸过从胸腹,确实,有异物在皮下游走。
他知道,衣绛雪在翻他的内脏。
从脾胃到肝脏,甚至还恶作剧似的戳了戳他的心房,让他心跳加速的厉害。
他还一度有种肩胛骨被舔了两口的怪异感觉。
“……小猫在啃鱼骨头。”裴怀钧莫名其妙地想着,还笑出声来。
惊悚的存在感。
逼近的压迫感。
似乎下一刻,厉鬼只要饿了,或是心思一转,就会慢条斯理地吃空他胸腔内里的血肉脏器,将他的躯体彻底掏空。
裴怀钧叹了口气,依着房门,滑坐,把身体的力道全卸下来,放纵鬼气在体内游走,耐心地等他玩够。
抵着门,书生曲着腿,掌心抵膝,青衫凌乱,素色衣袍重叠,冷汗渐渐浸透。
他面上却不见恐惧,反而垂眸带笑,摸着急促起伏的胸口,和皮下微鼓的位置对话。
他胸腔震动,在笑:“小衣,你要活吃掉我吗?”
怪异,但是不疼。
而是冷,刻骨的冷。
但想到是道侣在他身体里巡游,他又觉得异样的满足。
这样多亲密,真好。
“……那样可能疼了些。”
裴怀钧不知自己的思维方式早就疯的厉害,他还觉得这是正常的情感交流,“不过,你要是想,也可以吃。
绯雾从书生的喉头钻出来,衣绛雪化为半身人形,迷茫道:“……笨蛋书生,你在想什么,谁说要活吃了你?”
今天把他吃掉了,饱餐一顿。
然后呢?以后吃什么?
他又会餐风露宿,在风雪天里迷路,饥一顿饿一顿,眼冒金星,饿的能吞下一百头鬼……
他是聪明鬼,是不能竭泽而渔的!
“我早就吃饱了,你暂时还有用,以后再吃,不急。”
衣绛雪离开他的脏腑,凝聚起上半身,绯衣绸带以古怪的姿态缠绕在书生的身上。
他的眼睛纯净,浑然不知他方才做的事代表什么,反而在认真夸奖:“我帮你看过骨头和内脏了。”
“书生,你看着好弱,但是内脏长得很漂亮、很健康,一看就能活很久。”
他甚至还从身体内部,轻柔地舔了舔他的肩胛骨。
香香的,好想咬一口。
但是他是只矜持的鬼,忍住了。
衣绛雪原本还有些怀疑他的身份,但再怎样精妙的伪装,从身体内部看去,都会一览无余。
这个书生,的确是个弱小的凡人。
很好的储备粮,可以养很久。
他命很硬,紫气很浓烈。
不用担心他会嘎嘣一下,随便死掉。
两条腿的人多的是,会做鬼饭的厨子不好找。
满身冒香甜紫气的厨子更稀有。
何况他还知识渊博,知道好多他不懂的事情,用处好大。
需要好好储备起来,照顾、打理、喂养,给予充分的情绪价值。
虽然脑子有点问题……
唉,有问题就有问题吧。
他是很宽容的鬼,要学会包容缺点。
衣绛雪用宛如海藻的长发卷起手帕,帮冷汗淋漓的书生擦拭颊侧,雪白的面容扬起,唯有唇珠一点红。
惊悚恐怖,又致命温柔。
“你很有用。”
他善意地安抚美食情绪,甚至想给他听个曲儿,保持身心愉悦:“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裴怀钧这才缓过气,半天哽住,竟是说不出话来。
在微弱的灯下,衣绛雪瞧见,书生仓促以手背抵住侧脸,眸光凌乱,双颊微红,聪明的脑袋难得停止了运转。
良久,他才找回声音,有些遗憾:“好吧,那就以后再说。”
衣绛雪迷茫歪头:“……”
他遗憾什么?
到底要不要听曲子啊?
裴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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钧确实挺遗憾的。
小衣如果刚才吃掉他,说不定直接就突破了。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暂时还需要这个凡人书生的身份。
而且,上来就让小衣吃仙人血肉这种大补之物,耐不耐受不说,今后吃其他的会挑嘴,也就作罢了。
倘若有灵均界大能在此,定然会怒斥裴怀钧,此道养鬼为患,是至邪之道。
可这么做的,是此世唯一的真仙,东君。
东君就是真理,他的决策自有道理,谁敢反对?
横行世间的鬼怪数不胜数,各有各的凶残之处。
可真正诞生的红衣厉鬼,只有衣绛雪这一个。
裴怀钧要养的,可不是厉鬼这么简单。
书生的唇畔弧度温柔,眼眸却晦暗,他在想天底下最大逆不道的事情:
“如果你能吞噬一切鬼怪,将他们的血、肉、本源,尽数化为己用……”
“你会站在群山之巅,成为号令万鬼的王。”
从鬼火状态脱离出来的衣绛雪,咬着香喷喷的炸肉,打开厨房的门。
他看见了几乎化为血红炼狱的院落。
衣绛雪迷茫地偏头:“发生了什么?”
他是不是走错了?
“小衣,怎么了?”裴怀钧将剩下的肉打包封好,放进包袱,浅浅一问。
“没什么,走错门了。可能是打开的方式不对。”
衣绛雪碰地关上门,再度打开,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错了,再开一次。”
碰,关门。
“再开!”
裴怀钧握住他的手腕,叹了口气:“开门的方法没错,也不是幻觉,是外面的环境变了,此时血月力量最盛,已通幽冥。”
原本还算枝繁叶茂的榕树,此时几乎完全干枯。
树杈上蹲着一排报信鸟,不,此时或许该叫做“黄泉信使”。
庭院内,报信鸟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叽叽喳喳:“四更天,黄泉无路,幽冥开。”
“离日出,大概还剩下两个时辰。”
裴怀钧看了看天色,“只要熬过去,幽冥侵蚀退却,即使庙里还有别的鬼怪,在白天应对,也会好上很多。”
血色的波纹,肉眼不可见,一荡又一荡。
院落又阴沉晦暗几分。
“东君庙变奇怪了,和之前不一样。”
衣绛雪敏锐地察觉了什么即将发生。
他欲出门瞧瞧,裴怀钧又拉住他,“且不忙。”
从侵入检视过他,发现确实是个普通凡人后,衣绛雪对裴怀钧放心许多。
在厉鬼看来,这样掌控过一个凡人,就和他的东西没区别了。
他可以容忍书生离他近一些,也就没有挣开。
裴怀钧解释:“前半夜之所以没有变化,是因为东君的庇佑还在,鬼怪难以肆无忌惮地活动。”
“自‘惊神’后,庙里多半有其他东西被吵醒了,开始逐步蚕食东君庙的阵法,幽冥才会显现庙内。”
“幽冥?”
衣绛雪疑惑,“也就是说,庙外早就是幽冥了?”
裴怀钧:“不错,血月之夜不可在没有庇佑的地方过夜,那是真正的不归路。”
“至于这东君庙,为何有东君庇佑,还会被幽冥侵蚀……”
裴怀钧笑意浅浅,却不达眼底:“或许,这已经不再是东君庙了呢?”
“伪神,竟窃夺东君神位……”
他越是柔声,杀意越细微,融入山川草木。
“大逆不道。”
血月的照耀下,异变悄无声息地发生。
“啊,有鬼,有鬼——”
“该死的,别过来!别过来!啊——”
幽冥的腥风里,他们听到对面厢房里,发出惨烈的惊叫。
9.东君庙诡话(8)
外头传来惊叫声,衣绛雪与裴怀钧循声而去。
被幽冥侵蚀的院落,此时完全改换模样。
裴怀钧走入庭中,轻袍缓带,忽然想起什么,脚步一旋,看向身侧飘动的红衣厉鬼:“小衣,你能不能闻见什么味道?”
衣绛雪怏怏不乐,捏着鼻尖,蹙眉:“一直都有,很臭,从前院传来的。”
他转而,“怎么,你闻不到吗?”
裴怀钧摇了摇头:“有些味道,只有同类才能闻见。”
他有些想知道,到底是哪路伪神,胆敢占他庙宇,窃他神位。
裴怀钧继续问:“大概是什么样的味道?”
“有些腐烂,又异常芬芳的香味,像是烂掉发霉的花香。”
衣绛雪描述着,平平指向前院,“在门口的香炉里,这味道最浓。”
裴怀钧听他一描述,当即恍然,“尸香……”
衣绛雪脸色变了变:“尸香?”
裴怀钧解释:“也是一种引路香,在人界入口点燃,就能引幽冥鬼怪来到人间作祟。”
衣绛雪拢起袖,轻轻偏头,提议:“那就,把香炉毁掉?”
裴怀钧摇头,看向前院幽暗,那里怕是即将被鬼怪占据:“来不及了,幽冥已至,入口打通,现在毁去也无用。”
衣绛雪转身,红衣摇摆如花瓣,探头瞧他,好奇:“所谓的‘幽冥’,是指人死之后会去的地方吗?”
裴怀钧弯起唇,习惯性地想微笑,此时却有些笑不出来:
“两百年前,天裂之后,幽冥不比人间,还有一轮太阳勉强镇压,维持秩序;可代表‘月’的幽冥,却被侵蚀的异常严重,鬼怪也都异变了……”
他明明庭中悠游,眉眼却带上几许轻愁,“可惜,如今的局面,恐怕连东君也要维持不了……”
衣绛雪想了想,大概书生都是这般毛病。
时而伤悲春秋,时而心忧天下,连神仙的事情都要操心一二。
东君的事情,和他一个书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先看看尖叫来源于哪里。”裴怀钧转移话题。
此时,他们又听到一声“砰”的巨响。
其余人聚集的西二间厢房,竟从内部被生生撑开上锁的门扉。
那一连串的惨叫就来源于此。
无限涌动的黑发,像是疯狂生长的水草,转眼就漫出房门,铺满了庭院。
长长的黑发之下,爬出无数鬼魅蠕动摇曳的苍白手臂。
每一条尽头都连着纤纤手指,弯曲着、涂着桃花染的指甲。
若是这样看去,那手臂也像是绽开的雪色花瓣,有种极尽曼妙的美感。
只不过,这花蕊的正中央,是那个凶恶的樵夫极尽惊恐的面容。
他全身的每个关节,都被活生生地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
但他竟然还活着。
骨头寸寸折断,肢体抽搐,不断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他呕吐着,却不断从嗓子里吐出手臂和头发。
鼻腔、眼球、耳膜……全都被这些诡异的肢体塞满,甚至还在不断涌动生长。
那颗丑恶的头颅,此时竟像是承载美妙人体的花瓶。
在樵夫发芽之后,一颗女子的头从手臂深处浮现出来,美丽而怨毒。
她用近乎歌唱的声音,道:“啊……作恶多端的强盗,伪作樵夫。”
“杀人取乐,分尸于野,置颅筐中,与冰共僵……”
“怨恨啊……”在快意的复仇中,化作邪祟的女子唱出鬼魅的歌声:“我在你的筐里腐烂,长出长发、身体、手臂、双腿……”
“我爬出来,在你的背后,看着你,你却不知道我在。”
“我在,我在……我在!我在——”
衣绛雪早已化为人形落地,仰起脸,数了数那像花瓣似的手臂,眼晕晕:“……好厉害,好多的手。”
裴怀钧扶额,叹了口气,“谁想到,能有这么大的阵仗……”
他们早就注意到这名即将化为邪祟的女子。
人化邪祟,自是有血仇要报;
缠上某人,定是其犯下伤天害理之罪,有何不可杀?
血债要血偿,是为因果报应。
能行个方便,自然行个方便。
所以他们才一致避开,不打扰这场复仇。
却不料,这场复仇的阵仗太大,苍白肢体盘踞,占满整座屋子,还不见停下来的趋势。
两名修士浑身是伤,连滚带爬,勉强从那些柔软僵冷的手臂中挣扎出来。
“骨头差点被碾碎……”他们回望时还心有余悸。
那个剑修青云子,不忘修士的职责,大声提醒道:“快逃,有邪祟混入我们之中,那是‘第八名香客’!我们的感官不准确,被欺骗了。”
声音倒是响亮。这对狼狈不堪的师兄弟,在看见他们试图提醒的青衫书生和红衣美人,顿时卡了壳。
他们形容狼狈,丢盔弃甲,勉强逃出生天。
对方身处鬼蜮,却衣衫整洁,隔岸观火的悠闲模样。
“你、你们还活着?”
青云子用剑抵着地面,看向周遭幽冥之景,心下悚然,又有些不可置信:“在这种地方?”
“不必惊慌,不是冲你等来的。”
虽说是安慰,但仙人或许是不入世惯了,在不欲伪装文雅书生时,难免透出些骨子里的疏离。
“死了,要么是运气不好,要么是作恶多端。”
“那樵夫杀人无数,凶恶残暴,将这位可怜女子分尸于野。苦主已化邪祟,难道两位罔顾因果,要救?”
寥寥言语之间,竟有仙人裁夺命数之意。
裴怀钧停了停,扫了眼衣绛雪,才想起他的温柔人设。
他缓下声音,亲切安抚:“看这模样,她应当是怨气临时形成的‘邪祟’。等到亲手杀死仇人,就会消散成佛,不必干涉,各位还是等上一阵吧。”
这般前后不一,多半是人前装样儿。
或许是她的怨气太滔天了,衣绛雪似乎也能与之共感,叹道:“不知轮回苦,莫扰成佛路。”
裴怀钧眼睫一动,这不似懵懂的初生厉鬼,平日会说的话。
丹青子爬起身,在舌下压了一颗丹药,“此等孽畜,死了最好。我蓬莱门是名门正宗,不欲与奸恶之徒为伍。”
鬼怪横行许多年,各修真大派对于各类鬼怪如何处理,心中自有章程。
遇到这种为复仇临时形成的邪祟,修真者的态度一贯是不干涉:等其杀死仇人,就会成佛离去。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干涉过。
裴怀钧知道衣绛雪不通此道,刻意多解释两句:“为复仇而生的邪祟,若是没有杀死目标,怨气是不会退去的。被他人杀死猎物,还可能会发生出人意料的异变。”
“据说,曾经天运城就出过这么一起惨烈灾祸。被复仇邪祟盯上的,是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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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肉百姓的高官贵人,他用重金请动修士保护,强行击退邪祟。”
“结果,那邪祟非但没散去,还伺机扎根盘踞,化为妖藤,散发迷幻气息,以血肉为食,即使杀死了府中所有人,也没有停下来……”
“后来,它成为了‘凶’级的鬼怪,名为‘鬼藤萝’,盘踞了整座府邸,几乎要危及整座城。幽冥司死了上百人,才将其封印。”
就在此时,樵夫被雪色的手臂彻底撕碎。
残缺不堪的尸体,最终淹没在了重重黑发中央。
仇人已死,雪色手臂宛如潮水褪去,怨气散了。
透明的魂魄渐渐飘向天空,女子眉眼从怨恨变作安详,正是成佛之路。
她彻底消失之前,似在看向众人,流着眼泪道:“羡阳城,柳家幺女,名月芳。小女有一不情之请,请仙长帮我将玉牌送回家中,代不孝女向父母告罪,无法承欢膝下,还父母生恩养恩……”
时间到了,她消弭于世间,踏上成佛之路。
一枚玉牌从空中掉落。
“我们蓬莱门,离羡阳城不远,愿代柳小姐跑这一趟。”青云子主动捡起了那块牌子。
他也意识到,方才他和师弟能逃出生天,并非是运气好,也是柳小姐复仇时未曾滥杀。
这也是要还的因果。
“……成佛吗?”衣绛雪看向天空飘散的黑发,似乎听到仅有他听得见的声音。
他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青云子的脸色陡然一变,“等等,不对!”
他忽然听到背后门扉洞开的声音。
可他们身后只有那间封印起来的废弃主殿……
是什么东西,开了门?
“……我也想说,那扇门,刚才打开了。”衣绛雪此时出声提醒,“啊,不是我开的。”
裴怀钧:“……也好,开了就开了吧。”
他也想一口气清除伪神。
对方龟缩不肯现身,他还得花功夫找,有些麻烦。
不如等其倾巢而出来得快。
“五更天,醒来!”
“五更天,醒来!”
“……”
那巨大榕树上,报信鸟的声音此起彼伏,向幽冥来客通报时辰。
不知何时,那废弃主殿上的封条挪移大半,铁锁裂开。
紧紧阖着的门,也被强行掀开一丝缝隙。
“好多的眼睛啊。”衣绛雪看去,感叹道。
黑影栖息在房间里,无数双血红的眼睛,密密麻麻,正紧贴在门缝上,似窥视着什么。
他们终将在幽冥贯通时,循着香,归来世间。
空无一人的厨房里,犼的皮与肉都被裴怀钧取走,弃置在此的,仅是两副连着头颅的狰狞残骨。
门轻轻虚掩,被风吹过,轰然洞开。
犼兽空洞的眼眶内,有鬼火跃起,忽明忽暗。
这两具骨架,似乎也要站起来了。
异变继续加速,那块刻着“东华青阳至圣帝君庙”的牌匾,摇摇欲坠,漆金彻底剥落,暴露出真正的底色。
牌匾上,似有鬼怪用血淋淋的诡谲篆体,赫然写下伪神名讳。
“尸香鬼母庙”。
“嘻嘻、嘻嘻嘻——”
“窃夺神位,窥视日月……东君啊——”
“杀死东君,夺走太阳。”
“此界,将是幽冥的复现,邪祟的天下,鬼怪的乐土。”
10.东君庙诡话(9)
五更天,血月照彻,幽冥将至。
衣绛雪似有所感,仰头看月,突兀说道:“有东西要出来了。”
一双漆黑的巨手扒着门框,来回摇晃,好似撕开两界缝隙,发出轰然巨响。
衰草掩映,庙宇震动,几乎要坍塌了。
这扇废弃殿门的背后,或许早就不是一间屋子。
不断扩散的漩涡,似乎要把东君庙卷入,拉扯到未知的空间。
临此惊变关头,裴怀钧青衫飘摇,神情平静,还在暗自思忖:“尸香鬼母……这是哪路伪神?”
是凶级,还是煞级?
他怎么没听过。
东君庙宇繁多,香火极盛,自是通晓世间百事。
他也说不清来路的,要么是籍籍无名的小角色,不值东君一顾。
要么就是冥土异变中诞生的新鬼,他还没听过传闻。
裴怀钧认为是后者。
毕竟那伪神不知死活,妄图偷他神位,甚至妄自喊出“杀死东君”或是“窃取太阳”这等荒唐言。
多半是入不得他眼,所以侥幸没被他教训过。才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裴怀钧的神情藏在阴影里,幽明难辨。良久,他轻轻勾起一个笑,几许狂傲疯癫之色。
就在这时,衣绛雪轻轻拽过书生袖子,骤然将东君飘飞的思绪扯回来,原是他指向那黑影,问道:“这个,能吃吗?”
那扒着门框的黑影,鬼气更狰狞了些:“……”
感觉被蔑视了呢。
裴怀钧收回思绪,也是一怔,看着衣绛雪渴盼知识的眼睛。
他温和而谨慎地答道:“这种行尸系的鬼怪,用尸香遮掩腐败,说明已经烂了很久了……应该,不能吃吧。”
“不过,世上倒是有专门拘役行尸系鬼怪的门派,他们的本源,也有独特的炼化用途。”
衣绛雪仰起脸,又掩住鼻子,露出些许嫌弃之情:“也是,味道很恶心,还是不要乱吃,会闹肚子。”
他现在被书生的手艺养的很好。
活……呃,死的滋润极了。
吃过做熟的鬼,谁还吃生的呀!
他是聪明鬼,又不是饿疯了,很挑嘴的!
何况,按照书生的话来说,行尸系的鬼怪早就过了最佳赏味期,甚至还常年处于过期烂掉的状态。
过期食品,鬼吃起来也是得坏肚子的。
此时,想到家有厉鬼,嗷嗷待哺,裴怀钧感觉肩上的责任重了些,看向这伪神的目光也有所不同:
他盘算:“恶鬼以上,杀了就会掉本源。经过炼制,也能当法器用。再不济,仅抽取修为,炼化成丹也可以。”
“近日幽冥越发不稳定,蒙蔽了我的视线,才给这只尸香鬼母窃取香火,修成恶鬼的机会。此时它正在晋升凶级,若此次未能窃取神位,顶多伪凶级,不算太厉害。”
“这家伙的本源,虽然不算太稀有,但也聊胜于无,用来制些法器也不错。”
同一时间,衣绛雪也在寻思:“虽然这头鬼不能吃,杀了也没什么用。但是它看上去很危险,万一发疯,杀了这笨书生怎么办呢?”
“他要是死掉了,以后就没有香香的鬼饭吃了……”
想到会吃不上饭,只能饿肚子,或者茹毛饮血啃生肉。
衣绛雪顿时心如刀绞。
不行,得干掉,一定得干掉!
何况他先前承诺过,会护这书生性命无虞,他得讲信用。
在这危局之前,众人不敢擅动,生怕触犯了这伪神的禁忌,引起屠杀。
衣绛雪却率先抬步上前,两臂一伸,就将青衫书生牢牢挡在背后,认真叮嘱:“书生,来我身后躲好。”
“鬼生不能言而无信。”厉鬼的双瞳纯粹,“我说过,会保护你。”
他失却记忆,化为一张干净的白纸。
不曾因世情疲惫,也不曾被尘世百般磋磨。
听闻此言,东君心底刚刚产生的冷漠杀意,甚至是指尖已然勾勒的杀招,竟瞬息间消弭无踪了。
在这一刻,这位心事幽微的神仙,或许不再是试手补天裂的东方之君。
而是真的愿意做一个需要保护的文弱书生。
就这样,看着隔世红衣的背影,直到永远。
裴怀钧久久地凝视着他,眉眼弯起,薄唇含笑:“好,小衣加油,在下的性命就托付给小衣了。”
说罢,他轻快地躲在了红衣美人背后,理所当然地吃起软饭。
嗯,真香!
两名修士正奋力求生,听了他们这般旖旎对话,也是傻住了。
异变紧要关头,都不知下一刻是死是活,他们差点都要写遗书了,这两人还如此你侬我侬?
还有,怎么才半个晚上,这书生与美人就搞到一块去了?
青云子却多想了一茬:“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夸口……不,临危不乱的,多半是两位前辈。”
他也怪审时度势的,牵着师弟挪到他们身边去,试图抱大腿。他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前辈们有什么看法?”
青云子提议:“这道门开了,我们要不要按照禁忌所说,去东君像上香?”
“不如看看周围,这里是东君庙吗?”
裴怀钧看他一眼,似乎在嫌他脑子笨:“道长,你去上香,知道自己拜的是什么东西?”
“那规则是鬼仆给的,若要取信于人,不会全是假,但也并非都是真。”
“前两条我们试过:其一‘惊神’,惊的并非东君,而是会惊动这尊伪神,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真的吧;其二‘第八名香客’,应验在柳家小姐的复仇上,亦是为真。”
他有意遮掩衣绛雪的厉鬼身份,所以将“第八名香客”归在柳家小姐身上。
“那么最后一条里,多半有陷阱。”
裴怀钧:“‘在东君像前上香’这条是假的。这庙既已被这名为‘尸香鬼母’的伪神窃夺,何来东君像。就算拜了,你又如何知道,自己拜的是东君呢?”
“当你拜下去的那一刻,就不再是人,而是成为这伪神的鬼仆。”
“竟是如此!”青云子被他点透,醍醐灌顶之余,也是浑身发冷。
为证实这点,丹青子是符修,在两人的眼眉上抹上血,“神眼——开。”
穿透重重血色雾气,他们悚然看见:
东君庙前的尊名改换,继而消退的,是仅存的最后一缕庇护仙法。
那端坐神台的彩绘东君像,随着幽冥侵蚀,剑锋折断,外壳剥落,金身不再。
东君不言不语,盘膝倒坐,向天叹息曰:“幽冥将至。”
终而,轰然坍塌。
仙法彻底消失了,整座庙宇都在震动。
侵蚀越发深重,黑影化作小鬼,从脚下破土而出,身上还带有卵生的粘稠液体,似刚破壳后乱爬的婴孩。
他们桀桀怪笑,发出常人不可听的嚎叫:“鬼母,鬼母——万物之母!”
“不能听!”青云子瞳孔一震,耳膜鼓动,不自觉地流血。
他仓皇拔剑,把少年师弟护在身后,震撼不已:“这、这是……”
他们足下所踏之地,不知何时开始,不再是古旧庙宇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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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座庙宇,竟被不知名的存在,生生拖进了幽冥鬼蜮。
天色昏昏,三轮诡谲血月当空,皆睁着竖瞳,窥视。
此时,衣绛雪的眼眸空洞冰冷,“终于出来了。”
他知道此庙有鬼,但之前,这尸香鬼母的真身,根本就不存在于现实。
衣绛雪等了许久,终于见到它不再是驱使宠兽或者鬼仆,而是结束这龟缩的状态,从幽冥现出本尊。
血红幽月驱开浮云,露出真正的恐怖:
窃夺神位的新神,彻底占据了东君原本的位置,现于此世与彼世之间。
它以漆黑为胎,不详红珠为目,上半身纤细的不正常,衬的那浑圆怪异的肚腹格外突出。
血肉在搏动,似有呼吸,孕育无尽鬼胎。
“神佛普渡世人。”这尊伪神轻抚肚腹,丰润的面上浮现奇异的微笑。
半面似慈爱,半面又似狰狞。
乍看去,这或许只是一尊有些诡异的神像。
可是开了神眼的师兄弟却惊恐看到,腐烂的血肉在神像身上搏动、喘息、再剥落,一呼一吸,好似活物。
腐肉落地,即成小鬼
它们长出血红眼睛和四肢,钻入冥土,无限生长。
殿前,那些伴随东君的神官塑像,此时也被黑影附身,化为魑魅魍魉,在庙中狂舞。
“鬼母鬼母,万鬼之母——”
“鬼母鬼母,万物之母……”
即使是仙家修士,也毕竟是人,无法直面这样剧烈的精神侵蚀。
“啊啊啊啊——”或许是因为修行不够,他们的神眼终于受不了污染,血淋淋地闭上了。
鬼神狂乱的呓语之中,两名道士渐渐以为自己不在鬼蜮,而是身在宗门里的三清殿中。
老君慈眉善目,俯首,等待他们参拜。
现实却不然。
露出诡异微笑的伪神面前,摆着一座铜香炉,也在等待香火。
神牌上,不是老君,赫然写着“尸香鬼母”。
青云子道袍残损,双耳流血,他取了香火,几乎失魂,往前香炉前走了几步。
好像要把香献于炉中,换得鬼母苏生。
丹青子也是如此。
这是鬼怪对人的精神控制,这一刻,他们的理智大概已经归零了。
“修行不够。”裴怀钧摇摇头,执着一柄折扇,捋起袖,从背后挨个敲昏他俩。
他心想:“还是修行太浅,这种程度的污染都顶不住,这俩小家伙,若想留下一命,也只能先昏一阵了。”
就在这尸香鬼母以为大功告成,得登神位,恣意地散布污染时,等待时机的衣绛雪终于动了。
“区区小鬼,也敢窃夺东君神位,真是狂妄……”
“就凭你,也配?”
衣绛雪宽大的双袖垂落,再抬头时,赫然现出妖冶鬼相。
他红唇一动,轻轻吹出绯雾似的鬼气,牢牢把青衫书生缠住,声音蕴着致命的魔魅,“用鬼蜮覆盖鬼蜮。”
“危险,不要出来。”
裴怀钧像是发觉了什么。
电光火石间,他心神大乱,仓皇抬头看去,瞳孔微震:“你是……”
厉鬼檀色的发,在冥土烈风里绰约浮动。
绛衣摇曳,烈风狂舞,五指凝出无尽鬼气。
漆黑的眼眸,在抬起时,陡然泛起金红的波光。
好似惊鸿的回首。
似乎这一刻,衣绛雪不再是那个懵懂的新生厉鬼。
一个风华绝代的影子,跨越千年时光,终于飘然降落在他身上。
11.东君庙诡话(完)
似乎也感觉到面前人十分危险。
尸香鬼母将夺来的东君庙宇一股脑拉到鬼蜮,准备登上窃取的新神位,先狂揽香火供奉,增强力量。
却见随时会散架的两具犼兽骨头走来,摇摇晃晃,只有空掉的眼窝处点着两簇鬼火。
尸香鬼母的神情顿时有点不好了,黑胎泥塑的面容,竟无端狰狞几分:“……本君的宠物,谁杀的?”
“……两界之交么。”鬼雾散去,衣绛雪从容振衣,平静地环视四周。
他抬起衣袖,装作在擦拭嘴角,还面无表情地打了个饱嗝,几番讥诮:“谢谢你的鬼兽,很好吃。”
尸香鬼母尝试召唤鬼仆,不应,冷汗下来了。
衣绛雪轻笑,好心提醒:“你若是问那鬼仆,大卸八块,埋了。”
尸香鬼母:“……”火气直窜呢。
一旁吃软饭的东君,忍不住把手置于唇边,弯眸轻笑:“噗嗤。”
“好了,既然小鬼现身,底牌尽出,也该结束这场闹剧了。”
说罢,衣绛雪神情一收,气质陡然变了。
平静之下,是千种狠绝,万般酷烈。
他绮若幽昙的容颜,从无数璀璨鬼火中浮现。
不再是纯然天真的面貌,他的眼瞳是璀璨的金红,不含半点情绪。
细密睫羽掀动时,雪白面庞上,却笼出一道近妖似魔的魅影。
“区区伪神,也敢自称本君,真是好笑。”
他这般淡漠而轻蔑,侧眸一瞥。
瞳仁深处是重叠旋转的阵法,半边莲花光相,半边干涸如血。
正如他现在,善面如观音佛陀,恶相若修罗厉鬼。
那光影极错落,形容变化太细微。
连在一旁注视的裴怀钧,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似乎怀疑是否一瞬间看错了。
“无喃摩嘚苦嘚嘛密轰……”
鬼母曲指绽兰花,背后漆黑光相。原是残影连绵成片,每一道都是一只鬼影。
竟似观音千手,沉沉如山压来。
为偷窃东君神位现身,它无法东躲西藏。
这尊神像,定是真身。
无数小鬼钻出松软的冥土,向着衣绛雪扑去,似乎想要蚁多咬死象。
面对铺天盖地的攻势,衣绛雪却置若罔闻。
赤红艳烈的鬼火,描摹他的轮廓。
绯色袍裾的边缘,是流淌的雾,是火焰的星子,将流动的美人图款款勾画。
他向前一踏,鬼火更是遮天蔽月,生生在幽冥隔绝出鬼蜮。
“不属于你,就别去妄想。”
鬼魅在呢喃,“偷天窃运者,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衣绛雪五指一收,手中凝出血色长鞭,在风中漫卷狂舞。
扬鞭一笞,罡风四起。
尸香鬼母不及躲避,也躲无可躲,只能仓促间迎面接这雷霆一击。
它却连照面都未能抵挡。
仅是一瞬,它的真身被鬼鞭劈作两半。
衣绛雪杀它,轻易的像是碾死蚂蚁。
下一刻,小鬼、黑影和诸多鬼仆,也随着鬼母神像裂开,具是四分五裂,消散殆尽。
当空鞭影重新化为流淌的火焰,残尸上皆烧着鬼火,焚灭时,化作丝丝鬼气,回到衣绛雪掌心。
鬼的等级森严。厉鬼作为已知的最高等级,吞噬起同类就是这么霸道,凌驾于一切之上。
死于他手的鬼怪,皆能化作他的力量。
在被这突然杀出来的厉鬼摧毁真身时,这头尸香鬼母的记忆也逐步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最初,它仅是一名小鬼,窃取东君庙的香火。
看守这偏远庙宇的庙祝,修为不行,人也老了。
他总是自顾自地混着日子,打扫台阶,清点香火,接待旅人。日复一日。
这小鬼每天窃一点香火,庙祝昏花老眼,也不会发现。
天长日久,侵蚀悄无声息地发生着。
窃取香火并未第一时间招来东君报复,反而壮大了力量,小鬼渐渐萌生了窃取东君神位的胆子,并自号:“尸香鬼母。”
尸香如何制?
用人。
长年累月,这庙祝早在不知不觉中被它控制,成为鬼仆。
南来北往的投宿香客,也成了制尸香的好原料。
庙祝化鬼,白天却毫无察觉,还是打扫庙宇,清点香火,做些日常杂活。
临近黄昏,庙祝则会两真一假,用写错的禁忌误导香客;午夜,更是化作鬼怪,徘徊杀戮。
除此之外,尸香鬼母还在庙中豢养犼兽,利用其特性捣烂血肉,研磨成尸香。
这浓郁到腐臭的香气,不断地熏染浸透东君留下的仙法。
直到今日,血月之夜,时机终于成熟。
它终于能脱出幽冥,窃取东君神位,以神祇身份受凡人香火供奉。
一切都很顺利,明明都算到了……
到底败在哪里?
在鬼母化为不甘的黑影散去之前,它睁大所有血红眼睛,终于看到这名红衣执鞭的美人,身上到底蕴藏着怎样可怕汹涌的鬼气。
“……厉鬼!你是……红衣厉鬼!”
偏偏这个时候,世间诞生了红衣厉鬼?
那鬼母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错误。
太远了,差的太远了!根本无法战胜啊……
周遭的一切都在破碎,月亮合拢了双眼,幽冥逐步褪去。
在鬼母的鬼气散去,消融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的前一刻。
那鬼气昏昏的赤红双目,本该彻底合上,忽然与又那苍青衣袍的书生对视。
那是怎样一种眼神?
冰冷,空旷……
不,是根本没把它放在眼里。
他似在看它,又似在注视无关紧要的微尘。
尸香鬼母忽觉熟悉:它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是在哪里呢?
记忆里隐约浮现出神像的轮廓,它却来不及去细想了。
朝阳初生,黑影彻底散去。
一颗属于尸香鬼母的“本源”掉落下来。
衣绛雪随便接住,是一颗通体漆黑的珠子,转手就丢给了书生,“给你了。”
裴怀钧拢住,先是勾起唇畔,却还是假装推辞:“这太贵重了。”
衣绛雪沉默:“……”
假如这家伙不是直接往袖子里揣,他都要信这客气话了。
庙宇的废墟上,蓬莱门的两名修士终于幽幽醒来。
他们修为不济还敢出门冒险,也是差点栽了跟头。
裴怀钧为保他们一命,用扇骨敲昏了两人,他们并没有看见衣绛雪现出鬼身。
待到醒来,东君庙没了,一切也都结束了。
这就是躺赢吗?
这对师兄弟面面相觑,心情万分复杂。
衣绛雪拢起衣袍,站在废墟上,静静看向那倾倒破碎的东君神像。
神像始终倒坐,不曾回头。
他眼眸安静,沉吟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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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问道:“东君的神像,为何不回头呢?”
裴怀钧执起他染血的手,似乎在看面前懵懂的厉鬼,也似是在注视那个未曾远去的影子。
他淡淡微笑了:“或许是因为,回头不是岸吧。”
*
风雪停了,也该到上路的时候。
蓬莱门的师兄弟幸运存活下来,打算回门派,顺道将柳家小姐的玉牌送回家中,告知父母。
他们躬身辞别,“多谢两位前辈相救。今后若有难处,可以来蓬莱门寻我俩,我俩定会鼎力相助。”
裴怀钧没好意思说,蓬莱门的老祖都得跪着上山求他,他哪里需要这俩小朋友做事。
但他始终维持文雅书生的人设,虚虚一扶,柔声道:“折煞了,两位道长请起,不必言谢。”
衣绛雪无甚表情地呆在一旁,悄悄地鼓起脸颊,很不开心的样子。
至于这么你来我往吗,坏书生。
闲杂人等走了不打紧。
饿怕了的衣绛雪根本不会放走这满身紫气、还会做饭的书生。
他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仇人的下落,竟然一时不知做什么。
裴怀钧笑着提议:“我要上京赶春闱试,不然,小衣随我去京师看看?”
衣绛雪:“京师长什么样,有意思吗?”
“京师很繁华,很有意思。”
裴怀钧笑道,“那是情报最灵通的地方,小衣若是想找什么线索,不如去打听看看。”
衣绛雪想了想,复仇还八字没一撇呢。
他甚至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仇人姓甚名谁,是死是活。
这么想来,是得去个情报流通的地方,认真找找线索。
上路之前,衣绛雪的导航鸟小啾又落在他头上,极尽溢美之词:“啾啾啾,主人,您的身姿真是太威武了!”
裴怀钧扫了它一眼,那报信鸟顿时卡了壳,委屈巴巴地,用两只翅膀抱住了脑袋,瑟瑟发抖。
书生把行囊背上,伸出食指,戳了下报信鸟,淡淡道:“指路。”
小啾立即挥舞翅膀:“遵命!这边!”
衣绛雪的鬼体轻盈无物,根本不压人。
他懒得自己飘,就扒拉着书生的肩膀,直接搭便车,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衣绛雪忧心忡忡:“我不小心拆了东君庙,东君会不会生气,要报复,非得除鬼什么的……”
“东君不会。”裴怀钧回首,把窝在他肩上的一片鬼往上带了带,似是准备任劳任怨,负鬼前行。
“你说不会就不会?”衣绛雪不信。
“真的不会。”裴怀钧无奈。
衣绛雪不但偷懒不飘,还在勾缠着书生,光明正大地吃甜品。
他把鬼雾团成一圈火红的围脖,凑近书生白皙的脖子,吸溜紫气,抿化在嘴里。
嗯,甜丝丝的,好次。
现在能随时吃到大餐,全都是因为他聪明机智,把储备粮养起来了!
裴怀钧跟着报信鸟,背着行囊,还抽空摸摸他的脑袋,“你拆他十座庙、百座庙,他怕是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说:“何况,小衣还帮他清除了窃夺神位的伪神,保住了他的一世英名。东君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报复?”
衣绛雪似乎被说服了,又无忧无虑起来:“也是,他该感谢我的。”
裴怀钧的眸光微微闪动。
他飘在雪地里的红衣,像一团热烈的火。
“是啊,他会感谢你的。”
12.萌鬼进城
三日后,他们就成功离开了风雪不归原,抵达了最近的大型城池——霄云城。
城门外,守卫查验南来北往的商旅通关凭证。
裴怀钧当然有身份凭证。
他在人情交涉上很熟练,又顶着一张清雅脱俗的脸,极是真诚。两三句话间,就让守卫放下戒心。
衣绛雪作为一只鬼,在世间毫无痕迹,只能临时化作雾气,藏在书生的宽袍大袖里,意图混进城。
守卫低头核对凭证,却看见裴怀钧突然鼓起来一块的衣袖,问道:“裴先生,你的袖子里藏着什么,怎么冒着红色的烟?”
裴怀钧只能睁眼说瞎话:“……帮内人买的胭脂水粉,可能是洒了。”
红烟迅速收敛起来,没了动静。
守卫狐疑,甚至揉了揉眼睛:“你袖子里怎么有头发?……嗯?我看错了,怎么又没了?”
裴怀钧坚定不移:“没有,军爷,你看错了。”
守卫面对他温和的微笑,自我检讨:“也、也许,可能是多心了。裴先生莫怪,昨晚家里狗叫了一夜,闹腾的很,俺实在没睡好。”
他们成功混过城门,进了城。
衣绛雪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化为人形。
他不知死了多少年,刚走出风雪交加的无人区,终于来到一座繁华城池。
他难免像个好奇宝宝,走在街坊,四处张望着,看什么都新鲜。
裴怀钧知他什么都不懂,也不拘他天性,笑道:“霄云城临近北地,属于关外,寒冷异常。因为时常冬日大雪封路,车马不便,所以和关内交流不频繁,习俗与关中颇为不同……”
或许是因为鬼怪横行,凡世间求仙问道的气氛太重。
还没在城中逛多久,他们就路过了三座东君庙了。
不但占据城中最黄金的位置,香客还络绎不绝。
或许是因为拆了一座东君庙,衣绛雪心里虚,不是很想踏进那位神仙的地盘。
但是他怎么绕都见东君,衣绛雪甚至有种奇怪的鬼打墙感。
“怎么到处都是东君庙?”
站在阶前,衣绛雪遮着眼帘,挡住白日,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向前方看去。
他仰仰头,很是好奇:“真正的东君庙,禁忌也是不准惊神之类的?”
裴怀钧露出微妙的神情:“不,当然不是。”
香火正鼎盛,今天大概是在举行酬谢香客、布施粥米的仪式,庙门前很是热闹。
许多道士沿着门前石阶排成两列,执着三清道幡,庄重肃立。
阶下的一众香客,皆是穿貂披裘,锦绣华贵,不仅满心虔诚地捐献香火钱,而且皆准备聆听东君庙祝发言。
庙祝清了清嗓子,拿着黄纸写下的规则,念道:
“东君庙规矩,第一条——”
“发自内心地记住并认可:东君的道侣是天下第一美人,最美,没有之一!”
“第二条:每个敬香的香客,要真心诚意地祝东君与道侣万年、万万年好合。”
“东君大悦,定会降下恩泽,驱除邪祟,庇护众生。”
衣绛雪:“……”
这也是伪神庙?
裴怀钧可疑地沉默片刻,才道:“……嗯,是这些规矩。”
这回是真对了。
*
风雪封道三十余日,不好走。
裴怀钧问过车马行,要等去京师的官道驿路重开,最少也要等一个月。
在这天气上路,实在危险,不如在霄云城暂居一个月,避开风雪,化冻再走。
既然要在霄云城暂居,住处就成了问题。
裴怀钧勤俭持家,他问过几家客栈的价格,皆是昂贵。
大概是滞留城中的商旅多,已经家家挤到爆满。
他点检盘缠,算了笔账:“时间久,住客栈不划算。最好寻处容许短时租赁的宅院落脚,不仅住着舒服,还能便宜一些。”
衣绛雪不通这些人情世故、柴米油盐,就全程把脑子寄存在书生这里。
他漫不经心点头:“你定。”
反正他是鬼,住哪里都一样。
大不了找条绳子把自己挂起来,随便拴在哪间屋子的房梁上,也能睡。
他倒也没有想过,一只穿着红衣厉鬼无端自悬梁,得有多惊悚,能吓疯多少无辜百姓。
“那就决定了,先去租间房子。”
裴怀钧撩起衣袍,踏进一家挂着“居安邸”招牌的庄宅行。
长租的宅子占大多数,短租本就少见。
裴怀钧保持得体的微笑,和商人费了半天工夫,好说歹说,对方终于松了口。
商人神神秘秘:“我手上倒是有一间房,不仅能短租,还十分便宜,只是看你,敢不敢住。”
裴怀钧来了兴趣,“难道是闹鬼?”
那商人神情一变,忙作出手势,叫他压低声音:“小裴书生,你小声些,什么闹鬼?要是传出去,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就、那是间古宅,前朝古宅,懂吧。”他说的模模糊糊。
裴怀钧展开画卷,那是一间三进的院落,挺大,看着合适,就是布局朝向皆异常了些。
看着,像个棺材。
妥妥是间凶宅。
商人擦了把汗,低声道:“其实也不是闹鬼,嗯,呃……也就是以前出过一点事。”
“再说,这古宅的位置也不好,在城南最偏的地方。那边的住户,身上也或多或少有些古怪,一般懂行的人都不往那里住。”
“我见你这书生面善,也不坑你。对,是有传闻说,那儿阴气重!是三不管地带,连幽冥司的大人物都很少敢去那里巡视……”
如是种种,他说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谈,却没有明确的遇鬼记录。
裴怀钧的身份是个书生,随身不会带太多钱财,他唯一的诉求就是便宜。
如果屋子自带鬼,那更是再好不过,他要的就是这种省心的房子。
裴怀钧当场拍板,带着满意的微笑,和商人签契约:“那就这个了,钱老板再打个折如何?一个月五百钱,我们住过之后,包你这宅子里没鬼。”
鬼被吃掉,当然就没了。
虽然打折也肉痛,但总比闲置好,反正也是租不出去的房子。
钱老板虽然答应了,却提醒道:“小心点,那条街的风水有些不好。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可别来找我。”
这群外地人,也真是太心大了。
他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也敢贪这个便宜,罪过罪过。
裴怀钧去里间谈租房事宜,衣绛雪一袭红袍,敛袖垂衣,安静地坐在外头。
“……租到了。”裴怀钧取到钥匙,故意停了停,卖了个关子。
见衣绛雪看来,他笑着说:“据说是个闹鬼的宅子,可便宜了。”
“这么好?”衣绛雪一听闹鬼,果真快乐起来,忙扯他袖子,“让我看看图纸。”
从他们身边经过的租客听到了这番对话,投来怜悯的目光:
“……租到闹鬼的宅子还这么开心,是被奸商骗了吧?”
裴怀钧颇通风水,对着图纸解释:“这木在正庭中,是个困字,可见其风水奇差,特别容易闹鬼。而且木鬼为槐,这棵正是槐树。此外,这是所前朝古宅,风水格局像个棺材,据说还闹过鬼。具体是什么,我们得去打听打听……”
衣绛雪听得十分满意:“真不错。”
这有鬼的概率更大了。
租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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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饭,太香了。
其他谈生意的卡住了,摸麻将的不胡了,打算盘的不打了,连倒茶的水都溢出杯口。
他们纷纷侧目,开始用看神经的眼神瞧这书生和美人:“……啊?”
不是,他们有病吧?
古宅诶,闹鬼诶,死过人诶!
这种上了年代的宅院,指不定关着什么恶鬼。
他们怎么上赶着去送啊?
*
死了太久,衣绛雪见什么都新奇。
在街上逛了一圈,裴怀钧负责采买必要的生活物品,他纯闲逛。
热气腾腾的各色糕饼、刚刚出炉、金黄泛着油光的烤羊羔、还有不少特色边塞美食,皆陈列在摊上。
摊主们纷纷招揽客人:“公子,买点啊,刚出炉的!”
衣绛雪顿时走不动道了,扯着书生的苍青色袖摆,停在糕点摊子面前,明示:“想要……”
鬼也会遵守人的规则,他知道,买东西要付钱。
他没有钱,但是裴怀钧有。
在东君庙,他有好好保护他,这也是要报酬的。
裴怀钧却罕见地犹豫片刻,征询问道:“小衣想吃?”
衣绛雪水灵灵地看着他,点头:“嗯!”
裴怀钧叹了口气:“好。”
衣绛雪忙扑到摊子上,连选了好几种糕点。
千层油糕、梅花糕、八宝糕……
选不出来,那就全都要!
裴怀钧没再多说什么,跟在他身后付钱。
衣绛雪点一个,他就跟在后面付钱,说:“都包起来。”
“我以前可能喜欢吃这些!”衣绛雪打开油纸包,取出一块刚出炉的梅花糕,满心欢喜地咬了一口。
他咬空了。
“咦?”衣绛雪不信邪,又“啊呜”一口塞进嘴里。
穿了过去。
梅花糕还是完整的,散发诱人的香味,却和他像是两个世界。
“……吃不到。”
衣绛雪在原地愣了许久,似乎想不明白为什么。
裴怀钧似乎早就预料到,他安静地注视着衣绛雪,轻拢他的长发,似乎在安慰他。
他轻声说:“逝者是没法吃人间的食物的。”
衣绛雪静了片刻,看着苍白无血色的双手,似乎难得有些茫然:“……对哦,我已经死了很久了。”
“原来鬼是没法吃阳间的食物的……”
他又学到了一件事。
衣绛雪有些意兴阑珊,街也不太想逛了。
他看了看裴怀钧手上提着的数样油纸包,他买的多,大概是吃不完了。
衣绛雪莫名有点伤心。
但他是很讲礼貌的鬼,认真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浪费盘缠的。”
书生那么努力,他却在这里挥霍,好像有点任性诶。
裴怀钧:“……”
他立在数九寒天中,舌尖苦涩,竟然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寒地冻,刚刚出炉的梅花糕不吃,就会很快冷掉。
衣绛雪是个不浪费食物的好鬼。
他想了想,举起梅花糕,碰了下书生的唇边,“你吃吧,不然凉啦。”
裴怀钧紧抿的唇缓缓松开,他咬了一口,眼眸微垂,神情颇有些不对劲。
看他咀嚼的艰难缓慢,好像很难下咽的样子。
衣绛雪歪头瞧他:“不好吃吗?”
却见书生眼睫一低,透明泪痕无端从他清隽的脸庞滑落,好似有什么从眼底破碎。
“咦,笨书生,你怎么哭啦?”
看着书生安静无声地流泪,衣绛雪也莫名难过起来,抬起红袖,笨拙地替他拭泪。
“……我可没欺负你哦。”
13.前朝古宅
霄云城寒雪深,街巷上的热闹似乎与他们隔绝了。
裴怀钧神情紧绷,拉着衣绛雪冰冷的手腕,径直带他往前走。
衣绛雪被他拖着往前,满脑子问号,却还是跟着飘过去,“去哪里?”
裴怀钧带着他七拐八弯,找到了一家办白事的棺材铺。
棺材铺门可罗雀,铺面内部却悬挂梭罗花徽记。
这是一个朝廷成立专门处理邪祟的机构“幽冥司”下辖的情报点。
平时幽冥司没有活时,棺材铺也对外营业,正常卖些丧葬物品,承接白事。
裴怀钧把一块灵均石抵在桌上,对正在埋头打算盘的枯瘦老头说:“要个灵位,木材要最顶级的寒松木,做工要最好。不必刻名,我自己来。”
灵均石比起普通金银更稀有,是修真界的通行货币。
有钱能使鬼推磨。裴怀钧拿出的这一块品相很好,那老头本是眯着眼睛,一副眼神儿不好的样子,没想到看到就直了。
他很快就应下来,“没问题,客官,小老儿马上去取货。”
幽冥司常年与鬼怪打交道,这里的丧葬材料,当然是最好的。
与生死打交道的行当,对于灵异神怪尤为敏感。
裴怀钧拿到灵位,曲指敲击,算是认可品相和做工:“可以。”
也不白来,他顺便买了些纸钱、祭炉、香火等用品。
衣绛雪没搞懂,看他把盘缠花了个干净,凑到他面前,“买这些做什么?”
裴怀钧整理东西,在幽冥司的地方,他并不打算说明白,“回家再说。”
他们还没离店,棺材铺老板在后头又接了一单生意,似乎是有个大户人家的奴仆上门,商定白事事宜。
那报丧的奴仆脸色灰白,行动僵硬迟缓:“老板,棺材好了吗?”
棺材铺老板刻意压低了声音,神情颇为凝重:“城南乐忧坊的张老太爷死了,要办白事,七日之后出殡?”
棺材铺承接生意,自然也办白事,也不知这老板为何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衣绛雪回头看了一眼。
那奴仆的背影,似乎有些佝偻僵冷。
幽冥司的梭罗花纹,似乎越来越亮了。
*
裴怀钧租下的城南古宅也在乐忧坊。
打开生锈的铁锁,推门,一间三进的古宅院落就呈现在面前。
踏进庭院,一棵老槐树垂首,枝桠上缀着银针似的雾凇。冰壳之下,仍透出几分油绿。
“你,住在这里。”衣绛雪随手从袖中掏出小啾,让它扑棱棱飞上去。
小鸟很开心,他也很开心,他果然是个好主人。
时近日暮,裴怀钧提灯晃了一圈,发现后院有口枯井,被写着红字的石头镇着,铁链锁紧,看着很是凶险。
衣绛雪还在一人多高的荒草中,找到几个浅埋在草丛里的神像。
“不像是正神,反倒像是某种……异类?”衣绛雪捡起,发现那神像背后雕刻着许多触手。
衣绛雪捏了捏石刻的触手,原本是僵硬的,拿在手里久了,竟显出几分滑腻柔软。
厉鬼一阵恶寒,立即改为用鬼雾拎着触手,把神像放在书生面前晃荡:“好奇怪的神像……你认得出来吗?”
裴怀钧也看出几分诡异:“不干净的东西,暂时放回原处吧,小衣。”
“扔回去。”衣绛雪立即鬼雾让抛回原处。
石像跌进草丛,没动静了。
“再去看看房间里面。”裴怀钧打开正堂的门,发现许多古宅中的家具,用的都是一种鲜艳的红漆。
虽然是前朝的东西,上了年岁,却不见时间的摧折,格外鲜亮好看。
裴怀钧挥开灰尘,点燃油灯,提着往前走。
衣绛雪循着灯望去,看见几幅人物工笔肖像的卷轴挂画,悬在正堂的匾额下,匾额上书:“生死无常”。
挂画大约是一家五口,名字已被抹去,光根据画像辨认,从左到右依次是:小妹、老太爷、太奶,少爷,儿媳。
最奇怪的是,这些画用的并非寻常黑墨,而是奇异的红色颜料。
乍一看去,有股诡谲的厉气。
虽是冬日,但这古老宅院的森寒,似透肌骨,绝非小可。
裴怀钧擦掉桌面上厚厚的灰,简单收拾了下手头买的东西,问道:“小衣,你能感觉出宅院里有鬼吗?”
衣绛雪左飘飘右看看,甚至对着画像的眼珠猛盯。
他先是点头,又摇头:“也许有。”
裴怀钧蹙眉:“是我们没有触犯规则,所以没有现身;还是已经离开了?”
衣绛雪飘到他面前,拧着眉头,“不好说。”
连他也不确信,这说明鬼怪的痕迹非常隐蔽,或者是还未复苏。
不过,衣绛雪现在也不算完全体的红衣厉鬼。
毕竟他刚诞生,很多厉鬼的手段和方法都不会,还需要慢慢成长。
在这个阶段,满身诡异力量,却不懂如何使用的他,正如稚子抱金过闹市。
看着强大,实际意外的脆弱。
处理像尸香鬼母这些境界比他差得远的鬼怪,或许还可以暴力碾压过去。
但他遇上些手段厉害又会思考的修士,说不定会被封在哪个禁地,千百年也爬不出来。
倘若遇到煞级甚至厉级的老鬼,更惨。
他这样的萌新厉鬼,手段太少,像个鬼气大礼包,吃了包晋级的。
老鬼们偏又阴险诡诈,斗不过,说不定还真会变成其他鬼的盘中餐。
这样的幼年时期,衣绛雪最需要一个教导者和保护者。
他刚走出大山,就这样碰巧地遇上了裴怀钧。
当然,衣绛雪还觉得,这书生是他养着的储备粮和外置大脑,很柔弱,要轻拿轻放。
却不知,身为东君的他,才是那个悄无声息地喂养厉鬼的人。
裴怀钧没有继续探索,而是在正堂的桌上取出灵位,准备刻字。
衣绛雪满头雾水,凑过去:“书生,你要干什么呀?”
裴怀钧埋头垂目:“给小衣刻个灵位。”
他不愧是读书人,手指纤长灵活,雕工极好。
不多时,就在灵位上刻好了“衣”字,银钩铁画,一气呵成。
裴怀钧边刻边低声说:“有些鬼死去后,会在死去的地点,或是生前最重要的地方徘徊不定,这种叫做‘地缚’。”
他百年如一日地守在东帝山。
或许,仙人也会被地缚吧。
“亦或是会缠着与自己有牵绊的生者,依附在其背后,爱者保护,恨者索命。”
衣绛雪轻轻垂眸,神情似有些迷惘。
“……而大量外游荡的鬼怪,很多都是忘却名字,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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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处的。”
裴怀钧轻轻拂去木屑,叹息:“失却前尘往事,甚至忘记坟墓在哪里;或许是亲朋好友尽死,确无可归之路……”
“而名字,对鬼来说,既是象征的符号,也是开启过去的钥匙。”
他举例:“譬如那位柳家小姐,即使化为复仇的邪祟,带在身边的,也始终是一枚证明身份的玉牌……”
裴怀钧刻刀微顿,“因为,忘记名字与身份,就会成为真正的孤魂野鬼。”
衣绛雪眼眉如水,凝神听他的讲述。
不知不觉间,他竟坐在桌上,俯身看去,双腿在鬼雾中若隐若现。
裴怀钧的雕刻手法绝顶。
衣绛雪甚至能看到紫气在他的姓名里流淌,这是无数鬼怪梦寐以求的功德。
他每下一次刻刀,就有功德转移到他的灵位上。
“对化作鬼怪的亡者来说,有名字,有灵位,能够吃到祭祀香火,说明他们被‘记住’。只有被记住,才有可能摆脱这周而复始的痛苦循环。”
“若是香火鼎盛,甚至有可能摆脱鬼身,半步踏入‘神’的境界,这也是我……东君的神位会遭鬼觊觎的原因。”
东君年复一年地守在东帝山,即使是与衣冠冢相对,他也会每日更换鲜花与贡品,擦拭碑上的灰尘。
如是这般,百年千年的等下去。
他是最后一个记住他名字的人,所以得长久地活着。
还好他修成了神仙,不会死。
裴怀钧有的是时间等。
说到这里,衣绛雪的灵位也刻完了。
裴怀钧简单地搭了个供桌,擦拭干净,把灵位郑重其事地放上去。
衣绛雪忽然觉得有股冥冥中的牵绊,将他的鬼身和灵位相连,甚至有股轻微的拉扯力。
“咦?”衣绛雪低头端详。
无名指处断裂的那根红线,竟隐隐向着灵位的方向飘去。
好像有些奇怪。
他心里轻微一动,还未寻思这背后有何含义,就见他的红衣和墨发都往灵位处飘着,呈牵引之势。
原来是慢了一拍,他微微释然。
裴怀钧敛起衣袍,将长发撩到耳侧,这样方便专注做事。
他正在认真给糕点装盘,码好,搭了个小型宝塔,供在灵位前。
他声音温柔:“鬼想要吃阳间的食物,也只有这个办法了,由我来给小衣供奉。”
说罢,裴怀钧点燃三炷香,插在香炉里。
“……好像,能吃了?”衣绛雪片刻怔住。
香点燃后,他感觉到香炉、灵位和贡品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联系。
很快,他闻到香甜的气息,顿时把红线的异动抛诸脑后。
衣绛雪快乐地伸爪,拿取宝塔尖尖上的糕点。
“啊呜——”幸福。
厉鬼被成功投喂了点心,化作一团软软的鬼雾,在桌上弹来弹去。
他吃的快,裴怀钧帮他补货。
衣绛雪拿一块,他补一块。
三炷香都烧完之前,衣绛雪也享用完贡品,在桌上摊成一张幸福的鬼饼。
“以后还要吃!”
衣绛雪顿了顿,想起见底的盘缠,他很有责任心,“别担心,我会挣钱养家的。”
裴怀钧笑了,他把一张鬼揭下来,轻轻卷成画轴,环在臂弯里。
“好。”
14.厉鬼悬梁
偌大宅邸,一时也很难清扫出来。
情况还没摸清,也不知是否有危险存在。探查之事不适宜晚上干,明天再说也是个好习惯。
“我收拾出了几间房,今晚,小衣打算睡哪里?”
裴怀钧将帐子放下来,将腰间系着的环佩解下,笑着问道。
这座宅邸的房间,有几间看着就不正常的。
有的窗户封死,门上用朱砂写着各种鬼画符文。
提灯一照,屋里漆黑阴森,似乎能吸收光源。
有的摆放着许多红漆家具,有梳妆台、镜子、妆奁等用具,像是女子的闺房。
却是满目红艳艳,反而渗人。
裴怀钧整理出来的这间,不是过去那些主人的卧房,而是空置的客房。
也是衣绛雪飞了一圈,觉得奇怪痕迹最少的。
“你不怕吗?”衣绛雪问。
换来回视,裴怀钧淡然一笑:“怕?当然不怕……”
他还没说完,就听衣绛雪道:“你要是怕,我今晚就陪你睡觉。”
裴怀钧迅速回答:“我可以怕。”
衣绛雪眨了眨眼:“……可以怕?”
裴怀钧自知失言,轻咳一声,仓促找补:“怕的,怕的,这毕竟是传闻中闹鬼的宅子,万一我不小心死掉了,岂不是这座宅子里又多了一只鬼?”
衣绛雪蹙眉,拽过他的袖子,“你不能死,也不会死。万一你死了,谁给我烧香上供呢?”
他好不容易有了灵位。
虽然只有一个人供奉他,给他香火。
但有就是有,他现在已经不是孤魂野鬼了。
但他是很容易满足的鬼,只要能不饿肚子,能自由自在的闲逛,这样就挺好啦。
裴怀钧定定看他片刻,似乎决定了什么,“小衣若是想要香火,想要很多人供奉你、记住你的名字,我……”
衣绛雪打断他的话:“不需要。”
裴怀钧:“……”
“那些人的供奉香火,都是要回报的。”衣绛雪看着迷迷糊糊,实则有着一颗玲珑心。
衣绛雪蹙眉:“正如他们供奉东君,虽然东君有些奇怪的规矩,但也真的会庇佑他们,他们才会信奉神仙。”
裴怀钧也似有所感,半是自嘲,半是叹息:“是啊,天裂高悬,危在旦夕。灵均界当然不养闲神。”
“我做不到,所以我不需要那么多信众。”
衣绛雪看向他还抱着的灵位,垂眸说:“我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不求回报地供奉我。”
裴怀钧一顿。
“你供奉我,我欠你一次。你要向我换取什么吗?”
衣绛雪问他时,也在郑重其事地打量他。
青衫书生的容貌清隽,眉眼常含笑意,举手投足,皆蕴百态温柔。
他还通身紫气,不同凡响。
天命紫气择人,多半是世间风流人物。
即使他现在是布衣白身,但衣绛雪认为,此次春闱是个机遇,他最终会成为人上人。
但此时,这书生确实是和厉鬼厮混一处了。鬼怪之事,不沾还好,一旦沾身,怕是这辈子很难走脱。
衣绛雪给了他一个提要求的机会。
他或许以为,书生会借机提一些涉及灵异神怪的要求,或者是干脆要求自己放走他。
没想到,裴怀钧却把手置于唇边,轻笑:“想要小衣一个微笑。”
衣绛雪茫然地睁大眼睛:“就这样?”
“就这样。”
裴怀钧反而笑道:“小衣这样如临大敌做什么?我只不过花了些盘缠,给小衣刻了尊灵位、供了些糕点而已,都是些举手之劳的事情。”
“以此,换美人展颜,够么?”
“……够的。”
裴怀钧看着衣绛雪正在试图纠结地调试表情。
可衣绛雪向来无甚表情,此时懵懵的,竟然一时忘了怎么正常地笑。
裴怀钧看他一会挑起眉梢,一会抽动嘴角,漂亮精致的五官有些不协,竟透出几分笨拙滑稽。
他笑的揉起腹部,“不、不急,小衣,先欠着就好。”
衣绛雪僵着脸,害羞的变成雾:“……不许笑!”
“不笑,不笑,在下受过专业的训练……噗。”
此事总算揭过,衣绛雪也打算今晚和他一起睡在这间客房里,免得发生什么怪异之事。
厉鬼既可以索命,还能镇宅,很好用。
裴怀钧考虑到小衣睡的舒服,又给床铺塞了个枕头,还把被褥铺的软软的。
他正忙前忙后,却见衣绛雪拿着一根白绫,往房梁上一抛,就挂在了上面。
“小衣,你在做什么?”裴怀钧一仰头,也被他的操作搞的呆住了。
“睡觉啊。”衣绛雪理所当然。
他试了试韧性,很好,再把白绫挂在纤细的脖子上。
“因为我睡着,可能会飘来飘去,拴着就不会飘啦。”
衣绛雪露出一副“看,我机智吧”的表情。
“……而且,要是我真的睡着了,可能会无意识地梦游啃你。你太香了,忍不住的。”
“万一我把你误杀了,就拼不回来了。所以今晚我就吊着睡,万一有什么东西来了,看到一只鬼吊在你床头,也会吓跑的。”
“这样最安全了。”
他试了试白绫的韧劲,看上去很满意这张床:“不过,可能我睡着了,会有点喜欢晃……”
裴怀钧按着胸膛:“……小衣原来是在关心我。”
忽然被撩的心跳加速呢。
待到他宽衣解带,放下帐子,翻身睡到床上时。
他看着帐子上的幽暗鬼影,才突然明白,衣绛雪所说的“可能有点晃”是什么意思。
灯灭了,房间黑漆漆的,唯有一丝血红月光照进窗棂。
披头散发的红衣厉鬼吊在他床头。
一根白绫森森,双袖和衣摆垂落,鬼影倒映在床帐上。
明明没有风,厉鬼的影子却像钟摆,在晃动。
从左,到右;再摆回来。
荡起的红衣厉鬼之影,凶戾程度堪称绝望,足够把整座鬼宅里的鬼吓到不敢来打扰。
裴怀钧宽衣解带,默默躺下:“……”
诡异的安全感增加了。
或许凡人见到这惊悚可怕的一幕,都会被吓到两眼翻白,涕泗横流,背过气去。
但裴怀钧不是常人。
书生翻过身,正对着床帐上的鬼影。
一帘之隔,他难得尽情地打量着他的家养厉鬼。
他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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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手臂,视线温柔,满怀爱意地想:“好漂亮的影子,小衣变人越来越好了,和人好像。”
“居然喜欢梦游,小衣真可爱。”
抽象对疯癫,脱线对神经。
也是脑回路搭上,诡异到一块去了。
如何不算天仙配。
果不其然,到了子夜,这座看似平静的古宅有了异动。
有红衣厉鬼在此悬梁,这间本该干净的客房,一跃成为成了宅子里最凶煞的地方。
红衣厉鬼:“ZZZZZ……”
无风自动,摇来晃去。
其他修为尚浅的鬼刚刚穿过墙爬进来,看到这一幕,顿时吓哭了:“……救、救命。”
哪路凶神,怎么没事干来这里上吊啊?
随着厉鬼睡着,凶煞的鬼气压不住,几乎要把这座宅子变成了他的鬼蜮。
完了,家里有鬼。
不能住鬼了,搬家!快搬家!
最先哭着爬出去的是一个鬼婴。
他并未出现在正堂的画轴上,因为他是死后才从儿媳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不算活过,自然没有他的画像。
“娘亲、娘亲——”鬼婴吓得大哭,“嘤嘤嘤”地唤娘亲。
一身大红衣裙的美貌女鬼,双眼空洞,脸色是不正常的白皙,好似敷着厚厚的白粉,没有丝毫血色。
她刚刚从墙壁里探出满头珠翠的头颅,就正面看见了那红衣厉鬼的容貌。
檀木长发、雪白肤色,一袭绛红血衣。
厉鬼的长发披散,遮挡住眼帘,身形却一摇一晃,荡出惊悚可怖的幽幽鬼影。
在她空洞双眼看去的那一刻。
红衣厉鬼含朱的唇,却露出幽暗鬼魅的一丝笑意。
“啊啊啊啊——”
刹那间,女鬼发出划破宅邸的凄厉尖叫,迅速从墙里缩回脑袋,连滚带爬着去找鬼婴了。
女鬼的死相也不骇人了,空洞的视线顿时清澈起来:“幺儿,你在哪里,等等娘亲——”
两只鬼轮番上门,悬梁睡觉的衣绛雪却沉浸在甜甜的鬼梦里:“ZZZZZ……”
梦里有多多的香火,有丰盛的贡品,还可以到处乱飘。
好幸福!
在他恣意扩张的鬼气之下,这两只小鬼太弱了,完全不够凶煞。
鬼对于等级压制,比人更敏感。
虽然女鬼和小鬼看不穿衣绛雪真正的级别。
但一照面,他们就意识到:对方绝对在自己之上。
掉头就跑,也是鬼之常情。
只是这段小插曲不影响衣绛雪甜甜的睡眠,却影响裴怀钧的。
他为了不招怀疑,这具书生化身捏的和凡人一般无二。
不但很脆弱,容易流血受伤,夜里也是要睡觉的。
裴怀钧刚刚有了些睡意,结果一会是婴儿啼哭,一会是女鬼尖叫。
虽然他对此司空见惯,但是吵,非常吵。
他作为神仙,可以一直不睡,何况他讨厌做一些关于过去的梦,所以总是浅眠。
一当凡人,需要睡觉了,他就开始头疼了。
完全睡不着。
这座古宅的问题,有空还是解决一下。
被迫熬夜会猝死的。
15.小衣的餐桌
衣绛雪做了个香甜的鬼梦。
他的脖子还悬在梁上,阖着眼,晃悠身体。或许是睡懵了,红衣底下空荡荡的,半天没感觉到腿的存在。
不多时,睡梦中的衣绛雪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
他迷迷瞪瞪睁开眼,才发觉满屋子都是猩红的鬼雾。
“小衣醒了?”裴怀钧已经起了。
他随意披上青衫外袍,并未束冠,墨发用木簪松松挽起,正俯身,给他的灵位前点上三炷香。
衣绛雪恍然:他原来是被香火气勾醒的。
居然还有早安香,惊喜!
“嗯。”衣绛雪揉揉眼睛,从白绫上钻出来,落地收回鬼雾,化为人形。
他凑到香火前抿了一口,“昨晚发生什么了吗?”
裴怀钧:“开始有两只鬼在闹,不一会就跑了,不打紧。”
衣绛雪迷茫:“没感觉到。”
可能对方鬼气太弱了。有鬼爬进来,他甚至都没有惊醒,好像有些不负责。
裴怀钧似乎不在意,他在供桌上摆好早膳:“既然醒了,就吃早膳吧。这是凉菜,醋腌鬼藤花。”
衣绛雪在供桌前乖乖坐好,等待投喂。
书生还不忘说些家常话:“早上,我去了趟药铺,把犼的鳞片和皮卖掉,又凑足了盘缠。既然还有余钱,就去买了些鬼藤花干回来,用自家井水发好,香醋一拌,脆嫩爽口。”
裴怀钧择了鬼藤花瓣,做了些简单的酸甜调味,与切好的蔬菜丝拌在一处,晶莹剔透的,颇为好看。
衣绛雪这才注意到,角落一株开满雪色花朵的植物。
它扎根在盛满水的花瓶里,笔直立正,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发的不够阳光灿烂,被某个恐怖书生死亡凝视。
裴怀钧温柔微笑:“就是发的时候,这鬼藤花有点不听话,不得已,我就拿到这间屋子发。有小衣的鬼雾飘着,它也不乱来,长的可好吃了……”
他略微扫了一眼,和善道:“吃不完的,就让它在房间里长长,时不时修剪一下,当个盆景。还能去去屋里的霉味。”
鬼藤花打了个颤,藤蔓上突然噌噌蹦出好几朵雪白的花,开的更灿烂了。
“井水?”衣绛雪似乎想起什么,随口问道:“那口后院的井,不是用石头封上了吗?”
裴怀钧莞尔:“早上锁链松了,我就打开看了看,没有特别的东西,就打了一桶水,水也很清澈。养养植物而已,又不饮用,应该不要紧。”
衣绛雪点点头,井里有没有东西都无所谓,他并不在意。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供桌上的菜肴这里。
第二道是一盘雪白晶莹的炒肉片,点缀着葱花和香兰,云霄城特产的腌菜。
“这是香兰炒鬼片。”裴怀钧感慨,“回家之前,我碰巧捡到了一只刚刚死掉的鸡冠鬼雀,真是自然的馈赠啊。”
鸡冠鬼雀,虽说名字里沾个鸡字,却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小可爱。
而是半人高、鸡冠如血、长着尖喙利爪,嗜血好斗的鸟型凶猛鬼兽。
倘若人没有防备,听到它的打鸣声,还会遭到死亡诅咒。
这看着温柔和善的书生,出门一趟,就莫名多了两道鬼食材。
不是,这对吗?
“大自然是个好东西。”
衣绛雪听了,也点头认可,“我们要谢谢大自然。”
他或许是没怎么接触正常活人,所以完全不觉得裴怀钧哪里奇怪。
还觉得他特别好,特别善解鬼意。
不仅有头香,还给供早膳,好开心。
衣绛雪坐在香火缭绕的供桌前,笨拙地从寿碗供着的白米饭上,取下竖直插入饭里的筷子,开始认真品味他的鬼生第一顿丰盛早膳。
“嗯嗯,这花脆脆的,好吃!”
“好滑好嫩,喜欢!”
衣绛雪一口饭就一口菜,动作优雅,却不慢。
不多时,他放下筷子,把空空的碗递过去,星星眼:“再来一碗!”
嗯,不愧是他,鬼界美食家!
选择把厨子养起来果然是正确的。
裴怀钧给他盛饭,笑道:“慢慢吃,不急。”
吃完丰盛早膳,厉鬼幸福满分,鬼气涌动,甚至有了舒展鬼体,去庭院里晒晒太阳的冲动。
但他转念一想,鬼不该这么热爱晒太阳的。
虽是这么说,但衣绛雪已经在桌上摊成鬼饼,像是伸懒腰伸了一半就睡着的猫,完全不想动弹了。
“砰砰砰——”
外面传来叩门声。
裴怀钧方才收拾完碗筷,回头一看,衣绛雪已经不成人形。
他无奈一笑,“小衣看着家里,我去开门。”
鬼饼里探出一颗漂亮脑袋,拧了一圈,转到他那面:“好。”
裴怀钧先前出去逛了一趟,也察觉这座鬼宅位于的“乐忧坊”隐隐有些不对,这里不该有什么客人上门。
如果有,也多半不是活人。
来者却让他很是意外。
“幽冥司,例行办案!”
门外有五人,为首者是一名身着幽冥司玄色官服的年轻男子。
此人头戴乌纱,袖口和衣摆镶嵌赤色业火滚边,阴阳纹锦带裹腰,系一块似金似铁的腰牌,鎏金篆刻“鬼判官”官职名号。
鬼判官神情紧绷,右手按在黑金色长刀上,似乎蓄势待发。
其余四人,皆是幽冥司办差的“勾魂使者”,比“鬼判官”低上一级,也都是战斗姿态。
这间鬼宅,居然真的有人住。
还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竟是个书生?”那鬼判官眉头深锁:“不对劲,说!谁让你住在这里的?”
裴怀钧大抵猜到他们的来意。
他双手拢袖,虚虚执礼,态度周全妥帖:
“在下裴怀钧,春闱士子,不幸因雪封官道,滞留城中。”
“可惜囊中羞涩,住不起更好的地段,无奈之下,只得通过庄宅行租得这间宅子,节约些盘缠。”
“敢问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妥,当然不妥了。
鬼判官打量片刻,见他身上并无灵异,真是个寻常士子,惊疑道:“……这座宅子,有过闹鬼的传闻。照理说,它不该租出去,赶紧搬走。”
裴怀钧蹙眉:“不该租出去,但在下确实租到了,也交了租金。颇费周折,才终于安顿下来。尊驾无缘无故叫在下搬走,这是何意?”
鬼判官见他不畏,神情难看:“在下沈云,新任霄云城‘鬼判官’。这不是征询,是命令,这座宅子你不能住,立刻搬走,这里幽冥司接管了。”
裴仙人挑起眉,文雅神情一褪,他有些想笑,“……幽冥司。”
两百年前,东君补天裂。
鬼怪肆虐已无法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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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君为收拾残局,谕令朝廷设立幽冥司,监天司鬼,专门处理鬼怪作祟问题。
其中,幽冥司最高官职为司主,坐镇中央。
麾下设四名副司主,分别为司天、司地、司命、司鬼。
再往下,每座城池设一名鬼判官,主理除灭当地鬼怪邪祟。
幽冥司的等级凌驾于俗世官府之上。
一旦鬼判官下达除鬼命令,地方主官务必配合,当地衙门上下都得听他调遣。
每名幽冥司中人都身负不错的修为,掌握着封印、除鬼,灭妖等手段,并且着力处理其形成的次生灾害。
或许是因为游走阴阳,他们权限极大,几乎不受约束,内部更是强者为尊。
而且,无论历朝历代如何沿革,鬼怪一日横行,幽冥司的地位就不可撼动。
两百年来,幽冥司主殿里,常年供着一尊威严凛冽的执剑东君神像。
时刻提醒他们“身堕幽冥,死守太阳”的使命。
幽冥司因东君谕令而诞生,他们甚至把他尊为首任司主。
这一任的幽冥司司主,三十年前还来东帝山觐见过他呢。
这沈云,命令的若当真是一名普通士子,也就罢了。
谁料到,他有眼不识泰山,撞见的正是东君本尊。
东君虽然装出一副温柔谦逊的模样,但实际上的脾性,时阴时晴,糟糕透顶。
裴怀钧用折扇轻敲掌心,微微眯起眼睛:“在下若是不肯搬呢?”
沈云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不对。
正常人得知幽冥司办差,自己所住之处是座鬼宅,多半会战战兢兢地唤“大人救命”,祈求他们帮忙解决问题,绝对不是这副冷淡不欢迎的态度。
所以,裴怀钧越冷淡,沈云的头脑越清醒。
即使被当面冒犯官威,他也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握着刀柄,谨慎地向后退去。
他清醒许多,维持对峙的模样:“那是因为前任‘鬼判官’何常,是个尸位素餐的废物,明明知道城南有座可疑的鬼宅,却懒政至此,连基本的查封都没做,而是任其继续流入租赁市场——”
“这乐忧坊,也因那废物胆小怕事,迟迟不肯处理,才发展成如今这个鬼样子!活该那家伙自食其果,消失在这坊中。”
在他面前,沈云竟直言不讳地骂起前任。
多半是这些日子收拾了太多烂摊子。
裴怀钧站在阶上,眼眸冷漠,却反常地勾起温柔浅笑:“在下并不敬畏神鬼邪祟,此宅,在下付了钱财,实打实住了一夜,并未见到什么鬼怪,可见传言虚假,不可尽信。”
“还是说,各位大人持刀上门办差,是打算先鬼一步,杀了我这个冥顽不灵的书生?”
沈云脸色一沉:“不识好歹。等你真的见了鬼,怕是没命搬出这座宅子。何况这乐忧坊,早就不是人该待的地方……”
他字里行间,已经透露出足够多的异常信息。
裴怀钧却面无表情:“裴某的命硬的很,用不着诸位幽冥司的大人物操心。付钱租下的宅子,自然要住到约定之期。”
“还是说,诸位愿意深入鬼宅,驱逐灵异,助我家宅平安?如果这样,在下倒是乐意放行,在一旁观摩诸位大展身手。”
说罢,他温文尔雅地一笑,甚至还侧了侧身,示意他们进入鬼宅。
沈云:“……”
这书生,要钱不要命了?”
16.红白撞煞(1)
裴怀钧确实戳到了沈云的忌惮之处。
他既上任“鬼判官”,也是在幽冥司历练无数,经受考验,才堪任一方主官。
这样的人审时度势,不会是冲动无脑的蠢货。倘若贸然带人闯入未知凶宅,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最初的目的,也仅是“封锁”,而不是“清扫”。
所以,他不会冒着平白惹上一座未知鬼宅的风险,强行把他驱逐出去。
沈云权衡利弊,最终将刀收入鞘中,语气也客气了些:“既然裴先生不愿意搬迁,那就算了,生死有命。”
“本官的善意提醒,也仅到这里,希望下次见到的,不是裴先生的尸首。”
裴怀钧平静道:“自然如此。”
“走。”沈云转身,干脆利落地下达了撤退令。
见好就收,才能活得久。
这趟多事的拜访,也只是为了后续行动,排除意外的灵异而已。
离开之后,一名勾魂使者回望那大雾中若隐若现的鬼宅,迟疑:“判官大人,这书生非常诡异,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沈云紧握腰刀,看向这阴沉晦暗的乐忧坊,神情有些僵硬:“我知道,能在这种地方活,这书生身上多半有问题。”
“这裴书生有呼吸心跳,处处如活人无异。乍看很正常,但在这危险至极的鬼宅里,出现一个正常人,本就是最大的异常。”
他说:“照理说,应该将这不听话的书生带回司里,严刑审问。幽冥司当然有这个权限。”
“万一他已被某种存在隐蔽变作鬼仆,刚才是在故意激将,诱我们深入鬼宅呢?贸然行事,弄不好是要全灭的。”
沈云反复摩挲腰间令牌,眉头深锁:“乐忧坊的问题不解决,我们冒着全灭的风险,只清理一座鬼宅,于大局无甚用处。”
他又提起一种可能:“若他真的是一只鬼,将他强行带回司中,使鬼怪入侵,造成恶果,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事有轻重缓急。这个时间,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沈云说到这里,又忽然想起什么,询问:“棺材铺那边 ,有消息了吗?”
勾魂使者呈上情报:“大人,张老太爷过世了,已在订购丧礼所用物品,您钦点的三名勾魂使,扮演操办白事的伙计,成功混入张家。”
“昨日,停灵时刻,已有鬼气蔓延,征兆很不好。我们正抓紧迁走乐忧坊周边百姓,将这块区域封锁,谁也不能进。”
他等的机会终于到来了。沈云眼神冷冽,“好,准备混入张家。我提前十日搬来乐忧坊,收到丧贴了吗?”
不速之客离去后,裴怀钧正要关门,继续整理宅邸。
“今日的街道,有些不同寻常。”裴怀钧似乎察觉到什么,遥遥远望。
大雾既起,伸手不见五指。
由远及近,雾里传来一阵沉重迟缓的脚步声。
“咚咚咚——”又是敲门声。
在茫茫白雾中,化为四面八方的回音。
“有些不对劲。”裴怀钧伸手试探雾气,烟熏火燎的焦味。
他的神情微微一沉:“这是纸钱烧成的灰烬。”
“叮铃铃,叮铃铃——”
听闻此铃,裴怀钧猛然抬头,看向路的尽头。
东君见多识广,心中微沉:“这个声音,是‘报丧铃’。”
不多时,一名披麻戴孝,头缠白布,左手执白幡、右手持铃的佝偻老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白雾之中。
老仆的脸色青白,脚步迟缓,白幡上的“奠”字格外显眼。
再近些,裴怀钧看到他手背遍布尸斑,持着布满血红字迹的“丧铃”,正在挨家挨户报丧。
每到一户门外,无论对方是否开门迎接,老仆都会递上丧帖,摇响铃铛。
大雾笼罩乐忧坊,整座坊市大概都在张家白事的受邀范围。他们所住的这座前朝古宅,亦不例外。
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那名报丧老仆明明刚才在远处,此时却陡然出现在裴怀钧的面前。
青衫书生袖手,不动声色,“张家老太爷仙逝了?”
那老仆声音怪异而嘶哑,像是僵硬尸体发出的沉沉鬼音:
“太爷驾鹤,往生幽冥,恭请诸位,前往凭吊。”
一般的报丧说法,都是“往生极乐”,哪有“往生幽冥”一说?
没等裴怀钧思索完毕,老仆枯瘦布满尸斑的手伸过来,递上一封诡异的丧帖。
裴怀钧接过,低头看去,顺便道一句:“节哀。”
再一抬头,那佝偻老仆已消失在雾中了。
裴怀钧拆开丧帖,内容是这样的:
“张氏太爷,讳久德,享年七十有二,今往生幽冥,阖家极乐。头七回魂之时,恭请街坊邻里前往吊唁。”
他沉吟片刻,觉得这丧帖极其不正常。
哪有家中长者新丧,却在丧帖里写“阖家极乐”的?
看完这一行字,他忽然发现丧贴背后还有什么,正打算翻开。
却听幽幽一声唤,“书生,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是衣绛雪一袭红衣,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背后。
厉鬼抬首,嗅嗅气味,却闻见一股纸灰烧糊和尸臭的气息。
“刚才来客人了?”
衣绛雪蹙眉,“你身上有别的鬼的味道。”
似乎有鬼曾靠近过这书生,他闻到灵异的气息,本能地感觉到不满。
见裴怀钧拿着古怪的帖子,衣绛雪抿着唇,不开心道:“坏书生,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一唤“坏书生”,大概就是小衣生气了。
裴怀钧闻言,就知道要哄自家厉鬼了,忙笑着展开帖子:“是丧贴,张家老太爷新死,张家邀请我们去吊唁。”
“我开门迎接报丧人,听见了报丧铃,沾染了诅咒,必须得去了。”
裴怀钧这是在温柔解释,自己身上的“别的鬼”味道是什么。
“诅咒的味道?”衣绛雪半信半疑,拽起他的袖子,四处闻闻。
果不其然,除却书生本身的淡雅竹香外,还多了一丝纸钱烧焦的阴沉气息。
衣绛雪双眼黑沉,更不开心了:“很坏的鬼,这是必死的诅咒。”
“如果到了时辰,你不去参加葬礼,就会被鬼袭击,当场暴毙。”
这书生是他的储备粮!他的!
他都舍不得吃,那样宝贝地养着,每天规定自己只能吸两口紫气。
他总是担心,万一吸多了紫气,书生不活蹦乱跳了怎么办。
所以,衣绛雪半夜还会时不时摸摸书生的胸口,确定他还是热的,有呼吸起伏,没有莫名其妙死掉,才会继续睡。
结果,他一会没看住,就在家门口让别的鬼下了咒。
还是必死的诅咒!
这坏鬼,怎么不上天呢!
裴怀钧也不着急,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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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帖子:“这背后还有几行字,让我看看……”
白纸黑字,灵异浮现。
衣绛雪凑上来,神情紧绷着,读出内容:“张家白事禁忌。”
“张老太爷生前与人为善,关爱邻里,家庭和睦,是乐忧坊里德高望重的长者,恭请各位宾客在张家古宅小住,至头七还魂夜,全程参与葬礼事宜。”
“第一条,张家新丧,阖家悲痛。吊唁亡魂时,保持哀痛,不要在灵堂发出笑声。如果有人发出大笑,不要靠近。”
“第二条,灵堂里众人皆身着白衣丧服,不会有身穿红色喜服的女子。如果有红喜服女子向你搭话,视若无物,不要回答。”
“第三条,守灵时,棺材不会发出响动。如果棺材盖打开了,取走一根香烛,尽可能安静迅速地离开灵堂。”
“第四条,子时抬棺,送葬队将会出发,葬礼乃人生大事,不可无端让步,莫误时辰。”
“第四条,纸钱是黄色的。葬礼上不存在红色纸钱。遇到困境,可向铜盆里烧一张黄色纸钱,付出代价,许一个愿望。”
这行有些许涂黑,但是字迹仍然显露,无比惊悚。
依稀写的是:“不要燃烧红色纸钱!”
“第五条,张老太爷曾经喜食带血的生肉,抬棺下葬时,请确定棺材板已然封死,并在墓前备好足够份额的贡品……”
衣绛雪读到这里,发现余下的禁忌皆被墨汁染成漆黑,看不清了。
他有些迷惑,用指尖拈着,抖抖这灵异的帖子。
字开始乱七八糟地在帖子上滚动,错乱,就是抖不出下文来。
衣绛雪:“这是什么情况?”
“禁忌不全,被干扰了。这源头的鬼怪多半非常凶狠,规则复杂到无法解读,才会出现这种异常。”裴怀钧果真见多识广。
他叹息道:“即使是已成文的禁忌,也并非全然正确,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鬼怪横行的时代,为何会产生“禁忌”?
这世上,恐怕唯有东君知晓真相。
裴怀钧曾经补过的“天裂”,其实是崩溃的天道秩序。
残缺的秩序无法将幽冥侵蚀彻底逐出人间,只能两相制衡,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
秩序与侵蚀对抗,最终形成了扭曲的规则,也就是成文的“禁忌”。
虽治标不治本,但灵异的必死陷阱,最终被天道秩序呈现、解读,为挣扎求生的人族提示重点,指引一条夹缝中的生路。
鬼怪等级越高,鬼气越凶煞,对“禁忌”的扭曲也就越严重。污染、模糊、甚至是篡改,都不鲜见。
但它确实是一条路,一根救命稻草,在两百年来的绝望中拯救了无数人。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裴怀钧将这灵异的帖子折好,似乎想要收起。
衣绛雪却摊开掌心,向他要帖子,他很体贴:“这个帖子有古怪,你是人,拿着不好。”
裴怀钧被诅咒缠身时,并不觉得有什么。
咒归咒,想杀掉东君的凡人化身,几乎不可能。即使真遇到那些知名的厉鬼,这具身体都能扛一扛。
裴怀钧看见衣绛雪怏怏不乐的模样,却是心里一动。
他温和地垂下眼睫,笼出旖旎的影,笑道:“小衣关心我?”
厉鬼低着头,将帖子折好,放进绛红色衣衫的袖摆中。
他哑着声:“裴怀钧,我陪你去,你不要死掉。”
17.红白撞煞(2)
今夜应该早点睡,次日裴怀钧就得应邀前往张家,吊唁张老太爷。
衣绛雪没有悬梁睡觉,而是钻进床上,抱着被子来回翻滚。
裴怀钧淡定的很,他解开腰封,将青衫外袍挂在床边衣架上,再净面漱口,拂灭油灯,一切都打理的斯文妥帖。
他衣襟微松,披散长发,正是君子最慵懒的时刻。
床帐里有影影绰绰的身影。裴怀钧伸手,掀开床帘,眼眸带笑:“小衣,今天不睡房梁了?”
满床凌乱,枕头堆叠成小山。
一只红衣厉鬼化作猫猫虫,在床榻上钻来钻去。
他一会把软软的被褥拱起来,四处嗅探。
一会被褥扁下去,衣绛雪把鬼身盘在床帘钩上,倒吊着,乌溜溜的眼眸来回转,没什么活气。他似乎在寻找什么。
见裴怀钧准备上床就寝,衣绛雪化为幽昙似的红衣美人,跪坐在床榻上。
他抱着枕头,微微仰起脸,神情严肃:“今晚可能会有问题,你休息,我不睡了。”
鬼并不需要天天睡觉,他睡不着。
裴怀钧身负诅咒,却没有他这般紧张。
书生止住笑,温柔抚摸厉鬼的发旋,“小衣,我没事,明天早上想吃些什么?”
“炸鬼条。”衣绛雪条件反射地报菜名。
他很快想起,明早有重要的事,于是垂下眼帘,小声说:“馒头就好。”
裴怀钧却道:“好,炸鬼条。明早多炸一些,用油纸包好带着,免得张家复杂,耽搁太久,小衣饿肚子。”
衣绛雪纠结地揉着怀里的枕头,望向他的眼底,“你被鬼诅咒了,难道不怕吗?”
裴怀钧惬意地躺下,枕着手臂,眸底好似蕴着一潭温柔的春水:“小衣陪着我,有什么好怕的。如果真不幸,殒身于此,也由小衣吃掉我,好不好?”
他是清风疏阔,明月多情。
此情此景之下,他的微笑,无端旖旎几分。
衣绛雪安静了片刻,鬼身缓缓地化为血水似的流体,悄然覆盖在他身上。
他道:“我再找找,能不能吃掉你身上的诅咒。”
“等等,小衣……”
裴怀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转瞬就不能动了。
又被鬼压床了。
只不过,这次他意识清醒,直面厉鬼的窥伺。
裴怀钧极力放松身体,既然反抗不了,那就享受。
他感觉到,血色液体冰冷刺骨,好似惊悚蠕动的活物,从脖颈处向下,覆盖细致的锁骨,再缓慢爬过起伏的胸膛、腰际,最后将全身淹没。
即使衣绛雪无意伤害,这具凡体在直面厉鬼入侵时,是顶不住的。
裴怀钧被凝冻状的鬼气裹住,好似置身水球,虽然能呼吸,身体却动弹不得。
被厉鬼吞噬的感觉,还是太微妙了。
衣绛雪正在他身上流动、蔓延,试图把纸灰的气味从他身上“拔”出来。
这种感觉,大概有点像拔罐?
裴怀钧莫名其妙地想,还笑出了声。
他想到吞掉自己的是道侣,虽然液体厉鬼十分冰冷,他的身体却隐隐有些酥麻发热,平添几分暧昧。
他心悦道侣,难免产生了些风月情长,羞赧几分。
裴怀钧耐不住,低声求饶:“小衣,别闹……”
闻言,鬼气里探出一颗漂亮的美人头。
衣绛雪“咔咔”转过脖子,眼睛澄澈,神情认真:“很疼吗?我没有咬你哦,就是吃掉焦灰味的诅咒而已。”
裴怀钧无言,只好咳嗽掩饰:“……咳咳咳。”
衣绛雪紧张:“书生,你生病了吗?要不要我钻进你的肺里看看?”
万一那讨厌鬼的诅咒,会咒人绝症怎么办?
裴怀钧眼神渐渐死掉,叹了口气:“……不,就是有点痒,什么时候能好?”
小衣连风月都不懂,只有鬼的本能和野性,恐怕仅是讨厌自己的猎物被别的鬼盯上了而已。
他想些有的没的,还觉得小衣是故意如此,反倒是庸人自扰了。
衣绛雪在裴怀钧身上仔细找过一圈,没有发现什么,重新化作人形,伏在他起伏略显急促的胸膛上,恹恹不乐:
“没有留下印记,也没有‘引子’,只是沾染了味道。这诅咒不深,但我找不到源头,解决不了,始终是个隐患。”
只要诅咒还在身上,即使连夜离开霄云城,鬼怪也可以无视距离杀死他。
衣绛雪在裴怀钧身上滚了滚,仰起瓷白的脸,黑眸闪过无机质的冰冷: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下咒的那只鬼,把它杀掉。”
“嗯,杀掉。”厉鬼的杀意,宛若芒刺。
裴怀钧却觉得小衣这般杀气腾腾的模样,简直可爱极了。
书生单手圈住伏在他身上的厉鬼,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纤细的腰身。
像是掐在一团雾气里,冰冷,虚无缥缈。
裴怀钧莞尔,甚至带着几分诱哄,建议:“要不然,小衣试着在我身上留个印记,覆盖掉其他鬼的诅咒?”
衣绛雪一听,更难过了,抱着膝当蘑菇:“我不会。”
裴怀钧捋起袖口,露出素白的腕子,伸到他面前,温暖微笑:“试试看不亏。比如,咬我看看。”
衣绛雪端详着他的腕子,凑上前,红唇微启,“啊呜”一口。
他怕把他咬穿了,收着力道,轻轻咬了咬,只留下两个牙印尖尖。
结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记出现,衣绛雪嚼嚼香甜紫气,沮丧:“没用。”
裴怀钧看着腕上的咬痕,也帮他想办法:“那,脖子?”
“我试试。”红衣厉鬼点点头,顺势按住猎物,伏在他的肩头,润泽的丹唇覆在他修长的颈子上。
他甚至还轻柔地舔了舔,才轻轻咬住裴怀钧的后颈,刺痛。
无事发生。
“……还是没用。”
衣绛雪萎靡极了,在床上瘫成一张“大”字型的鬼饼。
人好脆弱,要是养死了怎么办……
裴怀钧刚想安慰家养厉鬼,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古怪的敲锣打鼓声。
不多时,喜庆的鞭炮声传来。
乐忧坊也不是寻常地界。能在子夜搞出这么大动静的,多半不是人。
裴怀钧披衣下床,穿起靴子,打算去门口看看。
“我跟你去。”衣绛雪还低气压着,像花藤似的挂在书生的脖子上,直接霸占他的背后。
鬼基本没重量,书生背着衣绛雪,也轻飘飘没感觉。
他就不信邪了!
有一只红衣厉鬼附着,难道还有其他不讲武德的坏鬼,敢在他嘴里夺食?
衣绛雪甚至觉得书生鬼气沾染不够多,没能占据地盘,又咬了口他的锁骨,吃了满嘴紫气。
“嚼嚼嚼——”
嗯,甜甜的,好次。
裴怀钧系腰带的动作一僵:“……”
倚在大门前,裴怀钧抬眸望去,顿时明白那敲锣打鼓的队伍是什么了。
竟是一队前来送婚帖,向亲友邻里通报喜事的“喜使”。
喜使皆身着喜庆红衣,或是手拿锣鼓,或是执着大红灯笼,或向街头泼洒鲜花,在夜间街巷里分外显眼。
子夜有什么喜事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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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或者说,喜使子夜报喜,是在向谁送婚帖?
不多时,似乎注意到裴怀钧的喜使,竟幽灵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衣绛雪檀木色的发倏然变长一截,将裴怀钧的脖子和腰身都缠住,打了个蝴蝶结。
那群鬼影并没有动。
寒冷的雪夜,喜使们提着大红灯笼,踏着红花,站在门前,脸上洋溢着夸张的笑容。
像是有人用五颜六色的油彩在他们脸上涂抹,画出来的笑容,连弧度都一致。
裴怀钧看见,为首的喜使手上,赫然是一封婚帖。
那喜使展开婚贴,上面写道:
“王家有喜,春风得意。才子佳人,共结怨偶。今择良成吉日,迎娶贤淑之女,共往幽冥,诚邀宾客赴宴,恭贺新禧。”
帖子的抬头,正在缓缓浮现出他的名字:“乐忧坊肆十肆号,裴怀钧。”
喜帖送到了。
至于衣绛雪为何不会收到,大概因为他是厉鬼。
鬼怎么会特意给鬼送请帖?
裴怀钧看到所谓“良辰吉日”,心里一惊:“王家婚宴,和张家老太爷的头七,是同一天。”
衣绛雪也意识到了不对,声音幽幽:“红白事,竟然撞日?”
裴怀钧神情凝重,他过目不忘,刚刚把张家和王家宅邸的位置,在头脑里迅速过了一遍。
“……不,最可怕的是,张家和王家,刚好是门对门。”
他的脸色微沉:“……红白撞煞,大凶之兆。”
那喜使并不说话,油彩涂着的笑容更诡异几分。
似乎因为裴怀钧没有立即接帖子,笑容的弧度越发扩大,竟有些狰狞之相了。
“这个帖子上,已经印上了我的名字。”
裴怀钧也察觉到这一点,无奈叹了口气,刚想接过。
他的背后,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却代替他接过了这封帖子。
这无疑是鬼手。
在阴森的灯笼红光中,厉鬼的眼从黑暗里睁开,狂风大作。
在衣绛雪从漆黑中伸手,接过喜贴的那一刻,门前那些喜使似乎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衣绛雪冷冷地伸出头,睨着那队喜使:“……滚开!”
喜使夸张诡异的笑容突然下撇,竟然瞬息间变成了哭脸。
他们甚至提着灯笼,向后退了数十步,挤挤挨挨着,差点贴到对门去了。
好像在说:“退、退、退!”
只不过,退的是他们。
衣绛雪用爪子拈着红纸,摇晃片刻,迷茫歪头:“……不是送帖子吗?”
裴怀钧将衣绛雪长的过分的头发撩起,缠在自己的手腕处,绕了两圈,免得沾到地上。
他很淡定:“可能是我的命格容易招鬼吧,过去一贯如此。”
衣绛雪看向他身上闪瞎人眼的紫气,点点头:“在鬼的眼里,你的存在,就和大灯笼似的,超显眼的。”
裴怀钧也不意外,他浑身都被厉鬼的头发缠裹,还是淡定轻笑:“小衣趴在我背后,鬼被活人挡住,本就不易察觉。何况我的命格特别。”
“喜使的眼睛是画上去的,黑夜里恐怕眼神不好,可能没注意吧。”
衣绛雪说:“那帖子上多了一个名字。”
裴怀钧看去,果然帖子抬头多了一个名字。
只不过比起“裴怀钧”黑色的名字,“衣绛雪”三个字,是醒目的鲜红色。
衣绛雪问:“这个颜色,应该是代表鬼吧。”
裴怀钧回答:“大概是的。”
他又翻开喜帖的背面,果不其然看见了禁忌。
“王家婚宴禁忌。”
18.红白撞煞(3)
“王家婚宴禁忌。”
“第一条,亥时抬轿。花轿经过拱桥,锣鼓喧天。请维持自己身在光源里,勿入黑暗中。忌:惊仪仗,观桥下,见新娘。”
“第二条,子时前夕,花轿将抬入王家正门。婚姻乃人生大喜,如果迎亲道中遭遇拦截,不可让路,莫误吉时。”
一行阴沉血红的字浮现:“误了吉时,新娘会很不高兴。”
“第三条,子时为吉时,宾客如云,高堂见证,夫妻对拜,共赴幽冥。这是终生大事,请保证仪式顺利进行、顺利进行……顺利……进行……”
“绝不能失败!”
字迹化作深红如血的颜色,凌乱重复,反复强调着“不能失败。”
越是执念,越成为恐怖的源头。
裴怀钧暗自叹息,看向下一条:
“第四条,喜宴上没有身着白麻丧服的宾客在号哭。真是煞风景的举动。如果遇到此类宾客,燃烧红色纸钱,请离他们。”
“第五条,喜宴筹备的珍馐佳肴,十分美味。席间有带血丝的肉是正常的,请食用‘他们’。”
规则上的措辞都是有意义的,裴怀钧蹙眉,道:“‘他们’,有些意思。”
“第六条,洞房应该装饰红色,没有任何白色。洞房里不会有棺材,只有新娘。”
“新娘应该盖着红盖头,不该看见新娘的脸。如果遇见遗失红盖头的新娘向你求助,请勿直视她的容颜,并将红盖头盖回新娘头上。”
下面有一行被划掉的字迹,衣绛雪用鬼气抹了抹,才辨认出:“请确保盖头是红色,而非白色。”
“第七条……”衣绛雪翻开帖子,“没有了。”
与丧帖同样的现象。后面的规则被鬼气涂红,晕染一片,分辨不清。
裴怀钧读完就察觉了不对,苦笑道:“子时是吉时,也就是说,这是夜晚举行的婚仪?这……”
本朝的婚嫁习俗里,并没有正常婚礼会在夜半举行,更没有“子时”是吉时一说。
非说有,大概只有配冥婚,才会避人耳目,在子时举行。
“这婚仪的日期,正是六日后。”
裴怀钧算了算:“张老太爷的头七还魂夜。”
红白煞,这是两种最可怕的煞。
最诡异的是,它们竟有相撞的趋势。
“一般来说,红白煞都是彼此避让的。在双方的禁忌,却呈现不肯避让之势。”裴怀钧苦笑。
饶是东君见多识广,此时也有些不确定了:“冥婚与头七,这两种最恶的煞,如果正面撞上,会发生什么?”
“管他发生什么。”衣绛雪对此并不关心。
他从书生的背后跳下来,扯过他的衣袖,俯身轻嗅,“你身上有白煞,现在,又多了一层红煞。”
“只不过,你没有亲自接喜帖,我帮你挡了一下,分担了名字,所以种的没有白煞深。”
“那群喜使身上也有这种味道,香烛燃烧的气味……”
厉鬼的不开心程度又加深了。
但衣绛雪也意识到,并不是不接帖子,就能成功躲煞的。
倘若不接帖,触怒源头鬼怪,煞还会更浓烈。
这座乐忧坊已经处于两种鬼蜮的笼罩下,附近的每一个活人,都是红白喜事的宾客。
裴怀钧最终道:“喜宴在头七那日,可以先不管,明天先去灵堂吊唁,看看情况吧。”
深夜遇鬼,反正也睡不成了,做些准备也好。
屋里又点起了油灯,驱散些许古宅的黑暗。
衣绛雪拢袖,坐在桌上,轻盈地摇晃红袍下的双腿,一会化成雾,一会又凝回去,处于不稳定的中间态。
他好奇地看着裴怀钧取出尸香鬼母遗留的本源。
先前,衣绛雪随手将这丢给他,因为行尸系的鬼怪不在他的食谱上,倒胃口,留着也没用。
衣绛雪歪头:“你想用它做什么?”
“还有些时间,动手做个保命的鬼器。”
裴怀钧心有巧思,双手灵活,在屋里转悠片刻,就在正堂几幅画像底下寻到一盏老旧的桐油灯。
灯已经很久没有添油了,带着淡淡的鬼气。
裴怀钧简单改造,把尸香鬼母的本源填进去作灯芯,再向衣绛雪要一簇鬼火。
衣绛雪鼓起腮帮子,准备吐一波大的鬼火。
裴怀钧忙说:“一点点火引子就够了。”
衣绛雪:“……哦。”好失落。
裴怀钧将鬼火放置在油灯底下,持续燃烧本源,再给灯盏加了个琉璃罩子。
他清楚这灯盏的劣势,并巧妙设计,规避缺陷,“尸香的味道不能随时释放,会影响活人。平日里只需要它的光源。”
灯盏大致做好了。
衣绛雪凑过去看,新奇:“咦,这个灯,是绿色的。”
裴怀钧耐心解释:“即使身边有鬼,只要鬼没有杀意,它会是绿的,代表安全;如果鬼显露攻击性,光芒就会变红,并帮助持有者抵抗一定限度的鬼怪袭击。”
“伪凶级的鬼怪本源做燃料,还是挺耐烧的,平时几乎不耗费。如果遇到比伪凶级更强的鬼怪,或是一瞬间暴发的攻击,它抵挡不了,会直接灭掉。”
裴怀钧估算了一下,“如无意外,这盏鬼油灯正常燃烧,坚持到红白煞结束,应该问题不大。”
前提是,这红白煞没有失去控制,第八天各自散去。
此外,还有一项重要功能,引鬼。
裴怀钧说:“必要时,也能打开罩子,释放尸香,将鬼怪引导到油灯持有者的身边。”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这样用,会很危险。”
介绍完功能后,裴怀钧总结道:“简而言之,就是红灯停,绿灯行。所以,这盏鬼油灯,也可以叫做‘红绿灯’。”
“红绿灯?”
衣绛雪眨眨眼:“……那我戳下试试。”
说罢,他小心地把长长的指甲伸出来。
油灯的绿色火焰“噌”地跳起来,再迅速变成滴血的红,剧烈燃烧。
衣绛雪收回爪子,“……还真是,好胆小的灯。”
油灯惊魂未定,过了片刻,又渐渐恢复绿光。
离天亮没有几个时辰了,他不需要熄灭鬼火,就让红绿灯亮着。
天色蒙蒙亮,该是出发去灵堂的时候了。
昨天雪停,今日又是风雪,茫茫遮掩前路。
衣绛雪站在门口,身形颀长,在漫天飞白中回望:“时辰快到了,你身上的煞开始活了。”
厉鬼的红衣是凶煞外化,怨气冲天。
即使是去参加白事,他也这样招摇地穿一身绛红。
他可以换款式,却换不掉红衣。
无论裴怀钧为他烧什么颜色的寒衣,到他身上,都会变成如血的绛红。
裴怀钧出门前,在苍青色衣袍外,又加了件素色罩衣。
他从先前买的丧葬用品中取出葛麻,系在手腕上,提好鬼油灯:“准备好了,走吧。”
茫茫大雪中,两人并肩而行,只有书生留下了脚印。
“雪里不干净,掺有香灰。前路看不清。”
衣绛雪一袭红衣,执着白雪红梅的鬼伞,挡住这不详的大雪。
他凝神道:“不要离开伞下,我来抵挡。”
裴怀钧手骨伸出袖摆,提着油灯照路。
他笑道:“小衣莫怕,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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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我来照亮。”
一人抵挡风雪,一人照亮前路。
看似随意的交谈,却如谶语。
意味深长。
前路灰白,久不放晴,似是进入了某种鬼蜮。
莫名传来诡异的丧铃声。
“铃铃铃——”
“幽冥月,黄泉路,奈何天。”
“死生大事何足惧,白骨荒草满道边。”
“铃铃铃——”
白幡涌动,是的,在涌动。
香灰大雪中,遮天蔽日的鬼幡下,涌动着无数透明的鬼魂,竟挤挤挨挨,塞满了乐忧道中。
红衣厉鬼执伞,停在雪中,向后一挡,将书生遮挡在身后。
衣绛雪的眼眸里,倒映出不存在于现实的场景。
“是鬼‘游丧’的队伍,正在从我们的身边过去。”
衣绛雪檀色长发垂落,勾勒出他格外冷酷的神情,“别说话,呆在伞下,他们就会认为你是鬼,看不见你。”
裴怀钧当然不会刻意作死,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上。
‘游丧’,是一种鲜为人知的幽冥信息。
没有记忆的小衣,什么时候能自然地说出口了?
似乎冥冥感知到红衣厉鬼的存在,“鬼游丧”的队伍虽然还在向前,却在即将接近衣绛雪时,“哗啦”一声分开。
绕行。
鬼怪不肯无缘无故招惹厉鬼。
张家白事,起初也根本没有邀请衣绛雪。
衣绛雪神情幽暗,容貌越美越森然,黑发无风自动,目视这些执白幡的游丧鬼从他们身边经过。
众鬼离开,队伍末尾站着一个怀抱牌位的鬼童子纸人。
牌位很重,用白布盖着,露出来的部分淤着发黑的血。
鬼童子是纸片状的,小小一只,在风里轻飘飘的。
他抬起画出来的眼睛,看向道路中的红衣厉鬼:“嘻嘻,嘻嘻,大人来自何方,是途经此地么?”
“太爷爷说,欢迎贵客前来吊唁。若是大人路过寒舍,自是不便打扰大人清静。若是想要上门吃席,按规矩来,家中当然欢迎贵客临门。”
“魂归幽冥,大喜事,大喜事。”
说罢,鬼童子也不留恋,被雾气擦除,消失在原地。
裴怀钧打着鬼伞,存在感很低。那纸人并未发现,这位大鬼的身侧还有一名凡人。
他神情古怪:“……他的太爷爷说,欢迎来吊唁他?”
倘若那位“张老太爷”真的死了,又怎么会感谢宾客吊唁?
衣绛雪:“张家恐怕没几个活人了。那张老太爷发现了我,以为我是路过的鬼,有些忌惮,就派纸人前来试探。”
他回身,选择附在书生的身体上,“还是低调一些。”
这书生的紫气太盛,招鬼。
但反过来想,离裴怀钧越近,其他鬼就越不容易发现他这只蛰伏的厉鬼。
从喜使的反应来看,即使近在咫尺,也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这很有效。
衣绛雪想混进张家,那还不是轻轻松松。
厉鬼缠住他的手臂,像花藤似的向上攀爬,装作他白衣上点缀的红梅。
“明是邀请,实是忌讳。”
裴怀钧也听出门道,伸手轻抚衣袍上多出的梅花暗绣,温和微笑:
“这鬼童子不单纯,怕不是那‘张老太爷’察觉出鬼蜮边缘出现一只不明身份的鬼。他摸不清你的实力,才派出傀儡警告,是想要与你‘井水不犯河水’。”
“……是他先犯我河水!”
“想让我没饭吃,都得死。”衣绛雪的声音,从他肩膀上传来。
他点点头,认真重复:“都得死!”
19.红白撞煞(4)
裴怀钧失笑,再抬眼,乐忧坊街道也变换了模样。
荒草,四处都是荒草。
街边建筑不再呈现今朝模样,而是废弃荒芜的前朝风格,爬满可怖的人面鬼藤。
那些鬼藤的叶片上,都是一张张诡异的哭丧脸,在阴风里沙沙摇曳,发出奇怪的哭声,似乎要扰人心魂。
若是心智不坚些,被鬼哭声感染,就会迷失方向。
裴怀钧执伞提灯,好似在鬼蜮里闲庭信步。
衣绛雪挂在他身上装刺绣,心想:果然,他的心性强得离谱。加上这一身辟邪紫气,就算从鬼蜮经过,也不知道什么叫怕。
街道旁的荒草中,生长着白骨花。
顾名思义,就是人的骸骨长成花的形状。
有些是胸骨如花瓣张开;有些是一根脊柱插入地表;有些干脆十指扭曲,骨骼诡异纠缠,攒出雪白花苞的形状。
花蕊是两盏幽绿的鬼火,盛在骷髅头黑洞洞的眼窝里,在荒草里悄然绽放。
乍一看去,满地莹莹发光。
忽略阴森感,还怪好看的。
裴怀钧提灯照去,灯光幽绿,白骨花丛里隐藏许多枯骨手臂,沉寂着,暂时没有苏醒迹象。
衣绛雪浮现在他的衣衫上,像一株寄生人体的花藤,从书生的肩上探出触角。
裴怀钧和他随意闲话,语气带笑:“小衣,你赖在我身上,难道是又犯起了懒,不想自己飘了?”
衣绛雪发芽,绯烟不断往外冒,像是从裴怀钧肩上长出了一只美人头颅。
冰冷如死的艳绝容颜,正与裴怀钧清隽的面庞相贴。
森冷而魔魅。
衣绛雪生气:“我不是懒鬼,坏书生。”
这种身上冒出一只鬼的情形,旁人看见,怕是得吓疯。
裴怀钧和衣绛雪头挨着头,却像是习惯了,顺着他说:“好,不是。”
衣绛雪又爬到他左肩,伸出缠绕碧绿根茎、开满绛色花朵的素白手指,在他眼前炫耀:“我吃掉鬼藤花学会的,看,开花。”
裴怀钧双手没有空闲,就低下头,唇瓣碰了碰他指尖的花朵,柔软的触感。
他微笑着哄:“小衣好看。”
厉鬼手指上长满的花朵,被他亲了一口,竟然全都羞涩地蜷曲起花瓣。
衣绛雪呆住了。
明明是给他看花,怎么能亲花呢!
他鼓起脸颊,支支吾吾:“你、你——”
裴怀钧浅笑:“我怎么?”
书生一袭雪衣白袍,如仙如神,正提着鬼油灯,淡然地在香灰飘舞的荒芜街道上漫步。
衣绛雪严正谴责:“坏书生!”
裴怀钧照着两侧景色,逐一牢记来时路径和细节,也不忘与厉鬼说笑:“小衣,我又怎么坏了?”
衣绛雪:“……给你看花,不许乱亲。”
裴怀钧继续向前,淡定自若:“小衣给我看花,我见花惹人怜爱,本想触碰,却苦于双手拿着东西,就情不自禁亲了一口。”
“发乎情,止乎礼。怎么,这就坏了?”
衣绛雪是个单纯的鬼,说不过能言善辩的书生,死机片刻,还是觉得他在狡辩:“……总之,就是坏。”
厉鬼委委屈屈地从他的白衣上滑下来,绯色鬼雾一勾,负气带走他素色罩衫上点缀的梅花纹路。
不当花了!
衣绛雪转而附在书生背后,当背后灵,继续生闷气。
走到街道尽头,一间大户人家的宅邸从迷雾中显现。
“张家到了。”
裴怀钧提起灯,照向面前的漆黑牌匾。
正门房檐上,左右悬挂两盏白布织就、写着黑色“奠”字的灯笼。
左右两侧楹联:“魂归幽冥,极乐往生。抱恨而死,含笑九泉。”
“那是什么?”衣绛雪指向宅邸对面。他那双贯通幽冥的眼睛,能看见尚在隐藏的危险。
裴怀钧也往对面看去,迷雾深处,似乎隐隐约约有另一处建筑。
他结合帖子猜测:“那大概就是对门的王家。喜事当日,或许这座宅邸才会出现。”
现在这条街,还是以白事为主导。
天空才会飘着纸钱灰烬,下落时燃烧,散发着诡异的焦味。
张家门前,也铺着遍地白色纸灰,堆积厚厚一层。不像是给活人踏足的。
门前摆放着两尊纸扎的童子,面容阴冷惨淡,身体有着纸质的褶皱,向他们伸出一双小手,似乎要查验丧帖。
“这里有脚印,而且,有很多。”
衣绛雪从裴怀钧的发间钻出来,伸出雪白冰冷的鬼手,虚空轻轻一抹,就让纸灰上隐藏的凌乱脚印浮现。
“这位张老太爷的丧事,还真是宾客盈门。”裴怀钧此话,不知是玩笑还是轻嘲。
衣绛雪决定不接他的话,“哼 。”
他纤细的手臂收回时,还恶作剧地拽了拽书生的青丝墨发。
裴怀钧失笑,一撩衣袍,就拾阶而上,将手中丧帖交给童子。
他一揖,温雅客气:“裴怀钧,家住乐游坊肆十肆号,特来恭贺张老太爷,魂归幽冥。”
他在照着丧帖说话。
毕竟,鬼丧并不能用常理判断。
至于他为何受邀,裴怀钧也有猜想:大概是那前朝古宅的位置就在肆十肆号,也算是张家主人的鬼街坊。帖子送去的是特定地点,不是邀请特定的人。
宅中鬼怪并未完全浮出水面,但有厉鬼镇宅,问题也不大。人和鬼可以相安无事一阵,等到红白煞结束后,再作打算。
核验丧帖后,两名纸扎童子僵硬地向两侧挪动,放行。
“果然,只有手持丧帖才能进来。”
裴怀钧通过门槛时,手中提着的油灯燃烧着跳跃的绿焰。
只要不变色,就代表他的举动还算安全。
衣绛雪是没被邀请的不速之客,本是进不来,但书生的紫气能遮掩鬼气。
他附在书生身上,也安然通过。
衣绛雪抬头,轻轻蹙眉,似乎有所感。
他们进入了另一只鬼的更深层鬼蜮。
衣绛雪:“别的鬼的地盘,不喜欢。”
裴怀钧眼神冷凝,唇边却悬着笑:“小衣,能感觉到这位‘张老太爷’,大概是什么级别的鬼吗?”
衣绛雪对等级划分并不敏感,但给他一个坐标系,也能大致估算出强弱。
厉鬼想了想,缓缓从他背后伸出苍白双臂,向两侧张开,比出好长一段距离。
衣绛雪歪头:“这里的鬼气,大概比那尸香鬼母,强这么多。”
这种表达,也太抽象了点。
裴怀钧无奈片刻,循循善诱:“……换成个数呢?”
衣绛雪想了想:“嗯,不过百?……我说的,是张家,不是一只老鬼。”
单打独斗的鬼,多数情况,恐怖程度并没有那么高。
那窃夺神庙的尸香鬼母本尊仅是一只,余下的,不是它分娩出的小鬼,就是鬼宠和鬼仆,本质都是衍生品。
杀了伪神本尊,危机自然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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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除了。
如果整个张家全都是独立存在的鬼怪,张老太爷作为宅邸主人,具有统御鬼怪的能力,情况就会复杂的多。
恐怖的叠加,远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何况,现在还没到头七。
裴怀钧:“小衣,杀得掉吗?”
衣绛雪点头:“还行。”
虽然他评估这张家太爷很强,但也仅是难对付的范畴,衣绛雪并不觉得打不过。
这是一种鬼的直觉,往往很准。
裴怀钧估算也差不多,光是一座张家宅院,就已经很难处理了。
这还要算上红白撞煞的变数。
万一没拦住,恐怖程度不知道会翻多少倍。
他没有亲眼看见红煞,也不知那场王家婚仪上的鬼怪,是不是和张家同等水平。
“想来,红煞应该差不多。”
裴怀钧想起互相冲突的规则,“如果差距很大,禁忌里不会存在这种红白煞互不相让的情况。”
衣绛雪的重点却偏了,沉思:“不知道红白撞煞会是什么味道?混合口味?会不会又甜又辣,很难吃?”
裴怀钧:“……也许,鸳鸯锅?”
旁人撞上红煞白煞,都是九死一生。
衣绛雪这只状况外的厉鬼不一样,他是来吃自助餐的。
张家四处都点缀着白色花圈、纸扎人偶、白纸黑字的挽联。
庭院里的白花绸带坠下,悬着纸人的头颈,伴着纸钱飞扬,格外诡谲。
白惨惨的香烛点在路两边的供台上,照着背后神龛。
裴怀钧提灯照亮,俯身看去。
神龛里供的并非神像,而是各种形状怪异、凶残恐怖的鬼兽,只是现在没到时间,还未苏醒罢了。
“……这些都是鬼兽,等等,小衣,你做什么?”
“开盲盒!”衣绛雪举起一个神龛,开始来回摇晃,差点给鬼兽摇出脑浆来。
里头的鬼兽雕像叮呤咣啷的,撞着神龛。
就算不复苏,都能给他摇醒。
刚刚被从睡梦里摇醒的鬼兽一瞪铜铃大的眼睛,似乎想要从神龛里爬出来,狠狠地把对方吃掉。
但看见那红衣大鬼黑洞洞的眼睛时,顿时又把眼珠乖巧地闭上了。
它没睡醒!被摇死也不出来,坚决不!
裴怀钧叹了口气,温言安抚:“……小衣,先不论是什么品种的鬼,能不能吃。刚苏醒的鬼,也得醒一醒肉,不然会很柴。”
“何况,这是别人家养的鬼兽,现在也没条件烹煮,你不会想吃生的吧。”他继续劝说。
神龛里的倒霉鬼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天啊,他没醒,他不需要醒肉。
“对哦。”衣绛雪很有做客的礼貌,把神龛放回原处。
“未经主人允许,吃别人家养的鬼是不太好。那我去问问主人。”
“而且,生的不好吃,还要借厨房。”
衣绛雪转头:“那老鬼在哪里,我是不是得去敲棺材板?”
裴怀钧提灯笑道:“嗯,他睡在里面,敲棺材板,大概也就等于敲门吧。”
一人一鬼徐徐远走了。
其他神龛里的鬼兽,眼珠子僵硬地转了转,看着那脑浆都要被厉鬼摇出来的倒霉鬼,露出庆幸之色。
“那位红衣大人,虽看不穿等级,毫无疑问,他是一位大鬼。”
“鬼口逃生,这是生前积了大德吧。”
“现在的客人,太有礼貌了。感恩。”
20.红白撞煞(5)
衣绛雪混进来吃自助,并不打算一直附在裴怀钧身上,而是化为人形飘荡。
裴怀钧也明白,衣绛雪是个红衣厉鬼,在鬼怪眼里是没有被邀请的,不宜光明正大地混进宾客里。
禁忌里说,不会有“穿着红色喜服的女子”。
虽然衣绛雪不符合“喜服”和“女子”两条,但是红衣在白事里始终是忌讳。
红白煞还未相撞,暂时不要在没摸清楚情况时,就擅自挑战禁忌。
衣绛雪自由活动时,就什么都想摸摸,是个活泼的好奇宝宝。
时而戳戳香烛,时而拽拽白幡,甚至还在写着“极乐登天,魂归幽冥”的挽联上乱涂乱画。
“这个乌龟像不像!”衣绛雪高兴地拽拽他,给他看王八。
挽联气到无能狂怒,“哗啦啦”地渗血,似乎要显出灵异。
裴怀钧不觉有什么,反而纵着他,一本正经道:“小衣虽然凶煞了一点,但他刚诞生,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他这么可爱,有什么错呢?”道德绑架×1
裴怀钧认真斥责小气挽联:“再说了,大过年的,来都来了,还是孩子,让小衣玩玩怎么了。”
道德绑架×3
挽联气的快要化了,呕血三升:……谁和你大过年的!
庭院里的异常虽多,却不足以干扰厉鬼,反而像个游乐场。
小衣在须弥山底下闷久了,让他放放风,倒也不错。
裴怀钧提灯,拽着衣绛雪指尖延伸的红线,见厉鬼轻盈地往天上飘去,似乎要从上空俯瞰整座宅邸。
裴怀钧温声笑道:“小衣,不要飘太远。”
他把红线在腕间绕了两圈,还时不时拉扯着,免得小衣牌风筝飞远了。
衣绛雪:“嗯!”
鬼风筝轻飘飘地飞着,俯瞰整座张家宅邸。
衣绛雪划拉空气,衣袍展开,惊奇地说:“这宅子,真的像个棺材诶。”
鬼太轻,被风吹跑,飞远了,书生就拽拽线。
鬼风筝又飘回来一点。
衣绛雪将附近看完了,没什么特别的,于是撒欢:“书生,我出去玩玩哦。有危险,你在红线上滴一滴血,我就回来救你。”
裴怀钧失笑:“好。”
暗处的窥伺:“……”放风筝呢?
怎么会有人随身带厉鬼,还点着一只伪凶级鬼怪的本源当油灯啊!
不是,他们就不懂了,来灵堂放厉鬼风筝是什么地狱操作。
什么人啊!吓死鬼了!
把小衣放出去玩,裴怀钧也不急招他回来。
腕间却始终系着红线,牵引厉鬼归来的方向。
他独自穿过幽曲恐怖的回廊,抵达到达一处开阔的庭院。
环视时,香火缭绕,白事氛围浓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腐臭气息,
五更天,灵堂开门。
现在还未到吊唁的时刻,已经有宾客在庭院等待了。
裴怀钧把红线缠在手腕上,用白色大袖遮住,先混进去。
丧服宾客有序地排列着,他数了数,大约有三十来个。
油灯燃烧的越来越厉害,还是保持着绿色。这里有很多鬼,但是都沉寂着,暂时没有攻击的趋势。
这里的宾客,大多数不发一言,一动不动,神情麻木绝望。
甚至有些,面容灰白,双眼无神,姿态诡异,根本无法辨认是活人还是死人。
像被白布裹着的尸体。
裴怀钧寻思:“即使是活人,也多半是被夺了意识,当作尸体裹在了丧服里,从生理上已经不算是人了。”
他提灯照去,又发现一个规律:有几个白衣宾客的脸上用丧帖糊住,看不清面孔;有些则是没有,露出青白僵冷的脸。
那糊面的丧贴,和他手中的一模一样。
裴怀钧毫不犹豫地伸手,尝试揭开贴在那宾客面上的丧贴一角。
果不其然,他看见,丧贴底下隐约露出一张被纸牢牢贴住,宛如受刑的、极端恐惧的扭曲面容。
此人发不出声音,丧贴更是牢牢黏住他的脸,把他变成与死人类似的样子。
这丧帖似乎不能暴力撕毁。
他方才轻扯的动作,就已将白衣宾客的脸撕出一道血痕,洇满白纸黑字的丧帖,将他的五官罩出分明的轮廓。
如果要强扯,怕是会把整张脸都血淋淋地撕下来。
裴怀钧眼神慢慢冷下来,欲撕丧帖。
“等一等,不能撕。”
突然,他的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裴怀钧回头,是幽冥司那名登门要他搬家的“鬼判官”——沈云。
此时,鬼判官也披着一层丧服麻衣,腰间配黑刀,正警惕地打量着他。
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穿着麻布丧服的“勾魂使者”。
看模样,都是司中好手,各负不错的修为。
沈云率先缓下神情,用商量的口吻:“他们是乐忧坊近期失踪的百姓。撕下帖子就真的死了,还请裴先生高抬贵手。”
裴怀钧停了手,“不撕,那你有什么解决办法?”
沈云也是一噎,没想到他会这么不给幽冥司面子:“继续探索这座宅邸,说不定能找到营救的方法。”
“那就随便你。”裴怀钧转而看他,还是冷淡神色,很不好惹,“沈大人怎么在这里,裴某愿闻其详。”
沈云之前怀疑,这书生也是前来参加鬼丧的不明鬼怪,却很快推翻了猜想。
他去城门和庄宅行查过记录,有此人近期的通关度牒,房屋租赁手续也齐全,间接说明,这书生是切实存在的活人。
他多半是有修为傍身的民间散修,自恃不凡,又有保命鬼器,才会如此桀骜不驯,甚至不吝于抵抗幽冥司盘问。
此时,他们周边都是疑似鬼怪的白衣宾客。沈云怕惊动这些像尸体一样僵硬杵着的宾客,只道:“跟我走。”
裴怀钧也没反驳,和他走到队伍末尾处。
离那些乌泱泱的白衣宾客稍远了些,沈云站定,握紧佩刀,态度客气不少:“裴先生,敢问尊驾是何门何派的修士?师承何处?有什么神通?”
“你是恰巧租到鬼宅,偶然接了丧贴,才被卷入张家白事?”
他想要用幽冥司的身份,暂时收编这名来历不明的散修,打算给他个台阶下。
毕竟,在这种地方,一起行动会更安全。
“查户口,这也是幽冥司办案?”裴怀钧毫不给面子。
“……”咋还记仇呢。
“在下仅是一名春闱士子罢了。”
裴怀钧似乎也懒得与他纠缠,随口胡编,“没什么神通,四海行走,百鬼不侵,全靠在下一身正气。”
沈云沉默半晌:好、好敷衍。
不过,他也习惯了这般修士作风,没觉得奇怪。
修真门派虽以除灭鬼怪为己任,却不喜幽冥司的官方作派,平常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心情好,他们就做些表面功夫;多半时候,都不怎么给面子。
两百年前天裂时,人输掉了夜晚,也失去了月亮。
为了对抗鬼怪,修真门派里修为高些的,基本都死完了,灵均界陷入了漫长而黑暗的断代。
随着幽冥侵蚀加深,鬼怪越发恐怖,新生代逐渐没了过去的心气。
生活在绝望时代里,很多修士也不愿兼济天下,而是选择自扫门前雪。
沈云本以为寻求合作失败,却听那裴书生说:“沈大人要办案,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自然会配合。毕竟,我可不想去幽冥司吃牢饭。”
裴怀钧对沈云没什么偏见。
身为幽冥司驻城的主官,捧着他的达官贵人不计其数,还肯亲身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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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境,清理当地的灵异事件,好事。
若不是住在那鬼宅的是他,裴怀钧也认为,其勒令无关人等搬走,并将宅邸收回这件事,虽然粗暴了些,但道理上并无错处。
只要不是思想有问题,道德有滑坡,东君也不介意稍微照拂晚辈。
“五更天,该进灵堂了。记住,保持哀恸。”
裴怀钧说罢,转身,进入灵堂吊唁的队伍末尾。
五更天。
“奠”字灯笼摇曳,白幡轻舞,阴风大起。
灵堂大门轰然打开。
不知何处传来哀乐,好似一具具老尸般陈列庭中的白衣宾客,神情也逐渐悲伤扭曲起来。
他们僵硬的身体开始迟缓移动,排成一排,鱼贯而入。
不知是死是活的东西都进去了,活人就缀在了队伍最末。
裴怀钧扯了扯腕上的红线,是在示意出去探索的衣绛雪:“灵堂开了,我会先进去 。”
这红线虽鲜艳,却有厉鬼的“障”,仅有他们二人看的见。
衣绛雪教他牵着红线一端,免得他遇险时,无法及时找到他。
“吊唁时刻要到了。”沈云看见这一幕,神情变了变。
他压低声音,提醒:“裴先生,吊唁的时候有什么规矩,你知道吧?”
裴怀钧:“……不知道。”
沈云咬牙切齿:“那纸钱呢,你准备了吗?刚才在庭院里收集了么?”
他刚才带下属四处探索,好不容易找到了三张特殊的黄色纸钱。不出意外,这将是后续最宝贵的资源了。
裴怀钧平淡:“没有。”
沈云惊愕:“你什么都没研究,就敢来参加张家白事?你该不会,是从来没参加过葬礼吧?”
裴怀钧的确没参加过人的葬礼。
毕竟,东君在这个世界上的师友,早在千年前就都死完了。
仙人的寿命,或许也是一种诅咒。
裴怀钧不笑了,神情有些隐隐的冷酷:“我不喜欢参加葬礼。”
沈云皱皱眉,也没纠缠这个话题,继续将事先安排讲明:
“张家的白事用具,有些是在我预先安排的棺材铺里定制的。我派遣三名司内‘勾魂使者’扮作棺材铺伙计,混进张家宅邸,并在首日传出了大量珍贵情报。可是他们传出消息之后,就失联了。”
他凝重:“找到他们三个,就能问清楚一些规则,更好地活下去。”
裴怀钧却道:“提前注意到张家白事的异常吗?敏锐度倒是不错,可惜,凶险程度高了些,你的人不够强,会陷进去。”
沈云亲身进入宅邸,也是一身冷汗,承认:“确实,我还是大意了,准备不足。”
他今天更多是为探查而来,“我并不认为,今日能除掉张老太爷,只想救回陷在张家的兄弟。如果能拿到关键信息,我会回司里组织人手,一举端掉这座古宅。”
忽然间,沈云感觉到了不对,忙住了口,脸色颇为纠结。
他怎么这样口无遮拦,连机密情报都毫无保留地往外倒了?
鬼判官直属于司主,只听司主命令。
这乖僻的书生又不是司主,他述什么职?
听完他的计划,裴怀钧轻笑一声,目光不带情绪,好似在云端俯瞰,平淡又无情。
“计划倒是挺详细。不过,你以为救了人,就能轻松离开?”
不光是沈云出了一身冷汗,两位招魂使者也有了些异状。
见书生冷笑,他们似乎控制不住身体,下意识地双手端起,就要虚虚下拜……
沈云也以为他们中邪了,一巴掌呼过到罗平后脑:“你们干什么?”
名为罗平的下属恍然惊醒,挠挠头:“回大人,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见裴先生一笑,控制不住地产生了尊敬之情……”
“……就是,想给他敬点香火。”
21.红白撞煞(6)
他们小心地跟随宾客,进入灵堂。
这里香火缭绕,呛人的很,似是为了掩盖尸体的腐臭。
灵堂正中间,一口漆黑棺材,上面绘着血红的古怪纹路,看着就凶险。
棺前悬挂白桌衣,安放灵桌,摆着供品、香炉、蜡台和长明灯。
背后是白幡、花环和挽联,正中挂着一幅黑白水墨的老人挂画。
老人拄着杖,微微佝偻背部,身穿前朝服饰,讳“张久德”。
按照习俗,棺材边本该跪着孝子贤孙,却摆着些跪姿的纸扎人,涂着浓艳诡异的妆容,像是死人入殓时的妆面。
此时,白衣宾客都聚集在灵前,围着棺材,低头垂脸,作哭丧之色。
不多时,白幡晃动,灵堂里回荡幽厉之声,好似此起彼伏的鬼哭。
白色蜡台摇曳绿光,鬼哭盘旋、游荡,难以言明的凄厉。
没有管那书生,沈云与两名勾魂使者小心靠近,忽然身体一僵。
沈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翘,又意识到不对,连忙动用修为压平。
他出声提醒:“小心,这里有不对劲。不能笑——”
张家白事禁忌里写明:“笑”是禁忌。
按惯例,只要不去触犯明确的禁忌,其他行为是安全的。
沈云立即道:“笑声……声音!问题可能在鬼哭声。”
“小伍,罗平,快毁掉自己的耳膜!”
他能扛得住这鬼哭声,但跟随他的两名勾魂使者修为比他弱,毁掉耳膜还可以服灵药恢复,触犯规则就未必能活了。
如果第一波的哭声都扛不住,就必须退出灵堂,甚至撤出张家,再做打算了。
在鬼哭声中,两名勾魂使者极力在脸上挤出哭泣模样,可表情却在被某种诡异扭曲。
听到沈云命令,他们果断震破耳膜,却没有用。
声音如波袭来,直接袭击头脑。
他们竟然克制不住,想要在灵堂里开怀大笑。
沈云也在竭力抵抗精神侵蚀,握住刀柄的手,隐隐渗透汗意,“糟了,得撤出去,不能正面对抗。”
再过一阵,他们都会相继显露引发致命危险的笑容。
已经有些白衣宾客抬起头,麻木地看向他们的方向。
只是目前还无人发出真正的笑声,这种打量漫无目的,仅是逡巡罢了。
“要不要先撤退?”沈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神秘的书生。
却见裴怀钧提着灯,逐一照过灵台上摆着的贡品和香烛。
紫檀香炉里,点着四根香,烟雾缭绕。
白色香烛的幽幽绿光,与鬼油灯相辉映,照出他清隽温淡的容颜。
裴怀钧的声音清冽:“神三鬼四,四根香,原是在拜鬼。”
他抬起头,看向沈云等人。
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率先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沈云神情一凛:刚才,他笑了?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忽然间,聚拢在棺边,警戒地望向那两名勾魂使者的白衣宾客,竟齐齐拧过头看他,麻木的神情带着丝丝阴冷。
刚才,裴怀钧毫不犹豫地触犯了张家白事的禁忌:
“张家新丧,阖家悲痛。吊唁亡魂时,保持哀痛,不要在灵堂发出笑声。如果有人在笑,请勿靠近。”
书生叹了口气,作出哀伤忧郁模样:“就算不大笑,微笑都不行?”
“好严格的禁忌。”
紧接着,裴怀钧发出了一连串“哈哈哈”的笑声,再度触犯“大笑”。
灵堂里更加阴冷,似乎有漆黑正在迅速笼罩。
沈云冷汗淋漓,见他此状,竟是沉下脸色:那书生是故意的。
他惊讶又暴怒,竟忍不住将刀抽出一截,威胁道:“……我们身边全是鬼,这种情况下,你还敢故意触犯禁忌,找死吗?”
裴怀钧却平淡道:“三位大人都要坚持不住了,在下失控时,笑了两声,不是很正常?”
可他根本没有哭笑失控的征兆,鬼信啊!
裴怀钧提起“红绿灯”,焰心似乎有扭曲的鬼影在挣扎,火焰迅速染上红色。
裴怀钧背对着灵台,保持着微笑,气定神闲道:“再者,什么禁忌都不碰,怎么能知道这张家古宅的奥秘呢?”
“你的背后!”沈云看见,灵台背后悬挂着的老人遗像,脸色变得越来越诡异,像是要融化了。
一般来说,当着鬼的面触犯禁忌,修为没两把刷子,就是死人了。
“你想死,本官可不打算陪葬。只能拼一把了。”
沈云也知硬抗不行,但灵堂就是鬼蜮深处,说不定鬼怪本体就封在棺材里。
即使他的修为不赖,也被压制的很厉害。
他刚才也试过灵堂大门,被鬼气封上,纹丝不动,“灵堂大门关闭,不撑过吊唁时间,恐怕出不去。”
两个时辰呢,怎么撑?
沈云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两张黄色的纸钱,盯准了那灵前的火盆。
“第四条,纸钱是黄色的。葬礼上不存在红色纸钱。遇到困境,可向铜盆里烧一张黄色纸钱,付出代价,许一个愿望。”
阴阳行走之人当然明白,与鬼交易,必有代价。
所以千万不能贪,许愿撤出灵堂,代价应该不会太大。
异变还在继续,白衣宾客青白僵硬的脸,正从麻木向狰狞转变。
因为书生是最先笑出来的,那两名被鬼注视的勾魂使者反倒没有成为目标。
“大人,看那里!”勾魂使者们虽然双耳流血,因为鬼怪被触发了禁忌,哭声一停,好歹活了下来。
裴怀钧手里的灯,血色越来越深。
他的前方是三十多只白衣宾客鬼和漆黑棺材,后方则是那幅诡异的人物工笔画。
向他围拢的白衣宾客鬼,几乎要把他包夹在灵台附近,笼下可怖扭曲的阴影。
沈云他们反倒没有被合围,只有少量白衣宾客游荡靠近他们,行动迟缓,似乎真正的目标不是他们。
宾客里还有被丧帖封住的活人。
他是为寻失踪的百姓而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斩杀生死不知的人。
他手中的纸钱,似乎也遭鬼怪觊觎,它们阻止他抵达火盆处。
沈云断了一只伸向纸钱的青白手臂,又被很快拥上来的鬼怪合围了。
即使有修为护身,他们被鬼怪抓过的肢体,也迅速泛出青黑。
他们被鬼蜮压制了太多修为,挡不住这些鬼:“不行,这样下去,没等抵达火盆,就会被抢走纸钱!”
裴怀钧依然保持微笑,继续吸引鬼怪。
漆黑笼罩更深了,书生的灯,却红光大炽。
他竟打开琉璃罩,“红绿灯”疯狂燃烧,散发出一股腐烂的甜香:“沈大人,绝大多数的鬼都被引在我这里。趁现在,尝试打开灵堂大门。”
果不其然,正试图抢纸钱的白衣鬼怪们齐齐扭头,似乎被香味吸引,向着本就被合围的裴怀钧而去。
沈云见他身处合围还敢引鬼,倒吸了一口凉气:“打开大门,怎么打开?这里是封死的鬼蜮,吊唁时间没过,我们出不去——”
裴怀钧冷静:“出的去。”
灵堂里,书生前后都是鬼怪。一切都在复苏。
诡异的画正融开水墨,向裴怀钧的背后缓缓伸出枯瘦鬼手。
白衣宾客组成了一堵鬼墙,涌动如潮,牢牢封死了他的前方。
裴怀钧还提着“红绿灯”,燃烧伪凶级鬼怪本源,抵挡攻击。
但那毕竟是一盏不耐用的灯,级别略高一些,却挡不住鬼怪的攻击频繁。
剧烈燃烧的红光,竟然也不能坚持太久了。
前后皆遇鬼,退路封死。
这样绝望的局,他难道还有破的办法?
此刻,沈云却听到,书生温雅的声音响起。
“既能拜神,何必拜鬼?”
“在下取走一根鬼香,引诸君回向正道。”
拜鬼改拜神,也得此地有神可拜。
灵堂群魔乱舞,哪里会有神呢?
就在油灯最后一缕火焰的护佑下,裴怀钧竟然伸手,拔去了香炉上的第四根点燃的香。
被夺鬼香的那一刻,所有鬼怪的神情尽数狰狞,黑暗猛地扩散。
灯终于被扑灭了。
鬼怪复苏!平衡打破!
裴怀钧竟然一口气触怒了灵堂里的全部鬼怪,众矢之的。
沈云几乎要被这癫狂的操作秀晕过去了。
这没有一百年的神经病,绝不敢这么干!
却见裴怀钧还站在鬼怪中央,身形颀长,似陷无尽黑暗。
漆黑中再度睁眼的那个人,不再是平素温柔文弱的凡人书生,而是……
一双疯癫冰冷的黑眸中,神蕴在无人知的幽微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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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聚。
“绝处无路,不必拜鬼,且来拜我。”
蔓延的黑暗里,似有仙人指路。
他向灵堂大门曲指一弹。
“撞门。”不多时,清冽的声音传来。
不容置疑的命令。
好似面对供奉的神灵,幽冥司三人鬼使神差地照做了。
那鬼香是构筑灵堂鬼蜮的关键物品,缺了一根,打破平衡,鬼蜮相当于破了个大口子。
这次一撞,居然真的撞出了裂缝!
沈云见有用,立即道:“抓紧,用上全力,破开这道门!”
三人再度使出全部神通,合力将那灵堂大门撞开。
灵堂鬼蜮被破!
屋外,风雪寒气传来,那是脱出的希望。
沈云刚踉跄跌出门外,才有劫后余生之感,立即回过味来:
“那书生率先发笑,并非是为触犯禁忌,害死所有人。而是见我们快要支持不住,在减员前,把鬼怪引到他那里。”
“先引鬼怪,再破鬼蜮,然后令我们撞门——”
他竟然能反过来利用规则,在瞬息之间想出破局之法,甚至胆敢以身入局!
何等疯癫大胆!
幸好那书生有个保命的油灯,就算是凡人之身,也能在鬼蜮行走……
等等,刚才那盏灯,灭了!
危险!
沈云立即折回,试图将还陷在灵堂的书生捞出来:“裴先生,灵堂门开了,快出来!”
他很清楚,现在把书生救出来的价值,远大于捞回些生死不知的家伙。
不被压制,他白刃出鞘,肆意解放刀意,上来就斩了两名行动迟缓的白衣宾客。
给他点时间,或许能够将这些鬼怪斩杀,但要迅速清出一条道,却远远不够。
灵堂内里无数鬼怪复苏,似乎要将那书生淹没在涌动的惨白之中。
复苏的纸人摇摇晃晃站起来,顶着诡异的妆面,向香案上走。
那从画里跑出来的影子,更是狰狞凶恶,已经显现了半个身子。
像行尸的白衣宾客,鬼墙更是严丝合缝,就像是另一堵灵堂大门。
除了正主还没现身,异象已然尽出。
裴怀钧阖眸,将仙人神异藏回眼底,换出平素温柔神情。
“……这灯,仅有伪凶级,弱了些,不耐烧。”
他还握着那根鬼香,看向浩浩荡荡的鬼怪,想着:“也罢,回头再寻些本源当灯油吧。”
“裴先生——”
是那个幽冥司的小孩子,莽莽撞撞的。
白衣宾客面容青白僵硬,近在咫尺。
一双狰狞的鬼手即将搭上他的肩膀,蕴着致命的诅咒。
裴怀钧也不着急,提着不亮的灯,腕上红线渐浮现。
“我虽然没什么神仙手段……”
他的指尖按上红线,随意擦过。
红线割破指腹,染上一滴鲜血。
滚落时,红线颤动,莹莹发亮。
裴怀钧莞尔,含着笑意,向虚空道:“小衣,救我一下。”
灵堂之前,“奠”字灯笼,惨白光源摇曳。
刹那间,几乎翻天覆地的鬼火腾起,将纷飞纸钱烧尽,好似漫天大雪。
猖狂风雪深处,忽然出现一名绛衣美人。
檀木乌发,漆黑双眸。
苍白如雪的面庞上,不带一丝人的情感。
纷飞的绛色衣袖间,都裹挟着幽厉恐怖的雪风。
红衣之人出现时,白幡晃动,灵堂里所有的火烛,一瞬间尽数吹灭。
天地震颤,连鬼怪的动作都为之停滞——
不,那是碾压级别的恐怖鬼气,压在那群不自量力的鬼怪身上,教它们动弹不得!
即使距离裴怀钧仅有半寸,却如同逾越不了的天堑!
血红的暗影,幽冥的来客,彻底降临世间。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鬼判官,在看见这红衣身影的一瞬间,思维都停滞了。
极端的恐怖降临时,沈云拿刀的手在颤抖,甚至都不知自己此刻是死还是活着。
“……鬼、是鬼。可,他是什么鬼?”
他在疯狂思考对应之策,却止不住地绝望:“凶?不,不止!煞?总不可能是……”
沈云控制不住地想起了一个传说中的概念,浑身战栗。
难道……
“红衣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