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诡话》
1. 崔冉是谁
夜半,一轮白月浮在深蓝色的天空中,清亮亮地映照下面连绵模糊的一片黑色建筑轮廓。此时人声俱静,只是偶有黄猫晃着尾巴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踩上疾驰而过的奔马的影子。
借着月光,依稀能够看到那马前去的方向正对着一座宅邸,宅邸上挂着一块匾,匾上写着硕大的“沈府”。
这是平城最出名的镖局长庆镖局的东家沈长庆的家。
沈府门口,看不清模样、浑身血迹的人影从马上滚落,仆倒在地,他向前爬行几步,支起身体,抬手叩响了门扉。
这声音很微弱,但在寂静的夜晚已经足够清晰,这人已是强弩之末,却依旧攀着门锁不肯放手,圆睁着眼睛,一下下敲击着。
不知是不是里面的人没有听见,半响,门才开了一条小缝,露出守夜人老李头沟壑纵横的脸。
他本不耐烦地张嘴就要训斥几句,却在对上那人脸庞是变了脸色,紧接着眯起眼睛,细细分辨了一番。
来人伏在门板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被血糊在脸上,从眉尾到脸颊一道长疤,浓眉虎目,正是时常跟在大少爷身边走镖的沈临风。
沈临风武艺超群,骨健筋强,是沈老爷花了大价钱才留下的,与眼前血污满身、瘦削苍白的样子迥然不同。是谁把他伤成这样的?老李头心惊肉跳,刚想要叫人把他扶进去,却被他一把攥住衣袖,用力地扯到身前,贴着耳廓嗫嚅着说了句,便脑袋一垂,没了动静。
再一探鼻息,人已经死了。
老李头哆嗦着手,脑袋里乱哄哄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转身要去寻沈府的管家。可谁知沈临风力气还在,自己的袖子在他手中,拽了几下也挣不脱。无奈之下,他只好手忙脚乱地脱了外衫,再去叫人。
一阵骚动过后,管家也醒了,他披着衣服举了只快要融尽的短烛出来,正遇上一头扎过来的老李头。
“什么事儿这么慌张,当心惊扰了老爷和夫人!”他低声呵斥一句,定了老李头的心神,紧接着一巴掌拍在他肩上,魂儿就回了大半。
老李头咽了口唾沫,哆嗦着开口道:“刚…刚才大少爷身边的沈临风回来了,他说…说…”他想着自己看到的沈临风胸腹间一道贯穿的血洞,还有犹死不肯闭上的眼睛,骇得说不出下半句来,那双眼死死地盯着他,恶鬼一样。
“说什么!要紧事还吞吞吐吐的!”管家虽然依旧厉声,但他拿短烛往老李头脸上一照,见他一张脸冷汗涔涔,心中也打起鼓来。
“说…说大少爷失踪了,生死不知。”
惊雷一样的一句话劈在管家身上,此时一阵冷风吹来,云移月出,清晖忽地遍洒庭院。管家一个激灵,也顾不得说什么,忙不迭地往内院赶。
老李头跟在他身后,手中还握着根布条。
沈府的灯次第亮了,沈临风的尸体早被人抬进了正厅,盖着张白布横放着。沈老爷与沈夫人裹着深夜的寒风,再听了这样的消息,顿时没了睡意。
老李头送上来的布条,短短一截,上面的血已经干了,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沈老爷捏着反复看了,勉强辨认出是“崔冉救我”,就这四个字就叫他肝胆俱裂,似乎能够想象他的儿子是如何在生死一线间从衣服上扯下来,又写了几个字,交给沈临风带给自己。
沈夫人在一边看也不敢看第二眼,心跳得极快,白着脸不住地捻着手腕上一串佛珠。她心中又急又慌,却要努力告诫自己稳住心神,才能找到办法。
只是两人都不知道崔冉是谁?男人女人?年长年少?何方人氏?做什么营生?自己的儿子何时与其相识,甚至命悬一线时第一想到的就是向他求救?
一连串问题袭上他们心头。
沈老爷与沈夫人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茫然。崔冉似一个从天而降的名字,连带着噩耗一起砸向他们,砸得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回过神儿来,沈老爷便吩咐管家叫沈天野身边的小厮随从来问话。与他们一同赶来的,还有寄居在家的表少爷,温升竹。温升竹是沈老爷妹妹的孩子,年幼时因探亲路上遇到山匪失了双亲,沈老爷便把他带在自己身边养着,与沈天野一同长大,虽说是表亲,却如同亲生兄弟一般。
温升竹住的院子远些,得到消息也晚,匆匆赶来后先是听下边人说了事情的详细过程,又大着胆子掀开覆在沈临风身上的白布,仔细检查了一番。刚才一片慌乱,没人注意这具尸体,也没人发现这尸体上的许多问题。
沈临风面如金纸,是流尽了血死的。胸腹间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不是刀剑伤,倒像是被野兽掏空的,血肉边缘还隐隐发黑,犹如中毒一般。温升竹皱起眉头,心中惊疑不定,这样重的伤口,如果是在离开都城之后的山林中遭受的,按道理应当无法支撑到赶回家中,将沈天野失踪的讯息报告沈家,就会因伤重失血死在半路。若是在靠近沈家时受伤,倒是能够活到叩门,可伤口却不会呈现这种状态。
只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好时候,他按耐住自己的想法,细细盘问起那些小厮随从来。问了一轮,都摇头说没听过这个名字。
家中没人知道,那这崔冉也许是在走镖时认识。沈老爷年纪大了,有退位的架势,镖局大部分的生意都交给沈天野打理,那些老交情、钱多物品贵重的任务都是沈天野去做,这短短几年,他天南海北的跑了不少地方,要找个萍水相逢的人,犹如大海捞针。
思及此处,他也忍不住连声叹气,一时间心急如焚,当下就吩咐管家道:“你去,去将平日里长跟着少爷走镖的人都请来,叫他们仔细想想,有没有关于此人的线索。”他语气慌乱,脑袋更是一团浆糊,已经难以顾及许多。
管家诺诺答应,却被温升竹眼疾手快地拦下,开口道:“舅舅别慌,这件事不能太过大张旗鼓,要是把人一窝蜂的请来了,叫外面人看到了,又是诸多猜测。”
沈老爷叫他一提醒,立刻回过神儿来,他是关心则乱,救人心切。这一趟走镖,领队失踪,东西自然也保不住,又不知道折损了多少人手,对于镖局几乎是毁灭性打击,若是传出去,怕是有人要落井下石,反倒阻碍救人。
见沈老爷想明白了,他才继续叮嘱管家道:“让其他人先下去吧,日子还是照常过,但是嘴巴都闭严点儿,”他顿了顿,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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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煮些甜汤来。”
此时已经有日光照进来,浅黄色的盈盈的铺了一地,经过一晚的折腾,众人皆是双眼通红,尤其是沈家三人,更显得憔悴。温升竹与沈家夫妇一同坐着,沐浴在这日光下,驱散了些身上的寒意。
正当他们思索如何寻人时,突然有人匆匆进来,说是有个道士上门,只不过没有拜帖,是个生脸,自称是崔冉,要见沈老爷一面。
三人闻言精神一振,齐齐抬头,目光炯炯盯着那人,“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说少爷出事了…”这下人有些犹豫,他不知道昨晚的事,因此觉得哪有随口就咒人家人的,但又看他言之凿凿,只得如实讲了,此时正缩着脖子等老爷发话。
不料,老爷并没有生气,反而一连声地说:“快!快请进来!”他高声叫,因为太激动,呛得自己猛咳了几声,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来。
沈府门口。
崔冉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抱着胳膊等仆从进去通传。
她原本以为要等久些,又或者因为说了这种“晦气”话被人赶走,那她再进沈府就要废些功夫,但是消息刚进去不久就有了动静。
于是她跟着一路穿过游廊,绕过花园,来到了正厅。在那里,沈老爷、沈夫人还有温升竹正翘首以待。
刚一见面,三人都有些惊讶。
崔冉虽是个道士,却不如他们常在道观中见到的真人那样体面气派,反倒显得有些普通。她的头发用发带简单地束起来,穿着黑色的衣袍,手中提着一柄铜钱长剑,身上背着什么。鞋子、衣袖、领口都蹭着灰,一派风尘仆仆的模样,只有眼睛亮的惊人。
沈老爷看着这张年轻俊俏、雌雄莫辨的脸,斟酌再三方才开口:“道长便是崔冉吧?”
“正是,见过沈老爷沈夫人。”崔冉目光扫过,对着面前忧心忡忡的这对中年夫妇,还有一旁站着的青年行了礼,并将随身带着的度牒拿了出来。
她的声音一出,大家才知道,原来是个坤道。
度牒上将她的本籍、年龄、所属道观、师名都记载的清清楚楚。
“请坐,请坐。”沈老爷连忙迎她入座。
旁边正巧有人端着茶水点心甜汤来,也盛了些给她。崔冉并不跟人客气,她能察觉到三人有些探究与怀疑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但她只是自顾自地端起碗来吃。这一路她跋山涉水、日夜兼程,好久没能舒服地坐下来吃碗热汤。
她这样吃着,那三人也不生气,虽然神情焦急,几番想要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待她吃完,沈老爷便将一直拿在手中的布条递给她,又把昨晚的事情详细说了。
崔冉本想或许还要废一番口舌,见到沈天野留下的信息便明白为什么沈家人对她这么有耐心。既然如此,她也言简意赅:“沈天野还活着,气息蓬勃,应当是没受重伤,只是被困住了逃脱不得,”她先给沈家人吃颗定心丸,眼见他们明显松了口气,又继续道:“我本来应该直接去救人,只是我一人也找不到他,因此需要有人帮我。”
闻言三人皆有些茫然,刚见到崔冉,还要再找其他人?
2. 银鹤
崔冉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温升竹身上:“用不着这么麻烦,他跟我一起去就行。”
被点到的温升竹有些诧异,并不清楚自己能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
崔冉边从怀中取出一卷地图展开,边解释道:“这张地图是我师父亲笔绘制传给我的,若是要寻人寻物,就要取年岁相仿,有血缘关系,相处日子久的人的鲜血作引子,这三个条件满足的越多越好。”
那张地图不知是什么材质,有点像皮又像布,边缘已经被摩挲得不平整,展开放在桌上,仔细看去,上面细笔描绘得山峦村镇都很传神详细。
“你们可以都来试试。”崔冉补充道。
温升竹比沈天野小两岁,是他表弟,又因父母早逝自小和他一起长大,每一个条件都完美符合,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只是眼见为实,为了日后更顺利的合作,她并不嫌麻烦让三个人都试一试。
温升竹也没有犹豫,率先道:“要取哪里的血?”
崔冉示意他伸出手,道:“指尖血足够了。”
温升竹便乖乖地把广袖向上卷了一折,露出一只白皙的手掌来。
崔冉随手捻起桌上叉水果的小叉子在他指尖极快地戳了一下。还没感受到疼痛,他的指尖就有一滴血珠滴落,被崔冉接住,漂浮在她掌心。
紧接着她反手并指,那血珠就滴溜溜绕着她的手指游走一圈,随着她的动作化成一笔红色落到地图上。
从平城开始,犹如灵蛇窜出,直指西南,越过城镇又绕过两座山,直至一片荒郊才渐渐褪色,地图恢复如初,丝毫没有被血浸染过的痕迹。
如此奇异的景象让三人都信服了大半,于是血迹刚干,沈夫人便着急地把手伸了过来,没等崔冉动手,她就用自己的金钗划破了手指,挤出血来。
崔冉如法炮制,众人屏气凝神,在注视之下那红色行进到城边就停止,消失不见。
果然如崔冉所说,待沈老爷也上前一试,结果也是如此。
指引方向也不是巧合。
只是温升竹依旧心存疑虑,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的蹊跷又充满巧合,沈天野的失踪、亲笔求救、沈临风拼死报信都可以是人为,是崔冉或者她身后之人围绕他家精心布置的一个局。
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转了一瞬,又被他压下来。崔冉能够展示出如此神奇的技能,也可以用别的方法索取钱财,带走他是多此一举。因此他一口答应下来,“那我就与你同去。”
沈老爷虽然心中紧绷的弦稍微松了些,但依旧担心两人性命,因此提出要多准备些人手护送他们。
但被崔冉拒绝了,她挥挥手,重新背上铜钱长剑,道:“多带人反而妨碍我,不如早些启程。”
温升竹也不纠结,匆匆回房收拾行装之后就与沈家夫妇告别。
沈家夫妇纵有担忧不舍,可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最后多塞给他俩两包银子,好叫他们做事方便些。
出了门,崔冉就叫沈府的下人把她暂时租用的交通工具牵了上来,温升竹一看,是匹毛色暗淡、垂垂老矣的驴子。
崔冉很自如地接过牵驴的绳子,叫温升竹:“你坐上来,我们快些去城门口。”
温升竹哑然,他还没坐过驴子,更没坐过这样老的看起来要走不动的。于是他只好委婉道:“崔道长,我有不少钱,我们可以租辆马车。”
他以为崔冉是太穷,只够在城中找个老驴,不够租车走一趟远路。
他确实猜对了。
崔冉才反应过来似的,她又将绳子递回去道:“不需要马车,麻烦你给我找匹马来,只要它送到城门口就行了。”
至于钱,当然是温升竹掏。
温升竹又补了一句:“要两匹。”
他不能与崔冉同乘,否则第二天流言蜚语就要传遍平城。
崔冉没反对,两匹她更自在。
骑上了马,他们就直奔城门。刚走没多远,崔冉就勒住了马,温升竹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却发现她在马上冲路边卖糖葫芦小贩招手。
崔冉笑眯眯地挑了一只,还热情地问他:“你吃不吃?”
温升竹牵起礼貌的笑,拒绝了:“在下不爱吃酸果。”
不仅不爱吃酸,他还讨厌冰糖化了流在手上黏糊糊的感觉。
“哦。”崔冉应了一声,从口袋中抠出几枚铜板交给小贩,开始嘎吱嘎吱地咬糖葫芦。她爱吃甜食,酸味也喜欢,尤其是这糖葫芦,上午吃最好,时间长了糖就变软,没有那么好吃。
走了一会儿,崔冉主动跟他说话:“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你哥也是这么叫的。”
直呼姑娘名字,温升竹下意识产生了抗拒的情绪,同时他又忍不住道:“我哥哥似乎与你关系极好。”
能直接叫对方名字,生死关头以性命相托。
“那是自然,我们的关系是一般人比不上的。”崔冉点头。
若不是她与沈天野没有血缘关系,还需要再多带一个人上路吗?
她说话时语气这样自然熟稔,甚至说他们的关系远超一般人,温升竹不由得在心中猜测,或许崔冉是哥哥的心悦之人,两人已经定过终身了!
他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再看崔冉时目光都不太一样。
既然如此他趁热打铁接着问:“你跟我哥哥是怎么认识的?”
“他外出走镖,手下人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惹到了山鬼,我从中斡旋,救他一命。”崔冉想了想,山鬼吃软不吃硬,她苦求好久,应当也是斡旋吧。
“山鬼?”温升竹更加好奇,“山鬼是什么样的?”
舅母常去万寿寺拜佛,为长明灯添香油钱,他跟着去过几次,见到的都是行人,不曾见过真有神佛降临人间。
“很美,”崔冉道,“身上披着藤蔓和绿纱,离远看是一团绿云,绿云中点缀着茱萸,脸上总是带着哀愁,但是性格却很刚强,你若是觉得她好欺负,那你就惨了。”
“沈天野的手下就是觉得她看起来柔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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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了她的东西才被追杀的。”她又补充道,山鬼很公平,轻易不会从深山中出来,除非有人先招惹她。
温升竹了然,鬼怪世界比自己想象中凶恶,但也不是不讲道理。
“你这一路跟着我走,凡是都要听我的,不能招惹是非,知道吗?”崔冉不忘提醒他。
温升竹后背一凉,乖乖点头。
说话的功夫他们就走到了城门口,还了马,又被人检查一番过后,算是正式出了城。
温升竹不懂她为何出了城就不再骑马,但又想到自己刚答应了她,凡事要听她的,于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默默跟着她往城外密林中走。
不仅不骑马,崔冉也不走官道,反而往小路上拐,三两下就走进了无人的密林。
她看起来颇有经验,衣袂飘飘、脚步矫健,贴着丛生的灌木、横斜低垂的树杈而过,没有丝毫阻碍。
温升竹就显得有些狼狈,他昂贵漂亮的锦缎被勾在粗糙的枝桠上难以行走,脚下也是坎坷不平,眼见着要落后于崔冉,他只能边咬牙用力撕开衣摆,边呼喊崔冉的名字。
崔冉闻声回头,见他一身狼狈地站在草树之间,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连忙折返,拉住他的胳膊,放慢了脚步与他保持一致。
好不容易走到一片较为宽阔的空地上,温升竹已经有些气喘,他平时很少活动,也不喜交友,更是没有从山林中走一大段路的经验。
他一边平复自己的心跳,一边看崔冉的反应,自己走得太慢,再这样下去怕是要耽误了救沈天野。
崔冉并不在意,她带着温升竹又不采用寻常的出行方式,本来就是有自己的办法。
如今已经到了宽阔无人的地方,她就毫不遮掩地从领口扯出一条银色长链,链子末端坠着只小巧玲珑的银鹤。
她将银鹤取下来,手指翻飞,结了个简单的法印,那银鹤就猛地变大,漂浮在了半空中。
“这里没人,快点上来。”崔冉脚下一蹬,跳到银鹤背上,又俯下身来朝温升竹伸出手。
温升竹大惊,银鹤几乎是凭空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可以坐在银鹤背上升入空中,这样奇诡的法术打破了他过去的认知。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仙法吗?
崔冉催他:“快上来呀,别害怕,这个跟在天上骑马没有什么差别。”
温升竹不好再犹豫,往前一步,一边撑着银鹤的翅膀,一边握住崔冉的手,任凭她用力一拉,借着她的力气爬了上来。
直到站上来,他的脑袋依旧是恍惚的。
这时崔冉已经坐好了,操纵着银鹤慢慢地飞上半空。
温升竹连忙改站为坐,银鹤背上不宽不窄,正好足够两人同坐,并不会掉下去,可他还是害怕,往下一看身上就生了层冷汗,顾不得男女大防,紧紧扯住了崔冉的一只袖子。
崔冉感到袖子上一股力气传来,回头看去。
只见温升竹双目紧闭,嘴唇已经泛白,长睫颤抖,好像快要昏过去了。
3. 水边客栈(一)
“你怕高?”崔冉反手拍拍他,掌下一片冰凉,再看他的脸色,白的好似透明。
“嗯……”温升竹哼出一声,他这个毛病鲜少有人知道,就这样突然地暴露在陌生女子面前,让他有些羞耻。
崔冉有些同情他,同时又觉得麻烦。
她不禁回忆起沈天野初次坐上银鹤的样子,除了新奇就是新奇,没有半分不适。
“你不要往下看,也不要一直想自己在天上,靠紧我会好一点。”崔冉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温升竹顺从地靠过来,倚着她吐出一口气。
银鹤飞一会儿,崔冉就会回过头看一眼温升竹,怕他出什么意外。
看着看着,便觉得头发纷乱、面色苍白的温升竹竟是十分漂亮。他与沈天野虽然是表兄弟,长相却天差地别,他斯文俊秀、眉长眼深,五官的每一处都十分锐利,只是在双目微阖时会显出温和的弧度,冲淡了几分攻击性。
沈天野性格疏狂,长得也如此,小麦肤色,是总给自己找麻烦的一只傻狗。
没等她多看几眼,银鹤就飞到了目的地。
崔冉在偏僻无人的地方悄悄落下,与温升竹说,“我们先找个地方稍作休整,明日再继续赶路。”
按照地图的指示,他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靠近一个小村镇。
这里并不比平城繁华,官道也修得狭窄,起伏不定。不知走了多久,才看到村镇的轮廓。
进了镇子,一切又有不同。温升竹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水道交绕,草树葱郁,行人并不多,多数披着蓑衣,此地应当常下急雨。
崔冉走到路边一处酒铺旁,正遇到有三位妇人分喝一碗酒,于是也叫店家打了一碗,边饮边凑过去问:“请问几位姐姐,哪里有住宿的地方?”
她做得很自然,其中一位妇人也热情地为她指路道:“你沿着这条路走到头,经过石桥往右拐,看见一个两层的铺子,那里既可以住人也可以存货物。”
妇人边说话边比划,身边人也跟着指点,待崔冉表示听明白了,目光一扫又看到一旁的温升竹,忍不住还要调侃几句:“你身边这娃娃长得好俊,是你什么人?”
崔冉跟着赞同点头,回道:“是我弟弟。”
温升竹默默地听她们讲话。
那妇人还要张口再问,却被崔冉率先截断,“姐姐,我们着急赶路,先走一步,多谢你们指路。”
她说完便一仰头将酒饮尽,示意温升竹快走。
温升竹接收到她的眼神,抢先付了酒钱,快步离开了逐渐聚拢过来的人群。他虽然体力跟不上,但足够有钱,在这方面不能再落了下风。
妇人们说的铺子就在水道边,两层小楼,一楼吃饭,二楼住宿,陈设简单干净。
刚一踏入就有店小二来迎,“二位客官里面请,”他边引着两人往里走,边问道:“您二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一晚,两间房。”崔冉道。
一旁的温升竹补充:“两间上房。”
他取出两块碎银子放在店小二手里。
闻言店小二笑得灿烂。眼前这两人组合怪异,一个落魄的小道长,一个气度不凡的贵公子,身边没有随从,却又一同赶路住店,许是私奔出来,想来心疼对方舍不得对方吃苦。
崔冉看着温升竹随口升房,毫不心疼地掏钱的熟练样子,忍不住心中感慨,跟着有钱人出门果然舒服,与她来时一路风餐露宿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也许是她羡慕的太明显,温升竹把房牌递给她后忍不住问道:“崔姑娘觉得哪里不好?”
他不好意思直呼崔冉名字,于是折中取了个礼貌的称呼。
崔冉感叹道:“你真有钱。”
温升竹有些惊讶,他们道长平时帮人算卦断命,驱邪祛灾,一次下来就要收好多银子,怎么崔冉反而羡慕他这一点儿?
崔冉对上他疑惑的目光,抖抖袖子再一摊手表示:“我一贫如洗。”
“我哥哥他为人并不小气…”温升竹想了想,更加奇怪。
就算平日里收入少,可他哥沈天野却是身家富裕,平时常仗义疏财,怎么遇到崔冉反倒不照顾她些?
崔冉听了更是叹息,沉痛道:“他的确不小气,我比他还大方,遇到穷苦人总要给钱。”
给来给去,只剩她一个穷人。
他们边说边拾级而上。
崔冉继续解释:“我师父给我看过,身上不能留财,否则要倒霉。”
她本就命运波折,经常倒霉,又没有钱,可谓是霉上加霉。
温升竹了然,他哥哥是性格使然,崔冉是命运使然,两人还颇有缘分。
到了二楼,他们各自找到房间,恰好是正对着的。
推开门,入目处是一处修剪得宜的盆景,旁边一套桌椅用来饮茶,后面是一扇山水屏风,翠山清水,绕过去便是床榻。
崔冉进了房间,先是将铜钱剑挂在床头,又从包裹中掏出几张黄符,笔走龙蛇地写了,才出去敲响温升竹的房门。
温升竹刚沐浴完,握着湿答答的头发,将门开了半扇,轻声问:“崔姑娘有什么事?”
他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头发上滴落的水珠打湿了领口,露出一片玉白的肌肤。身上热气缭绕,眼中仿佛也含了雾气,与她讲话时,沐浴后的清爽香气瞬间充盈了崔冉的鼻腔。
崔冉被他的容貌吸引,顿了顿才说道:“你一个人住不安全,我拿些东西给你,再在门上加道符。”
温升竹点点头,缩了回去,含糊地答了一声:“好,稍等。”
崔冉就在屋外等他。
等他时忍不住想起之前沈天野在她面前沐浴。
天热时他总找条冰凉的小河,猛地扎进去,上来时还抓着双手鱼。她就像现在这样在岸上等,等那些滑白肥硕的鱼垂死挣扎,差不多了再开膛破肚,串起来烤着吃。
那时候沈天野大多是裸着上半身的,他的身材很好,肩宽腰细,在明晃晃的日光照耀下,浑身都发着光。
与温升竹不太一样。
温升竹更像那条鱼,湿淋淋的,线条优美但脆弱。
穿戴好的温升竹给她开门。他换了身白色衣袍,衣摆袖口上隐隐有云纹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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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间佩着一块青玉。
崔冉进去之后合上门,以指作笔开始写符。
温升竹在一旁认真看着,看她指尖流淌出浅蓝色的莹亮线条,组成一个复杂的符号,然后她手腕轻扬,将这道漂浮着的符推向门扉,低喝一声:“去!”那符就猛地变大,似有一张极有韧性的网,从头到尾,把门和旁边的墙壁笼了个结结实实。
随后,符网好像被门吸收,光华隐褪。门也变得与之前毫无二致。
“这道符可以阻隔妖物靠近,但是人不受影响。”崔冉边说边推开门。
“若是真有坏人闯进来你就大喊,”崔冉又从身上掏出几张黄符,“若是妖,就用这符砸他。”
她给的是最低级的火符,鞭炮一样,不需要法诀催动就能使用,只是威力不强,但足够拖延时间。
温升竹接过符,心中安定许多。崔冉做事比他想象中周全。
晚上,大约是符起了安慰作用,本应不适应陌生地方的温升竹前半夜睡得极好。
甚至他还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还是稚童,刚来沈家没多久。因为父母双亡,所以整日里郁郁寡欢,提不起精神。沈天野怕他憋出病来,就换着法子邀请他一起玩,爬山涉水,打鸟追鸡什么都干。
但温升竹都不感兴趣。
他知道沈天野是好心,但难以摆脱过去的阴影,对于外界总是有些畏惧,直到有一天沈天野跟着舅舅第一次出了远门。
沈天野从怀中掏出一只银舟。
银光闪烁,精巧非常,与崔冉的那只颇为相似。
温升竹心中一动,凑近了些,想要看得更清楚。
沈天野见他这样表现,松了口气,心道总算吸引住了这个寡言少语的表弟。否则见他天天不说话,冰雕似的,枯坐读书,太过郁闷。
他一兴奋,话就更多,伸手揽过温升竹,大咧咧地拍拍他肩膀道:“这玩意儿可神奇了,是崔冉送我的。”
崔冉?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却一闪而过,温升竹还要再想,另一边沈天野已经将银舟变大。
银舟约有一米长,歪歪斜斜地冲过来,沈天野迎着冲上去,一下子跨上舟尾,拼命挥动着手,保持住平衡。
摇摆过程中,银舟撞歪了书架,温升竹连忙过去扶着,书却接二连三地掉了下来。
响声惊动了门外的小厮,顾不得沈天野之前不许任何人进来的叮嘱,一把打开了门。
小厮身后还跟着前来寻找两人的沈父。
见到这样古怪的场景,沈父瞪大了眼睛,一手指着沈天野,身体哆嗦个不停。
温升竹刚想开口,银舟突然翻覆,沈天野掉了下来。原来是他在惊慌之际失去了银舟的控制权。与此同时,温升竹也觉得天旋地转,仿佛从万丈深渊掉落。
他惊叫道:“崔冉——!”,声音却似压在胸口。
又急又怕之间,他猛地睁开眼。
他正完好无损地躺在床上,外面圆月高悬,将室内照得犹如白昼。
不对!
这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到有些死寂。
4. 水边客栈(二)
这间铺子虽说是客栈,但还是有些简陋,墙壁比较薄,并不能阻隔大多数人声,在他睡前就能清晰地听到头顶客人磨牙打呼,甚至说梦话的声音。地板和其他设施也因为长久失修,有人行走时也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现在,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依稀可辨的水声轻轻,随着风吹缓慢地晃动。
哗啦,哗啦,哗啦。
水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让他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夜半涨水淹过了河岸,漫到地面上来。
终于,不堪其扰的温升竹还是忍不住披衣下床。
他的房间是临水的一侧,推开窗子外面的景象便一览无余,一切静悄悄的,如同白日。只有垂柳在风中微动,而水面平的犹如一面明镜。
明镜上映着一片灯火。
橘红色、影影绰绰、连绵不断,好生热闹。
温升竹松了口气。他刚想要回去睡觉,却在转身的一瞬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此时已经是深夜,客栈中人都睡去,怎么会在水面上映出一片接一片的灯火?
再往水中看去,温升竹骇然,原来那一片并非灯火,而是客栈正在焚烧时的熊熊烈火!
霎时,像是才感觉到似的,他突然发现身边也早已热浪滚滚,深夜的寒气早已被烘烤殆尽。
不知何时,房间外面人影攒动,奔走呼号之声不绝于耳,一整个客栈的人瞬间全都惊醒。
“走水了——走水了!”
温升竹心惊,他想也不想,猛地推开房门,冲出去敲响了崔冉的门。不知道为什么,里面静悄悄一片,没有人回应。
眼看着火势蔓延,房梁被舔舐得摇摇欲坠,温升竹心急如焚,顾不得什么,用力撞开房门冲了进去。
他没有发现,那些从各个房间中跌跌撞撞跑出来的人中,有的慌不择路地撞到了他身上,可他们却像毫无察觉似的穿过了他继续奔跑。
崔冉的房中已经浓烟滚滚,雅致的屏风河床幔已经被大火吞噬,他用力挥袖,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幸好房间的构造都差不多,温升竹掩住口鼻,按照自己印象中的位置摸索着前进。来到床榻前,崔冉正盘腿打坐,她一动不动,道袍的边缘已经被火点燃,眼看着就要被烧死在这里。
温升竹伸手推她,可她却毫无反应。他心中慌张,连忙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气若游丝。
“崔姑娘,崔姑娘,醒醒!”温升竹大喊着,“着火了!”却得不到回应。崔冉仿佛已经没了生机。
眼见着火势蔓延,半边天都被映得通红,客栈中也是混乱不堪,根本不会有人来救他们。温升竹只得将崔冉拦腰抱起往外跑。
刚跑出房间,就有一根不堪重负的房梁夹杂着火焰倾倒下来,温升竹用大半个身子护着崔冉,勉强扭身躲避才没被砸个正着。只是动作间她的外衫滑落,溅上点点火星,转眼间就被吞噬殆尽。
“快,快打水来…”店小二抱着一个大木盆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徒劳地往四周泼水。
冰凉的河水转瞬间被蒸成热汽,只留下淡淡的腥臭味儿。
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用着各种工具从水道中取水浇火,火势被短暂压制,温升竹借着这个机会,两步并作一步,顶着一口气带着崔冉跑向楼梯。
可是这楼梯却越走越窄,越走越长。不仅如此,因为吸入了太多的烟气,他已经头晕目眩,体力难支,崔冉也越来越重,无奈他只好半拖半抱地带着人往下走。
哪怕是这种情况,崔冉也没有抬头。
这样的崔冉,还是崔冉吗?
一个悚然的念头从温升竹心中升起。
只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一双手突然从浓烟之中伸了过来,似是要拉他一把。温升竹下意识往后仰,引着那双手的主人的面貌露出来。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年轻稚嫩,面上尽是焦急的神色,他一身店小二打扮,催促道:“客人,快走,快走。”
就在温升竹被他拉着向下时,肩膀上却传一股阻力,紧接着灼烧感,似乎有什么东西攀上了他,企图将他留下。
他不敢回头,但依旧能感到随着两人的僵持,不停地有细碎的灰烬掉落下来,呛得他连连咳嗽,也飞进他眼中,让他更加难以看清周围。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时,肩膀上的力气突然一松,他控制不住地向前,脚下发软,扑倒在地。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下,他发现自己彻底从楼梯上跑出来了,而且已经跌倒在客栈门口。
帮助他的店小二不住地喘着粗气,他将温升竹从地上拉起来,匆匆道:“我去救其他人。”话音未落,他就转头抱起门口的一盆水,往身上一浇,重新冲入火场之中。
这盆水将他冲刷得干干净净,在蒸腾的白雾中,温升竹看到他的脸庞,没有灰尘,没有汗珠,甚至没有被灼热熏红,干干净净的。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火焰也从楼梯上流淌下来,遇上大堂中摆放的满架酒罐,轰的一声,酒罐爆裂开来,火焰猛地窜高,瓦片四散正溅落在温升竹脚边。
像是被击中般,他迅速地向前一步,迈出了大门。
门外与门中仿佛是两个世界。他的身后烈火熊熊,充斥着人们的哭嚎和惨叫,夹杂着木头燃烧倾塌的声音。
可他的面前依旧平静,清亮的月光遍洒大地,河水自顾自地流淌着,岸边摆放着一排整整齐齐的破损瓦罐,瓦罐中栽种的小花正迎风晃动。
似乎他再走一步,就彻底安全了。
冰冷宁静的水道深不可测,黑黝黝的,火光已经从其上彻底消失,对他产生了莫大的诱惑。
那水声再次响起,哗啦,哗啦,好像在呼喊他,只要再快走一步,跳入水中,他就安全了。
他死死地盯着水面,不知道为什么难以挪开自己的眼睛,随着时间的增长,这种欲望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他忍不住挪动了半步。
但也只有半步,他迅速反应过来。
不能过去。
他企图闭上眼睛,眼皮就像被人按住,动弹不得,这种诡异的状态让他心中更为害怕,但这种害怕反而引发了渴望,他忍不住被河水吸引,甚至转不开眼珠。
直到他听见了微弱的,铜钱晃动的声音。非常细微,细微到淹没在众多嘈杂的声音中,让他以为不过是自己听错了。
可就是这样的声音,让他使劲咬了下去,血腥味和疼痛一并从他嘴唇上传来,这一下让他又往后挪动了半步。
束缚松动之时,他低头看了看手中,不知何时已经空空如也。
崔冉也不见了。
像是一直以来没有注意到的事实终于被发现,温升竹浑身一轻,这时他再没有任何负担,阻止他奔向那条汩汩流淌的河水。
于是他再一次忍不住看向水面,那一层层泛起的鳞片似的细纹,吸引着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紧接着,他身上更轻,像是被人托了起来,他又踏出了一步。
可是还没等他这一步落地,眼前铜光一闪,世界像是被从中间划破,分成两半。下半部分犹如大幕轰然掉落,露出原本真实的面目。
他正抬脚站在岸边,只差一点就完全走入水中。
他顿时僵在原地,身上激起一层细密冷汗。
但这样的姿势保持不了太久,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身体轻晃,向前栽去。
就在这危急关头,有什么突然卷住了他的腰,将他使劲往后一拉,送到坚实的土地上,又消失了。
像是鞭子,却比鞭子更粗,更有力。
温升竹坐在地上,艰难地眨眨眼,半天才哑着嗓子试探道:“是你吗,崔姑娘?”
崔冉从一旁走过来,她拧着眉头,面色沉沉。风鼓动了她的袖子,手中拎着的铜钱剑垂落,发出细微的声音。
“对不起,”崔冉叹了口气,跟他道歉,她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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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升竹带出来,自以为安排周全,可他差一点就死了,“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分开。”
“没事,”温升竹惊魂未定,却不怪她,反而向她道谢,“还要多谢你救我。”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吸进去,让自己努力平静下来,才回头看去,客栈大门洞开,除此之外一切都是他的幻觉,“这是怎么回事?”
“你看水里。”崔冉撩起道袍,坐到他身边。
温升竹略有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白日澄澈的绿波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粗长水草覆盖,张牙舞爪地随波起伏,好像水下正藏着一个怪物!
而这茂密的水草就是它的头发,正伺机而动,把被其迷惑的人卷入水中。
怪不得他刚才看到的水面黑黝黝一片。
一时间温升竹屏住了呼吸,紧紧抓住崔冉的手臂,声音颤抖道:“就是这东西骗了我?”
“嗯。”崔冉点点头,“先用有节奏的水声迷惑你的神智,再编造幻境让你误以为客栈失火,引诱你逃出来。”
“我看到的距离与实际距离并不相同。”温升竹回忆道,他有观察环境的习惯,因此即使在慌乱中也记得很清楚。
这间两层铺子前用茅草和木头支出一个棚子,供与过路人歇脚喝茶,平日里可以遮阳挡雨。但是他从幻境中只走了两步,就到了岸边。
“如果你想要离大火更远一点,会怎么办呢?”崔冉道。
“那就再往前几步…”温升竹明白了这水草的歹毒,往前一步就会被它拖入水底淹死,慌不择路的客人明明是想要逃命,反而彻底将自己置身险境。
“所以那个帮助我的店小二也是它故意制造出来的?”
“什么店小二?”崔冉并不清楚他经历了什么。
“我在下楼梯时遇到店小二拉我一把,那时候有人阻止我,我以为那是鬼,没想到他却真心想帮我。”温升竹说着扭头看向肩膀,那里干净整洁,没有手印也没有灰印。
鬼怪的力量只在客栈中得以发挥,幻境破除,一切痕迹都消失不见。
崔冉沉思片刻,猜测道:“世间常有冤死的鬼魂,不甘心离去,徘徊在自己死亡的地方,重复着生前的事,你遇到应当也是这样。”
原来如此,那鬼真的是有心救他。
两人在外面坐了一会儿,寒意渐渐从身下侵袭,温升竹恢复了力气,就与崔冉一同回去。
今晚接下来的时间,他就睡在崔冉房中。
他有些睡不着,睁着眼看着一旁崔冉打坐时的模糊影子问她,声音隔着被子传来闷闷的:“妖怪都是这样凶残吗?”
动辄要人性命,鬼物却恰好相反。
崔冉沉默了一会儿,她似乎想说什么又放弃了,好半天才回答道:“也不是,就像话本中写的,妖有好妖坏妖,都分三六九等。”
妖是什么?
被欲望驱使的生物,只是这欲望太赤裸裸,太无所顾忌,因此生了许多事端。
“今晚这个,是为几等?”温升竹语气有些凝重,这一路上若要经常经历这种事,他该如何自保?
“我也不知道,”崔冉也没见过这样的妖怪,她察觉到温升竹的情绪,于是安慰道,“它很特殊,没有攻击能力,只是编造幻境,迷惑他人,这场大火,也许是它模仿出来的,若你仔细分辨,应当能察觉出不对。”
温升竹顺着她的话往下想,那张干净白皙的脸庞和跑不出去的楼梯重新出现在他脑海里。
确实如此!
模仿终究不是真实,隔了一层,因此有许多疏漏,那水草长在水中,没见过被火烧火燎的人是何等灰头土脸的模样,因此模仿不出来完全的相像。
他在楼梯上奋力向下都没有尽头,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心情一松,自然不会再去注意到其他问题,只会想着尽快逃脱。
这样一来,一环套一环,他就毫不犹豫地步入了死亡陷阱。
5. 鼠婆(一)
第二日启程前,他们从客栈老板的口中拼凑出了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里曾经是一间铁铺,打铁师傅在这里日日敲击、捶锻。铁料由红变暗,被做成菜刀、小鱼叉等各种器具,送入水中冷却。
也许是一次操作失误,也许是师傅年纪大了,导致疏忽,火花飞溅,点燃了堆积在一旁的木头。
烈火熊熊燃烧,人们纷纷从家中赶来,从水道中引水灭火,却没能阻止这里成为一片焦土。
再后来时间过去三十年,这里修建了新的水道和房屋,开辟了田地,渐渐遗忘了曾经的大火。铁匠铺也变成了招待来往贸易行商客人的地方,一层小楼变两层,老板供了一尊怒目擎刀的关二爷在台前,人们在这里交易豆麦盐酪,竟也平安无事。
没人知道幽深的水底有一株水草在这三十年里生了模糊的灵智,将当年的火情和人们的奔走呼救状貌,全都记了下来。也没人知道有只鬼徘徊在此地不肯离去,只是碍于关公塑像,难以出来。
直到它们遇到了崔冉两人。
水草没有大妖前辈指引,不知修行法门,也无法吸收天地之间的灵气,只靠着模糊的本能欲望要吃人。
吃一个闻起来香气浓郁的人。
可是从那个人踏入客栈的一瞬间起,它同时发现,香气的身边还跟着一股让人厌恶的味道。并非是臭,也不是其他,是一种来自于魂魄深处的凶残,令它颤栗。
因此它模仿出了曾经见过的那一幕幕,将两人分开。一切都很顺利,只差最后一步。
而此时那个香气浓郁的人,正跟着凶神恶煞的崔冉打算离开。
崔冉听着水声,从铜钱剑上拽下一枚铜钱,随手抛入水中,正打在那水草中央。像是被重伤了似的,水草剧烈颤抖一阵,拍起阵阵水花,倏的向水底收缩,转眼就消失不见。
温升竹闻声看去,只来得及看到铜光没入深水,水面复而平静,碧波荡漾,明亮的日光随着波纹起伏,蝉鸣阵阵,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水变得更加清澈了些。
崔冉没有回头,一株小小水草不值得她为之驻足。
一枚铜钱,足够镇守它三十年。
她手中握着地图,上面红色飘摇,雾气一样摇摆不定,最终指向一座荒山。
荒山没有名字,下面却有一块碧绿的湖,湖有名字,名为绿绮。
离开小镇前往荒山,他们乘着银鹤因为雾气飞不太高,只能堪堪从林中穿过,离山越近,周围树木也越发茂密,叶子黑亮油壮,温升竹从没见过这样的树,个个直冲云霄,不知道是吸收了什么才长得这么好。
一路上,若是他们不说话,那便没有人声。除了风声水声叶子晃动的声音,夹杂着说不清的动物的叫声,如怨如泣,听得人毛骨悚然。崔冉习惯了似的,一路坦然,温升竹便也暗中努力假装听不到。
这里没有客栈可与他们投宿,原本崔冉想要随便找个高处凑合一晚,却没想到在山脚下遇到一户人家。
靠近荒山,孤零零的一盏灯。
他们并没有靠太近,门却主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花白的头发迎风飘扬,是个阿婆。
崔冉凝神看了一会儿,松了口气,反倒迎上去。她将自己的道士度牒掏出来给阿婆看。
阿婆眼睛浑浊,白蒙蒙的一片,看不清楚,她手中举着一只残烛,昏暗的烛火随风摇曳,崔冉依稀看到她的头发间夹杂着枯叶碎片和苔藓。
绿油油的,很是惹眼。
阿婆问:“小丫头,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尖利,好像指甲划过铜盏。
崔冉跟她解释,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大喊:“我们,想要,投宿一晚,在这里,结个善缘。”
温升竹不解,做道士也讲外出结善缘吗?只是他接收到崔冉飘来的一眼,立刻配合的弯起唇微笑。
如豆的烛火在他面前跳跃,为他打下斑驳的影子,将他姣好的面容塑造成微笑着的慈悲模样。
阿婆盯着他的脸,恍然大悟:“原来是菩萨。”
荒山野岭,突然凭空而降一对青年,一个是道长,一个面目雌雄莫辨,身着流光锦缎。她在年少时听过这样的故事。
故事中菩萨下凡,考验凡人,多是一顿简餐,一碗凉水,甚至一根稻草就足够。继而降下神威,赐福给遇到她的人。
现在菩萨问她要结善缘。
温升竹一愣,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他,但他知道自己不应多说什么。于是笑意更甚,心道,自己更像是在外招摇撞骗的妖物。
阿婆家只有两间小屋,一间狭小简陋,用作储物,东西堆了许多,满满的粮食和干草,以及满地木屑。
崔冉把东西简单整理一番,干草铺开,又要了床薄被,算是一张简陋的床。
温升竹不懂这些,便有样学样,挽起袖子来忙活,他包裹中带了几件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此时正垫在崔冉屁股底下取暖。
阿婆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半只蜡烛为他们点上,笑呵呵道:“家里蜡烛用的少,只有这半只,菩萨莫怪。”
她说话时嘴巴开开合合,叫温升竹看见其中长长的黄色牙齿。
温升竹心跳一阵快似一阵,再看那张慈眉善目的脸,竟觉得多了几分僵硬怪诞,他忍不住扯了一下崔冉的袖子。
“不怪不怪,”崔冉任由他动作,像是没觉察到一样回答道,“这样足够了。”她对阿婆说话语气轻柔。
“那就好,你们早点休息。”阿婆笑意更深,皱纹如同刀刻,挤成一朵怪异的花。
待听着脚步声渐渐消失,温升竹才谨慎斟酌着开口:“阿婆她……”
还没等他说完,崔冉就接着道:“她不是人,是鼠妖。”
阿婆留下来的灯烛此时发出哔剥的炸开的声音,昏黄的光流淌到桌面上,崔冉的半张面孔隐在黑暗中。长牙,粮食,花白的头发,淡灰色的外衫,温升竹顿时明白了刚才那些令他感到怪异的感受是什么。
“所以今晚不要轻易出门。”崔冉回忆着鼠类的习性,叮嘱道。
说话的功夫,角落里传出吱吱的响声,一道灰色鼠影拖着长长的尾巴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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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升竹骤然紧张,他怀疑这只老鼠也是妖怪,有灵智,正在偷听他们的讲话。
“那只是普通老鼠,”崔冉也注意到了,“它们通常喜欢一起生活。”
鼠类很难成妖,这只鼠婆必然撞了大运。一只鼠婆会饲养许多鼠作为陪伴和助手。
像是印证了她说的话,温升竹环视四周,在木屑、粮食和干草中接二连三地发出窸窸窣窣的磨牙声。
互相应和似的,声音大了一阵,又消失了。
但温升竹已经知道,他们就坐在群鼠的中央,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眼睛正在盯着他们。
一想到这里,他就难以控制自己不去猜测,这些鼓起的干草堆中,有哪些凸起是老鼠跑动时造成的,哪些是他的错觉。
他突然好想念家中养的那只狸奴。
他的狸奴是不是妖?
微妙的念头浮现在他脑海中,世界似乎向他展现出了不同的样子,他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不过是管中窥豹,是生活的很小一部分。
夜越来越深,窗上的雾气凝成露珠,噼里啪啦的掉下来,窗外鸟鸣嘶哑一声接着一声,不绝于耳。
崔冉闭眼不言,身边竖着的铜钱剑无风自动,哗哗作响。她的身上传来淡淡的檀香味道,温升竹闻着这股味道,闭上眼睛,怎么都睡不着。
此时夜色更加浓厚,厚重的犹如黑布缠裹,外面一丝一毫的光亮都透不进来。温升竹觉得十分压抑,心跳得明显,只能摸索着碰到崔冉的手。
崔冉的手很凉。
温升竹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也许是害怕,也许是其他,他忘记了一直以来维持的礼貌与矜持,试探着握住了她的手腕。
脉搏在他手掌下跳动,难以察觉,但他松了口气,是活人。
这时黑布被撕开了一条缝,光亮透过,继而扩大,一个佝偻的背影映在了窗户上。
温升竹突然想到,这窗户好像是用几层厚纸糊着的。
这身影,是鼠婆。
举着灯,细长的胡须飘飘,一步步地走过他们的窗子。
“勿言,勿动。”崔冉在他掌心慢慢地写字。
崔冉叫他别说话,也别动,鼠婆尽管不会害人,但它很胆小,如果被惊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温升竹点点头,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他能听到,他好像能够听到很多声音。
鼠婆举起了斧子,狠狠地劈了下来。
什么东西猛地倒地,水流声汩汩响起,继而变小,然后消失。
鼠婆杀了人吗?
可是这里哪有其他生人?
片刻之后,啃咬声此起彼伏响起,牙齿撞击在一起,似乎是碰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也许是骨头,也许是其他,响响停停。
停的时候温升竹也跟着闭气,生怕被发现,他好像在借助耳朵“窥视”别人,尽管不是真的看见,但他也十分害怕。
啃噬声不知响了多久,终于停了。
鼠婆又挥起了斧子。
她有这么大的力气吗?
6. 鼠婆(二)
同一时刻,崔冉也听到了。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感觉,她感受到一团温热物体的不断振动。
黑暗中,她睁开眼睛。那是一双灰蓝色泛着银光的眼睛,在睁开的一瞬间,其中的瞳孔缩成了一条细细的竖线,冰冷地盯着窗外。
她“看见”了。
鼠婆拿着斧子在劈木头。斧刃有些钝,砍下去要再次用力才能到底端,因此挤出许多汁液,并发出沉闷的声响。
似乎是噗嗤一声,像是刀子陷进了不新鲜的软肉里。
但是肉却散发着淡淡的清爽香气。崔冉深吸了一口气,竟有烟雾从耳朵、鼻子和嘴巴中冒出,聚集在头顶,活物一般盘旋着。
崔冉可以确定,尽管自己不曾听说过,但鼠婆手中的这一截肉一样的木头是好东西。
她想起第一眼见到鼠婆的时候。耳后冒出的短短的灰色毛发,高高耸起的背部,一只精怪快要死亡时,能力就不足以维持人的样貌。可是这只本应该老死的鼠却活到了现在,还有力气挥动斧头。
砍伐声停了。
“温升竹。”崔冉分出心神来关心身边人。
“嗯……”青年压低了声音回应她,“可以说话了吗?”他很谨慎。
胆子也很大,适应力很强,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麻烦的柔弱公子。
她敏锐的视力让她很轻松地看清他的侧脸,被咬得发白的嘴唇,还有散落的头发。即使在这个时刻,恐惧也无损他的美丽。
“没事了,她要吃东西了。”崔冉判断道。
果然,窗户背后人影晃动,鼠婆背部越发高耸,身影逐渐蜷缩,更像一个圆弧,她低着头,咀嚼声不绝于耳。
“她…在吃什么?”温升竹问道,他听得清楚,却无法分辨。这种柔软又富有汁水的东西,让他忍不住想到肉。
只是他不记得老鼠是否食肉。
“一截木头。”崔冉眯起眼睛,向他描述道,“珊瑚色,很柔软。”
珊瑚色,柔软,类似肉的木头。温升竹从自己脑海中搜刮。也许是太岁。”他似乎见过类似的东西,但他不敢确定。
长庆镖局在平城名头很响,因此每年完成大量的走镖任务,在这其中不乏珍贵特殊的货物和大笔钱财。在整理货物清单时,他见过一个特殊的物品,指头大小的一块,赭色,用金丝檀木盒子装着。
货物旁边写着太岁。
但是那块太岁太小,崔冉描述得过于简单,因此他并不能完全确定这两者是同一个东西。
“状如肉,附于大石,首尾皆有,乃生物也,赤者如珊瑚,白者如截肪,黑者如泽漆,青者如翠羽,黄者如紫金,而皆光明洞彻如坚冰也。晖夜去之三百步,便望见其光矣。”温升竹回忆着自己看过的文字介绍,小声说给崔冉听。
这时又一只老鼠大着胆子从她身边掠过,甚至擦过了她的袍角,在这只老鼠的身上,她也闻到了熟悉的淡淡清香。
超出寻常的庞大鼠群,罕见的成精的鼠婆,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一只老鼠吃了太岁,所以成了精。
太岁的精魂借助老鼠的躯壳化生,两相交融之下,分不清究竟是鼠还是太岁。但是是的寿命短暂,即使它经常服用,也逃不过衰老和死亡。它死之后,鼠子鼠孙就会分食它的身体。
太岁吃完了,鼠婆迈步离开,她走得很慢,走了很久,身影在窗子前晃来晃去,很久才消失。
光明洞彻的太岁,就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被吃完了。
崔冉望着厚纸相隔的身影,突然说:“没吃完,还有一块。”
“什么?”温升竹疑惑。
“我刚刚拿了一块。”崔冉说得云淡风轻,实际上她刚刚顺着香气传来的味道用尾巴卷走一块。
鼠婆的眼睛不好看不清,又沉迷于吞食,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而且,注意到又怎么样,她本就能够完全压制鼠婆。否则她不会贸然带着温升竹住进这里。
温升竹张了张嘴,他想说不问而取便是偷窃,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大约也没什么,有能力者得之,崔冉有偷龙转凤的本事,自己有什么理由多加置喙?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出口。
崔冉不知道他刚完成了一番自我说服,把太岁塞进嘴里,咕咚一口吞了进去。
太岁入腹,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有领口下锁骨处有细密的黑色鳞片一闪而过,她的竖瞳也随之消失不见。
得知没有食人的危险,温升竹便也放松了些,他后知后觉的收回了手,欲盖弥彰地活动着僵硬的手脚。
崔冉没觉得有什么,但他却不敢再看她,头偏向一边,扯了角衣裳闭上眼睛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天亮了,却没有完全亮彻,只有圆圆的一柱透过窗户。崔冉叫醒温升竹,两人推开门,外面是长而曲折的楼梯。
鼠婆容光焕发,犹如枯木回春,比昨日变得更像人。她的手中拎着一把斧子。
崔冉握紧了剑,防止她突然发难。
没想到鼠婆反而把斧子递给她。斧柄已经被摩挲得很光滑,触手温热,崔冉犹豫着,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请为我写我的名字。”她说得并不准确,搜肠刮肚也没有想到合适的词汇。其实她想说,请菩萨座下童子赐名,也不应当是写,而是篆刻。
“写名字?”崔冉一手握着斧子,一手拎着剑,这样的姿势显得有些奇怪,她没有理解鼠婆的意图。
“是的,任何名字我都接受。”鼠婆突然匍匐在地,翕动着嘴唇,又吐出一连串的偈语。
“用什么写?”崔冉掂了掂手中的斧子,难道用这个吗?写在纸上?
鼠婆有些迷茫,她睁着如豆的小眼,愣住不动了,像是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道:“就用这个,写在地上。”
她拎着油灯,照亮了四周,坚实的土墙上布满弯曲的齿痕,密密麻麻,彼此交叠。在齿痕的尽头,楼梯的尽头是一方窄小的空地。
如同一方印。
崔冉迟疑片刻,想起昨晚吃下的太岁,还是举起了斧子,她写字并不漂亮,更遑论用斧。
第一笔,她画了个圆。
第二笔,她点了两个点。
第三笔、第四笔、第五笔……她写下了自己的姓氏。
“崔白,你以后就叫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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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崔冉松开手,用了二十年的斧子在触及到地面的一瞬间就四分五裂,继而变成了灰尘,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鼠婆也变成了一只灰白色的小鼠,又变成了灰尘。
老鼠的寿命只有短短两年。崔白本是一只豪富人家后厨里的老鼠。直到有一天,主人从平城好友手中得到了一块太岁,拇指大小,视若珍宝。
他大宴宾客,宝马香车,倾盖如云,院中的高树似乎都挂满了轻纱,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金粉,人们来来往往,裙摆清扫,扫起一阵金色的尘烟。
连后厨的灯油都多浇了一注,火烧得极旺,映得每个人的脸庞都是红色,洋溢着浓郁的渴望。
在铺天盖地的灼热和红色中,崔白叼走了一块馒头。只是一块隔夜的忘记丢掉的馒头,没有人关注它。
“小耗子,你偷错了东西。”一只皂靴横在它面前。
它听不懂,也不愿理会,迅速扭身离去,狡鼠三窟,它有别的去处。那皂靴也没有动,偏偏它跑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原处。
那人以一种轻佻的逗弄口吻道:“你应该偷走这个。”
一只精美的木盒被推到它眼前,一座山一样,崔白觉得有些牙痒,它想啃穿这个盒子。可它刚下口,就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在颠勺炒菜的声音中,帮厨探出头来,看见那人身影,有些慌乱道:“客人,您怎么会在这儿,这里烟重,您要什么我给您送去。”
那人随意三两句就把他打发了,转过身来,弯下腰,轻飘飘揭走上面的符箓,笑道:“却害符,我倒是忘了这个。”
揭走了符,盒中光芒大盛,崔白被光芒吸引,不受控制地冲着盒中之物咬上一口。这次它顺利逃脱,转瞬就没了踪影。
那人重新贴上符,将盒子收在袖中,负手悠哉离去。
崔白吃了盒中之物,腹痛肠绞,一会儿犹如被火烧,一会儿又如被放在寒冰之中,就这样浑浑噩噩七日,它竟然没有死,反倒身体膨胀变形,成了个女婴。
虽然是女婴,却不会哭,不会笑,无意中在夜间爬行啃食桌腿时反而崩掉了新生的乳牙。
以为晚上闹了虫子的帮厨前来察看,叫它吓了一跳,还没等仔细分辨,就见她咧开嘴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他眼一翻当即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第二天府中闹鬼的传闻就穿遍大街小巷,沸沸扬扬。有人说这家主人行事太张扬,被上天惩罚,叫他家女人刚生下的孩子是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也有人说这家主人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东西,叫小鬼缠上,不得安宁。一时间众说纷纭,证据就是深夜里接连不断的吱吱鼠叫,和府墙外成群结队的老鼠身影。
直到城中高僧赶来,将崔白带走,养育在寺中。
高僧已近得道,一眼就看出崔白不是人,不是妖,而是无意中承载了天地之精华的精怪。这是大机缘,他非但不能杀了崔白,更不能插手崔白的生长。
于是崔白活了很多年。
老鼠的寿命只有短短两载,可它却活了二十年。活到原本身边的鼠子鼠孙都死了,又生了新的鼠子鼠孙,子子孙孙,无穷无尽。
7. 黑狗
精会不会死呢?
妖会被镇压,鬼会魂飞魄散,精会老去,生命从它们的身体中缓慢流逝,对于鼠子鼠孙而言,崔白是不老不死的。但是对于人而言,崔白是在一夕之间变得苍老,变得头发花白的。
在这二十年中,她一直没有名字,寺庙旁边的村野孩童偶尔见到她,嬉笑躲避着给她起外号,叫她“老白毛”。
老白毛,老白毛,小孩见了赶紧逃,逃到和尚庙,庙里菩萨笑,笑得吱吱叫……他们一个追一个,一个接一个的拍手大笑,就如同她的子孙一样,围绕在她的四周。
高僧死的比崔白早,他死了之后,肉身坐化,栩栩如生。崔白也走了,有人说是因为高僧度化了妖怪,所以已经得道成仙了。
崔白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了这里,她尝试着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种在土地上,长出更多的太岁。但是她失败了。直到那个客人再次出现,送给她一块她前所未见的太岁,长而粗,像一块真正的木头。
客人似乎只是路过这里,随手抛给她一截太岁,就像当年随便地拦住了她,赐给她一场造化。
于是崔白守着那颗太岁,又活了很久,久到她忘记了活着的意义,遇到了崔冉两人。她闻到,崔冉和那个客人味道好像啊,崔冉也会赐给她一场造化吗?
崔冉说:“结个善缘。”
她的脸跟客人的脸重合,明明完全不同,但是鼠的眼睛看不清太多东西,她只知道自己终于又等到了。
这一次她不想活那么久,她想把自己永远刻在土地上,让土地承认她的名字。
崔白死了。
崔冉抛下斧子,迈过那两个字,突然想起了还年少的时候听过的故事。坊间流传妖怪讨封,修行到一定程度要化作人形的妖怪会跟人对话,问他自己像不像人,如果得到肯定的回答,则功力大涨,反之则功力大退,甚至多年努力毁于一旦。
濒死之时得到名字又有什么意义呢?崔冉不懂,更何况她也根本不是人,就像温升竹不是菩萨一样。
走出崔白家很远之后,崔冉回头看过一眼,遥遥的那两间屋子不过是荒地上两处洞穴入口,跟她猜测的一样。大群老鼠从洞穴中窜出来四下逃散,消失在山脉之中。
银鹤突然发出尖利的声音,振动翅膀长啸而去。温升竹挺直肩背,余光之中,无尽的绿涛从他脚下掠过,他们直冲上半山腰。
离得近了隐隐能够看到一处被藤蔓包裹的洞穴,可还没等两人看清楚。突然耳畔响起一声鸣叫,狂风卷起,腥臭扑面而来。又是一声,温升竹还没有反应过来,身旁的崔冉就一把按住他的背,压着他伏在银鹤背上,操纵银鹤猛地转弯。
温升竹感到坚硬的羽毛从他耳朵上划过,慌乱之中,他看到一道黑影旋风般冲来,原来是一只巨大的怪鸟,边飞边叫,声音犹如变调的婴孩啼哭。
怪鸟似乎是看准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俯冲过来。只是它的动作目的并不想将两人赶走,远离洞穴,而是要抓走他们。只不过每一次都被崔冉躲开。温升竹靠在她身后,咬紧牙关,发髻被甩得凌乱散开。崔冉以手为刃,带着流光飞出一道道道法诀,将它斩得羽毛纷飞,惨叫不止,落下来的时候温升竹伸手一摸,滑腻腻的一层油脂。
直到那鸟歪歪斜斜一头撞进自己的巢穴,滴落了一路鲜血后咽了气。它的巢穴就在洞穴旁边一颗伸出的大树上。
崔冉带着温升竹在洞穴外落地,紧接着她抓着藤蔓攀上大树,随手将怪鸟扔下山崖后拨开巢穴中厚积的羽毛树叶,在浓厚的血腥气中翻出了一只黑色的小狗布偶。
布偶已经破了,沾了暗红色并不显眼的血,脊背上裂开一道口子,只不过里面不是棉花,而是柳絮一样的东西。温升竹一眼就认出,这是沈天野常放在床头案边的布偶。
崔冉一手抓着布偶,一手抓着藤蔓快速地从树上滑下来,将布偶丢进温升竹怀中。
“滴一滴你的血上去。”崔冉吩咐他。
温升竹毫不迟疑,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那血融入布偶,布偶紧跟着抖了抖又恢复平静。
他尽管已经对这种奇异现象见怪不怪,但还是忍不住捏紧了布偶。他相信崔冉不会害他,但是对他而言,崔冉说什么他听什么还是远超他的行事准则之外。
“这是沈天野的挡灾偶,虽然坏了但勉强能用,你与他血脉相连,滴了血以后危急关头抛出来便能为你挡一下。”崔冉目光划过,为他解释道。
见到了布偶,崔冉猜测,沈天野多半就在洞中。她弯腰率先走入洞中,温升竹收起布偶紧跟其后。
进入洞穴的第一反应就是冷。
与外面截然相反,洞穴中冷的像是冬日,甚至崔冉伸手触摸洞壁,上面滑溜溜一片,是积水冻成了薄冰。
时不时有细小的冰柱从头顶掉落,到身上之后就会化成一滴的冰凉水珠。一滴接着一滴,接连不断地打湿了两人的头发。
脚下不是坚实的土地,反而是极为湿润软绵的触感,犹如积了一层厚实的腐烂落叶,又布满难以言说的黏液,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
不仅如此,洞穴中道路窄小,小的两人只能侧身勉强经过。他们沉默地前行,扭曲的道路犹如肠道,他们好像行走在人的肚腹之中。
只是走了没多久,眼前突然一亮,刺目的白光充斥着四周,两人忍不住掩上眼睛,待适应之后,他们才慢慢环顾身边的景象。
藤蔓与花朵从头顶垂落,挤挤挨挨,极有规律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类似于文字的图案,但是他们都没有见过。
崔冉警惕地踏出一步,藤蔓紧跟着晃动起来,似乎因为他们的动作而苏醒,整个空间也跟着小幅度地颤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崔冉试探着迈出了第二步,颤动更加剧烈,脚下的鼓动犹如脉搏。依旧没有意外发生,她继续往前走,握着铜钱剑的手也逐渐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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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步。她狠下心,脚下轻点,飘了出去,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在温升竹眼中,她快到失去了具体的模样,只留一股残烟。
当她再次出现时,她正站在鼓起的藤蔓中央,那里缓缓升起一只巨大的重瓣花朵,每一瓣都像一层蝉翼般透明的纱,层层纱包裹着另一道轻烟。
温升竹几乎忘记了眨眼。他犹如误入仙境的凡人,在这里忘记了一切。
他忍不住眨了一下眼,仙境停止。
花朵消失了,藤蔓也消失了。
崔冉还停留在原地,准确说一个崔冉停留在原地,一个崔冉站在一团升起的血肉的中央。
原来一切都是他的幻觉。根本没有藤蔓也没有花朵,只有无边无际的宛若活着的血肉,他低头一看,鞋袜已经完全浸透成了深红色。
没有人在这样的场景中能够忍住心中的恐惧和恶心,温升竹也是如此,他呼吸急促,攥紧了手,直到指甲陷入手心,他才借助疼痛回过神来,不至于昏倒。
但他依旧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被人死死扼住,只有稀薄的气息从中流动。
他徒劳地眨了一下眼睛。
血肉中的崔冉夹着一股黑烟又飘了回来,没入自己原地停留的身体中,她的手臂抬起,手心中萦绕着那股黑烟。
另一只手中的铜钱剑响动,铜钱撞击的清音犹如远山深钟,敲击在温升竹耳畔,让他神志清明,从恐惧中解脱出来。
清醒过后,他注意到,那股黑烟落下,渐渐形成了一只黑狗的模样。黑狗走过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腿。
崔冉刚刚是魂魄离体……?那这只黑狗又是怎么回事。
温升竹看着身旁这只体型矫健的黑狗,摸了摸袖中的布偶,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从他脑海中冒了出来。
“这难道是…”他看向崔冉。
崔冉点点头:“你哥。”
准确说是沈天野的魂魄。
黑狗闻言欢快地摇起了尾巴,也许是魂魄的缘故,他的尾巴摇得格外轻松,格外快,甚至摇出了残影。
温升竹弯下腰,一人一狗对视。黑狗水亮的黑眼中映出他的身影,紧接着咧开嘴,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好像确实是他哥。
温升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摸一摸沈天野的头。就在他犹豫之时,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感受到不断的挤压。
在他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崔冉对他说,他要吐了。
谁要吐了?
在挤压蠕动中,崔冉露出了真身,一条粗壮的蛇尾从她身后生出,卷住温升竹的身体,带着他一同冲出了这片血肉。
该死。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好像被同类吞到了腹中又被吐了出来,就算她对肮脏的环境早已见怪不怪,但还是被这种黏糊糊的感觉恶心到了。
等她收了尾巴,站在真正的土地上,抬头看去,眼前烟雨笼罩中,平城的城门正在眼前。
8. 纸人画师(一)
温升竹再醒来时,正在自己的床上。房间里充斥着浓郁的草药辛辣味道,他翻身下床,动作轻松,没有半分不适。
不远处的书案上放着一卷打开的书,旁边搁着饱蘸了墨汁的笔,案边立着的鹤炉中烟气袅袅升起。
这样的场景在他过去的十年里经常会发生,平日他就在这书案上检查镖局的账本,那些数字极为繁杂且不能出现任何差错,他通常专注地计算一上午就会感觉头晕眼涩,于是会去旁边的榻上小憩片刻。睡着时他的思绪也没有停止,在昏沉沉间运转着,因此会做短暂而奇怪的梦,醒来时只记得模糊的感觉忘记细节。
难道沈临风的死、寻人、救人、还有崔冉,都是他午间休憩时的一个梦吗?他蹙起眉头。
可是这种记忆和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别扭感,好像他的身体一分为二,一个留在原地,一个神游天外。尽管这天外并不美妙,反而如同书中所写的阿鼻地狱,一派妖孽横行的景象。
他一边怀疑一边走到案边,顺手将那卷书合起。拿起书的一瞬间,他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纸。他有些疑惑把纸抽出来,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醒了就来大街王楼旁纸人店找我。落款崔冉。
不是梦,他又看了一遍这张字迹陌生的纸条心中有了大概的猜测,他不知因何故昏迷,昏迷后崔冉带着自己和哥哥回到了沈家又给他留了信。
崔冉所说的大街,是平城最热闹的一处街市,从朱雀门至舟桥一带,买卖昼夜不绝,行人如织。至于王楼,就是大街上最有名的一家酒楼,共有三层五楼,高耸相对,各楼之间有飞桥相连,灯烛彻夜不灭,映照着门楣锦绣、彩帛摇动,令人眼花缭乱。
可是他怎么不记得那旁边有一家纸人店?
更何况,寻常生意都会觉得纸人纸扎晦气,王楼又怎么会允许纸人店开在自己旁边?
在他的印象中,纸扎店似乎是全部单独经营在一道窄巷之中,除此之外卖金元宝、纸花和香烛等物品的小摊贩也在那处摆摊。
但崔冉做事一向自有章法,他收了纸张,叠好贴身放着,又换了身相对轻便的衣衫如约出门。
出了房门,只见到不远处有两个仆役在修剪树木,洒扫庭院,见了他便恭敬地打招呼,继而一人跑走,似是去传报消息。
闻讯而来的是管家,他大约走的着急,面上渗了层薄汗,显得有些气喘。管家刚刚站定就着急打量他,见他没有什么大碍且行动自如、面色甚好,不由喜上眉梢,拱手道:“小少爷,您醒了。”
温升竹问他:“我睡了多久?”
“崔道长将您送回来是昨日正午,已经有一日半了。”管家回答道。
“原来已有一日半了,不知是否叫舅舅舅母担心。”温升竹说道。
“这个崔道长送您回来时就已经交代过了。”管家说道。他想起昨日小少爷被崔道长带回来,半身是血人又昏迷不醒,吓得老爷夫人差点昏厥过去,以为大少爷没找到小少爷又出了意外,幸好崔道长解释说这血是在路上蹭的,他们才缓过来。
崔冉跟沈家人交代清楚,又说明沈天野已经找到,只是现在魂魄不稳需要在她身边调养一段时日,等人好了便可归家,沈家夫妇心中的一块巨石才彻底落了地。
“崔道长说您是中了妖术,身体并无大碍,她给您燃了引魂香,只要睡一日便好,只不过在香没有燃尽时任何人都不能打扰您,靠近您的房间,因此您身边并未安排下人守候。”管家继续解释道。“今日一早老爷夫人便去万寿寺为您和大少爷祈福了。”
温升竹点点头,看来崔冉在送他回来后已经交代好一切,只等自己去王楼找她。
————
等他到了王楼已是正午,楼中已经座无虚席。
绕过门前许多卖水饭和肉干的摊子,温升竹从人群中朝王楼两边一看,只见一排店铺分别是卖熟食野味、汤羹茶水的,只有右手边一处窄窄的雕花木门,上面歪歪斜斜地挂了块牌子写着清荣书坊,与这一众店铺格格不入,但也不见纸人店。
“温公子!”
就在温升竹四下张望时,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叫他。他闻声看去,一人正负着手转过身来,仔细一看,浅蓝道袍,铜钱长剑,正是崔冉。
远远见到在人群中踌躇徘徊的温升竹看向自己这边,崔冉扬起手臂继续叫道:“这里,这里。”
温升竹也冲她轻轻挥手。到了崔冉身前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崔姑娘,那个山洞是怎么回事?”
崔冉闻言拧起眉头,一脸嫌恶道:“那山洞是个活的,我取了你哥的魂魄,它受了刺激就将我们吐了出来,谁知道我刚站稳就见到了平城城门。”
“山洞距平城相隔千里,就这一下就将我们都送回来了?”温升竹也很惊讶,颠倒乾坤,霎时挪移,这样的手段比崔冉的银鹤还要厉害。
“我倒是听说有一种叫神形术的法术可以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却从未听过这血肉山洞也可以使用。”崔冉也觉得事情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
她一甩袖子,黑雾从其中滑出,渐渐凝聚成黑狗模样,“如今他只有魂魄没有肉身,用不了多久就会消散,所以要在这里定做个纸人躯壳叫他暂时住着,纸人脆弱不能沾水近火,回到沈家还需要你帮忙打掩护。”这就是她要把温升竹叫来纸人店的原因。
随着她的话音,黑狗也晃了晃脑袋表示赞同。紧接着她勾了勾手,黑狗就乖乖地回到崔冉袖中。
温升竹了然,他此时已经极为习惯,他哥哥变成了一团黑雾,而这黑雾还能变作一条黑狗。
只是……他看了一眼清荣书坊的牌子,难道这就是纸人店?他疑惑道:“我记得这家铺子的掌柜是个画师,靠卖书画话本为生。”
“书画生意不好做,还做些别的,纸人来钱快。”崔冉推门而入,随手从书架上捡起一本话本,边翻边对他解释道。
话本叫,清荣堂捉妖平话。大抵是书坊主人亲笔撰写的。崔冉草草翻阅,多是些没有什么新意的内容,妖怪也是寻常面目,因着姻缘或钱财,蠢头蠢脑地叫道士捉了去。
没意思。她合上书见柜台后没人,于是拉动了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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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提示铃的绳子。
绳动铃响,柜台后门帘一掀,从里面绕出一个有些瘦弱的弓背低头的身影,这身影边走边应:“哎,店里有人。”说罢还咳嗽了几声。
温升竹听他声音暗哑,心中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
倒是崔冉上下打量一番,惊呼:“掌柜的怎么憔悴成这样!”
原来这是书坊掌柜。掌柜慢慢抬头,唇角上扬扯出抹笑意,摆了摆手,回道:“前半月接连下雨,得了风寒,还没缓过来。”
他说话也有些慢,整个人一顿一顿的,两颊瘦得可怕,仿佛只有嶙峋的骨头撑了一张皮,脸上沟壑纵横,下巴上留着的飘飘两缕胡子也已经斑白了。
正是借着这两缕胡子,温升竹恍然想起这人是谁,他招呼道:“王掌柜。”
王掌柜与隔壁王楼的东家是隔了几辈的亲戚,因着这点血缘,王楼扩张时给他留了块窄地,叫他做些生意生活。夏日里王楼卖香糖果子、杏片之类的小食也会放在他店里一份寄卖。这样来看书的人有时顺便买些果子回家也算一份收入。
只是王掌柜一年前还有些丰腴,怎么现在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似的,要不是那一点点熟悉的感觉以及两缕胡子他几乎认不出来。
被温升竹叫到的王掌柜正转身理着书架上的东西,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好像耳朵也不好用了。
崔冉继续道:“王掌柜,我想要定一个纸人,价钱随您开,工期最迟不超过三日。”制作纸人工序复杂,她又要的着急,因此也不拘价钱多少。
可王掌柜并没有反应,他依旧在慢吞吞地整理书,好像崔冉不存在似的。崔冉以为他没听到,可这是书坊之中没有旁人也不吵闹,只有可能是王掌柜故意不理会她。
崔冉心中暗叹一声,她总是有些倒霉,许多事情轮到别人很顺利地就做成了,轮到她反而要多生阻碍。这王掌柜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上次还相处得很好,她也没有拖延交付工钱,这次就突然冷淡下来。
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师父留给她的手札中记载,平城只有这一家纸人店的画师能够给纸人点睛,点了睛的纸人与魂魄融合才能行动如常人,叫人看不出来。
于是她又叹了口气,舔了舔嘴唇道:“材料我来提供,画师我也可以再找一位,只要您来绘符点睛。”
纸人制作过程前几步都与普通纸扎没有太大区别,只是绘制完成后各个关节处都要贴上一道符增加灵活性,然后进行点睛。根据手札,王掌柜符画得极好,纸人活动起来与活人别无二致,几乎很少有人能够看出来不同。
这下王掌柜才再次开口,可他却没有同意,反而说:“客人,书坊不再卖纸人了。”
他的声音变得更慢,每个字都似思索几番才从口中挤出来,因此显得僵硬无比。
“王掌柜……”崔冉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她弯下身子,与王掌柜对视。只见对方的眼睛中毫无光泽,半天也不眨动一下。活人的眼睛会这么就都不眨吗,崔冉心中升起一丝不妙的念头。
还没等她再说,门突然被人推开。
9. 纸人画师(二)
空气凝住了一瞬,崔冉温升竹双双转头,进来的是一男一女。
男人做普通打扮,茶褐色布衫,没有花纹,头上堆着一只软帽。女人很年轻,窄袖短衣,脖子上挂了只小葫芦。见到书坊中还有几人,她下意识斜退两步,隐住自己半边身影。
男人直奔柜台,对着王掌柜打量了半天才勉强把人认出来,开口道:“王掌柜,我来结账取画,一月前我家主人在您这里订了一幅八仙贺寿图。”
自称是替主人取画,那应当是大户人家雇佣的家仆。
王掌柜闻言却不作反应,只一味盯着他看,眼睛一眨不眨,似乎是在回忆,直到把人盯得有些后背发凉才突然动了。他弯下腰从柜台最下层的格子中拿出一册记录簿,翻到最后一页推给那人看。
那人探过头,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指着倒数第二个名字说:“就是这个,我家老爷的名字,后面写着今日交付。”
崔冉在一旁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姚府姚广,八仙贺寿图,四尺对开长条。最后一行写着,明德书院许廷杰,山水图小品一副。也就是说,这一个月之中,王掌柜只绘制了两幅画,其中贺寿图应当是重点。
“请稍等,我去取画。”王掌柜点点头,又走向里屋。
在等待的时间里这家仆有些百无聊赖,与一旁的温升竹攀谈起来:“小兄弟,你也来取画?”
“嗯,替家人取。”温升竹微微一笑说道。
家仆没注意到后面还有谁,随意嗯嗯两声作回应又继续说:“你说这王掌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上一次见他还是心宽体胖的,怎么几天不见就瘦的没了人样儿了。”他话说得糙却是实情,如今的王掌柜看起来确实不似活人。
“几天不见就瘦的没了人样了?”温升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关键之处。短短几天时间,再严重的风寒也不至于叫人形销骨立。
“就是啊,刚来还吓我一跳,我寻思书坊换了画师,要是换人我上哪儿找去,回去还不知道要怎么跟主人交代。”他说起来还心有余悸,连连摇头。
“方才我与他说过几句,他说是因为生了场大病,身体欠佳才如此消瘦,”温升竹替他解释一番,又问,“你说几天前见他是什么时候?”
他态度随意,闲聊一般,那人便顺着他的问话想了想:“是上次我跟我家主人来看进度,大约是七日前吧。”
“八仙图这么复杂,他也画得很好,不仅好还很快,那时就差韩湘子一个人。”那时王掌柜白胖的脸上尽是笑意,说起画来头头是道,与今日的冷漠样子简直两模两样,因此他也有些不满。
他们正说着,王掌柜抱着一只长木盒回来了,于是两人各自噤声不再讨论。
王掌柜将木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卷画卷,徐徐展开,八仙贺寿,腾云驾雾,姿态各异,身下仙桃缀满枝头,庭院之中宾客将主人和老妇人围起来,好不热闹。因为这家仆提起,温升竹特意看了眼没画完的韩湘子,翩翩公子,栩栩如生。他也自幼学习绘画,自然能够看出王掌柜画技非凡,怪不得崔冉要找他绘制纸人。
那家仆也好似被攫住了目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忍不住连连称赞,之后将准备好的银票送上,又奉上张请帖,说:“我家主人邀您到时前去宴会,一起热闹一番。”
王掌柜收了,但他的态度并不热切,也没有喜悦,甚至连句祝福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将画卷起来,放回盒中,叫他带走,又在记录簿上签字画押,按了手印。如此这番,这桩交易就算了结。
那家仆又吃了个冷脸,也不由得面上讪讪,没再多说就抱着木盒离开了。等他走了,站在一旁的女人才上前。只不过她似乎心有疑虑,开口像在试探:“王掌柜是否记得我在您这儿定的三件东西?”
她定做的是三个纸人,只是有崔冉他们在这里看着她不方便直说,因此用“东西”代替。这年轻女人叫杜见春,是个赶尸人,平常赶尸起墓她一个人势单力薄,纸人行动自如,又没有痛觉不会害怕,是她的好帮手。
说完她手腕一抖,一枚由红绳串着的钥匙滑落,铛啷一声敲在柜台上,王掌柜的眼珠应声转动,却没有拿过那钥匙。
纸人订做也有另外的记录簿,上面只写数量、要求和拿取时间,客人凭借订做时的钥匙取货,一枚钥匙对应一个柜子,这些都鲜少有人知道。
王掌柜没动,原本歪斜在一旁盘算着什么的崔冉却立刻挺直了身体。这个人不是常人,她朝温升竹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朝她靠近一步。
杜见春也立刻察觉到他们的变化,警惕起来。
这时王掌柜出言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也同时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他说:“客人,书坊不再卖那件东西了。”
他的回答与之前对崔冉说的如出一辙。
什么?杜见春微挑眉毛,一脸诧异,她好不容易凑钱订了三个纸人,就等着在接下来的任务中派上用场,现在这掌柜是要反悔?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掌柜,我钱也交了,规矩也没错,您说不干就不干,不太好吧?”杜见春手指微动,意味深长道。
“客人,书坊不再卖那件东西了。”王掌柜恍若未闻,见她没有把钥匙收起来,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语速变快,语气却依旧死板,像是被惹恼了一样不耐烦。
“王掌柜,您卖的可不是一般的东西…”王掌柜有做纸人的手段,她自然也有别的手段约束,只是她不知道身边两人的意图,心存防备,不敢轻举妄动。
可王掌柜并不领情,他又一次说话了:“客人,书坊不再卖那件东西了。”
一模一样,好像他只会这么一句话。
三人一滞,刚才的不悦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于王掌柜的怀疑。只见王掌柜被激怒了般自顾自的继续说,语速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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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越快,一句跟着一句,念咒般嗡嗡作响。
他灰色石子一样的眼珠飞速转动着,从她们三人身上扫过,一圈又一圈,打量猎物一般。被他看过之后三人感觉自己的手脚逐渐变得僵硬麻木,渐渐忘记刚才想要做什么,就在此时,崔冉甩出一张火符,落在他衣领上。
噌的一声,火从他身上燃烧起来,瞬间将他整个人包围住。火焰安静地燃烧,崔冉沉着脸看着眼前这一幕,她这火符只烧不是人的东西,眼见着如此轻易就烧起来,只能证明王掌柜早就不是人了。
不是人又是什么?
崔冉等火逐渐烧完绕到柜台后一看,地上一摊冒着烟的灰烬,跟她猜的一样。
王掌柜,其实是个纸人替身。
这是温升竹第一次见到活的纸人,能动,能说话,能做相应的反应,除了个别细微的怪异之处,与活人没有什么两样。
这让他忍不住想起那首劝学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先生教导时说这是一种比方,现在他突然有了另外的想法,也许这不是比方而是真的呢?
夜深人静之时,画中人缓缓走下来,渐渐地变得跟常人无异,一样的肌肤,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动作,甚至一样的气息。那么有多少人是混迹在人群中的纸人,又有多少人是真正的活人?
他思绪一变,想起挂在书房之中的一幅幅先贤画像、文士踏青游宴图。那些曾经被他认为是死物的东西,也许拥有自己的魂魄,日复一日的睁着一双双冰冷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样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更让他担忧的是,如果这个是王掌柜自己制作的替身,那么为什么他不把纸人画的跟自己一模一样,而是如此消瘦憔悴?
以及,既然这个是纸人,那么真正的王掌柜在哪里?
正在他浮想联翩时,突然杜见春说话了。她面色凝重道:“诸位,如果有人发现了王掌柜消失,官府那边追查起来我们三个怕是逃不了干系。”
书坊掌柜无故消失,刚交易结束的姚家家仆会加重他们的嫌疑。
“恐怕是这样,一番盘问是少不了的。”崔冉想了想说。
如果官府参与进来,事情会变得更加糟糕。届时他们难以洗脱自己的嫌疑,怕是要被投入大牢。
除非……崔冉将目光投向温升竹,继而又看向杜见春,继续说,“除非我们在别人发现之前,先找到王掌柜。”
温升竹补充:“有人失踪,需要发现之人或亲近之人前去官衙报案,若是近日无人登门,最迟便是到交付下一幅画时才会有人发觉,若是被人发现,官衙排查到我们,也需要一段时间。我们可以在这个间隙,把人找到。”
镖局有时与官衙打交道,逢年过节又常有走动,因此他很熟悉官府做事流程。
“最坏的结果是,王掌柜死了,尸体也不见踪迹。”
10. 纸人画师(三)
茶楼雅间,三人围坐。
他们现在不得不考虑最坏的结果。那就是王掌柜死不见尸,他们作为有最大嫌疑的人被关进大牢。在这期间沈天野会因为没有肉身而逐渐消散。至于纸人取代了活人这种事情,比王掌柜写的话本故事更加匪夷所思,根本不能够取信于人。
“两位,不如我们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杜见春,是个赶尸人,不知两位如何称呼?”杜见春率先说道。
这是个很少见的职业,温升竹原以为只有些落魄的底层百姓才会做一行,没想到杜见春看起来如此年轻干练,竟然是这样的身份。至于崔冉,她与温升竹不同,从小跟着师父到处游荡,花妖狐鬼见过不少,民俗风情也多有了解。
寻常的赶尸人专门为义庄收敛那些无人问津的尸体,为死者还原生时的状态,修整他们的面貌和身体,再将其下葬,有些赶尸人还会负责做白事知宾,替人办理丧事。
只是这个杜见春,崔冉看她一眼,既然知道定做纸人的门路,应当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赶尸人。
“在下温升竹,”温升竹接着道,“家中经营镖局,若是寻找王掌柜的过程中涉及到俗世事务,在下或许能够打点一二。”
江湖、官府,长庆镖局在这两者之中都是挂了名的,多年经营下来,有些人脉可用,做事也有自己的门路。
杜见春闻言咋舌,这小公子看起来矜贵斯文,姿容秀美,没想到竟是做武夫生意。
“崔冉,”崔冉说得更加简单,“普通道士罢了,会些放火的小法术。”她刚才扔了符,身份自然瞒不住,只是她多年行走江湖习惯性说话有所保留,真实身份也不便叫旁人知晓。
交换了名字和各自的身份,接下来便是交流各自手中掌握的信息。
首先,杜见春边回忆边说:“大约是一个半月前我向王掌柜定制了三个普通的纸人,不追求样貌与精细度,只要求能多干活就行。当时王掌柜答应的很爽快……”
不仅如此,他还说最近比较空闲,或许可以提前来取。只是不曾想,不仅没有提前,反而损失了一笔定金,并且卷入了失踪案里。
说到此处她便愁眉苦脸,没了说好的三个纸人,难道要她自己徒手挖坟抬尸吗?
崔冉同样面色不虞,似乎是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在她的袖中沈天野安抚似的蹭了蹭她的手腕。
他活动时,崔冉袖子便跟着略有鼓起,温升竹啜饮着茶水,垂下眼,察觉到了崔冉袖子上的微妙变化。他想,哥哥好像很在乎她,也很相信她。
不过,回忆起过去一路上的种种,崔冉将他从死亡边缘唤回,又在鼠婆洞中与他相互依偎,到了血肉山洞更是凭借一己之力将他和哥哥都带了出来,这样的能力,确实值得人信任。
就连他,也忍不住听从她的安排……温升竹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心思重的人,他凡事爱多想,少时曾因思虑过重被先生训斥过,说这样难成大事,可他总是控制不住。
就像此时,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若是真的找不到王掌柜,他们三人被官衙带走,哥哥魂飞魄散,他该如何面对舅舅舅母,又该如何自救?
幸好,就在他思绪纷乱时,崔冉察觉到他的沉默,适时开口道:“温升竹,说说清荣书坊平日里都有哪些人能够接触到王掌柜吧。”
“清荣书坊很小,卖的话本也并不入流,因此很少有人在他那里购买话本小说之类的东西,通常是定些书画作品,据我所知也只能勉强糊口罢了,”温升竹定了定心神,一一道来,“所以王掌柜平日里都是一个人打理书坊事务,没有额外雇佣帮工。”
“而且王掌柜之前画技一般,并没有名气,平日里文人士子更多聚集在平昌书坊,寄卖他们的书画作品,所以姚府会去清荣书坊订贺寿图也颇为奇怪。”温升竹继续道。
尤其是在他看到那幅《八仙贺寿图》前,他从未听说过王掌柜有这般非凡画技,简直远超平城众画师。也就是说,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他的画技突飞猛进。
“这样看来,知道王掌柜画技进步,超过其他人的姚府主人和书院院长,就值得我们重点关注。”崔冉说道。
“那个家仆也曾说过,王掌柜是最近几日才发生异样的!”杜见春也立刻想起。
“那我们便先去姚府吧,”温升竹提议道,“姚府不日举办寿宴,我们可趁那时前去,再仔细一观那幅八仙贺寿图。”
他初见贺寿图便被其摄住心魂,那种感觉让他不仅心旌摇荡,回味无穷。可他却清楚,从小到大,自己见过许多妙手丹青,并不是随便就能被吸引到如此地步的人。那幅画,大约有些古怪……只是他说不来到底哪里不对。
是画中八仙,还是周遭景物,又或者是颜料与画法?他一一想来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快的让他抓不住,他奋力去想又觉得还差一点。
“那我该以什么身份混进去?”杜见春想想自己的身份,一脸恳切地发问。人家办喜事,自己一个赶尸人却主动上门,简直如同挑衅,不叫人打出去又呸一声晦气才怪。
“我家的镖局在平城也算小有名气,姚家应当会来递请帖,”温升竹想了想说,“到时委屈两位扮作我的侍女随行即可。”
“若是此法行不通,那我再想其他办法就是。”温升竹道。他想,买张请柬混进去也无不可。
“若是不行,就翻墙进去,就是不太方便。”谁知道崔冉对随便翻人家墙头,探人家府邸没有什么心理负担,要不是怕麻烦,她甚至能直接把人绑来。
她说十分随意,这样的大胆发言温升竹也不是第一次听,初次还有些心惊胆战,生怕她胆大妄为做出些不可挽回之事,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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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却有些习惯了。而且现在王掌柜失踪事关他们四人性命,就算是私闯他人府邸有违君子所为,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他也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做的。
“若是姚府没有线索,那接下来就去查探明德书院,”崔冉又补充道,“刚才我特意看了一眼记录簿,姚府后面是明德书院,写着许什么,他定了一幅山水画,应当也见过王掌柜。”
“许廷杰,他是书院院长,为人和善,学问做得很好,许多学子慕名而来,因此明德书院也成了这一带最有名的书院。”温升竹解释道。
他年少时,便是由这位先生开蒙,长大后就在明德书院念书,因此结识了不少同龄学子,也了解了平城各大书坊书铺的情况。
在学子之中有些家境清寒,手头困窘的会聚在一起分享这些书坊书铺卖的笔墨纸砚哪家更便宜些,有时他们也会凑些钱一起购买,并且派出个能言善辩的同窗去砍价。
笔墨纸砚……他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光滑的质感让他忍不住想起另外一个普通但容易被忽略的细节,那卷《八仙贺寿图》用的纸是他从没有见过的,终于,那一闪而过的念头被他抓住!
“是纸张!”他脱口而出。
“纸有什么不同?”崔冉有些疑惑。
温升竹松开了手,看着两人道,“八仙贺寿图用的是绢,但那八仙之中似乎韩湘子与其他七仙不同……”他没见过那种材质,仔细回想,只觉得熟悉,却无法找到对应的答案。
细腻光滑,有些泛黄,倒像是某些处理好的皮革,可是皮革厚重,那韩湘子却栩栩如生,薄的几乎与绢本融为一体。
“怪不得……姚家家仆并不懂画,因此也分辨不出不同材质的纸张有什么区别,”崔冉也明白了,她继续问道,“你能不能说说那是什么感觉?”
她也不懂画,所以只看了一眼,看不出什么蹊跷。
“有点像皮,又比皮轻薄细腻,非羊非鹿,不知是何物。”温升竹不是很确定,他只是匆匆一眼,那画卷便被重新卷好放回木盒中了。
以皮为纸作画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极为罕见。而且动物皮毛昂贵,平时只有冬日里才会有人将羊皮和鹿皮做成靴子和短裘御寒,这两个他都熟悉,甚至镖局平日走镖也运送过不少其他动物更加珍贵的皮毛,就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皮子。
他虽然不知道,可崔冉和杜见春心中却立即有了答案。尤其是杜见春,平日里多跟死人打交道,更是亲手摸过许多,温升竹说的是什么,几乎是不言而喻。
只是这个答案过于血腥骇人,她们一时也不敢确定,于是没有说出口,否则平白为温升竹增添许多负担。
而且,如果真的如同她们所猜测的那样,王掌柜就不仅仅是突然失踪,以纸人替代自己这么简单了。
他的背后,必然有一个极为邪异的东西指引着他。
11. 纸人画师(四)
姚府寿宴定在两日后,过寿的是今年逢九的姚老夫人。姚家主人有意大办,因此向全城有名有姓的人家都发了请帖,自然包括沈家。温升竹不敢叫舅父舅母涉及其中,精心编造了个理由叫他们留在万寿寺。
寿宴这一日,天蓝而亮,犹如一条流动的丝绸,笼在每个来往宾客的头顶。
温升竹代表沈家来,送了一架花鸟屏风,由崔冉和杜见春两人抬着,登记后随姚府下人送去库房。
姚府很大,曲径深幽,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行走间隐约有暗香浮动,崔冉摆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称赞到:“不愧是姚府,这连廊花园就像画儿一样,甚至还能闻到香气。”
她恭维得生硬,那仆人却与有荣焉,热情地为她解释:“这香气是玉酪酒散发出来的,这种酒是我家主人精心研制,味道清醇,而且无论擅不擅长喝酒,都是一喝就醉。”
“那岂不是少了许多喝酒的乐趣!”崔冉更是惊讶。
“虽然醉了,但却能把俗世烦恼都忘掉,净想起美好的事儿来,那又别是一番趣味。”仆人摇头晃脑,仿佛已经在这香气中醉去了。
“今日宴会,老爷招待各位贵客的就是玉酪。”
另一边,温升竹已经入座。
他今日穿了一袭艳丽绛紫色外衫,头戴暗金小冠,腰间配着玉环,身形一动便叮当作响。
面前有位侍女跪坐斟酒,盖子旋开,香气扑鼻,酒液晶莹剔透,落入杯盏之中如同琼浆玉露。
斟过酒,紧接着又上了几道果子冷菜,是为看菜。看菜上完,姚府主人便举杯邀大家同饮。
温升竹便也浅酌一口,以示尊重。酒液入喉,他便觉得有股馥郁的香气从唇齿间冲入肚腹,转眼间传遍四肢。酒劲立刻发作,他昏昏沉沉,连忙伸手撑住桌案,才不至于失态。
这酒有问题?
温升竹咬着嘴唇,直到刺痛驱散了他的昏沉,他才重新找回神志。他从桌案上撑起自己的身体,慢慢挺直腰背,看身边众人神色如常,才略微放下戒备。
“你是第一次喝这酒吧,”旁边一名年轻男人将他这样的反应尽收眼底,忍俊不禁,开口说道,“我第一次喝也是这样,一口下去差点连路都走不稳了。”
“你再喝一盏,适应了才能品出其中妙处啊。”他边说边为自己又斟了一杯。喝得习惯了,身体就麻痹了,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也不愿意分清现实与幻境,自然也不会像温升竹这样,努力叫自己清醒过来。
“原来如此,在下第一次喝这玉酪酒,见笑了。”温升竹朝他点点头,礼貌说道。
他本就不胜酒力,更是讨厌这种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因此连带着对这酒也敬谢不敏,下定决心以后绝不会再碰。
酒过三巡,今日寿星方才登场。
姚家老夫人叫一侍女搀扶着,颤巍巍走来。她今年已经六十一岁,头发花白,头脑也混沌了,喜欢热闹,又喜欢玩笑,见到这么多人朝她微笑,开怀非常。
她似乎有些耳聋,姚府主人提高了嗓门冲她耳边介绍今日宾客。身旁围坐的子孙亲戚也都纷纷上前大声祝贺。如此一轮完毕,崔冉也姗姗赶来。
她微低着头蹑手蹑脚地走到温升竹身后,垂手站好。刚一靠近,她就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温升竹身上似乎散发着一股馥郁的香气,这种香气比她刚刚在庭院中闻到的更为浓烈,浓烈到掩过了他鬓边簪着的一枝小叶海棠花,甚至也掩过了他今日所扑的香粉。
“你喝了玉酪酒?”崔冉眉头微拧,喝酒误事,而且在这馥郁之下,她还闻出了一股腐果的味道。
温升竹微微转了身子道:“只喝了一口,其余的尽在袖中。”
他轻扬广袖,随着他的动作那酒香就更加浓郁,甚至令人难以呼吸。
“你看他们,都已经沉醉其中了。”他嘴唇翕动,悄声道。
崔冉目光扫视一周,座中宾客觥筹交错,已经酣饮至忘怀,甚至有些已经衣衫凌乱。
再看温升竹,哪怕只有一杯,他也摇摇欲坠。此时正抬眼看她,眼底一片水色,面上浮现一层薄红,这抹红犹如他白玉脸庞上的一抹妩媚釉彩,与他鬓边海棠交相辉映。
绚烂的浅红之中,温升竹伸出一只白玉般漂亮的手,这只手握住了她的足踝,又一点点地攀上了她的小腿。
好凉,又好痒。
崔冉低头看去,温升竹口中叼着酒盏,半边身子都靠了过来。
香气更加浓郁了。
微凉的酒液已经溅上了她的下巴。崔冉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温升竹正背对着他,端坐着挟香果吃,一切都是幻觉。
崔冉眼中则是一片清明。
这酒很特殊,却不是妖物,她今日没带铜钱剑,因此什么时候中招的也不知道。
晃神空隙,寿宴已经进行到优伶表演。
长桌围成的方形空地之中,一人手持拍板,一人抱着琵琶,一人载歌载舞,三人打扮得很滑稽,虽穿斑斓彩衣,却袒胸露怀,行为夸张。
随着乐曲进行,又有两个小孩嬉笑打闹着从人群中冲出来,齐齐停在姚家老夫人前,朝她一鞠躬,吐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祝寿吉利话。
说罢又不知从何处变来一只挂着穗子的彩球,笑嘻嘻地踢着绕场一周。他们动作灵活多变,令人眼花缭乱,踢到哪里都引起一阵阵掌声与喝彩。
唯独崔冉觉得怪异,这两个小孩白脸红唇,腮边两团殷红,眼睛睁得大大的。犹如两颗不透光的煤球,笑声尖利,这股子活泼劲儿让她浑身不适。
若是杜见春在这里,估计说话要更加直接,这好像她亲手扎的纸童成精,瘆得慌。
彩球上下起伏,快得几乎形成一道道残影,越踢越高,越踢越高,最后一下子竟高高地踢到了二楼上。
随着那球撞入二楼立着的一架木头装置,当啷一声稳稳地落下,一道画卷从上展开,赫然是那幅《八仙贺寿图》!
姚府主人,是花了心思的。
姚家老夫人也笑不拢嘴,连连叫好,抬手叫过身边小仆,嘱咐她取几吊钱赏给这些优伶童子。
只是这还没有结束,随着画卷展开,四周不知从何处飘出些白雾,丝丝缕缕,由淡到浓,将众人围住,衬得宴会犹如天上王母寿宴,祥云围绕,犹如仙境。
不仅如此,寿宴已经行进至日暮时分,天边金紫色交织的霞光倾洒,丝竹之声骤然停止,万物寂静无声,只有大家的呼吸清晰可闻。
姚府主人见大家的反应,颇有自得之情,这是他花了大价钱请的西域戏法班子制作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寿宴成为人间仙境。
至于仙境,自然除了流云烟霞,还应当有仙人前来。
此时丝竹管弦再次响起,侍女穿梭宴席之中,奉上烛盏,点点烛火跃动间,画卷上的线条也跟着开始浮动,清风掠过,烛火连缀成一条星河,画卷中原本定住的人物,竟然缓缓抬起了腿,走了下来。
线条浮动,枝叶婆娑,八仙驾着流云,衣带纷飞,各自捧着一枚寿桃,降临在凡间。
寿宴此时到达了最高潮。
再看座中宾客,早已被摄住心魂,大气不敢出,只恐眼前景象是自己的南柯一梦,一不留神梦境便会逝去。
只有崔冉还保持冷静,她似乎已经知晓其中关窍。
与此同时。
花园之中,借着假山树木掩映,杜见春一点点展开了手中的画卷。
丝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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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晦暗的日光中散发着淡淡的光泽,青山雾霭,王母仙桃,铁拐李、张果老、蓝采和……她眼睛死死盯着一寸寸展开的精巧图画,一个个看过去。
突然,她目光一顿,预想中那块特殊之处,竟然空空如也。
韩湘子,不见了。
杜见春不由得冷汗涔涔。
早在一个时辰前,她与崔冉将屏风送进库房。半路上,一个有小臂长的简陋纸人从崔冉袖中飘出,掉在草丛中。
不多会儿,有几人经过,它便飞起来,看准时机,紧紧贴在一个衣着华贵的小童的脚后。然后借着小童步伐交错的阴影,藏住自己的身体,快速爬上他的袖子,一个扭身,滑进袖中。
它认得这个小童,圆脸细眼,叫人跟着哄着,正是姚家最小的孩子。
而这个纸人,则是沈天野附身而成。
半日前。
杜见春恋恋不舍地递给崔冉一只纸人,叮嘱道:“这是我之前用剩下的,就这一个了,可要小心点用。”
这纸人跟了她很久,因为太小一直没派上用场,犹如鸡肋。如今崔冉说她有一个亲密好友需要纸人寄宿魂魄,她便大方地拿了出来。
事实虽然是这样,崔冉也不白拿,翻遍全身,抠出来一块碎银给她,当作谢礼。
沈天野由此有了“身体”。
等到他俯身其上,这小纸人竟然迎风变长,长到小臂长短才停止,沈天野操纵着新身体,伸伸胳膊踢踢腿,又爬到桌子上将茶壶举了起来。
这一套动作看得崔冉眼前一亮,捏着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便打量便提议:“不如我们叫他去探探姚府,顺便将那画拿出来。”
沈天野坐在她手心里乖巧点头,他去过几次姚家,对那里的地形算得上熟悉,找到姚府主人更是轻而易举。
杜见春也十分支持,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哪怕它是纸人。
温升竹也没说什么,他想起崔冉曾经在鼠婆那里也是以一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拿”走了一块太岁。
就这样,步移影动间,许多身影从沈天野头顶匆匆走过。却没有人注意到,小主人的衣袖里面,贴着一张轻薄的纸。
悄无声息的,一步一步的,沈天野抓着小童的袖口,跟着他见到了姚夫人。
在这之前他从未见过姚夫人。
第一眼看过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姚夫人长得十分漂亮。
她的眉间笼罩着轻愁,正在举着一柄小巧的剪刀,修建着瓶中的芍药花枝。
咔嚓,咔嚓。
翠绿的汁水从她剪刀中滴落,汇聚成粘稠的一小滩液体,染脏了她轻薄的纱衣。
好像美玉沾染了别的色彩,有些突兀,却又因此变得更加美丽生动。
这样的美丽,为何从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呢?沈天野有些疑惑,可他很少在乎有关女人容貌的传闻,因此很快就将其抛之脑后。
很快,他便注意到,姚夫人的腿边,正摆着一只熟悉的木盒,《八仙贺寿图》就在其中!
沈天野从小童身上飘下来,他弯折身体,变成了一朵纸花,点缀在芍药的枝头。
然后他朝着姚夫人缓缓展开了花瓣。
花蕊之中,粉末轻扬,充斥着这一方小小空间,同样沾染到了姚夫人、小童的身上,以及那只木盒上。
粉末是杜见春用来辨明踪迹的东西。
沈天野做完这一切后,她便沿着踪迹,一路摸到姚夫人房中,偷偷换走了木盒中的画卷。
在寿宴开始之后,丝竹之音奏起,她也成功地绕开了纷乱的人群,找到一处僻静的假山躲起来。
然后,她展开了画卷。
看到了那一处空白。
12. 纸人画师(五)
董永披上牛皮成功混上天庭,在鹊桥跟织女相会。纸人韩湘子披上人皮,混入寿宴,又会做些什么?
杜见春不敢再想,抱着画卷朝记忆中宴席的位置拔足狂奔。
她越跑越快,四周原本三三两两走动做工的仆人却一同停住了动作,齐齐地转头看着她离开的身影。
而宴席之上,姚老夫人抚掌大笑,几乎没有喘气的空隙,两小童依旧你追我赶,直到第一颗人头落地。
铁拐李投出拐杖,轻而易举地削掉了一个人的半个脑袋,眼珠还在转动,下半张脸上嘴巴还在开合,谈笑间的下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断在喉咙里。
鲜血汩汩流淌,混着被打翻的酒液,越过小山一样起伏的杯盘碗碟,淌成一条蜿蜒的河。半只脑袋叽里咕噜,顺着血河漂流,曲水流觞,一路漂到下一个人面前。
“陈兄,轮到你了,快快起来做首好诗,让大家一睹你的风采。”姚府主人笑眼弯弯,他拍着何仙姑的脸蛋说道。
荷花随着他的话语徐徐绽放,花盘旋转,犹如佛光宝像,笼罩在姚府主人身后,他身旁各分列三仙,是为左右护法。
被称呼为陈兄的男人脸色惨白,他想要大喊,却发不出声音,脖子像被人掐住似的。他想要逃跑,腿却发软,不听使唤。他想要两眼一翻从这惨状中昏过去,却越发清醒。
因为那半颗人头就在他脚下,血浸透了他的鞋袜。
姚府主人见他没反应,神态自若,继续说:“就以莲子为题如何?”边说他边指了指陈兄脚下,那半颗人头慢慢皱缩,竟成了一只莲蓬。
上面只有两颗莲子,圆鼓鼓,是他的眼珠。
“杀人了,杀人了!”一声变了调的惨叫从陈兄喉中冲出来,他猛地吸进去一口气,连连咳嗽,脸涨得通红。
这一声犹如寂静人群中的惊雷,又像婴孩痛苦的啼哭,他见到这世间残酷凶恶,手脚并用,从地上拼了命地爬行。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张果老轻敲渔鼓,却声若雷霆,轰隆隆声音响起,奔逃的人就承受不住似的停住脚步,身体猛地炸开。
宴会霎时变成炼狱,宾客们便是滚滚车轮碾压下的蚂蚁,慌不择路,却无处可逃。
哪里是正门?哪里是出路?他们放眼望去,假山如水墨般模糊连缀,树木枝条弯弯绕绕,一滴水滴在画上,万事万物都连成一片。
他们将会被彻底困死在画中。
崔冉不敢轻举妄动,这早就不是真正的姚府,而是画中世界。她揽着温升竹,藏在桌案下面,用自己的气息掩盖住他的。她的面前堆叠着数具血肉模糊的身体,早已分不清面目,而她呼吸间闻到的也净是些血腥气。
八仙还没有注意到他们。
为什么会突然开始杀戮?王掌柜画这幅画,又用人皮绘制韩湘子,难道只是为了将姚府变作人间炼狱?
他与姚家有什么仇怨?
不对,若是与姚家结仇,何必在寿宴上大杀四方,反倒放过姚府主人?不是这样。
难道是有什么被她忽视了吗?
她正思索着,温升竹突然动了一下,崔冉用余光看他。他摸到自己鬓边,把那只溅了血的海棠摘下,尽可能的推到远处。
如今男子无论什么身份,都喜爱在鬓边簪花,他是觉得花是八仙杀人的依据?
不对,一柄宝剑寒光闪烁,朝他们刺来,崔冉心道不好,抱着温升竹就地一滚,躲开了攻击。
不是花。
那是什么?
宝剑擦着温升竹的脸颊而过,流下浅浅的血痕,刺痛让他心中一紧,他猜错了。如果不尽快找到八仙杀人的根据,他们躲得过这次,不一定躲得过下次。
他正想着,崔冉却缓缓起身,她掐诀作法,想要先趁乱杀了离他们最近的蓝采和。
法印还未飘出,突然八仙动作一滞,随即各自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乐声再起,这次换成了胡琴。
侍女们再次鱼贯而入,手挎花篮,弯腰一一拾起血污之中的各色花朵。
崔冉认真地看着她们的举动,那些方才还鲜嫩的花瓣,已经全部褪了颜色,变成纸花。
血河也停止流动,骨肉血泥变成了一层层薄薄的红色颜料。为首的侍女拿着一只净瓶,朝上面泼水,水溶入颜料,稀释了那红的发黑的颜色,转眼间,地面已经被重新清洁干净。
至于死去的宾客,他们也都化作了一张张纸人,残肢断臂散落一地,也都被一一拾起。
画得不好,自然要换一张新的。不知为何,一种诡异的念头从崔冉心中升起。
像是印证她心中所想,姚府主人站起来,扬手,一碟碟看菜又被重新替换上来。老夫人入席。孝子贤孙挨个祝寿。宴会又重新开始了。
剩下的宾客尽管神色惶然,却不能离开,被一种神秘力量操控着重新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在这些人当中,也有几个神色有异,努力冷静下来之后,已经觉察到了其中关窍。
“寿宴要顺利进行,一步都不能出差错。”崔冉对温升竹道。
或许是因为宾客人数不够,她的身份虽然是侍女,也被操控着入座,就安排在温升竹左手处。
这次的寿宴,与上一轮一模一样,剧目之中夹杂着饮酒,饮酒过后继续演出,如此循环往复,直到两小童捧着寿桃入场。
崔冉也跟着打起十二分精神,上一轮寿宴,就是从此时出现了第一个死人。
在场宾客中有几人也是如此。
一时间慢曲渐歇,众人屏住呼吸,场上空余蜡烛燃烧之声。
小童走得近了,烛光猛涨,映得两人身后的影子犹如巨人。大头窄身,风一吹烛光摇曳,影子也跟着摇曳。
小童缓缓跪下,将寿桃捧在头顶,“巨人”也跟着跪下,寿桃淹没在黑影中。
“砰砰…砰砰…”
是什么在响?是小孩子欢闹的脚步砸向地板,还是一颗心脏在不停跳动?
同样的疑惑同时在所有人心中升起,他们不约而同地捂住胸口,感受着自己越发强劲的心跳,几乎与砰砰声重叠,强烈的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有人干呕了一声。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他身上。
那人捂着胸口,徒劳地扯着衣服,脸上尽是无法挽留住什么的恐慌。他的嘴巴张大到极限,一颗嫩红的心脏从他喉中一跃而出,跳到中央。
姚府主人哈哈大笑,他指着那颗心脏,冲众人道:“妙啊妙啊,古有比干为纣王献上七窍玲珑之心,今后贵客为我奉上忠心,为我母亲祝寿!”
“妙啊妙啊!”他的笑声回荡在空气中,与砰砰声合二为一,化作一条看不见的锁链缠在每个人的脖子上,令每个人都难以呼吸。
“啪啪啪……”崔冉带头鼓掌。
鼓掌声开始,便有人反应过来,跟着一起鼓掌,对于生的渴望让他们用尽了全身力量。巴掌都拍红了,生怕落于人后,被姚府主人盯上。
这就是他想要的吗?崔冉眼神极冷。
姚府主人,或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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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湘子,与亦或者是王掌柜,是要在这画中世界做皇帝!皇帝的欣赏,就是一把刀,剖开臣子的身体,叫他们肝脑涂地,至死不悔,才是正常。
只是这个人为何而死呢?难道是被随机选择的吗?崔冉并不相信。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上所有人的动作,企图分辨出其中的特殊或者相同之处。
他们鬓边有人簪花,有人不簪,花朵也是各种各样,杏花、海棠、金钟……他们穿戴样式也迥乎不同,动作各异,唯一共同之处就是脸色都很难看,强撑着不表现出太多异样。
还有什么呢?
天色渐沉,烛火重重,他们的影子柔顺地匍匐在他们脚下,有的薄如蝉翼,有的却如融在夜色之中,模糊一片。为何会如此不同?
崔冉一开始并没有注意,以为只是光影所致,可是同一片烛光下,同一种姿势,为什么也如此不同?
她目光流转,落到自己右手边。
柔软的绛紫色衣袍逶迤在她脚边,已经变成一抹厚重的颜料,她下意识举起手边的酒盏,将酒液泼了上去,那片绛紫顿时被打湿,晕成一片。
温升竹察觉到她的动作,扭头看过来。这个动作他做起来并不顺畅,因为双脚麻木,他迫不得已换了个姿势。
可崔冉知道,这也许并不是因为姿势的原因。她对温升竹说:“你的衣摆,已经变成纸了……”她的话语中还藏着的另一层意思,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温升竹本人也会变成纸。而彻底变成纸的那一刻,就是他的死期。
崔冉突然明白了,那几个人死亡的原因。
杜见春的处境也并不好,她根本没来得及跑出园子,就被追过来的纸人团团围住。纸人一个个身着轻纱,流动多姿,色彩浓丽,皆是丰腴的美人。
尽管美丽,杜见春也来不及欣赏,反而觉得更加诡异,尤其是周遭景物全都变成水墨样式,假山连廊,红花绿树,都在一瞬间变成一张张纸,而她也逐渐被同化,成为其中一个。
她从后腰摸出一柄小刀,寒光一闪,划向离她最近的一个纸人。
刀划纸,本来应当轻而易举,可她的刀碰上纸人脖颈的一瞬间,竟变得轻飘飘的。她连忙翻转手腕,再去看刀,半截已经变成了纸。
她不由得一愣,就在这个间隙,另一只纸人手掌朝她伸了过来,她连忙向后仰,堪堪才躲过那只手。纸人落了空,仅仅抓住了她的衣袖。只听得呲啦一声,衣袖化作纸袖被扯了下来。
杜见春眼睛猛地睁大,她明白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凡是被纸人碰过的地方,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会变成纸。
那么,火能不能将这个地方彻底烧掉?
她一边躲避纸人的靠近,一边扫视四周,刚刚还提在侍女手中的灯笼此时被随意地丢在地上,灯笼中的火苗已经熄灭。风吹来乌云,天色骤然黑了下来,这里竟然没有一丝灯烛火光。
该怎么办?
她心跳如擂鼓,慌乱涌上心头,她几乎难以冷静思考。这样不行!继续下去她一定会死在这里。
要冷静,冷静,无论如何都要想出一个办法,离她最近的会有火的地方是哪里呢?
是她去过的库房,还是高低起伏的游廊,还是……她拼命地回忆自己经过的地方,姚府那么大,她跟着仆人走了那么长的路,到底哪里可以找到火?
纸人一步步接近,她们脸上画着如出一辙的笑容,声音如同隔着肚皮发出,问道:“小姐,您该回去了。”
宴会早已开始,怎么能有人还在这里?
13. 纸人画师(六)
她们要带回漏网之鱼。
杜见春这条鱼太狡猾了,纸人行动又有些僵硬,一个没注意,她就从众人的包围中挣了个空档冲了出去。
要赶紧离开这里,免得被纸人再次包围。她一边跑,大脑一边快速运转。那么,该往哪个方向跑呢?姚府很大,现在天色渐暗,再加上小路弯弯绕绕,更像迷宫。她必须要赶紧从这些小路中选出下一个方向。
跑着跑着,她脚下的石子路突然有一片变成了纸,绿草也变成了几笔干枯的墨迹,她向更远处一看,那里大片大片的花朵已经都变成了纸,随风摇曳,说不出的奇怪。就好像在做一场白事,洒下漫天的白花,看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难道这个方向是错的吗?道路的尽头是已经变成纸的地方吗?她又转而看向自己的身前。前方依旧是真实的,甚至渐渐有丝竹之声传来,隐约间能够见到浅黄的光亮。
宴会进行得很顺利,管弦之声悠扬婉转,众人推杯换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里是一个不受侵扰的、安全的新世界。
有侍女端着果盘朝她走来,她是活人,有些光泽的皮肤、头发还有灵活的眼珠,她礼貌颔首,问:“小姐,您是不是迷路了?”
是啊,是她走错了路。
方才追击她的纸人侍女再次追了上来,不仅如此,她们的队伍扩大了。她们步伐整齐,长伸手臂,要把这个选错了路的客人,送到她该去的地方。她们衣裙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好像无数蚂蚁在窃窃私语,在这个万物俱静的地方无比的清晰。
她们从已经变成纸画的地方现身,三三两两,汇聚到杜见春所在的石子路的另一端。惨白的月亮从云层中移出,照亮了她们的脸庞。
董永已经杀了老牛,踏上鹊桥,“织女”怎么还流落在他乡?
为首的侍女尖叫一声,顿时所有人都朝杜见春冲了过来。
杜见春后退一步,又后退几步,她几乎快要跌倒。而她刚刚站过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纸,那个刚刚朝她颔首的侍女,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就也变成了纸。
姚府,并不是突然变成整张纸画的,而是有一部分在慢慢地变化,慢慢地侵蚀这个原本正常的地方。
而她此时,就在变化的分界线上。
也就是说,向变成纸的反方向跑就更安全?可这安全也是暂时的,她现在是一只被驱赶的羊,纸的范围越来越大,等侵蚀到最后一步,她就会彻底丧失所有反抗能力。
所以说,这并不是生路,反而是一个幌子,一个有时间限制的幌子。
她现在要做的,应该是找到幕后操纵者,杀了他。或者,从这张纸画中逃出去。阵法都有阵眼,纸画的世界应当也有破解的关窍吧?
她咬紧牙关,扭身朝靠近大门的地方跑去。她跑得很迂回,甚至她发现若是表现出靠近寿宴的意图,纸人侍女的追击脚步也会随着减弱。于是她故意虚晃一枪,七拐八拐之后,纸人侍女已经被她彻底地甩在身后。她能停下来好好地想想,究竟下一步要怎么走。
如果她记忆没出差错的话,姚府总共可以分为四层,由南向北,呈现长条状,第一层是门墙,第二层是正厅,姚家没有选择从这里举办宴会,反而是在角落里供奉了什么。
因为太过于古怪,她还多看了两眼。
一张被装裱好的空白的纸,一具棺材,被隐藏着纱帐之后,只在风吹动纱时才短暂地露了出来。那张纸让她想到了武皇的无字碑,但这张纸肯定不是让人自由评说死者的功绩。当时她还能安慰自己,升棺发财,姚老夫人六十一岁,已经到了乐天知命的年纪,有些关于死亡的迷信行为也可以理解。
可是结合现在满院子跑的纸人,她不会这么想了,反而,这张纸,这具棺材应当是很关键的东西,说不定能够决定她们的生死。
于是,她不假思索地转身向正厅跑去。如果崔冉他们能够反应过来,那么她们会在半路相遇。
织女跳下了鹊桥。
崔冉手持一条法术变化出的长鞭,抽飞了桌案。
姚府主人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拍案而起,咆哮道:“竖子尔敢!毁我寿宴!”随着他的愤怒,身边“仙人”也跟着变了脸色,怒目圆睁,祭出法宝,朝她冲了过来。
谁知崔冉根本目的不是与他们战斗,而是离开。刚刚总共进行了三轮寿宴,三轮都要死很多人。一开始只是寿宴不能顺利进行,七仙才会杀人,后来变成了客人不能令姚府主人开怀大笑,七仙也会杀人。眼见着席上活人越来越少,刚才还略有谋算的几个人此时已经眼神灰暗,失去了期望,更有几个,早已变成了纸人。
不顺从心意会死,顺从心意也会死,只是死的早晚快慢罢了。那么她何必在这里陪他们演戏,反而白白浪费时间。只是这样一来,本该肆意屠戮的七仙全都转移目标,集中攻击起她一人。
温升竹也明白了崔冉的想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闯出去。因此崔冉出手时,他没有丝毫意外,反而他抓紧了她的衣袖,对她坚定道:“去大门。”
寿宴在花园召开。花园是姚府最深处,前往大门要先经过卧房,再经过正厅,这其中也许会生出变故,但是他们别无选择。
卧房所在的长廊。
原本应当点着灯的地方,此时却一片漆黑,可在这黑暗的最右边,却有一间房透着温暖的光。房中一个书架,一张高足书桌,两把交椅,一张架子床,上面悬着纸帐,床边点着梅花熏香。
姚夫人正半卧在床上,枕着菊枕。她如云般的墨发蜿蜒着铺了半床,眼睛半阖,烛光扑在她脸上,更显得她肤如凝脂,唇似涂朱。
她的身边,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正提笔作画,描绘出此时春意。
而在他们对面,书桌上放着的花瓶里,有朵小小的纸花掉落下来,转眼间又化作一只小纸人,借助着花瓶的遮掩,悄悄地溜下了书桌,爬上一旁的书架。
作为一张纸,沈天野还是待在书卷之中更有安全感。除此之外,在这个位置,他能更好的看清姚夫人和这个书生。
书生动作温柔,可转到正面,却是一张被缝合起来的脸。剑眉凤眼,高鼻薄唇,每一处都无可挑剔,可是偏偏这些都是拼接而成,就像一个拼布娃娃,眼珠,鼻子,嘴巴,都是由不同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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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的布拼接而成。因此显得歪歪扭扭,异常恐怖。
在没看到他之前,沈天野以为这不过是话本之中的穷书生密会美妇人的场景,可看清了他由不同人皮拼凑出来的的长相,再看看他腰间别着的那支碧玉长笛,他突然有了一个猜想,这个男人就是《八仙贺寿图》中的韩湘子。
他是因为由人皮绘制才能够像活人一样在姚府自由行走的吗?
可是面对这样一张恐怖的脸,姚夫人为什么不害怕?甚至她对待他像对待情郎一样,温顺含情。
姚夫人说:王郎,妾身知你满腹才华,无人赏识,也懂你辛苦……”她边说边支起身子,勾着她的腰带,将他带到身边,坐在床上,“妾身心甘情愿地伺候你。”
王郎?沈天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眼前这个缝合人,难道是失踪的王掌柜?
王掌柜自己的皮呢?
沈天野脑袋里一团浆糊,他有些分不清韩湘子,王掌柜,姚府主人之间的关系。看上去,韩湘子不过是一张人皮画,王掌柜是用人皮作画的画师,而姚府主人是那个收到了人皮祝寿图的倒霉鬼。
可是,为什么王掌柜缝合出了韩湘子的长相?
真正的王掌柜遭遇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毛骨悚然。面前这两人还在互诉衷肠,并没有发现他,于是他就继续听了下去。
“王掌柜”说:“盈盈,待我作完这幅画,必能一举成名,到时我便接你出姚府。”他说这话时眼中野心勃勃,充满了欲望,他已经看到自己成为书画大家的一日。
“王郎,可否同我说说,是怎样的一幅画?”姚夫人的手柔若无骨,攀上他的肩膀,她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胸膛,听着其中的心跳声,强劲有力。
她的眼中倒映着“王掌柜”的模样,满当当的占满了,她视他如天神般。
“王掌柜”因为她这幅模样更加满足,他抚摸着她的长发,如同抚摸一只鸟儿顺滑的羽毛。
他将正在绘制的画朝她转过来,同时这张画也完完全全展示在沈天野的面前。
这是一张人皮。
这张人皮是新鲜的,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沈天野瞠目结舌,一股冷意从脊背直窜天灵盖。他杀过虎,宰过牛,也见过猎户剥下皮子,只是没见过人皮。
人能被当成牲畜吗?
沈天野心中骤然升起一种物伤其类的恐惧与悲伤。
更令人感到恐惧的,是“王掌柜”狂热的表情,他看着那张皮,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良知,这就是他画技突飞猛进的秘诀。
用人血作墨,人皮作纸。
可是,这真的是画吗?这分明是诡物,是脏东西。
恐惧过后是无边的愤怒,沈天野此刻只想冲出去,杀了他。可他只是一张纸,是一张只有小臂长短的纸,他甚至不是一个活人。
就在此时,姚夫人又说话了,她的朱唇好似涂了鲜血,她的话语如同剔骨刀,她轻蹙眉头问道:“王郎,这是谁的皮?”
“王掌柜”一声叹息,原本就可怖的脸庞更加扭曲,他说:“这是我的皮啊。”
14. 纸人画师(七)
话音刚落,窗子被猛的吹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大风灌注进来,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如怨如泣,在房间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漩涡之中,“王掌柜”的身影也随之飞长,一寸一寸,一尺一尺,转眼间他就变成了一个肥硕高大的人皮怪物。
“夫人,你是否会害怕?”他声音柔和,却暗藏着森森杀意。
“王郎,是你自然不会。”姚夫人恍若未睹,她娇小的身影被拢在“王掌柜”的怀抱中,绿色纱衣轻扬,不过是他腰间的一个点缀。
“王掌柜”的头顶到了房顶木梁,木梁不堪挤压发出嘎吱嘎吱的破裂声,簌簌木屑接二连三地掉落下来,落了满地。
木屑之下,那张丑陋的几乎要裂开的脸庞上面浮现出一丝疑惑,“夫人,你这里怎么有生人的气味?”随着这句话的问出,疑惑变成了恶毒。
“你在哪里藏了只小虫子?”
原本风流的桃花眼被撑得充满血丝,一只硕大的眼珠往左边一转,从书架上慢慢扫过。
沈天野汗毛倒竖,他紧紧地贴着一卷书,恨不得自己此刻真的是一张普通的纸,不至于引起他的注意。
眼珠转动停了。
沈天野屏住了呼吸,他完全忘了,其实纸人并不需要呼吸。“王掌柜”拥有掌控整座姚府动向的能力,姚府的一花一木,一个纸人,都出自他的手。沈天野毫不怀疑,自己的存在,就如同黑暗中一点萤火,亮的惊人。
他这条小命休矣。当“王掌柜”的目光落在他藏身的两册书缝隙间,他脑海中只有这样一个想法。
居高临下的死亡注视,将他整个人攫住。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口中喃喃道:“崔冉,对不起……”
生命的最后关头,他第一反应是自己对不起崔冉,崔冉跋山涉水,从血肉中捞出他的魂魄,又因为为他找身体而被卷入这复杂诡异的事件中。可自己现在却白白把自己的小命交代到这里了。
他闭着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纸人的死亡是不是没有痛感?
一刻,两刻,房中一片寂静。
沈天野尝试着又睁开眼,他看见那只眼珠又慢慢地转了回去,两只眼转向了另外的方向。
在那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浅蓝色的影子,快得让人觉得自己是眼花了,可沈天野一眼就认出来,是崔冉!
他刚放下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甚至比刚才更加紧张。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是纸人,不过是大海中的一滴水,而崔冉,或者其他人,作为活人才是真正的深夜萤火。
他猜的没错。
崔冉后背一凉,野兽般的直觉让她意识到有东西注意到了经过窗下的自己。
就在刚刚,她拉着温升竹绕开东倒西歪的桌椅,提起一口气,疯狂地朝庭院外跑去。
可是还没跑出几步,温升竹就发觉自己像是陷在了泥淖中,低头一看,他的双脚已经化作纸,与地面融合在一起。
于是他主动松开了崔冉的手。
“我走不动了,你走吧。”他并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其他任何情绪,只余平静。他并不是不害怕,而是面对这一切是头脑空白,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念头。
这就是妖怪的世界,在这里面,人是最微不足道的,也是最自不量力的,他突然觉得就算外面的世界也突然生出一股荒唐来,人凭什么掌控这个世界呢?
崔冉匆匆回头,有短暂的愕然,但很快恢复了坚定,她一手握着他的肩膀,一手从他腿弯穿过,将他抱起来,“别废话,快走,出了姚府你就能恢复如初。”
妖怪构筑的世界就是世人书中所记载的世外桃源、黄粱一梦,离开之后会发现于自身毫无影响。
温升竹腾空而起,双臂紧紧搂着她的脖子,整个人顺从地贴进她的怀里,闭口不言。
七仙在他们身后,汉钟离变出一把铺天盖地的棕扇,狠狠朝他们拍来。张果老放出一群白色红眼蝙蝠,紧随其后…一时间地动山摇,整个纸做的世界摇摇欲坠,即将崩塌。
而他们身前,墨色越来越浓,似乎并没有出路。直到崔冉一头冲进黑暗里。
坚实的石子路让她长舒了一口气。
崩塌状渐歇,温升竹迟疑道:“他们好像……停下了。”被抱着的姿势让他的气息贴着崔冉的耳廓而过,崔冉下意识偏头,被吹红了半边耳朵。
然后她才敢回头,一道无形的边界将七仙和姚府主人都拦在了后面,三三两两客人狼狈地冲出来,挟着一身光亮落到黑暗中。
那处热闹非凡、灯火通明的寿宴,就被他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变成一块模糊的白色亮面。
崔冉把温升竹放下来,看着那块白色亮面,突然问道:“你看过影子戏吗?”
“什么?”温升竹一愣,摇摇头。
“一开始是用纸剪成人形,在灯前的窗子上表演,后来窗子改成了影窗,以白纸作幕,可以随身携带,随时表演。”她解释道。
温升竹好像懂了她想说什么。
姚府是一个装着影人的木匣,平时关着,被他们打开之后,蒙上白布,摆上纸人,丝线垂下,匣子就成了表演场所。
“他们都是纸人,所以跑不出表演舞台。”温升竹看着那群张牙舞爪的影子说道。不仅如此,离开了寿宴范围,他的双脚也恢复了正常。
崔冉点点头,说:“走吧,去正厅。”
表演影子戏,需要有油灯一盏,映照影子,如果她没猜错,姚府应当也有一盏“油灯”,悬挂在某一处。
而她要取了油灯,烧了这纸扎的姚府。
他们继续向前,夜色之中,弯曲小道犹如蛇腹,他们在其中摸索着前行。
纸的世界,很单薄,也很安静。在这安静之中,温升竹却听到若有若无的窸窣声,衣摆摩擦,微不可查。
是风声吗?
还是他太过于紧张产生了幻觉?
但是黑暗之中,确实只有他和崔冉。崔冉超出他半个身子,呈保护状,每走一步都格外谨慎。她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和反应,这带给他无限的安全感。
要去正厅,需要先通过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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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
刚踏上穿廊,崔冉便觉得阴风阵阵,从自己身上穿过,这里比庭院冷很多。姚府在努力“告诉”自己,前面是危险的,而庭院才有生路。
但她对此嗤之以鼻。
“神仙”已经向她展露出真实面目,那是由血肉涂抹的,所以无论她受到怎样的暗示,都不会动摇向前的脚步。
她快要接近卧房了。
卧房一片漆黑,只有一间亮着灯,格外惹眼。
方才的经历已经告诉她,温暖光亮的地方反倒危险,她想要赶紧去正厅,自然不能靠近那处。
可是事情总不遂她心愿,她刚踏入卧房所在的横廊,就听到了左手边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再一转头,一个侍女直直朝她走来。
她想要借助廊柱躲起来,却发现侍女的目光已经落在她身上,原来此时已经月挂中天,冷白的月光隐隐照出她的身影,她已经暴露在侍女眼中。
而温升竹慢她一步,正在阴影中。
“别过来!”她压低声音道。
温升竹立即停止脚步,借着月光,他也看到了侍女的模样。柳眉细眼,两团腮红,都是细细用工笔描绘,一张纸人。
突兀出现的纸人侍女,犹如一个信号,他连忙侧身躲在廊柱背后。就这样一步的距离,月色分割,一明一暗,他与崔冉仿佛存在于两个世界。
脚步声接连响起,那纸人侍女背后,远不止一人!
她们齐齐迈步,要抓崔冉。
崔冉见势不妙,立即扭身朝反方向的光亮处跑去,如今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闯一闯了。
就是不知,那处厢房演得是哪一出?
她刚有所动作,纸人侍女便一起扑了上来。她们似乎是飘动的,因此速度格外快,就像殡仪队伍中遍洒的纸钱。
趁着她们都去追崔冉,温升竹闪身从穿廊之中快速跑过。
然后他推开了通向正厅的门。
门后一个安静伫立的身影,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高举起手飞快地朝他劈下,她手中是一把短刀。刀锋寒光凛凛,刀身血迹斑斑。
这是一把杀了许多人的短刀。
与此同时,温升竹也看见了那人的容貌,可刀尖已到眼前,他根本来不及出声。
“怎么是你?”短刀停了,堪堪戳在他脖颈上,留下一个小红点,对方惊呼出声。
温升竹向后一步道:“杜姑娘,幸好是你。”
在他面前,收起了刀的人,正是刚刚先他一步来到此处的杜见春。
“怎么只有你一人,崔冉呢?”她着急道。她原本以为会是崔冉最先杀出重围,来到正厅与她汇合,她也猜到自己经过卧房没遇到一个纸人,是有人帮她吸引了纸人侍女的注意力。可她没想到,来的人会是温升竹。
这个看起来温文脆弱的公子。
“她去了亮着灯的卧房,”温升竹没时间与她解释太多,直问道:“你是否见到一盏油灯?”
“没有,”杜见春摇摇头,“我只见到一具棺材。”
15. 纸人画师(八)
杜见春刚来到正厅,就感觉有些别扭,仔细一看,发现正厅的桌椅都是背朝大门,面对卧房的。而在她的印象里,刚来到姚府时,这里的布置摆放都是正常的。
温升竹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向杜见春说了崔冉的推测:“崔冉猜到了姚府的秘密,她说整个姚府都是一个表演影子戏的地方,寿宴和卧房都是舞台,而这里面的客人纸人都是被操控的影子,在姚府待得越久,就变得越彻底,而完全变成纸人的那一刻,就是我们这群外来者的死期。”他说话声音努力维持平稳,若是有心辨别,依稀能够感受到其中的颤抖,他边说边抓住身边一只香炉。
“你在干什么?”杜见春察觉到他的动作,突然出声。
温升竹背后一凉,他的意图被发现了。
杜见春手中还握着那把短刀,正朝他步步逼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影子在身后拖的很长,如同一道流出的黑漆。
他晚了一步。
只差一步,他就能砸晕她,砸晕这个已经不是杜见春的“人”。
“你要杀了我?”可奇怪的是,杜见春眼中并没有杀意,“因为你觉得我已经不是人了?”
温升竹僵住了,他突然有些茫然,能问出这个话的杜见春,似乎还是一个清醒的活人,并没有变成姚府的伥鬼。
“在这里这么久,你却没有丝毫变成纸人的迹象。”温升竹抿了抿唇才道,他能感受到自己声音的嘶哑,因为紧张,他的嗓子干涸极了。
他边说边举起了手,此时他的手掌,已经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这是一种又自然又诡异的状态,他举起手臂时,手也跟着晃动。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发现自己变成纸,因此接受的十分良好。
“我没有变成纸,是因为这把短刀,”杜见春挥刀示意,“这是我平时随身带着的祭器,一把小敛用的祭器。”
在被纸人侍女追赶时她就在想,纸人侍女之所以追赶她,是因为她没有参加寿宴,是个意外情况。换个说法,她是没有配合演出的人。因此下场只有被变成纸人带走。那么如果她假装自己是姚府的一员呢,事情会不会不同?
“我来到这里,发现角落摆着棺材和祭台,因此我猜测这里进行的“剧目”是丧事,而一场丧仪的进行,有很多步骤,我拿到了祭器,就充当了帮助下敛的人,那么我就混进了丧仪,成为了姚府的自己人。”杜见春只是赌一把,很幸运,她赌对了。
又或者是来到正厅之后,“姚府”的判断能力减弱,对于纸人和活人,姚府中人和外来者的分别也没有那么清楚。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语气轻松道:“你手上拿着的香炉,应当也有相同的作用,不如你试试?”
其实她已经注意到,温升竹拿起香炉之后,身体没有进一步变成纸,这就意味着,她的猜想是正确的。
温升竹也发觉,随着他摸到那只青铜香炉,他身体的变化确实停止了。他还发觉,香炉犹有余温。这里面应当刚燃过香。
解除了怀疑之后,温升竹轻松不少,他抱着香炉,继续寻找崔冉提到的油灯。他一边找,一边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你刚才说看到了一具棺材?”
“诺,就在那里。”杜见春伸手一指,就在她身后,有一具极华贵的棺材。
温升竹却觉得疑惑,他刚才进来时,并没有看到棺材。而随着杜见春的指引,在那片灰黑色的空间中,一个模糊的轮廓逐渐显现。
怎么会这样?
他蹙起的眉头和难看的脸色让杜见春也觉察到蹊跷,她试探着问:“有什么不对?”
“一开始,这间屋子里我只看到四套桌椅,一道楹联,五幅书画,与寻常大户人家并无不同,但是当你告诉我那里有具棺材时,我的眼中竟然真的出现了棺材的样子。”温升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看见棺材的过程更像是杜见春的言出法随。
“这怎么可能!”杜见春简直是难以置信,他们明明同处同一空间,温升竹却说自己一开始根本没有见到棺材,“难道姚府真的把我当作自己人了?”
温升竹却不这么想,他沉思片刻问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同?”
“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是少爷我是假侍女。”她飞快答道。
“我起初看不到棺材,也许是因为我们进府时身份不同。”温升竹觉得后半句比较靠近真相。
“你是说……”杜见春顺着他的思路继续想,“你是寿宴的客人,所以看不见棺材,而我是搬运东西的人,没有资格去寿宴,所以……”杜见春恍然大悟,纸人侍女根本不是要把她赶到寿宴上去,而是要她来正厅,成为丧仪的一份子。
现在温升竹来了,拿到了香炉,所以他从客人变成了丧仪的参与者,他也因此看到了棺材。
这具华贵的棺材是由楠木造成,两旁雕着二龙戏珠,龙的周围画着“暗八仙”,全部图案花纹都贴着金箔,发着幽幽的光。
它就安静地待在那里,吸引着他们的目光。
现在正是一天之中最暗的时刻,窗外墨色浓郁,杜见春不敢冒然开棺,生怕其中冲出什么她应付不了的东西。
温升竹也没有把握。他们猜这里要进行一场丧仪,却不知道何时开始,怎么开始。除了这具棺材外和倒放的桌椅,这里十分正常,正常到不像一个灵堂。
“杜姑娘,作为一个收尸人,这个时候我们要做什么?”他此时只能全然信任杜见春,杜见春是最了解丧仪的人,现在只能她说什么她做什么。
“要先……”杜见春双眼睁大,吐出那两个字。
两个在这个地方显得尤为恐怖的字。
“王正!”崔冉叫出了那个名字。
一个被写在记录簿封面,若不是她特意在书坊重新翻阅了记录簿,她根本不会注意这个名字。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王正,也是王掌柜的真正的名字。
被叫出名字的人皮怪物停下了动作,他有一瞬间的呆愣,似乎对这个名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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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陌生。而崔冉已经被逼入房间角落,她身后是瑟瑟发抖,满面泪痕的姚夫人,而她则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你已经死了。”
是啊,他已经死了。
从剥下自己的皮开始,他就再没有任何活着的可能了。
无数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人皮怪物沉浸在过去中,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一个普普通通的书坊掌柜,毫无所长,只靠着粗糙的画技和乏味的话本勉强糊口。这一辈子,永远不会有把“王正”两个字堂堂正正盖到画纸上的机会,他也永远不会有名声大噪的那天。
“你已经死了,而姚夫人也根本不存在。”崔冉再次开口,与此同时冰冷的气息渐渐环绕住她的身体,一张坚韧而柔软的纸轻轻地搭在了她身上。她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那张纸就是容貌举世无双,性情温顺柔婉的姚夫人。
哪有这种人?美貌,温柔,不顾一切地爱上一个穷书生,欣赏他并不出众的才华,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这样的人,这样的姚夫人,不过是王正笔下的一个纸人罢了。只有纸人,才能这样毫无怨言地任他摆布。
“你可怜我?你看不起我?”可是过去带来的回忆只让“王正”迷惑了一瞬,转眼间他又暴怒起来,咆哮着:“你凭什么可怜我?”
剥了自己的皮又如何?无论用什么办法,付出了什么代价,他都已经成功了。成功的滋味太美妙了,这偌大的姚府,这里的所有人,包括外来的人,都要被他操控,都要向他俯首称臣。
一条粗壮有力的尾巴卷上了他的脖子,猛地收缩,砰的一声,王正四分五裂,他缝合出来的身体不堪一击。
“不,我只是想杀了你。”崔冉冷冷道。
她说那么多话不是为了说出真相,也不是为了鄙夷他,只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神,让她顺利地,杀了他。
毕竟她是蛇妖。
怀才不遇也罢,与权贵云泥之别也罢,画师的尊严也罢,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唯一要做的,是从这里出去。
骤然掉落的眼珠转动着,看着崔冉缓缓地把尾巴收了回去。
细密的闪烁着光芒的鳞片从地板上划过,也从他脆弱的皮肤上划过,划出许多细小的伤口。伤口接连不断地涌出鲜血,淹没了他的“身体”。
他好后悔啊。
他万万没有想到,崔冉是一只蛇妖,是一只道行远远超过他的蛇妖。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仔细筛选进入姚府的人。
崔冉朝书架招招手,沈天野一跃而下,顺利地落入她的袖中。她是感应到沈天野魂魄的存在才来到这间卧房的,也误打误撞见到了消失的“王掌柜”,见到“王掌柜”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他已经不是人了。
接下来他们要去正厅了。
而他们的身后,散落的人皮正在缓缓蠕动,从流淌的血液中重新拼接结合,形成一个新的躯体。
他好后悔啊,王正怨毒地盯着两人的背影,下一出戏,他要准备的充分些。
16. 纸人画师(九)
“要先……招魂。”
杜见春吐出那两个字,犹如钉子砸在两个人的心上。
她所熟知的下敛仪式,第一步是招魂。需要招魂之人捧着死去之人礼服,站在屋子的东南角,招呼三声他的名字。
可是他们从姚府招魂,招回来的会是什么东西?要是那姚老夫人还好,寿终正寝,绕一圈也就随着肉身一起去了。要是找来了冤死在这里的人,被“王掌柜”控制的人,他们如何面对?
所以他们不敢招,不仅不敢招,也不会招。招魂需要叫死人名字,可这灵堂之中,没有牌位,他们就根本无从得知。
这条路走不通,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竟再想不到别的办法。
但一味等待也不行,这里没有变化,纸人侍女不知何时会出现,“王掌柜”也没有踪迹,他们只会白白耗死在这儿。
难道他们的猜测是错误的,关键不在正厅?
那该在哪里,门屋吗?
但是时间紧迫,他们还有时间再去门屋吗?两人同时抬头,看向窗外,月色填满了大地,也照亮了四周的一切,姚府已经彻底变成了纸。
不仅如此,温升竹咬了咬唇,目漏忧色,崔冉还没有找来,她还活着吗?
卧房之中。
被他担心着的崔冉朝着书架招手,沈天野从书卷中探出纸脑袋,见到她眼前一亮,继而两步并作一步,飞扑下来,抱住了她的衣袖。
他像只小狗一样蹭了蹭她,继而道:“幸好你来了,要不然这姓王的要把我撕成碎纸片。”
变成纸人之后,他撒起娇来更加得心应手,崔冉看他一路小跑溜到自己的衣袖中,忍不住笑了:“碎了就只好再给你找具新的,总做纸人也不是办法。”
纸人身体多有不便,他甚至都没有办法在沈父沈母面前出现。
“崔冉崔冉,从小你就对我最好!”沈天野此时身后应当有条尾巴,摇得正欢。
崔冉不置可否,晃晃袖子,走出门去。
门外暗红一片。
就在刚刚她绞断“王掌柜”身体的一瞬间,姚府头顶这片天空也似被撕破了,从其中透出红光来。
红光把缝隙填的满满的,让崔冉无端升起一种感觉,他们是被关在狭小笼子里的一笼蛐蛐,有人正提着灯照向他们,观察他们。
月亮也已经变成一个粗糙的圆圈,清亮的月光逐渐暗淡,变得毛毛的,阴云也静止不动,随着“王掌柜”的第一次死亡,姚府变纸的速度加快了。
崔冉也快步走向正厅,如果不尽快打破姚府这张画的话,这里面的所有人,尤其是那群普通的宾客。
她猜得不错,侥幸从寿宴逃脱的宾客,不是在纸人侍女的碰触下变成了纸人,就是在跑到姚府角门处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张看似单薄却无法撼动分毫的纸。
红光不断地移动,从缝隙边移至穿廊,观察着崔冉的一举一动,对她的反应颇有兴趣似的。
直到她进入正厅,门咔哒一声合拢,红光也停止不动。
崔冉走进房间的一瞬,原本正在正厅当中研究棺材的杜见春和温升竹两人也骤然紧张,他们迅速弯下腰,把自己挤进棺材边的黑色阴影中。
有东西进来了。
同时他们也发现,月光越发的亮,亮的如同白昼,棺材上的花纹满满融化,连成一片,甚至开始往下滴落。
啪嗒…
啪嗒…
那猩红的液体带着浓郁的腐烂味道滴落在他们的身上,可他们却进退两难,动也不敢动。若是离开棺材,就会被进来的东西看到,若是不离开,那棺材正在变得柔软塌陷,不知道会变成什么。
崔冉并不知道他们正面临什么,因为她站在正厅之中,在棺材所在的位置上看到了一条裹尸袋。在这个房间里,并没有温升竹和杜见春。崔冉是作为第三种身份进来的。
她仔细观察着,这袋子由粗布织成,浸透了血,而那血,她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发出一股烂果子的味道。
跟玉酪酒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谨慎地向前一步,裹尸袋竟然开始蠕动,粗布表面也变得光滑,随着她越走越近,竟变成了红色的锦缎。
和裹尸袋一起振动的还有崔冉的袖子,准确说应当是崔冉袖中的沈天野。他捂着自己的纸脑袋冲出来,跳到裹尸袋上。
他的双脚刚刚触及锦缎,一阵黑烟从纸人身体中脱出,一股脑扎进裹尸袋。
蠕动停止了,血流也停止了。
崔冉被这变化所惊,这东西把沈天野吞了?不对,不对,这更像是沈天野被什么所吸引,主动进去的。思及此处,崔冉想到了什么似的,并指一划。
锦缎破开,大红内里躺着一个人。
这人眼深鼻挺,正是沈天野。而他身边还放着一盏正在燃烧的油灯。
崔冉眯起眼,心中打鼓,一把拎起灯,照亮了四周。
袋子上的血迹消失了,锦缎上的蟠桃花纹显得更加夺目艳丽。
而另一个空间之中,温升竹眼前一暗,紧接着白光乍起,他看清了进来的东西的模样。
一张白白胖胖的脸,平庸的令人见之则忘的五官,永远一成不变的温和笑容,是“王掌柜”。
寒意一层层涌上温升竹的身体,他咬紧牙,依旧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猜测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眼前的“王掌柜”已经不是活人,而是一张皮。一张会动,会笑,会说话,想要他性命的皮。
人皮凑过来,咧开嘴,笑道:“客人,把你的皮给我吧。”
“作为交换,我可以为你制作永远不死不老的身体。”他诱惑道。
什么是永远不死不老的?是纸人,一个纸人身体永远不会发生变化,把自己的人皮剥下,再把血肉用纸包起来,绘制出五官,四肢,他就与常人无异。
一道消瘦的身影从他脑海中浮现,书坊之中的那个被焚烧殆尽的王掌柜,是不是就是这样被制作出来的?
温升竹已经忘记了呼吸,身上泛起一层层寒意,他想要跑,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大脑中一片空白。他几欲作呕,却动弹不得。
这里原来是“王掌柜”为他们准备的灵堂。
怎么办?他的大脑飞快转动着,没有油灯,没有武器,他要如何对抗这杀人魔?
棺材的另一头,杜见春也见到了“王掌柜”,只不过她见到的是浑身血污,分不清样貌的“王掌柜”。
这个“王掌柜”一边喊着“好疼”一边朝她靠近。他口中念叨着,“我只要一点皮就好了,一点我就不会疼了……”
他早已忘了,从他切开自己的一小块皮肤的那一刻,他就再也无法摆脱,这种提升画技的东西了。他也早已忘了,自己已经剥掉了自己全部的皮。
“把你的皮给我吧。”那道在脸上的缝隙翕动,发出模糊的声音。
两个“王掌柜”一左一右,站在他们两人面前,举起手中尖刀,要把他们的皮剥下来。
“铛……”刀锋碰撞。
是杜见春先出手了。
失了皮的“王掌柜”比正常模样的更加急迫,他要拿到杜见春的皮,披到自己身上。
而杜见春手里的这把短刀,作为一把小敛的祭器,给“王掌柜”造成了非同寻常的伤害。每一刀下去,都在他身上豁开了深深的伤口,血喷涌而出,溅了她一身。
“呸!”杜见春转头呸出一口血污,与他周旋起来,这“王掌柜”感觉不到痛楚,也不在意伤害,反而追她追得更紧。
没办法,她只能引着他兜圈子。
转眼间,并不宽敞的正厅就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血脚印,而杜见春也已经开始气喘吁吁。
“温公子,快找油灯!”她边跑边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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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动作太大,已经把人皮“王掌柜”的注意力也吸引了过去。
温升竹摆脱了王掌柜的控制,身体骤然一松,跌坐在地。他扫视一圈,房间之中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桌上、椅上、甚至地上,都空空如也。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油灯。在这一刻,他忍不住怀疑,真的有油灯吗?还是说这里是他们的死路?
“快点!我要撑不住了!”两个“王掌柜”同时追击,能力更上一层楼,杜见春左支右绌,招架不来,此时已经气喘吁吁,身上也频频添新伤。
眼见着她的动作逐渐变慢,血滴落下来。温升竹心一横,使劲推开了棺材盖子。
这棺材入手滑腻,如人的血肉肌肤。
这房间之中,只有棺材里面他没有搜寻过,温升竹看着那漆黑蠕动的内里,一咬牙,翻了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面什么都没有,而在一团血肉之中他摸到了一张纸。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后,他看见崔冉拎着油灯,凝视着他。
还没等他开口,他就听到崔冉道:“天野,你的身体回来了。”
她这话说得奇怪,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惊讶与不解。
温升竹下意识转头,哥哥的身体在这里?
转头的那一瞬,他意识到了不对。他的身边并没有其他人,反而他好像变高变壮了。
他低头看去,自己身上穿着喜服,手掌宽大,皮肤不复白皙,这不是自己的身体。
“你是谁?”察觉到他的讶异,崔冉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她的尾巴伸出,绞住了温升竹的脖子。
尾巴收紧,冰冷的、细密的黑色蛇鳞引动一连串颤栗,温升竹下意识去抓她的蛇尾,眼中满是祈求。
这是崔冉的尾巴吗……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眼中已经毫无情意。曾经令人安心甚至于心动的力量,此时化作了夺命的东西,无情地缠绕在他的脖子上。
崔冉不是人。这个事实让他难以置信,她明明是一个道士,怎么会变出一条尾巴?如果崔冉是妖,他们一路走来遇到的那些算什么?
“我是…温升竹。”他喉中艰难地挤出声音。
尾巴骤然一松,继而消失。崔冉又恢复了那幅普通的道士模样。
可是温升竹还有些不适应,崔冉却没有理会他的心情,反而拎着油灯,凑近他手中捏着的白纸,点燃,并且扭头语气平静地警告他:“你最好忘掉。”
她并不介意自己的身份暴露,但是她怕麻烦。
温升竹刚想开口,却止不住地咳嗽,他的嗓子火辣辣的疼,好半天才眼含泪花,艰难地说出几个字:“我怎么会……背叛你…”
崔冉只是警告他不要乱说话,他却将其视作崔冉怕他背叛。甚至他有些心情复杂,他与崔冉怎么说也是一路经历了生死,崔冉竟然一点都不相信他?
崔冉却不再说话,她盯着被点燃的白纸。
这张巴掌大的白纸在火焰中徐徐燃烧,犹如戏法一般散作片片蝴蝶,飞向空中。
“可以出去了。”她松了一口气。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蝴蝶变大,它们的翅膀上映出一个个黑色的影子,这些影子分明是一个个人形,或挣扎,或奔跑,姿态各异,但都痛苦非常。这是所有在姚府中死去的人。
他们永远,永远被困在了另一个世界。
一把匕首从棺材中扔出。
杜见春抹了把脸上的血,艰难地爬出来,朝他们打招呼:“各位好啊,感谢你们,我又能多活了一天。”
她刚才差点被两个“王掌柜”联手杀死,可是就在生死一瞬,一把莫名的大火突然从两人身上冒出,转眼间将两人烧成了焦炭。
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也精疲力竭,她知道是崔冉成功了。
她们赌对了!
17. 纸人画师(完)
蝴蝶飞走,姚府重新长出“血肉”,恢复正常。只不过满府死寂,听不到一点人声。崔冉四人从正厅走向门屋,一路上草树摇曳,石板路边栽种的花朵依旧鲜艳,斑鸠在院墙间跳跃。一切都很美好,只是除了他们之外的活人都好像凭空消失了。
四人沉默不语地往外走,心情难免沉重,等到了踏出姚府的一瞬,无数嘈杂的声音涌入耳朵,他们才彻底松弛下来。
风声、鸟鸣声、别家仆役走动打扫的声音、高低起伏的说话声……如此种种,带着世间温暖的气息将他们包裹着。此时天光大亮,他们已经在姚府之中挣扎了一天一夜。
四人并肩而立,杜见春忍不住看了一眼“沈天野”,他长得最符合时下的英俊标准,眉长目深,小麦肤色,身材高大强壮,胸肌鼓鼓,腰肢劲瘦。
“咦,你脸上怎么还敷了粉?”杜见春见他脸上白白一层,嘴巴红艳,奇怪道。
温升竹顶着沈天野的脸,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倒是沈天野闻声转头,看到“自己”的脸时立刻睁大了眼睛,道:“太怪了,快些擦掉,快些擦掉。”
本来直面自己的模样就说不出的感觉,见这张脸涂脂抹粉,更是难受,他从怀中摸索半天,扯出一张绣了青竹叶的洁白帕子,按在他脸上一通乱抹。
红白交加,简直一张滑稽面具。崔冉抱着胳膊看他们的动作,忍不住笑出声。
温升竹抬起手,止住他搓来揉去的行为,面露无奈道:“可以了,再擦下去脸要烂了。”更何况,粉根本不是这么搓掉的。他曾经附庸风雅也涂过粉,只不过在他脸上不显,因此后来就没有再做过这种事,尽管这样他也知道脂粉要用皂角才能清洗干净。
沈天野罢了手,塞回帕子,再看自己的脸,顺眼不少。
温升竹揉揉面皮,觉得颊边有些烫。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崔冉,不知道她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互换身体的问题。
崔冉并没有觉察,她在想在姚府一天一夜中发生的所有事。她虽然拿到了油灯,烧了白纸,可是却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因此还要靠其他三人将自己经历的事情对上一对。
正好他们在姚府中消磨一天早已饥肠辘辘,如今死亡威胁消失,身心轻松,肚子也接二连三地叫起来。于是他们随便找了个卖早食的摊子,叫了几碗馄饨吃起来。一人两碗下肚,才有闲情说说那惊悚的过去。
“老子活了这么大,也是第一回叫纸人追着跑,还差点把小命留在姚家!”沈天野忍不住愤愤道,他把碗重重放下,一扬手,“再来一碗。”
崔冉知道他跟温升竹互换了身体,杜见春并不知道。在她眼中,向来动作优雅从容温升竹突然举止粗放起来,她瞬间警惕,抱着碗挪开了好大一段距离,以为他是叫鬼附了身。
温升竹见她神情不对,连忙解释道:“大约是在正厅出了差错,我与哥哥互换了身体,现在他是我,我是他。”
杜见春这才放心,她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说道:“我在正厅被那妖怪追着跑,就看见你爬进了棺材,是不是那里面发生了什么?”
“你们见到的是棺材?”崔冉与沈天野异口同声道。
杜见春:?
“可我们看到的是一只裹尸袋。”崔冉说道。
“你们也是在正厅中央见到的吗?”杜见春问道。怪不得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见到崔冉与沈天野,却在爬出棺材之后见到了他们,而他们也在正厅。
崔冉若有所思,也许她和沈天野进入的是一个空间,温升竹和杜见春进入的是另一个空间。两个空间在中央位置重叠,交汇处就是棺材。
“我们也是在中央位置看到的,”她继续道,“同样的位置,不同的东西,我划开了裹尸袋看到了天野的身体和一盏油灯。”
“而我拿到了一张白纸。”温升竹补充道,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着的喜服,“或许你们看到的不是裹尸布,而是锦被?”他猜测到。
这个想法有些离谱,毕竟裹尸袋与喜被相差很大,但是结合身上的喜服,还有他们那边被布置成灵堂模样的正厅,他猜想崔冉那边应当是喜堂才对。
升官发财,老母过寿,旧夫人死,新夫人来,王掌柜人生圆满。
“这样就能够解释,这两个空间同时存在,关键的油灯和象征着姚府的白纸被分开放,如果是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同时拿到两样东西。”杜见春十分赞同,同样她后知后觉,发现了王掌柜的恶毒之处。
不仅如此,她和温升竹都拿了祭器,虽然躲过了变成纸人,却改变了自己的身份,共同进入灵堂空间。崔冉和沈天野既不是宾客,也不是参加丧礼的人,自然作为婚宴的主角进入了另一空间。
他们能够活下来,绝大部分是误打误撞,运气使然。想到这里,明明是白天,他们都觉得如坠冰窟,身上泛起层层寒意。
怪不得其他人都没有逃出去,姚府九死一生,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馄饨来喽!”老板热切地招呼传来,新的一碗热腾腾的馄饨被端上桌来,可大家都没了食欲。
半响,杜见春才道:“各位,在灵堂之中,我被王掌柜追杀,最后一刻他被烧成了焦炭,官府那边应当可以交代了。”
她举起碗,将碗中浅浅一层馄饨汤一口饮尽,露出一个灿烂笑容,说道:“我们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这次死里逃生,最好别再有这种事了。她心中默念。
崔冉三人也端起碗,与她作别。
离了摊子,温升竹打算先扮作沈天野去见沈父沈母,宽慰他们。
崔冉则准备和沈天野一起前往师父说过储存了众多道家典籍的二仙庙,寻找换回两人身体的法子。
三人暂别。
温升竹回到家刚换过衣服,便听说沈父沈母去了万寿寺祈福。于是他牵上马又赶去万寿寺。
万寿寺在平城东南角,一入山门便能听到诵经声阵阵,风吹幡动,檀香袅袅传入鼻端。温升竹问过沙弥,得知舅舅舅母正在大佛殿中敬香,便从小径经过配殿,一路走去。
大佛殿在万寿寺的中间位置,前后栽种着参天古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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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不时传来鸟鸣叶落之声。温升竹越过门槛,见两人正背朝自己,高举双手,弯腰正拜。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温升竹学着沈天野的口吻喊道。因为融入了自己一路经历生死的心情,声音中也隐有颤抖。他不敢高声,却也惊动了两人。
沈父沈母刚刚将香插在香炉中,合手拜过,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回头,见到许久未见,生死未卜的儿子好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忍不住鼻子一酸。
沈父还强忍着,沈母已经眼一眨,落下一连串泪珠。她虽然哭,却是喜极而泣,快走到温升竹身边,拉住他的手,反复摩挲:“我儿,我儿,你终于回家……”
沈父在她身后,上下打量着温升竹的身体,见他没有伤痕,也没有强忍着的不适,才终于放心。
沈母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扶着温升竹的胳膊,转向面前的菩萨金像跪下。她摊开双手,虔诚地匐匍在软垫上,连道:“多谢菩萨,菩萨慈悲心肠,将我儿送回我身边。”
她的眼泪浸湿柔软的金色布垫,檀香袅袅升起,飘散入这偌大的殿宇。
菩萨端坐莲花宝座之上,身上流光溢彩,以金箔妆点,身后无数手臂伸出,或结印,或抚膝,或持不同法器,而她身体中央的净瓶之中,隐隐竟似含有万顷怒涛,水声滚滚不断传入温升竹的耳朵。
在这空旷偌大的殿宇之中,穿透层层锦绣幢幡,震慑着他的心魂。而当他诧异抬头看去,水声骤然停止,金像弯目,似合未合,正怜悯地看着脚底这个渺小的凡人。
一切都十分正常。
温升竹已经体会到这世界的光怪陆离,因此不敢忽视这种异动,只当是菩萨显灵,也跟着拜下,许愿自己早日与哥哥换回身体,家中不要再生事端。
可是不想要什么,偏偏来什么。他们刚刚离开万寿寺,舅母乘轿,他与舅舅分别骑马准备回去。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天色也跟着骤然变暗,飞沙走石间,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受到了惊吓一般。温升竹死死勒住缰绳,他不太擅长骑马,此时要控制这匹马就格外艰难。但是沈天野极为擅长,因此他不得不装的一派轻松的模样,关心舅舅:“父亲,您没事吧?”
沈父眯着眼挡住沙尘,高声回道:“没事,快些走吧,我看着这天要下雨。”
狂风多半是骤雨的前兆,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刮了一阵,折断了几根树枝,抚平了一层尘土就停歇了。但是天色依旧昏沉,阴云压低,几乎沉到他们的头顶,燕子盘旋着擦着地面翻飞,家仆抬起轿子继续走,温升竹不放心的缀在后面。
刚走没几步,他突然发觉,轿子左前方似乎多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背后一个贯穿的血洞,他一眨眼,这身影就消失了。
可他看得分明,并不是自己的幻觉,这个身影是枉死的沈临风。他眼皮狂跳,忍不住握紧缰绳。
难道是沈临风死后变作了鬼,不甘心要找他们要个说法?他心中一颤,觉得事情还没有结束,他们家也许还有麻烦没有解决。
18. 万寿寺(一)
参与姚府寿宴的人全都死了,这件足以轰动整个平城的大事官府却没有任何反应。平城人也没有反应,他们照常生活,这件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关于此事的传闻。
温升竹在一次与家人闲谈中装作无意问起姚府的情况。沈父愣了一下,仔细回忆道:“姚家早就人去楼空了,怎么突然说起他们?”
沈母的神情还有些怀念,点点头说:“我与他家夫人烧香时见过几面,听说是跟着家人回老家了。”
他们两个说得煞有其事,没有半分怀疑,温升竹试探道:“那姚府的宅院呢?”他记得当时刚一进入姚府,便见到其中青瓦飞檐,丹楹刻桷,设计与摆放都是时下流行的。
“早已荒废了,坊间传说那里成了鬼宅,你可莫要去。”沈父严肃道,经过走镖这一件事他对神鬼妖怪深信不疑,因此忌讳也多了起来。
“嗯,孩儿知道。”温升竹应下。
“怎么突然问起姚家的事?”沈父问道。他觉得今天的沈天野有些奇怪的,说话时似有隐瞒,魂不守舍。
“没什么,有一日访友经过了那里罢了。”温升竹不愿让沈父牵扯进来,于是便简单搪塞过去。
紧接着他又问了几个曾在寿宴名单上见过的名字,得到的回答都是这些人还好端端地在家里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温升竹惊骇非常。难道只有他们记得姚府曾经是如何的热闹辉煌,宾客往来络绎不绝,宝马香车倾盖如云?看着沈父沈母自然的神情,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入夜之后,温升竹做了个梦。
梦中平城依旧是那个平城,人们安居乐业,万物生发欣欣向荣。可是他却知道这里早已是一座死城,姚府是造成这死寂的源头,它安静地矗立在坊市之中,外表华贵内里腐烂透顶。它源源不断地向外输送出一批又一批的纸人,它们面目模糊而统一,走入各家各户,取代了活人。
有一日,温升竹与沈父沈母共进昼食,沈父不小心打翻了一碗汤,沾湿了他的衣袖。他勃然色变,举起手来,红汤犹如鲜血滴落,他的衣袖变成了一张薄纸。温升竹大惊失色,想要逃脱,却被纸人团团围住。
他猛地睁大双眼,从梦中惊醒。被纸人围绕的感觉太过真实,他一把撩开床幔向外看去,对面的墙上空空如也。原本那里他挂着一张文士踏青图,而从得知王掌柜是纸人的第一日他就立刻将这幅图取了下来。
还好是梦。他轻抚胸口,靠在床边长出了一口气。心脏依旧在惶惶跳动,他满额冷汗。
夜已深了,屋外刮起风,卷着树叶撞上窗子,发出接二连三的咚咚声。他脑中莫名想起崔冉对他说的那句“清风半夜闻鬼声”,她说那些半夜偶然听到的,难以解释的,骤然而逝的奇怪声音是有鬼经过,不小心露了行踪。
他身上寒意不退,缩回去裹上被子,盯着头顶青绿纱幔发呆,这平城还是之前的平城吗?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变了。
表面上,平城依旧安定。在这半月之中只有一个死人,那就是沈临风。他的尸身被送回家之后,家中的幼子一直啼哭不已。郎中按照小儿夜啼的方子治了几日始终不见效。于是家里人就怀疑是沈临风死的不安生,鬼魂作祟。按照高人指点,送去万寿寺做一场法事,再停灵三日。
正巧崔冉叫人捎来口信,说师父有本记载了换魂术的由来和法术的典籍在万寿寺的藏书阁中,叫他前去共同解决问题。
又是万寿寺。温升竹忐忑不安,总有不详的预感。崔冉在万寿寺,沈临风也要送去万寿寺做法事,前几日他又在万寿寺见到了疑似沈临风的鬼魂,听到了菩萨的异动。如此种种放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不好的征兆。
他连忙提笔写回信给崔冉,叫人快些去送,务必让崔冉远离万寿寺,至少等沈临风做完法事再去。
可是崔冉始终没有动静。
他心中忧急,却也不敢贸然进入,姚府一行让他知道,凡人遇到妖异之事只有引颈受戮一个结果。
他不知道的是崔冉压根就没有收到他的回信。此时她正看着窗外阴雨连绵,心中难免焦虑。
这时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崔冉开了门,见到外面站着一个灰衣小沙弥。小沙弥向他念了声佛号说:“崔施主,这雨来得急,寺中房舍漏雨,大家都去修缮房屋,人手不够,可否劳烦你帮小僧将外面晾晒的古籍经文收起来?”
崔冉点头应允,穿了蓑衣跟他出门。
突如其来的大雨将万寿寺的青松草木都冲刷的翠绿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芬芳。崔冉跟着小沙弥在雨中穿梭,脚下步步都是泥印。
半路小沙弥满脸心疼,跟她抱怨:“明明早起还是晴空万里,莫名其妙就下起雨来,晒了月余的书还不知道毁了多少!”
崔冉也有些心焦,她问道:“小师傅,搬出去晒的那些书有没有一本讲换魂术的?”
若是那本书被淋坏了,沈天野与温升竹换不回来,她又要麻烦不少。
小沙弥思索一番,说:“对不住,小僧也不记得了。”
崔冉摆摆手,回道:“无碍无碍。”
他们七拐八拐,绕过天王殿、玉佛殿、钟楼和鼓楼,从小径中走到藏书阁的后院。那里地上铺着满当当的一片书,已经用油腻布盖住了,雨滴接连不断地打在上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崔冉撸起袖子,二话不说开始救书。中途接连有人参与进来,抱着书匆匆来回。雨声由强至弱,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阴云散开,阳光照进来,院中的书基本被搬走了大半,崔冉直起腰,听到小沙弥在叫她。
“崔施主,崔施主,这是你在找的书吗?”小沙弥一边在她眼前挥手一边高声叫她。他的手中拿着一本很薄的册子。
崔冉定睛一看,册子上写着:祛鬼咒。
她回道:“不是这个……”她要找的是写着换魂术的书,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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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咒语,可是还没等她说完她突然改变了想法,鬼使神差般接过了书,“这本也借来给我瞧瞧吧,多谢。”
整理完了外面晒着的书,崔冉都没有找到记载着换魂术的那一本。
藏书阁的书浩如烟海,虽都记录在册但难免有遗漏的,崔冉急也急不得,只好先带着那本《祛鬼咒》回禅房去。
夜晚她点了蜡烛,在灯下翻看那本书。里面记载了许多实用的咒语,例如祛除疟疾,防止鬼神侵扰,护法镇魂等种类极多。
一时间她看得入迷,直到半夜再吹灭烛火睡去。
第二天一早,她发觉似乎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禅房依旧是那个禅房,只是桌椅板凳变得略有陈旧,原本的白墙顶部爬满了霉斑,桌上的《祛鬼咒》不知何时放到了自己的枕边。
崔冉有些纳闷,她翻身下床,走到放着水盆的架子旁临水一照,水波间影影绰绰地倒映出一张有些苍老的中年男人面容。
她猛地后退一步,失手打翻了水盆。水盆扣在地上,转了两下,发出响声。铜盆翻过来的平整底部将她此时的样子照得更加清晰。
额上纹路深刻,眼眸浑浊,嘴角下撇,下巴上两缕轻飘飘的细须,实打实的阿翁面目。
她在不知不觉中被人换了魂?
崔冉简直难以置信,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在她毫无察觉之中将她换了身体?
她收回了本要迈出房门的脚,折回来在这简单布置的禅房中搜寻能够表明这具身体身份的东西。
柜子中有几件灰衣,一个小包袱。她打开包袱,里面放着一只笔,笔身漆黑而光滑,笔尖一点朱红。一打黄纸,一根红墨条,墨条很粗糙,散发出有些刺鼻的气味。
除此之外还有两张路引。一张写着他的姓名:朱兴,年龄:四十二。一张是由城隍签发的,是一张能够前往阴曹地府的路引。
这个人也许是个术士。
就在她仔细观察这两张路引时,房门被敲响了。她拉开门,房门外站着一个年轻沙弥,她仔细打量着面前这张略显稚嫩的脸庞,突然感到了一丝熟悉感,再仔细一看他的骨骼轮廓,赫然是万寿寺的主持!
这难道是年轻的万寿寺主持?那么她其实是无意中来到了过去的万寿寺,附身到了一个叫朱兴的人身上?
万寿寺主持开口道:“朱施主,前几日下雨寺中房舍有损还未修缮完好,今日来了些清贫学子投宿,其中恰好有位您的同乡,不知可否与您同住一间?”
敲门、沙弥、突然的意外请求,与一日前她经历的那些极为相似,于是崔冉沉思片刻,点头应允了。
“多谢施主。”主持展颜道谢。
没多久,崔冉的那位“同乡”就来了。
“同乡”很年轻,约莫弱冠之年,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青衫,背着高高一个箧笥,面露喜悦,眼睛亮亮的站在她面前。
这是一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年轻人。
19. 万寿寺(二)
“朱兄,晚生名唤苏栩,多谢您应允晚生与你同住,晚生实在囊中羞涩,住不起这山中的客栈。”他腼腆一笑,越说声音越小越不好意思。
他边作揖边偷偷抬起眼皮瞄崔冉。眼前这个男人长得不好亲近,神情严肃,眉眼之中多苦闷,鼻侧至唇边更是有两道深深的皱纹,犹如刻痕。看起来是个生活并不顺利的中年男人。他不太敢乱说话,想了一圈从脑海中搜刮了些文绉绉的词。
“没事,本就是给寺中香客免费寄宿。”崔冉看着他进来有些拘谨的模样,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柔和,“这边有两张床,我睡这里,柜子我占了一格其他的位置你可以随便放。”她边走边介绍。
“好的好的,我东西不多一格就放得下。”苏栩听得连连点头,他能感觉到崔冉对他态度很好,人也比他想象中好说话,因此一放松就忘记了那些谦称。
他把背着的箧笥卸下放在地上,砸出哐的一声。崔冉不着痕迹地观察他,万寿寺安排给她一个同乡同住必然有自己的用意,她想看看这个苏栩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苏栩将箧笥中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书卷,笔墨纸砚,衣服纸伞,甚至还有半个没吃完的胡饼。看起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赶考学子,甚至还没有太多的复杂的心思。
“吃果子吗,我在万寿寺门前小路上摘得。”苏栩朝她伸出手,掌心中放着几只橙黄色的小果子。
崔冉婉言拒绝,尽管这个苏栩长得人畜无害,但她还是不敢轻易吃别人给的果子,尤其是这是来自几十年前的万寿寺的果子。
她见过许多来自妖鬼的障眼法,其中不乏将烂虫腐尸变作美酒佳肴的,这些看起来诱人的果子说不定是死人眼珠变的。
被拒绝苏栩也没有觉得低落,他收回手,把果子丢进自己嘴里,嘎吱嘎吱咬出浅黄色的声音。这枚果子听起来很新鲜多汁。
收拾好东西之后,苏栩去了卷书开始温习。他读书时十分认真投入,连崔冉什么时候出去了都不知道。
温书温到一半,外面天色忽的一暗。他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过了一会儿层云散去,天又复亮,他低头继续翻书,却发现书中的内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
原本是春秋集注,现在却变成了一则短故事,故事录于《太平广记》之中,名叫离魂记,讲了清河女子张倩娘与太原王宙私奔的内容。
他很是错愕,以为是自己随手拿错了书,可是翻过来看封面,赫然是他自己手抄的春秋两字。
这时亮光消失,天色比刚才还要暗,阴沉到能滴出水来,狂风猛地将紧闭的窗子冲开,外面雾气弥漫,似有怪物要从雾气中走来。
苏栩一时间不敢出声。他握着书,小心翼翼地朝窗边移动,一直到摸到了窗棂没有任何异动版他才松了口气,重新闸上窗子。
这是在寺庙,是有满天神佛看着又有经文加持的佛家宝地,不会出现什么妖鬼之事的,不会的不会的,应当只是天气不好,他自我安慰着。
———————
再说崔冉走出禅房,她想要看看现在的万寿寺是个什么模样,若是之后遇到了妖鬼生事,她了解了地形才好应对。
也许是下过雨的缘故,寺中雾气很重,重的几乎看不清前路,崔冉只能看到两步距离之内的东西,走了一段路就撞到了人。
是个弯着腰的小沙弥。
小沙弥哎呦一声,崔冉才发觉自己走到了一颗百年古树之下,树下落叶厚厚一层,小沙弥正埋头扫地。
“不好意思,我没看到你。”崔冉向小沙弥道歉。
对方并没有放在心上,看了眼周围景色提醒她说:“外面雾气太重,后山小径分岔太多容易迷路,施主还是早些回去吧。”
崔冉觉得今日并不是探路的好时机,于是返身往回走。她边走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还在扫地的小沙弥。雾气渐渐合拢淹没了他的身影。
幸好回去的路并不难找,崔冉凭借记忆和身边若隐若现的飞檐顺利地回到了禅房。
她回去之后,苏栩还在温书。他直挺挺地在桌边坐着,一动不动,身影映在墙壁上如同一座塑像。好半天,他才翻开下一页。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寺院集中吃午食的时间,崔冉因为探路错过了吃饭,但对她来说这并不重要。倒是苏栩的状态让她好奇他有没有按时吃饭。
苏栩真的废寝忘食,他听到崔冉推门进来的声音,放下书跟她打了个招呼:“你回来了。”
崔冉点点头算作回应,同时他听到了苏栩的肚子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响。苏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捂着肚子,摸起桌上剩的半个冰冷胡饼咬了下去。
胡饼硬的像石头,他啃了半天才啃下一小块,崔冉有些看不下去,若苏栩是妖,他该有多倒霉,为了骗取自己信任要在这里啃难以下咽的胡饼。
“喝碗热水吧。”崔冉烧了水,给苏栩倒了半碗。
苏栩受宠若惊,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和胡饼一样冰冷的男人竟然如此细心,他接过碗把胡饼掰开放进去,等到泡的半软了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崔冉等他狼吞虎咽完,才尝试与他攀谈。她问苏栩今年多大,考试准备的如何。
苏栩随口答道:“我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
崔冉闻言挑了挑眉毛,眼中划过一抹惊讶。通常学子弱冠之年便能考上秀才,秀才之后等待三年便可乡试,顺利的话二十五岁便能成为举人,若是能力欠缺,运道差些等到六七十岁者也有很多。她只是没想到苏栩看起来如此年轻,眼神单纯,竟然已经有三十二岁了。
苏栩也看到了她的惊讶,笑道:“怎么样,看不出吧。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娃娃脸,看不出真实年岁呢。”他言语间颇有些骄傲,他长得显年轻,五官又清俊,若是考进士说不定会被皇帝点为探花呢。
崔冉接着与他客套几句,多是些金榜题名的吉利话。说着说着,苏栩也对她起了兴趣,打听道:“朱兄是做什么营生的?”
“平时做些小生意,闲暇时帮人祛鬼除病。”崔冉心道幸好自己早就检查过朱兴的包裹,根据其中的东西推测了他的身份,否则此时她只得随口胡编乱造一通。尽管苏栩并不认识他,可是万一跟人聊天说起来出了差错也不好。
“莫非朱兄是个术士?”苏栩听到他说会念咒祛鬼,眼睛一亮,脸上多了几分兴趣,“我平时也爱好研究风水六爻,你瞧,我还随身带着两只筊杯和起卦的铜钱。”
他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两只蚌壳一枚铜钱。那蚌壳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崔冉一看便知平时苏栩没少求神问卜。不过他学的杂,信的也杂,多半不是此道中人。
“平日里我若是遇到什么难解的问题就会起卦问一问,多半都能有个方法。”他演示给崔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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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蚌壳丢出去,口中念念有词。两个凸面在上,他解释道:“许是我心不诚,这次妈祖不愿回答。”
他将东西收起来,略有殷切问崔冉:“朱兄,不知你是否会做文昌符?”
尽管他脸嫩,但是他已经三十二岁,比其他年轻人少了很多优势,并且时间不等人,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心情也越发急迫,这次选择路过万寿寺的入城道路也是希望能够求一求文昌菩萨保佑,保佑他一举夺魁。
崔冉只会杀妖捉鬼,从不做保佑学业的事,因此只能无奈告诉苏栩:“抱歉,我并不擅长此术。”
苏栩也理解,朱兴大约是个道行不深的术士,靠这个生活难以为继,估计无法帮助自己。
于是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见外面天色渐暗便吹灯灭烛,各自上床。
崔冉躺在床上却没有睡着,她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忆今天得到的所有信息。一开始苏栩看起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学子,知道她无意中表明自己是个术士,苏栩也随之提出自己对于此道非常感兴趣,甚至可以说是依赖。
作为一个年岁已大的学子,对于考试运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有些迷信行为也无可厚非,崔冉觉得这件事并不足以让整个万寿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被拉到几十年前必然有更深层的原因,这个原因正在慢慢显现出来,道术就是其中的一个契机。
到了半夜,崔冉突然被一阵响动惊醒,细微的水声从她耳边传来。
又下雨了吗?
她睁开眼看向窗外,外面清明一片,白日的雾气已经消散,水声消失并没有下雨的迹象。
她重新闭上眼睛。
在闭上眼之前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房间另一侧的苏栩。他睡得很沉,肚皮上下起伏,甚至还打起了呼噜。他的一只手臂从被褥中滑出来,垂落到半空中。
崔冉依稀看到在他青白的手腕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其中不断有鲜血溢出,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血洼。这就是她听到的水声的来源。
苏栩自杀了?
崔冉猛地起身,掀开被子踩上鞋子走到苏栩身边。他的脸庞已经失血过度,青白一片。再一探他的鼻息,已经气若游丝,苏栩要死了!
崔冉连忙从床单上撕下一条布条,由于受困于这具身体,她撕得没有那么顺畅。撕下来之后快速扎紧了苏栩的手臂。血暂时被止住了。
止住了血,崔冉又跑去推开窗子,探出头来大喊:“来人啊,有人自杀了。”
夜深人静,她这一嗓子穿了很远,立刻就有屋子亮起灯来,有沙弥拿着药箱匆匆赶来。
有擅长医术的沙弥救治苏栩。崔冉则在一边发呆,一个不小心苏栩就自杀了,而他自杀的原因自己却毫无头绪。也许这是万寿寺给她的第一个提示,她弄清楚原因说不定能够引发更多的事情。
沙弥用了银针止血,又敷了草药,因为不敢挪动苏栩,所以拜托崔冉今晚再多关注他些,看看后续伤势如何。
崔冉答应了,她发现沙弥欲言又止,于是直言问道:“小师父还有什么想要嘱托在下的?”
沙弥想了想还是摇头道:“没什么,施主今晚最好不要睡得太深,不要熄灯。”他怀疑苏栩是被魇住了,但是这是在万寿寺满天神佛的注视之中,这样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说了只会让人们对佛祖的崇敬之心减弱,因此他还是没有开口。
20. 万寿寺(三)
苏栩腕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可是崔冉耳边却一直围绕着水滴的声音。滴滴答答,若有若无,扰得她难免焦虑。
这声音并非是从苏栩身上传来,也不是在房间内,她竖起耳朵仔细辨别,应当是在屋外,就像有零星小雨敲打在房檐窗棂之上。
可是窗外并没有下雨。
崔冉尝试掐诀,却发现自己在朱兴身上根本使不出法术,而且也变不回真身。她有些无奈,只得一边盯着苏栩一边开窗。
她只打开了一条小缝,从缝隙中她看到有一团蚕豆大小黑色的影子落在窗台上,滚了一圈滚到地上。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瞬间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有些没有滚落的慢慢伸出细细的肢节找准支点翻转过来,来回爬动着。
崔冉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一片,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些东西看起来又似螃蟹又似蜘蛛,蜂拥着就要朝屋内爬来。
她眼疾手快关了窗。
虫子还没有放弃,前仆后继地冲上来,结结实实地撞上薄纱,晕出一片片绿色的汁液。撞击声就是她刚刚听到的“雨声”。
崔冉看着自己胳膊上竖起的汗毛沉默,她没想到万寿寺作为佛门清净之地竟然有如此多的怪虫。这种虫壳软而黑,看起来没有什么杀伤力,但是突然成群结队的出现也值得她提高警惕。
过了一会儿,撞击声渐渐停止,崔冉却不愿再开窗,床边的刻漏提示她已经快到卯时,天马上就要亮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外面依旧天色昏沉,甚至没有半分变亮的征兆。
崔冉没办法,这万寿寺有蹊跷,今夜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度过,她只好又打开窗举着油灯向外看去。
窗纱已经被染成绿色,远处还隐有虫鸣,崔冉探出头去,触目所及之处皆是一层厚厚的虫尸。
她神情麻木,心中忍不住暗骂,这都是什么鬼东西!
虫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从杂乱无章渐渐地变得规律,继而崔冉竟从其中听出了熟悉的音节。
这群虫子在模仿人说话。
崔冉闭上眼睛,仔细分辨,将断断续续的音节拼凑起来,组成了一句话。
“考取功名,早日归家。”殷殷切切,接连不断,在万寿寺中盘旋回绕。
崔冉一头雾水,这群虫子难道是奔着苏栩来的,他们是一家人?苏栩是个妖怪?
她再看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苏栩,眉清目秀,虽然脸色青白但确实是个活人。若是妖怪,受到重伤时人形则难以为继,如此看来苏栩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虫子还在“说话”,甚至崔冉发觉压根不是天还未亮,是虫子遮天蔽日辨不出日光,就连寺中雄鸡也被迷惑,不曾打鸣。
崔冉想了想,从木柜中找出苏栩的换洗衣服,披到自己身上重新走回窗边看着冲着天上的“阴云”回应道:“知道了,等我考取功名,必定早日回家。”
此话一出,虫鸣渐止。虫群潮水一般退去,远处传来嘹亮的鸡鸣,朝阳猛地跳出,给万寿寺披上一层熹微。
天亮了。
崔冉抓紧身上的衣服,打了个呵欠。她已经不是妖身,沦为普通蹩脚术士,苦熬一整晚此时已经困的有些头疼。
“朱兄,你怎么穿着我的衣服?”有一道疑惑的青年声音从身后传来。
崔冉转身看去,苏栩已经醒了。他的嘴巴苍白干裂,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就是眼睛依然纯净明亮。
“哦,夜深了有点冷所以借你的衣服御寒,希望你别介意。”崔冉把衣服脱了,随便找了个理由。
“你昨天为什么自杀?”既然苏栩醒了,她单刀直入问道。
“自杀?怎么会!我为什么要自杀,我还要参加乡试。”苏栩显然比她更惊讶,好像她在开什么不合适的玩笑。
崔冉见他不信,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说道:“你看你的手腕。”
苏栩目光移向手腕,那上面缠裹着厚厚的一层草药,再看地上,干燥的灰色石砖上印着一块红褐色印记,那是昨天他的血渗了进去。
他昨天真的自杀了?
苏栩大惊,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又白了一层,白的像个死人,他举起手来盯着,好半天才干笑两声道:“哈哈,朱兄,这是你的玩笑吧,其实我根本没自杀,是你趁我睡着在我手上敷了药又假装地上有血……”
他语无伦次,连自己都不信。
“我没事捉弄你干什么。”崔冉说,“昨天我睡到半夜听到流血声,一看你的手腕已经被割开了,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来,说起来你还欠我一条命。”
苏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再难支撑起这个笑,嘴角耷拉下来,一眨眼,眼中有泪珠滚落。他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哽咽起来:“朱兄,这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我怎么自杀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附了我的身,你要救救我啊。”
他想从床上下来抓崔冉的手,却没想到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冰冷的地面让他更加害怕。整个人有如水中浮木,凄惶地看着崔冉。
在他眼里,朱兴这个其貌不扬的落魄中年男人在此时竟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你相信我?”崔冉却有些玩味。苏栩的态度很奇怪,他对这种事接受的很自然,从莫名的自杀联想到了被鬼附身,又从被附身想到向他一个不知名的术士求助,而不是求神拜佛,这每一步都让人出乎意料。
“你我素不相识,你怎么会相信我?”崔冉前进一步,把苏栩从冰冷的地面上拉起来。
“我……我……”苏栩不再哭了,他支支吾吾,眼神游移,“出发之前我去家里寺庙求了签,签文说我此行多坎坷,命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如遇贵人则能转危为安得偿所愿。”
所以他才会在主持说寺中空房不多需要有人跟别人同住时主动站出来。现在结合他莫名自杀的怪事,还有朱兴术士的身份,他便更加坚定的相信,此行的贵人就是朱兴!
世上奇人多是大隐隐于市,其貌不扬的,朱兴也是如此。他看起来孤僻难处,长得又普通苍老,却在两人同住时安然无恙,不是贵人是什么?
“我不是你的贵人,无故自杀这件事你还是要自己想办法。”崔冉拒绝了他。
虽然朱兴有黄纸朱笔,可是她却不会写这种令人恢复记忆或者掌控身体的符。更何况昨夜那群虫子是因苏栩才找来的,若是她大胆推测,应当是苏栩的血将它们招来的。所以他一定还有很多事瞒着他,什么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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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人多半也是假的。
听到了崔冉的拒绝,苏栩的脸色未变,他只举着袖子擦拭眼脸上未干的泪,一派凄惨模样。朱兴不愿帮他也是人之常情,牵扯到一人性命,寻常人都不愿意趟这浑水。
只是他心中惶然,实在想要抓个人依靠。若是今晚他又突然失去意识自杀怎么办?昨晚是割腕,今晚又是什么?朱兴救他一次还能救他第二次吗?他不过是个普通的贫穷学子,为什么会被这种怪事缠身?
这些问题一股脑的朝他涌来,叫他忍不住又是眼角一酸。
此时巡照僧敲响了报钟,紧接着大钟响起,余音缭绕,共鸣一百零八响,众僧要起床了。
小沙弥也敲响了他们的房门。他刚一进来,就见到苏栩这般凄惨模样。
“苏施主因何事如此伤心,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万万不可如此难过,以免伤了元气。”小沙弥见他双眼通红,连忙劝慰。
“小师父,我可否见一见主持?”苏栩没办法,只得将希望寄托在主持身上。听闻主持是德高望重的高僧,也许能够看出他身上的问题原因。
“苏施主真是对不住,主持正与各位师傅商讨大事,暂时抽不出身来。”小沙弥充满歉意道。
最后一次希望也破灭,苏栩手脚冰凉。
“小师父可曾看到门外一地虫尸?”崔冉却注意到小沙弥鞋边染上了一圈浅浅的绿色,于是问道。
“朱施主已经见到了?”小沙弥本想瞒着她,毕竟这事实在怪异,可是崔冉问起他只得如实相告,“今早起来便发现寺中满地虫尸,主持恐有大事发生,已经召集各位长老一并商讨。”
“虫尸,什么虫尸?”苏栩反应却很大,他几乎是惊跳起来。
“苏施主可随我来。”小沙弥向他示意。
两人走出门,门外已经有许多僧人正在打扫,他们用铲子将地上软塌塌的虫子尸体铲起来堆在一起。随着他们的动作,绿色的汁液被挤出来,汩汩流出,犹如一道绿河,蜿蜒着绕过万寿寺。
苏栩看着虫尸,久久没有说出话来,他眼中划过一丝恐惧和难以置信,好半天才恢复如常。
“这……这些都是虫子吗?”他看着那一座座小黑山丘,震撼道,“这么远,它们是如何过来的?”
他后半句说的很轻,没人听到。
崔冉也被震撼住了。
她曾在破庙之中见过老鼠到处乱窜,也在灶台上见过蟑螂四下奔逃,却没见过这样的数量众多的虫子,安静的死在她面前。
它们仿佛只是来“说”一句话,可惜那个本来该听到这句话的人却昏迷不醒。
铲了虫尸,众僧才一同前去大殿礼佛。苏栩不敢一个人待在房间,巴巴的追在众僧后面。他听到唱诵经文的声音心中才能短暂安定一些。
崔冉也跟着他,想了想才对他说:“苏郎,昨日那些虫子似乎是来找你的。”
苏栩本跪坐听经,闻言猛地抬头,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崔冉眯起眼睛,缓缓道:“苏郎,它们叫你早日归家。”
苏栩额上渗出豆大汗珠,他眼下一片青黑,已经不复刚来时的年轻清俊。此时此刻,他才更像一个三十二岁的屡试不第的失意人。
21. 万寿寺(四)
可是他只色变了一瞬又恢复正常,正色问道:“朱兄,我问你,若你离功成名就差一步,你会轻易放弃吗?”
崔冉看着苏栩的面容,他看起来依旧平静,”可是眼神中却露出挣扎,她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苏栩见他不答,以为他是赞同自己,继续道:“朱兄你看,你也不甘心。所以劝我回家一事莫要再提了。”
他是要金榜题名留在京城做大官的人,现在临近乡试怎么能轻言放弃?
崔冉见他说不通,也不再多纠缠。她继续闭目听众僧唱诵经文,在这朗朗之声中总觉得内心得到了洗涤,比昨夜那群虫子叫好上太多。
苏栩却坐不住了。朱兴不知道虫子是从何处而来,他却有些许猜测。
这一切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
三年前,苏栩二十九岁,自他十八考上秀才,已经有十一年。
十五做了童生,十八成了秀才,这样的他在十里八村可谓是顶顶有名的神童。若是事情能这样一直顺利下去,他将会在三年后成为家乡最年轻的举人老爷。
可是天不遂人愿,他的好运好像用完了。就如同那篇文章所写,小儿仲永原本天赋异禀,可惜年岁渐长就泯然众人矣。
有时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天赋能力是不是也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考试中挥霍殆尽?自己是不是天生就没有出人头地的命运?
可是他又不甘心。
他已经尝过那些艳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滋味,也承担着全家的期望,他已经被架到半空,不能够再退缩一步。
但是家中实在贫穷,掏不出多余的钱供他一个人什么都不做只在家中温书。
于是他找了个活计做,那就是在村中学堂教孩子念书,平日里他还会帮书铺抄些书换钱,这样一点一滴积攒起来,他家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直到有一天,他的一个学生失踪了。
那是个大约七八岁叫小满的男孩,脑袋不是很灵光,读书却很刻苦。苏栩见他努力,心中不忍,平时也要多关照他一些。
更何况这个孩子跟自己一样,家境贫寒,拿不出足够的钱来交束脩,多半是用上山捕的野兔野鸡之类的东西来抵。
小满爹闯入学堂时苏栩正领着孩子们念诗,书声琅琅戛然而止,庄稼人气喘吁吁地推开门一脸焦急,他仓皇问:“你们见我家小满了吗?”
苏栩闻言一头雾水,他快速扫过屋中学生,在这一张张脸庞之中确实没有小满。
他原本以为那个孩子今天有事不能来,却没曾想是失踪了?
对方见他摇头,心中更加绝望,扶着门框摇摇欲坠,“今天一早他娘喊他吃饭,结果发现床上空空,前屋后院都找遍了,亲戚邻居也问过了,就是找不见人。”
他显然是寻人时不断高喊了小满的名字,现在说话声都极为沙哑。
“伯父莫慌,这学堂之中也许有他的伙伴知道他的踪迹。”苏栩安慰道,将人扶进来坐着。
好端端一个孩子能跑去哪里呢?他绞尽脑汁回忆了一遍平日小满的表现,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个孩子一直是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的,甚至乖巧到容易被人忽视。
于是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这间屋子里的其他十几个孩子。
好半天都没有人讲话。就在小满爹放弃准备换个地方继续找寻时,突然有个小孩犹豫开口道:“那个……那个……先生,昨天小满好像跟我说过他要去找狐仙娘娘。”
“狐仙娘娘?”苏栩与小满爹异口同声。
他们村子及附近都有零星小庙,虽然香火不旺,但是皆是历代传颂的佛道两家正神,从未听闻有个什么狐仙娘娘。
小孩被他们的反应吓了一跳,捏着自己的衣角低头不肯再说话。
苏栩走到他身边,揽着他的身子循循善诱:“不要怕,你再好好想想,他可曾说过狐仙娘娘在何处?”
被自己尊敬的先生这样温和地引导着,小孩不忍叫他失望。于是抬起头来努力回忆,支支吾吾道:“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在村后荒山上,对了,他还在那里抓过兔子,好大一个兔子!”
小孩越说越肯定,那么大的一个兔子他这辈子都难忘,当时小满还说换了这个兔子,今年就好交学费了。
“对的对的,那孩子曾经抓回来过一只兔子,我当时还气的打了他。”小满爹也很激动,他起身欲走,嘴里不停地念叨。
小满不知道从哪里抓了只兔子,拎起来几乎有他半人高。可是他脸上身上露着的地方也被野草划伤,深一道浅一道地渗着血珠子,因此他狠狠地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边打边骂他:“你这小兔崽子胆子大了,敢跑出去自己抓兔子了,天都黑了还不回来,万一叫狼叼走了怎么办!”
打完小满就哭了,小满娘也抱着他哭,转头冲着他大喊:“这么懂事的孩子你还要打他,你打,你打死了我们都别活了。”
他那一巴掌下去也有些后悔,哆嗦着手掌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长叹一声跺了跺脚。他哪里是怪他乱跑,是实在后怕,又痛恨自己没有本事,要一个半大孩子出去抓野兔。
那时小满哭得断断续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梗着脖子道:“我没有乱跑,这是狐仙娘娘送我的……”
他恍然惊觉,原来那时他就认识狐仙娘娘了。原来就是这狐仙娘娘拐骗了他的孩子。
他怒火上涌,抄起学堂用来教育孩子的戒尺冲出门去,他要去后山找那个狐仙娘娘,看她究竟有什么神通。
苏栩伸手去拦他,却扑了个空,没办法他看了看眼前的孩子,又看了看那个莽撞的男人,最后还是宣布今日的书先念到这里,紧接着也跟着追了出去。
学堂就在村尾,转过几个弯就到后山。
后山山峦起伏,一片连着一片,上面尽是些森绿的树木,层层叠叠叫人分辨不清道路。一进后山苏栩就紧了紧衣服,这其中明显要比外面冷上许多。
越往里走越是雾气弥漫,群鸦在枝头盘旋,发出嘎嘎的不详叫声。再往里走,就连乌鸦声也听不到了。树木盘根错节,鼓起一个个遒劲的根须,犹如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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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栩在浓雾之中仔细辨别道路,他现在十分后悔一时冲动,单枪匹马闯进后山。
可是当他原路返回,走了许久都没见到熟悉的景致,他不由得慌了。
平日里尽管少人来后山,却没听说这里面这样凶险,若是他真的迷失其中,怕是饿死也无人发现。
他心中一慌,脚步也跟着凌乱,彻底失了方向,走了几步就被绊倒。
再起来时他听到耳边传来潺潺流水声。
有水!他喜出望外,有水就有出路,只要沿着溪水他就能从这山中走出去。他连忙奔着溪水而去。
离溪水越近,土地就越湿润,等到了眼前他却有些惊愕。这溪水细细一条,竟然是碧绿色,上面覆着一层厚厚的浮萍,犹如绿色的丝带绕在山间。而在这丝带的对面赫然是一座红色的小庙。
庙前一个渺小的身影,举着戒尺,是小满爹。
苏栩将手放在嘴边大喊:“喂,喂,伯父,快回来。”
小满爹没反应,一意孤行往里走。
在他还没走近的一瞬间,小庙就猛地张开门,像只巨口一样把他吞了进去。乌鸦又盘旋而至,落在庙宇顶端,向他直直地看过来。
苏栩看到了那乌鸦的眼珠是红黄相间的,鼓胀出来,他吓得双腿直哆嗦。传闻长着这样眼珠的乌鸦是吃过人肉的,激发了凶性连活人都敢攻击。
他本不应当看这么清楚,可他就是看见了!隔着一条小溪,他看见了乌鸦的眼珠。不对,也许是乌鸦盯上了他。
苏栩想不到什么,他转身就跑,脚下磕磕绊绊,他连滚带爬,不知跑出去多远,也不知跑去了哪个方向。直到他听不到溪流的声音才松了口气,仰倒在地上。
有黑色的小虫子试探着伸出触须,点了点他的手腕,又顺着他的衣袖爬上了他的身体。它很小,动作极轻,苏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一个小小的虫子。
这时他眼中出现一张戴着草帽的脸,是一个村民,他朝他伸出手奇怪道:“苏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他背后还背着一只竹篓,里面放着果子和猎物。他手中握着竹弓和竹箭,是村里的猎户。
“我,我,我迷路了,一不小心就走进来了。”苏栩擦了把汗,借着他的力量站起来。他此时极为狼狈,洗的干净的衣衫已经沾满黝黑的泥土,鞋边一圈绿色的汁液,额上尽是汗水。
“您说什么呢,这是在山的外围。”猎户疑惑不见,他觉得今天的苏栩真奇怪,没有在学堂教学,也不在家帮工,倒是跑到这后山外缘,还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
“啊,是吗……”苏栩也有些茫然了,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跑出来了吗?
“苏先生,这后山不是一般人能进的,现在太阳马上落山了,您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家人担心。”猎户继续道。
苏栩连连称是,跟着这人走出了后山。
也许是在阴冷的山里走了太多的路,也许是受到了惊吓,还没入夜,苏栩就发起了高烧。
昏昏沉沉间他又见到了那座红色的小庙。
22. 万寿寺(五)
庙宇虽小却精致异常。
飞檐翘顶,顶部覆以绿釉琉璃瓦,下面斗拱繁密复杂,再往下庙身墙皮则是涂了朱红,上面刻着弯弯曲曲的纹路,苏栩一眼看去莫名觉得这是一种文字。
整座庙像只一只倒放的绿叶拥簇的含苞红花。额枋出头处雕刻成蚂蚱头形状,庙宇顶部也各自蹲着两只不知名的黑色虫子。
他看的时间越久,那虫子越像是活了,振翅欲飞。
突然那小庙张开“嘴”一口将他吞了进去。在梦中他难以自控,半分反抗都没有,只觉得眼前黑了一瞬,四周静的能够听到自己愈演愈烈的心跳。
继而,万千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像水,又像是雨滴跌落地面一路流淌过来。他汗毛倒竖,后背骤然窜上一股凉意。
这庙要对他做什么?
快醒过来快醒过来,他在心中不断地大喊,想要将自己从这恐怖的梦境中唤醒,但是无济于事。相反,由于是在梦中,他的一切感官都被放大,那种窸窣之声好像爬上了他的身体,钻进了他的耳朵。
好痒,他耳旁吹起一阵风。
“咦,是个书生,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一道爽朗的女声响起,苏栩眼前一亮,手脚也能动弹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好大。
这看着不起眼的芝麻小庙,内里却另有乾坤,如同须弥芥子般,竟然一眼望不到头。
他脚下踩着的是红褐色的琉璃砖,烛光一照,流光溢彩,身边高梁上垂落的是绿色轻纱,犹如水波般薄而亮。墙上柱上画满了弯弯曲曲的花纹,与庙外如出一辙,也错落有致地挂着烛盏,将这里照得亮堂堂。
至于说话的女人,她看不清模样,正翘着脚坐在殿宇中央一个高高的雕成叶子模样的椅子上。
“晚生,晚生身在梦中,误入此地,还请娘娘赎罪。”苏栩识时务者为俊杰,纳头便拜,琉璃砖上映出他冷汗涔涔。
这女人说话好听,却是妖非人,莫非是小满口中的狐仙娘娘?可她既没有耳朵,也没有尾巴,反倒是穿着一身黄褐色袍子,没有半分狐狸样。
“第一次有人叫我娘娘。”那女人又笑了,她的声音如同银铃般,回荡在整个庙宇之中,形成无数的重音灌进他耳朵。
“晚生不知该如何称呼您……”苏栩说话声音都在抖,他不敢抬头,也不敢直视那女人。
“你别害怕,我又不吃人,”那女人止了笑,继续道,“你若想叫就叫吧,横竖是个代号。”
苏栩见她如此好说话,也放松了些,小心翼翼偷瞄她。
“娘娘”换了个姿势,露出胸前一片褐色甲胄样的东西,此时又张口说话了:“一介凡人能够以魂入庙,是你我的缘法,你若有什么愿望说来听听吧。”
她的声音有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苏栩不敢说,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这个道理他懂。一个愿望不知道要拿什么来换,而他只想回家。
“晚生没有愿望,不知娘娘可否放晚生回家。”苏栩弯腰太久,腰酸背痛,手也跟着哆嗦。
这一哆嗦,一只小小的黑色虫子从他身上掉落,团成一个球滚远了。
“这只小虫,生命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你在这里的时间也只有一炷香,到了时候你就可以离开了。”“娘娘”开口道。
她说的苏栩云里雾里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只虫子将他引来了红庙之中?
“多谢娘娘。”苏栩又弯了弯腰,他感觉自己已经站成了一座石雕,浑身上下嘎吱嘎吱的响。
好心的“娘娘”看不过去,轻轻抬手,叫他站直了身体。
他身体摇晃,原来是腿站麻了,好悬没立刻趴在地上。
一炷香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不知道什么时候苏栩就可以离开了。他僵着腿走到庙门前。
就在推开门的那一瞬,“娘娘”开口了,撕开伪装般,她问:“书生,你不想金榜题名吗?”
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这是每个学子心中的渴望,也是每个学子孜孜不倦的追求。苏栩怎么会不想?
听到这句话,他的脚下如同被这红庙吞了进去,无论如何也走不动,如同听到鬼神召唤般,他慢慢转过头来。
一张美人面近在咫尺。
硕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朱唇轻启:“苏栩,我能帮你。”
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她就是狐仙娘娘!可是苏栩此时头脑之中已经一团浆糊,难以思考。
“娘娘,我要付出什么代价?”唯一的理智让他问出这句话,之后他就遗忘了一切。
再醒来时,他躺在家中的床上。熟悉的薄硬干硌得他腰酸背痛,现在已是正午,他破天荒的睡了场懒觉。
黄粱一梦,梦醒他还是要去教书抄书。
只是他转身之时,手掌摸到一本薄薄的册子和一枚铜钱。册子封面也画着弯弯曲曲的纹饰,内里是一排排蝇头小字。
他举起册子迎着阳光看去,辨别出上面的文字是对于卦象的解释。而那枚铜钱就是他用来占卜的工具。
这是“娘娘”留给他的,能够实现他愿望的东西?
可是他并不知道该如何使用。
——————
唱诵结束,苏栩的回忆也戛然而止。他跟着僧众走出大殿,朱兴早已跑到不知哪里去了。
苏栩并不在意,他手腕早已不疼了,也能够做些简单的活动。伤刚好他就将自己的担忧恐惧全都抛之脑后,走回禅房准备温书了。
乡试在即,什么事都不能扰乱了他的读书的心。
他读了半日,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倒是朱兴回来过一回,见他好端端坐着看书,就又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走之前,苏栩观察到朱兴在门框上贴了张黄符。上面写着,离开这里,要紧要紧。不像是对活人说的,像是交代鬼,可是若交代鬼,怎么如此草率?
寥寥几笔,潦草非常,远看如同道家符箓,这朱兴究竟是不是正经术士!还是专门来招摇撞骗的?
苏栩一时不爽,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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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忿忿不平了一阵,又想起朱兴自始自终没应允过他什么,也没收过他钱,一时间又泄了气。
再说这符箓。是崔冉出门前随手从朱兴的包袱里翻的,厚厚一沓,有些空白有些写了字,她不知道什么意思,挑了一个贴在门框上,权当一试。
至于她为何突然离开苏栩,则是因为唱诵结束后,突然有僧人来叫她,说寺中出现了一起少女离魂事件,叫她去看一看。
她是江湖术士,走南闯北大约见过不少稀罕事,说不定就有办法治好这少女。
崔冉一听,这离魂之症兴许与她这莫名附身之症有些关系,于是欣然前往。
离魂少女就被安置在药师堂中。
崔冉去到时有位长老已经在坐着为她诵经驱邪。堂中烟雾缭绕,少女额上放着一颗绿松石,身边燃着沉香。
主持也在一旁,他已经须发皆白,见崔冉进来朝她微微点头,单手在前行了一礼。
他压低声音道:“朱施主,此番请你前来,是因为这位小姐突然患了失魂之症,起先神情呆滞,不愿说话,继而就昏昏沉沉,一睡不醒,贫僧已经为其念诵归身咒,可惜毫无起色,不知朱施主可有什么办法?”
崔冉环绕少女一周,只见她双目紧闭,一脸恬淡安详,犹如沉醉美梦之中。
她现在已经不是蛇身,法术妖力都没法使用,嗅觉视觉更是不灵敏,对此可以说是束手无策。
不过她曾经听说民间对于离魂症有一个偏方,可以一试。于是她说道:“朱某也未曾见过这种事,不过游历江湖时曾经听过民间有一传闻。说一幼童外出游玩叫人冲撞丢了魂,只要其亲近之人拿着他的衣物边走边叫他的名字,再等到鸡鸣时敲门三下询问他是否归来,若有应答这魂就被喊回来了。”
她虽然这样说但是却不能保证,毕竟她这方法道听途说又是如此粗糙,怎么能比得上万寿寺靠得住?
可是她也想要看看,这几十年的万寿寺中究竟能不能用这样的法子召回一个少女不知丢失在何处的魂魄。
主持叫来少女身边侍女,询问她家小姐这几日都去过何处。
侍女说:“我家小姐平日里不爱出门,多是在家中花园走走,自从来了寺中就是在房间中抄经,或者是去后面的玉塔旁绕一绕,那里有几株地涌金莲她极为喜欢。”
幸好她记得清楚。主持立刻将这法子跟她说了,带着她取了贴身衣物前去玉塔喊魂。
崔冉也一同前去。
玉塔其实并没有修葺完全,还有塔顶没有完工,平平的一截。这里不止种了地涌金莲,还有菩提树和兰花,郁郁葱葱一片,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侍女张开衣服,边走边高声模仿她家小姐亲近之人叫她乳名:“小满,小满……”
谷物渐满,收获将丰,这个少女的家人给她取了个很好的名字。
崔冉耐心等待,不多时那衣服竟渐渐鼓胀起来,犹如真的有一个人在虚空之中撞到衣服上,然后一点点穿起。
小满被叫回来了。
23. 万寿寺(六)
侍女向前一扑,将整个衣服抱在怀里,就如同把她的小姐也抱在了怀里,拔腿就跑。不用人提醒,她就知道要赶紧把这衣服送回去。
到了药师堂,她抹了把汗,把衣服盖在小满身上,等着鸡鸣时分再叫她的名字。
这衣服刚一盖上去就像活了似的蠕动,继而仅仅贴在小满的身上,裹出少女的轮廓。崔冉看着,忍不住有些别扭,她见过典籍中贴加官的刑罚,怎么此时见衣服如此纠缠少女竟有些相像?
越看越不对,崔冉上前一步掀开衣服,露出一张略有发青的脸,嘴唇也变得紫了。
衣服一离开立刻失去了活性,软趴趴地耷拉着,崔冉神情严肃,看着少女呼的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不需要喊魂,不需要等待鸡鸣时分,小满她醒了。
这跟民间偏方说的不一样,可是谁又能说清这其中有多少谣言和偏差?
总之人是好好回来了,小满将手搭在侍女胳膊上支起身子,她的眼神还有些迷糊,过了好久才恢复神采,大约是魂魄不稳的缘故。
“小姐可有什么不适?”侍女惦念她的身体,抢先问道。
“月牙儿,我好像做了个噩梦。”小满闻言一哆嗦,改搭为抓。
原来这侍女叫月牙儿,看着年岁也不大,此时就像小满的姐姐一般护着她。紧握着她的手,一手揽着肩轻声安抚。
人虽然醒了,却不着急离开。长老又给她念了两遍强健心魂的咒语。
崔冉听着只觉得难受,魔音入耳般令她想吐,于是匆匆离去。小满想向她道谢都没来得及,她只好朝堂中其他人福了福身。
几位长老和主持叮嘱几句,一脸宽慰地目送她离开。在门扇开合吹进的料峭冷风中,几人渐渐僵直,表情动作一一凝固成了药师堂里的几尊塑像。
小满没有看到,“朱兴”也没有。
小满回了禅房立刻就换衣躺下,月牙儿想要烧些热水伺候她洗浴,她却格外紧张地拒绝了,并叫她退下随意走动,不必在自己眼前守着。
月牙儿觉得她行为反常,只道是被吓着了想一个人静一静,于是就顺从地离开。
小满躺在床上,直直地盯着屋顶看,上面刻满了佛教经文,旋转着进入她的眼中。
她有些害怕,也有些不知所措。看了好半天都没有动静,像个小僵尸一样,只有胸腹间微弱的起伏让她看起来还是活人。
半天,她才翻了个身。
做了这么久的孤魂野鬼,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地上了个小女孩的身?
在万寿寺游荡了这么久,她早就不会被佛家金光所趋,也借机把自己魂魄锻造得结结实实,意外的成了这世上的一个另类。既没有被无常勾走,也没有被佛祖打散,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待了许多年之后,突然有一天被一个叫月牙的叫来了。
更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她感受不到这具身体对她的排斥,这就意味着真正的小满早就魂飞魄散了。
风一阵冷过一阵,她裹紧了被子,没有半分重活一场的喜悦。
—————
禅房之中,苏栩刚刚合上书册。
崔冉见他这幅专注模样颇感意外,出了几件怪事,他却能如此沉得住气,难道真是天生当大官的命?
“朱兄,你回来了。”他照常跟崔冉打招呼,问都没问崔冉下午跟着小沙弥去做什么了,也好像已经将自己身上的怪事抛之脑后。
“苏老弟,你如此刻苦想必对考试已经颇有把握了吧。”崔冉说。她想起虫子催苏栩回家,便关心他的功课。
谁知一问苏栩便有些丧气,他眼中神采倏的熄灭,说道:“还差一些,今日我起了一卦,风地观,堪堪能行。”
虽然丧气却不失轻松,至少不至于名落孙山。
崔冉也略懂些卦象,有些奇道:“如此好学,还有松懈吗?”
见被她“戳穿”,苏栩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之前的结果尽是些太过好的,因此我就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倒是直言不讳,自觉胸有成竹就放松了些时日,可是再一翻书做过的文章都生疏了,所以才提起精神重振旗鼓。
崔冉点头:“卦象做警醒倒是好事一桩。”
之后就闭口不言,揭了她白日贴在门框上的黄符,上面朱砂暗淡,竟然是已经用过了的!
崔冉心道:原来鬼不识字。
就是不知这驱的是哪种鬼。
既然知道黄符有用,崔冉夜里也能睡的安稳,她从包袱里又翻出几张贴着,还将一道平安符给了苏栩。
苏栩虽然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实则收的比谁都快。崔冉也没不舍得,就等着看今晚是个什么状况。
夜晚来得很快,崔冉摇摇欲睡,咬着舌头才勉强清新。苏栩倒是呼呼大睡,没有烦心事的样子。
他在梦中呓语,口呼狐仙娘娘。叫了几声晚生后悔了又没了动静。
崔冉暗自思忖,苏栩大约是跟个野神做了交易,狐仙娘娘给了他顺风顺水的好运,就要夺走他的性命。
这与朱兴有什么关系?难道朱兴真是助他之人?用这些黄符和一本祛鬼的咒语为他消灾解难?
可若是真的顺利,她又何苦被拉扯到几十年前的万寿寺来。
想必是不顺的,朱兴或者苏栩的执念盘踞在此,抓水鬼替身一样抓到了她,若她完不成就永世不能回去。
在这个时刻,崔冉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叫温升竹快来万寿寺是不是害了他,若他也被卷进这件事情当中,该是什么身份?
主持、小满、月牙儿、苏栩,还是这众僧之中的一个?
崔冉头疼的要命,她已经困过头,又想这群烂糟复杂事,想也想不明白,又不能扯着嗓子说我是崔冉,温升竹快出来我们一道助苏栩仕途顺畅官运亨通。
真是麻烦。崔冉心想。
而这麻烦还安然无恙,毫无察觉地闭着眼沉醉梦想。
风将门框上的黄纸吹起吹落,就如同有许许多多人从这旁边经过一样。他们等待着时机,要一口吞了这个岌岌可危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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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大了就觉浅,崔冉一觉醒来天刚泛白,边缘仍是青色的。
本以为平稳地度过了这一夜,苏栩却有了异常的动作。眼见他先是直挺挺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又下床光着脚往外走。
当他的脚踩在土地上的一瞬间,突然弯折了身体,手撑着地面爬行起来。他刚开始爬行并不熟练,手向左脚却向右,原地转了半天差点将自己撞在门框上。
崔冉躲开他朝自己歪歪斜斜爬过来的身体,一脚踢在他手腕脚踝处,只听得咔吧一身,手腕脚腕脱臼,肿起来一个大包,他也终于瘫倒地上不动了。
刚躺下,苏栩就醒了。他先是痛呼一声,又演变成连续不断的哀嚎,嚎着嚎着因为冷打了个哆嗦才彻底清醒。
眼珠一转看到崔冉,又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色单衣,一时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学虫子爬叫我打断了。”崔冉抱着胳膊无奈道。
这次倒是没有夺他性命,就是行为怪异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失足滚下了山坡摔个半死。
苏栩瞪大了眼,他听了虫子两字冷汗刷的出了一身,哆嗦着说:“什么样的虫子?”
语气中还包含希冀。他并不担心被附身,却担心虫子的模样。
“昨日那种。”崔冉回道。
先伸出腿,后翻身然后满地乱爬的样子,跟那种软壳的黑色虫子一模一样。
“你好好想想做了什么事吧,”崔冉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去,“免得日日被怪事惊扰,也连累我睡不好觉。”
她要激他一把。
苏栩果然愣住了,他脸上神色复杂,眼中流露出一抹挣扎。朱兴不知道,主持也不知道,甚至他家人也不知道,他跟狐仙娘娘做了交易。
狐仙娘娘为他指点迷津,趋吉避凶,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越来越多,也来越重他现在难以承受了。
可是乡试在即,他没有办法放弃,只有咬牙坚持,横竖他没有死不是吗?
于是他选择不作回应,只要再坚持三天就好了。这么多年他都熬过来了,还能熬不过这三天吗?
只要他提前算一卦就好了,趋吉避凶,若是今晚凶他就捆住自己。
崔冉不知道他心中下了这样的决定,正走向药师堂。她总觉得药师堂不对劲,想要今日再去看一看。
刚靠近药师堂最后一个弯角,突然撞上一个人。那人踉跄着后退几步才稳住,原来是月牙。
“朱大人,”月牙对这个昨日救了小姐性命的神秘术士记得深刻,她站稳就赶忙叫住他道,“我家小姐不对劲。”
崔冉奇道:“哪里不对?”
月牙定了定心神,说:“我自小便跟着小姐,知道她的脾气性格,她爱干净每晚都要沐浴,可是昨夜却没有,小姐从不喊我月牙儿,她嫌舌头绕,都是这样喊…”她模仿了一声,若是仔细分辨依稀能够听出不同。
崔冉越听越觉得严肃,喊魂喊来了别人,那原来的小满岂不是成了孤魂野鬼?
不,不对。
小满也许已经死了。
24. 万寿寺(七)
再说平城之中万寿寺外。
天还未亮,半山腰雾气蒙蒙,一个青年人眼含焦灼地站在山门外等。清晨的霜重,打湿了他的头发,也叫他的心变得沉甸甸的。
可是这雾始终不散,甚至还有越来越浓的趋势,浓到他连万寿寺的模样都看不清了。
平日这里香火极盛,怎么今日等了许久,都到晌午时分还只有他孤身一人?
正当他心生疑惑之际,山门后传来声音道:“温施主,回去吧,从今日起万寿寺暂时关闭。”
被叫做“温升竹”的青年正是与表弟互换了身体的沈天野,他仗着自己武艺高强独闯万寿寺。吃了记闭门羹之后也不甘放弃,反而因为这种反常而更加焦虑,他不停地敲门,高声叫道:“敢问师傅山门突然关闭所为何事,我有一友人正在寺中,她是否安全?”
门口静悄悄的,毫无反应。沈天野却手下不停。山门上铜环厚重,连连抬起几下他就觉得手臂酸痛,可他依旧咬着牙继续叫道。随着他的用力,铜件上的吉祥纹样都抖动起来。
与此同时一起抖动的还有整个山门,朱红色连缀一片,嗡嗡作响,犹如血肉之躯苏醒,猛地张嘴,将他吞了进去。
若是有人站在山脚向上看去,会发觉那里雾气逐渐散去,万寿寺重新出现,却整体变得通红,寺顶立着两团黑色。
寺中,被沈天野惦记着的崔冉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心想这凡人苍老身躯竟然如此脆弱,一整夜休息不好被凉风侵扰就得了风寒。
她揉揉脑袋,鼻涩眼干,再一摸额头,有些烫了。
于是今日白天只能歇了去找月牙的心思,休养休养再行动。
她躺在床上,也忍不住胡思乱想。从月牙口中她得到两个消息,一是此小满并非彼小满,一是此小满年岁不大胆子很小,因此月牙并没有性命之忧。
这给她和月牙都带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过了一会儿,她喉咙发痒,忍不住的咳嗽。咳嗽声惊动了正在温书的苏栩,他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手脚麻利地给崔冉倒水。
他脱臼的地方已经好了,是崔冉给他贴了一张符。
“朱兄是不是得了风寒,脸色这么差。”苏栩对她很是关怀,送了水就顺势在她身边坐下。
崔冉猛喝两口,点了点头。不仅得了风寒,那包袱里的祛病符对她也没有作用,因此她只能在这具身体里苦熬着,体验一回凡人病痛。
“可有吃药?”苏栩问道,“我去找主持要副药来煎。”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崔冉没拦他,只看着他一溜烟就跑没了的身影继续发呆。现在她脑袋一团浆糊,已经思考不动了。
苏栩很快就回来了,但他手里没有药,一派受了惊吓的样子,身后倒是跟了个强作镇静的月牙。
见了崔冉,苏栩开始胡言乱语:“朱兄,朱兄,主持死了!”
月牙在一旁小声补充:“是化作了肉身菩萨。”
“对对,”苏栩点头如捣蒜,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一拉他他手是硬的,不,又软又硬,脸上僵了……”
月牙脸色也不好看,似是回忆起了那一幕。苏栩去给崔冉找药,路上正碰上月牙。月牙本想问问主持她家小姐的事,于是就跟他结伴前行。
主持在药师堂里分拣药材,听到她叫门的声音便应允了她进来,没想到等到苏栩从她身后走出来之后主持满脸痛苦,猛地往后退去,甚至打翻了椅子。
苏栩见他马上摔倒,下意识伸手去拉,就在他摸到主持的时刻,一眨眼的功夫主持变成了一座塑像。又真又假,人皮柔软,留有余温,可是一伸手鼻下已经没了活气。
月牙因为小姐的事提高了心中戒备,因此头脑还算清醒,可苏栩却十分狂乱地跑出去。没办法,月牙只能追上去狠狠抽了他两巴掌。
苏栩脸上胀红,热辣辣的,才算回过神儿来。两人没有办法就回来找崔冉拿主意。
崔冉听了他们一番颠三倒四的描述,勉强拼凑出了药师堂中发生的事情面貌,直言道:“事已至此,你还没发觉一切蹊跷都在你身上吗?”
苏栩接收到她看过来的目光不由得呼吸一滞。
他发觉了,他怎么会没有觉察呢?第一日夜晚他莫名自杀,引来了虫子叫他回家。第二日一早他短暂地变成了虫子,摸到了主持主持就变作了雕像。接下来一日呢?他身上还会发生什么,又导致什么?
月牙听得一头雾水,但她本能地戒备起来,看着眼前这两个打哑谜的人。
苏栩犹豫了片刻,才嗫嚅道:“我不记得了……”
崔冉:?
纵使她多有猜测也没有猜到苏栩竟然这样说,她忍不住质问道:“你不记得了?”
“你若是说假话,我自有手段叫你后悔。”她没办法,只是诓他。
“我真的不记得,”苏栩眼睛一红又要掉泪,他强忍着道,“我跟狐仙娘娘做了交易,她叫我付出代价,之后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再之后就是我照常读书进城赶考。”
他确实不记得了。
“狐仙娘娘给了你什么?”崔冉不肯罢休。
“一个愿望。”苏栩道。
一个非常非常诱人的愿望,能够帮助他趋吉避凶,躲掉所有的弯路与障碍,规避所有的错误。
“愿望?她许你金榜题名?”崔冉不信,一个野神,没有百姓供奉香火,哪来的能耐叫人走仕途。
“不是,她给了我一本神书。”苏栩双眼开始变得迷离,他陷入一场如梦似幻的回忆之中。
询问过村头师傅之后他掌握了铜钱和册子的用法。说是掌握也不准确,他只是在用一种很笨拙的想法在使用它们。
比如他会抛掷铜钱排卦,再根据册子对应解答,若是他看不懂就会多做几次。第一次使用,他找到了失踪的小满。小满在后山一个山洞中睡着了,睡了一天一夜,却吓坏了家里人。
第二次使用他问了自己是否该参加这次乡试,有几成胜算,结论很好因此他踌躇满志。
第三次使用他问了自己的读书欠缺之处,册子叫他去静下心来,再多投注些精力。
第四次使用他问了自己该何时前往平城,选一个良辰吉日。
第五次……第六次……他发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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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问越谨慎,越问胆子越小,他生怕自己行差踏错,也越发的依赖问卜。
随着他越问越多,他发现自己经常有意志消沉,身体虚弱甚至于遗忘些什么事情的情况出现。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读书太过于拼命以至于气血不足,可是后来他慢慢发现了联系。
“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骑虎难下了,如果我没有开始,那么或许还能安安稳稳地生活,可是我已经踏出了很多步,很多步,”他重复着,眼中的光消失了,“所以我不想放弃。”
听着他说,月牙神情有所缓和,崔冉也沉默不语。
“所以我真的不记得为什么会这样,”苏栩急切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你们一定要相信我,还有两日我就要参加考试了,我不能出事,对吧?”
还有两日,这大概是“万寿寺”给他们的最后期限。崔冉有一种预感,如果两日他们没能从万寿寺出去就再也出不去了。
“嗯……我也不知道。”月牙的表情很是为难。她只不过是小姐身边一个小小侍女,考取功名的雄心大志她从来都不了解,更无法与苏栩感同身受。她只是有些莫名的怨恨,怨此人盲目与什么狐仙做交易,害了她家小姐。
“那叫你回去的虫子又是怎么回事?”崔冉问道,她还记得那晚犹如下雨般噼里啪啦掉落在窗边的虫子,只是想想就叫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虫子我在狐仙娘娘庙中见过!”苏栩神情激动,“定然是狐仙娘娘反悔了,要来抓我回去兑现承诺付出代价!”
“狐仙娘娘庙中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崔冉奇道。虫子与狐仙,两者可谓是毫不相干,怎么反倒成了附属关系。
“我本无意入庙,是那虫子附在我身上将我的魂魄引过去的。”苏栩道,“狐仙娘娘说虫子一炷香生死,生命短暂,是叫我把握光阴。”
走火入魔一般,他喃喃自语。
“一炷香生死如何抓你回去?”崔冉皱起眉头。
“你若回去了也是好事,及时悬崖勒马!”月牙反倒有不一样的想法,插嘴道。她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只在乎一条安安稳稳的小命。
“她说得极是,你驾驭不了这铜钱,也控制不住自己不去问,若是事事都问你就……”崔冉不忍再说,但是话中意思不言而喻。
求神问卜原本不是坏事,人们有所寄托,遇到迷茫时希望神仙指点迷津,就和他们妖怪需要生人点化是一样的。如果不是她师父,她不知道还要在哪座山上蹉跎百年才能摆脱饮血食人的蒙昧生活。
可是太多人心志不坚,求到不好的便惶惶难安,又要一遍遍问,问来问去原本的信念也动摇了,反倒不好。
“我已经发过誓,若是此次高中绝不会再用了。”苏栩立刻并指高举脸侧表明心迹。
“今夜我把你捆起来吧。”崔冉见说不通也不再说,反正他们走不出这万寿寺,大不了狐仙娘娘亲自驾临,她也正好看看是何方神圣。
苏栩连连点头,颇为赞同。
于是入夜之前两人就将他五花大绑,捆成个粽子模样摆到床上。
是生是死就看这一夜了。
25. 万寿寺(八)
太阳彻底落山,万寿寺中黑了一瞬,又重新浮上些光亮。房间外很安静,安静到让人有些怀疑这间房间是不是已经被分割出来,不连通尘世了。
就在这样的安静中,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它走得很慢很慢,走走停停,似乎很是犹豫彷徨。
三人一同屏住呼吸,凝神聚气地盯着房门。来者何人?是狐仙娘娘吗?她会是什么样子,她会取走她们的性命吗?
无数猜测浮上她们心头,尤其是苏栩和月牙两人。苏栩被绑住,不能动也不敢动,从衣服上裁下来的布条绕过他的手腕,细小的毛边刺得他又痒又麻,此时他的手掌已经僵住,一片冰冷。他突然有些后悔了,自己此刻犹如祭台上的贡品,任人宰割。
万一狐仙娘娘要掏了他的心来吃怎么办?他想到此处,如梦初醒,剧烈挣扎起来。
崔冉见他突然作妖,眼疾手快地按住他,手指竖在嘴唇前:“嘘,别出声。”
月牙在一旁更是不敢说话,她不知道自己该信谁,苏栩还是朱兴?在她眼中,朱兴是一个寡言冷漠的中年男人,面庞阴沉,他提出把苏栩捆住真的是为了他好吗?
就在三人心神不宁之时,突然脚步声停了,紧接着窗纸上映出一个纤细的半身轮廓,她长发飘飘,发鬓边的珠钗随风轻摆。
“请问有人吗?”她轻启朱唇,声音柔婉。
闻声月牙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扭头看向朱兴。
没有人敢随便应声。
“不知房中施主是否见过我家月牙?”来人却并没有放弃,执著地又问了一句。
是“小满”。崔冉明白了,那个被野鬼躲身的小满见月牙迟迟未归亲自出来找她了!
月牙脸上惊恐更深,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冷汗涔涔,眼含祈求的看着苏栩和朱兴二人,祈祷他们千万别供出自己。
虽然小满没有对她做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恶意,但是她不敢赌,她怕那种柔和只是权宜之计,等她们两人单独相处,小满就会杀了她。
房中灯烛如豆,只能映出崔冉一人身影。光影将她的身形拉得很长很长,看起来比平日里魁梧很多。
“施主?”外面的小满继续试探道,她话语中有泣音,听起来很是害怕与伤心。
“小娘子,此处没有,你还是到别处寻吧,莫要扰我清静。”崔冉还是开口了,她语气平静又透着些许的不耐,将一个不愿多管闲事的冷漠男人演绎得生动。
外面沉默了片刻,紧接着脚步声响起,匆匆离去,此招似乎真的管用。月牙松了口气,原本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撞上身边的板凳。板凳晃了晃,月牙连忙去扶,她怕有什么动静又将小满引了回来。
可惜她手忙脚乱,板凳倒地,发出砰的沉闷声响。月牙呆住了,这时崔冉走过来扶起板凳安抚她道:“放心,我在门上贴了黄符,她应当是进不来的。”
这张黄符本意是来阻挡狐仙娘娘的,谁知道误打误撞阻挡住了小满。其实崔冉也不是很确定这张黄符有用,毕竟万寿寺作为最不应出现鬼神之事的地方都彻底沦陷,更遑论她小小一张黄符呢。
月牙含泪点点头,经过小满一事,她的心已经彻底偏向了朱兴。她咬着唇,纠结了好半天,才问朱兴:“朱大人,我家小姐还有救吗?”
小满没有母亲,月牙比她大几岁,从小就跟在她身边,做她的贴身侍女,日久天长把小满当作亲妹妹一样看待。因此小满有一点点不同她都能迅速地觉察出来。
现在小满被鬼占了身,不知道还在何处飘零,她想要救她回来。如果自己不救她,还有谁能救她呢?靠她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爹吗?
“月牙,你家小姐已经死了。”崔冉有些不忍心,却还是告诉她实情,若是还活着怎么会让孤魂野鬼占了身体?
月牙不说话了,她感觉自己的嘴巴舌头都粘在了一起,巨大的痛苦在她胸膛中冲荡,却无处发泄。
过了一会儿她才像突然回过神儿来似的,痛哭出声。她哭起来也很压抑,断断续续。
就在这样的哭声中,苏栩说话了,他说:“姑娘,你怎么哭的如此伤心?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说给我听听,我可以帮你。”
他的声音似男又似女,短短一段话几番交错,一会儿是苏栩一会儿又是个陌生女人。
月牙被这奇怪的声音吓了一跳,哭声瞬间止住,朝床上的苏栩看去。
只见他面皮底下似有虫子蠕动,整张脸犹如泥巴一样扭曲变形,变来变去最后变成了一个女人。
月牙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
这女人有着一双突出的硕大的眼睛,就像蜻蜓那样,她的嘴巴小小的,一张嘴里面密密麻麻全是牙齿,说完话闭上嘴巴又如常人。
这就是狐仙娘娘吗?
崔冉也有些意外,她原本以为狐仙娘娘会是她从前在山野村庄见到过的九尾红狐,毛发柔软,眼神魅惑,变幻成人形也一幅风情万种的模样。
怎么……更像个虫子?
那夜窗外噼里啪啦掉落的黑色虫子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之中,难道苏栩交换的条件就是变成虫子中的一员?
那现在该叫他什么,虫仙娘娘?
虫仙苏栩说完话之后彻底清醒,她发现自己正被绑着躺在床上,不由得大怒道:“是谁,胆敢冒犯本仙!”
她生气时声音变得越发粗犷,听起来与苏栩无二,皮肉鼓动,似有许多虫子即将破体而出。月牙见状害怕的往崔冉身后缩了缩。
随着虫仙的动作,苏栩身上的布条被扯成各种形状,眼见着就要到了极限马上崩开。整个万寿寺也像一同生气了一般,雷声隐隐,风声呼啸,几欲破窗而入。
崔冉却丝毫不惧,她手持朱笔,上前几步,笔走龙蛇,飞快地写下一道符。
“你干什么!”虫仙尖叫,她已经挣出一只手来直冲崔冉心口。她要掏了他的心,吃了他的肠子,将他吸干,做自己的养料!
窗外雷声大作,狂风猛地冲开窗子,呼啸着席卷进来,一时间室内摆设东倒西歪,月牙也被吹得跌坐在地。
可是崔冉比她反应更快,她借着风向后退去,虫仙的坚爪只堪堪在她胸口表面划过,划烂了她的衣服,在她胸膛划破一层皮,甚至连血珠都没渗出来。
符文红光隐入“苏栩”身体中,她立刻就被定住,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能拿那双大到可怖的眼睛死死地瞪她。
卑鄙小人!
雷声风声俱止,即将降下的虫雨也被卡在了半截。崔冉撞到身后的柜子角,好半天才直起身子。
符文是她今天从那本书上刚学的,冒险一试竟然成功,只不过以朱兴的身体来说还是太过勉强,简单一道镇妖符竟然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呸,”崔冉从口中吐出一口血沫,抬起头来看向虫仙,“虚张声势,小虫也敢自称是仙?”
月牙很有眼色,把板凳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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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又过来将他扶到上面坐着。朱兴比她想象中更厉害,只是这个苏栩,她就算是再没见识,也该知道这苏栩就是虫仙,甚至是导致万寿寺奇怪事件的元凶。
不知从何处升起的勇气,她抄起桌上的烛台,也顾不得上面刚融化的蜡油烫手,狠狠地朝苏栩的脑袋砸了下去。
“还我小姐!”她只砸了一下就没了力气,浑身颤抖地蹲在地上。
虫仙也好,苏栩也好,都不过是她和小姐的一场噩梦。她们本意是为了祈求今后的生活更加顺利,身体康健,简单地度过这一生,却没想到莫名丢了性命。
甚至她都不知道小姐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也不知道什么是小姐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眶。
崔冉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胆怯的小丫头竟敢杀人,可是转念一想,她先发觉了小满的异常,忍着不暴露自己已经知道来找她商议,后来又在药师堂亲眼目睹主持变作肉身菩萨,打醒了苏栩。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证明了,在危急时刻,她是能够忍住自己的胆怯,展现出惊人的勇气的。
只是……崔冉看着脑袋上一片鲜红已经昏迷过去的虫仙,这勇气属实惊人,希望没把她打死了才好。
虫仙昏迷,万寿寺也跟着有了反应,如墨般浓郁的黑暗包裹住了她们,同样的寂静降临,与之不同的是,这下他们连那一豆灯火都没有了。
崔冉头疼欲裂,她的风寒本就没好,又掏空了精力写符控妖,此时只觉得有人在用力挤压她的脑袋。
月牙却听到了一声声飘渺的呼喊,似是小满,又似是别人。分不清方向,也辨不清远近。月牙已经彻底不害怕了,她握着烛台,感受着粗糙的花纹硌在她掌心的感觉,小姐也许已经与万寿寺融为一体,又或者已经早登极乐去了。
所幸黑夜并不漫长,按照崔冉的感知,甚至比前几夜都要短,短到他们只是沉浸在这漆黑之中不一会儿天就亮了。
惊心动魄的一夜就这样过去。
明亮的日光犹如一只柔软的手掌,抚平了所有的异动和危险。苏栩从昏迷中悠悠转醒,额上的疼痛叫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你们……我……这都是怎么了?”他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有些恍惚。
崔冉眼中已经布满血丝,她简略道:“你昨夜显了真身,我们把你打晕了,狐仙娘娘。”
她语气中颇有嘲讽之意,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什么狐仙娘娘,你在说什么?”苏栩更加纳闷,他扭了扭身子道:“你们快给我解开吧,我今日要去贡院附近看看,提前准备考试。”他急切地催促道。
既然三人都好好地活着,没有什么意外,那他就要赶紧离开了。至于朱兴口中说的什么狐仙什么打晕都被他刻意忽略。
崔冉见他还是这副模样,也不再多言,三下五除二将他身上紧缚的绳子扯开,由着他抓起桌上朱笔跑了出去。
“哎,你怎么能走……”月牙想要阻拦却没来得及。
“朱大人为何放他离开,明明知道了他就是狐仙娘娘,只要……”她想说杀了,却还是没有那么轻松就说出口。
“他一心只记得要考试,没拿书本包裹,甚至连身份文碟都没拿,唯一拿走的还是我的朱笔,”崔冉起身跟上他的步伐,“他已经不是他了。”
那个一心考取功名的苏栩早就消失了,现在的他也许是虫仙,也许是执念,也许什么都不是,是走不出万寿寺的。
26. 万寿寺(九)
苏栩冲出门后很快就冷静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疼痛的伤口,血迹已经干了,也许是被敲击的缘故,他有些头晕目眩,走路也不太稳当。而他的眼前,小径分叉,树绿草丰,铜炉之中余烟袅袅,一切都安静祥和,安静的连虫鸣声都没有。
他扭头看了一圈,也没有人。
平日里在殿宇之中诵经的僧人,小路上认真洒扫落叶的沙弥,统统不见了。
这显然不正常,万寿寺僧人苦修每日从早起敲钟到上香诵经礼拜都是有章程的,怎么今日反倒像集体失踪了一样?
失踪?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在苏栩脑海中就挥之不去,为了避免被干扰,他使劲给了自己一巴掌,心中暗道:清醒点,明日就要参加考试了。坚定了想法,他便继续前进,越靠近山门,他发觉浓雾渐起,脚下泥土越发湿润,湿润到吸住了他的鞋子,叫他每走一步都要很用力才能拔出来。
万寿寺不想他出去。
苏栩难以自控地又生出一个猜测。并且这个猜测刚一出现,万寿寺就像察觉到了似的,回应起来。浓雾之中,在不远的前方开始出现无数模糊的人脸,他们并非全是僧人,而是形形色色,男女老少都有。
他们在雾中飘动,掀起一阵阵波动,雾气成了他们的身体,呼啸着从他身边绕来绕去。
这架势令他毛骨悚然,牙齿打颤。前面的景象犹如鬼域,他到底该不该继续前进?
若是停在原地或者折返,他也许能够逃离这群漂浮的人脸,可若是就这样离开,他就不能再参加明日的乡试,多年努力毁于一旦!
不管了,他心一横闷着头往前冲。
他看不清前程,脚步凌乱,只依凭直觉向前,遇到人脸倏的近身,他便挥动手臂一通乱打,就这样竟然也冲出去一段路。
而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他手中紧握的那根朱笔不断滴下浅红的墨水,那红色碰到人脸就变得浓郁,人脸也紧跟着飘散,仿佛被朱笔吸干。而待他停下来,那朱笔笔端已经完全变红,犹如吸饱了血液。
走了许久,苏栩依旧没有见到大门,反而像是在原地打转。他看到身边一模一样的三棵树,一只香炉,还有途径的殿宇。
正如崔冉所猜测的那样,苏栩走不出这万寿寺。
“不对,不对,不是这条路…”可惜苏栩已经头脑浑噩,他口中念念有词道。
一边念一边状若疯癫地拉扯自己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额上伤口隐隐有迸裂的趋势,细细的血痕蜿蜒着流淌进他的眼中,将他眼前的景象蒙上一片浅红。
直到他终于力竭,气喘吁吁地撞到了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散发着热气的人。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眼前的人。被他撞到是一个高而壮的僧人,穿着灰色僧衣犹如院中一道灰墙,他手中拎着降魔杵,怒目圆睁,声若雷霆,问道:“施主,何故来此?”
而他的背后,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从寺外走进一个面容苍老的瘦弱男人。
他的两鬓斑白,胡子也染了霜,身上穿的是青色官服,领子已经磨烂,抬手拭汗间还能够看到袖口的墨迹。
一个清贫不起眼的小官罢了,本不值得他多加注意,可他却看得呆愣当场。这熟悉的面容眉眼,还有因站立太久而导致的左腿膝盖不适,不得不停下来按揉的动作,不正是他自己吗?
不,这样说并不确切,苏栩冲动地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是饱经风霜,已至花甲之年的自己。
跟上来的崔冉和月牙也看到了这一幕。
只不过在他们眼中,苍老且陌生的苏栩被一个妙龄女子拦住了去路。而那女子惊慌的面孔,赫然是昨夜的虫仙。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月牙压低了声音求助朱兴:“朱大人,我们….我们是不是撞见鬼了。”
与此同时,苍老苏栩被这突然冲上来的女子吓了一跳,连忙拂落她的手。
崔冉没有回答月牙的问题,反倒问了她另一个件事:“你看过离魂记吗?”
第一天刚认识苏栩的时候,她探查回来见到他有些失魂落魄,忍不住关心。苏栩就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
当时崔冉对此感到莫名其妙,回答说没有。
于是苏栩就给她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张倩娘和王宙青梅竹马,二人成年后张父却将倩娘许配给别人做妻子,王宙远走京城。倩娘毅然随他而去,在外生活五年后一同返回家乡。向家人请罪。及至家中,张父深感怪异,言倩娘并未离开家门半步。之后两个倩娘见面,身体合二为一,至此真相大白,原来是魂魄相随,而非真实。
月牙更感到迷惑,她思忖片刻才道:“听我家小姐说过。”
当时小姐问她,世上真的有如此离奇之事吗?若她真的爱上谁,能否也魂魄离体,云游四海?
思及此处,她也恍然道:“莫非苏大人、我家小姐都如张倩娘一样魂魄离体了?”
崔冉点点头。
已经变化成虫仙模样的苏栩徒劳地张嘴,她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虫子的嗡嗡声。那声音嘈杂难听,没有任何特色,就如夏日乡野间只闻声音不见虫影的虫子发出的一样,淹没在草叶之中就消失不见。
而那个看管大门的僧人又开口问道:“施主何故来此?”
万寿寺已经关闭,不出不进,怎么会轻易就放一个普通的小官员进来了?
苍老的苏栩已经有些耳背,他思绪也变得迟钝,想了想才回答说:“我来履行我的诺言。”
一个他差点忘记的诺言。
三十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人的时候,曾经因为热心莽撞想要救一个名叫小满的孩子而误入村子后山。
“那座山很大,就像今日一样云雾缭绕,看不清路,也见不到人…”苏栩回忆着,他惊讶地发现岁月并没有抹去这段记忆,反而将它变得更加鲜明,那个深山之中的暗红小庙就像一颗鲜红的朱砂一样点在他的脑海中。
当时他从深山一路回家,见到了毫无生气的小满的尸体,听说了他爹失踪的消息,受到惊吓一病不起。
在高热之中他被黑色小虫拉入梦境,和狐仙娘娘做了一个交易。
说起来奇怪,那个交易听起来并不公平,因为对他没有任何损害之处。跟野史话本中说的需要交换魂魄或者献祭的情况截然不同,狐仙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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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告诉他了一件事,那就是克制自己的欲望。
然而他却把这件事忘了。
他怎么会忘呢?明明是如此重要的一件事,难道是他掉以轻心了吗?
“我怎么会忘记呢?”苏栩喃喃自语,他求助似的看向身边的每一个人,灰袍僧人,江湖术士,柔弱少女,没有人能够给他答案。
他继续说着。
后面的事情就是年轻的苏栩曾经在禅房之中交代给他们的了。
“我精力越发不济,整日昏昏沉沉,有时竟然会在床榻上磋磨一整天…”苏栩边说边弯腰咳嗽,他眼下一片青黑,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睡好了。
“直到有一天,我的魂魄突然离开了身体,我害怕极了,到处飞,可是找不到一个人求助。他们看不见我,也摸不到我,听不到我说话,除了狐仙娘娘。”
狐仙娘娘捡走了他的肉身,穿在自己身上,从此她就能走出小庙。作为回报,她将他带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那是小庙的深处,经过弯弯绕绕的暗红甬道,到达一个像人腹中一样的洞穴,洞穴中有一块四四方方的血池。
他几乎吓晕,差点魂飞魄散,狐仙娘娘将他推到血池中说:“浸泡三日,你就能做你想做的事了。”
他本是魂魄,碰不到任何东西,却在血池没过头顶时狠狠喝进去一大口血水,入口竟然是甜的,同时又伴随着疼痛,血水犹如刀片划上了他的舌头。他立刻闭紧嘴巴,再不敢多言语。
三日之后,他从血池中走出,就成了张倩娘那样的人。
仅凭魂魄,没有肉身也能行走于世间。
“我考上了举人,却止步不前,只做了一个从九品的文官,俸禄微薄堪堪果腹,活计却多,每日提笔书写到手腕疼痛难忍。”苏栩说这话时还忍不住晃晃手腕,似要驱逐上面的疼痛之意。
“狐仙娘娘说她不知道血池的法门妙用,因此魂魄不知能够支撑多久,叫我得偿所愿之后就赶紧回来。我答应她了。”苏栩身影越来越淡,似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你走了,狐仙娘娘拿走了你的身体也离开了小庙,可是她被你的身体中残留的执念所困扰,日日夜夜重复留宿、读书、出寺的过程,直到我来了。”崔冉接着说。
“但我不明白,为什么狐仙娘娘是只虫子又一定要离开庙呢?”崔冉不解,精怪多是依托本地而生,从生到死不会离开,狐仙为何主动离去?
“狐仙娘娘只是小满那孩子听多了故事的谣传,他年纪小,分不清楚,见到神仙就叫狐仙。”苏栩道,他的身影已经模糊的快要看不清,面容也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像三十二岁的苏栩,“至于为什么要离开庙….我并不清楚….”
他也不明白,很多事情都是阴差阳错地发生了,而他只是其中小小的一个环节而已。
“因为我并非庙的主人,也不属于那里。”虫仙却开口了,也许是苏栩魂魄重回万寿寺的缘故,她的身体也已经彻底与苏栩融合,变成了真正的虫仙模样。
她原本额上长有细长的触角,眼睛硕大,不住地向两边转动着,头发变成了长满花纹的翅膀样子,下半身覆满黑色的软壳,而双足也变成了细长的爪子。
27. 万寿寺(十)
随着她的变化,地面上开始出现一些小虫,从指甲大小到鸡蛋大小,再到拳头大小,它们不知道是从何处来,越积越多,密密麻麻爬了一地,甚至有些开始尝试爬到在场人的身上。
月牙怕虫,尖叫着跳起来,试图把脚面上的虫子抖下去。
被抖下的虫子没再继续上来,反而绕开她,极有目标地朝虫仙而去,它们渐渐凝成一股,在她身边盘旋起来,上下三层成了一团黑雾,就如崔冉第一晚见到的那样。
虫子聚成了虫云,齐齐振动翅膀,将虫仙托了起来。
虫仙爬在虫云上,漆黑的长发铺满了她的身体,看上去就像一层软壳。
然后她扭身驾着虫云离去,崔冉毫不迟疑,紧跟上去。
虫云犹如蝗虫过境,经过的地方草木都变得枯黄衰败,铜塔上结出厚厚的蛛网,宝殿变成简陋的茅屋,万寿寺露出了原本的面目,地面暗红的一座小庙。
月牙和僧人在崔冉身后,好不容易追上了她的步伐。
月牙体弱,跑了一段距离就气喘吁吁,胸膛之中犹如火烧,可她依旧咬着牙坚持。
僧人步伐大,很快超过崔冉,口念经文,手中降魔杵狠狠劈下。
凄厉的声音响起,虫云被劈散,许多死去的虫子尸体掉落,转眼间就成了灰尘。虫仙回头,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盯住了降魔杵,然后她头发疯长,化作一股长绳抽在僧人手上。
僧人吃痛,降魔杵掉落,虫仙继续向前。
一炷香过去,虫子开始有大批死亡的迹象,崔冉也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与世界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匆忙之中她尝试运转妖力,除了略有阻塞其他的已经与平时一样,这就意味着虫仙的影响在减弱,她的身体又回来了。
三人追至药师堂前,虫仙身下虫云已经所剩无几,她自空中降落冲入堂中。
堂门打开,将她的身影收入其中又迅速闭合。但是还剩一道缝,崔冉手持铜钱剑撑住了,然后她用力一压,大门炸开,木块纷飞。
崔冉彻底恢复妖身,顶着漫天飞舞的木屑冲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身形顿至,眼中划过复杂的神色。
药师堂中叠满了无数肉身,近处的面容清晰,远处的模糊一片,有些已经蜡化,尸油滴落下来,上面捻着一只烛芯,烧起一簇火苗。
这样的蜡烛还有很多,依托人的尸身而成,在尸山上起伏闪烁。
而在这一座座尸山围绕的中央,她小心翼翼走过去,赫然是苏栩口中提到的血池。血池翻涌,上方萦绕着淡淡的雾气,在那片白色之中,有许多痛苦挣扎的人脸。
“啊!”月牙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的骇人景象,尖叫着瘫倒在地。
僧人脸色也十分难看,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尸山血海,跟经文中的阿鼻地狱一模一样。
他们进来之后,血海翻滚的更加厉害,形成了一个个漩涡,从其中发出厉鬼凄叫。
月牙已经泣涕涟涟,她从地上爬过去,奋力翻起一个个眼神空洞的尸体,企图找到她家小姐的,让她入土为安。
死去的人变得格外沉重,月牙翻了几个便已经力竭,撑着膝盖弯腰喘气。若是之前叫她去翻死人,她一定会觉得这个人疯了,但是此刻,她脑袋中什么都不想,鼻端也已经闻不到这里的臭味,只是一味的埋头翻动。
直到,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月牙呆愣在原地,她感觉自己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这张脸,怎么是自己呢?
她摸了摸自己冰冷的脸颊,又顺着看到了自己青白的手掌。
另一边,僧人也在尸山之中看到了熟悉的灰袍。
是他,不仅是他,还有曾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
崔冉看着他们两人凝滞的身影,不免心生怜悯。这是虫仙构想出来的几十年前的万寿寺,月牙、小满、僧人、苏栩,这些人早就死了。只是他们不知道,已经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重复着曾经的生活。
当然,崔冉也看到了朱兴。
她举起铜钱剑,将其插入血池之中。
一瞬间叫声更加凄厉,铜钱纷纷迸裂,从剑身散落,漂浮在血池之中。
叫声渐止。
虫仙从她脚边爬过,它此时已经变回了虫子的模样,一个有人小腿高的虫子。
虫子爬入水中,竟然变大了许多,如一片小小的黑色土地浮出水面。同时浮出水面的还有两张湿漉漉的脸庞。
两人均是双目紧闭,一个是沈天野,一个是温升竹。
崔冉心中暗道不好,脚下轻点,变出蛇尾,支起身体在白雾中仔细搜寻。
一个个麻木的人脸从她眼前快速转过,他们在此地待了太久,已经魂魄不全,既不能入轮回也不能重投肉身了。
但是此刻感受到崔冉的目光注视,竟然都变了样子争先恐后的想要钻入她的七窍。
崔冉感受到被魂魄抢夺的刺痛,七窍之中不断有血溢出,危急关头她一把揪出了沈天野的魂魄。
紧接着是温升竹。
他们两个挨得很近,因为刚从身体中出来不久,所以还没有受到什么损害。
从血海中被拉出来,他们身上都染上了血色,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令崔冉忧心。这个血池不知道是如何做成的,竟然能够附在魂魄上,而血中饱含的怨恨、不甘、痛苦等情绪也如随之附在了上面。
但是崔冉已经没有时间,她只能直接将两人魂魄分别塞入身体,再匆匆念了一段跟主持学过的固魂咒语,就拎着两人身体回到了地面。
消瘦了一圈的铜钱剑也跟着飞起,重新回到她的背上。
三人离开药师堂。
魂魄回了身体,不多时两人就悠悠转醒。温升竹有些迟钝,眼睛眨动还很缓慢,沈天野恢复的更快,他一个激灵,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起来,摆出戒备姿势,警惕地看着四周。
是这妖庙!
“你怎么也进来了!”看到崔冉之后,他脸上现出焦急之色。
崔冉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急切道:“正好,我助你一同打出去,砸了这妖庙。”
“你们怎么进来的?”崔冉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下。
沈天野收回手挠挠头,说道:“表弟说他在万寿寺拜佛时见到了沈临风,觉得寺中也许有古怪,正好你给他送信叫他去寺中…”
那时温升竹满面忧色地来找他,甚至有些乱了方寸。
他将事情跟他说了,并且补充道:“我送去的回信已经没了回应,崔冉那边恐怕出事了。”
于是两人商议,一个前往万寿寺一探究竟,一个前去沈临风的家确认一二。
就在他们说话时,温升竹身上滚下一只黑色小虫,虫子落到地面就立刻僵直死去,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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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泛起细细的烟气,悄无声息地钻入两人七窍之中。
两人毫无察觉,确定了之后就分别离开家。温升竹顶着沈天野的样貌,更适合去沈临风家中代表镖局作慰问。而沈天野颇有手段,即便不在自己身体里,但是功夫还在,魂魄也与崔冉联系紧密,因此前去万寿寺。
沈临风住在外城区的坊中,那里房子很多,大多是茅屋,只有个别以瓦片做顶,其中就有沈临风家,因此格外显眼。
家中已经布置了灵堂,摆放花圈和挽联。温升竹来时已经举行过招魂仪式,沈临风被送去万寿寺停灵三日,若他不曾复活,便叫寺中僧人点燃随身灯将其送走。
随身灯是用棉纸做成,从死去之人身边开始,一直引至门外。若是没有随身灯点亮前往阴曹地府的道路,说不定沈临风在过奈何桥时就会跌入血河池中。
万寿寺做法事所费甚多,沈临风前几年刚刚修缮了房屋,家中余钱应当不多,为何会选择去寺中?
温升竹试探着问了沈妻,并表示此次前来又带了些许银钱聊表心意。
沈妻眼中血丝弥漫,已经哭干了眼泪,提起沈临风身死一事已经不再那么激动:“原本是想在家中送魂的,谁知道自从招魂之后,家中幼子每夜啼哭不止,难以入睡。”
提起这件事,她的声音还透着些许恐惧。
小儿夜啼,本身不是什么罕见的事。通常家中妇人会在他枕下放一把黑豆,来安魂固梦。可是她试遍了方法都无济于事。
更令她胆战心惊的是,小孩白天会说见到了父亲。
沈妻害怕,沈临风已经死了,孩子白天见到的只能是他的鬼魂。
又是一天夜幕降临,孩子在她怀中哭泣,白嫩的小脸胀得通红,眼见着上气不接下气,已经声嘶力竭。她紧紧地抱着孩子,口中默念:临风,你若是回来,看一眼就走吧,别再停留了,我求你….”
她念念叨叨,小孩竟然真的哭声渐止,这样的事情让她更加害怕,难道沈临风真的回来了吗。
她咬着唇,几乎背过气去,颤抖着对着前面无边的黑暗问道:“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你说出来,我尽力去办。”
若是不能实现鬼魂执念,她担心他不肯走,日夜缠着孩子,一家人都过不安生。
没有人回应她。
夜依旧寂静,黑暗依旧浓厚。她不敢出去,缩成一团,在又惊又怕中昏睡过去。
第二日,有个中年男人敲响了她家门。
经过连续几日的折磨,沈妻脸色憔悴,见到他也不想多客套,刚想要把门关上,却见来人伸进一只干瘦手掌阻挡了她的动作。
那人自称是个术士,听说她家小孩夜哭不止,想要帮她。
沈妻有些迟疑,还是拒绝了。她说:“您请回吧,我家小儿不需要帮助。”
她的心情很复杂,若是朱兴早几日来,她绝对一口答应,毕竟什么都比不得孩子性命。可是现在孩子夜哭已经停止,沈临风好像回来了,并且他没有恶意,反而也许是有心愿未了。若是朱兴出手,叫沈临风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了怎么办?
朱兴见她犹豫不决的样子,也不强求,直道:“夫人若是反悔,可以到万寿寺中来寻我。”
万寿寺,又是万寿寺。温升竹精准捕捉到这个熟悉的地点。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不论这背后发生了什么,万寿寺他都必须要去。
28. 万寿寺(完)
温升竹晚一步来到万寿寺中,到的时候已经不见沈天野的身影。
万寿寺中人影寥寥,肉眼可见的破败之相,温升竹踏着落叶小心翼翼前行,在一处昏暗的殿宇中看到了停放在中央的沈临风尸体。
此刻他已经安详睡着,腰腹处的伤口被用稻草和棉花填满,旁边有一位中年术士正口中念念有词,边念边在他身上书写符文。
此人即是朱兴。
听到有来人的脚步声,朱兴抬起头来,阴鸷地看向温升竹。
这是一副主人丢失的肉身。朱兴抖擞精神,提起笔来欲要朝他写去,他要把主人的东西抢回来。
温升竹反应也很快,他一转身就往门外冲。可是出乎意料,这门好像是活的,它蠕动着缓缓闭合,在温升竹接触到它的一瞬间,将他弹了回去。
他落入一片血池之中。
鼻端萦绕的血腥味道让他作呕,无边的血水淹没他的头顶让他呛得说不出话来,与之相随而生的还有难以呼吸的刺痛感,以及逐渐失去的意识。
温升竹恐慌不已,他并不会凫水,扑腾了几下反倒头脚颠倒,淹得更深。
朱兴冷冷地看着没了动静的血池,将沈临风的身体也一脚踹了进去。
血池吞了他们,符文融入其中,咕嘟咕嘟地冒出两个泡泡。每个泡泡都是包裹着一个魂魄,朱兴目光扫过,没有漏网之鱼。
温升竹、沈天野两个人并排躺在一起,犹如襁褓之中的双生婴孩,无知无觉的任人宰割。
未几,朱兴也像脱衣服一样脱去了身上的皮囊,赤条条地走出一副骨架,踩过地上蔓延出来的血水,走出了万寿寺。
年岁越大的皮囊,损耗的越快,朱兴走起来咔吧作响,越走越小,越走越小,到最后竟然缩成了一根骨头。
这时从旁边伸出一根鲜红的淌着口水的舌头,将他卷走,含在口中往前奔跑,是只尖耳的花狗。
普通的花狗和普通的骨头,放在路上不会被人看一眼,谁能想到是个血池的管理者?
总而言之,沈天野叹了口气,他们的故事很简单,无非是出师不利,刚到万寿寺就被人囫囵吞了,幸好留了个全尸,还有被崔冉救活的机会。
“让我想想,”崔冉听完他们的讲述,结合自己的经历说道,“假如血池是在很多年前就有的,它的作用是分离肉身和魂魄,那么也许事情是这样的……”
血池建在红庙之中,孕育出了虫仙,虫仙凭空获得了能力,借助虫子和实现愿望引诱了一个又一个人吞噬掉。在漫长的岁月中,红庙不知留下了多少具尸体,又灭杀了多少魂魄。直到有一日它移动到万寿寺,遇到了前来借宿的苏栩,还有月牙小满主仆两人。
彼时苏栩占卜太多,魂魄不稳,因此被血池影响,彻底身魂分离,同样的小满和月牙还有那些无辜枉死的僧人也许是遭遇了其他意外,被血池收入囊中。
死去的苏栩因为跟虫仙的交易暂时活了下来,他把肉身交换给了虫仙。虫仙得了他的身体,继承了他的欲望,孜孜不倦的重复着他的过去。
于是万寿寺就反复反复出现怪事,也因此吃掉了更多的人。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温公子会见到沈临风的魂魄,也许是在朱兴手中侥幸逃脱。”
至于她,看起来是误打误撞进了朱兴的身体,其实别有原因。就好像有人想要她发现一切,并且顺着已经发生的事情查下去。
“我总觉得,这平城已经不是原来的平城了。”沈天野踢飞了脚下的石子,郁闷道。
温升竹在一旁点头。
“我也有这种感觉。”他边说边回忆道,“原本走在大街上,看到人人忙碌的热闹景象会觉得温馨,但最近几日只觉得毛骨悚然,就好像有什么人在窃窃私语,盯着我看,可是真当我有所注意,这种感觉又消失不见了。”
人们仿佛有两张面孔,平日用一张,没人时就换上另一张。
“先是姚府,再是万寿寺,每一个地方出事都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何止是匪夷所思啊,简直让人背后冒冷汗,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回来这几日遇到的怪事多!”沈天野抖抖身子,恨不得将身上的鸡皮疙瘩都抖掉。
“不对,第一个并非是姚府,而是沈家。”崔冉神色一凛。
她的话叫其他二人心上如同砸了块巨石。对啊,第一个出事的其实是沈家,沈天野无故遭遇夺身之险,沈临风身死回来送信,正因如此崔冉才会过来,他们也从此被卷入一个接一个的诡事之中。
“那我父母他们……”沈天野惊呼,他后知后觉,眉毛拧起,担心不已。
“不好说。”崔冉也摸不准,平城现在发生的事并非偶然,背后处处是人为的痕迹。妖怪作祟尚且好办,但是若是有人参与,计划一切,他们在明,那人在暗,就会很难处理。
三人沉默无言。莫名的阴影笼罩着他们。
就在这一阵沉默中,药师堂中又有咆哮声传来,嘈杂不一,崔冉推开门一看,铜钱急射而出。
叮叮咚咚打在她背后的树干上,深深地嵌了进去。
几枚铜钱根本镇不住这凶恶的血池。
“冉冉,你能把这里吞掉吗?”沈天野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他知道崔冉本体是蛇,也见过崔冉吞下很多小妖怪从而功力更进一步。
若是把这血池吞了呢,能不能一劳永逸?甚至还能够助她一臂之力,再上一个台阶。
崔冉对上他殷切的眼,摇了摇头。
“血池太大,里面鱼龙混杂,存着太多人混杂的血液身体,吃下去估计会撑爆我的肚子,叫我走火入魔。”崔冉解释道。
“那如果是这个呢。”沈天野从怀中摸出一只暗红的血珠。
崔冉心想果然是狗,总是叼些奇怪东西回家。
“这是什么?”崔冉接过血珠。血珠刚一入手,她就感受到了一股力量,并非十分磅礴,却也足够吸引人。
“药师堂院中有个小丹炉,我刚来的时候打开看了看,在一堆丹灰里面发现了这个,应该是剩下的。”沈天野拍拍手解释道,他的手背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灰痕。
“平日里若是城中出现大规模感病事件,或者特殊时节,万寿寺都会派人出来施粥赠药。”温升竹也凑过来看。
刚才的铜钱削掉了他的一缕编好的鬓发,正抚过崔冉面颊。有些痒。
崔冉侧了侧身,将珠子举起来对准阳光,暗红就变得浅了,然后她丢进了口中。
竟然有些甜香。
“应该是血池主人留下的,这血池已经废弃,无人看管才会闹出事来。”她感受着一股暖流经过自己的四肢百骸,闭上眼睛,体内妖丹又长大一圈。
然后她睁开眼,灰蓝色的眼睛对准了温升竹,她启唇道:“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温升竹讶然,没有这么感觉啊,顷刻他突然觉得自己面上湿漉漉一片,莫名的悲伤从心中溢出,叫他鼻子酸涩。
他背过身去,一下下擦拭着,好半天才止住。
“你能让他哭?”沈天野十分惊奇,他扭头看看温升竹又看看崔冉。
“不是让他哭,是能够引动他的情绪。”崔冉也很意外。她愿意为温升竹会害怕,会紧张,怎么会是难过?
他因为什么而难过?
温升竹却有些慌乱,他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驱散心头酸涩的感觉。其实他并非是单纯的难过,而是发现了自己竟然产生了嫉妒心。
那点嫉妒心微不足道,凭空出现,却叫他手足无措。他竟然嫉妒自己的哥哥,这样了解崔冉,这样与崔冉亲密的说话,而他只能在一旁看着。
“我从血池中把你们捞出来,你们魂魄都染了死去之人的情绪,可能会做出些反常的举动也不足为怪。”崔冉给他打圆场。
她说的确有其事,魂魄沾上东西很难移除,只能等时间推移慢慢消磨掉。
吃了珠子,他们又进去看了一眼血池,依旧在咆哮不休。
崔冉把铜钱一枚枚捡起来,她现在实力有所增长,用铜钱加上符箓,也许能够暂时压制住血池。而后续若没有补充,血池就会被慢慢消耗,失去能力。
她掏出一大把黄纸,又把从小沙弥手中得来的《祛鬼咒》打开,翻到最后一页,果然有镇守凶魂的咒术。
她照着册子运笔,一张张写完,又分别放置在药师堂的四个角上,在上面压上一枚铜钱,最后念动咒语,霎时符箓熊熊燃烧,铜钱上分散出丝丝缕缕黄色光芒织成巨网,笼罩在血池上。
成了。
封印了血池,三人才安心离开万寿寺。他们走出山门,远远回头看了一眼,修筑的精美的寺庙已经衰败,墙皮剥落渐渐缩小,现出它本来的样子。
一座爬满了蛇虫鼠蚁的暗红小庙,庙中有金光闪烁,犹如一颗跳动不休的心脏。
看他旁边的浓雾散去,露出山脉形状,沈天野喃喃道:“原来不是万寿寺,我们都被骗了!”
这是在平城西北角,偏僻荒凉,连坊市之中都人烟稀少,而万寿寺在东南角。
“是啊,我们都被骗了。”崔冉看着空旷的天空还有偶尔飞过的黑鸟。在这平城之中,他们不是第一次被骗了。
到底有什么东西影响着平城,也影响着他们?这个问题让三人心情沉重,哪怕从万寿寺中逃出也挥之不去。
————
三日过去,平城怪事连连。
譬如沈母无意中提到,昨日她有个相熟夫人死了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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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个男人才三十出头,身强力壮,竟然不明不白睡死在梦中。
沈母听得忧心忡忡,之后每日都有些难以入睡,生怕一觉不醒,撒手人寰。
若是在平常,沈天野也许会怀疑是那人本身有疾,或者死因见不得人,只好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可是有了前车之鉴,他不由得将这件事视作一个征兆。
而正如他所猜想,接下来接连有人死于非命,死法也是奇奇怪怪。
有半夜摸黑钓鱼,结果坐到了城墙上一失足摔下去的。城墙守卫森严,怎么会允许一个普通人上去,还拿着钓竿要钓鱼?可是询问过守城兵士,他们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言没见过此人。
也有在赏花会上死于花粉过敏的,据沈天野同去的熟人说,那人身上迅速爬满了疙瘩,又红又肿,令人不忍直视。捂着脖子嗬嗬倒下,转眼间就没了声息。
还有脱光了衣服跑到街市上大喊着火了,结果被冻死的……
如此种种,都不符合常理。人们也心里惶惶不安,生怕哪一日噩运就降临在自己头上了。
沈天野给崔冉传信,问她有没有什么头绪,正巧碰上崔冉吃了血珠正在沉睡蜕皮。
等她醒了,怪事风波已经有所平息,人们也恢复了日常生活。原本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可是崔冉他们知道事情既然开始,就会越演越烈,根本不会平白无故的偃旗息鼓。
起初,崔冉只是在窄巷中遇到了一个醉鬼。
他抱着瓶子,东倒西歪地朝她走来,还没等近身就一头栽倒。
崔冉本以为他是喝醉了酒昏睡过去,可是却感知到他立即没了呼吸。于是她停住脚步,用蛇尾将他身体翻了过来。
面色酡红,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只剩眼白,已经死了。
一个醉死的人?
却为什么只剩眼白?
这酒有什么古怪,还是他有潜藏的病症?
崔冉拿起酒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只有一股残留的香气扑面而来,清爽至极,不像是烈酒。
而这酒瓶,与其说是瓶子,不如说是一个粗糙的手捏的陶罐。这个人不知是从哪里打的酒,装到自己的罐子里,边走边饮。
引之辄醉,醉后便死。
一个莫名的念头浮现在崔冉脑海中。
世间会有这样的琼浆玉液吗?叫一个年轻力壮之人喝多了就立刻死去?这到底是美酒还是催命符?
她收起了手中的罐子离开。
黑鸟飞过,被杂物堆满的暗巷中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他很年轻,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现在却是死不瞑目的下场。
“你有没有见过这种酒?”崔冉把陶罐推到沈天野面前。
沈天野奇道:“你崔冉也有找酒喝的一天?让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勾住了你。”
他本有些嫌弃这陶罐粗鄙,觉得里面大概是些浊酒,看崔冉这般郑重其事接过来文了闻。瞬间清香充满身体,他仿佛吸入一条从天外垂下的冷泉,叫他精神为之一振。
接着他又皱起眉头,深吸一口道:“我怎么觉得这味道十分熟悉……”
一个罕见却令他记忆深刻的味道。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熟悉?”崔冉挑眉,“是跟我一起喝的吗?”
“好像是的,我怎么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种感觉,甚至还记得你醉倒的样子!”沈天野挠头。
崔冉醉倒会化作一条大蛇,将他们都缠住,而沈天野会胆大包天的拽着她的尾巴打结。
“喝了就会忘记……”崔冉灵光一闪。
“而且那次你十分痛苦,不停地翻滚,快把我吓死了。”沈天野虽然不记得酒的名字,却牢牢记得从醉后醒来时看到的崔冉的模样。
“是醉生梦死!”崔冉脱口而出。
“以龙骨泡酒,所以我喝了会痛苦难捱,而寻常人则会大梦一场,忘记前尘往事,抛去烦恼忧愁。”
说是龙骨,实际上没有人亲眼见过真龙,只是千年修炼的蛇,几乎已经变作蛟龙,半只脚踏入成仙变龙的境界,被人杀了剥皮取骨,对于修行之人是大补之物,但是对于崔冉无疑是穿肠毒药。
同族相食,又是灵物,崔冉只喝了一口就染上了不属于她的因果,被雷追着劈了三个山头。肠中犹如刀绞,叫她再也不敢好奇。
“可是这酒……并非醉生梦死的味道。”残余的酒香已经快要消失殆尽。崔冉却觉得它和自己印象中的醉生梦死还要差上一些。所以她才没有分辨出来。
至少不是龙骨,也非千年灵蛇。
“看来,我们要去找一找这酿酒之人了。”沈天野与她四目相对,当即拍案决定。
“不,先去看看睡死之人。”崔冉却改变了主意。
29. 乱石顶
睡死之人有两个,一个是沈母相熟夫人的郎君,一个是崔冉在巷中偶然遇见的。
沈天野去向沈母打听,谁料沈母却蹙眉疑惑道:“何曾有这么个人?何夫人寡居许久了,此事不可乱说。”
她说的确有其事,若不是沈天野早有准备,说不定会以为自己记错了。他们三人分析过,平城的诡事有两个特点,一是诡事突然产生,背后都有操控者的影子,二是在诡事中死去的人会被抹除所有的痕迹。
就像姚府的覆灭,在沈父口中被自然地修正成了姚府已经没落并且荒废很久了。而那间不知名的红庙也从山林中消失,速度快到他们刚从半山下来,再问山脚村民,大家都一直摇头表示没听说过。
小满、月牙、苏栩还有灰衣僧人都从世上消失的干干净净,那些鲜活且生动的脸庞就像书中记载的青烟孤鬼,天光乍亮就灰飞烟灭。
现在何夫人的郎君也悄悄地从身边人的记忆中消失,沈天野虽不是第一次直面这样的事,但是背脊上还是升起一股凉意。
“何夫人……之前的郎君是个什么模样?”沈天野不死心,继续打听。
“你今日好奇怪,平白问起何夫人来。”沈母有些狐疑,但还是回忆起来。
“我记不得了,大约是个极为高壮的男人。”沈母努力回忆,却也只能回忆起模糊的影子,“哎,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
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样子,统统不记得了,就像这块记忆被硬生生挖去。
“连有什么特点都不记得了?”沈天野有些焦急。
“不记得了,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一个不熟的男人!”沈母推了推他,“去去去,别在我眼前绕,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沈天野被沈母“赶”出来,拉着温升竹马不停蹄地去找崔冉。路上他跟温升竹说了这件新的诡事。温升竹倒是给出线索,他说那何夫人的郎君,似乎是个外乡人。
崔冉此时正盘在梁柱上昏昏欲睡,只掉下来一截尾巴尖在半空中晃悠。
当时吃了血珠,她来不及完全炼化,留了一半压在身体里,有空闲了便趁晚上修行,现在已经完全吸收,身体跟着涨了一截,鳞片也变得更加光滑锋利。
两人推门进来,沈天野还伸手拉了一把,鳞片长开,在他手指上留下细小的血口子。
“嘶,你这尾巴简直是兵器啊。”沈天野含着手指含含糊糊地感叹。
“你不早就知道了吗?”崔冉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一只蛇头从梁上探出,这是温升竹第一次见到崔冉本体的全貌。他还是有点难以把蛇和道长联系起来。
蛇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他,他竟也不觉得恐惧,反而觉得漂亮。是一种开了灵窍的漂亮,每一处都被锤炼过,蓝灰色的身体,下半部分闪着赭红色的暗光,像沾了血的绿松石。
“你不害怕?”蛇身绷直了掉下来,半空中就化作人形。原本蓝色的衣袍也滚上了红边。
崔冉眼神扫过温升竹的脖颈,被她这样看着,他突然回忆起被蛇尾绕颈的感觉,窒息、战栗却有种莫名的兴奋。
“一直都不害怕。”温升竹丝毫不避,反倒低了低头,露出更多的肌肤,“你的衣摆变了。”
他看似在关注衣摆颜色,崔冉却觉得他是故意的,故意用这个姿势引诱她。但她却若无其事地说:“是吗,那是血池的血染上的。”
血珠不纯净,留下的怨气与恨意变做难以消除的血迹留在了她的身体上。
“你早就知道她是蛇了?”沈天野揽过温升竹,勒着他的脖子问道。他开玩笑似的往下压了压,有些不满。
“嗯,在姚府的最后一关。”温升竹心道,她把我认成了变成你模样的妖物,差点没勒死我。
温升竹其实比沈天野还要高一点,但他并没有感觉和那日一样的兴奋。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崔冉,她已经施施然坐到了椅子上,也许只有她才能让自己产生那样的情绪。
温升竹轻咳一声,从沈天野手下逃脱,“我们说正经事吧。”
“官府那边看不到小巷中死人的踪迹,我们只能去乱石顶碰碰运气,抬尸的人胡乱扔了个地方,只记得那边有颗长了很多手的矮树。”
“乱石顶上长了很多手的矮树?”沈天野惊讶道。
崔冉掀起眼皮看他,她常年在外面,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乱石顶是城外的乱葬岗,从西角门出去不多远就到了,上面堆满了石头,草木很难生长。”温升竹捕捉到崔冉的疑惑,解释道。
“长了手的矮树也是妖怪?”沈天野不解,那抬尸人岂不是没命回来?
“不像,因为抬尸人语气很平静,那应该就是一棵树。”温升竹道。
抬尸人说起来的时候除了有点意外和惊奇,并没有特别恐惧的情绪,所以那应当只是一颗长得有点怪异的树。或者说它伪装成了树的样子。
“我这边打听到睡死过去的人是何夫人的郎君,但是与何夫人相熟之人都说没有见过他,说这人是外乡来的,很少出来,成亲后不久就死了。”沈天野继续道。
“其实不一定是死了,因为他的存在消失了,大家根本就不记得他,于是就搪塞到是死了。”他说这话时恰巧有只鸟啄开了窗户,飞歪了一头撞在了横梁上,洒下几片羽毛,看的人心里发毛。
自投罗网的鸟。崔冉弹指,渡了点妖力给它,它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今夜就去乱石顶。”崔冉决定,“我在红庙那里拿到一本书,其中就记载了移魂的法子,等到子时我们便去碰碰运气,把那个醉死的人魂魄招出来。”
正午阳气重,去乱葬岗不容易遇险,但是魂魄遇到烈日就会被消耗,还是午时去,那时阴气最重,招魂更容易成功。
红庙里的方法并非是单纯的招魂复生,而是将人的魂魄从身体中分离出来,就像挤东西一样,一点点的从七窍之中挤出来。完整的办法需要一根削好的笔直杉木横放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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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身体上方,作为桥梁,然后架设祭坛撒米,呼唤那个人的乳名,把他的魂魄引出来。
崔冉不知道他的乳名,引出魂魄会比较困难一些,但是她现在妖力中含有血珠的影响,怨气引动又可以平衡。
“我去买杉木。”沈天野立即道。
“还需要黄纸、檀香、伞和一壶好酒。”崔冉想了想说。其实还应架设莲台,升仙梯,但是她本意不是招魂,也就作罢。
“我来准备吧。”温升竹说到,“我们分开行事会更快一些。”
现在日已西斜,用不了几个时辰太阳就会完全落山,平城进入黑暗,他们要前去乱葬岗。
两人离开不再多说,崔冉则是仔细研究起册子。这是一本奇怪的书,信息很多但是可用的却寥寥无几。大部分看起来就像是随口胡诌的,什么临川人快些离开,你欠了钱不换拿命拿命,莫要进我家门,还有些骂人的市井脏话,粗言俚语,只有少数是符文,还有些支离破碎。
并且书上所记载的内容全是手写并非印刷,大大小小歪扭七八,这就导致崔冉辨别起来就更困难,看的她想扔书。
之前跟着师父修行时她就深感读书记咒的痛苦,没想到今日竟然要主动看书,真是时移事改。
傍晚宵禁开始,坊门关闭,无法夜行。街道上是成群的执金吾走来走去,依法巡视。崔冉三人只能乘银鹤偷偷里来,为了掩人耳目,银鹤变得极小,从坊市之中一个杂耍班子后院升入半空。
三人挤得紧,难免有些肌肤触碰。沈天野倒是得意洋洋的,他这几日勤加锻炼,身材又好了几分,此时巴不得贴在崔冉身上。
崔冉却嫌弃他硬邦邦的,往温升竹那边挪了挪。沈天野的神情迅速的哀怨起来,又往崔冉身边蹭了蹭。
好像只狗。崔冉拨开他的脑袋说:“到了。”
月光从破旧的云层中流出絮状的光,叫他们看清了下面的样子,一片黑灰色的石头看不见尽头。
“乱石顶这么大?”崔冉问道。不是说好的顶吗?怎么成了一块平地。
“传说乱石顶原来是座高可入云的山,后面突遭巨雷,山被劈的只剩下一部分,但是名字却依旧沿用。”温升竹解释道。他之前就爱看些稀奇古怪的书,因此对平城及周边轶闻颇多了解。
乱石顶上偶有焦黑的干枯树干,就是当时巨雷引发火烧留下的。
三人降落时,乱石顶静悄悄的,连鸦叫声都没有,灰黑的树木纵横交错,互相搭在一起,树干上有一个个坑洞,正沉默地看着他们。
两只眼睛,两只手臂,两条胳膊,都是两个,与这个乱葬岗格格不入。崔冉抬脚落脚,咔嚓,踩到了一截脆弱的枯骨。
与此同时,沈天野与温升竹两人齐齐被攥住了头发。一根根玉米须粗细的藤枝分散着将他们的长发绑起来。并且越压越紧,越压越紧。
还有几根爬上了他们的脸颊。
没有眼睛就好了。藤须舞动间这样想着。
30. 乱石顶(二)
如果你察觉到身旁有古怪会是什么反应?
会想要试探,温升竹感觉头发一紧,脸颊也痒痒的,他伸手抚了抚,捻下来一根头发。原来是头发,他松了口气,继续前进。
而藤须继续操控者着他们靠近。藤须的动作很轻微,轻微到温升竹和沈天野以为只是他们无意中撞到了一起。
“哎,小心。”沈天野踩到了温升竹的衣摆,他下意识撑住了他的肩膀,而温升竹则是有些趔趄后又站稳。
可是,自从温升竹第一次跟着崔冉出门被灌木丛勾住衣摆以后他回去便添置了很多方便衣服。怎么会又被踩到呢?
很快沈天野也意识到不对,他瞟到温升竹的侧脸,一根发丝一样的东西粘在上面,但是好像会动?
是有风吗?
动的更明显了。
当他开始关注温升竹的时候,他的脸上也传来了痒痒的感觉,很轻微,就像虫须抚过。
“你怎么——”温升竹最后一个字吞进了喉咙里。他看到几根细细的须子爬上沈天野的脸,而后面还有很多,很多须子爬满了他的头发。
两个人同时停住,他们不敢动,只有眼珠轻轻地转动,生怕惊扰了这些藤须。他们甚至不敢出声,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缓缓的动动静:“崔冉……”
很轻很轻,一声又一声,送入崔冉的耳朵中,他们并非呼唤崔冉前来帮忙,只是想要提醒她注意这里的古怪。
可是崔冉好像没有听到,她还在前进。
于是他们尝试提高了些嗓音,可是出身的一瞬间,藤须暴涨,张牙舞爪地朝他们包裹而来。
数不清也看不清有多少根,密密麻麻的扑过来,明明是非常柔弱的植物却一瞬间变得犹如牛毛钢针。
沈天野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而温升竹却强忍着让自己睁开了眼,他要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在他看清的一瞬间,他眼中涌现讶色,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原来是这样。
藤须的背后是一颗脑袋,只有一只眼睛的脑袋,悬挂在半空中,犹如一盏黑色的灯笼。那只独眼本来是紧紧闭着,却在温升竹看向他的一瞬间睁开,紧接着又闭上,然后又睁开,不断地重复直到陷入混乱。
怎么会这样?
藤须也停了。
沈天野睁开眼睛,使劲眨了两下,继而说道:“天怎么黑了,还是我瞎了?”他的声音透露着些慌乱。
“闭上眼睛就会失去眼睛,睁开眼睛就会留下眼睛…”温升竹明白了。他说了一通绕口令一样的东西,但是沈天野也瞬间明白了。
“你刚才睁着眼?”他又确定了一遍。
“嗯。”温升竹道。所以他能看得见,沈天野也看不见,而且更加巧合的是,一颗脑袋一只眼,他们有两颗脑袋也正好有两只能够看清的眼睛。
此时藤须已经裹满了他们全身,远远看去他们就像同一个人上长了两颗头。
温升竹搭上了沈天野的肩膀,从口袋中掏出一把糯米。
糯米从他的指缝流了出来,沙漏中的沙子一样。藤须也像流逝的时间,又重新倒转,飞速地缩了回去。
糯米能够驱散污秽之气,这颗脑袋似乎没有更多的力量,温升竹感受到身体上的禁锢稍松,拉着沈天野向前迈了一步。
脑袋像被吸空了一样瘪了下来,掉在地上。无数藤须耷拉下来,软塌塌地混作一团。
沈天野跟着迈出一步。
他们小时候经常玩把腿绑在一起往前跑的游戏,多半是沈天野往前跑温升竹拼命跟上他的脚步,现在却反过来,是温升竹掌控这一切。
“崔冉……失去了耳朵?”没头没脑的,温升竹问出一句。
他的脚下一片通红,乱石顶上血月升起,为一地交叠的残尸注入血液。
刚刚崔冉对他们的呼唤充耳不闻,也许并不是没听到,而是听不到了。
“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堵住耳朵?”沈天野皱起眉头。
难以承受的声音?可是有什么声音是崔冉都难以承受的?她一向坚忍。
除非她遇到了非常艰难的状况。
而另一边,崔冉半身血淋淋地,出现在红月之下。在她身前不远处,有一只断手拽着一条黑影迅速移动。那黑影原本是崔冉的模样,走着走着渐渐萎靡下来,变成了一张薄薄的蛇蜕。
若是仔细看会发现,那并非完整的一张,而是挂着丝丝缕缕鲜血的半张。
崔冉在原地喘气,她感受到疼痛从自己的半身断断续续的传来。她强行把还没到时间的半张蛇皮脱了下来。
她仔细回忆着刚才发生的细节。
先是她无意中踩到一只焦黑的断手。在她挪开脚的时刻,断手竟然发出一声惨痛的呻吟,就像是还活着,长在一个人的身上,而那个人因为她粗暴的动作而疼痛。
可是并没有一个人,只有一个断手。孤零零的,躺在一片灰色的石头上。
崔冉眨了一下眼,断手突然弹起来扣在她的腰上。
一个焦黑的分不清有几根手指的断手,带着簌簌的灰尘焦土,像活了一样抓住了她的腰,甚至她能够感受到一股冰冷的力度紧紧地掐住了她的皮肉。
好诡异,好恶心,好难受。
崔冉想要一剑把它斩下来,却发现那枯骨犹如铜铸,铜钱敲击间竟发出咣咣的声音。
断手在拉着她向前。
这是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拉着她向前奔跑,而她无法抗拒。
然后她的腰间传来极大的痛苦,因为随着奔跑,她发现自己身体的上下两段竟然开始分离。
不,不是分离,而是她的上半身反应的很慢,双腿却很快,上半身好像跟不上下半身,在这样下去她就会被撕成两半。
手会带走她的腿。
于是崔冉当机立断,将下半身蛇皮脱了下来。妖力增长后的半张蛇皮,有着短暂替代她自己的能力。
于是那只手拉着自己新得的两条腿欢乐地跑走了。
那两条腿渐渐变幻,变回了半张蛇皮。
温升竹和沈天野两人看到的就是那还没有完全变回原状的蛇皮崔冉,一个不能看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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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也不能说话的假崔冉。
真的崔冉正打量四周,她身边布满断手,有的只有半只手掌,有的连着半条胳膊,有的连着完整的胸脯,它们都需要腿。
它们正期待地看着她。
又来了一个活人,她与众不同,有一个身子两只手两条腿一个脑袋。她是黑夜中的萤火,与天空上的血月遥相呼应。
崔冉甚至能够听到它们的笑声。
手怎么发出笑声?她并不知道。
崔冉一阵胆寒,她没有第二张蛇皮可以蜕,必须想出方法。
乱石顶的目的是什么?拼凑出完整的身体吗?崔冉有些疑惑。那为什么抬尸人毫发无损?他跟自己有什么不同?
一颗长满了手的树。
崔冉突然想起来他说过的话。什么样的树会长满手,长满什么样的手,像眼前这样的吗?
她的眼前,一个个断手立起,排成一个个方阵,将她团团围住。
她该怎么办?
至少不能再触碰到断手了。哪怕是一不小心踩到都不行。崔冉想起来自己带来的那块杉木板,被做成了桥梁的形状。
那是她为魂魄和身体做的桥,连接着阴间与阳界,是不是属于中间地带,可以让她短暂的栖身?
来不及多想,崔冉看着那些跳跃着扑上来的断手,取出杉木板站了上去。
断手扑过来,又忽的散开,它们明明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独特存在,怎么又突然消失了?
不是变成了同类的一部分,而是消失了,从它们的身边干干净净地消失了。
它们像失去了方向的苍蝇一样乱转,跑来跑去的反而将“自己人”撞得七零八落,有的断手啪嗒一声掉下来,顺便淌出一滩滑腻腻的血肉。
黝黑的,酱汁一样浓稠。
崔冉站在杉木板上松了一口气。她想,自己短暂的安全了。可惜在乱石顶上没有同伴可以依靠,她要自己进行下一步了。
哎?她好像忘记了什么?
算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她抓不住。
同样的,温升竹走到一半突然顿住了,沈天野摸索着方向问他:“怎么了?”
温升竹摇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刚才突然心中空了一下,好像忘记了要到哪里,自己要找什么。
“我们要去哪里?”他看着血红色的前路,和黑茫茫的天空问道。
“乱石顶啊。”沈天野回答的理所当然。
“不是,我们已经在乱石顶上了,我是说我们来乱石顶干什么?”温升竹皱了皱眉。
他发现自己忘记了。
而一旁的沈天野脸色迷茫更重,他似乎并不理解这个问题,因为他并没有觉得来乱石顶是一个目的,而是一个理所应当的事。就像落叶归根,飘落大地,就像倦鸟归巢,回到家乡,而他在乱石顶也是理所应当的。
“一棵树……”温升竹没觉得他的理所当然正常,反而更加难受,他努力回想,终于有了一丝线索。
他们要找一棵树。
一棵不知道在哪里的树。
31. 乱石顶(三)
树在崔冉的面前。
这是一棵树冠上没有树叶,反倒长满了密密麻麻手的树,风没有吹,手反而轻轻摇摆,手指细长,柔美又诡异。
崔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脚下是那片杉木,就如一道脆弱的船板,一旦不稳就会轻覆。
崔冉看着这棵树失了神,她从未见过如此怪异恐怖的树,却又被它吸引,觉得它是如此的…美丽、正常。就像一株华美昂贵的珊瑚应当摆在富人家的客厅中,这棵树也有资格出入任何高级的场所。
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棵树的存在,甚至越看越觉得顺眼。在她沉迷其中的时候,浑然不觉脚下的杉木寸寸龟裂。
远方的风呼啸,丝丝缕缕经过崔冉的脸庞,但崔冉却一动不动。她沉迷在这种“正常”中,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甚至她沉浸在一场树为她编织的“美梦”中。
梦中锣鼓鞭炮阵阵,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十里红妆,小孩穿梭嬉笑着接利市钱。崔冉举着扇子安安稳稳地坐在轿子中,身旁一左一右两个新郎官,驾马穿红。
一张脸英俊潇洒,一张脸斯文秀美,正是崔冉记忆中的沈天野和温升竹。
她今天要嫁人了,同时嫁给两个男人,却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劲。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饱满的幸福的笑容,饱满到犹如蜜汁挤出来。
崔冉舔了舔嘴巴,甜的。
她应当很开心,毕竟嫁给一个好人家是一个女子毕生的愿望与追求。这代表着她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与这个社会联系的更加紧密。
崔冉低下头,看着自己沉重华贵的绿色裙摆,静静地笑了。她好满足,好满足,谷豆哗啦啦洒下,堆在她的脚边,她跨过马鞍,没过几年就要生很多孩子。
轿帘被掀开,沈天野和温升竹都争着朝她伸出了手。他们眼中是深深的眷恋与爱慕。
崔冉却没有动,沈天野和温升竹见状脸色未变,反而笑意更深,他们弯下腰去,伸出了更多的手。
手就是他们的诚意,一个个的伸出来,伸到她眼前,等待着她做选择。是握住沈天野的,还是温升竹的?
这两个人都是天之骄子,身材样貌事业家庭无一不好,对崔冉更是情根深种,无论选谁结果都会很好不是吗?
所以那些手殷勤地等待着,甚至招呼着,等待崔冉把手放在他们手中,一人一边,他们就可以共同过上幸福的生活。
崔冉再次低下头,无视了那些手,反而看向自己的绣鞋。也是绿色的,缀着硕大的东珠,莹润漂亮,是温升竹花了大价钱买的,特意挑选了最手巧的绣娘一针一线绣在了她的鞋上。
温升竹曾经说,主要是她想要,天上星水中月他都能叫人给她取来,说这话时他的唇边泛起温和的笑意,眼神犹如一泓秋水,托起她的脸庞。
她动了动脚,裙摆摆动,抚过下面一截杉木板。这是沈天野走镖路上遇到的,一棵不知多少年的巨大古树,被他伐倒了留着给她做轿底,由她踩踏。
不仅如此,平日里沈天野也是这样由她踩踏打骂的。他不讨厌,甚至还很喜欢,怎么甩都甩不掉,哪怕是用鞭子。
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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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冉恍惚了一瞬,她什么时候用过鞭子?她摊开手掌,洁白细腻,没有丝毫用鞭子的痕迹,没有被磨的模糊的肌肤,也没有老茧。
再说了,她一个柔弱女子,怎么会用鞭子。
当务之急她要从轿子中下来,奔向她的美好新生活。奔向她的良田豪宅、如意郎君。
好了,她该下来了,下来握住任意一只手。
崔冉伸出了手。
一道烈焰燃起,分散成一颗颗火球落在手的掌心。崔冉眼中的喜悦憧憬不复存在,反而变为冰冷的嘲讽。
同时嫁给沈天野和温升竹?这场美梦可真好。
大火转瞬间将眼前的喜庆全部吞噬,露出满目通红,还有张牙舞爪的树。
一只只手连接着藤蔓从树身伸出,狂乱地拍打着地面。它好疼啊,被火烧着,疼的它几乎要陷入疯狂。
崔冉扭身躲过狂乱的手,眼见着它们发出吱吱的声音,一个个坠落地面,重新变得焦黑。
她不喜欢这个美梦吗?为什么不喜欢?
树愤怒了,它从未失手过,这里的人爱钱爱色爱权爱光鲜亮丽的生活。为什么崔冉不肯接受它的好意?
崔冉也困惑了。
杉木板在她脚下丝毫不受火焰的影响,她依然是安全的。只是她不明白树的目的是什么。
想杀了她?
可是之前抬尸人却平安回来了,甚至没有消失记忆,也没有隐瞒遮盖这棵树有很多手的事实。
不想杀她,又为什么引诱她握住那些手走下杉木板?
32. 乱石顶(四)
崔冉不躲不避,眼睁睁看着拳头袭来。
但是出乎醉鬼意料,他的拳头直愣愣地冲了过去,穿透了对面女人的身体,然后带着他栽倒在地。
醉鬼下意识撑地,哎呦哎呦的叫起来,他惯用这种招数,撒泼打滚一条龙,既动粗又表现的像是受害者。崔冉冷眼旁观,看他一点皮都没擦破,扯着嗓子干嚎。
很快,这个醉鬼也发觉了不对劲,他怎么没有受伤,也没有任何痛楚?
这时崔冉抛出几粒糯米,弓箭一样穿透了他的身体。
灼烧、刺痛,连绵不绝地出现,醉鬼这下是真的感受到了。
”疼吗?“崔冉收手,看着眼前惊惶的要远离她的男人问道,“这是生糯米,可以直接伤害鬼魂。”
“你,你,你什么意思,你是鬼!”醉鬼慌张地向后退,他手脚并用,却始终难以移动一步。他声音沙哑粗砺,长时间被劣质酒液浸泡的嗓子已经失去了上面光滑的薄膜。
他根本无暇顾及眼前这个女人说了什么,一味的想要逃走。这个女人不是人,她是恶鬼。
他目光所及,一片血红与残肢,还有半身血淋淋的束发女人,这不是鬼是什么!
他欠下的债,偷过别人的东西,欺负过的人一起冲上他的心头,是哪一个?哪一个来找他索命了。
“我不是鬼,你才是。”崔冉道。
“你早就死了,悄无声息地死在小巷子里,被县衙里的人草草扔在乱石顶。”崔冉边说边想起来一些过去。
她要找的是一个醉鬼,一个醉死在巷子里,醉死在她面前的人。
突然回忆起来的东西让她的头有种胀痛感,似乎有血管砰砰地跳动,她忍不住揉了揉额角,但是没起作用。
乱石顶让她逐渐遗忘她的过去,她的目的,她的伙伴,甚至还有她自己是谁。每当她回忆起来一分,就是与乱石顶的神秘力量对抗,这种对抗造成的伤害犹如一把尖刀戳进她的脑袋,狠命地搅和,让里面乱作一团,横冲直撞。
“我死了?”醉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上面糯米造成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他感觉自己在变得虚弱。
“不可能,不可能!我什么都没干!”他摇头,拒绝承认。
“你在死之前喝了一罐酒。”崔冉道。
“酒?是不是毒酒?”他咬牙切齿,“好啊,我就知道那个小娘皮是贱人,要老子的钱还要老子的命。”他喃喃自语,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
崔冉又伸手朝他嘴巴上扔了把糯米,一阵凄惨嚎叫响起又戛然而止,醉鬼想要嚎叫却又因为牵扯到嘴巴而被迫停止。
崔冉不想听他满口污言秽语,“卖给你酒的人是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叫什么?酒铺在哪里?”
醉鬼听着她一连串的问题简直要崩溃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告诉他已经死了,不仅如此,他还要回答这么多奇怪的问题。难道她也死了,要为自己报仇?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于是他连忙嗫嚅着,用自己血肉模糊的嘴道:“那个女的我一看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长得倒挺贤惠老实,天天在街边抛头露面的倒酒,那酒顺着她的袖子淌,她肉那么白生生的晃眼,我也不是故意看的,太白了!”他越说越混乱,越说却越理直气壮。
就算此刻,他的眼中依旧射出淫邪的光,那么白生生的一节胳膊坠着麻纱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舍得花大价钱喝什么醉仙酒?
“我呸,老大,我跟你说,她就在西市杆子巷进去第二家!”醉鬼把自己说服了,完全将崔冉当作了也被那个酒害死的女鬼,此时撺掇着要她去报仇,神色也前所未有的谄媚,“老大,我跟您说,这种地方必须砸了,才能一消我们心头之恨。”
他说完朝地上狠唾了一口。
崔冉得到了讯息也不愿再跟他多做纠缠,转身就走。
在她抬脚的一瞬间,杉木板终于不堪重负,碎成木屑,而失去了桥梁的醉鬼魂魄也迅速扭曲,被乱石顶同化成一部分。
只见他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乱石顶的一块石头,朴实无华。
原来乱石顶上遍地都是的碎石子是这样来的。
崔冉并不在乎发生了什么,她甚至没有回头,快速地赶路,她要趁着自己还能想起其他两人的时候快点找到他们,然后从这个乱石顶上离开。
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这种危险并不在于实体,相反无论是树还是手,亦或者乱石顶上的鬼魂和其他残肢断臂,它们的攻击都很容易抵抗,甚至它们的身体都很容易被伤害。这种危险在于无声无息的遗忘与习惯。
崔冉差点在美梦中遗忘了自己是谁,习惯了结婚这种事。
甚至这种影响是与她的现实息息相关的,树得知了她身边的两个人,就借此编织了美梦,人没有问题,婚仪也足够盛大,甚至身边人纷纷祝福,它唯独没想到,崔冉是蛇妖,她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己不会嫁给任何一个人。
这个梦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不会嫁人,哪怕这两个人有多好,有多完美,她也不会生孩子,哪怕会有儿孙环绕膝下,安享晚年。
甚至她不会步入尘世。就像今夜毫不留恋的回头,她会踏过每一寸山河,跟着银鹤展翅飞翔,不会被任何事情任何人困住。
一丝一毫都不会。
在她在乱石顶搜寻的同时,沈天野和温升竹也在找她。
温升竹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为什么认为自己能够找到她?”
他的询问对象是沈天野。
从刚才开始,沈天野调整好了自己,适应了黑暗之后就在指引他方向,他信誓旦旦一定能够找到崔冉。
可是温升竹却有点不相信。他怎么不知道沈天野有这种认路的本事?
除非,他有跟挡灾玩偶一样的东西,一件能够找到崔冉的东西。
“因为我跟她心有灵犀。”沈天野一本正经道。他的脸上甚至荡漾起一种幸福。
温升竹却有些愕然,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只在戏文中听说过,也不过是一种美好的说法,沈天野真的信这个?
沈天野感受到他的沉默,继续滔滔不绝道:“你知道我小时候受过伤,在你没来的时候,有一个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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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撞邪了,把我接去了他的道观养伤。崔冉是他的徒弟,我们就认识了,那时候她才一点点大,人乖乖的性子却很冷。”
“撞邪让我的魂魄变成了一只黑狗,道长说按照古书记载,我的样子好像是天狗,必须被人牵制才不会作乱,否则一旦天狗吞噬了我的神志,我就会大开杀戒,彻底变成妖怪。”
“那个能够牵制我的人就是崔冉,我跟她签订了契约,成为了她的伴生。”
“伴生?”温升竹疑惑地琢磨着,这两个字在他舌尖滚来滚去,犹如一枚热铁叫他难以安定。
“就是我能够感知到她的存在,我们的性命也相连,其他的我还没有发现。”沈天野解释道,他一幅很快乐自豪的样子,边说边挺了挺胸膛。
原来如此,一切都解释通了,为什么崔冉能够在沈家找到她之前率先找到他们,提出要救出表哥。为什么崔冉能够在血肉山洞中准确地找到他的魂魄,为什么崔冉能够一眼分辨出他与表哥有什么不同。
“有点让人……羡慕。”温升竹将那枚“热铁”咽了下去,与其一同咽下的还有后面两个字。
羡慕啊,一种明白清晰的,无法被他无视的情绪油然升起,在他心中深深扎根。
同生共死,性命相托,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和心意,这种绑定在魂魄上的关系非常牢固,牢固到坚不可摧,牢固到没有丝毫缝隙。
温升竹垂下眼,尽管沈天野看不到,但他也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羡慕之外就是嫉妒,他感受到自己难以自拔的嫉妒。
他嫉妒这种关系,仿佛天地之间最紧密最默契的就是他们两个,他们彼此信任,同时将其他人排除在外。
为什么,为什么他是凡人?他不能跟人建立契约?
他明明不怕蛇,不怕妖怪,他应该可以比表哥做得更好。
他忍不住看向沈天野,他比沈天野更懂得顺从,更懂得拿捏人心,更懂得照顾人。
可是他不能,他的手紧紧地掐住掌心,疼痛让他从思绪的囹圄中清醒过来,他不能,他不能伤害表哥,他也不能拥有这样的机会,他一生都是孤家寡人。
手指松开,掌心的疼痛却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疼。
他已经将自己掐出细微的红痕,越来越重,难以消退。
他跟着沈天野前行,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时会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人很陌生。沈天野仿佛只是长着同样一张脸的其他人,他有很多秘密自己不知道,而一个生人……是可以被杀掉的。
只要杀了他,他就能取代他,得到崔冉。
杀了他。
杀了他。
微弱的呐喊从他心口发出,不断鼓噪着,诱惑着他。
这个乱石顶如此诡异,他怎么能确定身边人还是沈天野本人?说不定早就变成鬼了。
温升竹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想要让自己变得清醒。
清醒过后他变感受到无尽的后怕,乱石顶的蛊惑无孔不入,它会放大自己的情绪,放大自己的恶念,让自己犯下无可挽回的罪行。
那么,沈天野呢,他会不会也想杀了自己?
33. 乱石顶(五)
此时血月高悬,越来越亮,犹如烧红的铁球挂在枝头,烫得四下一片焦黑灼热。
温升竹发现沈天野额上渗出了汗。
而他也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想要松一松扣的很紧的衣领,将自己心中的烦躁赶出去。
同样的沈天野也觉得有些不耐,他迟迟未见崔冉身影,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难道崔冉不再与自己心有灵犀了?为什么会这样?是谁影响了他?
这种不耐烦让他腹中翻涌,几欲作呕。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身体变得紧张僵直。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是温升竹正在引导他前进,他和温升竹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血脉相连,为何此时这只手感觉如此陌生?这样一只手牢牢地抓着他,冰冷的犹如死尸,会不会突然暴起扭断他的脖子?
一些不连贯的碎片突然冲进他的脑海中,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发现温升竹对崔冉似乎有别样的想法。他总是很关注崔冉的行动,有时候眼神落在崔冉身上会显得不自在,立刻躲闪开。一开始他以为温升竹碍于身份与崔冉保持距离,后来以为他惧怕蛇妖,但出发之前他却向崔冉表明心志说自己并不害怕……
难道温升竹也心悦崔冉?
“哥哥,你怎么了?”一道疑惑的平静的声音响起,没有半分波澜,来自他的身边人。温升竹经常这样叫他,可却不如此时此刻这样意味深长。他是什么意思?要与他上演虚假的兄友弟恭?
“没什么,就是感觉有点不对劲。”沈天野假装镇定。论武艺拳脚也是他更胜一筹,就算是眼盲他也能凭借呼吸与脚步判断一个人的动作和位置,温升竹不是他的对手。
“那就好,我担心你出事。”温升竹听起来像是轻松很多。
沈天野摇摇头,嘴角却牵出一抹苦涩的笑。多年走南闯北的经验让他艰难地保持着清醒,他从刚才的怀疑与焦虑之中偶然挣脱出来才发现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么荒唐。
荒唐到他觉得自己的弟弟会不顾手足之情杀了自己,荒唐到他觉得自己孱弱到没有毫无反抗之力,荒唐到他觉得温升竹爱上了崔冉……
这不是他,不是他本来的想法。是乱石顶改变了他。从他们踏入乱石顶的那一刻影响就开始了,表面上他们遇到了选择,实际上在选择之外,他们躲过了这里怪物的袭击,却没有躲过来自乱石顶自身的影响。乱石顶让他变得小肚鸡肠、患得患失,让他变得焦躁不安、冲动易怒。
乱石顶将他变成了一个混乱的、有各种缺点的普通人。
又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他的每一脚都犹如陷入泥潭,无数脏东西被他碾入尘土。黑暗让他变得多疑,他的清醒时而存在时而消失,虽然他知道这样不对,但是依旧控制不住自己。
乱石顶上各种怪石嶙峋,尸体随意放置,横七竖八的交叠着。多半是缺胳膊少腿的,辨不清面貌。裹尸的草席已经朽烂,停驻着苍蝇的虫卵与蛆虫。它们萦绕飞舞,散发出腥臭的气味。
沈天野闻到这种气味,却不觉得难受,他的感知似乎已经变得麻木。
他艰难地向前走着,走着,不知道哪里是尽头。他甚至已经失去了感知温升竹手的能力,失去了方向,觉得无论何处都是死路一条。
他走不出这乱石顶。
他像一只乱石顶上触目可见的苍蝇那样,乱绕乱晃,时而清醒时而迷茫。
直到他撞进一个温暖的带着血腥气的怀抱。一双手接过了他的身体,充满了力量,将他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崔姑娘。”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温升竹已经叫出了她的名字,他的声音有些失真,充满了劫后重生的喜悦。
是崔冉。
上苍怜悯他,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找到了崔冉。
不,是崔冉找到了他。
他听到了崔冉的喘气声,还有急促到有些慌乱的询问:“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崔冉看到的是沈天野平日凌厉飞扬的眼神已经失去了神采,变得暗淡。在她说话的时候,沈天野并不能第一时间反应过,他侧了侧身,试图用耳朵寻找,确定自己的存在。
沈天野看不见了。
“我们被一颗怪头袭击,它同时攻击了我们的眼睛,我选择了闭眼,小竹选择了睁眼,所以我看不见了他还正常。”沈天野解释道,紧接着他反问道:“你能听到我说话?”
崔冉不解:“我为什么听不到?”
“怪头刚出现的时候,我叫你的名字,你却没听见,那时我们以为你受到了来自耳朵的攻击,失去了耳朵。”
这是他和温升竹猜测出来的一种规则,选择什么就会成为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遇到怪头的?”崔冉问道。
“我们分开之后,那时血月刚要出现。”温升竹接着道,先是一线红,再是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月亮猛地跳了出来,笼罩大地,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他永远不会忘。
“我独自走在前面不久就被一只手强行抓走,然后我扔了半身蛇皮作障眼法才得以脱身,所以那个不理会你们的我应该已经不是我了。”崔冉推算道。
“并且那只手走的很快,它带着我见到了抬尸人口中那棵树。”此时崔冉灵光乍现,那只手也许正是从树上脱离下来的果子,瓜熟蒂落,要自己努力求食讨生活了。
“血月出来之后,乱石顶就变了。”温升竹道,他说的很是艰难,并不想暴露自己的太多思绪,刚才杂乱的想法与嫉妒让他难以启齿,但是为了大家的性命,他只得模糊的形容,“有一种混乱的思绪操控了我,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甚至此时,在看到崔冉的一瞬间,他维持的清醒与体面摇摇欲坠,不堪一击。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崔冉,不去展露自己的贪婪。崔冉的出现犹如一把烈火,彻底将他心中的杂念全部点燃。
“你们遇到了怪头,我遇到了树,现在血月出现,我们都受到了影响,如果再待下去,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出现,我已经找到了醉死之人的魂魄,我们可以离开了。”崔冉道。她感觉温升竹状态不妙,虽然他语气平静,一如往常,但是他的眼神有掩饰不住的阴郁,甚至还有痛苦。
他此时还能正常的跟自己说话,一会儿呢?说不定再待下去他会被他自己所说的那种混乱控制住,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乱石顶的帮凶。
事不宜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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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冉放出银鹤,将他们送上去,迅速远离这里。
诡异的是,随着他们的离开,血月的颜色犹如融雪褪去,露出其下是白晃晃的正常月光。皎洁而温柔,远远地送他们离开。乱石顶模糊成一块黑色的土坡,这里埋葬的所有人都混作一团,变成意味不明的血肉,滋养这里无数颗石头,让它们生生不息,等待下一个外来者的到来。
银鹤冲入城中,虽然有所遮掩但是还是不小心被人看到。
那是一个小小的孩子,扎着双髻,约莫六七岁的年纪。她看到那银色的流光,蹦蹦跳跳地指着他们大喊道:“是流星!流星!”
她的腿短短的,还没追几步就被母亲拦腰抱走。
“大白天的,哪有流星呀。”母亲声音柔和,但还有些责怪,差一点孩子就要跑入人群中没了踪迹,她现在心有余悸。
小女孩撇撇嘴,兀自拍着手,伸长脖子去看。这一道小小的银色流光没入城中,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发觉。
崔冉从银鹤上下来,仆倒在地,在她倒地的一瞬,两个人同时接住了她。就像那个美梦中所展现的那样,两个人的眼中都是浓郁的担忧与心疼。
离开了乱石顶,选择的力量就会消失,沈天野重获光明,但是崔冉强行蜕下的蛇皮不能够再回来,她被迫迎来了虚弱。灰蓝色的眼睛重新变为黑色,她的衣摆下探出半节蛇尾,摇摆着卷上了沈天野的身体。
沈天野立即明白,将她拦腰抱起,然后崔冉的身体越缩越小,变作一条灰蓝小蛇衔着自己的尾巴挂在了他的胸前,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件异域传来的环佩。
温升竹看到此景动作一滞,沈天野做的那么熟练,熟练到好像做过许多遍,而崔冉也是如此的信赖他,信赖到可以变成如此弱小的模样挂在他身上。而自己……他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徒增尴尬。
可他只能装作毫不在意,收回了手,掩饰住自己的心思,跟了上去。
日暮西斜,薄薄的橙红色霞光在天边交错变幻,温升竹竟然觉得这落日余晖跟乱石顶的血月有几分相似,这乱糟糟的世间竟与乱葬岗也没有什么分别,一样叫他迷茫,叫他心烦意乱。
沈天野将崔冉带回了自己家,他取了一盏薄薄的白玉盏接了水将崔冉放进去泡着。
崔冉在其中舒展身体,慢吞吞地游动着。她还有些蛇皮没有蜕干净,此时正蹭着沈天野放进来的一块珊瑚。
在崔冉蜕皮的期间,他与温升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生怕她出了什么差错。崔冉却懒洋洋的,她尽情地游曳,用珊瑚蹭掉多余的皮,然后又卷成一团。看起来她是一条温和无害的懒洋洋的小蛇,完全看不出她执剑杀妖的威风样子。
温升竹觉得很是可爱。
幼时曾有人送他小狗和小马,叫他将小狗养起来看家护院,将小马养成高头大马,恣意驰骋。可是他都不喜欢,反而转送给沈天野。他不喜欢这样温顺的动物,也不喜欢俊逸有余美丽不足的东西。他喜欢的是危险但迷人的动物,当然也包括人。
也许他骨子里有不顾一切的疯狂,所以他不得不日夜压抑,直到变成一个克制且斯文的人。
他要做一个好人。
34. 龙女(一)
温升竹要做一个好人,知书达礼,兄友弟恭,但是现在这个原则因为崔冉摇摇欲坠。
他想要跟自己的哥哥争夺崔冉,或者退一步也可以,他跟哥哥共同侍奉崔冉,如果哥哥不同意,那就是他小肚鸡肠,正好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取而代之。
他要怎么做呢?
夜幕降临,温升竹挑亮了灯花。
他一个人独坐房间中,打开了窗子,任凭微冷的夜风吹着自己,让自己的躁动慢慢冷静下来。
不久之前,其实他是被沈天野“赶”回来的。沈天野平时不拘小节,事关崔冉却敏锐的很,也有可能是他表现的太明显的。但那又如何呢,他是故意的,故意流露出丝丝觊觎,沈天野自然会奇怪、防备,崔冉也会有所察觉。这样他才不会是一个人唱独角戏。
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伤害沈天野。
风把他浑身吹得冰凉,但他却感到一丝近乎自虐的快意。他的头脑渐渐冷静,冷静到近乎残酷,他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他是个十足的坏人,哪怕抢夺哥哥的爱人也毫无愧疚之意。
他只想要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也长长久久地注视着他,那条灰蓝色的身体也亲昵地蹭上他的手腕。
灯花发出轻微的炸响。
让他一个激灵,想到了沈天野的话,他说:“小竹,以后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他说这话时还是很亲近,就犹如一个关切他的哥哥,但是他能够听出其中的疲惫和迷茫。
“以后?当然是继续追查,让这里重归平静。”温升竹理所当然,他甚至流露出疑惑的色彩问道,“哥哥,你累了吗?”
“不,当然不是……”沈天野还想再说,但却不知道再说什么。他突然不想挑明,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弟弟并非一无所知,而是他有意为之的。
再说了,他不想用这样的心思揣摩他。
“我们已经被搅入其中,这件事不是我们说要放弃就能够放弃……”温升竹意味深长道。
查明怪事真相是这样,感情一事更是这样,只要身在其中,都不受自己控制。
“可是再继续下去,也许我们都会受伤。”沈天野比任何人都知道其中的风险,也知道生命的可贵与脆弱。一个经常行走在刀尖之上的人,并不会因此而沾沾自喜、疏忽大意,反而会变得更加谨慎,甚至懦弱。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妖的想法与我们人不同?”温升竹反问道,此时他的想法竟然与乱石顶那棵妖树不谋而合。如果一个人不可以,那两个人可不可以?
“妖不生活在我们生活的规则之下,自然与我们观念不同,有些事人做不得,妖却不一定。有时候是我们的思路过于死板固执,所以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温升竹是在说感情,又好像是在认真地谈论怪事的解决方法。
他们三个人共同进出妖怪所在的幻境,又共同寻找问题的解决之道,为什么每次都是崔冉率先找到线索,拯救他们?沈天野有经验有武力,他有学识有头脑,也许比不得崔冉,却在幻境中显得一文不值,毫无助益,甚至只能够拖后腿。自从上次回来,他就在反思这件事。
“嗯……”沈天野有些被刺痛的感觉,“我只是在意崔冉,却不了解妖。”哪怕他曾经被妖怪所伤,魂魄化作一只黑狗,他还是觉得自己是人,与妖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崔冉能够化形,他就把崔冉看作是同类,看作是一个特殊点的女子,而全然忘却了她的妖怪什么。难怪崔冉与他常有隔阂,并不能做到十足十的亲近。
可是他不愿意承认,甚至不愿意面对。此时被温升竹点破,他还有些不悦。他抗拒地扭头,去看白玉盏中的崔冉,崔冉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懒得管,一味盘在珊瑚上睡觉。
“我已经想好了,就是哥哥可能要想想今后如何面对。”温升竹转了转身子,他的身影投在墙上,白玉盏的影子就在他怀中。
“让我一个人静静。”沈天野埋下头,不愿再多说。
温升竹也不想逼迫他太多,于是施施然离开。
现在,夜幕低垂,灯花摇摇欲坠,他虽然清醒却有些后悔。他们自身前途未卜,他却迫不及待地搅乱沈天野的心,这简直是趁虚而入。更何况,沈天野和舅舅舅母对自己这样好,自己的行为无疑是一个白眼狼。
思及此处,他忍不住闭上眼睛,他眼中干涩,疼痛难忍,想要流泪却流不下半滴。难道上天也觉得他的眼泪虚伪,叫他残忍面对?他不懂,只得掩面叹息。
这夜好长,他难以入眠。
第二日,崔冉没有苏醒,还在沉眠,她的皮已经蜕的七七八八,身体也重焕光彩。而沈天野和温升竹决定根据崔冉留下的线索,一同前往西边的坊市杆子巷看看。
平城规模较大,坊市很多,有大小之分。西边的坊市多是普通人聚集之处,而东边住着富商官员,因此西市贩卖的东西比较平价寻常,其中也有许多蕃人来往,形成蕃市。杆子巷就靠近蕃市,经常流通交易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他们去的早,西市人还不多,杆子巷更是冷清,只有零星几家开了门,其中就包括贩酒的那一家。
沈天野习惯跟人打交道,三言两语就打听出了酒家的情况。
这家酒肆前面是贩酒的地方,后面是暂时居住之处。酒肆本来很普通,买的酒是浊酒,味薄而杂,一壶也不过28文钱。酒肆门口挑了根窄窄的酒旗,随风招摇,颜色已经不再鲜艳,很明显用了很久了。
酒肆买的酒叫绿意,绿莹莹一片,厚重的如同苔藓,稍有些钱的都不会喝。不知什么时候,这里的绿意被新的酒取代了,新酒价高,却备受追捧,名叫醉仙。
“乖乖,她那酒可邪门了,喝了的都说好,上瘾,听说能梦见神仙嘞。”巷子中有人眼红,背后跟沈天野嚼舌头,“我问那味儿也没什么好的,那些人还不是来看那女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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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的那女人,跟醉鬼口中的女人是同一个人,是一个极为美貌的妇人。酿酒卖酒有一把子力气,脸却美丽柔弱,常年笼罩着一股轻愁,竟与醉仙的意思不谋而合。
“他们啊,见了那女的都走不动路,呸,能是什么好货?”男人愤愤道,这生意该由他做,不由他做也轮不到一个女人。女人虽然能够抛头露面,但最好还是在家做贤妻良母。
“行了行了,净说些废话。”沈天野斥道,污言秽语的脏了他的耳朵。这男人见识短浅,现在外面行走江湖的女人还少吗?
“哎,你这人急什么,莫非你也是来找她的。”男人被拂了面子,登时翻脸,嘬着牙花子吐出一口痰来,“人模狗样的。”
只不过沈天野高大,又穿着一身华贵衣饰,他不敢招惹,骂骂咧咧地逛到别处,找早食吃去了。
沈天野平白被人泼一头脏水,心中不爽,一脚踢起路边石子正打在那人腿弯。只见他哎哟一声,扑通跪倒在地,叫唤着不肯起来。
再打听几家才发现这条巷子中喝过醉仙的人很多,他们对于喝酒时见到了什么都忘记了,说起来满眼茫然,唯一记得是那种感觉不像醉酒,有人描述的是飘飘欲仙,美妙绝伦,有人却说喝完伤心欲绝,涕泪齐下不可停止,还有的满眼痛苦,现在还留有怨怼的余韵。但更多的是平静,一种麻木到极致的平静,犹如死水微澜。于是他们选择再喝一杯,一杯接一杯。
一时间这种酒传遍西市,酒肆也跟着大赚了一笔。
“你们算是来着了,再晚些时日掌柜的就要搬走了,说是要搬去东边给那些官老爷们酿酒去了,我们买不起咯。”排队买酒时,有人这样跟他们说。
“生意做得好,自然要往高处去。”温升竹倒不觉得奇怪。
他只是奇怪这酒家如何突然开窍,酿出这样的美酒?
“老伯,你醉酒之后可有什么不适?”跟他攀谈说话的是一个鬓发皆白的老翁,温升竹见他身子骨单薄,于是问道。
“不舒服啊,这个我还真没注意过,谁家喝多了能好受?”老翁一愣,捋着胡子回忆道,“你若要说,那就是感觉心慌,一阵快似一阵,可是不喝啊这心更慌。”
“心慌?”这又是什么症状?
“对啊……”老翁叹息一声,“这种心慌跟寻常不同,更像是一种感情,喝了酒之后我就见到了我家小儿和我走了好一阵子的老婆子。”
喝多了心慌,不喝多也慌,一想到他们,见到他们熟悉的眉眼就忍不住悲从中来,所以哪怕不舒服还是要喝酒。
“你说这滋味儿啊倒没多好,我也是喝了几十年酒了,我们普通人买的不就那样?可是这个有别的东西,有情,这情啊就复杂咯。”说着他眼神怅惘,忍不住回望。
他小时候也听过人念书,跟着学了一段时日,此时四书五经都不记得,却只有一句忽的跳入脑袋里。
举杯消愁愁更愁。
35. 龙女(二)
队伍排到仅剩四个人,却听见前面有人吆喝说酒卖完了,想要的明日赶早。
没买到酒的人纵有不满却只得悻悻厉害,转眼间酒肆前就只剩下了沈天野和温升竹两人。而他们也终于见到了那个买酒的女人。
这条巷子里的人都叫她陈氏,她的郎君姓陈行三,旁人都叫他三郎。
陈氏生的很美,她身材丰腴饱满,乌发如云,两只眼汪了水,两颊犹如涂了淡淡的胭脂。这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美,如同一只桃花缀在枝头,沉甸甸的,但是她的眉眼却细,笼罩轻烟样的愁绪。她既如此有勃勃生机又为何发愁?
这缕轻愁在她的美丽上敲开了一条裂缝,酒香就从其中溢出来。
沈天野深深吸了一口气,奇怪的是这次他闻到的香气不如之前清新纯粹,反而多了几分复杂……?就好像这其中混入了其他东西,扰乱了酒原本的品质。这种香气离“醉生梦死”更远,可以说完全是低劣的仿制品。
他小声询问温升竹:“你闻到这酒香之后有什么感觉?”
温升竹眉头微蹙:“我好像……感觉有一种苦涩。”他有些不确定,这种苦涩的感觉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并非从鼻中、口中品味出的。
有人说厨子的情绪能够通过烹饪的过程保留到食物中,同时传递给食客。他现在就是这样,还没有喝到酒,他就感受到了那种苦涩,以及苦涩下的痛苦与孤独。
陈氏的生活不好吗?
本来是平平无奇的小酒贩,突然有一日不知走了什么奇运酿出了这样神奇的酒,从此门庭若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眼看着就要搬到更豪华更热闹的地段去了。
“你有没有给崔姑娘买过珠花首饰?”温升竹定睛观察了一阵,突然冒出一句。
“苦涩,怎么会觉得苦呢,难不成勾起了你的心里事?”沈天野还在琢磨他刚才的回答,冷不丁地被问,大脑停滞了片刻才道,“啊,买过,但是她不喜欢那些,她喜欢上等的做法器的好材料,还有补身体的天材地宝,哪是小小珠花能够糊弄的?”
别说珠花,各种珠宝玉石她都瞧不上,这样的东西许多妖怪自深山里信手拈来。
“哎,你问我这个做什么?”沈天野有些警惕,斜睨着他,双手抱胸,“多管闲事。”难不成温升竹觉得自己对崔冉不好,要给她买珠花?
“你瞧,陈氏的头顶空空如也,什么装饰都没有。”温升竹示意他看。此时陈氏正低头算账,一头乌发低垂,厚厚的云掉了下来。光溜溜的,没有一点装饰,哪怕是一支素银簪子。
“陈三郎赚那么多都不舍得给他夫人买只钗子?”沈天野心道,这男人太小气。
“太贵重的首饰招人眼,太复杂的不方便,一般外出卖货的妇女不会戴,但是绝不可能没有一丁点装饰。”温升竹道。别说女人爱俏,现在男人都要簪花戴玉的,陈氏身上什么都没有才是奇怪。
“这么小气还能讨到这样的美人做夫人,陈三郎给她种了什么蛊。”沈天野也惊讶道。
什么都不给,空手套白狼?难道只凭一张花花巧嘴?还是说陈三郎格外体贴入微?可是今日这样忙碌,都不见陈三郎来帮忙或是送口茶饮来。恐怕真心的爱护体贴也没多少。
等陈氏盘完了帐,他们才上前询问道:“掌柜的,你家的酒可是材料有变,我尝着跟前几日味道不太一样。”
陈氏见他们两个这样说话,还以为是来找麻烦的,被吓了一跳。抚了抚胸口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两位客人,我们的酒奇妙之处便是千人千味,味道随着两位的心境改变,并非材料出了问题。”
她虽然这样说,表情却有些忐忑,声音也有些虚浮,听着有些心虚似的。
其实这酒她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她只知道每过一晚,酒缸里就会自动装满美酒。第一次三郎发现之后,欣喜若狂,痛饮三大杯。结果醉的人事不省,吓得她赶紧去探鼻息,生怕他是醉死了过去。还好只是睡着了,睡了三日后三郎醒来第一件事竟不是找她讨要吃喝,而是捧着她的脸说尽了甜言蜜语,直说得口干舌燥,声音沙哑。
他说自己梦到了他们初次相遇的那一天。
他在山间小路行走,挑着一整担子的货物,炎炎烈日将他晒得几乎昏过去,睁不开眼睛,脸也滚烫,甚至开始脱皮。就当他以为自己要晕倒在路边暴尸荒野时,突然见不远处出现一座府邸。
走进府邸,清凉之意传遍全身,沿途尽是些高大树木和奇珍异草,他没有见过的花朵吐露着芬芳,再往里去便听到阵阵丝竹之声,府邸中央卧着一位仙女。
见到如此美景,他的眼睛几乎转不动,脚下也像生了根,仙女被他惊动,飘飘然起身走到他身旁,将他身上的重担卸下来。
她刚靠近时,他只闻到一股异香,紧接着肩膀一松,一路走来几乎深深嵌进血肉里的扁担被随意地放置在地上。
之后他与仙女共同享用美酒佳肴,在这仙境一般的府邸中度过了不知多少年岁,直到他想起来自己家中的老母,才决心要与仙女告辞。
可他并不甘心就此离去,于是希望仙女能够跟随自己离去。
本是没有指望的,但仙女却答应了,于是他们一同回了家,他继续做陈三郎,她成了陈氏。
府中一日,世上千年。他回家后老母早就死了,家中房梁朽坏,结满了蛛网,轻轻推开房门便彻底灰飞烟灭。村中人也早已不认识他是谁了,他突然成为了一抹游魂。
于是他带着陈氏去了平城。陈氏会酿酒,当初在府邸上他们喝的琼浆玉液就是陈氏酿的,本来他以为能够靠卖酒大发一笔横财,没想到离开了洞天福地,失去了奇花异草,陈氏用最粗糙的材料只能酿出最低级的酒。
于是陈三郎一蹶不振,他一下子失去了对陈氏的爱,也失去了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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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希望。
或者说他对陈氏寄予了更多的期望,比如希望她将衣物洗的一尘不染,比如希望她在卖酒的同时不要招惹太多男人下流的眼光,比如希望她将饭菜做的可口。
他说别说平城的女子,这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是这样的。
陈氏不解,她看也有许多近邻妇人表现的凶悍非常,但是深入交往下来却不得不承认当她们回到家中还是有任劳任怨、吃苦受累的地方,就好像人人都有两幅面孔。只不过她们是不得已,也是没察觉的戴上。
陈氏变得更加寡言。
有时候她会在半夜心悸惊醒,醒来之后却许久不能动弹。月光从破洞的窗子中漏出来,洒的满地都是,却不肯慷慨的照亮她的生活。身旁的郎君轻轻地打鼾,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突然有些茫然,忘记了事情为何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但是她也来不及多想,她忍不住回想了一遍今日的酒有没有按照工序酿造,以及明日要怎样售卖,与人怎样攀谈。她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唯独想不起来她自己。
直到这一天。陈三郎醉了三日,睡了三日,醒来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对她。
她感到好奇、愉悦、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
什么时候陈三郎会变回去?是不是当这个酒缸不再产出美酒的时候?她不清楚。
但是日子总是好过一点。她开始卖这种酒,并给酒起了个名字叫“醉仙”。因为陈三郎欣喜之余抱着她亲昵地称呼她为拯救自己的仙女。
哦,她的确是仙女,从山上遇到了凡人陈三郎,就如同每个仙女都会遭遇的劫数。
她也喝了一杯酒,想要把自己这个仙女醉死在梦中。
却没想到,这美酒于她简直是穿肠的毒药。她刚喝下一口,就觉得犹如铅液坠入腹中,把她的肠子都烧穿搅烂,叫她痛苦难耐。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她不由得惊慌失措,大口的呼吸着,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而她疼的冷汗直流,疼的忍不住在地上翻滚,直到将所有的家具都撞翻撞烂。
不知过了多久,她犹如一个死人一样躺在冰冷的地上,门大敞着,邻家好心的大婶听见动静过来看她,又招呼了几个人将她齐心协力送到医馆,她才捡回一条命。
在意识昏沉模糊中,她听到大夫说,什么相生相克,她是被克了。
买药花了一大笔钱,陈三郎却没说什么。他煮了粥盯着她喝完,又耐心地给她擦汗。他在沉默着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便有人连连称道,说他是真男人大丈夫。陈三郎摆手不语,嘴巴却偷偷地翘起来。
他是开心的。
陈氏也是开心的,她已经不再想府邸的时光,那些过去就像天和地一样差的那么远。
她要好好地酿酒、卖酒,留住这个陈三郎。
她发现陈三郎确实有张好皮相。
36. 龙女(三)
入夜。
沈天野蹲在一棵桂花树上,借重重绿影掩盖住了自己的身影。而这棵树就在陈家的后院中。
陈家后院很大,比旁边人的大出半个来,应当是重新开辟划分过。院中除了这棵树还摆放着很多酒缸,以及一些汲酒蒸酒的器具,陈氏很勤快利落,东西都码放的整整齐齐,摆在架子上。
虽然桂花树离地面与屋舍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杆子巷这边墙薄屋小,许多动静都能听的一清二楚。比如拖沓走路的动静,鸡啄米扑棱翅膀的声音,还有小孩追逐打闹,家里大人闲言碎语,喷嚏呵欠的声响,都细细碎碎地传入沈天野的耳朵。
他是一双狗耳,格外敏锐,因此能够将陈氏和陈三郎的动静听个大差不差。
回了家,陈氏先走来走去搬东西,进厨房起灶烧火做饭,然后等陈三郎回家交代几句,一番恩爱之后吹灯入睡。跟寻常人家日子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可能是没有孩子。
大约又过了几个时辰,到了半夜,月色更明,天也更凉。
白日傍晚的热闹早已偃旗息鼓,只有阵阵鼾声梦呓传来,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楚。沈天野也有些昏沉,他看了这么久,都没等到什么端倪,而此时正是一天之中人最困的时候。
但是往往这个时候最容易出事。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片黑乎乎地模糊影子从门外飘出来。沈天野打了个激灵,困意瞬间消失,瞪大了眼睛。
是陈氏。
这是月光比之前黯淡了些,沈天野将自己往树梢后藏了藏,扭着身子观察陈氏的一举一动。
只见她推开后门走出来之后径直走向了酒缸。
桂花树就在酒缸的上头,只要陈氏稍稍抬头仔细看一看就能发现这棵树与往日有什么不同。树枝树叶本应随着清风摇摆,却有几枝被沈天野攥在手里挡住身体,因此怎么样都不会动。
不仅如此,随着桂花不断落下,一朵两朵落在陈氏鬓边,她随手逝去,有些奇怪地嘟囔一句:“怎么今天花落得这么多。”
沈天野更是不敢动,他与陈氏咫尺之间,生怕她突然觉得有异样,仔细探究然后发现她。
好在陈氏没有第二步动作。
她移开酒缸上的盖子,桂花簌簌落了进去。按道理来说,酿酒的每一步的清洁干净都至关重要,如果混了杂物进去,轻则变味重则变质,一缸酒就废了,可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由着桂花浮起来,形成薄薄的一层。
然后令沈天野大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陈氏竟然变成了一只闪着微光的玉白色大蚌。
她竟然也是妖怪?
蚌壳缓缓打开,一团血肉粘液包裹着的东西被吐出来,紧接着蚌又变回了陈氏。
陈氏面对血肉丝毫不惧,反倒慢条斯理地撕扯起来,好像这团血肉并非是从她身上跳出的一部分,而是一颗早就该被她吐出的珍珠。
拨开血肉,里面露出一条翠蛇。
翠蛇身上血迹斑斑,一幅萎靡之相,动也不动的在她手上待着。
一只蚌吐出了一条蛇,蛇重获自由不仅不咬她反而很亲昵,沈天野感觉自己快要看不懂眼下的这一切了。
但是令他更为困惑的事情还在继续。
陈氏抚摸翠蛇两下,然后拔掉了它的鳞片。
血色沁出,翠蛇因受不了痛苦而昂起头,发出嘶嘶声,身体僵硬的像是一根木棍。陈氏面容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仿佛鳞片也长在她身上。但是她手下不停,继续拔着。
一片、两片、三片……
晶莹剔透的一座鳞片小山从她手上出现,而翠蛇的额头上竟渐渐出现角的形状,只不过出现又消失,犹如昙花一现。
难道这是只即将化龙的蛇?
那陈氏此举……生拔其鳞片,阻碍其修行,还以蚌壳掩住它的踪迹,将它从天道眼中抹除,无疑是犯下极大的过错,是要背负罪孽与因果的。
沈天野想不通,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拔够了鳞片,陈氏直接将蛇吞了进去。当那碧绿的尾巴尖渐渐消失在她的嘴巴中时,沈天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似乎能想象一条滑腻腻的蛇如何游过她的嘴巴,钻进她的喉咙,最后又被她吞入腹中。
而陈氏却面色不改,她直接将鳞片洒进了酒中。
鳞片入酒的一瞬,酒液也亮起微光,犹如贝类多彩的光泽又参杂着一丝绿意,久久消散不去。而当光亮消失,沈天野发现酒液竟然涨了几寸,几乎溢出来。
陈氏做完这一切,又将盖子推过来盖好,回到屋中。
她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仿佛已经做了很多遍。而沈天野也似乎明白了这“醉仙”的秘密。
这也是一种以蛇为材料的酒,将蛇妖的功力化入酒中就与普通的酒不同。但是与“醉生梦死”不一样的是,陈氏是以鳞片入酒而非蛇骨,灵蛇也非千年修行,而是刚有化龙契机就被打破,所以“醉仙”的效果大不相同,能够引动人心底里暗藏的情绪却也会造成不一样的后果。
“醉生梦死”让人大梦一场,在梦中体验酸甜苦辣,体验此生最为难忘的事,之后便彻底忘却,犹如卸下重担,清洗心魂。但是“醉仙”叫人醉过之后可能会不复醒来,沉溺于梦中从而死亡,就如崔冉碰到的醉死之人一样。
他们选择了留在另一个黄粱一梦的世界。
陈氏走后,酒缸之中犹有嘶鸣,蛇的痛苦与怨怼也一起被留在了酒中。这种痛苦化作了攻击人的穿肠毒药,不定时就会被引动,轻而易举夺走人的性命。
此时无风,沈天野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裹紧了自己的衣裳,一直等到太阳升起才悄悄地从树上跳下,混入早起干活的人群中回去。因为在树上蹲太久,他腿又麻又涨,没走几步险些跌倒。
但更多的大概是内心的恐惧。
“醉仙”快要传遍全城,到时候会悄无声息地死多少人?
沈天野回了家,崔冉却不在,温升竹也跟着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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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捉住温升竹身边伺候的下人询问,得知他正在库房找东西,于是又匆匆赶去库房。
他家库房并不算大,除了放一些杂物之外,其余的都是丝帛珍玩,而在一排排架子中,温升竹正一手托盏一手取东西,边取边轻声细语地问:“你喜欢哪个?”
他手边琳琅满目,暗金炉、青玉荷叶杯、螭纹玉觥不一而足,而他手中白玉盏内的崔冉却晃了晃尾巴表示,都不喜欢。
“那再看看别处。”温升竹从这边架子绕出来,正对上沈天野。
沈天野看看他,又看看白玉盏,这不就是崔冉待的那一个?他俩背着自己在库房找什么?
沈天野叉腰,可他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质疑,于是一言不发拿眼神示意。
温升竹不语,只一味的把白玉盏捧到他眼皮子底下。
里面的崔冉粗了整整一圈,把白玉盏挤得满满当当的。
转不开身,烦,崔冉甩了甩尾巴抵着温升竹的手腕示意他赶紧找。
不拘什么花纹什么玉石,只要能让她痛快洗澡就行。
沈天野心下了然,咧开嘴嘿嘿一笑,边挠头边说:“是我考虑不周,来来你们到这里来,看看我私藏的宝贝。”
他领着温升竹往外走,走到靠近他房间的花园处在一棵树下,然后一蹬树干,脚下交错窜上树梢,从上面取下一只沾满了羽毛和树叶的大匣子,献宝似的捧到两人面前。
这算是他偷偷攒的“私房钱”?
崔冉从里面卷出来一只看似平平无奇的石砚,沈天野连忙手忙脚乱地接好,看着她滑了进去。
温升竹识货,一眼看出来这是一只上品端石砚,阳光照上去隐隐看到流动的紫,犹如曲水。砚中有比寻常石砚更深的坑,正好叫崔冉盘进去。
她很满意,沈天野自小爱搜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大多数不实用也不漂亮,没想到今天派上大用场。
她能感受到这砚中有“气”,助她修身安神,对于她进一步修炼也大有裨益,这块制砚的石头应当是从一个生了灵的山中挖出的。
沈天野也很满意,他拍拍手将自己的匣子重新藏了回去。
温升竹眼尖,瞥见里面还有小时候一同在河边捡的石子。
安置好崔冉,三个人在凉亭中围坐一桌讲故事,而亭下水波微荡,平日里活泼的胖锦鲤闻到崔冉的味道都敬而远之,一瞬间跑个没影。
沈天野讲的故事是神蚌下凡拯救凡人的故事,就如女郎织女、刘阮遇仙的故事一样。而神蚌自然是陈氏,凡人则是陈三郎。
“为何神蚌会以灵蛇鳞片入酒?”温升竹觉得此事还有蹊跷。蚌在海中河中,蛇在岸上山中,两者怎么会相识,灵蛇快要化龙,功力非凡又怎么会被蚌抓住。这又非鹬蚌相争。
不仅温升竹不解,就连陈氏自己也不知道。
一觉醒来,晨光熹微。陈三郎犹自酣眠,陈氏却望着自己的双手发呆。
她竟然发现自己指甲缝隙中有丝丝缕缕血迹。
37. 龙女(四)
红褐色的血痂薄薄一层吸在手指上,格外扎眼。陈氏搓搓手指,又凑近闻了闻,是血,也许是她半夜昏睡中抓破了哪里。可是她身上却没有刺痛和不适感。
难道伤口在别人身上?
她把视线移向身旁的陈三郎。此时日光在他脸庞上完全铺开,他有些不耐烦似的抬手揉揉眼,半梦半醒地正对上她狐疑的眼神。
“看我做什么?”陈三郎昏昏沉沉的,倒吸一口凉气,他有些不舒服,额角一跳一跳的,发出胀痛感。
“没事没事。“陈氏很快移开眼睛,看他的反应昨晚没发生什么,一切正常。可是她总觉得有些隐藏的事情没被她想起来,一种不安感袭上她的心头。
她对自己的生活了如指掌,对这咫尺之间狭小房子也很清楚,这里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被她日复一日的擦拭,因此她感受到的绝不是空穴来风。
陈三郎觉得她大早上发疯,小声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继续闭上眼。
陈氏也没再说什么,也许是她多想,总归现在没发生什么坏事。而她既然醒了就要开始干活了。烧火做饭,打扫盛酒,开门营业,哪一项都足够她忙个半天。
至于陈三郎,他迅速喝完粥,三两口吃完一个包子,两手空空出门看房子去了。
看房不是个轻松活。陈氏想着陈三郎要走一天,正午日头正晒,不知道他拖着一双疲惫沉重的腿有多辛苦,又舍不舍得给自己买剂饮子润润喉?
相反,在她想象中吃尽苦头的陈三郎压根是去躲个清闲。陈氏不是平城人,甚至不是凡间人,对卖房买房的门道一窍不通,陈三郎哄她什么,她就听什么。陈家手头钱财不算宽裕,在东市基本选不到什么好地方。再加上有房牙帮忙,牵线搭桥,买卖立契交税都不需要陈三郎插手。
看房子不过是他逃避家务事的借口罢了,坐下来跟房牙喝几杯,闲扯攀交情才是真的。
几杯浊酒下肚,两人脸红心跳,已经醉醺醺地大舌头了。喝多了自然好说话,陈三郎绕着房牙子叫他吐露些实情。
房牙瞥他一眼,开玩笑道:“我这儿可都是掏心掏肺的,哪能糊弄您呢。”
笑话,陈三郎一没钱二没势,愣头青一样往东市扎,不坑他坑谁?没有真金白银,以为几盏薄酒就能糊弄他,做梦!
陈三郎也不信,乐呵呵地继续斟酒。这酒没滋味,他也舍不得掏更多钱,一边心里暗骂这房牙子没吃过好东西,一边回味起自己家中娇娘美酒,暗自得意。
他并非真心愿意跟房牙交往,回家之后背后嚼一顿舌头,唾他一口,对着陈氏骂上一句白蚁蛀虫,就当发泄了,心里舒服许多。陈氏怜惜他辛苦,盛了鸡蛋羹给他,陈三郎吃饱了又开始闹腾,说房牙跟他藏心眼,找房时多加阻拦就是为了从他手中抠出更多的钱去。一开始房主人跟他多报价,他偷偷问了另一个官牙,才发觉是房牙跟主人联手坑他,那房子根本值不上这么多钱。
有钱人也这么会算计!迟早叫钱压死!他恨恨地想。全然忘了他也是这样压迫陈氏的,一分钱都不肯给她多花。
陈氏要是给他要钱,譬如今日正午对坐用饭时,他就有诸多理由。
用饭用到一半,陈氏眉头的忧愁始终没有散去,突然开口道:“酒虽然买的好,但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万一哪一日酒缸不再产酒了或叫人发现了……郎君能不能给我些钱,买些好材料自己酿?”
她相信自己的手艺,相信自己所剩无几的法力,却不相信那酒缸子。那酒缸产出了美酒,却令她不喜反惊,一直提心吊胆。
久居闹市,被家务事消磨,不再修行吸收日月精华,她的修为一日□□,几乎变成个没有本事的小妖怪。而法宝也是一样,不管多玄妙,若是握在了错误的人手中,没有孜孜不倦的供养也会枯竭。
陈三郎短视,以为拥有了宝山就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从此纵享富贵高枕无忧,他却不顾多年之后。唯有陈氏如架行舟,在平静海面之上随时会触礁沉没。
陈三郎听了立刻沉脸,“啪”的把筷子一拍。什么酿新酒,无非是要花钱,但他又没有全然发作,压着怒气道:“前几日不刚给过吗,怎么又要钱?我手头也不宽裕,这样吧,反正你整日抛头露面的,穿的绫罗绸缎反而惹眼,不如卖了去。”
除了绫罗绸缎,陈氏嫁给他步入凡尘之后,还带了一大批珍宝下山。只不过在这些年的消磨中都挥霍殆尽了。第一年她变卖了珠宝首饰买下这栋房子改造成酒肆,第二年她变卖了天材地宝填补家用花销,第三年酒缸开始莫名产酒,日子好起来了,但是也没有那么好过,因为陈三郎开始游手好闲,他们还要搬去东市。
陈三郎不高兴,受了气的陈氏也不高兴起来,她平时哪受过这么多委屈。只见她双眼睫颤动,眼中愁色更甚,浓的要滴出水来,几乎压弯了她的睫毛。而从这浓浓忧愁中,似乎飘出来了酒香,游蛇一般分作丝丝缕缕钻入两人的七窍之中。
陈三郎抽动鼻子,打了个喷嚏。他突然觉得有的昏沉,睁不开眼皮似的,眼前五光十色、光怪陆离。一时间竟连陈氏的样貌也有些看不清了。
陈氏虽然不高兴,却也没再提钱的事,她多少还是顾忌陈三郎。两人沉默半响,还是她率先收了碗筷,冷着脸开始洗洗涮涮。她一边洗涮一边看自己的手,所幸的是她是妖,这么久了手指依旧葱白如玉。
收拾完了东西,重新开张卖酒,她依旧美得像是画中人走出来,依旧吸引了一大波人来看。
盖子揭开,酒香肆意飘散,侵入这条窄巷的每一处砖缝和土地。所有人都闭上眼睛陶醉地深吸一口气,就连巡逻经过的金吾卫也忍不住勒马停下。
大家都沉醉在一场幻梦之中。
唯有幼子心中纯净一片,不受影响,好奇地张望着,不多时就烦躁到放声大哭,又将自己的母亲从幻梦中惊醒。
——————
同样,沈府之中。
鸟语花香,绿意盎然,一片祥和之中沈天野却失了神。他一早醒来,翻身下床结果差点滚到地板上,扶着腰愣了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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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突然觉得一阵混沌眩晕,僵了半天才能动作。
他好像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权,稍微一动脑袋就好像要炸开,有无数声音响起,无数身影晃来晃去。这种感觉让他心中慌张,闭着眼忍着难受摸半天才摸到一只冰冷的手。
这只手的冰冷让他镇定了一点,他掀开眼皮,看到了崔冉。
崔冉蜕皮结束,化作人形,她长高不少,一双眼也越发光华内敛,此时正盯着他瞧。她皱着眉道:“你昨日撞到什么了,身上有股怪味。”
沈天野顺势将脑袋送到她手上撑着,有气无力道:“我在陈家后院看到了一只蚌。”
他的思绪有些混乱,声音也变得沙哑,继续道:“我躲在陈家后院的树上,想看看那酒究竟有什么蹊跷。没曾想撞见了陈氏的秘密,她根本不是人,是一个蚌妖。她从身体里取出一条快化龙的小蛇,拔了它的鳞片泡酒……”
他说的断断续续,忍耐着痛苦,崔冉见他这般不适,慢慢地往他身体里传送法力,疏导他的经脉。
在他的经脉里,崔冉感受到一股格格不入的力量正在侵蚀他的功力,而她正小心翼翼地将之一点点拔除。随着她的动作,沈天野脸色明显好了许多。
“你撞见蚌妖好事,吸了她的蜃气,若是无力抵抗今日一早就该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崔冉闻着他身上的淡淡腥味儿道。
海市蜃楼,就是在海中修行到一定程度的蚌妖吐出的蜃气所化。它们营造幻境,迷惑来往的船只。
在蜃气之中,人们往往会失去自己的判断,晕头转向,还会看到往日执念,从而前仆后继地丢了性命。
不过沈天野身上都残留天狗妖力,能够与蜃气抗争一二,不受其影响太过。再加之她刚蜕皮结束,修为更进一步,因此原本有些棘手的蜃气在她眼中也变得简单,崔冉三两下拔除干净,将沈天野扶起来坐到榻上。
“今日你就在家中待着,好生休息,我跟温升竹继续探查。”崔冉叮嘱他。
沈天野有些不情愿,他本就跟崔冉不甚亲密,再放任温升竹跟她独处,岂不是给别人创造了机会?可他又深知自己身体现在做不到和他们一起出门,只得遗憾闭嘴,眼巴巴地看着崔冉离开。
崔冉合上门,心中叹了口气,她头一回因为沈天野而感到头疼,因为她觉察到他的不对劲。
这几日沈天野变得比之前更加黏人,好像面临了什么危机似的。在此之前,他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共同长大的朋友,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分寸与礼貌。
可是最近,她能感觉到沈天野对她的心思变了,他变得急迫与不安,他想要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
就像寻常男女那样。
可是她与沈天野相识多年,从未想过他会成为自己的未来的伴侣。并且,沈天野已经跟自己签订契约,违背人妖不能结合的天道紧密相连,才会生出这许多波折因果,已经对他们二人都有损害,万万不可再进一步。
因此她只能装作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约见温升竹。
38. 龙女(五)
温升竹在小花园等他,他只穿了身简单的白衫,头上腰间都是寻常配饰,并不夺目。崔冉不方便直接在沈府以人身行走,早就变了蛇身游走过去。
他听见鳞片擦过地面,枝叶被慢慢碾压的声音,立即转过头来,俯下身伸手,崔冉沿着他的衣袖而上,盘在他手臂上。
“边走边说。”蛇信伸卷,吐出一句话。
温升竹看着手臂上的小蛇,眼中浮现出笑意,他第一次见崔冉以蛇身说话,仿佛能够感受到她柔软的肚腹在自己衣物上震动起伏。
“我昨日翻阅了聚书楼中的城志,发现了朱兴这个人,他三十年前来到平城……”
温升竹之所以会去找朱兴的存在痕迹,是崔冉交代他的,万寿寺一行很多事情都能够解释,唯有朱兴,犹如一个突然出现的引子,引的一切发生。
崔冉借朱兴的壳子见到了血池,经历了苏栩平庸的一生,沈天野和温升竹被朱兴引到万寿寺夺了肉身。
这个人短暂地出现又消失,却留下的蛛丝马迹,叫崔冉不得不关注。寻常人在遭遇危险之后会选择远离,甚至下意识逃避,害怕再次被伤害。但是崔冉三人不同,他们仔细地记录了每件事的蹊跷和关键。
于是一条线索就慢慢地浮现了出来,而这线索在安上朱兴这个关键人物之后,变得更加清晰。
“当年的平城不如现在繁华热闹,管理也较为松散,出现过人口失踪案件,但是人数不多,拖的时间较长,所以最后成了一桩无头案。”
“这个案子的受害人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都找朱兴批过八字,或者是化解过灾厄。”
“当时朱兴有另一个名字,叫做于兴,因为常用一支笔替人写符消灾,因此也被人称为于朱笔。”
崔冉听着温升竹说这些,回想起在万寿寺中她打开朱兴的包袱,看到的那支朱笔、黄纸和那张由城隍签发的路引。
朱兴有穿梭阴阳的能力,必然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城中术士,他跟这桩人口失踪案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温升竹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特意又在地方风物野志中找了于兴的名字。
这一找,他就发现了蹊跷,于兴是王村人,是外地人娶了当地的媳妇留在王村的。婚后的生活本是风平浪静,但突然有一日,他发了癔症。
先是浑身颤抖,口吐白沫,再是认不出人来,就连自己的妻子也视作仇人,见面就疯狂地扑咬。
最后他高热三天,三天后从王村失踪,再次出现时已经在王村附近的一个道观做洒扫道长,偶尔为人看相问卦。
王家派人去找,却只得到一句他已经忘却前尘往事的回复。他绝不可能回家了。
王村?崔冉有些熟悉,问道:“道观叫什么名字?”
“白云观。”
什么!白云观?如果还是人形,崔冉简直忍不住要跳起来,她一个激动,从温升竹衣袖上滚下去,吧嗒掉在地上。
勿怪她惊讶,只是这白云观是她师父曾经的修行居所。
难道朱兴与她师父还有关系?
崔冉落地,扭了两下,趁着没人注意砰的变作人身。他们此时已经走出沈府,即将步入街市。
街市上雾气弥漫,人头攒动都是黑影,有的负婴有的挑担,模糊间还以为是长了三头六臂,颇为骇人。
温升竹有些犹豫,止步不前,他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
“我还看了当年人口失踪案涉事人的名录,只有极个别受害者回来了,其中有一个人,你我都认识。”
“是谁?”崔冉立即问。
“我哥哥,沈天野。”温升竹唇边的笑意消失,浓雾飘出,将他的面容也拢得模糊。
“崔姑娘,我该不该相信你呢。”他的声音飘渺,犹如叹息,又如从天边传来。这是温升竹第一次,表露出对崔冉的迷茫,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她。
即使如今危机重重,他也像被蒙住了眼睛一样,跟着崔冉一往无前。所以这并不是一个对于崔冉的问句,而是他在看清了自己的心之后,唯一一次挣扎。
“你说什么?”崔冉没跟上他,疑惑道。
“崔姑娘,你当初一定要我说随行,用我的血去寻我哥哥,难道真的是因为我们是亲人吗?”温升竹突然又问起往事。
既然沈天野可以凭借签订契约带来的感应找到崔冉,崔冉为何不能够找到他?非要大费周章带他前去,反倒徒增更多危险烦恼。
她想试探什么?
“是,也不是。”崔冉反倒直言。
“你的血确实更容易确认他的位置。”崔冉也停下脚步,“但我怀疑的是,沈天野的失踪不过是对我的误导,幕后真凶的目标其实在你身上。”
“在我身上?我不过一介凡人,有什么可以图谋的?”
“起初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最开始,崔冉也没有把握。
“但是一开始,在客栈之中,你就展现了不同之处。我为你在门上画的符,不止可以阻碍妖怪进入,它其实可以将世间一切响动都挡在外面,打个比方,你的那间房就是一个隔绝人世的龟壳。”
崔冉顿了顿,面上略有歉意,“可是你却听到了水声,还被引诱出去,那间客栈有这么多客人,为何水草只盯上你一个?”
“我身上有吸引它的地方。”温升竹接道,“是肉身还是魂魄?”
“我还不知,”崔冉摇头,她有猜测却不能确定,“至于到了姚府,八仙杀人却屡屡避过你,那时我更加确定你是特殊的。”
除此之外,还有………
在她蜕皮变回蛇身期间,她在温升竹身上闻到了一股香甜的气味,这种味道并不浓烈,却足够吸引人,让她想要不顾一切地把他吞进自己肚子里。
这种诱惑比太岁诱惑更甚,她费劲力气才能控制住。
“崔姑娘。”温升竹有些窘迫,他脸上浮出一层浅红,耳根也是如此,只有眼睛亮而流连。
崔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贴近他身前,两人只隔着几寸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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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彼此的心跳都清晰可闻。
温升竹在紧张,他却没有后退,也没有拉开崔冉。这不符合君子之礼,但他却任由自己放纵。
“对不住,对不住。”倒是崔冉率先反应过来,猛的后退,朝他道歉。
刚才她不知为何,再次闻到了那股香气,一下子心神摇荡,难以自制。她想要咬一口温升竹,也许是他玉白的皮肉,也许是他温热柔软的嘴唇。
“无碍,我理解的。”温升竹却希望她再停留片刻。他觉察到自己对崔冉也许有哪方面的吸引,就像他被幕后真凶关注那样,他也这样吸引着崔冉。
也许这有些卑鄙,但他却不在乎,无谓什么原因、手段,只要能够吸引崔冉,叫崔冉为自己驻足,就像此刻,肉身也好,魂魄也好,他都愿意奉献出去。
崔冉眼神有些不自然,她遮掩似的看向四周,又说起沈天野的事来。
“他是否跟你说过小时候的事?”
“他曾经说过年幼时撞邪受伤,与天狗一半妖力融合,险些失去神智,幸得你牵制,才能够清醒地活到今日,不会变成走火入魔的妖孽。”温升竹从善如流,认真谈论起当年事来。
“后来他就忘记了那时发生的一切,当时师父说他年幼,本就魂魄不稳,被天狗冲击更是记忆混乱,所以遗忘了一切也是正常的。”崔冉扣着他的手,一步步前行。
浓雾之中并没有什么异样,大家只是有些行动不便。
“崔姑娘,平城的怪事也许真的不是从近日才开始,三十年前的旧案还没有结束,我们现在都身在其中。”温升竹任由她拉着往前走。
“嗯。”崔冉闷闷地答应一声,“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崔姑娘,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如果不是你我们现在已经沦为平城之下一具枯骨。”温升竹连忙宽慰她。
他语气真诚,崔冉只得领情,叹了口气道:“多谢。”
“崔姑娘与我,不必如此客气。”温升竹想了想,还是这样道。他想与崔冉亲近,就像她对待沈天野那样。随意、漫不经心,又透露着一丝熟稔和亲昵。
崔冉愕然回头,见他展露笑容,如清风朗月,没有过分的热情,仿佛只是朋友间的交心托付,诚恳之言。
是她多心,温升竹行为端方,与她相处再正常不过。
“崔姑娘,我还有一事。”温升竹继续道。
“什么?”
“我最近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
他也曾犹豫要不要说,因为那东西经常引得他想起一些怪异且残忍的做法,比如杀了沈天野,比如强夺崔冉,他怕说出来被崔冉当作坏人,或者被她另眼看待。
但也许是此时氛围太好,又或者他一时恍惚,他忍不住说出了口。
崔冉有没有可能同情他?
心疼他?
他不知道,一颗心提到了最高处,他在赌,赌他继续说崔冉也不会疏远他、防备他。
“有时候,我变得不像是我自己了。”
39. 龙女(六)
先是半夜会听到叮叮咚咚、窸窸窣窣的声音,似疾走,有咳嗽,又似落叶清扫,起初他还会悚然一惊,披衣下床,推门入庭,四下巡视。
可是外面唯有夜凉如水,庭院空明,草木幽黑寂静,偶有一两声蝉鸣回应他。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他。那些都是他的幻觉。
沈天野告诉他这都是因为血珠污染,他们魂魄从血池中走了一遭,脏东西没有祛除干净,等时间久了,自然会被吸收,不必多心。于是他强行逼迫自己合目睡觉,硬挺到半夜,熬出眼下两团淡淡青黑。
后来他白日也出现幻觉,并且越来越真实,越来越离谱。有时候他会看到崔冉在对自己招手,他一晃神,原是崔冉正对着沈天野说话,有时候他会看到崔冉身后伸出蛇尾,慢吞吞地蹭过他的肩膀、腰肢、还有大腿。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这种触觉,众目睽睽之下,叫他忍不住发抖。
但他知道,一切都是幻觉。只不过崔冉只在白天出现,夜晚很少出现。
唯有一次,她进入自己的梦。梦里她穿蓝衣,灰蒙蒙的,边上滚一圈赭红。亦正亦邪,低着头专注地写字,他凑过去看,崔冉却骤然发难。
她抓起一张符纸拍在自己胸口,他的真心话就不受控似的接二连三滚出来:“崔姑娘,崔冉,我心悦你。我知道你是妖,我是人,你瞧不上我……若你愿意,我与哥哥一同侍奉你也是应当的。”
他说的颠三倒四,卑微极了,若是让熟识他的人见到了,这样一位清贵公子,平时从容端方,竟在一位姑娘面前不知所云,会以为他被妖怪上了身。
崔冉却不吃这一套,她冷哼一声,一剑将他捅了个对穿,斥道:“痴心妄想,凡人不过是蛇的盘中餐、腹中食罢了!”
他犹不肯悔改,急道:“我情愿给你吃,你若吃我我没有半分怨言。”
白娘子与许仙怎么分开的?是因为许仙怀疑白娘子,见到一条白蛇真身吓晕了过去。他绝不会犯这种错,而且,他突然滋生一个阴暗念头。
崔冉将他吃了,他的骨血就与崔冉融为一体,不就比的过哥哥一个小小契约?那时候他与崔冉才是紧密不可分的。
吃吧吃吧吃吧,他恨不得将自己送到崔冉嘴边去,叫她用嘴唇牙齿碰触他的身体,他洁净的身体。
若是她不肯,那便换他来,他会把崔冉含在嘴里,舍不得吞下。到时候他们首尾相抵,耳鬓厮磨,岂不是最幸福的事?
可这只是他的希望,他充满希冀地看向崔冉,任凭自己的血液喷涌而出,将他们都染红。崔冉不再搭理他,她不屑一顾,抽出了剑起身要走。
临走还扔下一句话:“真恶心。”
温升竹的血一下子凉了,他还记得自己的仪态,虽跌坐在椅上,却犹如一只衰败的玉兰,内里朽烂了,还要撑着一层美丽的外壳。
很美,可崔冉看都不想看一眼。
她从他的梦境中离开,温升竹徒留原地,狼狈的身影僵直,半响才抬起头来。
梦醒了。
他难以呼吸,按着胸口拼命喘气,那一张符纸重若千钧,被捅穿的感觉犹在。
而他的耳畔又响起声音:“呵,看你这样真是可怜。”
又是幻觉,他闭上眼,狠狠道:“闭嘴。”
这道嘲讽的声音是他自己的,是他幻想出来的心魔,日日夜夜纠缠着他不肯罢休。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呢?万寿寺?还是乱石顶?还是更早以前?
他在姚府宴席上就听到蛊惑:“去啊,去诱惑她,你喝醉了,这不是你的错,倒在她怀里,让她接住你……”
他忍住了,甚至拒绝了崔冉想要救他的想法。如果在那一刻就结束,那么他也不会泥潭深陷,再难自控。
可是崔冉又将他拉起来,握住了他的手,将他从死亡的悬崖上拉回来。
这是崔冉选择的,怎么能怪他?
“你心心念念的崔姑娘与你哥哥多亲密啊,你也嫉妒吧,一个寄人篱下没有亲生父母的孩子,多么渴望这样的爱。”
“亲密?他们只是朋友关系。”温升竹睁开眼,喃喃自语,似在与自己说话。他的表情痛苦,几乎要碎裂,无数挣扎从他眼中闪过。
他嫉妒,却不敢承认,不敢承认自己多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不敢承认自己原来有这么阴暗的心思,原来心胸这样狭隘!
“你是不是也在害怕?害怕她知道你的心思然后对你避之如蛇蝎?害怕他看穿你这幅清高面孔下其实扭曲到疯狂?”
这声音还在说,喋喋不休,在他脑袋里萦绕。他想要把它赶出去,却做不到,越是着急就越是听的清。
这已经不单单是幻觉,而是心魔。
他能感觉到这怪物一直在他身体里沉睡,直到今日趁虚而入,突然苏醒,企图将他改造成另一个样子。
他不愿意,却又不得不面对,这确实是他心中所想。他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接受。
”你捡起镜子来看看,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哪还有翩翩公子模样,分明是个恶鬼,既然是恶鬼就别再装了,坦然面对不很好吗?崔冉是你的,你就要夺回来,至于沈天野,你杀了他,时间长了崔冉自然会把他忘了。”
他是什么样子?温升竹慢慢抚摸自己的脸颊,自己的眼睛、鼻子,还有嘴唇。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
记忆回笼,崔冉一句疑问拉回了他的思绪。
“温公子,你说你变得不像自己了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变化?”
崔冉……她相信他是个好人,相信他此时只是简单地在倾诉他的烦恼。
温升竹把自己纷乱的念头重新按回胸膛,重新装点上三分苦恼三分惆怅,还有迷惘,他轻轻叹了口气说:“有时候我会慌张,会敏感多思,甚至会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他说我不是人,是妖。”他一句话把崔冉钉在原地。
“你相信吗,崔冉。”
不知何时他换了称呼,犹如一柄利剑,抓着崔冉不放。
“你相信我吗?”他刻意咬重了那个“我”字。
“你不会是妖,”崔冉抬起手,“放松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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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你探查一番。”她的妖力在温升竹体内游走一圈,没有丝毫异动和波澜。
“别自己吓自己了,你是个凡人。”崔冉安慰道。
他心情有些复杂,其实从心魔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发现它没有随着时间消失,反而愈演愈烈,他就怀疑自己并非正常人。
今日崔冉也说他身上特殊,他就更加怀疑,也许他的身体里寄居着什么怪物,择日苏醒就将他吞噬。
可是崔冉没有发现。她以为是正常人,一个从头到尾,从内到外的正常人。
“曾经我也怀疑过你的身份,”崔冉回想起他的气味,忍不住摸摸鼻子,她有些不好意思,“暗中探查过你,还对你有所防备。”
温升竹如此温和有礼,跟着她出生入死,她却时时戒备,甚至还曾勒着他的脖子凶他,实在不该。
“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这么客气,你可以跟哥哥那样叫我,叫我小竹。”温升竹察觉到她的松动,得寸进尺道。
“啊,这……”崔冉想拒绝,可她一看到温升竹的眼神又忍不住心软,答应下来“好。”
说来也奇怪,她本是不拘小节的性子,却在这样的人面前犹豫扭捏起来,她有时还会顾及他的心情。不过,她将其认为是对美人的怜惜。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怜美之心,也是如此。
“那我便叫你崔冉好不好?”他的尾音好似带钩子,黏糊糊的。
“嗯。”崔冉嗯了一声,权当做回答,她简直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步伐都快了几步。
走了几步她又不得不停下来等,她今日跟温升竹去聚书阁查阅城志,对过往案件细节确认一二。现在她走在前面,又不识路,只能悻悻等待。
有些尴尬,她站在路口,身前身后皆是浓雾弥漫,不一会儿温升竹走出来,犹如掀开纱帘。
“崔冉,这边向左,一直走到头就能看到了。”他朝崔冉打手势。
崔冉仰头遥望,远远的左手边一道墨色飞甍若隐若现。上面寒鸦数点,清晰可辨,犹如一道飞舟,浮沉在云海之上。
她点点头,跟着温升竹往前走。
“我们像不像走在天宫之中?”温升竹突然笑道。
“像,不过我没去过仙宫,据说蛇能化成蛟龙,然后得道成仙,到时候我定会邀你上去一看。”崔冉道。
“好啊,那我可很是期待与你共游仙宫。”温升竹边说边停住脚步,“到了。”
聚书阁共有两层,平直方正,地势高敞。温升竹表明士子身份,才得以带着崔冉进入。
聚书阁的规矩是书不出阁,所以他们只能在阁中翻阅查看。掌书人拿着钥匙打开门,将他们想要看的书册拿出来。
阁中有专供阅读的处所,午时提供茶点,却不可饮酒,以防打扰他人。温升竹拿了书,按照记忆翻开指给崔冉看,问她:“你看看朱兴是不是这个人?”
崔冉一眼看去,瘦削长须,苍老的中年男人,却不是熟悉的面容。
她摇摇头,斩钉截铁道:“不是。”
40. 龙女(七)
与此同时,她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这张画像旁边明明记载的清楚:于兴、青州人士,逃难至平城城郊,定居朱村,改名朱兴。
怎么会跟她在万寿寺临水自照的样子不同?
温升竹却若有所思,他又向前匆匆翻过十几页,叫她看:“你看这个,认不认识?”
泛黄的纸页几欲破碎,轻轻翻动,灰尘簌簌腾起,露出一张脸,边缘已经模糊,但是细长的眉眼,唇边刀刻般的印痕,还有倦怠之意,让崔冉一眼就能确定。
“是他,这个人就是朱兴!”尽管名字变了,但是她非常确定这个人就是朱兴。仔细辨认,依稀能够看出相似之处来。
这个人的旁边记载着:周言。
言之成真,一个江湖术士,长得与记载中的于兴有三分相似。因为牵扯到一桩妖鬼案,所以被记录在城志中。那时平城还没有形成城市规模,只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小村镇。
“周言、于兴,他们长得相似,生平轨迹也相似,也许是同一个人。”温升竹得出结论。
“你是说……他们改头换面,一直在平城中兴风作浪?”崔冉皱紧眉头。
“嗯。”温升竹肯定。
“昨日我翻阅记录,发觉从平城存在开始,这里就断断续续地出现怪事。狐妖花鬼、奇人异士,从来没有消失过。”温升竹说道。他昨日从阁中一动不动,从白日坐到夕阳落下,看的身体僵直,两眼酸涩才堪堪翻完三本石砖一样的书。
这其中的记载大多很简单,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故事,并不作详细曲折的描述。所以即使他觉得蹊跷,也无法做更深一步的探寻。
并且在这些记载中,平城中有许多人都跟妖怪打过交道,上至县令,下至贩夫走卒。人与妖以一种堪称诡异的和平方式相处着,世世代代,延续至今。
“妖一直在,从人们有文字记录开始就出现了,就连我也不清楚,妖是如何出现的。”崔冉此时再说起妖来,又有了新的体悟,“只不过我们遇到的妖,太过于凶恶,它们好像另有目的,不欲与人类和平共处。”
姚府的画皮妖,万寿寺的虫仙,乱石顶的怪树,还有陈家的大蚌,它们都带了死亡与灾难,它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它们……想要什么呢?”崔冉无意间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你也是妖,为何要以人类道长身份行走世间?”温升竹反问她。他不了解妖怪想法,可是面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大妖。
“我?”崔冉想了想,“继承师父衣钵,要不然我才不想做什么道长。”
“我们妖都是追求得道成仙的,凡人阳寿短暂,未免无趣,只有认真修炼成了神仙才有大把的光阴享受美妙山河。”
所以,假扮成人类很好玩吗?更何况还是画符捉妖的道长。
“师父,你的师父竟然是位道长么?”崔冉的身份总是一变再变,她身上有诸多谜团,叫他更加好奇。
一开始他以为崔冉只不过是个会点把戏就出来招摇撞骗的戏法师,后来在山野客栈里差点丢了性命,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仙法和妖怪。当他信了崔冉是一个正经的造诣高深的道长后,她又展露蛇身,叫他大吃一惊,恍惚到怀疑自己。现在她又冒出个师父,这师父是个真道长。
“如假包换的,白云观就是我师父一砖一瓦建起来的道观。”崔冉也不避讳,将事实说给他听。
“所以你听到白云观才会如此惊讶,难不成你师父也与这几桩案子有关?”温升竹问道。
崔冉脸色登时凝重,温升竹连忙解释道:“不,我的意思是,也许师父他老人家不是幕后黑手,只是与黑手有关,又或者是被利用了。”
崔冉忍俊不禁:“她可不是什么老人家,她啊,等你见到就知道了。”
她的师父并非人们心中对于德高望重的高僧的印象,长髯飘飘,仙风道骨,笑起来一脸慈祥和蔼。她的师父是个很温暖且潇洒的女人,一眼望过去没有忧愁,不被凡尘俗务所累。
温升竹听到她说,心跳有点快,见到她师父?她要带自己拜见她的师父?
“你要带我去拜会你师父,何时何处,我定要好好准备一番。”他显得有些慌乱,想要起身,又立即反应过来,因此显得有些局促。
崔冉误以为他要去还书,于是跟他一起站起来,顺便道:“对啊,我准备回白云观一趟。”
“你不必紧张,我师父很好相处的。”她似乎又闻到温升竹身上的香味,这下她确定了,每当他情绪激烈波动时,这股香味也会随之溢出。
温升竹现在很紧张。他抿着唇,眼睛一眨不眨,亮的犹如点了星光。跟着高空时表现如出一辙,脸色却红润,不像是害怕。
“我,我,”温升竹也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他想解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顿了两下才笑了,“我只是有些期待。”
崔冉了然,她懂,那些权贵富商一听说要见自己师父也是这样激动的,希望她金口玉言,为自己指点迷津,以便后面更上一层楼。可她师父却只看缘分,不看钱与势,因此也有人从她那里吃了闭门羹,骂她脾气古怪。
“你若真的担心你身上的怪异事,不妨叫我师父瞧瞧。”崔冉又好心道。
谁知温升竹听闻,骤然醒了过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哪敢叫崔冉的师父看。他跟崔冉说自己身体不适,是为了试探她,套取她的同情心,若是对上崔冉的师父,说不定叫他看透了自己的龌龊心思。
“好,好。”但他也只能含糊应下,不好拂了崔冉心意。
“她喜欢有礼貌的人,又爱看美丽的事物,一定会喜欢你的。”崔冉说的委婉,实则她师父迷恋美人,曾为一名在画舫上唱曲的女子一掷千金,替她赎了身。
她说人家怪可怜的,天天唱曲弹琵琶,十指纤纤都磨出了血泡,成了男人心中的婉转黄鹂。那女人千恩万谢,转身在白云观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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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开辟了块菜地,刨了她辛辛苦苦养的一块灵草田。
温升竹听了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出发前好好梳妆打扮,争取给师父留下一个好印象。男人,才华固然重要,皮相也不能忽视。
查阅完记录,两人回沈府,沈天野已经好了大半,听说崔冉要回白云观,嚷嚷着也要同行。他小时候在白云观住过一段时日,师父帮他处理身上怪病,压制天狗血脉,是他的救命恩人。
后来他长大之后接手镖局,师父云游四方,极少相会。现在崔冉要回去,他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他要登门好好拜谢一番。
“礼物就免了,”崔冉制止住他要大包小包收拾行李的行为,“你出些钱把白云观修缮一二就好,之前回去住了两天房顶差点塌下来砸了我的脑袋。”
她盘在柱子上睡觉,结果连人带柱一起栽了下去,差点没把她压成蛇饼。
她师父成日在外面游荡,要不是助人为乐遍洒千金,要不就是春游赏花,得意忘怀,全然不顾观中香火如何,房梁朽坏几根,灵草田荣枯了几茬。都是她,一边抱怨一边干活。
这次不能她一人当冤大头,沈天野也要出力才行。
“我也可以尽一份力。”温升竹积极开口。他比沈天野更富裕,平日里沈父给的银子多,再加上他平日里没有什么安全感,除了念书就是做生意,因此他名下的铺子房产不知有多少,进项也多。而他除了买书买文房四宝,几乎没有什么特别开销。
崔冉满意点头,很好,虽然她是个财来财去的倒霉蛋,但是眼前这两位都是有钱人,出手大方,值得深交。
翌日,他们三人便轻装简行,前往白云观。
沈父沈母本有点忧心,沈天野和温升竹刚回来不久,就要出门?但经不过他们软磨硬泡,再加上有崔冉同行,最终还是答应了。
临出发前,沈天野腰间塞得鼓鼓囊囊,崔冉以为他带了什么武器,谁知道他掏出一沓银票,一脸自豪。
压箱底的私房钱。
“用不了这么多。”崔冉无奈。白云观小小一间,再加一方小院,地处偏僻,一张银票便可将其焕然一新。
再一转头,温升竹已经默默把东西掏了出来,一袋子金元宝。
“你们要把那个山头圈起来?”
两人齐齐摇头,砸钱不能输,这就是攀比的下场。温升竹想的更多,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出了事没有还手之力,只能靠这样的外物稍胜一筹。
“你若喜欢,也不是不行。”见崔冉欲言又止,沈天野试探开口,莫非崔冉想占山为王,繁衍后代,壮大族群?
“罢了罢了,我喜欢吃面多加一个鸡蛋。”崔冉挥挥手,一撩衣摆坐下。
这是一个靠近驿站的小摊,卖阳春面和煮馄饨,馄饨放的是野菜,没有肉但是清爽,阳春面里有一条油煎小黄鱼,鲜得掉舌头。
崔冉从小吃到大,吃得她差点忘记自己是蛇妖,而非凡人。
41. 龙女(八)
陈氏在家中煮面。
清清的面汤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她将锅盖盖上,闷一个鸡蛋进去。刚一盖上,里面的声音就变大了,似有什么东西要顶翻盖子钻出来。
陈氏担心水溢出来,面条糊作一团,赶忙去揭盖子。一瞬间水汽扑面,模糊了她的眼。等水汽散去,她才看到鸡蛋中源源不断地钻出泥鳅,它们翻滚纠缠,吓得她手一哆嗦,盖子咣当掉在地上。
鸡蛋犹如一个出口,连接着另一个地域,泥鳅还在爬动,它们争先恐后地爬出来,扭曲着向前,密密麻麻覆盖了灶台、锅子、还有陈氏的双脚。
陈氏叫也叫不出,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只能从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喘气声,脸涨得通红。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这样的怪象拖入地狱之时,突然身后传来一道爽朗的声音,有些尖利:“哎哟哎哟,愣着干嘛呢,这水都烧开了。”
她恍然回头,是隔壁的李婶。手里拎着两颗小白菜。
再一看锅里,空荡荡的,只有水快要耗干了,雾气蓬开,熏得她脸滚烫,蒙上一层水雾。没有鸡蛋,也没有泥鳅,甚至连面条都没有,她刚才看到的是什么?难道是幻觉?
“啊,我下面条,下面条。”陈氏反应过来,她该下面条了。可是抓着一把生面,她怎么都不敢往锅里下。她怕再次看到幻觉,一想到黑长的泥鳅,有了魂儿似的往她身上钻,她就直起鸡皮疙瘩。
“我说你一大早跟丢了魂儿一样。”李婶热心,从一开始陈氏刚搬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李婶就帮着她做这做那,领着她认路,买菜,跟人讨价还价。现在见她失魂落魄,夺过她手中的面撒下去,“我给你看着,你好好歇歇。”
顺便她还掰了两片白菜叶下进去。
雾气又在升腾,李婶盖上盖子,这次没再发出奇怪的动静。陈氏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松了口气,打起精神来:“婶儿,找我有什么事?”
她心有余悸,脸被吓得惨白,嘴也白的好似透明,没了半点血色,李婶见她模样不忍,率先关注起她来,一边搅动着锅一边问:“先不说我,你咋了?陈三郎闹幺蛾子?要不要我帮忙?”
一个家里能有什么大事,无非吃喝嫖赌,陈三郎又没孩子,别的不可能。嫖她是司空见惯了,打不敢打的太狠,闹又豁不出去脸,但还有几分经验拿捏。赌是万万不行的,一个家都要赔进去。
她说这话时是真情实感,陈氏长得俏,人又生嫩,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儿娇生惯养的,她不舍得叫她受委屈,更没有半分看热闹的心思,她对陈氏像看半个女儿。
“没,没事,就是没睡好。”陈氏抬手抹了一把鬓发,冷汗涔涔,还未散去。
“哦,那就好,我跟你说呀……”李婶还在念叨。越说她的嘴巴咧得越大,转眼间竟到了两颊边,然后往下掉,往下掉,几乎掉到胸前,像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陈氏眼珠不敢转一下,像是被攫住了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李婶口中爬出长虫来,黝黑粗长,是蛇。
“啊———!”她终于尖叫出声。
随即她猛地睁开眼,眼前纱帘缓缓浮动,透明的阳光穿过窗棂。陈氏清醒过来,现在已是正午了,陈三郎不在家,她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儿,竟做了两个环环相扣的噩梦。
幸好是梦。她拥着被子,还觉得自己脊背发凉,怎么会梦到蛇呢?她百思不得解。
发了好一会儿呆,她的魂儿才归位,腿也不软了,下得床来。她要去后院打酒,下午再卖一场,早早收摊休息。
前几日后院已经被收拾的干净,今天风大,桂花又厚厚的铺了一层,成了一条毯子,踩下去软绵绵的。陈氏取了个扫帚把花拢起来。
可那桂花树的枝头怎么不见光秃呢?还是如此茂盛,如此热闹,一朵接着一朵的,沉甸甸地缀满了。就像是……像是吸了什么精血一样,容光焕发。
陈氏打了个冷颤,她的思绪越来越诡异了。
推开酒缸上压着的盖子,里面只有半缸,不复往日。陈氏心凉了半截,她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酒缸里的酒也不会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终究有耗完的那一天。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她奋力把胳膊伸进高高的酒缸,盛出些酒来。
在盛酒的时刻,她无意中看见厚润的酒液上浮动着一张脸孔,色若桃花,是她自己。再盯着看了一会儿,那张脸就有些变化,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最后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她又产生幻觉了。
陈氏这次镇定许多,咬咬嘴唇,收回手,盖上盖子。在手指离开酒缸的时刻,她好像摸到了凹凸不平的东西,顺着感觉看去,是一小片鳞片长在了酒缸上。
是蛇鳞,在侧边紧紧贴着,鳞片由大变小,密密麻麻,凸起的灰黑色让她毛骨悚然。
又是蛇!
家里了蛇?还是酒缸里进了蛇从而污染了酒?
一股怒火从陈氏胸中猛然烧起,她握紧拳头,恨不得立刻将那条蛇揪出来碎尸万段。她立即做了决定,去药铺买雄黄粉。
——————
崔冉吃完了面,又饮了碗红豆汤。之后带着沈天野和温升竹两人来到白云观。
如她所言,白云观许久没有修缮,香火冷清,门可罗雀。崔冉推开大门,那门吱吱呀呀,门轴锈蚀,听起来难堪重负,一使劲就会掉下来似的。
崔冉一进门就高声道:“师父,徒儿回来了。”
没有人应。
她又叫了一声,这下观中有了动静,咕咕两声响起,一只黑鸟扑棱着翅膀踩在她头顶,黄黄的尖嘴一张一合:“回来了回来了。”
“乖乖,为师云游去了。”言简意赅,她师父又离家出走。
崔冉长叹一声,挥手把鸟扒拉下来,将包裹甩在一边,先给祖师爷上了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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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鸟不爽地拔下她两根头发,盘旋着落在了温升竹肩头。温升竹不好意思乱动,他觉得这鸟有灵,不像凡物,万一是师父爱宠,他若是不叫它踩着不太好。
师父不在,沈天野有些失落。他原本想要在师父面前讨好卖巧,拉拢师父叫她做个说客,游说崔冉与自己亲近,接受自己,这下子愿望泡汤,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温升竹也是一样,他原本颇有期待,一下子落空,也有些不好受。
只有崔冉如常,开始指挥二人打扫。边打扫边翻找东西,看看有没有什么与当年案件相关的证物留下来。
他们三人热火朝天地做事,黑鸟就在他们头顶跳来跳去,指指点点。一会儿大叫着沈天野笨手笨脚差点砸到它的翅膀,一会儿又嫌弃温升竹磨磨蹭蹭一支枯竹也要摆放到位,总之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崔冉不解,平时这黑鸟很是乖顺,偶尔拿她打趣也不会如此苛刻,怎么今日如此暴躁?难道是师父出门没带她。
“殷殷姑娘,你别激动。”当黑鸟再一次蹦到崔冉头顶时,她无奈开口。
听崔冉这番称呼,沈天野和温升竹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齐看过来。
黑鸟盘旋一圈,抛出一支水袖,慢慢变作一个灵秀姑娘。长发间缀满了同色鸟羽,暗光粼粼,眼若点漆,眉若刀裁,白莹莹一张小脸,一开口声音婉转:“你还记得白云观大门朝哪儿开啊。”
有些怨气,崔冉连忙躲避,却叫她用水袖缠了个正着,动作间响铃叮当,原来是她腕上缀满了黄金小铃。
崔冉连忙讨饶:“好姑娘,饶了我吧,我是有正经事才不回来的。”
原来殷殷姑娘就是这只黑鸟所化,她刚化人形就被人拿捏住拐上花舫唱曲,一首两首,一夜两夜,直唱的呕心沥血,嗓子都冒烟。幸好被崔冉师父遇到,随手搭救出来,否则真要唱的修为尽毁,变作原形,锁进富贵人家金丝笼中了。
殷殷怕寂寞,又是幼鸟,看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喜欢,到了白云观就开始给自己布置房间,搭窝筑巢。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师父却要经常云游,神出鬼没,只有崔冉陪她。后来崔冉要救沈天野,耽搁在平城,许久没回来,她也就孤身一鸟。
“你看呀,等得我羽毛都要秃了。”她埋冤道。悄悄扬起手臂,贴着崔冉叫她看,短短一截毛羽已经有些稀疏。她也控制不住,小鸟没有人陪伴就会自己拔自己的羽毛,成了妖也不能避免。
崔冉心疼地抚了抚,从怀中摸出一瓶药来。
“殷殷,辛苦你了。”她也不知怎么安慰。她是蛇,没化形前从山野里厮杀长大,有不少只兔子小鸟死在她口中,化形后许久才遇到师父,学会跟人相处,甜言蜜语没有她师父一般熟练。
但是殷殷很吃这一套,她美滋滋地收了东西,把崔冉放开,眼波流转,斜睨了两只呆头鹅一眼。
“他们是谁?”
42. 龙女(九)
殷殷看着两人,难道是崔冉在外面结识的新妖怪?一个黑皮朗目,穿着黑氅绣虎豹金丝暗纹,应当是豹妖,一个长衫披白,腰间坠银叶,应当是白鹤。
她正猜测,崔冉却像知道了她心中所想似的,握拳至唇边咳嗽一声:“都是人。”
殷殷双目圆睁,头顶炸出一根硬挺鸟羽,“都是人?”
“你一个妖怪,跟人打什么交道!”她声音不复婉转,有些锐利,咄咄逼人,“你就不怕,就不怕……”
就不怕一不留神,把他们两人都吞了?
她不是危言耸听,杞人忧天,是因为她见过崔冉失控,那时她刚到白云观,崔冉被人所激,控制不住自己化作巨蛇,一尾巴抽断了一棵千年古树。那时她还是一只小鸟,天性使然,在崔冉冰冷蛇眼的注视下,看见她森森白牙,高高昂起的头颅,吓得怦然坠地,翅膀犹如坠了铅块,怎么都飞不起来。
崔冉平日不是这样,她们初见,崔冉只是个有些懒洋洋,偶尔开些玩笑的贴心少女,还会提前摘小果子给她吃。殷殷只当她是师父随手捡来养的倒霉小孩,写符常常爆炸,种灵草枯黄一片,谁曾想竟是个冷血无情的蛇妖。
幸好师父及时赶来,将吓得瑟瑟发抖缩成一团的小黑鸟从蛇口救出,否则……否则也不会怎么样,崔冉不会伤害朋友,哪怕失去了理智。
吞了?温升竹听了殷殷的话,脑海中无端又浮现出他的那个幻境来。他心思一动就难以遏制,身上开始浮现出缕缕异香,崔冉鼻子灵,又立刻捕捉到。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温升竹一眼,心中计算着他身上出现异香的次数,发觉最近越来越频繁了。因为什么,他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剧烈了?
温升竹不知道自己被崔冉看透,若是他知道,一定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崔冉拍拍殷殷脑袋,将她支棱起来的鸟羽重新抚平道:“别担心,他们两个都不是普通人。”
她说话时沈天野配合的笑,嘿嘿两声露出一排白牙,殷殷没眼看,心道真是看走眼,哪有这样的豹妖,更像只狗!
“而且殷殷,我们遇到困难了,需要你的帮助。”崔冉诚恳道,他们想知道三十年前的白云观跟朱兴有什么关系,可偏偏师父出去云游,行踪捉摸不定,人也联系不到,只能靠自己走访摸索,这样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殷殷眼珠一转,爽快应道:“好啊,看你难得求我,说吧。”她下巴一翘,颇为高兴。崔冉虽然倒霉,但是性子却很倔,不肯依赖旁人,只相信自己,很少有找人帮忙的时候。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她一定要抓住,要崔冉欠她的,然后留下来陪她。
崔冉知道她怎么想的,只笑而不语,殷殷怕寂寞,她也许应当放她出去找些别的小鸟朋友玩。
“我们追查一些怪事,发现事情背后隐藏一人叫周言,他的存在可以追溯到三十年前,而在这三十年中他改换面貌姓名,以朱兴的身份生活,并且这个身份还与白云观有关。所以……”
“所以你们想要查清他的身份,查清他跟白云观什么关系,在白云观做了什么对不对!”殷殷心急抢着说道,她脑子灵活,一点就通,登时就明白崔冉他们是想顺藤摸瓜。
“你们,你们怀疑师父?”她也立刻想到了另外一点。
“不,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师父。”崔冉认真道,不仅是因为师父的教导之情,更是因为她非常了解师父的本性,一个十足的懒人。
“那还差不多,我寻思你脑子真的坏掉了呢。”殷殷翘起的嘴巴收了回去,又顺带剜了那两人一眼。
“所以我们分头行动,在周边打听,是否有人见过或者听说过周言朱兴这两个名字。”崔冉道。
三人齐齐点头,好。
“哎,那个朱兴,长什么样子?”殷殷突然开口。
温升竹配合的掏出一卷纸,在第二次前往藏书阁时,他早已备好纸笔,将两人画像一一比照描绘下来,竟是分毫不差。
————————
陈氏在家中撒了雄黄粉,气味刺鼻。
晚饭时陈三郎回到家,一进门就打了三个喷嚏,打得泣涕涟涟,拧着眉头问陈氏:“家里闹蛇灾了?”
陈氏轻轻嗯了声,斟酌片刻,还是没把酒缸中的酒液变少了这回事说给他听。她依旧心存侥幸,万一等她驱走蛇,酒缸又满了呢?
陈三郎也没再过问,这家中由得陈氏折腾,他不插手。
吃过饭陈氏给他铺床,陈三郎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琢磨了一会儿试探着开口道:“你是不是……胖了?”他看着陈氏腰身不比之前盈盈一握,脸庞也丰润了些,像颗珍珠,珠圆玉润,倒也不是不美。
可陈氏却反应剧烈,“你嫌弃我?”
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那抹忧愁被暂时的驱散,露出一张艳光四射的脸来,倒有几分从前的影子,像真正的仙女,不像竿子巷里的妇人陈氏了。
陈三郎嘻嘻笑着,凑过来从身后拢住她的腰,道:“怎么会呢,娘子这么美丽,我怎么会嫌弃。”
他凑过来时,陈氏也注意到他原本紧致的脸有些松垮,甚至下垂,不复之前的风流倜傥,倒像是池中残枝枯荷。而随着他说话,他的口中身上也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儿,像猪油,又透着劣质的脂粉香,无孔不入。
陈三郎原本是这样的吗?
她努力回想着,第一眼见到陈三郎的景象。那时陈三郎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身高中等却瘦,脸庞白皙,眉眼清秀,昏倒在她洞府前,看着犹如雨打风吹的小白杨,分外可怜。
再加上他穿一袭青衫,更觉得清爽。她给他喂了雨露,等他醒来,张着一张淡淡粉色的唇,眼中透着血丝与泪光,朝自己盈盈一望,她就登时忘了一切,情不自禁地拥着他。
那时陈三郎身上也有一股香气,一股并不难闻的脂粉气,是他挑选货物时不小心蹭到了身上,搅得她头昏脑胀。
而现在呢,陈三郎在她脸颊上啄吻,曾经的青涩气早已褪去,消失的干干净净,取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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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的是那股越来越重的腥臭气,令她作呕。难道陈三郎被人掉包,换了个人?
再看一圈身边景象,人还是旧人,屋还是旧屋,陈氏却觉得哪哪都不对,就好像有另一个人在她家中,在她身上,替她过日子。这间屋子,这个人,都让她感到陌生。陌生到让她毛骨悚然。
一旦用这种眼光重新打量生活的话,她便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不对!
哪里都不对!
陈三郎的鼾声如雷,差点摇碎了门框,震落了月亮。陈氏在黑暗中掩面啜泣,怎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又惊又怕,总感觉黑暗中有一个看不清样子的人在窥探她,操纵她的生活,而她今日才发现!
她要怎么办?
暗处的那个人是不是要取代她?
已经有人替换了陈三郎,又要来替换她!陈氏感觉自己头疼欲裂,喉中痒意更甚,胸中一颗心咕咚咕咚地跳,跳得她终于哇的一声干呕出来。
陈三郎鼾声骤止,似要醒来,陈氏连忙捂住嘴,不敢再动。
陈三郎翻了个身,没有再动,鼾声再响,陈氏不敢放松,睁着眼到天亮。
第二日,她照例去看酒缸。
酒缸中酒液高度纹丝未动,雄黄粉也没有什么用处,蛇也没出现。
这并非是一个好消息。
第三日,她照例去看酒缸。
酒液依旧毫无变化,蛇也没出现。
第四日,她照例去看酒缸。
酒液依旧毫无变化,蛇也没出现。但是酒缸边缘出现一圈红褐色,干涸了,是血。陈氏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咕咚咕咚地狂跳。
第五日,没有第五日。
陈三郎死了。
陈氏怀了孕,她那日干呕原来不是厌烦陈三郎,反倒是喜欢。她肚子中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跳出来见父亲。父子心意相通,隔着母亲的肚皮也能咚咚咚地打招呼。
陈氏咽下一口苦水,她此时变得更加圆润,真的像一颗蚌,含着一枚同样白白胖胖的珠子。
只不过她的身上血迹斑斑。
她好像没有痛觉,挺着微鼓的肚子,饮下一杯酒,然后照例去看酒缸。酒缸之中,酒液满满当当,轻轻荡漾,荡漾时发出微弱的呼声:玉珠、玉珠。
她有些诧异,侧耳倾听,脸颊几乎触到酒液,一股浓烈的香气将她淹没。她有些醉了,那呼声轻轻的,犹如摇篮曲。
玉珠、玉珠。
摇篮曲响起,她的肚子一鼓一鼓,好像在动,跟着附和:母亲、母亲。
玉珠玉珠、母亲母亲,两个声音交错混杂,陈氏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原来她叫玉珠啊。
大珠小珠落玉盘,曾经有人声音悦耳,这样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玉珠儿。
是谁呢?
她的头又开始疼,陌生感再次袭来,她怎么会站在一缸酒前,临酒自照?陈氏突然惊醒,奋力移动盖子,将那声音彻底隔绝在耳边。
43. 龙女(十)
第五日。
陈三郎死了。
他睡到一半起夜,在自家后院跌了一跤,脑袋正正好磕在台阶上,他的额头塌进去一块,流出汩汩鲜血,很快就被滑腻的青苔吸收干净。
此时夜深,他面上一片冰凉,分不清是雾气他想叫陈氏救他一命,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舌头,半边身子麻了一样动弹不得,于是他只能睁着眼到天亮,感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变冷,血液一点点流尽。
至于被他挂念着的陈氏。没有鼾声如雷,她正好睡个好觉,一睁眼已经日上三竿。
就在这一片晃眼的日光中,她看到了陈三郎丑陋的死状。脸庞青白,嘴唇青白,眼仁涣散,直挺挺地躺着,一脸不甘和绝望。
陈氏只觉得自己眼前空白一瞬,既而她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尖利短促的叫声。再回过神儿来时,她已经跑丢了一只绣鞋,哆嗦着握住了李婶的手。
“三郎,三郎……”她未语泪先流,两个字哽在了喉头。
“三郎怎么了,不要你了?”李婶的手又干又皱,犹如两截枯树皮裹着她,“还是他犯什么事儿了?说呀,你快说呀,你急死我了。”
陈氏跟魇着了一样,只盯着她的脸瞧,眼中止不住地淌泪,淌着淌着竟透出些许浅粉色来。
李婶大骇,生怕她哭出了血泪,哭瞎了眼。
幸好,陈氏反应过来道:“三郎他死了。”
“啊!”这下轮到李婶惊叫出声,“怎么好端端的死了!”
“他喝多了酒,摔跤摔下台阶,磕破了脑袋。”陈氏一抹眼睛,满手殷红。再收回来,抖得厉害,就如她今早摸到那块血洞时一样。
人的骨头怎么能塌成那个样子?
原本被她日夜抱在怀中的脸庞,突然坍缩下去,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软东西,不知道是什么的,叫她一下子难以接受。
她想将那块骨头拼起来,找了半天才找到。所幸是被被乱糟糟的头发纠缠着,没有掉到哪里去,但是她也合不上了。
那是一块连带着头皮的骨头,还粘着头发。
陈氏回忆起来,忍不住变了脸色,哇的一口吐出来。李婶没躲,被吐了一身,清亮亮的一股酒香味儿,并非是寻常腐烂食物的味道。
“妹子,你别怕,别怕……”李婶顾不得这个,紧紧抱着她,安抚着。她那双粗糙的手慢慢抚过她的脊背,就把她的恐慌与恶心短暂的抚平了。
陈氏还在呕,她腹中没有东西,只有一个强壮有力的胎儿在不断地跳动,一下下捶击着她的胃肠。
李婶有经验,见她这般模样,试探着问:“你莫不是有了?”
陈氏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简直是天打雷劈,李婶哎哟哎哟叫了两声,开始为陈氏未来的生活担心。没有父亲,陈氏一个女人家,又长得这样柔弱漂亮,怎么抚养一个突如其来的孩子?
旁人的唾沫都要把她砸死。
“哎哟,这坏东西,成日不着家又喝酒,这下好了吧,把自己喝死了!”李婶咬牙骂道。
那又怎么样呢?
死都死了。
“你,你给他收敛了没有?”李婶想起来一件事。
“没,我不敢。”陈氏不哆嗦了,就是手心冰凉。她身上活人气更淡,眼见着这仙宫美人就要随风而去。李婶一把拽住了她。
“不行,得赶紧收拾起来,要不然要臭了烂了,蛇虫鼠蚁都爬出来咬。”李婶说着也有点受不了。
“婶儿………”陈氏想说什么却又反应过来似的咬紧嘴唇闭口不言。
李婶见过放置时间久了的死人?
她怎么知道三郎要臭了烂了?
这样一想,陈氏看李婶也有些陌生。李婶脸上的皱纹不再慈祥,笑容也变得僵硬,她嘴巴简单开合,又冒出一句话:“可别说三郎是喝多了摔死的,要不然不吉利。”
“你没照顾好他,别人听了要说你。”又是一句。
陈氏只觉得自己骨头里都冒着寒意,陈三郎头上那个洞,黑黢黢的,源源不断地散出凉风缠着她。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她的噩梦?
“你听见了没有?”李婶见她脸色变了,神情恍惚。
“听见了听见了。”陈氏连连点头。她擦擦脸上的血泪,站起身来。她要赶紧回去,回去把陈三郎收拾起来。
李婶没再留她,她帮她至此已经仁至义尽。
回了家,陈氏捡起自己的绣鞋。她洁白罗袜上全是尘土,还有点点青绿汁水。她宛若行尸般穿上鞋,提了半天都没能穿好,干脆放弃,趿拉着走到后院。
陈三郎还是陈三郎。
他安静地躺着,睁着眼睛,似乎也在指责她为什么不救自己。他的脸色更白,两颊深深凹陷下去,骷髅一样。
活着的时候,陈氏可以爱他、亲吻他、抚摸他、依靠他,可是死了之后,陈氏突然觉得自己不认得他了。她站在台阶上,远远地看了一眼,竟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是个脆弱的男人。
竟也能跟自己生活了好多年。
陈氏转身离开。她脚步变得有些轻快,身形也变得有些轻盈,她不再踩青苔,也不再染尘埃。
许是没有鼾声的缘故,陈氏今夜难得睡了个好觉。在今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想起了好多好多东西。
“玉珠儿,你以后想做什么?”
“成仙。”
“成什么仙?跟我一起做山神吧。”
“我不,我要回大海去。”
“海长什么样子?”
“很安静,很安全,无边无际。”就像母亲的怀抱,像出生时的摇篮。
“好吧,那我跟你一起去。”
“成仙很好的,自由自在,想吃什么都有,想要什么都有,你是蛇,你可以变成龙。”
“好啊,那我变成龙带着你到处飞!”
陈氏困在重重纱帐中听到这样一番话,混混沌沌,又如此美妙。这是谁说的?她抓着纱帐,接着微弱的夜明珠的光往外看。可她怎么也看不到。
“玉珠儿,你真的要跟他走吗?”
“你不成仙了?”
“你不懂,成仙又不是只有一条路,等我看遍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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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也一样成仙。”
“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你都忘了?”
“我没忘!”
“那你还回来吗?”
“我……不知道,要不你跟我一起走!你也试试这样能不能成仙。”
“人间很苦的,我们去了没什么好下场。”
“谁说的,我家郎君眼睛如珠似玉,身姿挺拔青松一般,叫人见到心生欢喜。”
“玉珠儿……人心易变。我们是妖,怎么知道人是真是假?”
“他不一样。”
纱帐越来越紧,陈氏有些喘不上气,她忍不住扯松自己的衣领,也顾不得再去探寻这两人说话的内容。可是说话声还在继续,甚至陈氏慢慢觉得其中一人有些熟悉。
“翠翠,你说的没错,人间日子确实不好过,这是不是一场试炼?”
“什么?”
“吃尽苦头才能得到成仙,三郎常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我原先不懂,现在有些懂了。”
“你愿不愿意帮我?”
“怎么帮?”
“龙鳞泡酒,饮之辄醉,醉后可登极乐,你听说过没有?”
“翠翠,你是不是要化龙了?”
话音刚落,一道鲜血飞溅,透过层层纱帘溅入陈氏眼中、口中。她猛地闭上眼,却依旧拦不住,一抿嘴巴,口中一片腥甜,再一睁眼,眼前已经一片清明。
“玉珠儿,玉珠儿……”眼前是一名翠衣少女,浑身鲜血,眼睛狭长,人也削瘦,“你什么时候才能醒?”
陈氏一脸茫然。
“玉珠儿,玉珠儿,玉珠儿……”字字泣血,字字振聋发聩,字字都在喊她。
是在喊她吗?陈氏还在犹豫,她不过是山洞中一名天生天养的精怪,没有名字,随陈三郎叫陈氏。
眼见陈氏无动于衷,翠衣少女面露绝望,身体迅速干瘪坍缩下去,转眼间只剩了一具空壳。而随着她的倒下,她身下渗出血色液体,汩汩流出,与之一道流出的,还有阵阵酒香。
一时间,酒香气弥漫,充满每个角落。
而纱帐也将陈氏彻底捆了个结实,捆成个白茧,白茧之中,陈氏已经消失,只有一枚大蚌。
“陈氏……”翠衣少女犹如蜡烛融化,融化在一摊酒中,只不过还在兀自低语,她不再叫玉珠儿,反倒称呼她为陈氏,“陈氏,你好懦弱,你害我好苦……”
“陈氏,过去你说你要成仙,你还记得吗?”
可惜,陈氏没有回答她。
原来陈氏就是玉珠儿,原来那些雄心壮志早已烟消云散,散得干干净净,干净的连陈氏都忘记了自己是谁。
人间好苦啊。翠衣少女已经彻底淹没在自己产出的酒液里,她一张口呛进去满满的苦涩,苦的她再说不出什么话。
人间好危险啊。一下子吃掉了两条性命。翠衣少女血肉融尽,鳞片散开,只余一条蛇骨,头颅顶有两个凸起的尖尖,是她未化成形的龙角。
玉珠儿,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人间原是与炼狱一般的。
44. 龙女(十一)
第五日。
崔冉他们在白云观附近打听到一些线索。
“哦哦哦,这不是小朱道长嘛——!”一个白发老妪认出。时过境迁,当初居住在这附近的人们年长的大多去世,年轻的远走他乡,这里的人来来去去,没几个人记得当初那个有点名气的小道长。而眼前这白发老妪就是其中一个。熟识她的人都叫她灯花婆婆,因为她总是挎着只小篮子,向各家各户兜售蜡烛、油灯和火折子。
“婆婆你还记得什么,详细说说。”崔冉问道。她手中抓着一把蜡烛,腰间还塞了一盏油灯,都是刚刚从灯花婆婆这里买的。
“小朱道长年岁不大,长得恬静,人却古板得很,天天到观里去听课,我送香烛时经常遇见他。”灯花婆婆回忆得很轻松,她年纪大了,对最近发生的事总是糊涂,可对过去的事却像刚发生一样清楚。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许多个午后,阳光明媚温暖,照得她周身暖洋洋的,舒服极了。她那时年纪不大,挎着篮子一步能迈上两个台阶。
白云观中有一颗李子树,饱满的几乎要烂掉的果子缀满枝头,一不小心掉落她头顶,软塌塌的被朱兴接住。
“善人,你还好吧?”朱兴递给她一张手帕,叫她擦拭干净头发,又接过她的篮子。今天她带的都是给观里带的香烛和贡果。
灯花婆婆有些不好意思,夺过自己的篮子匆匆离去。李子树摇摇晃晃,又噼里啪啦掉下来一堆果子,朱兴站在原地丝毫不躲,可那些果子却像开了眼一样避开他。
摆好了贡果,灯花婆婆一边帮忙修剪鲜花一边与道长闲聊。白云观的观主是个很温和的女郎,见她常来,还将剩下的贡果给她吃。灯花婆婆问观主遇到的小道长是谁。
观主笑道:“那个人是个可怜人。”
“可怜?”灯花婆婆不解,看他样貌堂堂,身上又洁净体面,哪里可怜?
“他啊,既不是人也不是妖,甚至不是鬼,是个游走在世间的无根人。”观主有一双慧眼,万事万物都在她的洞彻之下。
“啊,那他岂不是……被这世间不容?”灯花婆婆还小,对于很多事都没有畏惧心,于是听到观主说辞反倒不惧,心疼起朱兴来。观主也没再多说,抚摸她的头发,又在她的篮子里塞了一枚果子。
那果子金光闪闪,小小一枚,香的她几乎控制不住,拿出来就立即塞入自己口中。果子入口即化,一道金光灌入她的七窍,沉浸在身体里。
“吃吧吃吧,吃完就回家去,下次见到他记得不要再搭话了。”观主给了她一枚净果,能够祛除她刚才误打误撞沾上的厄气。
“那他为何这样?”灯花婆婆吃了净果,只觉得周身一轻,心情舒畅,忍不住又问。
“灯花,你有没有听过一个童谣?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观主说起时,眼中似有悲悯。
灯花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明白,这与那个小道长有什么关系。
“朱兴就是这样的一个可怜人,因为得到了自己无法驾驭的东西,所以被夹在阴阳之间,回不去了。”观主说得灯花越发云里雾里。
可听她回忆过去的崔冉却听懂了。她猜测,朱兴之所以能够游走在阴阳两界,是因为他本就不属于阴,也不属于阳。不仅如此,他根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
她将自己的猜测说给众人听,听得大家皆是一脸讶异,温升竹眉头紧锁,殷殷反倒心直口快,张口便道:“什么存在不存在的,绕口令似的,你们要找的到底是不是他?”
“是他。”崔冉肯定道。
“假如朱兴就是那只老鼠,不,不需要假如,他的真身就是只老鼠,他化作人形游走于世间,所以无父无母,甚至没有来处,因此愿意入赘朱村,化名朱兴。”
“城志中记载,朱兴后来突然失踪,再出现时就在白云观做些洒扫事宜,顺便为人卜卦批命。而我从未听师父说起过这个人,就证明朱兴并非是观中弟子,他的那身本领是自带的。他之所以会出现在白云观,又掌握了驱鬼的本事,也许是因为他在观中偷吃了“油”。”
所以在万寿寺中,根本不是妖鬼不识字,所以黄符上写什么都可以吓退妖鬼。而是朱兴借助了“油”的力量。
“至于后来,他因为吃了油,所以上不得下不来,被卡在阴阳两界之中,没有一处肯接受他。”
“那……油是什么?”沈天野挠挠头,他的目光不仅移向桌案上安静燃烧着的长生烛,“我走南闯北这么久,押送如此之多的宝物,都没有听说过一种油能让鼠妖变得如此非凡。”
“我也从未听过。”殷殷见过许多达官显贵,却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件神物,叫人生不生死不死,行走阴阳之间却不被承认。
此时一阵凉风袭来,吹得院中李子树枝条乱晃,桌案上的灯烛芯也跟着一跳一跳的,它下面那盏亮而润的灯油,此时正微微荡漾着。
总不能是长生烛的油吧?
崔冉也有些想不通,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却又近在咫尺,随手可捉。
直到温升竹突然开口道:“或许,那东西不是油。”
接着他与崔冉对上视线,“你还记得我们在路上遇到的鼠婆崔白吗?”
“同样是鼠类,同样与普通鼠妖不同,如果崔白是因为得到了一块太岁,那么朱兴有没有可能也是得到了类似的东西,或者干脆是更大的太岁。”温升竹说起这件事时心中难免恍惚,初遇鼠婆,漆黑曲折深不见底的洞穴,还有她半夜挥舞斧子砍肉的身影,张牙舞爪形状可怖,都让初遇妖怪的他感到分外悚然。可如今再提起,他竟觉得有些习以为常。
桌案上的长生烛还在燃烧,拖出的影子随风狂舞,映在每个人的脸上犹如长而韧的触手。如今这个世界,妖怪横行,人命如燃烛,轻而易举就会被一阵惊风吹熄。
“什么鼠婆,什么太岁,”殷殷瞪圆了眼睛,“噗”的一声变作小鸟,叼起一旁的避风罩笼在长生烛上,“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沈天野同样是一头雾水,这是独属于崔冉与温升竹的经历,他没有参与过,是一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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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冉立即反应过来,她从怀中取出那卷地图展开,又匆匆跑回屋中取了只炭笔,边勾画标注边对众人解释道:“这里是平城,白云观在城外不远。”
一个墨色圆圈落在地图上,水波样的纹路一震,一个小城拔地而起,落在地图上。紧接着崔冉继续画:“沈天野失踪,我和温升竹去寻,在经过这片林外荒坡时见到了鼠婆。”
一只纸片老鼠出现,在地图上刨了两下,活灵活现的。“在这里我们第一次觉察到蹊跷,鼠婆得到了一块珍贵的太岁,因此活了很久很久,远远超过一个没有得道的鼠妖能够活的年岁。”
“其实此时她的背后就已经有人为的痕迹了。”温升竹补充道。
“而这里,是悬崖,在悬崖中我们发现了一处血肉山洞,而在洞穴中找到了天野的魂魄,那时他的肉身已经不翼而飞。”一处血肉模糊之地跃然纸上,犹如深渊巨口择人而噬。
“既然只有魂魄没有肉身,那便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人引我们入局,一是……”
“我的身体对他有用!”沈天野恍然大悟。
这也并非没有可能,因为沈天野身上有天狗的血脉,他的身体强壮坚韧程度远超常人,甚至比一般的低级妖怪更为珍贵。
“从山洞我们又回到了平城,千里一线,一瞬间就可完成,这绝非奇迹而是人为。”崔冉一笔再次回到平城,顿时地图上的景色变换,山川震动,长河断流,一切甚至变得混乱起来,血肉山洞吞下了半个城镇,老鼠跳到了高塔之上。他们也许并非从一张地图上长途跋涉,而是始终在一个空间中上下往返。
“我们回到平城,由于要给天野找身体,所以我们进入了王掌柜的纸人店。”
此时殷殷已经听得入迷,崔冉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道,她一边搓着胳膊,一边忍着害怕听下去。
“王掌柜想要画出举世无双的画,成为天下闻名的画家,所以他亲手剥了自己的皮,制成一张张画纸,而他死去的怨念也将纸人店和收到人皮画的姚府变作地狱。”
“至于此处,万寿寺,这里有一方血池,不知道吃下了多少年的血肉尸体。”崔冉圈圈画画,如果王掌柜提供了皮,万寿寺提供了血肉,那么现在他们追查的陈家酒肆提供了什么呢?
“什么又扒皮又拆骨的,吃鸡也没有这么干净的。”殷殷嘟嘟囔囔,她早就被吓得炸毛,躲在崔冉怀里瑟瑟发抖。
“你说什么拆骨?”崔冉却捕捉到她的内容。
“就是,你没吃过烤鸡吗!”殷殷探出小半个脑袋,啄了一下她的下巴。
“陈氏是蚌……可她却有一条蛇,她用蛇鳞入酒,难道幕后之人想要蛇骨?”
不,不,不是蛇骨。
崔冉悚然,一股寒意直窜她的脊背,她也是蛇,这世间蛇妖千千万,幕后之人想要的不是蛇骨,而是龙骨。
是一条将要化龙却未曾化龙,只差临门一脚的半龙的骨头。这样他既有龙骨的效用,又可躲过上天的谴责与惩罚。
简直阴损狠毒。
45. 龙女(十二)
第六日。
早已死去的郎君,又完好无损地躺在了床上。
他的手正与陈氏十指紧扣,但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和柔软,甚至她感受不到自己这只手掌的存在。她的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但她能清楚地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缓缓沉入腹中,将她的胃肠塞得满满当当的。
她不敢转头,甚至不敢抽出手掌,只有长睫忍不住抖动,泄露她内心的恐惧,以及证明她是个活人。
陈三郎,不是死了吗?
她手指上依旧残存着血液的腥味和粘腻,陈三郎扭曲不甘的神情犹在眼前,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怎么可能复生?
如果不是,那躺在她身侧的是谁?
是鬼,还是一具行尸?
陈氏不敢再想,就在此时,陈三郎却动了。他手指轻轻摩挲着陈氏的手掌,只这一下,陈氏就跟着提起心,屏住了呼吸。紧接着,陈三郎侧过脸来,直勾勾地看着她。
陈氏猛地闭上眼,她怕自己见到面目全非的陈三郎会控制不住自己。同样,她也害怕正常的陈三郎。
“玉珠,快醒醒,该起床用饭了。”陈三郎的声音犹如蜜糖,陈氏掀开眼皮,试探着看过去。看到了一张同样犹如蜜糖的脸庞,他原本白皙的面皮被阳光烤成微微焦色,却给那张俊俏有余气概不足的脸增添了几分英武。
陈氏这才完全睁开眼,她没有那么害怕了,装作一副睡眼惺忪模样,点点头。她曾经听过一个说法,有些亡魂并不知道自己死了,还会正常的回家生活、做工,若是有人揭穿,或者说漏了嘴,亡魂便会顷刻变作恶鬼,夺了那人性命。
“郎君,你先起身,我来煮粥。”陈氏假意柔声道。她想把陈三郎赶紧支走,留出一个喘息的空间里,叫自己平复一二。毕竟她此时脑袋乱作一团,根本无法思考也无法分辨。
只不过人终究难以掩饰自己的脆弱,陈氏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不对,她听到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几乎连成波浪般的泣声。
果然,陈三郎凑近了些,皱眉细细端详她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这样关怀她的好三郎,很久不曾有过了。陈氏心想,这必然是鬼,想要扮成陈三郎的模样,却不知他本不是这样的人。
陈氏顺着挤出两声咳嗽,垂下头含糊道:“应当是昨晚着凉,有些头晕。”
陈三郎手抚上她的额头,“还好,还好。你若不舒服今日就好好躺着吧。”他的手冰凉,说不出的感觉,像发冷硬掉的猪皮,又有些光滑。一放上来,陈氏便觉得一阵针刺般的冷侵入骨头。
她差点僵成一尊雕塑。
“不必,我喝点粥就好!”她失声道。陈三郎煮的餐食她不敢吃,还不如让她来。
可她却不知道,这外间也变成了她不熟悉的样子。
原本方方正正的房子在她眼前呈现出一个弧度,桌椅板凳都挨着墙一字排好,就好像有人在半夜将房子抻了抻,又摆弄出圆形。而她家的房门,成了一个小小的圆洞,镶嵌在对面。
窗子也消失了。
煮粥的心思早就在她看到眼前景象时就被抛之脑后。陈氏走到门前,急急忙忙地想要出去。
门很轻,没用使劲儿就掀开了一条缝。
外面纵横交错的是什么?柴火吗?
一片枯叶摇摇晃晃落在她肩膀。然后,她被拍了一下。陈氏猛地一抖肩膀,转过头去,正对上陈三郎的脸。
好奇的一张脸,就在她脸侧,朝外面看去,“怎么了?”
陈氏的声音哽在喉头,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不能被陈三郎发现的异常,也许她应该装作若无其事。
那只手还在她肩头,她不敢提出要出去看看的要求。于是她往旁边迈了一步,刚刚好挡住了外面的景象,也让自己直面陈三郎。
就这一眼,让她发觉他好像有点变了。
他的脸下部的边缘有些模糊了。陈氏逆着光,看不太清楚。但她依然能够看到模糊的黑色液体不断从他下巴上滴落,一股香气弥漫开来,陈氏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是醉仙。
陈三郎说:“你有孕,不要乱跑。”
他转身回去,擦亮了另一只蜡烛,房间里亮堂起来,陈氏也看清他的样子,还是正常的脸,正常的下巴,再看看脚下,干干净净,没有液体。一切都是她的幻觉。也许是她太害怕了,但是这种感觉没有办法忽视。
这时,她的肚子鼓动了一下,一个不明显的凸起出现,她的孩子踢了她一脚,来回应父亲。
不过,她的肚子有这么大吗?
高高鼓起的肉团低头可见,压迫着她的腰和其他地方,宛如马上就有一个小孩破土而出。而作为母亲,陈氏没有体验逐渐变化的过程,看到这样庞大到惊人的肚子竟也无法满怀期待地接受。
像是回应她,腹中胎儿踢踹的频率越来越高,陈氏承受不住,捂着肚子缓缓蹲坐在地。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做其他什么动作。胎儿的动作渐渐和她的心跳合为一体,这样的场景让她似曾相似。
呼唤声又传来:玉珠、玉珠……
陈氏失去了意识。
************
崔冉睁开眼。
她昨晚一直在做乱七八糟的梦,既有无边血海中浮沉的温升竹沈天野的面貌,又有被撕扯的鲜血淋漓的殷殷,而师父遥在他乡,她想救哪一个都无济于事。
她心中清楚,是骨肉皮的猜测叫她难以安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事情已经淋漓尽致地展开,有人在暗中搜集龙骨、人皮和大量的血肉。无数线索,蛛丝马迹,毛线团一样紧紧纠缠在一起,因沾满了血而变得更加沉重,挣脱不得。一道湿漉漉的绳索紧紧地箍在她的心头,叫她忍不住去想。却越想越混乱。
客栈、鼠婆、王掌柜、姚府主人、虫仙、苏栩……谁是误入其中的受害者,谁又是参与的共犯之一,她不知道如何排除。
但搜集骨肉皮的行为让她感觉,似乎,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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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场实验。
鼠婆吃了太岁,有了神志和人身,却只能体验无边的孤寂和不尽的繁殖。这是个残次品。
王掌柜剥了自己的皮,画技突飞猛进,一日千里,一画便成一世界,但他却死了,死后只掌控了姚府。这是个残次品。
苏栩依靠蚌壳和神书,扭转命运,趋吉避凶,却只混了个七品小官,耗尽一生心血也不过默默无闻。这是个残次品。
虫仙误入血池,朱兴在其中不知如何操作,影响了她,让她从一个普通虫子变成妖。能够引人入梦,实现愿望,却没有长久的寿命也无法逃脱红庙。这是个残次品。
朱兴食“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得以游走阴阳,却必须常常改头换面,远离尘世俗缘。这也是个残次品。
这一个个残次品,就是实验一个个畸形的产物。幕后之人放任他们行走于世间,目的难道是为他带来更多的材料,或者是……可能性?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是什么样的人才有如此大的能量,他又筹谋了多久?
不仅如此,崔冉越想越深入,因感应到她的迷狂,她所佩铜钱剑不由得嗡嗡作响,似要将她唤醒。
幕后之人并不在乎这些蹩脚的掩饰和怪异的事件会让人抓住他的踪迹。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势力大到令人难以想象,或者他目的便是如此?
令崔冉、沈天野、温升竹,甚至殷殷和师父,主动送上门来。就如小鱼闻着诱饵的味道一路追踪,最后咬钩。他们也一样别无选择。
外面鸟声啁啾,是殷殷在呼朋引伴。天真的小鸟并不知道危险的到来,崔冉听着声音,神思渐渐清明。
或许,她们又做“错”了一件事。
追查朱兴,是不得不做的,但这也将她们的行动速度拖慢,或许在她们离开的时候,幕后之人已经得到了那条“龙骨”。
崔冉沮丧垂首,把自己埋进柔软的被褥间。阵阵桂花香气传来,夹杂着被阳光烘晒的温暖,她心情越发不好,美好近在咫尺,却即将被破坏,不,已经被破坏了。
她长叹一声,扑倒在床上。师父总叫她闯荡江湖,多经世面,多助人,由此便可以洗去她身上作为妖的气息,修饰那种原始的欲望与本能,由此得道成仙。
对此,她一直不懂。为何妖一定要经历红尘冗杂才能得道,一定要世间吃尽苦头,受尽磨难,才能够洗脱罪孽?
她是蛇妖,她生性就要吃人,就要放任自己,懒散游走于山林。就像殷殷,从不吃烤鸡,日日都要唱歌一样,就像沈天野,爱黏人一样。妖性是她们剥离不掉的东西。
如果清净慈悲是神仙的模样,那天宫仙人岂不是都是同一个模子?
崔冉并不愿意这样,她想要随心所欲,潇洒地生活,做一只遵循本性的妖。有时候她会对可怜之人施以援手,但绝对不是成为揭穿阴谋的救世主。
这个词离她太过于遥远,也太过于庞大,会将她、殷殷、温升竹、沈天野的性命一同吞掉。
46. 龙女(十三)
但是无论如何,都要提起精神来,应对已经发生的一切。
崔冉从床上滚了两圈,殷殷破窗而来,直直砸进她怀中,崔冉用尾巴把她卷起来,放到一旁的铜炉顶,殷殷的毛绒肚皮就被顶起来一个小小的弯。
小豆子般的眼睛眨了两下,殷切开口:“崔冉,你带我走吧。”
“不行殷殷,”崔冉想都没想一口拒绝,“你的功力太弱了。”
而且殷殷又怕鬼又怕黑还怕大体型的妖怪,她明白殷殷想帮她,但是她必然不会叫殷殷牵扯其中。
“我可以给你们报信。”小鸟不甘心,兀自说道。她翅膀扇动,灵巧得飞起来,扑簌簌掉了一圈细密的绒毛。
“你在这里等师父来,把我们遇到的事情都告诉她,好吗?”崔冉换了个方式,她声音柔和,目光也同样柔和地注视着殷殷。她对于小鸟,总是抱有一些愧疚的想法。
殷殷果然犹豫了。在她沉默的时刻,崔冉又道:“若是师父回来了,就给城中的长庆镖局送信。”
“若是师父不回来呢?”殷殷这样问,就是同意了,但她还是不甘心。
“这两日空闲时天野和令玉都在观中翻书,看看有没有什么关于油的线索,可惜一无所获。朱兴把自己的过往藏的很严实,就像是特意抹除了一样,所以在我们回去后,你就继续翻,遇到与他有关的,或者与用到妖骨人肉的邪术有关的,统统传信告诉我。”
崔冉并非随意糊弄殷殷,联系不到师父,唯一可能找到背后之人想做什么的地方就是观中藏书。
“好吧。”殷殷终于答应。
她扇动翅膀,铜炉中的火噌的蹿起,香膏燃烧,松林的气息布满小室。
“我用果子、清泉和松叶精华做了新的安神膏,你带些走。”殷殷道。她希望崔冉闻到这个味道就能想起来她。
“好,谢谢你。”崔冉凝视着已经变成少女模样的殷殷,还有那双水润灵动的眼睛。
“我很快就回来了。”还是没忍住许下诺言。
温升竹在观中翻书,沈天野早就昏头胀脑,他从小就不爱念书,字一长了,光是来回看就叫他瞌睡连连。温升竹则相反,他记性好,观察又细致,所以很容易察觉到不同与联系。
比如此刻,他也提出了同样的疑惑:“为什么这里从未记载朱兴的事?”
干干净净,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灯花婆婆的回忆是他们唯一能够捕捉的碎片。
“就是啊,那小子干了坏事藏起来了呗。”沈天野抬手伸了个懒腰,一不小心碰掉了一摞书,紧接着书接二连三地倒塌,很快他们身边就乱作一团。
这书室本就狭小,书籍扑通通落地,掀起的微风不知怎么的就扑灭了烛火。所幸没有别的事情发生。
沈天野一本本捡拾书籍,动作不是很敏捷,温升竹也跟着弯腰,偶然间他们抬头看到彼此的样子。沈天野有些恍然,小竹怎么……头顶两侧有些起伏?
凝神一看,只有一枚银冠束发,潇潇公子模样没有丝毫不妥,也许是他眼花了。
他们好不容易规整好书本,崔冉便来叫他们回去。
“如果及时,那节龙骨还没有被拿走,我们可以捉到背后之人,如果来不及了,那也能寻找到些许异样。”崔冉这样跟他们解释。
于是三人昼夜兼程,又回到平城。
入城第一件事就是去杆子巷的陈家酒肆找陈氏。
而被他们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陈氏,现在几乎快要疯了。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陈三郎死了许多次,却一直在复生。他像一个消耗品,很轻易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然后被替换成新的。越是新就越是完美,越是完美就越是虚假。
而在一次次的死而复生中,陈氏没有半分喜悦,没有半分炙热的爱意,只有崩溃与恐惧。
李婶再见到她时,她已形销骨立,只有一个肚子高高顶起,像个怪物。
“你这孩子,怎么消磨成这样了!”李婶急切,不敢拉她的手,生怕一个使劲就把她骨瘦如柴的腕子捏碎了。
陈氏眼珠转动,慢慢的,才凝聚了神光,看清李婶模样,她苍白干瘪的嘴唇开开合合,裂出细小的纹路:“李婶……?”
“哎呀,怀孕也没有这么辛苦的。”李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当她是被胎儿折磨。
她想给陈氏炖点汤补一补身子,于是边往她家走边念叨:“你年轻爱俏,又吃不得苦,但是也不能这么饿着自己,万一身体出个好歹……”后面的话不好听,她没再说。
陈氏听懂了她话中未尽之意,万一出个好歹,那便是一尸两命,可她却不知道,家中早有一具尸体,她还怕什么,不如死了好。
但是见李婶要往她房中走,她连忙阻止,扯着对方后退。
她力气小,没扯动,李婶推开门,见到后面圆圆洞口一般的入口,还有那弯弯曲曲的房屋,没觉得丝毫不对,只转头朝她一笑,然后化作一条长蛇钻了进去。
陈氏早已叫不出声,直挺挺地站着,看着眼前一幕,想晕也晕不过去。
蛇进了家门很快就没了踪影,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从不知何处传来:“玉珠,你想去哪儿?”
陈氏看着眼前的黑影中缓缓走出一人,身着翠衣,描眉画眼,长发洒在身上,走动时没有声音,一张嘴吐出一根鲜红蛇信。
明明顶着陈三郎的脸,却不是陈三郎。
“你要走了吗?”
“你不是说要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眼见着陈三郎面容扭曲,蛇信伸缩,有发怒的迹象,陈氏连忙否认道:“不,不,我是你的,我不走,我永远在这里。”
她不知说了多久,说的嘴巴都干了,陈三郎才放过她。他一笑,又是色若春晓的明媚模样,“你惯会骗我的。”
“不,没骗你,我这次不会骗你的,我只是……只是想要我们一起享受外面的生活。”陈氏不假思索道。
“外面?外面的生活还是外面的郎君?”陈三郎冷哼一声,问道。
“你先前就这样说,却把我忘了。现在你竟又这样哄我。”他继续斥道。
而陈氏饱受折磨的脑袋已经反应不过来,她徒劳地开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她何曾背信弃义,何曾忘了三郎,何曾哄骗于他说过这种话?
幸好陈三郎也不与她再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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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只说:“玉珠,人有人的活法,妖有妖的路子。阳间可以修行,阴间也照样成仙,你与我一道下去阴曹地府做个小官吧。”
什么意思?
陈氏恍惚,陈三郎终于要杀了她吗?
她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一贯活泼的腹中胎儿也偃旗息鼓,不再折腾。
就在此时,砰的一声响起,烟尘弥漫,有人从洞口闯入。
陈氏闻声僵着脖子转回身,见到一女两男。女人手持铜钱长剑,剑锋直指陈三郎面门。两男分立左右,身着一黑一白,面容严肃。
这是什么人?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还是凶煞判官来取她性命吗?
持剑人正是崔冉。她心中暗道,幸好赶得及。
她原意本想静候一旁,等待幕后之人来取陈氏手中的龙骨,到时一并擒获。可是刚到陈家周围,她就发觉这里变了样,原本的一层小楼一处小院消失了,只余沈天野口中的那棵桂花树,被夹在两家院墙之间,而粗壮的树干上一个长而扁的洞口,像是蛇窝。
桂花树上怨气弥漫,犹如实质,而一旁人家鸡犬不宁,狂吠不绝于耳。
崔冉不敢再等,生怕出了什么人命意外,到时候陈氏身亡,怨气难制,整个杆子巷恐怕都要沦为第二个姚府。于是她带着沈温二人,冲入蛇窝。
初入洞穴,直感到一股不明显的阻力,水膜一样将他们包裹着,崔冉在其中不受干扰,反而察觉到同类熟悉的气息,便知道这其中的凶恶幻境是由一条蛇幻化而成。
进入洞中,一看到陈三郎的模样,她就完全确定了。这陈三郎早就死了,只不过身体犹在,芯子却换了。
“你们是何人?”陈三郎眯起眼睛,窄窄一道,圆瞳变作竖瞳,说话嘶嘶有声。
“破你幻境,救你之人。”崔冉道。
“救我?”陈三郎嗤笑,其余众人也是意外非常。
“我早已只剩一具枯骨,你却要救我,真是可笑。”
“你距离登天只差一步,若是不造杀孽,还能重塑筋骨,重新修炼,成蛟成龙也指日可待。”崔冉同为蛇妖,自然知道其中门道。眼前翠蛇已经修行至此,天道也愿意给她一次机会,就看她能不能把握住。
“不造杀孽,那前尘往事就一笔勾销?”陈三郎面容开裂,犹如一块块鳞片,而鳞片交叠的缝隙中则缓缓流出鲜血。
“你有什么前尘往事都可以说给我听,我来帮你想办法。”崔冉大声道。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从翠蛇的前尘往事中她也许能够得到线索。
“你呢,玉珠,你想不想听?”陈三郎反倒扭头,歪着脑袋看向陈氏。她的脖子慢慢变长,慢慢变长,露出森森白骨,带着荆棘骨刺缠绕着陈氏脖颈,与她头对头,眼对眼,看起来十分亲密。
“你不想听,也得听。”
“你是不是都忘了?”
“忘了你曾经叫玉珠,是只深海蚌妖,因为好奇,所以跋山涉水来到大山之中,遇到了我,一条小小翠蛇。”
她的声音变得凄婉,犹如深山一场大雾,将两人面孔都笼罩起来,而这场雾中有青山之影,有绿水迢迢,有骤然落下的雨,绽放的红萼,还有她们。
47. 龙女(十四)
她们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
玉珠是一枚蚌,被人千里迢迢带到内陆来,养珠子取珠子,可是还没等产出珍珠,玉珠自己就逃走了。
逃走之后无处可去,又找不到回家的路,才勉强隐匿到深山中。她根本不是主动从故乡走出,要历练成仙的。
从始至终想要成仙的都只有翠翠一个。
彼时翠翠已经摸到了成蛟的门槛,因为始终无法突破而急的到处游荡,一不小心从枝头倒挂,吓晕了玉珠,化作了原形。
翠翠没见过蚌,好奇至极,用尾巴卷着玉珠回到洞穴。
玉珠醒来又化作鲜嫩少女,一身白衫,看起来又脆弱又可怜,她眼角挂泪,小声恳求:“你能不能放了我,这些都可以给你。”
说罢她绣口一张,接二连三滚出一串大大小小的珍珠,全都散发着微微莹光。
翠翠哪见过这架势,她在山中出生长大,见到的不是四翅婴儿面的精怪,就是披红挂绿的山魈,否则是身姿曼妙但心狠手辣的巫女,还从没见过这样圆润的珠子,这样无害的少女。
她露出森森白牙,尖尖的,威胁道:“不行,你就在这里陪我玩,哪儿都不许去。”
蛟龙爱收藏宝物,蛇也一样。后来翠翠总是卷着玉珠睡,将她的蚌壳摩挲得光滑圆润,也像一枚大珍珠。
玉珠一直想跑,山中的绿水没有海浪宽广,深夜的猿鸣婴啼也比潮水骇人。她有时候睡不着觉,睁着眼到天明,看着雨丝接连不断地从洞口垂落,被风吹着斜斜拍打在她脸庞上,就像珍珠帘。
翠翠有一日发觉,问她:“为什么不睡,不舒服还是不喜欢待在我身边?”她的瞳仁竖起,在深夜中发着光,明明暗暗。
玉珠慌忙掩饰道:“不,不是,我在修炼,我们蚌就是要半夜修行,吸收月亮的精华,才能得到成仙。”
翠翠“哦”了一声,狐疑地扫视一遍,换了个位置盘在她身侧道:“我跟你一起修炼,到时候同登天宫,你骑在我身上,我带你兜风。”
玉珠哪敢不应,抹掉了自己脸上的雨水,露出一抹笑容来:“好,好。”
“你哭了?”翠翠却敏锐发觉,她眼睛湿润,脸庞也湿润。她从玉珠脚踝一路游走而上,绕到她肩膀上亲昵地问。
玉珠被蛇爬行的感觉激得寒毛倒竖,尾椎骨传来一阵麻酥酥的痒意,但她又不敢拂掉翠翠,甚至不敢转头,只敢否认:“没有,这是雨水。”
“那就好,我很担心你。”翠翠不动弹了。她尝试也吸收日月精华,甚至伸出蛇信舔舐了一下玉珠的脸颊。
鼓鼓的,凉凉的,甜甜的。
也许是吸收日月精华真的有用,也许是翠翠误打误撞,几个月后,她真的化出一对龙角里,只不过小小的,像初生的乳牙。
因为龙角的缘故,翠翠能变人了。她的人形与玉珠有几分相似,同样是一双圆眼,一点朱唇,白生生的脸庞,像满月。
有时玉珠临水照镜,看到翠翠时还会恍惚,恍惚觉得她俩真的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友人,爱好长相习惯都一模一样。
无聊的时候,玉珠就在洞中穿珍珠帘。她用的珍珠全是自己当年吐出来的,一点点粉色,漂亮非凡。丝线用的是翠翠带来的蛛丝,韧而不断,能坠好多个珠子。
陈三郎来的那一日,玉珠拿着一小块珍珠帘去换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来哄翠翠。翠翠脾气像小孩,又因为长龙角而时常头痛,痛起来的时候遍地打滚。
陈三郎见到珍珠帘,又见到单纯的玉珠,灵光一闪,问道:“姑娘手艺非凡,不知家中还有几人?可愿意跟我走,一起去做别的营生?”
他装模作样地问,其实心知肚明,平白荒山小路一个女子,拿着如此珍贵之物,必然是家中无人了,说不定是私逃出来的。
果然,玉珠有些意动,闪烁其词道:“家中,家中还有一人,怎么办?”
“小生可否随姑娘前去家中拜访?”富贵险中求,陈三郎舔舔干涸的嘴唇,咽下一口血沫,尽力表现的温和。
玉珠答应了。
翠翠倒是不以为意,曲曲凡人的血肉之躯,她张嘴就能将他吞了,于是也顺从玉珠的意愿,将他留下来解闷,做个玩物。
谁知道陈三郎见洞穴之中华贵迷了眼,打起了将她们一网打尽的主意。
他早知道她们都是妖。
货郎走街串巷,听得不少妖怪故事,有偶遇桃花源的,又窥见橘中戏的,他这次运道好,一下子遇见两个“仙女”。其中一个,心心念念地要逃走。
吃了酒,品了宴,陈三郎眼神清明,举着酒杯偷偷与玉珠说话:“玉珠姑娘,你想不想走?”
玉珠意动,见懒洋洋卧在一边的翠翠又不敢说话,坐了回去饮了口酒。这酒是她自己酿的,取露水和梅花,存了不知几个春秋才拿出来。
“这酒好,珠帘也好,若是拿到外面卖,值不少钱。”陈三郎明着夸赞,实际上在暗中撬翠翠墙角。
翠翠没入心,玉珠却听进去了。
她忍不住问:“外面是什么样子?”
翠翠闻言,眯起眼,朝这边望过来,似有警惕之意。她在警告陈三郎,识相的话,就赶紧闭嘴。
陈三郎充耳不闻,继续说道:“没什么,不过是每日吃饭睡觉做工,有闲钱就去看戏吃茶。”
他说的没什么意思似的,玉珠却听得津津有味:“吃什么茶?”
“夏日有许多饮子,紫苏饮,甘草饮,平常聚在一起点茶,我也不太懂得,只看他们用茶粉冲,边冲边敲打,那汤就是白色不动的,牛乳般,上面还能作山水图。”陈三郎平日里没什么见识,但就这一点点也哄得玉珠晕头转向。
“这有什么难的,我用法术也可做。”翠翠不屑。什么茶汤,什么山水图,那比得上真山真水?她是妖,玉珠也是,若要看些虚假的,玉珠自己不就能织出一幅海市蜃楼?
玉珠不满地瞪她,她现在摸清翠翠不会对她做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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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心思也简单,所以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翠翠不服,梗着脖子看过去,她又没说假话!反倒是这个什么三郎,眼神飘忽,面相不佳,油嘴滑舌,不知道要打什么主意。
吃完了珍馐,饮尽美酒,翠翠觉得无聊,要把人赶走。玉珠没反对,只说山路难走,出口难寻,中间又有精怪,要亲自去送他。
翠翠气得不行,索性不再理她,背过身去盘珍珠。
山中小路多,氤氲着湿气,绿草茵茵如厚毯,陈三郎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冷不丁的冒出一句:“姑娘真的不想出去看看?”
“不想。”玉珠说得违心。
“是不想,还是不敢?”陈三郎继续问。
“与你有什么相干!”玉珠提高了声音,有些羞恼,一个不留神踩歪了,被石头绊了一脚。她干脆坐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我有办法。”陈三郎停下,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亮,奇异又迷人。
玉珠摸了把眼泪,还在啜泣。她觉得更加丢脸,怎么能在一个凡人面前哭泣?
“依我看,姑娘并非凡人,我手中恰好也有些宝物,比如这个。”陈三郎从担子中取出一物。
“珍珠帘!”玉珠捂嘴惊叫。
“非也,此为珍珠网。”陈三郎将那物抖开,一时间光芒四散,与珍珠帘一模一样,“一网缚妖,从未失手,姑娘要不要?”
玉珠脑袋一时间转不动,她看着眼前这个与珍珠帘一模一样的东西,“缚妖”两个字在她心中盘旋。她懂陈三郎的意思,将翠翠困住,她就能出去。
陈三郎见她心动,将珍珠网递到她手上。
“我若用了,有什么代价?”玉珠声音闷闷的,天下之事都有代价,她拿了珍珠网是要给钱还是给物?
“很简单,这个网捆住妖怪之后就会令她化作原身,到时候我只要你的过往记忆和那条翠蛇。”陈三郎笑容温和,内容却如惊雷,直劈在玉珠头顶。
他早知道她们都是妖?
他还要带走翠翠?
“放心,我不会伤她,只是我命中缺水,需要养一灵物助力,若是出去了,我们二人享受荣华富贵,翠翠姑娘也能自由自在。”他笑容不变,语气变得诚恳。
珍珠网颗颗分明,玉珠收紧双手,圆润的珍珠硌着手心,她陷入纠结之中。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发现自己没有那么讨厌抗拒翠翠了。虽然她依旧向往外面的生活,却在听闻要捆住翠翠时有些犹豫。是她心软,还是她也把翠翠当作朋友?
“你真的不会伤害她?”玉珠不能确定,又问了一遍。
“当然。”陈三郎言之凿凿。
“那好,你跟我一起回去,在外面借应。”玉珠下定决心。其实她并非真的那么想去外面,但是她迫切地要证明自己没有被翠翠蛊惑,自己没有抛弃原本的自己。
陈三郎笑容不变,眼睛也不眨,道:“太好了,那便速速回去,免得她起了疑心。”
48. 龙女(十五)
冷心冷情的蛇妖也会感到痛苦吗?
玉珠假意给翠翠个好脸色,对她比往日亲昵了些,又将珍珠网拿出来装作珍珠衫给她穿上。
翠翠不疑有他,心中乐滋滋地想,今日玉珠见到了外面来人却依旧肯回来,还对她这样好,是想明白了,一心一意要跟着她修仙的。
珍珠衫一上身就显出了原本面目,翠翠“砰”的一声滚落在地,被这张巨网紧紧缚住,挣脱不得。
“玉珠,别跟我开玩笑。”翠翠说得勉强,陌生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深入骨髓。她面容扭曲,咬着唇道。
玉珠见她这幅模样,忍不住后退一步,手足无措地看向陈三郎。他明明答应自己的……不会有任何痛苦……可翠翠怎么会这样?
她看见豆大的汗珠从翠翠额头浮现,继而她脸颊显出翠绿的鳞片,越来越多,直到她的半身变作蛇。
而在山石的阴影中,有一人转出来,走到玉珠身旁,是陈三郎。他牵起玉珠的手,引导着她去抓那张网,去制住翠翠。
被迫显出原形,又匍匐在陈三郎脚下,这让翠翠感到屈辱。这种耻辱化作她眼中愤怒的火焰,直直对上面前两人。
但此时她还有抱有希望,忍着痛意和怒气问:“玉珠儿,他骗了你是不是?”
一定是这样,玉珠生性单纯,没见过人类阴毒狡诈,所以被骗了。如果玉珠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来给她解开网绳,肯再哄哄她,软言好语说几句话,她绝对不会跟她计较。
至于陈三郎,她露出尖利毒牙,张开蛇口,嘶嘶吐信,那就去做她的腹中餐吧。
“不……”玉珠忍不住瑟缩一下,她不敢面对翠翠,却又只能说真话。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玉珠从未见到翠翠这样的表情,短暂的愉悦还没有消退,被背叛的难以置信、愤怒、痛苦就一并涌上来。
原来蛇妖也会有感情吗?玉珠不知何时已经泪盈眼睫。
“我会带你一起出去,我赚大钱让你过上好日子。”玉珠哽咽着,将自己的心思剖白给她,此时她突然惊觉自己原来并不是想逃离翠翠,而是想要翠翠依靠她。就像她被时时刻刻留在翠翠身边那样。
“你还在骗我!你被这个男人迷了心智和他一起联起手来骗我!”翠翠蛇口大张,彻底显出狰狞的原形。她已经彻底失望,蛇口大张,彻底显出狰狞的原形。
“翠翠你误会了。”玉珠想要辩驳,却不知该说什么好。翠翠很固执,听不进去自己反驳她,此时此刻,她更不会听。
一片狼藉之下,玉珠摸上翠翠的身体。柔韧且冰冷的,盘作一团。珍珠网再一次收紧,她高昂的蛇首被迫伏下,只剩两双哀戚的眼睛,正在固执地与她对望。
“玉珠儿,你真的要跟他走吗?”
“你要涉足凡尘,不成仙了?”
翠翠凄凄哀求,她的眼中竟也流下血泪。
玉珠不忍再看,她没搭话,反倒是陈三郎见时机已到,上前去念动咒语,将珍珠网抓在手中,同时一并抓住的还有这条翠蛇。
她已被完全制住,无力挣扎。
而如今,境况颠倒,讲着故事的翠翠此时正附身在陈三郎身上,长长的蛇身紧紧裹住玉珠,这下她再也跑不掉了,她们同生共死。
“后来你被玉珠拔鳞,就一气之下杀了陈三郎?”崔冉忍不住问道。
“哈哈哈哈哈哈!”翠翠疯狂大笑,她的身上不断蔓延出黑雾,侵蚀着在场的每个人。那是她的血和泪酿成的,像酒一样苦涩,无声无息间就能夺取旁人的性命。
崔冉连忙运功抵抗,她的铜钱剑漂浮起来,散发出淡黄的光芒,将三人笼罩进去。可这远远不够,黑雾有着侵蚀性,若是不及时制住翠翠,那么大家都要迷失在黑雾之中。
“陈三郎是自己喝醉了酒失足摔死,这是他应得的报应,更何况他根本不是人啊……”粗壮的蛇身下露出一张几乎要昏死过去的脸。
依旧秀美,依旧楚楚动人。
是玉珠,颤着嘴唇道:“什么拔鳞,你们在说什么?”
“你仔细瞧瞧,我的模样。”翠翠将自己的尾巴送到她眼前,上面坑坑洼洼,血肉模糊,鳞片几乎全部不见。
“你们喝过的每一滴酒,都是用我的鳞片,我的血肉酿造的,每一滴,每一滴。”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
妖的凶气已经完全侵蚀她的理智,而身在其中的崔冉三人也并不好受。铜钱剑一个个飞出,环绕在翠蛇身旁,犹如另一张珍珠网,虎视眈眈。
玉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场更是没有人能够回应她。
玉珠与翠翠,玉珠与陈三郎,他们最初的故事早已面目全非,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也许翠翠真的把玉珠当朋友,所以才会心甘情愿为她奉上血肉,也许玉珠真的爱过陈三郎,才会被凡尘消磨尽妖力,忘记自己曾经是只要成仙的蚌。而现在,这些都像那些散入各家各户的酒液一样,被吞入腹中,被消化尽了,再也寻不到踪迹。
在这一刻,温升竹甚至能够理解翠翠此刻的心情,想要杀了她,将她吞入腹中,永远地拥有她,却又舍不得。
“可是你知道吗?”翠翠依偎着玉珠,她的声音由利变柔,可她的眼中却饱含恶意。
“你的郎君,不过是个泥胎木偶罢了。”她呵出的黑雾是最致命的毒药,玉珠一瞬间睁大眼睛,原本苍白憔悴的脸色更加难看,理智摇摇欲坠。
翠蛇终于从陈三郎身上脱出,似一条夺目的翠玉珠链环在玉珠洁白的脖颈上。
而在她离开的一瞬间,陈三郎眼中的光彩骤然熄灭,摇摇晃晃变作一个色彩斑斓的泥人。泥人眼睛突出,嘴巴咧开,戳在原地,身上的衣衫纹饰已经陈旧了,表皮剥脱,面目斑驳。
这个泥人很粗糙,粗糙的就像普通小贩肩上篮子中挑得那种杂货一样。只不过被施加了幻术,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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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在世人眼中就变成了俊俏的郎君。
玉珠与陈三郎的故事从一开始也是一个,骗局。
为了得到龙骨,泥人有了生命,变作三郎哄骗了玉珠,获取她的信任之后又抹去她的记忆,夺走了她的过往,将她从一个妖怪“变作”凡人女子。
所以玉珠变成了一具只在夜晚“苏醒”的行尸走肉,至于白天,则是陈氏出现。玉珠晚上拔鳞酿酒,陈氏白天将酒卖出去,两个人的血肉都被陈三郎吸食得干干净净。
“我的孩子呢,也是假的吗?”泥人如何能使人怀孕?只不过玉珠不肯放弃,她徒劳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已经平坦一片,无声无息。
孩子……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那个是我啊,我们不是约好了吗,要一直在彼此身边,永远不分开。”翠翠变出的人面上浮现出狡猾的神采,只不过因为还是蛇身,显得尤为诡异罢了。
温升竹没见过,但并不妨碍他上前一步,将崔冉挡在了自己身后。
沈天野敏感地注意到他的动作,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他弟弟这么护着一个女子过?尤其是还是护着无所不能的崔冉。
“这个小公子倒是对你都担心得紧。”翠翠蛇首一转又对上崔冉的脸,她面露讥讽,“他心悦你?可惜,你也是妖。”
温升竹被她说得脸皮一红,他阴暗的心思被骤然揭破,一时间竟不敢回头再看崔冉。她如何看待自己,哥哥又如何看待?
“胡说八道!”崔冉还未反驳,沈天野倒是慌忙开口,他声音有些游移,心中却是忐忑。难道自己的弟弟真的爱上崔冉,要与自己争夺?
他看着两人交叠的身影,又想起温升竹种种异常,终于还是没忍住自己的想法。
“真是有意思,这位郎君恐怕也是这样的想法。”翠翠觉得荒唐,人间情情爱爱就是这么纠缠复杂,两个男子同时爱上一个……妖怪?就是不知,他们是否知道她的真面目。
“若是我没看错的话,道长你也同我一样,是为蛇妖吧,既然如此,你却遮遮掩掩,不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还一副正人君子模样要来救我。”她嗤笑一声。
“你若是执迷不悟,那便拿命来。”崔冉懒得跟她多费口舌,双手合拢,铜钱随之盘旋呼啸一并收拢,黑雾被尽数拢住,连带着翠翠和玉珠一并捆了起来。
这一次翠翠没有再反抗,只剩怨气和一根龙骨的她也没有能力反抗崔冉。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幻化出的血肉消退,而玉珠也重新化为一枚蚌,然后落在自己尾巴上。翠翠伸过头去,咬住了她。
终于,玉珠变成了她口中的一颗珍珠。
崔冉将她收入囊中,又将泥人捡拾起来。这也是一项“罪证”,有这样叫泥人重获生命本事的人并不多。
她知道她的师父就会此项法术。
捏一个泥人,叫它的泥胳膊泥腿都能动起来,这在她还是一条幼蛇时是很好的玩具。
49. 脱胎换骨
捏泥人的法术,又名“脱胎换骨”,是师父根据九转成仙的法门自己编造出的。以黄泥做肉,桃枝成骨,再辅以菩萨净瓶中的甘露和符文咒法,就能使泥人行走。
这个法子造出来的“人”比纸人更结实持久,也比纸人破绽小,平日里若是不碰涛涛大水,则无“性命之忧”。
只不过师父自创的法术,怎么会出现在此?崔冉不愿意去怀疑,却不得不去想两者之间的关系。
考虑到这个,她心情难免沉重,走路都变得拖沓了些。温升竹观察她细致,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很快就发现她的不对劲,小声问她:“崔冉,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他以为是翠翠的悲惨故事令她物伤其类,心中悲伤。殊不知崔冉面临着更为严峻的问题。她摇了摇头,想要敷衍过去。
温升竹没有再追问。
沈天野看到他们说了几句话,没听清是什么,想要走近些参与,却见两人在他靠近后一同闭上了嘴,不由得心中惴惴不安,直打鼓。难道他们之间有了什么,故意避着他?
就这样,一时间三人气氛有些诡异。
只不过这诡异的沉默没有维持多久就被打破了。崔冉回到房中,将翠翠的骨头倒出来。她不愿意听崔冉的话及时停手,又耗尽残存功力掀起怨气要吞噬众人,最后被铜钱缚住,导致此刻已经快要魂飞魄散。
只余一点残魂缀在玉珠所化蚌壳之中,被她的血肉包裹,发出黯淡的光。
崔冉屈指敲敲蚌壳,里面泛起连绵的震颤,是翠翠的残魂在负隅顽抗,她不愿意出来,也不愿意回头。
“你这是何苦?”崔冉叹了口气。对于翠翠这般顽固,她懂也不懂。若是叫她选,早在被人背叛之际,她就会与那人一刀两断,再无任何瓜葛。可是翠翠偏不放手,一条道走到黑。
“成仙与死亡并没有什么分别……道长,等你也摸到成仙的门槛那一日你就懂了……”翠翠还有力气说话,她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并不分明。
只不过她说的内容却十分惊人,这是一种告诫,又像是一种诅咒。
“妖不是都想成仙吗?”温升竹不禁问道。他记得曾经崔冉对他说,成了仙就可以天道共享寿命,万里河山皆可瞬间到达,所有的妖怪穷尽一生修行的目的都是成仙。
“哼,你是凡人,自然不知道神仙的苦处。”翠翠不屑。
“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凡间有亲人朋友,一生虽然短暂但是也有无尽的期待,可是成了仙呢?就要到天上去,底下的人就把你都忘啦,就像玉珠忘了我一样。”紧闭的蚌壳摇摇晃晃,露出条缝,从里面渗出些水,像是翠翠流的眼泪。
在即将成为蛟的那一日,她的神魂畅游天空万里,探索宇宙玄机,却突然发现那里无尽的寂寥,她一直害怕孤独,所以在山林间要抓着玉珠不放,到了广阔无垠的地方就更为恐惧,这种恐惧叫她从高空摔下来,差点摔断了脊椎骨。
她差点就做不成龙也做不成蛇了。
“你是说成仙的代价是会被众人遗忘?”崔冉眉头紧皱,她的信念第一次被动摇了。
“人都死了,还有谁记得你?”翠翠不以为然,“顶多给你塑些泥胎木偶,镀了金身放在庙中,日日夜夜的烦你。”
纵使她有偏见,却也说了句实话。他们这种山野小妖修炼成仙根本不会有人记得。
“怪不得师父要我多行好事,多救人。”崔冉恍然大悟。她原本以为是师父算出她此生太过于波折倒霉,又因为身不担财,才叫她将钱财散尽,多行好事以护佑自己。
此刻她感受到师父的拳拳之心却又因为这脱胎换骨之术而倍感复杂。一时间心中思绪交错,催促着她又问道:“你怎知陈三郎是个泥人,你可曾听过脱胎换骨之术?”
蚌没了反应,翠翠懒得再回答她。她说关于成仙之事是故意的,既要给这妖道一些压力,又要挑拨一下三人之间的关系。现在泥人之事与她无关,又没有什么好处,她干什么要说?
“你要是死了,我们就用秘术将你们葬在一起,到时候沟通阎王判官,送你们一同投胎,下辈子做对姐妹知己。”倒是温升竹反应快,他推己及人,懂了翠翠的“坏心思”。
“你会这种法子?莫不是骗我!”翠翠又有了动静,显然有些急切。她发誓不再听凡人男子花言巧语,但是事关她和玉珠的下辈子,她又忍不住问道。
“我发誓。”崔冉替他回答。不知温升竹是不是信口胡说,但是崔冉却知道的确有这种法子,除了秘术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向阴间行贿。
投胎都是按顺序来的,既然有顺序的地方就有破坏顺序的人,至于阴间,既然有官,自然也有权色交易。
温升竹是随口编的,只不过是为了拿捏翠翠七寸,好叫她吐露些信息来。至于后事,他并没有那么多的善心。谁知道崔冉竟然接话,替他许下承诺。这下他不由得拧眉,面露担心地看向崔冉。
崔冉冲他点点头,又继续说:“你知道的,见到的,若是都跟我们详细说了,这件事我一定帮你办到,就是算是同为蛇妖,我对你的诺言。”
“我竟然要你来可怜我,”翠翠冷哼一声,颇有些自嘲之意,可事已至此,又由不得她选择,“脱胎换骨之术没听过,只是见过陈三郎偷偷摸摸在家中供奉神像,口中念念有词。”
“他供奉的是哪一尊神?”
“不知名邪神,我看了一眼,并不认得。偷听他说话,似乎称之为逍遥子。”
逍遥子?
这下三人都愣住了,世间神祇众多,却没听过有这样一位人物,甚至这算不得封号,更像是个道号。
至于崔冉,她神情更是凝重。
她知道师父的尊号为无涯子。而这逍遥子与师父如出同门,难道是她的师叔或者师伯在后面操控这一切,玩弄众人,行如此恶毒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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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术。
“我说完了,你们不许食言。”翠翠道。
崔冉恍惚点头,另外两人看出来,不由得问道:“怎么了?”异口同声,互相交叠。两人此时并非默契,反而呈现出一种刀枪相对之态。
“陈三郎是用的我师父创造的脱胎换骨之术,将泥人脱胎成活人,而陈三郎背后的主人道号又与我师父相似,我想,我知道他的目的了。”
如果说前几日的猜测不过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今天她无比肯定,这个所谓的逍遥子行的也是脱胎换骨之术。只不过泥土变成了血肉,桃枝变成了龙骨,还附上了一张人皮。
“他野心不小,竟妄图要造神。”
一语石破天惊。
“师父她老人家原来这么厉害?”沈天野肃然起敬。
“自然不是,多半是逍遥子自己琢磨着改的,逆天而行。”崔冉摇摇头。脱胎换骨之术听着复杂,实际上不过是哄她玩的法术,师父自己尚未成神,怎么可能随手编出这样一套法术。
“一堆死人血肉,一张沾满了怨气的人皮,还有未成形的龙骨,真的能够造出来神吗?”温升竹怀疑,这背后的血泪与亡魂,真的能够造出清正的神仙来吗?
“如果他想要的不是这些呢?”崔冉反问。
“如果他想要的是天狗的血肉,真正的龙骨和修道之人的皮呢?”
那么……
“这些血肉,这些诡事,就成了一个又一个的陷阱,等着我们进入……”
若是他们对此一无所知,那么他们就变成了自投罗网的那个。或者说,他们已经走入这个陷阱了,只差一点点,就会与最后的逍遥子面对面。
逍遥子会在哪里等着他们呢?这个问题同时盘亘在三人心头。
“明德书院!”突然,温升竹想到一处。
他曾翻阅过的名册上面,姚府之后落款是明德书院许廷杰的名字。既然在绘制姚府寿宴所用的《八仙贺寿图》时王掌柜就已经开始用自己的皮作画,那么许廷杰的那幅必然也有古怪。
如今其他怪事还没有出现,他们没有别的头绪,只有抓住这一点。
“许廷杰是你的开蒙先生,你可知他有什么蹊跷?”沈天野知道一些关于许廷杰的事,于是问道。
“先生他……是个为人正直,关怀学生的好人。”温升竹并不愿意怀疑他,他更担心许廷杰因为造神之事受到伤害。
“那他身边的人呢?”
“他有个小儿子,长到六岁依旧不会叫人,刚开始许先生怀疑他是哑巴,找郎中问过之后才知道他是个傻子。”
温升竹与许廷杰的小儿子相处机会并不多,大多消息是从其他学子口中听说的。
“先生一直想要治好他,为此花费了不少银钱,生活也颇为艰难,只不过……”温升竹蹙起眉头,似乎在下一个艰难的推断,“我觉得那个孩子目光清明,并非是个傻子。”
50. 明德书院(一)
不仅不像傻子,而且行为处事比一般小孩还要聪明敏捷,只是有些怕生,常自己躲起来。这是温升竹对于仅有几面之缘的许廷杰幼子许佑的评价。
而见到许佑的崔冉和沈天野都深以为然。
今日天气不好,阴沉沉的,风大有小雨,斜斜的飘到行人衣袖,也沾湿风筝,叫它飞不起来。许佑不太开心,托着风筝发呆。
他长得很喜庆,脸团团胖胖的,下巴短且往后收,嘴巴小小的,像个圆环,一下子就把温升竹擒住了。
“令玉哥哥,你来找我爹爹吗?”许佑口齿清楚,甚至记得温升竹表字令玉。
真是好巧,还没踏入书院大门,就遇到他们的目标许佑。崔冉与温升竹交换了一个眼神,许佑果然看起来和正常孩子一样,他们对此感到颇为惊讶。难道是治好了?
“是的,小佑,你能不能带我进去跟许先生打个招呼?”温升竹将许佑抱起来,面对面问道。
“好。”许佑乖乖地趴在他身上,他认得温令玉,之前他帮自己捡过球,是个脾气很好的大哥哥。并且父亲经常夸他天赋过人,过目不忘,是个好苗子。
许佑像小狗一样蹭了蹭,闻着温升竹身上的味道。一股奇异的芬芳窜入他的身体,令他一抖,手不由得松开,风筝呼啸着飘走了。
雨已经停了。
温升竹抱着许佑走入书院,崔冉沈天野二人跟上。这书院之中的景象比他们想象中萧索,黛瓦灰墙,犹如画卷褪色,草木沾着雨露,被风摧残的七零八落,廊中穿行之人不多,偶尔有人走过,幽灵般脚不沾地。
“咱们不会又入画了吧?”沈天野叉着腰打量一番,忐忑道。姚府一遭让他至今心有余悸,看到相似场景那感觉又重回心头。
“不是画,但也不同寻常。”崔冉路过一个大水缸,上面小小莲叶层层叠叠,一池子春水涟漪不断,她扶了一把缸沿说到。
“令玉哥哥,放我下来吧。”许佑扭扭身子,拍着温升竹的手。他的手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不知是何故。
“我爹爹在那儿,”许佑遥遥一指,“我带你们去。”
“好。”温升竹温和应道,表情却有些僵硬。
崔冉察觉到他的反常,戳戳他腰际,温升竹一抖,看到许佑跑出去几步,才心领神会地侧过来与她耳语。
“许佑有古怪。”
崔冉倒吸一口凉气,这是第一次刚踏入新场地就遇到了怪异。
“你发现什么了?”崔冉问。
温升竹本想再说,余光却看到许佑回过头来,灿然一笑,伸手招呼他们,“令玉哥哥在跟姐姐说什么呀,爹爹说不好背后讲小话的。”
他面容纯良,明明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眼中却露出难以掩藏的恶意,如同抓住了他们的把柄。
温升竹定定心神,回道:“没什么,哥哥在说怎么没见到当年的同窗呢?”
“他呀,我不记得了。”许佑毕竟还是个孩子,很轻易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刚才几番接触,他表现的都远超同龄人成熟,唯有此时,恶意褪去,茫然涌上来,真像个孩子。
因为这一插曲,崔冉和温升竹不敢再交流,就连胆大粗犷的沈天野也噤声,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
不能说话就缺少交流,现在只有温升竹知道许佑的异状,刚才在抱他的时候,他似乎摸到了三条腿,两条粗一条细,但实实在在的是三条。
至于崔冉,她则是在心中想,为什么许佑会突然提到“爹爹说过不好在别人背后说小话”呢?再加上刚才他那个恐怖的不像正常小孩的眼神,仿佛他们再继续说下去就会发生什么坏事一样。
书院很大,但许佑带他们走捷径,很快就到了。许廷杰既是书院先生,也是山长,在后面的四不斋居住。而平日里授课讲学就会到前面讲堂去。
四不斋本取孔子的“勿视、勿听、勿言、勿动”之意,经过许廷杰修改变成了“不言、不听、不动、不视”,顺序并非固定的,却有另外的含义,在温升竹离开书院独自求学之前许廷杰从未解释过,只叫他们自行领悟。
靠近四不斋,先听到一声鸟鸣。是只雪白的文鸟,在檐下挂着,蹦蹦跳跳,见到他们变兴奋起来,嘴巴一张一合的叫。
除了文鸟,檐下还挂着一串串石雕小鱼,因为风还没停的缘故,依旧叮咚作响,清脆悦耳。
崔冉有些好奇,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们抬脚进入书斋,却发觉有些困难,书斋门槛比其他地方的要高,更像是围栏,让里面的人不要出来。这种反常,让三人均心头一紧,小心提防着。
进入四不斋,里面却没有想象中的逼仄阴森,反倒四处通明敞亮,头顶甚至有一个藻井,画着星空图。许廷杰的椅子就摆在正中央,床榻则是在一旁,用一道墨竹屏风隔着。
这一切都跟之前温升竹单独问他文章时一模一样。
“爹爹,爹爹,爹爹!”许佑一连串的叫起来,屋外的文鸟也跟着鸟叫,一时间热闹不少。
屋中寂静被打破,三人听到屏风后有衣物摩擦声,许廷杰翻身下床,边收拾衣服边应:“哎,佑儿,找我什么事?”
慈祥、随和,没有任何异常。
听起来是这样,可他们却不敢下什么判断。只见许廷杰从屏风后绕出来,还在整理他的领口,又扶了扶头顶方巾,这才抬起头。
一抬头就看到了温升竹他们三个,眼神先是惊喜,又是疑惑,“令玉回来啦,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温升竹闻言双手作揖道:“先生。”
“这两位小友是?”
“这位是我哥哥沈天野,这位是我的友人崔冉。”温升竹给他介绍。
“哦哦,那快坐。”许廷杰点头,伸手揽过冲过来的许佑,招呼他们坐下。
温升竹也不推辞,正好一人一把椅子,三人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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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沈天野将准备好的礼物取了出来,端砚松烟墨,投其所好。
许廷杰果然笑容深了几许,很是开怀的样子,与温升竹叙谈。无非是离了书院还有没有坚持求学,家中人身体如何,今后什么打算,有没有娶妻之类的闲话。
就在他说话之际,崔冉却观察到,原本与她差不多高的许廷杰坐下却比她矮了很多。她眼神快速扫过他的直裰,猜测在那笔直的衣袍下,也许有一双很长很长的腿。
比普通人都要长。
可是许廷杰却表现的如同常人,仍然在乐呵呵地跟温升竹说话,偶尔还询问几句崔冉的情况。
崔冉今天没有穿道袍,就做寻常女子打扮,一身蓝衫很是清爽,刚换上衣服时差点让那二人回不过神儿来。
温升竹之前上学时就很守礼规矩,曾有学子聚众议论女子,甚至有去花楼涨涨见识的想法,只有温升竹提都不提,因此躲过了被先生责罚。
他们说了几句,温升竹就把话往山水图上带。
“先生,学生最近想寻一幅画工好的洛神图送人,不知先生有没有推荐?”
许廷杰常有私藏的画作,可以出售给自己的学生,用作礼物送人。有时他得了好画,也会叫上懂得欣赏的自己喜欢的学生前去一观。
温升竹就被邀请过,甚至还买走了一幅长卷。
“不如你来看看?”许廷杰很大方。他一听洛神图,再看自家学生与崔冉间偶尔的眉眼官司,顿时明白,这孩子是看上人家姑娘了,要表明心迹。作为老师,他自然要帮他一把。
这是个好机会,温升竹欣然答应,三人一同站起来,许廷杰又变得和崔冉一样高了。
既然是看他的私人收藏,崔冉他们就不好意思也跟着同去,主动提出要在书院中走走。
但是温升竹不知道许廷杰的古怪,要让他独自一人跟着许廷杰去看画,崔冉还有些担心。
倒是温升竹察觉出来她的犹豫,用眼神安抚。这么多遭都走过来了,遇到怪事他也有准备,并且他想要赌一把,赌书院的怪事不是因为山水图而起,也赌许廷杰不会随随便便对他出手。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许佑不知道跑去哪里玩了,等他们说完话,温升竹跟着许廷杰离开,许佑又突然冒出来,就好像一直在监视他们一样。
他们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沈天野提议,不如他们先去拜会一下温升竹昔日的同窗。这件事并不突兀,因为沈天野又补充说,曾经来接温升竹放学时,也跟同窗们打过交道,送过吃食,甚至还出去喝过一次酒。
许佑闻言眼珠快速一轮,天真笑道:“好呀,我带你们去找他们,他们只剩下四个了哦。”
什么叫只剩下四个了?
料峭寒风吹过,崔冉他们不禁打了个冷颤。许佑的话意味深长,难道那些人因为犯了什么忌讳,所以都死了?
不,也许是像温升竹一样,离开了书院,各奔前程去了。
51. 明德书院(二)
怀着这样的忐忑想法,他们绕过一道又一道的回廊。说起来也奇怪,这间书院并不大,回廊却莫名的多,多盘踞在后面,就像人的肚子一样,盘绕着许多柔软的肠子。而他们此刻就在这弯弯绕绕的肠子里行走。崔冉被自己的想象恶心的打了个哆嗦。
也许是刚下过雨的缘故,路面有些湿滑,一不留神就会滑倒。但许佑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的很是自如。崔冉见他如此行径,越发觉得他古怪,禁不住想起刚才温升竹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话。
这个小孩会有什么问题?崔冉暗中观察,许佑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突然转过头来。
他还是那样天真无邪。崔冉连忙移开视线,假装在看头顶的雕花。大朵的牡丹伴着双鹤翩飞,色彩鲜艳无比,像是新画上去的。
“姐姐在看什么?”许佑死死盯着她,似乎想要发现她的把柄。黑漆漆的眼中没有一丝光亮,犹如死物。
崔冉对上这样的眼睛,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她咬了咬嘴唇,直到血腥味溢出,才若无其事道:“这廊柱上的画都颇有一番意趣啊。”
“那是,这可是我爹爹亲手画的,一笔笔饱蘸着血泪。”许佑很骄傲,面色缓和了些,只是内容依旧骇人。他在向她暗示,这些栩栩如生的画都是用鲜血绘制的。
“哎,这些是什么?”被看的有些不适,崔冉开始转移话题。她边走边看前面的画作,上面变成了男男女女。
“卧冰求鲤、彩衣娱亲。”许佑如数家珍,“这些都是大孝子,姐姐连这个都不知道?”他声音尖锐的夸张,小孩子细嫩的嗓音哨子一般。
“没上过学,所以对书院很好奇。”崔冉耸耸肩,正撞上许佑怀疑的眼神。这个不需要伪装,她说的脸不红气不喘。
“哦,那姐姐可要小心了。”许佑意有所指。
“你什么意思?”沈天野走得慢,刚追上来就听到许佑威胁崔冉,立刻出言维护。
“没什么意思呀大哥哥,书院里很危险的,你们都要小心。”许佑没否认,反倒又说了一遍。他是第一个会在刚开始就对危险直言不讳的“人”。
崔冉暗自思忖,也许这是一个能够被撬开的口子。虽然许佑的表现不同于一般小孩,但是在某些时刻表现出了和小孩一样的心性,比如不加掩饰的恶意和口无遮拦。
等沈天野追上来,他们也走到了“肠子”的尽头。尽头接着一方斗室,推门进去,扑面而来一股腐烂的恶臭。紧接着崔冉和沈天野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一排又一排的摆满花盆的架子顶天立地,中间的空隙只有窄窄的一条缝,崔冉估计了一下,像许佑这样身量小的孩子能够恰好过去,但是大人只能侧着身子。
“这是什么东西!”沈天野看见架子上的花草,没忍住惊呼出声。他胃浅,只消一眼就差点呕出来。
无他,那架子上并不是什么正常的花草,而是茂盛的人类器官。耳朵、眼珠、嘴巴、手指等等不一而足,如果只是一个两个还好,当这些东西集中出现,在瘦长的绿叶掩映中挤挤挨挨地疯长,就足够让人觉得恶心。
崔冉也皱起眉头,胃中翻腾不断,但她还是忍着靠近看了几眼。花盆里是蠕动的血肉,部分已经腐烂发黑,血管像是倒长的根须爬满了草叶的下半部分。
“你耍我们?”沈天野怒目而视,就算这小孩是怪物,就算这里有古怪,他都想好好教训他一顿。
“怎么会,小佑是诚实的孩子,你们要找的人是花房的花匠,喏,就在那里。”许佑笑起来,声音如银铃洒下,而那些器官闻声抖动起来,草叶也跟着卷曲,很快一同萎缩了。
这里的“花草”听不得小孩的笑声。崔冉在心中记下。
许佑朝唯一的被阴影遮盖住的空地一指,那里就突然钻出四个人来。两个没有了眼睛,一个没有了嘴巴,还有一个没有了耳朵。
他们的面容很平整,就像一块光滑的布,没有丝毫破绽。就比如那个没有眼睛的人,平时他们见到的多半是眼球缺失只有两个黑窟窿的,或者是眼球雾蒙蒙的,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鼻子之上就是平滑的肌肤,那一块什么都没长。
崔冉和沈天野齐齐后退一步。尽管一路上已经发现许多古怪,但当这些接二连三的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还是有些难以承受。更遑论眼前四人是活生生的人。
沈天野受到的冲击更大,他感到口中发苦,喉头蠕动止不住的有酸水冒出,胃中似翻江倒海,身上却一阵阵发冷。
他是见过这四个人的,当年还是风流倜傥的年少才子现在却这幅模样,不知道他们本人是不是生不如死?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他们都犯了错,破坏了规矩。”许佑道。
“因为我们都犯了错。”四人异口同声,缺少五官的脸上竟然能够看出真诚的惭愧之意,这令沈天野瞠目结舌。
“你们都犯了什么错?”崔冉想要问出书院的规则。但她也做好了许佑不会轻易让他们说出口的准备。
“书院的规则,不言、不视、不听、不动。”许佑没有隐藏,又似乎笃定他们即使知道规则也会犯错。
他们顿时想起四不斋,这四不正是对应了书院的规则。也正如许佑所想,即使知道了规则,他们目前也无法躲避。到底是什么不能说,不能看,不能听,又不能动呢?
跟他们打过招呼之后,这四个人拎起水壶开始浇水,有人从怀中掏出一把血迹斑斑沾满铁锈的剪刀开始咔嚓咔嚓的剪着枝条。
每剪一下,他们似乎都能听到无边的惨叫。本来要与他们攀谈一二的心思暂歇,他们找个借口逃出花房,稍微喘了口气。
鼻中似乎还萦绕着那股腐臭味,崔冉按着腹部深深吸气吐气,转头看向沈天野。他那么大一个人,摇摇欲坠,脸色惨白,看起来比她更惨。
“你还好吗?”这才第一日,就有冲击如此强烈的场面,不知道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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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的日子要有多难受。
沈天野顾不得回她,张着嘴干呕几声,才抬起头来睁着一双微红的湿淋淋的眼睛看着她。
“还能忍一忍。”他声音嘶哑,听起来有些委屈。
“那里面的四个人,我们能不能救他们?”他又小声补了一句。虽然希望渺茫,但是他依然希望这些人能够摆脱书院,重焕光彩。
崔冉摇摇头,又点点头道:“我试一试吧。”如果尽快找到造成这一切的书院妖怪,说不定可以。
“许佑……是不是个妖怪?”沈天野偷瞄一眼,这个小孩还没有出来,他似乎要在花房交代些什么事情。
“是,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关键。”崔冉拧起眉头,如果找错了人,反倒会打草惊蛇。
“还不知道令玉那边怎么样了。”她同时也在为温升竹担忧。那个人平日里又爱干净又讲究,万一看到类似的场景,不知道能不能忍住。
沈天野点点头,因为过于混乱他没反应过来崔冉对温升竹一贯客气礼貌的称呼变成了略显亲昵的“令玉”。
而被他们担心着的温升竹在书房看到的却没有那么恶心可怖。
他看到的是一幅有些普通的画。
并非气韵高妙,青山绿水的惊世之作,而是一团乱糟糟的草,枯笔渴墨,怪异生硬。虽然是草,却更加嶙峋,东倒西歪,下面还有一排排凌乱的脚印。
“怎么样,你来点评一二?”许廷杰像往常一样,双手背后,得意非常的邀请学生点评。众人赏画与他一人品鉴不同,不同的观点能够带来别样的风味。
“嗯……”温升竹难得犹豫,他有品味,甚至博览百家,就连姚府那一幅《八仙贺寿图》他也能说出一二,只是眼前的这幅却不同。
一团草,几排脚印,意味着什么?他看不透,就算他看透,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说。毕竟在许廷杰眼中,这也许就是一幅惊才绝艳的山水图。
“怎么,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许廷杰的声音变了,有些不悦,又有些像稚子。
“没有,先生,只是学生流连其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温升竹连忙说道,他一边解释一边在心中编造说辞。
“这幅画用笔颇为精彩,简单却意韵深广……”他语速比平时拖长了些,有意说的含混,生怕许廷杰不满。
“不错不错,正是如此。”许廷杰声音又回归正常,温升竹明白,他逃过一劫。
“您看此处,似有人迹,更为这幅画添了几分生动鲜活。”他深知不能说的太平,于是挑了个不太容易出错的地方赌了一把。他想如果他看到的和许廷杰看到的不是同一幅,也应当能够对应起来。
“远处山水枯瘦,怪石嶙峋,可是近处砍柴道童却灵巧活泼,静中一动,枯中有丰。”许廷杰很是满意,他这个学生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果然,温升竹心中暗道,他与许廷杰看到的根本不是同一幅画。
52. 明德书院(三)
不仅如此,这“两幅”画之间还有些细节上的出入。温升竹耳朵一动,捕捉到一闪而逝的差别。许廷杰说这里有一个活泼可爱的牧童,但是他却在画上看到了数排凌乱的脚印,深浅不一,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所留。
“令玉啊,你再说说,这幅画想要传达给我们的是什么呢?”许廷杰依旧笑呵呵的,声如轻絮,落到温升竹身上却是雷霆。
来了来了,许廷杰正式朝他抛出了考验,而他此时的考验将是致命的。
一幅枯瘦山水图和一个活泼小儿,对应一团蓬草数排凌乱脚印,这样非同寻常的画作似乎是这个书院谜题的昭示,正要借他的口说出来。
那么,书院希望他说对,还是错呢?
温升竹陷入了选择的困境。就在他游移不定时,许廷杰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晦暗,他盯着温升竹姣白的侧脸,眼中的恶意如同许佑一样不加掩饰。
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毫不顾忌地杀了他。
这样的视线温升竹也感受到了,甚至他感觉这间屋子在慢慢地变冷,围绕着他的其他画作上的其他人像都活了起来,对他虎视眈眈。
“它要告诉我们……”温升竹开口。
许廷杰被他钓起了胃口,他在期待,期待这个散发着异香的人类说出让他“满意”的话,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
“不要忘记规则。”
许廷杰面露惊愕,他眼中的恶毒凝固住,显得有些滑稽。什么意思,他是什么意思?他有些气急败坏,因为他不得不承认,温升竹答对了。
“远处枯槁的山水,黑压压的层云,都如同阴影一样让人难以忽视。”温升竹补充道。自从踏入书院,不论是许佑许多次的明示,还是四不斋门口的暗语,都在提醒他们这里有无形的规则。
他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笑容:“对吧,老师。”
在这样的死亡压力与恐怖氛围中,他的脑子依旧敏锐,甚至能够掩饰住自己的脆弱和恐惧,反倒露出这样轻松的表情。许廷杰觉得眼前人简直是个疯子,一个肆无忌惮的疯子。
也许只有疯子才能够这样迅速地发现这幅画的含义。
“老师,我想要这幅画,可以给我吗?”温升竹伸手摸了摸,触手滑腻,是人皮。这就是王掌柜卖出去的那一幅。
“拿走吧,你也可以走了。”许廷杰挥手赶客。
温升竹取了画,将画慢慢地卷起来。如果有人仔细观察,能够看到他掩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走出书斋画室,温升竹感觉周身一松,暖洋洋的阳光重新包裹住他,犹如回到人间。但他也不敢有丝毫松懈,自己在书斋经历的一切要及时告诉其他两人才行。
—————————
崔冉见到温升竹时,一眼就看出温升竹的狼狈。
虽然他依旧身姿挺拔,一身白衣飘然,但是崔冉看到他原本昳丽的容色变得有些暗淡,原本如玉般的脸庞却如蒙上一层灰云,眼角眉梢也挂着些疲惫。
温升竹步伐匆匆,虽然依旧保持着翩翩姿态,却有些脚步虚浮。离开四不斋,又怀揣着一张人皮画,他心中紧绷的弦在看到崔冉时骤然一松,脚下也一个踉跄。
幸好崔冉及时伸手,接住了他。
这是崔冉第二次抱住他,他身形高大,却在扑入她怀中的一瞬间而显得无比乖顺柔弱。温升竹仰起脸看她,崔冉几乎能够看到他洁白修长的脖颈以及下面浮动的淡青色血管。很脆弱,犹如她曾经撕咬过的仙鹤。崔冉抱着这样的仙鹤,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陌生的,奇怪的情绪从她心中涌出。原本妖怪的世界只有原始的欲望,后经过修行,慢慢地拥有了人的理智与道德观念。在这样的过程中,她也浅尝辄止男子的滋味,但是都觉得无趣和粗糙。
只有这一次,怀中之人不仅无法成为足以匹敌她的伴侣,她却难以控制地产生了可怜他的心情。
不仅仅是可怜,她想要看到这只脆弱但美丽的仙鹤在她的身边露出痛哭但又欢愉的神情,她想要看到这样的矜贵清高被打碎,就像打碎一座玉雕,让其中汹涌的潮水毫无顾忌地流出,沾湿、淹没他们。
这样的幻想让她兴奋不已,她一边压抑着自己内心想要破坏一切的念头,一边扶着温升竹起来。
与此同时,她又忍不住关注刚才自己揽过的地方,一段犹如柔韧柳枝般的窄腰,安静地在她掌心。温令玉的确是平城有名的贵公子,从样貌到身段,再到举手投足的气质都足够动人心弦。
就在她思绪乱飞间,什么东西掉落在地,发出微小的声音。崔冉要捡,却被沈天野捷足先登。他好奇地拾起,又在起身时顺手拉住了温升竹。
“你还好吗?刚才在书斋发生了什么?这是那个怪物的画吗?”他问出一连串问题,也许是为了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
虽然他平日里粗枝大叶,却在此时难得的敏感了一回。他的弟弟,一个最恪守规矩的小公子竟然与崔冉这般亲近,并且丝毫不觉得抗拒。
“没有受伤,”温升竹站稳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不过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几乎透明,他垂下的眼睫颤动,继续道,“这就是那幅山水画,只不过我看到的跟许先生看到的并不一样。”
“以及,我发现了书院的蹊跷,你们应该也发现了吧?”温升竹相信崔冉与沈天野同样聪明,他们不会无视这么多的怪异。甚至他们应该和他一样,遭受了书院的考验。
“是的。”沈天野咽下自己口中的酸涩,他也顾不得争风吃醋或者怀疑什么,回想起在花房看到的场景他只感到毛骨悚然以及恶心。
“我们看到了违反规则的你的曾经的同窗们。”崔冉知道沈天野不想再回忆,于是替他解释。
“果然……”跟温升竹想的一样,他们遇到的关键也是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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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规则,这是一个昭然的警告,告诫他们闭上嘴巴,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甚至成为木偶。
“不言,不视,不听,不动,是这样的规则吗?”崔冉问道。
温升竹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们在讨论这个规则时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也没有任何怪事,当我们谈论人皮画的时候书院也没有反应,这就意味着谈论是被允许的,不被允许的另有可能。”崔冉一贯很大胆,她善于抓住一个小线头进行漫无边际的想象,那些想象最后又会被验证是真实的。
“书院无处不在,许佑、许廷杰都是它的眼线,甚至它现在还在凝视着我们。”温升竹看向不远处,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方塑像坐落。
书院在等待着他们讨论、探索这规则的边界,然后在探索中无意触犯规则,毕竟人不会不言、不视、不听、不动。这样的威胁犹如山水画中的大山、乌云,隐隐浮现在每个人的上空。
“它在等我们犯错。”崔冉也同意他的看法。
“也许我们只能靠时间的推移来找到线索。”沈天野插话,他更像一个猎手,习惯了埋伏在山野间守护宝物,或者狩猎猎物。他最擅长的就是等待时间的流逝。
只不过等待是令人难受的,甚至因为过于漫长令人心生绝望,而书院却在这方面“大发慈悲”。
有人死了。
崔冉三人赶到的时候,书院中央的空地上围了一圈人,他们都是完整的活生生的人,不知从哪里出现,令他们有些惊讶。
而人群的中央躺着一个人,他面如金纸,胸腹处有一个巨大的洞,里面源源不断地淌出黑血,沾湿了土地。
跟沈临风的死状一模一样,温升竹挤进人群看到这一幕时脑袋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这是一种很荒谬的感觉,就好像历史重演,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扣了起来,形成了一个环。
“他没死,没死!”突然有人惊呼,然后叫声像海浪一样传开,嗡嗡地钻进温升竹的耳朵。
“他还在动!”
“快救救他!”
“这么大的伤口怎么办啊……”
如此种种,他们的声音还在持续,但是没有人行动,他们并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人的身体几乎断成了两节,内脏都不翼而飞,只有肋骨裸露,怎么可能还活着。
可他们又看到这个人努力地睁开眼,嘴唇还在蠕动,他应但是想活下来的。在涣散的目光中,唯一有力的是绝望。
刽子手刚砍下的头颅还会眨眼,临死的人们还能说话,但只有崔冉知道这个人的魂魄已经飘散,他已经死了。只不过是他的身体不甘心,不甘心离开温暖的尘世。
“是违反了哪条规则…?”温升竹想不通,骤然来临的死亡现在已经不会让他慌张,但是和沈临风如出一辙的想法却让他感到荒唐。
书院似乎在玩弄他们,又或者这只是一个巧合。
53. 明德书院(四)
温升竹与地上尸体四目相接,不知是不是他眼花,只见那原本死不瞑目的人,突然睁开了眼,张开了嘴。
在人群的挤挨中,他看得清清楚楚,空荡荡的嘴巴里一团模糊血肉,没有舌头。温升竹眨了眨眼,那嘴巴微微闭上,复又张开,紧接着一阵刺耳的蜂鸣声响起,直冲他而来。
四周议论声骤然消失,只余铺天盖地的蜂鸣无孔不入,似要钻入他的身体,钻入他的脑袋,将他啃噬出一个又一个的窟窿。他第一次觉得声音这样令人难以忍受,却又无处躲避。
他想要转过头去掩住耳朵,却发觉双手无力,渐渐僵硬,很快就连手指也动不得。
“温令玉!温令玉!”就在他双目刺痛不已,视物一片晕白模糊之时,崔冉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人群中拖出来,同时也脱离了死人的注视范围。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崔冉着急的声音传来,犹如远在天边隔着棉絮一样的云,听不清楚。但是蜂鸣声却在减退,以至于完全消失。
“能回答我吗?温令玉!”崔冉更加着急。
只见温升竹紧闭双眼,流出点点血泪,看起来十分骇人。崔冉心中明白,他这是中招了。
他违反了“不视”的规则。可是他们同样都在这里,同样看到那个死人,为什么其他人都没事?
“唔……”温升竹猛地呼出一口气,清醒过来。他眼睛依旧刺痛,眼珠通红,盈着水雾,一眨眼泪珠就滚滚而落,与面上还未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
崔冉见他醒来松了一口气,她将他半拖半抱着,小心翼翼捏起一节衣袖擦去他面上红痕。
“你犯规了?”沈天野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刚刚差点被吓死,生怕温升竹也变成花房里那四人的模样。
“我……”温升竹茫然开口,他难得这样。
“我看到那个死人在说话。”他说出来都觉得荒谬,可是在妖鬼控制的书院之中又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死人说话?”沈天野摸了摸他的脸,“也就是说你因为违反了不视的规则,所以看到了死人说话,然后受了伤。”
温升竹点点头。
“我们都围成一圈看,为什么只有你违反规则?”崔冉问出心中疑惑。
他们身旁有杂役匆匆过来将尸体罩住抬走,同时人群也纷纷散开,有三两好事者跟上去,但是巧合的是,并没有人发现他们这边异状。
“也许是因为我看到了那个人的死状。”温升竹思路还算清楚。
“他的死状……怎么了?”沈天野不解。虽然看着可怖,但是并不罕见。
“跟沈临风一模一样。”温升竹阖了阖眼,他的眼睛依旧感到刺痛。
沈天野闻言陷入沉默,他心中一痛,想起那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与他一同跋涉过风雨,在幕天席地里啃过冷饼子、烧过热汤,滚滚沸水映出他们模糊的眉眼,现在已经身隔阴阳。
“我们两个都没见过,所以没有受到伤害,难道书院的规则是不能直视曾经的场景?”崔冉猜测道。
“或许是这样。”温升竹应道,但是他又觉得不该如此简单,不过能够破解其中一项规则也是好事。
“不管了,以后遇到似曾相识的场面,我们一定要闭上眼!”沈天野一拍手决定道。他向来爽快,遇到这种复杂的事情惯会快刀斩乱麻。
崔冉也附和,这个书院比他们经历过的很多事件都要复杂,只能够走一步看一步,索性经过历练,他们的警觉度和思考能力都变得提高许多。
“不视”的规则已经触发,接下来的“不言”、“不听”、“不动”还如阴云般如影随形。
接下来一个是谁呢?
凶手还没找到,尸体可怖的惨状如在目前。这个念头不仅在崔冉他们心头压着,也在很多人的心头压着。
入夜之后,书院中依旧可闻窃窃私语声,和秋蝉一并簌簌作响,分不清到底是秋蝉、还是人声,又或者是妖鬼的动静。而一个个窗格中的灯也固执地亮着,照着许多惶惶不安的脸庞。
温升竹也睡不着。他这几日心头压了很多事,白天又被那具尸体攻击,此时眼睛又干又痛,心中也烦躁的很,惊惶不定,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既然想不通,他索性推门出去。刚一出门扑面一阵凉气,四下皎洁空明,令他犹在水中。他想找崔冉说说话,刚走了没几步,又犹豫了,毕竟夜探闺房并不尊重,可是他实在想崔冉,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崔冉,哪怕她不说话,哪怕她斥责自己一句,或者将他关在门外,但是他也会因为看到她的身影而感到安心。
就这样,他在犹豫迟疑间,一个晃神就来到了崔冉窗下。还没等他抬手敲门,就听见一声似痛苦似欢愉的喘/息。
这声音好熟悉,令他凝在原地,手也顿在半空。是他的……哥哥吗?
“冉冉……”那人又说了句,这声更轻,犹如叹息,他却听得一清二楚。是他的哥哥,正在崔冉房中,这个认识令他脸上血色尽褪,心中也像被人狠狠刺了一刀,痛的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他赶忙抓住窗棂,屏住呼吸,可是里面人并没有听到,他们正唇/舌交缠,发出暧昧的水声。为什么?为什么?温升竹脸上涌现痛苦的神色,受了伤的眼睛越发的红,为什么明明是他在偷听,却反而如此胆战心惊,做贼心虚?
他听到腰带抽开的声音,还有环佩叮当落地的声响,以及模模糊糊他们愉悦的笑和甜蜜的情话。
崔冉似乎很满意,她在沈天野身上流连,风摇动烛焰,将他们的影子也弄得凌乱不堪。
温升竹想走,脚下却如生了根,动也动不得。不知过了多久,他再也听不下去,只觉得肝胆俱碎,眼中也痛的似乎流了泪,又或者是血,他也顾不得,僵硬着腿往前走猛的一把推开门。
很丝滑顺畅,崔冉似乎并没有想着避人耳目,又或者她根本不在乎。
温升竹看到的一幕几乎夺去了他的全部理智,他的眼中再一次流出血泪,但是他却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前。
沈天野此时衣衫不整,歪倒在崔冉膝上,崔冉与他双手交握,摩挲着手指。温升竹向前一步,他们齐刷刷转过头来,崔冉目含愠色,与之前那晚他梦到的一模一样,只不过这幅模样是因为他哥哥。
被撞见了情/事,沈天野有些慌张,他眼中欲望还未消退,此时慌忙爬起,衣服反倒滑落。崔冉贴心地替他拢起,她自己只有衣领微乱,发丝垂下,发髻摇摇欲坠。
“你们……你们……”温升竹不知该说什么,他颓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立场指责什么,他只恨这一切来的太突然,恨自己没能忍住,推门而入。
如果他不曾迈出那一步,或者他根本没有来到崔冉窗下,是不是一切就可以当作从未发生?他还可以徐徐图之。
“令玉,你怎么了?”崔冉明知故问。
温升竹觉得她好残忍,明明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意,看到他这幅狼狈模样,却还如此。他偏过头去,不敢再看。
但崔冉还在叫他,“令玉?”
而他可悲地觉得这声音还能将他蛊惑,或许崔冉并不介意,他与哥哥一起。毕竟崔冉没有赶走他。
崔冉还在床上,沈天野将半边身子她挡在身后,仿佛怕她被抢走。温升竹见他这样警惕,突然笑了。他面上还有血痕,如斑斑梅花,因为笑容而变得诡谲艳丽。
“你不是令玉!”崔冉沉下脸。
“对啊,我不是温令玉了,温令玉是平城的公子,端方受礼、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我只是一个此时不甘心的可怜人罢了。”温升竹走过去,半跪在崔冉脚边,他低下头,虔诚地亲吻她的小腿。
苍白温热的嘴唇落在她的衣料上,同时落下的还有他的眼泪,一点一点,将她的衣衫濡湿。崔冉并不需要说话,就可以将他所有的尊严与坚持全部摧毁,因为他是那么渴望得到崔冉。
崔冉动了动,却没有收回腿,反倒是沈天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力甩到一边。
“你在干什么!”沈天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个人是温升竹。他要干什么?跟他共侍一人吗?
温升竹如摆柳,被推倒在地,装在一旁雕花的木桌上,桌上花果摇颤滚落,接二连三掉下来。他努力撑起自己的身体,一一抚好自己凌乱的头发。
“我在做什么,我可以做的比你更好。”温升竹咬唇,让他说出这样的话依旧有些羞耻,但是他确实在发觉崔冉与沈天野关系之后,暗中搜罗了许多书来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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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他没有实践过,但他足够聪明,也足够相信自己的手段,他能给崔冉所有她想要的,让她舒服。他们会很快乐,远比跟他哥哥这个粗人相处快乐。当然,崔冉喜欢粗/暴的他也可以做到,他身量比崔冉高一些,这些他都可以做到。
“你真是疯了!”沈天野下床,对上他已经有些疯狂的脸,“我们是兄弟,你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而且你看崔冉有没有答应你!”沈天野说的对,崔冉一直没有表态,这让他原本紧张的心放了下来,甚至还有隐秘的得意。
即使温升竹这样又如何,崔冉依旧不为所动。她不会爱上凡人,哪怕这个凡人为她付出一切。
温升竹的目光转到崔冉身上,她静默着,明明暗暗的黄色光晕映在她脸上,投出半面阴影,她的眉眼如同水墨一样化开,又如静坐高台的菩萨。而自己是希望他垂怜的信徒。
这时,一声尖叫打破僵持。
“死人了,死人了——”
尖叫声犹如泣血,在此刻暧昧狭小的房室显得格外明显,而他们的狼狈又如此荒唐。怎么会这样呢?
崔冉猛的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将他们两人都扔在身后。
“我去看看。”
夜色匆匆,燃起的灯笼火把一道道走过,一片晃动。崔冉在这样的夜色中穿梭,她心中思绪杂乱,只想找个空隙好好整理,因此她比其他人都要迫切。
人群如蚁群汇合,源头在花园。崔冉离得远些,正在队伍半道。走了一半,突然有人从天而降。
黑乎乎的影子跳到她眼前,崔冉猛的后退,反手前挡,落在她胳膊上的并不是致命一击,而是一记亲昵的轻拍。
她放下手,在火光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眉尾上挑,一派潇洒惬意,是杜见春。
“好久不见啊。”杜见春冲她打了个招呼,露出一口白牙。
崔冉有些诧异:“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杜见春晃晃手,她手腕上悬着一枚金铃,却闷闷的发不出声音。
崔冉这才想起,杜见春的身份是收尸人。书院这里出现了尸体,她自然也会来。
“你来处理书院尸体?”崔冉问道。杜见春消息未免太过于灵通,白天刚死了人,晚上她就到了,还恰好赶上。
“对啊,这次死了好几个,真是不愿面对。”提到死人,杜见春不像之前那样在意,这几个仿佛只是数字,为她的营生添了许多麻烦。
“说起来这地方真是邪门,昨天一个今天两个,听说今晚死的是个杂役,半夜修缮花园时不小心从假山上面摔下来了,脑袋都摔烂了。”杜见春边走边说,抱怨不停,如果可以的话她是不愿意来的。
“你说他大半夜的修什么花园呢?”
是啊,崔冉心中有异,怎么会有人在半夜修缮花园,还爬到高处导致自己失足坠亡?
崔冉心中有异,边走边与她继续说话:“这书院之前死的人也都是你在收吗?”
身边人渐多,杜见春差点被挤得与崔冉分开,她伸手攥住对方袖子,无奈道:“我有这么倒霉吗?”
“我刚来没多久。”
“这一行干不了多久就要换个活计,要不然不是被吓出毛病,就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杜见春解释道。这行当赚的不多,地位低下,又多是些搬运尸体,为尸体穿衣,拣骨洗骨,挖掘下葬的活计,大多数人是不愿意做太久的。
“那你知不知道这件书院之前都死过什么人?”虽然杜见春刚刚接手这里不久,但崔冉还是不肯放弃任何一点希望。
“这个嘛,我好像有前辈留下来的册子。”杜见春边说边翻包,她包裹里叮当作响,什么铲子木棍乱七八糟的混作一团。
找到了册子,她们也走到花园中。这里花草众多,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只有在火光照射时才显出模糊的轮廓,小径弯曲狭窄,容不下太多人,最核心的地方有官府衙役正在疏散人群。
崔冉没有贸然靠近,在人群外翻看记录册。前年书院走丢了一个小姑娘,是许廷杰的女儿,叫柔娘,生死不知。去年书院死了一大批人,在陌生的名字中,崔冉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字眼。
许廷杰,和许佑。
54. 明德书院(五)
果然不出她所料,许廷杰与许佑已经死了,化作了书院伥鬼。
“你看什么呢,有认识的人?”杜见春见她看的仔细,神情严肃,忍不住问道。
“这两个人,你不认识?”崔冉反问,她转了转身子,迎着光让杜见春看得更清楚。
杜见春愣住,她挠了挠头,想要说什么,还没说出口就被打断,原来是衙役来找她。检验尸体、收敛尸体需要一个仵工,作为赶尸人杜见春恰好可以做这个活。
衙役要的匆忙,杜见春不好意思地离开,崔冉却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之前发生的诡事中,妖怪总是修改了身边人的意识,官府也从未出现过,可是这一次,书院更加正常,他们会将死人的情况上报官府,官府也会差人来看。
杜见春做事很利落,三两下就检查清楚,这人的确是失足坠落,划开身体有很严重的出血情况,骨头折断刺穿脏器,鞋边有剐蹭的痕迹,裤腿也被勾掉了几缕布料。
这个杂役是独身一人,年纪大了,也没有亲人,官府中人将他草草裹了,运回去。杜见春没有跟着一起走,还在原地等待。崔冉见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才走过去。
“诺,这里全是脚印,线索估计都被踩没了,你要是想再看看,只能爬到山上了。”杜见春示意道,夜半死人,第一个发现的是出来小解的学子,他裤子都湿了大半,吓得不会说话。
底下土地已经浸透鲜血,变得乌黑,又因为下过雨的缘故,崔冉一脚踩上去,又湿又软,犹如踩在死人血肉上。她深深浅浅走了几步,靠近假山。爬山对她来说并非难事,可身后杜见春沉默的注视让她有些迟疑。
但这样的迟疑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听到细微的呼救声从她身下传来。
“救命,救救我……”
“有人吗?”
这声音就像从地底传来,又像是草丛中有几个小人正在奋力地朝她挥舞手臂,上蹿下跳地求救。崔冉生怕将人踩死了,不敢轻举妄动。
很快,声音逐渐微弱,继而消失,崔冉捻捻手指,着了魔般俯身下去,拨开草丛企图寻找呼救的源头。
她后悔了,她要救人。
这里的草长得很肥壮,每一条叶子都又厚又坚实,笔挺的犹如一把长刀。现在这里没有光,只有杜见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小而破旧,残烛在风中摇曳。
崔冉闻到了血腥气,很淡,还有土腥气,很浓。她一边拨动草叶,一边寻找,腰狠地玩下去,几乎成了一道桥。草叶悄悄窜高了几寸,淹没住她的小腿,又继续往上攀缘。
她还在不知疲倦的寻找,呼救声越来越响,灌进她耳朵,犹如根绳索勒紧了她的喉咙,而那草叶也将她的手指割出道道伤口。
血一滴滴流出来,汇成一股,空气中的血腥气更浓。
杜见春也不言语,只在一旁看着,她的脸坑坑洼洼,并不平整,像一个粗制滥造的泥土娃娃,而她嘴巴开开合合,每一下都会产生干裂的纹路。如果崔冉起身回头的话,能够听到那呼救声其实是从她的身体中传出的。
可是她没有回头,她还在寻找。
时间一点点过去,崔冉几乎用手指挖出一个洞来,夜色浓郁的要将她淹没,她的手指伤痕累累,已经磨的血肉模糊,如果继续下去,这个洞会变成她的坟,她将亲手将自己埋葬。
她违反了“不听”的规则。
崔冉被疼痛刺激,已然清醒,可是她却无法摆脱书院对她的操控。法力在她身体不断地运行,流通她四肢百骸的每一寸静脉,又汇聚起来进行下一次冲击。
杜见春似乎察觉到她的异动,也抬起手来,她摘下灯笼,只余灯笼杆握在手中,狠狠地扬起,朝崔冉背上抽去。
随着她的动作,她的一条胳膊发出咔咔的声响,从手指到小臂蔓延上蛛网般的裂缝。崔冉吃痛,闷哼一声,不管不顾地继续运转法力,她后背有鲜血溢出,慢慢濡湿了衣衫。
杜见春又抬起手,准备再抽下一杆。她的每一次动作都十分迟缓,可是挥杆的一瞬却凌厉异常。
她已经是一个伥鬼,或者她根本就不应存在。崔冉咬着嘴唇,企图维持自己的法力,并且疯狂地加快运转速度。
什么时候杜见春变成鬼的,她又是从哪个节点触犯了规则?是拨开草丛,还是听到呼救声,又或者是见到杜见春的第一眼?
温升竹触犯规则眼中流出血泪,她触犯规则导致杜见春变成鬼,要用灯笼杆抽死她。这似乎像一种惩罚,崔冉没上过学,却被师傅拿着戒尺吓唬过,这场景与其别无二致。
法力运转得越快,崔冉身上关于蛇的特征就越显著,直到她眼睛完全变作竖瞳,脸颊爬上细小鳞片,她彻底夺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厉风呼啸,崔冉化作蛇身,转身暴起,一口咬下了杜见春的头颅。
大量的草籽在她眼前爆开,一股汁液喷散而出,浓绿色,就像草的血液。浓郁的土腥味传来,还有腐臭气,崔冉将杜见春的头吐出,她叽里咕噜滚了好远。
而那半截身体也化作一具泥土身,轰然倒下,继而四分五裂,与草丛融为一体。魂归天,身归土,崔冉看着眼前一幕,觉得像是在过家家。
杜见春不过是一个饱含草籽的泥人。
崔冉精疲力尽,疼痛又重新占据她的身体。她化作人形一屁股坐在地上,随手抓起一把土来包在自己手指上。
那泥土就像有了生命,缓慢蠕动着修复着她的伤口。她长出一口气,开始回忆刚才的细节。
从一开始见到杜见春,杜见春就很是熟稔地跟她打招呼,甚至是以突然袭击的方式进行了身体接触。她与杜见春虽然是过命的交情,但是在书院这样危险的不同寻常的地方,这种行为并不合适。以杜见春对分寸的把握来看,她不太会做这样的事。
之后杜见春跟她说起书院中的死人,是一种满不在乎的随意心态。而在曾经跟杜见春的寥寥谈话中,她能够感受到杜见春作为收尸人对于尸体的敬畏。这两者之间也有矛盾。
至于最后,她听到呼救声更是怪异,这里已经被官府搜查勘验过,如果还有亟待救助的伤者,他们不可能没发现。虽然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她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反而中了圈套。
只是……书院为什么要引着她“救人”呢。崔冉举起手掌,翻来覆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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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手指上的伤痕已经完全修复,这一切都像场梦一样。
难道书院背后的妖,也希望有人来救它吗?那么这个妖会是谁呢?是死去的许佑,还是许廷杰,亦是其他人?
这书院之中不说人海茫茫,也是人数众多,她该去哪里寻找这个隐藏起面目的妖?
崔冉望着远处圆月,她也无心耽搁,既然这一劫已经渡过,她也要回去处理些私事,不知道沈家兄弟俩此时如何,有没有分出个胜负来。
她起身往回走,四下黑夜茫茫,如波涛万顷,很难分辨来路。走过杜见春倒下的那片草丛时,在被压得东倒西歪的草叶上,她看到了一本册子。
人虽然是泥土所捏,可是册子却不是。脆弱的封面已经有些发霉,翻开内里许多都粘在一起,仿佛被水淹过,这里没有太多光,字迹犹如模糊的黑蝇,一个又一个的蠕动着。崔冉想了想,把夹起继续往回走。
原本狭窄的前路突然变得开阔,假山花丛学会移动似的,离她越来越远。这里越来越像平川,崔冉甚至怀疑会随时出现一匹飞驰的骏马将她撞个人仰马翻。
不知走了多久,路还没有走完,又或者她一直在原地兜圈子,反正她也无法分辨。在这样漫长的黑夜和空旷的土地上,她是一抹幽魂,明明看到了目的地,却还是找不到方向。
前进,又毫无寸进。
书院想干什么,把她困死在这里吗?这样看来,她和温升竹已经经过考验,只有沈天野没有,书院想将他们逐个击破?
崔冉抬头看天,万里无云,只有月亮,不见星子,这样的话也没办法指明方向。
至于她担心的温沈二人,早在一片狼籍之中昏迷过去。
崔冉走后,温升竹恢复了些许理智,他与沈天野两相对峙,兄弟之间竟闹到如此地步。沉默许久,沈天野率先从床榻上下来,要与他再说道说道。只不过他抬腿踩了个空,从高高的床榻上滚下来,像个小冬瓜似的。
这一下子将他摔得头昏脑胀,试了几下都没能爬起来,头一垂,昏了过去。
他的腿变得短粗,胳膊也是,整个人不知道缩小了多少圈,大约只有五六岁的样子。目睹这一巨变的温升竹膝行过去,还没挪动几寸,也开始了飞速的变化。
霎时间,他也变成了小孩。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人感到恐惧,温升竹靠近沈天野试图用身子挡住他,来抵挡未知的事物。
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风猛的涌入,争先恐后地拍打着他们的影子,走进来的“人影”有一双很长很长的腿。
温升竹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大气也不敢出,空中似有无数道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令他如芒在背。
门合拢,风声顿止,屋中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温升竹若有若无的呼吸,而那“人”的面目终于显现在他们面前。
是林佑,又不像林佑。
他依旧是个白面团子,只不过身下长着三条长长的腿,像只青铜鼎,又像三根竹筷子一样撑着他。而那鼓鼓的脸上嵌着两颗葡萄似的眼睛,滴溜一转,看到了温升竹两人,便喜笑颜开,拍手笑道:“哥哥们,我们来捉迷藏吧。”
55. 明德书院(六)
捉迷藏是个小儿游戏,小时候沈天野跟他玩过,他们在花园里追逐嬉戏,而沈天野却耍赖藏到树顶上去,让他发现了也无可奈何。
眼下,这个诡异的小童林佑,要跟他们玩过的游戏是同一种吗?
“哥哥们,你们要好好听规则哦,不许打瞌睡。”林佑目光落到昏迷的沈天野身上,有些不高兴。他真像一个学堂中的夫子,将要遵守的规矩牢牢挂在嘴边。
温升竹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沈天野不是瞌睡而是昏迷,而且无论自己怎么摇晃他都不醒,必然无法参与这场游戏。但是不参与游戏,许佑真的会轻易放过他吗?
“你的天野哥哥身体不舒服,可以不参加游戏吗?”温升竹还是试探问道。
“不可以哦,捉迷藏很简单的,哥哥们只要藏好就可以了。不说话,不动,不被发现,就能够活下去。”许佑摇了摇头,他显然有些不满。
不过他的话也给了温升竹两个信息。一是虽然沈天野昏迷却依然要参加游戏,只要自己把他藏好坚持到结束不被发现就可以了。二是捉迷藏的规则跟书院的规则很相似,不言、不动、不看。
如芒在背的感觉还未消失,冷汗已经浸透他的衣襟,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鼓噪,有个猜测在他心头盘亘,作为游戏参与者的许佑,也会受到规则同样的束缚。
于是他试探开口:“小佑,我们躲藏的时间有多久,你会偷听我们的计划吗?”
话音刚落,许佑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身旁烛光猛的窜高,连带着令他身影暴涨,似有千钧之力朝温升竹压来。
“一炷香,这一炷香里我会失去所有的听觉,直到你们躲藏完毕。”许佑声音中带着不甘,无数冤魂的怒吼在他话语中回荡。狡猾的人类,如果在这一炷香燃尽之后,他们被发现的话,就留下来永远陪着自己吧。
陪着自己在这个书院做生生世世的游戏,永远不会听到自己痛苦的求饶。
果然,四不的规则中,许佑不能“听”。那么他们因为躲藏而发出的声音就不会被他听到。
“好了,好了,赶紧开始吧。”许佑不耐烦道。
温升竹握着沈天野的手,蓄势待发,他比沈天野年纪小,变小了之后竟回到了自己五岁那年,若是躲藏起来,他只能勉强拖动沈天野一段时间,之后他就会丧失力气。但是他已经决定了,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换取沈天野的。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准备的时间开始后,他就像被人投入了无尽的深渊。粘稠的黑暗包裹着他们,令他看不到一丝光亮,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作响。
妖怪是不肯给人类任何侥幸逃脱的机会的,他们只有找出来事件背后的真实原因才能够逃出生天。
温升竹甚至又开始出现头晕目眩的感觉,他明白自己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倒了,尤其是他的身旁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依赖的对象。
冷静,冷静,他这样劝慰自己,模仿着崔冉的口吻。他的上方仿佛真的飘着崔冉的影子,正在指引着他。
他跌跌撞撞地跑着,奋力拖动沈天野的身体。出乎意料的是,昏迷的他一点也不沉,反而轻飘飘的,就像许佑手中的纸鸢。
纸鸢?电光石火般,温升竹想起来什么。当他在书院大门抱起许佑的时候,除了发现他有三条腿之外,他手中还握着一个小小的纸鸢。那个纸鸢,是什么样子来着?
他一边奔跑一边拼命的回忆着,灼烧般的感觉从他的胸中一路窜到喉咙,像把薄刃剖开了他的喉咙。他忍不住咳嗽一声,冰冷的空气灌入的同时,他咽下一口血沫。
是一个小黄鸡模样的纸鸢,不,是小黄鸟。为什么会是鸟呢?温升竹继续想着,同时他发现随着他的回忆逐渐清晰,沈天野的重量也越来越轻,轻的好像要飘起来了……
温升竹忍不住惊恐回头,却发现自己手上空空如也。
沈天野也像纸鸢一样飞走了。
砰的一声,温升竹撞在了坚硬的门板上,他的鼻子一酸,眼泪骤然飙出,许佑这个混蛋,走了还把门关上了。
温升竹摸索着,找到锁扣,费力地推开房门,门外浮起熹微,天竟然在不知觉间已经要亮了吗?
借着微弱的晨光,在一线橙黄色间,温升竹看清了门外的景象。景物已然变幻,他面前是一片空茫茫的草地。
风轻轻吹拂着草叶,荡漾起一阵阵波纹,巨大的落差让他愣住,门在他身后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原本是屋子的地方出现了盘叠在一起的羊肠小道。跟他们来时穿过的回廊一模一样。
好诡异,走廊与草地之间出现了一道门,而他推开门,犹如到达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草比人高,无人问津的世界。
他该如何躲藏?
难道要他变作蚂蚁,钻入地下?
不知道一炷香过了多久,温升竹变得急迫起来,无处可避的现实令他有些绝望。小黄鸟纸鸢,长出三条腿的许佑,变成纸鸢飞走的沈天野,还有一望无际的草地,这些词语在他脑海中肆意变换,而他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其中的联系。
他吸气又呼气,不断重复着这几个词,企图将他们重新排列,找出其中的线索。这些词语在他唇齿舌尖敲出奇异的节奏,咚咚咚,咚咚咚,这节奏越来越清晰,也许不止是他的声音,还有他身边的声音。
许佑迈动三条腿朝他追来了!
他根本来不及躲藏!
“跑啊,快点跑吧,快点跑起来躲起来。”许佑的声音犹如惊雷滚滚,劈开天空,从远处传来。
而他的身后跟着许多人,有昔日熟悉的同窗,有许廷杰,还有书院中的杂役,他们都迈着长长的腿,两步并作一步地朝他而来。
他是瓮中的老鼠,即将被捉住、撕碎。
但是,他是不是还有机会,他咬着牙坚持,转头找准没人的地方继续奔跑。突然,脚下一滑,他踢到一块凸起。刺痛传来,他扑倒在地。
在他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了地面震颤,裂开一道缝隙,他顺着缝隙滚了下去。跌宕起伏间,他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无边草地中迷路的崔冉,也发现了天空正在渐渐亮起,一道橙红色的光亮从天边泛起,草地与天空渐渐出现分界。崔冉发现假山不见了,草叶一夜间窜到了她的腰际,摇晃着搔动着。
很痒,崔冉随手拍打了一下,拍下去一只长长的披着黑亮甲壳的小虫,它扭动着身子,很是吓人,分不清是蜈蚣还是蚰蜒。
崔冉不怕虫子,却很讨厌。她讨厌被虫子爬过的触感,以及与它们对视时的感觉。而这里很不妙,到处都是虫子。
为什么书院背后的妖怪会制造出草地和虫子,难道它想说学子们都是幼苗,而这里都是新长出来的学子?就像花房里的那些东西一样,那么她拔起一根草会不会看到下面长出一颗头颅?
她莫名觉得有些奇怪,她扮演的是什么身份?农夫还是……肥料?
崔冉犹豫了一下,拔起一棵草来,草叶将她的手掌再次割破,与她想象中不同,草的根本除了泥土什么都没有。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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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心,又拔起一颗,还是一样。这就是普通的草地,普通的泥土,普通的虫子。
她一无所获。
有时候,一片正常和被妖怪追杀一样可怕,至少她现在就不知道该如何走出这片草地。东南西北,她没有方向,只能够凭借运气。
可是,她一直以来都很倒霉。
倒霉的遇到这么多怪事,倒霉的被困在这里,甚至倒霉的找不到方向。崔冉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脚下,突然她发觉四周并非是平坦的。
在极远处,草地的边缘有些起伏,崔冉眯起眼睛,借助法力极目远眺。没错,草地的边缘向上卷起,更像一张地毯……?又或者是一个扁扁的篓子。
如果草地是一个篓子,那她岂不是就是其中的蟋蟀?会跳、会叫、走不出去。
如果是蟋蟀的话,自然不会只有她一只,还应该有两只,三只,又或者更多,他们在其中拼命厮杀,扯掉对方的脚,咬掉对方的头,最后获得胜利。这不就是她对“杜见春”做的事情吗?
像是在回应她,高高的空中突然掉下来一个人影。
第二只蟋蟀登场了。
紧接着,又掉下来一只,第三只蟋蟀也到了。
崔冉静静地看着,好一会儿也没有掉下来第四只,看来蟋蟀只有他们三个。这个数字让她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她、温升竹、沈天野加起来不正好是三个?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崔冉朝着人影掉落的方向跑去。越是靠近那里,她越能听到呼救声,是沈天野。
等到了他们身边,她果然看到上蹿下跳挥动双手的……小男孩?
“崔冉,冉冉,呜呜呜呜。”沈天野鬼哭狼嚎地扑上来,只不过他没走几步就被自己长长的衣袍绊倒了。
崔冉眼疾手快,拎住了他的后脖领,但是沈天野丝滑地从衣服里刷下去,挂在了半空。张牙舞爪的,有些滑稽。
“你怎么变小了?”崔冉奇道,这书院还有叫人返老还童的法子?
“我也不知道啊,我还以为被人绑架了。”沈天野心有余悸,他一醒来就在一片草丛中,过去被绑架的阴影袭上心头,幸好崔冉从天而降。
崔冉若有所思。沈天野这幅模样她很熟悉,正是她第一次与他见面时的样子。那时沈天野大概只有八岁,而她已经跟着师傅修行了一段时日,能够化作人形跟他说话,不至于用蛇身开口把他吓死。
“放我下来吧。”沈天野小声“哀求”。他虽与崔冉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时光,可此时依旧觉得没有面子,恨不得像乌龟一样把头缩进自己壳里。
他小时候要胖很多,也不如长大后英俊潇洒,引以为傲的武艺和身高都不翼而飞,这让他无法面对崔冉。
崔冉将他放在地上,上下打量,“你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第一次见到我的样子?”
这是一个很特殊的时间节点,彼时沈天野刚被她师傅从魔窟中解救出来,灰头土脸的,像个小乞丐,常会半夜惊醒,没过几天就发起高热,满嘴胡话闹着要回家,还说遇到了一只很吓人的大狗,要把他吞了。
崔冉好奇,趁师傅给他下了安神咒,半夜偷偷溜去看他,他睡觉也不安稳,眉头紧皱,面容扭曲,眼角还流下两行泪,很痛苦的样子。
崔冉以为是他又做噩梦,学着师傅哄她睡觉的样子拍拍他的身体,谁知沈天野却像有感应似的,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原本将他拢的严严实实的被褥滑落一节,露出他的胳膊,还有胳膊上复杂的符文,那符文连接起来似一张狗脸。
56. 明德书院(七)
他身上怎么会有这种纹路?难道他也是妖?
这下崔冉对他兴趣更浓,她把他错当成狗妖,摸索了一通他的发顶,却没摸到期待中的一对狗耳,不免有些失望。等她收了手,沈天野的头发早成了一团蓬草。
不过这个尚在噩梦中的少年也不会生气,反倒略微舒展了眉眼,朝崔冉微微偏头,似乎在寻求她的进一步抚慰。崔冉吓了一跳,连忙甩开他的手蹦下床,她可不要照顾小孩。
可是偏偏她不想要就来什么,第二天师傅牵着困的呵欠连天的沈天野,慈眉善目地说给她找了个新伙伴。
新伙伴老老实实伸手要跟她握手,崔冉眼尖,一眼看到他手臂上一块红痕,是昨晚被她甩开时撞到床头碰的。她心中惭愧了一会儿,神使鬼差般没有拒绝。
师傅长出一口气,带一个小孩就够麻烦,天天早起盯着她念经学法术,吐纳运气一坐就是一上午,她早就烦了。不如让他们互相监督着,还叫她松快松快。
“你叫什么名字?”崔冉友好询问。
“沈天野。”沈天野眼睛亮晶晶的,扑上来抱住崔冉的脑袋,舔了她一口。
好讨厌的小孩!弄她一脸口水!崔冉气鼓鼓地后退几步,恨不得变成蛇把他吞了。
“你是狗吗,舔什么舔!”崔冉一手按住他的脑袋,将他隔离在自己身前。
沈天野歪歪头,真的叫了一声:“汪!”就是不太标准,后半截转成了半吊子狼嚎。
好像真是个犬妖,崔冉板着张脸转向师傅,试图求证。师傅早就撤到一边喝茶去,她囤了好久的老白茶,又是用的刚从地下挖出来的雪水,她双目紧盯茶壶,搓了个小火球出来,头也不抬的说道:“嗯嗯,啊,他不是,不是,他也算是。”
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会不会变小狗,给我看看?”崔冉又转回来,她扯起沈天野的胳膊,用他的衣裳狠狠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不会。”沈天野任由她动作,老老实实道。
“笨蛋!”崔冉又嫌弃他一句。一个犬妖能变人却不会变狗,简直是忘本。
“他不是犬妖,顶多算个半妖,”师傅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到,“你们两个快来喝茶。”
半妖?崔冉一屁股坐在师傅面前,拿起属于自己的灰蓝冰裂纹茶盏问道:“哪种半妖?”
半妖是人和妖结合的产物,有的是母亲是妖,有的是父亲是妖,眼前这个小孩是哪种?
师傅用法术给沈天野搬来个小树桩叫他坐下,回道:“都不是,这孩子是方术试制之物。”
“方术?”
“一种堪称邪术的方术,将人的肉身和天狗的血脉结合在一起,意图创造出强大听话的仆从的邪术。”
“就像我把牵牛花种在玉兰花树上?”崔冉大概懂了。两个毫不相干,甚至血脉不通的东西,强行结合在一起。
“那怎么可能,他会死的。”崔冉握紧了杯子,人与天狗怎么可能强行融合,更何况沈天野还那么小。
“对啊,他会死的,不死也会成为一个疯狗,小时候见人就咬,长大了就会变本加厉,见人就杀。”师傅的眼中尽是担忧和心疼,“但也许会有人成功……那个人不就是那么想的吗?”
“那师傅你要帮他吗?”崔冉又问。
“你想我帮他吗?”师傅拍了拍沈天野的头,他低着头喝茶,被拍了一下就不明所以地抬头来露出单纯的笑。
他脑子还是混沌的,一会儿是天狗餐风露宿、吞云逐月的记忆,一会儿是自己简单快乐的人生。
“我……”崔冉难得有些迷茫,她才跟着师傅修行没多久,妖性大于人性,一下子被问住了,半晌才吐出鲜红的蛇信舔了舔嘴唇道,“对我们都没有好处是吗?”
画皮吸人精气,狐妖吃人心,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能够容颜不老、青春常驻、早日飞升。也有的化作人形,投桃报李,暗中报恩,是为了了结自己身上的因果,干干净净的离开。至于她和师傅,是为了什么才会想要帮助沈天野?
“是的,并且此事很麻烦,或许并不会成功。”师傅并没有瞒她。
崔冉立即想要摇头,却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住了。无关这个人是否是沈天野,只是她突然觉得心中有一根弦被微微拨动,这种波动就像树上落了片翠绿的叶子。那时她并不知道,这叫恻隐之心。
“小冉,没关系的,这件事情很复杂,并不是你的事情,而是我跟别人的恩怨,不过你能有片刻的犹豫我真的很高兴。”师傅在正经的时候真的很正经,温柔的时候也真的很温柔,崔冉看着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一时间心中的感觉滋长,越发明显起来。
后来茶水都被沈天野和师傅分着喝完,而崔冉却一直岿然不动。她好像陷入了一个漩涡中,里面是许多说不明道不清的感情,过去的一切豁然开朗,无数场景涌入她心头。
她一会化出蛇的庞大虚影,一会儿又作人形,两相交织之下竟隐隐有金玉撞击之声,而天空之中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
师傅拉着沈天野离开,还冲他比划手势:“嘘,我们悄悄走,不要打扰她。”
雨轰的落下,将崔冉浇成了个落汤鸡。
晚上,师傅煮姜汤给她喝,崔冉一边吸溜着红褐色的姜水一边抱怨太辣了。师傅又抖了抖罐子,倒进去一块红糖。
崔冉喝完了姜汤,把尾巴变出来给她看,上面灰蓝色鳞片的光泽比往日更甚。她说:“师傅,小狗好可怜,我们帮帮他吧。”
师傅摸了摸她的尾巴,又捧着她的脸亲了一口,笑眯眯道:“好呀,让他做你师弟好不好?”
一个不会背叛,永远与她心有灵犀的师弟。
崔冉点点头,又问:“师弟是不是会乖乖听我的话?”她说话时露出两对尖尖的小白牙。
师傅回道:“他会听你的话,你们彼此能够知道对方是否遭遇了危险,感应到对方身在何方,更重要的是,他永远都不会丢下你。”
“能够压制天狗血脉的方法就是找到更高级的血脉拥有者,让对方成为他的主人。”
崔冉笑起来,真好,她要让师弟变一对狗耳,再变一条狗尾巴,叫她摸个够!
后来沈天野果然听她的话,乖乖的变出一对黑色柔韧的狗耳朵给她摸,摸的他脸红红的,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崔冉。
无数回忆涌上心头,沈天野也同时想起了,他没忍住又支棱出一对耳朵,一只立起一只垂下,随着他点头的动作一晃一晃。
“对啊,不只是我,还有小竹他也变成小孩了。”沈天野记性差,转眼就将他俩曾经差点打起来的事儿抛之脑后。
早在沈天野差点摔个大马趴的时候温升竹就醒了。他默默地看着,心想“丢人”,然后默默地卷自己的衣摆,把自己的衣衫硬生生卷成了条方便的裙子,就是鼓鼓囊囊的。
等到崔冉看过来,他就摆出一副最可爱乖巧的样子对上她的目光,如果他的簪子没有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的话,他会再捡起来给自己挽个发髻。
从崔冉看向他一瞬间惊愕的表情中,他知道,崔冉想起来了。
“怎么是你?”变了调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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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口而出,崔冉上前一步,死死盯着这张俊俏白净的小脸。
沈天野蹲在地上拍自己身上的土,他没有温升竹的手艺好,此时正捞着自己的衣摆发呆,他俩打什么哑谜呢?
温升竹上前牵过崔冉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她掌心还未干涸的血一下子沾在他的脸颊,温升竹仰着头盯着她问道:“这样呢,是不是更熟悉了?”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在她化形前似乎有这样一个雪天。她听到微弱的呼救声,不胜其烦地从洞穴中爬出来看热闹,顺便吃个人。她还没吃过,前辈说嘎嘣脆,像鸡骨头。
结果刚下山,就看到白茫茫间一片冒着热气的殷红,她被血腥气冲了一头一脸,彻底醒来,看见倒地的马车和横七竖八的尸体。
还有尸体中被吓傻了的小孩。
她又往前爬了几下,仔细打量着,小孩穿得金光闪闪,一看就是有钱人家,长得也俊俏,白白净净,眼珠子像挂了霜的李子。就是脸上有点脏,溅了好多血,不过她不介意。她还没吃过小孩,据说肉很嫩,有助于飞升。
这个小孩的样貌跟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温升竹完全重合。
她也是这样居高临下,支起了自己的蛇身,咬死了他前面高举柴刀的土匪。
一口一个,肉又柴又臭,她将土匪呸掉,又往前爬了两步。小孩抬起头,那颗泪终于无法阻挡地滚落,他问:“您是来救我的吗?”
真笨。崔冉心想。
明明是来吃你的,我要吃小孩!她亮了亮自己的毒牙。
这小孩闻起来很香,崔冉围着他游走一圈,恋恋不舍地伸出蛇信舔了他一口。不是衣料熏香,是一种从魂魄中散发出来的香气,难道这小孩是灵草变的?
崔冉突然有点舍不得了,正当她犹豫之际,突然从天而降一个白衣女子,仙气飘飘地按住了她的头。
?
崔冉挣了挣,想扭过身子咬她一口,没成功。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白衣女子朝她微微一笑,一张黄符贴在她身上,她顿时变成了一根僵直的蛇棍,硬梆梆的倒在地上。
“你是来救我的吧。”温升竹看着崔冉,又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这一次他更加笃定,笃定崔冉是为了他而来。
“你早就知道是我了?”崔冉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她几乎不敢相信世间竟然还有如何巧合之事,这难道就是缘分吗?
“从你第一次想要我的命开始。”他依旧能够清晰地记起被蛇尾缠绕濒临窒息的感觉,还有她竖起的蛇瞳,犹如宝石一般闪着幻光,被强迫和被控制的快感连同濒临死亡的感受一同控制住他的内心,他心跳剧烈,觉得自己几乎要在这种极乐之下死去。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呢?只要她愿意,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毫不犹豫地奉给她。
“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以为你是占据了天野身体的妖怪,我一直没想杀你。”崔冉解释道。
“我知道,你在担心哥哥,以后你会像担心他一样担心我吗?”
崔冉不知如何是好,温升竹的眼神太赤/裸裸,他的爱一览无余,炽热的几乎要将这里烧成荒野。
可是她又不愿躲避,当年的一片飘落的绿叶化作了铺天盖地的花雨在她心头洒下,她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温升竹的眼泪落下,只有他自己知道,从第一次见到崔冉化作蛇身,他在短暂的惊愕与紧张之余只剩下无尽的喜悦,他又一次见到她了,那条漂亮的灰蓝色的蛇,那道总是模模糊糊出现在他梦中的身影。而跨越十几年光阴,崔冉总是一次又一次的救他于水火之中。
57. 明德书院(八)
这一次,崔冉也如他所期待的那样,从天而降来救他了。
“你们怎么……”崔冉着急问他们这般状态状况是什么原因,却被头顶轰隆隆的变故打断。
是打雷了吗?三人诧异抬头。
可是眼前景象却让他们更加惊慌。
只见头顶蓝天不断向内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拢,他们脚下的土地也折叠,他们如同在一个口袋里,被人拎起。
天光彻底消失,黑暗再次降临。温升竹下意识摸索着,捉住了崔冉的手,而沈天野则是跌跌撞撞的过来,捏住了她的衣角。
他们感觉自己已经离开了原本的地面,被人拎着,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脚步声犹如惊雷,崔冉还听到了鸟鸣、草叶被折断的声音,以及一个小孩的说话声。
“惠娘,你真笨,往这边走,来呀。”
“是许佑。”温升竹捏捏她的手掌,他的手小,肉嘟嘟的,努力的在她掌心画了个佑字。
惠娘是谁?许佑的朋友吗?他们正在被惠娘拎在手中?
突然惠娘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口袋也随之滚落,崔冉三人滚作一团,衣服纠缠,头碰着头,脚缠着脚。温升竹倒吸一口凉气,他刚才不小心磕到了手,好疼。
“真笨,你真是个傻子,还不快点起来。”许佑声音渐弱,他似乎跑到前面去了。他对待惠娘的态度并不友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恶劣,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这真的是朋友吗?崔冉很是怀疑。
但是傻子一词提醒了温升竹,他突然想起,连忙站起来,踩在并不平整的“地面”,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对着黑暗道:“我想起来了,惠娘是许佑的姐姐!”
“姐姐?”黑暗中传来崔冉与沈天野的声音。
“对,许廷杰有个藏在身边的女儿,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傻子……”温升竹突然想起,“许佑是他的第二个孩子,因为不会说话,所以曾经被人猜测跟他姐姐一样都是傻子,郎中也是这样说的。只不过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突然就好了。”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许惠娘死了,许佑就好了?”崔冉突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联想。
“极有可能。”温升竹沉默了,他心中也是这样想的,毕竟诡事之中越是奇怪残忍越接近真相。
在他们说话的空档,许惠娘站起来了,她攥着布袋,拍打着自己身上的土,又气喘吁吁地跑起来,她似乎不太会说话,只会发出一些呜哇之类的叫声。
在她奔跑时,布袋在她身侧一晃一晃,崔冉三人也跟着被晃来晃去,脑浆子都要被摇匀了。
这是个力气很大的女孩。
终于许惠娘停了下来,她按照许佑的吩咐把口袋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崔冉三人直觉天地倒转,分不清东南西北。而且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又变了。
沈天野变成了一只黄鸟纸鸢,温升竹附身到了许佑身上,而崔冉则变成了许惠娘。
他们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崔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把抓起黄鸟纸鸢,将纸鸢身上的细线缠在自己手掌上,飞快奔跑起来。
沈天野身上骤然一轻,腾空而起,风声自他耳旁呼啸而过,穿透他的身体。天地广阔,他越飞越高,高到他几乎想要放声大喊,高到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脱离这里,飞回去。
而许佑身上的温升竹则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许惠娘的长相。她与许佑有几分相像,比他长得更漂亮些,却不显的机灵,眼神有些呆滞,身材很壮实。
同样的,他也“看”到了他们所处的位置,一个草坡,绵延到远处,身旁树木郁郁葱葱,花团锦簇。
温升竹看着她不管不顾地向前奔跑,边跑边抬头看纸鸢,口中发出一连串笑声。他不由得心惊,他怕她撞上书,又或者摔倒。他想要叫她慢一点,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他只能在许佑的身体里无声的呐喊,哪怕他喊破了喉咙,努力的脖子都蹦出青筋,也无济于事。
而崔冉在许惠娘身体里也在紧张,她企图冲破许惠娘身体的束缚,却发现比登天还要难。许惠娘身体里黑色的怨气一层又一层,将她紧紧地裹住,这是她全部的不甘。
崔冉心里明白,许惠娘已经死了。这不过是她的魂魄带着他们再次重演当时的剧目。而他们都是许惠娘剧目的一部分,要走到死亡才能够停止。
更甚者,不只是一次死亡,是许许多多次。毕竟许惠娘只是一个固执的傻子。
如他们所想,许惠娘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许佑开口阻止了:“许惠娘!你慢一点,我要跟不上了!停!”
也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许惠娘,她猛地停下来,在一个陡坡前站稳了。许佑背着手追上来,他四下打量,张嘴又要教训许惠娘。
“爹爹说了,不要乱动不要乱动。”
“不动”,这项规则一出现,就攫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许惠娘的。她呆呆地、慢吞吞地点了点头,说:“好哦。”
爹爹耳提面命,不要乱动,不要乱跑,不要乱说话,不要乱看,也不要乱听别人说话,以防被别人带走,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弟弟……”她的声音也闷闷的,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许惠娘说话,她语调奇怪,仿佛一条被扯的歪歪扭扭的线,又粗砺非常,不像是一个少女声音。
“打住!别这么喊我!”许佑皱起眉头。
“你要是不听我的,被爹爹发现我们偷偷跑出来玩,打我手心,你就死定了。”许佑威胁到。
听到许佑不让她喊自己弟弟,许惠娘有些委屈,而在她身体里的崔冉感受的更为明显,伤心难过的情绪化作水流冲过来,渗进黑色的雾气中缠住她的手脚,四周的空气变得潮湿,潮湿到有些沉重,沉甸甸、湿漉漉地带着她下坠。
“我们去摘香椿芽。”许佑一声令下,雄赳赳气昂昂地迈出一步,指着不远处一棵树冠嫩绿的大树道。
于是两人迈动着短腿,跑到树下,吭哧吭哧地开始爬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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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爬树这一方面,许惠娘比许佑“聪明”很多,越是靠近树顶,香椿的香味越发的浓郁,横冲直撞地灌到他们的四肢百骸中。崔冉感觉自己快要醉倒了,醉倒在这片浓绿中,天空几乎完全变成树冠,而他们是趴在树干上的虫子。
许佑四肢并用爬了几下,爬不上去,反倒把自己手掌磨得通红,他嘴一瘪,泪眼汪汪地生气了。干脆在树下一趟,指挥着许惠娘往上。
许惠娘也乐意爬上去,她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三两下就窜上去一大截。
崔冉抬头“看”着,心中疑惑更深,许佑并非有意将许惠娘叫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杀了她,那许惠娘怎么会死?
她并不知道许惠娘身上发生了什么,只能无端地猜测。而在树下看着这一切的温升竹却有了想法。
他想到了那张画。
乱蓬蓬的草,一排排混乱的脚印,不正是此处?如果许佑没有意图故意将许惠娘从刚才的草坡推下去的话,那么这里就发生了别的意外。这个意外不在树旁,而应该在树后。
他心意一动,身体竟然也跟着动了。不,不对,是许佑站起来了,他追着纸鸢抬头,一边看一边叫:飞高点,飞得再高点!”
许惠娘如他所愿,站在枝头,一手抱着树干,一手高高举起,黄鸟猎猎作声,飞到更高处。
许佑拍手笑起来,他笑起来是那样天真,天真到许惠娘也跟着笑了。
黄鸟飞了一会儿,就缓缓掉落,许惠娘不再奔跑,尽管她用力挥舞着手臂,但这并不能阻止黄鸟的颓势。
她慌忙收线,却一不小心松了手,一阵狂风骤起,线被迅速扯直,黄鸟再次高飞。许惠娘想要伸手,许佑要心急起来,就在此时,树枝发出咔喳声。
温升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许惠娘根本反应不过来,随着树枝一头栽倒下去,而在她身后,树的另一面,并不是平坦丰厚的草地,而是一个巨大的深坑。这里曾经也许还有一棵树,只不过被连根拔起了。
许惠娘重重地砸下去,她甚至都来不及保住自己的头,就昏倒过去。
而还在天空的黄鸟彻底自由,它极速坠落,正巧盖在许佑头顶。
温升竹心急如焚,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许惠娘怎么样了,在许惠娘身体里的崔冉怎么样了。她有没有感受到坠落的疼痛,她有没有什么不适。他拼命地想要驱使许佑跑去深坑那里看看,哪怕只看一眼。
可是许佑却像被吓傻了一样,好半天他才摘下头顶黄鸟,试探着喊了一声许惠娘。
没有人回应。
他们闯祸了,他闯祸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要把许惠娘救上来吗,她是不是死了,他要回去告诉爹爹,不行,不能告诉爹爹,他会被责罚的。凌乱的想法冲击着他的脑袋,黄鸟被他捏的皱皱巴巴的。
也许……许惠娘死了,爹爹也会松一口气吧。
许佑没再喊第二句,他抱着自己的双腿依偎在树下睡着了。
58. 明德书院(九)
从天亮到暮色四合,林佑从瞌睡中被冻醒了,他睁开懵懂的眼,想起来许惠娘还在坑底,连滚带爬地起来,扒着巨坑边缘的草丛往里看。
他不敢伸头太过,生怕自己也掉下去,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是不把身体探出去,他看不清坑底的样子,一不小心还被草叶划伤了手。
刺痛随着血珠一同出现,他瘪了瘪嘴,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边哭边给自己抹眼泪,他害怕被爹爹责罚,又怕许惠娘真的死了。
温升竹在他身体里急的要命,恨不得立刻接管他的行动,冲出去救崔冉。刚才许佑睡着了,他却醒着,漫长的等待煎熬着他的心肝脾肺,若是还有身体他直要呕出一口血去。好不容易等许佑醒了,他一眼看到那颗大树上有攀缘的藤蔓,也许可以扯下来把崔冉拉上来。
但是他又只能看着,看着许佑一扭头跑回去找人求救了。求救也好,温升竹跟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树影草影在他身后流淌,模糊成一团,张牙舞爪的犹如妖怪。
其实书院离他们出去摘香椿的地方并不远,只是对于小孩来说犹如天堑,温升竹甚至觉得那个坑也并不大,只不过他囿于年少的身体才会觉得又深又大。
很快他就看到了书院影影绰绰的灯光。此时刚下晚课,到处都是人,走来走去的,许佑满脸泪花的样子一下子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有个学子跟他熟,双臂一伸像只老母鸡一样拦住他,把他抱起来颠了颠,问他:“小佑,发生什么事了,先生骂你了?别哭别哭。”
许佑环视一圈,哭得更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要说话,噎得只抽抽。而就在这一圈水蒙蒙的人影中,温升竹却看到了一个面目模糊的人。青绿色的衣衫,玉佩头巾,站在一旁看着,这不正是他自己吗?
原来他曾经与一桩死亡事件擦肩而过吗?这样的感觉太微妙了,温升竹也跟着有些反应不过来。灯光融融的犹如一道墙,把他和过去的他分隔两处,他们明明离的那么近,却不在同一个时间上。
到底他是真,还是眼前的他是真?
就在他这样犹豫的时候,许佑拍拍学子大王胳膊说要找爹爹。那学子殷勤,抱着他往书斋去。他们与几年前的“温升竹”擦肩而过,温升竹心意一动,发现自己好像能够活动一二了。他控制着许佑的手,碰了碰“温升竹”的肩膀。
这样的触碰犹如一阵清风,从几年后的某一天传来,落到“温升竹”身上,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对上小孩一双执着的泪眼。从那之后,他就认定许佑不是个傻子,傻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呢。
而在离他远去之后,许佑身体里的温升竹发现那种控制力又变弱了,只有他集中精神,使尽浑身解数之后,他才能勉强代替许佑做点简单的举动,比如抬一抬手,指一指。
抬起的手指指向了许廷杰。许廷杰板着脸皱着眉头,他老早就发现许惠娘不见了,对于这个傻女儿,他看得比儿子还重,并不是担心她,只是在少的可怜的担忧上他还想要做一个好父亲。
刚才他在房间里大怒了一场,现在还有些端倪没整理好,现在看到许佑被人抱着进来,天大的怒气也硬压下来了。
许佑抱着他的脖子支支吾吾半天,才小声说出来是他跟姐姐出去玩,结果姐姐掉在坑里了。他话说的不清楚,断断续续的,许廷杰听了半天才听懂。
从树上摔下去,许廷杰心里一凉,那么小的孩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摔到坑底,不死也要残废。
“你们什么时候出去的?”许廷杰盯着许佑问。
“天……天亮的时候。”许佑被他凶狠的眼神吓了一跳,更加不会说话。
许廷杰听了反倒松下来,小半天了,许惠娘还活着的可能性更小。他静了静心,才把许佑放下,扯着他的手问:“你看见坑里面什么情况了吗?”
许佑摇头,他的泪已经干了,红着眼好不可怜。许廷杰叹了口气,摸了摸他饱满的脸颊。
“吓坏了吧,别怕。”这下子他又成了好父亲了,温言软语的,实际上内心在磨刀。许惠娘可能死了,他只要装模作样的去搜寻一番就好了。
今天也许是个好时机,他要摆脱许惠娘这个傻孩子了,还能再搏个清名。要不然他可真是头疼,以后他年岁大了,许佑又要考学,许惠娘成了拖累可如何是好。老天爷还是有眼,看出他辛苦了。
思及此处,他难免有些激动,捏着许佑的手也紧了紧,像个铁钳,许佑小声的吸气,不敢出声。
好半天,许廷杰才喊了四个平日里最听他话的学子跟着他去草坑里找人。
温升竹看他脸色变幻,心道不好,大约猜到了他的心思,再结合书院的情况,许惠娘的下场也很明了,她必死无疑。
他担心许惠娘身体里的崔冉,崔冉也体会到了等待死亡的感觉。
几个时辰之前,许惠娘一脚踩空从树枝上跌落下来。她像个葫芦一样滚下草坡落入一个深坑之中,摔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身边已经没有人声,只有偶尔的虫鸣窸窸窣窣地响起。万籁俱寂时,黑夜的降临就更加令人害怕。她摸了摸自己头,摸到了一手湿漉漉的血。
血意味着什么呢,许惠娘知道,也不知道。她并不是见到血会害怕的人。不久前她早就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流血了,她早晚会死的,这样的念头一直在她心头盘桓。
血不可怕,但是头很疼,不仅头疼,身上腿上都疼,许惠娘咬牙撑起自己的身体,打量了一圈四周。这里面的草黑乎乎的,犹如一层毯子,她一个都不认识。
再抬头,有点点星子若隐若现,天边依然能够看到些白光和云彩。她突然觉得天又高又远,远的她完全够不着。
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了个寒战,爬到坑边抓着草叶想往上爬。她便爬边试探地喊许佑的名字,她也不记得许佑叫什么,只能喊一个哟哟的音节,听起来像在给自己打气。
打气也没什么用处,她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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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就会滑下去,像徒劳的小虫。反倒硬挺的草叶把她的脸也划出细小的伤口,而她只能刮起一阵尘土。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她不甘心,反反复复地折腾,反反复复地爬。可是又有什么用处呢,崔冉在她身体里看得心疼又觉心酸。
终于,她放弃了,她受伤的手臂疼痛难忍,她的体力已经耗尽。许惠娘躺倒在坑底,任由无数小虫爬上她的身体,她在等待有人来救她。
或许是爹爹,或许是许佑。
等了好久,没有人来。许惠娘饥肠辘辘,她疯了一样在坑底翻找,企图找到些能够果腹的食物。她咬一口草叶,又苦又涩,又咬了一口没见过的小红果,酸的牙疼,最后她才恋恋不舍地掏出来那个口袋,里面装着她为许佑摘的一把香椿。
转瞬就老的香椿此时还是嫩嫩的,她来得真是时候,一口下去唇齿生香。她小口小口地吃,边吃边等有人来。
真的会有人来吗?崔冉看着这里一蓬蓬乱草,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浓黑,周遭的一切都与白日截然不同。月亮爬上树梢,冷酷无情地照亮坑底这个可怜小女孩的脸庞。
她叹了口气,心想她的腿怎么不能长长一点呢,长到她轻轻一迈就能从坑底里出去。或者她有很多条腿,她看着一只小蜘蛛从她身边路过,如果她也这样的话说不定能从坑壁上爬出去。
她这样想着,又度过了一段漫长且无聊的时光。
不知什么时候,她好像听到有脚步上,她眼前一亮,用尽力气大喊大叫,从坑里蹦来蹦去,企图被人发现。
这时不远处,许廷杰和学子们迷路了,一个学子停下来竖起耳朵道:“你们听,好像有动静。”
“可能是蟋蟀吧。”许廷杰听了一会,说道。这里草木茂盛,蟋蟀叫声蝉鸣声还有鸟叫被他们惊得此起彼伏。
“蟋蟀”许惠娘喊了会儿嗓子就哑了,她也没有力气,恹恹地趴下来抱着自己。
“哦哦,也许是我听错了。”学子听到又没了动静,草地上只有他们和树影,就也没再坚持。
他们继续找人,天黑之后路不好走,加上许佑年纪小,早就忘了去草坑的路怎么走。至于许廷杰,他对这边了解,甚至那棵树也是他亲手带着人伐倒的,拿来打书架和书院房屋的主梁了,他不清楚草坑在哪里吗?晦暗天光中,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
许惠娘听着脚步声远远近近,心也跟着上上下下。她一会儿有希望,一会儿又发现希望破灭,不由得体会到什么是绝望。她并不知道绝望这个词,却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了,甚至比大多数正常人都体会的更加深刻。
浓重的痛苦笼罩在深坑上空,她似乎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流失,许多冷风在她身体里钻来钻去,带走热,带走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还没有发现自己呢?
为什么她不能长着三条长腿呢?
为什么这个坑这么深,草这么高。
为什么………
59. 明德书院(十)(未完)
感受着许惠娘滔天的不解与怨念,崔冉终于明白了书院中的种种异常从何而来。刚开始她以为这是许廷杰和他手里的那幅画造成的,后来她也怀疑过许佑才是始作俑者,唯独没想到还有个隐藏至深,已经没有人想起的小女孩。
因为觉得自己的腿够长就能够爬出草坑,所以书院里的“人”都长出了比例异常的长腿。因为躺在坑里绝望的等死,所以从这个角度看上去草是那么的高、那么的茂盛,遮天蔽日,将她的生机全部挡住。
如果说,书院的诡异源自于一个痴傻小女孩的偏差理解,那么关于那四条规则她还不明白,只能暂时猜测到是由于许廷杰的耳提面命,一个对于许惠娘格外有力的规则。
许惠娘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一动不动的躺在坑底,似乎已经没了生机。
而许廷杰和学子四人还在密林里兜圈子,可是他们也不知道树林为何会突然繁茂起来。只觉得似乎他们每多走一段路,眼前就会晃过一道道黑影。
“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啊,这里面好冷。”第一个说话的人是刚才听到许惠娘声音的人,他的感官似乎比其他人要敏锐的多。他瑟缩着,手在胳膊上上下滑动。
“大惊小怪,这里哪有人?”另外说话的是他的好友,“咱们踏春时也来过这儿。”
“小桥流水,绿草茵茵,春光明媚……”他正说着,瞥到许廷杰的脸,突然住嘴,对于一个刚丢失孩子的父亲来说这是在不是一个忆往昔的好时机。
“我们当时来的时候,有这么多树吗?”那人又问道,他牙齿也有些打颤,声音小的如同蚊蚋。
“这………”他的好友迟疑了,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落后于其他三人,并隔出一个距离。
两人也顾不得再说,心中恐慌之意大张,抬腿往那三人身边走,他们手中的火把随着风声飘摇,在夜幕里划出一道道猩红的伤口。
等两人微喘着到了跟前,许廷杰回头望向他们,刚想板起脸训斥两句,“慌慌张张”一词还没出口,就在看到其中一人的样子时噎回喉中。
“你,你,你耳朵呢!”许廷杰高举灯笼,一道亮光洒下,照见对方光滑的脸侧。
“耳朵,不就在这儿吗?”那人觉得奇怪,平白无故说什么耳朵,他顺着一摸脸侧,落了空。
原本应该长着一对耳朵的地方空空荡荡,填满了头发,怪异的感觉从他心中升起,惊慌喷涌而出。
然后他发现周遭一下子静下来了,虫鸣鸟叫,脚步声,甚至对面几人的说话声都消失不见了。他只能看到他们惊恐的脸,还有张张合合的嘴巴。
“啊!”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只爆发出一声尖叫。
没有伤口,没有疼痛,没有任何人接触过他,他的耳朵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就好像他一直就没有长过耳朵。
他往地上看,仔细搜寻,仿佛他只是掉了个普通的玩意儿,或者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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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脑子彻底混乱了。
许廷杰铁青着脸,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不敢说,却在心里打起了鼓。这地方邪门儿,他们不仅找不到许惠娘,还有人没了耳朵。他当即决定,走!
不找什么许惠娘了,他要赶紧走!
他匆匆转身,其余人赶紧跟上,他们也吓破了胆,此时哆嗦的难以大步行走,只有那个没了耳朵的人还站在原地,失魂落魄。
他们又在密林中到了两圈,这时的草坪已经密密麻麻种满了树,他们尽力忽视这样的景象,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犹在羊肠狭道之中。
终于,眼前豁然开朗。
月光朗朗,遍洒四人,他们神色不一,但皆是惊恐难言,因为在他们面前赫然是他们遍寻不到的那个深坑。
一株参天大树,一个深不见底的深坑,他们就像旁边的蚂蚁一样渺小。
“惠娘……惠娘……”许廷杰率先反应过来,他扔了灯笼,一下子扑到坑的边缘哀嚎起来。因为刚经过一场惊吓,心神不定,所以他此时的眼泪和嚎啕声都显得如此的真诚。
只不过没有人回应,让他有些滑稽。
“你们快过来,扶为师下去。”许廷杰表演结束,招呼他们上前。
三人你推我我挤你的靠过来,一人举着火把,往下一照,见了火光那么高而密的草倏然分离,露出下面面孔肮脏形容狼狈的小女孩,看上去已经没了生息。
“她已经死了。”
60. 明德书院(完)
“好,一言为定。”许惠娘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其实她根本不在意是否透露出背后之人的讯息。虽然她获得了掌握书院的能力,但她本质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再说了,那个人让她体会到人世间真正的丑恶和真相的残酷,她其实是恨他的。
崔冉见她答应得爽快,有些出乎意料,她不仅多想,认为是许惠娘有意为之,又或者她根本是在看热闹,认定温沈二人必然会辜负她的期望。
可是,崔冉目光沉沉,不好意思了,这一局她相信她一定会赢。
许惠娘答应之后,整块土地都仿佛突然停滞,风声、虫声、哭叫和脚步声统统停止。而被困在许佑身体里的温升竹和被困在黄鸟中的沈天野却发觉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变化。
首先是沈天野,他感到自己的魂魄犹如被人大力抽出,然后身上骤然一轻,只见他化作一团浓雾滚落树下,再重新凝实站立起来时赫然是一副威风凛凛的黑狗模样。
他被放出来了?沈天野顾不得思考,耳朵一动,听到身侧传来的怪物嘶吼声,几乎是电光石火间就腾身扭腰避过,然后反咬一口正中对方咽喉。
他虽没有实体,却给那长腿怪人造成了更大的伤害,只见锋利的犬齿扣着不再跳动的青紫血管,伤口处缭绕着黑雾不断侵蚀,转眼间那人就抽动几下没了声息。
这就是沈天野混合了天狗血脉的能力,凶残、果断,杀人不见血。
而感受不到崔冉心脏跳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的沈天野,就是一条失控的疯狗,脑袋里只有杀戮,只见他将死人猛甩过身后,四条腿矫健有力地奔跑起来,所到之处犹如一把黑色的弯刀不断着收割着怪物的性命。
至于温升竹,他重新获得了行动的自由,在没有人注意的角落,许佑的脸庞不断地变化,直到变成自己年幼时的模样。他比许佑秀气,眼眸中却蕴藏着暴风雨。
他扫视四周,冷冷地看过那些陷入癫狂,涕泗横流的人们。他心中平静到可怕,却无心在他们身上纠缠,直奔深坑而去。
他现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不相信崔冉就这样简单地跟着许惠娘死去了,但她一直不出声,一定是陷入了某种难以自拔的困境。她在等着自己去救她。
他也考虑过他们三人分别被困在不同的“东西”里,却在此刻被释放出来,必然不是寻常之事,他瞥见人群中犹如黑色旋风般的影子,骤然聚集又散开,他知道那是沈天野。也许这是许惠娘的阴谋,但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见到崔冉。
但是他不能贸然行动,要冷静,他现在身量太小,只能依靠外力,他不断告诫着自己。
“哥,你能不能将那棵树砍断!”他又盯上那棵树,这次他想要的不是树上附生的藤蔓,而是整棵树如果朝着深坑倒下的话,有半截应该会搭进去,到时候他可以攀着树靠近坑底找寻崔冉的下落。
他的声音遥遥传进沈天野的耳朵,他奋力摆脱几人纠缠,几下来到温升竹身边。他没有实体,却有腐蚀能力,在与温升竹进行简单的沟通后,他点点头跑去执行。
他做得很认真,黑雾深入土地缠绕着根须,将那里一点点“咬”断,并且在这期间灵巧地避开怪物的攻击,将他们引到树旁,利用他们的冲击把树撞向深坑。
巨树一点点摇晃,从远处涌来的怪物越来越多,曾经书院里所有枉死的人都摆动着长腿木着脸拼命地向树撞过去,犹如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在推动一棵参天草茎。而沈天野在其中化作他们头顶的一片黑云,不肯散去。
这书院存在了很久,期间一直不断有人死去,只不过他们三三两两,无人察觉。终于在此时此刻,被一个少女的怨气卷动,他们争前恐后地扑上来,撞断了树。
也许树没有那么脆弱,但是在书院里任何坚实的东西都是不堪摧折的。巨树轰然倒下,激起大地的震颤和一阵连绵不断的尘烟。
温升竹手脚并用地爬上粗壮的树干,沈天野化作一条黑雾长龙盘旋在他身边为他保驾护航,只有偶尔变幻的形态能够看到一对竖起的狗耳和暗红的双眸。
夜色深深,唯有点点灯笼火照亮一片黑暗,还有朦胧的月光从枝头洒落,覆在坑底。温升竹爬得白嫩的手掌被磨出血,寒风吹冷了身体,依旧咬着牙到达了葱郁的枝头。
树叶哗哗作响,纷纷扬扬飘落,犹如一场盛大无声的葬礼上的黑色纸钱,落在许惠娘修长的身体上,盖住了她死不瞑目的眼睛。
少女在深坑中显得如此渺小,温升竹安静地注视着,这时他看到的不仅是现在的许惠娘,也是曾经的许惠娘。
突然,那道捉迷藏时阻挡他的门又出现了。它突兀地立在树冠的尽头,仿佛他一伸手就能推开。
温升竹立刻联想到那个游戏,当时他推开了门,从人肠中走了出去,现在是不是他推开门也能从书院中走出去?
与此同时,躺在坑底的崔冉也明白了许惠娘的意图。生路就在眼前,追兵在身后,她在坑底不知生死,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
沈天野也愣住了,他缓缓地落下来,化成黑狗状,蹭了蹭温升竹的腿歪歪脑袋表示疑惑。他没参与那场游戏,却也能够猜出来门代表的含义。
他有点着急,爪子不停地在树干刨来刨去。他知道弟弟对于崔冉的心意,却害怕他动摇。
温升竹却没让他失望,他看都没看门多余的一眼,脱下自己的外衫取下绦绳借助上面的玉环紧紧系在一条颇为结束的树杈上,然后顺着绦绳滑下去。
当他双脚触及坚实土地的一瞬间,他人也在疯长,从几岁到十几岁再到二十几岁,崔冉几乎是走马观花般看过了他所有的生长过程。他犹如这里的一棵树、一根草,最后化为了原本俊秀公子模样。
温升竹也几乎在瞬间看到了许惠娘。她有着崔冉的眉眼,崔冉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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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额边还有鳞片。不,温升竹一眼就认出,这就是崔冉。
他想也不想地扑过去,紧紧抱住崔冉,力气大到似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
崔冉的赌局赢了,藏在她身体里的许惠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变作少女静立一旁,她沉默着望着相拥的两人,心中百感交集。
崔冉被突然冲上来抱住她的温升竹吓了一跳,还没等她做出反应,她就感到温升竹埋首她的肩膀,紧接着一连串滚烫的泪珠打湿了她的衣衫,连她的身体都因此而颤抖。她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回抱住他。
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抱住温升竹,感受他的气息、体温和轮廓。他比寻常男子高挑,肩膀也宽上几分,此时竟显得如此脆弱。
他在哭。
这个念头清楚地传达到崔冉的脑海里,她不是第一次见到男人哭。之前她在外面游荡,偶遇不平拔刀相助时被歹人所伤,要抓她回去吃肉下酒,助长修为。幸好沈天野及时赶来,那时她道行尚浅,背上被人划了个大口子,差点死了,只能趴在床上上药。沈天野看着她竟然红了眼眶,他一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一边忍不住流泪。
那时,她似乎并没有这种感觉,这种仿佛被水泡过,心又酸又胀的感觉。
“太好了,你没死。”温升竹声音闷闷地传来。他迅速调整好自己,抬起头来,仔细端详着崔冉的脸庞,确保她没事才肯放手。
不仅没死,还没有推开自己,这意味着她也心悦他对吗?
“我……”崔冉想说自己怎么会死呢,她可是蛇妖,却又真心实意地感受到温升竹的担心。她并不在乎生死,也不渴求长生,此时却在温升竹的泪眼中有一丝犹豫。
“你赢了,”许惠娘突然出声,“我会告诉你他在哪儿。”
“是我们赢了。”温升竹转过头去,认认真真地纠正她。
月亮又升高了一寸,又一寸,停在半空中不再动弹。黑夜像被撕开般一点点分开,虫鸣声、风声、草叶摇晃声再次响起。
书院又醒了。许惠娘手轻轻一招,一具身体就从半空中飞来,她把黑狗塞进身体里,沈天野就又“活”了。
门也消失了,许廷杰、许佑,还有那四个学生都消失了,树林也消失了,只有一片空荡荡的草地,见证着这里曾经留下的足迹,就像那幅画一样。
“你要找的人叫逍遥子,他在鱼谷。”许惠娘言简意赅,其实她知道的也不多,“你们可以离开了,现在这里都是正常的了。”
她的眼珠是漆黑的,犹如那个埋葬了她生命的深坑,她目不转晴地看着眼前三人,突然露出一抹笑容。
“那个人比你想象中要厉害,他手段通天,你要小心了。”
崔冉点点头,许惠娘对她释放出一点善意,她却无法将她过去的所作所为一笔勾销。鱼谷,她默默咀嚼着这个词,开始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做。
61. 旧怨
书院恢复平静,草地恢复正常之后,崔冉三人正准备离开就被官府中的衙役“逮”个正着。
索性沈家在官府中挂名,有几分面子,衙役们客客气气地将三人请过去的。衙役中有沈天野眼熟的人,暗中与他交换个眼色,示意他并没有大事。
果然到了县衙,问了几句话签字画押又给放回来了。原因还是在书院挖出大量陈旧的尸骨,恰好又只有他们三个活人在场,自然要盘问一番。只不过时间对不上,所以也怪不到他们头上去。
县老爷脸色很难看,他是刚调过来的,又在任期内出了这么大的事,若是不调查个水落石出,估计再难升迁。但是这是前人旧案,一直无人发觉,他又不知从何下手。
他感到为难,连带着手下们也遭殃。首当其冲的就是主簿,他掌握着文书记载,早就很有眼色地下去整理陈年旧卷,把线索都翻找出来好早日呈报。
主簿与沈家也有点关系,是沈老爷年轻时走镖办案遇见的,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好友,常常没事出来喝几壶。他跟沈天野透露几分消息,说书院的事估计不是寻常杀人案,内有巫蛊鬼怪,叫他们小心着。
沈天野无奈苦笑,他们早就招惹了怪人怪事,现在再说已经晚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况且他生在平城,长在平城,与这座城血肉相连,自然也不肯轻易看着它横遭事端。
主簿看着他,又看看身旁另外两人,长叹一声,捻了捻细须摇摇头走了。他看得出沈天野眼中的不甘,昔日稚嫩少年已经长成一棵参天大树,面对风雨自然毫无畏惧,他也无法阻拦。
三人并行回家,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等安定下来,他们各有一套放松的法子。沈天野去武场连着单挑了六个,把自己打得精疲力尽,倒地气喘不止才罢休。崔冉在屋子里点了殷殷给的安神香,化作本体打坐调养。温升竹一直在弹琴,琴声铮铮,最后绷掉一根弦。弦断了,他也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沉沉吐出一口气。
另一边殷殷也传来了口信。她传信的方式很特别,是叫了只同族的小雀飞来,落在崔冉的窗棂上啄响了窗子。
崔冉打开窗,小雀吓得差点一个跟头栽下去。她闻到好浓的蛇的妖气,连翅膀都软了。崔冉无奈,退后几步,才道:“我不吃鸟。”
小雀扑腾两下,顶着恐惧挺着胸脯进来,一张嘴吐出连绵不断的烟气。烟雾缭绕化作一张秀丽的脸,细眉长眼,脸圆而润,还没等开口,崔冉先行了礼:“师父。”
来人正是无涯子。她长得一副娴静好容貌,张口却是:“徒儿你坚持住,为师在外清理门户,很快就回来。”
说话像是被狗撵,刚说完烟气就散尽了。崔冉伫立无语,心道这确实是师父,童叟无欺,旁人想学也学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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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又飞进来一只小雀,挤挤挨挨地躲在上一只身旁,一张嘴又吐出一股气,还是师父。
“徒儿,你要小心你师叔。”
师父为她讲述了一件陈年往事。当年师祖座下有两名弟子,一个叫无涯子,一个叫逍遥子。无涯子是师姐,为人自由自在毫无拘束,逍遥子却恰好相反。有时候师祖也会调侃他们两个,一个太散漫,一个总是板着张脸。
一开始两个人关系十分亲近,逍遥很敬重师姐,也常跟在她身后跑来跑去,捉妖助人,打坐修行,俨然一个跟屁虫。后来不知道哪一日逍遥突然变了,他变得整日忧心忡忡,似有许多心事,只不过他不肯跟任何人说,就连师姐也生疏了很多。
再后来无涯发现他在偷偷练邪功,甚至拿很多开了灵智的妖怪做实验。无涯怒上心头,与他大吵一架,两人拔剑相对,逍遥反倒不躲不避,直愣愣地受了无涯一剑。
剑穿透身体,却没留下一滴血,无涯正纳闷,逍遥反倒笑了。他说,师姐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无涯脑袋嗡嗡作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讷讷难言。她该知道什么?
剑还在身体里,逍遥前进一步,迎着剑握住了她的手,说:“师姐,我没有心脏,没有体温,甚至没有呼吸。”
“我只不过是师父捏来的一个泥人,作为你的玩伴而已。”
62. 命运
什么时候师弟开始发生变化的呢?无涯已经有点不记得了,当一个人总是陪在另一个人身边,做她的跟班、影子和忠实的朋友的话,就很容易被淹没。
无涯只记得昏暗的山洞,触目的血红以及走火入魔的师弟。
洞中铺着散落的羽毛、尸骨还有被血水浸红的散发着腥气的土壤,逍遥就在其中,他身后是失魂落魄的少男少女们。
无涯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在干什么?”
有陌生人闯入,少男少女们像是突然惊醒,他们睁开燃烧着鬼火的绿幽幽的眼,齐刷刷地看向无涯。
无涯的剑感知到恶意自动出鞘,噌的一下从她身后飞出横在面前。微薄的剑光像针、像月,照亮逍遥冷酷的面容。
他嘴唇微动:“师姐,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
他原本想要多瞒她一段时间,直到他成功,不曾想却被她抢先一步,发现这个山洞。
无涯伸手握剑,借着剑光看清了那些少男少女的脸庞,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她声音颤抖:“城里失踪的人都是你带走的?”
“这么明显的事实摆在面前,师姐还问什么呢?”逍遥嗤笑了一声,眉眼浮动,妖异之色在他脸上缓缓流转。
他没有否认。
“放了他们。”无涯不欲和他废话,剑指向前,剑锋对准逍遥的喉咙。
逍遥无动于衷,反而向前一步,他的皮肤被剑划开浅浅的口子,但是没有血流出来。
就在这一瞬,他身后人异口同声发出呼啸,犹如凄厉猿鸣,少男少女们一同扑上来,似要保护他,将无涯撕成粉碎。
无涯怕伤了他们,只得变攻为守,没想到逍遥反倒打了个响指,那些人就齐齐停住脚步,像是突然被扯断了线的木偶。
“你把他们都炼成傀儡了?”无涯失声惊呼道,这么明显的情况,她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这些人还有救,师弟还有救。
“不是傀儡,是神仙。”逍遥却摇了摇头,他耸耸肩,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他们都是自愿让我帮他们成神的,可惜这里的都失败了。”
无涯简直齿冷,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原本沉默的、乖巧的、善良的师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把人命放在眼里,拿活人做实验的逍遥。
“他们自愿的?自愿让你把他们变成这种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无涯厉声责问。
“师姐,你很生气吗?”逍遥眼中流露出不解。之前他也是这样,睁着漂亮的眼睛很是真诚地问她,师姐你不舒服吗?师姐你生气了吗?师姐你想师父吗?
师姐,你可怜过我吗?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无涯简直气昏了头,这一洞的人都叫她觉得天崩地裂,心头火止不住地往上窜,说话都带着狠,“帮他们成神,还是骗他们,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有人性了?”
“师姐,你真的生气了,”逍遥反倒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紧接着他想到什么似的眼前一亮,问道,“为什么你生我的气,是心疼他们吗?那你会不会生师父的气?”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无涯越听越觉得离谱,越听越觉得逍遥陌生,他为什么突然提起师父,甚至将他与师父相提并论,他怎么配跟师父相提并论?
谁知她话音刚落,逍遥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她来不及躲避,在被他握住的一瞬本能挣扎。剑光闪过,顺势将他的胸膛豁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里面没有血肉,只有一层褐色泥土外壳,以及一颗砰砰跳动不已的玉石心脏。
“你,你……你怎么……”这下无涯真的是骇住了,她相依为命,从小长大的师弟竟然不是人,还是一具……泥做的塑像么?
“这是师父给我做的身体,皮是我的,血肉是泥巴,心脏是石头。”逍遥一边说话一边将手伸进空隙中,抚摸着那颗心脏。
虽然他做了坏事,可那玉石却晶莹剔透,平缓地跳动着的。
“那时我快死了,师父说这样可以给我一条命,我想既然这样可以叫一个死人复生,是不是也可以叫一个活人成神呢?”逍遥的手指也晶莹剔透,他张开五指,覆在心脏上,盖住了它的光芒。
在无涯惊愕的眼神中,他果断地把这颗玉石心摘了下来,送到她面前。
他说:“你摸摸它,它有裂痕了。”
无涯第一次感受到玉石也会滚烫,烫得她根本拿不住,就在她接过玉石心脏的一瞬间,那上面开始显出裂痕,转眼就变成一片蛛网状。
无涯突然想起小时候根据师父教的法术自己灵光一闪创造的“脱胎换骨”。或许这其中早有端倪,师父也掌握了某种脱胎换骨之术,硬生生地将一个本该死去的少年变成了活人,变成了她的师弟。
而此刻她拿着这颗即将裂成无数碎片的心脏不知所措。
“这里的每个人都被我换上了更好的血肉、心脏、魂魄,你若是要救他们就尽管去救吧。”逍遥说完这句话眼中光芒就黯淡下来,他开始变成一座泥胎塑像,而那早已离开身体的心脏也在刹那间四分五裂。
泥胎倒下,少男少女们也跟着倒下,他们一排排安详地躺在地上,只留无涯一个人,握着剑。
脱胎换骨,以黄泥做肉,桃枝成骨,再辅以菩萨净瓶中的甘露和符文咒法,就能使泥人行走。
现在只剩咒法,无涯嘴唇蠕动,一串串生涩的音调从她口中飞出,落在众人身上,他们又睁开了眼,绿光熄灭黑瞳亮起。
泥人活了。
可是无涯知道自己有多么无能为力,这些只是顶着失踪人口外表的怪物罢了。
醒了之后这些泥人开始接连不断地往外走,他们还要回家,回到辛辛苦苦寻找他们,担心他们的家人身边去。他们要和过去一样吃饭、睡觉、生活。
无涯认得一些人,他们其中有白云观旁村庄里的孩子,有商人的孩子,有书摊老板的孩子,有卖货郎的孩子,也有山长的孩子,他们来自不同的行当、不同的人家,拥有不同的身份,但是他们都是幼小的怪物。
那些人渐渐地离开她的视线,洞中只有她和师弟的“尸体”。或许那根本不是“师弟”,而是他的一具替身。
于是找回那么多失踪小孩的无涯不仅没有旁人想象中的春风得意,反倒心灰意冷,到处云游。她发誓一定会找到逍遥的下落,亲手剖开他的胸膛,看看里面究竟是不是石头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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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脏。
她在外面漂泊了很多年,走过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也顺手救了很多人,有殷殷、崔冉还有温升竹。
随着时间的增长,她变成了很有名气的道长无涯子,受一些百姓的香火和供奉。而逍遥好像消失匿迹了一样。
直到许多年后的我一天,她因为灯花婆婆关注到了朱兴,又因为朱兴发现了逍遥的蛛丝马迹。那时候逍遥也成了被人拥趸的道长,他不再穿浅蓝色的道袍,而是换成了天丝云锦制成的白衣,衣带飘飘欲仙,面容越发颠倒众生。
无涯隔着教众与他对峙,他面对她还是那么温顺,他的身后依旧是失了魂魄的傀儡们,不仅有人还有妖。这么多年他做尽了试验,却没有成功造出一个神。无涯咬牙,她的剑却前所未有的犹豫了。
可是逍遥缺不再是当初那个弱小到需要用苦肉计和金蝉脱壳才能逃脱的师弟了。他身后还有朱兴和沈天野。朱兴吞了灯油,生命顽强,寻常法术无法伤害他,他为逍遥挡下了所有攻击,硬挨无涯一掌,差点丢了半条命。
而逍遥就在不远处看着,看着他的好师姐因为顾忌着沈天野而左支右绌。她总是这样,想帮这个也想帮那个,帮到最后只有自己落得一身伤。之前是他将她背回去,现在又有谁来帮她呢?
逍遥眼中有不忍,可也只有一瞬间,很快他就恢复了原本冷静的模样。这一次他给自己换了新的身体,外表越发的端庄无瑕,心也越发的坚硬,不会轻易地碎掉。
原本他只是作壁上观,却没想到不知道从哪里游出一条小蛇咬了他一口。虽然那小蛇被他一掌拍飞,可蛇毒却顺着窜进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的七窍溢出鲜血,转眼间就由一座白玉观音变成了血观音。
“走!”他一声呼哨,将朱兴喊了回来。
无涯正要追上去,却看见原本围在他身边的教众纷纷如虫蚁般涌上来,她被缠住手脚,费尽力气才将他们制住。
这一次,无涯依旧没能清理门户,她只在逍遥的府邸中救出来一个被铁链锁着的小孩。
这个小孩根骨绝佳,天赋异禀。
逍遥将天狗的魂魄塞进了他的身体,他从此变成了半只狗,魂魄上长了锋利的犬齿,脑袋上冒出来柔软的耳朵。
无涯将他带回了白云观,将他的伤养好,又借助崔冉的力量把他蠢蠢欲动的暴虐压制住,然后养了他半个月。
这个小孩后来成了崔冉的师弟。
他是平城最有名的镖局的少爷,他的父母视他为珍宝,为他取名沈天野。丢失那几日,母亲几乎哭干了眼泪,父亲也熬干了心血,而只有白云观的三人知道,沈天野也是个怪物。一个半人半狗的怪物。
幸好他身上有崔冉的契约,不会暴动,也不会丧失神智,他只在武场和走镖时发泄自己的力量,每当他控制不住的时候,都会有崔冉及时勒住他,仿佛他脖子上有一条看不见的细绳。
崔冉一直这样与沈天野相处,直到他失踪,平城出事,原本平静的一切被打破,怪物们纷纷出现。
小雀口中烟气散尽,崔冉终于明白,白云观、师父、脱胎换骨术、平城之中的诡事被一个个串起来,从过去到现在打了个死结。
63. 鱼谷(一)
现在那些怪物都已经死了,他们终结在各自的故事里,可是逍遥子还在,他的欲望没有断绝,他妄图造神的计划也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崔冉将来龙去脉讲给温升竹、沈天野两人听。沈天野拍案而起,模糊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他破口大骂:“原来就是这么个王八羔子干得好事!”
温升竹脸色也并不好看,他沉默着抿下一口茶,因沈天野的动作而震荡不已的碗盏之间还残存隐约的碰撞声。如果不是逍遥,沈天野不会变成半妖,如果不是无涯,他也许会命丧黄泉,两人都不会与崔冉相识,并走到今天这样,命运在他二人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逍遥一直在等那些怪物醒来,或许几十年前他败给我师父是他有意为之。那些怪物在尘世中以人的模样长大,浸透了红尘七情六欲,才能成为合格的材料。”崔冉猜测道。
“所以说那些死人和妖怪是逍遥子早就准备好的,只等有朝一日唤醒,那么当他们接连醒来之后就是逍遥子造神成功之时?”温升竹目光沉沉,这会儿功夫,茶水早就凉了,他却迟迟忘了喝。
“成功?放屁,老子怎么可能让他成功?”沈天野头上耳朵隐隐有冒出来的意思,口中犬齿变长变利,撑开嘴唇,露出一丝狰狞。
“我们不会让他成功的,我要让他死在鱼谷里。”崔冉眼含冰冷,只有逍遥死了,这么多年的怪事才能结束,这么多死人的魂魄才能得以告慰。
“鱼谷在何处?”温升竹问。他在这边生活如此之久竟没有听说还有这么个地方,至于沈天野也是一脸疑惑,看来他也不知。这就奇怪了,如果他们两个都不知道,为何许惠娘说得这么自然?
“鱼谷并不是真正的山谷,而是只有修行之人知道的地方,它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而是在半空中悬着。”崔冉解释道。
传言鱼谷是一座漂浮的小岛,上面有仙山楼阁,外面被流云包裹,离远看就像一条在半空中游动的小鱼,因此得名鱼谷。
“噢!我想起来了!”沈天野抚掌,“小时候我在观里看过一卷画册,上面画着奇形怪状的妖怪们还有几处修行之地,其中一个长得确实如同大鱼。”
“对,大鱼在半空中上下起伏,就好像长了翅膀的大鸟,古人观测到这种变化给它起名叫鲲鹏。”崔冉继续道。其实鱼不是真的鱼,鸟也不是真的鸟,而是一座鼓动着风和云彩的岛。
“什么样的人能生活在鱼谷之中?”温升竹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他知道鲲鹏的典故,却不想其竟是流传百年的仙人宝地,逍遥子以活人为材料,夺取他们的血肉、精气和魂魄,从而修炼邪门法术,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安然地以鱼谷为藏身地?
“传闻鱼谷是祈福之地,只有心思纯净、执念深刻的有缘人才有机会登上鱼谷,并在那里接受赐福,实现心愿。”崔冉道。
“心思纯净……逍遥子是石头心所以也符合心思纯净么……”温升竹若有所思。
这样看来,鱼谷对于善恶并没有什么分辨,只要一个人执念足够深,哪怕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也会被鱼谷“接纳”。
“不知道这鱼谷会变成什么样子。”崔冉已经可以设想,鱼谷变成了逍遥子的大本营,其中丰富的资源和灵力估计已经被他利用,明珠暗投,转化为他罪恶行为的源头。
“不论什么样儿,刀山火海我们也得闯一闯。”沈天野反倒被激起豪气。
“估计已经面目全非,布好了陷阱等着我们。”温升竹道。他总把事情考虑到最坏,如果他是逍遥子,步步引诱他们到这一步目的自然是将他们一网打尽。即使这几番较量他们有输有赢,这也不能让他完全放下心来,万一这也是逍遥子的计谋之一呢?
第二日,他们来到了鱼谷,这个在传说中远离尘世、神秘不可捉摸的洞天福地。
果然,鱼谷远在天边,只有当云彩散去一部分,阳光变幻之后才露出一角金灿灿的面貌。鱼谷的石头呈现白玉般的光泽,山上被绿树环绕,流水潺潺,鸟雀声不断。等他们来到鱼谷之下仰头看去时,时间仿佛有一瞬的停滞。
“好像太阳啊……!”沈天野抬着头感叹道。巨大的鱼谷在他们头顶缓缓地转动,上面的光晕并不刺眼,如同柔软的金箔一片片贴在石头的表面,岂不正是一轮圆日降临人间?
他的耳畔也在此时发出接连的嗡鸣,犹如一根细线在他耳侧轻轻拨动。他体内的血脉也随之轻轻地沸腾起来,他的头顶逐渐显现出耳朵的形状,瞳仁被拉圆,露出一丝血红。
“冷静。”崔冉出声,拍了拍他的后背。
沈天野愣了一下,耳朵又收了回去,眼神变得清明,但他依旧忍不住晃了晃身子,颇有些委屈。天狗食日,他对于太阳有与生俱来的追求。
“我们要怎么上去?”温升竹出声打断。
“鱼谷有自己的通天梯,师父教过我一段咒语可以呼唤它。”崔冉在知道鱼谷这个地点后就跟无涯子传了消息,对方告诉了她找到并且进入鱼谷的法门。
师父并不知道逍遥就在鱼谷,听到她问还有些奇怪,当得知他的下落后沉默了半响才道:“你小心些,另外,逍遥怕水。”
她已经不称呼逍遥为师弟了,那座鱼谷她也登不上去。因为在多年的消耗中她已经没有足够的心力支撑这个执念,如今唯有依靠崔冉。
说罢崔冉就闭目念咒,果然随着法咒出现,鱼谷上也缓缓降下一道绳梯,梯子似乎是由蚕丝织成,流光溢彩,随风飘荡。
沈天野一马当先,抓住绳梯,身手矫健,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崔冉睁开眼,示意温升竹随后,而她的双手已经虚拢在他腰际随时准备护着他。
温升竹点点头,毫不迟疑地抓住绳子,他的恐高症已经被多次乘银鹤治好了大半,故而他一咬牙,目光直视前方,无视脚下缭绕云雾和越来越远的地面,逐渐向上。
而在这一路攀缘上,温升竹听着身后崔冉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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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心跳声,原本的惶恐和紧张竟奇异般消失了。如果他真的脚下不稳,不小心掉下去,崔冉也一定不会让他跌落深渊。
若是有人在下面看他们,会发现他们就像小小蚂蚁一样,在一道浩荡的绳梯上艰难跋涉。
走到一半,温升竹有些头晕眼花,他心跳得厉害,脚下也变得虚浮,甚至呼吸也不通畅,像是被人抽走了空气,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似乎察觉到他的不舒服,绳梯开始剧烈抖动起来,这扁扁的一片变成了一条宽阔的河流,而里面波涛汹涌,作势要将他们吞没。
温升竹的手已经攥得泛白,他死死咬着自己的唇,努力压抑自己狂跳的心,可是这种感觉无法控制。
就在他摇摇欲坠之际,崔冉松开了一只手环了上来,她的头发随风飞舞,铜钱剑在身后哗哗作响,盖住了他的心跳。
她不需要说话,只要在他身后就能让他稳定下来,仿佛他现在不是整个人悬空,而是正与她一起走在踏实的平地。
他的生活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不需要回头,也能够知道自己没有后顾之忧。他的心脏沉在胸口,砸出巨大的声响,并且荡起连续不断的回声,这种回声是一种渴望。
他能够听到自己在不断地说,希望她跟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就这样他们又前进了一段,这道通天路已经走了三分之二。而震荡也变得平静下来,梯子开始慢慢地收缩,最后化作一卷柔软的“布”,将他们温柔地卷住送到地面。
地面的石头散发着暖融融的热气,让温升竹因紧张失血而变得冰冷的手指回暖,他坐起来,与崔冉四目相对,又看到一旁的奇花异草,意识到自己到了。
这就是鱼谷。与他们想象的一样,却也不一样。崔冉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陌生草树,他们长得很诡异,有些缓缓伸出长长的触手,像九脚鱼,可上面却没有恶心的粘液,反而干干净净。有些则是长着像人一样的巨口,里面密密麻麻尽是牙齿,花瓣一开一合犹如活物,叶片肥硕的能够掐出汁水。有些则是漂亮得像是虚幻,无论穷尽多少语言都无法描述,只消看上一眼就叫人屏住呼吸,沉浸其中。这样的诡异与漂亮融合在一起,其乐融融,并没有丝毫不妥。
而草树的中间,铺着一道晶莹剔透的板子,一块块组成一条小路,他们踩上去,模模糊糊能够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样路没走多久,他们就看到了“马车”,还有人影。
这样的马车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四四方方的盒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材料,又硬又光滑,透着亮光,上刻符文,下面四只轮子飞速转动,没有马拉着也能奔跑。
至于人,也是奇怪。他们来来往往,更像是傀儡,穿着衣服却没有面貌,就跟在书院看到的那几个犯了错受了处罚的人一样。而他们的皮肤则是雪白的,正僵硬地前行,路过他们身边也视若无睹。
崔冉想叫住一个人,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沈天野先不小心撞倒一个。
64. 鱼谷(二)
白色的人发出白色的啸叫,他摇摇晃晃之后倒地不起。沈天野吓了一跳,连忙打量四周,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可是寂静的山谷中响起这样的声音很难不被人发现,几乎是瞬间,在路上行走的人和前行的“马车”齐齐停下,空气中开始泛起并不明显的波动,犹如水纹。
崔冉立即戒备起来,手按在剑上环顾四周。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地不起的人缩小变幻,变成了一条肥硕的白鱼。
温升竹的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这种变化古怪而又非同寻常。与此同时,那些停下的人渐渐围了上来。虽然没有五官,但他似乎能够“看”到他们的表情,感受到他们的情绪,慌乱、假装镇定、严肃、焦急等等在众人之间穿梭横行。
他们并没有率先向崔冉三人发难,反而是有条不紊地将白鱼围起来,做出祈祷的姿势,崔冉猜测应当是在为白鱼祈福。但是没有用,白鱼依旧一动不动,甚至眼里的光开始黯淡下去,于是他们只能将白鱼抬起来送进“马车”里。而崔冉借此机会匆匆偷瞄了一眼“马车”内部,里面有些黑色凹槽,里面放着一些白鱼,并没有填满。
做完这一切后,一人驾驶着“马车”离去,剩下的人才来“处理”崔冉三人。崔冉想要躲避,却担心引发更大的波动,由此惊动逍遥子,因为束手就擒,任由他们掏出三对玉环分别扣在他们三人手腕上。
他们也坐上了“马车”。这东西比银鹤跑得慢一些,却比寻常马车快且平稳,从里面看不到外面,三个人挤成一团摇摇晃晃地往前赶,不知道要去哪儿。崔冉估计他们要被投入鱼谷的监牢之中。但如果要审讯的话,这些人能够听懂他们的解释吗?
一旁的沈天野显得有些垂头丧气的,他低着头不说话,恨自己不小心,撞倒一个鱼人。他给鱼谷的人起了名字,妖怪一样摔倒就会变原形,不是鱼人是什么?但另一方面,这也不单是他的错,毕竟他只是轻轻一碰,那鱼人就如此柔弱地倒下了。
不出崔然所料,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鱼谷的“官府”之中,与平城不太一样,这里没有砖瓦,全是由一开始他们见到的透亮的板子和灰色的石头堆成的。正厅十分空荡却不用来审讯,他们被鱼人推搡着分别押送进三间小房间。
第一个被问话的自然是始作俑者沈天野。只不过问他话的人并不是白色的鱼人,而是一个黑色的人。与白鱼人不同,黑鱼人是有五官的,甚至跟平城人长得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皮肤黝黑,身上穿着箭袖衣衫和束腿裤,小腿处缠着一圈绑带,身姿矫健看起来像是习武之人。他脚步很轻,犹如一道黑影飘进审讯室,并且点亮了一盏灯。
灯是绿的,犹如鬼火,荧荧得照着沈天野的脸庞,尤其对准了他的眼睛。这让他不由得浮想联翩,难道黑鱼人要将他的魂魄吸走,从而一探究竟。
但可惜不是,黑鱼人说话了。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从哪里来?”他的声调有些奇怪,抑扬顿挫的,跟他们不太一样但是能够听懂。沈天野猜可能是鱼谷内部的方言。
“我叫沈天野,时年二十二,平城人。”因为听起来没有什么恶意,沈天野老老实实答了,一副很配合的样子。
对方微微眯起眼,继续问:“你来鱼谷做什么?”
“来祈愿,我听闻鱼谷神通,想要实现一个愿望。”沈天野心道总不能说自己是来找逍遥那王八羔子决一死战的吧,于是脑筋飞快运转,编了个理由。
“神通?”黑鱼人突然笑了,他嘴唇上扬的幅度不大,更像是一抹寒冷的讥笑,“鱼谷确实有神通,能够知人心真假,若是要看你心诚不诚只要验上一验就知晓。”
沈天野不免有些紧张,鱼谷竟然有能够按验人心的法宝,若是他被发现了,岂不是要完蛋?思及此处他不着痕迹地扫过这间小屋子,盘算着若是之后败露,黑鱼人突然发难他该如何应对。
“验就验,我还能怕了?”但沈天野还是梗着脖子道。他此刻颇有一丝赌徒心态,赌那法宝失灵,有几分侥幸骗过他。
黑鱼人闻言点头,开门走出去,不一会儿就捧了个匣子进来。匣子上伸出两根线,离近一看是正在蠕动的软软的肠子一样的东西,但是光溜溜的比肠子更细。甫一靠近沈天野,这两根线就贴在了他的额头两侧,舒展着。
沈天野打了个激灵,有些恶心,但他坚持着一动不动,任凭那东西蠕动,慢慢考验着他的意志。
幸好不多时按验就结束了,黑鱼人对着匣子认真揣摩一番,眉头渐渐松开,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既有惋惜又有怜悯,不过他的面容放松了,看来沈天野通过了按验。
“你确实没说谎。”黑鱼人说道。
闻言沈天野也有些奇怪,他稀里糊涂的过关了,却不知道这匣子看出了什么,难道他真的走了好运,糊弄过去了?
“你看着年轻,又生得英俊,何苦执迷不悟,执着于一名女子?”黑鱼人许是看他太惨,忍不住劝慰道。
沈天野恍然大悟,像被人劈穿了身体一般。这匣子竟然说得是他对于崔冉的心意么?他一贯活得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见崔冉对他没有半分旖旎想法所以早就释然,没想到被这法宝拆穿,原来自己根本没有放下,而是深埋心底,甚至成了鱼谷都认可的执念。这下子他只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直冲头顶,耳朵发出咯咯的鼓动声,再开口已经觉得自己的声音或近或远了。
“我和她……还有希望吗?”如果按照传说中的记载,鱼谷能够给人赐福,实现心愿,那他是不是还有机会。他明明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有些魔障,忘记了原本的谨慎,也忘记了自己尚在审讯之中,但他依旧无法抵挡这种诱惑。
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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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黑鱼人却把脸一板斥道:“放肆,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现在身上罪名尚未洗清,还想实现愿望?若是那白鱼死了你就替他做奴隶去吧!”
沈天野的神智被拉回来些,他明白黑鱼人突然翻脸,也许是因为自己想要利用鱼谷达成自己的心愿的行为冒犯了他。而同时黑鱼人的这番话也给自己透露出些许消息。比如那条白鱼原来是他们的奴隶,如果自己身上的罪名没有洗清,那么自己也会沦为奴隶。
“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只是轻轻一碰那白鱼,他就倒地不起,许是他本身就有疾病也说不准呢?”沈天野能屈能伸,表现得惶恐极了,把一个落入困境即将面对刑罚的普通百姓演得入木三分。
“他是白鱼,却也不是你们这样的外来者可以随意招惹的,至于是不是本就患有恶疾,我自会判断。”黑鱼人没接这话茬,但还是有些松懈,他想到那个白鱼领头的人,不免得又被牵扯一些念头。这群奴隶,一天天净会给他惹麻烦,果然是劣质品。
“敢问大人,那白鱼是何人的奴隶?小人就算要死,也要死个明白。”沈天野想要打听更多的消息,于是继续问道。
“何人的奴隶,奴隶便是奴隶,他还轮不上附属于谁,至于你,更是想都别想。”黑鱼人余怒未消,说话也不太客气。
但他很快又话锋一转,“看你这副模样,倒是可以送去歌楼给那些少爷小姐们挑一挑,说不定还能落个好。”
奴隶自然要物尽其用,黑鱼人对待他们的态度就犹如对待一个工具,好看的送去给人玩乐,强壮的送去给人劳作,其余的则作为鱼谷运转的耗材,随手安放到什么地方。
沈天野明白,这下是难以善终,他身上钱财不多,也不好光明正大地跟他行贿。一转念他又想到,自己会被这黑鱼人看上送去给人耍弄,崔冉长得那么好看,岂不是也要送给别人?一想到这儿,他就火冒三丈,这绝对不可以!
他正紧张着有人窥探崔冉,另一边崔冉也在接受询问。只不过与沈天野不同,她没动手只是旁观,因此审讯室里的气氛要缓和很多。
问话的是一名女性黑鱼人。
跟刚才衣着简陋,头发干枯的白鱼人不同,她有一头水草般茂密的卷发,上面缀着绿松石、天珠等装饰,一转头就发出些轻微的叮叮当当声。她的耳环是金子做的,中间镶嵌着红宝石,沉甸甸地拉长了耳珠。她的衣衫也同样华丽,绣着老鹰和红花,缠绕在身上。
这并不是普通的鱼人,而是一个贵族。崔冉暗中判断着她的身份。也许她能够通过这个鱼人获得更多关于逍遥子的消息。
对崔冉的问话跟对沈天野的一模一样,问她从哪里来,叫什么,年龄几何,以及跟沈天野是什么关系。
不同的是,崔冉并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毕竟她跟逍遥子是师伯关系。
65. 鱼谷(三)
崔冉给自己编造了一个身份。
“我叫崔白,一个江湖术士,其实就是些戏法把戏,”她说着说着还不好意思棏笑了笑,抓了抓本就松散的发髻,眼神有些飘忽,“哄小孩妇人们玩的。”
黑鱼人听到她这么说,掩饰不住的轻蔑,她嗤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几片草叶放进嘴里嚼。这算什么凶犯?薛明总给她分这种无所谓的人审,分明是看不起她。
薛明就是审讯沈天野的那个鱼人,他比自己高半级,所以处处压她一头,说是为自己好,让她省点心,可是却断了她往上爬的后路。黑鱼人琢磨着,草叶在口中碾磨散发出辛辣的香气,谁知道薛明的位子是怎么来的,说不定是认了哪个大人物当主人。
“你那些把戏都是骗人的。”既然这个叫崔冉的是个小喽啰,她就也不再把她放在心上,把嘴里味道淡去的草叶吐在一旁的桶里,“我们这里不相信这个。”
说完她就有些后悔。她想,自己真是有点寂寞了,什么话都跟别人说,尤其是眼前的人还是个局促的嫌疑犯。
“那敢问大人,这里都相信什么?”崔冉来了兴趣,坐直了身体,一副没见识的模样。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怎么上来的?”黑鱼人颇为嫌弃地瞥了她一眼,“我们相信愿的力量。”她虽然看不上崔冉但是依旧大发慈悲地告诉了她。
崔冉注意到,她提起“愿”的时候眼神中流露出狂热,那种狂热虽然被压抑在眼底,但是依旧不可遏止地展现出端倪。这里的“愿”似乎是比平城的“神”更深入人心的东西。
围在受伤白鱼身边祈祷的白鱼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她脑海里,崔冉猜测那也是一种祈愿方式,他们企图以“愿”的能力来拯救那条受伤的白鱼。可是如果“愿”真的有这么厉害的话,那条白鱼为什么不能恢复呢?
她正想着,突然房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穿长裰的男性黑鱼人,他的衣服很板正,人也长得很板正,留着两缕长须,年岁有些大了,看起来很是慈眉善目。
崔冉在心里叫他长须。
长须男进来之后先是笑了笑,像是安抚崔冉,然后又冲女人招了招手,轻声道:“你出来一下。”
女人看到他有些错愕,还有惊喜,她忙不迭点头跟着出去。崔冉猜长须的级别要比女人高,甚至要高很多。
他们掩上门开始交谈,声音很低,碎碎地传入崔冉的耳朵。她发现自己的各项能力在鱼谷里都得到了强化,她能够看得更远,听得更清楚,甚至……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对于疼痛的感受也更强烈。这样的行为原本算不上什么,可现在她的掌心皮下却涌现一片紫红,然后高高鼓起,这是受了内伤的表现。
长须男声音断断续续却十分清楚:“上面找到神子了,咱们的仪式要尽快举行,你准备好了吗?”
女人愣了一下,又接道:“差不多了,就是薛明那边还没来得及……”
“这个我不管,你们好好商量,仪式千万不能出岔子。”长须男打断了她的话。这个小徐什么都好,就是跟薛明不对付,这时候了还分不清轻重缓急。他有些不悦,脚步咚咚走远了。
崔冉暗暗记下这个名字,薛明。
再回来的女人明显心不在焉,崔冉知道她已经被要准备仪式和突如其来的神子打乱了思绪。于是崔冉碰了一下椅子,制造出小小的动静吸引女人的注意。
果然,她皱着眉头剜了她一眼又叹了口气道:“等会儿你就可以走了。”
果然,自己洗脱嫌疑,又撞上“大事”便不重要了,但她不知道沈天野和温升竹两人能不能顺利脱身,于是装作斟酌开口道:“大,大人,不知道小人的朋友能不能一起离开啊。”
“差不多吧。”女人挥挥手,什么事都比不上神子重要,区区三个外乡人还值得他们废这么多心思吗?
得到了肯定回答,崔冉也不再追问,耐心等待自己被放走。但她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反而继续暗中偷听周围的动静。与此同时她发现,随着各项能力的提升,她开始头疼眩晕、嗓子干涸,有种缺水的感觉。
耳边乱糟糟的,没有什么特别有用的声音。
但不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去而复返,较上一次的动静这次脚步显得匆忙凌乱。发生了什么事吗?崔冉眼神闪烁,思考着。
这次长须男粗暴地推开了门,他脸色有些不好看,压低声音道:“你来。”
女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怕触到他霉头,有些谨慎地走出去,刚抬头就听到对方怒气冲冲地说了一堆:“神子是那个外乡人,薛亮手底下的,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差点把人放走,以后薛家兄弟的事都由你接手处理,把两人看好了。神子交给神使带走,知道吗?”
他说话很不客气,但女人的眼睛却亮了,她很激动,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不就是向上献媚吗,这些她也会。
“是,是,我这就去办。”女人点点头,努力抑制自己上扬的嘴角,目送长须男离开。
而听到他们对话的崔冉正在疯狂地思考,外乡人就是神子,那岂不是他们三个人中的一个,很明显这个人并不是她,那么沈天野和温升竹之间她更倾向于这个人是温升竹。不因为别的,只是她想到了温升竹身上经常散发出来的香气。
或许那就是“愿”的味道,但这只是她的猜测,她没有任何证据。
“来人,把她送去香,不,断室吧。”女人本想说什么,想了想又转变了主意。崔冉有一种直觉,断室并不是一个好地方。
但她并不打算反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神子在他们之中出现,鱼谷的秘密已经初现端倪,她要做的就是任由他们摆布,在掌握更多的线索时再出击。
女人话音刚落,就有两个人钻了进来,他们也是黑鱼人,只是身形要矮很多,只到崔冉的肩膀。他们动作很快,抓着崔冉的手往后一拧,在她腕上扣上了一对玉环触感的东西,滑溜溜的,一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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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她的身体就急剧收缩起来,直到严丝合缝地与她手腕贴合在一起,容不得她有半点挣扎。然后他们给崔冉套上了一个黑头套,崔冉眼前一暗,但由于她视力好,所以还能勉强看到些轮廓。
两个黑鱼人带着她往外走,来到一个长长的甬道中。随着他们的前进,两旁有光接连不断亮起,然后在他们离开一段时间后又重新熄灭。甬道里没有人,崔冉扭了扭头,看到墙壁上绘制的壁画一样的东西,大红大绿,但是看不清楚。
“干什么呢,还不快走!”其中一个黑鱼人斥道,然后推了崔冉一把。
崔冉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她感到自己后背火辣辣疼,那里一定已经出现一个手印了。于是她不再东张西望,规规矩矩继续向前。
这条甬道很长,却是笔直的,不存在找不到路的情况,但是却让人走着走着容易心生不安,好像永远找不到尽头似的。就在崔冉胡思乱想之际,甬道结束了。
她紧紧抿着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也被鱼谷干扰了。
黑鱼人打开门,锁链哗啦啦响。紧接着黑头套被取下,玉环也被解开,崔冉又被推了进去。这下她有点适应了,身上没有那么疼。
一束强光照射过来,崔冉下意识闭眼。
再睁开眼时,她发现这里跟她想象中很不相同。虽然是断室,但这并不像室一样狭小,反而大的无边无际。与外面不同,断室里的光很暗,暗到行走的人都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白影。
崔冉看着这些白影,大门开闭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水面激起涟漪,他们纷纷投来目光。一个人走过来,眼中满是同情,她很白,白的耀眼,崔冉知道,这是一个白鱼人。白并不是一件好事,反而越白的人越可怜。
“交给你了,小心点别死了啊。”黑鱼人冲着她说了句。
白鱼人点点头,微微笑了一下,对崔冉道:“你是新来的,跟我来吧。”
崔冉于是老老实实跟着她走。
“这里很久没来新人了,你叫什么名字?”白鱼人表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她的眼睛里没有光,很灰暗,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崔白。”崔冉依旧用假名,非常巧的是这个名字在鱼谷里也是个奴隶的名字,与她现在的处境很像。
“我猜的没错,你果然有名字。”白鱼人很开心的样子,她原本死水一般的声音也增加了些波动,好像因为她的到来而开心。
“这为什么要猜,不好意思,我想问你没有名字吗?”崔冉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小心翼翼问道。
“对呀,我没有名字,你看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名字,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我们只是这里的耗材而已。”白鱼人指给她看,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崔冉心中一紧。
他们身上都有血,看向她们的眼睛就中大多已经没有光,有些则像白鱼人一样暗淡,看起来快要熄灭,他们慢吞吞地动作着,如同行尸走肉般,没有丝毫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