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英美]如何获得地球户口》
1. 第 1 章
“相对静止是世界的常态。”
维克斯挑了块平坦的地方坐下来,头发里的碎石和碳屑随着她的动作大把大把地落到肩膀上。她看上去很疲倦,脑袋埋得很低,努力用手臂撑着上半身,才不至于滑进脚下那堆及膝高的废墟中。
“但这不能说明糟糕的事情没有发生。我们只是预测不到,所以也没办法把这一切用因果关系联系起来——如果你和我一样是使用线性思维的生物的话——我们只不过是停在了错误地点的小型蠕虫。虫子是料想不到什么时候会被拍死的。”
“这是、是世界末日吗?”混凝土与尘埃中的裂缝里传来缥缈的声音。
“假如我说是,会让你的心情好一点吗?”
“不。”那道声音如此回答。
“世界末日让全世界痛苦。”维克斯自顾自说道,“但个人的末日只会让自己痛苦。你躺在这里,身上的血快要流干,马上就要死了,突然想到在这颗行星上的另一个角落还有人幸福快乐地生活着——这不会让你难以忍受吗?”
“不。”
“……”
随后是一片沉默。维克斯想或许这位被埋在废墟里的朋友悄无声息地咽了气,而“不”就是最后的遗言。但很快那个声音又飘了出来,虚弱但顽强:“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这是我来到地球的第一天。”
“……发生了什么?”地球人坚持问道。
“我不知道。”
维克斯低声重复着。她徒劳且茫然地擦去脸上黑乎乎的灰尘,随后习惯性地抬头。
随着视线缓缓升高,她在这片黑压压的土地上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渐渐隐没。天地间只剩下绵延不绝地燃烧着的红云。
——降落后五分钟。
“我喜欢这里的大气层。”
杰西·钱伯斯正在编辑短信,闻言回头看了过去。
外星生物站在屋顶边缘,注视着头顶的那一块天空。她摘下了那个像夜视仪一样的面罩,乳白色的头发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精神抖擞。她身上那套单薄的连体服被飞船的尾焰熏得发黑,肩膀上露出一大块保温垫材,但暴露在空气中的面庞干净而柔和,和地球人没什么区别。
“我见过蓝色的人工天幕。”维克斯陷入了回忆,“但是和这个一点也不一样。”
杰西张了张嘴,没想到什么合适的话题接上,只能干巴巴地回复:“我的老板正在忙。我会先帮你安顿下来。”
维克斯的注意力终于从平流层降落了。她有些惊讶,但脸色平静:“根据合同上的约定,我们要在这里碰面的。”
“出了一点意外情况。他真的——很忙。”杰西硬着头皮解释道。她目睹外星人把手上的面罩扔给了身后那只半人高的机械蜘蛛,只觉得头皮更硬了:“另外,我没有被告知你还携带了一名同伴。”
“你说小厘?”维克斯顺着杰西的视线看过去,“它不是同伴,是我的财产。”
小厘正用触肢把面罩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安安稳稳地塞进肚子里。听到维克斯叫自己的名字,它灵敏地抬起头,四对圆溜溜的眼睛正好和杰西的目光撞上,眼睛下面成排的尖牙簌簌地抖动。杰西见此不动声色的后退半步,而小厘似乎捕捉到对方那股微妙的抵触情绪,有些萎靡地缩回了维克斯的小腿后面——这几乎让杰西感到抱歉了。
维克斯轻轻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伸手调整宇航服的领口:“如果我的买家现在不能露面,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他。”
“……你会等很久,大概三天左右。而我的老板不会为此感到愧疚的。”
“没关系。”
维克斯似乎并不把老板的愧疚当回事。她的目光重新飘到了很远很高的地方。杰西注意到她有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像两团模糊不清的烛火。
今天是个和昨天如出一辙的晴天,头顶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浅淡而遥远的蓝色。她们正站在一栋不算高也不算矮的楼宇顶端,能够看见蓝天被远方的摩天大楼切割成不均匀的几何拼图。本地人早已经习惯了头顶的风景,但对外星人来说,地球的大气层大概真的很漂亮。
或许是维克斯那股真诚的欣赏打动了她,又或者对工资的热情暂时抵消了对巨型蜘蛛的恐惧。杰西清了清嗓子,一开始公事公办的冰冷态度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一角:“话虽这么说,好不容易来到大都会,花整整三天观察大气层也太浪费了。更何况我得一直陪着你呀,这是老板的命令。”
维克斯眨了眨眼。似乎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身边站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地球人。她注意到杰西正在朝自己微笑,突然变得有些局促不安:“如果我给你带来麻烦了……”
“你的确带来了很多麻烦——但我的工作就是应付这些麻烦。”杰西侧身靠在围栏上,摆出一副不说服对方誓不罢休的气势,“说真的,我们还是下去走走比较好。你和、你的财产都太显眼了。超人很有可能会发现我们,虽然他迟早会发现我们——在见到你之前我从来都没想过老板会把生意做到外太空去……”
“什么是‘超人’?”
杰西愣了一下,仿佛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超人就是一个……啊,我差点忘了,超人和你一样,他是个外星人,从氪星来的。”
“……氪星人?”维克斯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一个活着的氪星人?在地球上?”
“你还认识别的氪星人吗?”
维克斯没有回答,而是下意识地偏过头,看向远在大气层之外,与自己相隔1.5亿公里的那颗耀眼夺目的黄色太阳。她在杰西疑惑的目光中轻轻笑了起来。
大概是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小厘此时又悄悄伸出一根长而尖锐的步足,绕过维克斯的膝盖,试探性地往杰西的方向挪了挪。维克斯一边笑一边把它重新推回去:“后退,厘。你吓到人了。”
杰西看到小厘再次委屈地矮下身子,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其实我也没那么害怕……”
“我知道。不只是它,我也吓到你了。”维克斯温和地望着她,“我太固执了,对不起。如果你的老板实在抽不开身,我们就先离开这里吧。我可以换个地方等——‘爱人沉寂的眼眸’也可以等。”
杰西悄悄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心中涌现出更多的疑惑:“那是老板在你这里订的东西?什么是‘爱人沉寂的眼眸’?”
“根据保密条例,我不能透露给除了买家之外的其他生物。”维克斯露出腼腆的笑容:“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用代号指称商品。”
“好吧……神秘的外星人未解之谜,我懂的。”杰西逐渐放松下来,连带着外星蜘蛛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我想,‘爱人沉寂的眼眸’一定很珍贵——老板为此准备了丰厚的报酬。”
“我很期待。”
“哎呀!你看看我——请稍等一下。”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杰西突然在维克斯面前失去了踪影。维克斯眨了眨眼,只能捕捉到一片金红色的光辉慢慢消散。小厘贴在她腿边,低声发出尖细的警报。警报声只响了几秒,杰西又凭空出现了。她蓬松的金发在紊乱的气流中飞散,手里出现了一大捧黄灿灿的花束。没等维克斯反应过来,杰西就不由分说地把花塞进了维克斯怀里。
“我得先问问,你不是来毁灭地球的吧?”
“怎么会……”维克斯不知所措地抱住花束,“这到底是——”
“那么,欢迎来到大都会。”地球人轻快地打断了她。
——降落后十六分钟。
小厘兴奋地绕着维克斯转圈,努力把八条腿伸直,好去碰一碰维克斯怀里的鲜花。维克斯还没搞清楚这堆濒死的植物的用意,但还是珍而重之地捧着它们。她注视着前方杰西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询问:“杰西,所有地球人都和你一样跑得很快吗?”
“当然不是。”杰西笑眯眯地转过头,“只有少数几个跑得很快。我们是神速力者,大概就是有超能力的地球人——老板就是因为这个雇佣我的。”
“哇,地球人,真神奇啊……”
“我的老板的确不是循规蹈矩的人。”杰西似乎误解了维克斯的意思,或者她只是习惯性地把所有话题都绕到那位不愿露面的老板身上。维克斯慢吞吞地跟着她,顺手把花束中生命力最旺盛的一朵递给了小厘。
机械蜘蛛激动地接过这份礼物,骄傲地顶在脑袋上,仿佛戴上了一顶伟大的王冠。它漆黑的机身和这朵小花很不相称,但小厘迅速把关节里的感光点调整成了相似的颜色。虽然它本意并不在此,但一只黑黄相间、蹦蹦跳跳的巨大蜘蛛还是给路过它的地球人造成了强烈的心理冲击——周围都没人敢看过来了。好在杰西一直兴致勃勃地在最前面引路,暂时还不知道自己身后跟着什么样的东西。她骄傲地伸出手指向一边:“那是星球日报。看到最上面的招牌了吗?”
维克斯循声望去,看见一栋奇异的大楼,屋顶上长着一颗巨大的球形物体,外层还环绕着一圈钢铁字符。许多行色匆匆的地球人在大楼里进进出出,大部分都在对着通讯器说话,各自沉浸在一股忙碌焦急的氛围中。
“……”维克斯浅薄的地球知识体系还不足以支撑她对这栋用意不明的建筑发表评论。好在杰西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她又顺手指向另一边:“那是教堂的钟楼——你知道教堂吗?就是地球人的宗教场所。再过一小会儿就要敲钟了。”
维克斯又转过头端详地球人的宗教场所,其神情之严肃远胜所有观光客。这是座结构对称的砖石建筑,屋顶像歼击舰的炮口一样尖而高,笔直地冲向天际,顶端有两条相互垂直的线交叉着组成一个简约的符号。维克斯看了看教堂,又看看对面的星球日报顶上的浮夸装饰,一时之间难以分辨哪边才是真正的宗教场所。碍于所掌握的形容词并不多,她只能再一次感慨:“哇……”
在她眼前,陌生的建筑层层叠叠地向外扩散,在恒星光的照射下闪烁着无机质的光泽。大楼上的每一块玻璃都干干净净地反射着没有杂质的天空,将被遮挡住的那片蓝海从天际一直延展到脚下,恍如一座座碧蓝色的瀑布。维克斯对大都会的每一句评价都是真心的。
杰西怀揣着十足的热情向维克斯介绍她们路过的地标建筑,比如殖民地时期的战争遗址、从内战开始就一直开张的餐馆、还有“超人在那一天救下整辆列车时留下的脚印”(维克斯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虽然只相处了一小会儿,但杰西很快就单方面地和维克斯熟络起来。她客套疏离的工作模式消失了,逐渐展露出一种强势而不容拒绝的气势,让外星人难以招架。她们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逐渐进入了一个更加安静的区域。维克斯闻到一股泥土和钢铁混合着的味道。
杰西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转身面对维克斯,耳畔的环形耳饰叮当作响:“我们到了——你可以先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她抬起手指向一片绿荫掩映的街道:“从这里转弯,就是你的新房子了。”
维克斯迟疑地走上前。她看见一排高大结实的树,再往后是郁郁葱葱的灌木,中间坐落着诸多宽敞的房屋,外墙被装饰成可爱的淡黄色——其中一间是属于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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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头,发现这个角度的天空更加宽敞,从被摩天大楼分割的河流变成了一整块无边无际的湖泊。
“……你们准备了住所?”
“一个落脚的地方。我的老板很慷慨——我之前提过这件事吗?他是我认识的最大方的有钱人了。”
维克斯什么也没说,脸上带着有点傻气的微笑:“那真稀奇啊。我从来没见过大方的有钱人……我记得折叠座星系有一个,后来被辐射雨毒死了。”
“你快就能见到了。”杰西也被维克斯的快乐感染,下意识忽略了这个不太吉利的例子,“这条街的房价真的很高。虽然老板今天没来,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觉得我们怠慢。毕竟他是个超级大忙人……”
外星人似乎有些踌躇:“我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房子。我都是住在飞行器里——我现在可以进去吗?还是交货之后才能进?”
“啊……让我看看。”杰西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随后伸手从维克斯的花束里摘出一枚亮晶晶的钥匙,“我猜你今天晚上就可以睡在自己的房子里了。”
维克斯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有属于地球人的秘密。”杰西把钥匙交给维克斯,还想再说些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却发出一阵急切的震动声。
杰西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这时候又有新任务?”
维克斯反而是不那么惊讶的那一个——说老实话,现在她正在兴头上,十分羡慕杰西能拥有一份忙碌且充实的工作:“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如果你愿意跟我聊聊氪星人的故事,今天晚上可以和我一起去坐大都会的观光列车——你一定知道很了解氪星人,我刚才就看出来了。”
维克斯的脸上浮现出纠结的神色。她在氪星人的秘密和观光列车两边游移不定,最后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还真的知道啊。”
杰西的手机再次响起,这一次显得更加急迫。她明媚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疑惑,但不再耽误时间,只留给维克斯一个古怪的手势,便像风一样轻飘飘地消失了,只在原地留下与刚才一样的金红色余波。
她离开时手机尚未挂断,所以维克斯能隐约捕捉到一串电磁信号的痕迹,风风火火地穿过街道与车流,朝着市中心奔去。
空气中残留着辛辣的电流的气息。杰西跑得很快,但这一次她没有回来。
——降落后二十四分钟。
维克斯站在原地,盯着手里那枚通往新生活的钥匙。沉思片刻后,她对脚边忙着在花坛里挖土的小厘自言自语:“他为什么要额外提供住所?我需要另外支付报酬吗?”
小厘叼着蔫巴巴的黄花,茫然地回望过来。
“不给钱,不给身份证明,还不愿意见面。”维克斯下意识地摆弄着手上的钥匙,“或许他想把我困在这里。这人真的是在认真做生意吗?”
她回忆着杰西提起老板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决定改天再思考这个问题。正在她试图把小厘从狼藉的土坑里拽出来时,一阵沉闷绵长的声音响起,维克斯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她呆愣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杰西刚才提到的钟楼的钟声。
钟声的余韵许久不散。整个空间似乎都随着它轻轻颤动。与此同时,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掠过她的眉梢。
“……”
维克斯下意识地松开手。纷纷扬扬的黄色花枝落在小厘身上。机械蜘蛛翻了个身,重新开始挖土,挖得又急又快。维克斯朝着影子的方位看过去,只见一群聚在一起的小型鸟类惊慌失措地消失在楼宇间,似乎和她一样被突然的敲钟吓到了。
一个身形矮小,似乎尚未成年的地球女孩推着滑轮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两条麻花辫在空中上下甩动,像唯一一只离群的小鸟,兴致勃勃地钻进不远处的街道。
杰西接到了一个紧急的任务。维克斯思考着。
非常、非常紧急的任务,以至于需要把一个风险未知的外星人扔在一群孱弱的地球人中间。没有人担心她干坏事吗?
微凉的风迎面吹来。维克斯偏过头,目睹身边一棵矮小的灌木的枝叶尖叫着向后倒去。她脚下的土地发出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断开了。一股迫在眉睫的恐慌迫使她迅速下达指令:“厘,去找到那个买家。”
她没来得及再说更多。在她的正前方,穿过高大的建筑与坚硬的城市外壳,一粒耀眼的、灼热的光点在地底闪烁,紧接着膨胀扩大。
——降落后二十七分钟。
大都会全境发生核爆炸。
大地向上耸起,天空向下坠落。仿佛两只手掌挤压一块湿润的海绵。一切有形的东西都开始融化崩塌,灼热而寂静的真空顷刻间笼罩了整座城市。
捕捉到气压变化的那一瞬间,维克斯的眼球本能地化成两粒透明无色的光学透镜,皮肤之下聚集起密集的圆形光斑,以应对迎面而来的爆炸损伤。她的落点距离爆炸中心大概2.7公里,巨大的冲击力掀起她的身体,像狂风裹挟起一片单薄的羽毛。
建筑与动植物气化后的分子在真空中扩散。维克斯的大部分感知器官已经自动关闭,她听不见,也看不见,成片的能量粒子穿透她,像折叠座星系那场突如其来的辐射雨。
在磅礴的宇宙面前,我们只不过是停在了错误地点的小型蠕虫。
即使如此,她还是在这片突兀的虚无中轻轻张开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为这趟地球之旅的起点做出第一个总结——
维克斯说:“啊?”
2. 第 2 章
“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维克斯终于想起来了一点基础的社交技能:“我走了这么久,你是我找到的唯一一个活人……我是维克斯,你叫什么?”
“……”
幸存者的意识模糊不清,说出口的话变成了一串含糊的音节。维克斯翻身趴下来,努力用耳朵贴着裂缝:“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救救我……”
“我没办法。”维克斯用手指敲了敲断裂倒塌的墙体,“你被两块实心铅板压住了。如果我把它们搬开,你的内出血可能会更严重。哪怕我把你搬出来,外面的辐射也会杀死你。这里是爆炸圈的外围,再坚持一会儿,或许我们能等到救援的。”——这是谎话。即使是外星人也明白,从来就没有针对不可控核聚变的救援措施。
维克斯听到一阵压抑的咳嗽声,还有断裂的骨头扎进内脏里轻轻搅动的声音。与她一墙之隔的地球人似乎被胸腔里的淤血呛住了,但很快就平复下来。能咳嗽就说明墙壁和身体间还留着一点空隙。维克斯把手臂艰难地伸进去,直到墙壁的断口没过肩膀。她胡乱摸索半天,最后碰到一个湿润柔软的东西。
“哎呦……你戳到我的眼睛了。”
“对不起。”维克斯小心调整手掌的位置,把指尖搭在地球人冰冷的额头上,“现在好点了吗?”
“你好暖和。”
“我的体温比本地人高一点。”
“……不会有救援了,对吗?”
维克斯的侧脸贴在裂缝边缘,正好能看见远处一大片尚未熄灭的火焰,像某种涌动着的食肉动物,蠢蠢欲动地朝着自己的方向爬过来。她觉得这时候最好换个更加积极的话题,于是开始绞尽脑汁思考地球人喜欢什么,唯一的参考样本是下落不明的杰西·钱伯斯。很快她开口询问:“你想听氪星人的秘密吗?”
地球人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维克斯能感受到对方的脑袋在轻轻颤抖:“不。我受够氪星人了。”
“氪星人很讨人厌?”
“正相反,他太受欢迎了。我不想……我不想死到临头还要想他。”
“那就不想吧。”
又是一阵沉默。维克斯的体温很高,所有的东西对她来说都是低温物体。她没办法判断手底下冰冷的触感到底是来源于失温还是尸体,只能开口询问:“你死了吗?”
“还没有呢。”地球人坚强地回答,“你可以等我、等我死了再走吗?太冷了,你好暖和。”
“好吧——希望你抓紧时间。小厘不见了,我要尽快找到它。”
“这话说的……我也不是想死就能死的啊。”
维克斯的后颈突然泛起一层凉意。她趴在废墟间转动脑袋,用别扭的姿势看向另一侧。那是一片歪歪扭扭的断壁残垣,黑烟从废墟中升腾,似乎有什么影子在其中晃荡,但定睛看去时却什么也没有。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变得越发鲜明。这对维克斯来说比身后那片烧过来的火更有威胁性——地球人卧虎藏龙的程度远超维克斯的想象。
但维克斯没有说话,也不打算离开。她趴在原地,沉默着聆听地下的人垂死时胡乱的呓语。那股捕捉不到的视线也始终停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维克斯可以确定她正在和一个隐形的存在对视,但对方暂时没有攻击她的意图,只是静静地观察,好让她信守诺言继续留下来,把温暖的手搭在另一个陌生人额头上。她听见那个地球人在黑暗中小声啜泣,断断续续地喊着:“妈妈。”
火焰乘风而起,把微弱的呼唤声吞进肚子里。
没过多久,最后的心跳停止了。维克斯抽出手臂,撑起身子跪坐起来,看到手指上沾了一点暗红的血液。
现在她判断铅板下面的人的确是死了,同时感受到一股平淡的怅然,仿佛她刚刚造访的这座城市也在这一刻正式宣告死亡。她环顾四周,那些恢弘伟岸的高楼都已经拦腰折断,或者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亲眼见证过它们颓然倒下的那个瞬间。钢铁与柴油灼热的气息,碧蓝的天空,那些忙碌的、快乐的地球人,还有杰西,拥有蓬松的金发和闪闪发亮的耳环,都被猝然投进这片萎靡不振的火海,最后留下的遗言是“妈妈”。
死寂彻底笼罩住大都会。
片刻之后,被注视的感觉也随着风散去。维克斯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她从废墟中挖出一截断裂的钢筋,开始试着撬动铅板。
根据维克斯短暂的观察,每一个地球人都会随身携带发射电子信号的通讯器。那些小零件会在爆炸中融化或者失灵,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个人,恰好在爆炸开始时被一大块坚不可摧且隔绝辐射的墙压死,从而保护了身上的电子设备。
维克斯的临终关怀已经结束了。现在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掀开墙壁寻找新鲜出炉的遗物。只要发射电磁的装置还能运转,她就能定位到小厘的方向。
她不敢想象那只无法无天的蜘蛛现在能有多快乐——小厘向来不知道临终关怀是何物。如果它发现了地球人的尸体,绝对会率先啃一口试试咸淡,让本来就很复杂的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为了小厘,维克斯加重了力道。手中的钢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而沉重的铅板也开始缓慢地向上挪动。就在即将看见胜利的曙光时,她的小腿突然一沉。
“……”
一根细长的钢索不知何时套住了她的脚踝,随后猛地上拉。维克斯毫无防备,直接被倒提起来,狼狈地挂在半截立柱中间,眼前的世界在她面前倒立着旋转。刚刚抬起一点的铅板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掀起的尘埃熄灭了那一圈好不容易挪过来的火焰。
是刚才的隐形人又折返了吗?
她眯起眼睛,看见一个全副武装的漆黑巨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在左右晃荡的视线中,他越过火堆,缓步朝着维克斯走来。他穿着坚硬厚重的铠甲,头戴一顶怪异的面具,沉闷的呼吸声从中传出。维克斯的脑海中迅速闪过无数危险的身影,她屈膝抓住脚踝上的钢索,但又被一块迎面飞过来的尖锐物体砸中了脑袋。
在被砸得两眼一黑的那个瞬间,维克斯突然就想了很多。
她想到自己没填完的长途跃迁申请表,想到小厘,想到目前还违规停靠在2814扇区边缘的宇宙飞船——维克斯承认,来地球定居完全是一时冲动,但这份冲动绝对不应该受到如此严重的惩罚。
她满怀希望地降落到新世界,半个小时后新世界就变成了一滩烂泥。她准备了许久好让地球人接纳自己,现在却像个战俘似的吊在墙上荡秋千,很有可能会被一个种族不明的生物割掉脑袋。她看到陌生的袭击者又从腰带里摸出了更多用来攻击她的东西,仿佛每一个动作都是在无情地抹去最开始的美好愿景。一股悲哀的怒火涌上她的心头。
掌心的钢索传来刺耳的断裂声,随后像碰到积雪碰到火苗那样悄然融化。维克斯落回地面,甩掉手上的铁水,一把抓住了朝她射过来的钩锁。在决心把对方压缩成一堆碳化纤维之前,维克斯大声喊道:“好痛!”
“……”
钩锁很快也被融化了。维克斯握紧拳头,故作凶狠地瞪视对方。巨人停下了脚步。面罩里传来失真的声音:“你是幽灵吗?”
“什么是幽灵——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惹到你了?我的长相一不小心攻击了你?”维克斯指着自己的脸,“看着我。我长得像是很适合挨打的类型吗?”
“我只是……”
“我们都有两只眼睛,这还不够?”外星人那两只珍贵的眼睛里迸发出强烈的失望与沮丧,“你知道只有两个眼睛的种族能有多相似吗?我见过长着七十四对眼睛的家伙——他从来不会因为我和他长相不一样歧视我!”
“这和眼睛有什么关系——好的,我很抱歉,我反应过度了。”陌生人无奈地举起双手,但维克斯差点以为他要从掌心发射粒子光束,被惊得捂住脑袋。实在是这人身上的行头太过奇怪,带着一种充满攻击性的极繁风格。他的胸口横亘着一个铅灰色的标志,像两只尖锐的翅膀。这个眼熟的形状让维克斯的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
“有一颗核弹刚刚爆炸了,你知道的吧?”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足够温和,“按理来说,这里不会有活着的东西,尤其是你这样——我绝对不是歧视你的长相!你的眼睛和我的眼睛没差别——但是你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维克斯闷闷地说道:“你也不该出现。”
“我借了、我的同伴的防辐射装备。太重了,一点也不适合我。但我只是肉体凡胎,还是得珍惜生命的。”他解释得无比诚恳,“我只是想来看看……这里离爆炸中心很远,或许有人能活下来。”
“……”
“我只是想,万一有人能坚持住,我可以帮帮忙……”他说着说着突然笨拙地捂住了脑袋,“我真的非常抱歉。明明你就是幸存者,我却攻击了你,只是因为你是这么——你说得对,我就是一个种族歧视的混蛋。天……我都开始讨厌我自己了……”
维克斯突然失去了对峙的劲头。她凝视着两人中间那块墓碑一般沉重的铅板,在对方一连串自我剖析的碎碎念中,想起底下那具温热的尸体刚刚消失不久的啜泣声。
她无精打采地移开视线。
“希望你不要把我认错了。我不是、呃……”他摸了摸胸前的标志,“我是夜翼。”
————————————
铅板终于被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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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
一具年轻而瘦弱的人类女性的尸体扭曲着躺在深坑里。她穿着白色的外套,胸腔深深下陷,浸染了一大片血迹。她的领口别着一只精巧的名牌,上面用鎏金的小字印着“克洛伊·丹纳博士”。
夜翼注视着尸体,许久都没有说话。维克斯碍于有人在场,没办法上手去搜寻丹纳口袋里的手机,干脆开始观察夜翼那个用来呼吸的头盔。
“我知道夜翼。”她冷不丁开口。
夜翼强打起精神抬头:“是吗,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我只是知道夜翼。”维克斯伸出手小心地抚平尸体皱缩着的外套,“我没有亲眼见过,但一个科鲁加星人的飞船就叫做‘夜翼号’。她的涂层上有很漂亮的银黑色花纹,长着翅膀的那种。”
“……所以你真的是外星人。”夜翼短促地笑了一下,“‘夜翼号’,真酷啊。我只知道夜翼是氪星上的神话生物。”
“氪星”这个词让他再一次突兀地沉寂下去。维克斯不明所以,只觉得自己遇到的所有地球人似乎都对氪星人有着一种古怪且深刻的情结。虽然维克斯不理解,但她愿意表示尊重。
“很抱歉,让你看到大都会变成这幅样子。”夜翼轻声说道,“她很、她曾经很美。我有许多朋友住在这里,他们都——”
夜翼又说不出话了。维克斯蹲在他身边,困惑地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道歉?是你启动了核弹?”
“不是——但是谢谢你,维克斯。你这话让我好受多了。”
“不用谢,我没想着安慰你。”
夜翼突然听出来维克斯的“不用谢”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不用谢,这回他是真的笑了出来。维克斯的困惑依然没有消退:“不是你,那是谁?你们的战争是刚刚开始还是已经结束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战争。”黑漆漆的长着尖耳朵的面罩里传来低沉的声音,“我们犯了一个错,错误没有被及时纠正,就只能承担相应的代价。”
“只是我没想到代价会这么大。”
两人脚下的尸体对此表示沉默。
夜翼仿佛找到了一个倾泻的出口,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有一个人,我们叫他‘小丑’。他是个危险的病人,总是能想到办法从监狱里逃走,然后……伤害我和我身边的人。”
仇人。维克斯在心中默默定义。
“每一次,我们都能及时把他抓回来。”夜翼的声音变得越发苦涩,“我们每次都能做到,真的。只有这么一回,只是一点点疏忽……”
维克斯想要的是情报,不是懊恼的事后复盘。在夜翼的思绪飘远之前,她开口把他拉了回来:“‘小丑’启动了核弹?”
维克斯觉得自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但这一次迎接她的是更加长久的沉默,仿佛她刚刚问的是一个无比复杂的难题。夜翼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说了太多,干脆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用碎石和瓦砾把面前的深坑填满,打算就地埋葬“克洛伊·丹纳博士”。
维克斯很想阻止他,因为她还没找到自己想要的通讯器。但是敏锐的感知能力让她决定把自己的计划吞进肚子里。现在的形式还不明朗,维克斯对那句“没有什么战争”不置可否——所见即所得,至少在维克斯的认知里,眼前的一切都带着一股熟悉的战争的味道。
战争代表危险。也代表有机可乘。
维克斯的新房子还没捂热乎就被炸没了。那位神秘的买家并不可靠,唯一的联络人员杰西也不见踪影。这场爆炸打乱了维克斯所有的计划。遇到几个不在意自己身份的当地居民已经足够幸运了,但维克斯自己清楚,现在的她就是个非法滞留在地球上的外星生物,任何一个地球人都有资格以驱逐外来物种的名义处决自己。
但如果是战争……
维克斯默默地帮着夜翼把尸体埋好。她不经意地抬头,忽然看见一圈白色的电磁迅速略过夜翼的脑袋,紧接着朝着周围的废墟扩散开来。她激动得深吸一口气。
地球人并没有直接感知信号的能力,没人知道自己在维克斯眼里随时可能会变成一座信号塔或者雷达装置。她挺直身子,用目光专注地追逐那圈波浪形的纹路,终于在遥远的角落里连接到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她找到小厘了。
与此同时,夜翼也结束了通讯。维克斯不知道他从耳机里听到了什么,只能听到他的呼吸一滞,随后变得格外沉重。他踉跄着朝后退去,像是突然遭受了什么攻击,整个人变得虚弱又亢奋。
“你怎么了?”维克斯试探着问道。
“小丑死了。”
他的声音仿佛一阵冰冷刺骨的风,把维克斯冻得一哆嗦。
“超人杀了小丑。”
3. 第 3 章
“超人杀了小丑!”
消息像另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迅速朝着世界各地散播。街头巷尾、高楼广厦里的地球人交头接耳,低声讨论着这个既成事实。有人拍手称快,有人忧心忡忡,有人则惊疑不定。但无论如何,抹去八百万条生命的凶手死了,世界上再也不会出现第二个疯子犯下此等罪行。亲眼见证大都会灭亡的人们终于强压下恐惧,从濒临崩溃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大都会上空数百英尺厚的毒云尚未消散,但至少对幸存者来说,头顶的天空重新变得晴朗而平静。超人再一次拯救了他们,生活又将继续下去了。
超人将右手从小丑的胸膛中穿过,任由肮脏的血溅在半张脸上。他的耳朵能听见整颗星球的窃窃私语,他的眼睛能看见无数正在新生和死亡的生命,但此时此刻他并不关心世界的命运如何。他短暂地失聪又失明,就连小丑死前那刺耳的尖叫、丑陋的笑脸都感知不到,唯一所思所想只有一件事,只有一个人,只有支撑着他又离他而去的昨日。
他的世界只剩下爱人沉寂的眼眸。
——大都会灭亡后第五个小时。
小厘似有所感,慌慌张张地从碎石块里钻出来,顺便把刚刚找到的螺丝钉吞进肚子里。
太阳西沉,笼罩着城市的那片猩红的迷雾逐渐褪色。因为玩了太久,小厘有些心虚。它的八条节肢亮起一圈圈白色的光环,好让维克斯一下子就能看见自己。
但维克斯始终没有出现。小厘绕了很多圈,在数不清的废墟和残骸中爬上爬下,唯一的收获是一个被融成铁块的电机。它试着发射信号,但周围根本就没有可以转接的信号塔。一切都毁了,大都会倒退回石器时代,而机械蜘蛛是没办法在石器时代生存的。
它简单但是又敏感多疑的思维芯片里迅速闪过被抛弃的恐慌,而它一旦恐慌起来就会开始呕吐。小厘颤抖着吐出一堆被辐射污染的金属零件,吐出维克斯的防护面罩、半截属于斯库鲁人的干瘪手臂、几枚失去流通价值的货币,最后还吐出来一个密封的小盒子,上面有不起眼的按钮。
——“爱人沉寂的眼眸”。我把这个交给你保管,厘。
它无声地播放着维克斯温和的声音:如果你弄丢了它,我们就彻底没指望了,只能搬去宇宙边缘的新生小行星上隐居——你想生活在石器时代吗?
“石器时代”对小厘来说简直就是全宇宙最可怕的鬼故事。它忙不迭把吐出来的东西重新吞了回去,直到确定那个珍贵的商品安安稳稳地落在肚子里才安心。为了节省能源,它不再发光,也不再撒欢般跑来跑去,找了个角落安静地蛰伏下来,鲜红的眼睛盯着不远处只剩下一半的星球日报的球状招牌发呆。
维克斯不会抛弃小厘。小厘的工作模块稳步运行着:维克斯会找到小厘,把“爱人沉寂的眼眸”卖出去。而小厘负责找到买家。
小厘并没有把“买家可能已经被炸死了”这件事纳入考虑的范围。只要宇宙尚未毁灭,零件还能运转,小厘就会坚定地执行维克斯交代的所有任务。它立刻振作起来,灵巧地爬到星球日报残骸的最高处,用红外光扫描周围的环境。
很快,它确定好方向,庄严地上路了。
——大都会灭亡后第七个小时。
维克斯终于看见一个眼熟的东西。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去,而维克斯在晚上的视力并不是特别优秀。她仔细辨认着那堆黑乎乎的轮廓,勉强看出来是个残破的球体,也就是最开始立在星球日报楼顶的巨大装饰物。维克斯不知道“星球日报”是干什么用的,只记得杰西在介绍时提到它“拿了整整六个普利策奖”——或许星球日报是个天文观测机构,因为“普利策”听上去很像一个天文学家,这也就解释了他们为什么要在头顶上安一个星球的微缩模型……
维克斯对所有种族的天文学家都抱有极高的敬意。每一个成功的天文学家最后都会因为找不到宇宙的真实而绝望发疯,但他们还是前赴后继地奔赴这样一项没有穷尽的事业。
为表尊敬,外星人在星球日报的废墟前默默站了一会儿,心中升起一股怅然——主要因为她还是没找到小厘。它在这里停留过,但已经离开了。维克斯弯下腰向前摸索,终于发现一点透明无色的粘稠液体,那是小厘的冷却剂。它害怕的时候总是会产生排异反应,把肚子里储存的东西全吐出来。
夜翼早就已经匆匆离开了。维克斯现在孤立无援,只觉得有些后悔。她应该等他走了之后折返回去,看看“克洛伊·丹纳博士”身上有没有手机才好。维克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小厘现在在哪里。爆炸后灼热的气流携带着放射性物质上升,在城市上空形成厚厚的云盖,把大都会变成了与世隔绝的禁区。维克斯突然有了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如果就留在这里……她默默思考着,趁着没人发现,用残余的材料建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堡垒,然后躲在地下生活……地球人不知道她存在,她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住在地球上,而且不用招惹任何麻烦。
——夜翼是唯一一个麻烦。但维克斯不太担心。他看上去魂不守舍,显然是被眼下发生的事情吓到了。不会有人相信他会在核爆炸现场找到一个来历不明的外星人,更何况他本人似乎也不把这当回事——或许他已经见过很多外星人了?
但偷偷摸摸地活着毕竟很不方便。即使维克斯能忍受,小厘也绝对受不了。它在来到地球的前五分钟就火速接上当地互联网,兴高采烈地下载了一堆奇形怪状的表情包。小厘是个拥有极高的社交需求的机械蜘蛛——高得让维克斯一直都有点困惑。
维克斯顺着冷却剂的方向前进,最后停在一栋倒下的大楼前。蜘蛛的踪迹在这里消失了。
“……”
她垂下眼睛,缓缓地后退,雪白的头发在一片废墟中极为显眼。在山一样横亘着的楼宇残骸的顶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缓缓显现出来,被维克斯用余光捕捉到。
这是个危险的世界。维克斯突然意识到,小厘也可能会遇到一个因为外表而攻击它的人,而此人又没有夜翼那样的好脾气,可以轻松地打发掉……
维克斯轻轻呼出一口气。她的皮肤变成了浅淡的灰色,像一团乌云,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空中。微弱的光线不再从她的体表反射出去,肉眼已经无法观察到维克斯的身影。
一直跟着她的影子从高处跳了下来,身上的斗篷高高扬起。此人和夜翼不同,没有佩戴任何设备,穿着轻便,身型高大健硕,自带一股威严的压迫感。不到万不得已,维克斯会尽量避免冲突,尤其是和这样的人物。毕竟天外有天,在宇宙中一旦鲁莽行事就会招惹灭顶之灾——但这是为了小厘。
她悄无声息地从身后扑倒了陌生人。对方的兜帽落下,露出黑色的长发和一双蓝眼睛,脸庞带着冷峻的气息。这是个年轻的女人,被维克斯身上的温度烫得止不住吸气,但还是及时甩出手里的长鞭,恰好缠住了维克斯的脖子。
“你胆敢……”维克斯居高临下地握住鞭子。这根材质不明的武器立刻迸发出耀眼的金光,但尚未被高温熔化。就在恍惚的间隙,维克斯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拳,其冲击力度之大让维克斯回想起刚刚过去不久的核爆炸。她用尽全力抓住长鞭才没有飞出去,反而顺着惯性把陌生人拉了起来。向后仰倒时,她迅速把长鞭多出来的一截死死缠在对方脖子上——这让她心里稍微平衡了一点。
金光愈胜,几乎照亮了整片街区。两人被同一根绳子绑住,像两只被捆在一起的迫击炮,相互纠缠着在地上翻滚,与此同时脖子里的绳索越收越紧。双方都抱着宁愿勒死自己也不放过敌人的决心在使劲。维克斯从没想过地球人的力气会这么大,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快被顺着眼球挤出来了,而对方显然也有相同的顾虑。她听见她张开嘴艰难地说道:“住手……”
“它在哪里?”维克斯气若游丝地质问,“我的小厘在哪里?”
“我从没见过……呃、什么小厘——相信我!”陌生人脸色通红,但仍有余力把脖子上的绳索扯出一道缝隙,“这是真言套索。我说的话都是真实的——你也一样。”
维克斯放缓了力道,两个人同时松了口气,但这条真言套索仍然虚虚地套在彼此脖颈间。陌生人急促地咳嗽起来:“我是、我是戴安娜。我没有恶意——你需要测试一下真言套索的力量吗?”
维克斯毫不犹豫地说道:“我的名字是维克斯伦特——”她立刻倒吸一口凉气,“这真的是真言套索!”
“你好,维克斯伦特。”
“叫我维克斯,我从来不用那个名字。”
“维克斯伦特是拉丁语。”戴安娜笑了一下,“Viva la vida,对吗?*”
“……我听不懂。这是个地球人的名字?”
“我们一般不用这个取名。”
维克斯身上滚烫的温度渐渐褪去,整个人又重新变得人畜无害。她愣愣地注视着戴安娜的脸,口中喃喃道:“对不起。你没见过小厘,是我主动攻击了你——原来我也是个种族歧视的混蛋!真对不起……我现在觉得我同时伤害了两个人……”
“不,这也有我的责任。”戴安娜和煦的微笑让维克斯感到愈发愧疚,“是我太紧张了。因为你是……新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戴安娜站起身,脖子上还套着真言套索,顺便把另一端的维克斯也拉了起来:“我们暂时保持这个状态吧,至少能够彼此信任——为了避免泄露太多不想说出口的秘密,现在开始谨慎提问,好吗?真言套索会削弱我的力量……看刚才的样子,你应该可以保护自己。”
“我觉得你很不对劲。”维克斯严肃地说道,“如果不是打不过,我一定要烧死你。你的频率和这个地球的频率不相容,很有可能是从其它空间里跑过来的。如果让你碰到脆弱的节点,现实理论就会坍塌。”
“……维克斯,真言套索的力量是有限的。只要你不开口,就不必把心里话说出来。”
“我知道,但是我控制不住。我本来就不是能保守秘密的角色!”
“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些高维知识的?”
“混合钢臭脸魔王告诉我的——你说了不会随便问问题的!”
“啊,对不起……谁是‘混合钢臭脸魔王’?”
“混合钢臭脸魔王,就是混合钢臭脸魔王。”维克斯咧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我有针对思维拷问的语言加密措施——毕竟我不擅长保守秘密。”
“好吧。那谁是小厘?”
“厘是我的财产——你觉得我不会给小厘加密吗?”维克斯收紧手上的绳索,把戴安娜拉近了一点,“为什么总是你在问问题?这很不公平。戴安娜,你是平行世界的旅行者?”
“我是这个宇宙里土生土长的亚马逊人,和平行世界没有任何关系。”
“可恶……”维克斯懊恼地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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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
“……你不打算继续问下去吗?还有很多方式确定我的来历呢。”
“不。”维克斯松开手,解下两人脖子上的真言套索,塞回了戴安娜手里,“刚才那个问题已经让你够害怕的了。”
戴安娜惊讶地看着外星人,维克斯则后退两步,认真端详戴安娜。突然的袭击让她头发凌乱,面色红润,脖子上的勒痕正在渐渐消退。亚马逊人比地球上那些孱弱的人类种族更加高大,她身穿一套银黑相间的轻便铠甲,腰间挂着长剑,外面罩着长长的黑色斗篷,很像是科鲁加星人那艘“夜翼号”的涂层,但斗篷的内衬却是明艳的正红色,即使在夜色中也丝毫不显黯淡。
维克斯发现戴安娜的脸上有一种沉寂的神色,那种经历了许多痛苦、战火与死亡后任由创伤被时间抹平时会有的表情。这使她获得了庄严的美感。维克斯不太明白要怎么从外表中分辨美丑,她的审美一向非常主观——而戴安娜就是目前为止她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地球人。
所有生物——无论是地球人还是外星人——生命中只有一个亘古不变的标准,那就是对漂亮的东西充满柔情。维克斯十分轻松地就把频率异常的戴安娜可能会带来的时空坍缩抛到了脑后,再一次诚恳地道歉:“我真的不应该袭击你的。”
“我也不该问太多越界的问题。”戴安娜收起真言套索挂在腰带上,“所以我们算是扯平了……你要找的小厘,就在这片区域里吗?”
“或许吧。我会找到它的。”维克斯拂去粘在身上的尘土,“小厘不喜欢乱跑,它应该在某个地方等我。”
“我想让你去见一个人。”
这句话实在有点突兀。维克斯抬起头,看见戴安娜的蓝眼睛正在迟疑着眨动。她似乎对自己说出口的话也感到惊讶,但很快就坚定了想法:“我要带你去见他——我希望你见见。我这次来就是想找他,但是……或许你比我更加合适。”
维克斯不太想在这个时候遇见更多陌生人:“你才刚认识我没多久。”
“我见过很多,很多的生命,维克斯。”戴安娜平静地说道,“不需要真言套索,我就能认清你们的灵魂。我希望你帮我一个忙,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维克斯有些心动,主要是因为她实在没办法拒绝一个漂亮的人如此恳求地看着自己。她艰难地开口:“我还要……”
“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戴安娜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最后从斗篷上解下一枚金色的五角星别针,“——拿着这个,作为信物。你帮助了我,亚马逊人将倾尽全力回报你。雅典娜正在见证我们的誓言。”
“谁是雅典娜?”
“她是……一个永恒存在的神明。”
维克斯很不喜欢“永恒存在”这个形容词,但她也没办法说“不”。戴安娜的眼睛里闪过孤注一掷的决绝,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绝望了。维克斯接过那枚精致的信物,只觉得自己正傻乎乎地担负起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但戴安娜却宽慰地笑了起来。她伸出手指向远方:“一直朝着那里走,你会看见我想让你看见的东西。”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我很抱歉。”戴安娜走上前给了维克斯一个拥抱,随后轻轻吻了外星人的额头,“祝福你,维克斯伦特。愿命运之神指引你的道路。”
——大都会灭亡后第十一个小时。
维克斯开始觉得戴安娜在骗她了。
她沿着固定的方向走了很久,聚精会神地观察路边的情况,却一个人也没找到。到处都是倒塌破碎的建筑,土地裂开后高高地向上耸起,时不时会在某个角落里突然燃起大火,把各种难闻的味道吹到维克斯身边。
……或许“沿着这条路走”只是个虚指。维克斯疲倦地想到,或许我要一直走,走出城市,穿越地球上的海洋去另一块大陆才能到达目的地。
只是应下的承诺就必须履行。维克斯无比后悔,只觉得几小时前被美色迷惑的自己实在是太过愚蠢了——就不能忍住不看她的脸吗!
她满脸沮丧地抬起头,突然在前路的一片黑暗中看见了几点灯火。
那些光点正在规律地闪烁着,先是从上到下,然后从下到上。维克斯停下脚步,试探性地开口:“厘?”
光点停顿一下,随后闪烁的频率加快了。维克斯看着那些光快速地朝着自己飞来,很快就从夜色中照出来一只巨大的蜘蛛,那些光正是来自它的身体。小厘发出一连串激动的电子音,迫不及待地飞扑到维克斯身上,直接把她撞倒在地。
“小厘!”维克斯也激动地回抱住它,把蜘蛛的每只眼睛都用力搓了一遍。两只外星生物终于在陌生的世界里团聚了。等待检查完小厘的身体,维克斯紧张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我找了好久……你为什么不在原地等我?”
小厘闻言跳出维克斯的怀抱,勾着她的小腿往前走,一直走到它之前停留的地方。就着小厘身上的光线,维克斯看见废墟中出现了一个狭窄的方形裂口,看不到底。她观察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小厘。她的财产正骄傲地昂起脑袋,等待着维克斯的夸奖。
“……不会吧?”维克斯的眼睛慢慢睁大,“你找到那个买家了?人还活着?”
小厘的身体亮起一层五颜六色的光芒,随后光线聚集在脑袋面前,投影出一个黄脸小人竖大拇指的表情。
它总算是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你太棒了!”
4. 第 4 章
凌晨时分,大都会开始下雨。
骨灰、焦炭与放射性物质乘着热气流飞向高空,因为气温骤降而被凝结的水分子包裹,最后淅淅沥沥地落回来,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一场黑色的雨。不详的雨水在夜幕中流淌,一点一点将土地染成沉重的颜色。其中一滴恰好落进了某栋大楼基座后方的通风管道里。
黑水不断下落,越过无数排风扇、滤网与清洁装置,以一种哪怕落进地狱也在所不惜的势头笔直向下,深入到最古老的城市也无法触及的地表深处,终于在最末端的出口被半扇钢筋网拦住去路。
这滴冰冷的雨被更加冰冷的钢网切割成细碎的水珠,缓缓地从通风管道的直角缝隙里渗透出来,悄无声息地挂在墙角上。它有幸来到了一个密封的小房间里,此处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只有天花板上的过滤装置发出轻微的嗡鸣,兢兢业业地把地表上方涌进来的空气进行最后的加工,去除掉剩余的毒素和辐射。
没过一会儿,房间的墙壁上亮起一排暖黄色的应急灯。
气密门向外滑开,一个穿着臃肿防护服的人类缓步走进,肥大的手套间捏着一个小小的试管。他径直走到通风口旁边,把那滴不远万里来此造访的黑雨小心翼翼地装进试管。他的动作很稳健,但手指在轻轻颤抖。雨水顺着试管口蜿蜒向下,留下一道细长的纹路。
应急灯的光芒把他的影子一路扯到天花板上。瘦高的影子把它的主人衬托得格外渺小无助。他收好试管,倒退着走向门口,在迈出门槛的那一刻抬头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看出了毛病。
一片耀眼的红光突然从通风口深处照进来,迅速掠过地板、墙壁和呆呆站在原地的人类,用最高的效率扫描了整个房间。紧接着红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管道内部的一阵逐渐逼近的碰撞声,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镀锌钢板组成的狭窄管道里蜿蜒爬行。这位独自一人躲在地下的居民有些惊慌地后退,他环顾四周,但唯一的武器只有手上的试管——还是用软塑料做成的。
很快,诡异的摩擦声消失了,但这明显只是片刻的宁静。天花板上过滤器的嗡鸣此刻变得尤其刺耳,几乎要盖住所有危险的动静。
钢筋网被猛地朝外面踹开,一个惨白的影子扭曲着从三百米深的管道里钻了出来,像一不小心从棺材里滑出来的尸体那样无力地砸在地上——即使是世界上勇敢的人类看到这幅场景都会忍不住惊叫出声。
维克斯就这样在惊慌失措的尖叫声里独自爬起来,抖落头发上的雨水,惊诧地看向对面的地球人,那双色泽浅淡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她才是被吓到的那一个。
叫声戛然而止,转变为一阵尴尬的寂静。双方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怎么从彼此带来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只有排气扇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转动。
维克斯深吸一口气,决定率先开口:“晚上好,你是亚历山大?三个月前你在广域论坛上订购了一颗‘爱人沉寂的眼眸’。”
“你……”
“我在论坛上的用户名是‘垃圾漫游者4007’,你可以叫我维克斯。”
“你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走大门?我知道……光是找到那扇门就费了我不少功夫——你知道上面的大都会已经被炸没了吧?”维克斯的笑容稍显局促,“只是那门……我根本就打不开。你看上去不是特别高大,为什么要给自己造一个二十米高而且不留一点缝隙的大门?到底是谁能打开这种门啊?总而言之你总算落到我手里了——这句话是得体的打招呼方式吗?我记不太清了。”
“……一点也不得体。”
————————————
经过严密的消毒措施后,维克斯终于从无菌舱室里走了出来。
她换上一套柔软的棉质衣裤,洗去身上的雨水和灰尘,总算是有了点活人的样子。在宇宙中游荡的时光里,维克斯很少受到这样的招待。珍贵的水,干净的衣服,适宜的温度,这些东西对任何一个外星人来说都像是橱窗里的奢侈品。现在维克斯稍微理解了一点地球人的本质,他们拥有一个完美的宜居星球,和舒适又平和的科技造物,仿佛包裹着新生儿的襁褓。如此就根本没必要进化出坚韧的皮肤、抗辐射的内脏或者可以再生的四肢。地球人是个顺风顺水的幸运种族,身体的孱弱就标志着文明的幸运。
……希望地球上的核战争不要发生得太频繁。
同时维克斯彻底地了解到,她在论坛上随便碰到的买家到底多有钱——他拥有一个无比宽敞的地下堡垒,即使在核战争发生后也能稳定供应热水和暖气,最中央的房间有着高高的穹顶(正好匹配那扇二十米的大门),墙壁中间塞满了珍贵的纸质书籍和活页资料,仿佛一小座人类文明的宝库。头顶城市的崩塌完全没有影响到这一小块天地,维克斯甚至能听见某个角落传来舒缓的音乐。
最中间的小桌上铺满了图纸,上面压着一个被拆开的方形机器和一盏台灯。亚历山大点亮台灯,脱掉防护服后露出一张严肃的人类面孔,但并不见历经灾难后无所适从的神色。这个避难所里一定有着充足的食物与能源,才能让里面的居民即使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也丝毫不为生存问题担心。他递给维克斯一杯热腾腾的饮料,光溜溜的脑袋在台灯的照射下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我是莱克斯·卢瑟。”他缓慢地说道,语气中带着漫不经心的傲慢,“亚历山大只是个化名。我很惊讶,竟然是你先找到了我,维克斯——虽然方式有点惊悚。”
“我也很惊讶,你竟然还活着。”
维克斯接过饮料,从杯口蒸腾的水汽里闻到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是糖。
“这要多亏了钱伯斯女士。”卢瑟叹了口气,“她的首要任务是在必要的时候把我送进这个避难所,其次才是为我干杂活。我很抱歉让她半路丢下了你,但是时间紧迫啊……”
“杰西现在在哪里?”
“不用担心她。神速力者总能找到逃命的方式——但是说老实话,我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况。通讯全都断了。”
他回过头注视那只被放在桌上的试管,下意识地跳过了关于核爆炸的话题,只是轻声问道:“外面下雨了?”
“是的,会下很久。”维克斯回答,“直到天上的云散开为止。”
“大都会——”他话说了一半,没有继续下去,只是盯着试管里的黑水发呆。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一只漆黑的蜘蛛从卢瑟身后一闪而过,又静悄悄地隐藏进黑暗中。
维克斯从卢瑟的态度里读出一种不太妙的预兆。他在为大都会伤心,那双机警的眼睛在思考时蕴含着尖锐的光芒。像他这样聪明的有钱人总是有许多事情要干,急切地想要把世界的秘密全部掌握在手心里。但他唯独对眼前这个历经千辛万苦从通风管道爬出来做生意的外星人不感兴趣。
他是个出手阔绰的买家,而出手阔绰就意味着选择权更大,一个温和的买卖合同对他的束缚则更小。维克斯不可避免地想到,降落之后,卢瑟根本就没有在第一时间和她达成交易,只是派了个人过来打发她。或许他真的很忙,又或许他已经开始犹豫了。
那个不成熟的想法再一次在她的脑子里蠢蠢欲动。
如果现在杀了他……
卢瑟说过,没有通讯,时间紧迫,说明没人知道他还活着。隐蔽的堡垒,充足的能源,还有一份口粮,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收入囊中。
小厘正挂在卢瑟的脑袋上方。只要维克斯眨眨眼睛,这人就能一声不吭地死在自己面前。
——杰西·钱伯斯是个隐患,她很崇拜自己的老板。但她目前生死未卜,即使知道卢瑟的下落,维克斯也有足够的时间解决麻烦。
但说到底,这仍然是个不成熟的想法,维克斯暂时不打算付诸实践。尽管她已经开始预演如何抽干尸体内部的水分防止腐烂,但脸上仍挂着友好的笑容。她时刻准备杀死卢瑟,但对这个人还是充满了好感的。她盯着手心里的褐色液体:“这是什么饮料?”
卢瑟坐在小桌旁,开始摆弄桌上的机械装置:“巧克力,加上一点朗姆酒。喝点热的能预防失温——你的体温太高,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淋雨发烧了。”
他抬起眼睛,脸上露出自嘲的神色:“我把你想得和人类一样脆弱。是我的错。毕竟你是个外星人。”
维克斯走到他对面坐下:“每一个种族都会预设自己没见过的生命比自己更优秀。大概这个宇宙的关键词就是‘谦卑’吧。”
“相信我,维克斯。地球人和‘谦卑’之间的差距比你我之间的差距更大。”卢瑟从铁盒里抽出一大团五颜六色的电线,“你刚才那句论断真是狭隘——请容我问问,你是从哪个谦卑的种族中诞生的?”
“我是游民,不从属于任何种族。”
“怎么会?”卢瑟挑眉看她,“你是人造产物?”
“不是。”
“那么,你的父亲是谁?你的母亲是谁?你父亲的父亲与母亲又是谁?既然你是从生物繁衍体系中诞生的,又怎么会没有种族来源呢?”
维克斯冲他笑了笑,这是一个十足十的“谦卑”的笑容:“宇宙中的大部分个体都不像地球人那么幸运。”
“……你说得对,看来我也变得有些狭隘了。”
卢瑟放下手中乱七八糟的电线,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让维克斯迅速捕捉到了之前没有找到的东西:恐慌、迷茫、举棋不定。他是个有钱人,或许还是地球上的大人物,穿着没有褶皱的丝绸衬衫,是这个避难所里最尊贵的国王。但他还是会为了头顶上正在发生的灾难感到心惊肉跳。如果维克斯没有找到他,他或许会被长久地隔离在地下,只能从通风管道中渗进来的雨水判断天气,紧张地推测地球上可能发生的战局。
……那扇二十米高的大门到底是留给谁去开的?
“我得……我得把这个东西修好。”卢瑟将手摊在桌上的机器旁,“让它向外面发送信号。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我现在就可以把你带出去。”
“让我和你一起爬通风管道?”卢瑟冷笑一声,“想都别想,女士。我倒也没落魄到那种地步。更何况——看看我,这几年的舒坦日子让我没有以前那么灵活了。我会卡死在里面的。”
“那好吧。”维克斯耸了耸肩,把桌上的装置转过来摆弄两下,“……我的面罩上还有一个信号转接器,你可以试试能不能装在上面。”
“那太好了——你想要什么作为交换?”
“用不着。这是为了感谢你的巧克力。”
一块沉重的银色面罩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两人中间。卢瑟愣了一下,困惑地抬起头,看见一只可以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的蜘蛛此刻正悬挂在头顶上,尖锐的獠牙和通红的眼睛正对着他。
他“噌”一下站直,带倒身后的椅子,用比往昔更加灵活的身姿缩进了角落的书堆里,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差点没能喘过气来。他没敢再看蜘蛛,只能用力瞪着维克斯:“……你带了别的东西进来!”
“我就知道!”维克斯也恼火地站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害怕才没说的——你看到我都会被吓一跳!”
“如果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又怎么会被吓到!”卢瑟心有余悸地捂住胸口,“这太过火了……维克斯,你不能这样,有些人是真的会被吓死的……”
“所以你到底想不想要我的面罩?”
“……让这东西离我远点。”
小厘的红眼睛黯淡下去。它看向维克斯,随后又老老实实地缩回角落里。维克斯对卢瑟的好感正在稳步下降:“……地球人总是对和他们长得不一样的东西充满了偏见。”
“这话说得不错。”卢瑟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勉强恢复成气定神闲的模样,“这是人之常情,而且大部分责任在你。”
“我不喜欢这个说法。”
“我也用不着讨你的喜欢。”
卢瑟重新坐了回去,小心拿起维克斯的面罩——这一定让他很不好过,因为他手上的东西长得也很像蜘蛛的脸,而且拥有十分尖锐的边缘。趁着对方把面罩翻过来研究,维克斯抬起头示意小厘噤声,焦躁的机械蜘蛛则回复她一个从眼角挤出眼泪的表情。
不管责任在不在自己,小厘的委屈还是等价转化为维克斯对地球人的不满。她站在一边冷淡地开口:“你想看看‘爱人沉寂的眼眸’吗?”
卢瑟的动作没有停顿。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关于这个,其实我打算取消订单了。”
维克斯对此早有预料,因而不是特别惊讶:“取消?”
“原本我买过来也只是为了收藏用……”卢瑟用一枚纤细的螺丝刀撬开了面罩一角,“但是造化弄人啊——你也看到现在的情况了。我的大部分财产都放在大都会,现在已经全部变成灰烬了。现实情况不允许我再进行额外支出。”
“……”
“但是我知道,你来到地球的消耗也算在成本里,对此我会做出相应的补偿。”卢瑟看到面罩内部精巧的机械结构,脸上露出赞叹的神色,“在你找到下一个落脚点之前,我会给你提供住所和补给——只要你别给我惹麻烦。”他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请一定要告诉我。”
“你想要收留我?”
“‘收留’这个词是不是有点不太恰当……”卢瑟心不在焉地回答,“如果硬要说的话,我的确可以收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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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性的。”
“我要的是永久留居权。”维克斯说道,“不是‘暂时性收留’,卢瑟先生。我们的交易一开始就说好了。”
“说好了,但是还没达成。而没达成,就等于不存在。”卢瑟显然是个比维克斯精明许多的商人。他把那枚小小的转接器移植进自己的收音机里,似乎正在逐渐变得充满底气:“说到底,你为什么非要留下来,维克斯?凭你的能力随便在哪个星系都能混得很好——只有我这样的才会被困在这颗小行星上动弹不得。”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你想在地球上找到什么?”
“我们的合同规定了,不允许询问动机。”维克斯冷淡地垂下眼睛,“不过,如你所说,交易还不存在,合同也没什么作用。”
“我很高兴我们两个能达成共识。”
“你想要‘爱人沉寂的眼眸’,也不是为了收藏吧?”
卢瑟表情不变:“除了收藏,我买那东西还有什么用?”
“一个活着的氪星人正待在地球。”维克斯的声音轻飘飘的,“既然如此,那东西就有大作用。”
“……”卢瑟嗤笑一声,“你知道我有多少氪石吗?”
“有那么多,还要从我这里买。我的氪石一定比你的氪石更加珍贵。”
“你没必要……把我想得那么阴险,维克斯。”卢瑟叹气道,“超人是我的朋友。我们的关系很简单,我从来没有把氪石用在他身上——这真的只是为了收藏。请原谅我的一时兴起。”
“即使他在宰杀地球人?”
“……你说什么?”
维克斯的笑容重新变得温和而友善:“你为什么不出去亲眼看看呢?”
“……不需要。”卢瑟举起手中的装置,“这东西修好了。我现在就可以问他。”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阵恐怖的声响立刻在避难所上方回荡。
维克斯警惕地看过去,只见那扇令她束手无策的高门突然开始向外滑动。一时之间尘土飞扬,气流掀起地上的纸片,也吹动了维克斯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中,大门敞开,一个高大的影子逆着光出现在门口。
他迈步走进避难所,像一个巨人踏足一个渺小的村庄,沉重的披风遮住了他的身形。维克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向后退去。她看见了一张可怕的、阴翳的脸,其观感就好似地球人看见一只巨大的蜘蛛。他的眼睛像两把燃烧着火焰的刀刃,他的身体则像在星海中飘荡了数千万年的寒冰。他是一个沐浴着黄太阳的、全盛时期的氪星人。
维克斯的脑中一片空白。此时此刻她竟然从氪星人身上感受到熟悉的东西,唯一一种令她感到畏惧的气息——混合钢臭脸魔王的味道。
但当他看到卢瑟时,那种感觉立刻就消失了。他的脸上出现了人性化的怔忪,随后是一股狂热的喜悦。刚才那个可怕的东西突然就没了踪影,只剩下一个快乐得有些单纯的男人。他快步冲上前去,红色的披风遮住门口的光线。超人像抓住一个玩具那样把卢瑟抱起来:“莱克斯!”
就在这时,或许是突然被刺激了一下,阴魂不散的混合钢臭脸魔王的声音闯进了维克斯的记忆:“机会不等人,维克斯伦特。”
机会不等人。
卢瑟的合同被取消了。
卢瑟是超人的朋友。等他们交换完信息,她就彻底失去了反抗的余地。氪星人会用比火箭起飞更快的速度把她扔出太阳系——或者更糟。
超人放下卢瑟,仔仔细细地把他失而复得的朋友检查了一遍。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哽咽:“你还活着。”
随后,他把目光放到维克斯身上:“她是谁?”
机会不等人。
卢瑟笑着转过头,刚想开口介绍,超人却猛地护住他的脑袋,把他的话推了回去:“——小心!”
两道灼热的激光从氪星人的眼底升起,直直地射向天花板。
对外表的偏见向来是人之常情。
激光穿透小厘的身体,十分精准地击中了它用来储物的腹腔。刹那间,一大片冰冷的、漆黑的光笼罩了整个房间。
“爱人沉寂的眼眸”被启动了。
光束仿佛地面上那场经久不息的黑雨,携带着磅礴的能量朝着四周扩散。超人将卢瑟护在身下,整个人都暴露在黑光中,红蓝相间的制服被映成单调的黑白两色。紧接着,粒子渗透进他的皮肤,融进他的血液,深深地附着进骨髓之中。超人猛地推开卢瑟,跪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嚎叫。
卢瑟被推到了很远的角落里。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呆滞地张大嘴巴,在这个黑白的世界里看着眼前的氪星人。他看见他的眼睛从两只分裂成四只,他的手指从十只分裂成二十只,他的皮肤朝着不同的方向拉伸,他呼号的声音从一段变成两段。莱克斯·卢瑟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只是个孱弱的、疲惫的地球人,他什么也做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超人的痛呼停了下来。他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脸色苍白,眼眶通红。他咬着牙抬起头,看向自己头顶之上那片无风自动的猩红披风。上方的人也缓缓低下头,冷峻地注视对方。
他们的眼中倒映着自己。
上面的超人率先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转身飞出了避难所。剩下的那个冲着卢瑟大喊:“留在这里!”随后用最快的速度追了上去。
超人分裂成了两个。卢瑟木然地看着这一切。片刻之后,他转动眼球,凝望着正在朝他走来的维克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在初见时被她吓到了,除了那双眼睛,这个外星人的身上没有任何颜色,像一张单调的线稿,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你做了什么?”
卢瑟停顿片刻又重新开口:“……我做了什么?”
“一经售出,概不退换。”维克斯笑着说道,“如果你读过合同上的条款,应该就能明白违约的后果吧?往好处想,卢瑟先生,起码这颗仅存的黑氪石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只用来收藏也太浪费了。”
“你这是强买强卖——”
“声音放小点。”维克斯打断了他,“他听得见——他们两个都听得见。”
她弯下腰,体贴地把卢瑟扶了起来:“无论如何,我们的交易达成了……我觉得你的朋友应该不会喜欢‘交易’这个词。”
“我会告诉他的……”卢瑟虚弱地瞪着她,“即使你杀了我也没关系。我会告诉他,是你——”
“告诉哪一个?”
卢瑟不再说话了。机会不等人,他已经错过了属于他的机会。在这一刻,他和维克斯总算在为商之道上达成了共识。
他听见维克斯温和而友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现在开始,我们要共沉沦了。”
5. 第 5 章
“你要怎么骗过他,维克斯?”
卢瑟一瘸一拐地走回桌旁,从椅子底下拿出半瓶朗姆酒:“最直观的事实就是,你带过来的宠物把他变成了……那副样子。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的。”
维克斯正忙着把小厘从墙角拖出来,依旧坚称道:“小厘不是宠物,是我的财产。”
机械蜘蛛的大半个身体都被烧毁,此刻无助地躺在地上,仅剩的三条腿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维克斯摸了摸它惶恐乱转的眼睛,轻声安慰道:“你做得非常好……”
卢瑟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厌恶。他握着酒瓶,不耐烦地移开视线:“你在听我说话吗?请不要指望我会帮你想办法。”
“你当然会想办法,我们都会想办法。”维克斯拿走桌上那柄小号螺丝刀,“而且我们不能说谎——你不能说谎,除非你能保证说谎的时候心跳不会加快,你接受过这个训练吗?”
“我不需要训练这种东西。”他扶着疼痛的后腰靠在椅背上,“嘶……当你的社会地位提升到一定层级时,就会有很多人帮你执行这个任务。”
“哇……我真羡慕你。”维克斯把螺丝刀伸进小厘被撕开的伤口中,“不过,我们也没必要说谎。只需要说实话就好了,卢瑟先生。”
一阵电流闪过,维克斯收回了螺丝刀。小厘立刻停止挣扎的动作。它仅剩的身体僵硬地蜷缩起来,四对眼睛中的红光迅速消退。随后关节和零件纷纷脱落,这只可怕的外星蜘蛛转瞬间就化成了一堆废铁。
“——反正已经死无对证了。”
“……”卢瑟的目光变得更加意味深长:“你就这么杀了它?”
“是你那位冲动的朋友杀了它。我和我的小厘和它没有任何关系。”维克斯把螺丝刀举到卢瑟面前。地球人眯起眼睛,看见那上面盘踞着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亮银色的身体闪烁着无机质的光芒,像一块锡纸做的小贴画。
“……它变小之后倒是可爱了一点。”
“小厘一直都很可爱。”维克斯满心骄傲地把小厘捧在手心,“它是整个宇宙中最天才的机械师。那副身体是它自己用一个四十年前的推进器套组拼成的——你能想象吗?”
卢瑟噎了一下。自尊心不会让他承认一只蜘蛛是“天才”,所以他只是冷哼了一声,顺便把手从酒瓶上撤了回去。
小厘在维克斯的手指间绕来绕去。维克斯低声安慰它:“我知道……我会给你找一个新容器的,别难过了。”
“你到底是怎么从那么小一个东西身上看出表情来的?”
维克斯愉快地看向他:“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不是。”卢瑟隐晦地翻了个白眼,“你是个该死的外星入侵者,而我是被你胁迫的受害人。”
“我们这是各取所需……”维克斯被卢瑟的话戳疼了,“把自己放到被动的地位并不能减轻你的责任,卢瑟先生。”
“各取所需?哪来的各取所需?”
维克斯惊诧地看着他,仿佛地球人问出了一个和他表现出来的智商丝毫不匹配的问题:“因为你的确是想要使用它——那颗黑氪石。”
“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以后也不会想。”
维克斯无谓地摊开双手:“那这一切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当然是因为你。”
“我是被你引到地球上的。”维克斯盯着卢瑟的眼睛,“如果你没有在广域论坛上和我打招呼,我早就已经在朝着宇宙边缘的新生小行星跃迁了——我和许多星系中的有钱人打过交道,他们是不会为了一颗仅供收藏的石头开出那么高的价钱的……”
她倒吸一口凉气:“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违约吗?”
“维克斯……”卢瑟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我知道,你来自外面那个冰冷的宇宙。在那种地方生存下去不需要任何软弱的特质。但我是个——一辈子都出不了太阳系的地球人。我生活在软弱的环境里,自然也会变得软弱。我喜欢超人,真的。我们两个,加上他的爱人,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是亲密的朋友了。你必须相信这个世界上的确有着纯粹的情感。我绝不会做出伤害朋友的举动。”
“你已经伤害到他了。”
“——是你干的!”
“好吧,是我。”维克斯随意地改口,“你是无辜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只要你按时支付合同规定好的报酬就行。”
“……我当然会给你想要的东西。”卢瑟露出冰凉的微笑,“只要你有这个能力接住它。”
“我的手很稳,放心吧。”
维克斯把小厘放进她的面罩,蜘蛛立刻找到一个缝隙钻了进去。面罩表层闪过一片红色的几何纹路,紧接着收缩变形,顺着维克斯的手指往上爬,严丝合缝地扣住她的手腕,变成了一圈乳白色的手环,中间镶着八颗鲜红的宝石。卢瑟冷眼看着维克斯把手环藏进衣袖里,一不留神又和外星人对上了视线。
维克斯笑了一下:“其实我是相信的。”
“什么?”
“这个世界上的确有纯粹的情感。”维克斯轻轻摩挲小厘,“有影子才会有光,有恨才会有爱。对立统一是这个宇宙的本质。我看到越多痛苦,就能看到越多美好。但大部分时候,利益优先。”她愁苦地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外面的宇宙太冰冷了。我没办法改变我的处事原则。”
“即使是在地球上?”
“尤其是在地球上。”维克斯沉痛地点头,“这颗行星对你来说是个枯燥的温室,但对我和小厘来说,它也是冰冷宇宙中的一部分,而我们是不属于这里的外星人。想象一下,卢瑟,如果我让你在超人面前说出真相,你对我的态度还会这么宽容吗?”
“……”
“如果我是你,”维克斯眨眨眼睛,“我会在第一时间让我伟大的朋友拧断维克斯的脖子。我不需要她了。”
“他不是武器,维克斯。他是个善良的好人——和你一样的外星人。你可以从他身上看到一切美好的品质。他会理解你的,你能从他那里得到最大的帮助。”卢瑟伸手抹了把脸,他习以为常的傲慢让他很少做出懊悔的神色:“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
维克斯没有反驳他,但心中浮现出淡淡的忧虑。她隐约觉得自己和卢瑟对氪星人的认知有一点差异。莱克斯·卢瑟自核爆炸发生后就一直与世隔绝,他根本就不知道过去的几十个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人的改变只是在转瞬之间。
他们不再交流。两人一坐一站,相对无言,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气压突然降低。那个很有压迫感的影子再一次出现在二人头顶。维克斯抬起头,看见氪星人正在居高临下地扫视自己。
卢瑟迅速迎了上去:“克拉克……”
那双钴蓝色的眼睛缓缓地挪到卢瑟身上,随后又看向地上的那摊碎裂的金属零件:“我跟丢了。”
“那我们——”
超人伸手指着维克斯:“她到底是谁?”
“947扇区的维克斯。”维克斯笑着回望对方,“卢瑟先生在不久之前雇佣了我。你好,超人。”
超人沉默片刻,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头:“你雇佣了一个外星生物?”
卢瑟十分自然地苦笑了两下:“正是外星生物才不会和其他人有利益纠葛,你知道的。维克斯在很多事情上都给我提供了……看待问题的全新角度。如果没有她,我恐怕还要在这个鬼地方住一个月呢。”
他转向地上的零件,率先说道:“那个怪物……我不知道它的来历,但估计是从通风管道里爬进来的,那地方有被破坏的痕迹。多亏了你及时赶到。”他担忧地盯着超人那张与往日无异的面孔,“你觉得怎么样?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除了有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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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一个我正在外面游荡之外,一切都好。”超人终于双脚落地,温和地拍了拍卢瑟的肩膀,“只要你没事就好,莱克斯。我不能——我还以为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了。”
“……”
卢瑟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茫然地喘了两口气,随后求助般看向维克斯,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什么?”
“露易丝死了。”
超人的声音让维克斯忍不住又打了个冷颤——夜翼当初宣布“小丑死了”时也是同样的语气。这就像一个天文学家举着望远镜,一脸平静地对着遥远的宇宙自言自语:“那颗星星的光芒还没有熄灭,但是它自己早就消失了。”——维克斯不喜欢这样的语气。
“我的孩子也死了。”超人继续说道。
——“我们看到的是它三十万光年之外的尸体。”
维克斯迅速低下头,没再去看超人的表情。她身边的地球人突然就垮了下去。卢瑟脚下一软,第一时间扶住了维克斯的肩膀,才没有直接滑进桌子底下。他不久之前喝进去的那口朗姆酒似乎直到此时才开始发挥作用。维克斯试图接住卢瑟,但超人的动作比她更快。他把这个脆弱的地球人小心翼翼地扶进了椅子里。
卢瑟艰难地抓住超人的手臂,额间冒出细密的汗珠,磕磕绊绊地开口:“我……你……”
“我知道。”超人的声音无比沉静,“现在听我说,莱克斯——我刚才遭到了未知的袭击,但是这件事不能透露给联盟,明白吗?现在是特殊时期,他们不能分心,也不会接受一个分裂的领袖。那个另一半……我们得从长计议,但决不能透露出去。”
莱克斯·卢瑟迅速冷静下来。他的身体还在颤抖,但看着超人的眼睛里露出困惑的光芒,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于是现场只剩下超人低沉的声音:“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莱克斯。”
“为什么?”卢瑟低声问道。
“我有很多事情要去完成,太多了。”超人握住莱克斯的手,“露易丝告诉我、她说过,让我去做一个英雄。我必须这么做。”
“你已经是一个英雄了……”
“还不够。”超人弯下腰,死死盯着卢瑟的眼睛,“如果我是英雄,她就不会……犯错的代价太大了,莱克斯。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犯错。”
莱克斯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呼吸几乎要停滞了。他看见超人那只握着他的右手上沾满了凝固的血渍,像钢铁雕像上生出的铁锈。但他没有甩开这只手,而是更加用力地握紧它,即使他的力气对于眼前的氪星人来说根本微不足道。
“我需要你,莱克斯。正义联盟需要你。有一些人……并不赞成我的决定,我不能让他阻挡我。”
“你想让我……”卢瑟深深地呼气,“你想让我清除反对你的声音?”
“只有你能做到。”
“……没错。”
莱克斯·卢瑟彻底平静下来。他坚定地回望超人:“只有我能做到。现在就带我去瞭望塔。”
他转头看向维克斯。维克斯立刻识趣地开口:“我会在这里等着——”
“不。”他傲慢地抬起下巴,“你和我一起去,947扇区的维克斯。”
这一次就连超人都投来了不赞成的目光:“她只是个……”
“她是我的雇员,唯一会服从的只有我的命令。”卢瑟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脸沉思,额头上浮现出深刻的纹路:“我信任她,超人。就和我信任你一样。”
维克斯再一次打了个冷颤。她突然意识到,莱克斯·卢瑟说谎的时候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就连氪星人也看不出任何一点端倪。
机会不等人。维克斯不知道这人看见了怎样的机会,但她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在维克斯套住卢瑟的那一刻,卢瑟似乎也把维克斯套住了。
6. 第 6 章
“瞭望塔”是一座位于两万公里高空之上的大型空间站。
尽管仍然在行星同步轨道上运行,但到了这个高度,空间站已经基本上不属于地球领空了——这让维克斯觉得不太舒服。如果这个所谓的瞭望塔是军事设施,那她从踏足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构成了间谍罪。非法滞留是一回事,军事间谍又是另一回事……不同的政体处理非法移民的政策各不相同,但对间谍的态度从来都是高度统一。
她跟着卢瑟,卢瑟跟着超人,三人一言不发,一脸凝重地走进了瞭望塔底部的电梯。大家都各怀心事,一时之间竟然没人能注意到电梯里诡异的气氛。
超人说过,他们有一个“联盟”。如果卢瑟最后还是决定牺牲自己和氪星人之间的宝贵友谊,在瞭望塔里揭穿外星人的秘密,维克斯就必须对付一整个“联盟”——外加一个氪星人。维克斯迅速排除了自己能在对抗中获胜的可能性,她绝对会被活捉然后严刑拷打的——说不定卢瑟就是打着这个主意,把她塑造成一个邪恶的间谍,自己就可以轻松脱身了。
她沉默着站在卢瑟身后,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对方光溜溜的后脑勺,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一旦莱克斯·卢瑟有什么异常举动,她就抢先一步解决他,有机会的话顺便制造一场爆炸——反正都被当成间谍了,间谍的基本素养自然不能忘。
她没有意识到,由于自己盯着卢瑟的眼神实在是太过专注,反而加深了卢瑟替她塑造的人设:一个唯命是从、眼里只有工作的忠诚员工——有点太忠诚了,从没见她把目光从老板身上挪开。为此超人已经偷偷瞥了她好几眼。
电梯缓慢地上行,方形空间的墙壁上亮起一圈冷色的灯。维克斯根据加速度判断这台电梯不是重力抬升,而是由电磁推动的。这彰显着瞭望塔内部无比充足的能源储备,所以炸起来一定会很壮观……
就在她想象着空间站的残骸在地球上空制造出一场惊天动地的流星雨时,卢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仿佛他已经通过后脑勺看清了维克斯的意图:“放轻松,维克斯。你是来这儿工作的,不是受审的。”
他微微偏过头,递给维克斯一个让她心烦的笑容:“不要胡思乱想。瞭望塔是整个太阳系最安全的地方。”
维克斯也回以友善的微笑:“请说慢点,卢瑟先生。我还听不太懂地球的语言呢。”
“没关系。即使听不懂人话也丝毫不影响你成为我最优秀的员工。”卢瑟转向超人,一脸宽慰地说道:“唉……你都想象不到——连我都没想到,维克斯刚来没几天就已经帮我完成了一件大事。”
超人目视前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只要她能帮到你就好。”
维克斯就在眼前,但超人根本没想着和她直接交流。事实上,从见面到现在,氪星人从来没有和维克斯说过话。她在他眼里似乎只是一块石头,或者一个空杯子,总之是根本不需要浪费注意力的无生命物体。维克斯对这种态度一向接受良好。她喜欢上位者把自己归进“没有用处”这个分类。有用的东西都会被当成资源消耗掉,只有没用的东西才能从垃圾堆里爬出来奔向自由。
她不再参与这个关于自己话题,反而像是真的听不懂一样,脸上的笑始终没有消失,看上去十分单纯。现在她确认,卢瑟正酝酿着一个比揭发和自我揭发复杂许多的计划。这个计划肯定对她没好处,但至少不用让她现在就变成一个悲惨死去的间谍了。
可等电梯门一打开,维克斯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就再一次紧绷起来。
——她看见了戴安娜。
门外站着许多人。他们围绕着一块圆桌,身后则是澄净透明的玻璃幕墙,展示着外面漆黑无垠的宇宙。维克斯没有看清任何一个人的脸,只是定定地注视着戴安娜头顶金色的抹额。
在卢瑟的故事里,从天而降的外星人从爆炸开始就和老板一起龟缩在地下的避难所。卢瑟本人也不知道,维克斯在他之前还见过其他人——并且产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矛盾。维克斯的手环开始轻轻颤动。小厘察觉到维克斯的情绪,变得有些焦躁不安。
众人看到卢瑟都有些吃惊。维克斯听到超人正在宣布什么,随后卢瑟走到了他身边。维克斯伸手捂住手环,不动声色地感受着小厘冰冷的温度。
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响起。“联盟”对莱克斯·卢瑟的态度似乎并没有超人那么友善。质疑的目光落在超人和卢瑟的身上——还有戴安娜,她正皱起眉头看向维克斯。
维克斯永远会为了最极端的情况准备最极端的预案。除了炸掉瞭望塔,还有一个更加合适的应对方法——更像间谍的方法:让小厘接管这个空间站。
小厘是硅基生物和AI世界里最致命的寄生虫,所有可以链接的东西都会变成它的躯壳。如果卢瑟的谎言被拆穿,如果他不能再保证维克斯的安全,维克斯就必须想办法保护自己——保护小厘。瞭望塔有足够的能源,而且远离地球。小厘会把它改造成新的飞船。即使维克斯被“联盟”杀死,小厘也能成功逃出去……
“我是来帮助你们的。”卢瑟正在讲话,“只有我能帮助你们。”
“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卢瑟顿了一下。他庄严地抬起头,伸手指着超人,沉声说道:“克拉克·肯特。”
“……”
“巴里·艾伦、哈尔·乔丹、维克多·斯通。”他一个一个地念出所有“联盟”成员的名字,“还有——戴安娜·普林斯。”*
戴安娜的眼神回到卢瑟身上。在众人惊诧万分时,维克斯低下头慢慢后退,将手环轻轻贴在电梯门上。
“我知道你们的秘密身份,我也一直在竭尽全力地保护它们。”卢瑟将双手背在身后,“在你们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把信任寄托在我的身上了。如果没有意外,或许我会永远为你们保守秘密,并且不被你们发觉——但现在,游戏的规则已经改变了。你们的老规矩行不通了。”
他昂首挺胸站在超人身侧:“我会为你们——为我们,制定新的规矩。”
片刻的沉默后,维克多·斯通——那个身体被装甲覆盖的地球人——严肃地指着维克斯:“那她呢?”
维克斯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站在“联盟”的对面,平静地看着他们,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
卢瑟尚未开口,超人反倒率先说道:“她和莱克斯是一起的。”
“她不是人类。”
“我也不是人类。”
这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似乎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超人也来自外星,而“联盟”也并非只站在人类那一边。维克斯并不关心超人的态度,她全神贯注地看着戴安娜,只等她一开口,小厘就会开始行动。
但戴安娜什么也没说。今天她没穿斗篷,身上是一套和超人配色相近的衣服,双手环胸站在一边。她面色阴沉,似乎心中满含疑虑,但这份疑虑并不只冲着维克斯一人。她心事重重地移开了视线。
维克斯默默把手收了回去。
卢瑟瞥了维克斯一眼:“那么,我们达成共识了?”
“你想怎么做?”
卢瑟刚想说话,超人突然震惊地扭过头,盯着虚空出神。他身上的气势陡然改变了。维克斯再一次摁住电梯门,并且比上次更觉得如临大敌。穿着绿衣服的哈尔·乔丹率先注意到超人的脸色,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
超人握紧了拳头,咬着牙吐出支离破碎的话语:“不……”
没人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转瞬间他就消失了。紧接着,戴安娜头也不回地跟了上去。两个最大的威胁消失,维克斯才勉强松了口气。卢瑟有些焦急地环顾四周:“发生什么了?”
“等他们回来就知道了。”穿红衣服的巴里·艾伦也和维克斯一样放松下来,甚至象征性地擦了擦额头:“呼……是我的错觉吗?超人好像变得更吓人了?”
“……”
“没人接我的话吗?只有我一个人在背后说他的坏话?”
“联盟”的成员都满脸沉重地四散开,各忙各的去了。巴里·艾伦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茫然地左顾右盼。只有倒霉的维克斯正在出神地观察他胸前那个闪电形状的标志,一不小心就和对方对上了视线。
闪电侠终于找到了台阶。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闪身到外星人身侧:“嗨,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
维克斯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听不懂人话的傻瓜”这个设定贯彻下去,以免接下来招惹麻烦。她不经意地转过头,却看见不远处的卢瑟警告般瞪了自己一眼——一股没有来源的叛逆之火迅速涌上心头。
“我是维克斯。”维克斯笑着回答对方,“你跑得很快,你是神速力者吗?”
“哇哦,你知道这个?也是,卢瑟什么都知道,肯定什么都告诉你了……”
“他没说过——他会为你们保密的,忘了吗?”维克斯轻飘飘地放弃了当面构陷卢瑟的冲动,“我认识另一个神速力者,她也跑得很快。或许你认识她。”
“我肯定认识。”艾伦自信地点头,“拥有神速力的人总共就那几个。这就像大学兄弟会,但是规模要小得多——你知道兄弟会吗?我上大学的时候本来参加过一个,但他们的入会仪式竟然要喝掉一整碗加了芥末的潘趣酒——你能想象这有多离谱吗?总之我……”
巴里·艾伦的声音逐渐在维克斯耳中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背景音——她是真的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了。好在维克斯面对这种情况时总有成熟的解决办法:保持微笑,时不时点头,仔细数一数说话的人到底有几颗牙齿。这是她从一个走私贩那里学到的绝活,而走私商人又是从某个上流人士身上总结出来的经验——四舍五入,维克斯也能装成一个上流人士。
“有时候我觉得正义联盟也像个兄弟会。”——他还在说,维克斯已经开始优雅地观察他的臼齿了——“我们的头儿就是兄弟会的老大。你已经见过一个了,还有一个最近不在这里。他们好像闹了点矛盾——相信我,你见过超人吓人的表情,但是另一个比超人更吓人……我好像又在说别人的坏话了……”
维克斯什么也没听进去,但还是深以为然地点头。她注意到艾伦口腔后侧的牙齿磨损十分严重,但转念一想也算正常。能量是守恒的,如果神速力者需要提升奔跑速度,就必须不停地进食,倒不如说拥有如此先进的能力却还要依靠最原始的方式补充能量也算是地球人的一大特色……
“天呐,我真的……”艾伦突然抓住了维克斯的手,用感激的眼神注视着他三分钟前刚刚结识的人生挚友,“谢谢,维克斯。我的废话太多了,但是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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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你听我说下去。”
维克斯继续点头。
“我最近的压力太大了。”他握紧维克斯的双手,“所有人的压力都很大。自从那件事之后……大家都变了。但我也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维克斯总算听懂了最后那句话。但是多说多错,她不打算发表意见,只是一个小小的疑虑又接着超人的性格之谜后再次冒头:他宁愿把这话说给一个陌生人听,也不愿走过去告诉自己真正的战友吗?
“……什么联盟?”
巴里·艾伦抬起头:“什么?”
“你们是什么联盟?”维克斯问道,“我刚才没听清……”
“正义联盟。”
——“你想要怎样的正义?”
维克斯默默把混合钢臭脸魔王那咒语一般的声音甩到脑后,再一次深深地点头:“原来如此。很厉害的名字。”
“维克斯!”
卢瑟捏着一只手机,火急火燎地走了过来,眼睛亮得出奇:“帮我去一趟地球。”
他抓住维克斯的胳膊,没等闪电侠说话就把人拽进了电梯里(由此可见他的速度之快)。维克斯疑惑地看着卢瑟:“去地球?你不久之前才把我从地球上逼到这里吧?”
“现在情况有变,有一个绝佳的机会。”卢瑟深吸一口气,“三分钟之前,超人的父母被一群雇佣兵绑架了。”
“不是我干的。”
“当然不是你干的!”卢瑟又恼火地瞪了她一眼,“超人正在集结正义联盟所有的成员。你要赶在他们所有人之前找到他的父母——他们不信任你,你得自己去获取信任。”
“……”卢瑟的这句话里实在有太多让维克斯困惑的部分,她都不知道要从哪个地方说起了:“我为什么要获取他们的信任?”
“因为我让你去这么干。”卢瑟凑近她,“你想留在地球上,这就是唯一的办法,维克斯。正义联盟很快就会成为整个世界事实上的掌权者。所有的法律、规定,都抵不过超人的一句话。他现在是没心思处理你,你觉得等他回过神来会不会想着去除你这个隐患?”
维克斯缓缓蹙眉,总觉得卢瑟在哄骗自己:“可是你——”
“我对他的影响力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巨大。”卢瑟的表情变得苦涩,“更何况他现在又……维克斯,对于地球人来说,他就是一个神。我可以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但永远没办法左右神的思想。很快,我就帮不了你了。”
“神是不会被一块密度不高的石头分成两半的。”
“别给我提这话!还不是你的责任!”
“好吧……”维克斯挣脱开卢瑟的桎梏,“我要怎么做?我没这个能力去找两个根本不认识的人。”
“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我自己的办法。”卢瑟打开了手机,“有这个胆子绑架超人的家人,世界上只有那么几个……我会打电话说服他们的。”
“啊……”维克斯眯起眼睛,“和你一样的有钱人,对不对?”
“别给我装模作样的——赶紧行动起来!”
“你忘了一个问题,卢瑟先生。”维克斯抬手制止卢瑟的牢骚,“如果你能第一时间知道那两个人的下落,为什么不愿意通知超人,反而要让我这个外星人去救?”
“……”
“如果超人问你这个问题,你要怎么回答?”
卢瑟缓缓放下手机:“我自然有办法解释。”
“我也有一个办法。不过是那种‘生活在冰冷宇宙里的人’才会有的冰冷的办法。”维克斯按下电梯关门键,好让两人的对话能够继续下去,“你想知道吗?”
“说给我听听。”
“告诉超人,让他慎重行事,不要着急联络其他人,自己也别急着露面。”
卢瑟露出古怪的神情:“你知道父母对他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我没有‘父母’这个概念——但是听我说。”维克斯压低声音,“超人刚才听到父母被绑架,才那么着急离开的,对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变成了耳语:“既然这个超人能听见,那另一个超人没理由听不见。他们都很着急,都有同一个目标,那就一定会碰面——在正义联盟面前碰面。”
卢瑟的脸色逐渐阴沉起来。
“去把这个可能性告诉超人。他之前说过分裂的事情要保密,那就看看他现在的态度。”维克斯反握住卢瑟的手,白色的手环闪闪发光,“如果他坚持召集队友,说明家人比自己的权威更重要,到时候你就能轻松地用自己的理由糊弄他。如果他犹豫了……”
维克斯笑了一下:“那也就没必要骗他了,让他把这件事交给我。”
“……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维克斯惊讶地看着他:“现在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吗?你觉得我的主意怎么样?”
卢瑟几乎没有过多犹豫:“我会和超人交涉的。你先回地球。”
“唉……我觉得我们两个简直就是好人里面的两个坏人。”维克斯欣慰地叹了口气,“在别人着急的时候,我们躲在背后算计……这和正义联盟的风格不太搭啊。要不然我们自己私底下再建个兄弟会——就叫‘不义联盟’怎么样?”
“快点出发!”
7.第 7 章
乔纳森与玛莎是在睡梦中被突然带走的。
如果非要统计一下,整个地球上大概有三到五个人曾做过“绑架超人父母”的预案,而真正有胆量付诸实施的只有两个。不幸的是,这次采取行动的偏偏是两个人里面计划做得不怎么完善的那一个。
此人雇佣了一批训练有素全副武装的士兵,用最快的速度闯进塔姆沃思小镇上的肯特农场,在三分钟内顺利带着两个目标人物离开。他们逃进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一个与现实世界平行的镜子的世界。所有拥有倒影的东西都没办法穿透镜子,这是物理领域中最安全的庇护所。
这个计划最大的漏洞在于,大家只考虑如何顺利逃走,而忘记了自己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等到最紧张的环节结束,肾上腺素的作用逐渐消退,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抛诸脑后的士兵们才开始思索现在的处境。
镜子里的世界并不单调。他们的脚下是浅蓝色的天空,头顶上则是白茫茫的大地,置身其中仿佛悬浮在天地之间。每个人的脸庞在对方眼中都变得扭曲而陌生,因为镜像翻转在视觉上加深了不对称的违和感。好在绝大多数成员都带着厚厚的作战面具,冰冷的金属和纺织布隔绝了他们可能会有的表情。
唯二的两个没有面具的人是玛莎与乔纳森。他们还穿着单薄的睡衣,紧紧地抱在一起,后脑勺的头发甚至还带着睡在枕头上的压痕。乔纳森·肯特的半边脸高高肿起,皮肤下露出一片鲜红的血丝。那是他在反抗的时候挨了一枪托。绑架者们都不愿去看那半张脸,不是出于愧疚,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对未知的恐惧——恐惧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整个行动背后的主导者经验不足,根本没有把这个元素考虑进去。
肿起的半张脸就是计划不完善的后果之一。它让暴力升级了。
乔纳森把玛莎搂进怀中,用愤怒与怜悯的眼神盯着士兵们。只有他的心中没有恐惧,玛莎也没有。但分不清源头的迷茫仍然悄无声息地笼罩着两人。他们不知道为何会被绑架,也不知道是谁做出了这样愚蠢的举动,只能本能地感觉到,他们似乎已经被放在了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些东西的对立面,就好像每天都会从镜子里看到的那张脸突然翻转过来,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形状。
绑架者们手中的武器没上保险,时刻准备扣动扳机。他们一言不发,沉默着接收耳朵里的无线电带来的指示。乔纳森等到怀中玛莎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冷不丁地开口:“你们是军队里出来的。”
他的声音在头顶的镜面上留下一圈透明的涟漪。
一个高大的士兵转过头,隔着护目镜与他对视。他似乎是整个小队的队长,因为他身上的气势最为沉重。队长强硬地回答:“闭嘴。”
“放我们走吧,孩子。”乔纳森的眼中闪过沉痛的情绪,他身上的敌意消失了。
“——趁着一切还来得及。”
“闭嘴。”
涟漪不断扩大,直到把所有藏在镜子里的人圈在其中。
玛莎轻轻离开了乔纳森的怀抱。她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凌乱地黏在额头上。她双手握拳放在胸口,以四十年的农民生涯带来的敏锐直觉说道:“这里变热了。”
乔纳森也发现自己在流汗。他攥紧妻子的手,下意识地朝远方看去,发现一片黑乎乎的东西正在慢慢蚕食脚下天空的倒影。
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镜子里的世界迅速收缩。与此同时温度不断地升高,已经逼近人类可以忍受的高温极限了。几个士兵惊慌地朝眼前的黑暗开枪,子弹连带着回音一起被吞没,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硝烟的痕迹。
很快,不知是谁恍然大悟地喊了一声:“镜子在变小!”
镜中的世界固然无懈可击,但如果镜子消失了,里面的东西自然也不复存在。几秒钟后,所有人都意识到这面镜子缩小的势头不会减弱了,而没人知道掉进外面的那片虚无会是什么后果——这就是整个计划的第二个漏洞。小队长没有时间继续思考,他果断下令:“先出去!”
一阵白光闪过,众人从镜子中脱离。乔纳森睁开眼睛,终于看见了正常的世界,头顶是天脚下是地。他和玛莎脚下一阵踉跄,最后被紧贴着他们的绑架者扶了起来。
现在他明白自己被关在哪里了——世界上最大的镜子,位于玻利维亚的“天空之镜”。
此刻正值夏季,盐湖上本应积蓄着一层雨水,由此形成平坦宽阔的镜面。但他们脚下方圆数公里的积水似乎全部被蒸发了,正剩下一块干涸开裂的白色盐碱地,把这一行人重新驱赶到超人的视野中。四周的温度灼热难耐,小队队长打开通讯器,用最快的语速对着另一头说道:“采用B计划!采用B计划!”
乔纳森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看见因为高温而扭曲的空气中缓缓浮现出一个白色的人影。
“采用B——”
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玛莎惊呼一声,只见将两人围在中间的匪徒们整齐划一地倒了下去。他们身上的通讯设备组成了一个简单的串联电路,电流在一瞬间穿过彼此。枪支、装备与人的身体噼里啪啦地落在盐碱地上。那个白色的影子缓步朝他们走来,最后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脚步。
诡异的温度又迅速降了回去。乔纳森急促地穿着粗气,汗水几乎糊住了他的眼睛。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见那个陌生人穿着普通的衬衫与牛仔裤,脸上却带着一个形状古怪的面具,拥有四对鲜红的眼睛,乍一看像是蜘蛛的脸。这张面具给这个人形物体带来了某种非人的气质。
面具后面传来失真的声音:“玛莎·肯特,与乔纳森肯特?”
玛莎与乔纳森重新抱在一起。刚才他们流了太多汗,以至于两个人现在都湿漉漉的。乔纳森怒瞪着对方:“你又是谁?”
“我是维克斯。”维克斯摘下面具,心有余悸地看着对面的两个地球人。她刚刚差点就把超人父母的脑袋烤熟了。
“我是来……”她话说了一半,不知道要怎么解释目前的情况,只能努力展现自己柔软无害的微笑。维克斯今天见了太多陌生人,已经有点超过她的社交极限了。她傻笑半天,只能挤出一句:“我是来找你们的。”
好在有的时候傻笑也能解决很多问题。乔纳森的语气明显缓和下来:“……我们的儿子在哪里?”
“他就快来了。”维克斯随口说道,仿佛她和他们的儿子很熟似的,“最多三分钟,他马上就会来接你们回去。在这之前我会留在这里,不会有危险了。”
“好吧,维克斯。”
地球人的攻击性彻底消失了,似乎刚才的回答在不经意间触动了他们心中那个天真淳朴的开关。玛莎·肯特好奇但不失礼貌地看着维克斯白色的脑袋:“你是超人的新朋友吗?”
维克斯刚刚挪到地上的视线又震惊地转了回来。在原本的设想里,她根本就不打算和超人的家人有太多交流——和任务目标聊天简直就像和自己的飞船约会一样奇怪。她被“超人的朋友”这个头衔惊得浑身难受,脸上程式化的微笑都变得有些僵硬了:“不是。请不要这么说。”
“但是你救了我们。”
——这就又触及更加核心的问题了。维克斯的表情越来越扭曲,她没办法把自己功利性的小心思包装得冠冕堂皇,只知道像个电路故障的人工智能那样生硬重复不久之前的话题:“还有三分钟……”
——两分钟后。
“原来如此!”维克斯激动地握住玛莎的手,“所以你们就收养他了,对吗?”
玛莎·肯特笑着点头:“他就像个从天而降的奇迹。”
“从天而降的氪星人……”维克斯已经深深沉浸在了肯特一家的故事里,“就这么刚好掉在你们面前,然后像个地球人一样长大。宇宙中竟然还有这么美好的事……”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乔纳森·肯特满脸困惑地看着玛莎和外星人一见如故,“所以到底是谁绑架了我们?”
他指着地上失去意识的士兵们:“维克斯,你杀了他们吗?”
“没有。但是话又说回来!”维克斯快乐地转向对方,“——养一个氪星人是不是很麻烦?”
“……‘话又说回来’不是这么用的,维克斯。”
“的确很麻烦。”玛莎也快乐地看着维克斯,仿佛遇见了一个过来串门的新邻居,甚至还为此瞪了丈夫一眼,“但是,话又说回来——养任何一个孩子都很麻烦。即使是农场上的小羊在长大之前也有自己的烦恼。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对不对,乔纳森?”
“是的没错——但现在真的不是聊天的时候!”
“除了聊天,我们还能干什么呢?”
“……”
玛莎忧伤地叹气,自顾自说道:“有的时候,即使我们已经尽全力了,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我们的孩子和其他孩子其实并没有区别,但其他人已经不会这么想了……”
维克斯从玛莎的身上看到了让她捉摸不透的奇异特质:这个柔弱的地球人已经从被绑架的意外里走了出来,随后又在氪星人的话题中获得了使自己镇定的力量。肯特夫妇捡到外星人的故事其实不是讲给维克斯,而是讲给自己听的。维克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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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这其实就是母亲的特质,毕竟冰冷的宇宙里没有母爱也没有父爱。但她还是能体会到从玛莎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她惊奇地发现,对方真的能够毫无保留地接纳、照料一个危险的异族。惊讶的情绪很快就转变成了羡慕和嫉妒。
这个氪星人太幸运了——或许是整个族群中最幸运的个体。
“你们之间一定有着很深的情感联系。”
“我们是家人,亲爱的。”
维克斯突然松开玛莎的手,平静地向后退去。下一刻,那道深蓝色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三人中间。超人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一把抱住了自己的父母,披风尚在身后飞扬。他的背脊深深地弯下去,直到他的脑袋能够埋进父亲与母亲的颈窝。这是超人第一次毫无防备地背对维克斯。
玛莎瘦弱的手在超人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维克斯注视着那只手温柔地抚平他卷曲的黑色短发。她求之不得的生活就这么被氪星人拢在怀中,仿佛从他出生起就等在那里。
……世界总是这么不公平。
维克斯失神片刻,但很快就把这些抛在脑后。和整个宇宙一样冰冷的理智重新开始发挥作用——地球上现在有两个超人,但只有一个知道自己的名字。
她不知道赶来的是哪一个,但起码他没有第一时间攻击自己。
拥抱过后,氪星人缓慢地直起身子。他转过头看向维克斯,双手仍然搭在父母身上。维克斯一看这人的表情就知道,傻笑是敷衍不了他的。超人现在非常生气。
她总算把注意力放到地上躺了一片的士兵身上。或许可以把其中一个弄醒,用他转移超人的怒火……
但超人并没有下一步动作。看见父母还活着似乎就让他足够满足了,那些绑架者对他来说是最不起眼的尘埃。他甚至没有询问维克斯为什么能这么快找到他们。超人张开嘴,用维克斯从没想过的,柔和又疲惫的语气说道:“谢谢,维克斯。”
“……这是卢瑟先生的功劳。”
“是的。谢谢。”
这是两个外星人在这颗星球上第一次正面交流。
超人对着父母轻声说了几句话,随后松开他们,转身朝着维克斯走来。他身上的压迫感并没有因为刚才片刻的温情而减弱半分。维克斯紧张地后退,而超人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干脆停在了安全距离之外——这又是出乎意料的体贴。
维克斯现在真的有些困惑了,而她从来不会把困惑憋在心里。意识到氪星人暂时不会对自己大发雷霆后,她干脆问道:“你是哪一个?”
超人听懂了她的问题——他甚至为此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是你一直见到的那一个。”
维克斯对此表示怀疑,因为这个超人简直友善得不可思议。不过他的友善似乎也到此为止了:“莱克斯说过,你很擅长找人。看来是真的。”
“……”
维克斯迅速在脑海中痛打了那个信口开河的光头一顿。
只听见超人继续说道:“我希望你能替我去找一个人。”——从他的语气里完全听不出恳求的意味。
维克斯不想到处找人,也不想受人指使——尤其是被氪星人指使。于是她用最诚恳的态度回答对方:“我做不到。”
超人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询问:“为什么?”
“我并不为你工作。”维克斯话说出口,觉得这有点冠冕堂皇,又继续补充道:“而且,付出劳动力需要相应的报酬。只有奴隶才会无条件工作。”
“我会给你报酬的。”
“什么报酬?”
“你在大都会失去的东西。”超人低头看着她,“——一栋房子,对吗?莱克斯还没来得及交给你,就什么也没了。”
维克斯的精神迅速振奋起来。她从超人的话里得到了两个十分重要的信息——第一,讨厌的莱克斯·卢瑟什么话都会跟超人说;第二,只要乖乖受氪星人指使,她就能名正言顺地住在地球上……甚至拥有自己的房子!
外星人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的尊严:“我要去找谁?”
维克斯原本以为她的目标大概会是分裂出去的另一个超人。但氪星人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哈莉·奎因。”
“……”维克斯茫然地看着他,“谁?”
“我会让钢骨与你分享这个人的信息。”超人一边说话,一边双脚腾空,重新飞到了无法触及的高度。他的面庞重新变得冷漠而僵硬,声音中带着令人胆寒的气息——现在维克斯确认了,他就是她一直见到的那个超人。
“去找到哈莉·奎因。我要活的。”
8.第 8 章
“哈莉·奎因到底是谁?”
“一个逃犯。”
维克斯获得了一张属于哈莉·奎因的半身照片——入狱照,正好强调她逃犯的身份。照片中的地球人看上去既不高大也不强壮,是一名身量矮小、四肢纤细的女性。超人就是对这样一个人深恶痛绝。她半长的金色头发有些干枯,脸颊边缘有一圈没擦干净的白色颜料。她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眉眼却像是在哭泣一样皱成一团。起码她的辨识度很高。
“但是她到底干了什么坏事?”维克斯举着照片问道,脑中浮现出超人那张阴沉的脸。
通讯器另一边的钢骨冷漠地回答:“你没必要知道。”
维克斯只见过钢骨一面,记得他的身上有一股令人不快的气息,那半边坚硬的合金身体大概不是来自地球。她合理地推测,钢骨就是维系整个瞭望塔运作的主脑。所以他会留在卫星上,在千里之外给地球提供后勤指挥——如果有一天小厘真的要入侵瞭望塔,必须率先把那个机器脑袋切掉。
钢骨的语速很快,没有什么起伏,似乎他正努力从行为上更加靠近人类刻板印象里的机器人:“你只负责找到她。奎因从押运车上逃走后一路跑到哥谭边境,随后就失踪了。卫星上显示这块区域只有一座建筑——你看到了吗?”
维克斯仰起头,看见一栋灰扑扑的,方方正正的四层楼房,坐落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中间,隔着一条干涸的水渠与对面的化工厂遥遥相望。维克斯还注意到大楼上方挂着一个巨大的招牌,同样是灰蒙蒙的,刻着两排大写的英文字母。她实在不知道这个招牌是该从上往下读还是从左往右读,只能简单地回答:“有一栋楼。”
“那应该就是他们的据点。”
“‘他们’?她还有同伴吗?”
“不要问不必要的问题。”
“什么算是‘不必要的问题’?”
“所有的问题都是不必要的问题。”钢骨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我会把所有有用的信息告诉你,而我没说的部分也用不着你来问,明白吗?”
钢骨并不信任维克斯,不过维克斯觉得这应该是卢瑟的责任。任何一个组织的空降领导都很难赢得老员工的欢心,更何况卢瑟除了超人之外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尽管钢骨已经尽量沉默寡言了,维克斯还是能从中发现一点微妙的东西:逃犯哈莉·奎因大概是个很重要的人物,而维克斯已经依靠着卢瑟的关系,半路把抓捕她的任务从钢骨手中抢走了。
不管有没有底气,维克斯对待竞争关系中的同事向来只有一种态度。
她没有把钢骨不客气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宽慰般开口:“其实你不用对我生气的。”
钢骨的声音中没什么情绪:“我为什么要对你生气?”
“没错,你应该对自己生气。”维克斯点了点头,“因为你的效率太低了,超人才会把你的工作交给我。”
“……你说什么?”
——现在他生气得有点明显了:“外来者,你敢再说一遍吗?”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维克多·斯通?你的处理器出了什么问题?”维克斯盯着眼前的大楼,慢吞吞地说道:“如果,你能提供的有效信息真的只有这么一点的话,超人对你的判断的确是正确的。”
瞭望塔上的那个冷冰冰的机器人一下子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怒火中烧的年轻男人的声音:“你这个——”
维克斯没有给对方回敬的机会,果断地烧掉了手里的通讯设备——她的通讯器大部分都是一次性的,因为用久了小厘会吃醋。随着融化的金属从手中滑落,维克斯畅快地舒了口气。
正如地球人所说,远亲不如近邻。愤怒的钢骨没办法立刻跑到地球教训她,但肯定会在瞭望塔里遇见那个把外星生物拖进来的卢瑟……一想到短短几句话就同时让两个人不痛快,还顺便破坏了正义联盟的职场秩序,维克斯就觉得心情大好,连超人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愉快地走进了那栋大楼。
尽管有着狭长的窗户,这座建筑物依然密不透风,连入口也只是一扇半开的小门。白色的日光被窗玻璃过滤后变成了冷色调。透过飞扬的尘埃,维克斯眼前出现了一个宽敞的仓库。
墙边的铁架上摆着许多面容扭曲的玩偶,旁边是一箱箱被涂得五颜六色的炸弹与装在彩纸屑里的圆柄木棰。维克斯的脚下到处都是带花纹的硬卡片、糖果包装纸与腐烂的食物,角落里还有一堆人类牙齿的模型。她慢慢抬起头,看见了天花板上的彩色气球,还有一条高高挂在房梁上的巨大横幅——
“保持微笑。”
让人想起照片上那个女人的笑容。
维克斯很不喜欢这个仓库里阴冷的氛围。她的手环轻轻震动,代表着小厘已经把整栋楼都扫描完毕。这地方已经没有活物了,哈莉·奎因不在这里。
仓库中央的地板上有一圈淡淡的黑色痕迹,似乎不久之前发生了一场小型爆炸。维克斯小心翼翼地绕过各种碎片和垃圾,一转头就看见墙角的那个巨大的人偶半身像。
它戴着一顶滑稽的高礼帽,帽檐两侧露出颜色鲜艳的塑料头发,惨白的脸上长着一对弯曲的眼睛,一张鲜红的大嘴,正中央还有一只红彤彤的圆鼻子。
维克斯不知道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但是人偶体型很大,里面可能藏着东西。
走近之后,维克斯发现它的眼球似乎经过特殊的工艺处理,无论从什么方向观察都像是在看着自己。这让这个不太好看的玩偶活泼了一点。她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只圆鼻子,背后却突然传来凉飕飕的声音:“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随便乱摸。”
维克斯呼吸一滞,僵硬地转过身去,看见对面的楼梯上有个人影正缓缓地走下来。
“——这里很危险。”
来人似乎是个地球男性,穿着一件长长的风衣,身形高大,冷光照亮了一张瘦削的脸庞。他走过来的时候,上半身像是飘在空中一般纹丝不动,看上去有些违和——这一整个人对维克斯来说都很违和,因为她之前十分确定房子里没有活人。
维克斯真的被这个凭空出现的家伙吓到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有些虚弱:“……你从哪来的?”
“我一直在楼上调查线索,听到了你的脚步声。”陌生人神情平淡,语气平稳,仿佛维克斯只是他的一个熟人,“看来不止我一个人在寻找哈莉·奎因。”
维克斯缩到人偶旁边,她的眼睛和人偶的眼睛同时盯着对方:“你是谁?”
“我叫做约翰·琼斯。”琼斯说自己名字时的腔调十分古怪,“我曾经是警察,现在是个私家侦探。”
“什么是私家侦探?”
“私家侦探就是……”约翰·琼斯微微偏头,严肃地思考了片刻,“就是自由度更高的警察。”
“那不还是警察吗?”
“不……”他再次陷入难题中,“对不起,我暂时没办法准确解释私家侦探的意思,因为我才在这个岗位上刚刚起步。之后我会给你更完善的答案的。”
似乎是为了打消维克斯的疑虑,私家侦探摊开双手,用最没威胁的速度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红色的布料:“我收人所托寻找奎因,但她并不在这里。我只找到她的一只头饰。”
约翰·琼斯的身边自带一股柔和的气场。虽然他面无表情,说话也是平铺直叙,但已经悄无声息地让维克斯的紧张消散了一点。维克斯就着他伸过来的手看了一眼,他的手心正躺着一枚蝴蝶结——正是哈莉·奎因在入狱照片里戴过的蝴蝶结。
琼斯的声音像顺流而下的水:“我刚才吓到你了,很抱歉。”
——这话维克斯也经常说,但大部分时候都不是真心的,毕竟创造恐惧也是宇宙中的生存之道。不过她却从琼斯那几乎没有声调起伏的话语中听出了十分真诚的歉意。他把头饰递给维克斯,随后继续说道:“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
维克斯轻轻摩挲那只小巧的丝绒蝴蝶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她的?”
“出现在这里的所有人的目标都很单一。如果你不是来找哈莉·奎因,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你是来开派对的。”
维克斯皱起鼻子:“地球人的派对真糟糕。”
“呃、我让你误会了。其实——”琼斯卡了半天,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地球人的派对的确很糟糕。”
维克斯随手指向身边的人偶:“这东西也是开派对用的吗?”
“这是杀人用的。”琼斯终于按耐不住,伸出手臂把维克斯和人偶隔开,“如果你碰到它的鼻子,它就会从嘴巴里喷出有毒气体。”
“……这也太烂了吧!”
“这不是……”琼斯的身上出现了更加浓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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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疚之情,但他最后还是放弃了为地球人的派对正名,只是默默地转过脸去,“总之,还是离它远一点比较安全。”
“好吧。”维克斯一脸嫌弃地把地上的假牙踢开,却没想到那东西竟然是个发条玩具,在地上滚了一圈后立刻张牙舞爪地跳动起来——这让维克斯对地球人的精神状态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她干脆站在原地环抱住自己,在到处乱跑的假牙的噪音中与约翰·琼斯面面相觑。
“……”
“并不是所有地球人都这样。”
维克斯对这句虚弱的辩白并不买账。她勉强笑了一下:“这是奎因一个人的地盘吗?她应该有同伴吧?”
“……她曾经有,但现在已经死了。”
这一刻,维克斯突然福至心灵、灵光一闪,在直觉与冲动的驱使下试探性地问道:“超人杀了她的同伴?”
——废墟、火焰、被碾碎的尸体,还有夜翼颤抖的声音:“超人杀了小丑。”
约翰·琼斯陷入了一阵愁苦的沉默。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轻飘飘地略过维克斯朝着门口走去。维克斯兴致勃勃地跟在他身后,忍不住感慨道:“原来他是那种赶尽杀绝的性格……”
“我对此持保留意见。”
“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吧!”维克斯一把抓住他的风衣下摆,“所有人都知道,除了我!这都算不上秘密了,就告诉我不行吗?”
“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女士。过去发生了什么,也不该由我来叙述。”琼斯把自己的衣摆从外星人手里拽出来,一副急着赶路的模样,“而且,我还要去完成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不就是我吗?”
琼斯抓衣服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看向维克斯,第一次从表情中展露出强烈的情感波动:他轻轻张开了嘴。
好在此人并不是那种擅长胡搅蛮缠的性格,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有些困惑地开口:“你是怎么……”
“我们之前就见过。”维克斯重新揪住对方的衣摆,生怕他就这么跑了,“大都会刚刚爆炸的时候,我在一堆废墟里发现了一个活着的地球人。那时候你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们,对吗?”
“我……”
“你有隐形的能力,我知道。其实我也可以把身体变得透明,但是这消耗的能量太多了——你一直在跟踪我?”
“……”
约翰·琼斯轻轻叹了口气。他不再挣扎,任由维克斯抓着自己不放,只是低声恳求道:“我不想让他看到我。”
维克斯听懂了:“没关系,我不在乎你是谁,我也不在乎你要干什么。这样就挺好的。”
“你想要什么?”
——维克斯最喜欢别人说这句话。
“当然是找到哈莉·奎因。”她松开被抓得皱巴巴的衣角,愉快地笑道,“所以我得知道,她是怎么招惹不该惹的家伙的——这是必要的信息。”
琼斯点了点头:“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说话。”
维克斯的表情变了:“虽然我说了不在乎,但是我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被你抓走的……”
“没人能抓走你。”琼斯的嘴角出现了几条淡淡的纹路,他竟然笑了一下(其观感比看见超人微笑更让人别扭),“这是为了回报你的宽容,维克斯。我会帮你找到哈莉·奎因的,我有另外的线索——啊。”他毫无波澜地恍然大悟:“我想到侦探的含义了。”
“是什么?”
“侦探就是,永远比别人多知道一点东西的人。”
维克斯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那所有的侦探里就会出现一个无限接近全知的侦探了。”
“或许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吧。”约翰·琼斯伸手指向一个方向,指引维克斯看见了远方那一片尖锐的黑色剪影,那是某座城市的影子。
“那是哥谭。”
“我要找的人会去那里吗?”
“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琼斯诚恳地回答,“我只知道,她是从哥谭出发的。我们会在那里找到她的来路。”
“哥谭……”维克斯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突然觉得有些紧张。
她上一次满怀希望踏足的地球城市已经死了。那场灾难和她没什么关系,但总让维克斯的心里不太舒服。
正因如此,在启程之前,维克斯默默许下了来到地球后的第一个愿望:希望哥谭活得久一点。
9.第 9 章
哥谭的天空是淡淡的铅灰色。
地球人尚未发展出反重力科技,因而也不存在空中城市,每一块可视的天空都无比空旷,没有被不动产与商品广告入侵。刚到大都会时,维克斯还会为此生出一种回归自然的快乐与欣慰,但看久了之后,她的心中只剩下空落落的不安感。
如果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掉下来,很有可能会直接砸到地表上——比如陨石,或者母星爆炸后被塞进飞船发射出去的外星婴儿。地球真的太容易被入侵了。
维克斯收回视线,重新回到熙熙攘攘的街道。她坐在台阶上,背后是一栋装着花哨霓虹灯的低矮建筑,即使在白天也在不停散播着光污染——维克斯更加适应这种嘈杂的环境,混乱有助于她思考。一墙之隔后传来震耳欲聋的鼓点,她的脑子里塞满了关于氪星人的秘密。
之前被寻找哈莉·奎因的热情冲昏了头脑,维克斯直到现在才想起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她一开始就有点困惑,但此时困惑变得越来越大。
“超人分裂”这件事好像被超人自己轻飘飘地掩盖下去了。
推己及人,如果维克斯知道有个基因序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家伙正在不知名的地方游荡,她绝对会想尽办法消灭对方——不惜一切代价。两个独立的个体不可能共享同一个身份,自相残杀才是最正常的环节……为什么超人不愿意透露自己分裂的事实?他不害怕另一个超人使用自己的社会地位吗?
父亲、母亲、正义联盟的同伴,都应该是彼此争夺的财产。
被黑氪石渗透后,两个超人同时离开卢瑟的避难所,最后只有一个返回,中间过去了十分钟。十分钟足够氪星人绕着地球飞一圈了。
所以这十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嘿!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维克斯的思绪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她愣愣地转过头,和一张亮晶晶的脸对上视线。
几个年轻的地球人已经把维克斯团团围住。为首的女孩伸手撑着台阶旁的栏杆,把外星人罩在胳膊下面。她的脸颊上贴满了粉色与黄色的亮片,像某种水生生物的鳞。
她开口时,维克斯能够闻到一股酸甜的味道:“你有钱吗?”
她的同伴们立刻笑作一团,彼此推搡着,用算不上善意的目光盯着维克斯。维克斯当然没有钱——她在广域论坛上有几个隐秘的银行账户,里面存着能买下一整个战舰群的资金,但在地球上一分也花不出去。
如果不是被这群热心的哥谭市民提醒,维克斯恐怕还要过段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己悲惨的经济状况。她的表情立刻变得无比严肃:“你需要钱吗?”
“当然啦——不然我问你干嘛?傻瓜。”
众人再一次发出浮夸的笑声。那个被簇拥着的亮晶晶的女孩心不在焉地看了看自己涂成蓝色的手指甲,嘴巴似乎在咀嚼某种糖果:“说真的,给我点钱吧。我有急用。”
“你想用钱干什么呢?”
“呃……买点香烟?买两杯酒?求求你了亲爱的,我打赌输了,今天得请这群家伙吃饭的。”
“我没有钱。”维克斯遗憾地看着她,“而且酒精应该很贵吧?”
女孩立刻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懊恼地对着自己的同伴说道:“我都说了,她一看就是个穷鬼!”
另一个更加年轻的男孩突然抬起下巴:“那东西看上去挺值钱的。”
地球人的目光齐齐看向维克斯的手腕。维克斯坦然地举起手,露出袖子底下莹白色的手环:“这个吗?”
“哇哦……它好漂亮。”贴着亮片的脸再一次凑近了。维克斯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单纯的艳羡。她笑着把手递了过去:“如果你想要的话就拿走吧。”
即使是最无赖的劫匪也会被维克斯这句话感动一小下。地球人惊讶地看着她:“真的?送我了?”
维克斯的笑容加深了。她慷慨地点点头:“真的。等你不想要了再还给我就行。”
年轻人们闻言都露出了讥讽的表情。大概他们在这座城市很少遇见如此天真的傻子。那个女孩似乎完全被维克斯精致的首饰蛊惑了,双眼直勾勾的,正要伸手去拿,半路却突然被另一只手强硬地抓住了。
约翰·琼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维克斯身旁,及时制止了愚蠢的地球人犯下大错。他抓着女孩的手腕举过她的头顶,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方。这群街道上的小霸王似乎被这个长相普通的男人震慑住了,表情变得麻木而惊恐,没等琼斯说一句话就马不停蹄地四散逃跑。等琼斯松开手,那个色彩鲜艳的姑娘也慌不择路地拔腿就跑,只在原地留下一串细细的啜泣声。
“哎呀……”维克斯颇为惋惜地注视着那个仓皇的背影,“你吓到他们了。”
琼斯波澜不惊地低下头看她:“你打算做什么?”
“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维克斯托着下巴微笑,“想要我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
琼斯轻轻叹了口气:“你的代价对那些孩子来说或许太大了。”
他顺势坐下,和维克斯肩并肩蜷缩在台阶上,把一个白色带盖的纸杯塞进对方手中。维克斯闻到熟悉的甜味,面庞变得柔和而愉悦:“巧克力!”
“你给我的感觉很虚弱。”琼斯捧着属于自己的那杯巧克力牛奶,“或许你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
维克斯满不在乎地回答:“我已经虚弱很久了——消耗的能量永远补充不过来。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会熄灭的。”
熄灭等于死亡。琼斯的眼睛微微睁大:“可是……你还很年轻。”
“我不会马上就死,别担心。”维克斯正沉浸在高热量饮料甜蜜的气息中,有些敷衍地安慰对方,“等熄灭的那天,我会告诉全世界的,你绝对不会错过。”
约翰·琼斯捧着纸杯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们要找的人就在对面那家赌场里。”
维克斯抬起头艰难地辨认:“……哪间房子是赌场?”
“门口停着一辆黑色汽车的那个。”
赌场和它周边的建筑没有任何区别。维克斯曾经路过某个建在中立地带的赌场,她在那里亲眼见证了一个富豪五分钟内就输掉三条矿产丰富的小行星带。哥谭的赌场与之相比显得十分低调无趣。维克斯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杰登·罗斯威尔是阿卡姆精神疗养院的一名护工。”琼斯在她身边介绍,“一周前,他因为无力还债而收受了贿赂,私自放走了六个处在最高级别监禁中的精神病人,其中包括哈莉·奎因和她的同伴小丑。”
“他一个人干的?”
“不。但他是最容易被找到的。”
“然后呢?哈莉·奎因干了什么?”
“她跟随小丑,窃取了一艘即将退役的核潜艇,并绑架了超人怀孕的妻子露易丝·莱恩。”
——“露易丝已经死了。”超人如此说道。
维克斯轻轻皱起眉头:“我以为……她是死在爆炸里。是小丑杀了她?”
巧克力苦涩的味道从两人身边蔓延开。琼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这让他讲出来的故事缺少一些该有的恐怖感:“超人杀了她。小丑干扰了他的精神,让他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一个危险的敌人。露易丝死去的那一瞬间,核弹的开关也被打开了。”
“……原来如此。”维克斯低下头,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小丑已经死了。现在他想要杀掉另一个……这就情有可原了。”
“他是不会停下的,维克斯。我看见他的痛苦源源不断。复仇没办法治愈他的伤口。”琼斯的脸上出现了一层缥缈的悲哀,“他已经开始走上错误的道路了。”
维克斯突然笑了起来,偏头盯着琼斯的眼睛:“他打算做什么?统治世界?”
“只有统治世界。把地球的命运攥在自己的手心里。他……”琼斯直直地看着前方,“他很害怕,维克斯。他害怕自己再受到伤害,所以要收走所有威胁到他的东西。他已经开始阻止地球上发生的所有战争了。”
维克斯觉得有点不对劲:“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要恳求你,在寻找哈莉·奎因这件事上三思。”琼斯迟疑了一下,最后伸手搭在维克斯的肩膀上,“如果她也死了,所有供他直接宣泄仇恨的对象就都消失了。之后他会把仇恨放在……更加庞大的东西上。”
“但是……”维克斯面露不解,“他一直在保护地球,不是吗?”
“恐怕他的保护要超过应有的限度了。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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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必要的代价。”
维克斯的话语在约翰·琼斯的耳中冷酷得不可思议。她随意地歪着脑袋,似乎正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你们受他保护,就必须承担相应的风险。地球人在收养氪星婴儿的那天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你们没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而是趁他虚弱的时候把他解剖掉,现在就不会有这种烦恼了。”
她再次笑了起来:“这是地球自己选择的道路。被保护的同时也必将被统治。”
“……”
“现在还不是担心的时候呢。”维克斯继续安慰对方,“我也认识几个掌握整个星球的独裁者,其实他们都干得挺好的,经济和治安都很稳定——起码稳定了挺长一段时间。”
“我担心的并不是独裁者。你说得对,那太远了。”约翰·琼斯郑重地看着维克斯,“我担心的是即将到来的战争。”
维克斯有些惊讶:“还有人能阻止他吗?”
“一直有人在阻止他。”
外星来客突然就想明白了一切。她深吸一口气,恍然大悟地点头:“……所以,在这场战争里,你站在和他敌对的那一边。”维克斯伸手指向对方,又指了指自己:“你想拉拢我?我值得吗?”
“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
“对啊——我又能干什么呢?我连钱都没有!”
琼斯默默收回了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如果你缺钱的话……”
“不需要。该给我钱的另有其人。”维克斯打断他,“不用再说了。无论如何我得找到哈莉·奎因,她会不会被杀死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在这之后我会想办法跑掉的。我不想参与你们的战争。”
她似乎想起什么,脸上露出沉寂的神色:“战争不会有好结果。”
琼斯没有再说什么——反正他有什么心事也不会表现出来。弄清楚维克斯的态度后,他平静地转过脸:“我明白了。”
维克斯突然有些后悔,刚才她不应该那么坚决的,毕竟此人还掌握着自己想要的线索。她偷偷看了琼斯一眼,有些尴尬地开口:“那么……奎因就在那个赌场里吗?”
“不,杰登·罗斯威尔在里面,那个护工。”琼斯回答得很自然,完全没有因为维克斯的拒绝而生气,“他一手安排了那些病人藏匿的地点,很有可能知道哈莉·奎因的行踪。”
停顿片刻后,他甚至有些心虚地说道:“我们就在外面等他出来,可以吗?我不想……引起太多注意。”
“没问题。”维克斯殷勤地点头,“或者——我还有个好主意,刚刚学到的——我们可以直接绑架罗斯威尔的父母,或者他的孩子,用他们的性命控制他……”
“还是等在这儿吧!”
维克斯被他难得提高的音调吓了一下:“可是那样不是更低调……”
“我更喜欢原来的办法。”琼斯斩钉截铁地说道,“就坐在这里。他很快就出来了,我能预感到。”
维克斯转过头去偷偷撇嘴,为自己胎死腹中的完美计划感到无比失落:“好吧……”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直到维克斯喝掉了自己的巧克力牛奶,开始百无聊赖地观察赌场门口停着的汽车。约翰·琼斯像个石头一样在她身边岿然不动,浑身散发出凛然的气势。不知过了过久,一阵引擎的咆哮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维克斯顺着声音看去,一辆重型摩托风驰电掣地停在了赌场门口。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棕色夹克的男人,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红色头罩。他的身形比一般的地球人要大一整圈,一看就很不好惹。
维克斯怀抱看热闹的心态注视着那个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进赌场。赌场里很快传来尖叫与玻璃被砸碎的声音。几分钟后他就走了出来,手上还拎着另一个瘦小而惊恐的地球人。
他把自己的战利品绑在摩托车后座,随后像来时一样气势汹汹地消失在维克斯的视野中,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
等到摩托的声音彻底消散,约翰·琼斯才淡淡地出声:“啊……”
“怎么了?”
“他就是杰登·罗斯威尔。”
“……那个戴红头罩的?”
“不。是那个被红头罩抓走的。”
维克斯的笑容也像风一样消失了。
10.第 10 章
“你是故意的吗!”
维克斯迅速起身,不顾车流,匆忙地穿过公路朝着赌场走去。约翰·琼斯紧紧跟在她身后,身上那件长而单薄的风衣像斗篷一样张开。他平静地开口:“对不起,维克斯。我分心了。”
维克斯没有搭理他。她在那辆一直停在赌场门口的黑车前止步,毫不犹豫地握住车门把手。琼斯意识到她打算干什么,有些迟疑伸出手:“这是别人的财产……”
“付我工资的人也会补偿这份损失的。”
车窗碎裂的声音格外清脆。维克斯融化了半扇车门,一溜烟地钻进去,径直爬上驾驶座。琼斯见此也忧心忡忡地坐上这个属于某位倒霉蛋的财产,继续劝道:“他们已经走远了,我们还有另外的办法……”
“我还能看见。”维克斯一脸坚定地四处摸索,“——这东西的保险在哪里?”
“你会驾驶这种交通工具吗?”
维克斯的手环变形成了一根尖锐的菱形匕首。她握着匕首,用十分野蛮的力道扎进了原本应该放置车钥匙的那个锁孔。汽车的引擎立刻开始预热,仪表盘上电光闪烁,方向盘开始自行转动起来。
“……看来不是由你驾驶。”
维克斯终于抽空看向坐在旁边座位上的约翰·琼斯,冲着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咧嘴:“我好想把你踹下去。”
“如果这能让你消气的话,我会配合的。”琼斯十分坦然转向她,露出自己的胸膛,仿佛时刻准备挨上一脚,“但是我之后还是会追上来。我不能放任你在城市里横冲直撞。”
“见鬼去吧。”
维克斯最后还是没有踹他。反倒是重新获得自由权限的小厘兴奋地打开车载无线电,精挑细选播放了一段《黑客帝国》女主角崔妮蒂的经典台词:“你不喜欢的话,就给我见鬼去吧!”
汽车一经发动就横穿马路,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原地掉头,剐蹭了不下五辆停在路边的汽车,在众多路人与司机的咒骂声中朝着红头罩消失的方向飞驰而去。琼斯的座位旁边就是那半扇将落未落的车门,巨大的惯性让他差点就被甩出车外。他一把握住车顶上的把手,声音中有了一点情绪波动:“维克斯,保持低调。”
此时维克斯和小厘已经非常高调地闯了第一个红灯,一时之间路上被拦住的汽车纷纷开始以鸣笛代替辱骂。维克斯在心中把所有的损失全部记到了卢瑟的账单上,满不在乎地说道:“太晚了。要是我们之前进赌场抓人,说不定这会儿还能更加低调一点呢。”
“不……”琼斯悲哀地闭上了眼睛,“我们会被他盯上的。”
“被谁盯上?”
琼斯又不回话了,一脸高深莫测地自言自语:“这是我的责任……”
“我好讨厌说话留一半的人!”维克斯恼火地锤了他一拳,小厘顺势又开始播放《老友记》里罗斯崩溃的咆哮声:“你就直说不行吗!”
“小厘!”维克斯转向仪表盘,“……你到底看了多少东西?你的内存还够吗?”
年轻的玛蒂尔达紧接着登场:“我什么都不在乎,里昂。我要爱或者死……”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你刚刚是说脏话了吗?不准说脏话!”
行驶中的汽车以一种刁钻的角度斜着漂移起来——这下连维克斯也差点被甩出去了。约翰·琼斯被挤到车身上的大洞前面,无辜地充当起了另一半车门。维克斯不得不狼狈地握住方向盘,在轮胎与马路相互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中大喊:“耍赖也没用!我们一会儿等谈谈这件事了——你不能看未成年分级之外的东西,我们说好了的!”
“事实上……”琼斯轻声插嘴,“那句台词就是一个未成年女孩说的。这部电影的确给小孩子添加了过于成熟的特质……”
维克斯惊诧地看向对方:“……这到底是为什么!”
尖锐的刹车声响起,汽车猛地停了下来。维克斯趴在车窗上,看见他们来到了一栋破旧空旷的废弃大楼前。那辆属于红头罩的摩托车随意地倒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周围不见人影。她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紧紧盯着大楼顶端:“他们在那里。”
约翰·琼斯也看着同一个方向。维克斯现在已经确定,这人也一定能通过某种方式找到目标,但他就是从藏着掖着,自始至终都在隐秘地观察自己的动作。维克斯心中的不满逐渐增长——他就和卢瑟一样,乍一看十分友好,但实际上心怀鬼胎,反而是超人没变过,一直都让她觉得害怕。
小厘结束了短暂的叛逆,驾驶汽车登上螺旋上升的车道,来到楼顶的停车场。没等车停好,维克斯就冷酷无情地取回手环,小厘只来得及在电台里留下半句来源不明且依依不舍的叹息声。她推开车门,看见停车场里依次分布着许多大小一致的水泥立柱,仿佛一片坚硬而沉默的森林。
她突然屏住呼吸。
“……不对劲。”
琼斯从另一侧车门走下来,闻言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地说道:“我觉得这里或许会有埋伏。”
“不是这个。”维克斯茫然地偏过头,“有一个人的频率……”
——有一个人的频率让她觉得有些熟悉。她曾在大都会的废墟中遇见过自称戴安娜的亚马逊人,她身上的频率就是这样,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停顿了许久之后,维克斯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约翰·琼斯站在原地没有动作,注视着维克斯的背影消失在水泥立柱之中。
维克斯越走越远,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巨大的停车场内部回荡。小厘在她的手腕间不停地震动着,她不得不轻轻捂住手环。昏沉的光线中,白色的维克斯看上去格外显眼。
枪械上膛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她回过头,看见那个带着红色头罩的男人悄无声息地从一根柱子后面闪了出来,手上的枪正对着自己的额头。
“很久没人有胆子跟踪我了。”他低声说道。
维克斯轻轻蹙眉:“你的频率正常……”
“你是谁派过来的?”
“杰登·罗斯威尔在哪里?”
“啊……冲他来的。”他注视着维克斯,漆黑的枪口仿佛他的眼睛,“你要杀他还是救他?”
维克斯没有回答对方,只顾着四处张望:“他在哪儿?”
一阵低微的哀嚎声从某个方向传来,在建筑的空腔中转化成阴冷的回音。约翰·琼斯的声音随之响起:“我找到他了。”
“啧……怎么还有同伙呢。”红头罩颇为懊恼地扭过头,随后拔腿就朝着罗斯威尔所在的方向跑去。维克斯紧跟在他身后,在他即将转弯时抓住了对方的衣角。
红头罩脚步不停,转身用枪抵住维克斯的肩膀。维克斯被他拽着向前倒去,第一时间抓住了他的武器。
子弹发射的那一瞬间,枪口在她手中融化了。强大的热能相互碰撞,顷刻在两人中间造成了一场小型爆炸。维克斯吸收了大部分能量,但枪械裂开后的碎片仍然纷纷扬扬地朝着四面八方炸开。所有的立柱都开始震动,将雷电般恐怖的回响一层一层地放大。
维克斯看见了红头罩的手。那只手原本就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如今更是鲜血淋漓。温热的血同时溅在两人身上。她想要抽身离开,伸到半空中的手却被红头罩死死抓住,紧接着她就被对方揪住衣领恶狠狠地抵在柱子上。
红头罩的面具在爆炸中开裂,让原本的五官看上去更加狰狞。他咬牙切齿地开口:“你是什么东西?”
没等维克斯回答。尖锐而凄厉的嚎啕声再一次打破平静,那是杰登·罗斯威尔在不知名的角落里尖叫。维克斯的呼吸一滞,干脆扭过头大喊:“停下!”
“看着我!”
“约翰·琼斯!”维克斯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发烫,与红头罩交握着的手掌间透出皮肉被烧焦的味道。她不管不顾地喊道:“不管你在做什么、快停下!让他冷静下来!他的频率——”
红头罩没有松手。他似乎感觉不到烫伤的痛苦,甚至还从背后掏出另一把枪抵住维克斯的喉咙,打断了对方的警告:“来吧,再示范一下,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做到的。”
“……”
如此挑衅的程度已经超过维克斯能够忍耐的范围了——她立刻就被一股急切的怒火摄住心神,把约翰·琼斯和神经质的罗斯威尔忘到了九霄云外。透过那个碎裂的头罩的空隙,她与一只同样闪烁着怒火的蓝色眼睛对视,从中看到了自己狼狈的影子。
她身体的温度开始下降,同时从喉咙里挤出嘲讽的话语:“……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命令我?”
——杰登·罗斯威尔正在放声尖叫。
面前这个穿着风衣的陌生男人在他眼中的面庞逐渐扭曲,变形。那个人类的外壳突然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约翰·琼斯的身体表层出现了一层淡淡的波纹,刚才那阵巨大的爆炸声让他下意识地解除了自己的伪装。
罗斯威尔看到对方的脸上出现一道道深刻的纹路,眼眶变得更加深邃,嘴唇紧抿,皮肤变成了诡异的深绿色,闪烁着点点微光。约翰·琼斯变成了一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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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人完全不同的生物。
罗斯威尔是一个贪婪的赌徒,也是个胆小如鼠的人类。犯罪后的恐惧、被掳走时的惊慌,以及亲眼看着同类变成外星物种的冲击彻底摧毁了他的理智。
琼斯捧住他的脑袋,试图深入对方的精神让他冷静下来,但他看到的只是没有止境的疯狂与混乱,以及一种危险的扭曲的欲望。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缩回手。罗斯威尔坐在地上向后退去,后脑重重地磕在身后的墙壁上。他的四肢开始痉挛,声音变得无比沙哑,眼球充血,脸色通红——与此同时他仍然在尖叫。
很快,这种凄厉的叫声变得不似人类。约翰·琼斯能够肯定此人的声带已经被撕裂了。他看见罗斯威尔的嘴巴越张越大、越张越大……越张越大。
他的嘴唇上下开裂,整个下颌落到了脖子上,脸上两层被撕扯开的血肉之间只剩下一部分延展的皮肤上下黏连。随后,他的牙齿与牙龈向外翻,整个口腔像个被翻开的袋子那样暴露出来,直到包住他自己的脸。罗斯威尔把自己的脑袋吞了下去。
他的尖叫声始终没有停下。
见证了一切的约翰·琼斯发出虚弱的低吟:“不……”
在那阵攻击耳膜的声音戛然而止时,维克斯已经融掉了红头罩的第二把枪,并且没给他任何开枪的机会——可惜她没在斗殴中占据多少上风。红头罩把外星人摁在地上,掐着她的脖子,拖着她一路朝停车场边缘走去。维克斯反手抓住对方的胳膊,在红头罩把自己从楼上扔出去的那一刻,手环迅速爬到对方受伤的手掌间,把两个人的交叠着的手臂死死锁在一起,成功阻止了维克斯被扔出去。
吊在半空中的外星人抬起头,看见红头罩正努力掰开嵌进手臂里的东西,没有任何犹豫就伸腿撑住大楼外墙,用全身的力气把对方向下拖去——维克斯是摔不死的,但地球人就不一定了。
红头罩被这么一拽,不由得身体前倾,几乎站不稳了。维克斯慢慢露出十分邪恶的微笑,仿佛已经看见这个讨厌的家伙摔断脖子的经典场面……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意识到,罗斯威尔的尖叫声消失了。
红头罩身后的空间开始扭曲。
邪恶微笑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凝固了。在这一刻,维克斯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起码恢复了一点理智,让她得以思考两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我刚才要干什么来着?
……我现在又在干什么?
她的思绪尚未停止,扭曲膨胀的空间就将她和红头罩一起吞进了肚子里。
————————————
嘈杂的声音将她唤醒。
维克斯的双脚重新踩在地面上。她一个踉跄就要向前栽倒,但又被另一股力量扶了回去。她眨了眨眼睛,注意到自己的右手仍在被锁着。
她呆滞地抬起头,正好和同样呆滞的红头罩面面相觑。
“……”
“……”
红头罩率先反应过来,像是要摆脱什么脏东西一样高举手臂,立刻就把和自己连在一起的维克斯拔了起来。他压低声音,怒火中烧地开口:“放开我!这是什么鬼地方?”
这两个人诡异的姿势引来了许多路人的注目,让红头罩不得不拖着维克斯往后躲。一路上维克斯四处扭头,眼前出现了熟悉的街道、似曾相识的行道树、好像昨天才见过面的奇怪建筑物……
“——我说了放手!”
“闭嘴!”维克斯瞪着对方,“你越激动小厘就越不敢松开,你吓到它了!”
“小厘又是什么鬼东西?”
“小厘不是鬼东西!给我把话收回去——嗷!你看它又锁得更紧了!这都是你的错!”
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钟声把维克斯吓得一激灵。她在一阵庄严的震颤中抬起头,只看见头顶教堂墙上那狭长的花窗。
维克斯只在地球上见过一间宗教机构。
她扭过头,再一次看向马路对面那栋奇怪的建筑。一个巨大的圆球镶嵌在楼顶,外面环绕着一圈字母。维克斯不知道阅读它的顺序,但她明白那是什么。
“……星球日报?”红头罩也认了出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等、等一下……”维克斯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教堂的钟声一如从前般在耳边震动,一大群飞鸟低低地掠过两人头顶。
维克斯也只听过一次教堂敲钟的声音。
她已经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预料到自己身处何时。
——大都会核爆前五秒钟。
11.第 11 章
人在五秒内能做些什么?
根据一位于泛银河系劳动改造监狱里声名鹊起的励志演讲学家所说,生命的历程是由无数微型时间单位组成的,这些时间单位获得意义,累积起来的个体才会形成意义——换算成太阳系刻度,人的一生中会度过若干个五秒,而每个五秒都是一个重要时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永恒运动的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环节。简而言之,在宏观的视野中,五秒钟能干很多事。
然而,普通的三维生命没办法脱离线性时间的束缚。在生命的大部分时光中他们只干一件事:活着。而就连这种小事也有很多家伙干不好。比如那位励志演讲学家,在获得保释的三个小时前因为摄入红豌豆过敏而死,属于他的波澜壮阔的时间城堡就此停工。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吃红豌豆。
所以,如果脱离宏观回到现实——人在五秒内什么都干不了,除了呆呆地活着。
而红头罩如今损失的不止一个五秒,大概有很多个。因为在他恢复意识时,那颗巨大的、耀眼夺目的椭圆形等离子火球已经在城市中央炸开了许久,红云在头顶汇聚成地壳一般厚重的穹盖。天空在燃烧,大地也在燃烧,火焰像血肉被撕扯后留下的新鲜疤痕。几乎没有地球生物能够亲眼目睹这幅景象。
但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如此盛况,而是一个人苍白的侧脸。长而柔软的头发顺着她低头的动作下滑,像布莱尔·莱顿在《婚礼签字》中画的那件白色头纱。城市在她身侧燃烧。
她转过头,金色的眼睛恍若火焰的余温。平和的声音混进他耳膜受损带来的嗡鸣声中:“为什么你的面具里有个炸弹?”
他忽然觉得脖子一紧,仿佛有个尖锐的钩子把他濒临消散的灵魂恶狠狠地扯了回来。他翻身跪坐起来,捂着胸口痛苦地咳嗽,喉咙里一片腥甜,似乎有人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扔进料理机里搅碎,然后再从喉咙灌回身体里。
红头罩的面具已经彻底碎掉了,那个小巧的炸弹装置此刻正被维克斯握在手里。维克斯自诩在宇宙中游荡许久见多识广,但看到有人在头顶装炸弹,还是会感到万分惊奇。红头罩的脸庞和他的手掌一样布满了细碎的伤疤,这些伤疤让他看上去像一大块立体拼图,由各种形状的小碎片勉强拼凑成一个整体。在他剧烈咳嗽的时候,维克斯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对方脸上的裂痕,期待看到他一不小心碎成几千块的样子。*
但红头罩还是顽强地挺了过来,甚至还有余力瞪她。他举起左手,连带着把维克斯的右手也举了起来:“为什么这东西还没解锁?”
“这个……”维克斯深吸一口气,尴尬地笑了一下,“往好处想,它救了你呢。”
——现在他彻底看到了,一个刚刚经历核爆炸的大都会。恐怖的热浪滚滚,像一大群奔跑着的非洲野水牛,把他撞得头昏脑涨。但红头罩对自己奇迹般的生还无动于衷,只是冷冷地看着那副密不透风的手铐:“我从没见过这种保护措施。”
“准确地说,保护你的不是它,是我。我的生物屏障可以吸收热能,就是最近有点不太好用了。”
“……你还真是好心。”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日行一善的维克斯露出满足的微笑,“而且你要是死了,脱落的身体组织会留在小厘的接口里,清理起来很麻烦的。”
红头罩的脸色还没来得及缓和就变得更加糟糕。他偏过头,试着从废墟里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四肢似乎不听使唤,并且胸闷气短的现象更加严重了。
“但我也只救你一次。”维克斯坐在一边看他挣扎,“辐射浓度太高,我们当时又靠近爆炸中心。热核病是不可避免的。”
这个顽强的地球人听完此话,还是十分倔强地站直了身体,摇摇晃晃地观察周围的情况。维克斯难得做一次好事,自然要做到底,也跟着他站起来,免得两人锁在一起的手腕把对方绊倒。
红头罩正在发烧,体温几乎要和维克斯差不多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散发出属于濒死之人的亢奋光芒。他扭头凝视着暗红的天空,有些兴奋地笑了起来:“地狱火……”
“‘地狱火’?”
“和你没关系。”他艰难地喘息着,脸上的笑意未变,“我还能活多久?”
“几个小时,或者几天。死得越快越好,你很快就会腐烂的。”维克斯的脸上出现了沉重的关切与忧虑,“不行,我得尽快摆脱你。不能让你烂在我手上,太恶心了……小厘!赶快松开!”
“你休想。”地球人迅速扣住小厘,“我死了也得恶心你一回。”
维克斯想象到自己拖着一具腐烂的尸体到处乱跑的样子,五官都忍不住皱成一团:“你觉得我会怕吗?我现在就可以把你烧成灰——”
“那就烧吧。正好火化了。”
“……我才不要遂你的愿。”维克斯冷静下来,“烂就烂吧,我又不是没见过。小厘总会消气的。”
红头罩有些失望地垮下脸。他捂着发烫的胸口,往前走了两步,险些倒仰下去,被维克斯扶了一把。热核病发作得很快,他的外表完整,但身体分子的链接已经被打散,整个人都在重力作用中向下溃烂。于他来说当场火化的确是个轻松便捷的死法。维克斯很讨厌这人傲慢的态度,但她刚才也只是在说谎。等红头罩的皮肤表面冒出淤血,他难以忍受疼痛的时候,维克斯就会烧掉他。
即使是讨人厌的家伙,也不应该死得那么凄惨。
红头罩并不知道维克斯的打算。在死亡面前他的人格似乎变得尤为简单。他用一种平静的、好奇的语气说道:“我们这是……回到过去了吗?”
“有两种可能性。回到过去,或者掉进了平行世界。”维克斯开始朝某个方向走去,“这里的频率和之前一样,说明不是平行世界,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你为什么要说一堆废话?直接同意我不就行了?”
“我叫维克斯。”维克斯自顾自说道,“如果不出意外,我会是你死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生物。我希望你的态度能好一点。”
“我的态度?”红头罩冷笑不止,因为身体虚弱只能任由维克斯拽着自己往前走,“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遇见这种破事——说到底我们到底是怎么回到过去的?”
“我怎么知道?这是你们地球人的问题。”维克斯实在按耐不住火气了,“我这辈子只见过三个频率异常的东西——地球上就有两个!错误的频率是很容易产生时空乱流……但这也太容易了吧!”
红头罩的脚步变得凌乱。他很努力地稳住身形,但热核病已经开始攻击他的运动中枢。维克斯不得不抬起胳膊把他架起来,面对面盯着他逐渐涣散的眼睛:“我们的过去变成了现在,我们的现在变成了未来——地球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无所谓……反正我快死了……”
“你快死了,但是过去的你没有死。”维克斯前后摇晃他的肩膀,几乎要把他的意识晃散,“过去的你会做一样的事:抓走罗斯威尔,半路和我打起来,等到罗斯威尔崩溃,重新被送到核爆炸的前五秒,然后再死掉——就这样永远循环往复,你已经变成一条衔尾蛇了。”
红头罩似乎被“衔尾蛇”这个比喻逗笑了:“你不也一样吗?”
“没错。除非我杀掉过去的维克斯,让她死在我前面。”维克斯沉声说道,“只要她死了,时间线就会产生矛盾,然后分裂,我占据完整的一条,死掉的那个和我无关……我现在就要去杀她,所以快点站起来!”
“只要你们不碰面不就行了?”红头罩眼球里的血管最先裂开,双眼变得一片赤红,但脸上仍挂着笑容,“科幻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什么科幻小说——你觉得这可能吗?我可是维克斯!”维克斯自觉此人难堪大用,干脆拖着他继续往前走,“我要是知道世界上有第二个维克斯,一定会弄死她。本来胜算就不大……不先出手,被她察觉到就完蛋了——为什么你这么重!”
“啊,我给你添乱了吗?太好了……”
“小厘!”维克斯恼火地大喊,“你到底怎么了!他死了你也吃不掉啊!快点松开!”
但小厘纹丝不动,大概铁了心要把红头罩当做战利品收藏。过量摄入地球文化后,它似乎进入了猛烈的叛逆期,维克斯越是请求,它就锁得越紧。维克斯从没有过和另一个东西拷在一起的经历,对方的重量也变成了自己的重量,让她不得不消耗更多宝贵的能量才能正常行走。维克斯不久之前的人道主义关怀已经消磨殆尽,她决定现在就把这人活烤了,起码先烧掉碍事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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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红头罩即将安详地步入火化炉迎接新生时,维克斯总算看见了熟悉的景色。
这里是一座高大建筑的废墟,厚实的墙体在爆炸中只剩下及膝的断壁,像一排排参差不齐的牙齿。过去的维克斯为了寻找小厘一路走到这里,在一块厚重的铅板下面发现了一个幸存的地球人。
她找到一片地势较高的区域,把彻底放弃行走的红头罩摆平,随后自己也匍匐下来,紧盯着远处那块铅板。过不了多久,白色的外星人就会游荡到此处,陪伴一个埋在下面将死的人类走完最后一程。
她的知觉很灵敏,但维克斯知道怎么隐藏自己,况且她的小厘也不在她身边。她会察觉到红头罩的气息,但一般情况下她不会靠近被辐射感染的生物,她不喜欢看见有机体溃烂的过程。
维克斯的心中冒出一股隐秘的兴奋。她很想看看,被彻底了解自己的东西捕杀会是怎样的后果——最坏也不过是变成衔尾蛇。
一旁的红头罩突然咳嗽起来,随后叹了口气:“地狱火一直在向我们布道,但我们没听进去……*”
“小声点——地狱火到底是什么东西?”
“地狱火就是……战争。”他的身体衰败下去,那种咄咄逼人,同时暗藏着怒火的语气变得柔软而模糊,“我的名字是杰森·陶德……想不到我竟然是这么死的。”
“没人在乎你叫什么名字。你可以闭嘴了。”
“你有没有试着道歉?”
“什么?”
“向小厘道歉。”
维克斯转过头,看见杰森·陶德躺在碎石堆里,平静地注视着天空。他的面色呈现出僵尸一样的青白,充血的眼睛外面罩上了一层阴翳。一个行尸走肉。
“你惹它生气了,对吗?”僵尸说道,“那就得先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维克斯神色莫名,“我什么也没做错——我从来不道歉。”
他不说话了。
维克斯的目光重新回到那片废墟中,但眉头不自觉地皱紧。没过一会儿,她又妥协般转了回来,看向手腕间的机械装置。
“……”
“好吧。她无奈地开口,“对不起,小厘,我不该对你大喊大叫的。”
什么也没发生。小厘一动不动,只有红头罩愈发微弱的呼吸声。
“你喜欢汽车吗?我去给你弄一辆新的怎么样?随便你改造。你可以把它变成赛博坦人那种样子。”
“……”
“……我管得太多了。”维克斯的表情有些僵硬,“以后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好吗?现在我取消你的作品分级限制。”
清脆的声音响起。两个人锁在一起的手被解开了。
心满意足的小厘恢复成手环的形态,十分乖巧地贴在维克斯的手臂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维克斯揉了揉重获自由的右手,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各种复杂的情绪最终凝聚成一种“孩子大了管不住”的悲哀。她把杰森·陶德抛在脑后,低声询问小厘:“帮我看看目标在哪里。”
一片黯淡的红光从手环相接的缝隙中冒出来,把整块区域都扫了一遍,最后又默默收了回去。
“怎么……”
维克斯只觉得心头突然压了一块巨石。她迅速起身跑向那块铅板,站在上面环顾四周,什么人也没来。天地之间只站着一个维克斯。
因为这个世界只有一个维克斯,那就是她自己。
维克斯睁大了眼睛,为自己的莽撞感到无比后悔:“这不是时间回溯……”
她忙不迭转身跑了回去,仓促地趴到陶德身边,冲着他的耳朵大喊:“我们没有回到过去!”
地球人似乎已经听不到了。他双眼紧闭,早已陷入深沉、空虚又美好的黑暗中。生命的痛苦再也与他无关……
“醒醒!”维克斯一巴掌拍在他额头上,“杰森·陶德!快点醒过来!”
杰森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他的视力消退,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影子。
维克斯抓住他的衣领,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你不能死!”
“……”
杰森张开嘴,一大口发黑的血立刻从喉咙里涌了出来。
“——别死啊!”
12.第 12 章
——大都会爆炸后第四个小时。
莱克斯·卢瑟听到一阵异样的响动。
他结束了长达四个小时的沉思,默默站起身,熄灭身前那盏小台灯。避难所被黑暗笼罩,只有大门上绿色的应急灯在闪烁。
声音就是从大门后面传来的。那是一扇坚固、高大、没有任何装饰、板板正正的大门,一旦合上就再也不会自己打开。卢瑟在筹备自己的避难所时考虑了许多情况,从最普遍的核战争到外星生物入侵。他以法老防备盗墓贼的标准一手搭建了这样一个地下墓穴(除了在门口刻诅咒的部分),好让自己活着在里面住上一年——如果没人来救他,他也会死着住上很多年。
但如今这扇大门——也就是他地下生活的第一道防线——开始轻轻地颤动。
卢瑟的心也跟着颤动起来。整个地球上只有一个人能搬动这扇门,而那个人恰好是他的朋友。如果那个人能来得这么快,说明外面的情况并不像他预想得那么糟糕。
他站在桌边,怀着激动而紧张的心情,倾听着门外那阵响动愈演愈烈……有点太剧烈了。
地板与墙壁开始震动,随后,仿佛考古学家在金字塔前挖下的第一铲,大门左下侧的一角向内炸开了。热浪裹挟着碎石扑到卢瑟面前,好在他站得够远,除了被冲击得摔了一跤外没有受到任何致命伤害——仅限外伤,毕竟他还是有那么一两秒钟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即使在毁天灭地的核爆炸中幸存下来,莱克斯·卢瑟还是迎来了属于他自己的爆炸。
大门被炸开了一个三英尺高的洞,像密封的袋子被戳了一刀,尘埃和阳光争先恐后地涌进避难所。维克斯率先出现在卢瑟面前。她潦草地瞥了一眼这里的主人,随后弯下腰,把浑身是血的杰森·陶德从洞里拖了进来,口中念念有词:“面具里的炸弹真的有用,我错怪面具了……”
卢瑟扶着墙勉强站起身,灰头土脸地瞪着入侵者,随手抓起身旁差点把他砸死的碎石块:“……你们是什么人?”
听到这个问题后,维克斯犹豫了两秒。
她在思考要不要直接杀死卢瑟。上一次没有杀成其实让她挺后悔的。她再一次看向卢瑟,注意到他额角流血,双腿虚浮,强装镇定的表情后面是恐惧和困惑——“软弱”。
“我生活在软弱的环境里,自然也会变得软弱。”这是卢瑟亲口说的。在他尚未与自己相识时,维克斯已经开始了解他了。
维克斯的脑袋仍然很混乱,但理智重新开始发挥作用。只要权衡利弊就能发现,杀死卢瑟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信息差的作用还那么大,不用就浪费了。
或许莱克斯·卢瑟并不软弱。但他一定很喜欢和软弱的人打交道。
而在维克斯的世界里,“软弱”有一个最为明显的标志——
“我需要帮助,卢瑟先生。”
卢瑟的表情慢慢松动下来。他的眼中仍有疑虑,但举着石块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放下:“你认识我?”
“我不仅认识你,还知道你有一个存放医疗用品的房间。”维克斯的语速很快,“我需要酒精、注射器、PUR输液管、直径2毫米以上的留置针……还有全部的镇静剂。”
“你……”
“快一点。”维克斯冷声打断他,“这个人要死了。”
她把躺在地上的男人往房间中央挪,血迹在地上留下拖拽的痕迹,像一条蜿蜒的路。卢瑟没有再多说什么,毕竟眼前的人的确是危在旦夕。在他抬腿要走时,维克斯终于想起来提醒:“——别忘了穿防护服,他身上还有辐射呢。”
“……你要怎么救活被辐射污染的人?”
维克斯的“软弱”转瞬即逝:“这不是你要关心的问题。”
卢瑟离开的那一刻,杰森·陶德仿佛诈尸一般猛地抬起手,死死地攥住维克斯的手腕。他努力从胸腔中挤出一连串不成词句的声音,想要说些什么,但维克斯根本不愿意听。她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跪坐在他胸腹上方,伸手感受对方微弱的心跳。
“你得活着……只能这么做。”
一股遥远的、几乎要被遗忘的恐惧淹没了维克斯。
“……我不该来地球。”她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杰森,“这不值得。太不值得了。”
卢瑟很快就搬着一大箱子东西跑了过来,只在脑袋上套了一个敷衍的防毒面具。他把箱子扔在维克斯身边,短短一段路跑得气喘吁吁:“你想干什么?”
他看着维克斯率先把那两大排装在小玻璃瓶里的镇静剂取出来,不由得皱紧眉头:“这东西用在他身上不太合适。我这里还有肾上腺素……”
“不是给他用的。”
维克斯拿出容量最大的注射器,一点一点地把那些冰凉的化学制品从玻璃瓶里抽出来,让卢瑟看得牙酸。最后她举起针管,忽然想起什么,愣愣地看向卢瑟:“你觉得地球人的镇静剂对我有效果吗?”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卢瑟的声音在防毒面具中显得极为沉闷,“我连你们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算了……帮我拿着。”维克斯把注射器塞进对方手中,低下头把头发拨到一边,露出一截后颈,“等会儿要从第三和第四节骨头的缝隙向上斜扎进去,扎到底才能推。动作要快,三秒钟之后针头就会融化——你在听我说话吗?”
卢瑟已经不自觉地往后挪了几步:“这是在杀人,女士。”
“我不会死的。”维克斯简直要难以忍受地球人的软弱了,“不是杀人,是救人。我在拯救别人,而你负责拯救我。如果你做不到的话我就自己来……你怎么连这种小事都干不好?除了演讲之外你就没学过别的东西吗?”
卢瑟傲慢地抬起了脑袋,用鄙视应对侮辱:“你的误解对我来说不值一提。但是我必须说一句,我——”
“你怎么又要演讲了?现在是演讲的时候吗!”
“……”
她没去管卢瑟身上骤然阴沉下去的气势,着手把所有针头和输液管组合在一起。在此期间奄奄一息的杰森·陶德又做出最后的挣扎,胡乱抓住了维克斯垂到她面前的头发,用尽全力想说些什么。维克斯毫不留情地拍掉他的手,随后拉开他的夹克外套,把里面那件黑色的T恤衫一股脑推到锁骨下面。他裸-露的胸膛上横贯着一个巨大的V型伤口,从左肩出发,在胸骨的位置转折,一路划到右肩。维克斯并不知道这是死者开胸尸检后留下的痕迹。她俯下身,专心地寻找对方心脏的位置。
她听见血液在血管中流淌,受损的内脏艰难地蠕动,气管在无规律地收缩。在这块脆弱的血肉的最深处,生命的源头、身体的核心、那个拳头大的器官即将衰竭——但暂时还活着。他的生命力很顽强。
杰森·陶德的生命正掌握在她的手中,而她只有一个选择。维克斯的恐惧愈演愈烈。
——“你想要怎样的正义?”
————————————
杰森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平躺在一个昏暗的房间中。
头顶的排气扇平静地运作着,冷风一直往他脸上扑。他试着挪动身体,只觉得心口一阵刺痛,仿佛有上百根针扎进皮肤里四处搅动。他一声不吭地坐起来,摸了摸胸口,除了过往的伤口缝合线外什么也没摸到。
很快,他听到一阵猛烈而鲜活的撞击声,那是他的心脏在跳动。奇怪的时间穿越、核爆炸,以及所谓的“热核病”带来的痛苦似乎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梦醒之后他依然健康地活着。
好在杰森十分擅长判断虚幻和现实的界限。他很清楚自己从来没做过梦,一切都是真的——这反而更糟糕了。
缓了一小会儿后,他站起身,推开这个古怪房间的大门,来到了一条昏暗狭窄的走廊上。走廊另一端的门缝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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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暖黄色的灯光。
现在他又开始怀疑自己了。或许杰森·陶德已经死了,他现在看到的只是传说中的死后世界,并且显然不是天堂。
但是他无处可去,只能慢吞吞地向前走。他在半掩着的门前驻足数秒,随后轻轻推门,顺着灯光看去,第一眼看见的是蜷缩在椅子里的维克斯。
她捧着一个马克杯,身体被亮银色的保温毯裹得严严实实,脑袋歪斜着抵在肩膀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杰森忽然注意到,维克斯变得黯淡了。
他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那个充满了攻击性、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的维克斯已经不见踪影。现在的维克斯神情萎靡,昏昏欲睡,身前那盏台灯几乎把她照成了一个半透明的幽灵,乳白色的头发也附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她感受到门口的注视,抬起头与杰森对上视线,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坐在她对面的莱克斯·卢瑟也扭过头,嘴角显现出冷冰冰的弧度:“陶德先生,你醒了。请原谅我把你挪到了空气过滤间,我担心你的身上还有辐射。”
杰森认识这人,但他向来对高高在上的有钱人没好感:“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维克斯告诉我的。”卢瑟伸手拍了拍外星人的肩膀,“她刚才一口气摄入了三百五十毫升苯巴|比妥,脑袋好像被搞坏了,目前只能回答一些简单的问题。”
杰森的眼角开始抽动:“为什么?”
“为什么用这么多药?”卢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不愿意放过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当然是为了救你。我不知道其中的原理,这是个医学领域的奇迹……历史上第一个被治愈的辐射病患。或许只有维克斯自己能解释清楚了——如果她还有机会清醒过来的话。”
维克斯倦怠地垂下眼睛:“我很清醒。”
“是吗?证明一下——你要去干什么?”
“……”维克斯沉默许久,缓缓露出一个虚幻的笑容,“巧克力。”
卢瑟点了点头:“现在她对所有问题的回答都是巧克力了。”
杰森走到维克斯身前,蹲下身注视她的面庞:“她做了什么?”
“我认为你同伴有着十分高尚的品格,陶德先生。”卢瑟答非所问,只是高深莫测地说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能找到我,又为什么对我的避难所这么熟悉,但我很荣幸能够结识这一位愿意自我牺牲的生命。这是种群能够继续进化的关键品质。”
“……巧克力。”
“是的,巧克力。”卢瑟把她手中的杯子抽走,“想再喝点巧克力吗?你的体温一直在下降,看来保暖措施没什么效果。”
“用不着。”杰森轻轻扶起维克斯,她的体温的确变低了,“我们现在就离开。”
“怎么离开?外面的辐射浓度还很高呢。”
“说到这个,我之前一直想提醒一下,可惜这位高尚的生命一点耐心也没有,根本不愿意听我说话。”他任由高尚的维克斯靠在自己胸口发呆,冷笑着说道,“——其实有人在跟着我们。”
“……什么?”
两人话音未落,那扇饱经风霜的大门又开始震动。心有余悸的卢瑟站起身后退,默默护住脑袋。那扇门这回是实打实的开始移动,很快就从门后露出一个高大的人影。
人影慢慢走近,身披黑色斗篷的戴安娜出现在众人面前。
戴安娜神色严肃地走上前,一句解释也没有,只将一个信封放在圆桌上,冲着卢瑟说道:“在超人赶到之前,把里面的东西销毁。”
没等对方问出什么问题,她又转向杰森:“——我们得赶快离开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维克斯艰难地抬起沉重的脑袋,但嘴巴里只能吐出简单的词句:“星星……”
“没错,是星星。”有那么一瞬间,戴安娜的面庞变得十分柔和:“你完成了我的请求。谢谢,维克斯。”
13.第 13 章
一个不太容易被发现的事实:维克斯真的很清醒。
“清醒”的状态对于地球人来说可能很难得,但维克斯有自己的判断标准。
她的语言系统出了故障,四肢有点不协调,是因为大部分神经被浸泡在一堆比休眠仓冷却剂还苦的药水里;她的体温不停下降,则是因为在短时间内流失了太多能量——正是能量不足才让她代谢镇静剂的过程变得极为漫长。就像看着飞船能源仓的灯光一盏盏熄灭,维克斯自然而然地陷入了有心无力的焦虑,而焦虑让她越来越清醒。
她闭上眼睛,意识到自己被带进了一架小型飞行器。低矮的顶棚、狭窄的舱室,头顶的发动机正不间断地发出某种野兽咆哮的古怪声音。根据气流变化与机舱内的震动推断,这是由螺旋桨和燃油驱动的交通工具。燃油或许能帮助她,但目前的焦虑程度还不足以让维克斯选择喝燃油——哪怕她当场熄灭了也不会去喝燃油。
有个人在她身上披了一件厚实宽大的斗篷。这东西的作用和保温毯一样,那就是没有作用。维克斯的身体已经不再自动散热了,裹得再严实体温也不会升高。很快对方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干脆把她挪到机舱前端更暖和的位置,让她坐在飞行器驾驶员身边。维克斯努力眨动眼睛,在诸多颜色混合着的视野中看见飞行员的侧脸。
他戴着墨镜与耳罩,专心致志地握住操纵杆,似乎对驾驶座以外发生的任何事都不感兴趣。飞行员的模样让维克斯隐约感觉到了一点熟悉的气息。或许她之前见过这人。如果她的脑子还能正常工作,一定能想起来的。
在她盯着飞行员时,对方也快速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随后轻轻笑了起来。似乎只是单纯为了好玩,他把自己头上那顶毛毡鸭舌帽摘下来盖在她脸上,隔绝了外星人迷惑的视线。
失去视觉后,维克斯又在沉闷的气流声中听见身后两个人在互相交流。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而且和许多噪音混合在一起,为谈话增添了一丝神秘的气息——维克斯永远不会错过任何一场神秘的谈话。她无力地倒在座位里,帽子底下的眼睛转得飞快,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听清后面的人在说什么。
“……当我说‘有人在跟着我们’的时候,”——这是杰森·陶德在说话——“我没想过来的会是你。”
“我也没想到会遇见你。这段时间里发生太多意外了。”戴安娜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轻松的笑意。这种游刃有余的语气一般都是在传达一个重要信息:我知道很多秘密。
直升机起飞时的颠簸打断了他们。维克斯的手臂无力地垂落进座位的缝隙中。那顶帽子顺势落到她的膝盖上。隔着一层不怎么干净的玻璃,外面的世界正在垂直下坠。气压变化使她的胸腔迅速收缩,也让她本就不甚灵敏的听觉变得更加糟糕了。维克斯努力撑起自己沉重的脑袋,看见正对着自己的仪表盘上摆着一个绿色的木头小人,它圆滚滚的头颅和圆滚滚的身体之间被一根短而粗的弹簧连接起来,脸上挂着天真而愚蠢的笑容,正随着机舱的震动而止不住地点头。维克斯相信它不管听到了什么都只会热切地表示赞成。
“你们的确没有‘回到过去’。”戴安娜的声音重新传到她耳边,“这很复杂,也很突然。不仅是空间和时间被改变了……或许维克斯能察觉出来。”
“不。”维克斯直勾勾地盯着木头小人头顶那个绿油油的尖帽子,从脑海中找出几个破碎的地球单词:“停下。”
她模模糊糊地说了一连串不属于地球的语言,大概是新世纪通用语和某个殖民星球的原住民方言混合起来的东西——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总之她想要表达的意思没有被任何人接收到,大家都在以对待病入膏肓的醉鬼的那种宽容与怜悯对待维克斯,甚至为了她能好好休息刻意放低声音。维克斯气得差点就能拖着失去行动能力的双腿一跃而起,但镇静剂还在发挥作用,她迅速冷静下来。
绿衣小人仍在勤勤恳恳地点头。现在只有这个可悲的木头人愿意听她说话了。
维克斯抓住扶手,歇了好半天才开口,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你会飞吗?”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还是地表外的通用语,地球人根本听不懂。但身旁的飞行员转过头,用同样的语言回答她:“现在不会了,亲爱的。神奇女侠倒是会飞,不过举着两只手飞来飞去总不如坐在载具上方便——相信我。”
现在陶德与戴安娜的谈话声彻底听不清了。这两个人仿佛是刻意要把她排斥在外,远远地待在机尾的位置低声讨论时间和维度之类无聊又复杂的问题。维克斯憋着口气,像梦游一样说道:“戴安娜让我见的人……是谁?”
“嘿!女侠!”飞行员好心地抬高声音,顺便把维克斯的问题翻译成逻辑通顺的英语,“她想问问,你让她见的人到底是谁——你们之前还见过面吗?”
那阵令人心烦意乱的低语声骤然停下。戴安娜回答道:“是啊——早在你还是个傻瓜的时候我和她就见过了。”
机舱里短短的一段距离对他们来说就像是隔着一道又长又深的悬崖,需要用尽全力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才能让对方听见自己。维克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通过耳机交流,但当她再次看向那个木头小人脚下的仪表盘时就想通了:这架飞行器十分老旧,甚至可以说是破破烂烂,根本不配备能够通话的无线电。地球人的科技已经能够支撑他们建造起瞭望塔那样的太空设施,而和瞭望塔比起来,她搭乘的飞机至少也是两个世代之前的产物。
……小厘肯定对这东西很不满意。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我们没必要多说。”戴安娜对维克斯说,“你已经见过他了。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你做得很好,维克斯。”
“怎么回事?能说明白点吗?”飞行员似乎被勾起了好奇心,他说话时的腔调带着恰到好处的轻浮,仿佛所有问题对他来说都只是无足轻重、随口一提的小事。无论这个问题是“明天吃什么”还是“宇宙诞生的根源在哪里”,他都会用那种和仪表盘上的木头人一般无二的愉快表情询问:“能说明白点吗?”
他转向维克斯,换成发音困难的通用语问道(他似乎错误地以为使用这种外星语言能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她指的是莱克斯·卢瑟?”
“……巧克力。”
飞行员被她逗笑了。他仿佛在安慰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孩子:“等到了地方,我们会给你准备巧克力的。”
维克斯也笑了一下,摸索着拽住身上的安全带:“我们要去哪儿?”
“天堂岛——就是戴安娜的老家。我们要在那里停一会儿,然后把你们、呃,‘送回去’。戴安娜是这么说的。”
维克斯立刻从“送回去”这个行为中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她很清楚自己是不可能被随随便便“送回去”的,谁也做不到这种事。这不是回到过去,而是比时间和空间的运算范围更大的复杂事件……
除此之外,维克斯能感受到杰森·陶德一直在注视她。从她登上飞机开始,那股视线就一直黏在她的后脑。他的眼神没有恶意,但也算不上友好,只是下意识地看着她。维克斯不想与他交流。除了小厘之外,她本能地厌恶一切与自己分享生命的东西——哪怕这不是他主动的。除此之外,她还有点害怕对方。等到飞机降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移到自己身上后……维克斯害怕杰森会问出那个她最不愿意听到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救我?”
“巧克力”没办法敷衍他。
维克斯艰难地做了个深呼吸。她扭过头,直直地看向杰森,正好与他的视线撞到一起。她勉强找回一些地球人说英语的逻辑,磕磕绊绊地开口:“我希望你别再死了。”
“……”
一直沉默不语的杰森忽然瞪大眼睛。他似乎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维克斯的企图,快步冲她走了过来。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点。
直升机内部传出金属扭曲的刺耳声音。随后,整架飞机从头部开始干脆利落地断成两截。除了发动机、燃料箱和螺旋桨,其他所有没用的零件都被小厘毫不留情地丢掉——急救箱、降落伞、乘客座椅、杰森·陶德与戴安娜,像被龙卷飞吹到半空中的鱼,一个接一个地掉了出去。维克斯没有去关注那两个人是怎么从自由落体的,反正戴安娜会飞,他们不会死。
驾驶座上的飞行员此时才反应过来,那种装出来的轻松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转过头去,望着身后那个切口十分整齐的大洞,惊讶地捂住脑袋,非常真情实感地大喊:“发生什么了!”
下一秒,他的座位也被弹射出去。这让他的声音在空中被拖得很长,恍若陨石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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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期间摩擦大气层产生的尖叫。维克斯解开安全带,从座位上滑了下去,顺手把那个即将被狂风吹跑的木头人抓在手心里。
直升机仅剩的残骸在高空中转了个圈,螺旋桨挂在后方组成新的机翼,机舱上下两部分向内收缩,推进器转移到尾端,重新变成了一架扁平小巧的飞行器。它在下坠时迅速找到新的平衡点,由升空变成滑翔,迅速消失在其他被抛弃的乘客的视线中。
维克斯缩在她轻松抢到手的载具里,虽然浑身没力气,但还是咧开嘴露出笑容——感谢莱克斯·卢瑟,装柔弱真的很好用,因为地球人就是吃软不吃硬,随随便便就会丧失警惕。他们在温室里过得太久,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不可理喻。
“啊……我真坏啊。”不可理喻的外星人如此感慨。
只可惜这个办法只能用一次。作为代价,维克斯入侵瞭望塔的计划又得从长计议了。
“就近降落,小厘。我们要节省燃料。”维克斯摩挲着手上的木头小人,“你看,整个地球都疯了。这里不是该停留的地方……我们还是去之前那个新生小行星吧。”
小厘借助机舱内部的某个转轴发出了一阵沮丧的尖叫。
“我知道那很糟糕。”维克斯也叹了口气,“但是……这次我们被送到爆炸前,下一次又会被送到哪里去?你还记得那个发明微缩宇宙穿越装置的德瑞西人吗?”
混乱的电流声响了两秒。
“没错,他的实验把自己的现实扭曲了。现在这个状况和那时候一样。”维克斯严肃地点头,“战争是一回事,现实扭曲又是另一回事。我们之前出现在地球上是为了做生意,但现在的卢瑟什么也不知道,也从来没买过石头,按照这个逻辑我和你根本不应该来地球,你原来的身体也不应该被破坏——我们已经进入一个没有逻辑的世界了。”
仪表盘上亮起一圈红灯。
维克斯停顿片刻,为难地回答:“我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戴安娜能解释其中原委。如果不是为了躲避杰森·陶德,维克斯绝对不会这么冲动地把所有人甩开,起码也要等到了天堂岛再跑……
维克斯在心中由衷地盼望那个像拼图一样的地球人能够长长久久的活下去,不要浪费她付出的精力——并且再也不要和自己见面,这样就永远不会问出她不想回答的问题了。
“别担心。”维克斯把劫后余生的木头人重新放在仪表盘上,“现在最重要的是修复我的身体状态……我们要召回垃圾漫游者,上面还有之前留下的备用能源。你记得它的停靠坐标吗?”
外星人的行动力和她的信心一样充足。她取下变成手环的面罩,把它从中间掰开,寻找里面的那个便携信号转接器:“等飞船降落,我们就离开这个古怪的地方,然后把之前发生的讨厌的事情全部忘干净……”
随后她就遇到了逃离地球之路的第一个难关:信号转接器消失了。
“……”
遥远的画面自维克斯的回忆中慢慢浮现出来:那是在一切都没有脱轨的时候,莱克斯·卢瑟坐在他的小桌前,手边摆着一个被拆开的电信号装置。这个有点阴险的地球人十分做作地叹气:“如果修不好这东西,我就再也出不去。出不去就没办法买你的石头……”——这一画面明显是维克斯主观加工后的产物。
而急于把商品出手的维克斯竟然主动接话:“我的面罩里有个转接器,拿走吧。虽然这是召回飞船最关键的东西,但我已经莽撞地下定决心留在地球,而且还是个乐于助人的蠢货,哈哈!”——主观加工的痕迹在这里显得更加严重。
维克斯弯下腰,开始剧烈地干呕。透明的液体从她的眼眶中汩汩流出,那是一直都代谢不掉的镇静剂溶液。许久之后,她抬起头,脸上满是潮痕。
但无论如何,维克斯一直都很清醒。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可能要被迫在地球上非法停留很长一段时间……而她刚刚得罪了好几个似乎不该得罪的地球人,暴露了小厘的寄生能力——只是因为一点情绪化的小理由。
语言模块重新开始发挥作用。她轻声说道:“真该死……”
听到维克斯也说了脏话,彻底失去指责自己的资格,小厘愉快地在空中转了个弯。
绿衣服的木头小人正在兴致勃勃地点头。
14.第 14 章
从高空中向下看,可以将大都会糟糕的现状尽收眼底。
最中央那个直径二十公里的灰色圆圈是爆炸的核心。火球散去后,所有高楼、公路和受到精心保养的公园全部化为灰烬,只留下光秃秃的、干硬的土地。由于炸弹在地下启动,整片区域也都随之下陷,整整二十九条纵横交错的地铁线被叠在一起挤碎,就仿佛把滚烫的铁水灌进白蚁的巢穴——一个人类文明史上最庞大、最壮观的弹坑就此形成。
在灰色圆圈之外是被爆炸波及到的另外一部分城市。火焰、热辐射与放射性污染带来了绵延数百公里的慢性死亡。爆炸那一刻的滔天热浪在大都会的皮肤上留下了大片大片的烧伤与燎泡,一路波及到城市边缘,构成了一个巨大的纺锤形痕迹,像一只眼睛。
大都会死不瞑目。她大睁着这只黯淡的死者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天空,似乎要透过厚重的云层与某个天外的存在对视,在腐烂之前等待最后一个活着的居民重新回到她的怀抱。
但她等来的只有冰冷的黑雨。
维克斯淋着雨回到起点。
回到起点——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身上绑着弹力绳的虫子。每次她努力往前爬行一段距离,最后又会被拽到原地,仿佛她的旅程就应该在最开始的地方画上句号。
为了节省能量,维克斯不再发热,于是切身感受到这颗星球的温度于她来说并不宜居。她冷得发抖,紧紧抱住自己,最后因为失去平衡栽倒下去。小厘试图在维克斯身前扶住她,可惜适得其反,不慎让维克斯的脑袋重重磕在自己坚硬的躯壳上,随后像个硬件失灵的机器人那样一路滚了下去。
降落之后,小厘用直升机的碎片建造了一个新的身体——和原来的那个比起来只是一只更大更笨拙的蜘蛛,并且缺少发光装置,看上去灰扑扑的。它看见维克斯沮丧地趴在黑乎乎的水坑里,四肢僵硬,呼吸微弱,不免急得团团转,试图勾着她的领口把她拖走。维克斯及时抬手制止了它。
“没关系。”她闷闷地说道,“我们经历过比这更糟糕的……对不对?”
她扶着小厘努力抬起上半身:“起码我们这次坚持到目的地了。”
起点、目的地、一切开始的地方。那块倒下的铅板。
在维克斯离开后又有人来过。她注意到铅板已经被移开,里面一如既往地躺着一具地球人的尸体,被一层薄薄的沙土勉强盖住。或许是她之前遇到的那个自称“夜翼”的男人再次来到这里,顺便把尸体挖了出来。维克斯回想起他那种濒临崩溃又努力装作正常的语气,只觉得自己还算是挺坚强的——她已经沦落到和其他人比拼悲惨程度的地步了。
维克斯从来不会抱怨命运,命运只是虚无缥缈的概率学。她只会讨厌更加实在的东西,比如脆弱得连一场核爆炸都挺不过去的杰森·陶德。被困在地球上这个事实正让她的讨厌成指数级增长,几乎要扩散到整个人类种族。
“……等找到补给,”维克斯跌跌撞撞地挪到尸体旁边,甚至恢复了一点活力,“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但是你为什么要救我?)
维克斯跪在尸体旁边挖土,一边冷笑道:“没错,以防万一先挖掉舌头和眼睛……”——现在她又沦落到靠幻想中的报复打起精神了。
女人的尸体重新暴露出来,胸前的铭牌闪闪发亮:“克洛伊·丹纳博士。”
一切生命一旦停止生理机能,身体就会自动分解,从一个完整的个体变成一堆绝望的细胞。克洛伊·丹纳的身体僵硬而冰冷(和维克斯的状态差不多),青色的皮肤底下隐隐泛出一层溃烂的黑云。她的表情或许曾定格在最痛苦无助的那一刻,但死后五官开始游离,最后组合成了一张绵软而扭曲的脸,嘴唇微张,眼睛半阖。维克斯推开她的肩膀,把压在尸体下面那半截脏污的外套抽出来——今天总算来了一件好事,维克斯在丹纳的口袋里找到了手机。
这个小小的方块已经无法启动,热感应触摸屏被压碎,和克洛伊·丹纳的脊椎一样向后弯折。维克斯把它拿到耳边晃了晃,听到一些细碎的响声,几块玻璃碎片从她手指间掉了出来。
她拆掉屏幕,把剩下的电路板全部喂进小厘的嘴巴里。
小厘抽搐了两下,在维克斯期待的眼神中伸展八条触肢,紧接着一束白光从它脑袋中央亮了起来。小厘是一只十分注重外表的蜘蛛,因而首先消化的就是手电筒。
那束白光快乐地闪了两下。
“太好了——现在别发光了,省点电。”维克斯稍微松了口气,“……找找离这里最近的航空项目。”
小厘在原地转了两圈,第二个被消化掉的扬声器中传来一阵杂音,随后是一段模糊的新闻播报声:“这里是梅里特岛的肯尼迪航天中心,现在我们看到的是阿波罗17号的发射现场……”
维克斯疲倦地眨了眨眼睛。自从摔倒后,饥饿和困倦就在不间断地攻击她的精神。她晃了晃脑袋:“好的,梅里特岛……垂直定位地外卫星,避开那个暸望塔。”
小厘缩回身子,利用手机不大的内存计算着地球上空每一个卫星的轨道。在等待的过程中,维克斯又开始翻找克洛伊·丹纳的尸体。这个行为没什么目的,只是为了保持清醒,不让自己当场昏厥。
她把尸体掀到另一面,咬紧牙关,像个努力不在无聊的专业课上睡过去的大学生,漫无目的地摸索丹纳断裂的脊骨。
维克斯立刻就摸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这根脊椎是呈直角断开的。
她昏沉的大脑中出现了克洛伊·丹纳博士死前的景象:她站在一个及腰高的、坚硬的直角形物体前,忽然整栋房子开始剧烈晃荡,远处传来巨响。她只来得及转过身去,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在地动山摇间撞在了身后的东西上。她的脊椎折断,当场瘫痪,最后又被一块厚厚的铅板压在了最底下,几十分钟后死于内出血。
维克斯把尸体挪开,摸了摸下面的废墟,果然碰到了一个尖锐的东西。
小厘还在卖力地计算卫星轨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维克斯开始向下挖掘,每一块砖石和泥土都沾上了丹纳当时流出去的血。没过多久,一个灰色的保险箱露出了半个身子,包裹在外面的铁壳变形皱缩,露出了里面的铅制夹层。
……铅墙还算情有可原,但为什么要用软金属做保险箱?
保险箱的门已经在爆炸中出现裂缝。维克斯牵起小厘的一条腿充当撬棒,顺利把整个箱子撬开。一堆黑乎乎的硬盘从里面漏了出来。她随手捡了几个,全都已经损毁严重,根本没办法读取了。
维克斯把手伸进保险箱摸索,里面除了硬盘还是硬盘,地球人对与用电磁保障数据安全性的信心已经显而易见——事实证明这还是太莽撞了。但维克斯的好运气竟然接二连三地登场,让她在最里面找到了纸质文件。
这份文件完好无损,所有的信息都清晰可见。可惜维克斯的实力配不上她的运气,外星人目前阅读地球文字的水平约等于零,更不用说这种蝇头小字了。不过维克斯不需要阅读——她在文件里找到一张更加直观的照片。
“……”
她因为失温而越来越迟钝的大脑又开始艰难运转。这张照片上的人她见过,就在不久之前,那张脸比刚才那个飞行员的脸更加清楚。
这是玛莎·肯特。
她穿着一件碎花长裙,站在一片金灿灿的农作物中间。照片里的玛莎比维克斯印象中更加年轻,她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怀中抱着一个被襁褓遮住脸庞的婴儿。
——“你想听氪星人的秘密吗?”
——“不。”丹纳的声音是那么无奈。她在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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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笑,仿佛已经听了无数次氪星人的秘密。“我受够氪星人了。”
克洛伊·丹纳博士活着时正在研究氪星人。当然是这样,她早该想到的。那些铅就是为了阻隔氪星人的视线。
小厘的计算结束了。它轻轻蹭了蹭维克斯的手背。
维克斯回过神来,勉强笑了一下。冰冷的寒气从她口鼻中呼出。她正在迅速虚弱下去:“你找到合适的卫星了。”
小厘骄傲地播放了某段影视剧里切出来的台词:“你还不放心我吗!”
“现在查查克洛伊·丹纳。”
几秒钟后,机械蜘蛛又萎靡地趴了下去。这一次的搜索结果似乎不尽如人意。
维克斯摸摸它的脑袋:“没关系。那就交叉搜索克洛伊·丹纳,和……”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那个名字,但她知道的地球名字总共就那几个,所以这几乎是脱口而出:“和莱克斯·卢瑟。”
这一次,小厘毫不费力地翻出了一段全新的新闻报道:“莱克斯集团现任董事长莱克斯·卢瑟于今日上午莅临母校哈佛大学。在演讲过后,他参观了由莱克斯基金会资助建造的实验室与图书馆,并额外拜访了分子生物学与遗传学专业实验室。据实验室负责人丹纳教授透露,卢瑟先生似乎对白血病的遗传概率这一方向有着浓厚的兴趣……”
维克斯听到一阵短促而冰冷的笑声。两秒钟后她意识到这是她自己在笑。命运果真是模糊不清的概率学。上一次她靠着一块黑氪石抓住了卢瑟的把柄,这次她又隐隐约约地摸到了他的半截尾巴。她想起卢瑟谈论超人时的神色,那种钦佩与关切不是做假——但地球人就和外星人一样,永远是那么捉摸不透。
“厘……”维克斯抬起沉重的手臂,“扫描这份文件,暂时储存起来。”
小厘勤勤恳恳地照做了。随后它忧心忡忡地钻进维克斯怀中,试图温暖它气若游丝的主人。维克斯抱住小厘,但只抱了一小会儿就把它推开:“我已经没办法行动了……接下来我会暂时休眠,之后要要靠你自己了。”
小厘畏惧地颤抖着。但维克斯的态度无比坚定:“你要记住,一切以安全为先。现在你对于地球人来说并不是毫无威胁。保护好自己,好吗?”
“去梅里特岛的肯尼迪航天中心,找到足够的燃料,或者偷几个火箭,然后离开地球。”
维克斯继续抚摸着小厘的眼睛:“如果你定位的那个卫星能够向外发射信号,就召回我们的飞船。如果不能……你就自己去找它。”
机械蜘蛛变得仓皇无措,一个劲地想回到维克斯的怀抱中,但对方不给它退缩的机会:“我相信你。”
小厘缩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会在这里等你的。”维克斯笑道,“不管你花了多长时间,我都会等。这个星球很小,你一下子就能找到我的,对不对?我等着你来救我。”
小厘的胆怯很快就消失了,它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它最后蹭了蹭维克斯,把一个绿油油的东西吐出来放在她膝盖上。是仪表盘上的木头人。
维克斯把这个临别信物攥在手中:“好的,我会帮你保管的……再见。”
短暂的道别结束了,小厘很快就消失在维克斯的视线里。它的生命力比维克斯更加顽强,维克斯从不怀疑。至少她们之中还有一个能够逃出地球。
等它一走,维克斯就再也支撑不住。她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深深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四肢正在慢慢失去知觉。随随便便躺在陌生的地方是很不理智的行为,她可能会被危险的东西吃掉,或者干脆被折返回来的杰森·陶德重新抓住。但是没有尽头的疲倦与衰弱不容拒绝,坚定地合上了她的眼睛。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维克斯看见的是克洛伊·丹纳那双微微张开的、死寂的眼眸。
15.第 15 章
一道耀眼的光划过虚空。
维克斯警觉地睁开眼睛,只来得及捕捉到灿烂的余晖。随后,光芒渐渐沉寂下去,像古董留影机按下快门后的那个瞬间,在眼底留下一层朦胧的红光。
干燥而灼热的种子在她的胸膛中燃起了一丝火苗。维克斯仍然虚弱、疲倦、缺乏能量,但她的休眠结束了。就像是春风唤醒一只冬眠的棕熊,某种感觉也唤醒了她——大概是饥饿的本能——催促她赶紧起身,去追逐可以充饥的东西。
那道光芒彻底散尽。现在维克斯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她的脸上蒙着一层厚实光滑的无机材料,身体被摆成平躺着的姿势,双脚并拢,双手安详地放在小腹上。她似乎被包裹在一个冰冷的虫茧中。
细碎轻盈的脚步声从她后脑上垫着的一块小石头传到耳朵里。恢复视觉后,维克斯看清虫茧中央有一条长而笔直的裂缝——一条拉链。她在这个狭窄的口袋里挪动手臂举过头顶,一点一点地把拉链拉开,白色的灯光斜着照在她额头上,但不是让她惊醒过来的那种光。
她首先看见了一片晴朗的夜空。没有云,没有星星,也没有颜色黯淡的小型卫星。天空呈现出深邃的海青色,不见任何杂质。维克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许只有几个小时,又或许是整整一百年。但在她醒来的这个晚上,气氛已经变得沉郁而平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臭味,以及浓烈的消毒水的气息。这两种味道似乎在打架,但谁也没办法完全掩盖对方。
维克斯艰难地坐起身,只觉得自己所有的关节都被冻僵了。她偏过头,看见一排排白色的长条状物体被整齐地搁置在一大块平坦的空地上,自己也身处其中。空地边缘摆着几个高高的探照灯,笔直细长的支撑架上各自长着三只方形灯泡,仿佛沉默的三眼巨人。
她低头抚摸原来包裹住她的东西,意识到这是裹尸袋。而与她一起躺着的则是和她一样身体冰凉没有呼吸的死尸。隔着裹尸袋,维克斯观察到躺在自己右边的邻居身体扭曲,下半部分有些残缺。一滩泛黄的水正从对方身下蔓延开来,散发出腐烂内脏的味道。维克斯希望这是那位一路陪伴她的克洛伊·丹纳博士,躺在熟人身边可以减少维克斯的孤独感。
她正在犹豫要不要打袋子确认一下,就听到身后传来惊讶的抽气声。她转过头,看见一个穿防护服的地球人呆呆地站在不远处。对方带着口罩,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手上的迷你手电筒照亮了维克斯的脸庞。外星人的脑袋一片空白,有些笨拙地从裹尸袋里爬出来,但一时不知道要往哪里跑——放眼望去全是被简单收敛的遗骸,头挨着头脚挨着脚,像绵延不绝的白色沙漠。所有人都在腐烂,只有维克斯在复活。
另一个方向传来模糊的人声:“怎么了?”
手电筒的光迅速熄灭了。把维克斯抓个正着的地球人朗声开口:“没什么,我被绊了一下。”
“小心点啊,拉妮维亚。”拉妮维亚的同伴笑了,“——你还记得那个一不小心和尸体接吻的故事吧?”
“滚一边去!”
灯光消失后,维克斯再一次隐匿在黑暗中。她听到拉妮维亚中气十足地骂人,紧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放低声音,耳语般开口:“你还在吗?”
地球人蹑手蹑脚地跨过尸体挪了过来,首先做的是把维克斯留下的裹尸袋迅速卷起来塞进怀中。她像是在捕捉一只胆小的流浪猫,生怕维克斯一甩尾巴转身跳走,语气格外地温柔:“别害怕……你受伤了?”
拉妮维亚身形矮小,走路有些蹒跚,但动作十分利落。维克斯从不知道地球人对尸体死而复生的接受程度这么高,但她实在没力气逃跑,只能任由拉妮维亚慢慢靠过来。她看见拉妮维亚的眼睛定格在自己的头发和脸上,随后慢慢弯起,她在笑。
“你是从哪来的,孩子?”地球人蹲下身与她对视,“我们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把你扔在这里。真抱歉——你冷吗?”
维克斯张开嘴,本想问问这里是哪里,但说出口的话却变了样:“……太冷了。”
拉妮维亚的眼睛里立刻浮现出一层水雾,仿佛维克斯的寒冷也深深刺痛了她。她伸出手,手掌间布满深深的沟壑:“跟我来,我会想办法让你暖和起来的。如果你被他们发现就麻烦了。”
维克斯从拉妮维亚的善意中体会到某种古怪的东西。对方有些紧张,甚至有点诚惶诚恐,伸过来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不是要提供帮助,而是在真诚地索求什么重要的东西。维克斯轻轻握住她的手指,感受到地球人温暖干燥的皮肤——他们一直都是这么暖和吗?
拉妮维亚把维克斯扶起来,摘下了自己颈肩那条深棕色的羊绒围巾,把维克斯的脑袋裹得严严实实的。她牵着维克斯的手,匆匆忙忙地沿着黑暗的角落向前,一路上避过了其他几个正在检查尸体的地球人。她们穿过停尸的空地往下走,在几块倒塌的石碑面前转弯,灯光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维克斯看见一片花花绿绿的帐篷坐落在废墟中,到处都是照明的灯火。短短几分钟内她就从死人的世界跳到了活人的居所。在帐篷中间的空地上还象征性地升起了一大团篝火,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火堆旁,木柴燃烧的气味中混杂着糖果与酒精的香气,被夜风一路吹到维克斯身边。
有几个地球人好奇地看了过来。拉妮维亚一一与他们打招呼,态度自然又亲切,因而也没人上前询问维克斯的来历。拉妮维亚走到自己的帐篷前,把口罩与防护服脱下来,连带着维克斯的裹尸袋一起塞进帐篷后面的黑色垃圾袋里。简单消毒后,她掀开门帘,把维克斯带进去,顺便拧开吊在帐篷顶上的一盏煤油灯。
昏暗的灯光洒在拉妮维亚身上。她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银白色的头发编成麻花辫,耳朵上的绿松石耳坠闪烁着微光。不论是眼角的纹路还是皱缩的皮肤都表明了拉妮维亚的衰老,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动作间充满了活力,看上去甚至比节能模式的维克斯更有精神。
帐篷里的空间低矮而狭小,但拉妮维亚收拾得很干净。她让维克斯坐在一把小巧的折叠椅中,在她膝盖上铺了一层厚实的毛绒毯子,随后取下放在炉子上的茶壶。热水沸腾时的白汽一时之间蒙住了维克斯的眼睛。
她总算说出了想说的话:“我在哪里?”
“大都会。”拉妮维亚把热水倒进茶杯,“距离爆炸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你知道爆炸的,对吗?”
维克斯默默点头。只睡了一个星期对她来说是件好事。拉妮维亚把茶杯塞进维克斯手中,又在角落里一个旅行包的夹层中掏出一个小铁盒,以及一把被丝巾裹住的汤匙。她从铁盒里舀出半勺亮晶晶的白色粉末洒进茶杯中:“这是葡萄糖。”
葡萄糖和热水都没办法挽救维克斯的体温,但她还是把茶杯握在手中:“大都会应该……没有活着的人了。”
拉妮维亚的笑容掠过一丝哀伤的神色:“我是从别的地方赶过来的,亲爱的。整个营地的人都是。我们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志愿者。”
“志愿者?”
“总得有人收拾残局。”拉妮维亚理了理维克斯脖子上的围巾,“但是政府不愿意管,他们需要钱,还有国会批准什么的……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其他国家的战场上,结果把这里忘记了。但是总得有人收拾残局。”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说的话有点重复:“我们几个负责清理废墟,把埋在下面的人挖出来……太多了,天堂和地狱一定都住满了。”拉妮维亚试图说点轻松的俏皮话,但效果不太如意。这稍微破坏了她脸上那种宁静的表情。在煤油灯的照射下,拉妮维亚又苍老了一点。
“有多少人?”维克斯问道。
“我们一共找到六百七十二个。”拉妮维亚回答,“新闻上说,总共是一千一百万。”
维克斯的手指在杯壁上微微蜷缩起来。她盯着那杯糖水中间泛起的涟漪:“这是无意义的劳动。”
“起码我们还能找到六百七十二个——包括你。你还冷吗?”
冷得要命,热水和毛毯一点作用也没有。“我好多了。”
拉妮维亚把小炉子挪到维克斯身边:“——六百七十二个失去亲人的人会为此宽心。到了明天早上,有一组新的志愿者会加入我们。不仅是挖掘遇难者,还有没被烧掉的遗物……那些东西会给很多人留下念想的。”
拉妮维亚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心。维克斯能从那双手的伤口中想象出对方努力搬开砖石,把残缺的人类肢体从缝隙中挖出来的模样。志愿者们一定挖了很久很久,才拼凑出整整六百七十二具遗骸。一千一百万分之六百七十二——这个数字其实也足够可观了。
但是维克斯仍然能从拉妮维亚的眼眸中看出深深的失落。她平静地说道:“你找到你的念想了吗?”
拉妮维亚迅速抬起头,似乎被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别扭。最后她不得不扭过头去遮住眼泪,很小声地回答:“没有。他们住在城中心。那里已经没什么好找的了。”
“他们是谁?”
“我的女儿,还有我的小孙女。”
面对拉妮维亚的泪水,维克斯其实并没有多少触动。她已经见过太多永失所爱的生命,其中有很多比大都会更加悲惨,旁观者的同情于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她的脑中下意识地闪过了另一张冷酷、压抑、凝结着愤怒的面孔。氪星人的心情和拉妮维亚一样吗?
至少在已知的进程中,他再也没有回到大都会,只在找到卢瑟后匆匆地飞过城市上空,没有片刻停留。
就在这时,一阵破空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维克斯猛地站起身,之前把她从休眠中唤醒的饥饿感又卷土重来,强烈的渴望点燃了她的眼睛。她迅速揭开帐篷前的门帘跑出去,看见夜色中一个闪着强光的人形物体正从头顶掠过,在身后留下一道残影,像一颗耀眼夺目的彗星。营地里所有人都抬头仰望着他,中间的篝火都在此衬托下显得黯淡无光。
维克斯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消失在夜空中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捂住了空空如也的胸腔。拉妮维亚走到她身后,体贴地解释道:“那是原子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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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子队长……”维克斯的脸上出现了渴望的表情,像饥肠辘辘的野兽看见一只落单的小羊羔,“他很暖和。”
“他是个好人。”拉妮维亚没有听出维克斯的言外之意,继续说道,“他吸收了留在大都会的辐射,我们才能尽快进来干活。他们都说原子队长的身体里有几十颗核弹。”
“哇……几十颗。”
拉妮维亚温柔地看着维克斯的侧脸:“超人类总是很神奇的。”
“超人类的自愈能力怎么样?”维克斯冷不丁问道,“如果他突然丢了两条胳膊或者一条腿之类的东西,应该也能活下去吧?”
“呃、我不知道……”
“他还会回来吗?”她转过头询问拉妮维亚。
“经常来。他可能是要定期检查留下来的辐射。”
维克斯愉快地笑了。
————————————
第二天一大早,维克斯正式加入了拉妮维亚的志愿者团体。
维克斯其实有点搞不明白拉妮维亚对自己的态度。这个地球人如此自然地接纳了她,完全不在乎她的来历。在得知维克斯的名字后,拉妮维亚就时不时亲切地念叨:“维克斯,亲爱的。”——就好像她们已经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她展现出了一种奇怪的保护欲,似乎把维克斯从死人堆里带出来之后,这只白色的生物就成为了她必须承担的责任。
她告诉她的同伴,维克斯是连夜赶过来照顾她的“远房侄女”。一个叫汤姆的退役消防员为此调侃她:“这听上去不像是意大利佬的名字。”被拉妮维亚恶狠狠地打了两下。但这些地球人都相信拉妮维亚,他们将维克斯的白头发和苍白的皮肤视作“欧洲人的遗传病”,毫不犹豫地接纳了她。
维克斯在有所图谋的时候行动力总是很强。她只花了一个上午就成为整个搜寻团队里效率最高的成员,最耀眼的成绩就是从一堆狰狞的铁架与钢管中挖出一只带着血的毛绒玩具小熊——完好无损的那一种。多愁善感的地球人们围着维克斯手里的小熊,不停地抹眼泪,顺带感激地拍拍维克斯的肩膀。到了这种时候,维克斯不管问什么,大家都会努力回答,免得这个善良又勇敢的年轻人露出失望的表情——午餐前她已经摸清了原子队长在大都会的出现频率。
志愿者的午餐在昨晚熄灭的篝火旁进行。维克斯分到了一块夹着金枪鱼罐头肉的三明治,一小杯花生酱和一杯红色的凝胶状物体——“草莓果冻”。大家围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远处那个存放尸体的空地上隐约传来不怎么下饭的味道,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维克斯拿着食物坐在他们身边,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一头灰狼捧着一盘子西兰花。她实在不想假装用这些东西填饱肚子,咀嚼也是要消耗能量的。
午餐快结束时,另一队志愿者终于赶到了。
大巴车停在营地边上,车身上画着许多白色的鸟。车门打开后,各种性别,各种年龄,各种体型的地球人像小鸟一样飞下来。拉妮维亚一行人立刻迎了上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相似的表情,那种悲伤又平静的笑容。在他们彼此团聚时,维克斯仍坐在原地,盯着手上的金枪鱼三明治发呆。
原子队长飞得太快了。如果要捕捉他,就得先准备一个陷阱……
外星人的饥饿愈演愈烈,几乎要从内而外把她吞噬。维克斯并没有为自己对原子队长的企图感到惭愧——如果一个饥肠辘辘的地球人看到三明治或者草莓果冻在天上飞来飞去,他们也一定会忍不住咽口水的。
就在她想得入神时,一个影子静悄悄地笼罩了她。
维克斯迷茫地抬起头,看见面无表情的杰森·陶德站在自己面前。
“找到你了。”
“……”
事到如今,维克斯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她平静地看着陶德,从对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如果他非要开口,如果他一定要问出那个问题……
但杰森什么也没问。他叹了口气,在她面前蹲下来,手掌摊开。维克斯看见他的手中有一枚漆黑的菱形物体。
电池。密度极高、材料未知、蕴含着磅礴的能量的电池。如果这东西不慎从他指缝里溜下去,与地面碰撞产生的冲击力足以给隔壁那六百七十一具尸体增添更多室友。现在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杰森的手心里。
“你应该需要这个吧?我猜的。”
“你……”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阴阳怪气地冷笑,“把我从飞机上扔出去的家伙没资格问这种问题。”
他把电池扔给维克斯,顺手拿走了她的金枪鱼三明治。不远处的拉妮维亚亲眼看到这个满脸伤疤的古怪男人抢走维克斯的午餐,立刻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但她很快就停下脚步。拉妮维亚听见维克斯开口问道:“你喜欢草莓果冻吗?”
“不喜欢——但是不介意。我昨天一天都没吃东西……这破地方已经被烧空了。”
“那你喜欢花生酱吗?”
“……为什么这是最后一个选项?”
16.第 16 章
午餐结束后,天空突然阴沉起来。
人们聚集在停尸的广场,最后一次清点地上的尸体,等待货车把它们拉去临时墓地集中掩埋。五辆灰白色的冷链卡车排着队停在广场旁边,车厢大门敞开,冷漠而呆滞地看着脚下的土地。
志愿者们带着口罩与手套,沉默着把尸体搬上卡车。死者像圣诞节的手指饼干那样一层叠着一层,整整齐齐地躺进车厢里。几个表情麻木的司机守在车门两侧,脚下各放着一个移动式消毒机,向所有在他们眼前经过的东西喷洒过氧化氢。酸苦的水雾在人群间蒸腾。
拉妮维亚负责核实尸体们的编号与顺序。她站在卡车旁边,戴着一副小巧的老花眼镜,巴掌大的小本子上依次记载着每一具尸体的挖掘时间、性别、衣着与主要特征。她把其中一页撕下来放进自己随身携带的腰包,悄无声息地把维克斯从死亡名单里删掉了。
六百多具尸体的整理工作一共进行了五天,但清空它们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工作结束后,众人都盯着那片空空如也的广场发呆,只有维克斯自顾自走向营地,脑子里盘旋着许多模糊的想法,走到半路时被拉妮维亚拦了下来。
老太太一声不吭地拽住维克斯的手臂,随后像是做贼一样从腰包底层掏出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糖果,迅捷地塞进维克斯的口袋里:“你今天没怎么吃东西,亲爱的。”
恍惚间,维克斯觉得拉妮维亚塞糖的动作像是在战场上给她塞手榴弹。她傻傻地笑了一下:“没关系,我还能坚持一会儿。”
“看看你的手多冷!”拉妮维亚关切地瞪她,随后又灵敏地扭过头,精准地找到不远处正在帮忙把死者遗物收进纸箱里的杰森·陶德。对方似有所感,抬头瞥了她们一眼。
拉妮维亚迅速收回目光。她看上去满腹愁云,像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一看到维克斯那张天真烂漫的笑脸就说不出来了。她做了两个深呼吸,最后还是懊恼地撇开维克斯,随意地挥了挥手:“……快去休息吧。”
“你也该去休息了,拉妮维亚。”
“我和汤姆他们要去南边看看,那里有个大坑没能清理完。”拉妮维亚转身面对着曾经堆放尸体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脸上闪过了一丝茫然与不知所措,就好像弄丢了什么东西。但很快她的脆弱就转化成动力,拉妮维亚重新笑起来:“谢谢,维克斯。”
维克斯不知道她在谢什么,但还是礼貌地笑笑。拉□□亚莫名其妙的愁苦像风一样从她心中掠过,很快就不见踪影。她重新低下头朝着营地走去,而杰森一直等到拉妮维亚的视线彻底消失才跟了上来。
他走到维克斯身边,想说些什么,但在他开口之前,维克斯把口袋里的糖果全部掏出来,十分随意又十分自然地交到了他手里。
杰森下意识地捧住糖果:“……你不能这样。”
“不能怎么样?”
“你不能——把别人送你的东西随便送出去。”杰森干巴巴地说道,“她叫拉妮维亚是吧?她会伤心的。”
“反正她也不知道。”维克斯随口敷衍着,“而且我不在乎她伤不伤心——如果她送我一个核反应堆,我倒是会好好珍惜的。”
杰森被外星人如此坦诚的势利眼震惊了:“……为什么那群人会喜欢你这种家伙?”
“我不知道。请不要把地球的道德观念强加在我身上。”维克斯重新朝他伸手,“你不想要的话就还给我。改天我再烧掉。”
“你休想。”杰森把糖果全部收起来,顺手拆开一块夹心巧克力,随口问道:“以我给你的那块电池计数,你还需要多少能量才能恢复正常?”
维克斯毫不客气地回答:“四百块?”
“……”
两人来到营地,维克斯迅速找到一把空置的露营椅坐了下去,疲倦地揉了揉眼睛。她察觉到气温的变化,抬头盯着灰蒙蒙的天空,暗自期盼自己想看到的那个人再一次高调地从头顶上划过,可惜除了层层叠叠的乌云与冷风外什么也没有,空气中隐约传来一股潮湿的味道。
“风向变了。”
“是啊……有大事要发生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地球人从他们身边经过,随口答道,“新闻上说,亚特兰蒂斯人和陆地开战了。”
维克斯的脑袋一片空白:“亚特兰蒂斯人又是哪里来的?”
“亚特兰蒂斯人住在海里。”杰森坐在她身边继续消耗糖果,口齿不清地回答:“很久以前他们就想着上岸打仗了……想不到选了这样一个时机。”
维克斯仍然困惑不已:“地球上的陆地只占了百分之三十。海洋的资源那么充足,住在海里的人有什么必要上来打仗?”
“很简单,因为剩下的百分之七十在事实上也不属于亚特兰蒂斯。”杰森露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人类有舰队和核潜艇,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四大洋都是他们的殖民地。”
“你也是陆地上的人。”
“我不参加战争,和哪边都没关系。”杰森的语气比身为外来者的维克斯更加冷漠,“神奇女侠说,我们被扔到爆炸发生前,是因为有什么‘高维力量’影响了方位——我们不属于这里。”
维克斯露出迷茫的微笑:“我们当然属于这里。”
“不。这不是我们的时间线。”
“时间线脱离物理存在后就不成立。”维克斯轻轻摇头,“只要你还活着,在不停运动,这条线就是连贯的,而且永远属于你。方位的改变不会有任何影响,而且我们的频率现在很稳定,放心吧。”
“这到底有什么好放心的——我都不知道你是个唯心主义者呢。”
“什么是‘唯心主义者’?”
外星生物脸上的茫然不似作假。杰森默默转过脸去,把到了嘴边的嘲讽又咽了回去:“……我不会免费给你上课的。所以你不想回去?”
“我不想为了‘回去’承担更多风险。”维克斯专注地注视着天空,生怕错过任何一个不明飞行物,“所谓的高维力量,太危险了……你为什么非要回去?这地方的一切都没变过,只是时间向前走了一小截,比穿越时间要方便多了。”她抽空看了他一眼:“而且,我很怀疑神奇女侠的可靠程度。”
“你不喜欢她?”
“我非常喜欢她。她很漂亮,而且不会动不动就死掉。”维克斯坦城地回答:“正是因为喜欢,才会干扰我的判断能力。她是怎么指导你‘回去’的?”
杰森冷冰冰地扭过头:“……既然你不想回去,那我也没必要告诉你。”
“你一定会告诉我的。因为你需要我,不然不会撇下他们来找我。”
“我来找你是为了避免你偷偷摸摸死在什么地方——请不要用外星人的功利主义玷污我的道德感。”杰森送给她一个充满道德感的白眼,“顺带一提,你现在看上去就是半死不活的。四百块电池……你活着的成本也太高了。”
“是啊。谢谢你的电池,之后就不用操心了。”维克斯凝视着天际,“明天晚上我就能抓到原子队长。”
“……抓到谁?”
“地球人竟然能放任如此完美的电池肆意挥霍能量……”维克斯自顾自说道,“真是慷慨,这样的道德水平的确值得钦佩。我愿意支持你们的海洋殖民地。”
“没人在乎你的支持——稍等一下!”杰森大声打断了维克斯的思索,“你不能随随便便抓人……”他想起维克斯薄如蝉翼的道德底线,迅速补充道:“就算要抓,那是个不稳定的能量体,你要怎么抓?跳起来用你的邪恶气质击垮他吗?”
“谁知道呢?”邪恶的外星人耸耸肩,“他是个好人,对吧?”
“他为美国政府工作——但是的确是个好人。”
“哇……你知道得真多。”
“别岔开话题!”
维克斯撇嘴:“他会定期经过大都会。只要我守在这里,就有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只要接触到他就行。”
“你打算怎么吸引那种人的注意力?”
“当然是利用他作为好人的缺点。”维克斯觉得杰森的问题实在有点太多了,但还是耐心地回答,“——把整个营地的人类控制住,然后向他发送信息。比如说‘你不来的话每隔五分钟就会死一个人’之类的……”
杰森猛地站了起来,一脸凝重地直视前方。维克斯被他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许久之后,他沉重地开口:“维克斯,你想要核反应堆,是吗?”
“……你想要我怎么回答?”
“我可以带你去找核反应堆,光是这个州就有好几个核电站。”
维克斯犹豫了一下,还是诚恳地说道:“为什么要浪费精力去到处找核电站?原子队长一个人就值好几个核电站了……”
杰森简直要被气笑了:“你就非得制造麻烦吗?”
“去核电站偷电应该更麻烦吧?”
“偷电起码不会死人。”
“如果原子队长真的是个好人,就不会任何一个人质死掉——他飞得挺快的,肯定能在五分内赶到这里。”
“你真的打算每隔五分钟杀一个啊!拉妮维亚根本就不该给你送糖吃!”
杰森的这声控诉简直就是震耳欲聋,即使维克斯根本不当回事也能感受到身体在震动——很快她就意识到这种震动的来源并不是地球人的道德谴责,而是脚下的土地。她迅速站起身,听到遥远的方向传来消防员汤姆惊骇的呼喊:“——拉妮!”
杰森率先跑了过去,维克斯跟在他身后。她穿过营地向南,发现地势在不断地朝着前方倾斜。一周前的爆炸自地底开始,不计其数的楼宇残骸倒在脆弱的地表,掩盖了最开始的深坑,让人很容易就会忘记大都会已经变成了一个正在缓缓下陷的空心城市。
地面的震动愈加猛烈。在一片坡度十分危险的废墟上,几个地球人艰难地撑住了一大块埋着钢筋的水泥板,脚下的土地发出崩塌前夕的扭曲声。杰森冲上去和帮忙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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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石板,一旁的汤姆大声喊着:“她还在下面!”
维克斯快速扑倒在地,从仅剩的一道缝隙里挤了进去。拉妮维亚头朝下被埋在最深处,整个人几乎被塌陷的泥土和瓦砾吞噬。维克斯在最后关头抓住了她的脚踝。
“拉妮维亚!”她用力往上拽,但对方的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卡在原地动弹不得。“你在干什么?”
“我抓住他了!”拉妮维亚的声音变得十分刺耳,“他还活着!有个人还活着!”
“放手!”
“我能感受到他!”拉妮维亚固执地大喊,“维克斯,他还活着,我抓到他的手了……他是活着的!”
“我说了放手!”维克斯的心中升起一股怒火。她的体温迅速升高,抓着拉妮维亚的力道不停增大,但对方的身体仍然在下陷,仿佛地底的亡魂正死死地缠住她,势要把她拖进最深处。骨骼移位的声音响了起来,拉妮维亚发出痛苦的呜咽声:“我不能……”
“放手,拉妮。”维克斯感受到水泥板正在挤压自己的胸腔,咬牙切齿地软下语气,“……就当是为了我。”
拉妮维亚松开了手。
维克斯忙不迭把她往上拉。拉妮维亚刚被拖出来,那块水泥板就重重砸了下去。维克斯脱力后跌坐在地,任由杰森拽着她继续向上跑。众人逃命般跑了近百米,脚下的土地才堪堪止住下陷的趋势。黑色的尘土四处飘散,坚硬的地块相互挤压,发出失望的叹息声。灰头土脸的人们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拉妮维亚的脚踝已经脱臼,脸上和手上都带着严重的擦伤。她茫然地瘫坐在地上,口中仍然念念有词:“是真的。有人活着,就在那里。”
“你这个——”
杰森强硬地捂住了维克斯的嘴巴,把她怒不可遏的指责堵了回去。
“拉妮维亚……”汤姆气喘吁吁地弯下腰,“不会有人活着的,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他们都死了。”
“不,他真的活着,相信我……”拉妮维亚下意识看向维克斯,但维克斯正忙着摆脱杰森的桎梏,两个人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纠缠在一起,根本无暇顾及拉妮维亚的心情。
汤姆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们先把你扶回去,处理一下伤口,好吗?”
直到这时,拉妮维亚的眼泪才迟迟落了下来。她精心编好的头发散开,脸上身上全是泥土和血迹,忍不住颤抖着蜷缩起来,像一颗萎缩的果实。她捂住脸,哽咽的声音从指缝里流出:“对不起……”
“没关系,拉妮。谢天谢地,你没出事。”
维克斯觉得很有关系。她的脸被挡住,但还是顽强地伸出手指向地球人,试图通过肢体动作展现自己的愤怒。杰森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把她摁回去:“好了好了……我们也得回去了。”
拉妮维亚的哭泣声更大了:“对不起,维克斯。我真是个傻瓜。”
维克斯实在没力气挣扎,只能学着杰森的样子恶狠狠地翻白眼。汤姆假装轻快地笑了一下:“唉……拉妮,如果真有人活着,那简直就是神迹了。”
汤姆话音未落,几人头顶的那片天空忽然就变得更加阴沉。维克斯抬起头,只看见一片沉重的阴影。一大滴雨水正巧砸在她额头上。
冰冷的水从她额角滑落。维克斯闻到一股咸涩的盐水的味道,很像是拉妮维亚流不尽的眼泪。
杰森缓缓松开了维克斯。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扬起脑袋,暂时把刚才的紧张与不愉快抛在脑后,无声仰望着头顶那片几乎覆盖了整座城市的阴云。
雨水越来越密集,很快就变成了倾盆大雨,把地上的人都淋得湿漉漉的。但大家都忘了躲雨,就这么愣愣地站在原地,哪怕浑浊的水珠落进眼睛里也不愿眨眼。
他们都意识到那不是乌云,而是一整块被连根拔起的庞大土地——已经大到足以被称作“大陆板块”的程度了。它平稳地飘浮在高空之上,匀速朝着西南方向前进。数以吨计的盐水倾泻而下,带来了一场狂乱的暴雨。紧接着雨水掉下来的是无数的珊瑚、沙土与深海鱼的碎片。一条亮银色的带鱼正好落到维克斯面前,猝不及防地被摔成好几段。
杰森又开始拖着维克斯往后退。几秒钟后,一个沉重的黑影砸在了两人原本站着的地方。
那是一条体型更大的鱼,有着将近两米长的湖绿色的鱼尾,鱼尾之上却是与人类类似的上身。它所穿的那套黄金制作的铠甲已经变形开裂,长着蹼与鳍的手臂无力地摊开,胸膛在大气压强的作用下止不住地扩张。它脖颈两侧像鲨鱼一样的腮正在无意识地翕动着,喉咙里溢出痛苦的低吟。尽管从将近一千米的高度摔下来,它还是勉强活着。
那块莫名其妙飘浮着的大陆缓缓离开了,也带走了这场莫名其妙的雨,只留下一地鱼群的尸体与一只将死的鱼人。
“……”
维克斯已经全然忘记了刚才的怒火。她看了看天,又看看脚下,以最真挚、最诚实的语气感慨道:“地球人,真神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