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九关阙》 1、第 1 章 昏黄尘土笼罩着天空,龟裂大地像是张巨大无边的棋盘,满布纵横相交的纹路。 虽然空气中充斥着捕食者的危险气息,但恐惧终究抵不过饥饿,一只尺余长的孚鼠悄悄钻出了洞,四处寻找食物。 孚鼠终于刨出了一块木薯块茎,却被几只游荡的钢鬣兽发现,朝着它飞速靠近。 此时,一团耀眼白光出现在荒漠上方,划破浑浊的天空,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浪,轰然坠落在了地上。 待到烟尘散去,那几只钢鬣兽消失无踪,它们所在的位置则多出一艘冒着浓烟的银白色飞行器。 四周恢复了沉寂,一只孚鼠从飞行器下钻了出来,惊恐地左右张望,再抱着自己的木薯奔向鼠洞。 …… “纪九,纪九。” “纪九,你还活着吗?” 灯光在没有起伏的机械音中亮起,将飞行器舱内照亮。 驾驶座上坐着一名年轻的军官,微垂着头,黑发搭在额上,只能看见浓黑的长睫和苍白的侧脸。他身体被安全带固定在座位上,右手无力地垂在身旁,血液顺着修长的手指一滴滴跌落地面。 “纪九,纪九。” 半人高的机器人朝着纪九移动。 它只剩下了一条右臂,左腿也短了一截。一瘸一拐前进时,断腿处外露的线路闪着火花,发出嗤嗤声响。 机器人伸手去探纪九的脉搏,再拎来医疗箱,将一支针剂扎进了他的脖颈。接着解开他上衣纽扣,用医用强力胶布贴住他胸膛上还在流血的伤口。 “无法感知到心尖搏动,呼吸停止,血压脉搏消失,你已经进入了濒死状态。飞行器有两处破损,不再处于密闭状态,而——” 机器人突然停下声音,侧耳倾听,再拖动残腿走出内舱。 外舱壁上有一道一米多长的裂口,一只覆盖着青黑鳞片的野兽头颅已经探进舱,正使劲将身体往舱里钻。 “纪九,我觉得你要快点醒来。”机器人喃喃。 一大群钢鬣兽已围住飞行器,也发现了舱壁上的破洞。 破洞处溢出丝丝缕缕的血腥味,刺激得这群饥饿的野兽快要发疯。它们猩红着双目,嘶吼着拼命往里钻,并试图将洞口已出现裂痕的舱壁给掰开。 机器人走上前,抬起胳膊,手掌缩回,独臂便成了一柄转动的枪膛。 砰砰砰…… 弹壳和鲜血四处飞溅,钢鬣兽脑袋被打成了蜂窝。但它的尸体立即被拖出去,另一只钢鬣兽又探进了头。 持续枪声中,又倒下了七八只钢鬣兽,破口处的地面铺满厚厚一层深黑色血浆,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银白色舱底。 机器人却突然转身,快速移向内舱。 只见一只钢鬣兽已从另外的破洞钻进舱,正扑向昏迷在驾驶座上的纪九,滴着涎水的尖牙已快触碰到他的头顶。 机器人迅速射击:“纪九,我的子弹还有三十二发,我希望你现在就醒过来。” 纪九一动不动地垂着头,机器人杀掉那只钢鬣兽后也不敢离开,只站在原地,待它们冲进内舱后再开枪。 “三十,二十九……十八,十七……三,二,一。” 机器人的手臂发出空膛声,它看着前方扑来的钢鬣兽,又看向昏迷中的纪九,用平淡无波的机械音道:“完蛋了。” 钢鬣兽明显更憎恨一直在击杀它们的机器人,所以在涌入内舱后,叼起机器人便呼啸回头,暂时没有去管纪九。 内舱喧嚣后又恢复安静,纪九依旧坐在驾驶位上,但垂在身侧的手指突然蜷曲,长睫也轻轻颤了颤。 荒地上,一群猩红着眼的钢鬣兽对着机器人抓挠撕咬,尖牙在金属身体上划出嘎吱声响。 咔嚓! 独臂被扯断,钢鬣兽争着啃咬那条胳膊,发泄着狂暴愤恨。 咔嚓! 两条腿也和身体分离…… 机器人只剩下个短短的身体和圆脑袋,在钢鬣兽的争抢中,从这副尖牙转至另一幅尖牙的钳制里,偶尔还在空中抛来抛去。 当它再一次被甩上天空时,看见飞行器覆满黄土的舱门缓缓打开,门口出现一名年轻英俊的军官。 军官穿着作战短靴,裹着修长双腿的裤管掖进靴筒。上装半敞,露出染血的医用胶布和一小片肌肤。 纪九!! 机器人虽然没有眼泪,却觉得自己差点热泪盈眶。 纪九虚弱地半靠着舱门,再从身后拖出一根半米长的迫击炮,慢慢扛到肩上。 轰! 一枚炮弹拖着白尾飞向了钢鬣兽群,数只钢鬣兽被炸上了天。机器人也从两排尖牙里飞了出去,咕噜一声摔在黄土里。 剩下的上百只钢鬣兽停下喧嚣,再发出狰狞嘶吼,齐齐冲向了纪九。 轰!轰! 又是两枚炮弹出膛,钢鬣兽纷纷扑倒,残肢零落满地。 飞扬浓尘中还奔跑着十来只钢鬣兽,纪九扔掉炮筒,拔出配枪。 他嘴唇淡得没有一丝血色,衬得眉眼更加幽深漆黑。钢鬣兽越来越近,他依旧靠着舱门,瞄准,冷静地朝着它们扣下扳机。 随着最后一只钢鬣兽摇摇晃晃地倒下,枪声停息。纪九靠着舱门剧烈咳嗽,苍白脸上终于多了一分血色。 待到缓过气后,他起身迈步,军靴的厚底踏上了黄土。 遍地都是钢鬣兽的尸体,他前进一小段,喘着气停下:“你能自己过来吗?” “不能。”躺在一处土包上的机器人仰头看天。 “你可以滚过来的。” “不滚。” 纪九叹了口气,绕过钢鬣兽尸体走向土包。 一只还未气绝的钢鬣兽爬起身,满眼怨毒地悄悄靠近。纪九看也不看地抬手,一声枪响,那只钢鬣兽的天灵盖便应声飞走。 纪九停在土包前,看看机器人,又看看不远处的几块金属碎渣:“你——” “我觉得这样挺好看,也不想在地上滚。” 纪九拎起机器人往回走,旁边洞里的孚鼠忍不住好奇,战战兢兢地探出脑袋,正好和他对上了视线。 纪九停下脚步,垂眸看着满脸惊恐的孚鼠:“嗨。” 孚鼠一个激灵,抱着自己的木薯,倏地缩回了洞里。 “纪九,你可以不抠着我的嘴巴吗?”机器人问。 “我倒是想拎你的胳膊,但你没有。” “那你可以把我的胳膊腿找回来吗?” “也许太碎了,得用上吸铁石。” 纪九走出一段,胸膛上的伤口又在渗出鲜血,脸色更加苍白,脚步也开始踉跄。 “纪九,纪九,纪南瑾。” “别吵。”纪九神情恍惚地回道。 “我不想吵,可是——” “死不了。” 纪九强撑着进入飞行器,刚关上舱门,身体便晃了晃,靠着墙壁慢慢滑在了地上。 昏昏沉沉里,他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那场战役里,听到了炮火轰鸣和耳机里的急促对话声…… “纪上校,我们已经到了,但这里只是一片废墟,没有发现任何人质,情况好像不太对劲。” “纪上校,现在怎么办?” 城市成为一片废墟,天空布满飞纵的炮弹。纪九奔跑在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甬道里,对着耳机下令:“马上放弃任务,各队立即回飞行器,准备撤回主星。” 他刚下完令,耳机里便发出滴滴警报声,一道提示音同时响起:“注意,监测到空气中骷浓度含量达到30%。” 纪九猛然顿住脚步,不敢置信地看向肩上的监测器,看见屏幕上清晰地跳动着一个红色数字:30。 纪九脑中响起了剧烈轰鸣,太阳穴砰砰直跳。他咬了咬牙,对着耳机厉声喊道:“所有人立即撤!这里有序列者正在突破!” 话音刚落,他便感受到一股重力从身后推来,将他整个人掀起,撞上对面断墙,再和着碎石瓦砾摔倒在地。 纪九挣扎着爬起,伸手去摸掉在旁边的枪,但又是一股强力袭来,如同万钧巨石压在身上,让他动弹不得,呼吸困难,充血的眼球似乎都要脱出眼眶。 模糊视线里,他似乎看见一道背光的高大身影正缓步走来,他努力想辨认仔细,却在下一秒失去了意识。 纪九在昏沉的海洋里起伏,依稀听见耳边粗重的喘息,还有自己嘴里溢出的呻吟。 某一刻,他的后颈似被野兽叼住,啮齿啃咬着皮肤。他被揪紧了头发,不得不往后仰头,对上了一双冰冷的黑瞳。他无力地反抗,挣扎,只感觉身体有着撕裂般的疼…… …… 纪九猛地睁开眼,在黑暗中大声喘息,双手紧抠着地板,手背上浮起道道青筋。 “纪九,纪南瑾,纪九。” 机器人的声音传入耳内,纪九慢慢反应过来,眼睛迟缓地眨了眨,这才发现自己还躺在破烂的飞行器里。 他看向躺在身旁的机器人,沙哑着声音问:“吴思琪,我昏迷了多久?” “不太久,两个半小时。”编号547的机器人想了想,“我给你重新处理了伤口,缝合包扎,还注射了强心针和抗生素。” “不用注射强心针。”纪九疲惫地回道。 “我怕你死了。” “我不会死。” 纪九发现他和机器人就躺在舱门口,浑身裹满腥臭的深黑色血液,旁边还躺着几具钢鬣兽尸体。 他看着身侧的医疗箱,问道:“你没有胳膊,是怎么给我注射针剂的?” 机器人晃了晃脑袋:“我可以用头去顶。” “那你是怎么把医疗箱弄来的?” 机器人略有些暴躁:“我可以用头去顶!” “我是指你的脚。”纪九撑手坐起身,“滚进内舱又滚出来的吗?” 机器人紧闭着嘴,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纪九看着舱顶笑,又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现在飞行器无法启动,仪器也没法使用,所以无法定位,我不清楚这是哪颗星球。” “通讯器呢?能和军队取得联系吗?” “通讯器已经成了一堆碎片。” “嗯。” 纪九慢慢站起身,去查看飞行器上的裂口,脚底踩在钢鬣兽淌出的黑血里,发出粘稠水声。 “这里有着适合人类生存的大气,还有钢鬣兽和孚鼠,应该是h58行星。我俩得赶紧把这裂口给补上,不然等会儿又会遇上钢鬣兽,军队还没找到我们,就被它们给填了肚子。”纪九卷动衣袖,“吴思琪,帮我把工具箱拿来。” 机器人一声不吭,纪九转头看它,又笑了一声。 “不好意思,忘记了。”纪九打量四周,“我先给你搞个代步工具,你去外面把你的胳膊找到。” 十分钟后。 机器人的半截身体固定在一架电动滑板上,用脑袋拨弄方向杆,离开了飞行器。 纪九戴着防护面罩坐在裂口前,用焊枪将一块金属板烧铸在舱壁上。 “吴思琪,你记得我是怎么回到飞行器上的吗?我的士兵有没有成功撤离?” “你自己不记得?”耳机里传来机器人的声音。 面罩上跳跃着火光,纪九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面罩后显得有些迷茫。 “我失去了部分记忆,只记得昨天我们刚进入旋5行星赤牙城,却没有发现人质,还中了埋伏。那里有一名序列者正在突破进阶,我刚下令撤退,就被那能量冲击,昏迷……” 纪九说到这儿,突然停下声音,脑中浮现出一些某些模糊画面:粗重的喘息,被叼住的后颈,冰冷的黑瞳…… 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切,让他觉得这些是自己昏迷后的幻象,但心里也不免升起了异样感,下意识伸手去摸后颈。 “然后呢?”机器人出声。 纪九手指滑过后颈,那里皮肤完整,并没有被撕咬过的伤痕。 “再醒来就在这儿。”他喃喃道。 “你可能是自己回到飞行器上的吧。”机器人回道。 “可能?” 机器人沉默两秒:“飞行器降落赤牙城后,你刚离开,我就遭受了一次强大的能量冲击。” “所以?” “所以我也昏迷了。”机器人顿了顿后补充:“死机。再启动时就已经在迫降。” “既然我能驾驶飞行器离开,那士兵们应该也都撤了?” “是的,不然你不会走。” 纪九没有再追问,只专心地烧铸裂口,机器人突然发出一声欢呼:“我捡到脚趾了,还是我最完美的大脚趾。” “恭喜。” 纪九刚露出一丝微笑,便又开始咳嗽。他伸手去捂胸膛,动作牵动伤口,发出了一声闷哼。 “你没事吧?” 纪九伸手擦了擦嘴角:“死不了。” “我检查过了,你那伤口不是战斗伤,是飞行器迫降时,一块飞起的金属片刺破了你的胸膛。再偏移一点点,就会扎入心脏。”机器人想了想,“但是你身上有一些淤青,可能是被很多飞起的金属片打出来的。” 纪九关掉焊枪,扯开自己衣领,发现整片胸膛皮肤上都遍布深深浅浅的淤青。他有些惊诧,便解开了所有衣扣,看着那青紫一直蔓延进裤腰。而腰侧上也有几团,像是用力抓握出的指痕。 “你除了伤口,还有迫降时大气对内脏的挤压,所以差点死掉。”纪九蹙眉思索时,机器人在耳机里问:“你感觉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纪九没有出声,直到机器人在不断追问才回过神。 “纪九,你还有没有哪里受伤?纪九?” 银盟军的药品效果很好,纪九侧头感受了下,觉得伤口处已好了许多,身体也恢复了不少力气。 但小腹隐隐作痛,身后某个难以启齿的部位也有些异样。 2、第 2 章 纪九的二十四年人生里,一大半时间都在闯祸。十七岁那年参加帮派火拼,所有成员被一网打尽,他在监狱里蹲了两个月,终于被哥哥纪北宴捞了出去。 军车停在大雨滂沱的街头,刚出狱的纪九背靠着真皮椅背,看着车窗外淌落的雨水。他穿着黑夹克和牛仔裤,头发被剃得露出青色头皮,让他俊美的五官多了几分锋利,也多了几分桀骜。 “小九,第六次了。我答应过母亲会好好照顾你,但这是有期限的。现在你快满十八岁了,我的责任已经尽到,如果你再被关进监狱,就不要让我知道。” 纪北宴不过三十来岁,却已是银盟军少将。他衣着一丝不苟,有着深刻的眉间纹路和线条冷硬的面部轮廓,面对这名顽劣的弟弟,神情里也只剩下疲惫和失望。 纪九没有解释,也没有顶嘴,只盯着车窗抿着唇,唇上有几道干裂的口子。 纪北宴又道:“军队物资部有几家外包公司,我看看有什么合适的职位,把你安排进去。还有——” “我要考军校。”纪九却突然出声。 纪北宴微微错愕:“什么?” “我要考军校,考银盟军军校。” 车顶被雨点敲得劈啪作响,车内却安静了足足半分钟。纪北宴一直看着纪九,纪九微昂着下巴,目光毫不退缩地和他对视着。 “想考军校,身上不能有刺青。”纪北宴指着他露出衣领的那片皮肤。 “我会洗掉。” “你有多次被起诉和入狱的记录。”纪北宴目光凌厉。 “银盟军正在和塔柯人作战,需要大量士兵。我犯的都是轻罪,如果考核时表现优秀,他们会录取我的。” “你既然知道现在正在战斗,为什么还要去念军校?”纪北宴厉声喝道:“纪南瑾,军队不是帮派,战场也不是街头斗殴,你的每一次任性,每一次不服管教,都可能让你丢了性命!” “我很清楚,很明白,不需要你对我说教。我只是通知你这件事而已,你同意或是不同意都不重要。”纪九也冲他吼了回去。 车内气氛剑拔弩张,司机士兵头也不敢回,甚至不敢去看后视镜,只定定地目视前方。 好在双方没有继续争吵,都克制地转开头,各自看着一方车窗。 纪北宴逐渐冷静下来,正要说什么,就听纪九哑声道:“哥,放心吧,我会好好表现,不会乱来。” 纪北宴依旧看着窗外,纪九用低不可闻的声音继续:“……我也怕你真的就不再管我了。” 纪北宴抬手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那也要考得上才行。” 纪九后来不但考入了军校,还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进入了军队,并立下数次战功,在短短几年时间内,成为了银盟军最年轻的战斗指挥官。虽然目前军衔只是上校,但荣升军阶是迟早的事。 他十七岁之前专注于帮派斗殴,十七岁之后全身心投入军队训练和任务,所以从未谈过恋爱,也未和人发生过关系,感情世界一片空白。 现在他看着皮肤上的这些斑驳淤痕,感受着身体上的不适,根据脑内那点有限的性知识,怀疑自己和人做了什么,却又不太确定。 “吴思琪。” “嗯。” 电动滑板颠簸行进在荒地上,机器人用脑袋转动方向杆,等了片刻后没有下文,便道:“纪九,你叫了我三次,但什么也没说。” 纪九正低头在按腰侧的一块淤青,嘴里轻轻嘶了声。 “纪九,我觉得你有些奇怪。” “我又没有掉胳膊腿,哪里就奇怪了?”纪九反问。 机器人有些不开心,闭上了嘴,纪九问道:“你储存器里录入的那些信息资料,覆盖面怎么样?” “覆盖面很广。”机器人很是骄傲。 “有多广?” “我是最新型机器人,录入了所有军事知识,包括且不限于战略战术、枪械装备、管理科研——” “不,我不是问的这个。”纪九打断了机器人,“我问的是生活日常,身体常识。” “医学方面我也是专家级——” “不不不。”纪九再次打断,“我说的是身体常识,比如……” “噫?”机器人停下滑板,专心地听。 纪九轻轻咳了一声:“比如总会产生一些奇怪的幻象。不过也不一定是幻象,也许是我还保留了一点昏迷时的记忆。” “噫?” “比如……你有没有想过,我身体上那些痕迹,也许并不是金属片撞出来的呢?” “噫?” 机器人这次等了很久,纪九才道:“算了,没什么。” “纪九,你真的很奇怪。”机器人有些失望。 纪九拔出缚在小腿侧的匕首,半眯着眼,看它在光线下折射出摄人寒芒。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和那锋利刀刃一样冰冷。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让我吃了这么个闷亏,那我一定要找到他,将他的肉一片片削下来,骨头一根根拆掉。” 纪九并不是一个容易陷入困扰的人,当某件事暂时无法解决时,便会抛诸脑后,不去多想,只专心应对眼下危机。 而他目前急需要解决的问题,便是飞行器上的裂口和无法启动的曲率引擎。 “吴思琪,将h58行星的详细资料告诉我。”纪九扣好纽扣,重新打开了埆焊器,开始烧铸金属板。 “h58行星是位于猎马星系边缘处的一颗小行星,因为含有丰富的克矿资源,所以被人类改造了大气环境,建立了矿场。但经过两百年的开采,该行星的矿资源已经枯竭,所以矿场撤走,h58便成为了一颗弃星。” “继续。”纪九补好一小块舱壁后,又重新拿起了一块金属板。 “h58行星的资料不多,对我们也没什么用。但有一点要注意,这颗行星夜里时温度很低。” “有多低?” “会达到零下一百度。” “零下一百度。”纪九停下动作,从裂口处看向昏黄的天空,“那我们必须在天黑前把飞行器补好,还要修好曲率引擎和动力装置,不然会冻死在这里。” 机器人找回了它的两条腿和右臂,又在内舱一处角落里发现了自己的左臂,欢天喜地地拿给了纪九。 “胳膊修理一下还能用,但这个腿……”纪九用手指拨弄着面前那一堆金属碎渣,捻起其中一根:“你确定这个是腿,不是钢鬣兽的牙齿?” 机器人探头看了下:“我以为是我的脚趾。” “你这腿也太散了些,要不,我们就将就一下?”纪九对着机器人身下的滑板抬了下下巴。 机器人盯着那堆碎渣不说话,纪九又道:“你们那批机器人,只有你,编号547,只有你才配拥有这种四个轮子的腿,满地跑,拉风得不得了。” 机器人面部屏幕闪了闪,有些心动,纪九将一根碎渣放在板车上:“这是你曾经的已淘汰的不够档次的脚趾,拿去做个纪念。” 下午七点,恒星的光照滑落地平线,寒意渐渐笼罩这颗荒星。 飞行器的两处裂口已经补好,纪九叼着一管营养剂,裹着一条毛毯,躺在底舱的仪器腹下,用工具拆卸动力装置外罩。 “灯有些暗,看不清。” “没有灯,只有我的眼睛。” “那让你的眼睛再明亮动人一点。” 底舱一团漆黑,机器人的眼睛部位放着光,像是两把手电筒。听见纪九的话后,那两束光又亮了几分。 “吴思琪,水热好了吗?”气温越来越低,纪九不时在咳嗽,嘴里呼出一口口白气,声音也有些发抖。 机器人打开胸前盖,从中空的胸腔里拿出一壶水:“已经热了。” 纪九冻得发木的手快要拿不稳工具,便喝上几口热水暖暖身,接着再继续修理。 半个小时后,机器人问道:“还要多久才能修好?” “快了。”纪九转动着上方的一颗螺丝。 “你已经说了三十六次快了。” “那就别问,再问就是三十七次。”纪九闭上有些发涩的眼,“我在安装备用汞门阀,装好后就能恢复动力。到时候把舱内气温升起来,再泡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等军部来接我们。” 纪九终于安装好了汞门阀,从仪器腹下挪了出来。他沾了血的衣服冻得板结发硬,双脚也没有了知觉,只裹紧毛毯靠墙坐着,让机器人去启动飞行器动力装置。 “现在气温多少?”纪九牙齿咯咯作响,又忍不住咳嗽,扯得伤口一阵阵发疼。 “零下二十度。” “快,快启动。” 机器人坐着滑板去到装置前,伸手按下了启动键,但飞行器却没有任何反应。 “快,快按。” “我按了。” “用力。” “用了。” “要,要,要按下去。” “按下去了。” 机器人又连着按了好几次,启动键发出弹动的咔嚓声响。 “怎么回事?”纪九慢慢坐直了身。 机器人的手指尖探出一根锔线,滑进了仪器上的某个连接孔,片刻后道:“你刚换上去的那个汞门阀也是坏的。” “那我们还有其他备用的吗?” “没了。” 纪九起身离开底舱,再打开内舱的可视窗户。机器人的“目光”穿透荒原上的黑暗,两束光柱里飞扬着密集雪片。 飞行器落在荒星上,纪九自昏迷中醒来,一直到现在,心里才真正涌起了危机感。 他清楚军部肯定在四处寻找他,但h58行星已偏移他执行任务的那片星域,要找到他至少也要一周。 动力装置无法启动,在这样的低温下,别说一周,今晚他都熬不过去。 纪九想到了自己死亡的可能,脑中顿时闪过数个念头,其中也包括纪北宴看到他冰冷的尸体时,眼睛通红流着泪的画面。 “纪九?” 机器人的声音让纪九回过神,他一边咳嗽一边道:“吴思琪,我们去把飞行器里所有的布料和皮料都找来。” “好。” “座椅皮套也拆掉。” “……好。” 两个刚各自转身,突然又齐齐转头,看向了右边的可视窗。 只见原本漆黑的天幕上出现了一团亮光,像是拖着长尾的彗星,正迅速落向他们。 “纪九?” “嘘。”纪九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 两秒后,纪九听到了隐约轰隆声,立即反应过来这是一架飞行器,猛地扑到了可视窗前。 “是军部来接我们了。”他双眼闪着激动的光。 天上那团光亮迅速放大,穿透纷飞的雪片,照亮了这片荒原,惊得地面的钢鬣兽四处逃窜。纪九已能看清它梭鱼似的外形,但发现它到达一定高度后没有减缓速度,神情又变得紧张。 纪九和机器人都仰着头,看着那架飞行器越来越近,从头顶呼啸而过,一头砸在远方地面上,发出震天的轰响。 接着光亮和轰鸣声陆续消失,外面的世界又恢复成一片黑暗。 “纪九?”机器人惶惶。 纪九急促地喘着气,接着迅速转身:“我们得去救人,快,找布料拆椅套!” 五分钟后,全副武装的纪九站在了舱门前。 他全身缠满布料和皮套,整张脸只露出双眼睛,再披着毛毯,肩上扛着一根迫击炮。 拉开舱门的瞬间,凛冽寒风夹着雪片涌入,呼啸风声中还混杂着钢鬣兽的吼叫。纪九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到那凉气顺着肺管布满整个胸腔。 “走吧。” 纪九步出舱门,机器人开动滑板车,跟在了他的身旁。 3、第 3 章 纪九顶着寒风,循着飞行器坠落的方向而去。地面已铺了一层积雪,机器人发出的光束穿不透雪片屏障,可视范围极低。 数只钢鬣兽隐没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接近,冰冷空气里流淌着兴奋和暴戾的气息。 几声枪响,左边雪地上有黑影扑倒,机器人又倏地转身:“后面!” 纪九朝着身后开枪,待到那窸窸窣窣的动静消失,这才继续朝着坠落点前进。 钢鬣兽被枪声和血腥味刺激得更加兴奋,纪九扛着迫击炮,朝四面八方那些涌动的黑影开火,在它们集体冲上来之前,到达了飞行器坠落点。 黑夜里看不仔细,只看见飞行器如同一座庞大的山包,半个身都扎在泥土里,断折的左翼掉在远处。 “我快没有子弹了。”机器人两条胳膊突突喷出火舌。 “死不了。” “我是死不了,可是你会死。” 纪九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扣下扳机,前方炸出一片火光,数只钢鬣兽发出凄厉惨嚎。 “如果你四个轮子转得快一点,别让我老是停下来等你,那我肯定不会死。” 纪九用炮火进行推进,在不断炸起的火光中,带着机器人冲到了飞行器旁。 “打开舱门。”他背抵着飞行器,炮筒对准兽群,嘴里下着命令。 “我在开。”机器人对着舱门探出了锔线。 “还有多久?炮弹还剩下三发,我只能挡住一分钟!” “快了。” 不远处有只钢鬣兽的尸体正在燃烧,借着那火光,纪九看见兽群呈包围状围了上来,那一眼看不到边的黑色鳞片和雪亮尖牙,只令人毛骨悚然。 “还有多久?”纪九扛着迫击炮,一行冷汗从鬓边滑下。 “快了。”机器人回道。 “怎么只会回答快了?”纪九喝道。 机器人抬头看他:“你平常也是这样回答的。” 纪九顿了顿:“别盯着我!看着舱门!” “知道,快了。” 但纪九立即就察觉到了异常。这群钢鬣兽围住他们后,却并没有扑上来,而是停在了距他们几十米远的地方。就算有那么两只蠢蠢欲动地冲前两步,又满眼畏惧地退了回去。 机器人打开了舱门吗,纪九也来不及多想,闪身冲进了飞行器内部。 舱门砰一声关严,黑暗里响起纪九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机器人要看他的伤势,纪九喘着气道:“我没事,你去看看人怎么样了。” 机器人立即离开,两束白光在舱内乱转。纪九看见了满地金属碎片,还有被撞得变形的操纵台和驾驶座。 他这个方向看不见驾驶座上的人,却能看见扶手外垂着一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一动不动。 纪九停下咳嗽站直身,听见机器人噫了一声,又道:“纪九,这不是银盟军的飞行器。” 纪九顿时明白了什么,神情变得凝重。他放下迫击炮,解掉身上的毛毯和布皮料,走向操纵台,绕着驾驶座转了半圈。 “这里有应急灯。”机器人在一旁道。 唰一声响,舰内变得明亮,也让纪九看清了坐在驾驶座上的人。 这人年约二十六七,穿着黑色风衣式军官制服,肩膀很宽,黑色衬衣领内露出一小截灰色领带。他闭着眼,如同睡着了般,苍白的皮肤在灯光下没有半分瑕疵,如同精心雕琢的玉器,完美得没有真实感。 纪九看见那风衣上的肩章,便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塔柯星和银辉星两个星系同属猎马星系,但两百多年前,因为争夺资源而开始了战争。银辉星人在太空里流浪了很长一段时间,于一百多年前才夺回了自己的星域,也开始正面和塔柯星人对抗。 这场战争跨越好几个星系,波及了数个星球,双方在一次次的交战和持续攀升的死亡数据中,仇恨越积越深。 此刻,纪九看着这名生死不知的塔柯军人,目光也越来越冷。 “无法感知到心尖搏动,呼吸停止,血压脉搏消失。”机器人语气肯定地下了结论:“他已经死了。” 纪九的视线顺着塔柯军官的脸庞下移,只见一根锋利的金属片,穿过那件做工考究的军装,刺入了他的胸膛。 “不一定。”纪九摇头,“我不是也被这样扎过吗?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但是我不会对他实施抢救,不会处理伤口注射药物,所以他等于已经死了。”机器人道。 纪九不置可否,只打量着四周。 他原本以为这是来接自己的银盟军,没想到却是仇敌塔柯人,这让他的心情很是糟糕。好在这架飞行器里温度很高,他不用担心今晚会被冻死在这里。 纪九头脸上的雪片和冰渣都已融化,让他脸上布了一层水痕,睫毛上也挂着几颗水珠。 “这艘塔柯星舰为什么也坠到h58了?”他问道。 机器人思忖:“我们应该是在返回银辉星的途中遇到了流浪行星,被它的引力场扰动,最后到了这儿。” 纪九点点头:“显然这艘塔柯星舰也遇到了它。” 机器人去检查曲率引擎,纪九再次打量塔柯军官,突然想到了什么,大步上前,摘掉了他头上的军帽。 塔柯人的整张脸都暴露在灯光下,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但纪九的目光并没在这幅好容貌上停留半秒,只用一根手指拨开他的耳廓,看向了他的耳后。 “……果然是序列者。”纪九眯起了眼,“暗影军团。” 塔柯人里有一个异常强悍的种群,叫做序列者,所在军队叫做暗影军团。 序列者分为三阶,初阶中阶和高阶,都能使用精神力进行攻击,有着超出普通人的战斗力。 暗影军团人数不多,总共也就几百名,出现在战场上的也多是初阶和中阶序列者。 初中阶序列者能在2-3秒内控制别人的身体。这2-3秒看似短暂,但只要用在合适的时间节点,往往能扭转战局。纪九的很多战友出发前还在和他说笑,结果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次在赤牙城出任务,监测器检测到有序列者突破,根据骷浓度含量,他觉得应该有一名初阶序列者突破成了中阶。 纪九从未见过高阶序列者,只知道他们能力更加强大,不光能控制对方肢体,还能将精神力凝成实质,入侵大脑进行攻击。而且他们受创的身体能自行修复,如同有着九条命的猫,轻易无法杀死。 唯有用一种叫做铦的物质才能阻断他们的自我修复,达到彻底击杀的效果。 那些老兵倒是经常聊起高阶序列者,个个都吹得天花乱坠,特别是炊事班那名王大厨,说得更是毫无逻辑。 “高阶序列者其实长着两张脸,前后一张,还能变幻男女。” “他们原本的形态就像个大蟑螂,巨型大蟑螂。” 纪九并不将这些人的胡扯当回事。他知道不论什么阶的序列者,外貌形态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便是他们数百年前生活在深海,所以耳后有着鱼一样的鳃。 纪九用手指拨开这人的耳廓,应急灯光照下,可以看见耳后皮肤上有一条细痕,那便是处于闭合状态的鳃。 纪九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名垂死的序列者,指不准还是名中阶。这也让他明白了刚才那些钢鬣兽为什么停步不前。 它们并不是畏惧自己,而是畏惧这架飞行器里的人。 纪九收回手,退后两步,想要询问机器人动力装置的情况。但视线一转,突然顿住,身体也倏地绷紧。 这名序列者依旧维持着靠坐在驾驶座上的姿势,双臂搭在扶手上,胸膛上也依旧插着那根金属条。但双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正定定地看着他。 纪九那瞬间血液都冲到头顶,立即要去摸腰间的枪,却又想起刚才对付钢鬣兽时子弹已经放空。不过他接着便反应过来,这名序列者就算没死也身受重伤,暂时不能对他怎么样。 纪九的身体慢慢放松,垂眸回视着这名序列者。 序列者的目光透过眉峰,深黑的眼瞳在灯光直照下有些接近灰色。他虽然坐着,却带给纪九强烈的压迫感,仿佛他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一个。 两人都没有出声,空气都像是已凝固,纪九没有做出任何动作,脑中却在飞速转动。 他俩都受了伤,序列者目前伤势更重。但序列者的恢复速度超于常人,一旦能朝他动手,那就算有着机器人做帮手,他也没有足够的胜算。 纪九眼底闪过一丝狠意。 这个荒星上没有第二个能喘气的活人,不管是因为双方立场还是因为自身安全,他都要杀了这名序列者。 他们两人,只能活一个。 纪九瞥了眼机器人,发现它已经去了底舱。虽然面前是名重伤的序列者,他也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贸贸然出手。 纪九缓下神情,语气平静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军衔职位?” 序列者一言不发,看着纪九的目光里没有半分情绪,犹如两弘深不见底的寒潭,不知道那潭底蛰伏着什么,只让人后背发凉发紧。 “不愿意和我说话,还是伤势太重,说不出话?”纪九看似不经意地问。 序列者依旧没出声,舱内安静下来,只听见机器人在底舱搞出乒乒乓乓的动静。 纪九试探两句后,抬手探向腰后。 他的动作很慢,视线死死锁定序列者,不放过他的每一丝情绪变化,提防着他会有突然暴起的动作。 可直到纪九摸出匕首,序列者也没有任何反应,只就那么看着他。若不是期间眨了次眼睛,纪九都会怀疑他其实是不是一座雕塑。 纪九这下可以确定,这名序列者的虚弱程度已超出了他的预估。他终于放松下来,嘴角勾起一抹笑,缓步走向序列者身后。 “……不说话就能让我放过你吗?你杀过我们多少人?炸过我们多少栋房子?烧过我们多少座城?” 纪九绕到序列者身后,左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微微俯身,眼睛直视着前方,在他耳边低语:“要怪就怪你自己运气不好,和我遇到了同一颗流浪行星。” 说完这句后,纪九毫不犹豫地划动右手,匕首锋芒闪动,在身前人的脖子上拉出了一道深长的痕。 从纪九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鲜血瞬间涌出,从那条领带上淌过,滴滴落在了地面上。 他松开序列者的头,让他依旧靠坐在驾驶座上,自己则拿过旁边的一块布料,仔细擦掉匕首上的血渍。 4、第 4 章 纪九收好匕首,四处查看,发现这艘舰的损毁情况比他那艘还要严重,曲率引擎和动力装置已成了碎片。 “纪九。”耳机里传来机器人的声音。 “说。” “我想取掉汞门阀,去修复我们的动力装置,但这艘舰的汞门阀也是坏的。” 纪九问:“能找到备用的吗?” “还没找到。”机器人顿了顿,“我发现底舱有被炮弹击中的痕迹,不止一处。” 纪九沉思两秒后转过头,看向驾驶座。 序列者的尸体依旧靠坐在座椅上,除了脖子上多了道血痕,看上去和之前也没有什么区别。 “难怪这么好杀,原来正在作战,肯定不止胸口那点伤。”纪九自言自语。 “纪九。” “说。” 机器人郑重道:“我有必要提醒你,再过一个小时,h58行星的地表气温会降到零下一百度。而在没有启动动力装置的情况下,星舰内温度下降很快,只能再维持半个小时左右。” 纪九下到底舱,看见舱内被翻得乱七八糟,各种配件零碎倾倒一地。 “所有的配件箱我都找过了。”机器人在四处打转,“怎么可能没有备用的汞门阀?任何星舰都会配上备用汞门阀。” 纪九突然走向垃圾处理箱,打开盖子,低头往里面看。 “不用找了,这艘飞行器现在使用的已经是备用品。” 舰内温度飞速下降,纪九离开底舱回到上层,重新裹上布料皮套和毛毯。 “现在怎么办?”机器人问。 纪九系着腰上的绳,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怎么办?”机器人驾着滑板左右来去,焦急踱步。 怎么办…… 纪九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事情越是紧急,他越是要求自己要冷静,一边将布料缠在身体上,一边思索能解决目前困境的方法。 机器人却觉得此路已堵,已理智地改换了另一条思路。 “你可以多说点话,我把你的发言都保存记录下来,成为你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声音。我会将记录交给纪北宴,方便在你的葬礼上播放,同时还配上背景乐。对了,我建议配上一首《最后的矿场》,不管是曲风还是曲名,都和你的经历很贴合——” “等等!”纪九突然出声打断,又道,“最后那句话再说一遍。” “不管是曲风还是曲名——” “什么曲名?” “最后的矿场。”机器人解释,“h58行星曾经有很多矿场,因为没有最后的h58这首歌,所以用矿场代替也不错。” 纪九接着追问:“你的资料库里有没有h58的矿场分布图?” 机器人点头:“有。” “快看一下,离我们最近的矿场在哪里。” 机器人查阅资料,纪九屏住了呼吸,直到机器人说出最近的矿场就在左边一公里的地方,他才重重呼出口气,上前两步,俯身在机器人头顶狠狠亲了一口:“547,好宝贝儿。” “矿场曾经住着工人,那么肯定有取暖设备,我们直接去那里。”纪九边说边拉开舱门,凛冽寒风呼啸灌入,“雪地不好走,我们得赶紧出发,早一点到……” 他的声音逐渐消失,人也站在舱门前没动。机器人探过脑袋,看见那群钢鬣兽居然还聚集在飞行器一周,数量比刚才还要多。 见舱门开启,钢鬣兽群起了一阵骚动。它们赤红着眼往前冲,但又畏惧地后退,只用爪子难耐地刨动地面。 纪九砰地重新关上了舱门。 “怎么办?”机器人问,“我们的弹药已经用光,如果现在出去,你应该会被钢鬣兽咬死。我能设想出最好的局面,就是你没有死,只丢失了胳膊腿,然后冻死在去往矿场的路上。” “不要给我设想那么多死法,我死不了。”纪九转身走向另一边,站在了序列者的尸体前。 序列者像生前那般靠坐在驾驶座上,刚才开了两秒钟舱门,他眉毛上已经结了一层淡淡的霜,地面上的那片血渍也已经凝成了红色冰块。 “……我觉得将《最后的矿场》用在葬礼上挺不错,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不考虑。”纪九拒绝。 机器人有些失望,纪九转头对它道:“快去找一架推车,我们现在出发,把他也带上。” 雪地反射着微弱天光,让h58行星的浓黑夜晚又透出一层灰沉的亮。一群钢鬣兽如同涌动的黑水,缓慢地漫过雪地,蜿蜒向前方。而那片黑水中却奇异地露出小片空地,像是隔离出的孤岛,当中行进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身后还拖着一架推车。 纪九拄着一根金属棍,全身包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睫毛成了沉甸甸的两排白。机器人的滑板车轮已安上了防滑履带,发出全力前进的嗡嗡声。 他俩肩上都拽着绳,推车轮在雪地上拉出长长的辙。序列者的尸首躺在推车里,全身覆盖了一层冰雪。 “他身长190,所以车板也拉到了最长。如果我们把他拆卸成五块,就可以缩短车板,走起来会省很多力。”机器人道。 纪九咳嗽两声,喘着气道:“要尊重死者,哪怕是我们的对手,也不要侮辱尸体。” 推车轮卡在了两块石头缝里,纪九蹲下身去推石头。移动的钢鬣兽群也纷纷停步,既不想离去,却又保持着距离。 “它们很想咬你,但是不敢过来。”机器人道。 纪九推开石头,直起身继续往前,感叹道:“没想到这序列者活着时是个鬼,死了后就成了宝。等银盟军来接我们,就把这尸体也带回去,控干水分后碾成细末,做成小囊分给士兵们。平常辟邪镇宅,出任务时驱除恶兽。” 机器人转头盯着他,他又道:“我没有不尊重尸体。我们可以给那些小囊取个很尊重的名字,比如宝囊,神囊之类的,以表达对死者的尊敬和怀念。” 他说完便转过身,抬起手,动作小心地拂掉尸体脸上的冰雪。 序列者的脸庞重新露出,纪九一边走一边扭头看。 他觉得这人的长相实在是好,皮肤也没有僵成青白色,而是一种类似瓷器的白,在雪地的反光下,透出淡淡的清冷光泽。 不过纪九从来都很实际,就算对这副好相貌有些惋惜,但若需要他再对着这张脸的主人出刀,他也不会犹豫半秒。 在钢鬣兽群的包围和跟随下,纪九朝着矿场方向行进了半个小时。气温越来越低,他的手脚已经快失去知觉,只机械地一步步往前走。 “现现现在多少度了?”他两排牙齿撞击得快说不出连贯的话。 “接近零下五十度。” “还,还有多远?” “快了。” “我烦,烦这俩字,给,给点准确的。” “二十分钟。” 纪九的体能濒临极限,他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隐痛,只想一头倒下去,管他钢鬣兽还是零下一百度,就那样倒头就睡。 他闭上眼睛停下脚步,身体摇摇欲坠,但猛地又反应过来,用力咬了下舌头。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内散开,那股刺痛让他又清醒了一点。 “吴思琪,给,给我讲个笑话。” “我不会。” “那我给,给你讲。”纪九拽紧了肩上的绳,“这种天气,我撒尿,都要,要捡根棍儿,你知道,为,为什么吗?” “因为刚尿出来就冻成了冰条,你得边尿边用棍儿敲。”机器人平静地道,“这个故事很假,而且很老套,在我的信息库里已经出现了上千次。” 纪九拄着棍长长叹了口气:“真没意思。”又转头去问推车上的尸体,“你肯定觉得很好笑,是不是?” 尸体和机器人都沉默,纪九埋下头,顶着寒风大雪继续往前。可没走出几步,他又开始唱歌。 纪九深一脚浅一脚,沙哑的声音发着抖,全无音调只在干嚎。这声音在空旷的雪原上回响,刺激得周围的钢鬣兽也仰起头,发出一阵阵嘶吼。 “春风得意喜事多,陈连长洞房见老婆。高低肩,长短腿,凸胸缩脖驼个背。蒜头鼻,麻子脸,斜眼缺牙豁烂嘴。怎么是个柯塔鬼……” 他唱的是军队士兵们私下编的歌,歌词里的陈连长平常为人板正,不得士兵们喜爱,这次也去了赤牙城出任务,在星舰上都还在批评士兵没系好纽扣。 他就这样一遍遍地唱,对着机器人唱,对着钢鬣兽唱,偶尔还转头对着推车上的尸体唱。 直到机器人突然出声:“纪九。” 纪九停下了声音,机器人又道:“我们已经到了。” 纪九喘着气打量四周。这片雪原一览无余,但他只看见几座庞大的开采器伫立在前方,却没有看见任何房屋。 “这里的确是矿场,但是没有可以让我们避寒的建筑。”机器人道。 纪九的所有期盼在此时落空,失望浸入心脏,比这寒风还要冰冷噬骨。 他睁着发红的眼睛,不死心地往远处看:“吴思琪。” “说。” “你扫描下附近,也许房屋离得比较远,我们看不见。” “我已经查探过了,这附近的确没有任何建筑。” “不不不,肯定有,肯定有。”纪九抬起手蒙住额头,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冻得发木的脑子转得更迅速,“冷静点,冷静,肯定有……有矿场就有工人,有工人就会有房屋。” “纪九——” “对了,你记得我们白天看到的那只孚鼠吗?”纪九打断它。 “记得。” “孚鼠没有钢鬣兽那么抗寒,但它居然也能在h58上存活……”纪九猛地放下手,急切地道:“你扫描地下,孚鼠能在地洞里存活,说明这颗星球有地热,那么矿场的工人住宿点应该修建在地面以下。” 机器人立即应声,并开始扫描地表以下。 片刻后,它对着纪九道:“我探测到我们脚下为中空结构,根据空间的形状判断,地下应该有建筑。” 纪九绕着圈寻找,钢鬣兽也跟着左右移动,显出了地上的一座方形凸起,一米见方,不到半尺高。 待到抹去表面的积雪,露出金属表面和密码锁,不用纪九吩咐,机器人便将锯线探入,几秒时间便开了锁。 一阵吱嘎吱嘎的声音,地面移动,积雪掉落,露出一条斜斜向下的漆黑通道。 “你在这儿等着,我下去看看。”纪九道。 他在机器人的光束照射中走入通道,耳边的风雪声消失,钢鬣兽的吼叫也变得遥远,只听见拄着的棍子在金属地面上撞出笃笃声响。 走出一段后,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怎么样?”机器人在通道口问。 纪九摘下覆在脸上的布,半眯起被灯光照射的眼,冲着机器人慢慢露出了一个笑。 他虽然面色苍白,嘴唇还发着抖,但那张带着笑容的脸却无比俊朗。 “我就说我死不了!”他冲着机器人一声大吼,“来吧宝贝儿,快来享受阳光和温暖,椰树和沙滩。” 机器人急忙开着滑板车往下走,纪九见推车还停在通道口,又道:“带上那个镇宅宝,别搞丢了,我们还要靠他才能在地面上行走。” 机器人拉上推车进入通道,纪九再关上通道门,确保冷空气和钢鬣兽不能进入。 温度陡然回升,暖意融融,和地面就像是两个世界。纪九脱掉一身负重,抹干头脸上化开的雪水,按下了墙上开关。 唰唰几声响,头顶数盏灯光亮起,眼前一片雪亮。 5、第 5 章 纪九闭上眼,待到适应光线后慢慢睁开,眼前出现一个偌大的空间。 中间是片空地,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仪器设备,尽头处还立着一架灰扑扑的篮网。左右分别有两排平房,应该是矿工宿舍和工作区。 高空中的换气设备发出嗡嗡响声,巨大的扇叶开始转动,新鲜空气吹走了陈旧霉腐的味道。 “把镇宅宝放这儿,我们去工作区看看。”纪九提步走向空地左边的工作区,“那里肯定有星际联络器,希望还能使用。” 机器人跟上,纪九走出几步后又道:“这里太安静了,来点音乐。” “你想听什么?”机器人打开了扬声器。 纪九冲它打了个响指:“最后的矿场。” 哀哀戚戚的音乐声在空间内响起,纪九将工作区那排房间门一一推开,进入了其中一间房。 这间房的右墙边搁着一台通讯设备,蒙着厚厚一层灰。纪九伸手按下开关,仪器没有任何反应。 机器人道:“这种星际通讯设备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淘汰,内部锈蚀应该很严重。” 纪九皱起眉:“修这个和修我们飞行器上的通讯器,哪个更简单?” 机器人探出锯线,片刻后道:“都不简单。” “非要选一个呢?” “这个吧。我检查过我们的通讯器,零件已经碎了,这个的零件很完整。但是我只会检查,不会修理。” 纪九想了想:“那明天我再来修它,今天太累了,我想早点休息。” 他虽然现在就想修好通讯器,但受过伤,又在冰天雪地里走了那么久,看似精神状态还不错,其实身体已经有些撑不住。 纪九离开屋子,却没有立即去宿舍区,而是来到了推车旁。 序列者的尸体就躺在推车里,头脸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水珠。纪九已经不惊讶他看着就似睡着了般,却有些惊讶经过这一路折腾,那身军装依旧笔挺。 胸口扎入的金属条之前已被纪九拔掉,那处只有个不明显的破洞,胸前一片也没有沾染上血痕。 “塔柯军的待遇还是不错的,军装都用最好的材料,防水防污,既柔软又有筋骨。”纪九看着自己身上板结发硬的上衣,语气有些酸。 “要把他推进屋子里去吗?”机器人问。 “那倒不用。”纪九想了想,“尸体放这儿不会臭吧?这生活区温度挺高。” “我们可以把他推到地面上去,就像放进冰柜里。”机器人出主意。 “太麻烦了,不想动。”纪九摆摆手,“就搁这吧,一晚上不会臭的。这生活区里肯定有厨房,明天白天我给他找个冰柜。” 纪九随便选了一间宿舍,潦草地掸掉沙发上的尘土,脱掉外套便躺了下去。 “纪九,每间宿舍的柜子里都有密封好的被子,我看了下,全都是好的……纪九,喝一支营养剂。” 纪九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也不想抬手,机器人将被子搭在他身上,又将营养剂凑到他嘴边喂了下去。 “纪九,你应该喝药了。” 纪九张嘴,喝下了药片和热水。 “嘶……你在做什么?”纪九手臂刺痛,终于睁开了眼。 “给你打了抗生素和强心针。”机器人举着明晃晃的空针管。 纪九叹气:“我不会死,不要再给我注射强心针了。” “可是就剩下这一针,不注射掉很浪费。” “浪费就浪费吧,你再扎强心针的话,我就快被你扎死了。” “既然快死了,那就更要扎强心针了呀。”机器人振振有词。 若是平常,纪九会和它开两句玩笑,但现在只想安静睡觉。机器人收拾好一应物品后,见他闭上眼,便也关上了灯。 纪九迷迷糊糊就要睡着,机器人却在墙角制造出砰砰动静。他忍无可忍地问:“吴思琪,你在做什么?” “我要给自己充电,但是电源插座有些高,我够不着。” “你充一次电管半年,上周才给充满,现在充什么电?” 机器人沉默两秒:“可是我喜欢电量的标志很满。” 纪九只得道:“床头有个矮插座,你去那儿充。” 机器人终于充上了电,屋内也安静下来。但没过上半分钟,黑暗里又响起纪九的声音。 “吴思琪。” “说。” “你去看看镇宅宝。”纪九顿了顿,“你注意过没有?他看上去没有半点死人样,我总是有些不放心,怀疑他要诈尸。” “好。”机器人立即准备去门口。 “等等。”纪九费力地撑起身,“还是我去,你那滑板车有声音,会打草惊尸。” 纪九极缓极轻地拉开了房门,换气扇的嗡嗡声传了进来,显得这处空间格外安静。 他慢慢探出头,看见那辆推车还停在空地边缘,从这个角度,也能看见车板上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 “诈尸了吗?”机器人在身后很小声地问。 “没有。”纪九重新关门:“睡吧。” 房门合拢,发出砰一声响,整个生活区重新陷入安静。 空间顶部的换气装置不停运转,巨大的扇叶在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影子很有节奏地掠过推车和平躺着的序列者尸体,也让那张英俊冰冷的脸庞很有节奏的忽明忽暗。 序列者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嘴唇自然闭合,但一双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幽深黑瞳直视着上空。 安静中,那垂搭在身侧的手指突然动了动,手肘跟着曲起,再撑起身,慢慢从车板上坐起。 他转动脖子,颈骨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再伸手摸了下颈部,摸到那条已经凝成痂的血痕,保持这个姿势停顿了两秒,接着抬腿下地。 序列者打量着这个大厅,视线落在住宿区的某扇房门上,眼里闪过一道森冷的光。他思索了两秒,还是转过身,走向了通往地面的那条长斜坡。 他脚步拖曳迟缓,每走出几步便会撑着身旁墙壁休息。用了好几分钟才走到通道口,拿起靠墙的一根铁棍,打开了通道门。 门开的瞬间,凛冽寒风卷着雪片涌入,通道墙壁发出一阵窸窣声响,爬上了一层冰霜。 序列者站在通道外的厚沉积雪上。灯光从背后勾勒出他的高大身形,单手握棍,双腿微微分开,虽然虚弱,却背部挺直,站得很稳。 那群钢鬣兽原本分散在通道口一周,现在都汇聚在了一起,却只冲着他咆哮低吼,凶狠中带着忌惮。 序列者朝离得最近的一只钢鬣兽走去,铁棍拖在雪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深辙。那只钢鬣兽前一秒还跃跃欲试地扑出,后一秒便呜鸣一声转身开逃。 序列者像是想要捕杀一只钢鬣兽,但只要他前进,兽群便后退。他停步,兽群也跟着停下,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几次过后,序列者神情看不出什么异常,但胸脯有些急促地起伏。他休息片刻后,没有再继续尝试捕杀钢鬣兽,而是重新走向地下生活区。 序列者站在大厅空地上,看着住宿区的某扇房门。他的脸背着光,在那挺拔鼻梁的阴影里,嘴唇形成一个冷酷的弧度。 他走向那堆乱七八糟的仪器,捡起一根细如蚕丝的金属线,再拆掉一个轮盘装置,取出里面的散热片。 散热片尺余长,边缘薄,像是一把锋利的刀。 纪九今晚睡了场好觉,第二天醒来,只觉身体和精神都好了不少。待机器人检查过伤口又换了药,便叼着一支营养剂走出了房间。 他先去看了序列者尸体,站在推车旁,将营养剂的细管嘬得吱吱响。 尸体看上去和昨晚没有什么不同,板正地躺着,一只手搁在身侧,一只手搭在小腹上。皮肤颜色也没有改变,眼睛和嘴唇自然闭合,颈间横着一道又厚又宽的血痂。 纪九凑近了些,在尸体上方抽动着鼻子嗅闻,一直闻到了尸体耳旁。在确定没有什么异味后,才满意地站直身,朝尸体举了举营养剂:“阿宝,早。” 纪九去到通道口,将头顶的门板往旁推开了一条缝,耀眼的恒星光芒射入缝中。 现在才早上七点,但h58行星的地面气温已回升到了20多度。地上的积雪已经消失,虽然被雪水浸过的泥土颜色稍深,但那水气也在快速消散中。 纪九想要探出头看看周围,便听见了钢鬣兽的吼叫,又砰地拉合上了通道门。 他准备先洗个澡,再修理联络器,争取早一点和军部取得联系。但刚走入空地,机器人就从宿舍里冲了出来,已经被尘土糊得看不出原本的银白底色。 “这个任务太难了。我刚擦干净桌子,去整理床铺,桌面上又积满了灰。”机器人气急败坏地冲着他喊。 纪九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抹灰要用水的吗?就这样干擦,那肯定不行的。” “我又不是家政机器人,这些资料都没有储存。而且我只带来了你的饮用水,如果有其他用水需求,就要回舰上去取。”机器人很是不满。 纪九左右打量,看见篮板旁边有排水槽,上面伸着七八根水龙头。h58并不干旱,这地方又一直空置着,没有遭受破坏,想来抽水系统也应该完好。 水槽前方堆着一些仪器设备,只在中间留下了一条小道。纪九在仪器间穿行,边走边在心里琢磨。 ……我的士兵肯定在找我,但没人会想到h58,王子异要聪明点,他也许能想到我到了其他星域……得赶紧联系上纪北宴,免得他着急…… 纪九就要走出这条小道,余光突然瞥到身前有什么闪了下,像是极细的蜘蛛丝,在某个角度里闪了下银光。 接着胸口微微一滞,撞上了一条绷紧的线。 纪九立即停步,在数次战斗中练就出的本能,让他感觉到似有危险逼近,便毫不犹豫地俯下身。 他刚刚蹲下,头顶便有什么东西呼啸而过,带起一股冰凉的风。他迅速抬头起身,看见一块金属片在半空中荡远,然后又荡了回来。 纪九在它再次接近时,一把抓住了它上方的银丝,将金属片拿在手里。 他认出这是一种散热片,边缘处很是锋利,轻轻摸了下,指腹顿时出现了一条血口。 散热片中部有个小环,柔韧的银碳丝缠在上面。纪九研究了一小会儿,觉得是散热片一直放在高处,自己撞上了银碳丝,便将它给扯了下来。 若不是反应快,差一点就被腰斩。纪九有些后怕地摸了摸自己后背,将那根还挂在空中的银碳丝扯掉,连着散热片一起扔进旁边的仪器堆。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机器人站在宿舍区大声问。 这会儿功夫,它已经给自己脑袋上搭了一块布料,像一顶三角巾帽子,下巴上系了个结。 “没什么,发发呆。”纪九回道。 “你不去找水吗?你不知道抹灰要用水的吗?如果我就这样干擦,那肯定没法完成任务。”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纪九边走边低声嘀咕,“当初就不该将它的情感情绪值调到百分百。真是的,比纪北宴还要烦。” 6、第 6 章 纪九没有再去管那散热片,直接走到水槽前。水管里果然没有半滴水,但抽水机就在水槽旁边。他用工具修理了片刻,水管深处传来隆隆声音,一股浑浊的黄水携着锈块涌出了水龙头。 待到流出的水逐渐变得清亮,机器人喜气洋洋地端水去打扫宿舍卫生。 “等会儿把那间办公室也打扫一下,我要去修理通讯设备,别蹭我一身灰。”纪九道。 “知道。” 纪九闻了闻自己,决定洗个澡。他飞快地脱掉上衣,露出劲瘦的腰肢和线条流畅的肩背,皮带搭扣轻响,作战服长裤滑落到地面,两条修长笔直的腿暴露在空气中。 h58地下温度挺高,但这水却冰凉浸骨,他用手蘸了一点拍在身上,依旧冷得打了个哆嗦,寒意从身体直达天灵盖。 “嗬!”他被激得一声大喝。 机器人提着一个袋子滑了过来。 “这是我刚找到的清洁皂,有些干硬,但是还能洗澡。这个是密封包装的浴袍,没有氧化。还有这个防水胶布,你贴在伤口上。” 机器人交代完毕后离开,纪九动作迅速地涂抹清洁皂,想快点结束这场冷水澡。 坚硬的清洁皂滑过腰际,隐隐有些作痛。他抹开那处泡沫,显出下面的光滑皮肤。 虽然胸膛上的淤青已经散去,但腰上还留有几个清晰的指痕,他伸手按了下,依旧能感觉到胀痛。 这指痕让纪九又想起了那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心里越来越确定,心情也顿时沉到谷底,眼里浮起了寒意。 他不想去怀疑自己的士兵,却又忍不住地去回忆那道身影,再和自己的士兵一一比对,想找出那个人究竟是谁。 可他当时处于半昏迷状态,所见一切都不真切,那道人影就像纸上晕开的墨团,边缘不清,含混不明。 会不会是陈任? 他一直黏黏糊糊的,我上个厕所他都要跟着。现在想起来,他平常看我的目光就有些不对劲。 或者是刘成云? 他表现得老实,但也许是装的。现在想起来,他平常看我的目光就有些不对劲。 吴非? 现在想起来,他平常看我的目光就有些不对劲。 纪九将自己的士兵逐一回忆,最后觉得谁都像,但谁都没有那么大的胆。 狗东西疯了吧?都在逃命了还想着搞老子? 纪九越想,心里的那股怒气越甚,石头般坚硬的清洁皂都被捏出了裂痕。最后他恨恨咬牙,暗忖回去后一定要找出那个人,出了心头这口恶气。 机器人在认真打扫宿舍,纪九背对着空地洗澡,两个都没有注意到,那架推车虽然还停放在空地边缘老位置,但里面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影踪。 工作区的某间屋子里,序列者正坐在椅子上。 他不紧不慢地挽起衣袖,露出两截结实小臂,再拿起钳子,动手拆掉面前那台仪器的外壳。 他神情平静,只是依旧很虚弱,手有些不稳,重复了几次才拧出一块圆形零件,用钳子夹碎后,再重新放了进去。 最后,他将仪器恢复,看见外壳上留下了清晰的指痕,便将那层灰土抹平。 他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两分钟,这才放下衣袖,调整好领带位置,再慢慢撑起身,走出了屋子。 序列者穿行在仪器遮挡的阴影里,脚步无声无息。右侧传来哗哗水声,从仪器空隙里能看见纪九的身影。 纪九还在洗澡,沾着水珠的肌肤在灯光下闪着莹润的光,水流顺着那起伏的优美线条往下淌落。他将一桶水兜头淋下,闭着眼左右甩头,头发在空中甩出一片水珠。 序列者收回视线,从衣兜里掏出一条手帕擦拭手指,径直走向了推车。 纪九洗完澡,穿上浴袍,机器人也打扫好了宿舍,端着水去了工作区。 “宝贝儿,累了就放着我来干。”纪九将一块光滑的金属板当做镜子,微微俯身,用手扒拉着自己很短的头发。 机器人拒绝:“这是我的工作。” 等到机器人打扫好放置通讯设备的房间,纪九也把自己收拾完毕。他对着金属板左右照了遍,这才满意地转身,去那屋子里修理设备。 半个小时后,机器人端着水壶进屋,看见纪九坐在设备前,两条长腿伸出浴袍,两手垂搭在膝盖上。 “纪九,喝点热水。”机器人道。 纪九保持着原姿势没有动,声音闷闷地响起:“吴思琪。” “说。” “这台星际光波通讯器修不好了。”纪九长长叹了口气,“我们没法和军队联系,只能等着他们找到我们。” 机器人有些茫然:“我昨天检查过的,设备部件都没有损毁,只是太久没有启用,清理一下就行。” 纪九头也不抬地扬手,将一个圆形物体抛给它。 机器人接过看了眼:“传感器坏了。” 纪九沉默地坐着,机器人将滑板车停在他身旁,不断打量着机械手里的传感器。 “可是昨天都是好的。”机器人茫然地念叨,“我的机械检修在同批机器人里表现为a,我是不会出错的。可它怎么是坏的?它怎么就坏了?” 纪九满心沮丧,随口道:“那就是刚刚坏掉的。” 机器人释然:“原来是刚刚坏掉的,我就说我是不会出错的。” 刚刚坏掉的…… 纪九咀嚼着这句话,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猛地直起身:“吴思琪。” “说。” “你刚才打扫卫生的时候,有没有发现这屋子里有什么异常?” “你指的异常是哪方面?”机器人问。 纪九看向那已经被机器人擦得锃亮的设备,问道:“地板有没有其他人的脚印?” “没有。” “你擦拭灰尘前,这台仪器外壳上的灰尘多吗?有没有被人碰过的痕迹?” “没有发现被碰过的痕迹。”机器人想了想,“但是灰尘不多。” “灰尘不多?” “挺干净。” 纪九没有再问,只半眯眼注视着设备,片刻后缓缓开口:“没有碰过的痕迹,没有脚印,也许只是被人抹掉了而已。” 纪九带着机器人离开房间,走向通道口方向。他远远盯着那架停在空地边缘的推车,垂在浴袍衣袖外的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诈尸了吗?”机器人小声问。 纪九也小声回道:“不知道。” “你为什么认为是他干的?” “因为这地下只有三个人。我,机器人,死人。” “不是机器人干的。”机器人连忙道。 纪九朝前抬了抬下巴:“那就只能是死人。” 走入小道时,纪九瞧见了那随手搁在仪器上的散热片,心头一动,停下了脚步。 他刚才没有仔细检查,现在拿起散热片认真查看,用手指去摸被银碳丝缠住的小孔,发现指腹上没有沾染半点灰尘。 “……原来是刚系上去的线,这是给我做了个机关。”纪九捻动手指,发出了一声冷笑。 距离推车还有七八米,机器人便急匆匆地提速。纪九将它扯住,让它等在原地,自己一个人走了过去。 序列者尸体依旧维持着平躺姿势,看上去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纪九瞥了眼他脚上的黑色皮鞋,见鞋底没有尘土,便又看向他搭在小腹上的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皮肤苍白,指腹也很干净。 纪九绕着推车踱步,匕首在推车沿上一下下敲击,不急不缓,不轻不重。 他绕了推车一圈后,站在尸体左侧,微俯下身,端详尸体的脸。 “阿宝,是你吗?”他轻声问。 纪九的视线在尸体的睫毛、鼻梁和唇上缓缓游走,不放过可能会出现的任何一丝变化。 机器人一直紧张地站在不远处,脸部屏幕上的眼睛都缩成了两个针尖,见到纪九站直了身,赶紧问:“诈了吗?” 纪九没有回答,垂眸看着尸体颈部上的那道血痂。 宽而厚的红黑色血痂盖住了整个伤口部位,但左侧末端已经干燥开裂,脱离皮肤后微微上翘,露出的那一小块肌肤上,并没有伤口痕迹。 纪九脸色微变,却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对着机器人笑了笑:“没诈。”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已闪到了尸体头顶方向,动作迅捷得如一道光影。 下一秒,匕首便已横到了尸体的颈间,同时唰一声揭掉了那层血痂。 血痂被撕掉,序列者的整个颈部暴露在纪九眼底。 ——喉结凸起,皮肤完整光滑,找不出半分伤口。 虽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看见这一幕后,纪九还是愣在了原地。机器人也失去了反应,屏幕变成了一团黑。 而序列者那紧闭的眼睛已经睁开,和头顶方向的纪九对视着,一双黑瞳幽深无波。 纪九清楚地记得抹这人脖子时的情景,记得那涌出的鲜血和伤口,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人其实已经是个死人。 他活了二十四年,还是第一次见着有人死而复生,只觉得既诡异又瘆人,握着匕首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掌心也不断渗出汗水。 “你杀不死我。”序列者开口,声线低沉,语气平静。 纪九从惊骇中回过神,艰难地吞咽了几次,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是吗?”他哑声问道。 “难道不是?”序列者反问,“你已经试过了,对我没有用。” 纪九下意识脱口问出:“你是人还是鬼?” 话刚出口,他就从那双黑瞳里捕捉到了一丝讥诮,立即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我是鬼。”序列者却回道。 纪九当然不相信。 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锈住的脑子也开始飞速转动。 不是鬼,不是鬼。 对了,他不是普通塔柯人,他是序列者! 序列者…… 高阶序列者能自行修复受创的身体,如同有着九条命的猫,轻易无法杀死! 完了。 这是遇到了一名高阶序列者。 7、第 7 章 纪九脑中一团乱。 他迫降在h58荒星,却遇到一名重伤的序列者,很轻松地解决了,算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但如果解决掉的是一名高阶序列者,那么惊喜就变成了惊吓。 “纪九?”一直卡壳的机器人出声。 纪九终于回过神,看着手里的匕首。锋利刀刃就悬在那块凸起的喉结上方,如果划下去,鲜血四溅,序列者又会死在自己眼前。 可抹了脖子又怎样?他明天依旧会复活,对自己的仇恨也会再添一笔。 他知道高阶序列者就是怪物,只有用铦电才能彻底杀死。而铦电这种东西非常稀有,军部只储存了少量,他身边也没有铦电武器。 好在序列者此时非常虚弱,不然不会去做那什么陷阱机关对付自己,被匕首抵着也毫不反抗。 纪九虽然不清楚序列者虚弱的原因,但他的虚弱,总算是让这件事情有了些转圜的余地。 “你现在应该动不了我,我却可以杀你。不过大家都流落到这地步了,能不能离开荒星都难说,还杀来杀去做什么?我们暂时抛开所有恩怨,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觉得如何?”纪九的声音和气了许多。 他觉得既然弄不死这序列者,那就先拖延时间,一直拖到银盟军到来,有了帮手后再把人解决掉。 序列者听了他的话,紧闭嘴没有做声,但纪九瞧得真切,看见他眼里闪过了一抹犹豫。 “以前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素味平生的两个人,何苦要打得死去活来?你现在受了伤,想杀我很难,我也不忍心再对你下手。那不如我们就和谐相处,共度眼下难关?”纪九趁热打铁,继续劝说。 序列者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可以。” 纪九暗自松了口气,笑道:“是个爽快人,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序列者撑着手,要从推车里坐起,纪九殷勤地去扶,被他抬臂挡开。 “不用,请帮我倒杯水,谢谢。”序列者垂着眼眸,声音听上去依旧冷淡。 纪九在心里冷笑,语气却依旧和气,笑容也很亲切:“那你坐着,我去帮你倒水。” 同时给机器人递了个眼神,示意它将人看着。 “知道,我会盯着他。”机器人挺起胸膛,声音洪亮。 纪九飞快地看了眼序列者,见他神情无异,便笑着用手指点了下机器人:“这孩子,不懂事。” 纪九走向宿舍区,前方通道里倒着一台废弃的发电机,这里原本就乱七八糟,所以他也没有在意,只准备从旁边绕过去。 但就在要进入那条狭窄通道时,他心头突然一动,停下脚步微微侧头,发现序列者就坐在车上看着自己。 纪九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接着视线顿住,眼睛微微眯起。 他盯着前方半空那条若隐若现的丝线,目光顺着向右,再往上,仰起头。 接着便看见头顶上高悬着一根钢钎,顶端尖如利剑,闪着雪亮的寒芒。 纪九慢慢转过身,面无表情地和序列者对视着,再一步步走了回去。 序列者设下的机关被发现,却半分不惊慌,也不遮掩,语气坦然地道:“本来我可以放过你,但你心思活络,是个极不稳定的因素,所以我觉得还是杀了的好。” 纪九走到推车旁,垂眸看着他,目光冰冷如霜。接着再俯下身,一字一句地道:“行,那你活一次,我杀一次,看我们谁能活到最后。” 他倏地站直身,对机器人喝道:“吴思琪,杀了他!” 既然匕首没有用,索性就用子弹将人打成个马蜂窝。 机器人立即朝着序列者抬起两条胳膊,机械手缩回,胳膊变成了枪膛。 咔咔咔。 接着发出一连串空膛声。 “呀,我的子弹昨天就打光了。”机器人解释,又气势汹汹地开着滑板车去往一旁,“我去找把铁锨把他铲死。” 纪九看着机器人的背影,只抬手拉开浴袍的结,抽出腰带,两头拽在手上,崩紧试了试。 再毫不迟疑地绕上序列者的脖子,狠狠勒紧。 他用力拽绳,手背上凸起了道道青筋。序列者却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只用一双黑沉的眼睛看着他。 纪九虽然经历过数场战争,也和塔柯军面对面拼杀过,但此时被这双深潭般的眼睛看着,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寒,心头的杀意飞快散去,便逃避似地侧过头,看向了一旁。 纪九一直勒到机器人返回才松手。 他背靠推车滑坐在地上,两条胳膊都已脱力,只低头喘着气。 他这些年出生入死,却从未在这样的场景里杀过这样淡定的人,也是第一次杀死自己曾经杀过的人。虽然对方是仇敌,虽然一次次给他设置陷阱机关,但这种感觉也让他很不好受,给他心理上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纪九?”机器人拖着一把金属铲站在旁边。 纪九脸埋在膝盖间,片刻后才哑声道:“你看看他死了没有。” “死了。” “检查仔细一点。” “检查仔细了,心尖跳动已经停止,血压也降到了0。” “再检查一遍。” “……好的。” 机器人继续检查序列者尸体,纪九伸手抹了把脸,摸到一手涔涔冷汗。 “我确定他已经没有了生命存活的迹象,确定率为百分百。”机器人再次汇报。 纪九闭上眼,仰头靠着推车轮,声音疲惫地道:“找根绳子,结实一点的,把他的尸体捆在车板上。” “好的。” “多捆几圈,手脚也要全部捆住。” “好的。” 整个白天,纪九和机器人都在忙碌。他检查了能量系统,清理仪器设备里的灰土和锈蚀,确保生活区的水电供应不会断。机器人则负责打扫卫生,还冲洗整理出了一间厨房。 但他俩总会时不时就离开屋子,去看看序列者尸体,担心他现在就已经在开始诈尸。 纪九站在推车旁,目光一寸寸扫过尸身。 1,2,3,4,5。 胳膊上的绳子绕了五圈,依旧是绑的克雅结,没有变化。 左边额头上搭着一缕头发,离眼睛约莫一寸距离,头颅没有转动。 右腿裤子的那道皱褶还在,位置相同,没有起身过。 确定序列者没有复活,他这才转身走向工作区。 他刚走进工作区其中一间房子,机器人又离开厨房,驾驶着滑板来到了推车旁。 无呼吸。 无心跳。 无血压。 对外部刺激和内部需要无接受性、无反应性。 很好,死得很彻底。 到了晚上时,地下生活区终于被收拾出来。纪九头上搭着一条毛巾,穿着浴袍趿拉着拖鞋,坐在一台仪器上休息。他左边半空系了一条长绳,机器人在晾洗净的军装和床单被套,右边则是那架躺着序列者尸体的推车。 纪九盯着尸体,嘬了一口营养剂,突然坐直了身:“他好像动了一下。” 机器人立即扭过头,接着道:“没有动。” “你在晾衣服,又没有看着他,怎么知道他动没动?” “我把他身体和推车边缘的相隔距离记下来了,一厘米都没有偏移。”机器人回道。 机器人晾完衣服,便开着滑板停在纪九身旁,一人一机器人继续盯着尸体,有句没句地说着话。 “吴思琪,你知道高阶序列者只有用铦电才能杀死吗?” “知道。但铦电非常稀少,军部也只有一点点,我们没办法弄到铦电对付他的。” “吴思琪,如果他现在突然活了,啪一声挣断了绳子,你怎么办?” “我有这个。”机器人握住了金属铲。 “他一把抓过你的铲,啪一声掰成两半,你怎么办?”纪九追问。 “我会夺回来一半,金属铲只有一半也很锋利。” “他再抓过你夺走的那一半,啪啪啪啪掰成无数碎片,你怎么办?” 机器人:“……” 纪九经常没有个正形,机器人也已习惯,所以干脆闭上嘴保持沉默。 机器人不吭声,纪九却哈哈笑了起来,又搂住它拍它的脑袋。 一人一机器人正在打闹,都没注意到推车上的序列者尸体,突然很轻地皱了下眉头。 “吴思琪,如果我和纪北宴都掉进水里了,你只能救一个,你会救谁?” “纪北宴。”机器人冷冰冰地道。 “没意思,真没意思。”纪九叹气,又用手指点着自己胸膛,“虽然纪北宴是你的初始主人,但他将你送给了我,那你唯一的主人就是我,纪南瑾。” 机器人没有反应,纪九道:“好吧,看你已有悔过之意,那我给你个机会,我们再来一次。如果纪北宴和我——” “纪北宴。”机器人道。 …… 他们说话的间隙里,能听见隐约的钢鬣兽嚎叫,还有头顶扇叶转动时的嗡响,以及床单被吹动时发出的轻微动静。 银盟军的药物效果非常好,只过去了一天一夜,纪九胸口的伤就已经差不多痊愈。但夜晚来临时,他还是觉得很疲倦,忍不住地打呵欠。 机器人催他回屋睡觉,他看着推车道:“我们睡着了,阿怪半夜摸进屋,我要是没有惊醒,那该怎么办?吴思琪,要不你今晚就别关机了?” “我怎么能不睡觉呢?”机器人拒绝。 “其他机器人晚上都不关机的,只有你。” “我不知道其他机器人是怎么样的,但是我肯定要保证充足的睡眠。” 机器人转过身,纪九看着它倔强的背影,幽幽叹气:“就不该把情感情绪值调到百分百啊……” 机器人突然又转过来,低哑着声音,屏幕上闪动着诡异的光:“要不这样,我们把他剁成肉块,红烧肉那么小,一半冲进马桶里,一半丢去地面。” “好主意。”纪九称赞,将匕首递给它,“你来剁。” 机器人屏幕上开始闪烁雪花点,假装线路问题没有听见。 “说了多少次,要尊重尸体,尊重尸体。”纪九收起匕首,仰头叹气:“何况高阶序列者是杀不死的,哪怕剁成一千块,也能再长出新的血肉。”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小时,纪九觉得这样不行,他总不能一直不眠不休,就这样守着尸体干耗。他看看通道口方向,又看看序列者尸体,决定将他推到地面去。 地面上夜晚温度极低,序列者就算活了,应该也会被冻死吧。 h58行星表面下着大雪,冰冷漆黑的世界里四处闪烁着绿光,像是飘忽不定的鬼火。 地面突然被光线划出了一个四方缺口,洒出的亮光照着前方那一片积雪,也照出那些闪烁绿光不过是钢鬣兽的眼瞳。 一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钻出通道口,接着转身,从里面慢慢拉出了一辆推车。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在推车旁站了两秒,四处张望,接着返回,咣一声重响,光亮跟着消失。 推车孤零零地停放在雪原之上,很快便覆上了一层积雪。那些绿光围在推车一周,既没有靠近,也不曾远离,形成了一个闪烁的绿圈。偶尔有绿点往中心飘近几米,又飞快地退了回去。 纪九回到地下,赶紧关上通道门,再落了锁。 不过他依旧不放心,便在门下拉了一根银碳丝,另一头悬空挂着一大堆破铜烂铁。这样就算他睡着了,序列者从外面弄开了门锁,也会碰上那根丝线,破铜烂铁制造的动静会将他吵醒。 纪九设置好小机关,便带着机器人回了宿舍区房间。矿工宿舍的条件还不错,空间足够,床铺柔软,还有简单的家具。纪九剥掉身上的毛毯,将匕首塞在枕头下,一个后仰便倒在干净的床上。 “睡吧,放心地睡。”纪九闭上眼睛,听着机器人找插座给自己充电的声音,疲惫地喃喃,“吴思琪,好梦。” “纪九,好梦。” 纪九又抬手在半空挥了挥:“阿怪,好梦。” 纪九这晚睡得不是很安稳,第二天很早就醒了。他刚睁眼就翻起身,同时按下了机器人的开机键。 “才六点,你强行让我开机,我都还没有睡醒。”机器人有些不高兴。 “走走走,去看下阿怪什么情况。” 那堆破铜烂铁还挂在空中,通道门也依旧紧闭。纪九松了口气,将它们取下来,再按下了门锁开关。 门锁发出开启的咔哒响声,头顶门扇却没有反应。纪九又连按了几次,用手去推,门扇依旧纹丝不动。 “锁坏了?可看上去是好的啊……”纪九皱起眉,对机器人道:“你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机器人伸出锯线,探进门锁缝隙。 “这个锁是完好的,没有坏。”它检查一番后回道。 “那门怎么打不开?” 机器人道:“因为门外还有一道锁,我们被人从外面锁上了,是我开不了的那种密码锁。” 8、第 8 章 纪九盯着通道门看了半晌,才不敢置信地笑了一声:“他锁门?他这是把我们锁上,怕我们出去杀他?” “可能是吧。” “锁门好,大家都锁上,互不干扰。我们就呆在这地下生活区,等着银盟军来接我们就好了。”纪九放松地长吁一口气,一边笑着打量那门,一边对机器人伸出了手。 手掌里迟迟没有放上东西,他又提醒:“吴思琪,早饭。” “没了。”机器人道。 “给我拿一支营养剂。” “营养剂没了。”机器人拍拍前胸储物箱,“昨天晚上,你喝掉了最后一支营养剂。” 纪九慢慢转头看向机器人。 “我喝最后两支的时候,你怎么不给一点提示?如果我知道营养剂快没了,就会省着喝!” 机器人委屈道:“我提示了的呀。” “你怎么提示的?” “我说我在整理厨房。” “……那叫提示吗?” “很明显的提示。如果营养剂充足,我怎么会整理厨房?” 纪九手持一把钻枪,钻头嗡嗡着前伸,想嵌入门扇和墙壁之间的细小缝隙。 片刻后,他关掉钻枪,对机器人道:“门缝太窄,还是不行。” 他们已经折腾了一小时,换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却只是在门缝处划拉出数道擦痕。 纪九狠狠一拳砸上门扇,发出轰一声响。他握住自己发疼的手,咬着牙道:“那怪物是想把我困死在这里。” “现在怎么办?”机器人问。 纪九仰头看着上空,片刻后起身:“算了,我去找找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吃的。” 他俩将所有房间都翻了一遍,还真就找到了几包袋装食物。但拆开袋子后,发现与其说这是食物,不如说是化石更恰当。 纪九坐在房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握拳抵住下巴,双眉紧蹙。机器人沉默地站在旁边,不时看他一眼。 “吴思琪,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直接把门炸开,出去和他斗,二是就在这里呆着,没准坚持上几天,军队就来接我了。”纪九一下下抬头,下巴轻轻撞在拳头上,“你觉得哪条路更好?” “门炸开,钢鬣兽会冲进来。饿上几天,我可以,你不行。”机器人沉思片刻,“你真的不喜欢最后的矿场吗?没有比这个当葬礼背景乐更合适的了。” 纪九没有做声,半晌后拍了下自己的腿,突然站起身,大步走向了宿舍房间。 再出来时,他依旧穿着那件浴袍,胸膛半敞,露出一小片光润的肌肤,那道已愈合的伤口呈现出粉色,但肩上却扛了架迫击炮。 “走,轰开门,杀出去。”纪九提步朝着通道口走,“反正都要打一场,别等我饿到连扛炮的力气都没有了,那时候就只能等死。” 纪九站在空地上,炮筒口斜斜向上,对准了通道门。 “我在门缝处没有听到钢鬣兽的声音,证明那个怪胎没有走远。这道门一破,我们第一时间就要冲到怪胎身旁,借着他挡住钢鬣兽。”纪九道。 机器人应声:“明白。” “同时要最快速度把他弄死,把尸体拖回地下,抢修通道门。” 机器人将金属铲横在胸前:“知道。” 纪九再往后退了几步,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扣下了扳机。 一枚炮弹出膛,通道门碎片四溅,地下空间发出震耳的回响,空地上重叠堆放的仪器被震得轰然倒塌。 纪九冲入烟尘中,迅速钻出地面,扛着炮筒原地转了一圈。 通道口一周并没有钢鬣兽,只看见左边烟尘里有一道人影,静静地坐在那里。 烟尘散去,序列者就坐在左边一块大石上,两条长腿放松地伸着,头发一丝不乱,领带端正,神情冷淡地看着纪九。 纪九保持着肩扛炮筒的姿势没有动,只瞥了眼站得远远的钢鬣兽,又从准星里看向序列者,问道:“如果我把你炸成碎片了,你能不能恢复?” 序列者微微侧头,像是在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然后严谨地回道:“我没有试过,从理论上来说能恢复,只不过需要稍长的时间。”不待纪九继续问,他又道,“但因为身体太不完整,所以也没法替你挡住钢鬣兽的冲击了。” “啊!!!!” 机器人架着滑板车从纪九身旁冲了出去,横握着金属铲,大叫着冲向序列者。 纪九一把抓住它,低声道:“没礼貌!”又朝序列者露出一个明朗的笑,“早啊,阿宝。” 他心里清楚,如果用迫击炮将对方炸成碎片,就震慑不了那一圈虎视眈眈的兽群,自己也要丧生在钢鬣兽的口中。 全尸。 得弄到全尸。 纪九还扛着迫击炮,但态度亲切,就像清晨在自家后院,和隔着一道篱笆的邻居打了个招呼。 “这h58虽然晚上冷了点,荒凉了点,但白天很热啊,这是快三十度了吧?空气里的负离子含量也很高,证明远处还是有森林和湿地的。” 纪九放下迫击炮,俯身拍掉浴袍下摆上的灰土,走向了序列者。 他脚步放得很慢,脸上挂着笑,但每一步都是试探,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摸向腰后匕首。 序列者没有什么反应,只用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瞳看着纪九,却在两人距离五六米时突然开口:“我和你做个交易。” 纪九愣了下,脚步暂缓。 “什么交易?” “一桩可以让我不杀你的交易。”序列者道。 纪九这次真的笑了起来:“你不杀我?” “对,我不杀你。” “确定吗?” 序列者缓缓点头:“确定。” 序列者的语气和神情都太平静,哪怕坐在那里不能动,身上都散发着一种高阶力量的自信和压力。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身体出了点问题,所以你现在才能站在这里和我对话,还获得了和我进行交易的机会。”序列者说得有些慢,像是在斟酌措辞,“就像你所看见的,我现在连起身的能力都没有,但要对付你的话,不难。” 纪九没有说话,用舌头顶了下腮帮。 他知道面前这人不好对付,但到底还是被这话里的轻视给激出了气性,索性拔出匕首,在手上转了两圈,目光里透出冷意。 序列者却连余光也没分给那把匕首,只紧盯着纪九。 “你现在是可以杀我,借用我的尸体修好通道门。”序列者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但你始终没法彻底杀死我,而我要杀你的话,只需要一次机会就够了。” “我确实不能24小时不眠不休盯着你的尸体,也不能保证在你苏醒后第一时间就杀掉你。但那总比你活着,随时会给我做各种各样的陷阱更安全。” “如果我们达成交易,我不会再给你设任何陷阱,也不会杀你。”序列者道。 纪九冷笑一声:“不信。” “你只能信我,不然你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序列者的目光停留在纪九脸上,像是会洞察人心一般,“你嘴上说银盟军几天就能找到你,但你心里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你没有用通讯器和他们取得联系,那他们要在茫茫太空里找到你,这个过程会非常漫长,也许是永远。” 机器人听到这话,转头看了眼纪九。 这其实是纪九一直不想面对的问题,他哄着机器人,也哄着自己。现在被序列者直接道明,又听他提到了那被破坏的通讯器,顿时怒火上涌,重新握紧了匕首。 序列者却又淡淡开口:“你杀我两次,我毁你传感器,这很公平。” 纪九那些怒气顿时堵在了胸口,上不去,下不得。 序列者打量着他:“不过我有完好的传感器部件,可以用来修复通讯器。” 纪九心头一跳,喉咙也有些发紧,却不是太敢相信。 “你既然有传感器,为什么不自己修好通讯器和塔柯军联系?”他问道。 序列者回道:“这是我的私事,但我的确有完好的传感器,就放在我的星舰里。” 纪九目光闪动,脑内转过数个念头,也给机器人递了个眼色,示意它赶紧去那架塔柯飞行器上找传感器。 机器人领悟了他的暗示,却开始大声嚷嚷:“我会被钢鬣兽咬坏的。” 被机器人直接喊出了意图,纪九也只能回道:“不会的。” “上次我都被咬了。”机器人从自己储物箱里取出个小长条,“我的腿只剩这个大脚趾了。” “那和现在不一样,你没有激起它们的仇恨。”纪九让自己忽略掉序列者的目光注视,硬着头皮低声解释。 机器人却一扭身,干脆地道:“不去。”又侧过头,“你要陪我一起。” 两人正说着,就听序列者的低沉声音突然插入:“传感器放在密码柜里,开箱密码只有我知道。如果我们达成交易后,我会让你看过传感器,你就清楚我没有撒谎。” 纪九终于还是松开匕首,长长叹了口气,有些烦躁地抹了把头发。 “你想和我交易什么?停战是吧?可以。”他道。 序列者见纪九能对当前情势迅速做出判断,理智地进入正题,便满意地点了下头:“不光停战,这一个月内,我要你每天给我捕杀十只钢鬣兽。” “什么?捕杀十只钢鬣兽?”纪九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每天十只,一个月。” “你要杀它们做什么?” 序列者没有回答,只用目光表示那是我的事。 “没有其他条件了?”纪九追问。 “是的。” “好吧,我接受这桩交易。”纪九说完后又嗤笑一声,“昨天我就说咱俩停战,你非要和我不死不休,结果……” 结果非要再死上一次才罢休。 “昨晚我仔细想过了,我俩都落到这地步,能不能离开荒星都难说,还杀来杀去做什么?以前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素味平生的两个人,何苦要打得死去活来?不如我们就和谐相处,共度眼下难关。”序列者神情坦然地将纪九昨天的话复述了一遍。 和生死相搏的仇敌达成了停战协议,纪九神情复杂地摸着自己下巴,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序列者等了片刻,微微皱了下眉:“还站着做什么?” 见纪九不解,序列者目光移到他身后。他跟着转头,看见了那群窥伺在侧却不敢靠近的钢鬣兽。 纪九愣了下:“这就开始了?” “你觉得呢?” 既然双方的交易关系已经成立,纪九也不拖延,直接将匕首横咬在嘴里,撩起过长的浴袍下摆掖在腰间。 序列者看着他的动作,再次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 “阿怪啊,我有个问题,这些钢鬣兽明明害怕你,为什么又不逃?”纪九口齿不清地问。 序列者并不介意他对自己的称呼,回道:“因为它们既怕我,又想杀我。” 纪九拿下嘴里的匕首,笑着问:“你在说我?” 序列者不置可否,视线在他卷起的浴袍下方停了半秒,又转头看向一旁。 纪九握着匕首,迈动两条修长光滑的腿,穿着夹趾拖,大步走向了钢鬣兽群,机器人也赶紧跟上。 随着纪九靠近,钢鬣兽群起了一阵兴奋的骚动,眼睛闪着暴力嗜血的绿光,涎水顺着长牙往下滴。 机器人默默打开播放器,一缕呜咽箫声在荒原上响起,哀哀戚戚。 “吴思琪,怎么又是最后的矿场?” “我觉得这首曲子很适配。”机器人幽幽道,“毕竟我们的子弹都打光了,它们又那么多。” “子弹打光了没有关系,对付几只野兽,匕首和铁铲已经足够。” “要是的确杀不过呢?”机器人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兽群,滑板车前进的速度减缓。 纪九转头看了眼序列者,对机器人低声道:“要是的确杀不过,那我们就毁约,回头杀他。” “好!”机器人重新振作,并换了一首节奏激烈的电子音乐。 9、第 9 章 一人一机器人停在离兽群七八米远的地方,纪九对机器人道:“我们不能离怪胎太远,你就在站在这儿,我去引一只过来。” “明白。”机器人横握着金属铲。 纪九上前几步,一手持匕首横在胸前,一手朝前方招了招。 “吼!”兽群狰狞咆哮。 “吼!!”纪九也凶狠地吼了回去。 钢鬣兽被他的挑衅行为激怒,立即扑出来三只,在空中露出雪亮的尖齿。 纪九后退到机器人身旁,视线死死锁定它们,在它们下扑的瞬间刺出匕首。机器人也挥动金属铲,一铲拍在其中一只的兽脸上,发出砰一声重响。 不想钢鬣兽的外皮异常坚硬,刀尖只在鳞片上撞出一团火花,纪九惊呼:“这么硬!” 钢鬣兽转头咬来,他赶紧躲开,虽然避开了那排利齿,一条袖子却被另一只钢鬣兽给撕掉,胳膊上也出现两道爪尖划出的血痕。 “它们的鳞片很厚,只有子弹才能打穿。”机器人道。 “那就照着脑袋打,那里没有鳞片。” 黄土飞扬,震天嘶吼声里夹杂着激烈的电子音乐,利爪尖牙伴着铁铲和匕首齐飞。钢鬣兽行动迅速,扑闪凶狠,纪九脚上的拖鞋已被甩掉,白色的浴袍也变成了土黄色,满头满脸是灰,看着很是狼狈。 序列者就坐在不远处,大部分时间都在出神,偶尔转头看一眼战况,又不甚感兴趣地挪开视线。 纪九眼见一只利爪抓来,后倾仰身,一只钢鬣兽从他上方扑过,带起一阵腥臭的风。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旁边又扑来一只,好在金属铲从天而降,一铲将那钢鬣兽的头给拍得转向了右边。 “纪九。”机器人喊了声。 “明白。” 纪九一个挺身站直,匕首刺入钢鬣兽眼窝,鲜血四处喷溅。接着又闪向一旁,躲开了从侧面咬来的巨口。 一番搏斗,三只钢鬣兽终于都变成了尸体。纪九弓着背赤着脚,双手撑在膝盖上,额角的汗水淌过满是灰土的脸庞,冲刷出两道灰色的痕。 好在除了胳膊上那两道伤痕,其他地方倒没有受伤。 钢鬣兽群被血腥味刺激得躁动不安,但纪九始终不离序列者的威慑范围,它们便只进进退退,冲着他愤怒嘶吼。 机器人关掉音乐,掏出药剂去喷纪九的胳膊:“伤口不深,不用包扎,消毒一下就行。” 纪九喘过那口气后,转头看向序列者:“杀了三只。” 序列者似乎对这个数字不太满意,只道:“把尸体拖过来吧。” 纪九抬起衣袖擦了把脸,却反而在那脸上添了一道横贯鼻梁的污痕。他杀得辛苦,语气就不太好:“我们的交易里只有杀掉它们,可没有提过还要替你拖尸。” 纪九坐去一旁的石头休息,对面的钢鬣兽冲着他嘶吼,他也满脸狰狞地吼了回去。 被他这样威慑性的一声吼,那些钢鬣兽的声音竟然小了些。 序列者站起了身,朝着这边慢慢走来。他虽然虚弱,但身姿挺拔,光线从上方倾落,将他映得鼻梁高挺,眉眼深邃,脸庞也更加棱角分明。 纪九看着他,虽然知道这是名塔柯人,是终会生死一战的死敌,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道了一声帅。 序列者原本目不斜视,此时也看向纪九,接着脚步微顿。 纪九身体后仰,单手撑在身后,浴袍下两条伸长的腿大喇喇张开,一双光脚踩着地面。他头发被灰土染成了棕色,一张脸脏污得只能看见两只明亮的眼睛,在和序列者对上视线后,还露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容,冲他挑了下眉头。 序列者很明显地皱了下眉,再收回视线,走到一只钢鬣兽尸体前站定,单膝下蹲。 他低头查看兽尸眼窝处的刀口,并朝着坐在右边的纪九伸出了一只手:“我要破开它的头颅,借用一下你的匕首。” 纪九盯着他看了两秒,才将匕首拍在了面前的掌心里。 待序列者接过匕首,纪九看似不在意,却坐直了身体,右手按着身旁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他想给机器人递个眼风,让它提防着,又怕它突然吵吵,你的意思是现在打死他还是再等等? 但序列者只专心地剖开钢鬣兽头颅,用刀尖从那灰黑色脑组织里挑出了一个枣子大小的圆核。 “这是什么?”纪九问:“瘤子?” 那圆核灰白色,看上去质地坚硬,像是某种混合性胶质瘤。 序列者没有回答,只在纪九和机器人的注视下,将圆核送进嘴,咽了下去。 纪九:…… 机器人:…… “如果你很饿的话,这里有钢鬣兽肉,可以做熟了吃。”纪九缓缓开口。 “地下生活区有厨房。”机器人补充。 “其实只杀一只钢鬣兽,这肉就够我们吃上很多天了。” “是的,没必要,真没必要杀那么多。”机器人附和。 …… 纪九和机器人一唱一和,序列者却已剖开了剩下两只钢鬣兽尸体的头颅,并从中挑出那种浅白色圆核,送进嘴,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 纪九看着那滚动的喉结,也跟着吞咽了下,道:“你的口味还真是奇特。” 序列者吃掉三颗圆核,看也没看地上的兽尸,将匕首递还给了纪九,便转身走远。 “还有七只,抓紧时间。”他头也不回地道。 纪九冲着他背影喊道:“你让我杀这个,就是因为好这一口?我拼死拼活,就是因为你每天想吃上十个瘤子?” 序列者只回答他三个字:“传感器。” 纪九顿时没了声音,半晌后才转回头,长长地吐了口郁气。 “杀吗?”机器人握着长杆已经弯曲变形的金属铲。 “杀什么杀?已经杀了三只了,暂时不杀。” 机器人示意他去看序列者:“我说的是他。” “杀什么杀?”纪九又叹了口气,“杀了他就没有传感器。” 纪九从石头上跳下地,穿上机器人找回来的拖鞋,围着一只钢鬣兽尸体走了一圈,用匕首去划它肚子上的鳞片。 “今天还有七只钢鬣兽的任务,得先填饱肚子才行……这东西的鳞片太硬了,吴思琪,你回去拿个电锯来,我们锯开鳞片,割它一块肉。” 机器人回去拿来了电锯,两个在响亮的电锯声中割肉。 “可能肚皮上的嫩一点,腰脊肉也割一块,都做熟了尝尝,看哪个部位最好吃……” 纪九在这边割肉,序列者就坐在不远处,既不询问也不催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等着。钢鬣兽群闻到血腥味,涎水不断往下滴,却又畏惧地不敢冲上前。 纪九割了几块不同部位的肉,带着机器人走向通道口。序列者也很自然地站起身,跟在了他们身后。 通道口内的斜坡上满是金属碎片,那是刚才被炸开的门。纪九将几块肉递给机器人:“你去做饭吧,我来修门。” “我不会做饭呀。” “你是最优秀的机器人,做饭这种小事难不倒你。而且你储存了那么多资料,里面肯定有菜谱。” 机器人去往厨房,纪九在那堆金属板里挑挑选选,比划着尺寸大小。序列者则坐去不远处的一张废弃沙发上,闭着眼休息。 焊枪滋滋冒着火花,机器人不断离开厨房,远远地冲着纪九喊:“我找到了调料,它们保存在密封干燥器里,非常完好。” “不错。”纪九大声回道。 “纪九,少许是多少?” “少许就是少许。” “可以具体一点吗?” “少量,一点点。” “参照物呢?” “你的小指头。” 机器人举起自己的手:“是小指头的十分之一?五分之一?还是三分之一?” “……都行。” “不能都行。” 纪九便取了个中间数:“五分之一。” “纪九,一勺是多少?”机器人一手拿着个小汤匙,一手拿着个炒菜的大勺。 “小的那个勺。” 纪九,适量是多少? 纪九,八成熟是多熟? 纪九,纪九…… 纪九…… 砰! 生活区内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纪九和序列者一起看向厨房,只见浓烟正从大敞的厨房门涌出,全身黢黑的机器人冲出房间,手里还抓着一把炒菜勺。 厨房里灭火装置启动,唰唰的喷水声里,机器人站在门口,遥遥看着纪九。 “我就说过我不是家政机器人。”它委屈地喊道。 厨房里像是发过一场大水,锅碗瓢盆都泡在水中,没清理之前无法使用。纪九便在空地上架起了烤炉,将肉片搁在铁架上翻烤。 “看见了吗?这样烤肉总会了吧?”纪九问站在旁边的机器人。 “会了。” 机器人开始上手烤肉,并播放了一首轻音乐。纪九焊接好整块金属板,将那块板嵌进卡槽,按动开关试了几次,门扇开合自如。 机器人还在忙碌地烤肉,纪九收拾好工具走到烤架旁,拈起一片烤得两面焦黑的肉片,咬了一小口。 “好吃吗?”机器人脸部屏幕上的那对眼睛显得有些紧张。 “好吃。”纪九竖起大拇指。 机器人欢喜得眼睛发光。 其实这肉片又老又柴,腥膻味混着焦糊味。纪九面不改色地咀嚼着,不时看一眼不远处的序列者。 他没有叫上序列者一起吃,序列者也一直在闭眼休息。 “他不吃饭,也不充电,会饿死吗?”机器人小声问。 “管他呢。”纪九想了想,“不过他有吃瘤子,已经吃了三个,等会儿还要吃七个。” 纪九匆匆吃完盘子里的肉,拿过机器人递来的布巾抹了下嘴:“走吧,再去杀钢鬣兽。” 序列者这次没有跟上来,纪九带着机器人到达地面,见东边的钢鬣兽离得近,西边的离得远,知道是因为序列者所处位置比较靠西的缘故。 “你快上,我给你补铲。”机器人开始播放电子乐。 “等等。” 纪九返回通道口,冲着里面喊:“阿宝,我要开工了啊——吴思琪,音乐声关小点——阿宝,你要是突然去上个厕所什么的,那我可就要被钢鬣兽给扑了。我出事不要紧,但你的瘤子大餐就没了。” 纪九喊完后,看见那背朝自己坐着的人抬了下手,表示他知道了。 钢鬣兽群从纪九冒出地面时就开始骚动,不断冲近又后退。纪九挽高衣袖,冲着它们道:“别急,马上就好。不过我先挑哪一只呢?要不你们主动出来?血性一点,来来来……都不出来吗?那只能我自己选了——” “吼!”一只钢鬣兽按捺不住凶性,咆哮着冲了出来。 “有血性!”纪九大喝一声,握着匕首扑了上去,“就是你了!” 纪九上午已经捕杀过三只钢鬣兽,所以现在动手时就有了不少经验。他并不会和钢鬣兽硬碰硬,只不断闪躲,灵活地窜来绕去。 钢鬣兽很快便暴躁狂乱,脑袋连中了机器人两铲子。纪九也抓住机会,突然一个转身,将匕首刺进了钢鬣兽的眼窝。 “再来!”他喘着气,冲着兽群勾勾手指。 “再来!”机器人也挥舞着金属铲。 虽然有了丰富的经验,但战斗依旧很惊险。有时候好几只扑上来,纪九便冲回通道口,嗖地跳进去,躲上几分钟,待到它们散开后再出来。 又杀了一阵后,十来只钢鬣兽突然冲出了兽群。纪九果断放弃攻击,喊了声快跑,狂奔出几步后,一个纵跃跳进了通道。 “纪九,我被咬住脚后跟了。”没跑得过的机器人在惊慌地喊。 纪九探出头,看见机器人的滑板车被一只钢鬣兽咬住,立即冲着那方向大叫一声:“吼!” 钢鬣兽抬头松口,机器人趁机逃了过来。 通道口如同被罩了层透明隔离墙的禁区,再愤怒疯狂的兽群也不会突破界限。纪九坐在通道口下方的斜坡上,看着沙发上的人喘气。 序列者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一只手闲适地轻叩扶手,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张小圆桌,还摆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水。 显然他刚才离开过。 “我让你坐在那儿不要动。”纪九声音里是压制不住的愤怒,“十几只钢鬣兽冲了过来,我差一点就没命。” 他怒气翻涌,腾一下起身,大步走到序列者面前,将匕首抵在他的胸前。 “交易废除,我现在就要杀了你。没有通讯器又怎么样?大不了就在这里住一辈子,总比被你害死了要强。” 序列者的手指停住,却没有去看刀尖,目光顺着纪九起伏的胸脯一点点往上,对他对上了视线。 纪九长得好,特别是眼睛,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双眼皮深而宽,眼尾扫入鬓角。 他小时候经常会被人夸眼睛漂亮,也会沾沾自喜,但随着年龄渐长,却越来越不喜欢自己的眼睛,觉得那双眼会冲淡自己的威慑力。他读了军校后,更是嫌弃这副长相不够威风,想去做整容手术,被纪北宴给喝住。 “纪南瑾,你长得像母亲,所以爸妈才那么疼爱你。”纪北宴桌子拍得山响,“想要服众,想要出头,不是靠长相,而是要靠你的能力。” 所以现在他虽然怒气腾腾,却被那双眼睛冲淡了锋利,眼底还蒙着一层薄红,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序列者注视着他:“你不会出事。” “那是因为老子跑得快。”纪九喝道。 “正因为你跑得快,所以你不会出事。” “这是什么逻辑?”纪九气得想笑,眼眶看着也更红。 序列者这次解释得比较详细:“我知道你的速度和反应力,也知道在什么样的范围内你是安全的。” 纪九和序列者对视着,情绪终于慢慢平复,不再那么激动。 序列者又道:“如果交易继续,你也会顺利拿到传感器。” 片刻后,纪九收回匕首,端起桌上的那杯水喝了个精光,接着一脸阴骘地转身,走向了水槽。 他捧起水浇在脸上,又将脑袋伸到龙头下,让凉水冲走满心的郁气和燥意。再抬起头,双手撑着水槽,从那锈迹斑斑的镜子里看着自己。 水珠从乌黑的发梢坠下,顺着脸庞滴滴跌落,锈迹间露出的那双眼,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刚才说的不是实话。 他其实等不起,不能在这荒星上耗着,而是必须要拿到传感器和军队联系,回到银辉星。 纪北宴两年前遭遇过一场暗杀,现在下肢瘫痪,处境艰难,需要他的保护和照看。 10、第 10 章 机器人滑到了纪九身旁:“你要休息一会儿吗?我觉得你心情不太好。” “不,还有三只,杀了再休息。”纪九道。 他走向通道口,路过序列者身旁时,突然甩了甩脑袋,将那些水珠撒在序列者的肩膀和脸上。 序列者没去揩脸上的水,只轻轻皱了下眉,但纪九心头却舒服了些,将手里匕首转了两圈,大步走向通道口。 他刚要钻出通道,机器人便道:“他也过来了。” 纪九转头,看见序列者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正朝着这边走来。 “别管他。” “好。” 纪九道:“这是要赶着去吃热乎的瘤子。” “哎哟,变态。” 纪九和机器人继续杀钢鬣兽时,序列者便一直呆在地面。他拿着一块薄薄的钢片,逐一割开那些兽尸的头颅,挑出里面的灰白色圆核咽下,又刨出来一块木薯根茎,抖落表层的土,用钢片认真地削皮。 机器人捂住嘴:“他居然在学孚鼠吃木薯根。” “我看见了。”纪九道。 “啧啧啧,好变态。” 序列者削掉木薯皮,再切成一些小块,一边吃一边看纪九和钢鬣兽缠斗。他进食时动作优雅,不像是在荒地上啃木薯,倒像是坐在餐厅里,享用午餐的同时还在欣赏节目。 最后一只钢鬣兽摇摇晃晃地倒下,纪九终于完成了今日任务。他喘着气走到序列者身前,一屁股坐下,双手撑着身后地面,抬头看着他。 “这个好吃吗?是什么味道?”纪九用下巴指了指序列者手里的木薯块。 “不好吃。木头的味道。” “你不吃东西会饿死吗? “会。” “饿死了再活过来?” 序列者耐心有限,回答了两个问题后便不再出声。纪九也不介意,只继续问:“既然饿死了也会活,那你吃东西的意义是什么?” 序列者沉默片刻后回道:“我不喜欢死亡。” 纪九立即想到自己杀过他两次的事,不免有些讪讪。但序列者并没注意他,吃完木薯便站起身,去将地上那两只钢鬣兽的头颅剖开,挑出里面的圆核。 “你为什么会吃那瘤子?”纪九又问。 “因为我是变态。” 纪九观察着他:“那其实不是瘤子,而是什么好东西吧?比如吃了就让你的能力大幅提升什么的。” 纪九只知道钢鬣兽生活在在h58矿星,资料不多,所以也不知道那圆核是什么。但他并不认为序列者吃瘤子只是为了口腹之欲,其中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不是。”序列者简短地吐出两个字。 纪九摸着自己下巴,像是在盘算什么,序列者看出了他的想法,警告道:“它对你来说是剧毒,如果尝了一次,就永远没有机会再尝第二次。” “剧毒?” “如果不信,那你可以试试。”序列者起身往回走。 纪九当然不会去尝试,他见序列者已经进入通道口,便撑着地面想起身。但他还没站稳,便嘶一声皱起眉,伸手捂住了小腹。 “怎么了?”机器人问:“被钢鬣兽咬伤了吗?” “没。” 纪九只觉小腹突然闷痛,但也就那么一瞬,痛感已经快速消散。 “应该是激烈运动后胃肠道痉挛。”他松开捂住肚子的手,“走吧,我们也回去了。” 回到地下生活区,纪九一番洗漱清洗,随便吃了几片烤肉填饱肚子,便去找坐在沙发上的序列者。 序列者腿上铺着一块塑料布,手里拿着不知从哪儿找到的刻刀,正在雕一块拳头大的椭圆黑石。 纪九轻咳一声:“在雕鸡蛋吗?挺像的,不过换成白色石头就更像了。” 序列者只专心雕刻,石屑落在塑料布上,发出簌簌声响。 纪九在他身旁坐下:“阿怪,根据交易条件呢,我已经完成了今天的任务。但那传感器……当然,我不是今天就要拿到手,但总得让我看一眼吧,你说是不是?” 序列者头也不抬地道:“现在已经是六点了,再过一个小时就要降温。” “没事,我们走快点,来得及。”纪九又补充,“就算降温了也没关系,多带点被子毛毯。” “我走不了那么远。”序列者轻轻吹掉石头上的浮渣。 “那架推车是做什么的?”纪九指着空地边缘的推车,“那本来就是你的专属座驾,我和吴思琪就是你的专属司机。” 序列者停下动作,撩起眼皮,目光凉凉地看向纪九。 纪九冲他眨眨眼,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 序列者想了想,将刻刀和石头放在小桌上:“行,那现在就去我的飞行器。” “好嘞!”纪九立即跑向宿舍,大声道,“吴思琪,准备点被子毛毯,我们现在出发,去阿宝的飞行器上拿那个——看那个传感器。” “好嘞!”正在打扫厨房的机器人匆匆钻出房间。 纪九带着机器人去抱被子时,在它耳边低声吩咐:“等会儿注意着点,只要有机会抢,那就直接动手。” 机器人屏幕上的眼睛亮了亮,也放轻了声音:“好!” 恒星就要落下地平线,天空呈现出极有层次感的蓝,霁青、苍蓝、粉青、釉蓝……层层叠叠地晕染开,如同一面展开的画布。 苍穹下,潮水似的钢鬣兽向东移动,当中留出的空地里行进着一架推车。 纪九和机器人拉着推车,序列者端坐在推车里。 纪九拽着绳感叹:“h58昼夜温差太大了,也不知道以前那些矿工怎么呆得住。” “可不是嘛,温差太大,简直待不住。”机器人附和。 “我现在就觉得有些凉飕飕的。”纪九摸了下自己胳膊。 机器人打了个哆嗦:“哟,已经在降温了。” “阿宝,你坐在车里不冷吧?”纪九问。 序列者瞥了他一眼,不带情绪地嗯了一声。 纪九一直扯东扯西,说个不停,还讲了个从士兵那儿听来的笑话,内容直白俚俗,机器人配合地笑得身体都在抖。 纪九觉得气氛很不错,便笑着转头:“阿宝,你怎么不笑?”不待序列者出声,他又自问自答:“我知道了,你这是身体太虚弱。对了,你到底受了什么伤?” 序列者慢慢看向他,眼里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 他的眼睛和纪九不同,窄窄的双眼皮,眼窝很深,这样自眉峰下看着人的时候,便显得格外冷漠和锋利。 “与你无关。”他冷冷道。 “于我无关啊,那就好,不然会搞得我特别内疚,认为是我造成的。我这人就是脸薄,重情义,当初也是和你不熟,所以才起了点龃龉,但现在已经这么熟了,我就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那是,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机器人摇头道。 纪九话锋一转:“你吃那瘤子是在养病?解毒?” 序列者这次干脆闭上了眼,只靠着推车沿休息,身体随着推车轻轻摇晃。 纪九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他虽然没有继续追问,嘴也没有闲着。 “阿宝,你有没有觉得很庆幸,居然能在这儿遇到我?我就是你的天降贵人,每天给你打那个毒瘤子,给你解馋,替你解毒。也不知道你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好事,居然能有这样的福气和运气……” 机器人仰头感叹:“这是上辈子拯救了整个猎户星系吧。” 当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在天尽头,气温迅速降低,天空飘起了雪片,而纪九也终于到达了那艘坠落的塔柯飞行器。 序列者要下车,纪九立即去扶,又对机器人伸出手:“毛毯。” 纪九接过毛毯,抖开,举起,要披上序列者的肩。 序列者微微侧头,虽然没有阻拦,但那双眼里闪过一抹嘲讽。 纪九瞧得明明白白,脸上却笑得更加灿烂,见序列者提步要进飞行器,又赶前两步,替他先打开那扇虚虚合上的飞行器门。 序列者踏入飞行器,应急灯亮了起来,他一边打量着飞行器内部,一边问:“你受得了吗?” “什么?” “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全方位展示自己的虚伪。”序列者走向驾驶座。 纪九搓着发冷的胳膊,也转着脑袋在四处看:“你知道我是为了传感器,但难道非要我对你吆三喝四,用鼻孔眼朝着你,才让你看得顺眼?我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和对你的讨好,这种表现才是真正的坦荡。” “油腔滑调。”序列者脸上看不出喜怒,只转身走向底舱,又将肩上的毛毯扯掉,抬手扔向右方。 机器人嗖一声滑了出去,在毛毯坠地前接住,赶紧往纪九手里递:“快披上,他不要正好,你快披上。” 底舱除了损毁的部件碎片,还有满地的各式配件,舰身上也有一些炮弹击出的创痕。 序列者按上右边舰壁,舰壁朝着旁边滑开,露出下方的暗格。 纪九一直探头看着,知道那里面就装着传感器,心脏跳得有些快。机器人牢记着找机会抢走传感器的事,胳膊背在身后,飞快地活动着十根机械手指。 序列者打开暗格门,从里面拿出一个烟盒状的银白色小扁盒,再提出了一个配件箱。 他转身去一旁坐下,没有关上暗格门,纪九看见里面还有几只相同的银白色小扁盒。 序列者打开配件箱,露出几层排列有序的配件。纪九一眼便看见了通讯器传感器,薄薄的一片,还未拆封,搁在箱子最上层,也看见机器人贴着舰壁,正朝着序列者移动。 序列者将那片传感器夹在手指间,对着纪九晃了晃。 “看清了?”他问道。 “看清了。” 序列者夹着传感器,目光注视着纪九,却在机器人从身后扑来的瞬间,微微动了下手腕。 机器人抓了个空,滑板车倏地冲了出去,序列者已经将传感器放进银白色小盒,咔哒关上。 “听说过无稀吗?来自β453行星,数量不多,是目前所知最坚硬的材料。用无稀制造的密码盒,如果没有密码,那么无法用任何外力可以打开。”序列者举起小盒向纪九示意。 纪九一把抓住还在前冲的机器人:“小心,走路看着点。” 序列者将银色小盒揣进军装衣兜,纪九指着暗格:“那些剩下的密码盒里装的是什么?” “都是空的。” “可以送我两个吗?我只听说过这种无稀盒子,但还没见过。”纪九问。 序列者没有拒绝,纪九便当做是默认,走过去拿起两个,在手里掂了掂。 “谢了。” 纪九道了谢,将两个崭新的密码盒放进了衣兜。 气温继续下降,纪九呼出的气都化成了白雾。他手伸到毛毯下,搓了搓自己胳膊,询问序列者要不要返回矿场。 “你先上去等着。”序列者道。 纪九爬上扶梯,就要钻出底舱时突然回头,正好看见序列者从暗格里取出了什么,飞快地装进军装内兜。 他见序列者就要转身,便收回目光,双臂一撑,钻出了底舱。 回到地下生活区,喝了一杯热水,纪九仿似才活了过来,那颗快要结冰的心脏也开始重新跳动。但寒意没法立即驱走,手足依旧没有知觉,身体也不停发着抖。 宿舍的尽头是浴室,机器人打开房门探出头,冲着纪九喊:“热水放好了,你快来泡个澡。” 这间浴室挺大,左右墙上两排淋浴头,当中一个池子。 池子里热气缭绕,纪九闭着眼躺在水里,右手搭在池沿上,轻轻摩挲着一只银盒。 “我们拿到传感器,就能和军部联系,军部就会派人来接我们了。”机器人坐在池边,给纪九搓揉着头发。 纪九没有做声,只定定看着天花板。他脸颊被热气熏得发红,却拧着眉头,满脸愁容。 机器人略一分析,猜到他在想什么,便道:“他和我们做了交易,只要我们好好杀钢鬣兽,就会把传感器给我们的。” “傻瓜……”纪九从水里捞出毛巾,盖在自己额头上,长长叹了口气,“这场交易从来就不存在。” “吴思琪,假设我已经杀了一个月钢鬣兽,他把传感器交给了我,我和银盟军联系上,军部派人来接我。”纪九轻声问道,“那么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们就坐星舰离开。”机器人回道。 “脑子呢?”纪九仰头盯着它,“序列者把传感器给我,然后乖乖地坐在那里,等着银盟军来到h58接走我们,再将他打个稀碎,尸块带回银辉星去做成神囊?” “……啊!”机器人呆住。 “我和他都只说过交易内容,却从未提及过交易达成后该怎么办,因为他压根儿就不会给我传感器,不会让我和银盟军联系,也没打算让我活着。他自己为什么不和塔柯人联系?是因为他并不急着离开这里,要利用我给他打上一个月的钢鬣兽,给他治伤疗毒。” 机器人一言不发,片刻后突然冲向墙角,抓起搁在那里的金属铲就要离开浴室。 “等等,你做什么?回来!”纪九从池子里站起了身,“吴思琪,你把铲子放下,过来,我给你说。” 他将机器人拉到身侧:“铲子就能解决问题吗?我已经杀过他两次了,能解决吗?事实摆在眼前,不能,铲子刀子和绳子都不能。” “宝贝儿,我们现在的重点不是要杀他,而是要拿到传感器。我和他达成了交易,那这一个月就是缓冲期,我在这段时间里总能想到办法。” “我觉得重点是杀了他。”机器人道。 “怎么油盐不进的?我就知道不能告诉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纪九看着它的滑板车,“四肢也不发达。” 纪九摸了摸机器人的脑袋,低声道:“慢慢来,我一定会拿到传感器,然后平安离开这里。你不相信自己,还不相信我吗?” 机器人瞥了他一眼:“我不相信你。” “这话就见外了啊,多大个事啊,还扯出了信任危机。”纪九话锋一转,“我问你,如果困在这儿的是纪北宴,你相信他会想出办法吗?” “相信。” “你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捂不热的鹅卵石。”纪九在它脑袋上拍了两下,恨声道,“过来,给我搓背。” 纪九坐下,机器人捞起毛巾要给他搓背,浴室门却在此时被推开,序列者出现在了门口。 纪九和机器人同时收声,都紧盯着门口的人。 序列者却没有将眼光分给他们,只目不斜视地走到墙边那排更衣柜前,脱掉军装外套,挂好,摘下领带,一颗颗解开衬衣扣…… 他最后脱掉了身上的所有衣物,全身赤裸地走向水池。 11、第 11 章 纪九身在军营,经常和士兵们一起洗澡,互相也会对比身材,收紧双臂展示肌肉。但他现在打量着浑身赤裸的序列者,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的身材是他见过最完美的。 序列者的肩背是漂亮的倒三角形,腹肌块垒分明却恰到好处,腰上两条清晰的人鱼线,散发出既冷淡却又极具冲击力的雄性荷尔蒙,就像来自密林深处抑或雪山之巅的古神。 纪九的视线顺着那线条流畅的肌肉往下滑,一直滑到两腿之间,目光有着短暂的凝滞。接着在心里惊叹一声我靠,迅速移开了视线。 序列者毫不在意纪九和机器人的注视,坦然地步入水池,再沉下身体浸入水中。 他闭上眼靠着池沿,纪九和机器人便不再说话,浴室内安静下来,只听见换气装置发出的轻微嗡嗡声。 “纪九。”机器人突然小声道。 “没事,别紧张。” “我不紧张。” 纪九侧过头:“别怕——” 纪九突然一顿,机器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那把金属铲握在了手里。 “吴思琪,你去烧壶热水,我等会儿要喝。”纪九轻咳一声,换成了正常音量。 “刚才就已经烧好了。”机器人一直看着序列者,屏幕上显出的那双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 “再烧一壶,刚才那壶已经凉了。”纪九捏了捏它的胳膊,拿掉那把金属铲,“乖。” 机器人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一边转头看序列者,一边走出了门。浴室内再次恢复了沉寂,纪九两人各靠在浴池的对角,保持着最远的距离。 纪九率先打破了沉默,自我介绍道:“我叫纪九。” 序列者没有任何反应。 “当然,你已经知道我叫纪九了,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纪南瑾。”纪九抛砖引玉,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还要相处近一个月,总得知道怎么称呼你吧?” 序列者睁开了眼,薄薄的唇里吐出两个字:“关阙。” “关阙?好名字,很特别,寓意也好。不过老话说得好,水满则溢,月盈则缺,太满了并不是件好事。你的名字里带阙,这样反而吉利——” “银盟军的咤羽将军纪北宴是你什么人?” 当关阙的声音响起时,纪九的话陡然停住。他原本放松地靠着池沿,闻言倏地绷紧身体坐了起来,脸色也瞬间大变。 水池里水温正好,他却只觉得周身发凉,那凉意从心脏爬至四肢百骸,蔓延至全身。 他还看着关阙,但目光已经变冷,透出了森森杀意。同时去看自己脱在更衣柜旁的脏衣物,他的匕首便放在那堆衣物的最上面。 关阙微仰着头,半枕半靠地躺在水里,那双半阖的眼,也隔着蒙蒙水汽看着纪九,目光深沉难明。 室内空气仿似凝住,纪九的脸色变了又变,各种念头在脑内飞速闪现。最后他还是冷静下来,放松了身体,神情也变得平静,只淡淡道:“纪北宴是我哥。” “嗯。” 关阙不置可否。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再交谈半句。纪九控制住自己几次想将关阙杀死的冲动,一双手在水里紧紧握住,指甲都陷入了掌心。 半个小时后,纪九起身回房,他站起身的同时,对面的关阙也站了起来。 两人离开水池,都没有用毛巾裹着身体,只一前一后地走向更衣柜。更衣柜旁放着一摞单独包装的浴袍。纪九穿好内裤,拿起一袋浴袍拆除包装时,关阙便站在他身旁,用毛巾擦着身上的水。 纪九将浴袍披在身上,刚转身,拖鞋踩到湿滑的地面,整个人往前扑出。他此时正心神不属,只下意识去扶身前的物体,但手才伸至一半,便被另一只手给扼住了手腕。 纪九借着手腕的支撑站稳了身体,想收回手,但手腕依旧被关阙抓着。他抬起头,见关阙就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他。 关阙全身未着寸缕,纪九也只披着一件浴袍,两人基本算是裸裎相对。纪九一直知道关阙个子高,但这样近距离地站在一起,才发现关阙的身形比他印象中更加高大,也带给他更加强烈的压迫感。 一颗水珠从纪九的下巴滴落,顺着胸膛滑落向下。关阙的视线也跟随着那颗水珠,在纪九半敞的浴袍里缓缓向下。 关阙的目光平静而冷淡,却让纪九生出一种面对危险猛兽的感觉,浑身的汗毛开始竖立,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压制住将面前人推开的冲动,低头瞥了眼旁边的匕首,挣了挣手腕,道:“谢谢。” 关阙的视线重新回到纪九脸上,慢慢松开了手,但却又牵住纪九的浴袍两襟,拉拢,将他袒露的胸膛掩住,并从他腰侧拿出浴袍系带,不紧不慢地系好。 关阙给纪九系好浴袍带,便没有再看他,只拿起一袋未开封的浴袍开始拆。纪九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抓起自己的东西,一言不发地走向房门,匆匆离开了浴室。 纪九回到宿舍,机器人正在擦地板。他在床沿坐下,双手撑在膝上,垂着头,耳边是机器人的絮絮叨叨,脑子里一团乱糟糟。 “……纪九,纪九!” 机器人突然拔高的音量让纪九回过神。 “我说了半天让你抬脚,我要拖地板!” 纪九刚抬起双脚,门外便响起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两个立即停下了交谈。 脚步声经过他们房门,一直到这排宿舍的尽头停下,最后一间房的房门被打开,再关上。 “早点睡吧。”纪九躺了下去,“明天还要杀十只钢鬣兽。” 机器人关了灯,窸窸窣窣地在房间内滑来滑去,最后去到床头,将自己连上了插座。 空地上的灯光投进窗户,在地板上画出一块方正的白。屋内安静下来,纪九却没有入睡,只睁着眼盯着天花板。 “吴思琪,你睡着了吗?” “没有。”机器人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还没关机?” “我在发呆。” “嗯,我也在发呆。” 纪九翻了个身,侧对着机器人,声音很轻地问:“你能查到多少有关铦电产生地的资料?” “不多。”机器人补充:“那属于军部机密。” “你仔细搜一下你的资料库。” “我已经搜过了。” “再搜一次试试?”纪九低声补充,“我们之前当他是死人,在他面前提过纪北宴。他早已经知道纪北宴和我的关系,刚才还故意问我,我就承认了纪北宴是我哥。” 机器人沉默两秒后,立即开始搜寻自己的资料库。 纪九抬眼看向那块泛着白的地板,喃喃道:“还记得那句话吗?只要咤羽在,银辉就在。塔柯军的很多场战斗都是输在了纪北宴的手里,所以想方设法都想除掉他,他的腿就是在那次塔柯人的刺杀行动里被伤的。” 纪九垂下眼眸:“而他性格方正,做事不会迂回,也得罪了不少银盟军的人。以前倒不用将那些人放在眼里,他人生里唯一的污点,无非就是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弟,那些人就算恨他嫉妒他,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机器人抬头看向他,目光闪了闪,正要说什么,纪九又接着道:“可他现在不一样了,没法带兵,也就失去了兵权。银盟军内部倾轧,他处境艰难,每天都像是在走钢索。如果关阙用我去要挟他,而这事又被某些人作为攻讦他的把柄,那他……” 机器人的重点却没在这里:“关阙是谁?” “就是阿怪。” “你们刚才还聊天了?” “没,就简单说了两句。” 纪九慢慢坐起身,眼睛直视前方,就像目光能穿透那重重厚墙,看到最边上那间屋子里的人。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他不会杀我,会留着我的命,毕竟用我去对付纪北宴,比杀掉我更有用。” “我原本打算只要拿到传感器,就不用再对他动手,但他不该起了去动纪北宴的心思。”纪九那双浸在黑暗里的眼睛透出狠意,一字一句地道,“我必须要除掉他,彻底除掉。” 机器人问:“现在上吗?我去拿铲。” “不,那没用。”纪九摇头,“既然只有铦电才能彻底杀掉高阶序列者,那你现在就找一下资料库,看离我们最近的铦电产生地在哪里。” “纪九,你是普通等级的军人,所以我也是普通等级的机器人,那么我接触不到有关铦电的资料。” “但你本来是纪北宴的机器人,他以前肯定在你的资料库存了不少东西。”纪九坐直了身体。 机器人道:“他把我送给你之前,清理过我的资料库。” “你备份了没有?” “没有。” “我不信。” “真的。” “我向纪北宴讨要你,他答应了。他还没来得及清理你的资料,我就把你的情绪感应值调到了百分百。”纪九借着窗外的灯光,半眯眼打量着机器人,一手轻轻摸着下巴,“你当时就像开了灵窍似的,变得鸡贼又狡猾,我不信你就任由纪北宴将那些资料删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一点备份。” “说!你备份了没有?”纪九突然指着机器人一声低喝。 “……没有。”机器人迟疑了两秒才回答。 “我不信。” “真的。” 机器人垂下脑袋,小声道:“但是我也没有删干净,还是藏了点。” “这才是我的好宝贝儿,是我亲生的。”纪九一把揽过机器人,在它头顶狠狠亲了口,“放心,我不会给纪北宴告密,而且我们这是在帮他,明白吗?” 机器人打开了自己的隐藏资料库,在里面搜索关于铦电产生地的资料,片刻后出声:“找到了。” “铦电其实是宇宙大爆炸后遗留下来的粒子,它游离于太空里,不同于任何我们熟悉的基本粒子,无法用粒子对撞机进行复制再造。这种粒子非常稀少,当聚集到足够数量后,便会形成铦电。军部搜集到的铦电产生地有十来处,位于猎马星系的各个星域,大部分都是几十年或上百年才产生一次,持续时间不到十分钟——” “你只说离我们最近的铦电产生地是哪里。”纪九打断了它。 机器人顿了顿:“在焦溪星域,离我们有五万光年距离。” 纪九沉默,机器人却又道:“但是资料显示,还有很多不固定的铦电产生地。它们不定时不定点,随时可能产生在太空里的任意一点,所以很难捕捉到。除非恰好到达了那个点,恰好勘察到有粒子在聚集才行。” “那又怎么样?我们既然能捕捉到铦电,也就能离开h58了。”纪九觉得自己找铦电的想法很不切实际,无力地后仰,倒在了床上。 “根据资料显示,这些不固定的铦电产生地,多发生在被开采枯竭后的矿星。研究认为,这可能是和矿源枯竭后散发出的褃物质有关。” 纪九又慢慢抬起头,和机器人那双发出灼灼光亮的眼睛对视着。 “要检测到铦电形成前的粒子聚集并不难,我就可以办到。”机器人道。 宿舍区房门打开,纪九探头,见关阙所在的房间大门紧闭,便带着机器人悄悄去了办公区。 半个小时后,办公区设备间里,机器人后颈连接着能量监测器,脸部屏幕上滚动着各种数据。 “会有吗?”机器人问。 “也许吧。” “你猜的话呢?” “也许吧。”纪九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 “……我不喜欢也许吧这个词,就像不喜欢你说快了两个字。” “也许吧。”纪九喃喃。 检测器突然发出嘀一声响,顶端的红灯变成绿色,机器人屏幕上的数据也停下跳动。 机器人惊喜地道:“h58行星上就有铦电粒子正在聚集,显示还有680小时38分就形成铦电!坐标位置就在东边,距我们不到十公里。” 机器人高兴得在地上团团转,纪九也压抑着兴奋,双手狠狠握了下拳。 两个激动片刻后,纪九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微微拧起了眉头。 机器人察觉到纪九的异样,停下打转,盯着他看,脸部屏幕上出现一个正在发光的灯泡图案。 “你怎么了?”机器人问。 纪九摸着自己下巴:“吴思琪,铦电那么珍贵,军部都非常稀少,居然让我们就这样找到了,是不是有点太顺利了?顺利得让我感觉到不正常。” “我觉得没什么不正常,这里是荒星,最容易出现铦电的地方。”机器人上前两步,按上纪九的手背,“你说过,我是最聪明最能干和运气最好的机器人。” 纪九笑了起来,脸上的困扰被这个明朗笑容冲得一干二净。 “对,是我想多了。只要有你这个运气最好的机器人在,哪怕我躺在屋子里睡觉,天上也会给我掉一团铦电下来。” 机器人道:“所以……” “所以28天后,我们就去那地方收集铦电。” “然后……” “然后?”纪九微垂下头,目光里透出杀意,“干掉他。” 机器人满脸狰狞地握着拳:“干掉他!” 12、第 12 章 接下来的数天,纪九和关阙都相安无事地生活在矿场生活区。他们自那晚在浴室一起泡澡后,纪九有意和他保持着距离,不再有事没事找他说话,而关阙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自己房间,所以两人平常基本不照面。 不过纪九每天去捕猎钢鬣兽时,关阙也会上到地面。他经常穿着一套在生活区找到的深蓝色棉质家居服,坐在不远处,身旁搁着一杯水。如果那天日头太晒,椅背上还会架着一把伞。 纪九杀钢鬣兽时,关阙或眺望远方或兀自出神,偶尔看一眼战斗情况,又调开视线。纪九杀好十只,会直接返回地下,关阙这时才起身去挑钢鬣兽的核。 这段时间,关阙每天都吃下十颗圆核,纪九不知道他恢复得怎么样,只知道他已经能通过步行,在矿场与那架失事的飞行器之间自由来去。不过他依旧无法捕猎钢鬣兽,表明他的身体的确恢复了一些,却也没有痊愈。 关阙的身体状况让纪九放心了些,如果他们之间必须有一场生死战斗,那么他会占据上风。 纪九猎杀钢鬣兽越来越有经验,一个小时就能完成十颗圆核的任务。机器人的厨艺依旧很烂,但好在没有再炸过厨房。它觉得纪九光吃肉食也不行,所以也学会了去刨木薯,煮熟后当做主食。 机器人不负责关阙的食物,所以他都是自己找吃的。根据纪九的观察,他从来不吃钢鬣兽肉,只在每日到地面监工时,挖上两三根木薯,削掉外皮,切成小块,细嚼慢咽,便是一顿饭。 纪九有两次发现关阙拿着一个菱形的深色物体在看,像是石块或是什么金属碎片。当察觉到纪九的目光,他会收好那东西,放进贴身的衬衣衣兜。 纪九回想起那次去飞行器里取传感器时,关阙曾在暗格里拿走了一样东西。他当时虽然没有瞧清,但猜测应该就是这个。虽然不知道这碎片究竟是什么,但看关阙那谨慎的态度,应该非常重要。 今天是纪九捕猎钢鬣兽的第二十八天。 他穿着一套和关阙相同的深蓝色棉质家居服,裤脚挽至小腿,在杀掉十只钢鬣兽后,没有立即返回地下生活区,而是靠着一块大石休息。 这片荒原的极远处,有着深色的山体轮廓,当关阙走过来挑钢鬣兽圆核时,纪九语气随意地问道:“那山里应该有其他野兽吧?” 他俩已很少交谈,关阙略微一怔,转头看了眼:“应该是吧。” “真想去那山里找点吃的,这一个月全是木薯和钢鬣兽肉,闻到那味儿就想吐。”纪九叹了口气。 他说完这句后,便走向了通道口,关阙侧头看了他一眼,继续不紧不慢地挑着圆核。 地下生活区的厨房里,两个灶眼都燃着火,分别在蒸木薯和炖钢鬣兽肉。机器人脑袋上系着一条三角巾,腰间拴着一条围裙,站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看见步入空地的纪九后,连忙朝他招手,纪九便也加快了脚步。 “还有四十分钟,铦电就要形成了。”机器人用围裙擦擦手,机械音音量不高,但声线很是尖锐。 “我知道,冷静点。”纪九掏了掏耳朵。 机器人拍拍自己的胸脯:“我已经将捕捉铦电的聚容器带上了,我们现在就出发,时间正合适。” 纪九点点头:“行,我去准备一下。” “那我关火。” 关阙将最后一个圆核咽下肚,却没有立即返回。他坐在一块大石上,荒原的风吹起衣服衣摆,吹乱了他的头发,让他那挺拔的身影无端多了几分寥落。 纪九带着机器人走出通道,走到他的身后,问道:“我要去那边的山里搞点吃的,你要一起吗?” “不去。”关阙回道。 “行吧,那我自己去。”纪九毫不意外这个回答,笑了笑,看向那远远围成一圈的钢鬣兽,“帮个忙怎么样?帮我开下路,不然我去不了。” 关阙没有回答,纪九便站在他身旁耐心等着。约莫过了一两分钟,关阙才站起身,擦过纪九身侧,走向了左边的那群钢鬣兽。 “谢了。” 钢鬣兽群迅速分开出一条道,纪九带着机器人匆匆离开,直到远离兽群,再也不会被它们追上时才停下脚步。他转过身,看了眼伫立在兽群中的那道高大身影,再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冲向了东边的群山。 纪九在荒原上一路狂奔,机器人将滑板车的速度开到最大,风驰电掣地跟在他身旁。 “我们要跑十公里,只有二十五分钟。”机器人汇报。 “放心,时间完全够了。” 纪九的衣裳被风鼓动着,已经稍长的头发被风吹向了脑后。他跨过大石,跃过沟坎,如一只疾驰前行的猎豹。途中也会遇到一些奇形怪状的猛兽,嘶吼着朝他扑来。他脚下不停,匕首凌空刺出,机器人的金属铲随后到达,猛兽便痛嚎着飞了出去。 纪九终于跑到山脚,机器人报时:“还有四分钟。” 面前是一座高耸的黑石山,表层没有半棵植物,只有光秃秃的黑石。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只类似蜥蜴的爬行动物在石缝间穿行。 纪九全身是汗,喘着气仰头打量,目光落在右边山腰处,看见离地两米高的半空出现了水波状空气扭曲,那是高能粒子聚集时形成的空间波动。 “就在那里!”机器人也发现了异常。 纪九继续冲向山腰,沿途碎石往山下滑落,蜥蜴惊慌地缩回洞中。那片空间扭曲位于山腰上的一处平台,他刚刚冲上平台,就见机器人在开始倒计时:“十,九,八,七……” 纪九感觉到身体上有电流淌过,皮肤一阵麻痒,头发和汗毛根根竖起。而身前半空慢慢出现了树枝状蓝色电流束,像是玻璃上绽开的蓝色霜花。 “快点捕捉,铦电马上要没了。”机器人催促。 铦电只会对序列者造成伤害,普通人接触到也没关系,纪九接过机器人递来的聚容器,走到近处,按下开关,那团悬浮在空中的蓝色电流便从半空消失。 而他手里那透明容器里,则多出了一小团蓝色光球,若隐若现地悬浮在真空里。 铦电被捕获,高能粒子聚集形成的空间波动也跟着消失。纪九端详着手里的透明容器,机器人也凑了过来:“真好看。” 纪九看着那团小小的蓝光,这些天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便笑着点了点头:“嗯,好看。” 两个又喜滋滋地看了一阵,纪九才道:“天要黑了,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回去后藏在屋里慢慢看。” 下山时,天色已逐渐黑沉,凉风卷起,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到纪九的好心情。现在有了铦电在手里,不管是传感器还是关阙,对他都已不再构成威胁。机器人兴致也很高昂,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回去后就把它移到密封注射器里,到时候我就拿着注射器抵在关阙脖子上。我说——”机器人一声厉喝,“把传感器交出来!密码告诉我!你交不交?不交我就扎——啊!!” “啊!!” 两声惨叫响起,两个原本还并排走在山坡上,现在都齐齐从地面消失。而那片看似坚硬的深色山石上,则多出了一个井口大小的圆孔。 “纪九,纪九。” “我没事,没有摔着。” 纪九待到洞内的烟尘散去,甩掉头上的石渣,仰头看向上方洞口,又打量左右。 这洞就如同一个深井,洞壁光滑笔直,足有七八米深。石面上有几道浅浅的擦痕,那是他俩下坠时,机器人一手抓住他,一手抠着洞壁减缓下坠速度造成的。 “我们怎么掉下来了?这是陷阱吗?”机器人仰着脑袋问。 纪九摇头:“不,它就是这样的山体结构,表面只有薄薄的一块石片,下面千疮百孔。像这样的天然陷阱,这片山里还有很多。我来凿些孔,让你先出去,然后给我丢条树藤什么的。” 纪九掏出匕首试了下,那洞壁坚硬如铁,刀尖无法嵌入。 “这么硬?那我们怎么出去?”机器人有些傻眼。 纪九淡定自若:“放心,总会找到办法的。” 半个小时后,洞口外的天空呈现出夜晚来临的灰黑色,凉意不断从头顶灌入,身周的山壁也如千年寒冰般散发出寒气。 “现在怎么办?”机器人问。 洞壁上已经多出了数道痕迹,像是小孩儿用树枝胡乱划过墙壁,也只刮掉了一层浅浅的粉末。 “肯定有办法的。”纪九脑袋上系着机器人的三角巾,脖子上也绕着它的那条围裙。他不断发着抖,呼出的气成了白色,“你,你不相信自己,难道,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我不相信你。”机器人扭过脖子,“这么久了,我们都没有办法出去。” 最后一抹光线消失在洞口,h58迎来了又一个极度低温的夜晚。 纪九已经放弃了用匕首凿壁,只开始原地跑步,来减缓体温流失的速度。气温越来越低,空气似乎都被冻得粘稠,刺骨的寒意钻入每一处毛孔和骨缝。他的脚步越来越缓,只机械地抬起被冻得失去知觉的双脚,几次差点扑倒在地,被机器人给抵住。 “宝,几,几,几点?” “八点二十。” “才,才八,八……” “对,才过了二十分钟。” “坚,坚持住,关阙发现我们,迟,迟迟没有回去,会,会来找人的。” 机器人看看纪九,又看看洞口,再看看纪九,一脸的欲言又止。 “相,相信阿宝,他,他会来的,他要用我,对,对付我哥,得是活的。” 纪九话虽这样说,其实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今天是他们交易结束的日子,关阙已不再需要他捕猎钢鬣兽。他还担心被关阙发现他来这里是来找铦电,那样的话,关阙会不会在恼怒之下,干脆放弃用他对付纪北宴的打算,只任由他死掉? “宝?” “八点二十五。” “才,才过了五分钟?你,你搞错了。” “没搞错。” 机器人话音刚落,纪九鼻尖就感到了一星冰凉。他抬起头,在机器人投出的光束里,看见洞口外已经飘起了雪花。 “气温已经到了零度,你不能再呆在这儿了。”机器人焦虑地道。 纪九此时再也说不出我有办法之类的话,他对机器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哆嗦着嘴唇:“我,我还是挺喜欢最,最后的矿场,到,到时候,就放这个。再,再加一首,兵,兵哥哥爱美娇娘……” 机器人还没回应,突然就仰起头,惊讶地啊了一声。 纪九动作迟缓地跟着抬头,借着机器人投出的光线,看见洞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站了一个人。 那道身影头顶漆黑苍穹,立在飘飞雪花中,正从上至下地看着他,如同天神降临一般。 纪九在看见关阙的瞬间,心里涌起百般滋味,眼眶有些发热,所有面对死亡时的恐惧都消散一空。他从未觉得关阙在哪一刻像此时这般亲切,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哑着声音唤了声:“……阿宝。” 关阙低头看着他们,接着蹲下,一根绳子晃晃悠悠地垂下洞口。机器人一把抓住绳子,又搂住纪九,被慢慢拖了上去。 纪九到达地面,抱着双臂,站在原地发着抖。关阙将一条毛毯丢给机器人,机器人便赶紧给他裹上。 关阙眼眸深沉地看着纪九,既没问他怎么掉进了地洞,也没问他来找食物却两手空空的事,只淡淡地说了声:“回去吧。” 机器人赶紧过来搀扶纪九:“快走快走,回去就好了,我再给你烧点热水泡澡……” 关阙转身下山,纪九用发木的手指摸了摸怀中的聚容器,在机器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一个小时后。 浴室的门被打开,纪九穿着一身浴袍,热气腾腾地站在门口,用毛巾擦着头发。 机器人在厨房忙碌,给纪九熬煮味道古怪的“糖水”,关阙坐在空地沙发上,翘着腿,用刻刀专心地雕刻他的石头。 纪九走回自己房间,关上门,从浴袍里取出聚容器。他坐在床边想了片刻,还是起身打开衣柜,从最底下拿出一支密闭式注射器。 他将聚容器和注射器阀门对接,按下开关,那团蓝色的光球便流入了器管内。 不到食指长的密闭式注射器摊在掌心,他垂眸看着。 今天是交易的最后一天,我必须要拿到传感器。 但是他刚救了我,我没法再对他动手。 只要他不拿我对付纪北宴,我就只用铦电威胁他,把传感器拿到手就行。 军部来人接我,我让他就藏在这里,只要别出去,就不会被人发现的。 …… 纪九思忖良久,终于做出了决定,将注射器放进浴袍衣兜,系紧有些松垮的浴袍带子,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趿拉着拖鞋,走到沙发前,拖过旁边的椅子,反放着坐下,趴在椅背上看着关阙。 关阙还在专注地雕刻。他手里的石头已经成型,看上去像是某类小动物,生着一条蓬松长尾,绕前来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细长的鼻子和狡黠的眼。 “这是什么?狐狸?”纪九歪了歪脑袋,“看上去很狡猾。” 关阙头也不抬地道:“有一点狡猾,但不多。” 纪九的目光落在关阙脸上,长久地看着他。关阙毫不在意他的注视,自若地端起桌上水杯喝了一口。 “你长得很帅,是我见过的人里长得最帅的。”纪九说完后又补充,“除了我哥。” 关阙放下水杯,继续雕刻。纪九的下巴搁在手臂上,脑袋轻轻摇晃。 “你们一定很恨我哥吧?哪怕他现在已经没有带兵征战,你们也想方设法要对付他。” “谈不上,我和他不熟。” “熟不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恨他。” 关阙的目光越过石头看了纪九一眼,又道:“谈不上。” 纪九沉默两秒后,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还行。” 纪九笑了笑:“我已经替你杀了一个月钢鬣兽,根据我们的交易内容,你应该把传感器交给我。” 关阙没有反对,还点了下头,表示认可。 纪九看着他,右手缓缓滑向浴袍衣兜:“那我现在就想拿到。” 关阙侧头思索了半秒,接着将小狐狸和刻刀都放在桌上:“行吧,既然你想要,那现在就给你。” 说完便将手伸进军装内兜,取出一个银白色扁盒,当着纪九的面输入密码,打开,取出那枚崭新的传感器递了过来。 纪九怔住,下滑的手就搁在腰间,保持着这个动作没有动。 关阙眉头皱了皱,露出一个询问的表情。纪九回过神,伸手将传感器接了过来。 13、第 13 章 纪九接过传感器,反复检查了好几遍,确定它是真的,也是崭新未拆封的。他有些茫然地看向关阙,关阙却已经拿起刻刀,重新在雕刻那只小狐狸。 他又愣愣坐了片刻,这才起身走向办公区,脚步迟缓,神情惊疑不定,中途转头瞧了好几眼,看关阙是不是会突然追上来。可关阙一直认真雕刻,从头至尾没有抬过头。 纪九在索要传感器之前,已设想过数种关阙会出现的反应,也做好了来一场战斗的准备。但他唯独没有想过,关阙竟然没有拒绝或是耍什么花招,而是直接将传感器给了他。 难道…… 难道这些天是我自己在胡思乱想?他真的就只是单纯地在和我做一场交易? 纪九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复杂,直到走到空地尽头才回过神。他顿住脚步,瞧着躺在掌心的传感器,喜悦从心头渐渐爬升,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反正传感器已经到手,他也不再去琢磨关阙的想法,只冲着厨房一声大喊:“吴思琪。” “说。” “我拿到传感器了!” 厨房里传出东西被撞翻的声音,机器人飞快地冲出厨房门,手里还握着金属铲。它第一时间看向沙发,看见关阙还好好地坐在那里,又转头去看纪九,模样有些呆愣。 “快来,我们去联系银盟军,让他们来接我们。”纪九朝它扬了扬手里的传感器。 纪九快步走进办公区那间屋子,将传感器嵌入卡槽,转头对站在身后的机器人道:“宝,通讯器就由你来启动。” “我,我来启动吗?”机器人有些忐忑,屏幕上的眼睛却闪闪发亮。 纪九笑着将它拉到身旁,拿起它的机械手,将它的食指放上了启动键:“547,你就是最厉害的机器人,请接受这份荣誉。” 机器人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地按下手指,通讯器上方的那排绿灯便唰地亮了起来。纪九在一旁调频,接通线路,片刻后,耳机里传出一道女声:“银辉星耀炽城银盟军军部接线员014号,请讲。” “耶!”机器人兴奋低吼,纪九也无声地握了下拳。 纪九深深吸了口气,强压着激动,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正常:“银盟军第四军上校纪南瑾,士兵编号2545334,请求转接军部。” “请稍等。” 耳机里传出等待的音乐声,纪九的呼吸微微急促,手心也已浸出了汗。 半分钟后,一道男声在耳机里响起:“纪南瑾。” 纪九听出这是第四军大校陈轩然的声音,立即回道:“陈大校,我是纪南瑾。” “你在哪儿?” “我在h58。” “h58?” 纪九解释:“是一颗位于尘埃星系的废弃矿星,空域坐标为-34,2345,-467。我的飞行器被卷进了流浪行星的引力场,迫降在了h58,现在飞行器已经损毁,我没法回去,请求军部接应。” 像是信号不好,通话有着几秒中断,陈轩然的声音才继续响起:“你提供的信息已记录,军部这就派遣飞行器前去接你。” “是。” 中断通话前,纪九抓紧时间问:“陈大校,和我一起执行任务的那些士兵们没事吧?” “他们都已经安全返回。” 纪九松了口气,又问:“陈哥,我能和我哥说上两句吗?” 陈轩然和纪北宴有着多年交情,纪九在加入军队前便认识他,所以现在改称他为陈哥,就是想从私人关系上提出这个请求。 “纪九,机要处的每通通讯都会被记录,任何人都不允许用这个频道进行私人通讯。”陈轩然听上去有些为难。 “好的。那您能把我的情况转告给他吗?让他不要担心。” “可以。” “谢谢。” 通话中断,纪九举起手,和机器人击了个掌,再将它搂进怀里,使劲揉它的脑袋。 “降魔十八式洗髓揉!” 机器人抬手捣向他腋下:“伏虎十三掌碎石掏。” 两个嘻嘻哈哈,兴奋打闹了好一阵才离开设备间。纪九走出房门,看见关阙还坐在原处,想了想,便打发走机器人,自己踱了过去,重新在沙发前的椅子上坐下。 关阙的雕刻工作已近尾声,在用砂纸打磨那只小狐狸。纪九靠在椅背上,浴袍下的两条长腿伸直,脚跟抵着地面翘起,拖鞋险险地挂在脚趾上。 “我已经和银盟军联系上了,他们派出了飞行器来接我,明天早上应该就会抵达h58。”纪九道。 关阙点了下头:“恭喜。” 纪九又道:“等他们来的时候,你就呆在你房间里别出去,等我们离开后,再联系塔柯军来接你。” 关阙这次没有出声,却抬起头,沉默地注视着纪九。他目光犹如两泓漆黑深潭,所有的情绪都被隐藏在潭底,让人看不出他此刻内心在想些什么。 纪九正要继续往下说,刚开口,便见关阙突然朝他伸出了手。他心头一紧,条件反射地身体紧绷,同时将右手伸向了浴袍衣兜。 但关阙却只拉住他的浴袍两襟,如同上次在浴室里那般,将他微敞的浴袍合拢,再扯开那松松垮垮的系带结,重新系紧。 关阙做完这一切,朝他点点头,接着站起身走向了宿舍。纪九转头看着他的背影,看见他突然抬手,将什么东西抛了过来。 纪九伸手接住,拿到眼前,看见躺在掌心的是那只刚雕成的小狐狸。形态惟妙惟肖,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半遮面,露出一双狡黠的眼。 纪九看着小狐狸,用大拇指轻轻摩挲了下,感受到温润光滑的触感。他又抬起头,却见关阙已经进入他自己的房间,房门砰一声合拢。 第二天,早上八点,纪九打开了宿舍门。 他没有如平常那般穿着家居服,而是换上了自己那套银盟军作战服。裤腿掖进短靴,上衣胸膛处的破洞已经补上,洗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既帅气又精神。 机器人在忙碌地收拾行李,没有找着皮箱,就摊开一张床单扎成包裹,将纪九穿过的浴袍和使用过的毛巾等等全带上。最后在屋内转了一圈,拿起那两个空密码盒和小狐狸,分别塞进了纪九的左右裤兜。 纪九站在过道上,见关阙那间房房门紧闭,犹豫着要不要去道个别。但他还未拿定主意,那房门已被打开,关阙步出了房间。 关阙也穿上了他那套黑色风衣式军装制服,显得肩宽腰窄,身姿挺拔。他很自然地走向纪九,站定在他身前,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纪九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朝他伸出右手:“再见了。” 关阙的目光落在面前那只手上,也抬起手和他相握。 力道很轻,一触即分。 纪九收回手,却隔着军装布料,轻轻捏着上衣衣兜里的注射器。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还会在战场上遇见,那时我不会手下留情。”他语气认真地对关阙道。 他觉得关阙似乎笑了下,但那笑容很浅,在脸上一闪而逝,让纪九怀疑那只是自己的一种错觉。 “再见。”关阙道。 纪九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通道口,机器人挎着一个大包袱,拿着金属铲跟在后面。纪九打开通道门,耀眼的恒星光照洒落进来,他眯了眯眼,又转过头,看见关阙已经坐在空地边缘的沙发上。 这是在替他驱赶门外的那些钢鬣兽。 纪九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垂下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接着转身,带着机器人钻出了通道口。 纪九反身关上通道口大门,和机器人就站在门旁,抬头看着天空。钢鬣兽群如往常般远远地围成一圈,只冲着他们嘶吼。 今天的天气不错,天空澄澈到透明。两个盯着天空看了半晌,机器人有些不安地道:“从银辉星到h58,需要穿行三个星域,经过四个跃迁点。算算时间,他们现在应该到了,可为什么还没来?是遇到了电磁风暴干扰?撞上了陨石?曲率引擎损毁?” 纪九安慰道:“耐心一点,路上耽搁点时间很正常。”他抬手挡着额头,眼睛被光线刺得微微眯起,“吴思琪。” “说。” “我们在这里遇到关阙的事,你不要给任何人讲。”他顿了顿后又道:“包括纪北宴。” “噫……”机器人拖长了声音,“你怕别人来找他麻烦? “我是怕别人来找我的麻烦。”纪九叹了口气,“要是被军部知道我和一名序列者在这里呆了一个月,肯定会对我进行调查,还有无数次的审讯。而且还会牵扯到纪北宴,给他也带去无穷无尽的麻烦。” 机器人沉默了两秒:“我的核心使命是忠于银盟军,绝对服从银盟军的命令。” “你的核心使命是忠于纪南瑾,绝对服从纪南瑾的命令。”纪九道。 两个正斗着嘴,高空便出现了一个针尖大的小点,在光线的照耀下闪着银芒。纪九连忙叫停,机器人也激动地道:“a3742型飞行器!银盟军的飞行器!” 那架飞行器减缓了速度,但依旧很快。不过短短几秒,天空里已显出它的全貌,庞大的机身上,银盟军标志清晰可见。 那是一个银色的六芒星,两个交叉的三角形,分别代表银辉星主星和晨曦星副星。 飞行器在这片荒原上掀起巨大的风浪,纪九躲在一块大石后,拉住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机器人。钢鬣兽群开始骚动,一边抵御着风浪冲击,一边冲着上空愤怒地嚎叫。 飞行器在荒原上平稳着陆,风浪停止,钢鬣兽群纷纷扑了上去。但飞行器腹下显出两排炮膛,数颗炮弹呼啸飞出,钢鬣兽群在巨大的轰响声中被连接炸飞。 纪九趴在大石后,有些怀疑炮弹会不会把地下工业区震塌。但这类地下建筑都修建得非常坚实,想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如果真炸垮了,他也没有办法,总不能给银盟军说等等,我去地下救个序列者。不过关阙肯定死不了——就算死了也能再复活——他自己在地下死来活去的,总能挖个洞再钻出来。 纪九正胡思乱想着,密集的炮弹声逐渐停止。待到烟尘散去,他看见地上多了数个弹坑,钢鬣兽尸躺了满地,而那些还活着的也被炸弹给吓住,飞快地逃之夭夭。 飞行器舱门打开,十几名全副武装的银盟军士兵抓住绳降滑向地面。纪九从大石后站起身,抖掉头脸上的泥块尘土,大步迎向他们,机器人也挎着包袱跟了上去。 “举起手!不要动!立即报出你的身份!”银盟军士兵刚着地便朝纪九冲来,端起的枪对准了他。 纪九微笑着停步,两手举在头侧,神情轻松地回道:“我是银盟军第四军上校纪南瑾,士兵编号2545334。” “我是银盟军第四军上校纪南瑾的战斗配合机器人,编号547。”机器人也举起手。 纪九已经报出身份,但士兵们依旧如临大敌,枪口也依旧对准了他。其中几人还以左右线路绕到他身后,迅速将他包围。 这阵势分明不是前来接人的,纪九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脸上的笑容敛起,警惕地问:“你们是谁?”同时放下举在头侧的手,摸向了腰后匕首。 “不许动!” 随着那小队长模样的人一声厉喝,四名士兵扑了上来。 纪九左臂肘击,左边那名士兵发出一声闷哼,右脚踢出,将扑来的人给踹飞。他正要挥拳对付剩下两人,突然脚腕一紧,被套索枪射出的绳索给捆住。 纪九脚步不稳,身形踉跄,几名士兵抓紧机会扑了上来。纪九被他们扑倒在地,也拔出了自己的匕首,立即曲身去割脚腕上的绳索。 绳索扑一声断开,他一个侧翻便要起身,但几把枪同时抵住了他的脑袋:“别动!否则立即开枪!” 纪九喘着气没有再动,手上的匕首被夺走,两只手被人抓住,反背在了身后。 “呀!!!”机器人照着一名士兵挥舞金属铲,那士兵连连后退,另外一名士兵拿出了一把激光脉冲棒。 纪九见状,立即喊道:“吴思琪,别动——” 滋…… 激光脉冲棒发出一道黄光,在机器人身体上形成了流动的光环。机器人顿时停下攻击,如同断电般屏幕黑屏,保持着高举金属铲的姿势一动不动。 “你们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纪九被按在地上,侧脸贴着粗粝地面,大声喝道:“我是银盟军上校军官,如果你们企图绑架或是伤害军人,会受到极其严厉的惩处。” 他嘴里进行威慑,同时猜测着这群人的身份。 反银盟军黑鹫组织? 那组织只是散兵游勇,也许能弄到银盟军的作战服和装备,但a3742型飞行器,他们永远也别想搞到手。 塔柯人假扮的? 这个可能性最大。 纪九在心里确定了对方身份,便停下声音,同时做好了反抗突围的准备。他看向右侧按住他手臂的人,准备找机会夺这人腰间的枪。 但纪九还没动作,面前便出现了一张展开的硬签。他在看清那张硬签后,慢慢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那是一张银盟军拘捕令,盖有军部执行章和银盟军的动态徽印,小队长的厉喝同时在他头顶响起。 “嫌疑人纪南瑾,你涉嫌在九月二十日的旋五行星赤牙城行动中有严重违反军纪行为,直接或间接造成二百三十名银盟军士兵身亡。银盟军特别行动小组受命,现将你押回军法部等候审讯。嫌疑人在押送期间若有任何反抗行为,行动小组可以将你就地处决。” 14、第 14 章 纪九见到那张拘捕令,顿时失去了任何反应,只任由人将他拖起身,反扣住双臂推向飞行器。他机械地迈步,脑中一片混乱,只反复回荡着刚才听到的话语。 ……嫌疑人纪南瑾,你涉嫌在九月二十日的赤牙城行动中有严重违反军纪行为,直接或间接造成二百三十名银盟军士兵身亡……嫌疑人纪南瑾……二百三十名银盟军士兵身亡…… 启动中的飞行器发出隆隆声响,纪九直到被推到舱门下方,有人拿着降绳往他腰上挂才回过神。 “你们在放什么屁?我的士兵都活着!”纪九赤红着双眼,开始用力挣扎,“放开我!我要和军部联系,让我和我的士兵通话!” “第一次警告!纪南瑾,你先上飞行器,有什么话等到了晨曦星军法部再说!”押着纪九的一名特别行动组成员厉声喝道。 晨曦星军法部? 纪九愣了一瞬。 银盟军在银辉星和晨曦星分别都设有军法部,两者听上去相同,实则可谓天差地别。军队里若有人打架斗殴,或是抢劫偷盗,哪怕是致人死亡,也只会送去银辉星军法部。而只有危害到银辉双星的稳定,比如煽动分裂,叛乱暴乱,或者其他重大恶性事件的重刑犯,才会送去晨曦星军法部。 纪九没想到自己会被送去晨曦星军法部,他既愤怒又迷茫,只奋力挣扎,喊着要和军部联系,哪怕被枪抵着头也不管不顾。 “第二次警告……把绳子给他套上,直接拉上去……套不上吗?麻醉枪给我……” 纪九被几个人强行摁在地上,小队长接过麻醉枪,对准了他的后颈。 “队长,快看天上!”一名行动队队员突然出声。 除了趴在地上喘气的纪九,其他人下意识抬头,接着齐齐变了脸色。 他们的注意力全在纪九身上,竟然没有察觉到天上出现了一艘飞行器。 那艘飞行器已到达荒地上方,深黑机身反射出冰冷的光芒,像是一只俯冲向下的夜枭。 “黑鸦战舰!”队长一声暴喝,“暗影军团的序列者来了,快,快回飞行器。” 黑色飞行器转瞬已至头顶,在地面卷起巨大的风浪。行动组所有人都按下手臂上的按键,身体上立即覆盖了一层半透明保护光罩。 两名队员抓住滑降绳升向舱门,但才升至一半,塔柯飞行器腹下便喷出了一枚炮弹。那两人被炮弹击中,保护光罩瞬间破碎,惨叫着从绳子上摔落坠地。 “别上去了,先躲起来!”队长下令,“用对空迫击炮阻止对方着陆!” “队长,我们没想到暗影军团会来,对空迫击炮没有带下星舰。” 队员们立即钻入飞行器腹下,端起枪朝着上空开火。队长抓住纪九的胳膊,将他也推到了飞行器下方。 黑鸦战舰在飞纵的子弹里平稳降落,行动队员们只得从飞行器腹下冲出,各自寻找掩体,准备进行地面战。 纪九双手还反铐在身后,也踉跄着被队长拖到了一块大石后面。 黑鸦战舰的舱门打开,一群塔柯军士兵滑降而出,人数足足是这边两倍。纪九刚抬起头,面前大石上便飞溅起一排弹孔,赶紧又埋下了身体。 密集子弹在头顶呼啸而过,纪九看见不远处一名行动组队员身中数枪,保护光罩被击得粉碎,人也扑倒在地,身体下有鲜血缓缓淌出。 “给我解开手铐!快点,给我解开手铐!”纪九朝着身旁的队长大喝。 队长一边开枪一边回道:“不行!你是重犯!” 纪九见那群塔柯士兵在朝着这边推进,不由心急如焚:“他们人太多了,我是银盟军军人,让我也加入战斗!” “你现在的身份是重犯,给我老老实实呆着,不然我可以就地处决你。”队长喝道。 右前方又一名队员被击杀,尸体扑倒在身前大石上。纪九见状,也不再和队长废话,只蜷起身体,将反着的胳膊从身下穿过。 这样虽然两只手还铐在一起,但终于是铐在了身前。 他一个翻滚,扑出,人便到了那处大石背后。再推开尸体,用肩膀托起架在石头上的枪,双手一起扣动扳机,两名正冲过来的塔柯军便中弹倒地。 “你放下枪!”右边一名行动组队员发现了纪九,冲着他大喊。 “放你大爷。”纪九怒吼,“傻x。” 双方交战激烈,队员们身上的保护光罩纷纷碎裂,不再具备防御功能。纪九击杀了一名塔柯士兵,刚移动枪口,却看见塔柯军飞行器的舱门口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名身材高瘦的男人,穿着黑色风衣式军官制服和衬衫,系着灰色领带,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 他站在舱门口,似是对这边的战斗不感兴趣,只姿态悠闲地打量着这片荒地。 纪九朝着前方扣动扳机,余光瞥着那男人,心里却一阵发紧。 ——这熟悉的制式军装和派头,这人应该和关阙一样,也是一名高阶序列者。 纪九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见那男人朝着这边看了过来。接着他脑子嗡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钻入,毒蛇一般在他脑内肆意游走,带出一阵阵剧痛。 纪九痛得往前扑倒,手指也离开了扳机。他听见身旁传来几声惨叫,艰难地转过头,看见那些行动组队员都倒在地上,口鼻渗出了鲜血。 纪九脑袋如被重锤敲击,小腹也有异感。他虽然极其痛苦,却不知怎的竟然也能勉强撑住,并不像其他队员那样被重创倒地。 高瘦男人轻松跃下地,朝着纪九这边走来,塔柯士兵端着枪跟在他身后。 纪九来不及去查看那些队员的情况,只忍住剧痛,颤着手重新去扣扳机。 他喘着气,将眼睛凑近瞄准器,却从瞄准器那拉近放大的视野里,看见左边一块地面正在移动。 那是地下生活区的通道门。 纪九盯着那处,看见通道门一点点被推开,显出下方的通道。紧接着一颗炮弹冲出,拖着长长的白烟,径直飞向了那群塔柯兵。 轰! 一团火焰在地面上炸开,残肢和泥土飞上天空。剧烈的震荡还未平息,又一枚炮弹飞出通道,紧跟而至。 随着连续的两次爆炸,那在纪九脑中横冲直撞的“毒蛇”突然抽离,剧痛也瞬间消失。 他趴在石后抬起头,甩掉头脸上的石块泥渣,看见那浓浓烟尘里,有着两道正在对战的人影。 两人身体外都罩着一层半透明膜,却和士兵们那种装备保护罩不同,表面上有柔和的光晕在流动。纪九知道,那是序列者用精神力布下的防护罩。 浓尘里的两道身影都迅如鬼魅,拳脚带出破空之声。虽然他们身影模糊,也都是相同的风衣装束,但纪九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关阙。 纪九不知道同为序列者的两人为什么就打了起来,心里全是茫然。 烟尘散去,缠斗中的两道身影变得清晰。高瘦男人挥动匕首,关阙抬手格挡,当啷一声,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 纪九眼尖地发现,关阙握在手里的武器,是他平常用来剖钢鬣兽头颅的金属片。 关阙和高瘦男人迅速交换着拳脚,都沉默地一言不发。精神力防护罩不断被击得粉碎,又重新布上,接着再次被击碎,基本上没什么用。 纪九想朝高瘦男人开枪,但那两人离得太近,身形移动也太快,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他根本没法瞄准。而剩下那些没被炮弹击中的塔柯士兵也回过神,如他一般想开枪,但也同样对不准目标。 一名塔柯士兵绕到关阙身后,掏出匕首,慢慢接近。 现在没人注意趴在石头后的纪九,他便将枪口对准那名士兵,手指扣下扳机。 咔嚓。 枪支发出空膛声,已经没有了子弹。 纪九见关阙失去了精神力防护罩,正要着急地出声提醒,却见关阙在这时突然后闪。 下一秒,那名士兵便慢慢向后仰倒,脖子上一道鲜红的痕,正汩汩涌出鲜血。 关阙又冲回原地,一脚踢向高瘦男人。那人飞速躲开,这一脚便踢上旁边大石,那石面上立即出现了几道裂痕。 纪九原本以为关阙连钢鬣兽都杀不了,没想到他已经恢复成这样,不由暗暗心惊后怕,觉得幸好在走之前没有和他打上一场。 他见那两人还在缠斗,一时分不出胜负,便猫腰冲到最近的一名队员旁边,伸手搭上他的颈侧。 那名队员已生息全无,他又去逐个检查剩下的人,却没找到任何幸存者,整个行动组队员已经全部死亡。 纪九蹲在那名队长身侧,摸出他衣兜里的解锁器,按下开关,手铐应声掉落。 他再回头时,却看见那些刚还好好站着的塔柯士兵,已经全都躺倒在地,身体抽搐,从口鼻里渗出鲜血。 纪九略一愣怔,随即反应过来,这些人应该都受到了关阙的精神攻击。 关阙还在和高瘦男人对战,两人不光拳脚相加,也用上了精神力。纪九虽然位于战圈外,却难免受到一些波及,只觉胸口闷胀,脑袋昏痛,不过相比之前遭受高瘦男人的直接攻击要好太多。 关阙的旧伤应该还未完全恢复,当他大量使用精神力后,便渐渐现出了劣势。他出招开始变得缓慢,闪躲得也有些吃力,而高瘦男人的攻势却越来越快,突然便一拳击中了他的胸口。 精神力防护罩应声碎裂,关阙整个人向后飞出,撞上了七八米远处的一块大石。他撑着地面要起身,试了两次没有成功,扑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纪九心里很清楚,他根本无法对抗那名高阶序列者,只能依靠关阙。如果关阙完了,那他也就完了。 眼见关阙重伤,他弓起身绕到石头外,想去捡那把队长掉在地上的枪。 高瘦男人朝着关阙走去,边走边摘下墨镜,露出了一双狭长阴狠的眼。 “关阙,又见面了。”高瘦男人开口,声音嘶哑难闻,脸上露出了笑容,如同在欣赏好戏一般,“我一直在想,你会躲去哪儿?哦,原来是像只老鼠般躲在荒星。不过这h58的确是个好地方,有钢鬣兽晶核疗伤,可以让你再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关阙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溢出的鲜血滴落进泥土。他趴在地上,伸手去捡自己掉在一旁的金属片,但还没够着,手指便被一只穿着皮鞋的手给踩住。 高瘦男人的鞋底在关阙手指上缓缓碾磨,那双阴鸷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关阙,别挣扎了,你已经没有路了。现在把光明之眼交给我,乖乖跟着我回暗部,我还可以在大长老面前替你说两句,让你在死之前少受点罪。” 关阙没有应声,只痛苦地喘着气,另一只手紧紧按在左胸内兜处。高瘦男人的目光落在那里,便蹲下身,不顾关阙的阻挡,强行从他内兜里拿出了那枚菱形碎片,欣喜若狂地举在眼前。 “阿攀,你抓到我,拿走光明之眼,在大长老,大长老那里立下了大功。我肯定活不成了,那你,那你告诉我,车西朝究竟,究竟去了哪儿?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只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关阙说完这句,又吐出了一口鲜血。 “车西朝那个情报贩子居然是你亲人?”阿攀只目不转睛地看着碎片,嘴里道,“行吧,看在光明之眼和共事一场的份上,我就告诉你。那个车西朝逃去了银辉星耀炽城,据说混得还不错,你可以死得安心了。” 纪九此时已拿到了枪,端起朝着高瘦男人瞄准。 他正要扣下扳机,却又突然顿住,满脸惊讶地看着瞄准器。 透过瞄准器,他看见关阙瞬间敛起了痛苦表情,目光变得冰冷。接着迅速趋身,在高瘦男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便将什么东西扎入了他的颈部。 高瘦男人似想挥拳,却又停住,只伸手去摸自己脖子,从那里拔出一支指头粗细的注射器。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空针管,又慢慢看向关阙,接着身体开始抽搐,喉咙里发出嘶嘶声音。 关阙站起身,退后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他神情淡漠而冷静,飞扬的风衣下摆猎猎作响,哪里还有半分刚才那种垂死模样。 男人的身体如同被戳了孔的球,迅速干瘪,血肉消散,衣物掉落地上。 他成为了一具扑在地上的骨架,骨身上陆续出现蜂窝状孔洞,骨色由白到灰,再到黑,如同一具烧烬的木炭。 一阵风吹来,疏松脆化的黑骨化为黑灰,被卷着飘向了远处,地面上只留下一堆衣物。 纪九愣愣地端着枪,半天都回不过神。直到看见关阙转过身,这才大梦初醒般,伸手从自己衣兜里掏出那支注射器,拔掉了尾端的密封口。 他竖起注射器往管子里看,只见管身空空,管壁干净,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支从未使用过的,崭新的注射器。 15、第 15 章 没有了成群的钢鬣兽,这片荒原是从未有过的安静。但地面上遍布弹坑,四处躺着尸体,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瘆人。 纪九握紧那支空针管,看向了关阙。 关阙正从脚边捡起那块名为光明之眼的菱形碎片,掏出一条手帕擦干净,再放回衬衣衣兜。 他没有去看站在不远处的纪九,收好光明之眼后,便抬头看了眼天空,再大步走向前方。 纪九也跟着抬头,接着神情大变。只见天空极高处出现了两个小点,正在迅速接近地面。虽然看不清飞行器外形,但不管是银盟军还是塔柯军,都是他现在不想遇见的。 纪九立即扔掉注射器冲向了右边。机器人还立在空地上高举着铲,他冲到机器人面前,脚在尘土里刹出两道长痕,动作麻利地拔掉那铲,再将它一把扛在肩上。 纪九转身冲向银盟军飞行器,却发现关阙就在前方。他心头闪过一抹诧异,毕竟这荒原上已有两架飞行器,想不到他身为塔柯军,竟然选择了属于银盟军的那一架。 但这念头只在心里过了一瞬,便被他抛在脑后。天空上的飞行器已清晰可辨,灰色机身,鱼雷似的外形,来的虽然不是暗影军团,却也是塔柯军舰。 纪九在空地上一路狂奔,几米远的弹坑,一个飞跃便跨了过去。当他奔到飞行器下方时,关阙已经抓住滑降绳升向舱门。 纪九将滑板车把手卡在肩上,让机器人倒挂在自己身后,并抓住另一条滑降绳迅速升高。 两艘塔柯舰已经到达荒原上空,强烈的风浪让绳索大幅甩动,让他差点就被甩了出去。 关阙钻进舱,纪九也快接近舱门,却见塔柯舰腹下打开,露出了两排黑洞洞的枪膛。 “啊!!!!”他大吼出声,用力将机器人掷向舱门内,同时一个腾身,右脚勾上了舱底板。 纪九翻进舱的瞬间,一枚炮弹从天上飞来。舱门却在此时合拢,随着一声被炮弹击中的轰响,那金属壁上立刻多出了一个膨出的弹坑。 飞行器剧烈震颤,左右摇晃,关阙已经到了主驾驶座,正握着操纵杆让飞行器升空。纪九喘着气撑起身体,抓紧了旁边的支撑杆,只听见四处舱壁都响起被炮弹击中的声响。 机器人在地板上左右翻滚,四处碰撞,他竭力探出身,将它扯到身旁,用支撑杆上的皮带拴牢。 飞行器在低空闪躲翻腾,躲避那密集如织的空中炮火。纪九不得不全力抱住支撑杆,才不至于被甩飞出去。 “主控台弹道锁定系统坏了,我需要一名副操纵员提供数据。”关阙突然喝道。 这舰里只有两人,纪九便扶着支撑杆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向驾驶舱,将自己固定在了副驾驶座上。 他盯着面前的战斗显示屏,上面的两个红点代表着那两艘塔柯舰,旁边还有不停变换的坐标数字。他快速按下仪表台上的几个按钮,喘着气道:“-456,4567,已,已调整好弹道,已锁定。” 一枚光弹从银盟舰腹下飞出,在空中拉出一道蓝色的火焰,击中了右侧追来的的塔柯舰。那艘舰险些被击中机动舱,连忙往旁拐了个弯,接着才重新追了上来。 “已调整好弹道,已锁定……已锁定……已调整好弹道……” 纪九的目光在几张战斗屏上来回移动,不停汇报数据和锁定情况,并进行助攻。两人虽是第一次配合,却非常默契,炮火既猛且准,让两艘塔柯舰不得不谨慎地后退,和这艘舰保持着一定距离。 满身弹坑的银盟军飞行器终于穿出了炮火网,冲出大气层,飞向了茫茫太空。那两艘塔柯舰虽然紧追在他们身后,但已处于可攻击范围之外,暂时无法进行攻击。 纪九终于可以喘口气,赶紧打开舰内通讯器,又在仪器上操作,给这艘舰发出的信号波段设置了伪装层,接着才开始连接银辉星的通讯卫星。 嘀一声响,连接成功,他思索两秒后,没有拨打纪北宴的通讯器,而是换了一个号码。 他没有戴耳机,两声连通中的嘟嘟声后,舱内响起一道年轻的男声:“喂。” 纪九听到这声音,立即坐直了身体:“城子。” “小九?”对面音量突然拔高,接着迅速压低,“是小九吗?是不是你?” “是我。” “你在哪儿?你知不知道军部正在到处抓你?你现在居然还敢给我打电话,会被他们查出来的!”城子急促地低声。 “我不敢联系我哥,怕他的电话被监听。你放心,没人知道你和我的交情,不会查到你这儿。”纪九道。 “那你现在怎么样?” 纪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问:“城子,我想知道军部为什么抓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城子的呼吸声清晰地传来,却迟迟没有做声。 纪九原本不相信行动小组队长所言,但直到现在,直到城子长久的沉默,才让他意识到那话也许是真的。 他心里顿时升起了恐慌,声音也隐隐发着颤:“城子,你说句话,我的那些士兵呢?他们回到银辉星了吧?他们是不是已经回去了?是不是?” 纪九的连声追问下,城子终于再次开口:“小九,我不知道你是装的还是真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要是说了半句假话,就让我被塔柯军杀死。”纪九顿时控制不住情绪,激动地大声吼道,“我现在正被塔柯军舰追击,如果对你撒了谎,马上就灵验。” “小九,你冷静点,冷静点,我不是那意思,小九!” 纪九喘着气抹了把脸,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又哑声道:“城子,我们在帮里做了那么久的兄弟,又一起考进军校,你难道不清楚我的为人吗?” 城子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小九,我不清楚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你们那任务确实失败了,纪将军也被军部监管起来了。我私下打听到的消息是,你们刚刚撤退,就在赤牙城上空遇到了暗影军团,他们派出了十八名高阶序列者……小九,你的那些兵,的确都没了。” 纪九听到最后一句,脸上的怒气和焦躁都瞬间消失,只目光定定地看着前方。他神情困惑,像是听见了什么让他不能理解的话,但眼泪却汹涌而出,一颗颗滑出了眼眶。 一直盯着前方屏幕的关阙,在这时突然侧头看了他一眼。 “小九,你不但是战场指挥,也参与了整个行动计划的制定,所以很清楚行动的每一个步骤。暗影军团从塔柯星出发到赤牙城,需要七八个小时,他们能在你们撤退时抵达赤牙城,说明你们制定出任务计划后不久,他们便也接到了消息,并和你们差不多时间出发。” 纪九想说什么,但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半个音节,只咬着牙一声不吭。 “小九,要是没有我们的人通风报信,时间不可能那么巧,还派了那么多的高阶序列者,让我们中了这个套。这明显是塔柯人的陷阱,军部说你是通敌者,所以才中了他们的埋伏。” 纪九度过了那阵头晕和耳鸣,强行让自己先不去想其他,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努力镇定下来,沙哑着嗓子问:“那就能证明我是内奸吗?任务内容是去赤牙城解救八十名人质,但城里半个人质都没有。这是军部下达的任务,为什么不找那下达任务命令的人?而且制定行动计划有好些人,包括几名指挥和行动组主要成员。” “任务内容方面我不清楚,据说相关人员已经被调查过,该处理的也被处理了。那任务的确是军方根据截获的假情报发出的,是一次重大失误,却和内奸无关。” 城子继续道:“制定行动计划的几名指挥也都已经调查了,没有谁在制定计划后和外界联系过。而那些行动组主要成员……他们都死了。” 城子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哽咽,“小九,你们一起去赤牙城的士兵,只有你还活着。我信你,可你怎么让其他人也信你?而且和塔柯军对战的时候你在哪儿?你为什么没和他们一起撤退,还扔下了你的士兵自己逃走了?” “我没有逃走,我当时,我当时……” 纪九满腔悲愤,急于想向城子说出自己的无辜,但那些话却突然卡在喉咙,不知道该怎么说。 其实我当时是昏厥了,我还被人给搞了。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我怎么上了飞行器,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荒星上了? 城子的声音突然消失,通话信号中断。纪九赶紧重新连接,着急地一遍遍拨打,但舱内只有无法连接的嘟嘟声。 关阙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屏幕数据:“这片空域有电磁波风暴干扰,你暂时没法和他通话。” 纪九看着拿在手里的通话器,突然扬起手,狠狠砸向地面,再埋下头,弓起背,发出压抑却痛苦的哭声。 “你们到底遇到了什么,你们怎么就没了,怎么就全都没了……” 纪九的手指插进自己头发,痉挛地蜷缩又伸直,眼泪疯狂地涌出眼眶,脖颈上鼓起两道青筋。 “这些都是假的,假的!你们别死啊,别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别死……” 砰! 飞行器右侧发出被炮火击中的声音,机身跟着颤了颤。 关阙看了眼下方小屏,再次开口:“他们又追上来了,副操纵员给我提供弹道数据。” 纪九一动不动,依旧将头埋在手里,肩背剧烈抽动着。 关阙猛地拔高飞行器,两颗光弹从机腹下穿过,射向遥远的太空。 “纪九。”关阙操纵飞行器躲避连续炮火,嘴里低喝。 纪九此刻心头全是悲痛和愤恨,哪怕星舰被炸了也无所谓。但他还是抬起了头,却不是看向屏幕,而是朝向了关阙。 “那十八名杀害我士兵的高阶序列者里有你吗?” “没有。” “你撒谎!!”纪九一声怒吼。 “我没有撒谎。” 纪九突然拿起一把挂在座位旁的枪,抵住关阙太阳穴,咔哒一声子弹上膛,咬着牙:“你撒谎。” 关阙慢慢转头,目光幽深地看向纪九,任由那发抖的枪口抵着自己额头。 纪九双眼红肿,一张脸满布泪痕,关阙注视他片刻,开口道:“我的确没有参与塔柯军的那次任务,也不是那十八名序列者的其中之一,没有杀你的士兵。我这话若是有假,就让我被身后追击的塔柯军杀死,马上就灵验。” 他的神情平静,语气坦然,纪九看着他,搭在扳机上的食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最后终于还是垂下手,收回枪,转头看向前方。 关阙不再催促纪九协助自己,只操纵飞行器,在那些炮火里左避右闪。 飞行器再次急转并下沉,躲闪得很是艰险。纪九看着屏幕上越来越近的红点,终于抬起手开始调整弹道,并哑声汇报:“-346,2547,已调整好弹道,已锁定。” 他眼里依旧在涌出泪水,也不时发出压制不住的哽咽,却只咬着牙汇报弹道情况:“已锁定……已锁定……已调整好弹道……” 经过短暂的交锋,这艘飞行器再次和身后的两艘飞行器拉开距离,在太空中全速前进。 纪九的情绪已经平静了许多,不再那么激动。他靠在座椅上,侧头看着可视窗,看着极远处那颗悬浮在黑暗中的橘色星球,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情绪太过激动,腹部传来一阵阵隐痛。纪九回过神,右手搭上小腹,待到那阵隐痛散去,他才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登上这艘银盟军飞行器,不去驾驶你们的塔柯军飞行器?” 关阙握着操纵杆,轮廓分明的脸部被光线映得明明暗暗。他听见纪九的问话,沉默了足足半分钟,但也终于出声回答。 “因为我被塔柯军内部设为特级危险人物,飞行器系统只要检测到驾驶者是我,便会自动汇报行踪。我能去到h58,是关闭了星舰里的所有系统,并在关闭的前一秒,设置好了自动飞行的航线。” 不用纪九追问其中细节,他这次回答得非常仔细。纪九听后,很轻地点了下头:“所以你无法驾驶塔柯星舰?” “对。” 纪九看着窗外的浓黑太空,神情不悲不喜:“所以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你并不是被卷入了流浪行星的引力场,你的目标就是h58,因为h58有可以疗伤的钢鬣兽,还有铦电,你要用它来除掉那名一直在追踪你的高阶序列者。” 关阙没有出声,纪九继续道:“你在h58上遇到了我,原本想杀了我,但后面觉得留着我更有用。” “你没法接近铦电,要捕捉它非常困难,但我可以轻松办到。所以那次我在浴室里泡澡的时候,你也进来了,还故意在我面前提到我哥,就是想激起我彻底除掉你的心思,促使我去捕捉铦电。” 纪九舔了舔干裂的唇:“你只要使用你那艘星舰上的装置设备,就会把当前位置发送出去,包括使用那个传感器。所以你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你身体恢复得差不多,而我也捕捉到了铦电的时机。” “昨天,我终于获得了铦电,你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就把传感器交给了我。而我用那个传感器和银盟军联系的同时,也将你的位置发送给了追踪你的人。” 纪九垂下眼眸:“昨天晚上,你又一次替我系紧浴袍,之前你也这样做过,所以我并没有怀疑什么。但就在那时候,你调换了我的注射器。” 关阙一言不发,纪九自嘲地笑笑:“就像你想的那样,银盟军和塔柯军都被我发出的信号引来了。你从那名序列者嘴里问出了你想知道的事,用我捉到的铦电杀了他。你无法驾驶塔柯军星舰,便通过我让银盟军来到h58,并成功得到了一架银盟军飞行器,载着你飞离那颗荒星。” 纪九一直垂着眼,长睫盖住眼眸,在下眼睑上投下两排阴影。 “所有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中,而我作为整个计划里最重要的那颗棋子,最后会被银盟军抓走,也算是报了杀你两次的仇。可你没想到我也逃出来了,算是你这场完美计划里的唯一疏漏。” 舰内安静下来,只听见纪九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和曲率引擎启动的嗡嗡声。 “不,你说错了。”片刻后,关阙突然开口。 “哪儿错了?你没有设置计划?你没有利用我?还是你想说这所有一切都只是巧合?”纪九厉声喝问,那双被泪水浸得通红的眼里充满冷意。 仪器光投射在关阙脸上,让他的五官更加立体,脸庞轮廓更加明晰锋利。他平视着前方仪表盘,回道:“你说得都没错,但我还是想澄清一点。我是打算借你引来银盟军,趁机夺走他们的飞行器。” 他说到这里时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但我并没有打算报你杀我的仇,也不知道银盟军在抓你。” 16、第 16 章 可视窗外的橘红色星球逐渐远离,变小,成为一个小小的亮点。舰内一片沉寂,只有关阙操纵星舰时发出的声响,还有系统偶尔的提示声。 纪九现在并不在意自己被关阙利用的那些事,或者说他根本顾不上去想那些,脑中只反复回忆着城子的话,每一句都让他心口绞痛,脑袋一阵阵闷胀。 “纪九。”关阙出声。 纪九呆呆地看着前方,一动不动。 “纪九。”关阙又道,“他们追上来了。” 纪九终于有了点反应,他眼珠缓缓转动,翕动干裂的唇:“那又怎么样?” “我需要副操纵手。” “那又怎么样?”纪九继续重复,“你怕我们被击中?星舰散架?其实那样一了百了,多好。反正你也不会死,拼拼凑凑又活过来了。” 关阙瞧了他一眼,没有做声,却突然解开安全带和保护臂,大步跨到纪九身前,双手在仪器上操作,目光盯着屏幕上的数据。 纪九的膝盖被关阙的腿弯顶住,他想起这个人之前做的那些事,原本没有什么情绪的眼里慢慢升起戾气。 “你窜过来做什么?过去!别挤着我!”他低吼。 “想让我别挤着你,那你就自己来。”关阙手下动作不停。 纪九本已心如死灰,但现在瞧着关阙,那死灰里又冒出了腾腾怒火。他对关阙的恨意并没到杀死他那一步,可想起那些利用和欺骗,若是不去计较,心头又着实不甘。 纪九没有做声,却将身体往下沉,让膝盖继续往前顶,顶得关阙紧贴着仪器台。 他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很幼稚,但想到能给关阙添点堵,心里也要舒服一些。 关阙虽然被顶得紧贴着仪器台,却丝毫不恼,甚至都没有任何反应,只专注地操纵仪器,不时看一眼数据。 纪九看着舷窗,那上面倒映着关阙平静的脸,让他突然就觉得很没意思,觉得越是搞这种小孩子的动作,越是会衬出自己的无能。 他收回了脚,冷声道:“过去。” 关阙还是那句话:“那你自己来。” “我就是要自己来,不行吗?你占着我的地方,让我怎么操作?我让你过去,你话这么多?”纪九突然就提高了音量。 关阙回到了主驾驶位,纪九沉着脸调整弹道轨迹,偶尔给他汇报数据。 舰内突然响起嘀嘀报警声,屏幕左边也出现了三个红点,正朝着这方向全速行进。 “他们又来了三艘舰。”纪九神情变得紧绷。 关阙瞥了眼屏幕,倒没有表现出惊讶,只道:“应该是暗影军团。” 纪九低低咒骂了一声,又恨恨道:“他们是冲着你来的,我纯粹是被你给拖累了。” 关阙道:“你现在也可以选择出舱,离开这架飞行器,不受我的拖累。” “现在能出舱吗?这可是太空。” “既然知道,那就别出声。” 纪九现在一点就炸:“嘴巴长在我身上,你管我说不说?我告诉你,我现在可不怕死,我已经活腻了。你信不信我随时可以撂下这操纵器,管你星舰往哪儿飞。” 关阙一声不吭,紧紧闭上了嘴。 那三艘舰渐渐逼近,在进入可攻击范围后,朝着他这艘舰发出了远距离光弹。关阙早已经锁定对方,也在第一时间放出光弹进行阻挡。 光弹在无介质真空里无声地碰撞,时不时一道光束擦过飞行器,射向遥远的太空。关阙一边还击一边操纵飞行器躲闪,无形中缓下速度,让后面两艘舰也追了上来。 “怎么不向右?直行会被他们追上的!-456,346,已锁定。”纪九急声追问,眼睛紧盯着弹道屏。 “因为去右边也迟早会被追上。”关阙冷静回道。 “那你有什么办法?” “b456跃迁点。”关阙拉高了操纵杆。 纪九在空域图上找到了b456跃迁点,在看清旁边的数据后,拧起了眉头。 “b456是一个天然跃迁点,因为被电磁波风暴干扰,所以极不稳定,被军部评定为极危险等级,禁止星舰进行跃迁。2号弹道,已锁定。”纪九抿了抿唇,“我觉得应该还有其他办法能甩掉他们。” “这就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说了那跃迁点极不稳定,我们星舰进去后,说不定会被混乱的引力扯碎的!” “那又怎么样?碎了就碎了,反正你也活腻了。”关阙用他之前的话回他。 纪九冷笑:“可我现在又想活了,怎么的?你有意见?我不光要活,还要找到那群当天在赤牙城的序列者,一个一个弄死。” 关阙没有理他,只突然开始咳嗽,纪九原本没有在意,但他咳声始终不停,便抬眼看了过去,正好看见他在抬手擦去嘴角的血痕。 “你被那人打伤了?”纪九问。 “旧伤而已。”关阙不甚在意地继续操纵着星舰,脸色很是苍白。 纪九并不关心他那旧伤是怎么回事,只要他还能动,还能操作飞行器就行,便没有继续追问。 前方空间被某种引力拉扯得扭曲变形,形成了一个旋转流动的球形体,那便是b456天然跃迁点。 “你心眼那么多,下起套来一个接一个,现在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纪九盯着屏幕问道。 关阙将操纵杆推上前:“那个跃迁点能量虽然极不稳定,我们的飞行器是有可能会被撕裂,而且就算成功跃迁,也不知道会被传入哪个空域。但其实两边军方都从未进入过这个跃迁点,所有结论都来自猜测,根本无法确定。” 几发光弹从不同角度同时飞来,飞行器在光束中上下穿行,险险躲过了其中四发,但底舱还是传出被击中的一声重响。 嘀-嘀-嘀…… 舱内响起报警声,显示曲率引擎失去了一半作用。 纪九知道在丢失半个引擎的情况下,除了进入跃迁点,再没有其他办法。 他深深吸了口气,带着几分挑衅地看向关阙:“赌一把?赌这架飞行器会不会散架。” 关阙没做声,单手操控飞行器,从衬衣兜里拿出一个钻石领夹,丢进操控主台上的小盒里:“毫发无损。” 纪九也在身上摸索,但他并没有领夹这类物品,便从左边裤兜里掏出个什么丢进了小盒,发出当啷一声响:“撕裂散架。” 关阙瞥了眼,看见躺在盒里的是一只石雕小狐狸。 飞行器在密集炮火中全速向前,距离跃迁点越来越近。纪九看着跳动的倒计时数字,屏住呼吸抓紧了身侧扶手。 5、4、3、2、1…… 屏幕上数字变成0的瞬间,飞行器冲入了跃迁点。 可视窗外不再是漆黑太空,而是流淌着能量形成的斑斓线条和光点。飞行器剧烈震颤,舱壁响起不胜负荷的吱嘎声。纪九的心脏在重压下急速跳动,血液像是海潮般汹涌冲击着血管,耳朵里响起尖锐的鸣叫,视野里只有一片绚烂白光。 要散架了,要散架了…… 他口口声声闹着不想活了,但此时心头却升起了恐慌,脑中只反复回绕着这一句。 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又像是只过去了短短几秒,强烈震颤突然停下,尖锐的喧嚣消失,飞行器平稳得像是悬浮在静止真空里。 纪九喘着气睁开眼,身旁可视窗外已不是一片白光,而是茫茫太空,身前小屏上紧追不舍的几个小红点已经消失无踪。 “我们冲出跃迁点了吗?”纪九还紧紧抓着扶手。 关阙双手在仪器台上操作:“飞行器没有被撕裂散架,但也不是毫无损伤。” 纪九惊喜地笑了起来:“我们闯过跃迁点了?我们闯过跃迁点了!” “所以我们不输不赢。”关阙勾了勾唇,“现在可以收回赌资了。” 离开地下生活区之前,机器人将那个小狐狸放进了纪九裤兜,纪九又顺手作为赌资下注,无所谓收不收回。但他见关阙从盒子里取回了领夹,便也还是拿回了小狐狸。 纪九定下心神,看向前方大屏,惊讶地发现大屏上出现了一颗蔚蓝色星球,如同飘在漆黑深海里的蓝色宝石,而飞行器正朝着那颗宝石飞去。 “你准备去那里?”纪九问。 关阙双手撑在仪器台上:“不是我准备去那里,而是飞行器现在不受我的控制。” “什么?” “曲率引擎在跃迁点里遭遇挤压,已经完全不起作用。现在飞行器是被星球引力捕捉,正在朝它靠近。” 纪九沉默了一秒,立即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拨动面前屏幕,将那颗星球放大,点出详细数据,快速浏览其中的关键信息。 “我们被跃迁点送到了竖琴星系,-456.3456……也就是琴柱中段位置。这个小星系里有一颗恒星,四颗行星……其中的a464行星表面被海洋覆盖,有氧气,地表平均温度26°,碳基生命可以生存。” 纪九神情稍微放松,看着屏幕问道:“你是碳基生命吧?” “应该是的。” “应该?” “你说呢?” “你肯定是的。” 话音刚落,舰内又开始剧烈震颤,飞行器已经进入了行星大气层。纪九赶紧坐好,重新系上安全带,打开保护装置,体表迅速覆上了一层保护光膜。 关阙也打开了所有的硬着陆迫降装置,包括反作用动力器和风阻增强器等等,来对抗来自这颗星球的强大引力。 飞行器拖着火光坠向行星表面,可视窗外被火光染成了橘红色。纪九在剧烈颠簸中,努力看清面前的屏幕,突然大声喊道:“糟了,海洋覆盖率是百分百……” “不,是99.9。”关阙纠正。 “有区别吗?”纪九绝望地喊。 “有。” 纪九不明白这个99.9和百分百有什么区别,至少呈现在屏幕里的行星表层一片蔚蓝,瞧不见一星半点陆地。 飞行器穿过厚重云层,速度有所减缓,从可视窗已经能看清海洋表面。关阙依旧站在操作台前,在着陆的倒计时中,有条不紊地逐步打开所有迫降装置,直到那巨大的降落伞也张开,才坐回座位,系上了安全带。 “……十,九,八……” 纪九虽然已经经历过一次迫降,但那次他处于昏迷中,不像现在这样清醒地迎接撞击。他紧张地深呼吸,转头看机器人,见机器人好好地捆在金属杆上,又收回了视线。 “七,六,五……” “吴思琪的储物箱里有强心针,只剩一针,如果我不行了,帮我扎。”他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喊道。 “四,三……” 关阙没有应声,他又补充:“当做一次交易,交易条件等以后再谈。” “二,一。” 倒计时结束,飞行器撞入海中,发出轰然重响,数米高的水柱冲上天空再跌落,海面起伏汹涌。 飞行器在海水里下沉,朝着浓黑的深渊下沉。但光线隐约还能照见的深海里,显出一片海山阴影,其中一座平底山峰将下沉的飞行器给稳稳托住。 …… “妈妈。” 十三岁的少年蜷缩在坟墓旁,头靠着墓碑,嘴唇干裂,凌乱的发丝间露出红肿的眼。 十一月的耀炽城和它的名字没有半分关系,寒风萧瑟,树叶凋零,从胸腔里呼出的热气,转瞬便带着寒意。 少年只穿着一件黑色卫衣,单薄瘦削的身体不停发着颤。当他察觉到身前多了一个人后,缓缓抬起头,在看清来人的面容后,眨了眨红肿的眼,慢慢坐直了身体, “哥。” 年轻军官噙着泪,将他搂进怀里,接着脱下自己的军装大衣给他穿上,再去坟墓前跪下,哭着伏倒在地。 “妈,我出任务回来了,却没有见着您最后一面。您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小九。” 少年裹着军装大衣,却依旧挡不住彻骨寒意。他哭着喊哥,想去扶起那趴在地上的人,却怎么也挪不动步。他低下头,震惊地发现两条腿已被冻成了冰柱,霜花还在朝着腰上延伸…… 纪九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呼吸,耳边悲恸的哭声消失,只有哗哗水流声。他打量四周,这才想起来自己没在母亲坟墓前,而是身处于坠海的星舰里。 应急灯将这处空间照亮,他看见飞行器舱门大敞,海水正在往舱内倒灌。他胸部以下都被淹入冰冷水中,水线还在不断往上攀升。关阙就坐在旁边主驾驶位上,一动不动地垂着头,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纪九收回安全带,想从座位上起身,但左脚却被卡住。他使劲收脚,脚腕处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痛得他差点晕厥。 他深吸一口气,将上半身埋入水里,看见自己的脚卡在变形的座位下方,脚腕有一处不自然的隆起,显然已经骨折。 纪九去掰那卡住脚腕的金属条,金属条纹丝不动。他钻出水面透气,惊恐地发现只不过短短半分钟,水线已经淹到了头部。 他赶紧深深吸一口气,接着便被海水淹没了整个身体。 纪九正焦急地思索求生办法,便察觉到身边水流起了变化,飞速转回了头。他看见关阙已经苏醒,正在解身上的安全带,便又惊又喜地挥舞双手,希望他脱身后能帮自己一把。 关阙解开安全带,悬浮在驾驶座前的水里。纪九随便在脚边抓了个金属碎块,用力朝他丢了过去。 关阙看见碎块,转头看了过来,纪九赶紧去指座位下方,示意自己的脚被卡住了。 和纪九的慌乱焦灼不同,关阙神情自若,没有半分紧张,若不是那随着水流飘散的风衣下摆和起伏的发丝,根本看不出他正置身在深海里。 纪九胸腔里的空气已快抽空,肺部胀痛难忍。他现在能指望的只有关阙,便双手合十恳求,又去指自己的脚。 关阙垂在身旁的手轻轻拨动,却是朝着纪九身侧游去。 纪九的心脏顿时下沉,他知道如果放关阙就这样走了,那自己肯定死路一条。 关阙的衣服下摆突然被扯住,他转过头,看见纪九泫然欲泣地看着自己,满眼都是对生的渴望和对他的无声央求。 但那双眼里的光亮正在飞速消散,长睫逐渐合拢,抓住衣摆的手指也渐渐松开,仿似生命力正从他体内一点点抽离。 关阙原本是想去取挂在舱壁上的工具,用来撬开卡住纪九的金属条。但见他溺水昏迷,决定先给他渡口气。 但他刚靠近纪九,原本一动不动的纪九便突然睁开了眼,一只手灵活地钻进他的风衣,迅捷地掏出了那枚光明之眼。 咔! 碎片被装进了一个银白色密码盒,整个过程加起来不到两秒钟。 纪九的视线已经模糊,耳朵里也嗡嗡作响。他却努力将密码盒朝着关阙方向举起,虽然没有说话,但动作已经表明了一切。 这是用无稀制造的密码盒,如果没有密码,那么无法借助任何外力可以将它打开。 假如我死了,这个宝贝就被锁在盒子里,你永远也别想拿到。 纪九终于再也撑不住,双手无力地张开,密码盒慢慢落入水中。他感觉到自己身体变得很轻,轻得就像一个泡沫,穿过水流,飘向闪着光亮的半空…… 就在这时,一股新鲜空气涌入喉咙,顺着气管一路向下,充盈他整个肺部。让他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脏重新搏动,血液重新流淌,也将渐行渐远的他拽回了原地。 被海水淹没的舰舱里,纪九靠在关阙的臂弯,微微仰着脸,关阙一手揽着他,一手轻托他的下巴,两人嘴唇紧贴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在拥吻的恋人。 应急灯光照下,纪九脸色苍白地闭着眼,关阙耳后那两道紧闭的细缝却已经打开,显出鱼一样的鳃。 纪九搭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关阙这才将人松开,收好密码盒,从工具箱里拿出工具,去撬卡住他脚踝的金属条。中途又几次抬起身,握住纪九的后脑勺,继续给他渡气。 金属条被撬开,纪九身体离开座椅,飘向了舱门。关阙游在他身旁,再带着他钻出飞行器,进入了深海。 海水幽深,飞行器静静地停在山峦之巅,远处是绵延的海底山轮廓,如同一幅静止的画卷。关阙揽着纪九的腰,含住他的唇,再摆动双腿往上,像是一条灵活矫健的游鱼。 纪九的睫毛突然颤了颤,虽然眼睛没有睁开,却张开双臂环住了关阙的脖颈,并张开嘴贪婪地吸吮,只想能获得更多的氧气。 关阙似乎将他胳膊拿掉,纪九却搂得更紧,生怕被夺走这唯一的空气来源。关阙便没有再将人推开,两人拥抱紧贴在一起,缓缓旋转着升向了海面。 17、第 17 章 关阙抱着纪九浮出海面,分开了相贴的唇。纪九靠在他的臂弯,感觉到流淌的新鲜空气,意识逐渐清晰,缓缓睁开了眼睛。 首先撞入他视野的便是关阙那张英俊的,近距离放大的脸。头发捋在脑后,尽显深刻的五官,正微微俯低看着他,带给人极强的视觉冲击感。 纪九有些吃惊地啊了一声,下意识防备伸手,将人推开,接着便无声无息地沉入水中。两秒后,他又重新冒出水面,一边咳嗽,一边抓住了关阙的胳膊。 “还迷糊着,以为在地面……咳咳……你凑那么近,一张大脸,吓我一跳。”纪九咳着道。 关阙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将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拿掉,放在了自己腰部。 纪九也不客气,立即就搂住了他的腰。 关阙舒展双臂,拖着纪九朝东边游去,纪九停下咳嗽,眼睛泛红地道:“我还以为我要憋死了,来不及浮到水面,我肺活量可真的好。” 关阙只沉默地朝前游,纪九抱着他的腰,突然一惊:“等等,吴思琪呢?我的机器人还在飞行器里,不能把它丢下,得将它带上。” 关阙继续往前:“我们现在是要先找个落脚点,飞行器就在这儿,不会跑也不会消失。” 纪九听他这意思是要回头来捞机器人,这才放下心。他想起自己刚将碎片装进了密码盒,就失去了意识,立即就想问关阙将盒子带上了没。 但话还未出口,又及时闭上了嘴。 关阙肯定会将那宝贝带着的,而自己给他锁进了密码盒,他肯定会恼恨。在平安上岸之前,最好是提都别提。 纪九搂着关阙的腰,开始查看四周环境。举目眺望,视线里皆是茫茫海水,看不见陆地,也辨不清方向。 “我们这是去哪儿?这地方全是海,百分之百的海,不管游向哪个方向都没用。” “是99.9。”关阙纠正。 “就算是99.9,我们能顺利找到那0.1吗?”纪九掐着小指末端伸长手,凑到关阙脸颊旁,“这么指甲盖大的地方,说不准还在星球的另一边。” 关阙看也不看地将那只手推开:“0.1也是无数分散的海岛,我们前面就有一个。” 纪九将手搭在额上,眺望远方,依旧只看见一望无际的海水。 “这海下有一条山脉,我刚才在水下观测过,这条山脉逐渐攀升,如果顺着这方向往前,应该会找到露在海面上的峰顶。”关阙一边游一边解释。 “但那肯定在很远的地方,我们能游到露出水的峰顶吗?”纪九抬头看向天空,恒星的光照有些刺眼,也让他更加焦虑。 虽然关阙是序列者,但他之前和那高瘦男人对打时,看得出伤势还没有完全恢复。这又带着自己,恐怕还没找着陆地,两个便都要沉海。 关阙却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恢复了吗?” “什么?” “话这么多,想来也差不多了。”关阙又道,“抱住我的肩。” 纪九不明所以,却也将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 “两只手。” 纪九依言抱住了关阙肩头,下一秒,他便觉手下一紧,关阙猛地朝前冲出。那突如其来的前冲让他差点被甩出去,身体也跟着朝前飞出。 关阙整个人埋入水中,两只手并在身体旁,只摆动双腿,在水下飞快前进。纪九刚好露在水面,整个人趴在他背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关阙在水下的速度惊人,让纪九想起水下摩托,或是海豚、鱼雷什么的,他想告诉关阙,但刚张开口便喝了一嘴风,只得又闭上。 海水和疾风扑打在脸上,纪九眯着眼,心头堆积的沉郁被暂时清空,只感觉到新鲜和激动。 谁会有这样的体验?骑着一名序列者在海里疾驰? 没有别人,只有我! 我是整个银辉星系唯一的一个! 关阙不过在水下游了十来分钟,纪九就见远方海面上出现了一个黑色小点。那黑点逐渐放大,显出了一座小岛的轮廓。 关阙也发现了小岛,减缓了前进速度,并游出了水面。纪九从他背上翻进海里,牵着他的衣服,指着前方对他笑道:“终于找到0.1了,那岛应该就是露在海面的山峰。” 这座小岛面积不大,但植被茂密,整座岛便是一座苍绿密林。岛上空有禽类飞行的身影,看上去体型颇大,在天空盘旋两圈后,一头扎入了林子深处。 关阙游到浅水处停下,两人在水里站起身。这是片银白色的沙滩,却又闪着浅金色的细碎光芒,纪九从水里抓起一把细沙,看见洁净的银白砂砾里混着星星点点的金色。 “这闪光的是楛陨石?”纪九问。 “不,是金。” “金?” “古人类最喜爱的物质,也是他们的一种特殊货币。化学符号为au,来自某个神话故事,意为闪耀晨曦。” “很值钱吧?”纪九目光闪了闪,“我都没有听说过。” “曾经很值钱。”关阙甩掉头上的水,“但你现在没听说过的原因,是因为它本身的用途被更好的替代品取代,而且数量太多,分布在各个行星,甚至好几颗行星的组成结构便是金,整个表层布满由金形成的山峰。” 听说不值钱,纪九便对金失去了兴趣,丢掉细沙,拍了拍手。 关阙提步上岸,纪九的伤腿没法行走,只能单腿往前跳。好在沙滩上有一根枯树干,他捡起来试了试,觉得当做拐杖正合适。 关阙并没有因为纪九腿伤了就减慢速度,纪九虽然有了拐杖,但依旧跟不上,只眼睁睁地看着他进入密林,很快消失在那些枝干后。 纪九一瘸一拐地进入密林,却不知道关阙去了何方。 头顶是蔽天枝叶,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四周也变得格外安静。纪九踏前一步,拐杖落在厚厚的树叶层上,发出沙沙声响。 “关阙。”纪九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阿怪,阿怪?” 纪九站在原地,整个人的重量压在拐杖上,有些急促地喘着气。他并不担心关阙会将自己扔掉,毕竟那碎片盒子的密码只有他知道,却怕林中突然窜出什么猛兽,他现在脚受伤,不一定能对付得了。 左边传来枝干被踩断的咔嚓声,他迅速转头,摸出匕首,警惕地盯着那方向。树枝摇晃,从中分来,出来的却不是猛兽,而是关阙。 纪九长长松了口气,接着又有些不满:“你去哪儿了?” “你不在沙滩上等着,跟来做什么?”关阙微微皱起眉。 “……你什么时候让我在沙滩上等着?你半个字都没有说,一溜烟就冲进林子里,跟个人形鱼雷似的。” “难道你怕我钻进密林跑了?” “难道不可能?” 纪九虽然气消了,但自恃手握密码,所以现在对关阙说话便不像以往那么谨慎。 关阙没有理他,只朝着沙滩方向走,纪九便又跟在他身后。 关阙这次走得慢了些,不时停下打量四周。纪九加快脚步也能跟上,拐杖急促地点着地。 到了海滩上,纪九找了块石头坐下,关阙对他道:“我在林子里找了块空地,可以暂时落脚,但什么东西都没有,所以我要回一趟飞行器,取一些必需物品。” “那你还会回来吗?” “你觉得呢?”关阙淡淡地反问。 纪九虽然有密码傍身,但关阙要独自去飞行器,他还是不太放心,便道:“阿怪,你可要记得,你之前是怎么利用我达到你的一系列目的。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不斤斤计较,吃点亏无所谓。但我不和你计较,不代表你就不欠我。” 关阙双手环胸:“我可刚救了你,不然你现在就是海里的一具浮尸。” 纪九侧头想了想:“行吧,那我们现在两不相欠,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可以。”关阙点点头,“那把密码告诉我。” “我对你那个宝贝,对了,叫光明之眼是吧?我对它丝毫不感兴趣。但是阿怪,我怕现在把密码给你,转头就被你丢下海喂鱼。”纪九仰着头,冲他露出了一个无辜的笑,“放心,密码我会告诉你,但得我安全离开这个星球以后。” 关阙垂眸看着他,他又指了指远方,“你现在去飞行器吧,小心一点,注意安全,我和密码盒都在这儿等着你。” 纪九在密码盒三个字加重了音。 关阙也没说什么,只脱掉风衣丢了过来,纪九赶紧伸手接住。他又扯掉领带,一颗颗解开衬衣扣,解开皮带,将脱下的所有衣物都一件件丢了过来。而这个过程里,他面无表情地微垂着眸,目光始终落在纪九脸上。 他最后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露出线条分明的紧实肌肉,再转身走向大海。 纪九抱住他的衣物,手指捏到布料里的那个方形盒子,冲他背影喊:“阙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守好你的衣服。早去早回,别忘了吴思琪啊……” 一道水线延伸向远方,纪九一直朝那方向挥手,直到人消失在海尽头,这才从风衣兜里掏出那个密码盒,输入密码,打开。 光明之眼就躺在盒底,深黑底色,表面有天然的淡灰色纹路。他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有些份量,触手冰凉,看着既像是某种特殊物质金属,又像是陨石块。 纪九看了半晌也搞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便重新锁好盒子,揣进了自己的衣兜。 他现在才有时间来查看自己的伤脚,看见脚腕处已经肿了起来,皮肤也泛起青紫。他忍住痛去按触,发现不光骨折,还有着错位,情况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但他现在手边什么都没有,暂时无法处理,只能放下裤腿,坐在礁石上等待关阙。 湿衣物贴在身上不太舒服,他正想脱下来晒在旁边石头上,就见周围光线迅速暗了下来。他抬起头,看见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上已布满乌云,像是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这岛上气候变幻莫测,他前一刻还在琢磨这场雨要多久才会落下来,下一秒,暴雨便已倾盆而下。 纪九没法再坐在这儿,只得扶着拐杖撑起身,去密林里躲躲雨。 纪九从未在银辉星见过这样的暴雨,雨点密集成线,再连成了片,让他感觉就像穿行在瀑布里。当他进入密林,虽然雨小了些,但雨点落在树叶上,又制造出特别响亮的动静,像是四处都在放机关枪。 纪九知道那密林深处肯定有猛兽,所以也不敢深入,只在边缘处找了棵大树坐下。 海面层层叠叠翻起了浪,原本碧蓝的海水也变得墨黑。纪九头顶关阙的风衣,眼睛盯着他离开的方向,不时仰头看一眼天空。 哗啦雨声里,他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 那也是一个大雨天,母亲发烧生病,纪北宴出门找药,他端着小凳子坐在大门口,也是这样透过重重雨帘看着远方,翘首期盼着。 当时的情景和眼下突然重合,只不过当时是在等哥哥,现在却是在等一名塔柯人序列者。纪九在心里细细品味,觉得有些可笑,但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心情又开始低落。 虽然他现在只能依靠关阙生存,但他从来不会希望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必须要想到下一步的应对方案。 纪九扯了扯头顶上的风衣,手指轻轻捏着那个密码盒,开始琢磨接下来的对策。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一直都在出神,密林里雨打树叶的声音又太过响亮,所以没有注意到,头顶上方出现了一只巨鸟。 巨鸟张开的双翅足有两米,双瞳赤红,尖喙尺余长,爪子锋利如钩。它盘旋在林木之上,贪婪的目光透过树叶缝隙看着纪九,接着便俯冲而下。 18-20 第18章 纪九后背突然一紧,像是被谁一把拎起,整个人跟着脱离地面。他身体立即做出反应,左手去抱身旁的树,右手拔出匕首刺向身后。 匕首刺了个空,他迅速抬头,这才震惊地发现,抓着自己的居然是一只巨鸟。 巨鸟张开的翅膀挡住了天空,扇得树叶不断掉落,纪九也被它带上了天空。 他离地面越来越远,耳边是呼啸的风,他去劈肩后的脚爪,但那杯口粗的脚爪如同钢箍,匕首劈上去后没有半分伤口,还发出金铁相撞的脆响。 巨鸟带着他绕岛一圈后,飞至岛中最高的那棵树上空,忽地松开了爪。 纪九从半空坠落,失重感让他脑中有着片刻的空茫,后背便撞上了一根横曳的树干,差点回不过气。 他被两根树干架在半空,眼睛被雨水淋得睁不开,只隐约瞧见那巨鸟向下扑来,便立即挥出匕首,格开那抓向自己胸膛的利爪。 巨鸟显然是准备在这儿享用它的食物。纪九往下看了眼,这儿离地面足有十米,身下也只有几根茶杯粗细的树枝,他躲无可躲。 他死死盯着巨鸟,在它俯冲向下时,一刀刺向了它的眼珠。 巨鸟被刺中左眼,尖鸣一声后冲向天空,翅膀急速扇动,发出痛极的嘶鸣。但在天上盘旋几圈后,又愤怒尖啸着俯冲而下。 巨鸟左眼滴着血,朝纪九发起疯狂进攻。纪九拼命格挡,几次下来后,整条手臂都开始发麻,差点握不住匕首。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迟早会被巨鸟的爪子撕得肠穿肚破,但赶快找机会逃脱。 纪九往旁边翻出半圈,侧身的瞬间,发现那树枝里竟然架着一个硕大的鸟窝。 鸟窝直径接近两米,当中躺着一个皮球大小的白蛋。刚才四周皆是茂密树叶,所以他没有发现,现在那些树叶被巨鸟的翅膀扇掉不少,窝和蛋便显露出来。 他猛力格开巨鸟的攻击,在树枝上连接翻滚,一鼓作气滚到了鸟窝旁,再一把捞出了那个蛋。 他将蛋单手抱在手里,将匕首指着扑来的巨鸟:“停下!不然我就把它摔下去!停!” 巨鸟却丝毫不为所动,不断用尖嘴和利爪发起攻击。 “停!这可是你的蛋,我要摔死你的鸟崽子!停!”纪九抱着蛋,绕着窝狼狈地躲,“你的母性呢?父性呢?我说到做到,一,二……” 纪九已经被逼到了树枝边缘,再一次抬手格挡时,匕首也脱手飞向了地面。 巨鸟转瞬已扑到面前,翅膀扇起巨大的风,纪九能看清那尖嘴尖端的弯钩,也能看清它那只独眼里闪着怨毒的光。 纪九咬了咬牙,就要翻身往下跳,但巨鸟却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如同一块沉重的大石,一路撞开下方树枝,坠向地面。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纪九回不过神,直到地面传来一声闷闷的重响,他才探出头,惊魂未定地往下看。 巨鸟的尸体就躺在树底,旁边树木分开,走出来一名赤裸着上半身的年轻男人,只穿着长裤,手臂上搭着风衣衬衫等衣物。 “阿宝!”纪九在看见关阙的第一时间,便知道他用精神力杀死了巨鸟,便左手抱着蛋,冲着他大力挥动右手。 此时的暴雨已经变小,关阙踢了下巨鸟的尸体,仰头看着纪九。 “阙哥,谢了,谢谢,你来得可太及时了。” 纪九虽然认为关阙救他是为了密码,但此时的感谢也真心实意,毕竟若不是关阙即时出现,他现在便是躺在树下的那一个。 纪九准备下到地面,但身下树枝突然发出咔嚓断裂声,他也朝着地面摔去。他的肾上腺素瞬间分泌到极致,同时也做好了用背部迎接大地的准备,但才下坠了两三秒,便被凌空接住,人也落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关阙脚蹬在一根横生的枝干上,借力跃出,抱住纪九,两人双双摔到了地上。 虽然地面松软,但纪九的脚却经不住,他在倒地的瞬间,抱着腿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他喘着粗气躺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神,关阙也平躺在他身旁,不时转过头咳嗽。 纪九舔了下嘴边的雨水:“这林子里的野物太凶残了,一只鸟都这么生猛。” 他缓缓翻了个身,看向那巨鸟尸身:“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鸟,差点就搞不过。” 关阙也侧头看了过去:“它叫做扈恣,喜欢温暖潮湿的环境,原本只生活在旋4行星上,而且数量极少,想不到这里也有。” 两人并肩躺在地上休息。这星球的大雨说来就来,说停就停,转眼天空已经放晴,明亮光线穿过树梢洒落地面。 “吴思琪?” “带出来了。” “它还好吧?” “嗯。” 片刻后,纪九撑着身体坐起,关阙也起身去到一旁,拿起风衣,从兜里掏出一个什么抛了过来。 纪九抬手接住,原本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却发现不过是那只石雕小狐狸。 “之前忘在星舰里,帮你拿回来了。”关阙背朝着他在穿衬衣。 纪九:“……” 似是因为没得到纪九的回应,关阙转头看了过来。纪九被他黑沉的目光注视着,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谢了。” 关阙转回身,一边扣衬衣纽扣,一边淡淡道:“以后注意点。” “……哦。” 两人准备离开这里,纪九捡了根树枝当拐杖,跟在关阙身后,但走出两步后又停下。 “等等。” 关阙停下脚步,纪九则去那扈咨的尸体旁,抱起躺在树叶上的大蛋。 “噢哟,这么摔都没有破。”纪九将拐杖撑在腋下,笑着敲了敲蛋壳,“今天的晚饭有着落了,生个火,蒸一蒸,做碗蛋羹。” 刚下了一场暴雨,地上多了不少断枝残叶。关阙在林子里左拐右行,纪九一手抱蛋,一手拄着拐杖,跟得很是艰难。 他绕过一根横倒的树干,正想问关阙这是要去哪儿,眼前便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空地。 这空地约有几间屋子大小,地面是一整块平坦的大石,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石板上摊着一张结实的军用篷布,上面放着各类物品,诸如便捷炉、水杯水壶、工具箱医疗箱等等。最边上还搁着便携锅之类的容器,七八个全敞着盖子,里面已经接满了雨水。 “你这一趟是把飞行器都给搬空了吗?”纪九笑道。 他看见躺在那堆小山旁的机器人,赶紧走了过去。 机器人当做腿的滑板已经脱落,现在只剩下半截身子,被按下开机键后也没有反应。纪九拆开外壳仔细检查,确定它没有大碍,只是在离开H58时经受了脉冲激光枪的冲击,造成主芯片无法读取也无法启动,只要回到主星,重新激活一下就能恢复。 “吴思琪,你就在这儿好好睡一觉。”纪九敲了敲机器人的脑袋,拿起块军用篷布将它裹好,单独放在石板台的一角。 他转头抱起那个蛋,用勺子敲了两下顶端,发出坚硬的砰砰声,蛋壳上一丝裂缝也没有。 “这蛋可真结实,蛋液肯定也特别多,够我们吃上一整天。” 纪九将蛋搁在地上,自己坐在旁边,拿起一块石头,沿着顶端一周去敲。这蛋壳实在是厚实,他的力气从小变大,最后才终于砸出了一道裂隙。 他用力揭开碎掉的壳,蛋顶上便露出一个碗口大的洞。他探身往洞里看,神情微微一滞,接着缩回头,一脸诧异地眨眨眼,再重新看回蛋里。 片刻后,纪九对着蛋里出声:“嗨。” “啾啾。” 正在检查工具箱的关阙也听到这声音,转过身,看见纪九正在用力掰那蛋壳。 咔嚓几声响,整个蛋壳顶被揭开,一只光秃秃湿漉漉的鸟头探出洞口。它圆溜溜的眼珠盯着纪九,张开淡黄色的小尖嘴:“啾啾。” 雏鸟爬出蛋壳,在石板地上摇摇晃晃地走动,一脸好奇地打量四周。它虽然刚出世,个头却有成年鸡大小,长相也和秃毛鸡无异,身上只有稀疏的绒毛,脑袋上顶着一小撮,紧贴着光秃秃的头顶。 纪九满脸惊奇地看着,又问关阙:“这是扈恣吗?和它妈长得一点都不像。” “我没见过幼年扈恣,不确定。”关阙道。 “应该是的,那个窝是扈恣的窝,它总不能守着别鸟的蛋。”纪九无奈地搓搓脸,“现在蛋羹没了,变成了鸟崽。它妈虽然心术不正,可稚鸟无罪,总不能刚出壳就把它给烤了。” 既然食物没了,关阙便去树林里找吃的。纪九看了看正在四处溜达的鸟崽,对着他的背影道:“阿宝,别把那扈恣尸弄回来,当着它的面吃它妈,不太合适。” 纪九见那鸟崽浑身湿漉漉的,便瘸着一条腿,去那堆物品里翻出一条毛巾,将它身体擦拭干净。 “啾啾。”鸟崽歪着脑袋看纪九,亲昵地叫了两声。 “我可不是你妈,你妈刚才想杀我,现在就躺在林子里面。”纪九想了想,“你自己能活下来吗?会捕食吗?个头这么大,应该可以捉点小虫小虾?” “啾。”鸟崽听不懂,只将脑袋在他手上蹭。 纪九注视它片刻,叹了口气:“随你吧,你想要呆在这儿就呆着,跟着我先住几天。” 鸟崽被擦拭干净后,稀疏的毛羽蓬松了些,头顶还有一小戳红毛,看上去稍微没有那么丑。它偶尔发出稚嫩的啾啾声,眼神天真懵懂,模样却又似一只拔了毛的老母鸡,让纪九心情有些复杂。 半个小时后,关阙终于返回。他手里拎着一只羊羔大小的野物,随手丢在石板地边缘,便去整理从舰上带回来的那堆物品。 纪九虽然脚还疼着,却也自觉地撑着拐杖起身,将那野物提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左边。 “你提着它去哪儿?”关阙问。 纪九解释:“那边有水声,好像有条河,我拿去处理干净。” 关阙看着他不做声,他又道:“我们两人分工,你负责捕猎,那么我就负责清洗剖杀,这很公平。” 纪九说完,便提上那只小野羊,拄着拐杖,慢慢走向水声方向。鸟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几次差点把他绊倒。 不远处果然有一条小河,在林子里蜿蜒穿行,因为刚下过一场暴雨,河水有些湍急。 纪九在岸边坐下,将野羊丢在面前,一刀刺进颈部,旋转一周,干净利落地切掉羊头。 他将羊头扔在一旁,鸟崽立即凑过来,被他抬手挡住。 “脏,别碰。” “啾啾。” “等会儿吃干净的。” 纪九割掉野羊头,便开始剥皮。他出任务时经常在野外捕猎食物,所以动作很是熟练,很快就将整只野羊剥离出来。 “啾啾啾啾……”鸟崽闻到血腥味,只朝着纪九不停地叫。 “这是生的,等会儿煮熟了给你吃。” “啾啾啾……” “你还小,正是喝奶的年纪,吃生肉对身体不好。” 纪九话虽这样说,还是切了一块肉,再切成一小堆细条,喂给了鸟崽。 剥掉野羊皮,就该清理脏腑。纪九握着匕首缓缓剖开野羊腹,露出热烘烘的内脏,一股浓重膻气和血腥气也迎面扑来。 他嗅到这味道,突然生起了恶心感,胸腹开始闷胀,没忍住发出一声干呕。 “啾啾。”正在吃肉的鸟崽停下,侧头看着他。 纪九紧闭嘴平复那恶心感,但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原本腹中空空,所以也只是不断干呕,只发出撕心裂肺的动静。 膻腥味不断往鼻里钻,纪九越来越受不了,只得起身去上风处坐着。他休息了会儿才终于平复,擦掉脸上的泪水,揪了两把树叶,揉成一团塞进鼻孔。 纪九继续去处理野羊,虽然用树叶塞着鼻孔,却也偶尔能闻到丝缕气味。他只得侧头朝着另一方向,忍着恶心,将野羊匆匆清洗干净。 待到将一切收拾妥当,才带上鸟崽离开了河边。 纪九回到小营地,将野羊交给了关阙。他自觉自己也干了活儿,所以理直气壮地要求休息,背靠一堆物品半躺着,欣赏关阙做饭。 关阙将羊肉放到一块已清洗干净的石板上,用一把军用刀切块。纪九看着他的侧脸,突然就体会到了当初自己杀钢鬣兽时,关阙坐在一旁观赏的那种惬意和快乐。 想到钢鬣兽,他又想起在H58的那一个月,关阙总是在吃木薯,从未见他吃过肉。 “你是不是吃素不吃荤?要不这样,你把肉烧好后,去给自己刨点树根什么的?”纪九伸手摸着靠在腿旁的鸟崽,语气亲切地问道。 关阙往锅里加水,淡淡道:“我不吃钢鬣兽肉,是因为肉里含有和晶核相克的物质,如果同时食用,会冲淡效用。” 此时已是傍晚,恒星欲坠未坠地挂在海平线,半边天空燃烧着火似的红云。 纪九半眯眼躺着,耳边是关阙做饭的动静,勺子在锅上轻撞,汤汁翻滚出咕嘟声响。 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回到银辉星,但他在离开这颗星球之前,就不能和关阙成为敌对关系。不过有了那个密码盒,他俩便是一种微妙的,已达成某种平衡的,双方未挑明却已默认的合作关系。 纪九正在胡思乱想,鼻尖就闻到一股肉香。他支起脑袋,看见关阙正将做好的野羊肉分盛到两个饭盒里。 “啾啾。”鸟崽也闻到了肉香,伸长了脑袋往那边看。 纪九很自觉地起身,拄着拐杖去端了一碗,又返回坐下。他先给鸟崽丢了一块,再舀起一块肉喂进嘴里。 他没想到那野羊长相粗糙,肉质却很嫩,关阙的手艺也出乎意料地好,一口咬下去,软烂不腻,鲜香四溢。纪九这段时间吃的全是机器人胡乱做的饭,不求味道,只求果腹,现在尝到这样美味的野羊肉,感动得差点流出泪。 “好吃,太好吃,绝了,真绝……”他被烫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也不停地夸。 但还没吃上两口,他便停下声音闭上了嘴,神情有些古怪。 野羊的膻味被除得很好,仅剩下的那点腥也被关阙的厨艺压得死死的,但这时突然就尝到了一丝。 虽然很淡,却迅速攻占了他所有味蕾,让他瞬间感受不到其他味道,只觉得满口腥膻。 纪九坐着没动,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拼命压制胸腹的闷胀。他发现关阙看着自己,便勉强挤出几个字:“好,好吃,好吃。” 话刚出口,腥膻味便冲入鼻腔,他终于忍不住侧头,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干呕。 纪九连接呕了几声才止住,他喘息着坐直身,眼泪汪汪地转过头,看见关阙就端着饭盒,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不是,是真的香,非常好吃,你这手艺真的绝了……呕……” 关阙转身,端着饭盒去了石板台边缘,坐去那儿的一块大石上。纪九擦了擦嘴角,神情有些讪讪,只一边吃一边喂鸟崽。 可还没吃上两块,周围光线迅速变暗,天上也突然响起雷声。纪九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只不过短短几分钟时间,那漫天红霞就已经成为压顶乌云。 他看着天空,正在怀疑又一场大雨即将来临,那雨点便铺天盖地浇落。 “这到底是什么鬼天气?怎么说下雨就下雨?” 纪九赶紧掀开身后盖着那堆物品的篷布,整个人钻进去坐着,鸟崽也钻进来,蹲在他的两腿间。 纪九从篷布下探出头,看见关阙竟然还坐在原地,便冲着他喊:“阿宝,下雨了,别坐在那儿了,快来这儿躲一下。” 关阙端着饭盒走了过来,站在低矮的篷布包前。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连成了道道水线,就像在脑袋一周挂了几串珠帘。 纪九从没见过他这样狼狈,没忍住笑了声,又赶紧敛起神情,抬手将旁边的篷布撩起:“快进来吧,别站外面淋雨。我知道你觉得淋雨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那碗汤可不这样想。何况这儿也没外人,你躲雨也不会有人笑话你。虽然有只鸟,但是它也不会说出去的,对不对?” 鸟崽正昂着脖子吞肉,纪九眼睛看着关阙,却抬手将它脑袋往下压了两次,像是在点头。 关阙沉默地钻进了篷布,在纪九身旁坐下,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只能伸在雨幕里。纪九将自己的饭盒放在面前,左手撑起两人头顶的篷布,右手拿起勺子舀了块肉。 “这雨不知道要下多久,先吃吧,不然凉了味道就不好了。”纪九道。 两人坐在雨帘后,纪九边吃边说,关阙偶尔会简单地回上一两个词。 “这颗行星的气候捉摸不透,大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们得想法早点离开这里。对了,那锅汤不会有问题吧?锅盖是盖上的吧?” “盖上了。” “我刚才说的是真心话,你做饭的手艺真的好。最原始的食材,最简单的调料,你却能做出大厨的味道——” 纪九突然停下声音,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雨帘,脸色一点点涨红。 接着伸了两次脖子,发出了两声干呕。 正在咀嚼的关阙也顿住动作,闭上眼睛,额角绷起了两条青筋。 “不好意思。”纪九揉着自己胸口。 关阙将饭盒放在地上,脸色有些不好:“你不想吃就别吃,但不要再发出这种声音。” “不是,我不是故意的。”纪九叹了口气,“你是怎么能把这野羊肉做得既美味又恶心的?哎,真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呕……” “出去!”关阙喝道。 纪九双眼噙泪地看着他,又出言提醒:“阿怪,这可是我搭的篷,你抬头看看,撑着篷的是我的手。” 关阙也不和他争,弓起身就要出去。他转身去端自己饭盒,却发现鸟崽正将整个脑袋从那饭盒里拔出,嘴里还叼着一块肉。 一人一鸟对视着,关阙面无表情,鸟崽歪着脑袋,那双圆眼睛盯着他,一动不动。 关阙便也不再去拿那饭盒,只钻出篷布,走到石板地的边缘站着。 大雨滂沱,他淋着雨,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远处雾蒙蒙的海面,眉头拧得死紧。 大雨持续了半个小时,夜晚很快来临。天空上挂满了繁星,蓄能灯亮起,照亮了石板台这一方空地。 地上搁着十几根碗口粗的圆木,关阙用重型军刀将它们劈开,纪九则用楔钉将那些木条钉在一起。鸟崽在玩地上的一卷细绳,脚爪将它们拨得一团乱。 这星球上降雨太过频繁,为了防止半夜再被劈头盖脸浇一场,两人得赶着时间搭出帐篷来。 他俩都上身光裸,关阙穿着长裤,纪九却只穿了一条深绿色的四角内裤,而旁边树林的灌木从上,横七竖八地铺展着他们的湿衣物。 纪九钉好两根木条,一边揉手腕一边去看关阙。 关阙侧对着他劈一根圆木,肌肤上附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当他抬臂或是落刀时,那些汗珠随着他的肌肉线条流动,整个人散发出浓烈的荷尔蒙气息。 纪九看着他块垒分明的腹肌和延伸向下的人鱼线,直到察觉到有些异样,抬高视线,才发现关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动作,正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 纪九便朝他点了下头,转开视线,继续用楔钉钉木条。 半个小时后,两人各自完成了手头上的活。关阙撑好成形的木架,再在外面罩上防水篷布,便做成了一间简易却牢固的木屋帐篷。 关阙打开一个军用睡袋,铺在了木屋左边,纪九便也铺了一个在木屋右边。木屋内空间不大,两个睡袋之间只能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 鸟崽要往纪九的睡袋里钻,纪九将它捉住,用毛巾在篷布帘子旁给它做了窝,机器人也拿进来,搁在自己睡袋的脚那头。 做完这一切,纪九去捡回两块长短适宜的木板和绳。他疲惫地坐在睡袋上,揉捏自己胀痛的小腿,再拿着木板在腿上比划。 他准备自己动手固定断骨,一番心理准备后,将木板小心地靠在腿侧,绳子绕上,倏地拉紧。 “啊!!”虽然知道会很疼,但那疼痛袭来的瞬间,他还是没忍住痛呼。 砰一声响,面前地上突然多了个医药箱。他喘着气抬起头,看见了关阙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 关阙已经穿了一件崭新的灰色T恤,布料上还有折叠的痕迹,T恤对他来说稍微有点小,隐隐可见下方的肌肉轮廓。 他在自己的睡袋上坐下,两条曲起的长腿抵到了纪九这边,简短地陈述:“你的脚需要治疗,再拖下去会废掉。” 纪九看向医药箱,迟疑了下:“你会接骨?” “不知道。”关阙回道。 “以前给人接过吗?” “没有。” 纪九沉默着,关阙抬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地道:“你可以选择不让我给你接骨,但如果你伤势加重,我不会让你拖累到我。” 纪九在心里思量,他觉得如果迟迟不能离开这里,自己的腿伤继续恶化,那么在遇到危险,比如被银盟军或塔柯军追杀时,那关阙会毫不犹豫地丢弃他。 “行,那我接骨。”纪九暗暗咬了下牙。 关阙没有再做声,只从医疗箱里拿出几支针剂,用针管将它们分别吸入了少量。 “这是什么?”纪九问。 “麻醉剂。” 纪九看着那些针剂管:“这不是强心针吗?我唯一的那一支?” “嗯。” 纪九心疼地捂住了额头。 “这是松弛肌肉的可米落,将它们按照比例兑在一起,注射在伤口附近,能对那一小块肌肉神经起到一些麻醉效果。”关阙将注射器举到面前,一点点排空针管里的空气。 “有多少的麻醉效果?”纪九知道接骨肯定会很痛,如果能减缓疼痛当然最好不过。 “一点点。” “一点点是多少?”纪九追问。 “很少。” “具体呢?比如原本疼痛的十分之一?五分之一?还是……” 关阙的目光从注射器后看着纪九,纪九便闭上了嘴。 关阙将蓄能灯调到最亮,去纪九的睡袋上坐下,再拿起他那条伤腿,搁在自己腿上。 雪亮灯光下,纪九看见自己小腿肿胀,脚腕处皮肤已近乌黑,脚背也肿得老高。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将脚展示在关阙面前,不觉往后缩了缩。 “别动。”关阙低声喝道。 纪九安静下来,他此时还袒露着身体,那皮肤在灯光下如同光滑紧致的上好丝缎,泛着健康柔润的光泽,也衬得脚腕处的那片青紫更加渗人。 关阙突然放下他的脚,站起身走出屋外。再进屋时,手里拿着一个密封袋。 纪九转头看了眼,看清是一套还没拆封的军装,便道:“谢了,我等会儿就穿。” “现在穿。”关阙却道。 纪九没想到他会突然让自己穿衣服,不由有些愣怔。不过穿衣服又不是什么难办的事,他便伸手接了过来,拆开包装袋,取出一件和关阙身上相同的灰色T恤穿好。 待到纪九穿好上衣,关阙这才重新拿起他的脚,搁在自己腿上,将那自制麻醉剂注射在伤处一周。 他握住纪九的脚腕,手指在断骨处轻按,去感受骨折的情况。虽然注射了具有一定麻醉效果的针剂,但纪九依旧能感觉到疼痛,不断发出嘶嘶声,双手揪紧了身旁睡袋。 鸟崽原本趴在自己窝里,也支起脑袋,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紧张地看着他。 “你放松点。”关阙一手握在他脚腕上方,一手握住他的整个脚掌。 纪九见到他这个动作,突然警惕:“你握住我整只脚做什么?你是不是想要硬掰?” “我还在检查,你放松一点。” “没事,你慢慢检查。对了,你复位的时候说一声,让我心里有准备……你是不是要开始了?等等等等,我还没有准备好!” 关阙略微不耐烦:“要不就别管这脚了。” “怎么了?”纪九愣了下,“我只是换个坐姿,这样有些没有着力点——” “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法离开这里。”关阙道。 “……为什么?” 关阙沉默两秒后,平静地丢下了一个重磅炸弹:“我今天回飞行器时,和我信任的人进行联系,但信息却被我的仇敌截取。按照时间来算,最多明天,他们就会到达A464,并会发现我们。” 纪九用了半分钟来消化这段话,接着震惊地坐直了身体。 “你居然现在去和人联系,这不等于就把我们给暴露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愚蠢?” “因为我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赌一次。”关阙看着他的眼睛道。 “这种事情怎么能赌?我们的飞行器坠在海里,四面都是海,现在就只能呆在这0.1,逃都没地儿逃,等着束手就擒。”纪九沉下脸看向一旁,片刻后又问:“既然他们的目标是你,那是不是只要抓着了你,就不会在意我了?” “你觉得呢?”关阙冷笑一声。 “你真的把我害死了,还说我的脚不治好要成为你的拖累,你现在才是那个拖累。”纪九坐直了身体,微微眯起眼,“不行,我得想个办法,如果我————” 纪九突然感觉到脚腕和脚掌被握紧,同时被一股大力扯动,扭转,发出咔嚓一声响。 他停下声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又看了眼正扶着自己脚的关阙,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袭来的剧痛。 “啊!!关阙!你大爷的!!我靠,我要弄死你!啊……” 纪九发出一声惨叫,接着又连声咒骂。 关阙充耳不闻,只干净利落地给他的断骨复好位,再有条不紊地进行后续程序。 “啾!”鸟崽冲着关阙尖锐鸣叫,又朝着他手背没头没脑地啄。关阙从医疗箱里拿出外伤药,头也不抬地一挥胳膊,赶走鸟崽,再将药瓶对准纪九的伤口连喷了数次。 鸟崽在地上翻了个滚,接着又冲了过来,关阙再次挥胳膊将它赶走,并拿过那两条木板,用绷带分别固定在纪九小腿的左右两边。 “啾啾啾啾啾!!!” 关阙突然转头,目光冷冷地看着鸟崽,正扇动着光翅膀往前冲的鸟崽顿时刹住了脚。 “我在给他治伤,你再碍手碍脚,就把你翅膀拔掉扔进海里。”关阙道。 纪九终于度过了那阵最尖锐的疼痛,便朝着鸟崽伸出手,喘着气道:“崽,你过来,我没事了。你别管他,这人凶残得很。” 鸟崽便没有再冲前,去趴在了纪九脑袋旁。 关阙将绷带打结,再将纪九的脚放下去,收拾医药箱,站起身,准备去往屋外。 “阿怪。”纪九虽然还在躺着喘气,却也哑声唤住他,“我们只有一晚上的时间,得想办法赶紧离开这里。” 关阙转身看着他,嘴角慢慢勾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纪九终于反应过来,问道:“你刚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觉得呢?”关阙不置可否,只转身往外走。 纪九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撩起帘子钻出屋,片刻后,突然摸起地铺旁的一个水杯盖,照着那方向狠狠砸了过去:“关阙,等你哪天受伤了,我得给你缠浸了盐水的绷带,还要撒一把辣椒面!” 茶杯盖撞上门帘又落下,在地上滴溜溜地转。鸟崽冲了过去,又将它叼回了纪九手边。 “啾啾。” 纪九只得接过茶杯盖,舔了舔干涩的唇,嘶哑着嗓音道:“谢谢。” 他扯过关阙睡袋,擦掉满脸冷汗,又推回去,侧头看向已经被拆掉裹布的机器人。 “吴思琪,我知道你在嘲笑我。其实不怎么痛,我只是在逗你。”他沉默片刻,又伸手,将机器人面朝自己的脑袋转了个方向,自暴自弃地道,“笑吧,随便你笑。” 第19章 鸟崽不愿意再回自己的窝,贴着纪九趴在睡袋上,纪九便也任由它。他安静地躺着,听着关阙在木屋外走动的脚步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关阙撩开篷布帘子进了屋。纪九没有睁眼,直到身旁睡袋窸窸窣窣的动静消失,关阙已经躺下,这才低声道:“谢谢。” 关阙没有回应,纪九又道:“我刚才骂了你,实在是对不住。不过当时太疼了,那些话都没过脑,你不要往心里去。” 他顿了顿后又补充,“当然,我知道以你那宽广的胸怀,肯定也不会在意。” “我在意。”关阙却突然出声。 纪九睁开眼:“多大的事,你怎么还记仇呢?那么宽广的胸怀里怎么能长出这么小的心眼?” “嗯,我心眼就是小,别人对我做的事,我一笔笔全都记着。” 纪九撑起身,探出头,去观察关阙的神情:“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所有恩怨都一笔勾销,前尘往事随风了。” 关阙没有看他,语气不咸不淡:“只要没有密码,那就勾销不了。” “我也和你说过,只要我能平安离开这里,就会把密码告诉你。我现在就等于是你的保险柜,你只是把东西暂时存放在这儿,柜子又不会把它给吞了。”纪九将身体往睡袋里钻,“你这人脑筋就是有点死板,有些事情要换个角度去想,一下子就海阔天空……鸟儿,嗨嗨,鸟崽儿,稍微过去点。” “啾……”鸟崽贴着纪九的腿一动不动,纪九只得将它捞起来,放在自己腰侧,让它趴在睡袋上睡。 纪九看着它,又伸手点了点它的脑袋:“你是把我当成你妈了?但我可生不出半个蛋。” 鸟崽睡得迷迷糊糊的,将脑袋在那根手指上蹭了蹭。 纪九躺了下去,幽幽感叹道:“虽然是你妈先动的手,我只是自卫,但你是无辜的,还平白就成了孤儿鸟。反正在我离开这里之前,会好好养着你。你也快点长大,免得我走了后,被其他那些兽类欺负。” 关阙将蓄能灯拧暗,木屋内只有隐约光线。密林里深处的野兽嚎叫,透过厚沉篷布钻了进来。 “阿怪,要是我们都睡着了,半夜来了野兽怎么办?”纪九问。 “不会。” “也对,你是镇宅宝,没有野兽敢来挑衅你。” 关阙沉默。 “阿怪——” “闭嘴。” 睡袋里很是温暖,但纪九躺了片刻,虽然身体很疲惫,却依旧没有半分睡意。 “不知道我哥现在怎么样了,他一定很着急。”纪九看着屋顶怔怔出神,片刻后又问,“阿怪,你和你家里人联系过了吗?” 没等到关阙回答,纪九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抬起脑袋看向他那方向:“你们序列者也是胎生吧?你们是有父母的吧?或者是有丝分裂什么的,出芽啊孢子啊什么的……” 关阙此时也转过了头,那目光里隐隐含着警告。 纪九便道:“不是想冒犯你,主要是你们序列者太神秘了,我非常好奇,没有恶意的那种好奇。” 关阙没有再管他,转回头闭上眼,纪九盯着他瞧了片刻,也重新躺了下去。 “我没有家里人,不需要和谁联系。”关阙却又在这时突然开口。 没有家里人? 纪九觉得这句话有多种意思。也许是孢子或出芽,也许有父母双亲,只是已经去世,或者和家里闹翻,断绝了关系等等。 他竖起耳朵,等着听关阙接下来的话,可关阙说完这句后便没了动静。他不好紧着追问,只能抛砖引玉,开始自我介绍:“我是胎生,有父母,还有个哥哥,纪北宴。当然,这个你也知道的。” “但是我父母很早就相继去世了,我是被我哥养大的。” 纪九伸出手,比了个很短的距离:“我一直都有那么一丁点不听话。”他看着那捏得很近的两根指头,又稍微分开了些,“严格来说,也不算不听话,就是叛逆,有那么些叛逆。” 纪九将双手枕在脑后:“我以前觉得我哥对我不上心。他把送我住去学校里住校,到周末时才接回去,而且他随时在出任务,很少在耀炽城,忙得经常见不着人。每次来接我的都是他的兵,只有我不听话了,学校让请家长,而且他也在耀炽城的时候才会出现,然后把我揍一顿。” “当我也长到我哥那时的年纪后,才体会到他那些年的不容易。”纪九停下声音,长久地注视着昏暗光线中的一点,良久后才幽幽道:“所以我觉得,我挺对不起他的。” 纪九说完后,便兀自看着前方出神。关阙也沉默地躺着,不知道是如他那般在想心事,还是已经睡着了。 纪九想到早上还满腔雀跃,和机器人一起在H58等待回主星,回去见纪北宴,现在却流亡到了这颗水星上。只不过短短一天,他便经历了被抓捕追杀、穿过不稳定跃迁点、险些溺亡、骨折等等一系列事情。 而和自己的遭遇相比,最让他难以接受的,便是那230名士兵。 那些鲜活的面容浮现在眼前,纪九心头顿感绞痛,有什么温热的液体,缓缓淌出了眼角。他眨了眨眼睛,强行压制住悲伤,开始回忆上次的任务经过,想捋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九月十九日,下午三点。 他这几天都没有任务,所以向军部请了两天假,要陪纪北宴去拜访一位住在敏水城的神经外科医生。 但就在他俩准备动身之前,军部一个电话打来,要求他立即返回执行紧急任务。 九月十九日,晚上九点。 他赶回军部,接受了第四军吴思宇将军亲自对他下达的任务指令,让他二十日带军去往旋五行星赤牙城,解救被塔柯军扣住的多名平民人质。为了防止塔柯军提前转移人质,所以任务内容暂时对其他人保密。 九月十九日,晚上九点至次日三点。 包括纪九在内的作战计划组在第四军陈轩然大校的指挥下,连夜做出了行动计划。参与任务的军队开始作战前准备,但他们都不知道任务内容。 九月二十日,半夜四点。 士兵准备完毕,包括纪九在内的231人都登上星舰,飞往旋五行星赤牙城。而直到上舰后,他才将这次任务内容告知所有人。 星舰飞行了七个小时,途中经历了四个跃迁点,于银辉时间下午一点到达旋五行星赤牙城。 旋五行星既不属于银辉也不属于塔柯,赤牙城是一个随时发生战火的三不管地带。他带着士兵们在那些废墟上迅速前进,很快便攻破了藏有人质的几个地点,却没有发现有任何人质的踪迹。 …… “纪上校,我们已经到了,但没有发现任何人质。” “马上放弃任务,各队立即回飞行器。” “注意,监测到空气中骷浓度含量达到30%。” “小九,我私下打听到的消息,你们刚刚撤退,就在赤牙城遇到了暗影军团,他们到了十八名高阶序列者……这明显是个陷阱,军部说你是通敌者,所以中了他们的埋伏。” …… 纪九闭着眼睛,在脑中过滤着所有场景和对话。 如果城子打听到的消息是真的,有人将这个任务泄密给塔柯军,那么只能是制定行动计划的上级指挥,还有包括他在内的十几名精锐士兵。但那些士兵也参与了任务,他们的名字此刻也在那230名牺牲士兵的名单里…… 一共出发了231人,现在却只剩下了他一个。 纪九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木屋里黑暗且安静,只偶尔溢出一两声极轻微的,压抑的哽咽和吸气声。 我为什么会到了飞行器上? 我昏迷的那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就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城子说他们有证据表明我是内奸,那么证据又是什么? 纪九很清楚自己是无辜的,便在心里逐个排除。当排除掉一切不可能因素,他认为能提前泄密的人,只能是那三名上级指挥。 吴思宇将军,陈轩然大校,战备总指挥刘衡。 而这三人里面,谁又是罪魁祸首,是那真正的泄密者? 纪九翻过身,双眼瞪着漆黑的上空。他心脏像是被火焰烧灼着,恨不得现在就回到银辉星,将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抓出那名幕后者。但飞行器沉在深海里没法启动,又不能和银辉星取得联系,只能呆在这里…… 木屋内突然变亮,纪九立即抬手,挡住被晃得睁不开的眼。半眯的视线里,他看见关阙坐起身,调亮了蓄能灯,接着又起身离开了木屋。 他觉得关阙应该是去林子里方便,便也没有出声询问。片刻后,帘布又被掀开,关阙走了进来,微微扬手,将什么东西丢在他睡袋上。 纪九不明所以地拿起来,发现那是一粒真空包装的白色药片,看说明是止痛片。 纪九愣了两秒后道:“谢了,不过我的脚不怎么疼了,现在不需要吃这个。” 关阙回到自己的铺位躺下,语气凉凉地道:“既然不疼了,那你最好就不要再发出什么声音。” 纪九愣了一瞬,便知道是关阙听见了自己的哽咽,以为他脚太疼,受不住了在偷偷哭,所以才去拿来了止痛药。 “我真不是疼。”纪九看着药片低声解释,又道,“我也不会再发出声音。” 纪九将药片放好,坐在睡袋里出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突然遭遇了太多,身边也没有可以倾诉的人。而关阙去给他拿止痛片的行为,让他心里有些发热,有些感动,便忍不住问:“如果你遇到我这样的事会怎么办?” 关阙已经闭上了眼睛,只道:“不要企图从我这里获知答案。” “不是,我只是想——” “我对你想什么不感兴趣,你也不要再发出声音。” 纪九沉默下来,片刻后伸手关掉蓄能灯,躺进了睡袋。 他其实已经非常疲惫,便让自己别再去想这些,反正一切要等回到了银辉星后才能弄清楚,现在想再多也是徒然。 “啾啾。”鸟崽迷迷糊糊地抬起脑袋。 “嘘……睡吧。” 木屋内再次安静,这次纪九刚要睡着,便听见篷布顶响起了啪嗒啪嗒的雨点声。 他睁开眼,盯着上方看了几秒,听那雨声越来越密,便又看向关阙所在的方向。 他不知道关阙睡着了没有,小心地唤了两声,又逐渐提高了音量。 “阿宝,阿宝,阿宝……” “吵什么?”关阙冷声问。 “不是我在吵,你听,是下雨了。”纪九赶紧解释。 “我还没有聋。” 纪九谨慎地道:“我只是想提醒你,我们的衣服还晾在外面的。” 关阙躺着一动不动,纪九也没有催,却悄悄用手去捅身旁的篷布,让一大块布面凸出去直接被雨淋,木屋内便发出更大的声响。 啪啪啪…… 震耳欲聋的响动里,关阙终于还是翻起身,大步走出了木屋。纪九也跟着从睡袋里坐起,很贴心地替他将蓄能灯拧亮。 关阙很快抱着一堆衣服回来,并在屋里拉了一根绳,将它们都搭了上去。 “我能提个小小的建议吗?”纪九躺在地上问。 “不能。” “这根绳能不能稍微移动一下,一点点就行。” 绳子在屋内对角拉开,一头系在纪九的脑袋方向,另一头系在关阙的脚处。而纪九的脸上方就搭着一条裤子,他稍微一动,鼻子就会擦过垂下来的裤脚。 他见关阙看了过来,赶紧左右晃动脑袋,用鼻子将那裤腿拨得来回摇晃。 关阙看了他几秒,又动手将那根绳升高。 纪九这次终于睡了过去。他睡得太沉,只迷糊地知道后半夜又下过一次暴雨,那巨大的动静,像是整个木屋其实是建造在星舰的发动机里。 他也知道关阙半夜又去加固了屋顶,还上了铆钉,捶得木屋内乒乓作响。但他实在是太过疲倦,连眼皮都没睁一下,只是鸟崽害怕,一个劲儿在他脖子处拱。他迷迷糊糊地拉开睡袋,将它也装进去,抱在怀里继续睡。 纪九一觉睡醒,天已大亮,木屋内没人,四周很安静,显然大雨已经停了下来,而关阙也没有在。 他看看手表,时间已快中午十二点,有些感慨自己这一觉睡得真久。经过一夜好眠,他只觉得浑身充满精神,又检查了自己的脚,发现脚背和小腿的肿胀虽然还没消,但已不再觉得疼痛,骨伤正在开始恢复。 纪九带着鸟崽走出木屋,虽然没有见到关阙,但石板地的一处小洼里放着几颗圆滚滚的蛋。这些蛋每一个都比他的拳头大,不过和鸟崽那一颗相比,还是要正常得多。 他不知道关阙去了哪儿,但想来也不过是在附近转转,便也没去找人,只将几个蛋都捡了起来。 他这次谨慎了许多,将蛋拿起来逐个摇晃,听见液体的声音,又举起来对着光线照,确定蛋内没有什么即将孵化的小鸟小兽,这才去架锅烧水。 纪九煮了白水蛋,还蒸了一碗蛋羹,将昨天吃剩下的野羊肉加热,只要关阙回来后便能开饭。 时间过去了快半个小时,关阙却依旧没有回来。鸟崽一直盯着那锅炖肉,纪九便夹了两块出来,一边喂它,一边频频向着林子里张望。 他会不会遇到了什么超猛野兽,连高阶序列者也没法对付的那种? 纪九心里暗自琢磨,如果真有那种超猛野兽,他身上又有伤,指不准真会出点什么意外。 鸟崽仰头张嘴等了一会儿,见纪九一直看着右方,拿着肉却不喂给它,便又绕到他面朝的方向,继续仰着脖子张着嘴。 纪九回过神,将肉丢进鸟崽嘴里,问道:“你觉得他现在还活着吗?” 鸟崽大口吞肉,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纪九继续自言自语:“没准他现在就已经只剩下半截身子了。晚点我去找找,找到剩下半截,拖回来放在石板地上。到了明天,我一出屋子,他就坐在那里,只剩半个脑袋,还在对我讲话——” 纪九目光落在鸟崽身上,满脸狰狞地对它道:“——不要再发出任何声音……” 鸟崽张着嘴停下吞咽,呆呆地看着他。 纪九笑了起来:“我学他呢,没说你。你吃你的,随便吧唧嘴。”他摸摸鸟崽的头,“如果阿怪真被啃成那样,干脆就别弄回来了,那模样太渗人,等他长囫囵后再说。” 纪九一边说一边不经意地转头,又突然停下声音,顿住了动作。 他视线顺着面前两条笔直的长腿慢慢往上,看见关阙就垂着眼眸,一脸冰冷地看着他。 “哟,回来了。”纪九立即露出明朗的笑容,语气自然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已经做好午饭了,有蛋羹还有白水蛋。不过我看你一直没有回来,有些不放心,正说去找你呢。” “捡我的半截尸吗?”关阙问。 纪九拄着拐杖去到锅旁,一边往饭盒里舀蛋羹一边笑道:“就是和鸟崽说个笑,怎么还当真了?不过虽然是说笑,其实是在用言语缓解内心对你的担心,舒缓一下紧张的情绪。” 关阙不紧不慢地挽高衬衣袖子,语气凉凉地道:“是吗?看不出来你还挺关心我。” 纪九将一个装了肉和蛋的饭盒递给他:“患难见真情,相依度难关,不就是说的我俩吗?” 关阙接过饭盒,嘴唇动了动,纪九不等他开口,又笑道:“油腔滑调,我知道。” 石板台边缘有块大石头,两人将饭盒搁在石头上,当做桌子坐下吃饭。 纪九见关阙头发湿润,便问他去了哪儿,关阙回道:“我刚才去海里检查了一下飞行器。” 纪九立即坐直了身体:“飞行器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 “那能修好吗?”纪九屏住了呼吸。 关阙瞥了他一眼:“能吧。” 纪九放了心,赶紧追问飞行器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关阙简短地回道:“舰桥栅格翼,曲率引擎第二助推器,外圈鼻锥。” “第二助推器有备用部件吗?” “没有,只能修理原部件。” 纪九在心里默算了下时间:“那修好要一个月?” 关阙将嘴里食物咽下去后才回道:“不止,任何配件都没有的情况下,需要三个月以上。” 纪九大感失望,满脸沮丧地放下筷子:“居然要这么长的时间?还要在这儿呆上三个月。” 关阙看了他一眼:“你应该希望在修好星舰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不会被那些追击者发现。” 作者有话说: 三个月加上之前的一个多月,嗯,你们知道的,那个肚肚…… 第20章 虽说还要在这里呆上三个月,但知道终究能离开,纪九的那点失望转瞬便烟消云散,心情又好了起来。 “阙哥,我知道你能在水下呼吸,但你要修理星舰,需要长时间泡在深海里,对你有影响吗?”纪九问道。 “没影响。” 纪九凑近了些:“你背着我在水里发射——游泳的时候,我看见你打开了那个。”他指了指关阙的耳朵,“挺有意思的。” 关阙的心情显然也不错,回道:“虞人都生有腮,因为我们种族原本就生活在海里。” “虞人?”纪九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怔了半秒后,立即追问:“你们序列者其实叫虞人?那你们不是塔柯人?你们和塔柯人是什么关系?” 关阙这次却没有再回答,只沉默地吃着蛋羹,纪九见状,便也不再继续追问,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银盟军和塔柯军已打了两百年,战争开始时序列者有否参与,纪九不得而知,士兵们也说法不一。但大家都有个明确的认知,序列者便是塔柯人,是一种具有特别能力的塔柯人。 他在心里琢磨着关阙的那句话,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答案,却怀疑序列者其实并不是塔柯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也卷入了这场战争。 不过这应该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他们这些普通士兵不清楚,或者说没有搞清楚的必要。反正只要在战场遇到了,那就是干。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关阙每天都去修理飞行器,纪九便自觉担起了做两人一鸟饭食的任务。 他们在岛上已经住了一个月,他这段时间有些嗜睡,每天都会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下午无事时,还能再睡上一两个小时。他认为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自己平常总是在高强度训练和任务,欠了很多睡眠。现在一旦放松下来,加上还受了伤,身体便自动进入修复状态,延长了睡眠时间。 因为嗜睡,他每天上午钻出帐篷时,关阙都已经不在小营地,而是去了海里修理那架飞行器,但每次都能看见石板边缘处放着一只刚猎到的小野物。 这些野物个头不大,既能保证两人一鸟吃上一顿,又不会浪费。纪九总是在上午起床后把它收拾出来,做成午饭,关阙会在中午回来一次,吃了午饭后再去到海里,继续去修那艘沉舰。 两人虽然从来没有明确分工,却又保持着默契,关阙除了修理沉舰,还要负责捕猎,纪九则每天拄着拐做饭。 纪九厨艺不佳,但胜在努力,每次去河边处理野物后,会在小范围内活动,找些鸟蛋或是野菌,争取让每顿餐食的味道能好一些。 他不想成为别人的拖累,也不想纯粹去依靠别人。他希望和关阙是相互支撑和依存的关系,那么当风险来临时,才不会被当做负担丢弃。 不知是因为关阙的气息让那些高智动物退避三舍,还是因为这里位于林子边缘,他每天在林子这一带活动,却没有碰到过大型猛兽,只有野兔这类动物,在半人高的灌木里窜来窜去。 今天纪九起了床后,依旧拎上关阙留在营地的小野物,拄着拐,带着鸟崽,一瘸一拐地去河边。 他在途中会一路搜寻,或摘一些树底刚长出的菌子,或去看那些他能够着的鸟窝,偶尔也能找到几枚鸟蛋。 只是他最近肠胃不太好,口味也诡谲多变。上一刻还想着要吃蒸蛋,但真闻到那味儿,又顿时没了胃口,转成疯狂想喝菌子汤。可当菌子汤喝进嘴,又觉得不过如此,还不如吃肉。 他闻不惯野物腥味,闻到就反胃呕吐,不过这林子里有一种树狸,没有什么腥味,和菌子炖一锅出来,他可以吃上两碗,也不会吐。 他虽然没有表明过,关阙却似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最近那放在石板地上的猎物,基本上都是树狸。 纪九明白这是关阙的好意,所以投桃报李,在发现关阙爱吃菌子后,也每天拄着拐杖在林子里窜,采一大堆菌子回来煮汤。 经过岛上这一个月的相处,两人都对对方的生活习惯有了一定的了解,交流也越来越多。不过那些交流基本上只是一些日常对话,并不会深入,彼此对自己的军队也闭口不提。 但纪九秉着双方公平的原则,既然关阙知道了他被抓捕的前因后果,那他也就要知道关阙为什么会被暗影军团追杀。可他试探了好几次,也没能从关阙嘴里套出什么来。 快中午了,纪九处理好野物,回到小营地后便开始做饭,用菌子和树狸肉炖了满满一锅。待到小营地上方飘出香味时,关阙的身影也出现在了林子里。 纪九正在用勺子搅拌锅里的汤,身旁的鸟崽突然啾啾叫,听上去很是高兴。他抬头,看见关阙后,立即笑道:“回来了。”接着又去拿起鸟崽的翅膀对着他挥,捏着嗓子配音,“啾啾,回来了……” 鸟崽以前还有些畏惧关阙,但最近也开始粘他,此时便张开翅膀颠颠地跑了过去,又跟着他颠颠地回。 关阙看上去很是放松,刚从海里出来,衬衫领口半敞,下摆没有束进皮带,袖子也松松地挽在小臂上。 鸟崽一边追在他腿侧跑,一边仰头叫,前方有根倒在地上的粗树根也没发现。关阙脚尖探入它身体下,轻轻一勾,鸟崽便像颗球似的飞了起来,被他一把接住,跨过树根后再放下。 如今这小营地已经变了模样,除了自制桌椅,左边还支着一大块篷布,下方是用木条钉成的置物柜,里面排列着锅碗瓢盆和调料之类的瓶瓶罐罐。 置物架离地面约莫两寸,这样就不会被充沛的雨水浸湿,侧面还钉着一张光滑明净的金属薄板,可以用来充当镜子。 纪九生性散漫随意,对居住环境不挑剔,只要能住人就行。 但关阙不行。 这或许与关阙的性格或生活习惯有关,他并不会因为这只是短暂的一个落脚点,就放松对居住条件的要求,所以不过短短一个月,这个小营地就已改头换面。 关阙刚在椅子上坐好,纪九便端着饭盒过来,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汤,几朵菌菇浮浮沉沉,看着就令人食欲大开。 “你快尝尝,刚做好的。”纪九将饭盒送进关阙手里,自己也不离开,只搓着手,目光热切地盯着他。 关阙垂眸看着那几朵菌菇,纪九催道:“海水很凉吧?在水下呆了几个小时,快尝一口热热身体,味道肯定很不错。” “你尝过了?”关阙声音淡淡的。 “你那么辛苦,我肯定不会先吃,要等你一起啊。”纪九贴心地回道。 关阙也不做声,只拿勺子去拨那几朵菌菇,纪九看着他的动作,笑了笑:“今天确实加了一种新的菌子。” 关阙依旧不言不语,只用勺子轻轻搅着汤。 “你平常爱吃的那几种菌菇太难找了,我今天找了一大圈,也就这么几朵,看吧,全装你饭盒里了。不过我去河边洗肉的时候,路过一块洼地,往右走上一段路,那里有片青岗树林,里面长满了蘑菇。”纪九伸手比划,“菌盖都是这么大,密密麻麻的,看着又鲜又嫩。” “所以你就又让我来试毒?”关阙撩起眼皮看向他。 纪九啧了一声:“怎么叫试毒呢?多难听,是试吃。如果好吃的话,我天天去摘,天天做给你吃。” 这密林里生长着品种不一的野菌,纪九虽然一种也不认识,但他勇于尝试不同的食材,全都采回来做成菜肴,然后让关阙先尝。 反正关阙就算中毒,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哪怕毒死了,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 而在关阙的一次次试吃下,经历过手脚发麻眼睛发花等症状,已经明确这林子里有至少四种野菌无法食用。 纪九注视着关阙,看他舀了一勺汤,送进嘴,喉结轻轻滚动,将汤水咽了下去。 “怎么样?” 关阙侧头,像是在品味,接着道:“稍微淡了点。” “就没有别的感受了吗?” “你想我有什么样的感受?”关阙黑沉的目光注视着他。 “……那我再去加点盐。” 十分钟后,关阙没有出现任何不良症状,两人这才正式开饭。纪九盛了肉汤端上桌,还拿出几个热乎乎的鸟蛋,一人分了俩。 这顿饭如同平常那般,纪九一边吃一边喂鸟崽,并向关阙询问星舰修复的情况。 关阙也如同往常一般,一边吃一边回答,将星舰的修复进展告诉他。 “舰桥栅格翼螺旋轴,用焊枪很难熔,盐递给我。” “仂金是太坚硬,你试着涂一层硞流质呢?盐别放太多,肉也腌了盐。” …… 吃完午饭,关阙继续去修星舰,纪九整个下午无所事事,便开始训练鸟崽。 纪九早就发现,这鸟崽极聪明,逐渐能听懂很多他说的话,除了外形不同,也没法开口说话,和其他人类小孩并没什么不同。但令人发愁的是,它依旧是那副刚出世的模样,全身光秃秃不长毛,所以也就没法飞行。 关阙也仔细检查过,还摸过它的泄殖腔,说它是只雄鸟。但他对扈恣也不了解,所以也不知道这只扈恣幼鸟为什么不长毛。 “啾啾。”鸟崽伸出翅膀,上面套着一条绳,要纪九和自己翻绳玩。 纪九摸着它的脑袋,觉得虽然丑是丑了点,但凭这聪明劲儿,就算自己离开后它应该也不会吃亏,指不准还会在这林子里混得风生水起。 不过聪明归聪明,该会的必须得会,好比今天下午,纪九便趴在一块大石后,教导鸟崽捕猎。 “刚才我捕杀那只树鼠,你都看清了?”纪九低声道。 “啾啾。”鸟崽背靠着石头,伸出脑袋往外看。 纪九刚才为了给鸟崽展示正确的捕猎过程,不得不将自己扮成一只大鸟。 他预先将一只半死不活的树鼠绑在树后,再带着鸟崽去了那儿,假装突然发现猎物,扔掉拐杖扑上去,曲起手指当作爪子,动作夸张地扮作开膛状,再埋下脑袋一下下啄。 “我刚才已经给你示范过,如果再出现小野物,我就在这儿不动了,你冲上去抓。” 鸟崽收回脑袋,两颗圆溜溜的眼珠看着纪九。 纪九怕它没听懂,一边说一边辅以动作:“等会儿出现猎物后,你就扑上去,用尖嘴啄,用爪子撕,嗷!!” 鸟崽也张开嘴,两只细伶伶的爪子拨得地上落叶哗哗响,气势汹汹地道:“啾!!” 远方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林中出现一只尺余长的树鼠,正在专心啃噬一截树根。 纪九便低声命令:“猎物出现了,上,快上。” 鸟崽探出脑袋,看看那只树鼠,又转头看看他。 “冲上去,用你的尖嘴啄,用爪子撕。你骨子里流淌着祖辈的残暴血脉,你渴望那鲜血浸过喉咙的味道,渴望用爪子撕破它的胸膛。”纪九握紧双拳,低声鼓劲,“上吧,冲!” 鸟崽的情绪被鼓动起来,猛地就窜了出去,张开翅膀冲向了那只树鼠。但就在树鼠停下啃木桩转头看过来时,它又立即刹住脚步,接着转身,惊慌地跑向了纪九。 “你回来做什么?冲啊,快上,你跑错方向了,回头啊!” 鸟崽不管不顾地冲到大石旁,躲在纪九身后,这才露出一只眼睛去看树鼠。 而那树鼠已被惊动,早就逃之夭夭,不见了踪影。 纪九将还躲在身后的鸟崽一把抓出来,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的野性呢?你骨子里的残暴血脉呢?你怎么那么怂?” 鸟崽眼神懵懂地看着他。 纪九叹了口气:“如果再出现猎物,你必须得上,明白吗?我不能永远照顾你,总有那么一天,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依靠自己的尖喙和利爪才能生存下去。” “啾啾。”鸟崽点了点脑袋。 纪九见它听明白了,心头略感欣慰:“来,看见了吗?那边有一只野兔,你不能冲了,要一点点靠近它,慢慢地靠近,不要发出任何动静……出来,你给我出来,还要往我身后藏是不是?当我刚说的话都是放屁?” 整个下午,纪九都在教鸟崽捕猎,但鸟崽胆子实在是太小,怎么都不敢上。眼看天色渐晚,关阙也要回来了,他只得停下今天的训练,带着鸟崽回营地,准备去做晚饭。 海水深处的峰顶,静静搁浅着一架飞行器,几条体型庞大的鱼类途经这里时,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危险,都远远避开,不敢靠近。 关阙躺在一排仪器下,仰面漂浮在水中,手里拿着一把喷硞器,将硞流质喷上被损毁的螺旋柱。因为每次只能喷薄薄一层,然后等它冷凝后才能继续,所以这个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才行。 他的手表突然开始震动,是之前调好的闹钟。他关掉闹钟,从仪器下方退出,收拾好所有工具,最后关上应急灯,从敞开的舱门游进了大海。 纪九提着满满一袋野菌,走在返回营地的路上,突然看见旁边一棵树上挂着许多青色的果。 那些青果有半个拳头大小,色泽青翠欲滴,果皮上还滚动着晶莹水珠,让他在看到的第一眼,唾液便开始疯狂分泌。 “水果哎,居然还有水果。”纪九惊喜地捋袖子。 纪九摘了一堆青果,将中午剩下的肉汤热上,便带着鸟崽去了海滩。 他坐在一块大石上,抱着鸟崽,双手按摩它的翅膀,不时朝着飞行器坠落的方向张望。 鸟崽到现在都不长毛,纪九想不通原因,只能有事没事就给它按摩,希望能通过刺激皮肤表层,让它快点长出毛羽来。 当关阙游到岸边,哗啦一声钻出水面,一眼便看见了海滩上的纪九。纪九也看见了他,连忙放下鸟崽,抱过放在石头上的衣服,拄着拐杖迎了上去。 关阙此刻只穿着一条长裤,落日给那紧致的皮肤镀上了一层薄金色,也勾勒出每一块肌肉的线条,让他看上去像是来自古老神话里的海洋之神。 只不过手里还拎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关阙甩掉头脸上的水珠,大步走上海滩。纪九接过他手里的鱼,放在石头上,再接过鸟崽叼来的毛巾,要帮他擦拭身上的水渍。 “我自己来。”关阙挡住他的手,脱掉湿长裤,再拿过纪九递来的干净衣物逐件穿好。 “这么殷勤?又有什么新品种野菌要我试毒?”关阙一边系衬衫纽扣一边问。 “没有,哪儿来那么多的新品种。”纪九失笑,“你这也太敏感了,我就是觉得你辛苦了,想来接你。” 关阙似笑非笑地乜了他一眼:“那还真是我的荣幸。” “咱俩还客气什么?互相关心是应该的。”纪九帮他整理衣领,又道,“哎,对了,我突然想起件事。” 关阙的视线里便多出了一个青色的果子,半个拳头大小,果皮光滑,青翠欲滴。 “来,尝尝,补充点维生素。”纪九将青果举到他面前,语气亲切地道。 20-30 第21章 关阙停下挽衣袖的动作,视线顺着那青果慢慢上移,停留在纪九脸上。 纪九竖起一根手指:“只吃一口,就一口。” 关阙只坐下穿鞋,待穿戴整齐,便提步走向前方树林。 纪九跟在他身旁,拐杖急促地点着地:“我们很久没吃过水果了,我的嘴唇老是起皮,鸟崽的毛也开了叉。我看看你,哎?这皮肤变得好粗糙。” 关阙目视前方,眼风也不给他一个,他便一直小声念:“阿宝,阿宝,阿宝……” “叫魂吗?” 关阙被他念得不耐烦,停下脚步,一把将他手里青果拿走,重重咬了一口。 接着突然僵住,面部似乎有着刹那的扭曲,神情也变得有些怪异。 纪九一直盯着他,连忙问:“是有什么问题吗?” 关阙沉默着没有做声,喉结上下滚动,直接将嘴里果肉咽了下去。再一抬胳膊,剩下的青果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远远掉入海里。 “嚼都不嚼,就这么吞了?”纪九惊讶。 关阙紧闭着嘴,好一会儿后才问:“试毒还要求方式?” 纪九赶紧摇头:“那肯定不用,随你的喜好。” 回营地的路上,关阙在河边剖鱼洗净,回到营地后,切成薄片,和野菌一起做了鱼汤。 纪九很快便将碗里的鱼肉吃光,一抹嘴:“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关阙低头喝汤,没有回答,只朝放在石板上的那堆青果做了个请的手势。 纪九搓搓手,喜不自禁:“那我就去了。” 纪九拿起一个青果,正要咬时,发现关阙已经没有喝汤,只靠在椅背上看着他。 他觉得关阙似乎对他吃青果这件事很感兴趣,并从那双看似平淡的眼里瞧出了一丝期待? 而鸟崽也盯着他和那青果,两只翅膀和两只脚杆都张开着,整只鸟写满了紧张。 纪九:…… “你们这是干什么?”纪九失笑,又伸出手指点了点关阙,“你看你那一脸鬼祟,我知道的,这青果味道肯定不好。”接着又眨眨眼,“但我还是要尝尝。” 关阙微微颔首,再次做了个请的手势。 “看着啊,都仔细看着,看我纪南瑾给你们表演生吃青果。” 纪九舔了舔唇,一口咬了下去,顿感一股酸味在舌尖炸开,迅速席卷整个口腔,让每一颗味蕾都在收缩,颤抖,再顺着呼吸道直冲天灵盖。 他缩着脖子弓起背,紧闭着眼,整张脸皱在一起。关阙一直看着他,见他这副模样,眼里闪过了一丝笑意。 但纪九缓过那口劲儿后,便睁开了眼,深深吸了口气:“过瘾!” 关阙:…… 接下来的时间,关阙低头吃饭,纪九坐在他旁边啃青果,手里还拿着一条毛巾,擦拭被酸味刺激出的眼泪。 “啊……”他一边咀嚼一边倒抽气,“嘶,啊……” 关阙用舌头顶了下自己的牙,有些忍无可忍:“不要让我再听见你发出的任何声音。” 纪九了然:“你的牙也跟着酸了?鱼肉都咬不动了?行,我不出声。” 咔嚓!咔嚓!咔嚓! “也不要啃出动静!” 纪九笑着看了他一眼,只用门牙一点点咬,尽量不发出声音。鸟崽在旁边看着,伸长脖子张开嘴,啾啾叫着讨食。 “你要吃吗?这可有点酸的。” “啾啾啾啾。” 纪九啃下一块青果,喂给鸟崽。鸟崽迫不及待地往下咽,但接着又咔咔地吐了出来。它用翅膀扼住自己喉咙,疯狂甩脑袋,尖嘴在石板地上蹭,刮出嗤嗤的声音。 纪九大笑,去端来水,蹲着喂给鸟崽喝。鸟崽将脑袋埋进水杯时,他对关阙道:“酸是真酸,但你不觉得那酸得很过瘾吗?本来我还有点胸闷,现在就感觉特别舒坦。你要不要再试一下?” 关阙垂眸看着他,他回视着关阙,并将青果递到嘴边,啃下一大口,缓慢地,响亮地咀嚼。 咔嚓……咔嚓……咔嚓…… 关阙便沉默地放下碗,起身走得远远的。 接下来的日子,关阙依旧每天去修理飞行器,纪九也依旧负责做饭。他在做饭方面勇于创新,想法大胆,不再局限于一锅炖,而是致力于将简单的食材都玩出花来。 他会将野菌和一种辛辣树叶一起炒,再加入林子里找到的野蜂蜜。或是在整只树狸肚内塞满野菜上锅蒸,直到野菜融为稀烂的蓝色汁水,将树狸肉糊得青紫斑驳,像是生了一身毒疮。 但不管他做出多么惊世骇俗的饭菜,味道多么一言难尽,关阙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区别在于正常的那顿会多吃点,特别恶心的那顿便减少一定食入量而已。 时间一天天过去,纪九已在这岛上呆了三个月。 他的脚伤已经痊愈,也主动从关阙手里接过了捕猎的活儿,说要活动活动手脚。但他想离开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情绪也逐渐开始焦躁。 他不知道纪北宴如今怎么样了,银盟军有没有放松对他的监管。而他一直没有自己的消息,一定非常担心着急。 他也会经常想起那230名士兵。不管是在逗弄鸟崽,或是在同关阙说话时,只要某个话题涉及到曾经过往,他便会突然陷入沉默,情绪也瞬间低落。 他越来越迫切地想回到银辉星,可他却不得不呆在这颗荒芜水星上,每多呆一天,就多一天的煎熬。 今天晚饭时,纪九两人吃着饭,如平常那般不时交谈两句。 “还在补舰桥端口吗?” “嗯。” “那个东西修补起来是有点难,要是能像小部件那样带出水就好了,我和你一起补,就能加快不少进度。这是我在东边林子里找的那种小豆野菜,你多吃点。” …… 吃完饭,关阙继续修补从飞行器上带回来的小部件,纪九则去打火烧开水,嘴里轻轻哼着歌。 “春风得意喜事多,陈连长洞房见老婆。高低肩,长短腿,凸胸缩脖驼个背——” 纪九正蹲在行军炉前,突然就停下了声音,搭在炉子上的手也顿住了动作。 他猛然意识到,这歌词里的陈连长也去了赤牙城,也在那次任务里牺牲,是那二百三十名阵亡士兵的其中一名。 鸟崽正在一旁摇头晃脑地听歌,见他不唱了,便啾啾两声催促。 纪九垂着头,抿着嘴,一声不吭地打火。但这行军炉有点小毛病,有时候要打火很多次才能点着。现在又是这样,他只能蹲在炉前,一次次地摁下开关。 啪、啪、啪…… 鸟崽见他不打算再唱,便在重复机械的打火声中玩着一团线球。关阙也在专注地焊接部件,并没有察觉到纪九的异样。 咣—— 突然一声重响,吓得鸟崽差点打滑,身上那层浅浅的绒毛立即炸开。关阙听到这动静后也抬起头,将罩在眼上的防护镜推到了头顶。 纪九站在放行军炉的地方,胸脯急促起伏,垂在身侧的两手紧握成拳。但那炉子却已不在原地,而是咣咣铛铛地滚到了石板地边缘,炉上的座圈也散落在地。 鸟崽看看炉子又看看纪九,急急跑上前:“啾?” 纪九闭上眼深深吸气,片刻后再睁开眼,对仰头看着自己的鸟崽道:“没事,我不注意把它碰翻了。” 刚才那一瞬间,他在机械重复地按下打火键时,那些焦躁、担忧、痛苦和无能为力的挫败感,齐齐涌上心头,让他终于控制不住地爆发,一脚将炉子踢了出去。 鸟崽歪着脑袋看着他,确定他的确没事后,便放心地跑回去玩线团,关阙也戴好防护镜,继续焊接部件。 纪九慢吞吞地走前去,将那踢飞的炉子拎了回来,安好座圈,重新打火。这次很快便点燃了,他架上锅开始烧水,却听见关阙平静的声音:“还有三天。” 纪九转过头,关阙正将一块金属板举在眼前,半眯着眼查看曲度。 “飞行器还有三天就修好了?”纪九问。 关阙没有看他,只嗯了一声。 纪九埋下头,片刻后哑声道:“那挺快了。” 最后一抹光线消失在海平面,天上繁星如织,木屋外也亮起了一盏灯。 关阙在灯光下继续修补部件,纪九则躺在他身旁的石板地上,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左边是被他搬出来晒星星的机器人,右边趴着鸟崽。 “说实话,我天天都盼着能离开这里,但真的要走了,还觉得有些舍不得。”纪九抬头看着满天星子,声音带着些怅然,“其实这两个月,是我这几年来过得最平静的两个月。没有战火和炮弹,没有鲜血和尸体,也没有哭泣和哀嚎……” 纪九怔怔地停下了声音,片刻后反应过来自己和关阙说这个不太合适,便又岔开话题:“而且我还胖了一圈,这个肚子是越来越大,连腹肌都快没了。” 关阙已经修补好了部件,正在收拾工具,闻言朝纪九那边看了眼。 纪九正将T恤下摆撩在腰上,左手拿起一个青果在啃,右手一下下拍着肚皮。那袒露的小腹微微隆起,有着比较明显的圆润弧度。 关阙盯着那肚子看了片刻,又看向纪九的脸、肩和手足,发现他并没有长胖,只是小腹变得凸起。 “你是不是怀孕了?” 当纪九听到关阙的这声询问,吓得青果差点脱手,有两秒都回不过神。 “你说什么?”他惊讶地转过头,怀疑自己没有听清。 关阙便重复了一遍,目光紧盯着他的双眼:“你是不是怀孕了?” “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你觉得呢?” 纪九和关阙对视几秒后,慢慢笑了起来:“阿宝,我只是长胖了。” 关阙却没有笑,只平静地问:“你最近一次和别人发生关系是什么时间?” 纪九听到他用这么淡定的语气问出这么私密的问题,不由愣了愣,下意识回道:“我从来就没和人发生过关系。” 但他刚说完这句,就想起了什么,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关阙一直看着他,也就捕捉了他的这点神态变化,微微眯起了眼。 纪九侧头看向黑洞洞的森林,抬手揉着额头,片刻后改口:“其实有一次。” 关阙垂下眼眸没有吭声,纪九又道:“但是怀孕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因为我和……我和那人已经分手了,而且我也没有植入孕囊。” 他并不想将那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告诉关阙,特别是那名和他发生关系的士兵,在尚不知道姓谁名谁的情况下,就已经在赤牙城任务里牺牲。 纪九觉得,他只能当做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关阙抬起头,淡淡地问:“分了?” “对,分了。”纪九毫不迟疑地回道。 “嗯。”关阙靠向椅背,翘起腿,又思索了下,“孕囊是什么?” 纪九有些惊愕:“你不知道孕囊?” “不知道,第一次听说。” “塔柯人和我们银辉人一样,男性如果想要怀孕,都需要种植孕囊,你居然不知道?” 关阙坦然道:“我不是塔柯人,我也从来不关心这些。” “是了,你是序列者,不,你是虞人。” 既然关阙问起,纪九也就详细解释:“不管是银辉人还是塔柯人,如果男性想要怀孕生育的话,就要在腹腔内植入孕囊。孕囊植入男性身体后,内核会结合身体基因,凝成一个可以受精的基因生殖细胞。而外部囊袋成为子宫,还能分泌某种激素,在几个月时间内改造身体的……嗯,某个部位,让它成为可以顺利分娩的产道。虽然植入孕囊是很普遍的事,操作也非常简单,但我和我那个……那个前任已经分手了,所以我不可能去植入孕囊,更不可能怀孕,只是长胖了。” 关阙认真地听着,听完后点点头:“明白了。”他似乎心情很不错,难得地耐心解释,“我们虞人男性可以怀孕,但不需要植入孕囊。虞人男性的精液里含有一种叫做亚鲁素的物质,会自然催发配偶生成可以受精的生殖细胞和胎床,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孕囊。” “亚鲁素?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意思?”纪九惊讶。 关阙想了想:“亚鲁,在虞人的语言里,代表着生命。我的父母双亲都是男性,所以我看见你身形发生了变化,首先就想到这个。” 纪九的重点却放在别处,他伸手指着关阙,露出恍然的表情:“原来你是胎生啊。” 关阙默默看着他,闭上嘴不再吭声。 两人说了一阵话,纪九低头看自己肚子,有些好笑地拍了拍:“喂?是有个小孩儿在里面吗?快叫声爸让我听听。” “啾啾啾啾!”鸟崽在旁边一连串叫。 关阙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交叠,他听着鸟崽的啾啾,突然开口道:“它说它才是你的小孩。” 纪九愣了下,伸臂将鸟崽搂进怀里:“是是是,你才是我的小孩。” “啾啾。” “是在叫爸吗?” “它说它知道。”关阙微笑补充。 “还请了个鸟语翻译?”纪九转过头,“你什么时候能听得懂鸟语?” “一直都可以。”关阙回道。 纪九笑了起来,但见关阙一脸正经,不像是在说笑,便又疑惑地问:“你说真的?” “我们虞人族能听懂部分其他生物的语言,不过要分种类,只有高智生物才行。”关阙道。 “……居然这样,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纪九喃喃,又摸了下鸟崽的头,“我就说它这么聪明,原来扈恣是高智生物。” “我对扈恣不太了解,但它们生活在旋4,应该是的。” 鸟崽又对着纪九叫了两声,纪九忙道:“快翻译。” “是母亲的意思。”关阙伸手抵住唇,轻咳一声。 纪九顿时哈哈大笑。 “啾啾。”鸟崽又冲关阙叫了两声。 关阙神情立即变得有些古怪。 “它在对你说什么?”纪九问。 关阙转过头:“没听清。” 纪九也没在意,只使劲揉着鸟崽脑袋:“其实吧,我那天早上觉得肚子涨,就咯咯哒咯咯哒地叫了半晌。我找了个窝,刚蹲下,咦?下了个蛋。那蛋壳一破,钻出来的就是你。” “啾啾啾……”鸟崽将脑袋在他腿上蹭,欢喜地撒娇。 纪九低头看着鸟崽,叹了口气:“可你现在连老鼠都不会抓,怎么办?” 鸟崽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纪九心里却在犯愁。 怎么办呢? 鸟崽太小了,也没有在这森林里独立生存的能力,只能将它带走。可自己正被银盟军通缉,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前路危机重重,带着它合适吗? 关阙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伸出食指捋着鸟崽脑门上的那撮毛:“它不会捕猎,不会飞行,这样的雏鸟如果留在岛上,不出半个小时,就会进了其他野兽的肚子。” 纪九沉默着,看鸟崽扬起脑袋,轻啄关阙的手指,被关阙将它的长嘴给钳住。 “好吧,那就把它带上。”纪九终于开口,“虽然跟着我也不安全,但总能想法给它找一条活下去的路。” 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纪九也就不再瞻前顾后,他把鸟崽抱起,举在眼前,认真地道:“崽,以后不管去哪儿,爸爸都把你带着,咱爷俩在一块儿。” “啾啾。”鸟崽侧过脑袋,在他手背上蹭了蹭。 “我的乖崽。”纪九将它在空中抛了两下,接住,对关阙道:“真沉呢,你来掂掂?而且没毛,是净重,这肯定能炖一大锅。” “啾!!”鸟崽赶紧挣扎着要下地,纪九大笑着将它抓住,作势往行军灶边走。鸟崽又再次挣脱,急急冲到关阙身后躲了起来。 第三天下午,关阙终于完成了整个星舰修复工作。两人吃过晚饭后,便开始收拾东西,将一些必需品用大袋子装好,由关阙提前送到星舰上。 夜晚来临时,石板地上显得有些空荡,只剩下桌椅和锅碗瓢盆,以及那栋木屋。 纪九坐在木屋内的地铺上,将机器人装进一个行军大背包,又在背包夹层里摸索,掏出了那个锁着光明之眼的密码盒。 密码盒一直在他这儿,就那么随手放在背包里,关阙也知道,却始终没有拿走。 纪九垂眸看着密码盒,大拇指在那光滑的金属面上摩挲。 这一共四个月的相处,特别是最近三个月,他虽然提醒自己要保持警惕和距离,却也会在某一个瞬间,对关阙生出一种微妙的亲近感。 其实他内心清楚,如果不是因为双方立场和敌对身份,这四个月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的确会让他将关阙当成最亲密的朋友。 明天就要离开这里,这会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晚,从此两人就要形同陌路,甚至兵戈相见。 他想在即将分别的这一刻,把光明之眼还给关阙,也将密码告诉他。 第22章 纪九将盒子揣进衣兜,走出了木屋。 屋外繁星满天,天幕极低,星子像是触手可及。远处的海洋荡着柔光,似乎已和天空融为一体,流曳星辰一直淌进了海里。 关阙坐在石板边缘,正低头用凿子在雕着什么。一阵柔风吹过,他的头发在额头上轻轻飘拂。 纪九在他身旁坐下,看清他正在雕的依旧是只狐狸。不过这次用的是块白润的海石,狐狸的大尾巴没有挡在脸部,蓬松地绕在身侧,还伸出两爪在伸懒腰。 “阿宝,飞行器明天是先飞哪儿?”纪九问。 他和关阙还未谈过离开这里后的路线问题。他的目的地是银辉星,但关阙应该是要回塔柯星,那么飞行器是先去银辉星域,还是先去塔柯星域? 关阙头也不抬地道:“去银辉星。” 纪九没想到他打算将自己先送回去,心头顿时一热:“我在被通缉,到时候你把我放在β4空域的补给站就行,我自己想办法去到银辉星,然后你就驾驶飞行器回塔柯星。” 关阙吹走石雕上的碎屑:“我也要去银辉星。” “什么?”纪九很是诧异,“你去银辉星做什么?你可是塔柯人,不怕被银盟军抓住吗?而且你根本通过不了身份检查,在关卡就会被发现的。” “你不也一样吗?你现在同样没法通过身份检查,和我有什么区别?”关阙淡淡地问。 纪九立即反驳:“有区别。” “什么区别?”关阙反问。 纪九心里清楚,就算他被通缉,他和关阙也有本质上的区别。他是一名银盟军军人,保护银辉人是刻在他骨子里的责任,当一名塔柯高阶序列者说出他要去往银辉星,哪怕这个人是朝夕相处的关阙,也立即让他戒备警惕起来。 纪九看着关阙,目光里渐渐多了几分冷意。关阙继续刻着石头,嘴里却道:“放心,我只是去银辉星办点事,办完就离开。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惊动到银辉人,也不会主动去伤害他们。” 纪九观察着关阙,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去找那个叫车西朝的人?” 关阙知道他在H58时,听见了自己杀死阿攀前的那番对话,所以也不隐瞒:“对,我是去找他,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做出对你们银辉人不利的事。” 他接着又抬起头,“你会将我的行踪报告给银盟军吗?” 他定定地看着纪九,脸庞在星光下分外立体,眼睛深邃如夜空,其中点缀着闪烁星芒。 纪九被他这样看着,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一阵风吹来,林中树叶哗啦作响,纪九心头更是纷乱。 他知道关阙还在等待他的回答,也知道此时还没成功登上飞行器,自己最好是说出让关阙满意的答案。 那些糊弄的话他平常随口就来,此时却怎么也无法出口,沉默片刻后,只回道:“如果你只是去找人,安静地去,安静地走,我可以当做不知道。如果你做出了危害银辉星的事,那么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消失,包括联系银盟军。” 关阙没有再追问或是说些什么,只拿着布料擦拭刚雕好的小狐狸。纪九看着他的侧脸,隔着衣兜布料捏了捏密码盒,终究还是没有拿出来。 一颗彗星拖着长尾划过天际,纪九正看着天空怔怔出神,突然感觉到手中一沉,低下头,看见掌心多了个润白的石雕小狐狸。 他拿起小狐狸,看它蓬松的长尾和狡黠的眼,手指摸了摸它的耳朵。他发现小狐狸的身形有点奇怪,举到眼前仔细看,发现这的确是只小胖狐狸,白白的肚子有些鼓。 纪九有些无语,关阙却已经将工具收好,拿掉搭在腿上的挡布站起了身。 “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们会出发去往柏亚行星,然后在那里降落。”关阙道。 纪九听关阙说完路线,立即便清楚了他的想法。 柏亚行星是一个隶属银辉星系的改造行星,秩序混乱,人员复杂,军火贩子和走私者如鱼得水。银辉星整个空域被防守得严严实实,但柏亚星没有,他们可以在柏亚星降落,并将它作为一个中转站,乘坐那里的走私运输舰去往银辉星。 夜里,躺在黑暗中的两人都没有说话,纪九听着关阙绵长平稳的呼吸声,脑中乱糟糟地想着很多事情。 通过这两个月的接触,他觉得关阙虽然心机深沉,但说出口的话都是真话。 当然,没说出口的就不知道了。 但既然关阙保证只是去银辉星找那个车西朝,不会伤害其他人,那应该就是他真实的想法。但就算如此,一名高级序列者即将进入银辉星,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不安和紧张。 第二天一早,两人吃过简单的早饭后便出发。 到了海边时,关阙游往飞行器沉没点,纪九则背着行军背包坐在岸边等待。他背包里装着鸟崽和只剩下上半身的机器人,从背包盖两侧各探出个脑袋。 纪九一直看着远方,看见那海面上突然掀起层层波澜,一架银白色飞行器破水而出,在轰鸣声中缓缓爬升,悬停在翻腾海水之上的半空。它的排水系统正在运行,舰身一周往外喷涌着舱内积水,那水层在日光作用下,如同一面环绕舰身的七彩帘幕。 飞行器转瞬便至,纪九抓着垂下的滑降绳进入舰舱。舱门关闭,飞行器加速上升,不过短短半分钟,便冲破大气层进入了太空。 “三个小时后,星舰会到达A325跃迁点。通过这个跃迁点,我们便离开了竖琴星系进入银辉星系,再飞行四个小时便抵达柏亚行星。我们的飞行器可以降落在X346,Y4367,这里刚好避开空监区域。”纪九指着空域图上的一点。 关阙手握着操纵杆:“那里离航空港有多远?” “五百多公里。”纪九放大整个柏亚星,“但是距坐标点40公里的地方有个老式列车站,显示去往航空港的列车会经过那里。但那片区域经常在交战,不知道列车有没有在正常运行。” “应该没问题。”关阙飞快地瞥了眼放大的地图,“柏亚星空域不允许有民用飞行器飞行,那这条连接着航空港和柏亚城的列车线就非常重要。那些走私犯和军火贩子都需要这条线路,就算白天被炸掉铁轨,他们也会连夜抢修好。” 星舰在太空中急速航行,两人之间除了偶尔互报数据,便没有其他交流,一贯话多的纪九也表现得很是沉默。 自昨晚以后,纪九刻意和关阙保持距离,关阙立即就察觉到了这一点,也不主动和他交谈。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动声色地发生了改变,似乎又倒退回到了H58,而在水星上那一段可以算得上是亲密的时光,从来就不曾存在。 星舰于中午十二点通过A325跃迁点,当可视窗外的线条和噪点变成广袤太空,星舰已经从竖琴星系跃迁到了猎马星系。 “再过五个小时,我们就能抵达柏亚星。”纪九在腕表上输入了柏亚星坐标,表面上的数字信息开始变化,“柏亚星现在是午夜两点,我们到达时刚好天亮。” 星舰进入了平稳飞行,纪九便去准备午饭,做好后,先给鸟崽装了半饭盒肉,再叫上关阙一起吃。 两人沉默地吃饭,谁也不说话,鸟崽也察觉到气氛的异常,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直到窗外出现一个灰白色星球,纪九这才开口:“你看那颗星,W467,我在上面打过一场仗。那里重力很轻,大家全都穿着航空服,打近了后干脆肉搏。你划拉我的航空服,我砸你的氧气面罩,低空里到处都是人在飞,那场面可真是好笑。” 纪九边说边笑,但渐渐就没了声音,单手撑着头,勺子在汤碗里一下下搅动。 片刻后,他低声问:“你说这么打来打去的有意思吗?我还在帮里的时候,被谁砸了场子,兄弟被欺负了,我们都必须要打回来。我们知道为什么打,为了钱,为了面子,为了兄弟。银辉人从生下来就知道要和塔柯人打仗,可这场打了上两百多年的仗,死了那么多的人,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关阙放下勺子,抬起眼,目光幽深地看着他。舰内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鸟崽笃笃啄食肉块的声音。 可视窗外的灰白星球渐渐远去,纪九才放下手,坐直身。 “突然情绪波动,发了一点牢骚,别在意。”他深深吸了口气,冲着关阙笑了笑,“只要银盟军还需要我,我就还得和塔柯人打,不为别的,为了我的那些兄弟。上了战场,那就没有对错,只有胜负。杀一个塔柯军,就等于救了一名银盟军,不杀塔柯人,就是在送我兄弟们的命。” 关阙一言不发,却一直看着他。纪九抬起手,端起面前的汤碗:“干!” 关阙嘴角勾了勾,收回视线,也端起了自己的汤碗,和他轻轻相碰。 柏亚星时间上午五点五十分,天空微泛起了白,成群的山脉若隐若现。一架飞行器从天而降,惊得一群鸟四散飞走。 这片山脉绵延数里,但山脊锋利薄峭,犹如一条长长的龙骨,一直延伸向远方。飞行器来回寻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稍宽的地势,以舰身两侧都悬空的状态,险险降落在山顶。 舰门打开,关阙抓着滑降绳降落地面,纪九背着行军包紧跟其后。 山顶很不好走,风又大,纪九将脑袋抵在关阙后背,让他在前面挡住风,自己打开即时地图仪查看地形。 “还有四个小时,去往航空港的列车就会途经那个小车站,我们必须准时赶到……糟了。”纪九突然停下脚步,“再走出两公里,前面有道断崖。” 关阙转过身,纪九指着屏幕:“这道断崖横贯整个山脉,两座山峰间相隔一百多米,我们除非变成鸟儿才能飞过去。” 关阙看了片刻,摇摇头:“前面有路的。” “有路?” 纪九赶紧仔细瞧,这才发现那处散落着一些不明显的白色小点,还在缓缓移动。 “这些小点是什么?”纪九问道。 “那就是我们的路。” 十分钟后,前方果然出现了一处断崖。纪九举起望远镜,透过镜头看到的清晰场景,让他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 只见断崖半空里漂浮着一片灰白色陨石群,大大小小足有上百块。它们没有规律地左右漂浮,轻轻碰撞上后又分开。 “柏亚星表层含有丰富的熔屿矿,那是一种常温超导体,矿石本身具有的磁场在柏亚星磁场的作用下,就会出现这种浮空的现象。”关阙站在纪九身旁解释。 纪九放下望远镜,喃喃道:“我听说过这种矿石,但还是第一次见到。” 远处看时还不觉得,当纪九站在崖边,才发现那些矿石每一块都足有一间屋子大小,与其说是矿石,不如说是小浮空岛。 这些矿石形状不一,还在无规律地转动,相互碰撞,要借助它们去到对面也相当不容易。他再探出头,看见悬崖下方深不见底,只半腰处翻滚着浓浓雾气。 “下面有条地缝,这要是摔下去,尸体都找不着。”纪九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你可以吗?”关阙站在他身旁问。 纪九不服输的性子被挑了起来,瞥了他一眼:“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关阙挑了下眉,似乎想要说什么,纪九已看见一块矿石从右边浮浮沉沉地飘来。 “车来了,我先上车了。”纪九紧了紧背包带:“崽儿,坐稳了,爸爸带你坐无轨城际列车。” “啾啾!”鸟崽倏地收回脑袋,整只鸟缩进了背包。 当那块矿石飘到离断崖边只有四五米时,纪九后退几步,冲出,右脚用力蹬动崖壁,身体朝着前方扑去。 他在空中时便在寻找落点,下落的瞬间,双手便抠住了矿石上的一块凸起,同时迅速调整位置,移到了矿石顶。待到双脚踩稳后,他第一时间便转过头,冲着站在崖边的关阙露出了笑容。 “怎么样?”他微微昂着下巴,眼睛闪闪发亮,整个人看上去神采飞扬。 关阙一直注视着他,此时弯了下嘴角:“不错。” 纪九半蹲在矿石上,冲着关阙勾了勾手指,关阙在看见另一块石头靠近崖边后,也一个飞身跃出,稳稳站到了那块大石之上。 矿石群无规律地四处漂浮,一边还在自转。纪九手足并用地在翻转的石头上爬,嘴里问道:“你知道水栖豹吗?” “听说过。” “耀炽城动物园里有几只,我有次休息时去看过。它们生活的那片水域里有几根木头,它们喜欢踩在木头上走圈,就和咱俩现在一样。”纪九忍不住笑。 但他转过头,却看见关阙只站在他那块大石上闲适踏步,便又闷闷地收住了声音,继续沉默地爬行。 两人随着石块浮浮沉沉,朝着对面飘去,但纪九很快察觉到不对劲,他发现关阙踩着的那块石头越飘越远,已经到了这片石群的边缘。 他正要提醒关阙,只听哗啦一声,关阙踩着的那块矿石竟然从中裂开成两半。其中一半还算完整,而另一半却成为一堆浮在空中的碎石。 “小心!”纪九同时出声。 关阙在完整的那一半上调整脚步稳住了身形,但由于自身体重的原因,那半块矿石不胜负荷地往下沉了半米,石面上也出现了几道深深的裂痕,随时都有可能再次碎裂。 关阙的位置在石群边缘,身周漂浮着的矿石稀少,离他最近的也有七八米远,而且都是一些承不住成年人体重的碎石。 纪九见状,立即朝他喊道:“你别动,千万别动,我马上来接你。” 他见身旁一块石头滚过,尽力探出身体,伸出脚,猛力一蹬。踹中那块矿石的同时,他身下的大石便朝着关阙方向移动,但也在左右剧烈摇晃。 他手足并用地在石头上来回爬行,有两次险些从石面上滑下去,惊得背包里的鸟崽啾啾叫个不停。 好在矿石终于开始平稳,纪九也终于可以缓下来,一串冷汗顺着他额头往下淌,蛰得眼睛生疼,也不敢抬手去擦。 他一路去踹身周石头,借着那反作用力,极其惊险地飘向关阙。而整个过程里,他并没去想对方是名高阶序列者,就算坠崖也不会真的致命。也没想过他已经到了柏亚星,完全可以不需要关阙,可以任由他坠崖,没准还能阻止他去银辉星。 他此时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快点飘到关阙身旁去,不然他可就真的要坠崖了。 “别慌,也别乱动,我马上就到了。”纪九左右挪动,双手抠紧剧烈摇晃的矿石边缘,还不忘出声安抚关阙。 关阙依旧站在那只剩下一半的矿石上,面朝纪九看着他,神情并不慌张,身姿也很挺拔,但目光却有些复杂。 矿石在空中漂浮前进,离关阙只剩下六七米。纪九颤巍巍地站起身,朝着关阙伸出手:“你等会儿跳过来的时候,我会抓住你,现在先别动。” 他话音刚落,耳里突然听见咔嚓数声响。他第一反应是关阙踩着的那半块石头也碎了,却见人还好好地站着。他慢慢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下的这块矿石已经遍布裂痕。 纪九脑中顿时嗡一声,心脏都停跳了一拍。他立即就要扑向身后的一块矿石,但还没来得及行动,便听见哗啦的石块碎裂声,同时脚下一空,整个人往下坠落。 他徒劳地去抓身旁石块,视野里便出现了一道黑色身影,像是一只张开翅翼的大鹏,迅速扑至他的眼前。 关阙以一种惊人的力量扑向纪九,一把抓住他的背包带。接着双脚在碎石上用力一点,又带着纪九往左边跃出,再次飞纵过七八米远,落在了一块旋转的矿石上。 关阙抓住纪九后背肩带,双脚微分,站得很稳,黑色风衣在空中猎猎翻飞。纪九面朝下身体悬空,视野里只有关阙的双脚和不停旋转的悬崖,既心惊肉跳又头晕目眩。 关阙没有将他放下来,而是带着他再次跃向了前方的一块矿石。他虽然拎着一名成年人,却以一种普通人无法想象的爆发力在那些矿石间飞纵扑跃,身形灵活而矫健,迅速朝着对面悬崖靠近。 第23章 纪九被关阙拎到了悬崖对面,却坐在地上闷声不吭。关阙因为刚才那一番动作,只靠着一块大石剧烈咳嗽,脸色也有些苍白。 “啾啾。”鸟崽从背包里探出头。 纪九反过手拍了拍背包,这才开口:“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啾?” “没说你,别打岔。”纪九侧头看向关阙,“你明明能自保,却看着我想尽办法去救你。你觉得很好玩?还是想用那样的方式试探我?如果我没有去救你,当我石头碎掉的时候,你是不是就不会出手,任由我掉下去摔死?” 关阙停下咳嗽看向他,声音略有些沙哑:“如果你没有打算救我,那我也不会救你,这难道不是很合理? 纪九没有做声,只抿着唇,沉着脸瞪着他。 “觉得被我伤害了?”关阙问。 “是。”纪九坦然回道。 “为什么?” 纪九冷笑一声:“为什么?因为我肯定不会用这种方式去试探你。” 他撑着地慢慢起身,紧了紧肩上的背包,转身往前走。 “为什么?”关阙继续追问。 纪九停下脚步,侧过头:“我们决定一起去往银辉星,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我都把你看做我的同伴。而我从来不会去试探我的同伴。” 纪九说完,便迈开长腿继续往前,关阙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秒,也大步追了上去,和他并肩而行。 “只有之前的那段路难走,过了这道崖,后面的路就好走了。”沉默地走出一段后,关阙开口。 纪九板着脸一声不吭,关阙从自己背包里取出水壶,递到他面前:“喝点水。” 纪九目视前方:“拿开!” “你嘴唇有点干。” “关你什么事?” 关阙收好水壶,沉默地走出一段后,又道:“你在我背包里放了一袋青果,现在要吃一个吗?” “不吃!” “真不吃?” 纪九倏地停下脚步,面朝关阙站住。 “不要用这种蹩脚的方式来求和,我现在心很硬,知道吗?”纪九拍拍自己胸口,“这里,刀枪不入。关阙,我现在和你桥归桥,路归路,大家就当做从来不认识。” 他说这番话时,情绪有些激动,脸色发红,语气急促,胸脯也拍得啪啪作响。 关阙目光幽深地看着他,见他转身又要走,便道:“其实我刚才不是在试探你,是因为我的伤一直没好,那时候脱力,只能站在那里,在你下坠的时候才突然恢复。” “这么巧?”纪九连声冷笑:“那我还得感谢你救我了。” 关阙没有再做解释,只一言不发地看着纪九。 纪九便转身继续往前。 “纪九。” “我们现在是陌生人,注意保持距离。” “纪九。” “先生贵姓?” 纪九板着脸走出几步,突然伸手在兜里摸,掏出来两个小东西,一把扔向关阙。 关阙伸手接住,看清是一黑一白两只石雕小狐狸。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果然就如同陌生人,一前一后,彼此不说话,连眼神都没有一个。 剩下的路好走了许多,再没有遇到那种断崖,他们顺利地走到小列车站所在位置,并找着一处缓坡下了山。 山下是一片平原,一条长轨蜿蜒至远方,他们顺着长轨又走出二十分钟后,便看见了那座小列车站。 纪九抬腕看了眼时间,显示列车还有二十分钟进站。他目不斜视,却用余光瞥了眼右前方的关阙,发现他穿着的那件制式风衣军装,左臂上还有一块深蓝色塔柯军军徽。 “崽。” “啾啾。”鸟崽从背包里探出了头。 纪九大声道:“等回了银辉星,爸爸给你做件新衣裳。左翅膀上绣一块塔柯军军徽,茶杯盖那么大,让你不管走到哪儿,别人一眼就能看见,知道你是塔柯军。” “啾。”鸟崽不是很感兴趣地应了一声。 纪九再偷偷去看关阙,看见他刺啦一声将那左臂上的军徽给撕掉,随手抛在了泥土里。 这座位于荒漠上的小列车站已修建多年,外墙脱落,屋顶上的列车站标志只剩下一半。车站由几间平房构成,其中一间的门框顶上有售票厅三个歪歪扭扭的手写字。 站上的乘客还挺多,都是一副满面风霜的潦倒模样,提着破破烂烂的行李。关阙和纪九走进站台后,他们只冷漠地扫视一眼,又不感兴趣地转开了视线。 两人在站台上一左一右地站着,中间还隔了好几个人。 “不买票吗?”关阙目视着前方。 柏亚星主城遍布军火贩子和走私者,那些做得大的还拥有自己的地方武装。关阙看上去气势十足,就像一名途径此地的军火贩,站在他身旁的人便嗫嚅了下嘴唇:“还,还要买票吗?我们都没买过。那,那我去买。” “不买。”纪九眼睛看着列车进站的方向,嘴里回答关阙的话。 那人又看向纪九,看见他一身作战服,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便又停下脚步:“好,好,不买。” 远处传来尖锐的鸣笛声,一辆长列风驰电掣而来。 这种古董级别的有轨列车,在其他星球早已消失。只有战乱不断,民用飞行器不能使用空域,运输量却又挺大的柏亚星才能见着。 长列进站后便减缓速度,站台上的所有人都拎起了自己的行李,等到列车停下,车门开启,便一窝蜂地往上冲。 “哎哎哎,先下后上,先下后上。”列车员只探头在门口喊了一声,就被扑来的人群给冲回了车厢。 纪九挽起衣袖便往前,转头见关阙还站在原地,赶紧吼道:“有些人是傻的吗?这车只停两分钟,不快点挤上车,还在那里愣着。” 人群太过拥挤,纪九前胸后背都贴着人,鸟崽被挤得啾啾大叫。他便艰难地取下背包顶在头上,一只手扶着背包,一只手艰难地去够车厢门旁的把手。 纪九突然觉得后背一空,接着背心被一只大手给托住,身旁那些抵着他的人也被一条胳膊给拨开。 他看见那胳膊上的布料,便知道是关阙,也没有吭声,只顶着鸟崽上了车。 纪九刚进入车厢,列车便咣当启动,车门也开始缓缓关闭。他转过身,看见关阙身后一名壮汉正伸手去抓他后背,便上前半步,照着那人胸口踹出一脚。 那人往后踉跄几步,关阙进入车厢,车门也砰一声合拢。 车厢内拥挤不堪,车门旁都全是人,纪九想好好站着都无从下脚。他头顶背包四处张望,最后往车厢里面走:“劳驾,让一让,劳驾,让一让……” 他往前挤,关阙便跟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将旁边挤来的人拨开。 车厢里也很拥挤,原本可坐三人的长椅上都坐着五人,但比车厢两头还是要稍松一点,起码纪九能将背包放下来抱在胸前。 “啾啾。” “没事了,没事。”纪九低声安抚鸟崽。 “人都塞不下,还把鸡都带上了。”旁边的乘客小声嘀咕。 列车疾驰在荒漠上,窗外是一片茫茫黄土。纪九的目光在乘客们脸上扫过,看见他们大部分像是走私集团的雇佣兵,身形魁梧,面目不善,穿着各种样式的野战服。还有少部分逃难者,胆怯畏缩地坐在座位上或是蹲在过道里。 车内没有谁说话,纪九看见行李架上搁着不少长口袋,那形状看着像是狙击炮,座位下面也放着口袋,袋口露出一截黑洞洞的枪管。 纪九和关阙面对面站着,眼睛各看一个方向。两人站得很近,被夹在中间的鸟崽啾啾叫了两声,纪九轻轻拍了下背包:“再坚持一下,等会儿就会松一些。” 车厢内人太多,空气不能流通,还有人在吃一种味道很冲的当地食物。纪九闻到这些味道,觉得胸腹阵阵发闷,只一言不发地紧闭着嘴,生怕一开口就会开始干呕。 列车突然刹了一下,车厢内的人都跟着前倾。关阙单手撑住旁边座椅背,纪九则一头扑到了他的怀里。 “啾!”鸟崽发出一声大叫。 列车继续往前行驶,纪九身体往后退了些,给鸟崽留出了一些空间。但脑袋却没有再抬起,依旧靠在关阙的肩上。 他扑到关阙怀里时,鼻端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味道他形容不出,但觉得清爽好闻,不光冲淡了车厢里的怪味,也让他闷胀欲呕的感觉好了不少。 纪九现在太难受,也顾不上还在和关阙冷战,只一直将脑袋搁在他肩上。关阙也没有推开他,任由他靠着自己,单手扶着旁边座椅背,眼睛看着前方。 “不要挡着厕所门,往那边走一点。”列车员的声音在车厢接头处响起。 关阙转头看了一眼,便抬手撑住纪九的脑袋。纪九以为他不想再让自己靠着,便站直了身体,却看见他转身走向了车厢那一头。 “挤什么?” “这么多人,他妈的还在挤来挤去。” …… 过道上的人发出不满的声音,关阙也不做声,只从他们中间穿过,停在了列车员面前。 纪九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一直注视着,看见他和列车员说了几句。列车员先是摇头,接着迟疑,最后带着他进入了旁边的乘务室,关紧了门。 半分钟后,门打开,列车员走出了乘务室,关阙跟在他身后。两人路过纪九身旁时,关阙看了他一眼,他心领神会,立即抱着背包跟上。 列车员带着他俩穿过好几节车厢,最后停在了紧闭的货厢门口。他和守在那里的另一名胖列车员小声交谈几句后,那人点了点头,转身打开了密码锁。 “这节车厢里全是货,不能碰也不能动。我能从监视器里看着你们,所以你们要有别的心思,我不光要把你们赶出去,还要告诉给前面那些负责送货的雇佣兵。”胖列车员出声警告。 纪九已经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即保证:“我们只是没有座位,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对那些货根本不感兴趣。” 两人进入货厢,身后门砰一声合拢。这节车厢里码放着成堆的货物,纪九也懒得去打量,只取下背包,背靠货物堆在通道里坐下,疲惫地闭上了眼。 “啾啾。” “出来玩吧,别乱碰那些东西。”纪九眼也不睁地道。 鸟崽钻出背包,在通道里好奇地走来走去,关阙也在纪九对面坐下,两条长腿伸在他身旁。 货厢里不再拥挤,也没有那些令人窒息的难闻气味,纪九终于缓过来,不再胸闷欲呕,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丝血色。 他睁开眼,盯着前方那排货物:“你刚才给了他多少好处?” 关阙正侧头看着一边出神,闻言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了纪九身上。 “银辉币五千。”关阙回道。 纪九愣住,接着坐直了身体,不敢置信地问:“多少?你给他转了五千?” 关阙点了下头。 “五千……”纪九伸手扶住了额头,又问,“你知道我一年的薪水是多少吗?一张车票又是多少?” “你的薪水和我给他多少有关系吗?毕竟我们是陌生人。”关阙道。 纪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心里顿时冒起了火气。他扭头看向关阙,语气咄咄地问:“你倒还先委屈上了?我把你当亲密战友,拼死冒险去救你,但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你装,你就站在那里看好戏,看傻子演的好戏。” 纪九转身抱住自己的膝盖:“结果又是一次试探,是一个圈套,心眼多得跟筛子似的,只让人心寒。” “我没骗你。”关阙叹了口气。 “随便了。”纪九摆了摆手:“我们还要同程一段,这列车上也不安全,就别打这些肚皮官司了,平安到达银辉星才是正事。”他想了想后又补充,“其实我不想原谅你。当然,我现在依旧没有原谅你,只是不得不向现实妥协。” “那你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呢?”关阙问。 关阙的语气很真诚,目光也很专注。纪九回视着他,看见双黑瞳里清晰倒影着自己,就像关阙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 纪九的心跳突然就乱了一拍,他垂下视线,掩饰地看向前方。 “再说吧。”他含混地道。 “再说?” 纪九心头的那点异样很快过去,重新看向关阙,见他还在认真等着自己的答案,便道:“如果你诚心求我原谅,那去吃个青果,吃了青果我就原谅你。” 茫茫荒漠无边无际,一辆列车轰隆着向前疾驰,惊得途径铁轨的小动物惊慌逃窜。车厢里,关阙手拿青果一动不动,纪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鸟崽也仰头盯着,两脚和翅膀紧张地张开,眼珠都已经定住。 “可以换一个条件吗?”关阙问。 纪九晃了晃手指:“不行。” 关阙注视着青果,像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接着毅然决然地咬了下去。 咔嚓! 纪九看见那果子顿时少了三分之一。 关阙大口咀嚼,每一口,咬肌都紧紧崩起。他的表情还勉强维持着正常,但紧闭的眼角溢出浅浅水痕,额角也凸起了两道青筋。 咔嚓,咔嚓…… 关阙无比艰难地将嘴里果肉咽了下去,又抬起手,准备咬下第二口。 但他还没张嘴,那剩下的大半个青果便被一只手从旁拿走。 纪九拿着青果,也不介意那果子被关阙吃过,只重重啃了一口,一边嚼,一边含混地道:“嘶……啊……这么好的东西,别给你浪费了……嘶。” 关阙已经说不出话来,只紧闭着嘴看着他,重重点了点头。 一直围观的鸟崽回过神,急忙去到关阙背包旁,用翅膀抱起放在里面的水壶,递给了他。 关阙将一壶水喝了个精光,这才缓过气。他听着纪九咀嚼和抽气的声音,在他吃完整个青果之前,没有转头看一眼。 纪九将剩下的果核扔掉,刚擦干净手,便听见关阙道:“你的东西掉了。” “什么东西?”纪九问。 “地上。” 纪九低下头,看见自己脚边多出一黑一白两只小狐狸。 他无声地笑了下,将两只小狐狸拣了起来:“哟,没发现掉在地上了,谢了。” “不客气。”关阙平静地回道。 冷战解除,两人都靠着货物堆休息。经过这件事,原本因关阙也要去银辉星而生出的那点嫌隙,竟然也奇妙地消散,两人又回到了在水星时的那种相处方式。 只不过纪九总会想起那五千块,越想越心疼,不时还会冒出一句。 “一点社会阅历都没有,以后不知道还要吃多少亏。你要提前给我说一声,最多给他三百。你把那五千信用点转给我不好吗?我可以一路背着你去航空港。” 关阙只靠着货物堆闭着眼,神情颇为放松,甚至还带着隐约笑意。 纪九终于数落完,拿过背包,从里面取出煮熟的肉和蛋。肉是给关阙和鸟崽准备的,他自己只吃得下蛋。 两人一鸟都填饱了肚子,纪九坐在摇晃的车厢里,拍着自己略有些圆凸的肚子,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脑袋慢慢靠上关阙的肩,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关阙侧头看看他,又收回视线,自己也闭上了眼。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纪九醒来时,发现自己侧躺在关阙怀里,脑袋枕在他的大腿上。鸟崽贴着他的后背,也呼呼睡得香。 纪九慢慢坐起身,活动有些僵硬的脖子。他见关阙还靠着货物堆闭着眼,便没有叫醒他,只小心地起身,在通道里来回踱步,不时活动一下手臂和脖颈。 这些货物都包装得很严实,最外面还覆了层干草防止碰撞,不知道是什么,但想来无非就是些走私品。 右边车厢壁上有个小小的窗口,他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凑在那里往外看。 现在已是傍晚,天色开始变得昏暗,这一带呈现出石质荒漠的地貌,视野里是遭受强烈风化和风蚀的基岩地表,偶尔可以看见几棵枯树或是一片野草。 纪九正看着,突然像是听到了什么,警觉地抬起眼看向天空。 天边堆叠的厚重云层,被恒星的余晖勾勒出蜿蜒金边,此刻那云层里却出现了两个黑色小点,正朝着这边迅速接近。 纪九猛地转回头,正想喊关阙,却发现关阙就站在他身后,正俯低上半身,透过那小窗注视着天空。 “是塔柯军的飞行器。”纪九声音紧绷。 “对。”关阙回道。 “你别紧张,那些军火贩子和走私者经常走这条路线,他们肯定有应对的办法。” 关阙平静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我不紧张。” “嗯,我只是说万一你紧张——”纪九突然顿住,“我安慰你做什么?你被炸飞了也不会死,我才是会死的那一个。”接着冲鸟崽招手,急促地催,“快快快,崽儿过来,让爸爸抱着。” 第24章 话音刚落,前面车厢里便响起了大声喧哗和疾声喊叫,显然其他人也发现了天上那两架飞行器。 列车还在荒原上疾驰,纪九推高车窗,将脑袋探出去,看见前方几节车厢的车窗也被打开,伸出七八根地面对空迫击炮筒,遥遥对向天空。 “发射!” 随着一道声嘶力竭的男声,七八颗光炮带着尖锐的啸鸣,拖着长长的白色尾翼,飞向了那两架正在逼近的塔柯军飞行器。 但那两架飞行器灵活闪避,所有炮弹都没有命中,只擦过机身,在远方天空上炸成一团团绚丽火光。 “发射!”男声继续下令。 又是一批炮弹出膛,纪九在看见它们依旧落空,而飞行器腹下喷出两道白光后,立即转身拉住关阙:“趴下!” 轰! 剧烈的爆炸声在前方响起,列车发出刺耳尖锐的刹车声,车轮在轨道上擦出一排火星。 纪九随着惯性飞了出去,又被关阙一把拽住,但那些堆叠的货物却纷纷飞出,在车厢里撞成一团。 前面车厢里也传来惊慌的叫喊声。 “前方轨道被炸断,列车停了!” “下车,所有人先下车!” “货呢?货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你现在还能去把货背上吗?” “继续开炮!发射!” …… 各种喊叫里夹杂着光炮出膛声,两架飞行器虽然不敢靠近,却也一边拦截闪躲,一边对这列列车进行远距离轰炸。 纪九正仰头看天,视野里便出现了一道刺目白光。他被关阙拉离车窗的瞬间,白光落在车厢旁,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 整个车厢剧烈摇晃,炸起的泥土从车窗溅入。纪九刚抓住关阙的胳膊稳住身体,后方便又传来一声巨响,半截被炸飞的车厢从窗外飞过,砸落在远处的荒地里。 “我们得赶紧下车。”纪九道。 关阙走向车厢门,纪九赶紧去倾倒的货物堆里扯出自己背包,再去掀堵在门口的货物。只听见前面车厢响起奔跑脚步声,其他人也在下车。 整扇门很快显露出来,他拉动两次没有拉开,被从外面反锁。门外没有反应,想来那守门的列车员忘记了他俩,已经逃下了车。 窗外又是一道白光,车厢在爆炸声中左右摇晃。纪九退后两步,对着面前的门狠狠踹了上去,踹得整条腿都隐隐发麻,门扇却依旧紧闭。 “让开。”关阙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纪九让到一旁,关阙提着一个灭火器上前,照着门锁位置砸下。轰一声重响,白色泡沫喷涌而出,车厢门应声弹开。 关阙扔掉灭火器,大步跨了出去,纪九也赶紧跟上。 那两架飞行器还在远处天空上朝这边进行轰炸,人群正狂奔向荒原的四面八方,也在朝着天上开炮。 纪九和关阙下了车,刚跑出十几米,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纪九边跑边回头,看见列车中段又被击中,一节车厢的顶盖被整个掀开。 飞行器的火力转移到荒野,朝着奔跑的人群发射炮火,在地面上炸起一个个硕大的弹坑。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飞溅的泥土里混着炸断的四肢残骸。 纪九抱着鸟崽,背着机器人跟在关阙身后,刚跳进了一处弹坑,一道白光便从头顶飞过。他立即又爬上坑壁,露出脑袋大喊:“不要到处跑,先进弹坑,躲进弹坑。” 慌乱的人群总算回过神,大家都在往弹坑里跳。 “继续开炮,不要停火!” 右方传来一道声音,纪九转头看去,看见旁边弹坑里趴着一名身着野战服的人,拿着对讲机在指挥地面作战。他身旁左右各趴着一名炮手,正扛着炮筒朝着天空发射。 光炮陆续从地面发出,却都被飞行器躲开,让纪九看出这些人的协同作战能力不行。他正想开口,后背突然覆上一只有力的大手,将他瞬间拉到坑底,再压在了地上。 纪九头顶擦过一道炫目白光,紧跟着身旁响起了爆炸声,地面都在跟着颤动。不待爆炸声消失,压在他后背的力道一松,关阙已经从他身旁冲出了弹坑。 纪九也迅速取下背包,将紧抱着自己脖子的鸟崽放在地上:“就在这儿等爸爸,别乱跑。” 说完也飞快地爬上地面,跟着关阙冲向旁边弹坑。 那坑里倒着三具尸体,正是那名指挥和两名炮手。关阙跳进坑,扛起一架炮筒对着天空,纪九便也冲入坑里,从泥土里扒拉出另一架炮筒,拎起来架在肩上。 “我主你副,0.1秒,目标右方飞行器,-345,7645,飞行弧度4.2。” 关阙眼睛盯着瞄准器里的目标飞行器,嘴里报出坐标刻度。 “收到。”纪九立即回应,同时调整坐标。 “3,2,1。”随着关阙的倒计时结束,一枚光炮从他肩上飞出。纪九也在倒计时结束的0.1秒后按下发射键,另一枚光炮便紧跟着飞向了天空。 空中的两架飞行器一边进行轰炸,一边躲避地面攻击。右边那架在捕捉到关阙发出的光弹轨迹后,立即躲向左侧。 驾驶者轻车熟路地进行闪避,满以为已经躲过了这枚光弹,却惊骇地发现那道攻击轨迹上居然还藏着一枚。 因为初始路线的高度重合,他并没有察觉屏幕上的那条弹道轨迹其实是重叠的两道,直到后一枚光弹因为飞行弧度的不同,在飞至一半后分支出另一道轨迹时才暴露踪迹。 飞行器立即要提升高度进行躲避,但根本来不及,被第二枚光弹正中动力舱,轰然炸出一团火光。 被击中的飞行器冒出滚滚浓烟,慌不择路地朝着另一架飞行器靠拢,希望得到掩护。但关阙已经预判了它的躲避路线,在纪九发出光弹的后一秒便再次按下发射键。 光弹瞬间即至,不偏不倚地击中正在躲藏的飞行器驾驶舱。 地面上的人见状,立即抓紧机会反击,各处又飞出了四五枚光弹,尽数击中飞行器舰身。轰隆爆炸声中,那架飞行器拖着长长的黑烟,呼啸着坠向远方地面。 “打掉了一架!” “终于搞掉了一架!” 四处响起了欢呼声,纪九也高兴地大叫一声:“漂亮。” 关阙继续调转炮筒,将瞄准器对准剩下的那架飞行器。 “-389,9645,0.1秒,飞行弧度4.5。” “收到。”纪九扛着炮筒回应。 两枚炮弹再次汇合成同一轨迹,前后飞向了半空。但有了前车之鉴,这架飞行器的驾驶者已经有了准备,只朝着反弧度的方向躲避,同时对纪九两人所在位置发起了攻击。 “趴下!” 纪九丢下炮筒扑进坑底,只觉得视野里突然一片惨白,耳朵嗡一声,被震得差点失去了听觉。 待到身下大地停止震荡,他顾不上甩掉头身上的泥土,飞快地爬起身,探出头。 四周白光在不断闪烁,炮火在头顶上方交织成密集的网。而一道矫健灵活的人影,正飞纵穿梭在那些光束之中。 纪九立即大喊:“你不要命了?快找个弹坑躲进去!” 关阙横抱着一架迫击炮,在飞奔中也看向了纪九,隔着重重烟火朝他喊:“……辅助!” 纪九低低骂了一声,立即滑下坑底,又拿起那架迫击光炮扛在肩上。 “-449,10365,0秒,飞行弧度-4.9。” 纪九就站在坑底,举高炮筒,迅速调整坐标。关阙朝着他这方向奔跑,身后是不断落下的白光和炸开的弹坑。 “3、2、1。” 关阙在奔至坑旁时,倒计时结束,两人同时按下了发射键,时间不差分毫。 两枚光炮刚出膛便重叠在一起,融成同一轨迹冲向高空,并在接近飞行器时分成正负两道轨迹,分别击中了驾驶舱和动力舱。 但飞行器被击中的同时,它发射而出的光束也已到达地面。纪九来不及躲避,正想原地扑倒,却只觉身体突然被人抱起,腾空飞纵出去。 他一阵天旋地转,只听见身后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 纪九被关阙抱着冲出了爆炸点,直到双脚接触地面才回过神。他仰起头,看见那架飞行器正冒着浓烟,摇摇晃晃地逃向远方。 地面还在连续朝它发射光炮,舰身上不断涌起一团团火光。它终于再也撑不住,在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弧度,斜着坠向了地面。 遥遥一声爆炸声响,地面上腾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在所有人的高声欢呼中,翻滚着升向高空。 “呀!”纪九也握住拳头,发出一声低喝,再转头看向关阙,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们搞掉了两架飞行器!两架!咱俩刚才那段配合堪称完美,如果有录下来的话,绝对会成为军校反复学习的经典战斗片段。” 他朝着关阙举起手,虽然满脸糊满泥土,一双眼睛却闪闪发亮。他见关阙只看着他没有动作,啧了一声,干脆拿起他的手,和自己击了下掌。 “啾啾。” 纪九转过头,看见鸟崽已爬出了弹坑,正跌跌撞撞地朝他冲来。他迎上前,一把捞起奔跑的鸟崽:“看见爸爸刚才打飞行器了吗?帅不帅?” “啾啾!!!”鸟崽激动地叫。 纪九笑着将它抛向关阙:“接着,我去找吴思琪,它还在坑里。” 地面上满是弹坑,也躺着不少人的尸体,但剩下的人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所以看见同伴的尸体也没有多少悲伤。他们在短暂地庆幸自己再一次存活下来后,便迅速围向列车,检查自己负责的货物。 纪九背上背包爬出弹坑时,天上响起雷声,他抬起头,看见乌云翻滚,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组装好起吊机,解开车厢间的连接装置,把单独的车厢推正后再连接上……” 纪九顺着声音看去,看见一名打手正拿着扩音器在喊。距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一名穿着作战服的魁梧男人,身旁围着几名持枪打手,还有几名正陪着笑点头哈腰的列车员。 纪九猜测这不是某个走私团伙的老大就是军火商,看了片刻后转开视线,便见关阙抱着鸟崽坐在车厢旁的大石上,像是在出神。他顿住脚步想了想,这才走过去,在关阙身旁坐下。 “一二一,一二一……” 不远处传来号子声,一群人如蚂蚁般聚成一团,协助一辆刚组装好的小型起吊机,要将一节拆下的车厢扶正。 纪九两人都看着那处,纪九语气低沉地开口:“你打掉塔柯军的飞行器,不用觉得内疚或是产生负罪心理,毕竟不打掉他们,我们都会很危险,你的行为纯属自卫。” “我没有内疚,也没有什么负罪心理。”关阙却道。 纪九微微一愣:“对,我差点忘记了,你就不是塔柯人。”接着语气变得松快起来,“那就简单了,再来我们就再打,像刚才那样配合,打他十架八架的不成问题。” 他想了想后又道:“你刚才吸引了全部火力,那种举动实在是太冒险了。我知道你被炸了也不会死,但炸成碎片后,尸块都找不着。然后他们都走了,就我一个人呆在这儿,等着你慢慢长囫囵。” 纪九低下头陷入沉默,黑鸦似的长睫微垂。关阙转头看向他,嘴唇动了动,纪九却又道:“夜黑风高,半夜的时候,你就在开始长肉,想想那场景就可怕。” 关阙便又闭上了嘴。 纪九设想一番后,叹了口气:“你真的一点也不怕死吗?” 关阙没有回答,纪九也没在意。天上却响起雷声,他抬起头,感觉到有冰凉雨丝飘在脸上。 “我还是怕死的。” 纪九正看着天空,便听见关阙的声音。 “我不喜欢死亡的感觉。”关阙又道。 纪九很自然地就想起自己曾杀过他两次,其中一次还是勒死的。他心里突然就有些不好受,眨了眨被水珠濡湿的睫毛,双手在膝盖上来回搓,坐立不安地左右张望。 “如果早知道我俩会是现在这样,我当时肯定不会对你动手。”半晌后,纪九才呐呐解释,“当时那种情况,我也没办法。那个,过去了就过去了,谁能想到呢?对不对?” 关阙转过头,目光幽深地看着他:“所以你要记得,你欠我的。” “哎,不是,我们得考虑那时的——”纪九的视线和他撞上,只觉那目光中隐隐还有着几分委屈,顿时心头一软,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最后只得道,“行行行,我欠你的。” 震天的号子声里,天上的雨逐渐变大,那名像是老大的魁梧男人走了过来。 男人站在雨里,身后依旧跟着那群打手和列车员。他目光在关阙和纪九二人脸上扫过,最后朝着更好说话的纪九伸手:“刚才多谢你们俩的帮助,我们才能击落那两架飞行器。我叫曲刚,很高兴能在这里认识二位。” 关阙一动不动,脸上也没有表情,纪九便站起身,伸出手和那人相握:“我叫纪帅,他叫关阿宝,很高兴能有机会认识曲哥。” 曲刚看上去对两人很感兴趣,但现在列车倾翻,道路未通,他也没有时间多谈,只转身对一名列车员道:“这雨太大了,给我的两位新朋友找个地方休息。” “好的。”列车员赶忙应声。 曲刚对纪九点了下头,带着人走向铁轨后方的货厢。铁轨上已经被扶正了三节客车厢,列车员指着其中一节对纪九道:“走吧,上去躲躲雨,把湿衣服换了,我拿去洗衣房。” 纪九没有推拒列车员的邀请,站起身走向那节车厢,关阙也抱着鸟崽跟在了他和列车员的身后。 “主城那边刚发生了一起小规模空战,那两架飞行器应该时塔柯军撤退时经过这里,恰好发现了我们,后面应该不会再遇到飞行器了。” 列车员一边解释,一边带着他们上了软卧车厢,推开其中一间房门:“这也是曲老大的专属车厢,有单独的水电备用,你们可以冲个热水澡,再好好休息,其他事都不用管,等铁轨修好后就能出发了。” 纪九走进房内,对列车员道:“大哥,我俩对柏亚星不熟,请问那位曲大哥是什么身份?” “不敢当不敢当,叫我老许就行了。”列车员态度恭敬,“曲哥是柏亚星廊城势力的老大,这条线运送的货大半都是他的。” “喔唷,厉害。”纪九由衷地道。 列车员离开后,关阙才进了屋。这间软卧布置得还不错,虽然只有一架单人床,但床身颇宽,旁边还有单独的卫浴间。 两人轮流去冲澡,纪九用毛巾将鸟崽也擦干净,丢上了床。列车员期间也进来过一次,送来了干净衣物和热水。 窗外雨声渐渐小了下去,人声愈加明显。纪九再站起身去到窗前,发现所有完好的车厢已经被扶上铁轨,那些人正在抢修被炸断的轨道,还停着几台机械,发出轰轰震响。 纪九看得稀奇,对刚走出卫浴间的关阙道:“你来看哎,抢修道路的机械工具一应俱全,这怕是带了个施工队吧?” “这一带经常开战,铁轨时不时会被炸断,所以列车上都带着机械工具。”关阙也走到窗边,俯身往外面看,“铁轨差不多也要修好了,列车很快就能通行。” “嗯,半个小时差不多。” 两人正交谈着,就听房门被人敲了两下,接着拉开,一名手下模样的人站在门口:“两位,曲哥想见你们,请二位去他房间聊天喝茶。” 纪九看向关阙:“去看看?” 关阙在床边坐下:“不去,无非就是想让咱俩跟着他搞走私。” “反正也没事,去听一下也无所谓。”纪九道。 关阙慢慢抬起头:“你还真的想跟着他干走私?” “那肯定不会,但认识一下也没关系,多个朋友多条路嘛。”纪九走出房间,揽住那名手下的肩,“走走,带我去见曲哥。” 关阙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后才喃喃道:“不愧是混过帮派的,听见这些就上头。” 第25章 曲刚的房间离他们不远,也在这一节车厢。纪九进去后,不过短短十来分钟,两人就已经称兄道弟,坐在同一座沙发上热络攀谈。 “纪老弟,你和你那阿宝兄弟真是好身手。既然你们是在老家犯了事,逃到了柏亚星,那不如就留下,和我一起干一番大事业?”曲刚问道。 纪九刚才已经拒绝过两次,现在只得再次婉拒:“曲哥,如果能跟着您做事,那真是求之不得。但我真有难处,家里还有好多事没有处理,您的好意也只能心领了。” 曲刚见他言辞真切,想来的确是有难处,便只得惋惜地道:“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强留。不过我曲刚有恩必报,这次多亏两位老弟,才保住了我们这一车人和一车货,以后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需要说一声,我必定尽力而为。” 纪九觉得这名势力老大颇有胸襟,如果是换成以前,他说不准就真的要留下一起干。但现在他早已脱离帮派,便只能拒绝,同时在心里琢磨有恩必报四个字。 “曲哥,我还真遇到了麻烦,需要您的帮忙。”纪九道。 “别说帮不帮的话,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开口。” 纪九凑近了些:“我和阿宝兄弟是悄悄潜回银辉星的,不方便通过关卡,担心身份泄露,不然会惹上麻烦。” 曲刚闻音知意:“放心,我会将你们送进关卡。” “谢谢曲哥。” “举手之劳而已。你们到了银辉星,如果遇到其他事,尽可以找我。”曲刚从怀里掏出一张卡片,“这是我在银辉星的联络方式。当然,我更希望你们联络我是因为想通了,愿意和我一起做事。” 关阙坐在床上,鸟崽趴在他身旁,脚爪将床单布料抓得嗤嗤作响。 “啾啾?”鸟崽看了下房门,又看向关阙。 “他马上就回来了。”关阙回道。 他说完这句,也抬腕看了下表,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分钟,纪九还没有回来。 他正想着要不要去看一下,房门就哗啦一声被拉开。 纪九站在门口,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抄进裤兜,嘴里还叼着一张卡片,微昂着下巴,满脸得意地看着他。 “啾啾。”鸟崽欢喜地叫。 关阙上下打量着纪九:“这是入帮了?” 纪九取下嘴里的名片夹在指间:“再猜。” “直接堂主?” “思想受局限,眼光狭隘。”纪九伸手点了点他,走到他身旁,往床上一倒。 他将那张名片丢进关阙怀里,再捞过旁边的鸟崽抱着:“记得我说过什么吗?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下我们终于有路,可以顺利进入银辉星了。” 关阙瞧着他那眉飞色舞的模样,勾了勾唇,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你说对了一点,曲哥的确是邀请我俩去他帮里做堂主。”纪九摸着下巴笑,“如果曲哥知道他在邀请一名高阶序列者做他的手下,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又翻了个身,看向身旁关阙:“对了,你耳朵后的鳃怎么办?要是被人看见就麻烦了。” “不会。”关阙回道。 纪九坐起身,伸手去拨他的耳朵,他往旁侧头避开,纪九啧了一声:“躲什么?我看看又怎么了?又不是没见过。” 关阙沉默地看着他,黑眸是无机质的冰凉。要是换做三个月前,纪九肯定会收手,但他现在反而靠得更近:“别摆出这幅样子,好像能吓到谁似的,让我看看。” 关阙没有再避开,纪九顺利地拨开他的耳廓,却发现耳后的那片皮肤完好一片,瞧不见半分鳃痕。 他疑惑地咦了一声,立即就反应过来:“你是涂了什么?” “邬胶,一种伪装修容材料。” “听说过,我们军部就有。” 纪九一手按在关阙肩上,一手扶着他耳朵,仔细查看耳背后。呼吸间,他温热的气息一下下扑打在关阙耳廓上,让那片皮肤也微微泛起了红。 “真不错,遮盖效果很好,我这么近都没有看出来。你别动,我再看看,哎,你别动!” 关阙往旁边侧了下头,纪九却越凑越近,他突然就站起身,走到小桌旁,拿起水壶往杯里倒水。 “你干嘛走了?我都还没看仔细。” 关阙垂眸道:“不用看了,你看不出来的。” “再看一下,就一下。” “你看着看着就要伸手指蹭,不行。”关阙放下水壶,淡淡地道。 列车发出咣当一声重响,车窗旁的景物开始倒退。纪九便将这事抛在脑后,去了车窗旁往外看,惊喜地道:“铁轨已经修好了。” 关阙也看向窗外:“对,如果不再遇到塔柯军,那么明天一早,我们就能抵达航空港。” 列车急速驶向了航空港,此时已是下午六点,放晴的天空上出现绚烂晚霞,将整个平原映得橘红一片。 列车员送来了晚餐,虽然只是简单的两菜一汤,清炒豆芽、红烧豆腐和肉末茄子,但纪九终于不再吃自己做的那些饭,只风卷残云般扫荡,吃完一碗,立马又添了一碗。 关阙依旧吃得不紧不慢,不过纪九从他也添了一次饭的情况判断,他此时的感受和自己也差不多。 纪九原本还有些担心鸟崽不吃这些素食,不想它也吃得很欢,在自己的小碗里笃笃啄个不停。 “好孩子,不挑食。”纪九一边刨饭一边夸它。 两人一鸟吃过晚饭,天色已经尽黑,纪九挺着饭后更显圆凸的肚子瘫在床上,一下下揉着同样瘫着的鸟崽脑袋。 “阿宝,我觉得应该给它取个名字,孩子大了,总不能老是鸟崽鸟崽地叫。”纪九懒洋洋地道。 鸟崽顿时抬起头,竖起了耳朵:“啾!” 关阙在卫浴间洗手,闻言问道:“你准备给它取什么名字?” “让我想想。” 纪九沉思片刻:“纪小鹏?” “啾!”鸟崽不满意。 “纪小枭?” “啾!”鸟崽摇头。 “纪小鸟?” 关阙站在卫浴间门口,用毛巾擦手,视线轻飘飘地扫过纪九某个部位。 纪九察觉到他的目光,心头一突,连忙改口:“纪大鸟?” “啾!”鸟崽使劲摇头。 晚上十点,房间内的大灯关闭,只留下墙角一盏昏暗小灯,将室内物体勾勒得影影绰绰。 纪九和关阙并肩躺在床上,两人都闭着眼,但每过一阵,纪九嘴里还是会蹦出一个名字。 “纪飞羽?” 鸟崽蜷缩在他腿边,困得啾啾声都不想发出,只用翅膀尖扇了下他的腿,表示反对。 “我再想想,纪……纪……” “纪雀。”关阙突然出声。 “纪雀?这个名字也太平凡了吧?” “啾啾啾!”鸟崽却突然坐了起来,发出惊喜的叫声。 关阙微微睁开眼,转头看向纪九:“它说它喜欢这个名字。” “亏我想了这么久,你居然喜欢这个名字?”纪九抬了抬腿,将鸟崽掀在床上。鸟崽一骨碌爬起来,两只翅膀抱住他的腿,央求道:“啾啾。” 纪九无奈:“行吧,纪雀就纪雀,你喜欢就行。”想了想又道,“大名叫纪雀,小名是雀宝。” 给鸟崽取好名字,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车厢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听见列车碾过铁轨的咣当声。 纪九虽然这段时间都和关阙同吃同住,但还从未睡过一张床。这张床不算窄,可要容下两名并肩躺着的成年男人,还是显得有些挤。特别是关阙身形高壮,纪九就算紧贴着墙壁,也依旧能感觉到两人的肩和胳膊都抵在一起,大腿也时不时会碰上。 “阿怪,你能不能进去点?我半个身体都悬空了。” “我已经贴着墙了。” “怎么可能呢?” “你到底睡不睡?要不你睡里面,我睡外面?” “算了算了,我不喜欢挤在里面。” 纪九没有吭声,关阙也重新闭上了眼睛。但他立即就感觉到一只手伸了过来,在他的腰侧轻轻摸索,像是一只灵活的小动物。 关阙躺着没有动,直到那只手在顺着他的腿侧开始往下,他才伸手,不是太用力地将它握住。 “做什么?”关阙低声问。 “我就说你没有贴紧墙壁,你还不承认。我的手不光能插进你身体和墙壁的缝隙,还能握成拳!”纪九不满地道,“你摸我,你摸我这边,已经悬空了!” 纪九去拿关阙的另一只手,却又被关阙给抓住。 关阙将他两只手都放回去,再坐起身,下了床。 “你起床干什么?不睡了?”纪九问。 关阙打开床铺上的小柜,从里面抽出一床被褥:“我打地铺。” “没想起来还有多的被褥。”纪九探头看着在地铺上躺下的关阙,“要不你睡床,我睡地铺?” “不用。”关阙伸手调暗车厢内的灯。 “我其实不介意——” “纪南瑾,现在已经很晚了,请你不要再发出任何声音。” 车厢内再次安静下来,纪九听着关阙绵长平稳的呼吸,脑中开始胡思乱想。他想起这四个月的经历,想到他和关阙到了银辉星便会分离,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隐隐还有些不舍。 他怅惘地眨了眨眼,翻过身。 地铺就铺在床边,他看着关阙线条分明的侧脸轮廓,轻声道:“阿宝。” 关阙没有回应,像是已经睡着了。 安静中,纪九伸出拳头,很轻地在关阙胳膊上撞了下,又低声叹息:“阿宝,希望我们不会有在战场上遇到的那一天。” 列车奔驰在黑暗的荒原上,车厢有节奏地轻轻摇晃,纪九将鸟崽抱在怀里,终于沉沉睡去。 关阙却在这时睁开了眼,长久地注视着车顶。昏暗光线里,那双眼如同两弘深潭,平静却深沉,盛满了各种复杂情绪。良久后,他才翻了个身,重新闭上了眼睛。 列车在第二天上午抵达了航空港。 这里是柏亚星最大的民用港口,每天有数架星舰起落。港口附近空域飞行着银盟军巡逻舰,地面上装甲巡逻队来来往往,将整个航空港保护得密不透风。 列车在港口站停下,全副武装的士兵开始检查人员和货物。每个人都要出示自己的身份芯片,经过核实后才能进入登舰楼。 货车厢前的站台上停着数架运输车,穿着黄色背心的工人忙忙碌碌,将货物从车厢里抬出来,再装车送上星舰。 “小心点,这是批瓷碗,是用柏亚星的珲土烧成的,摔坏一个你可赔不起。” 一名站台主管正监督着这些工人下货运货,就见右边过来了一队银盟军。他连忙笑着迎了上去,掏出一盒烟,递给为首的小队长:“陈队,今天您值岗吗?辛苦了。” 陈队将他的手隔开:“这次是什么货?” “是销售给银辉星的一批货,有豆类、瓷器、毛皮、蔌云胶……”主管指点着那一地的货物。 陈队目光在站台上逡巡,看见两名工人正抬着一箱货物装车。那俩工人皆是身形挺拔,哪怕穿着可笑的黄色背心,在一众工人里也很是引人注意。 “你俩把那一件抬过来。”陈队指着那两名工人,“打开,抽检。” 但那两名工人像是没听见似的,只背对着陈队将货物放上运输车。主管赶紧将身旁的一箱货推到陈队面前:“陈队,抽检这箱吧,那些还要拆包,挺麻烦。” 陈队冷眼看了过来,主管小声提醒:“这些都是曲老大的货。” 听见曲老大三个字,陈队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前段日子,银辉星耀炽城C区出现了一批来历不明的能量弹,那制造能量弹的於石矿可只有我们柏亚星才有。” 主管叹了口气:“陈队,这兵荒马乱的,时不时就要和塔柯军干一场。虽然有银盟军护着大家,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乱世之中,有时候得手里拿着武器,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和其他人,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队沉默下来,目光在那些货物上扫过,倒也没有再要求拆包检测。但他目光落在那两名工人身上,看见他俩爬上了运输车,便伸手指着:“那两人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 “是我们物资运输站新招的工人。” “报备了吗?资料录入没有?” “还没有,只是试用,试用合格了才会正式录用,那时候再去报备。”主管站去陈队身前,挡住了他的视线,“对了,曲老大给您带来了吴山园产的咖啡豆,我现在带您去拿。”说完便立即要引着他去往站台办公楼。 陈队还想说什么,见那两人已经驾驶着运输车进入了送货通道,也就收回目光,跟着主管去往办公楼。 关阙穿着黄色工人背心,驾驶着运输车进入宽敞的停舰坪,驶向那架处于预热启动状态的大型星舰。纪九坐在副驾驶位置,手肘搁在窗上,看着舰门下方那列正在登舰的长队。 “啾啾。”鸟崽的脑袋也探出窗外,纪九伸手将它按回胸前背包,“别动,先坐好。” 运输车到达星舰尾舱,从连接板驶入了星舰内部。车辆停下,机械臂开始自动卸货。 关阙和纪九下了车,一名星舰工作人员对着他俩点点头,转身走向旁边小舱。两人便也跟了上去,途中脱掉黄背心,随手扔在旁边货架上。 “这里是给你俩准备的衣物,还有新身份芯片和舰票。”工作人员将两个包分别递给了他们,又叮嘱几句后便从小门离开。 纪九打开自己的那个包,里面装着全套衣物,包括深灰色西服长裤,银灰色衬衫领带,还有皮鞋和皮带。 小舱里没有其他人,他和关阙便各自取出衣物,背对背开始更换。 纪九换好西装,打好领带,背靠货架双手环胸,摆出一个潇洒的姿势:“雀宝,爸爸帅不帅?” “啾啾。”鸟崽正在玩地上的一堆塑料绳,看也没看,却也在重重地点头。 “就是裤子长了点,会拖在地上,西装也有些肥……” 纪九遗憾地转身,看见关阙也换好了衣服。 关阙是一件棕色皮夹克,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米色T恤。纪九看惯了他穿着风衣,衬衫扣得一丝不苟的禁欲模样,突然见他这幅打扮,只觉得眼前一亮,心脏也突突跳了两下。 他承认关阙穿着风衣时很帅,肩宽身长,像是行走的衣服架子。但现在穿着夹克便是另一种风格,冲淡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随意,却照样赏心悦目。 纪九打量着关阙,关阙同样也打量着纪九,目光微微闪动。 纪九扯了扯自己过长的裤腿,发现关阙穿着的米色休闲裤有些短,脚踝露在了裤腿外。夹克虽然敞开着,却也看得出不合身,袖子短,前襟局促,如果要完全拉上拉链,绝对会绷在身上。 初初的惊艳过后,两人的目光逐渐都有些一言难尽。 他们沉默地对视片刻,什么话也没说,都背过身,飞快地脱掉衣裤,再互相交换,重新穿上。 纪九穿好关阙的夹克休闲裤,长短大小非常合适,关阙换上他那套衬衫西装后,也如同量身定做一般。两人再次互相打量,满意地收回视线,齐齐提步,顺着向上的旋梯去往客舱。 途中,纪九掏出自己的舰票,看见几排打印出的信息。 姓名:刘金福 年龄:二十四 C区五舱四号房01床铺 ……刘金福? 纪九的嘴角抽了抽,赶紧将自己的舰票收好,又探头去看关阙手里的舰票。 但关阙只低头瞟了眼,在他看清楚姓名之前,便将那张舰票收回衣兜。 “你叫什么名字?”纪九问。 “没注意。” “没注意……”纪九低笑一声,“其实是不想说吧?陈发财?张宝柱?” 关阙没应声,只抬手将那凑到自己面前的脑袋推开。 第26章 这艘星舰的客舱一共三层,分为四个大区,可容下六千多名客人。纪九两人顺着旋梯到达第三层,推开舱门,眼前便是一条长通道。 刚登舰的人拖着行李袋来来往往,在寻找各自的房间。两人迅速汇入人流,循着指示牌找到了C区五舱四号房。 他们这间房有两架床,陈设简单却干净。纪九关上门,放下背包,把机器人取出来透透风,也将鸟崽放在了地上。 “雀宝,门旁柜子里有一次性拖鞋,给爸爸拿来。” “啾啾。” 纪九刚换上鸟崽叼来的拖鞋,便听见走廊里响起几声大喝:“临时检查,所有人都打开房门,准备好证件和舰票。” 四周响起房门开启的声音,纪九看向坐在对面床上的关阙,还没来得及说话,门扇便被人敲响:“检查了,四号房开门。” 关阙冲纪九点了下头,纪九便吸了口气,镇定地回道:“门没锁,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门口站着一名银盟军军官,肩章显示为少尉军衔,身后还跟着两名士兵。少尉的目光在纪九和关阙两人脸上扫过,然后问关阙:“姓名。” 纪九坐在床沿,飞快地瞥了眼关阙,又移开视线看着军官,神情表现得略微有些不安。 “林浩知。”关阙回道。 纪九一怔,接着垂下头,面朝地板咬牙切齿。 居然不是陈发财! 为什么他有这么正常的名字?! 纪九腹诽两句,又抬起头,继续紧张地看着军官。 “年龄。” “27。” 一名士兵进入屋内,检查过关阙的舰票和身份芯片,对少尉点头:“信息没有问题。” 虽然检查结果正常,但那名少尉却像是产生了某种怀疑,一直盯着关阙,让屋内气氛也陷入了某种紧绷的安静。 纪九现在是真的开始紧张,但脸上神情反而平静下来,只不动声色地按住腰间匕首。 关阙则一脸漠然地任由少尉打量,只低头收拾自己的包,将舰票和证件收好。 少尉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收回视线,又看向了纪九。 这让纪九缓缓松了口气,也收回了放在腰后的手。 “姓名。” “……刘金福。” “什么?大声点。” “刘金福。” “年龄。” “24。” 士兵检查过纪九的身份信息,对少尉汇报:“信息属实。” 少尉点点头,准备去往下一间房,但他刚转过身,又突然转回来,问关阙道:“你家在哪儿?” 关阙拉好背包拉链,抬起头:“银辉星耀炽城。” “详细地址。” “耀炽城D区鸿荣街14号。” 少尉紧盯着关阙,继续追问:“那附近有一家挺有名的商场,大家把它称作什么楼?” 纪九心头顿时一阵狂跳。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一次边吃兽肉边干呕时,眼泪汪汪地对关阙提过耀炽城D区鸿荣街,说那里有一种很美味的小吃,现在只想能尝一口。 关阙应该把那地名给记住了,也成了他唯一知道的耀炽城详细地名,现在当少尉问起时,就顺口答了出来。 但自己从未对他讲过附近的商场,他也不会知道那栋地标建筑的名称。 “军官,你说的是云楼吗?”纪九突然出声。 少尉皱起眉,但还没来得及开口,纪九便问关阙:“我们来柏亚星之前,在云楼商场里订了一架婴儿床,不知道这次回去,那床到货了没有。” 关阙很自然地接道:“已经半个月了,应该到货了。” 两人一问一答,站在门口的少尉忍不住出声:“你们是什么关系?” “军官,他是我伴侣。”纪九道。 “他是你伴侣?” 纪九心一横,干脆撩开夹克,往前挺起肚子,单手扶着腰:“是啊,他姑父住在柏亚星,身体不太好,所以我们来看看。” 他里面是件比较贴身的T恤,少尉的目光在那凸起的肚子上停留了半秒:“这是……” “两个月了。”纪九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 “才两个月?”少尉惊讶,那两名士兵也面面相觑。 纪九立即意识到这个回答不对,下意识看向关阙。 关阙接受到他的求救信号,纠正道:“已经三个月了。” 他嘴里在回答,眼睛观察着少尉和士兵的神情,又进行调整补充:“马上四个月。” “四个月,差不多。”少尉点头,“我伴侣也是孕夫,快生了,所以我清楚。” “我有时候脑子会突然短路,加上遇到检查,就有点紧张。”纪九赶紧解释。 “有些人怀孕后是这样,孕激素的原因。”少尉反而理解地安慰,语气也柔和了许多。 少尉不再盘问关阙,却又看向正在地毯上溜达的鸟崽。 “家禽能带上星舰吗?”他问身旁的士兵。 “……好像能的吧。” 少尉完成了对这间房的检查,带着士兵转身离开,临走前又吩咐纪九:“注意不要让它随地便溺。” 纪九点头:“知道,它很乖的。” 房门关闭,纪九先是长长舒了口气,接着又教训关阙:“你看你,随时都是这幅样子,差点就坏事。普通人遇见临时检查,看见银盟军军官,怎么都会有些紧张。你倒好,目光如炬,板着个脸,搞得像是你在检查别人似的。你得展露出适当的不安,那才是正常人遇到检查的表现。” 关阙看了过来:“哦?那要怎么才是适当的不安?” “你刚才看我了吗?”纪九立即演示,“看我的眼神和表情。我的眼神没有躲闪,表示我不心虚,但是又有一些紧张和茫然,这完全是普通人遇检时的正常反应。你看我的眼睛,注意,这些都是军事心理课和微表情课上学过的……不是,你在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关阙敛起神情,轻咳一声后道:“不过我看你表现得也不紧张,还在亮你那肚子。” “这叫机智,就是考验反应力。”纪九说到这儿,抬手拍了拍小腹,“正是有了这个肚子,有了胎宝,才让他相信了我们的关系,也迅速消除了对你的嫌疑……关阙!你是觉得我很好笑吗?啊?” “不好笑,我也没笑。” “你撒谎,我看见你笑了。” “没有,你看错了。” 纪九有些恼怒,闭上嘴沉默,关阙便也不吭声,只安静地坐着。 足足过了半分钟,纪九才继续道:“不过中间还是有点险,差点露馅。我又没有怀过孩子,怎么知道这像是几个月孕夫的肚子?就随口说了两个月。可你怎么也差点说错呢?还三个月。” 关阙反问:“难道我就怀过了?” “我怎么知道你以前有没有怀过?说不准都三胎了,只是不承认,毕竟你这人谎话连篇。” “我对你说过谎话吗?” “你刚才就在说谎话。我明明看见你笑了,你说没有。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笑得很快,半秒。”纪九飞快地咧了两下嘴,“看见没有?就是这种速度。总是在严肃的时候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你要是我的士兵,早被我收拾得哭都哭不出来……看看看!你又笑了!被我抓现行,你承不承认?!” 两人小声斗着嘴,最后以关阙的沉默结束。 纪九站起身,在屋内逛了两圈,看着舰窗上的倒影,伸手去摸自己的小肚子。 他深吸一口气,收起小腹:“阿宝,你看我现在像孕夫吗?” 正在喝水的关阙转过身,瞥了他一眼。 “像不像?”纪九问。 “不像。” “看仔细了。” 纪九忽地松气,那小肚子瞬间腆了出来,将T恤顶起一小团圆润的弧度。 关阙:“……” “四个月!哈哈哈……”纪九发出一连串大笑。 他对着舰窗收腹,挺肚,收腹,挺肚,忍不住嘿嘿地乐,又摇头叹气:“不能再这样胖下去了,必须得恢复体能锻炼。瞧瞧这肚子,要不是没有植入孕囊,我都认为我是怀孕了。” 纪九慢慢后仰倒在床上,一把揽过鸟崽,笑着问:“爸爸身材好吗?” “啾!”鸟崽点头。 “这肚子里面像不像有个小孩?” 鸟崽使劲摇头,脑袋顶上的几根毛都在晃:“啾!” “我的好宝,虽然年纪小,眼睛却清亮。”纪九摸了摸它的脑袋,“幸好这肚子里没有老二,不然你这个老大也别想有好日子过,天天都得带娃。” 鸟崽顿时僵住。 十分钟后,舰门关闭,星舰升上太空,飞向遥远的银辉星。 白天很快过去,夜晚来临,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小灯。纪九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侧头看向另一张床上的关阙,看见关阙虽然仰面躺着,却同样地睁着眼。 “阿宝。” “嗯。” 纪九翻过身,面朝着关阙躺着。 “星舰快要降落了,我们也要分开了。你现在可以给我讲一下,你为什么被暗影军团追杀吗?”纪九问道。 昏暗光线中,关阙的喉结动了动,但过了快半分钟才低声开口:“如果还能见面,那下次再告诉你。” 纪九勾起嘴角:“说话算话。” “好。” “就算下次见面是打架,你也要告诉我原因后再开打。” 关阙也侧头看向他:“就那么想知道我的事情?” “对,很想知道。” “为什么?” “人都有好奇心的吧。”纪九曲起手肘撑着脑袋,“比如你虽然嘴里不问,实际上也很想知道我身上曾经发生了什么。” “我不想。”关阙干脆地回道。 “那是因为你已经知道了我不少事,如果你对我一无所知,我不信你就忍得住不向我打听。” “我不会。”关阙又道。 纪九伸出手指凌空点了点:“不老实,撒谎。” 关阙一言不发,纪九叫了两声后见他不应,也重新躺了下去。鸟崽往纪九被子里拱,他便一把将它抓到身旁,手指去掏它翅根窝,嘴里发出挠痒痒的哈气声。 “啾啾啾啾……” 鸟崽大叫着挣扎,纪九嗤嗤闷笑,关阙闭着眼,嘴角却轻轻勾起。 第二天上午九点,星舰抵达银辉星,在几艘银盟军巡逻舰的护送下,稳稳降落在耀炽城停舰坪。舰门打开,升降梯连接地面,乘客被摆渡车送往舰坪出口。 出口处也有银盟军在检查,纪九排近后,出示票根和身份芯片。滴一声响,绿灯亮起,再跟在关阙身后,不紧不慢地步出了停舰坪。 停舰坪外便是马路,纪九和关阙并肩站在车水马龙的路口,看着一辆辆出租车靠近,排到的乘客便登上车,关门驶远。 这些都是纪九熟悉的场景,他终于回到久违的耀炽城,心头却生起了一种恍惚感。 直到背包里鸟崽轻轻啾了一声,他才回过神,对关阙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关阙便站在原地,看着纪九走向路边的提款机。 既然到了银辉星,那处处都需要用钱。纪九原本存了一点钱,是他这几年的军饷,但现在不敢取用,不然银盟军立即便会察觉到他的行踪。 他想起自己念军校时,使用的是母亲的存款账号,每次用上一笔后,纪北宴便又补上,保证那账号里始终有一万块。 这数额既让他不至于大肆挥霍,却也算得上手头宽裕,不会过得拮据。 银盟军不会发现这张卡的存在,但他不清楚那卡注销了没有,纪北宴还有没有往里面充钱,只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输入卡号和密码。 屏幕上跳出一串数字,显示这张卡依旧能使用,而卡里数额也正好是一万元。 纪九注视着那串数字,只觉得心头发热,鼻子也又有些发酸。他眨眨眼睛,将一万现金都取出来,数出三千放进衣服里,剩下的七千则塞进背包。 纪九重新走回关阙身旁,和他并肩站着,目光看着街对面。一辆出租车驶来,停在了两人面前。 “我们就在这儿分开了,等会儿你就自己打车。耀炽城的出租车司机挺黑,你得盯着导航,别让他们带着你在城内绕圈。”纪九低声叮嘱。 关阙没有应声,只沉默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漆黑幽深。 纪九挽住了关阙的胳膊,密码盒从手心滑落,掉入他的西装口袋,又道:“密码是3个3,两个2,一个1。” “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需要我帮忙的话,就在晚上十点钟,去D区呈孚街的大钟下找我。”纪九眯起眼看向远方,“当然,前提是你不能伤害其他人。” “这一周内,我每天晚上会去那钟下等你半个小时。当然,前提是我没有被抓。” 纪九说完这些,抿了抿唇:“对了,你还有没有钱?你之前买车票就花了五千,现在还剩多少?” 关阙一直看着他,目光晦暗不明,却一言不发。纪九瞧他这模样,了然地叹了口气:“没钱就别乱花,节约一点。我总共只有六千银辉币,现在分给你一半。你把这三千拿去用,打车吃饭什么的——” “你们到底上不上车?”面前突然响起一声大吼,一直开着车门的出租车司机从车门探出头,“有什么话就不能上车后再说?” 纪九愣了下,赶紧掏出衣服里的三千块,塞进关阙手里,回道:“来了来了,这就上车。”接着对关阙道:“你先走吧,我等下一辆。” 关阙垂眸看着自己手里的一叠钱,直到纪九又催了一次,他才开口:“你先走。”说完便伸手将车门拉得更大,示意纪九上车。 身后等车的乘客还排着队,纪九纵有再多的话也只能咽下,低头钻入车内,关上了车门。 “啾啾!”鸟崽发现关阙没有上车,着急地用翅膀去拍纪九的胳膊。纪九只得哄道:“他要办点事,过几天就能见到了。” “你老公不上来?”司机见关阙还站在车外,也转头问纪九。 “啊?哦,他现在不走。” “那你去哪儿?” 纪九嘴里报出个地址,司机一踩能量板,出租车便朝着前方驶去。纪九急忙回过头,目光穿过后车窗,看见关阙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路边,右手拿着那叠钱,左手拎着背包,目送着他这辆出租车。 耀炽城的路面满是坑洼,出租车上下颠簸,纪九的视线也跟着上下晃个不停,却一直锁定着人群里那道颀长高大的身影。 直到出租车拐过弯,那道身影彻底从视线里消失,这才转回身,靠着椅背坐好。 路两旁是低矮的商铺,狭窄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这是纪九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那些纵横交错的街道,就如同生长在他身体里的血管,他清楚它繁华和贫穷的两面,清楚它每一处光华和每一块伤疤。 但他现在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只觉得一切都变得有些陌生,脑中那道身影萦绕不去,伴之而来的,是突然涌起的伤感和孤独。 纪九靠着座椅背,眼睛渐渐有些发涩,直到鸟崽轻轻啄了下他的手背才反应过来,眨了眨发红的眼。 他突然就有些羞愧,为自己的脆弱和多愁善感。也许是这四个月和关阙的朝夕相处,让他逐渐习惯了这个人,陡然分开后,心理上还有些不适应。 他又开始后悔不该藏钱,只分了关阙三千。关阙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还要四处找人,说不定很快就把三千花光了,饥肠辘辘地站在面包店前,在每个衣兜里翻硬币…… 纪九越想越不安,最后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将那些胡思乱想,包括那道站在面包店前的身影都一并赶出脑子,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行动步骤。 既然已经回到了银辉星,那么按照他原本定下的计划,他第一个要见的人,便是也参与了赤牙城任务的陈轩然大校。 虽然不能直接去军部找人,但他知道陈轩然的住宅,所以出租车现在便是去往那处—— ——这他大爷的是去哪儿? “你把我拉到哪儿了?你在城里绕圈?”纪九突然冲着司机喝问。 “那边很堵,所以我绕了一小段。”司机有些心虚地道。 “万成路很堵?”纪九神情冷了下来,“堵不堵的你九哥心里有数,马上穿过这条巷子,回到正路上去。”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眼纪九,不敢再绕圈,这次很快便到了目的地。纪九下车,看了眼计费表,掏出一张钱递给司机,再扶着车门弯下腰:“找我八十,扣掉你多绕的钱。” 这是一片繁华的商业区,四处高楼林立,每过上一两分钟,头顶上方便有一列城市快车飞驰而过。 纪九选择的停车点并没在陈轩然住宅附近,而是在离他家还有好几条街的地方。出租车离开后,他便背着装了机器人的背包,抱着鸟崽,埋头走在人行道上。 “走路看着点。”一名被他撞上的行人斥道。 纪九也回过神,连忙道歉:“对不起,没注意。” 行人离开,纪九继续往前,突然又顿住脚步:“糟糕,青果也忘在他那里了。” “啾啾?” 纪九摸了摸鸟崽的脑袋,勉强笑了下:“没事,走,我们找家修理店,也该叫你思琪叔起床了。” 第27章 纪九在旁边小店里买了一顶棒球帽和墨镜口罩,再花四百买了一个二手电话,最后进入了一家智能人修理店。 “要多久?”纪九斜靠在柜台上,怀里抱着四处张望的鸟崽。 “重新启动一下就行了,也就十分钟。”店员打开了机器人后背盖,查看型号编码,“这是军用机器人?那不行,我们不允许修理军用智能产品。” 纪九:“加五百。” “……不行,要是被查到就麻烦了。” “一千。” “……那我去把记录信息的传送器关掉,但你一定要保密,不然我们会被高额罚款。” “放心,我肯定保密。”店员转身,纪九又喊住他,“等等,再给它加两条腿。” “原装腿加不了,我们没这种材料,但可以给你用上最接近的S7型材料。” “多少钱?” “不贵,两条腿也就三十万。” 纪九:“……” “有便宜的腿吗?”纪九问。 店员:“您的预算是多少?” 纪九张开五指。 “五万?” “不,五千。” 店员摇头:“那肯定做不了,我们这儿最便宜的材料都要三万出头。” “哥,想想办法吧。” “再怎么想,几千块也不行啊。”店员道。 纪九左右打量:“那你这儿有滑板车吗?要实在不行的话,就给它安一辆滑板车。” 好看的外表总是会给人带来好感,店员看着纪九,思索着道:“其实我们刚要处理一个报废机器人,你要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它的腿送给你。” “那肯定愿意啊。”纪九立即站直了身,“谢谢,非常感谢。” 半个小时后,店员拨弄着调试器,嘴里问道:“它的情绪值好像太高了,我还从来没见过情绪情感值百分百的机器人。是误调了吗?这个调高了可就没法再调回去了。” 机器人的情绪值越高,也就越发具有鲜明的个体特点,甚至会有自己的喜好和思维逻辑。但这也意味着它不太听话,所以一般人都只会给自己的机器人调到50%这个阶段。 “不是误调,没事。”纪九想了想后又问,“可以给它装填子弹吗?只需要一百发。” 店员抬头看向他:“客人,我们是正经的店,没有那些东西。” 待到店员给机器人装好腿,取下它后脑上的连接管,封好后盖,纪九抱着鸟崽蹲到机器人面前:“来,我们一起喊你思琪叔起床。” “啾啾。” 纪九伸手按下启动键,机器人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亮点,接着化为一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吴思琪,睡了几个月,该醒了。”纪九微笑着道。 再走出这家店时,纪九身旁便多了个机器人。它上半身是银白色,线条流畅圆润,表面光滑,两条腿却是哑光深黑色,有棱有角,漆面斑驳,一看便是最粗糙的那一类工业机器人部件。 它边走边低头打量:“这个腿的皮肤颜色不一样,还短,我起码矮了十厘米。我那一批机器人都是140,我现在却成了130,以后碰见它们该怎么解释?还不如再给我装个滑板车,腿和车就没法比。” “以前的颜色偏单调,现在这样混搭,另是一种风格。而且矮点不好吗?矮点更灵活。”纪九双手抄在裤兜里,压低棒球帽帽檐,注意躲开街上的那些监控,“滑板车虽然不错,但是你都没法上楼梯。打架的时候,人家抓着你的滑板一掀,你爬都不爬不起来,如果被你一批的机器人看见了,那不更丢人?” 纪九摸摸机器人的脑袋,安慰道:“等我有钱了,就给你换最好看的腿。” 机器人的神情更加失望:“那我一辈子都没有好腿了!” “说什么呢?你就认定我一辈子没钱了?你说这话伤不伤人?话又说回来,我还是存了几万块的,只是现在不敢取出来。” 机器人沉默下来,却又看向纪九背包,指着一直好奇盯着它的鸟崽:“你背一只鸡做什么?” “啾啾啾啾!” “它不是鸡,它是扈恣幼鸟。” “啾啾!”鸟崽探出脑袋,去看纪九的脸。 纪九便又改口:“是我生的。” “什么?”机器人震惊。 纪九对它挤挤眼:“等会儿给你仔细说。” 机器人顿时明白过来,所谓生的只是纪九随口说说而已。但它见纪九不时反过手拍拍背包,或是从兜里摸出一条肉干喂到身后,而鸟崽对他也是一副亲热模样,不由频频盯着鸟崽看,屏幕上的眼睛也微微眯起。 走过几条街区,穿过两条宽巷,面前出现了一片破旧的低层楼房。它们被挡在了繁华高楼的背后,像是一块被漂亮挂历遮挡住的破旧墙皮。 其中有一套面积不大的小院,一眼看去,灰扑扑的墙身和其他旧房子没什么区别,但两人高的围墙和墙头院角藏着的监控,又让它和其他房子有所不同。 这是陈轩然的住宅。 虽然银盟军高官大多住在城北别墅区,但也有本地军官还是喜欢自己原来的家,比如陈轩然。 陈轩然出身贫寒,可就算成为大校,也依旧住在自己的这套老房子里。 清湾旅社的前台一边看电视,一边在登记册上记录旅客信息。 “302室,一晚一百块,付两百押金。”前台看了眼年轻旅客怀里的鸟崽,“家禽可以放去后院笼子,自己记得喂食。” “好,我马上把它关去笼子里。”机器人立即就要去捉鸟崽。 “啾……”鸟崽赶紧抱住了纪九胳膊。 “它不是家禽。”纪九安抚地拍了拍鸟崽,“它是我家小孩。” 鸟崽在他胳膊上撒娇地蹭了蹭,机器人冷眼旁观。前台继续看电视,嘴里道:“携带宠物押金三百,洗浴房在通道尽头,晚上十点后没有热水。” 纪九付了钱,拿了钥匙,一手拎着装了水和方便食品的塑料袋,一手抱着鸟崽去往三楼,机器人便背着包跟在他身后。 打开302号门,一股霉味迎面而来。纪九皱着眉进入房间,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窗户通风。 “你脸色很不好。”机器人在旁边看着他。 “突然有些想吐。”纪九站在窗边深呼吸好几次,才驱走胸腹的闷胀感。 机器人立即担心地问:“你是生病了吗?” “没有生病,就是这屋子里的霉味儿太冲了。” “啊?”机器人愕然,“就只是气味?” 纪九解释:“我刚才在路上就给你讲过,你被击晕的这段时间,我流落到了一颗全是水的星球上。那里的野物太腥了,我这辈子就没尝过那么腥的肉,吃一口吐一口。” “可是你胖了这么多。”机器人疑惑地道。 “那是虚胖,缺少锻炼的虚胖,只胖了腰和肚子。”纪九为自己解释,“我真是吃什么吐什么,然后就伤了肠胃,稍微不对劲就犯恶心。” “那怎么办?这真伤到肠胃了,以前你可是埋伏在旱厕旁边都能吃下两碗面的男人。”机器人忧心忡忡。 纪九不在意地道:“没事,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纪九坐在窗台上,隔着一条巷道,斜对面便是陈轩然的住宅。他放下鸟崽,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盖子喝了几口,眼睛盯着那栋房门紧闭的小楼。 “伤了肠胃就别吃速食品,我去借用一下旅店厨房,给你做晚饭。” 机器人说着,一把抓住鸟崽的翅膀,拎起它往门口走。 纪九转过头:“你做晚饭带上它干什么?” 机器人道:“给你做清炖鸡肉。” 纪九:“……” “吴思琪,我给你说了好几次了,它不是鸡,是我在那颗水星上捡的鸟——” “啾啾!” “——是我在水星上生的蛋,孵出了鸟孩子,也是你的侄子。” 机器人低下头看着鸟崽,屏幕上的五官没有什么表情。 纪九便道:“雀宝,快叫思琪叔。” “啾啾。”鸟崽仰着头叫。 纪九又道:“那袋子里有我刚才买的泡面,你去烧壶开水,我吃泡面就行。” 机器人没有吭声,只松开手,让鸟崽掉在地上,接着拎起水壶去了门外。鸟崽看着它的背影,也不敢在屋里乱转,只紧贴着纪九,双翅抱着他垂在地面的小腿。 纪九便把鸟崽捞起来,让它也坐在窗台上,自己则继续盯着对面的院子。 机器人打了一壶开水回来,撕开泡面包装袋,问纪九道:“你不去看纪北宴吗?” 纪九闭了闭有些干涩的眼:“银盟军在抓到我之前,肯定会严密监视他,所以我暂时不能和他联系,免得把他也牵连进来。” “那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 “等把事情办完后再说吧。” “我们得小心一点,不要被银盟军发现,要是你被抓了,应该会被判死刑,连纪北宴都救不了你。”机器人想了想,“在银辉星执行死刑,最后的矿场就不太应景,我会选一首更合适的曲子在你的葬礼上播放。” “我的葬礼上放什么曲子都无所谓。”纪九的声音里带着一些茫然,“但我得弄清楚,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士兵,谁才是那名泄密者。” 机器人泡好面,让纪九来吃。纪九却将鸟崽抱到桌子上,将面碗放在它面前。 “那是你的面!我还在里面放了蛋饼和火腿肉!”机器人立即阻止,接着拿起空面袋,“这里面还有好多碎渣,喏,专门留着给它吃的。” “吴思琪。”纪九喊了机器人的名字,却看着它不说话。鸟崽慢慢挪到面碗后,缩起身体,只露出一只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机器人。 “吃吧,没事。”纪九摸了摸鸟崽。 鸟崽开始吃面,眼睛却一直盯着机器人。它小心地吸溜半截面条,见机器人没有阻拦,才继续吸溜,将剩下的半截面吸进嘴里。 机器人站在旁边看了片刻,又重新撕开一袋面,开始给纪九准备晚餐。 纪九走到它身后,俯下身,将下巴搁在它的头顶:“宝贝儿,你是不是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我很开心。”机器人声音平板地道。 纪九侧头去看它的屏幕,它立即收起五官显示,那屏幕上只有一片雪花点。 “不喜欢雀宝?”他看了看正在吃面的鸟崽,放轻声音问道。 “哟,还是宝哦。”机器人道。 “你也是宝,是我的琪宝。”纪九双手抱着它的肩,左右轻轻摇晃,嘴里唱起机器人每次闹别扭时,他用来哄它开心的一首歌,“铁打的身躯钢铸的魂,勇敢机智无比可靠,上天入地双臂开炮,琪宝琪宝是琪宝……” 纪九唱第一遍时,机器人不为所动,但当他开始循环第二遍时,机器人情不自禁地跟着节拍摇头晃脑,一只脚轻轻点着地。当纪九唱到了最后一句时,它便看向鸟崽,声音响亮地跟着一起唱:“——琪宝琪宝是琪宝!!” 机器人唱完这首歌,心情明显变好,屏幕上的雪花点消失,又重新显出了五官。 纪九哄好机器人,开始吃刚泡好的面,并给它仔细讲述这三个月的经历。 夜幕降临,窗边桌上已经摆了三四个空矿泉水瓶,陈轩然一直没有回家。纪九坐在窗台上,机器人端着小凳子坐在他面前,鸟崽假装在它身旁踱步,不时偷偷瞧它一眼。 “你和关阙一直在一起……”机器人有些唏嘘,“那这三个月里,你杀了他多少次?” “我说了那么多,你还没听明白吗?我们那时候已经不是死敌了,而是互相依存的同伴关系。” 纪九一边说一边看了下腕表,发现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 “吴思琪,你帮我盯着陈轩然,我要出门一趟。” “这个时间了,你要去哪儿?”机器人问。 “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我也要去。”机器人道。 “你得留下来盯人,要是陈轩然回家了,马上给我打电话。雀宝,你和思琪叔一起在这里,爸爸回来时给你带好吃的。琪宝,对你大侄子耐心一点,它可是你亲侄儿,血浓于水的亲侄儿。” 鸟崽看了看机器人,见它瞧着没有刚才那么凶,便冲着纪九点了下头:“啾。” 纪九戴上棒球帽和口罩,离开小旅馆,去大街上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霓虹灯洒落在车窗上,汽车慢悠悠地摇晃。纪九一直看着外面发呆,直到发现已经坐过了站,这才回过神,一边叫着停车,一边起身往后车门走。 司机踩下刹车,纪九往前趔趄了半步,旁边座椅上的人立即伸手扶住他,对着前方喊:“司机慢点,这是个孕夫。” 纪九:“……” “别着急,你慢慢下车,当心摔倒。” “谢谢。” D区呈孚街夜市开张,路边撑起了各色各样的摊位,板凳桌椅都架在了大街上。这一带管理较松,帮派小弟在夜宵摊上喝酒争吵划拳,衣着暴露的妓女和牛郎站在街边大声说笑,空气中混合着油炸食物和廉价香水的味道。 呈孚街靠着城内河,纪九逛了会儿路边摊,给鸟崽买了肉干,给机器人买了个小挂坠,给自己买了一包果脯,接着便坐去河边的一片阴影里,不时抬头看一眼前方大楼。 那尖尖的楼顶挂着一面圆形大钟,显示时间是九点五十五。 片刻后,大钟敲响十下,他打量着来往行人,却没有看见他等待的那个人。但他依旧安静地坐在河边,整个人和夜色融为一体,直到指针指向了十点半,这才慢慢站起身,和旁边一名卖棉花糖的小贩搭话。 “大叔,今天有什么新闻吗?” “新闻?”小贩迟疑,“那是当红影星和人开房,然后被捉奸?” “不是这种,这种是八卦。”纪九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我说的新闻,是比如军部什么高官被刺杀,执政大厅被敌人闯入,银盟军和塔柯潜入者在街头大战,数十人死亡那种?” 小贩:“……” 得知今天的耀炽城和往常一样平静后,纪九买了一个棉花糖,一边吃,一边慢慢走向公交车站。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不甚明晰的星光,突然想起在水星的那些夜晚。 那些安静的夜里,他总是躺在石板地上,看头顶的星光一路流淌入海,有句没句地和关阙说着话。而关阙就坐在一旁,大多时候不开口,偶尔也会应上一声。 他今晚没有等到关阙,也没有得到有关关阙的任何消息,说不清心里是庆幸抑或失落。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在灯光下的倒影,忍不住想,关阙此时在做什么? 耀炽城最大的赌场设在呈孚街,此时正是赌场最热闹的时间,输红了眼的赌徒死死盯着骰盅,刚赢了钱的则得意大笑,随手将纸币塞进身旁兔女郎的胸衣里。 大门打开又关上,走进来一名年轻的英俊男人。他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套合身的西装,神情冷肃淡漠,散发着令人不敢轻易接近的气场。 几名兔女郎和猫耳少年看着他窃窃私语,终于有胆大的凑上来,还没开口,就被他看也不看地抬手挡开。 关阙经过那些赌桌,径直走向赌场的另一头,那里是一扇红漆大门,几名身形魁梧的打手守在门口。 “做什么?”一名打手问。 “找人。”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关阙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色卡片:“你把这个拿给你们会长,他就知道我是谁。” 打手接过卡片,迟疑几秒后道:“你等着。” 富丽堂皇的房间内,所有手下都被遣走,一名染着黄色头发的中年人坐在沙发上,看看手里的银色卡片,又看向坐在对面的英俊男人。 “关阙,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但银辉星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这里对你来说很危险。我知道银盟军的一个内部机密,每隔七天,军部便会启动铦电磁力器,只要城里有序列者,不管躲在哪里都会被发现。”中年人对关阙有些畏惧,却又带着一些焦躁,“到时候不光你被抓捕,也会暴露我的塔柯人身份。” “车西朝,你不用担心,虽然你是暗影军团想要抓捕的情报贩子,但我对你的那些事不感兴趣。”关阙手指轻轻叩着沙发扶手,“而且不需要七天,我只要办完事就会离开这里。”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车西朝问。 关阙微微趋前身:“我要见幽冥。” 车西朝神情一变,接着又道:“这个我恐怕办不到,谁都不知道幽冥——” “不要对我撒谎,我知道你有办法联系他。”关阙打断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不用你做其他事,你只要告诉他一句话就行了。” “什么话?” “你告诉他,虞人来拿回自己的东西。”关阙注视着车西朝,目光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就这一句。” 车西朝在心里一番盘算,终于咬了咬牙:“行,我帮你转告,你等着我的消息。” 赌场大门打开,身穿西装的高大男人走了出来。随着身后的门扇合拢,那些涌出的喧嚣声和音乐声也被拦腰截断。 关阙走向街道对面,一名躺在路边的醉鬼嘟嘟囔囔,挡在了他的脚边。他径直抬脚跨过那名醉鬼,按下手里车钥匙,登上停在街边的一辆价值不菲的越野,启动车辆,驶向了本城最豪华的酒店。 现在已是深夜,街上车辆和行人都少了许多。关阙驾驶着越野路过一个十字街口时,缓下车速,看向右窗外的尖顶大楼。 大楼上挂着一面大圆钟,显示时间已是十一点。 他又看向左侧车窗,看着那一排光秃秃的河畔扶栏。此时很多小贩都已经收摊,只剩下一个卖棉花糖的还坐在那里,旁边阴影里站着两名年轻人,正拥抱在一起接吻。 越野缓慢地驶过这条街,直到拐过弯,这才加快了速度。 第28章 纪九回到旅馆,推开房门,看见机器人还站在窗户旁监视着对面院子,但是屋内没看见鸟崽。 “雀宝,雀宝。” “啾啾。”鸟崽从床底下钻了出来,欢喜地扑向纪九。 纪九抱起鸟崽,机器人转头看了眼:“是它自己要去床底下的,一点不爱干净。” “啾……”鸟崽抱紧了纪九的胳膊。 纪九摘掉鸟崽身上的蜘蛛网,摸出兜里的挂坠,走到窗边递给机器人:“宝贝儿,这是给你的礼物。” 挂坠是那种几块钱一个的小玩意儿,捏一下便会发光。机器人接过来看了看,将小吸盘吸在自己前胸,便去墙边照镜子。 “雀宝,尝尝爸爸给你买的肉干。”纪九又掏出肉干,捻起一条喂进那嫩黄的嘴里,“好吃吗?” “啾啾。” 机器人从镜子里看见这一幕,立即转身问:“我的肉干呢?” 纪九一愣:“你也要肉干?你都不用进食的。” “进不进食是我的事,买不买却是你的事。”机器人语气咄咄地道,“抓住一个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你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吗?” 纪九只得在身上摸,摸出了一包果脯:“这个,这个是我买来抓你胃的。” 纪九将机器人安抚下来,便去了窗口,看见对面院子依旧是一团漆黑。 “他没有回来过吗?” “没有。”机器人走向房门,“旅店十点钟就没有热水,我去给你烧些热水,你对付着洗个澡。” 纪九洗完澡,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到了这个时间点,陈轩然大概率是不会回家了,但他还是不太放心,让机器人今晚就别关机,随时注意着对面。 机器人清楚这是正事,所以难得地不闹着要关机休息,只守在窗户旁盯着小院。 纪九扯开被子,盖住自己和鸟崽:“睡吧,明天要早起。” 鸟崽却用翅膀推了推他的胳膊,很轻地啾了一声。 纪九侧过头,见鸟崽歪着脑袋盯着自己,知道它在想什么,便道:“他很忙,这几天都见不着。” 鸟崽便没有再出声,只失望地趴了下去。 纪九伸手摸着它的脑袋:“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以后都见不着他了……” 鸟崽倏地抬起头,那双眼睛瞪得溜圆,纪九连忙改口:“我就随口说说,没事没事,过几天应该就能见着。” “啾啾……” “我知道的,明天我就去找他,好不好?” “啾!” 机器人原本一直沉默着,此时突然冷冷开口:“我很想休息,但我不能休息。你们两个能休息,却一直在说话。那能不能让我休息,你俩来盯着他呢?” 纪九赶紧将鸟崽塞进被窝,自己也闭上了眼睛:“我睡了,马上就睡了。” 纪九躺在床上,明明身体疲倦,但大脑却很清醒,怎么也睡不着。 旅馆里时不时有人走动,踩得木地板吱嘎作响。那些声音只让他烦躁,无比怀念住在小木屋时,那些风吹过树叶的哗啦声,林中野兽偶尔的鸣叫,雨点落在房顶时的动静。 还有…… 还有关阙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纪九的声音再次响起:“吴思琪,你能模仿人的呼吸吗?要不要模仿一会儿?”他开始一呼一吸地示例,“保持这样的频率,声音再轻一点,直到我睡着——” “不能!你要是睡不着的话,可以来接替我的工作。” “好好好,我睡觉了,晚安。”纪九扯起被子将自己盖住。 接下来两天,纪九都在旅馆里等着陈轩然,但那小院始终大门紧闭,没有任何人出入。他也会在每天晚上九点时,搭乘公共汽车去往呈孚街,可连接两晚上也没能见着关阙。 他每天都向周围小贩打听这座城市的动向,打听有没有银盟军高官遇险,或者某处发生了战斗,抓住了潜入的塔柯人之类的情况,好在得到的答案都是一切正常。 这让他在感到安心的同时,又有了其他猜测,比如关阙会不会已经花光了那三千块钱,正提着背包,一脸窘迫地站在面包店外,或者其实他已经办完了事,也已经离开了银辉星。 纪九冒出关阙已经离开银辉星这个猜测后,心里既有些怅然,又有些莫名的烦躁,还隐隐带着气愤。 不知道两人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也许就算碰见了,也是在战场上,双方还要拼个你死我活。 他难道就不能在走之前来一趟这里,和自己告个别,互相道一声珍重?难道那四个月的朝夕相处,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心里就完全没有一点挂念? 何况还有鸟崽。 人家鸟崽天天都在问他,他就不来问一下鸟崽的情况? 冷血。 令人心寒。 纪九越想越生气,生气之余又有些懊恼,后悔之前没有给关阙买个二手电话再分开,现在想找人都找不着。 他如同前几晚上那般,安静地坐在扶栏旁,低头看着躺在手里的两只石雕小狐狸。直到对面的圆钟敲响了十一下,这才揣好狐狸起身,买了一支棉花糖,走向搭乘公交车的方向。 他身后较远的地方停了一排车,其中有一辆黑色越野。车内,车西朝坐在副驾驶,对驾驶座上的关阙道:“幽冥今晚就可以见你。” 关阙看着窗外,手指轻轻敲击着方向盘,问道:“他在哪儿?” “其实我也没见过他,只是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和他联系。你耐心等一会儿,他自然会来找你。” 车旁就是河堤,不时有散步的人经过,探头往车内看。车西朝虽然知道这车是防窥窗,他们看不见自己,却也有些不安。 “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等?”他小心地问道。 关阙目光注视着右前方,淡淡地道:“不用。” 车西朝察觉到他的视线,便也看了过去,但那里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有一个棉花糖摊位,老板在低头搅糖。还有一名刚离开的客人,身穿棕色皮夹克,戴着一顶鸭舌帽,口罩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现在没你的事了,你下车吧。”关阙突然道。 “好。”车西朝推开了车门,却又迟疑着没有立即下车,“银盟军会在明晚启动磁力器,你得尽早离开银辉星,不然一旦被他们发现……” 关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车西朝在他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咽下了剩下的话,飞快地下车,关上车门。 关阙待车西朝离开后,再看向前方,河堤上已经没有了那道人影,远处一辆公交车正缓缓起步,朝着前方驶去。 他正要像前两晚上那般,远远地跟着公交车,直到那人安全回到旅店,便听见衣兜里叮地响了一声。 他掏出电话,看着上面显示的隐藏号码,按下了接通键。 “现在开车,去往下一个街口,然后右转。”话筒里响起一道沙哑的机械音,显然对方使用了变声器,“不要中止通话,跟着我的提示前进。” 关阙沉默地戴上耳机,启动越野车,驶向了下一个街口。 黑色越野在长街和巷道里左穿右行,最后停在城西郊外的一片树林旁。关阙关掉车灯,熄了火,副驾驶门便被拉开,一名全身罩着黑斗篷的人坐了进来。 黑斗篷整张脸被金属面具盖住,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关阙侧头看向他,问道:“幽冥?” “是我。”经过变声器处理的机械音响起,“关阙。” “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但大长老他们在四处搜寻你的下落,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幽冥也打量着关阙。 “你挺谨慎的。”关阙点了下头,“车西朝三天前就把话带给了你,你今天才见我,是一直在观察我吧。” “当然,我必须要确定你的身份。”幽冥道。 “那现在确定了吗?” “是的。” 关阙也不废话,直接说出来意:“我来找你,是要拿走暗影之牙。” “你为什么要拿到暗影之牙?”幽冥问。 关阙抿了抿唇,目光直视着对方:“大长老正带着虞人走向一条不归路,所有反对他的虞人不是被清杀,就是被抓捕。我想结束这一切,让所有虞人回到家乡,重获自由。” “为什么是你?”幽冥问。 关阙抬起右手,掌心里托着一个银白色密码盒,他输入密码打开盒盖,露出了那枚菱形碎片。 “光明之眼!”幽冥失口出声。 待幽冥看过,关阙合上盒盖,将光明之眼重新放回衣兜。幽冥再看向他时,那双露在面具外的眼睛里,满满都是震惊和激动。 “陨石碎片一共有三块,我已经拿到了光明之眼,现在需要你手里的暗影之牙。”关阙道。 幽冥的情绪还没有平复,声音有些不稳:“你说你能让所有虞人获得自由?” “能!”关阙语气干脆果决,“也包括你。” 幽冥没有没有出声,但放在膝上的手伸直又握紧,像是正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挣扎。 关阙也没有催促,只安静地等待着。 片刻后,幽冥像是终于作出决定,他深深吸了口气,抬起手,摘下了覆在脸上的面具。接着又伸向耳后,轻轻揭起一层类似皮肤的伪装层。 车里没有开灯,但隐约天光从车窗透入,还是让关阙看清了他的脸,也看清他耳后那片肌肤上,布满了烧灼后的瘢痕。 “大长老也想拿到暗影之牙,我为了躲避追杀,就逃到了银辉星。可这里每过上几天,便会开启磁力器查找虞人,我为了不被发现,不得不毁掉虞根……”哪怕经过了变声器处理,幽冥的声音也有些暗哑,“我现在只是一名普通人,不再是虞人了。” 关阙一直安静地听着,就算看见他的容貌,看清他耳后的那片瘢痕,神情也没有露出半分异样。 幽冥垂着头,将捏在指尖的伪装层重新贴在耳后,让那片肌肤看上去完好无损。接着再戴上面具,遮住了自己的脸。 关阙注视着他,缓缓开口:“你只是暂时失去了虞人的能力而已。但不管你身体变成什么样,不管到了哪儿,你都是虞人。” 幽冥沉默着没有回话,那双放在膝上的手却微微发着抖。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哑声道:“暗影之牙并没有在我手里,我只是知道它的下落。” 关阙略微挑了下眉,却也没露出惊讶。 “十几年前,云长老被大长老重伤,带着暗影之牙出逃,最后死在了一颗不明行星上。他的尸体被银盟军发现了,也发现了他携带的暗影之牙。银盟军推断它是个珍贵之物,却不明白它珍贵在哪里,所以只当做一般贵重物品,保存在军二部的物资库里。” “我原本想将它弄出来的,但又怕被大长老发现。后来觉得放在银盟军的军资库里,其实比拿在我手上更安全,也就一直没有行动,只蛰伏在耀炽城,守在它的附近。” “所以说,暗影之牙现在在银盟军手里?”关阙问。 “可以这么说,不过既然你来了,就可以将它从银盟军手里拿回来了。”幽冥回道,“银盟军并不知道暗影之牙的价值,所以保存在军二部物资库,只需要钥匙和口令就能进入。但就算这样也不容易,因为钥匙和口令分别由两名军部高层保管,要全部获得后才能进入库房。” “是哪两名高层在保管?” “陈轩然和纪北宴。”幽冥又道,“而且你必须得在明晚之前拿到手,并在银盟军启动磁力器之前离开银辉星。” 两人又交谈了片刻,越野车门打开,幽冥下了车,走向停在前方阴影里的另一辆车。 “等等。”关阙突然出声。 幽冥停下脚步,关阙降下车窗:“前段时间,银盟军离开旋五行星赤牙城,遭遇塔柯军的伏击,死了两百多个人。你知道是谁将那消息泄露给塔柯军的吗?” 幽冥虽然有些奇怪他会问起这件事,却也还是认真地回道:“这事肯定是银盟军内部的人做的。根据幸存者提供的证词,泄密者是那次任务的战场指挥,一名叫做纪南瑾的上校军官。” “不,他不是。”关阙道。 关阙的语气太过肯定,让幽冥眼里浮起一丝疑惑。但关阙没有解释,只追问:“你的意思,那场战役并没有全军覆没,除了纪南瑾以外,还有其他的幸存者?” “是的,还有一名士兵。”幽冥道。 今晚又没有等到关阙,纪九坐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回旅馆。他压低鸭舌帽,将口罩一边摘下,咬了一口棉花糖,侧头看着窗外。车上没有几名乘客,都垂着头在打盹,只听见车载电视的新闻播报声。 “……微光工厂的数名员工今天来到了兢诚医院,要求医院就这次重大医疗事故进行赔偿。” 兢诚医院? 纪九心头动了动,抬高帽檐,看向了前方的车载电视屏幕。 兢诚医院就在他们军营旁边,也是他们四营的体检定点医院。这家医院学科齐全,医疗技术雄厚,居然会出重大医疗事故,这让纪九有些好奇。 “……微光公司于四个月前在兢诚医院进行了员工体检,却因为医疗人员操作不当,给八十多名男性员工种植了孕囊,导致五名男性员工意外怀孕……” 纪九觉得这个新闻有些匪夷所思,透出一种荒诞感。他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将剩下的棉花糖丢进垃圾袋,重新戴好口罩,也开始闭目养神。 公交车到站,他走入旅馆前的巷道,看向左边的院子,那里一片黑暗,陈轩然依旧没有回来。他抬起头,看向旅馆三楼某扇窗户,看见机器人正站在窗口朝他挥手,鸟崽也在窗台上使劲蹦跶。 这让他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冲着那方向双手比心,再大步往前,进入了旅馆大门。 前台正嗑着瓜子看电视,看见他后提醒道:“早点洗澡啊,等会儿就没有热水了。” 这旅馆是公用浴室,此时没有人,每个隔间都空着。纪九匆匆洗完澡,穿上长裤,发现皮带又紧了些,得往后再松一扣。 他赤着上半身走出隔间,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摸了下小腹。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在公交车上看见的那则新闻,心里也浮起了一丝不安。 他侧过身,收腹,看见那凸起的小肚子缩了回去,小腹重新变得平坦。 他确定那只是长出来的肉,收下腹就能缩回去,那丝刚冒出的不安也烟消云散。 纪九穿好新买的T恤,套上皮夹克,端起盆往外走。他习惯性地看了眼窗户,突然就顿住了动作,瞳孔也骤然紧缩。 只见对面的小楼底层已亮起了灯,透过落地窗帘,隐约还能看见走动的人影。 陈轩然终于回家了。 浴室里传出砰的一声,像是脸盆掉在地上。机器人和鸟崽连忙走出房间,看见纪九从浴室冲了出来,旋风般卷过它们面前,一直冲到楼梯口,再抓住扶手往下翻,人就到了二层。 “你去哪儿?”机器人问。 “你们先回屋去,等我和你联系。”纪九只简短回道。 陈轩然虽然是银盟军大校,但家里布置得朴素简单。客厅不大,只摆放了几件半旧家具,沙发巾和窗帘洗得有些脱色,因为主人连续数日不在家,茶几花瓶里的鲜花已经枯萎。 靠墙音响里播放着轻音乐,陈轩然穿着睡袍走下楼,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他目光扫过客厅,看见窗帘在随风飘荡,放松的脸上随即变得警惕。 他的配枪在楼上,便抓起墙角的棒球棍,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一把拉开窗帘。 窗外院子空空荡荡,他探头左右看,再放下棒球棒,伸手去拉敞开的窗户。但窗户刚合拢,他身体便是一僵,后颈被什么硬物抵住,耳旁同时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别动。” 陈轩然果真便没有动,同时道出了身后人的名字:“纪南瑾。” 第29章 不大的客厅里,两人隔着茶几对坐。陈轩然双手被绳索缚住,目光复杂地看着纪九。纪九眼帘微垂,看着手里转动的匕首。 “纪南瑾,你知不知道你私闯我的住宅,还把我捆在这里,是犯下了重罪?”陈轩然问。 纪九撩起眼皮:“陈大校,和我身上的其他罪名相比,这个又算什么?” 陈轩然坐直了身,目光变得严厉:“你身为银盟军精心培养的指挥官,却里通外敌,向塔柯人出卖情报,造成赤牙城任务失败和230名银盟军士兵死亡。” “我不承认,这是你们硬扣在我头上的罪名。”纪九尽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陈轩然微微趋前身:“如果你认为你被冤枉的,或者另有隐情,那在H58时就不应该拒捕,还杀害前去抓捕你的行动小组队员,并抢夺飞行器逃逸。” 尽管纪九告诉自己要冷静,但听见这话后,呼吸还是变得有些急促:“他们不是我杀的。我不清楚塔柯军为什么也到了H58,但经过一场对战,双方所有人员都已经死亡后,我才驾驶着星舰离开。你们后面肯定派人去过H58,就可以看见那里还有塔柯军的飞行器和尸首。” 他虽然说出了塔柯军也去到H58的事,但在讲述的过程里,隐瞒了关阙的消息。 陈轩然打量着纪九,神情变得有些奇怪:“军部和行动小组失去联系后,确实派人去过H58,但只见着了他们的尸体,并没有你所说的塔柯军尸体和飞行器。” 纪九愣住,但立即就回过神:“我很确定H58留有塔柯军的尸体和飞行器,应该是塔柯人比军部的人更早到达H58,然后将尸体和飞行器弄走了。” 陈轩然不置可否,只道:“就算他们是被塔柯军杀害的,那你现在回到了银辉星,就不应该出现在我家里,而是应该去军部自首,接受军事法庭的调查审讯。” 纪九冷笑:“你们要抓我去晨曦星军法部,那是根本没有给我辩护的机会。我如果不逃,唯一的结果就是在牢狱里关上半年,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审讯,被你们扣上各种罪名。” “胡说!军部在彻底调查清楚前,绝不会随意给你扣上罪名。”陈轩然又抬起被捆住的双手,“看清楚,你在说你自己无罪的情况下,正在进行犯罪行为。” “别和我玩那一套!你们罔顾事实,恶意陷害,在没有任何证据和证人的情况下,已经将所有罪名栽在我头上。”纪九再也维持不住平静的表象,忍无可忍地低吼出声。 陈轩然瞪视着他:“那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是无辜的?你没有。但军部有证据和证人,证明那一切都是你干的。纪南瑾,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无人察觉?你现在所有的反抗和狡辩,都是在给你自己罪上加罪。” 纪九听见他的话,犹如被闷头一击,整个人顿时怔住。 “什么证据?什么证人?”他哑声问道。 陈轩然闭上了嘴不吭声。 “问你,什么证据?什么证人?”纪九追问。 陈轩然依旧不开口,纪九猛地起身,一步跨过茶几,抓住他的睡袍衣襟,一字一句地道:“证据在哪里?证人是谁?陈轩然,我现在怀疑你就是那名幕后黑手,你参与了整个赤牙城行动的计划制定,熟悉我们的每一个行动步骤。是你出卖了我们,是你设下了一个圈套,让我那两百多名士兵丧了命!”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陈轩然咬着牙问。 纪九一手揪住他的衣襟,另一只手握着匕首横在他的颈间:“你让我证明自己无罪,我拿不出,我百口莫辩。那我问你,你又能拿出什么证据,证明你是清白的?” “我能。”陈轩然道。 半个小时后,被纪九叫来的机器人站在厅内,屏幕上不断扫过蓝光,正在飞速浏览一段长长的视频资料。 “这是那晚我所有的行动监控视频,长达六个小时,当制定作战计划结束,直到你们出发前这段时间,我做过什么都一目了然。这段视频没有经过任何剪辑和修改,这一点的话,智能人可以判别。”陈轩然坐在沙发上,神情里带着几分疲惫。 “制定好计划,我就回到了调控室,开始着手安排各项任务,直到你们出发。这期间我没有向下属透露过任何行动步骤,没有使用过任何通讯工具和外界取得过联系,也没有离开调控室半步。” 虽然机器人还在快速浏览视频中,尚未给出最终结果,但纪九内心已经大致相信了陈轩然的说辞,只沉默地盯着它。 陈轩然叹了口气:“我调出这视频给你看,已经是违反了军规,但只有这样,你才能相信我不是你猜想的那名幕后黑手。” “那在制定出任务和出发之前,我也没有和谁联系过!”纪九道。 “不,你有。” “什么?”纪九听见这个回答,只觉得惊讶。 陈轩然没有再说什么,目光锁定在纪九脸上,像是在观察他的每一个神情变化。纪九尽管已经将那晚回忆了数遍,但被陈轩然这样一提,他还是想起了某个被自己忽略的片段。 “我以前在帮派的时候,有个朋友,叫小祝。他那天白天给我打过电话,说家里父母生病了,缺钱。因为当天白天我不在营里,就让他晚上去军部,结果晚上又在制定行动计划,我就直接让士兵将一张卡给他送了出去。” 纪九坐直了身体:“可我没有和他接触,而且那卡里只有五千块钱,你们可以去查。” 陈轩然意味深长地回道:“他并没有取那卡的钱,而军部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具尸体,卡也不翼而飞。” 纪九只觉得仿似又回到了H58的夜晚,他站在空寂冰冷的荒地里,寒意从脚底蔓延而上,将他整个人都裹住,钻入他每一个毛孔里。 “陈大校,这是一场针对我的,有预谋的构陷。”他握紧的手指用力,指甲陷入了掌心,“小祝的死亡,也是为了栽赃我……” 纪九眼睛发红,呼吸粗重,反复回忆那一段经过。陈轩然也没有出声,只安静地坐着,审视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纪九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先将这件事摒在一旁。片刻后,他终于平静了许多,对陈轩然道:“陈大校,我从小就生长在银辉星,父母是银辉人,我哥哥纪北宴更是银盟军将领。我24岁就已经成为银盟军上校,带领士兵完成过数次任务,我对未来有很多的期望,对银盟军没有任何不满。这段时间我思前想后,也找不出任何我会叛敌的理由。” “可我们看到的也只是你的表面,不是吗?”陈轩然低声问。 “陈大校,你和我哥是多年的朋友,你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纪九抬起头,轻声问道,“陈哥,你并不想让我死,对吗?” 陈轩然看着纪九,纪九迎上他的视线,目光不躲不闪。年轻人没有遮掩自己的情绪,那双通红的眼里,既有着委屈和茫然,也有着不甘和愤懑,唯独没有闪躲和慌乱。 透明得让人一眼就看到底。 陈轩然收回目光,长长叹了口气。 “我还在H58时,和军部取得了联系,是你和我通的话。我当时问你,我的那些士兵有没有安全返回,你说他们都回来了。如果我是泄密者,那么我应该很清楚那些士兵已经死亡,你这样回答,等于是在提醒我,军部正在诱捕我返回银辉星,让我逃得远远的。”纪九看着陈轩然,轻声问道,“你不想我死的,是不是?” “但我没有逃,我在等着军部来接我。因为我真的什么不知道。”纪九抿了抿干涩的唇,又道,“赤牙城行动,除了我和你能提前泄密,还有吴思宇将军和战备总指挥刘衡。现在你证明了你不是,我也很清楚我不是,那就只能是他俩了。” “你不要胡乱猜疑。”陈轩然摇摇头,“而且他俩的家就在军部,不像我这样单独住在市区,你要是再像今晚这样贸贸然行事,立即就会被抓住。” 纪九心头一跳,他从陈轩然的这句话里,听出了他内心已经在松动,便赶紧道:“这个任务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圈套,包括赤牙城有人质都是假消息。那当初这个消息是怎么来的?又是谁发布的任务?” 陈轩然道:“我们也调查过情报来源,但那并不是谁提供的,而是情报部门截取的一段敌方高层对话。当然,现在已经知道那是塔柯军发出的假消息,但当时并没有识破,军部认为情报真实可靠,并向执政官汇报,也是执政官亲自下达的可以任务的指令。” 纪九明白,执政官是所有银辉星人的最高统领,他当然不可能是幕后者。 他沉默下去,片刻后才继续问:“陈哥,那你刚才说的证据是什么?证人又是谁?为什么能证明我就是泄密者?” 叮一声响,两人都转头看了过去。 机器人屏幕上的蓝光消失,对着纪九道:“我刚将视频快进看完,没有发现视频中人有泄露消息的嫌疑。” 纪九再次看向陈轩然,语气更急切了些:“陈哥,你肯定也想找到那名真正的泄密者,想把整件事搞个水落石出,那就告诉我证据和证人都是什么。” 陈轩然神情有些挣扎,纪九屏住呼吸看着他。 “证据其实我不太清楚,据说是一段足可证明你罪行的影像,只有军部总司令和执政官看过。”漫长的沉默后,陈轩然终于开口,“证人是你的一名士兵,他也是那次行动里唯一的幸存者。”顿了顿后又补充,“除了你。” 纪九的心脏砰砰狂跳:“那证据现在保存在哪儿?还有证人,他叫什么名字?他在哪儿?” 陈轩然看了他一眼:“证据你拿不到,被保存在军二部物资库的资料间里,要打开大门必须得口令配合钥匙。虽然我有口令,但如果告诉了你,一旦被军部发现,我也会受到你的牵连。” 纪九赶紧保证:“陈哥你放心,我只是想看看那段影像的内容,不会将它拿走,也不会让军部察觉到。” 陈轩然又迟疑了半晌,这才缓缓开口:“我可以告诉你口令,但钥匙却不在我这儿。” “钥匙在哪儿?”纪九已经想到了一个人,下意识握紧了拳。 陈轩然看着他,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纪北宴。” 纪九心头一颤,却只平静地问:“那么证人呢?他现在在哪儿?” 陈轩然这次闭上嘴不吭声,纪九便道:“陈哥,我不怕死,我也可以死,但我只能死在战场上,不能含着冤屈,背着不属于我的罪名和耻辱死在绞刑架上!” “可我现在没法替我的士兵报仇,还牵连了我的哥哥,让他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抬不起头。”纪九垂下头,喉结轻轻滚动,“我想见那证人,除了问出真相,我还想问他,我的那些士兵在走的时候,痛不痛苦,难不难受,有没有遭过什么罪……” 一颗水珠滴落在他面前地毯上,瞬间溅开,隐没,留下一小团深色的痕。 陈轩然看着他,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终于低声开口:“他叫王成义。” “王成义?”纪九倏地抬起头,“他是我的直属队员。” “他在那次任务里活了下来。因为涉及到军队内部泄密事件,所以他的存在需要保密,特别是不能让军队里的人知道,军部便将他秘密安置在一个叫做水月缘的酒店里,派了人手保护着,你要见到他的话挺难。”陈轩然道。 难怪城子不知道还有名证人。 纪九想了想:“总会找到办法的。” 半个小时后,纪九背着装了鸟崽的背包站在大街上,身旁跟着机器人。他已经从陈轩然那里拿到了口令,决定先去军二部看看那所谓的证据,只是必须还得去一趟纪北宴家,拿到那把钥匙才行。 “陈轩然是个好人,就这么把口令给我们了。”机器人有些高兴地道。 “但我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纪九却高兴不起来,皱着眉看着前方,喃喃道,“我现在不敢相信军部里的任何人,我不知道哪些人说的是真话,哪些人其实在给我设置另一个陷阱。” 机器人愣住,接着追问:“那陈轩然告诉你的口令是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真的吧。”纪九摇摇头,“但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要去一趟军二库,这是我唯一可以寻找真相的线索。” 纪九在街边踟蹰,他很清楚纪北宴的脾气性格,相比起陈轩然,纪北宴更加方正讲原则,哪怕自己是他亲弟弟,也不一定能让他交出钥匙。 他在H58和水星时,只想尽快见着纪北宴,让他知道自己一切平安,不要为自己担心。但真正回到银辉星后,突然就有些不敢见他,怕被他训斥,怕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泄密者,怕看见他面对自己时失望的眼神…… 街上的行人变得稀少,公交车也已经停运,只有霓虹灯还在闪烁。他看看时间,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便脚步拖沓地朝着前方走去。 “我们这是去哪儿?”机器人问。 “去纪北宴家。”纪九低头回答,看着手里的小金属盒。 这个小盒子是他刚在陈轩然那里要到的密码提取器,可以用来读取电子钥匙的密码并进行复制。他打算悄悄进入纪北宴家,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用这东西复制一把出来。 机器人听说去看纪北宴,明显有些高兴,左右张望着:“那里太远了,我们要拦辆出租车才行。” 机器人停在路边拦车,纪九收好密码提取器,心思纷乱地靠在墙边。他侧头看着旁边的取款机,想到前几天自己取了钱,不知道纪北宴会不会查看这张卡,发现他已经取过钱的事。 他一边想着,一边随手输入了账号密码。但当余额数字出现在屏幕上时,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一万块? 他再数了一遍,的确是一万。 纪九盯着那一串数字,放在键盘上的手指轻轻颤了两下,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眼睛也泛起了一层水气。 纪北宴已经知道他取了钱,知道他回到了银辉星,便将那张卡里的钱再次补足。 这同时也在向他传递一个信息:不要怕,不要慌张,来找哥哥,一切有我。 这段时间以来,纪九不管是流落到H58还是被银盟军追捕,都能冷静地应对,但此时看着那串数字,只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委屈和悲苦,眼泪大颗涌出,瞬间便模糊了视线。 他惶然的心终于落到实地,像是迷路的小孩儿找到了依靠,盘桓的孤鸟终于见到了巢,心里既伤心,又高兴。 他没有取钱,只匆匆擦掉眼泪,转身问:“吴思琪,拦到车了吗?” “还没有。” “走,我们去前面十字路口,那里应该能拦到。” 纪九迫不及待地想去见纪北宴,便兴冲冲地走向十字路口。但他还没走过拐角,便看见前方路边停着一辆银盟军巡逻车,还有几名士兵站在车旁。 “纪九。”机器人低声提醒。 “我知道。” 巡逻队正在检查来往行人,纪九左右看了眼,看见旁边有一家24小时医院超市,便带着机器人进去,暂时躲一躲。 现在已是深夜,大厅里空空荡荡,没有医护人员也没有病人,只有一名机器人引导在无聊地闲逛。它看见吴思琪后,屏幕上闪起亮光,吴思琪也看着它,两名机器人便开始互相打量。 “你的腿有些奇怪。”那名机器人道。 “我以前的腿颜色偏单调,现在这样混搭,另是一种风格。唔,我还有过滑板车的腿,拉风得不得了。”吴思琪回道。 那名机器人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银白色下肢,又看看吴思琪:“那我还是喜欢这样单调的。” 吴思琪又道:“我主人说了,他以后会给我换最好的腿。” “哇喔……”机器人想了想:“那你主人很有钱哦?” 吴思琪沉默两秒:“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两名机器人又开始对视,迟迟找不着新话题,直到纪九往旁走了几步,那名机器人引导这才注意到他,赶紧殷勤地迎了上来:“亲,我是医院超市机器人引导015,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纪九往后看了眼,看见巡逻队还在检查行人,便回道:“谢谢,暂时不需要。” “亲,我们这家医院超市医疗设施齐全,医疗技术雄厚,而且就算您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尽可以告诉015,015会为您寻找合适的医生,并绝对为您保守秘密……” 纪九觉得巡逻队肯定还要一阵子才会离开,自己要躲在这里,一直被这名机器人引导纠缠,必须找个合适的理由才行。他目光在厅内扫过,看见墙上挂着一张自助体检价格表,便道:“对了,其实我是想来做个体检的。” “那就让我带你去做体检吧,现在没人,你一个人体检很快的,十几分钟就好。”机器人015终于接到工作,表现得很是高兴。 纪九又朝外面看了一眼,便将装着鸟崽的背包递给吴思琪,小声叮嘱:“我去做个体检,顺便躲躲,你注意盯着外面。” 吴思琪面无表情地看着鸟崽,单手勾着背包带。鸟崽仰头看看它,又看向纪九,有些紧张地道:“啾啾。” 纪九摸了下它的脑袋:“没事,爸爸很快就来。”接着又对机器人015介绍道,“你已经认识我的机器人了,它名叫吴思琪,背包里的是它的幼鸟大侄子。吴思琪非常全能,还特别有耐心,带幼鸟带得非常好。” “哇喔……”机器人015道。 吴思琪便把背包抱紧:“你们去吧,我会好好看着雀宝的。” 第30章 纪九跟在机器人015身后,去了位于地下一层的体检楼。 “请将手伸到仪器下面。亲?亲?” 纪九正注意听着楼上动静,机器人015连接催了好几次,才捋起袖子伸出手:“……嘶。” “抽了一点血,用棉球按住针孔。”机器人015拿着体检表走向屋外,“现在去旁边镜像室查看内脏情况……亲?” “来了。”纪九便又跟了上去。 纪九穿梭于各个体检室内,在各种仪器上爬上爬下。他竖起耳朵听着楼上动静,给015说不用再检查了,自己在这儿站一会儿就行,但这名机器人非常尽职尽责,立即拒绝:“您已经缴纳了体检费用,那必须要做完全部检查才行。” 纪九也不知道到底做了多少项检查,只知道自己已经换了七八间房,才被这名铁面无私的机器人引导放过,回到了大厅。 吴思琪就抱着鸟崽站在大门口,鬼鬼祟祟地往外张望。 “吴思琪?”纪九问道。 吴思琪转过身,朝他点了下头,表示巡逻队已经离开了。 纪九朝着大门走去,那名机器人015追在后面叮嘱:“一个小时后出结果,亲不要忘记来拿报告单哟。” “到时候看情况吧。”纪九敷衍。 “如果您不方便的话,可以再付二十元,由我将报告单送去您家。”机器人015跟着追出了医院超市大门。 “不用了。”纪九心不在焉地回道,并抬手招了辆出租车。 出租车在纪九面前停下,他和吴思琪上了车后,那名机器人引导也跟着要往车上钻。 “你上来做什么?”纪九愕然地问。 机器人015坐在他身旁:“亲,您已经付过了体检费用,那就一定要来拿报告单哦。您要拿了报告单,我才算圆满完成了这次工作。” 吴思琪坐在副驾驶,扭过头看,语气凉凉地对纪九道:“它工作很认真,我觉得你应该答应它。” 两名机器人都盯着纪九,司机也从后视镜看着他。纪九清了清嗓子,转过身,郑重地对那名机器人引导道:“好的,015,我一个小时后一定来取报告单。” 机器人引导终于满意地下了车,站在街边对着驶出的出租车挥手,喊道:“亲,我会等你哟。” 纪北宴的别墅位于A区绿意园,那里住着不少银盟军高官,所以小区戒备森严,大门口也有士兵值岗。 纪九让出租车停在一条街外,再步行来到了绿意园外。他没有从大门进入,而是沿着铁栅栏往右,走到一片林子附近,熟练地去掰其中一根铁栏。 他经常忘记携带纪北宴给他的小区门卡,值岗士兵便不予放行。他某次围着小区打转时,发现这儿有一根松动的铁条,钻进去也不会触动围栏上的警报,于是他每次忘记带门卡时,就从这里钻。 铁条掰开,纪九带着背着鸟崽的机器人进入了小区。每条岔道上都有值岗的士兵,他们放轻了脚步,在茂密林木的掩映里,朝着小区右边潜去。 纪北宴的家位于小区最右,纪九刚摸到附近,便发现别墅周围有晃动的人影。仔细一瞧,那是些荷枪实弹的士兵,每隔十米站一人,将整栋别墅给严密看守起来。 他透过层层树影,看见二楼阳台上有一道坐着轮椅的人影,一看便是纪北宴。纪九多日没和兄长见面,见他现在已被软禁起来,清楚是因为被自己牵连的缘故,心里涌起一阵难受,堵得喉咙发哽,胸膛发痛。 机器人也看见了纪北宴,虽然一声不吭,却频频转头去看纪九,又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无声地进行催促。纪九便定下心神,对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开始琢磨能进入别墅的办法。 他原想去打昏两人,但发现事情有些棘手。这些看守纪北宴的士兵不少,就算打晕一两个,也会被另外的人发现。 纪九正想着办法,机器人凑到他耳边,极小声地道:“我可以上去夺枪?” 纪九侧头看它,它又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把他们全打昏。” “你的核心使命是什么?”纪九也压低了声音。 “忠于银盟军,绝对服从银盟军的命令。” “我看你的核心使命是管他是谁,想打就打吧?”纪九指着那些值岗士兵,“那些可都是银盟军,无法无天了你。” 机器人自知理亏,小声道:“我就是说说。” 纪九不再出声,打算绕去别墅另一边,看能不能找到机会。 他正要行动,便见从前方走过来了一个人,赶紧给机器人打了个手势,两个一起躲去了一棵大树背后。 那人就站在林子边缘,手里有着一星火光,应该是过来这里抽烟。 当他再一次将烟递到嘴边时,突然亮起的烟头照亮了他的脸。纪九对那张脸孔很是熟悉,一下便认出,他竟然纪北宴的贴身副官刘成。 纪九心头一阵狂跳,但一名士兵也跟了过来,就站在离刘成不远的地方。 眼见刘成一支烟就要抽完,纪九怕他要走,便将手指含在嘴里,吹出了一声鸟鸣。 鸟崽知道不能让人发现,所以一直安静地趴在机器人背上。它听见纪九发出鸟鸣,猛地转头看向他,满眼都是惊喜,却也忍住了没有吭声。 刘成抽烟的动作顿了顿,微微侧头,看向了纪九藏身的方向。纪九也探出了小半个脑袋,但这里光线太暗,他不知道刘成有没有发现自己。 刘成又转开视线,将烟头弹向了林子右边。那道微弱的红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落在林子里的一块大石旁。 “这林子里最近鸟儿挺多,眼尖的小鸟才有虫吃。” 刘成随意嘀咕了一句,便走向别墅大门,接着停在大门前的车道旁,像是在等人。 大门口原本就守着两名士兵,另外那名一直跟着他的士兵也站去了他的身旁。 林子边没了人,纪九猫腰靠近那块被丢烟头的大石,伸手在石头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个密封袋,感觉像是装的衣物。 他打开袋子封口,拿出了一套深蓝色的牛仔布工作装,只略一思忖,便迅速脱下外套和长裤,将那套工作装给穿上。 车道远处投来两束灯光,一辆满载着货物的小卡车从远到近,停在了别墅大门外。 几名身穿深蓝色工作服的工人跳下车,立即便有士兵上前,查看他们的身份信息。而通过检查的工人,便在刘成的指挥下去后车厢卸货。 “等等,先在车旁等着。”一名士兵喝道:“等我们检查了再卸。” 后车厢装着被泡沫纸封好的大件货品,士兵爬上车,将那些货品的外包装拆掉,显出里面的新家具,并逐件进行检查。刘成便站在车头,和运送家具的负责人核对货品信息。 一名戴着鸭舌帽的工人站在车旁,见大家都在忙碌,无人注意,便一个转身,迅速钻入了旁边的小树林。 半分钟后,那名工人重新从树林钻了出来,垂着头站在车旁,鸭舌帽的帽檐压得很低,挡住了大半张脸。他身旁的工人侧头看了他一眼,又重新看向车厢,什么话也没说。 士兵检查过货品,确定无误后便跳下车:“行了,现在可以卸货。” 工人们抬着家具,进入了别墅大门。刘成跟在他们旁边,嘴里不断叮嘱:“这批家具很贵的,大家手脚都轻一点,不要磕着碰着,等会儿安装的时候也要小心。” “我们明白的,您放心。”有人回道。 纪九扛着一只床头柜,在进入楼内大厅后,迫不及待地低声问刘成:“成哥,我哥还好吧?” “挺好。”刘成目不斜视。 纪九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纪将军猜到你会偷偷回家,在那铁栏洞口处安了个小玩意儿,只要有人钻洞,他那里便会收到提示,我就去接应你。”刘成目视前方,只有嘴唇在翕动。 纪九不由一愣。 他以前怕被纪北宴责骂,所以从来没将自己钻栅栏的事告诉他。不想他其实早就知道,还做好了接他的准备。 纪九心头发热,却也没有再问什么,只跟着刘成上到二楼,进入了通道尽头的主卧室。 刘成没有进屋,继续去指引其他工人,纪九则反手关上门,将那些对话和脚步声都关在了门外。 屋内安静下来,他将床头柜放去床边,再微喘着气,看向落地窗外阳台上的那道身影。 阳台上的人转动轮椅,进入屋内,按下墙边开关,落地窗帘缓缓关闭。 “哥。”纪九嘴唇颤动,哑着声音唤了一声。 纪北宴没有回答,目光将纪九全身打量,虽然极力克制着情绪,但双手却握紧了轮椅扶手。 纪九也看着他,发现短短数日不见,纪北宴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虽然看上去依旧英俊,但脸部轮廓却显得更加锋利。 纪九的泪水涌了出来,声音哽在了喉咙里:“哥,我……” “小九。”纪北宴的眼睛也泛起了湿,开口时嗓音带着沙哑,“你这些天去哪儿了?” “我离开H58后就到处躲藏,最后在一颗无名行星上躲了三个月。”纪九回道。 “那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一点伤都没有。” 纪北宴闭上眼,缓缓舒了口气,像是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但他再睁开眼时,那些担忧和激动已散去,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纪南瑾,你到底瞒着我干了多少事?你是不是和塔柯人联系上了?那件事是不是你做的?”纪北宴厉声低喝,伸出右手指着他,“你现在把整件事情的原委告诉我,半点都不准隐瞒。” “哥,那些事都不是我干的,我是被冤枉的。”纪九上前两步,急促地为自己解释,“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纪九尽量简短地将整件事讲了出来,包括他在任务中昏迷,再醒来后就已经在H58。银盟军前来抓捕他,却被一队塔柯人击杀,他找到机会逃离,在通过不稳定跃迁点时,被抛到了一颗无名行星上。 他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却没有提到关阙。 并不是他想隐瞒自己和一名高阶序列者共同生活了几个月,而是一旦讲到关阙,就势必会受到纪北宴的追问,那么关阙已经到了银辉星这件事也许会被问出来。 而纪北宴绝对不会容许一名高阶序列者潜入耀炽城,也不会因为自己和关阙相熟,保证他不会有什么危险性就放过他。 纪九讲述了除关阙以外的那些经历,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愤怒。 “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陷害,我不知不觉进入了陷阱。”纪九胸脯急促起伏,“哥,你那么了解我,你觉得我会成为塔柯人的奸细吗?” “我觉得?我觉得你性子顽劣,头脑简单,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你自己说说,从小到大,你惹了多少麻烦,我为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纪北宴咬着牙,伸手指着他,“纪南瑾,什么事是你干不出来的?当我听说你和塔柯人勾结的时候,真的是一点都不意外。” “你胡说!”纪九被他的话刺中,心中顿时大怒,也顾不得楼外便有士兵,音量不自觉提高,“纪北宴,你也来诬陷我是吧?你和军部那些想栽赃我的老东西是一伙的对吧?” “声音小点!”纪北宴一声低喝。 纪九只气得心口发疼,继续怒道:“那些老东西里肯定有人是泄密者,你宁愿相信他们,也不相信你亲弟弟?” “老东西老东西,就凭你这句话,就该抓进去。”纪北宴转头看向落地窗,又厉声低喝,“我让你声音小点,是不是真想被抓走?” 纪九便没有再吭声,只梗着脖子望向一旁,呼呼喘着粗气。纪北宴一脸愠怒地看着他,那目光却又很复杂,还带着几分心疼。 “你说的都是事实?”纪北宴问。 “从小到大,我做了不少错事,但我在你面前撒过谎没有?”纪九语带哽咽地开口,“是,我是不听话,我是闯了很多祸,但我再怎么顽劣,也不会去做背叛银辉人的事,那是我的底线。” 屋内安静下来,只听见楼下传来搬动家具的声音。纪北宴放缓了语气:“那九月十九日晚上,就是你们制定作战计划的那天夜里,除了你,还有谁提前知道整个任务的细节?” “还有吴思宇将军,陈轩然大校,战备总指挥刘衡。”纪九顿了顿,“不过可以暂时排除掉陈轩然。” “为什么会暂时排除陈轩然?”纪北宴问。 纪九略微有些迟疑,正思索着该怎么说,就听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接着门被推开,刘成闪身进来。 “纪将军,王参谋长和吴议员来了。”刘成低声道。 “他们怎么来了?”纪北宴有些惊讶。 “不知道,好像是想问点关于纪上校的事。”刘成看了眼纪九,“他俩就在楼下等着。” 纪九顿时有些紧张,无措地看向纪北宴。 纪北宴略一思索:“你先去接待着,说我正在洗澡,过会儿就下去。” “好。” 房门再次关上,纪北宴推着轮椅迅速去往床头。 “如果有人陷害你,那他的目标应该是我。小九,你现在很危险,我让刘成在E区租了一套房子,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先去那里住着,别到处跑……” 纪北宴背朝着纪九按下床内侧开关,床旁的墙壁往旁边移动,显出了一个密码箱。 纪九还记得自己的来意,一双还含着泪的眼睛四处打量。他看见纪北宴的公文包就放在旁边桌子上,便一步跨过去,拉开公文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了一串电子钥匙。 他并不打算将自己要潜入军二库的事告诉纪北宴。如果潜入失败被捕,军部开始追责,这钥匙是他从纪北宴手里偷来的,纪北宴承担的责任便会相对会轻很多。 纪九取出随身携带的密码提取器,将一把电子钥匙嵌入盒中,按下按键,绿光一闪,电子钥匙的信息便被记录。 纪北宴已经打开了密码箱,正从箱里往外拿东西,嘴里不停叮嘱。 “我已经准备好了现金,你就安心地住在那里。小九,你不要冲动地乱来一通。我们不能任人陷害,但也必须要走合理合法的途径。你放心,一切交给哥哥。我会暗自调查,也会直接去找最高统领执政官,向他提出申诉……” 纪九不知道哪一把才是军二库钥匙,正将几把钥匙都轮流嵌入盒中,听见纪北宴的话后,动作顿了顿。 但他脑中只挣扎了一秒,便按下按键继续复制。 他觉得纪北宴一直呆在军队,行事作风颇讲规则,现在没将他这个弟弟直接交出去,也是他做过的最没有原则的事。但幕后的人既然敢动手,那必定是已想好了一切后着和应对之策,纪北宴就算去找执政官也没什么用。 他自己很早便开始混帮派,就算后面加入军队,身上的社会气息看似被洗刷殆尽,心里却对规则什么的并不在意。 他不打算劝阻纪北宴,但也会采取自己的方法,那就是找到证据和证人,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直接抓出那名幕后黑手。 纪九将钥匙复制完毕,纪北宴也转过身,推着轮椅过来。他赶紧往旁边挪了半步,反手将那串钥匙偷偷放回公文包。 纪北宴并没察觉到他的动作,只将一个背包递给他:“小九,东西都在里面,给你准备了可以使用的假身份,还有现金、房卡和车钥匙,车就停在后门那里。你安心呆在那房子里,什么都别管,我会让刘成每天去看你,有什么需要你都告诉他。” 纪九接过背包,眼睛发红地看着他:“哥……” “走吧。”纪北宴挥了下手。 “哥,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坚持吃药和康复训练。” “我知道的。”纪北宴又问:“547呢?它怎么样?” “它很好,老是在念叨你。它现在就在林子里,刚才还看见你的。” 两人抓紧时间说了几句,房门又被推开,刘成在门口小声道:“纪上校,你先和我离开,纪将军过两分钟再下楼。” 纪九走向门口,纪北宴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你那肚子是怎么回事?” 纪九吸了吸鼻子:“长胖了。” 纪北宴皱起眉:“那像是长胖了吗?” 纪九顿住脚:“真是长胖了。我逃亡的那段时间,每天都是吃了睡,睡了吃。” 纪北宴略一愣怔,露出怒其不争的神情,随即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等安稳下来,你找家医院检查一下,我看你不像是长胖了,别是生了什么病。” 纪九点了点头:“我来之前就体检过了,等会儿就去拿报告单。” “那就去吧,一定要注意安全。”纪北宴不放心地叮嘱。 “哥,他们的目标肯定是你,你也要注意,不要相信军部里的任何人。” “我心里自然有数,你先顾着你自己。” 纪九在纪北宴的注视下,恋恋不舍地走出房门,再下到了底楼。 工人们已经将新家具放置在各处,分别抱着包装箱和泡沫纸往外走。纪九也从墙边抱起一个包装箱,跟在工人们身后,经过客厅时往左瞧了眼,看见两名中年人一脸严肃地坐在沙发上。 身后的楼内电梯门打开,传出纪北宴的声音:“王参谋长,吴议员。” “纪将军。”那两人站了起来。 …… 纪九目不旁视地走出别墅,走到卡车旁,见那些士兵没有注意自己,便窜入了旁边树林。而那名一直蛰伏在林中的工人也钻了出去,迅速爬上了车。 30-40 第31章 机器人还背着鸟崽等在林子里,纪九带着它离开小区,绕到后门处。他按下手里车钥匙,一辆停在路旁的深灰色轿车便闪了下灯。 鸟崽终于可以说话,用翅膀拍了拍自己的嘴,噜噜了两声,像是活动嘴部肌肉一般,接着张着嘴叫个不停:“啾啾啾啾……” “那几把电子钥匙的信息都在这里,你赶紧导出来做新钥匙。”纪九将那密码提取器交给机器人,在驾驶座上脱掉工作服,换上自己的夹克和休闲裤。 “好,几分钟就可以。”机器人开始照做。 纪九启动车辆,机器人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纪九抿了抿唇:“去军二库。” “哦,去军二库。”机器人点了点头,声音平板地道,“所以还有一名辛苦工作的机器人,它的期盼再一次落空。它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它工作那么努力,所做的一切依旧不被重视,被人随意敷衍。这可能就是机器人的宿命吧……” 纪九踩下刹车:“对不起,我差点忘记了015。那我们先去取报告单,然后再去军二库。” 去往医院超市的路上,机器人询问纪北宴的情况,纪九便详细地告诉了它。机器人听得很认真,最后问:“就这些吗?他还说了其他没有?” 纪九知道它想问什么,便道:“他很关心你,哪怕时间来不及,也问了你的情况,我说你一切都好。” “哎呀,时间那么急,还问我做什么?我有什么好问的啊,肯定很好啊,哈哈哈……”机器人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什么,又问,“我以前有滑板车腿,非常拉风,你把这件事告诉他没有?” 纪九将车左拐,看了眼后视镜:“这个没来得及说,下次你可以自己告诉他。” “时间那么急,就要拣重要的说啊!我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都没告诉他!”机器人不满地嚷嚷,瞥了眼正贴在后车窗上看外面的鸟崽,“那你把纪雀的事告诉他了吗?” 纪九原本想说没有,但看了眼后视镜,发现鸟崽倏地转过头,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这个……那要说的,我们家多了个成员,这种大事肯定要说的。” “啾啾。”鸟崽欢喜地在座椅上蹦了一下,机器人屏幕上的脸却沉了下来,只一声不吭地直视前方。 纪九便腾出一只手,按住它的脑袋一顿揉:“嗨嗨嗨,你别忘了,当初你跟着我的时候,我把你带去营里,我那些兄弟还给你开了个欢迎会。我们雀宝也只是在口头上认祖归宗,连家谱都还没上,你有什么不满的?” 机器人的脸色稍微好了些,鸟崽却在后座追问:“啾啾啾?” 纪九只是随口胡扯,哪有什么家谱,见鸟崽当了真,也只得道:“要上家谱的,肯定要上的。吴思琪,我背包里就有本家谱,你把纪雀的名字写上去。” “什么?” “就那个笔记本,那就是家谱。”纪九对机器人做了个口型,“拜托……” 机器人便打开背包,取出记事本,随便翻开一页,在上面写了琪宝两个字。 鸟崽探头看,机器人将笔记本递到后面,指着那两个字:“看见了吗?这是你的名字,现在记在家谱上了。” 鸟崽伸出脚爪,小心地在那两个字上碰了碰,又欢喜地去看机器人,轻轻啄了下它的胳膊。 机器人也低头看着它,片刻后收回笔记本,重新拿起笔,在琪宝后面添了两个字:雀宝。 被机器人和鸟崽一打岔,纪九原本紧绷的心情也松快了许多。这个夜晚还长,去军二库不急着这点时间,所以他便先去了医院超市取报告单。 轿车刚接近医院超市,纪九便看见那名机器人引导在大门口探头探脑,想来一直在等着他们。 轿车停在门口,吴思琪先下了车,它便高兴地迎了上来。 “我正等着你们呐,报告单已经出来了,现在就可以去取。”它搓着两只机械手,又问吴思琪,“亲,给我之前的服务打分了吗?” “宝,打了,满分。”吴思琪回道。 机器人引导殷勤地在前面带路,纪九对体检结果并不在意,便抱着鸟崽站在厅内的上行楼梯口,让两名机器人去取报告单。 两名机器人去到窗口,015按下墙边的打印键,一张张微烫的报告单便滑进了取单格。015动作熟练地将十几页纸摞在一起,装订,再递给了吴思琪。 吴思琪接过,一边往厅内走,一边飞快地浏览,不停往下翻页。 它刚走至大厅中央,报告单也才看到一半,便突然停下脚步。它的脸部屏幕上先闪烁着纷乱雪花点,接着图像消失,如同死机般归于黑暗,再慢慢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015原本还在叽叽呱呱地说话,见到吴思琪这幅模样,立即反应过来什么,机警地闭上了嘴。 吴思琪看一眼报告单,又看向站在楼梯口的纪九。接着重复这一步骤,看一眼报告单,再看一眼纪九…… 机器人引导察言观色,屏幕脸上显出一副哀戚的五官,语气沉痛地道:“不管生了什么病,只要及时救治就来得及。我们医院超市也设有住院部,各科室都有耀炽城最有名的专家教授……” 它说着说着,脑袋也凑向了报告单,接着如同吴思琪般卡了壳。 纪九原本正在看楼梯间的一副宣传画,察觉到两名机器人的异样,便也转过了身。 “怎么了?”纪九问。 吴思琪没有做声,屏幕上的问号却慢慢消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纪九见它这幅表现,心里感觉到了不妙,抿了抿唇,下颔线也变得有些紧绷。 “怎么回事?我生病了?什么病?好治吗?” 吴思琪还是没有回答,纪九一颗心直往下沉,脑中顿时闪过无数种猜测,每种猜测都关联着一种绝症。 厅内突然响起一声类似烟花爆开的动静,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那名机器人引导终于回过神,屏幕脸上七彩绚烂,并喜气洋洋地高喊:“恭喜亲,贺喜亲,亲要做爸爸了!” 一个小时后。 纪九坐在大厅内的长椅上,身旁放着一摞装订好的报告单,手里还捏着一张单项检查单。 这张A4纸已经被攥得皱皱巴巴,他的目光也像是要在纸面上盯出个窟窿。他觉得之前的那次检查有误,又重新做了次单项体检,但两次检查的结果都相同。 姓名:刘金福 年龄:24 结论:孕周期十八周,胎儿身长15.2cm,双颈4.75厘米cm,发育良好,羊水正常,孕囊正常,孕夫产道改造正常。 纪九脸色苍白地松开手,任由那张报告单飘落在地,再垂下头,手指插进了发间。 两次检测都是同一结论,怀孕已是事实。这无异是一道晴天霹雳,砸得他猝不及防,茫然无措,脑子已失去了思索的能力,只剩下惶恐和慌乱,身体也在细微地发着抖。 “这个胎儿身长15.2厘米,是长得好还是不好?”吴思琪背着鸟崽,双手比划着问机器人引导,“我没有储存生孩子这方面的知识。” “长得好,个头壮实。”015回道。 吴思琪高兴地握了下拳,又问:“我照顾他的时候需要注意什么吗?” “这里是一本孕夫手册,你也可以看看。” …… 纪九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椅上,微微蜷缩着身体,两名机器人在一旁小声交谈,那声音缥缈地进入他耳中,又被他自动屏蔽。 “需要多补充蛋奶肉,还有维生素。”015道。 “我有点紧张,好像不能呼吸了,心跳也很快。” “可是你本来就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我只是比喻。”吴思琪顿了顿,“你可能不懂,这是一种情绪值很高的表现,也叫做幽默。” “呵呵。”015道。 …… “现在能做手术吗?” 纪九的声音突然插入,两名机器人停下交谈,都转头看向了他。 “015,现在能让医生给我做手术吗?”纪九抿了抿唇。 那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 “什么手术?”015问。 纪九一时想不起那手术名称,只道:“就是打掉他,做掉。” 吴思琪立即就想出声,但看见纪九这幅模样,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沉默地站着。机器人向导却惊讶地问:“您的意思是要中止妊娠?” “对,就是那个。”纪九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现在,就现在,立刻通知医生,给我做中止妊娠的手术。” 机器人向导看看吴思琪又看看他,回道:“根据银辉星医疗厅规定,如果孕夫孕妇有中止妊娠的强烈需求,那我们就要遵循他或她的意愿。亲,我现在就联系产科医生,您可以去办住院手续,产科应该有床位,再让亲属签订手术同意书。” “还要亲属签字?”纪九哑声问道。 他目光里带着戾气,神情也有些暴躁,机器人引导顿了顿,却还是说道:“是的,不签字不能做手术,如果您没有丈夫,可以让您的其他亲属签字。” 吴思琪终于吭声:“要我联系纪北宴吗?” “闭嘴。”纪九喝道。 吴思琪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所以也没有还嘴。鸟崽趴在它肩上,茫然地啾啾了两声,它又转过头:“闭嘴。” 机器人引导继续道:“亲属签完字才能做手术,而且术后您不能走,必须要留院观察三天。” “如果我做完就要走呢?”纪九问。 “那我们会报警的。”机器人引导语气坚定地道,“我们有规定,中止妊娠后的产夫必须住院三天。产夫不同于产妇,您现在孕18周,产道还没有充分形成,手术具备一定风险,所以医院才要求产夫术前必须有亲属签字,术后也必须要留院观察。” 深夜一点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路边停着一排车辆。其中一辆灰色轿车里,纪九闭着眼,背靠驾驶座椅背,机器人抱着鸟崽坐在副驾驶,不时偷偷看一眼他的肚子。 刚才听过机器人引导的介绍,纪九再三思量,终究还是打消了立即手术的念头。 他今晚就要去军二库,怎么能在这时候进行手术,还在医院里躺上三天?手术是肯定要做的,但至少也要等过了今晚再说。 他垂下眼,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小腹。 T恤下的那处部位微微隆起,形成一个圆润的弧度。他这才知道,原来那并不是堆积的脂肪,而是有一个胎儿正在成长。 他打量着自己的腹部,目光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烦躁和惶恐。 毫无疑问,他是在执行那次赤牙城任务时怀孕的,孩子的另一名父亲不知道是谁,但现在已经死亡。他唯一不解的,就是他没有种植孕囊,检查结果却显示他身体里有着孕囊,且发育还很正常。 孕囊只能在十八岁后才能植入,他仔细回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别说种植孕囊,连医院也很少进。就算有两次受伤住院的经历,从入院到出院都很清醒,绝对没有什么昏迷不醒,被人暗中植入孕囊的可能性。 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顿时坐直了身体。 对了,公交车上看到的那则新闻! 兢诚医院发生了医疗事故,医护人员给体检的男性种植上了孕囊。而就在半年前,他们四营也在那医院体检过。 纪九埋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 几个月前,他还是一名银盟军上校指挥官,意气风发,前途无量。可一夜之间,他便从高高的天上坠落,沦为四处逃亡的通缉犯。而老天像是觉得他还不够惨,不够倒霉,要用这一张检验单,将他彻底压死在深渊。 他满腔悲愤找不着出口,只能将这一切怪在兢诚医院。他没法去找医院要个说法,只恨不得能扛起高射炮,照着那医院轰出一炮,直接将那体检部门夷为平地。 鸟崽感受到了车内的低气压,一直憋着没有出声,现在便担心地啾啾叫着,小心地凑过去,想往他怀里钻。 机器人一把将它薅住,重新抱进自己怀里,有些严厉地低声道:“你现在别让他抱你,会压着弟弟妹妹。” “啾啾?” “对,他肚子里装着小弟弟或是小妹妹——” “吴思琪!”纪九突然抬起头一声厉喝,双眼通红地道,“我现在烦着,你别在我面前提这一茬。” “我不说了,你别生气。”机器人侧头看着车窗,小声嘟囔,“当心动了胎气。” 纪九重新闭上眼,抬手捂住了脸,从指缝间溢出一声苦闷的低吼。 机器人和鸟崽都安静下来,鸟崽更是大气不敢出,车内只听见纪九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后,机器人听见纪九的呼吸逐渐平静,这才小心地问:“要把这事告诉纪北宴吗?” 纪九终于动了动,声音沙哑地道:“别告诉他。这是我们的秘密,等我把正事办完,就把这个秘密处理掉,然后永久封存。” “我觉得——” “别吭声!” 机器人闭上了嘴,纪九这才放下捂着脸的手,深深呼吸了两次。他再睁开眼时,那些慌乱和愤怒已被压入心底,目光已经恢复了冷静。 他知道现在没有时间去苦闷难过,面临的难题得按照轻重缓急,一个一个去解决。 他启动车辆,灰色轿车向前驶出,并简短地道:“现在去军二库。” “好。”机器人应声。 因为安全性和地势所限,军二库没有设在城内,而是建在城郊。除了用来囤放枪械弹药等军用物资的大型库房,也有小型保密间,主要是存放军部的资料文件等等物品。 此时已是深夜两点,军二库大门外站着两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围住库房的围墙高而光滑,顶上安着一圈电网,墙头上分布着各类监视器和报警装置。 灰色轿车停在远处的一片玉米地里,纪九让机器人带着鸟崽留在车内,时刻准备接应,他自己则戴上口罩和帽子挡住脸,再背上工具包,悄悄摸向了库后方的围墙。 纪九在齐人高的玉米杆中穿行,朝着军二库靠近。他知道这时要集中精神,不能分心去想肚子的事,但总是在某个瞬间,那念头就情不自禁浮现在心里,钻入他的脑子。 ……去年夏天,我负责过军二库外围安全,那后墙有一个暗箱,可以关闭墙头上的电网和监视报警装置。 得尽快把肚子解决掉,这事不能拖,等今晚拿到证据后就去做掉…… 别想了! 集中精神! 纪九奔到后墙,左右看了眼,确定巡逻士兵还有约莫五分钟才会出现,便立即按动墙上的一处隐藏开关,露出里面的暗箱。 他双手在那些按键上一番操作,暂时关闭了墙头上的电网和监视报警装置,再抛上一根绳索,飞快地爬上墙头,跃入墙内草坪,隐匿在一处黑暗里。 ……军二库内部的巡逻队基本是机器人,它们的扫视范围比人眼要广,但是也很死板。 这围墙这么高,我直接就跳了下来,不会流产吧?现在流产的话就糟了,肯定会影响我的身手…… 巡逻队过来了! 别想了! 能不能别想了! 军二库占地面积广,修建着数栋库房用以置放武器枪械,空地上也整齐停放着一些还未使用的军用物品。 纪九躲在那些物品箱背后,抬腕看表,在一队机器人巡逻队刚走过后,倏地冲了出去,一口气奔到了保密间外。 保密间是栋全金属结构的房屋,大门也异常坚固。纪九按下旁边墙上的开启键,门上方便出现了一面亮起的小屏,提示他输入口令。 纪九并不确定陈轩然给他的口令是真是假,但他没有机会去核实,只能冒一次险,在小屏上输入那串早已背熟的数字。 他屏息等待,门锁没有报警或报错,小屏上也出现了请使用钥匙的字样。他高悬的心终于落了几分,又赶紧将一把电子钥匙插入锁眼。 小屏发出粗噶的一声低响,屏幕上也出现了一把红叉。 纪九警惕地左右张望,又换了一把电子钥匙插入锁眼。 嘎—— 屏幕上再次出现红叉,并出现提示语:三次错误,会启动锁死系统,同时会自动报警。 纪九在纪北宴那里一共复制了四把钥匙,现在还剩两把。他将那两把钥匙摊在被冷汗濡湿的掌心里,借着远处灯光仔细分辨。 这两把电子钥匙外形相似,纪九实在是分辨不出。眼看巡逻队就要过来,他只得随便选了一把,凑在嘴边吻了吻,再小心地插入锁眼。同时也做好了撤退准备,只要报错声一响,立即撒腿便逃。 滴! 小屏上闪烁绿光,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钥匙准确,门扇被开启。 纪九推门,迅速钻入屋内,接着反手关门。但门扇才合至一半,就被人从外面抵住,一道黑影也如鬼魅般出现在了门口。 纪九一直没有察觉到身旁有人,顿时心头大骇,心脏都差点蹦出喉咙。 但他的反应也相当迅速,立即松开门扇,朝着门外伸手,想掐住对方的喉咙。 这样既可以阻止这人出声示警,也可以将人抓在手里,就算暴露,也能当做人质。 不想对方身手出乎意料的好,纪九连他半片衣角也没摸着,只感觉到身侧有人闪过,带起了一股劲风,同时身后门扇被关严合拢。 纪九没有吭声,在黑暗里朝着前方迅捷出拳,想在最短时间内将人制住。但对方居然也没有出声,甚至没有还击,只沉默地连续闪躲。 下一秒,他的右手腕被抓住,那人移动到他身后,用胳膊将他的身体牢牢箍住。 纪九立即就要抬脚后踢,后背便抵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一道低沉却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别动。” 纪九心脏猛地剧跳,刹那间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嘘……别动。” 那道声音继续响起,平稳声调中带着安抚的意味。纪九也停下了攻击,只急促地喘着气。 “阿宝?” 黑暗中,关阙将人从身后环抱在怀,微微俯低头,唇抵在纪九耳侧轻声回道:“是我。” 第32章 电筒光亮起,身后的人松开手臂,纪九转过了身,慢慢摘下口罩。 他看着突然出现的关阙,神情既惊讶又茫然,还带着让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激动和欣喜。 关阙依旧穿着那件黑色风衣,领子竖起,挡住了下半张脸,右肩上还挎着一个背包。他将手电筒放在旁边置物架上,再转回头,视线长久地停留在纪九脸上。 纪九和他也不过才分离了几天,但现在再见到他,那感觉竟然像是已经很久不见。 他被关阙这样专注地看着,心里突然就涌出了很多的话,甚至让他在这一刻,忘记了自己还置身于银盟军军二库。 他想问他这几天过得怎么样,那三千块钱够不够花。想告诉他自己每晚都会去大钟下等他,只是一次也没有将人等着。 那些话争先恐后地从心里涌出,却又尽数堵在了喉咙口,最后他只笑了笑,说道:“我没想到是你,还以为是巡逻兵,吓了一跳。” 相比于纪九的激动,关阙则显得冷静许多,他缓缓伸手,将纪九头上的一根草屑捻掉,这才回道:“嗯,是我。” 两人正沉默着,外面突然传来岗哨交班的口令声,让纪九倏地回过神,也让他再看向关阙的目光里,渐渐浮起了疑惑。 “你怎么在这儿?”纪九问道。 关阙没有回答,只收回视线,转头打量屋内,并提步往前走了两步。 保密间并不大,空气置换器在嗡嗡启动中,制造出适合保管重要物品的干燥和低菌环境。左边立着一排排置物柜,分成数个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都摆放着不同物品。 纪九并没注意那些物品,只一直看着关阙。 他看着关阙的背影,这才从突然见到他的惊喜中回过神,脑子也迅速冷静下来,神情也变得有些惊疑不定。 关阙为什么会出现在银盟军军二库保密间?他来这里做什么? 关阙已走进两排置物柜之间的通道,一边顺着通道往前,一边查看左右摆放的物品,有时候还会短暂停顿,去看那贴在柜子旁的物品说明标签。 “你在找什么?”纪九问。 关阙依旧没有应声,只继续往前。纪九的目光却渐渐淡了下来,声音也带上了冷意:“关阙,你在找什么?” 关阙突然在一处柜子前停下,盯着第三排的某个小格,像是终于发现了他要寻找的物品。 “我在找一样东西。”他微微眯起眼,这才回答纪九。 纪九快步上前,看见关阙从格子里取出一个暗黑色方向小盒。他走到关阙身旁,飞快地瞥了眼已经空着的小格,看见那旁边贴着一张标签,名称栏只写了两个字:不明。 关阙在纪九的注视下,拿出一条手帕,擦拭掉盒上的积灰,再打开了盒盖。纪九借着手电筒的光,看见盒底躺着一枚弯曲状的暗色物体,一头粗钝,一头尖细,形状像是某种兽类的獠牙。 他仔细打量着那枚獠牙,看不出那是用什么做成的,既像金属又像是石块,表面还布着纵横的纹路。 他又看向关阙,看见露出满意的神情,这才发现,这獠牙和关阙的那枚光明之眼质地相同,只是形状不一样而已。 “你是来偷东西的?为了偷这个?”纪九脸色沉了下来。 关阙只沉默地将那盒子盖上,再小心收进怀里。 他转过身,一脸平静地对挡在面前的纪九道:“走吧,这里不安全,我们先离开这里。” 纪九却没有让开,只指着他的衣兜:“你刚拿走的是什么?” 关阙轻轻叹了口气:“这对你不重要。” 纪九舔了下有些干涩的唇:“它对我重不重要不要紧,但那是我们银辉人的东西,我不能让你拿走。” 纪九话音落下,保密间里便陷入了安静,只听见换气装置的嗡嗡声和两人的呼吸心跳。 关阙一言不发,侧身让过纪九,径直走向门口,但纪九又跨前两步,重新挡在了他的身前。 “你可以走,但银辉人的东西,你得留下。”纪九一字一句地道。 关阙微微垂眸看着他,那双眼睛在手电筒的惨白光照下,显得有些冰冷。纪九神情平静地回视着他,目光却没有退让,右手也慢慢按上了腰间匕首。 关阙的视线下滑,停留在他腰间,低声问道:“你想对我动手?” 纪九看着他微颤的睫毛,心头也跟着颤了下,却也依旧回道:“如果你坚持要那样做的话。” 关阙闭上了眼,很轻地叹了口气,又睁开眼,蹙起眉看着纪九。那目光里只有纠结,像是遇到了什么很棘手的问题,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 “好吧,我告诉你这是什么。”关阙思忖片刻后,轻声开口,“它叫暗影之牙,原本就是我们虞人一族的物品,不属于你们银辉人或是塔柯人。只是当初族内动乱,有人带着它逃亡,结果在路途中丧命。银盟军当时发现了他的尸体,知道他是虞人里的重要人物,虽然不清楚他携带的暗影之牙是什么,却也带回了银辉星。纪九,我现在拿走它,并不是偷走你们银辉人的东西,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纪九愣了下:“暗影之牙?” “对。”关阙依旧用那种很专注的眼神看着他,很有耐心地解释,“你应该也发现了,它和光明之眼质地相同,因为它们原本是同一块陨石的碎片。” 纪九听完关阙的讲述,心里已经大致相信了他的话。 从外观上来看,这暗影之牙和光明之眼的确有关系,对银盟军来说也不重要。不然它不会被放在军二库保密间里,标注为不明,还落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纪九神情缓和了许多,但心里也陷入了挣扎,不知道是任由关阙把它带走,还是坚持要把它留下。 他正在纠结,关阙却扭头看向左边墙角,神情陡然一变。 纪九察觉有异,跟着转头看去,看见墙壁夹角处有一星蓝光在闪烁。那光点极其微弱,如果不是身处这种黑暗环境里,根本无法发现。 他看见关阙神情变得冷肃,下巴也有些紧绷,知道那蓝光绝不简单,也跟着紧张起来。 “那颗灯泡怎么了?”他问道。 “那不是灯泡,是铦电磁力器。” “铦电?!” 纪九对这两字很敏感,立即提高了音量。 关阙看了他一眼:“铦电含量微不足道,这种装置没法伤害序列者,只能用来寻找序列者的踪迹。” 纪九一脸茫然:“抓序列者的装置?我怎么没听说过?” “因为你军衔太低,还不足以能接触到这些信息。”关阙提步往前,“走吧,先离开这儿。” 纪九这次没有再挡着路,任由关阙从他身旁走过。关阙边走边道:“原本是明天才会启动装置,但突然提前了。” “为什么会提前?”纪九跟在他身后问。 “一定是那个车西朝,他害怕协助我的事被暗影军团知道,以后会找他清算,所以悄悄透出一些风声,想借银盟军的手把我除掉。而银盟军知道我在耀炽城,就临时启动了磁力器。” “那你怎么办?”纪九紧张得一颗心高高提起。 关阙再次看了他一眼:“我不会有事的。” 他神情镇定,沉稳的话语里带着安抚,仿佛纪九才是要被磁力器抓住的那一个。纪九不再那么慌张,跟着他走出几步后,这才想起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 纪九顿住了脚,关阙走出一小段,发现他没有跟上,也停下脚步转过身。 “怎么了?”关阙问。 “你先走,我还没找到证据。”纪九赶紧去翻身旁置物架上的物品,“有人陷害我,将能定我罪的证据放在这里,我得找到它才行。” 这两排置物架上搁的都是盒子或者瓶瓶罐罐,他要找的应该是录影带或者芯片,显然没在这个区域。他匆匆走出这条通道,正要去往左边文件区证物区,胳膊就突然被一只手给抓住。 纪九看了眼抓着自己胳膊的关阙:“你别管我,快走吧,先找个地方藏起来,等我找到证据后就去找你。” 关阙没有松手,只目光深沉地看着他:“装置正在启动,我只有不到两分钟时间,很难离开军二库。而他们一旦发现有序列者,必定会搜查整个军二库,你躲在这里也跑不了。” 纪九嘴唇动了动,关阙又道:“快走,你在这里被发现的话,纪北宴也会受牵连。” 纪九听到这话,脑中顿时反应过来。他要是被人发现了,那么提供给他口令和钥匙的人也会被扯进来。 事情牵涉到纪北宴,让纪九果断作出了离开的决定。但关阙却以为他还在迟疑,又道:“纪九,保密间里没有你要找的证据。” 纪九迅速抬头看向关阙,关阙却已转身,拽着他大步走向门口。 时间紧急,纪九将那些疑惑都咽了下去,顺手拿起置物架上的手电筒,关上,再重新戴上了口罩。 两人离开保密间,将大门关紧,直到看不出有任何人进入过的痕迹,这才一前一后冲向了围墙方向。 可刚奔至几架崭新的装甲车旁,纪九就看见天上闪过一道蓝光,而关阙闷哼一声,踉跄两步后,单膝跪在了地上。 纪九连忙冲前两步去扶他:“怎么样?” “没事,磁力器的作用仅能查探出序列者,只是我本来就受了伤,伤势被激发了一下而已。”关阙推开他,撑着地面站起身,喘息着道:“但是我被发现了。” 他话音刚落,军二库大门口就立即响起尖锐的哨声,同时有人嘶声大喊:“军部急令,城内发现了序列者,地点就在军二库。所有人小心!进入特级战斗准备!” 刷刷刷!高压钠灯齐齐亮起,将整个军二库照得如同白昼,也让正提步奔向围墙的纪九二人无所遁形。 “你怎么样?跑得动吗?能不能撑到围墙下面?”纪九一边狂奔一边问。 关阙也没回答,但纪九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还跑在他身边的人,已经到了他正前方。 “我要不是等你,已经到了。”关阙声不颤,气不喘。 “他们在那里!4号库房左边!” “已经跑去5号库房了。” “两人!是有两名序列者!大家穿好防护服,不要靠得太近!” 枪声响起,大门口的士兵朝着这方移动,那些机器人巡逻队也在迅速奔来。 纪九听着他们的喊话,只跟着关阙朝前狂奔。但关阙突然转身,猛地将他往左边一拉,一排子弹就击中他身侧的机械,冒出一串火花。 “走。”关阙低喝。 纪九继续狂奔,同时喊道:“你不要使用精神力,不要杀了他们。” “不会。”关阙又突然拉住他,将他压低俯身,待到子弹从他头顶飞走,这才松开手继续往前奔跑,“我答应过你,不会伤害银辉人。” 子弹在身旁穿梭,机器人们也在迅速围拢。纪九奔到围墙下方,正反手要从背包里掏绳索,却觉身体一轻,双脚腾空,已被关阙打横抱在了怀里。 身前的金属围墙被打出砰砰声响,弹头四下飞溅。关阙以正常人无法达到的速度躲闪着子弹,向上跃出,半空中右脚在墙面上一点,便抱着纪九跃上了墙头。 “他们要跑了!” “他们跳过围墙了!” “那能怎么办?我们还能拦得住序列者?” …… 墙外玉米地里有两束飞速移动的车灯,机器人驾驶着灰色轿车前来接应,鸟崽从副驾驶探出头,朝着两人尖声啾啾叫。 纪九从关阙怀里跃下地,和他一起冲向了轿车,同时打开后座车门钻了进去。 车门还没关上,机器人便调转方向,灰色轿车驶向了耀炽城的反方向。 “别走这边,我们现在进城。”关阙在后座道。 机器人解释:“有军队从耀炽城出来抓我们了。” “没关系,进城。”关阙语气果断,“在飞行器赶到之前,我们得冲进城里。铦电磁力器七天才能启动一次,他们没法连续使用。” 纪九立即明白了关阙的意思。城外是大片荒野,他们的轿车迟早会被追上,可城内地形复杂,军部在短时间内还来不及做出充分应对,反而更容易藏身。 “吴思琪,冲进城去。”纪九拍了下机器人的肩膀。 机器人立即调过车头,将轿车开向了耀炽城方向。军二库的士兵已经追了出来,但他们畏惧序列者,不敢靠近,只在门口朝着汽车开枪,再看着轿车喷出一股尾烟,消失在道路前方。 “啾啾啾啾啾!” 汽车刚平稳,鸟崽便扑进了关阙怀里,张开嫩黄的嘴,激动地朝他连声大叫。 关阙一手抱着它,一手托着它的后脑,嘴角也翘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纪雀。” “啾啾。”鸟崽侧过脑袋,开心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关阙取下一直挎在肩上的背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密封的纸袋,打开,取出一根肉干,喂进了鸟崽嘴里。 “好吃吗?”关阙低声问。 “啾啾!”鸟崽大口吞着肉干,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现在有些忙,等会儿再接着吃。” “啾。” 关阙说完,将纸袋重新放进背包,机器人开着车,频频从后视镜去看他。关阙放好纸袋,也看向了后视镜。机器人撞见他的目光,连忙躲闪,关阙却对它点了下头:“吴思琪,好久不见。” “哦。”机器人木木地道。 远处天空传来隆隆声响,那是正在升空的军用小型飞行器。鸟崽趴在关阙怀里,机器人和关阙打完招呼后,便专注地开车,而纪九也没有再说话,只拧着眉看着车窗,车内一时变得非常安静。 车窗上有关阙的倒影,纪九一直看着他的倒影,目光里带着审视,心头盘桓着散不去的狐疑。 他能记得关阙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也记得在离开保密间前,他对自己说的那一句。 “纪九,保密间里没有你要找的证据。” 为什么我刚打开保密间房门,他就出现在那里? 为什么说那里没有我要找的证据? 他都知道些什么? 纪九察觉到了整件事情的不同寻常,神情越来越沉凝。而关阙明显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波动,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指挥着机器人选择道路前进。 “糟了,他们封了进城的路。”机器人突然道。 纪九听到这话,猛地收回心神,抬头看向前方,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耀炽城外。 明亮灯火的背景下,他看见进城的路口停着数辆军车,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车头前有士兵匆匆来往,在地上铺了钉齿路障。 而城市上空也出现了两架小型军用飞行器,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正朝着这方迅速飞来。 轰! 纪九倏地转头。 只见左右两旁的旷野里亮起数道车灯,几辆被改装成重型装甲车的越野冲了过来,分别行驶在他们这辆车的前后左右,将他们围在其中。 “要撞他们吗?”机器人出声询问,纪九也身体绷紧。 “没事,他们是我的人。”关阙按住了纪九的手,又对机器人说了声别怕,接着便按下了车窗。 一辆越野和他们并排疾驰,车窗也缓缓降下,纪九看见后座上坐着一名黑衣人。 那人全身被黑斗篷裹住,脸上也戴着一张银色面具,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耀炽城B停舰坪,M468。”黑衣人发出嘶哑的声音,但纪九一听便知,那是经过变声器伪装过后的声音。 关阙点了下头,黑衣人说完这句,便俯身从自己脚边提起一架冲锋枪,丢进了轿车车窗。 关阙接过枪,随手递给了纪九,又接过黑衣人再次丢进来的一把冲锋枪和几个弹匣。 纪九一直看着那名黑衣人,看着他递完枪支后,将手伸出车窗,大拇指和小指伸出,再抬手向上,手指朝向天空。 黑衣人做完这个手令,那辆车便没有继续往前,而是掉头拐向了左边旷野,很快隐没在了远方黑暗中。 纪九抱着冲锋枪闭上了眼。他的身体随着轿车在颠簸,耳边是机器人的大呼小叫和发动机轰鸣声,脑中却空前的清醒和冷静。 黑衣人刚才做的手令他很清楚,那是银盟军的战斗手令,他在下达命令,命令那几辆越野全速往前,去冲击前方那道防线的左右两侧。 黑衣人是一名银盟军,而且军职不低。 他行事缜密,甚至和手下联系没有采用任何通讯设备,只使用手势下令。 他认识关阙,且冒着暴露自身的风险在帮助他逃离。 不,不仅仅是认识,他们之间关系匪浅。 “他是谁?”纪九问。 关阙沉默两秒后,回道:“幽冥。” 幽冥…… 纪九闭着眼,这几天的经历在脑中飞速闪现,将那些看似不相干的点迅速串联。短短瞬间,那些纷乱的线团被他梳理整齐,所有不合理的已变得合理,所有模糊的也在此时异常清晰。 当轿车再一次颠簸时,纪九便睁开了眼。 他神情冰冷地直视前方,既看着横在前方路面上的那排灯光,也看着后视镜里,那名坐在自己身旁的人。 他想开口,但嘴里发干发苦,喉咙里也好似被堵了一团棉絮。他连接吞咽了好几次后,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关阙,你说保密间里没有我要找的证据,是真的还是假的?” 关阙正在拨动冲锋枪保险栓,闻言动作顿了顿,再抬起头,看向了纪九。 “是真的吧?”纪九问。 关阙没有回应,纪九却已知道了答案,脸上浮起一个苦涩的笑。 “我有过很多种猜想,猜测陈轩然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告诉我口令,将我送进军二库,但我从来没想过这会与你有关。” “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是多么迫切地想找出事情真相,既是为自己正名,更是要替我的那些士兵报仇。你也清楚我接下去的所有步骤,所以引诱我去偷了纪北宴的钥匙,为你开启了军二库保密间的大门。” “幽冥就是陈轩然。” 纪九垂下了眼,声音不带半分起伏:“没有证据,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证据。你当初听到了城子和我的对话,听见城子提到过证据,就让陈轩然给了我错误的信息,给我设置了这个圈套,让我自动钻进去。” “陈轩然只有口令,没有钥匙。而你通过我,不费任何功夫,就从纪北宴那里拿到了钥匙,也顺利拿到了你想要的暗影之牙。” “关阙,你又一次利用我,达到了你的目的。” 纪九缓缓看向关阙,那目光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疏离、防备和敌意。 关阙也回视着他,紧闭着唇一言不发。一晃而过的灯光照入车内,他高挺的鼻梁形成了一道明暗交界线,让他的脸一半隐没在黑暗里,另一半依旧完美英俊,只是看上去有些苍白。 第33章 纪九目光冰冷地看着关阙,关阙沉默着一言不发。正专心开车的机器人没有注意到异样,趴在关阙怀里的鸟崽抬起头,看看他又看看纪九,既紧张又不安。 头顶响起隆隆巨响,两架小型战斗飞行器已到达上空。机器人看了眼后视镜,出声提醒:“飞行器到了,我们会被轰炸的,我建议你们做好跳车的准备。” 飞行器的强光在地面晃动,时不时刺进纪九双眼。他深知现在不是和关阙算账的时候,便强行压下心头情绪,只转过头看向前方。 那几辆越野车依旧围绕在灰色轿车周围,此时车顶收回,成为了敞篷越野,显出十几名穿着打扮时尚的男男女女。 他们在激烈的电子音乐里高声尖叫,大笑,拿着香槟朝旁边车上的人喷洒,看上去就似一群玩到发疯的醉鬼。 飞行器降低高度,跟着这群车辆移动,机腹下的炮筒对准了飞驰中的轿车。 但旁边车上的人站起身,伸长手去拍灰色轿车的车顶,其他人也跟着效仿,或笑或骂,纷纷去拍轿车车顶。一名身着吊带裙的女孩,还将手里的啤酒浇上去,引得一群人大声叫好。 飞行器无法攻击,不然这些车和人全部要被炸飞,扩音器的声音从天上传了下来:“你们现在处于极度危险中,所有人立即离开!下面的人听着,命令你们马上离开……” 下方的一群醉鬼却对喊话声置若罔闻,一名满身戴着钉环,画着黑眼影的男人还将上半身趴在轿车车顶上,看上去惊险万分。好在他那辆车的司机驾驶技术很好,始终和轿车保持着相等距离和相同速度,倒也没有出事。 飞行器也就迟疑了那么十几秒,这群车辆就已经冲到入城口,接近了那道在路口布下的防线。 防线处的士兵已架好枪炮,布好防线严阵以待,但在看见冲来的那群敞篷越野,以及车上那群大笑打闹的男女后,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都齐齐看向了旁边的军官。 军官满头是汗,嘶声朝耳机里汇报情况,又听着里面下达的命令,回道:“是,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序列者。”接着朝士兵们一声大喝:“开炮!!” 但时间已晚,这声命令刚出口,疾驰的越野车群便已冲了过来。士兵们赶紧闪躲,越野撞飞了路面上的钉齿路障,撞开道路两侧的汽车,在爆胎的巨响中,一辆接一辆地停在了路侧。 撞击声,车辆报警声混着各种尖声大叫,整个场面一团混乱。而那架灰色轿车从破开的口子继续往前,风驰电掣地冲入城,在追上来的零星枪声里,迅速消失在远处街道。 二十秒后,尖锐的警报拉响,在整个城市上空回荡。士兵们吹着哨子冲上街,拿着扩音器高喊:“有塔柯军入侵,所有人立即回家,或者进入就近的建筑躲避,不要在街上停留,以免造成伤亡!” 此时已是半夜,耀炽城的民众大部分已经入睡,现在全被吵醒。他们刚走上街看热闹,便听见塔柯军入侵,又惊慌地往屋子里躲,场面反而更加混乱。 所有夜店打烊,悬浮城市快车也停止运行,数架小型飞行器轰鸣着升空,整座耀炽城,已迅速进入了特级战备状态。 那辆灰色轿车从街上右拐,冲进一条黑暗巷子里,并一个急刹停下。 驾驶座车门打开,机器人急急忙忙地跳下:“纪九,我们现在去哪里?得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机器人突然停下了声音,只愣愣地看着后车窗。 透过车窗玻璃,它看见纪九端着一把枪,枪口却抵住了关阙的脑袋。 机器人怔了几秒,左右看看,又赶紧回到车上,关好了车门。 “纪九,你现在打死他,我们会少个帮手。我们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再把他打死,或者拿他当人质——” “别出声!”纪九冷声低喝。 机器人闭上了嘴,鸟崽也紧张地仰头看着。关阙被纪九用枪口抵着额头,只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低低地唤了声:“纪九……” 咔嚓一声响,子弹上膛。 “啾啾。”鸟崽察觉到不妙,开始惊慌地叫,机器人连忙伸手:“雀宝来我这儿,别被误伤了。” 鸟崽却没有动,只站在关阙腿上惶惶地看看他,又啾啾叫着看向纪九。 关阙一直注视着纪九,眼眸漆黑幽深。纪九的手指搭在扳机上,呼吸急促粗重,那双通红的眼里燃烧着愤怒。 两人一人持枪,一人被枪抵着头,像是那些共同逃出H58、坠落水星的日子都不曾经历,那些星光下的交谈、木屋里的陪伴也不曾有过,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愫,尚未来得及出口,就已经消散。 时间仿似倒退回到他们刚认识时,他们只是两个敌对的人,必须得拼个你死我活。 纪九很清楚,只要自己轻轻扣下手指,子弹便会钻入关阙脑中。哪怕他只是再经历一次死亡到复活的过程,这期间也会被银盟军给抓住。 车内陷入了一片沉寂,只听见头顶上空有飞行器经过的轰隆声,一辆辆军车从大街上呼啸驶过。 而那道枪声,迟迟没有响起。 搭在扳机上的手指终于松开,枪口缓缓朝下,离开了关阙的额头。 关阙从头至尾都没有朝头上的枪看上一眼,视线一直落在纪九脸上。他看着纪九脸色苍白地垂下眼,紧抿着唇,睫毛轻轻颤动,在下眼睑落下两排深灰色阴影。 纪九放下枪,将站在关阙腿上的鸟崽抱起,递给坐在驾驶座的机器人。 机器人沉默地接过,鸟崽也不敢吭声,只趴在机器人背上,抱住它的脖子,目光哀哀地看着纪九两人。 纪九又去拎自己的背包,但背包带搭扣被卡在了座椅之间。他紧咬着牙,粗暴地拉扯,可越是用力,那搭扣卡得越紧。 关阙伸出手,去帮他解那搭扣。纪九却猛地一甩胳膊,要将他的手打开。 但他动作幅度太大,在打掉关阙手的的同时,也将关阙的背包拂到了座椅下。 背包发出哗一声响,里面的东西洒落出来,除了水杯之类的物品,还有两包密封的纸袋。 其中一包是刚才喂鸟崽的肉干,另一包鼓鼓囊囊,纸袋上印着荣记干果四个字。 纪九知道这个荣记干果店,位于耀炽城D区鸿荣街。他还在水星时,曾经一边吃兽肉一边干呕,眼泪汪汪地对关阙说,要是现在能尝一口荣记的干果就好了…… 纪九停下动作,盯着那袋干果。关阙察觉到他的视线,立即将那纸袋拿起来,递到他面前。 “给你买的。” 关阙声音沙哑,含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纪九却没有去看那只伸在自己面前的手,只收回视线,继续拉扯自己的背包。 背包终于取出,他反手挎在肩上,再抓起冲锋枪,对前排的机器人道:“吴思琪,走了。” “哦。” 纪九打开后座车门,刚转身,关阙的声音便响起:“耀炽城不安全,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儿。” 纪九顿住动作,慢慢转身看向关阙。 关阙的身体微微趋近,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跟我走。”关阙又道。 纪九定定注视着他,哑声开口:“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问。” “到底有没有证人?” “有,你们的那次赤牙城任务里,是真的活下来了一名士兵,而且军方认为你是泄密者,也有他提供证词的原因。”关阙这次回答得很快。 “他说我是泄密者?”纪九轻声问。 关阙轻轻点了头。 纪九扯动嘴角笑了下,又问:“是不是你给我设的另一个圈套?” 关阙喉结上下滚动,接着摇头:“不是。” 纪九问完,抬脚便要下车,关阙又道:“如果你要去找那名证人,我陪你一起去。” 纪九这次忽地转身,手中枪支哗啦一声响,再次对准了关阙。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别再跟着我,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他神情凶狠,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杀意,直到关阙没有再说什么,才慢慢收回枪,转身朝前走。 “我会等你一个小时。”关阙在他身后道。 纪九的脚步略微一顿,侧过头,很轻地吐出两个字:“滚吧。” 巷子里只有一盏昏乱路灯,光线时明时暗,发出接触不良的滋滋声。路灯下走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纪九一手提枪,一手拎着背包,稍显单薄的脊背挺得很直。鸟崽趴在机器人背上,扭过头,看着汽车里的关阙,轻轻叫了一声。 关阙靠着椅背,看着前方那道越走越远的身影,路灯撒入车内,让他的脸庞看上去更加轮廓分明,也更加苍白。 衣兜里的电话突然震动,他伸手进去,按下了耳机接通。 话筒里传出幽冥的声音:“你俩现在去停舰坪,一切都准备好了。” 关阙依旧注视着前方,只低声道:“我还有点事,要再过上两个小时。” 幽冥顿了下:“我没法拖那么久。” “我自己有办法,你该撤就撤。” “行,那你们小心点。” “保重。” “保重。” 关阙挂上电话,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背包,将掉出来的纸袋装了进去。 他正要推开车门下车,视线落在纪九刚坐的位置,突然又顿住。接着伸出手,从座椅上拿了起什么。 他摊开手,躺在掌心里的是两个石雕小狐狸,一黑一白,都有着蓬松的尾巴和灵动狡黠的眼。 他长久地注视着两只小狐狸,再紧紧握在掌心。直到街上传来车声,这才将它们揣进衣兜,转身下了车。 天上时不时飞过一架飞行器,雪亮的探照灯在长街和高楼上扫过。纪九在那些商铺屋檐的遮挡下,顺着空无一人的长街往前。 他单肩挎着背包,冲锋枪用一件T恤裹住,抱在怀里。机器人行走在他身侧,不断转头去看他。 “你要哭了。”机器人开口,“你眼睛是红的。” 纪九目视着前方:“被路灯照的。” “路灯是白光。” “你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你真的要哭了。”机器人坚持。 “吴思琪,你怎么这么多话?是不是要我关掉你的处理器?”纪九突然拐入另一条巷道,大步往前走。 机器人背着鸟崽跟了上去,垂着头走在他身旁,片刻后小声道:“想哭就哭吧,别憋着。对你不好,对孩子也不好。” 纪九竖起夹克衣领,沿着巷子继续往前。他知道自己并不像机器人所说的那样要哭了,但他却觉得此时如果能哭上一场,心头也许不会这样难受。 银盟军已经开始了地毯式搜索,除了天上的飞行器,长街上也出现了成列的车队和士兵。到处都是隆隆发动机声响,还有晃动的灯光和对讲机传出的命令声。 纪九在那些蛛网般的巷道里左穿右行,躲闪前进。虽然搜索者众多,但他对耀炽城地形再熟悉不过,每一次都险险躲过。只是有一次巷道的两头都有队伍,他不得不翻进了一处民居,躲在围墙下,直到那些脚步声经过后再翻了出来。 纪九一直朝着某个方向前进,机器人便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水月缘酒店找王成义,就是那名活着的证人。他既然用假证词证明我有罪,那肯定是受了人的指示。我认识他也有好几年了,要从他嘴里掏出真话,应该不是太难。”纪九警惕地打量左右,“他平常肯定被看守得很严,要接近他很不容易。但今晚这么乱,所有驻军都出动了,对我反而是个难得的好时机。” “是的,大家都在找序列者,人手都被调出,我们正好趁乱去找他。”机器人赞同。 城内某个地方突然响起枪声和爆炸声,纪九停下脚步转头看去,看见那方向浓烟滚滚,腾起漫天火光。 “那是关阙吗?”机器人也盯着那方向。 纪九抿了抿唇,转身继续往前,嘴里淡淡道:“别提他。” 机器人看了他一眼:“好。” 水月缘酒店位于D区,地市偏僻,附近是大片的办公楼,一到了晚上就没多少人。特别是今晚这种情况,街上更是空荡,酒店内虽然灯火通明,却大门紧锁,所有人不准出入。 酒店大堂内,经理站在电梯旁,一脸严肃地和服务员交待事项。电梯里不时钻出穿着浴袍拖鞋的客人,向他询问情况,他又满脸堆笑地和人家解释。 “我们也不清楚,正在向媒体朋友打听,可能是一场演习也说不定,很快就会解除禁令。” 经理听见电梯门开,转头看去,看见一名身着杂工服装的人,挎着背包,提着工具箱,戴着工作帽、口罩和手套。他身后跟着一名同样穿着杂工马甲的机器人,也背着背包,和他一前一后地进入了电梯。 “哎,那是谁?”经理问道。 清洁工没有回答,电梯门很快关闭,数字开始往上跳跃。一旁的服务员道:“应该是老王,刚才有客人堵了马桶,需要疏通,就临时通知他来一趟,从侧门进的酒店。” 电梯在17楼停下,纪九压下帽檐,带着机器人走进了通道。 1725房间外站着两名黑衣人,其中一人正按着耳机通话。 “……我们原本有两个小队轮守,今晚被调走了十几号人,只剩下我和林宏两人,得再派点人过来才行。” 当纪九走入通道,两名黑衣人都看向他,正在说话的那人也中断了通话。 纪九目不斜视地往前,却在经过后一名黑衣人身旁时突然出手,一记手刀劈向他的后颈。而跟在他身后的机器人同时起跳,一块板砖砸上前面那名黑衣人的后脑。 两名黑衣人软软倒下,被纪九和机器人分别接住,再拖着他们,进入了不远处的杂物间。 半分钟后,纪九拧开了1725的门锁。 屋内没有开灯,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在一片黑暗中按住机器人的肩膀,让可以夜视的它带领自己往前。 机器人的背包一阵窸窸窣窣,鸟崽探出了头,被纪九摸到了它的脑袋,再重新按进了背包。 机器人带着纪九穿过门廊,进入了主房间。纪九的眼睛已逐渐适应了黑暗,可以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丝灯光,看见床上的被子隆起一团,有人正在睡觉。 “王成义。”纪九低低地喊了声。 床上人没有醒,机器人去打开了床头灯。灯光将屋内照亮,但那人依旧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被子里。 王成义作为一名银盟军突击队士兵,按说不应该这样都不醒。纪九立即心生警惕,从背包里取出冲锋枪,目光在室内逡巡,并逐渐靠近那张大床。 当他的视线落在床边缘,看见床单上的那一团红色时,猛地上前两步,一把拉开了被子。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迎面扑来,眼前的景象让纪九瞳孔骤缩,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王成义正仰面躺在一片血泊中,双眼无神地盯着上空,太阳穴上有个弹孔,还在往外渗着鲜血。 足足过了十秒,纪九才反应过来,哆嗦着手抓过旁边椅子上的衣物,俯下身去堵那弹孔。 “王成义,你坚持一下,我马上送你去医院,王成义,你坚持住……” “纪九,他没有任何生命征象,他已经死了。” 纪九停下动作,慢慢站直了身,手里的衣服掉落在地。 “你不是活下来了吗?不是还能去作证说我有罪吗?你为什么这么不争气?都从战场上下来了,却死在了这里……你为什么不活着?非要我们所有兄弟全军覆没?”纪九的眼里蓄满泪水,哽咽着说完,又咬着牙咒骂:“王成义,你个杂碎!” “纪九,你冷静点,快想想我们现在怎么办。”机器人推了推他。 纪九大口深呼吸,在屋内原地转了两圈,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他睁着发红的眼睛看向房门:“走,马上离开这里。” 经理站在酒店侧门口,还在和那名服务员训话,身后的电梯门响,刚才上楼的那名杂工又走出了电梯。 “这么快就修好了?”经理愕然地问。 杂工理也不理他,直接走向侧门。跟在他身后的机器人,飞快脱掉身上的马甲,直接塞进他的手里。 “送给你了。”机器人道。 经理看着杂工和机器人消失在侧门后,这才回过神,伸出手指,不敢置信地问:“他们在发什么癫?” 纪九离开酒店,立即跑过长街,冲进对面的幽暗巷道,这才停下脚步,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剧烈喘气。 “王成义被人灭口了,有人知道我要来找他,提前一步把他杀了。” 他的声音发着颤,机器人安抚地摸着他后背:“没事,没事的。” 纪九抬起汗湿的脸,听着远方的枪声:“我们得先找个地方躲躲,其他事等到警报解除后再说。” 第34章 纪九带着机器人准备离开,但还没走出这条巷子,巷子口便突然亮起大灯,雪亮光束刺得他睁不开眼,同时有人在大喊:“站住别动!双手抱头蹲下!” “纪九!”机器人急促低声。 纪九一声下令:“跑!” 两个调转方向,冲进了旁边的巷道,在四通八达的巷子里奔跑穿行。但这些银盟军士兵同纪九一样熟悉地形,很快便堵住了各个巷子口,意图对他进行围堵。 纪九虽然拿着冲锋枪,却始终没有开过枪,几次抬高瞄准前方巷子口的人,却又垂下了枪口,只继续冲向另外的方向。 “嫌疑人接近面粉厂,四队、五队和六队提前布防。” “嫌疑人正在向东边移动。” “嫌疑人去了南方,立即在南边一带布防。” …… 包围圈一点点缩小,纪九都能听见那些对讲机发出的命令声。他粗重地喘着气,犹如困兽一般四处躲闪,被两头追来的士兵逼进了一条长巷道。 “吴思琪,你带着雀宝走。”纪九边跑边道。 机器人边跑边道:“我这么贵,被捕了又不会死,也不会坐牢,顶多关机,再修改一下程序。” 机器人话音刚落,突然一个纵跃挡住了纪九后背,同时身后巷子尽头响起一声枪响,它的后脑勺上也冒出了一团火星。 “吴思琪!”纪九低喝。 “我没事。”机器人摸了摸自己的大脑袋,“就是多了一个小坑,做个智能人美容就行……但是这个很贵的,一个坑五万。” “我会去挣钱,给你美容。”纪九边跑边道。 身后还在连接响起枪声,机器人将装着鸟崽的背包取下,抱在怀里,又左腾右跃,用后背挡了两颗子弹:“十万……十五万。” 机器人脑袋上再添了两个新坑,纪九瞧着远处那几道晃动的身影,绷紧下巴抿紧了唇。他咔哒一声打开了冲锋枪保险栓,朝着后方扣下了扳机。 哒哒哒…… 枪口喷出火光,一串子弹射出,那些人赶紧趴下,或者寻找障碍物躲避。 纪九和机器人再次往前跑,机器人问:“你不怕把他们打死吗?” “他们会躲的。” “子弹不长眼,万一就打死了呢?” 纪九沉默着往前奔,片刻后才回道:“那也没有办法。很多时候,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前方也出现了晃动的身影,巷子两头都出现了追兵。纪九立即爬上了身边矮墙,在枪声响起的瞬间,跃入旁边的巷道。 他在翻下墙头前,极快地往远方看了眼。 警报还未解除,但城市中心没有再响起枪炮声,也没有增加新的爆炸火光和浓烟,数架飞行器只在那片区域上空盘桓。 那瞬间,他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想来关阙已经逃脱,已经架着飞行器离开了银辉星。 “嫌疑人,你不要再负隅反抗,放下武器才是你的出路……” 纪九立即收回心神,迅捷地跳下墙头,顺着巷子继续飞奔。 巷道两头再次出现了人影,纪九闪身躲进一堆石块后,听着石块发出被子弹撞击的砰砰声,再找准机会冲出去,朝着巷子一头开枪。 “快!马上就能逃出去了!” 纪九朝机器人喝道,同时抓住矮墙上的一块凸起,准备如之前那般翻过去。 只要翻过这边,就可以进入住宅区。那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棚户,居住着各式各样的人,想藏起来会简单很多。 但他刚一用力,小腹却在这时抽痛,让他手一抖,整个人滑摔在地。而刚刚爬上墙头的机器人见状,又立即跳下来去扶他,鸟崽也惊慌地啾啾叫个不停。 纪九忍住腹痛想爬起身,但刚支起上半身,就被人按住后背重新压下,胳膊反扭到身后,冲锋枪被夺走,头上同时抵上了几根冷冰冰的枪管。 “不许动!” “反抗的话就开枪。” “不许动!” 几声大喝同时响起,纪九喘着粗气侧头,看见机器人正扑向自己身后,立即喊道:“吴思琪,别动!” 机器人却只朝着制住纪九的士兵扑去,鸟崽也爬出背包跳下地,大叫着去啄按住纪九的那几只手。 “吴思琪!吴思琪!” 机器人挥出金属拳头,将一名士兵击倒,又一拳击飞扑上来的另一人。它正要去捡地上的枪,一名士兵从身后扑来,将一根激光脉冲棒抵在它身上。 吱—— 机器人身上流过一串环形电流,再保持着举高双臂的姿势慢慢后仰,轰然砸倒在地。 “吴思琪!!!” 鸟崽还在啄士兵的手,它愤怒地大声尖叫,伸长尖嘴,将几名士兵的手背啄得瞬时冒出了血。 纪九拼命挣扎,却被更大的力按得动弹不得,他努力侧过头,红着眼睛道:“雀宝,别打了,听爸爸的话,快走,快走。” 鸟崽历来都很听话,果然便停下了动作。但它却没有跑,反而还往纪九脑袋旁靠近,紧贴着他,发出慌乱的啾啾声。 纪九看见士兵们朝鸟崽抬起了枪,目眦尽裂地喊:“它没有啄人,别伤它,你们已经抓到我了,别伤它!” “……啾啾。”鸟崽小声叫着往他身旁缩。 纪九正想奋起撞向身旁最近的人,再夺下他的枪,周围却突然安静,那些纷乱的叫喊声齐齐收住,像是所有人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纪九感觉到压在后背的几只手松开,他略一愣怔,立即翻起身,只见身旁一人正慢慢扑倒在地。而其他那些围着他的士兵,也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地上。 纪九被眼前一幕搞得回不过神,就听见鸟崽突然兴奋大叫:“啾啾! 他转过头,顺着鸟崽的目光看去,看见一道逆光的高大身影正朝他大步走来,随着他的步伐,黑色风衣下摆在夜风里微微拂动。 ……关阙。 纪九再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心头一时间五味杂陈。除了震惊外,还掺着难言的苦涩,以及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喜悦。 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也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坐在地上喘着气,看着关阙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啾啾啾啾。” 鸟崽已冲到关阙面前,朝着他激动地蹦跳,又用翅膀指着那些倒在地上的士兵,一脸愤怒地告状。 “没事了,别怕。” 关阙俯身将鸟崽抱了起来,再反手放进了自己的背包。 他走到纪九面前,停下,纪九依旧坐在地上,仰头和他对视着。 关阙低头看着纪九,看见他抱着腿蜷缩着,头发凌乱,一只鞋子掉在地上,半张脸上印着泥土,通红的眼睛有着流过泪的痕迹,顿时心脏像是被什么给刺了下,生起一种绵密的疼痛。 “受伤了没有?”他问道。 纪九摇摇头。 他又看向旁边:“吴思琪又倒了?” 纪九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关阙走过去,从地上拎起机器人,再抽出一名士兵的皮带,将它系在自己身上,和背包一起挂在身后。鸟崽也从背包里探出上半身,搂住了机器人的一条胳膊。 他做好这一切后,再走到纪九面前,蹲下,伸手擦掉他脸上的灰尘。接着捡起旁边的鞋子,拿起他的脚搁在自己腿上,开始给他穿鞋。 纪九一直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就算他的手掌落在自己脸上时也没有表现出抗拒。 关阙给他擦干净脸,将鞋穿好,问道:“还能走吗?” 纪九还处于愣怔中,没有回过神。关阙却以为这是不能走的意思,便又俯下身,将他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纪九的腹痛虽然已经散去,但刚才跑到力竭,现在两条腿都还有些发软,便任由他抱着自己,顺着长巷往前走。 远方还有灯光晃动,汽车和口哨声不断响起。但他靠在关阙怀里,已不再觉得慌乱,心里神奇地平静下来。 关阙那宽厚的胸膛宛如一堵坚实的厚墙,能替他挡住袭来的风雨。也许关阙本身就是风雨的一部分,但起码也能让他缓一缓,稍微松口气。 走出一段后,纪九侧过头,看向身后那些躺在地上的人,问道:“你把他们都杀了?” “没有,只是击晕了。” 纪九松了口气,又道:“王成义死了。” “王成义?” 关阙刚问出口便反应过来,王成义应该就是那名存活的士兵。 纪九睫毛轻轻颤动:“是你杀的吗?” 关阙对那名士兵的死亡并不意外,只回道:“不是我。我答应过你,不会去主动伤害银辉人。” 纪九又问:“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关阙道:“我来等你。” “等我等到这儿来了?跨越半个城?”纪九问。 “嗯。” “你说只等我一个小时,现在可不止那点时间。” “是吗?”关阙神情平静地道,“可能是我的手表坏了吧。” “我能判断出你的手表没有坏,是你又在对我撒谎。”纪九自嘲地笑了声,喃喃道,“你知道吗?我不再是那个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上的纪九,那个对你完全信任的纪九已经没了。你无论怎么挽回也没有用,就像用力去握一把细沙,沙子还是会从你的指间流走。” 纪九抬起手,在关阙面前撮起:“看,这是沙子。”再握紧,使劲,慢慢松开,向他展示空荡荡的掌心,声音无悲无喜,“这把沙子,就是我。” 关阙低头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直视前方,只保持着沉默。 纪九轻轻叹了口气:“算了,还和你计较这些做什么呢?” “嗯。”关阙又应了一声。 “不过我现在跟着你走,那是因为我没有了其他路,不代表我原谅了你。” “我知道。” “你要记得,现在是你欠我的。”纪九道。 关阙轻声应道:“好,我记得。” 纪九还要说什么,就听巷子那一头突然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和喊话声。 “嫌疑人就在前面!还挟持了一名人质!” “注意,我们的人负伤,请求支援。” “不像是挟持人质,像是他的同伙。” …… 纪九神情一凛,正要下地,关阙却已抱着他,踩着巷子边的木箱,一个用力就站上了墙头。墙那边是一片厂区,他在那些房顶上奔跑纵跃,很快就将那一波人甩在了身后。 “在那边!嫌疑人进入了厂区……” 纪九见又有人从左边追来,便推了推关阙,让他将自己放下。 “你可以吗?我抱着你跑可能还快一点。”关阙问。 纪九怒道:“看不起谁呢?” 关阙便将他放下,两人在厂区房顶上,一前一后地朝前腾跃飞奔。 附近那些晃动的人影都在朝着这方靠近,远处还有一排排车灯。纪九正要让关阙进入前方那片棚户区,就听楼的左侧,也就是大路上,突然响起几声汽车鸣笛。 他转过头,看见七八辆越野正跟再他们身后,疾驰在库房外的大路上。他正要提醒关阙,就见最前方那辆车车门打开,有人探出身,冲着他这方向打手势。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纪九也看清了他的脸,是纪北宴的副官刘成。 纪九一个刹步,激动地喊:“等等,别跑,是我哥派来的人,我哥来救我了。” 后方晃动的灯光越来越多,且正在向他们迅速逼近。关阙转回身,纪九再次感觉到腰间一紧,双脚离地,被他抱着跃向了楼外的大道。 这栋库房层间足有七八米高,关阙踩着墙上那些凸起的水泥砖,一路纵跃往下。虽然纪九知道关阙的能力,但却将下面的人看得心惊肉跳,刘成失口惊呼:“小心!” 关阙在快落至地面时,踩住窗户外的一块挡板,阻止了两人的下冲之势,双脚稳稳站立地面。 吱—— 几辆越野这才冲到他们身前,猛然刹住。刘成一脸震惊地抓着车门框,结巴着问:“你俩,没,没事吧?” “没事。” 纪九一边回答,一边迅速拉开黑色越野后座车门,拉着关阙坐了进去。刘成这才回过神,也钻进车内,几辆越野朝着前方疾驰而出。 前面岔路口冲出来了三辆军车,冲着车队开枪。黑色越野丝毫没有减速,后方那几辆越野车窗里伸出了激光炮筒。随着轰轰几声巨响,那三辆军车倏地腾起,被掀翻在了地上。 车队继续前行,纪九见刘成在打量关阙,便道:“刘哥,没事的,他是我……是我朋友,不用避着。” 关阙一直稳稳坐着,只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刘成听见纪九这样说,便收回视线,对他道:“将军听说这边有枪战,嫌疑人还带着一名机器人,便猜到是你,马上让我赶了过来。他说耀炽城会进入全城警戒状态,你留下的话会很危险,让我把你送去沉新城,再乘坐飞行器,先离开银辉星再说。” “不用那么麻烦。”一直沉默的关阙却在这时开口,“把我们送去耀炽城停舰坪就行。” 刘成皱起眉:“现在空域已被封锁,你们乘坐星舰的话,只要启航,就会被截住。” “我自然有办法离开这里。”关阙道。 刘成看向纪九,纪九冲他点了下头。刘成思索片刻,也觉得目前这种情况,越快离开银辉星越安全,便对司机道:“那就去耀炽城停舰坪。” 沿途不断有追击的银盟军,但这几辆越野车上全是乔装打扮过的纪北宴亲信,个个应对自如,加上武器齐全,车身布有防弹层,那些军车还没进行拦截便被击退。 车队在大街上呼啸前行,一连冲过了两个街区。纪九还有些担心他闯入军二库保密间的事被发现,会牵连到纪北宴,便旁敲侧击地试探了几句。 他发现刘成对此事一无所知,这也表示军方并没发现有人进入过保密间,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将军给你弄了房子,让你先躲起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而且有序列者潜入了耀炽城,今晚城内到处都是银盟军,你稍不注意就会被发现。”刘成道。 纪九注意到他提到序列者时,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了关阙,还带着几分探究。这让他心头一凛,赶紧回道:“我是来找证人的。” “证人?什么证人?”刘成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视线重新回到纪九身上。 纪九也没隐瞒,便将王成义的事情,前前后后告诉了他。至于消息来源,只说是军部里一名信得过的朋友。 “居然有证人?将军都不知道还有一名证人。”刘成的神情变得沉凝,“军部这是防着他啊……”他想了想后又问,“既然你说证人已经被灭口,那你去见证人之前,有没有将这事告诉其他人?” 纪九现在很想去看关阙,却忍住了这个动作,只摇摇头道:“没有。” 关阙则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 “那会是谁呢……”刘成皱眉思索,又道,“我会将你说的这些原原本本告诉将军,他会去调查的。” 城市的其他方向不时传来爆炸声,那是刘成安排的人在吸引银盟军火力。他们车队便再没有遇到什么拦截,很快到达了停舰坪。 纪九站在停舰坪外,身旁则是外围铁丝网,他看着刘成,哑着嗓音道:“成哥,麻烦你照顾好我哥。” 刘成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将军让我告诉你,不要挂念他,只要你自己好好保重就行。” 刘成又看了眼背朝他们站在一旁的关阙,一脸的欲言又止。纪九知道他可能猜到了什么,只低声道:“成哥,我有数的。” 刘成带着车队离开,却也不放心,只停在远处黑暗里看着。坪边的高压钠灯将这方照亮,坪内空无一人,只听见草丛里传出两声啾啾的低鸣。 铁丝网内的水泥屋后闪出两道身影,关阙背着鸟崽和机器人,纪九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走向了停舰坪中心的飞行器。 “我们只要起飞就会被发现,军部也会立即反应过来,要是来拦截我们,就有些麻烦了。”纪九看向城市中心的天空,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关阙大步往前:“没事。” 纪九听他语气笃定,便问:“你怎么知道没事?” “还记得曲刚吗?”关阙问。 “当然记得,曲哥嘛,柏亚星最有势力的走私商。” 关阙点了下头:“我在一个小时前联系过他,他会帮助我们离开。” “他为什么会帮我们?”纪九很惊讶。 “因为我们达成了交易,他帮助我,而我告诉他一条不为人知的矿脉。” 这是银辉星民用二舰坪,停泊的飞行器不多,只有二十多架,且基本上都是小型飞行器。关阙带着纪九找寻了一圈,很快便找到陈轩然提供的那架M463号,并悄悄进入了舰舱。 舱内灯光唰唰亮起,主驾驶和副驾驶位置分别坐着关阙和纪九。舱壁上挂着装了鸟崽的背包,机器人也被皮绳固定在了一根金属柱上。 “曲率引擎正常,斯钠驱动正常,能量传输正常……” 纪九双眼在一排排数据上滑动,双手熟练地按下各个按键,嘴里向关阙汇报着飞行器情况。 关阙拉下启动阀,飞行器响起了隆隆声响,舰身颤动,几束雪亮灯光划破了前方夜空。 飞行器启动的动静不小,纪九看见坪边办公楼的大门打开,有几名工作人员冲了出来,还有人拿着通话器在汇报情况。 关阙扳动操纵杆,飞行器腹下喷出一股白烟,舰身离开地面,缓缓爬升。 “动力器运作正常,风向和气压正常……”纪九一边汇报,一边瞥向侧面舷窗,看见那些在城市中心盘桓的飞行器都转头朝他们飞来。 几秒后,舰内广播器突然传出一道严厉的声音:“M463,你们没有得到起飞许可,塔台命令你们立即降落!M463,你们没有得到起飞许可……” M463在半空调转方向,而于此同时,另外两座民用停舰坪也升起了数架小型飞行器。 这些小型飞行器型号种类各异,既有客运舰也有货舰,所属公司也不同。但它们在这夜半时分集体升空,还无头苍蝇似地在空中乱窜,挡住了那些军用飞行器的航线。 而M463在爬升至一定高度后,便开启了曲率引擎进行弹射,在空中发出一声强烈的音爆巨响,瞬间消失在空中。 第35章 明亮宽敞的军部指挥室里,几名高级将领站在一面大屏前,一名上校军官则拿着通讯器在发布指挥命令,急得满头大汗。 “马上联系这些飞行器,让他们立即降落。” “联系不上,通讯房信号中断。” “飞行器是哪个公司的?” “我看看,分属迅猛机械、奇亚肥料、宇飞矿业……” 几名高级将领将此时的混乱都看在眼里,却沉默地一言不发。 “吴将军,那M463里应该就是序列者。”副官匆匆走来,对最中间的那名将领低声汇报。 吴思宇上将年约五十,身形高大,长相原本就生得严厉,那下撇的嘴角和眉间深刻的纹路,令他看上去更加具有气势。 虽然是在气温不低的室内,他手上也戴着一副黑色皮手套,一只手轻轻敲击着腿侧。 “刘将军,你觉得呢?”他微微侧头,询问站在右边的人。 战备总指挥刘衡看上去和他年纪差不多,但身材已经发福,头顶发量稀疏,看上去比吴思宇和善许多。 刘衡点点头:“我也这样认为。” “这一切既像是巧合,又像是一场预谋。这批飞行器虽然属于不同公司,但明显是接到了同一个指令。”吴思宇对着副官下令,“扣下他们,去查一下背后是什么人,包括那架M463。” “是。”副官转身离开。 吴思宇看着屏幕上那个已消失的光点,又拿起通话器命令:“不用追了,就这样吧,善后。” “是。” “是。” 军部二层的走廊里,吴思宇和刘衡并肩缓缓前行。 “虽然我们去查那批飞行器背后的人,但人家既然敢这样做,那就是有恃无恐,手脚做得很干净,让我们查不出来什么。”刘衡道。 “你觉得序列者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耀炽城?”吴思宇双手背在身后,“冒着被抓捕的危险来到这儿,结果只掀起了一点风浪,然后就这样走了。” “你的意思……” 吴思宇顿住脚步,微微眯起眼:“他们被发现的地方是军二库,那让库房管理者仔细清点,看看有没有丢失什么物品。” “库房方面已经回过消息了,说没发现少什么东西。”刘衡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纪南瑾回来了。” “纪南瑾?” “他趁着今晚的混乱杀掉了证人,并在一群蒙面人的帮助下逃脱追捕,暂时失去了踪迹。”刘衡低声道。 “杀掉证人?还在一群蒙面人的帮助下逃脱追捕?”吴思宇转头看向他,“蒙面人抓到了吗?纪将军呢?他今晚有什么动作?” “没有抓到,全都跑了。”刘衡摇摇头,“纪将军一直呆在家里,还有吴议员和王参谋长在,说他没有任何异常。” 吴思宇面无表情地问:“你信吗?” “当然不信,可是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是他救走了纪南瑾。对了,纪南瑾也有名同伙。” “知道那是谁吗?” “暂时还不清楚,查一下街口的监控就知道了。” 吴思宇面露深思:“同一晚上,军二库出现了两名序列者,城南还出现了纪南瑾和他的同伙。你不觉得这里面有点问题?” “你的意思,那所谓的两名序列者里,其中一人其实是纪南瑾?” 吴思宇点点头:“纪南瑾的目的很清晰,想杀掉证人,销毁对自己不利的证据。但那名序列者……” “对了,那是一名高阶序列者。但他就算使用精神力,也只是将那些士兵击晕,没有杀害一个人。” “那他来耀炽城,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两人对视着,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浓浓的疑惑。 M463航行在茫茫太空里,确认身后没有追兵后,纪九才放松下来,将鸟崽放下地,又将机器人抱在怀里,翻来覆去地检查。 “五万,十万,十五,二十……哎,到时候应该会打个折吧。”纪九数完那些弹坑,叹了口气,“这舰上没有工具,也没办法让它重启。” “啾啾?” “你思琪叔睡着了,要过上一段时间才会醒。”纪九给鸟崽解释。 “啾啾啾啾……” 当鸟崽说出一大段长鸟语时,纪九便听不懂了,只求助看向关阙。 关阙手指拨动着星域屏,嘴里回应鸟崽:“是的,它就是和在水星上一样,要睡一个很长很长的觉。” 鸟崽这下放心了,也开始在舰内踱步,好奇地四处张望。 纪九确定机器人没什么大碍后,便将它放了回去,又回到副驾驶座坐下,看着漆黑太空怔怔出神。 “王成义是陈轩然杀的吗?”他问道。 “不是。” “你能替他保证?” “是的,我能保证。” 纪九垂下眼,没有什么情绪地道:“这次回到银辉星,想办的事一件都没办成,不但没有替我的士兵报仇,反而还害死了王成义,也差点将我哥给拖进更深的漩涡。” “你不能把王成义的死揽在身上,而且你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办成,起码你曾经告诉我的那三个嫌疑人,已经排除了一个。”关阙道。 纪九转过头,上下打量着他:“陈轩然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他是你们安插在我们银盟军内部的奸细?” “他多年前被大长老追杀,所以逃到了银辉星,并不是什么奸细。你放心,他现在既然身为银盟军军官,就不会将银盟军的消息泄露给塔柯军。”关阙解释道。 “说这话也不怕脸红。”纪九撇撇嘴,“他可刚和你联手,搞出了银盟军的暗影之牙。” “暗影之牙本就不是银盟军的物品。” 纪九没和他继续争论,只问:“陈轩然是你们虞人?” “对。” “你不怕我把他的事告诉给银盟军?” “不怕。” “为什么?” 关阙侧头看向他,脸上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你现在还能告诉谁?” 纪九顿时语塞。 他清楚关阙说的是事实。他现在身为一名正在逃亡的通缉犯,还去联系银盟军,要向他们揭发一名银盟军大校,那真是自投罗网的行为。但他明白归明白,依旧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心里顿时升起了恼怒。 “所谓的证据和证人,全是陈轩然告诉我的。证据子虚乌有,证人在我进入房间的前一刻被杀了,现在我最怀疑的就是他!” “不,他不是。”关阙平静陈述。 “你说他不是他就不是?我现在还怀疑整件事就是你俩共同谋划的,包括那次赤牙城任务。陈轩然把我们的行动计划告诉你,你就提前去埋伏。指不准当时你就在赤牙城,还选我当了个替罪羊,和陈轩然两人一起联手戏弄我,看着我被你们玩得团团转。” 当纪九说出指不准你当时就在赤牙城那句话时,关阙目光闪了闪。虽然这点表情变化非常细微,却也被一直盯着他的纪九给捕捉到了。 “呀!!被我抓到了,抓到了。”纪九一声大叫,“我在控诉你和陈轩然的罪行时,你的表情有变化,如果你学过军事微表情课,就会明白其中的含义。”他坐直了身,“你转头来看我,我给你学一下你刚才的表情……你看我啊。” “不看。”关阙继续拨动星域屏。 “心虚了?行,我不学你,那你现在直视我的眼睛,敢不敢?” 关阙叹了口气,双手撑在操纵台上,转过头看着纪九。 纪九目光凌厉地盯着他,他神情平静,目光坦然。 “看出什么了?”关阙问道。 纪九原本也不认为关阙当天会在赤牙城,只不过想给他添点堵,现在便冷笑一声,悻悻地重新靠回椅背。 飞行器在漆黑太空中飞驰往前,纪九沉默片刻后,又低声控诉:“你太过分了,让陈轩然给我说军二库有证据。” 关阙握住操纵杆的手顿了顿:“你扔了我给你的狐狸。” “我还真情实感地感谢了陈轩然。” “你扔掉狐狸的时候没有说一声,如果不是我及时发现,那狐狸就丢了。两只。” “我在陈轩然家对面守了好几天,结果守到了一场骗局。” “你扔了我给你买的干果,我打听了好多地方,才找到了那家店。” “那个不是我扔的,你不要赖我。”纪九伸手指着关阙,“你自己好好回忆,那是从你背包里掉出来的。”他又冷笑一声,“你还骗我去偷纪北宴的钥匙,万一我出事了呢?牵连到他了呢?” “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也不会让你牵连到他。”关阙转过头,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可你的一切所作所为很让人心寒。” 关阙身体站得很直,放在操纵台上的双手微微蜷起:“你想开枪打死我。” 纪九撑着驾驶座扶手坐起:“我开枪了吗?我最后开枪了吗?我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虽然你让我一颗心伤痕累累,结上了一层坚硬的伤疤,但是在那一刻,它还是软了!” 关阙垂下眼眸:“你让我滚。” “滚又怎么了?”纪九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怒道,“这伤害性很强吗?你还委屈上了?你说的这些全部加起来,只相当于你加诸于我的那些伤害的十分之一,不,还没有那么多。” 关阙沉默着不再做声,纪九也气咻咻地扭过了头。 片刻后,纪九冷静下来,又转头看向他:“这样,我也不占你便宜,你和陈轩然联手骗我,对我说有假证据的这一桩事,就用你刚才救我,加上我打掉你背包,威胁要打死你这些事情来抵消。” “还有让我滚。” 纪九皱起眉:“让你滚加在里面,也只能抵消假证据那一桩。但是让我偷纪北宴钥匙这一茬,没得抵。而且你之前自己也承认了,说你欠我。” 关阙收回视线,继续握住操纵杆,嘴里道:“我知道,我没有不认。” 纪九便没再说什么,只半躺在驾驶座上。他看似安静,但看一眼前方的星域屏,又看一眼关阙,脑中不断转着各种念头。 “阿怪,你这人嘴太犟,和你聊着没意思。这样,我们来玩个不赖账的。”纪九坐起了身。 “怎么个不赖账?” 纪九从副驾驶座旁边抽出一根木制压力条,在空中挥了挥,听它发出呼呼风声,便满意地点点头。 “我们轮流向对方提问,必须要回答真话,不能说假话……”啪一声响,他将木条重重拍在操纵台上,“如果不想讲真话,那就不说,但得挨打。” 关阙瞥了眼那木条:“可以。” “那我先来。” 纪九双腿盘坐在副驾驶上,半眯眼看向关阙。 “你在和陈轩然商量利用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关阙正在调整操纵杆,闻言动作顿住,只盯着面前的屏幕。 “啾啾。”鸟崽这时走了过来,伸着翅膀要纪九抱。纪九连忙在旁边储物柜里翻找,找出一个线团,抬手抛进内舱,“雀宝,去那边玩球,和你思琪叔一起玩。” “啾?” “你自己玩。” 鸟崽看看他又转过头看看线团,终究还是无法抵抗线团的诱惑,颠颠地跑了过去。 纪九打发走鸟崽,见关阙依旧没有出声,便要去抓旁边的木条。但他手刚伸出,便听见关阙声音低沉地回道:“想过。” 纪九便也停下了动作。 “但你还是要那么做。”他冷声道。 关阙抿着唇没有回答,纪九也侧过头,看向操纵台左边。那里有一颗绿色指示灯,轻闪着微茫,他怔怔地看着那处,直到感觉眼睛被闪得有些发涩,才转回头道:“该你问了。” 关阙喉结上下滚动,问道:“你恨我吗?” 纪九立即就要回答,关阙却又抢在他前面道:“算了,这个问题作废,你不用回答。” “我可以回答的。” “不用。” 纪九只得将那声斩钉截铁的恨咽了下去,说道:“行,这是你自己作废的,那又轮到我提问了。” 他想了想,问道:“如果你在和陈轩然做出那个计划的时候,已经知道我会恨你,那你还会继续吗?” 关阙这次保持着长久的沉默,纪九也没有催促,只双手环胸,将两条腿架在操纵台上,一下下摇晃。 他看似轻松,但呼吸也有些急促,藏在手臂下的两只手也暗暗握成了拳。 片刻后,他视线里多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摊开了递在他面前。 他摇晃的脚停下,目光冷冷地看了眼关阙,再趋前身,拿起那根木条,高高扬起,对着那手掌重重抽了下去。 木条在空中带出唰的破风声,击落在关阙掌心,啪一声,清脆响亮,惊得在玩线团的鸟崽都转头看了眼。 “啾?” “没事,拍巴掌玩。” 纪九看见关阙的掌心迅速浮起一条红痕,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又收回手,继续握住操纵杆。 舰里有着片刻的沉默,只听见纪九急促的呼吸声。 关阙低声道:“我知道你会恨我,但是我别无选择。” “我了解,这很正常。”纪九无所谓地道。 关阙看了他一眼,问道:“还要继续玩吗?” “继续吧。” “你脸色不太好。” 纪九笑了笑:“就是稍微有点热。” “要不——” “继续!!!!” 纪九忽地一声大吼,关阙顿时收声,也吓得另一头的鸟崽浑身一抖,线团都掉落地上,“啾!” 纪九杀气腾腾地将木条扔回操纵台:“该你问了。” 关阙伸手去拨头上的控制钮,问道:“如果我没有给你设套,而是直接找到你,向你说明缘由,那么你愿意去纪北宴那里帮我拿钥匙吗?” 纪九听到这话,不由一愣。 从知道这件事是关阙设的套后,他想过许多,但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抱着自己的双脚,下巴搁在膝盖上,开始认真思索。 如果关阙向我说明缘由,那么我会去帮他拿钥匙吗? 要帮他拿吗? 要吗? ……不,不可能的。 我是一名银盟军军人,军二库保密间都是银盟军的重要物品。关阙身为高阶序列者,如果想要进去拿暗影之牙,我就算不阻止,不从中作梗,却也不会去帮他拿钥匙,让他进入保密间。 纪九咬着唇,久久没有回答,关阙眼眸幽深地看着他,又轻声问了一遍:“你愿意吗?” 纪九没去看他,只将脸埋在了膝盖上。 他没法说出愿意两字,因为那不是真话。但不愿意这三个字也变得异常沉重,沉甸甸地压在舌尖,让他怎么也吐不出口。 良久的沉默后,纪九慢慢伸出手,掌心向上地摊在了关阙面前。 关阙的视线落到那只手上,掌心白皙,手指根根修长。他也转过身,拿起操纵台上的木条,高高扬了起来。 木条迅速落下,发出唰的破空声,却在接近纪九手掌的瞬间停住。 纪九原本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却没有感受到疼痛,不由一怔,抬起头,有些愕然地看向关阙。 关阙也正看着他,操纵台的灯光照着他侧脸,衬得他鼻梁高挺,眉眼深邃。而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温柔,满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溢出来。 他微微俯身看着纪九,握着木条,在那手掌里很轻地敲了下,再转过身,将它重新放回了操纵台。 关阙继续操纵星舰,纪九的心跳却变得有些快,脸也有些发烫。他将手掌放在膝盖上擦了擦,暗暗做了次深呼吸,这才有些不太自在地道:“你这是作弊啊,你这种行为,已经失去了我们这个游戏的意义。” 关阙勾了勾唇角,柔声问:“那我重新补上?” 纪九刚平稳下的心跳就开始加速,胡乱摆摆手:“那不行,游戏的规则就是不能反悔。” 第36章 关阙放下木条,便只看着屏幕调整航线。纪九摸摸这又摸摸那,一声不吭,舰内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古怪和微妙。 “还要继续吗?”片刻后,关阙问道。 “啾啾!”内舱传来鸟崽的大叫,纪九转头看了眼,“我去救下雀宝。” 纪九站起身,手拿在嘴边作为对讲机:“001雀宝,001雀宝,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收到请回答。” “啾!” 那线团也被鸟崽抓散,散乱的线将它全身缠满。它粽子似的倒在地上,还在奋力蹬爪扇翅,和那一堆乱线作战。 纪九走到鸟崽身旁,动手将它从乱线里摘出来。他看了眼关阙的背影,有些发烫的脸才冷却下来,暗暗松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的反应很正常,这也不能怪自己,只怪关阙这家伙长得太好,当他用眼神放电时,那长相就具有成倍的杀伤力,会将他杀个措手不及。 他又忍不住看向对面那光滑的舰壁,看着自己的倒影,皱眉,侧脸,左右端详,抬手将头发慢慢捋向后。 ……帅哥啊,太帅。 等有了机会,我也用那样的眼神去放电。放铦电。用我的容貌去杀他! “啾啾!”躺在地上的鸟崽催促。 “知道了知道了。” 纪九终于将鸟崽救了出来,再将那些线重新绕成团,线头死死掖进线团里。 “这都银辉时间半夜三点半了,你不睡觉吗?你可是个小孩儿。”纪九问。 “啾啾啾!” “行,我们都在玩,凭什么要你睡觉?继续玩。”纪九又将线团丢给了它。 他去倒了两杯水,回到操纵台,将其中一杯放在关阙面前,问道:“这是在哪儿?” “银辉星系65空域。”关阙回道。 “准备去哪儿?” “正在考虑。”关阙指着星域图上的几个空域坐标,“我们没法通过跃迁点,那里肯定有舰队守着,我们只能就这样直飞。” “没事,也就多花一点时间。” 两人随意交谈着,纪九喝完水,放下水杯,又去了副驾驶座。但他这次刚躺下,便觉得脖颈处有些硌,伸手在头枕下一摸,不觉顿住了动作。 “你猜我头枕下长出了什么?”他问关阙。 关阙喝了一口水:“不知道。” “好像是两个野蘑菇。” 纪九将手从头枕下取出来,那手里边已多出一黑一白两只小狐狸。 “这是哪儿来的?”他举起狐狸,朝着关阙晃了晃。 关阙左手端着水杯,右手去调整航线,头也不侧地道:“你不刚说了吗?长出来的。” “这种形态的野蘑菇,吃了会不会中毒?” “先留下来吧,尝尝就知道了。” 纪九将两个狐狸托在掌心,另一只手轻轻摸着它们的尾巴,嘴角噙着一个微笑。 “哎,对了,之前在耀炽城分手时,我只给了你三千块,那几天你够花吗?”他突然想起这个自己一直挂心的问题。 关阙的水杯递到嘴边又停下,接着道:“够用了。” “我总是在想,你会不会把钱早就花光了,连面包都买不起,晚上就蹲在桥洞下面。”纪九想了想后又问,“那几天你住在哪儿的?” “不太记得,就一家小旅馆。”关阙语气随意地道。 “旅馆名呢?你总记得吧?” “应该是凯旋旅社吧。” “凯旋旅社,凯旋旅社……”纪九念了两次,又问,“它的位置在哪儿?” “位置的话……”关阙手指拨动星域屏,“在那什么万成巷子旁边。” “万成巷子?”纪九越听越不对劲,狐疑地眯起眼,“耀炽城没有什么万成巷子,只有一条万成大道。” 关阙目光在面前的数据上掠过:“是大道吗?我还以为是巷子。” “万成迎宾大道可是耀炽城最宽最平的道路,那一带也是耀炽城最繁华的地带,那些大商场大酒店全都建在那里……” 纪九盯着关阙,声音越来越小,神情也渐渐冷了下来。 关阙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纪九却猛地坐起身,指着他一声怒喝:“关阙!你住在万成大道的凯莱酒店,居然给我说什么巷子边的凯旋旅社!” “那酒店一晚上的住宿费,抵得上我一个月的薪水,我平常从那儿路过,都不敢往里面看一眼。关阙,我一共只有五千块,就分了你三千,你怎么忍心拿得下手?啊?你还要不要脸了?” 关阙一声不吭,纪九瞪着他的侧脸,心里越想越气。他低下头,看见摆在头枕旁的两只狐狸,一把抓了起来。 “我尝过了!毒,很毒!”接着抬手扔了过去,“还给你!” 银辉时间半夜四点,这架星舰内终于安静下来,大灯也已关闭,只有舰壁上亮着一盏昏黄小灯。纪九躺在驾驶座放倒而成的单人床上,听着关阙在舰内走动的脚步声,还有和鸟崽的低声对话。 “这个窝软吗?不软的话,我再找件衣服给你垫垫。” “啾啾。” “那你今晚想在哪儿睡?” “啾啾啾。” 纪九转头往后看,看见关阙捧起那个用衣服做成的窝,连着鸟崽一起放在了机器人旁边。 “快睡吧,都已经半夜了。” “啾……” 纪九见关阙走了回来,便重新闭上眼。他听见关阙的脚步停在了身旁,一阵窸窸窣窣后,身上便多了一层温暖的重量。 放轻的脚步声从身旁离开,他又启开眼帘,看见关阙正在检查自动航行设定,神情认真地看着那一行行数据。 他就这样注视着关阙,直到他关上屏幕转过身,这才闭上眼开始装睡。 关阙在他身旁的主驾驶位躺下,呼吸很快便变得平稳绵长。纪九翻了个身,看着昏暗光线里那轮廓分明的侧脸,毛毯下的一只手,轻轻按上了自己小腹,又触电般地挪开。 自得知怀孕的消息后,他便去了军二库,然后一直处于逃亡中,都没有时间来消化这件事。直到这时,他才有机会静下心,来面对这个横在面前的最大难题。 他原本打算拿到证据后就去动手术,但现在已经离开了耀炽城,接下来去哪儿还不清楚,那这个手术怎么办? 他想到怀孕,便很自然地会想到那场屈辱的经历,心里也升起厌憎和痛恨,只恨不得立即就把腹中那东西给弄掉。 他可以直接告诉关阙,他要做手术,让星舰去一个有着城镇和医院的地方。但他哪怕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他怀孕的事,也不想让关阙知道,更不想让他知道怀孕的原因。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对关阙隐瞒,也不想去分析。但他觉得,如果被关阙知道了胎儿的来历,那种难堪程度,就和被人扒光衣服,站在十字路口供人参观差不多。 纪九胡思乱想了好一阵,直到脑袋和眼睛都因为太过疲倦而胀痛,这才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他这次闭上眼,听着关阙平稳的呼吸声,轻轻捏着身上的毛毯,很快便睡了过去。 如同在水星上的那些夜晚,他这一觉睡得又香又沉。醒来时看见操纵台上的那些按键仪器,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直到听见关阙和鸟崽的声音才回过神。 “啾啾啾。” “你先尝尝。好吃吗?” “啾啾。” 纪九撑起身往后看,看见关阙就站在后舱的料理台前,俯身拿着一根肉条,正在喂仰着脖子的鸟崽。 他看了眼腕表,现在已经是银辉时间的中午十一点。他拿上旁边的夹克穿上,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走了过去。鸟崽正围着关阙脚边转,转头冲他叫了一声:“啾啾。” “早。” 关阙穿着一件灰色短袖T恤,看上去很是放松,他见纪九起了床,便从舱壁柜里取出两袋速食餐,用微波炉加热,同时对纪九道:“去洗洗,准备吃饭。” 纪九进入窄小的卫生间,匆匆洗漱完毕,用手指捋顺头发,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吹了声口哨。 他走出卫生间时,关阙还站在嗡嗡作响的微博炉前,那两袋速热餐还未完成加热。 “这么快?”关阙挑起了眉。 纪九挽起袖子:“你不是当兵的吗?我们当兵的两三分钟就可以洗漱干净。” 关阙不置可否,只转过身,开始冲调牛奶。 纪九在他身后的小桌旁坐下,问道:“我们这是在飞去哪儿?” “藤谷星古费城。” “塔柯星系的藤谷星?”纪九皱起眉拒绝,“我不去塔柯星系。” 关阙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回答,只道:“去往藤谷星的航线上有一座卡塔拉教会的民用空间站,我先把你送去空间站,再去藤谷星,等到办完事后就去接你。” 卡塔拉教会是一个特殊的组织,教会成员既有银辉人,也有塔柯人。他们在战乱时期,会执行人道主义任务,救助那些战争中的平民,所以塔柯军和银盟军都不会去攻击教会人员、设备或建筑物,不然会构成战争罪。 纪九脑内念头飞转,觉得那教会空间站里肯定有医疗点,便爽快地答应下来,并叮嘱道:“你办完事后一定要去接我。” “当然。”关阙回道。 纪九却半眯眼打量着他:“可我现在不怎么敢相信你。” “那你要怎么才会相信我?”关阙似笑非笑地问。 纪九也朝他笑,伸出一只手:“你让我替你保管光明之眼或者暗影之牙,我就相信你。” 他原本只是随便说说,没觉得关阙会把对他来说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自己,不想关阙却一边给杯里烧水,一边朝左边抬起下巴:“自己去拿。” 纪九看向左边,看见他那个放在储物柜上的背包。他有些半信半疑,却也还是走了过去,打开了背包拉链。 “哟,还真放在背包里的?”纪九取出那个深黑色盒子,拿在耳边晃了晃,听着里面发出东西碰撞的声响。 “这里面装着什么?两块碎石头?”他一边问,一边打开盒盖,却看见光明之眼和暗影之牙就躺在盒底。 他怔了怔,抬头看向关阙:“真让我拿着?” “难道还有假?”关阙将热水壶放回原位。 “可是你那么辛苦才得到它们,就这么交给了我?你不担心我带着它们跑了?”纪九很是意外。 “不担心。”关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再端着早餐走向小桌。 纪九看着那盒子出神,直到关阙用勺子敲了敲餐盘:“饭菜要凉了。”他这才赶紧关上盒盖,揣进自己衣兜,大步走到桌边坐下。 他撕开速食餐的袋子,取出一块面包,咬了一大口,一边嚼,一边道:“阿宝,你这个人总是徘徊在仗义和奸滑之间,左右摇摆不定。不过呢,如果你是银盟军,或者咱们以前一个帮派,我也会认下你这个兄弟。” 关阙看也不看他,只不紧不慢地吃着自己那块面包。 纪九想了想:“但不能和你一起做生意,涉及到钱,你就奸滑,抠,装穷,会被你坑得一个子儿都不剩。” 关阙叹了口气:“我都说过了,我那时候和幽冥还没搭上线。他在观察我,而我也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不能和你来往。” “就算你没法带着我吃香喝辣,那也别要我那三千块钱啊。”纪九乜着他,“什么时候把钱还我?” “我现在手边没有现金,这太空里也没法转账。等有了机会,一定第一时间还给你,行不行?” 纪九便大度地挥挥手:“瞧你说的,也不用那么着急,我又没催你。” 两人吃完早饭,纪九主动去收拾碗筷。太空航行枯燥漫长,驾驶员都会在舰内锻炼身体,所以这艘舰里也有几种简单的健身器材。鸟崽不知从那儿刨出来个半瘪的运动球,兴致勃勃地在舱内推来推去,关阙便找来气筒,给那运动球灌满了气。 纪九擦好岛台,转过身,便见鸟崽推着一个是它体型好几倍的运动球,一边高兴地啾啾叫,一边在舱内走。 纪九笑了起来:“怎么跟个屎壳郎似的?” 待鸟崽将那球推到他面前时,他便一个跨步坐了上去:“乖宝,让爸爸玩一下。” 鸟崽让到一边,示意纪九来推球,纪九道:“我不推,我又不是屎壳郎。” 他双臂撑地,双脚架在运动球上,身体悬空,准备来几个俯卧撑。但视线下移时,瞥到那微凸的肚子,心头猛然一个激灵,想起了自己的孕夫身份。 他觉得逃命时爬楼上墙也就算了,现在也来这种剧烈运动的话,就有些不太合适。他抬起头,见关阙也看着自己,便赶紧将双腿放下,站起身,一边将皮夹克拉链拉得严严实实,一边走向旁边的舱壁凳。 “啾啾?”鸟崽疑惑地问。 “爸爸不想玩了,你自己玩。”纪九回道。 纪九和关阙面对面坐下,关阙一手搁在桌面上,一手端着水杯。 “你不热吗?舱内温度挺高,你还穿着皮衣。”他的目光穿过水杯上沿,注视着纪九。 关阙只穿了件灰色短袖T恤,露出两条结实有力的手臂。纪九却将夹克拢得更紧,摇头道:“不热。倒是你觉得不冷吗?我看见你这样穿,浑身都觉得冷。” “你在冒汗。”关阙声音平静地道。 “是吗?”纪九用手背抹了下额头,“没有,是刚才开水龙头时溅了点水。” 纪九见关阙还在看他,便有些坐不住,只掩饰地起身,走向操纵台:“我去睡一会儿,没休息好,还有点犯困。” “你刚起床。”关阙在他身后道。 “其实也睡不着,就只是躺躺。对了,我来选部电影,等会儿一起看。” 关阙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再说什么,片刻后收回视线,垂眸看着自己的水杯。 他就这样独自坐在桌边,直到杯里热水变凉,这才站起身,去了舱壁旁,将舰内温度往下调了几度。 纪九走回副驾驶,坐下,回头见关阙没有看自己,便拉开了夹克拉链。 他总觉得虽然不到半个月时间,但自己的肚子似乎又大了许多,腰也粗了一圈。他又怀疑这不过是心理作用,其实完全可以表现得很坦然,不用遮遮掩掩。 但他终究还是心虚,不愿意在关阙面前如同往常那般挺着肚,拍着肚子自我打趣。他甚至连走路都弓背含胸,站着时不是在低头沉思,就是双手抄在夹克衣兜里,将衣服尽量往外撑。 纪九打开投影,心不在焉地选着电影,最后随便选了一部,按下播放。 他眼睛盯着三维屏,脑子里则在胡思乱想,琢磨那空间站的医疗点,能不能做中止妊娠这类手术。 这种煎熬让他受够了,这场意外应该尽快结束。 关阙很快也走了过来,在纪九身旁的主驾驶位坐下。两人都安静地盯着屏幕,谁也没有说话。 约莫看了十来分钟后,关阙突然开口:“这个错了。” 纪九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扭过头问:“什么?” 关阙半靠在座椅上,朝着前方抬了下下巴:“压矿机的无压泵不能灌注汞水,不然凝点变低,很容易出问题。” 纪九轻轻啊了一声,转头看向屏幕,有些惊讶地问:“你怎么会看这个?讲解压矿机?” “不是你选的吗?”关阙问。 纪九赶紧重新选片,嘴里道:“我刚才没注意,选错了。”接着又解释,“其实我睡着了一小会儿。” 关阙只微微仰头靠着头枕,没有做声。 纪九拿着遥控器,不断往下按,舰内光线不断变幻,也响起各种不同的背景声。 “阿姨,我是真的爱他,不想离开他。” “阿强刚才来过咱们家了,孩子,赌了这几天气,还是跟着他回去吧。” “王嫂,我看见王哥他又去了李寡妇家。” …… 关阙靠在柔软的皮枕上,目光却从三维屏上移开,落在旁边纪九的脸上。他看着纪九微蹙着眉,满脸皆是压抑的烦躁,视线又慢慢下滑,最终停在了他的小腹处。 纪九的皮衣不算小,拉链也拉得严实。但因为下摆是松紧带,所以依旧可以看见小腹处有些微隆起。而纪九时不时在调换坐姿,每一个举动,都在下意识地掩藏肚子。 关阙就这样打量着纪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变幻的光线将他的脸映得明明暗暗,却无法到达那漆黑眼眸的深处。 作者有话说: 说明一下,关阙只记得那天去过赤牙城,却不记得和纪九发生过那样一段。 第37章 在太空里航行的第四天。 银辉星时间上午八点,纪九从睡梦中醒来,掀开身上的毛毯,趿拉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向内舱。 “啾啾。”鸟崽看见纪九,立即欢喜地叫。 纪九顶着一头乱发,声音还带着刚醒的鼻音,大声喝道:“冲刺!” 鸟崽张开光翅膀在地面飞奔加速,朝着他飞快冲来。 “飞跃!” 鸟崽奋力一跃,在半空伸长脖子,拼命扑扇翅膀。 “发射!” 鸟崽便直直撞向了他的怀抱。 纪九伸手,在半空将鸟崽一把捞住,举到自己眼前:“001,好士兵。” “啾!”鸟崽在他手上蹭了蹭。 纪九将鸟崽放在地上,让它自己去玩,自己则走向了内舱右侧。 那处舰壁上有个狭长的岛台,关阙站在岛台前,戴着一次性手套,在将一块煮熟的肉撕成细条。他面前盘子里已经盛了不少的细肉丝,旁边火眼上还煮着一小锅粥。 “这是什么?”纪九问。 “冰柜里冻了不少妄羊肉。煮熟后撕成细丝,再拌一拌,佐粥的话不错。”关阙回道。 纪九趴在岛台上,看着那一小盘肉丝,啧啧出声:“我有些佩服你的耐心,这是已经撕了一早上了吧?” “嗯。” “咱们一人拿一块啃不就行了?还撕成细丝,也太麻烦了。” “口感不一样。”关阙道。 “都是同一块肉,哪有那么讲究。” 关阙抬起眼看他:“昨天中午是炖妄羊,你吃了两块就不吃了。昨晚拌的妄羊肉丝,你吃了两碗饭,整盘肉丝也都吃光,而我——”他竖起一根手指,“只尝了一口。” “……原来那是同一种肉吗?” “你没吃出来?”关阙瞥了他一眼。 “没有。” 纪九笑着摸摸脑袋:“好吧,那慢慢撕。”又凑到他面前,张开嘴:“啊……” 关阙便从盘里捻起一小撮肉丝,喂到了他的嘴里。 “好吃,确实好吃。”纪九也去拿台上的一次性手套,“我来帮你,这次多撕点,绝不能让你只能尝一口。” 他一边咀嚼,一边戴手套,嘴里也不停说着:“昨晚上我仔细琢磨过,既然你说泄密者不是陈轩然,我就暂时把他排除。那么现在只剩下两个嫌疑人,一个是吴思宇,一个是刘衡。我现在虽然回不了银辉星,但等到风头过去,还得去调查他们俩。阿宝,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只凭感觉,你觉得那两人谁最可疑?其实我感觉都挺像的,所有人都像,连军部传达室那个老头都有些鬼鬼祟祟……” 纪九说了一大堆,也没有得到回答,便抬眼看向关阙。 关阙手拿一块肉,却没有出声也没动,只定定看着他,脸上神情有些古怪。他不由一愣,顺着关阙的视线往下,在发现他在看什么时,脑中顿时嗡的一声,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 因为刚起床,他便忘记了穿上那件皮衣,只穿着一件T恤。而T恤对他现在的身形来说有点小,捆在身上,勾勒出肚子的每一处起伏。加上他贴紧岛台站着,肚子刚好悬在板台上,那圆润的凸起便更加明显。 纪九慌乱之下,只下意识侧身,收腹,含胸弓背。 但他刚做出这一动作,便立即反应过来,这欲盖弥彰的表现简直差劲得要命。 不过他还是想要补救,想如往常那般无所谓地拍拍肚子,笑着说自己又长胖了。 可他刚转过身,脸上刚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便对上了关阙的视线。 关阙脸色有些发白,神情是难得见到的怔忪。而那注视着纪九的目光里,除了震惊,还有各种他来不及去看明白的复杂情绪。 纪九再也绷不住脸上的笑,木木地站在原地,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两人都没有任何反应,只听见煮着的米粥发出咕嘟翻腾声,正在玩推球的鸟崽自言自语地啾啾。 纪九知道关阙一直在看着他的肚子,这目光让他无所遁形,心里涌起强烈的羞耻和难堪。同时也感觉到了一种痛苦,这痛苦的根源有些模糊,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可能还没有来得及抓住,就已经消失无踪。 他再也无法站在这里任由关阙打量,只想找个地方藏起来,隔开关阙的视线,便猛地转身,随便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他昏头昏脑地朝着右方走,看见一扇门,就要去按那开锁键。但伸出的手突然被握住,那条胳膊也被拉着。 “你要去哪儿?”关阙哑声问。 纪九终于找回了半分意识,发现自己想要打开的竟然是星舰外舱门,便又拿掉关阙的手,转过方向,匆匆走向洗手间。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很狼狈,很可笑,但他没法表现得镇定和坦荡。 纪九进入洗手间,砰一声响,房门关上。关阙则依旧站在舱门口,戴着一次性手套,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看着洗手间方向。 鸟崽并没发现两人的异常,还在兴致勃勃地推着那个运动球。它绕着内舱转了好几圈后,这才惊觉到舰内安静得出奇,很久都没有人说话了。 它看看洗手间紧闭的房门,又看看一直站在舱门口的关阙,走了过去,推推关阙的腿:“啾啾?” 关阙这才有了一些反应,他一步步走向驾驶舱,边走边扯掉一次性手套,丢进了垃圾处理器。 他在操纵台前停下,握住操纵杆,像是想要去驾驶星舰。他目光落到屏幕上,看见那排系统自动航行中的小字,这才回过神,又收回了手。 “啾啾?”鸟崽一直跟着他,歪着脑袋,疑惑地叫了两声。 关阙左右看看,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驾驶舱,又对鸟崽道:“走吧,准备吃饭了。” 纪九一直坐在洗浴间马桶上,机械地捏着一瓶便携装沐浴露。他的情绪已经慢慢平复下来,却依旧躲在这狭小空间里,既不想出去,也不想见到关阙。 外面也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但此时却又响起了碗勺碰撞的声音,还有鸟崽和关阙的低声对话。 “……好吃吗?” “啾啾。” 他听到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最后停在了门外。 洗浴间门被叩响,关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洗完澡了吗?马上吃饭了。” 关阙的语气和平常无异,仿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而纪九也不过是在洗澡,现在来提醒他该吃饭了。 纪九没有应声,关阙又道:“我刚才仔细想了下,在没有丝毫线索的情况下,我暂时没法去怀疑谁。不过我们可以分析一下吴思宇和刘衡的性格和行为特征,找出他们的弱点,方便以后接近他们。” 纪九抬起头,嘴唇翕动了下。但关阙说完这句后,便转身走向内舱,关掉火,拿碗盛粥。 当他将饭菜都摆上桌,给鸟崽装了一碗面包粒拌肉丝后,洗浴间的房门被拉开,纪九慢慢走了出来。 “过来吃饭了。”关阙只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在摆盘,神情间没有丝毫异样。 纪九低着头去了驾驶舱,拿过自己的夹克穿好,拉上拉链,再两手抄在裤兜里,低着头走向内舱。 他在桌旁坐下,关阙将一碗米粥摆在他面前:“已经不烫了,吃吧。” “嗯。”纪九闷闷应声,只从裤兜里取出一只手,夹了一簇肉丝喂进嘴,大口咀嚼着。 关阙在他对面坐下,也开始吃饭。纪九将那口肉丝咽下肚后,才低声问:“卡塔拉教会的空间站,那里面的医疗点怎么样?” 关阙用勺子轻轻搅着米粥,垂着眼眸道:“卡塔拉教会有很多个空间站,用于救助平民。但资金有限,都是一些小型民用空间站,所以只有基础药物,用以应对一些最常见的疾病。” “比如呢?”纪九问。 “比如感冒发烧拉肚子。但像是你上次的那种骨折,应该也是可以处理的。” “能做手术吗?” 关阙的勺子停住,沉默两秒后才道:“处理外伤之类的小手术可以,大手术就会将病人转去主星。” “那可以做稍微大一些的手术吗?比小手术大一点,又比大手术小一些的那种。”纪九舔了舔唇,有些艰难地开口,“不是缝合伤口,也不需要开膛破肚,就是……就是……” “终止妊娠?”关阙平静地问。 纪九虽然清楚关阙已经知道自己怀孕的事,他刚才在洗手间里,度过了最初的那阵情绪冲击后,也做好了接受关阙询问的心理准备。 但就算如此,在听见关阙将这事挑明后,他心里还是浮起了一丝难受。不过到底也没有再掩饰或是做出其他什么,只轻轻点了下头。 两人都安静下来,只听见鸟崽的尖嘴啄到碗底,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关阙一直看着纪九,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纪九的两排睫毛轻轻颤动,如同受惊的蝶翼,看上去既不安又惶惑。 “什么时候确诊的?”他开口问道。 “就是和你分开的那几天。” “是那个谁的吗?前任?” 纪九缓缓点了下头。 “已经分手了?”关阙又问。 纪九觉得前任的意思就已说明双方已经分开,但还是回道:“是的,分了。” “那他知道你怀孕的事吗?” “不知道。” 关阙点了下头,没有再问关于前任的话题,只用一根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你不想要这个胎儿?” 纪九愣了下,又立即摇头:“不要。” “为什么?”关阙语气和神情都很冷静,就像一名正向病人询问病情的大夫。 纪九迟疑着回道:“我没想过要孩子,我的人生规划里也没有他的存在。” 热水器响起烧水的滴滴声,关阙起身去料理台,但才走出一步,衣服下摆便被拽住。 他顿住脚,目光落在那只紧拽着衣摆,指节都根根泛白的手上,再慢慢看向了手的主人。 “阿宝,我现在该怎么办?”纪九仰着头问。 他那双眼睛依旧漂亮,但已不像往日那般充满生动的情绪,只有无措和惶惶。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庞,此时也盈满了脆弱。 关阙没有挣开他的手,只低声道:“人生充满了不定数,总会有意外出现。但当意外到来时,不要怕,考虑清楚后再做决断。” 纪九哑着声音问:“你会帮我吗?” 关阙垂眸看着他,片刻后才回道:“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帮你。”接着抬起手,摸摸他的脑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关阙的掌心温暖干燥,落在纪九头上时,带着安抚的意味。这也让纪九心里奇异地平静下来,似乎觉得自己的确将这事看得太重,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吃饭吧,米粥要凉了。”关阙又道。 “好。”纪九松开了他的衣摆。 关阙站在热水器前,等着水烧开,纪九端起碗开始吃饭。虽然他心情好了些,但也没有什么胃口,只勉强吃完一碗米粥,便说有些不舒服,想去驾驶舱躺躺。 “去吧,休息一会儿。”关阙点头。 纪九走向驾驶舱,关阙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纪九在副驾驶上躺下后才收回视线。 热水已经烧好,他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压力杯,举到出水口下方接水。 开水腾起袅袅白烟,压力杯开始扭曲变形。他停下动作,拉出厨余箱,将烫坏的杯子丢了进去。 接着再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压力杯,重新开始接水。 细碎的流水声里,手里的压力杯再次变形,他松开出水键,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烦躁,将杯子连同半杯水都丢进厨余清理柜。 关阙抿着唇,继续取杯子,接开水,看着杯子被开水烫至变形,再丢掉。 他不断重复着这一动作,脚边的厨余箱里很快便躺了三个压力杯。 当第四个压力杯也被烫坏后,他停下接水,面无表情地盯着手里的杯子。 接着没有任何预兆地,他突然抬起手,将杯子重重砸进了厨余箱里。 砰一声巨响,正坐在驾驶座上发呆的纪九吓了一跳,猛然转回头。 “怎么了?”他问道。 关阙没有出声,只背朝纪九站在热水器前。他脊背挺得很直,下巴崩得很紧,眼里也翻滚着浓浓暗沉。 纪九疑惑地站起身,往这边走出几步,在看见厨余箱里那些变形的压力杯和一堆碎片时,心里顿时了然。 “星舰上的压力杯不能直接装开水,不然要被烫坏的,我们都是接半杯凉水后再接开水。” 关阙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再睁开眼时,他神情已平静下来,眼里的那一抹暗沉也飞快散去。 “刚才没有注意到这是压力杯。”他解释道。 他说完这句,便重新拿出两个压力杯,先接半杯冷水,再接开水,接着步履平稳地走向驾驶舱,将其中一杯递给了纪九。 整个白天,纪九都心事重重,寡言少语,也没有心情和关阙分析刘衡和吴思宇。关阙则表现得一如往常,驾驶星舰,陪鸟崽玩,做好饭喊纪九去吃。 夜里,纪九怎么也睡不着,但怕打扰到关阙,只一动不动地侧躺着,怔怔看着昏暗空间里的一点。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关阙起了床。他没想到关阙居然也醒着,只听着那脚步声去了洗手间,片刻后又走了出来,回到了驾驶舱。 当关阙在身旁重新躺下后,纪九便翻过身面朝着他:“阿宝。” 关阙一点不惊讶纪九没睡,只平躺着嗯了一声。 纪九注视着他的侧脸,轻声问:“你有没有生气?” “我生什么气?”关阙转头看向了他。 纪九一下下捏着身上的毛毯,嘟囔着:“反正如果你现在怀孕了,却遮遮掩掩不想让我知道的话,我可能会有些不高兴。”他想了想后补充,“会觉得你这人挺没意思的。” 他心里还有一句话,但没有问出口。 我和别人怀孕这件事,会不会改变了一些什么? “不会。”关阙道。 “我也不是存心想瞒你,就是,就是开不了这个口,有些怕你知道。” 昏暗光线中,关阙的眼睛微微闪着光,低沉着声音问:“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纪九抿了抿唇:“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但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关阙声音柔和地道,“告诉我也没关系,我不会笑话你,也不会觉得你就不是那个纪九了。” 纪九没有再吭声,只将脸埋进毛毯里,片刻后又侧头看向他,声音轻快了许多。 “我现在身材有些变形,是不是没有以前那么帅了?” 关阙目光幽幽地打量着他,慢吞吞地吐出三个字:“挺帅的。” “哦。” “不过我的印象里,你肚子一直挺大,和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纪九突然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抱着毛毯翻了个身,将毛毯压在身下。他掩饰似的打了个呵欠:“时间不早了,睡觉吧。” “好。” 纪九闭上了眼睛,但嘴角却慢慢翘了起来。安静中,他又突然出声:“其实我觉得你也挺帅的。” 第38章 自从怀孕这事被关阙发现后,纪九终于不再隐藏自己的孕肚,也终于肯脱下那件不离身的皮夹克。他换上了从舰内找来的T恤,比自己的尺码要大一个号,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反而让肚子看着不那么明显。 但就算如此,他也不喜欢提及这事,好在关阙也不问,所以两人自上次将这事说破后,便再没有聊过这个话题。哪怕偶尔提到,双方也是敏感地避开,或者用一些含糊的话代替。 纪九带着一身水气,坐在内舱小桌旁,用手指扒拉着刚洗过的湿发。 “卫生间的地板太滑,刚才差点摔了。幸好我身手敏捷反应快,一把撑住了洗脸池,才没有碰着那个。” 关阙在地板上做俯卧撑,薄薄的T恤贴在身体上,勾勒出漂亮的肌肉线条。他听见纪九的话后,没有做声,只从地上站起身,抓过毛巾擦掉脸上的汗,接着便去了副舱。 纪九没有在意,继续对着充当镜子的金属板抓头发,又去陪鸟崽玩,指挥它推着那运动球在舱内走。 玩了一阵后,他去了卫生间,惊讶地发现地面上竟然多了一层橡胶板。他用脚踩了踩,橡胶板很柔软,而且溅上水也不会脚滑。 他从卫生间探出脑袋,看见关阙坐在驾驶座上,正在查看星域图上的数据。 “阿宝。” 关阙转过头,纪九指了指地面:“你铺的吗?” “怎么了?”关阙问。 纪九道:“其实我们也呆不了两天,洗澡的时候注意点就行了。” 关阙微微皱眉:“那你摔倒了怎么办?你现在是那个,这舰上可没有医院。” “我会小心,不会碰着那个的。”纪九转头看了眼地面,笑道,“不过铺上肯定更好,只是辛苦你了。” 关阙没再说什么,只转回头,继续记录数据。 在太空里航行的第七天,他们这艘星舰终于飞出了银辉星系,到达介于银辉星系和塔柯星系之间的库卡星系,并接近那处卡塔拉教会空间站。 这天一早,两人便做好进入空间站的准备,都换下T恤,重新穿上自己的衣物,也将自动航行切换成了手动驾驶。 “你要在藤谷星呆几天?”纪九问道。 关阙一边扳动操纵杆,一边回道:“我会尽量快一点。” “大概是多久呢?” “半个月吧。” “半个月?那时间也太长了。”纪九的语气有些惆怅。 关阙正要说什么,却突然坐直了身体,神情也变得分外严肃。纪九察觉到了不对劲,也看向他面前的控制屏,却见那屏幕上多出了四个闪烁的小红点。 “四架星舰!”纪九倏地坐正,又赶紧去看自己面前的屏幕,嘴里同时汇报,“对方的航线和我们一致,他们也是去往空间站的吗?” “不清楚。你计算一下,对方还有多久进入可攻击范围距离。” 纪九双手在屏幕上拨动,目光也在那一排排数据上快速移动:“对方的速度达到了456,是我们的两倍,而能达到这种速度的飞行器只有两种,一种是银盟军的银翼荣耀,一种是暗影军团的黑鸦。” 他停下手,看向主驾驶的关阙:“这不是同路,这是来追我们的。” “现在能找到空间站吗?”关阙问道。 “我试一下。” 两人紧张地忙碌,交谈声里夹杂着设备的滴滴声。鸟崽也察觉到气氛的异常,也不再去推运动球,只不安地看着他们。 “找到了!已经能发现空间站。”纪九刚出声,但在瞧清那些数据后,一颗心又沉了下去,“我们还要十七分钟才能到达空间站,但再过十分钟,就会被后面的飞行器追上。” 纪九不断计算各种数据:“我已经尝试过各种方法了,所有的计算结果都显示,我们不可能甩脱他们。”他看向关阙,“阿宝,怎么办?” 关阙注视着前方可视窗,那外面只有一片浓稠黑暗。纪九屏息凝神等着他的回答,期间又看了一眼屏幕,提醒道:“只有九分钟了。” 关阙突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手按下头顶的黄色圆键,身后的座椅背便往旁滑动,显出里面的一套白色宇航服。 纪九看着他的动作,立即便明白过来:“我们是要弃舰进入太空?” “对,弃舰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那他们追上无人操控的星舰后,就会发现舰里没人,然后会掉头回去,在太空里找到我们。” “所以就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弃了舰。” “这样做的话太冒险了。” “是很冒险,但现在只能这样做。”关阙伸出手,盖在了纪九的手背上,低声问道,“相信我吗?” 他的目光专注且平静,那双幽深黑瞳自带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纪九和他对视几秒后,果断回道:“好,那就弃舰,进入太空。” 两人立即进入准备状态,纪九一个猛冲去往内舱,双脚在光滑的舰底上滑动两米,再俯身捞起鸟崽,转身冲回,又一个滑动停在副驾驶旁。 他还未站稳,就已伸手按下头顶黄色舰,露出椅背里嵌入的一套宇航服。 关阙正在将星舰调成自动驾驶,头也不侧地道:“你现在是那个,注意着点。” “我已经很注意了。” 纪九穿好宇航服,又从旁边的战备柜里取出一个气囊。这气囊全透明,只有皮球大小,可以连接宇航服共通氧气。等会儿将鸟崽塞进气囊,再系在自己后腰上,这样鸟崽也能呼吸到他携带的氧气。 关阙也迅速穿好了宇航服,继续在仪器上飞速操作,眼睛不时看一眼前方屏幕。 那四个红点已经离他们很近,且已经能识别出星舰类型,他敲出一行数据,沉声道:“来的是银盟军的银翼之耀。” 舰内广播突然响起沙沙电流声,一道严厉的男声传了出来,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纪南瑾……停舰,回到银辉星接受调查……上报执政官,一定会给你一个公平公正的结果……” 纪九正在系腰带,两只手顿住,关阙也停下动作,微微转头看着他。 纪九听得明白,这道声音里传达的信息,银盟军不会再将他送去晨曦星军事法庭,而是会上报执政官,由执政官派人进行深入调查。 “纪南瑾,立即停舰……我们保证,会给你一个公平公正的调查结果……” 但纪九只站定了不到半分钟,便在关阙的注视中,抬手关掉了舰内广播。 “我怎么能停下呢?笑话,而且我现在不敢相信银盟军里的任何人。”纪九继续系腰带,侧头对着气囊里的鸟崽道,“不然阿宝怎么办?让银盟军上来抓阿宝吗?那可不行,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鸟崽刚被装进气囊,还没连接宇航服,听不见他的话,只将耳朵贴近气囊壁,茫然地问:“啾啾?” 纪九说完后,就看了眼关阙。他虽然只能看见关阙的侧脸,却能看清他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忍不住也偷偷笑了下。 关阙的目光移动到左边屏幕时,神情又陡然变得凝重:“我们星舰的左下方位置又飞来了七架飞行器。” 纪九一怔,连忙去他身旁,也去看那屏幕。 “银盟军还在派星舰来?” 关阙摇头:“不,这次来的不是银盟军,而是暗影军团的黑鸦星舰。” “暗影军团也来了?”纪九惊讶出声。 关阙没有立即回答,只皱着眉设定航线,像是遇到了一件让他感到困惑的事。 当他输入好航行数据后,这才回道:“暗影军团是怎么得到消息的?银盟军为什么现在才来?如果他们是一直跟着我们,那为什么要等我们离开银辉星系后才开始行动?” 纪九听了这几句,脑中陡然被点亮,也跟着反应过来:“因为来的不是银盟军军部的人。银翼之耀在银辉星空域的任何行动都会被记录,他们不敢过早行动,只能等离开了银辉星系才对我们进行拦截!” 关阙的眉头却拧得更紧:“那暗影军团又是怎么知道的?” 纪九看着屏幕上那两团越靠越近的小红点,问道:“难道他们是一伙的?对了,那个泄密者!这些银翼之耀肯定是泄密者派来的!他和塔柯军勾结,把我们的消息告诉了他们,然后双方联手来堵我们。” 关阙道:“再看看就知道了,我们先做好弃舰准备。” “好。” 纪九赶着去解了套在机器人身上的绳,关阙则在星舰控制系统里输入攻击数据,并设定了接下来的行动步骤。 三方距离都在快速缩短,还剩下两分钟时,银翼之耀和黑鸦星舰率先遭遇,双方同时发射出了导弹和激光炮,开始了空中对战。 “他们在对打,他们不是一伙的。”纪九立即道。 “我看见了。” 四艘银翼之耀被缠住,但另外三架黑鸦星舰却脱离战火圈,依旧追击着纪九所在的这艘星舰。 时间又过去了一分钟,内舱门已经打开,纪九站在和外舱门之间的连接通道里,腰间系着两条绳,一条垂在地上,另一条捆着站在旁边的机器人。 他扶住头罩向左扭转,让头罩和宇航服完全嵌合。鸟崽趴在他后腰处的气囊里,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显示屏上方的倒计时数字在不断跳动:25、24、23……这代表那三架黑鸦星舰,马上进入可攻击距离内,但同时也能锁定他们这架飞行器。 “你程序输入还有多久?” “快了。” 纪九额角跳了跳:“我最恨这两个字。” “马上。” 10秒! 9秒! 8秒! “完成!”关阙一声大喝,朝着舱门口冲来,如同光影般闪到纪九身前。 纪九感觉到腰间一紧,知道关阙已经抓住了系在自己腰上的另一条绳,便毫不迟疑地按下舱门开关。 内舱门关闭的同时,外舱门开启,关阙已将纪九身上的另一条绳索扣在了自己腰间。 倒计时结束,双方已进入了可攻击距离,关阙在被巨大吸力拖出舱的瞬间,按下了手上的遥控器。 黑鸦星舰在锁定到他们飞行器的同时,他们已成功出舱,同时让这架飞行器也完成了对黑鸦星舰的锁定。 两人飞出星舰,进入太空,系在纪九腰间的两条绳索都骤然绷紧,机器人也跟着飞了出去。 纪九在太空里360度旋转,身体无着无落,如同极微小的细胞或是类病毒,在广袤无垠的真空里旋转不休,并随着惯性飞向某个方向。 他现在只能牢牢握着腰上的绳,从那绷直的状态里知道关阙和机器人都在,也在跟着他一起往前飞出。 “啾啾!!!!”鸟崽的惊慌尖叫从气囊连接处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雀宝别怕,很快就好,别怕……”纪九在翻滚中喘着气安慰。 无人驾驶的小型飞行器还在继续向前疾驰,并按照关阙刚才输入的程序开始进行攻击。它不管不顾地发射着各类导弹,就连间隔必须两分钟以上的伹波光鱼雷也在连续发射。 “警告,A发射口温度过高,警告……” 飞行器里闪着红光,机械音不断提醒,但各类导弹依旧不断飞向后方,牵成了一条长长的连珠线。 就在三架黑鸦快要追上时,炮膛终于承受不住地爆炸,整个舰身分崩离析,金属碎片飞向各个方向,在无介质的真空里,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纪九此时已经飞到了极远处,消失在了这片空域,但还在停不下来地翻滚旋转。 关阙抓住连着两人的长绳,一点点靠近纪九,将他一把抱住。再启动背后的推进器,稳住了两人还在旋转的身体。 “阿宝。”纪九紧搂着关阙的腰。 “我在。”关阙也喘着气。 纪九脑袋在头罩下转动,打量着四周。 他们现在正悬浮在太空中,四周是一片空荡荡的黑暗。而极远处挂着一颗橘红色星球,中间围绕着一圈灰白色星环,像是一枚从中剖开的咸鸭蛋。 “感觉怎么样?”关阙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带着一些机械感,微微有些失真。 “我没事。”纪九回道。 “那个呢?” “很正常。” 额顶灯的雪白光束里,纪九看见机器人打着滚飞来,便一把抓住它的腿。 “吴思琪,哪儿跑!” 纪九抓住机器人,直到它停下后才松开,让它被腰上的另一条绳子牵着,平稳地跟在自己身后。 “啾啾。”鸟崽飘在气囊里,双脚和双翅都摊着,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 “雀宝,是不是很难受?” “啾……” “你没有进行过训练,肯定不适应,过会儿就好了。” 关阙抬起手腕,扫描了附近空域:“那六架星舰没有来找我们。他们没察觉到我们离开,暂时会认为我们已经在爆炸中丧生。” 他又查看目前所在的空域坐标,并指向自己的身体左侧:“空间站在那个方向,离这里不算太远。只要它像之前那样停留在原地,我们就可以在两个小时后飞到。” 纪九问:“如果它开始移动呢?” “你最好祈祷它是朝我们的方向移动。我们氧气有限,如果追不上它,就只能永远飘在太空里了。” 确定好空间站的空域坐标,两人朝着那位置飞去。为了节约能量,便轮流使用推进器。 纪九先领头,他飞去前方,身后拖着机器人和关阙。 额顶灯的一束光穿不透这片空茫,四周的黑暗铺天盖地,像是随时都可能将他吞噬。虽然他不止一次驾驶过星舰,在军队里也进行过太空行走的训练,但真正离开舰舱进入太空,心里也对这种死一般的沉寂和未知的空茫产生了恐惧。 “阿宝。”他轻轻唤了声。 “嗯。” “没事,就是叫叫你。” …… “阿宝。”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问你还在不在?”纪九的呼吸声有些急促,“没有任何参照物,我都不知道自己在飞没有。这地方太安静了,你和我说说话。” “你想听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 关阙看着前方那道背影,突然拽动两人之间的绳子,轻轻飞向纪九,并在靠近他身后时扶住了他的腰。 纪九原本就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颤,耳机里关阙的声音适时响起:“是我。” 纪九的身体顿时放松。 两人保持着这个扶腰的姿势飞向前方,虽然隔着厚厚的宇航服,但纪九依旧能感觉到腰上那双手的力度,让他心里很安稳,那些对未知和空茫的恐惧也消散了许多。 “你为什么会加入银盟军?”安静地飞行片刻后,关阙出声问道。 纪九思索片刻后,认真回道:“我加入军队之前混帮派,成天就是打架吃喝混混日子。最后一次帮派斗殴的时候,我们老大被人捅了十几刀,死在街头,我也被抓了进去。关在里面的那段时间,我总是想起老大的死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也迟早会被捅死。” “如果怕死,脱离帮派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去加入军队?那也可能随时死在战场上。”关阙道。 纪九这次沉默了好一阵,才轻声说道:“因为我想做一个像我哥那样的人。”接着他又自嘲地笑笑,“我曾经以此为目标,但现在才发现,那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几个月前,我还觉得我最牛逼,但这几个月里,我终于明白,脱离了军队,我什么都不是。我一直以为,能做上指挥官是凭借我自身的能力,现在才发现,应该还是因为纪北宴……” “阿宝,我每次对你说着,如果下次在战场上相遇,我不会手下留情。但我心里明白,一直在手下留情的,是你。” “你给我设了几次套,我虽然在骂你,但其实不恨你,真的不恨你。怎么说呢?就挺挫败的,觉得自己好无能。当然,这不代表我就彻底原谅了你。” “我很羡慕你,又能打又能死。如果我像你这样就好了,那我就不用像个老鼠一样四处躲,我直接回到银辉星,打他一片。死了又怎么样?死了我再活,总能把那个幕后者给揪出来。” 关阙一直沉默着,双手扶着纪九的腰,垂眸看着他的侧脸。 隔着透明头罩,他能看见纪九的脸被额顶灯的光照亮,整个人脱离于周围的茫茫黑暗,就像是这个宇宙的唯一亮点和中心。 他看见纪九又侧过头,嘴唇轻缓地开合:“……当然,幸好我们有铦电,不然谁能挡住你们序列者?” 关阙从纪九脸上收回视线,目光投向极远处。片刻后才低声道:“你这样没什么不好的,我觉得很好。死了又活,有时候是一种很残酷的折磨。我不喜欢死亡的感觉,很不喜欢。” 第39章 漆黑的太空无边无际,两人就这样轮流领头,带着机器人和鸟崽,朝着某个方向飞行。 纪九觉得他们已经飞行了很久,但看看时间,才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太空一片空茫,始终没瞧见空间站的影子,视野里也没有任何近距离物体能作为参照物,这让纪九总会产生一种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俩的错觉。 嘟,嘟,嘟…… 耳机里突然响起有节奏的声音,他下意识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而现在领头的关阙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依旧在朝着前方飞行。 “阿宝,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纪九赶紧问。 “什么声音?” “嘟,嘟,嘟……” “没有。” “那可能是我耳麦出了问题。” 纪九调节头罩旁的耳麦装置时,关阙按停了推进器,转过身看着他。 “怎么样?” “我调过了,但还是在响。” 关阙拽着绳子飞向纪九,停在他身前,拧起眉头打量,再将他的手臂抬高,查看位于宇航服腰部的状态屏。 状态屏只有巴掌大小,可以呈现宇航服的当前状态,此刻那方屏幕上,上面几行字皆是绿色,但最下方两排字却是红色,还在不断闪烁。 氧气量低于2% 还可持续使用30分钟 纪九察觉到关阙的神情有些不对,便也低头看向状态屏,在看清那两行红字内容后,脸色渐渐变白。 “怎么会这样?氧气量怎么会这么低?”他双手在头罩上四处摸索,“是宇航服在泄氧吗?” 关阙拨动他的肩膀,让他在自己面前转圈,并飞快地将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怎么样?是不是在泄氧?”纪九急促地问。 “宇航服没有问题,是这氧气筒的充氧量不够,应该是之前被人使用过,却没有及时补氧。” 关阙立即转身,按下推进器开关,带着纪九继续往前飞行。纪九缓过神,赶紧查看手臂上的空域坐标仪,发现他们要到达空间站,时间估算还需要29分钟。 “我们还要飞半个小时,和我氧气用光的时间差不多。”纪九道。 “我知道。”关阙简短地回道,“你现在保持安静,呼吸尽量平稳。” “好。” 关阙将推进器开到了最大速度,两人如同两颗飞矢的流星,迅速划过太空。 纪九的耳机里不断响起氧气快告罄的报警声,每一声都让他心头一颤。他便干脆关掉状态屏,让那催命般的报警声消失,再闭上眼,让自己进入全身放松状态,减少耗氧量。 氧耗时间和到达空间站的时间差不多,如果空间站在移动,或者没有及时开舱门放行,但凡这过程里随便出现一点差错,他就会因为缺氧而丧命。 但他现在却不是太惊慌,毕竟关阙在这里。 关阙那么聪明,那么强大,肯定不会让他出事,也肯定会有办法的。实在不行的话,关阙的氧还很充足,两个人轮流吸氧也可以。 “啾啾。”鸟崽不明所以,但也感受到了此时气氛不对,有些紧张地叫了两声。 “爸爸打个旽,现在不想说话。” “啾。” 纪九虽然认为自己不会出事,但还是觉得将鸟崽放去关阙那里更安全。而且鸟崽虽然消耗不了多少氧,但终归是要大于他单独一人。 “阿宝。” “怎么了?” “以防万一,你把这个气囊先拿走,连接上你的宇航服。” 关阙正在全速飞行,只回道:“不用。” “我只是要做好各种应对准备,而且它也会消耗我这边的氧气。” 关阙道:“我在这里,你就不会出事,雀宝也不会。你现在别说话,只保持平稳呼吸。” 得到关阙的保证,纪九便彻底不再慌张,只一动不动地舒展着身体,偶尔看一眼手臂上的空域坐标仪,看着那个正在接近的小点。 但当他再一次看向那面小屏时,整个人却陡然僵住。 他抬高手臂瞪大眼睛,仔细地在那小屏上寻找,足足过了十几秒才终于确定,那个小点从这片空域里消失了。 关阙从耳机里听见他的呼吸又变得粗重,便问道:“怎么了?” “阿宝,那个空间站不见了,突然就不见了。” 关阙也立即抬腕:“是突然消失的吗?” “我两次查看坐标仪的间隔时间,应该是三分钟。” 关阙想了想:“那应该是空间站开启了隐身模式,让坐标仪的光波雷达无法扫描到。” “我觉得也是。”纪九缓缓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时间,纪九一直没有出声,只保持平稳呼吸,闭着眼,放松身体,由关阙带着他前行。 直到察觉腰间绷紧的绳子放松,他才倏地睁开了眼。 “到了吗?”他四处张望,包括头顶和脚下,但都没有看见空间站,“阿宝?” 关阙身后的推进器已经关闭,只沉默地悬浮在空中。纪九疑惑地看向空域坐标仪,看清上面的数字后,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脸上出现片刻的茫然。 他太相信关阙的判断,关阙说空间站开启了隐藏模式,他就笃定空间站会在原地。但现在他们就位于空间站所在的坐标位置,整片空域空空荡荡,哪有空间站的影子? 纪九背心渗出了冷汗,手足也瞬间变得冰凉,只转头看向关阙。 关阙在查看自己手臂上的坐标仪,神情里没有半分焦急,还时不时在调整自身方向。 “阿宝,空间站在移动,它已经离开这儿了。”纪九哑着声音道。 关阙头也不抬:“我知道。” 纪九看了眼宇航服状态显示屏,看见上面那串跳动的红字。 氧气量低于低于0.2% 还可持续使用2分钟 “我的氧气马上就没了,我们现在只能轮流吸氧。”他回过神,立即急声道。 关阙又调整了一个方向:“空间站并没有飞走,只在小范围空域里移动。不过我们距它还有一段路,要抵达的话,需要轮流吸氧很多次。氧气瓶和宇航服连接的软管头经不住重复更换,会松弛变形,氧气也会倒灌入太空。” 纪九听他这么说,有些反应不过来,怀疑是自己领会错了他的意思,便不确定地问:“所以……” “所以我们不能轮流吸氧。”关阙干脆地回道。 纪九怔愣地看着他,感觉到呼吸有些不畅,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氧气已经告罄。 眼前的关阙依旧冷静,如果是平常,纪九会觉得他处事不惊,但现在他居然还保持这种态度,并淡定地拒绝自己轮流吸氧的要求,这让纪九无所适从,同时也感觉到了震惊、失望和伤心。 如果同行的是其他人,纪九也许不会管那么多,直接上去行动,轮流吸氧。但现在他只怔愣地飘在太空里,一动不动,没有动手,也没有再次恳求。 “啾啾?” 纪九终于回过神。 鸟崽。 对了,还有鸟崽。 他什么也没说,只伸手去扯气囊,想直接把鸟崽塞给关阙。但他的手指刚碰到气囊,手腕便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握住。 “别慌,没事的。”关阙道。 纪九心里瞬间涌出浓浓愤怒,竟然都忽略了氧气即将告罄的恐惧,只大力挣扎,想将自己的手腕挣脱出来,同时嘶哑着声音低吼:“放手!你把纪雀带上,你把它带走!” 关阙的手指犹如钢箍,他无论如何都甩不掉,挣不开。而他越是挣扎,氧气消耗得越快,立即便感觉到呼吸艰难,喉咙里也像是被塞住了一团棉花。 关阙一直握着他的手腕,那双黑沉眼眸认真地看着他。就在他开始张着嘴喘息时,突然松开了手,接着拨动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背朝着自己。 “关阙……”纪九咬着牙,只能发出嘶哑的音节。 关阙没有应声,只动作迅速地扯掉纪九氧气瓶上的软管,再反手取下自己身后的氧气瓶,连接上了纪九的宇航服。 纪九感觉到关阙松开了自己的手,正要去摘气囊,便发现头罩里有冰冷的新鲜空气涌入。他不明白这突然的氧气是哪儿来的,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想转身,却被关阙按住了肩膀。 关阙扔掉纪九的空氧气筒,再将自己的氧气筒挂上他的后背,这才将人松开。 纪九转过身,一眼便看见了那正在飘远的氧气筒,只怔了半秒,立即看向关阙,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他一把抓住关阙的胳膊,用力飘到他身后,看见那原本应该挂着氧气筒的位置已经空空。 关阙的头罩里还有残存的氧气,他的声音也依然冷静:“我刚检查过附近,显示-5647,321,-56处有粒子波动。这种情况一般是大型星舰或是空间站停留时造成的,空间站肯定就在那里,而且暂时没有移动。你朝着坐标点全速飞行,二十分钟就能到。” 纪九却没有去听他说的那些,只死死盯着关阙的后背,紧攥着他的胳膊。 “你把氧气给了我,那你怎么办?” “我没事的。”关阙回道。 关阙将握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慢慢拿掉,再转过身看着纪九。 “你知道的,我是高阶序列者,死亡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纪九摇头:“可我也知道,你很不喜欢死亡的感觉。” “每个人都有不喜欢的事,但和眼下这种情况相比,那点不喜欢又算什么?”关阙声音淡淡地道,“现在只有一瓶氧气,我死了还能活,你死了可就没了。等会儿记得,别把我的尸体丢在太空里就行了。” 纪九急促地道:“我们可以轮流吸氧。” “我说过不能轮流吸氧。” 纪九又抓住了他的胳膊,语气执拗地道:“可你不喜欢死亡。” 关阙皱起了眉:“你记得你刚才给我说了什么?你说你觉得自己没用,就连成为指挥官,也是因为纪北宴的原因。纪九,你要做一名成熟的指挥官,必须要头脑清醒,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选择。让你用上氧气瓶,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你应该摒弃那些不必要的软弱,做出最理智的决定。” 纪九一言不发,只紧抿着唇,双眼通红地看着他。 关阙原本满脸严厉,但见到纪九这幅模样,终究还是软下了神情,一边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一边低声道:“乖,听话,相信这个决定,相信我。” 关阙拿掉纪九的手,再抬起胳膊,像是想要去摸他的脸,但又被那层头罩给挡住。 他便将手贴在纪九脸部的位置,柔声说了句:“不要回头。”接着便将纪九转过方向,让他面朝着前方,再打开了他身后的推进器。 纪九顿时朝前飞出,腰上的绳索瞬间绷紧,拽着关阙和机器人一起前进。 纪九将推进器速度开到最高,如光电般飞向了空间站。他知道关阙头罩的氧气已经耗尽,却也遵从他的叮嘱,忍住了那强烈的想要回头的冲动。 他希望关阙能多坚持一会儿,坚持到他抵达空间站,却又希望关阙立即生命结束,不用去忍受那再一次经历死亡的痛苦。 短短两分钟时间过去,纪九却觉得漫长得像是已经过了一个世纪,心脏被放进一锅滚水里,反复煎煮。 因为不能回头,他的听觉在此刻是前所未有的敏锐,能听到气囊里鸟崽的呼吸声,能捕捉到耳机里那一丝隐约电流,但却始终没有听见关阙发出任何声音。 他已经昏迷了吗? 希望他已经昏迷了,希望他没有感觉到痛苦…… 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耳机里传出一声低低的喘息。 这声音很轻,只像是溢出齿间的气音,短促、隐忍、克制。但对于纪九来说,却宛如突然炸响的一道惊雷,让他身体猛地一颤,心脏在那瞬间也停止了跳动。 喘息声没有再响起,纪九死死咬紧牙,眼底充满血丝,脑中只反复回想着关阙刚才的那一句。 不要回头。 但下一秒,纪九却突然关掉推进器,猛地转过了身。 那束惨白的额顶灯光照下,关阙牙齿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那张脸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五官也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 他也看着纪九,那双逐渐涣散的目光里也许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求生欲。 纪九心里清楚,死亡对于关阙并不是结束,自己只需要拖着他的尸体去往空间站,到了明天,他便会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 但他目睹关阙步向死亡的一幕,便再也无法维持冷静。因为他同时也明白,就算死亡是一种假象,但关阙正在经历的痛苦却无比真实。 我不喜欢死亡的感觉,很不喜欢。 纪九抓住绳索,飞到了关阙身旁,毫不犹豫地去拔自己身后的软管,想将氧气连上关阙的头罩。 关阙看见了他的动作,原本垂死的人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力气,突然抬起手,一把扯掉了自己头罩里的那条氧气软管。 纪九瞳孔骤缩,动作也陡然顿住。 关阙破坏了头罩氧气管,那么就算他想两人一起共用氧气瓶也不行了。 纪九怔怔看着关阙,嘴唇不停颤抖,接着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双手紧紧环在他的后背上。 他能感觉到关阙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抽搐,却只能用力箍紧他,侧头看向旁边虚空,咬着牙道:“很快的,马上就不难受了,很快的……我会陪着你,我陪着你……” 怀里的人终于渐渐停下了抽搐,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纪九依旧保持着抱住他的动作,侧头看着另一个方向。 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头罩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他曾经见过关阙的两次死亡,而且是自己亲自动的手。 当时的他,果决而残忍,甚至没有去注意关阙死亡前的表象。 但现在再次见到关阙的死亡,他只觉得喉咙被堵得不能呼吸,胸口疼痛难忍,如同也陪着关阙,经历了一场痛苦的窒息。 他就这么抱着关阙的尸体,一动不动地悬浮在浩瀚太空里。额顶灯发出微弱的光,让他们如同这漆黑宇宙里的一颗小小星辰。 良久后,纪九眨了眨被泪水浸润的眼,轻声喃喃:“我原谅你了。我们扯平了。” 他缓缓松开关阙,仔细看着面前的人。 关阙神情平静地闭着眼,一只手紧抓在前胸,看上去和活着时并没有多大区别,这让他心里稍微好过了一点。 他想将关阙的那只手拿下,但刚握住他的手,动作便是一顿,接着拉开那件宇航服外兜拉链,将手伸了进去。 他再取出手时,掌心便多出了两只小狐狸。 纪九看着那两只狐狸,一边忍不住地笑,一边又流下了眼泪。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你究竟在想什么啊?这种时候了你还惦记你的两只狐狸。你总是这么莫名其妙,我和你都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他哽咽着道。 “啾啾?”鸟崽一直挂在纪九腰间,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疑惑地叫了两声。 纪九深深吸了口气,沙哑着声音道:“没事,雀宝,走,我们出发。” “啾啾啾?”鸟崽探头看向关阙。 “他睡着了。” “啾。” 纪九按下推进器开关,全速飞向了空间站。他的腰上系着两条绳,一条连着关阙,一条连着着机器人。 身旁依旧是无边无际的太空,黑暗像是随时都要将所有物体吞噬殆尽。但纪九此时心里已经没有了恐惧,只全速朝着坐标点飞行。 我再也不想看见他死了。 永远不想。 第40章 纪九在太空里飞行了二十分钟左右,空茫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小黑点逐渐变大,最终显出它完整的轮廓外形。 纪九原本以为这是卡塔拉的小型空间站,但眼前出现的分明是一艘大型星舰,如同一座浮岛悬浮在太空里。 他略微感到有些意外,但还是一边飞行,一边打开了手腕上的联络器,和扫描到的那个唯一的信号源取得互联,并朝对方发出了求救信号。 信号一直不被接收,纪九不断重复发送,终于滴一声响,耳机里传出一道混合着电流杂音的男声:“……卡塔拉23号星舰兼空间站……已收到你的信号,请讲。” 纪九听到这断断续续的回应,激动得握紧了手:“我是银辉星平民,驾驶的星舰在附近空域损毁,现在请求进入卡塔拉23号空间站。” “请提供你所在星舰的空域坐标。” “星舰已经没了,我就在空间站侧舰门外面。”纪九补充道,“我是穿着宇航服飞来的。” “你们有多少人?” “我和我的同伴,一共两人。” 对方沉默了两秒:“稍等。” 纪九停在距离空间站百多米的地方等待,并拉动腰上的绳索,将关阙拉近,扶搂住他的腰。 星舰外的一扇小舱门开启,飞出来几名身穿宇航服的人,手里还端着枪。对方打量着纪九和关阙,用探测仪扫描过两人全身,确定他们没有携带武器,这才稍微放下警惕。 “你的星舰在哪里?”有人问。 纪九虽然已经对空间站塔台说明过,却也给几人再次解释了一遍。 “为什么会损毁?” “遇上了陨石群。” “你的同伴死了?” “没有,他只是晕过去了。”纪九撒了个谎。 “啾啾。”鸟崽对他的话进行纠正,表示关阙其实是在睡觉。 对方又盘问了纪九和关阙的身份,纪九给出了刘金福的假身份,同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心里暗自警觉起来。 按说只要发现太空幸存者,第一时间都应该先救入星舰。但他们却就这样飘在太空里,进行着没完没了的盘问,几人还不时互相传递着眼神。 而他们提出的问题,侧重点也不在关注两人的状况,而是在盘查他是不是军队的人,以及附近空域还有没有其他星舰。 “你们驾驶的是民用舰?” “对,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俩都是银辉星科亚原料公司的员工,这是运送一批原料去往C46行星的矿场,结果在附近出了事。” “没遇见军方的巡逻舰?” “没有。” 几番询问下来,纪九心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认为这群人不是卡塔拉教会的人,反倒比他更像是通缉犯。但他就算心里这样想,脸上也不动声色,只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反复的盘问终于结束,那几人脸上的警惕也消散不少,为首小头目对着纪九道:“走吧,进去。” 纪九现在哪还管他们究竟是什么身份,只连声感谢,带着关阙和机器人跟在他们身后,飞向了星舰的小舱门。 经过两道舱门和通道,纪九瞬间感觉到了重力。不过他早有准备,一把将倒下去的关阙抱住,让他靠在了自己肩上。而浮空的机器人便掉落在地,发出砰一声闷响。 纪九将关阙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的腰打量四周。他们置身于一间不算大的舱房,旁边一排机器发出轰鸣声音。他瞧了一眼,认出那些机器是内循环用水装置,而且造型老旧,那么这艘星舰至少也已使用了一百多年,已达退役年限。 几人已经摘下了头罩,都抱在怀里,打量着纪九,神情阴晴不定。 “把你们的头罩摘下来。”长着一脸络腮胡的小头目道。 纪九看了眼靠在自己肩上的关阙,见他面色只比常人稍显苍白,耳后的鳃也掩饰得很好,便先摘掉他的头罩,放在旁边台上,接着再摘下自己的。 最后解掉腰后的气囊,将鸟崽捞出来,抱在怀里。 “啾啾?” “嘘,先别说话。” 纪九右手扶着关阙,左手抱着鸟崽,规矩地站着,任由几人打量,脸上挂着一个略显忐忑的笑容。 他长相俊美,此时又挂着无害的笑容,几人的脸色便放松下来。为首小头目揉了揉自己鼻子,问道:“你能出多少钱?” 纪九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出钱?” 旁边的瘦削男人咂咂嘴,露出两颗金牙:“你真以为我们是那什么卡塔拉教会,在这太空里飞来飞去地做慈善? 纪九有些惊讶:“你们不是卡塔拉教会?” 这下对面几人都笑了起来,瘦削男人转动着手里枪支:“小子长得挺俊,但脑子不好使。那什么教会算个屁,能有我们这样的超级星舰吗?” “那你们究竟是谁?想要做什么?”纪九神情开始变得惊疑不定。 “别啰嗦,想要我们救你?可以,但你得出钱。”瘦削男人抬起枪筒,分别点了下纪九和关阙,“出钱买两张让你们留在星舰里的票。” 这就来了。 纪九早就清楚会有这样一茬,却也面露慌张:“要多少钱?” 瘦削男人笑得一脸奸滑:“两百万。” “两百万?两张票?”纪九这次是真的被惊到,脸色也跟着大变。 “一张。”另一人在旁边竖起了两根指头,“两张票就是四百万。” 纪九连连摇头:“可是我没有什么钱。” 他这是说的真心话,别说四百万,他这辈子连四十万都没见过。 瘦削男人冷笑一声:“没钱?能开得起星舰运送货物的人,你居然给我说没钱?” 纪九叹气:“哥,我已经解释过了,我们俩只是负责运送货物的公司员工。四百万?那还不如给我两个氧气瓶,我们重新回到太空。而且这可是在太空里啊,你们能接收转账?” “转账不用你担心,我们自有办法。”对方回道。 纪九面色黯淡地长叹一声:“哥,要不是你们,我和我同伴肯定就死在太空里了。你们救了我俩的命,让我倾家荡产都无法表达感激。但我真的没那么多钱,哪怕是非要让我抱着氧气瓶,满怀着对你们的感激重返太空,也都拿不出那么多钱。” 他态度诚恳,一口一个感激,几人面面相觑,突然就有些说不出狠话。 “那你能拿出多少?”旁边有人用商量的口气问道,见小头目瞪了他一眼,又凶狠改口,“一百万一个人!” 纪九道:“哥,我给你们算笔账。我在公司的底薪是五千块,送一次货有一千提成,每个月可以送四次——” “行了行了。”一道声音打断,小头目没好气地开口:“五十万一个人。给就留下,不给就出去。” 纪九在心里算了下,觉得关阙能在耀炽城住上凯莱酒店,那么一百万也许能拿得出来,便果断替他做主:“哥,我凑凑的话,五十万应该成。但我们的钱全在我伙伴这里,你们就宽限一天,等明天他人醒了再付款,行不行?” 五分钟后,纪九跟在一名红发男人的身后,走在长长的通道里,身后还拖着一架板车。 关阙躺在板车上,机器人躺在他脚那头,鸟崽则站在板车扶手上,安静地东张西望。 走出一段后,纪九听见从通道尽头传来的人声和机械轰鸣,他心里暗暗一惊,发现这星舰里的人还不少。但真正走出通道后,还是被眼前所见震惊到。 前方出现一个宽阔的空间,工业机器人推着装满矿石的小车,在各种大型机器之间穿梭。还有不少工人打扮的人,满脸脏污,或在操作机械,或在驾驶推车,一群老弱病残则坐在右边空地上,拿着圆筛子在过滤矿石。 轰鸣的机械和忙碌的人群,让这里看着就像是一个大型工厂车间。而纪九粗略一数,光是这一个车间,恐怕就有几百人。 “这是我们跃辉星际贸易公司的矿石处理厂,每天可以产出两百公斤堀矿。”纪九愿意付钱,红衣男人对他的态度便好转了许多,见他在打量这里,便有些自豪地介绍。 跃辉星际贸易公司…… 纪九觉得这个公司名有点耳熟,在脑中一番搜索,突然想起曾经在一份军部资料上见过。 那是一张通缉名单,主要是一些星盗组织,其中就包含这个跃辉星际贸易公司。 这与其说是公司,不如说是一个团伙。他们偷偷开采被禁止私下挖掘的珍贵矿源,再将它们销售到一些帮派和不法分子手里。 这家公司挂在通缉名单上多年,迟迟没被端掉。原来他们的窝点是一艘大型星舰,就连制作成品矿石的厂房也在星舰里,难怪一直没有被抓着。 “我们公司规模宏大,集挖采原料、提炼、销售于一体,各种大型机械和生产线一应俱全。这里只是挑选原料的一车间,那边还有二车间,三车间。” 红衣男人指着墙边一条往下的铁梯:“那下面是我们的职工宿舍,管理非常严格,男左女右,中间住着已婚双职工。我们公司的目标也很远大,就是在未来五十年内,把公司业务开展到全宇宙。” 纪九便赞叹点头:“你们公司真的太牛了,我以前连想都没想过,会有人把公司建在星舰里。这得花不少钱吧?” “没花钱,从星盗手里抢的星舰。”红衣男人很是得意,“这本来是塔柯军的一座退役星舰,被星盗用便宜的价钱买去,然后我们公司员工再将它抢了过来。” 纪九微微侧目,但嘴里还是继续夸赞:“贵公司真是太有实力,别说未来五十年,最多二十年,业务就能遍布全宇宙。” 红衣男人对他的回答比较满意,道:“那边有电梯,我带你们去三层豪华客房。” “居然还有豪华客房?” “那是当然了,我们公司也有客户往来,得给他们提供最好的居住条件。”红衣男人亲热地拍拍纪九的肩,“你俩就是我们的新客户,刚给我们带来了一百万收益。” 纪九:…… “咱们公司这么大,业务也很繁忙,星舰不会一直停在这儿吧?”纪九打听。 “你运气好,我们马上就要启航,你要是再晚到十分钟,星舰就要飞走了。” “那接下来是准备去哪儿? 虽然红衣男人提到公司就滔滔不绝,但纪九提出这个问题后,他立即就闭上了嘴,神情也有些警惕。 纪九察言观色,立即错开话题,不再追问。 电梯就在不远处,斑驳老旧,轿厢壁也凹凸不平。红衣男人帮着纪九,将推车推了进去,再按下了数字键4。 电梯没有动,红衣男人一脚踹上轿厢门,电梯才开始吱嘎吱嘎地上行。 “哥,怎么称呼?”纪九问。 红衣男人回道:“陈二煤。” “煤哥。” 陈二煤看了眼关阙:“他这是怎么了?等会儿我们会让医生来给他瞧瞧。” “被撞了下脑袋,不用麻烦医生,我已经给他检查过了,没有大问题。”纪九朝他笑笑,“我也是我们公司的医生。” 电梯在四层停下,纪九推上推车,跟着陈二煤踏进了通道。 通道两边皆是房间,陈二煤在其中一间房门口停下,打开,伸手按亮了室内灯。 “你们俩就在这间贵宾房里好好休息,晚饭会有人给你们送来。” 纪九见他要离开,忙道:“煤哥,我这个机器人是锁死状态,能帮我启动一下吗?我是贵公司的重要客户,刚和你们做了一百万的生意,总得给点免费服务吧?” 陈二煤点头:“当然可以,等收了票钱后就替你启动,这是我们公司送给贵宾的免费项目。” 陈二煤刚离开,脚下便开始震颤,四处发出了咣当声响。纪九知道这是星舰启航,赶紧将推车抵到墙上,免得它四处滑动,并将关阙的身体紧紧搂住。 震动持续了半分钟,星舰进入了平稳飞行状态,纪九这才松开手,抱起关阙,将他挪到了床上。 纪九蹲在床边,仔细看着关阙。 关阙的黑发轻搭在额上,两排浓黑的睫毛盖住了下眼睑,虽然脸和唇很苍白,但看上去只像昏迷了而已,所以也让那几名星盗没有起疑。 屋内很安静,卫生间的水龙头关不住水,发出一下下滴水声。纪九伸出手,按住那薄薄的唇瓣,手指碰触处冰凉,有着柔软的下陷。他抬起手指,唇瓣跟着弹起,却依旧没有半分血色。 “阿宝,我们安全进入空间站了,不过是个土匪窝。但是你放心,九哥会好好护住你,你就安心睡,睡到明天早上自然醒。” 纪九就这样看了关阙片刻,将他额上的头发拨开,这才动手脱掉自己身上的宇航服。 “啾啾?”鸟崽也站在床上,在关阙耳边叫了两声,又伸出翅膀推了推他的肩膀。 “他太疲倦了,这一觉要睡到明天,雀宝别吵他。” “啾。”鸟崽立即收回翅膀。 这原本应该就是星舰的客舱,是一间带着卫生间的小套房,地板上铺着地毯,屋中央放着一张大床,还有沙发和衣柜等简单家具。但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墙面斑驳,家具陈旧,地毯已经灰扑扑地看不清颜色,被虫豸蚀出了数个孔洞。 纪九脱掉宇航服,从左边裤兜里掏出那个装了光明之眼和暗影之牙的盒子,又从右边裤兜里掏出两个石雕小狐狸,一起放在了枕头旁。 他又去脱关阙的宇航服。死亡的人肢体很沉,他却像是怕将人弄疼了一般,动作很是小心轻柔。 “阿宝,抬抬手,对,就这样,动一下脚,我把衣服扯出来,好的,乖。” 纪九将两人身上的宇航服都脱下,就躺在了关阙身旁,顺手抱过鸟崽,给它按摩全身。 他还没有彻底从关阙死亡的那件事里恢复,总是一阵阵的心悸,时不时就要转头去看一眼关阙,手足也始终冰凉。 我说过不能轮流吸氧。 死亡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要回头…… “啾!”鸟崽突然发出一声大叫,纪九才发现自己揪紧了它的翅膀,连忙松手,迭声道歉,又对着翅膀处吹气。 “啾啾。”鸟崽表示不疼。 傍晚时,有人送来了晚饭,是星舰上人经常使用的营养餐。 鸟崽不挑食,只飞快地啄食,纪九实在是没有胃口,也强迫自己将一碗吃光,再去窄小的卫生间洗了个澡。 他只穿着一条内裤,爬上屋内那架唯一的大床,再抖开被子,将自己和躺在旁边的关阙尸体盖住。 “阿宝,我给咱们谈到了一百万。”纪九侧身面朝关阙,“他们明天一早就要来收钱,你可得早点醒。” 关阙一动不动地躺着,苍白的侧脸棱角分明,如同大理石雕刻。纪九细细打量着他的脸,伸出手指,沿着他高挺的鼻梁慢慢下滑,滑过下巴和凸起的喉结,最后停留在心脏部位。 他的掌心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感受到冰凉皮肤的温度,掌下心脏安静地沉睡着,没有丝毫跳动。 纪九神情闪过一抹黯然,闭了闭眼,转过身去关灯,同时对正在脚那头钻来钻去的鸟崽道:“雀宝,睡觉了。” 纪九一晚上惊醒数次,每次刚睁眼,便去看关阙的情况,伸手探他鼻息,贴到胸膛上听心跳。 他也断断续续做了很多场梦,每一场梦的内容都相同。他还飘在太空里,关阙的氧气筒炸成了碎片,他慌乱地四处找寻碎片拼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关阙在窒息中死去…… 纪九被敲门声惊醒时,还陷在梦魇里,浑身大汗淋漓。 他睁开眼,盯着天花板大口喘息,接着就去看身旁的关阙。 关阙依旧保持着昨晚的平躺姿势,连搭在眼皮上的几根发丝都没有变化位置。 纪九伸手按上他的颈动脉,片刻后垂下眼,神情沉郁,睫毛厚重地挂在下眼睑上。 “啾啾?” 纪九嘴唇动了动:“他没有醒,还在睡。” 砰砰砰,敲门声继续。 纪九按捺住内心的失望,回应道:“来了来了。” 他胡乱套上长裤和T恤,走到门口时,伸手使劲搓了搓脸,先露出一个笑容,再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陈二煤和其他两名壮汉,脸上也都带着和煦的微笑。 “刘先生,昨晚休息得好吗?”红衣男人问。 “不错。” 陈二煤朝着旁边点了下头,一名壮汉便上前一步,打开手提箱,里面放着七八种收款机。 “刘先生,不知道你是想通过什么样的方式付款,所以我们把需要的物品都带来了。我们公司在各银行都有业务,所以星舰上也能进入系统。你可以刷信用点,也可以使用各大银行转账,币种不同也没关系,我们也可以接受塔柯币。” 纪九没想到他们还真能在太空里转账,只用手抵着唇:“是这样的,我那同伴还没有苏醒,再给一天时间行不行?” “还没苏醒?”陈二煤顿了顿,对身旁壮汉道:“去把医生叫来。” “不用不用。”纪九连忙阻止,“他昨晚半夜醒过的,还吃了点东西,只是又昏迷过去了。” 纪九说完后,对面三人脸上的笑意消失,齐齐沉下了脸。 “玩我们是吧?里面躺着的那人怕不是个植物人?” “怎么可能呢?植物人不能进食,他还能进食的,只是吃了东西后又昏迷了。”纪九道。 “这是我们给那饭菜里下了安眠药吗?”陈二煤语气森冷,“小子,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现在就转钱,不然……” 他说完这句,另外两名壮汉便把外套撩开,露出腰间的枪支和匕首,陈二煤也开始捋袖子,手指关节按得啪啪作响。 纪九看着凶相毕露的三人,暗暗吸了口气,接着站直身,朝外挺出了自己的肚子。 “哥,手下留情。我是孕夫,五个月,怀得不太稳,遗腹子,五代单传……” 十分钟后,纪九拖着推车,跟在陈二煤身后,走在机器声轰鸣的工厂车间。推车上躺着关阙和机器人。 “在你凑足票钱前,别想住那贵宾房,也别想白吃白喝,得靠自己去挣。”陈二煤指着那排靠墙坐着的老弱病残,“像你这样的本来要挨顿打,但看在你是孕夫的份上,打就免了。你就和他们一起筛矿石,干一天,管三顿饭。” “谢谢煤哥,不过你放心,我同伴今天就要醒。” “我管他什么时候醒。”陈二煤冷笑一声:“反正什么时候交钱,什么时候算完,不然就一直呆在这星舰里干活,直到把钱还清为止。” 纪九实在是没忍住好奇:“煤哥,一百万的话,要干多久的活儿? “反正你这辈子是还不完。”陈二煤喝道,“但你不是怀了一个吗?生个小的让他也跟着干活,你们一起还。” 40-50 第41章 陈二煤带着纪九去了底舱。 底舱是工人宿舍,昏暗狭窄,每个房间里放着几张上下铺。两人停在其中一间房门后,陈二煤指着墙角的一张空床:“给你五分钟准备时间,然后去干活儿。” 纪九不能住在这样的宿舍里,关阙还没醒,人多眼杂,万一有人发现他的异常怎么办? “煤哥,你也知道我同伴身体不太好——我保证他不是植物人——但现在和大家住在一起,他这个病情的确不适合,也影响身体恢复。最主要的是,我希望他早点醒,那样也能早点付给贵公司票钱……” 纪九从到到尾都表现得诚恳且无害,说话也讨喜,所以陈二煤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 他想了想后道:“那边有个小屋子,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温控器也坏了,你愿意去住吗?” “愿意,当然愿意。” 这间房位于拐角处,但空间狭窄,屋内只有一架单人床,柜子都只能钉在高处,连转身都很艰难。 陈二煤等在门口,纪九将关阙抱上床,对鸟崽小声叮嘱:“雀宝,爸爸要去干活了,你就在这儿守着。要是他中间睡醒了,或者有人进来了,你就赶紧去刚才路过那厂房叫我。” “啾啾。”鸟崽挺起胸脯站在床上,见纪九对他抬起手,便也扬起一只翅膀。 纪九的手掌击了下它的翅膀:“加油。” “啾啾。” 厂房里机器轰鸣,装满矿石的推车来来往往,工人们抬起一筐筐矿石,倾倒入机舱,再由传送皮带运送去其他车间。 右墙下坐着一群老弱病残,正用筛子筛矿砂。这活儿不算重,所以大家一边干活,一边打量着纪九。 “我们星舰都没在星球上停靠,你是怎么进来的?怎么就在这儿干活了?”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娃,你这怀了几个月了?孩子的另一个爸爸呢?” …… 怀孕原本是最让纪九烦恼的事,但现在他将这事从第一的位置往后挪,搁到关阙复活和平安离开土匪窝这两件事后面。 他没有对肚子遮遮掩掩,只坐在小凳子上,转动手里的大圆筛,坦然回答周围人的询问:“叔,我乘坐的星舰在太空里损毁了,幸好那儿离空间站不远,我就从太空里飞来了。大姨,我欠了公司的票钱,所以干活抵债呢。我叫刘金福,24岁,怀了五个月了,遗腹子。” “哎哟……” “哎,你这娃长得这么俊,命怎么就这么苦。” 纪九立即就博得了这群人的同情和怜爱,有人提了个高一点的靠背椅过来:“小伙子,你坐这个,不屈着肚子。” “好的,谢谢叔。” 纪九心不在焉地筛了一上午矿,总是去看通往底舱宿舍区的通道口。但鸟崽一直没有出现,也就表示关阙一直没醒。他等得太过心焦,在工人集体上厕所时,飞速冲回了宿舍。 “怎么样?”纪九撞开了宿舍门。 趴在关阙头侧的鸟崽站起了身,摇摇脑袋:“啾啾。” 纪九喘着气走到床边,伸手去摸关阙的颈动脉,又不甘地问鸟崽:“眼睛都没睁过一次吗?” “……啾啾。” 纪九默默站直身,看见关阙脖子上多出来两道黑手印,用手背去蹭,结果更黑了。 他走向门口:“如果他醒了,马上就来叫我。” “啾啾。” 中午时,食堂员工推着餐车进入厂房,大家都排队领餐。纪九去水房洗了手,领了自己的饭菜,是两个馒头和一小碟预制菜品。 关阙依旧没有醒,他掰碎一个馒头喂鸟崽,自己在床边坐下,一脸沉郁地吃着剩下那一个。 关阙在H58死亡过两次,都是过了一晚上就活了过来,可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迟迟没有复活。他心里不免胡思乱想,猜测是因为关阙本身就有伤?或者是窒息式死亡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恢复? 可他在H58,也被绳子勒死过啊。 纪九正想着,突然发现鸟崽已经吃完了那个馒头,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动作一顿,问道:“不够吗?” 鸟崽赶紧摇摇头,又转过身,假装吃饱了在饭后溜达,还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纪九很清楚鸟崽的饭量,平常一顿要吃满满一大碗面包粒,还要泡上奶或是加上肉块。这两个馒头也就拳头大小,只一个的话,它肯定没有吃饱。 “雀宝,来帮爸爸把剩下这点吃了。”纪九将手里剩下的小半个馒头递了过去。 鸟崽连连摇头,将翅膀背在身后。 “爸爸吃不下了,想吐,你要不吃的话,就只能扔了。”纪九皱着眉,一脸反胃状。 鸟崽看着他,这次便慢慢伸出翅膀,将那半个馒头接走。 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纪九吃完饭,去水房打了一盆热水,用毛巾给关阙擦手擦脸,顺便活动一下肢体。 关阙看上去和活人无异,只是身体冰凉,脸上也没有血色。 关阙除了身体冰凉,脸上也没有血色,其他都和活人无异。纪九解开他的衬衫,用毛巾擦过胸膛皮肤,嘴里不放心地叮嘱:“你要快点醒过来,就算这一两天醒不了,你也要努努力,坚持一下,不要长尸斑。你只要长了那玩意儿,一眼就能被人看出来,到时候他们肯定要把你扔进太空……” 短暂的午间休息后,纪九继续干活。他一边筛矿,一边和旁边那些人闲聊,也打听出了不少的消息。 这里的工人并不像他想象那般,全是被弄来还账的“客户”。这些人其中有一部分是欠了高昂债款,或是犯了事的逃犯,也有身家清白的,到舰上只是因为躲避战乱。 “你们不想离开吗?”纪九问。 “每天从早到晚地干活,谁想留下来?但这不是没办法嘛。” “我是卫五星宏城人,塔柯军和银盟军在我的家乡打仗,把宏城给打没了。我到处流浪,这里好歹管食宿,虽然累点苦点,但饿不死。” “是啊是啊,我是柏亚星来的,我们柏亚星主城随时都被轰炸,我也是没办法。” …… 纪九安静地听着,暗暗叹了口气,也将那些原本还想试探的话都尽数咽了下去。 下午七点,纪九终于结束一天的劳作,洗过澡,吃过饭,浑身疲惫地躺在小屋床上。他身体左侧紧贴着关阙,右边则挤着鸟崽,门缝里飘进来大声喧哗和吵闹,那是隔壁舱房的工人正在玩纸牌。 “啾啾。”鸟崽啄了下纪九胳膊,抬起翅膀指着关阙。 “他很能睡的,没事。” “啾啾?” “应该快醒了。”纪九喃喃道,“我也很着急啊……” 两个就守着关阙,等着他苏醒,纪九不时就要伸手去摸下他的心脏。可直到深夜来临,整层舱房都陷入安静,关阙也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鸟崽终于撑不住地睡了过去,纪九关了灯,在黑暗里看着关阙隐约的面部轮廓,很轻地问道:“你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你很怕我出事吗?那么在意我?” 纪九睡着后,墙上温控器显示屏的数字便开始胡乱跳动,往外吹起了热风。 小屋内气温陡然爬升,纪九从睡梦中被热醒,烦躁地翻了个身,碰到关阙冰凉的身躯,便将自己的四肢都缠了上去,还将脸贴在他胸膛上,惬意地蹭了蹭。 “啾……”鸟崽也在烦躁地扑打翅膀。纪九眼也不睁地反过手,将它抓起来放在关阙的小腹上。 鸟崽感受到凉意,将身体摊平成一张饼,舒服地睡了过去。 好在没过多久,温控器又恢复正常。纪九慢慢感觉到冷,闭着眼睛捞起踢到床下的被子,搭在两人身上,也将鸟崽兜头盖住。 屋内一片安静,门缝处透进来几缕光线。那被子下窸窸窣窣地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按住关阙颈动脉,片刻后,又失望地缩了回去。 第二天清早,门外响起了其他人去水房洗漱的脚步声。纪九醒来的第一时间,便是将耳朵贴上关阙胸膛,接着又凑近他身体四处嗅闻,拨开他衣领,去看皮肤上有没有出现尸斑。 关阙的皮肤依旧苍白光洁,并没有出现斑点。他身上也依旧是一股清淡的味道,如风过松林般清新又深远,并没有什么异味。 纪九仰起头,盯着天花板怔怔出神,接着伸手使劲搓脸,像是要将那些沮丧和不安全部搓走。 他放下手时,侧头对关阙说了声早,又掀开被子,曲起手指,轻轻弹了下躺在关阙肚子上呼呼大睡的鸟崽脑袋。再抬脚下床,蹲下身去取放在床底的洗漱用品和脸盆。 他今天依旧和一堆年老体弱坐在墙角,一边聊天,一边从粗矿里筛出精矿。 他凭借嘴甜人俊,还有身怀遗腹子的寡夫身份加持,短短一天半时间,便完全征服了这一群人,并从他们嘴里套出来了很多信息。 比如这里的工头有多少人,巡逻队一共有几队,间隔时间是多少等等。 午饭休息时,他端着两个馒头回到了小屋,查看过关阙情况后,便将馒头掰碎了喂给鸟崽。 “你这次是怎么了?总不会就这样躺下去了吧?”纪九忧心忡仲地想,如果关阙一直不醒,那么等到离开这里后,要想法找个嘴严的医生给他瞧瞧。 鸟崽很快吃完了一个馒头,纪九还要给它再掰半个,它像是察觉到纪九其实也不够吃,所以怎么也不张嘴,只拍着自己的肚子,意思说很饱。 纪九大口啃着馒头,对着鸟崽道:“放心,爸不会让你挨饿。”他指了指墙角的机器人,“我等会儿就去把你思琪叔唤醒,让它也给你挣饭去。”想了想后又道,“还得搞把枪,顺便弄两个充得足足的氧气筒备着,这次真被那没充满的氧气筒给害惨了。” 纪九通过观察,还有和周围人的聊天,已经对这艘舰里的星盗作出了粗略评估。 他没见过这群人的作战能力,但能在太空里逃窜数年没被抓到,想来应该不错。 但他们到底不是正规军,没有受过什么训练,所以星舰内防守看似严密,实则有多处疏漏,他想要办点事情也不难。 深夜十二点,舰上的人都已经入睡,底舱最角落的小屋房门被打开,一道人影迅捷闪出。 纪九背着机器人,悄无声息地走过通道,进入生产车间,攀上了去往上层的铁梯。 所有的大型机械都停下运行,整个车间静谧无声,已没有了白日的喧嚣。他爬到快至上层出口,却没有立即钻出去,只靠着铁梯,安静地看着腕表。 两分钟后,头上响起拖沓的脚步声,两名打着呵欠的巡逻队员准时到来。 纪九抓住横栏,荡到了铁梯背后。灯光从铁梯间隔洒落,将他的脸映得斑驳,如同一只蛰伏在丛林里的猎豹。 那两名巡逻队员从楼梯口经过,都往下看了眼,却没有发现有人就藏在他们脚下。 巡逻队员刚走过,纪九便倏地窜出了楼梯口,再抓住面前铁梯继续往上,直接从两名巡逻队员身后爬到了第三层。 第三层是主机舱,只有公司的内部人员可以出入。纪九背着机器人和氧气筒,在那些机械形成的通道之间穿梭奔行。 主机舱右方放着数十名报废的机器人,都缺胳膊少腿,或站或躺地堆叠在一起。 纪九冲过那堆机器人,又猛地刹住脚,后退几步。 他确定挂在一台机械背后的是启动器后,便放下背上的机器人和氧气筒,只用手拖着机器人,钻进了两座机械之间的空隙。 这道空隙不宽,对于纪九来说,侧身尚能勉强通行。他含胸收腹,尽量伸长手,艰难地摘下了那挂在机械背后的启动器,再打开旁边机器人后脑上的小圆盖,将启动器连接在它后脑上。 前方传来了脚步声,两名第三层巡逻人员正在靠近。 “我们到底是去哪儿呢?这次的航行路线居然还保密,奇怪。” “王总说了,等会儿就会告诉我们。” …… 交谈声越来越近,那两名巡逻人员走到这里时,竟然停下休息,就站在空隙的左右两边继续交谈。 他们脚边就搁着纪九放着的两个空氧气筒,这里四处堆放着物品,所以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其中一人还用脚尖轻轻踢着。 如果他俩谁转头往空隙里看一眼,便会看见后脑处一下下闪着微弱绿光的机器人,还有屏息凝神手握启动器的纪九。 此时底舱小房间内,关阙紧闭双目躺在床上。他衬衫敞开着,鸟崽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门外稍有风吹草动,便立即警惕地支起脑袋。直到确定没有异状,才又重新趴回去。 温控器又出了问题,数字显示屋内气温已经到了43°,鸟崽热得有些烦躁,一会儿躺在关阙小腹上,一会儿又全身摊平趴在他胸膛上。 不知不觉,鸟崽的身体外,竟然慢慢浮起了一层金色的柔光。它低头看着自己,有些惊讶地站起身,转着头四处张望。当目光落在对面的金属墙面,看清里面的倒影后,有些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它歪了歪脑袋,扇了下翅膀,接着又慢慢分开两只脚爪,在关阙胸膛上劈了个叉。 它这下终于能确定那闪着光的倒影是自己,便激动地去推关阙,推他的手臂,用翅膀扇他的脸,想让他醒来看看自己。 关阙一动不动,温控器很快又恢复正常,屋内吹起了丝丝凉风,但笼罩在鸟崽身上的那层光晕也慢慢消褪散去。 鸟崽失望地看着变得灰扑扑的倒影,又看看关阙,满脸沮丧地重新趴了下去。 星舰第三层工作间内,那两名巡逻人员终于离开,机器人也终于启动完成。 纪九将启动器放回原位,按下了机器人的开机键。 机器人的面部屏幕亮起,出现了一双缓缓睁开的眼睛。它认出了面前的人,刚要出声,纪九便竖起食指在嘴边:“嘘。”接着又抱住它,在它脑袋上狠狠亲了一口,“欢迎回来,宝贝儿。” 机器人将他推开,立即去看他肚子,发现比之前大了点,惊喜地伸手指着:“哇——” “注意你的言辞啊,不要一醒来就说胡话。看见旁边那把磁力枪了吗?我可以让你刚醒来又接着睡。”纪九警告道。 机器人便憋住那些询问胎儿情况的话,只转着头四处查看,接着放轻了声音:“我们还是被银盟军抓了吗?这是晨曦星监狱?我们是准备越狱吗?” “没有,这儿不是银盟军监狱,你已经睡了半个月,我们早就离开了银辉星。” 机器人松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不可能让我在那么危险的地方苏醒。那这是哪儿?” 纪九注意听着外面的动静,嘴里回道:“土匪窝。” “土匪窝?” “这是一艘大型星舰,里面全是土匪。” 机器人愣了片刻:“要不你还是把我关机算了?” 纪九侧着身体,艰难地往缝隙外挪,嘴里道:“别担心,这些土匪菜得很,我一个打十个。现在有了你,如虎添翼,我俩联手,打三十个不在话下。” “那你让我醒来,是准备大干一场的意思吗?”机器人立即有些振奋,“谁让我是最新型最厉害的军用机器人呢?那我们就联手,一起捣毁这个很菜的土匪窝。” 纪九挪到缝隙边缘,探出头左右看:“我让你醒来,的确是要你大干一场,但不是打架。” “不打架?那是要做什么?” 纪九缓缓吐出两个字:“挖矿。” “挖矿?”机器人沉默了两秒,“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对,就是那个意思。” 纪九闪身离开缝隙,嘴里轻声道:“我每顿只有两个馒头,我和雀宝都吃不饱。但是你来了,如虎添翼,我俩联手干活,每顿就可以多领两个馒头了。” 机器人站着一动不动。 “别愣着,趁没人快点出来。”纪九催促。 待到机器人也钻出缝隙,纪九提上两个氧气筒,低声笑道:“挖矿只是暂时的,等这艘星舰一着陆,我们就要杀出去。” “那我们现在是要做什么?”机器人问道。 “搞枪,充氧。” 纪九在那些仪器间穿行,机器人紧跟在他身旁,不停转头去看他的肚子。 它趁纪九没注意,悄悄拿手去比了下他的肚子高度,接着扭头朝向另一边,屏幕上快速闪动兴奋的光。 等它再转回头时,屏幕已恢复正常,只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第42章 第三层机房控制间里,三名星盗正在检查发动机数据。 房门突然被推开,却迟迟没有人进屋。一名星盗起身,探出头往外看,接着关门,疑惑地走了回来。 “是谁在推门?” “不知道,外面没人,奇怪了。” 三人继续整理数据,但才过了没两分钟,门扇突然再次被推开,还重重撞上墙壁,发出一声巨响。 三人对视一眼后,都拔出腰间枪支,齐齐冲了出去。 门外依旧没有人,但拐角处有身影闪过,还在地面投下了一道矮敦的影子。 “站住!” “那是谁?站住!” 三名星盗追了上去,刚消失在拐角处,纪九便从旁边杂屋内闪出,迅速进入了控制间。 这屋里很是杂乱,陈旧开裂的皮沙发上堆着几件工作服和一条脏兮兮的毛毯,吃剩的餐盒随意丢在茶几上,旁边还搁着两个空枪套。 纪九径直去向右边,取下墙上的充氧器,分别给两个氧气筒注氧,接着绕到办公桌后,轮流拉开那些抽屉,从里面找到了一把手枪。 他检查过弹匣,将手枪别在腰后,充氧器也发出充氧结束的提示音。他提上两个氧气筒离开了控制间,在那些大型机械之间的通道里匆匆穿行。 还没走出一段,前方突然传来说话声,地面上也出现了几道晃动的人影。他赶紧闪身,躲到右边一台仪器的背后。 “这次我没有提前把目的地告诉你们几个,不是我不信任你们,而是这事要绝对保密。” 纪九听见了一道沙哑的陌生男声,便微微侧头,从仪器间的缝隙看了出去。只见几名星盗正簇拥着一名身穿西服的中年人,面色恭敬地听他讲话。 “你们也知道,钔矿太稀少,不管是银盟军还是塔柯军,都在争夺仅有的矿源,我们平常别说采,连靠近都没办法。” 中年人身形富态,看上去并不像名星盗,倒像是名生意人。他微微沉吟后又道:“不过你们也要提前做好登陆准备,让弟兄们把表都调后两个小时。” “王总,我们兄弟都听您的。” “王总,您怎么安排,我们就怎么做。” 星盗小头目们纷纷表忠心。 纪九从缝隙里看着那名中年人,直到他们渐渐走远,这才从仪器后钻了出来,猫腰跑向了楼梯口。 机器人已经等在了那里,正趴在铁梯上,朝着外面探头探脑。纪九对它打了个手势,两个都抓住铁梯迅速下溜。 两个回到小屋,紧闭上门,鸟崽看见机器人,高兴地冲了上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机器人迟疑了几秒,终于还是蹲下身,将鸟崽抱了起来。 它目光移到床上,在看清那名闭目平躺的人是关阙后,惊讶出声:“他怎么在这儿?” “你睡着的这段时间,他都和我们在一起。”纪九将氧气筒藏在床下,用那两套宇航服盖住。 机器人也不过去床边,只伸长脑袋看:“他是又死了吗?” 纪九动作顿了顿:“嗯。” “你怎么把他杀掉的?” “不是我杀的。” 机器人满脸狐疑,屏幕上的那双眼睛微微眯起。 纪九蹲在床边,转头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不过的确也是因为我,等会儿再告诉你经过。” 他撑着床沿站起身,碰触到关阙的手,发现那皮肤不似之前那般冰凉。他倒不吃惊,只转过身,跨前一步高高跃起,照着墙上的调温器一拳砸去。 砰一声重响,失控的调温器又恢复了正常。 “啾啾啾。”鸟崽让机器人把自己放下地,跑到纪九腿边,伸出两只翅膀给他看。接着用翅膀抱住脑袋,再慢慢滑下,摸过自己的肚子和全身,最后劈了个叉。 纪九:“……” “嗯,我知道的,雀宝的身材很好。”纪九猜测它要表达的意思,斟酌着开口。 “啾啾啾啾啾!”鸟崽重复刚才的动作,嘴里急切地解释。 “表演得不错,雀宝的身材太好了,很有曲线。”纪九一手环胸,一手摸着自己下巴,又补充,“非常肥美。” 鸟崽给纪九说不清,只得闭嘴爬上床,推了推关阙的胳膊。它见关阙依旧一动不动,有些生气地一翅膀扇在他脸上,再满脸沮丧地趴在他身旁。 “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机器人问。 纪九看了眼时间:“先睡觉,有什么事等到明天再说。我得养足精神,明天还要早起挖矿。墙边就有插座,你可以去充电休息。” “挖矿很重要吗?我们必须要拟定好逃跑计划!” “重要,不挖矿就没有馒头。”纪九去床上躺下,抬手关了灯,“晚安,吴思琪。” 机器人只得闷闷地道:“晚安,纪九。” “啾啾啾啾。” “晚安,雀宝。” 第二天,早上八点,舰内所有机械都已开启,沉寂了一夜的车间重回喧嚣。 “工头,这是我的机器人,它昨晚突然就能开机启动了,我想让它也跟着一起干活,替公司多做出一份贡献。”纪九在机器轰鸣声中,大声对工头道。 工头仔细打量着站在纪九身旁的机器人,看着它线条流畅的机械身体,还有那个一看就不普通的脸部屏幕,狐疑地问道:“这是哪儿来的机器人?你们公司会有这样的机器人?这好像是军用的吧?” “改装的,市面上就有各种机器人外壳,套上去就大变样。你看看它的腿,还没来得及套壳,这才是它的原生腿。” 工头视线下移,看见那两条粗陋廉价的机械腿,这才打消了心头疑虑。 “行,那让它去那边装车吧。” 纪九揽着沉着脸的机器人往右边走,低声道:“也不用多卖力,主要就是多领一份饭就行。你看前面,那些装车的全是机器人,个个英姿勃发,它们都是你的同伴,快去和它们打个招呼。” “它们都是工业机器人,本来就是挖矿的。但我是最新型军用机器人,不是挖矿的。” “你这种高高在上的心态要不得。大家都是机器人,不能搞歧视。你看那热火朝天的工作氛围,难道不心情激荡?不想快点投身进去?吴思琪,劳动最光荣。”纪九苦口婆心道。 “金福,快来这边筛矿,给你留了个位。” 纪九听见筛矿区有人喊,转头冲着那边回道:“姨,我马上过来。”接着拍拍机器人的肩,“好好干,开始你朝气蓬勃的一天。” 机器人等纪九离开后,走向了装车区。这里的机器人都拿着铁铲,从传输皮带上铲下矿石,装入旁边的金属筐。等到一筐装满,便挂上从顶上垂下的挂钩,那筐矿石便被自动送去下一个车间。 而每当一筐矿石被运走,那名机器人身前便亮起一盏绿灯,同时灯上出现一个数字,显示已被它装好吊走的筐数。 吴思琪走去流水线旁的一个空位,左右看看,从地上拿起一把铁铲,学着旁边机器人的动作,从运输皮带上铲了一铲矿石,再倒入身后的金属筐。 “你还没有按灯,要按下灯后才开始计数。”旁边那名机器人出声提醒。 “谢谢。”吴思琪按下了绿灯,然后继续铲矿石。 哗一声响,它铲子里的矿石掉落一地,周围几名机器人都停下手头工作,转头看着它。 吴思琪解释:“我不是工业机器人,我是——算了,说出来会吓你们一跳。我虽然对铲矿还有稍微那么一点点不熟悉,但我有着最强大的学习能力,马上就能进行高效工作。” 机器人们继续铲矿,吴思琪一边挥动铁铲,一边去看身旁那名机器人,看它动作熟练地挥铲、运石、入筐,再迅速扯下头顶挂钩,将满框矿石吊走。而它身前的绿灯也跟着亮起,显出了数字五。 吴思琪目光闪了闪,也开始加紧进度。 上午有二十分钟休息时间,所有人都趁这时间去往卫生间。 卫生间门外排着长队,纪九在队伍里站了片刻,见没人注意,便闪入旁边通道,再按照昨晚的路线,飞快地到达第三层。 他今天已经打听出王总的办公室位置,借助那些大型器械的遮掩,在躲过三三两两的星盗后,抵达一条通道。 他背靠墙壁,用脚尖将一块测地仪轻轻拨进通道,借助它镜子般的金属表面,去查看通道内情况。 通道尽头便是王总的办公室,可门口站着四名持枪的星盗。通道两侧的房间也都大敞着门,里面全是星盗,还随时在进进出出。 纪九看见前面也来了两名星盗后,便也不再停留,悄悄回到了一层厂房,接着干活。 到了中午,食堂工人推着几辆餐车进入车间,工头喊了声休息吃饭,所有人立即放下手头的活儿,去水管处洗手,再排队打饭。 纪九排到近处,领了两个馒头,又让身后排着的机器人上前。 打饭的老头正要将两个馒头放入搁在自己面前的餐盘,又倏地收回手。 “怎么是个机器人?机器人也要打饭?”老头问。 纪九在一旁道:“它工作了一上午,为什么不能打饭?” “那可不行,我就没见过机器人排队领饭的,而且它领了也不会吃啊。”老头不停摆手。 “什么事?吵吵嚷嚷的。”站在队伍另一边的工头便走了过来。 纪九还没回答,机器人转头看向他,语气咄咄地道:“工头先生,我在A运送带4号点工作,已完成铲矿数25筐,而今天上午A运送点的平均铲矿数是15筐。我请问,如此优秀的工作成绩,难道还不值两个馒头吗?” 工头听得有些发愣,转头看向纪九。 纪九轻轻咳了一声:“情绪情感值百分百。”接着又补充,“但是它说得在理。” 过了好几秒,工头才回过神,他看看机器人,又对那打饭老头道:“行吧,给它打饭。” “可是给它打了它也不会吃啊。” “吃不吃是我的事,但这是本就是属于我的两个馒头,你必须得给我。”机器人道。 “给它嘛,不就三个馒头,你想听它一直说个没完吗?”工头冲着老头不耐烦地道。 老头满脸不情愿,却也只能夹起两个馒头,放进了机器人的盘里。 “三个,他说的是三个。”机器人道。 老头看着那固执地递在自己面前的盘子,只得又夹了一个放进去。 鸟崽今天的午饭吃得很是满足,机器人将馒头掰成小块喂给它,它一边吃,一边在屋内愉快地走来走去,咽下后再回头,仰起头张开嘴,等机器人再喂。 纪九给关阙擦完身,收拾好毛巾水盆,这才拿起一个馒头,在床边坐了下去。 他狠狠咬了一口馒头,含混地道:“昨晚我去启动你的时候,遇到了一名叫做王总的人,应该是这伙星盗的头。只要擒住他,就可以提条件,让他提供一艘小型舰,我们就能离开这儿。但是我今天去看了下,这个人太谨慎,有些不好下手,得找一个能接近他的机会才行。” “系统评定了我上午的工作成绩,是A+。”机器人一边喂鸟崽,一边陷入自己思绪里。 纪九微微眯起眼,看着虚空中的一点:“我听见他在说,让手下的人把表往后调两个小时。根据时差判断,星舰的下一个目的地可能有三处,分别是晨曦星,旋3和旋6。” “但是我旁边那个机器人,它的工作成绩是A++!!”机器人提高了音量。 “晨曦星是仅次于银辉星的主星,这群星盗的目的地不可能是那里。而旋3气候恶劣,土地贫瘠,旋6则是一颗矿藏丰富的开采中矿星,这群星盗的目的地应该是旋6。”纪九满脸若有所思。 “它一条胳膊都没了,只有右臂在挥铲,我还是军用机器人,但是它是A++!”机器人满脸怀疑人生。 “按照空域路程,星舰今晚就能到达旋6,而王总肯定会出现,这就是我的机会。” “我的工作步骤里肯定有疏漏,下午我要好好研究一下。” 纪九转过头,抓住了机器人的一条胳膊:“好好准备一下,今晚星舰要抵达旋6,只要它登陆地面,我们就要行动。” “哦。”机器人心不在焉地应声。 纪九顿了顿:“吴思琪,你不用对这份活太上心。你忘了我们的初衷吗?只是为了给鸟崽挣口饭吃,而且晚上我们就要离开这里。” “我知道的。”机器人道。 短暂的午饭时间结束,两个又重新开始挖矿筛框。纪九几次探出身,看向车间右方,都能看见机器人正在飞快挥动铁铲的身影。 它将一把铁铲抡得快要飞起,还找了根布条,扎在自己的额头上。每吊走一筐矿石,便扭头去看自己的筐数,还会去看其他机器人的筐数。而在它的刺激下,那一整排机器人都被激起了竞争欲,铁铲上下飞舞,绿灯不断亮起,一筐接一筐的矿石被运走。 到了下午收工时,所有人都离开了车间,只有那群机器人还不肯走,依旧在铲石装车。 “吴思琪,够了。”纪九背靠着一根廊柱,双手环胸,神情无奈地看着那排机器人。 “大家都没有下班,我也不下班。” 吴思琪挥着铲,眼睛却死死盯着旁边的一名独臂机器人。纪九从它的目光便可以肯定,独臂机器人就是那个A++。 纪九走前两步,在它身后低声道:“挖矿很重要吗?我们要回去做准备了,那才是正事。” “重要,很重要!” 一群机器人你追我赶,干得停不下来,还是工头及时将流水线皮带的电给闸了,皮带不再运转,才终于让它们停手。 吴思琪盯着前方的小绿灯,听着那道系统音:“4号工作点此次工作评分,A+。” 吴思琪又紧张地看向旁边那名独臂机器人。 “3号工作点此次工作评分,A++。” 独臂机器人缓缓丢掉手里的铁铲,看也不看吴思琪一眼,就昂首挺胸地从它身旁经过,和其他机器人一起去了停置机器人的墙边。 吴思琪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纪九拿掉它的铁铲,揽住它往回走,安慰道:“眼光放远一点,一点小事而已,有时候不要那么好胜,退一步海阔天空……” 纪九根据时差推测,这艘星舰今晚就能抵达旋6。他吃过晚饭后,便将所有物品都备好,枪支别在腰后,宇航服提前穿上,并给关阙也套上了一件。 “他都死了,穿这个干什么呢?”机器人靠在墙边充电,声音幽幽地问。 “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我们逃上旋6,他在半途活了怎么办?旋6可是没有氧气的。”纪九心有余悸地道,“我得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想到。” 一切准备就绪,纪九关掉灯坐在黑暗里,怀里抱着鸟崽,脑中考虑着各种应对突发状况的方案。 他一直等到深夜十二点,星舰还没进入跃迁点,正迷迷糊糊要睡着,就听机器人突然发出一声幽幽喟叹:“为什么我就只能A+呢……” 纪九正要出声,舰内突然铃声大作,同时一道广播声响起,命令所有人立即做好跃迁和准备着陆的准备。 纪九顿时睡意全消,立即打开灯。机器人也从哀怨情绪中抽离,对着惊醒的鸟崽伸出手:“雀宝,快,让我抱着。” 屋子开始震颤,房顶的电灯时明时暗,四处都在发出嘎吱声响,整架星舰像是要散架了一般。 纪九知道这是星舰正在进行跃迁,只担心关阙掉到床下,反身将人给抱住。机器人也将鸟崽放在自己背后,抓住了床栏稳住身体。 “星舰跃迁后,再飞行五分钟就会在旋6登陆,只要通过跃迁点,我们就立即行动。”纪九对着机器人喊道。 “明白。” “重力车队就停在底层正舰门附近。” “知道,我已经把舰内地形都记录下来了。” 纪九又对它怀里的鸟崽道:“雀宝,记得爸爸之前给你交待的吗?你就在这里守着阙爸爸,我和思琪叔办完事就来接你俩。这个是对讲机,如果有事情发生,你就按下这个黑色的键,然后放声大叫,爸爸听见后就马上赶回来。” “啾啾。”鸟崽立即挺直了胸脯。 剧烈的摇晃中,纪九紧搂着关阙,在时明时暗的灯光下注视着他。接着又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等会儿会离开星舰一阵子,你别慌,雀宝会陪着你,我很快就回来把你接走。” 第43章 太空里悬浮着一个巨大的白色漩涡,让周围空间都产生了扭曲。这是这片空域的人工虫洞,也被称为跃迁点。 此时那虫洞中央突然起了一丝波动,如同有小石子没入湖中,荡起层层涟漪。接着一艘星舰从漩涡中心冲出,跃入太空,并以光速飞向前方那颗灰白色星球。 “关闭跃辉号所有曲率引擎,启动钔动力装置。” “已关闭一至九号曲率引擎,星舰进入一般飞行状态。” …… 指挥舱里命令声不断,跃辉号大型星舰开始减速,并在五分钟后,以一般飞行状态进入了旋6大气层。 旋6是一颗围绕着晨曦星旋转的天然卫星,重力只有晨曦星的百分之八十。天上飘着的都是冻云,大气层稀薄,空气里氨气占比较重,整个星球表面被氨气结晶形成的嶙峋山石覆盖。 星舰降落在一处平坦的山脚,现在是旋6星时间的半夜十二点,却依旧明亮。四周山峰林立,结晶体形成的陡峭峰顶如同教堂尖顶,直直戳入冻云层。 主舱门打开,灰蒙蒙的光线撒入舰内,十几辆轻重力履带车启动,拖着装有各种机械的货箱,浩浩荡荡地驶向了旋6行星的表面。 “5号车已出发,6号、7号、8号也已出发……15号驾驶者是谁?我这里没有登记。” “我需要登记吗?” “王总,您当然不需要。” 一名穿着宇航服的员工站在舱门口,手拿着本子和笔,清点驶出舱的轻重力履带车。 “16号是谁?16的驾驶者是谁?还没有登记。” 16号履带车跟在车队里往前行驶,驾驶者却一言不发。 “16号快回答。” 半晌后,耳机里才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陈二煤。” “陈二煤,你耳朵也被煤炭塞住了吧?我喊你半天都不吭声。” 待到所有轻重力车驶出星舰,员工确认完毕,便收好记录册,关上了星舰舱门。 运载着各种机械的轻重力车辆行驶在山脚下,朝着前方那片凹陷地前行。 “都速度点,我们要赶时间,16号车都快掉队了,陈二煤你快点。” 16号车的挡风玻璃下放着一个对讲机,里面传出队长的大声呵斥。陈二煤浑身僵硬地坐在驾驶座上,额头上挂着一串汗珠。 “煤哥,听见了吗?让你开快点。”纪九道。 纪九穿着宇航服坐在后座,手里枪抵着陈二煤后脑。机器人则坐在副驾驶,动作麻利地从他腰后搜出了枪。 “刘金福,你这样做,考虑过后果吗?”陈二煤瞥了眼后视镜,“你现在是名孕夫,就算不考虑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何必呢?” 纪九叹了口气:“我就是为了孩子着想,才要离开这里,总不能就带着孩子在这里挖一辈子矿,你说是不是?煤哥,我也是迫不得已,只要王总给我找艘小型舰就行,让我借用一下,离开这里。” 轻重力车内感受不到重力变化,但轮胎压飞的一块石头,只一直往外飞去,在很远的地方才缓缓落下。 车内安静下来,只听见对讲机里传出各种对话声。 “王哥,我们这是要去采钔矿吗?”有人激动地问。 “当然。”王总得意的声音响起:“这车队里的都是我最信任的兄弟,跟了我好多年,所以我也不怕告诉你们。银盟军前两天才在旋6无人区发现了钔矿源,那人便把这个消息高价卖给了我。” 纪九听到银盟军三个字,心头陡然一跳,转头看向了对讲机。 “可是他给的消息可靠吗?”有人问道。 “他哪次卖给我们的消息不是真的?”王总哼了一声,“但未到达旋6前,不能出现任何差池,所以我之前对其他人暂时隐瞒了目的地。” “那人的本事真有这么大?” 另一个手下道:“当然本事大,他在银盟军里是个高官。对了,我听王哥说过,他也在和塔柯军往来。” 纪九顿时坐直了身体,心脏也加快了跳动。 “他和塔柯军往来?怎么发现的?”有人追问。 王总原本像是有所顾虑,但那名亲信已经将话说出了口,沉默片刻后还是回道:“他做事极为谨慎,为了不留下痕迹,每次和我交易,都让我付给他现金。有一次,我偷偷留了个心眼,在那银辉币上做了记号。没过两天,我又卖出去了一批生矿,交易成功后,才知道对方是塔柯军的暗影军团。而对方付给我的现金,就是我做过记号的那一箱。” 王总说完这句后,对讲机里一片沉默,他又补充:“我是完成交易,回舰后才知道买家是塔柯人,就算想中止交易也来不及了。” “王哥,我们没怪你,你也不知道对方塔柯人。但你的意思是说,那人和塔柯军之间有金钱往来?” “肯定的。” 对讲机里再次沉默,接着响起各种骂声。 “银盟军杂种,居然和塔柯狗往来。” “我们虽然被银盟军追得到处跑,也不会和塔柯狗有牵扯。这个高官是谁?把他的事情捅给银盟军。” “你们都冷静点。”王总在对讲机里劝道,“我也恨塔柯人,我也想把那个人交给银盟军,哪怕以后少做点生意都行。但我不知道他是谁,每次都是他和我单线联系,这点阿彪可以作证。” “是的,我能作证。”阿彪回道。 众人又开始七嘴八舌。 “王哥,我们肯定相信你的。” “王哥你留个神,下次把他的信息给套出来。” 王总道:“我知道,我明白,我一直在套他的信息。” 纪九想多听一点,但他们又开始说其他事情。他坐在车内,脑中飞速转动,琢磨着王总和他手下的对话。 那是一名银盟军军人,虽然身份不明,但军职不低,不然也拿不到钔矿这种军队内部信息,并贩售给星盗。 他不光向星盗出售军部的内部消息,也和塔柯军勾结,并从中牟利。 他会是谁呢? 他和那次赤牙城行动,和那名幕后者有没有关系? 或者他就是那名泄密者?因为利益,而向塔柯军出售了那次任务的消息? 纪九想到这里,呼吸变得急促,握着枪的手越来越紧,指关节都泛起了青白。 他这次回去银辉星,随着证人王成义的死亡,调查也陷入僵局,找不出任何头绪。 现在他得到了这样一条线索,好比是在一团迷雾中看到了一缕亮光,不管那人和赤牙城事件有没有关,他都必须要将人给找出来。 车队停在了一片荒芜旷野上,纪九也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 “所有人下车了,准备开工。”对讲机里传出王总的声音。 “煤哥,得罪了。” 纪九取出一条绳索,将陈二煤结结实实捆在了座椅上,再拿了个布团塞进他嘴里。 一群穿着宇航服的人正在荒原上忙碌,因为这颗星球重力太轻,稍不注意,就有人从地面跃起两三米。地面上钉入数根让人抓住后稳定身形的重力杆,进行矿源探测的仪器已经架好,钻头不断深入地下,仪器屏幕上的数据也在不断变化。 王总抓着身旁的一根重力杆,双脚有些飘离地面,嘴里不停指挥:“一般有钔矿的地方,附近就会有赫克兽,你们都小心一点。” 一名手下指着旁边的金属箱:“知道的,王哥,你看我们带了十几把氩枪,就算来了赫克兽也不怕。” 几名技术员查看着仪器,不时大声汇报:“300EF,不,还在涨,450EF,王总,这地下应该有个钔矿脉。” “我就说消息没假。”王总面带喜色地转过头,问一旁的手下:“陈二煤呢?让他开始搭建空气库。” 挖采钔矿需要大量人手,舰上的宇航服便不太够,行动也不方便。所以采集队只要发现矿脉,便会地面上搭建一座有着重力和氧气的大棚,工人们便可以在棚里进行采矿作业。 “陈二煤呢?”一旁的星盗东张西望,“陈二煤,干活了,你是不是还在车里偷懒?” “他在16号车呢。” 16号重力车的车门在此时打开,穿着笨重宇航服的陈二煤下了车,双脚在地面轻轻一蹬,朝着这边飞了过来。 旷野上一片忙碌,没谁注意到陈二煤径直飞到王总身旁,再抓住重力杆,双脚缓缓站稳。 王总正在耳麦里指挥:“注意检查地表下有没有垦锏岩,上次没有查探清楚,结果毁了一根钻头——” 王总的声音突然停下,星盗们没听到下文,疑惑地转过头,却看见他满脸紧张,两手举在头侧。 而他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正拿着一把枪,抵在他的心脏位置。 那人穿着宇航服,看不清面容,一名抱着仪器的星盗最先回过神,厉声大喝:“那是谁?你想做什么?” “那是陈二煤!从16号车飞来的。” “陈二煤你疯了?快放下枪。” 有人已经在开始拔枪,一道陌生的清朗声音却在众人耳麦里响起:“都别动,不然我就打死他。” 所有人都听出这声音不属于陈二煤,顿时都有些傻眼,也都停下了动作。 16号车门再次打开,机器人按照之前的计划,在纪九控制住王总后才离开重力车。它手拿枪支,双脚点地,朝着纪九方向飞去,同时喝道:“所有人双手抱头,不准有任何动作,否则立即开枪。” 星盗们陆陆续续双手抱头,但还是有人自认为没被发现,悄悄从右边飞去。纪九微微侧头,抬臂,朝着那方向果断扣下扳机,再迅速回转枪口,重新对准了王总的心脏。 “让他们别动,不然下一颗子弹就是对着你了。”纪九对着王总低声喝道。 王总赶紧道:“兄弟们别动,都别动。” 那被击中的人正在全身摸索:“我受伤了,我已经中弹了。” “别慌,你没中弹,只是氧气筒被打穿了。”站在他旁边的人立即道。 纪九头也不侧,只道:“你现在去16号车。” 那名手下氧气筒被击穿,正满脸煞白,听见纪九让他回到有氧气的重力车上后,竟然连声道谢,连飞带跑地冲向了16号重力车。 “你是谁?想要做什么?要钱的话好说,一切都能商量,不用这样大动干戈。”王总道。 “当然,一切好商量。王总放心,我也不会狮子大开口,只要借给我一艘小型星舰就行。我到了目的地会通知你们,你们自己再把星舰飞回来。” “只是借一艘星舰,没有其他条件?” “没有了。” 纪九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另有打算。他不光要借到星舰,还要从王总嘴里问出有关那人的线索才行。 王总身为土匪头子,手里自然不会干净。他原本担心纪九是来寻仇的,闻言松了口气:“那我马上就给你准备一艘星舰。于宏,你现在回去跃辉号——” “不不不。”纪九摇头,“王总,不用麻烦别人,我们一起回跃辉号,你亲自给我挑一艘。” 王总看了眼抵在胸口的枪,只得道:“那现在回去,现在回舰。” 他话音刚落,站在对面那几名星盗突然开始骚动。他们虽然还举着双手,却不自禁地后退,都看着远方面露惊恐。其中一人更是发出惊叫:“是赫克兽,怎么这么多的赫克兽?” 他们这幅模样不似有假,纪九一愣,也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远方出现了一大群赫克兽,正黑压压地朝这边涌来。它们足有七八十只,形似蜥蜴,但每一只身长足有两米,背脊上还生着黑色翅翼。因为重力轻,它们前进的速度快得惊人,有些在地面上奔跑,有些则张开翅翼在低空飞行,转瞬已到了几百米远的地方。 星盗们在各个星球上采集钔矿,也经常能遇见赫克兽,但那最多十几只,像这种大规模的兽群还是第一次见着。 所有人都愣愣看着兽群,直到有人发出一声嘶声大叫:“快跑!” 星盗们也顾不上纪九,只转身冲向了重力车。纪九眼见那群赫克兽越来越近,便松开王总,朝着他们大喊:“别跑,来不及了,快拿武器!” 纪九冲向右方金属箱,从里面取出了两杆氩枪,并将其中一杆抛向又拉住王总的机器人:“别管他了,接着。” 机器人接住氩枪,重获自由的王总立即起跃,边跑边飞地冲向了离得最近的那辆重力车。 赫克兽的身体结构有些特殊,它们没有脏器,循环系统由血管网络和肌肉收缩推动?,所以就算全身中弹也无事,只需要用肌肉将那些弹头挤出体外便可。 虽然可以使用炮火将它们炸碎,但钔矿源所在位置的空气内也含有稀薄钔物质,发射少量子弹无碍,太强烈的炮火却会引起爆炸。加上赫克兽的数量不会太多,一般只有三两只,所以采集队平常只会带上氩枪。 赫克兽惧怕氩气,氩枪便是专门用来对付它们的武器。 它名为枪,却不是枪支,而是一把长近三米的冷兵器长枪。当枪尖刺入赫克兽身体,并按下枪柄上的扳机,枪尖上便会释放出氩气,将它彻底击杀。 纪九刚打开氩枪的释氩开关,便听见耳机里传出连声惨叫。他转过头,看见兽群竟然已经冲到了近处。其中几只还拦截住了一辆刚启动的重力车,尖锐的獠牙直接戳穿坚实车窗,将一名星盗给叼了出来。 那名星盗被咬住氧气筒在地上拖拽,面色惨白地求救。另外几名星盗兴许是被吓傻了,也忘记了子弹无用,只朝着那赫克兽不停开枪。 就在那星盗要被拖入兽群时,一道人影风一般冲到了他的身旁。 纪九手持氩枪,直接扎入那只赫克兽的背脊,同时按下枪柄开关。一股氩气便从枪尖喷出,在赫克兽体内散开。 叼着星盗的赫克兽倒下,纪九一个俯身,躲开了另一只赫克兽的扑咬。 “吴思琪。” “到了!” 那只扑出的赫克兽还未落地,机器人的氩枪便也刺入了它的脖颈。 两人在H58杀了一个月的钢鬣兽,现在已是练出了一身和野兽对抗的本领。互相间配合也相当默契,不需要什么语言,只几次飞纵腾跃,便又刺中了两只赫克兽。 眼见所有的重力车被赫克兽掀翻包围,星盗们终于回过神,也纷纷掉头冲向金属箱,去拿里面的氩枪。有人已经打开了推进器,飞上天空和赫克兽对战。一时间,到处都是扇动的翅膀和后背冒着喷气的星盗,天上地下都成了战场。 纪九刚将氩枪从一只赫克兽的颈部拔出,便听见有人惨叫。他抬起头,看见一名飞在空中的星盗,手脚分别被两只赫克兽咬住。 两只赫克兽分别用力,那名星盗的身体便被硬生生扯成两段,鲜血立即涌出,成为飘在半空的大片血珠。 “不要飞上天,会遭到各个角度的攻击,就在地上打!”纪九对着耳机大喝,几名还飞在天上的星盗便立即降落。 “大家聚在一起,背靠背,不要单独往回飞,会被它们截住的。” 纪九的声音镇定果决,星盗们不自觉就服从了他的命令,聚成了一团,互相抵着背。 “你们这里有几个队?”纪九喝问。 “三个队。” “一二队防守地面,三队防守上方,技术员联系星舰,请求支援。我们现在不能跑,不能分散,只能坚持撑住,一直撑到支援人员赶到。” “是。” 大家按照纪九的命令,不躲不跑,只背靠背聚在一起,王总也夹在人群中,拿着一把氩枪。当他们形成一个整体阵型后,果然就挡住了赫克兽四面八方的凶猛进攻。 纪九刚刺中了一只从天上扑下的赫克兽,挂在腰上的对讲机便亮起灯,耳机里也响起鸟崽的大声啾啾。 纪九一边杀着赫克兽,一边大声吼道:“雀宝别慌,爸爸这边有一点事,我会想办法赶回来。” 纪九和这群星盗杀了不少的赫克兽,天上也飘着兽尸,但就算如此,剩下的数量依然很多。而不时有人被赫克兽扑咬而死,战力持续降低,让他们应对起来也越来越吃力。 纪九虽然有着击杀野兽的丰富经验,可他终究已是怀孕五个月,不光体力不及当初,身形也没有以前灵活。 机器人瞧见他呼吸粗重,脸色发白,便担忧地问道:“你打不动了就别打,躲在我后面就行了。” “谁说我打不动的?笑话。”纪九说完,便又侧身躲过一只赫克兽的扑咬,再反手将氩枪朝它刺去。 纪九一边战斗,一边担心着鸟崽和关阙,却也将那些焦灼按捺住,只专心指挥。 “二队的重心放在左,一队在右。大家坚持住,救援马上就要来了。”纪九厉声喝道。 “知道。” “是。” 像是发现纪九是这群人的指挥,兽群突然朝他发起了猛烈进攻,地面上的齐齐嘶吼着扑来,天上的也收翅俯冲而下。 “纪九小心。” “我知道。” 纪九在机器人的配合下连接出枪,击杀了从正前方扑向他的三只。但长枪尚未来得及从兽尸里拔出,左边和上空也有赫克兽扑来。 机器人猛然跃起,替他挡住了空中这一击。但左边的那只已经冲到面前,朝他张开满是獠牙的巨口,喷出一股腥臭的风。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机器人还被右边那只赫克兽咬着肩膀,想进行拦截也来不及。 纪九的长枪卡在了头骨里,身侧又有几只赫克兽扑了上来,瞬间已至眼前。他看着那大张的嘴和雪白的獠牙,根本来不及躲避,只闭上眼,面色惨然地咬紧了牙。 “纪九!!”机器人一声大叫,一拳锤向咬着自己的那只赫克兽,企图挣脱禁锢。 纪九曾经设想过,自己在面对死亡时,脑子里会想些什么。 他觉得应该是像走马灯一样,在短短瞬间,将自己的人生过了一遍。但他真正到了这一刻,却什么回忆都没有浮现,只是有些空茫地在想,雀宝刚才说的究竟是什么? 一秒,两秒…… 臆想中的疼痛始终没有到来,也没有利齿刺穿他的头罩,嵌入他的头骨。而身旁的野兽尖啸突然消失,还听见机器人惊讶地噫了一声。 纪九察觉到异常,慢慢睁开了眼,接着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只见正前方半空,正悬浮着一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那人虽然穿着宇航服,却也看得出身形高大,肩宽腿长。他手持一把氩枪,雪亮枪尖斜斜刺入一只野兽的颈部,后背的推进器还在喷着白烟。而他腰上挂着一个气囊,鸟崽正趴在气囊壁上,冲着他和机器人啾啾大叫。 “雀宝。”机器人的屏幕上闪着光。 “啾啾啾啾。” 纪九耳里的所有声音都消失,所有画面都成了背景板。只有那人在半空极速来回飞行,不断挥动手里氩枪。而他所经之处,那些赫克兽纷纷倒下,都成为了漂浮在空中的尸体。 “快杀!我们的增援到了。”还活着的星盗激动地嘶声大叫。 增援的星盗随后赶到,一共五六十人。他们也是用推进器飞来,像是一群白鸟呼啦啦飞过天空,直接扎入兽群开始战斗。 赫克兽群立即被冲散,死的死逃的逃,在一片嘶鸣声中,很快便被清了个精光。 战斗迅速结束,星盗们或是互相询问情况,或抱住伙伴的尸体抹泪。纪九则撑着机器人站在地上,看着关阙缓缓降落在面前。 关阙将纪九全身打量了一遍,再按住头罩旁的耳机。纪九看见他嘴唇开合,也听见耳机里响起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还好吧?” 再次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纪九瞬间便红了眼眶。他掩饰地侧过头,从那具兽尸里去拔自己的氩枪,哑着声音道:“不好。” 关阙一直看着他,片刻后才问道:“怎么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温柔,纪九刚才战斗时沉着冷静,现在却只委屈地道:“你怎么这么能睡啊,怎么现在才来啊……” 第44章 星盗们开始清理战场,推正倾翻的轻重力车,将亡者的尸体装上车,准备运回去进行空葬。 16号轻重力车已经被扶正,一直被捆在车里的陈二煤,还有那名被纪九打破氧气筒的星盗,奇迹般安然无恙。两人也去了外面帮忙,车内只坐着纪九和关阙。 纪九和关阙并排坐在后座,纪九透过车窗,看着机器人左手提着一罐氧气,右手抱着装了鸟崽的气囊,到处窜来窜去地看热闹。 他已从初见到关阙的激动情绪里平复下来,但心里依旧满是喜悦。虽然有很多的话想问关阙,但那些话争先恐后地堵在嘴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这次怎么过了这么久?”他看向关阙,还是再问了这一句。 “情况有些复杂,等回头再给你细说。”关阙道。 纪九问了两次,关阙都说回头再说。他觉得这也许是个托词,其实触到了序列者的什么秘密,所以关阙不愿意告诉自己。他心里虽然隐约飘过一丝失落,但只要人醒来就行,便也没有再问,只点点头:“好。” “你这几天怎么过的?怎么会在这儿?是出了什么事?”关阙的目光看向那些散落漂浮在半空的采矿仪器,连接问了好几个问题。 “这个也要回头再给你细说,但简单来讲,我们进入的不是塔卡拉空间站,而是星盗窝。关键他们明面上还是个公司,到处偷矿。” “看出来了。”关阙眼里露出一丝笑意,“那你这几天是怎么过的?” “过得还行。”纪九顿了顿,含混地道:“反正闲得无聊,就在舰上找了点事做。” “具体是什么事?”关阙耐心地追问。 “就在那车间里搞点矿什么的……”纪九避开关阙的视线,转头看向车窗,指着某个方向岔开话题,“哎?那辆车好像卡住了,在用钢钎撬。” “嗯。那么在车间搞点矿是什么意思?”关阙思维很清晰,并没被他带着跑。 纪九知道这事不说明白,关阙就会一直追问,终于还是简短地回道:“就是筛矿。” 他回答完后,车内一阵沉默。纪九继续看着车窗,却在关阙的倒影里撞上了他的目光,也看着他慢慢翘起了嘴角。 纪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自己也没有忍住,只看着窗外笑了起来。 “我挺讨厌你这样的,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给我留一点面子不行吗?”纪九捂住额头边笑边道,又问,“你见过筛矿吗?”不待关阙回答,他又伸出两条胳膊模拟筛矿,“就这样左四圈,右四圈,抖一抖……” 关阙原本想说自己见过,但看见纪九的动作,便又将那话及时咽了下去,只眼含笑意地看着他。 纪九学完筛矿,这才清清嗓子,严肃下神情。 “好了,现在说正事。”他又指向窗外,“看见那个人没有?他是这伙星盗的头目,大家叫他王总。我本来是打算挟持他搞一艘星舰,结果就遇到了赫克兽。其实这群星盗还不错,至少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徒,希望王总看在我们刚一起战斗过的情面上,主动把星舰借给我们。不然现在再去拿枪抵着他,就有点抹不开脸……” 纪九说着说着,发现关阙一直没有吭声,便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关阙姿态放松地靠在座椅背上,虽然收起了笑,却没有看王总,而是正看着自己。 纪九微微一怔:“你别看我啊,看那边,看那个人,他就是王总。” 关阙却道:“我已经知道他是王总,不需要一直盯着他。” 纪九哦了一声,正要继续讲,突然又咂摸过来,觉得这句话有点怪。 不需要一直看着王总,难道就需要一直盯着我吗? “王总本来也答应了借我一艘星舰,就是,事发突然……” 纪九对上关阙的视线,看着那双幽深黑眸,心跳突然就乱了一拍。他有些慌乱地转过头,看向正前方,眼角余光却依旧能瞟到关阙,感觉到他那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 “……反正正在提条件,那些赫克兽就,就冲过来了。” 他越来越不自在,脸也越来越烫,终于再也说不下去,只靠向椅背,仰头看向车顶,再抬手慢慢捂住了脸。 “怎么了?”关阙问。 纪九拖长声音:“阿宝,你别看我……” “别看你?”关阙又问。 “我知道我很帅,但你这样一直盯着我,我也会很尴尬啊。” 纪九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但说完这句,又忍不住地笑。 “你转过头,你只要这样看着我,我就想笑,你不要误会,不是因为你看上去好笑……” 纪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有些控制不住面部表情,总会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像是这车内空气里散发着某种令人控制不住情绪的物质。就连关阙也一并中了招,在跟着他莫名其妙地一起笑。 纪九笑着伸手,握住关阙的下巴,将他脑袋转向前方车窗。 关阙顺从地转过头,眉目舒展地注视着前方,没有再盯着他。 “好了,继续说正事。”纪九伸手抹了把脸,却从车中间的后视镜里对上了关阙的视线。 “哈……”他和关阙对视两秒后,这次真的笑出了声。 “行了,我不看你,我一眼都不看你。”关阙看向旁边车窗,纪九边笑边道,“你不准看那边,有倒影,我现在不能和你对视,哈哈哈……” 待到纪九终于平静下来,关阙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这伙星盗是没什么心眼,但那个王总却不一定。他能统领这么大一帮子人,必定不会太简单。” 关阙的话,让纪九也认真起来,开始讲述刚才发生的事:“我听到了王总和他手下的对话,决定不止弄一艘星舰了,还得从他嘴里问点事。” “什么对话?” 纪九将刚才那番经过仔细讲了遍,讲完后问道:“你觉得那人就是我要找的泄密者吗?” “我觉得他不一定是,但应该和泄密者有一定的关系。”关阙道。 纪九闻言,立即有些振奋:“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两人正说着,便看见王总朝这边走了过来,身后还跟了几名星盗。 王总停在车旁,朝纪九露出个笑,纪九便拿起了车门旁的通话器。 “这次两位和我们一起战斗,共历生死,那就是我们跃辉公司的贵客,也是我王辉的朋友。之前的那些事,就当没有发生过,现在我邀请两位,以贵客的身份去跃辉号,让我们把酒言欢,好好聊聊。” 氨气结晶形成连绵的高耸山峰,看着分外宏大壮观。那停泊在山脚处的跃辉号超大星舰,都被衬得像是一比一还原的小模型。 数辆轻重力车形成一条长长的车队,如同归穴的蚂蚁,鱼贯驶入了星舰大门。 十分钟后,纪九和关阙进入了位于星舰三层的一间房。 这就是王总的办公室,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实木书桌和几张沙发。不过沙发旁摆着个铜铸雕塑,是一人骑在马上的造型,腰间还挎着把长剑。 “坐坐坐,不要客气,就当这儿是自己家。”王总殷勤地招呼纪九二人在沙发上坐下,又对一名手下道,“去泡茶,拿我柜子里那包旋4银芽。” 其他星盗也在四周落座,陈二煤得意地给其他人介绍:“刘金福,我兄弟。他被我们从太空接入星舰后,就是我带着他熟悉环境,也加深了彼此的了解……” 待到热茶和点心摆上茶几,王总捋着自己有些稀疏的头发,笑眯眯地道:“金福兄弟,阿宝兄弟,二位以后有什么打算?” 纪九不等下文,便知道这是王总在招揽人手的意思,也微笑着回道:“其实我和阿宝能在星舰损毁后活下来,真的要多谢王总,还有——” 他转过头,目光在那些星盗脸上扫过,陈二煤连忙欠身举起手。 “还要感谢煤哥。”纪九对他点点头,接着转回身,“所以我对之前发生的那一幕也很惭愧,真心在这里给王总道歉。” “哪里哪里,都是误会而已,只要把误会讲清了,大家都是好兄弟。” 陈二煤则翘着二郎腿,对身旁的人低声道:“听见了吗?叫我煤哥。” 纪九和王总谈笑风生,关阙则一声不吭地坐在座位上,中途还拿起身旁小柜上的一个小摆件,很是无聊地掰着它能活动的手脚。 此时底层车间,机器人背着鸟崽,在轰鸣机器声中,走到了那条运矿流水线旁。 它走到三号位,站在那名正在挥铲的独臂机器人身旁,屏幕闪了又闪,一脸的欲言又止。 独臂机器人道:“你影响我工作了。” “对不起,我能耽搁你半分钟吗?就是想问个问题。” 独臂机器人放下铲子:“什么问题?” “为什么我只能A+,怎么也没办法A++,我的工作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吴思琪问。 独臂机器人看向空着的4号位,问道:“那个4号点一直没有机器人,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 “因为4号位的统计系统出了问题,一直没有得到维修。它在统计工作量的时候,会自动给统计结果降低一个等级。” 机器人看看四号位,又看看继续工作的独臂机器人,屏幕黑了下去,死机一般站在那里。 三层办公室里,王总的笑容淡了一些,语气遗憾地道:“既然两位兄弟执意要离开,那我也没法强留。不过山水总有相逢日,我们也总会有再见面的一天。” 王总说完后,便对身旁的一名手下道:“去收拾一下跃星号,充满能量,物资也准备齐全,给我的两位兄弟用。” 陈二煤突然出声:“王总,跃星号小型舰太破了,说不准飞着飞着就会散架。” “是啊,王总,那个跃星号我们都不敢飞的,准备报废处理。” “王总,不能让他们飞跃星号,动力装置也有问题。” …… 这群星盗就像纪九说的那样,都没什么心眼,以为王总不知道那艘舰有问题,只七嘴八舌地阻止。王总也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样吗?哎呀,那就有点难办了。” 纪九很清楚,王总一是不想他俩离开,二是怕他们开走星舰不归还。但还没来得及做出解释,身旁一直未吭声的关阙,却在这时开了口。 “王总,我们不打算借星舰。请你准备一艘最好的小型星舰,我付款买下来。” 此言一出,屋里其他人便没了声音。纪九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转头看向了关阙。 关阙将手上的小摆件放回原位:“就买你这里最好的那一艘,我可以付高于原本价格的钱买下来。” 王总还没回话,纪九便突然站起身:“不好意思,我想和他单独说两句。” “没事,旁边是我的休息室。”王总指向右边的一扇房门。 纪九也顾不上那么多,直接将关阙拉去休息室,门一关,就站在门后低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不是买车,是买星舰。我刚才拿枪抵着他的胸膛,也只敢说个借。” 屋里没有开灯,光线不怎么好,纪九只能看见关阙的五官轮廓和微微闪亮的眼睛。 “我知道是买星舰。”关阙的声音略带着笑意,低声问,“你担心我拿不出钱?” “你知道星舰的价格是多少吗?我就算一辈子不吃不喝,那薪水也买不起。” 关阙没有回话,片刻后,略微俯下身,在他发顶闻了闻,接着又移到他耳边,轻轻抽了下鼻子。 他这个动作太突兀,纪九一愣,不自觉停下了声音。 “你做什么?”他觉得被关阙那温热气息吹拂过的耳廓有些发烫,喉咙也有些发紧。 关阙只直起身,很快地打量了屋内,这才回道:“没什么。”接着又道,“不用不吃不喝,你马上就会拥有一艘属于自己的星舰。” 他说完这句,便转身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纪九站在门内,对着他的背影发呆了两秒,这才跟着进入待客厅。 接下来十分钟,纪九一直有些恍惚,只看着关阙给王总转账,而那名拿着收款机的手下汇报:“已收款,九千万元整。” “要是时间不赶的话,两位不如在舰上玩几天再走?让我也好好地招待你们一下。”王总见识到关阙的手笔,已经知道这不是自己能招揽的人,所以不再提让他俩留下的话,态度也变得谨慎起来。 纪九也终于从那九千万的震惊中缓过神,立即客气地婉拒。 他还记得自己的两个目的,既然星舰已经搞到手,那么就该打听那名银盟军的消息了。 “两位以后若有需要我王辉的地方,尽管来找我。”王总豪气地一挥手。 纪九微微欠起身:“王总,还真有件事想要你帮忙。” “金福兄弟你说,只要我王辉能办到的,那绝对不会推却。” “王总,我想问一下,那名给你出售情报的人,你有什么关于他的信息?” 纪九这话一出,王辉脸上的笑僵住,只连连摇头:“你是刚才在车队里听见的吧?那应该也听见我说过,没有有关他的任何消息和线索。” “王总,我找他也是想和他做笔生意,而且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在他面前提及你。”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根据我对银盟军的了解,他军衔应该不低。” “我只知道这里没人会比王总熟悉塔柯人,没想到王总也挺熟悉银盟军?”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关阙突然开口。 王总听到这话,神情顿时变了变,看向关阙的目光也变得惊疑不定。 关阙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不急不缓地道:“王总不光把生意做得大,也挺会享受生活。看这茶水、摆饰、香薰,哪一样不是好东西?” “阿宝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关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王总是个聪明人,肯定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王总的脸色唰地变白,飞快地去看屋内其他人。他见那些星盗或一脸茫然,或在走神想其他事,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但他这表现落进纪九眼里,纪九立即明白,他这是被关阙抓住了什么把柄,而且不想被其他星盗们知道。 纪九虽然不知道那把柄究竟是什么,却也故意道:“王总,这个事情嘛,既然这里这么多人,那么我觉得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那个人的身份信息,我可能有点线索。”王总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纪九坐直了身体:“哦?那我们就听王总讲讲。” “八年前的一天,他用通讯器联系的我,说他知道很多消息,轻轻松松就能赚很多钱。但他不方便出面,所以需要我去办,然后给我分成。” “我本来半信半疑,但发现他给我的消息的确是真的,而且让我赚了钱。每次都是他联系我,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我办完事后,就把属于他的那份现金,放去他指定的位置。” “他使用了变声器,只能确定是男性,而且每次通话都很安静,应该在室内。他话很少,我想找出他的习惯用语都找不到。” “你有通话录音吗?”关阙突然问。 王总道:“我做生意讲诚信,不会去录下和客户的通话。” 关阙微微眯起眼:“真的没有保存通话?王总再好好想想,藏着别人的秘密没关系,但要当心暴露自己的秘密。” 王总身体一僵,立即瞥向旁边的手下,又摸着自己脑袋,做出思索状:“对了,我有次保留了不到半分钟的通话记录。毕竟我们做的是提着脑袋的生意,万事总得留一手,只是自保而已。” 王总起身,去打开一旁的柜子。纪九微微探头往里看,看见里面放着厚厚一摞磁片。王总在那堆磁片里翻来翻去,查看上面的小标签,最后抽出一张,塞入柜子上方的播放器。 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后,播放器里传出一道男声,一听就是使用了变声器。 “……四号会有一批克矿从银辉星运往晨曦星,护送人员不多,中途会在56号空间站短暂停驻,你们可以在那时候动手……这次我的收费是一千七百万,直接打入那个账户。” 录音到此为止,正像王总所说,短短不到半分钟。 纪九立即问:“那天是什么货?” “是一个矿业公司的货,他们公司租用了银盟军56号空间站的使用权,偶尔会去那里短暂停驻。” “再没有其他录音了?”关阙问。 “没了,真没了。”王总举起手作发誓状,“他每次和我通话前,都派人暗中监视我,我能录下这么点都非常不容易。” 纪九有些失望,却还是问:“能给我复制一份吗?” 王总迟疑了两秒,又看了眼关阙:“行吧。” 两人离开王总办公室,并肩顺着通道前行。 “刚才你是抓到王总什么把柄了?”纪九低声问。 “我发现他是塔柯人。” “你怎么发现的?”纪九略有些惊讶。 两人进入电梯,关阙按下了一层键,待到电梯门合拢,才回道:“我们进入他休息室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弥蓝香味道,那是只有塔柯人才喜爱的香薰,也只有塔柯星才产出。你注意到他办公室里的那尊铜像雕塑没有?所戴的帽子前宽后窄,脑后插着两根羽毛,那是塔柯星咔宽族人的礼帽。” 纪九顿时了悟:“而他刚才的反应更证明了这一点。” 关阙手指轻轻敲击着大腿:“他的手下全是银辉人,都极度憎恨塔柯人,肯定都不知道他的来历,不然不会跟着他。” “这是他极力要隐瞒的事,你刚才虽然没有完全点破,但他反应很快,立即明白你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 纪九的眼睛闪着亮光,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长长叹了口气:“可惜我就算拿到了录音,也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 “不着急,反正录音已经拿到手,可以慢慢研究。”关阙见电梯一直没动,又伸手去按数字键,“我们回宿舍去收拾下东西,再叫上吴思琪和雀宝,准备离开这里。” 他抬头看了眼一动不动的舰层显示屏,正要继续按数字键,被纪九伸手挡住:“没用的,别按了。” “你心眼那么多,能想到让电梯在三秒内动起来的办法吗?”纪九问。 “哦?”关阙挑了下眉,“你能想到?” 纪九眼睛看着他,却一脚踹在轿厢壁上。电梯晃了晃,开始吱嘎着下行,他一脸得意地朝关阙抬起下巴,整个人看上去既生动又鲜活。 “比我聪明,看来你的心眼也不少。”关阙微微勾起了嘴角。 第45章 两人下到底层,先去车间找机器人和鸟崽。 一群机器人正在传送皮带旁干活,个个铆足了劲,一筐筐矿石被吊走,绿灯不断闪起。 纪九一眼就看见了吴思琪,它这次没有在四号位,而是在四号位左侧的五号位,手里铁铲抡到飞起,还不时去瞧三号位的独臂机器人。 鸟崽站在它身后的一台仪器上,一下下抬起双翅再用力挥下,嘴里很有节奏地大叫:“啾啾!啾啾!啾啾!” 纪九和关阙站在它们身后,关阙问:“这是?” “比赛呗,工作上永不落后。” 关阙看向一旁的计时器:“那等等吧,还有五分钟。” 一群机器人的竞争很是激烈,鸟崽加油也很卖力。纪九背靠一座仪器,姿态闲散地站着,如果站在这儿的是其他人而不是关阙,他也要冲上去一起加油。 但现在关阙就站在身旁,他便有些放不太开,很自然地收着。 “你不去给它加油?”关阙突然问。 “啊?”纪九愣了下,接着摇头,“那多幼稚,我又不是小孩儿。” 关阙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滴一声响,这场铲矿比赛终于结束,纪九立即站直了身体,和那些机器人一样,竖起耳朵听结果。 “五号工作点此次工作评分,A++。” 鸟崽听不懂比赛结果,只屏息凝神看着吴思琪。当看见它突然扔掉铲子,高兴地双手握拳,便也兴奋地蹦了起来,收紧双翅大叫一声:“啾!” 纪九笑着走上前,一手揽住机器人,一手去揉它的脑袋:“吴思琪,好样的!”接着抬手将鸟崽也抱在怀里,揽着机器人转身:“走,现在去收拾东西,准备乘星舰离开这儿了。” 机器人跟着走出几步后,又突然从他怀里挣出,转身走向了那名独臂机器人。 “朋友,你很有实力。”吴思琪道。 独臂机器人点点头。 “再见。” “再见。” 回到宿舍后,纪九将水壶塞进背包,对关阙道:“说是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东西。最重要的暗影之牙和光明之眼,我都是让吴思琪随身带着,放在它的胸部储物箱里,比我拿着更安全。” 机器人带着鸟崽先离开,纪九挎上背包,最后检查了一遍屋内,走到门口时,才发现关阙还坐在那张小床上。 “走了。”纪九道。 关阙不应声也不动,只坐在床边看着他。 “怎么了?” 纪九刚问出口,立即就反应过来,笑到:“狐狸在的,那么珍贵的东西,放在这房间里不安全,我肯定要暂时让吴思琪收着。”接着对他勾勾手,笑道,“快快快,我们去抓吴思琪,抢回你的狐狸。” “哄小孩呢?”关阙失笑,却也站起了身。 纪九心道,可不就是哄小孩吗?但也没说出口,只等他上前后,便一起离开了宿舍。 半个小时后,跃辉号大型星舰的主舱门缓缓打开,一艘小型星舰飞出舱门,悬停在半空。轰鸣声突然加大,小型星舰启动曲率引擎进行弹射,只眨眼功夫,它便离开众人视野,消失在了太空中。 “推进速度正常,引擎运行正常。” 纪九坐在副驾驶位上,待到飞行器开始平稳飞行,这才问:“我们准备去哪儿?我要导入数据。” “你想去哪儿?”关阙问。 “我不知道。”纪九沉默了片刻后才道,“我想去一个有医院的地方。” 这话一出,两人便都有着片刻的沉默。 从关阙复活醒来,两人就一直没有提怀孕的事,关阙也对那个微凸的肚子视而不见。但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摆在了面前,想再避开都不行。 关阙操纵着星舰方向,嘴里道:“有医院就有城市,而有城市的行星,塔柯星系有五颗,银辉星系有四颗。如果你不想在这两个星系停留,我们还可以去其他星系,不少流亡者已经在其他星系扎根落脚,逐渐形成了城镇和部落。” 关阙看向他:“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按照他俩之前的计划,关阙去藤谷星办事,纪九则留在空间站里等待。但现在多了这么一场曲折,纪九也只能重新想个新的去处。 他原本很不愿意去往属于塔柯星系的藤谷星,但现在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抗拒,何况也不想耽搁关阙的行程,便道:“我和你一起去藤谷星吧。” 关阙略微有些意外,想了想后道:“如果你是因为我的原因,那没必要。我时间很充裕,把你送去你想去的地方后再去藤谷星,不会有什么问题。” 纪九原本还有些迟疑,但听关阙这样说,反而不再犹豫,果断道:“不用,就去藤谷星。” “你确定吗?不要勉强。” “我确定。”纪九转头看向屏幕,“我现在就把藤谷星的航线调出来,你按照新航线飞行。” 纪九输入航线图,关阙开始调整数据。纪九见现在没有自己的事,便解开安全带,起身去了内舱。 这艘舰虽然只是艘小型舰,但内舱空间也不小,相当于一百多平方米的套房,配套设施也很齐全。 鸟崽坐在一座宽大的真皮沙发上,面前的三维投影播放着动画片。机器人则将陈二煤他们送上星舰的大箱子拆开,将里面的物品分别放好。 纪九想去帮忙,刚走近,便听见了机器人的自言自语:“这箱是鱼,要放进冰柜,孕夫吃了最好,给孩子补脑。这种肉不错,给纪九补补身体,生孩子更轻松……” 纪九的脚步顿时停下,也不想再去帮它,只转身走向沙发。 “雀宝,挪过去点,别让爸爸一屁股坐死你。” 鸟崽这还是第一次看动画片,也不知道听见纪九的话没有,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动也不动。纪九干脆将它捞起来抱在怀里,自己再半躺下去。 星舰启动了自动航行,关阙也离开了操纵台,去往岛台倒水。 纪九喊住了他:“阿宝,给你看个好玩的。” 等关阙停下脚步,他举起鸟崽左右转动,鸟崽的身体便跟着他的手左右转,脑袋却始终纹丝不动地朝着前方,眼睛瞪得溜圆地盯着三维屏。 纪九问:“好玩吗?” 关阙的目光落到鸟崽身上,又缓缓移动到他的脸上,既没说好玩,也没说不好玩,只转过身,继续走向岛台。 但走出两步后,突然很轻地笑了声。 纪九将鸟崽放到自己腿上,开始给它按摩,突然又想起件事,对着关阙道:“阿宝,我要去藤谷星的话,不需要塔柯人身份芯片吗?怎么通过身份检查?” 关阙端着两杯水走了过来,将其中一杯放在纪九面前,再在茶几旁坐下,从衣兜里取出一个薄薄的小纸袋,递向了纪九。 纪九接过纸袋,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筘胶卡,上面还印着几行身份信息。 “塔柯人使用的不是身份芯片,而是这种卡。”关阙解释道,“你把他收好吧,这就是你的身份卡。” 姓名:刘金福 年龄:24 住址:塔柯星光辉城银座大厦 纪九仔细看着这张身份卡,在发现卡的背面还有自己的高清头像后,便面无表情地将卡放回纸袋,丢在茶几上,再抬头看向关阙。 “你连我的身份卡都做好了,居然还问我想去哪儿?”纪九啧啧两声,又捏着嗓子学关阙之前的话,“如果你是因为我的原因,那没必要。我时间很充裕,把你送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再去藤谷星,不会有什么问题。” 关阙笑了起来。 “很好笑吗?”纪九问。 关阙便又敛起神情:“不好笑。” 他见纪九瞪着自己不说话,又解释:“不管你想去哪儿,我都会送你去,不是假话。这身份卡片是我让王总做的,我俩一人一张,做你的也只是预防万一,提前做个准备而已。” 纪九也没再说什么,又将那身份卡片拿起来看。 “这个照片怎么这么丑?” “不丑。” “哪儿不丑了?就跟贼刚被抓到似的。”纪九郁闷地嘟囔,“怎么还叫刘金福,就不能改个好听的名字吗?为什么我都成了塔柯人,还是叫刘金福呢?” 关阙侧头想了想:“其实还不错。” “那你叫什么名字?把你的给我看看。” 关阙便掏出自己的身份卡递了过去。 纪九这下更加难受:“你什么要叫希桑宸,不叫刘发财或是刘来宝?” “希桑宸是最常见的一种塔柯名,在塔柯人听来,就和刘发财刘来宝差不多。”关阙道。 “真的?” “真的。” 纪九不停唉声叹气,关阙一边喝水一边看他,嘴角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最后站起身,问道:“晚饭你想吃什么?” 纪九倒在沙发上,仰头看着上空:“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馒头。” 关阙盯着他看了两秒,声音里多了一分柔和:“好,我去做。” 关阙刚跨进小厨房门,便看见机器人也在厨房,正站在料理台前切菜。因为身高不够,它脚下踩了一条矮凳,腰上还系着一条围裙。 机器人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看着关阙,问道:“是想点菜吗?” 关阙看着菜板上那一堆切得小指粗细的土豆丝,侧头想了想:“要不你去休息一下,陪纪雀看看电影?做饭的事就交给我?” “那不行,纪九需要补充营养,我要给他做一顿好吃的。”机器人拒绝,并来关厨房门,“你去陪纪雀看电影就好,专业的事请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被关在厨房门外的关阙只得回到沙发旁,和纪九一起陪鸟崽看动画片。 半个小时后,小厨房的门被打开,机器人推着餐车走了出来。 “舰上的食材很丰富,我按照食谱做了炖牛肉,红烧鱼,炒土豆丝,还有雀宝喜欢的手工馒头。” 机器人将餐车推到餐桌旁,将几盘黑乎乎的菜轮流摆上桌。纪九抬手摸着下巴,看看那几盘菜又看看机器人,一脸的欲言又止。 “吃吧。”机器人将筷子递给纪九,“这是我专门为你做的鱼,快五个月的胎儿神经系统正在迅速发育,你多吃点鱼,对他有好处。” “吴思琪……” “我知道我知道,不提他,我们现在不提他。”机器人敷衍地说完这句,便凑近纪九的肚子,“我们现在不提他哦,不提他这个乖乖的小宝宝哦。” 纪九:“……” 纪九在机器人的殷切注视下,硬着头皮夹起一块鱼,就要往嘴里送。 但鱼尚在半空,便被另一双筷子给凌空拦截,夹走。 “这个鱼有点凉了,我去回下锅,等会儿再吃。”关阙将那块鱼重新放回盘里,发出硬邦邦的一声响。接着将几盘菜都重新放进餐车,推向了厨房。 “他只是去回下锅。”纪九见机器人目光不善地盯着关阙的背影,便拉着它去沙发,“来,我们陪雀宝看会儿电视。” 片刻后,小厨房门被打开,关阙端着两个盘子走了出来。一盘是炒土豆丝,一盘是清蒸鱼,上层还盖着鲜翠欲滴的葱段和红椒,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这是我做的菜回锅的?”机器人疑惑地问。 “对,只调了下色。” 纪九松了口气,赶紧招呼鸟崽吃饭,鸟崽却依旧一动不动,只坐在沙发上,专注地看动画片。 纪九起身走了过去,将鸟崽一把捞起,走向餐桌。 鸟崽的脑袋跟着三维屏转,直到看不见画面,才冲着纪九啾啾了两声。 “不行。”关阙端了两碗米饭走出厨房,“吃了饭再看。” “啾啾……” 纪九将鸟崽放在茶几矮桌旁,用手指弹了下它脑袋:“这才看了多久,就上瘾了?” “啾啾啾啾啾。” 关阙把之前掰好的一碗面包粒拌鱼肉放在鸟崽面前:“说了不行,必须吃完饭再看。” 鸟崽垂头丧气,开始慢吞吞地啄食面包粒。 银辉时间晚上十点,机器人已经去了墙边充电休息,沉迷于看动画片的鸟崽,也躺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卫生间门被打开,刚洗过澡的纪九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深蓝色浴袍,用手指随意地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看见关阙站在操纵台前,便朝着那方向走去。 他想问关阙,这次为什么迟迟没有复活。之前没有细说的机会,现在鸟崽睡觉了,机器人也休息了,无人打扰,就是说点话的最好时间。 而且他还想问问,关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钱?! 关阙已经洗过澡,也穿着同款浴袍。纪九走到他身旁,背靠着操纵台,手指随意地点着台面。 “后天是不是就能抵达藤谷星?”纪九问。 “是的,途中会经过两个跃迁点,在后天早上7点钟到达藤谷星古费城。” 一滴水珠从纪九发梢滑落,滴在了地板上。关阙侧头看了一眼,转身走向卫生间,再出来时,手里便多了一条干毛巾。 他将毛巾罩上纪九的头,正要去揉那脑袋,纪九却很自然地抬起手按住毛巾,自己开始搓揉头发。 关阙在原地站了两秒,便回到主驾驶位,继续查看数据。 “你现在可以说说,这次为什么那么久才醒吗?”纪九低着脑袋擦头发,嘴里问道。 他原本以为关阙可能又会推却,不想他却回道:“其实序列者不止分为三阶,在中阶和高阶之间,还有一个待突破阶段。” 纪九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却也没有出声询问,只停下擦头发,拿着毛巾认真地听着。 “大部分从初阶突破为中阶的序列者,就一辈子停留在这个阶段,但也有极少部分在突破成功后,精神力虽然只有中阶水平,却已经具备了高阶的某些特征。比如产生和储存精神力的意识海,扩大成了高阶状态,比如……”他说到这里后顿了顿,才接着往下说,“死亡后能够复活。” “所以说,每一个高阶序列者,都必定会经过那个待突破阶段?”纪九问。 “对。”关阙用手指拨动屏幕,嘴里继续道,“我在14岁那年,突破成了中阶,也达到了待突破阶段,就被大长老带进了暗影军团。” “大长老是谁?” “一名高阶虞人,也是暗影军团的统领。” 纪九想了想:“你们那么小就进入暗影军团了?我还从来没在战场上见过孩子序列者。” “不,只是接受军事训练。” 就算关阙这样说,纪九依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毕竟他自己14岁时,还在过着上课和逃学的生活,而关阙就已经在开始进行军事训练。 纪九深知训练的艰苦,别说一名14岁少年,就算成年人都有些吃不消,便忍不住问:“你那时候还没有成年,你两位父亲舍得让你去?” 关阙调整着航行数据,嘴里淡淡道:“就在我突破成中阶,也就是达到待突破阶段的前一年,我家遭遇变故,我的所有家人都在那场变故里去世了。” 纪九顿时停下了声音,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给握住,只觉得又酸又涨。 关阙神情依旧平静,也没有详细讲述那场让他成为孤儿的变故,只继续接着刚才的话题。 “我进入了暗影军团训练营,一起训练的有十五人,年纪都和我差不多。”关阙说到这里,声音有着片刻的停顿,接着才道,“可最后真正突破成为高阶的,只有七个。” “为什么?”纪九疑惑地问。 “我们的训练非常残酷,是你无法想象的残酷。另外那八人,都是在训练中死亡,然后再也没有复活。” 纪九握紧了手里的毛巾:“可你不是说,你们待突破阶段和高阶训练者一样吗?都是死亡后能够复活。” 关阙摇摇头:“待突破阶段并不能无限次复活,也许在某一次死亡后,就再也醒不过来。” 纪九敏锐地捕捉到他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立即追问:“你们在训练里会死亡很多次?” 关阙垂下头,双手撑在操纵台上,片刻后才回道:“是。” “多少次?”纪九哑着嗓音问。 “记不清了。” 纪九的心脏像是被重重锤击了一下,感觉到一股尖锐的刺痛。他翕动嘴唇想要说什么,但终究还是闭上了嘴,只侧过头,紧紧握住毛巾,指关节都用力得泛着白。 关阙却没注意到这些,只看着数据屏,声音平静地继续讲述:“我们把那个节点称为死亡点,我运气好,一直没有撞上。等到真正突破成为高阶就安全了,哪怕遇上那次死亡点,也只是会多耗上几天。” “所以你这一次,其实就是遇到了死亡点?”纪九问。 “应该是的。”关阙点了下头。 尽管纪九知道关阙已不会真正出事,会挺过所谓的死亡点,但还是忍不住有些后怕,后背也一阵阵发紧。 “你们暗影军团是不是有病?好好训练不行,非得把人往死里整?高阶序列者那么稀少,那个大长老舍得让你们在待突破阶段就折损掉?就算要死亡训练,他不能等你们成为高阶后才开始?” 关阙这次沉默了良久,才终于抬起头,转头看向了纪九。 “虞人虽然能力强大,却与世无争,生性软弱怯懦,不然也不会集体隐居在一颗无名行星上。大长老和其他虞人不同,他是天生的野心家。他想通过训练,让虞人摒弃掉那些无用的情感,将他们的软弱从本性里剥离,让他们化为一把锋利的刀。” 屏幕的光投进关阙眼里,给那双黑瞳染上了一抹蓝,像是在一片浓郁黑夜里添上了一份忧伤。 “要炼刀,就要从钢铁加热后开始反复锻打,才能将那些杂质减少、稀化,才能剥离那刻在基因里的恐惧和怯懦。但如果钢铁已经成为锻坯,那时候就定型了,再怎么锻打也无用。” 关阙说完这些,便没有再出声,只关掉面前的屏幕,转身走向舱房。接着打开卧室房门,咔哒一声,房门轻阖,只留下门缝处一道极细的光。 纪九则长久地站在操纵台前,看着可视窗的黑沉太空出神。 他想不出关阙曾经遭遇过什么,也不忍心去深想,但那肯定是一场伴随他整个少年期或者整个人生的噩梦。 鸟崽在睡梦中叽咕着翻身,纪九才回过神,走到沙发旁,将一条小绒毯搭在它身上。 他转身时,视线扫过茶几,看见机器人摆在上面的两只小狐狸,便伸手拿了起来。 他手指在那光滑的石面上轻轻摩挲,心里突然想,如果现在的关阙是已经经过锻造的他,那么原本的关阙又该会是什么样? 他想起关阙雕刻狐狸时的专心模样,还有那不达目的不罢休,一次次固执地将狐狸送给他的模样。 那时的关阙,有些笨拙,还有些与他的精明和深沉不太相符的天真和孩子气。 纪九将两只狐狸紧紧握住。 他觉得关阙没有被大长老用锻火完全熔掉,而自己可能窥见了一抹他原本的影子。 纪九心情复杂地走向卧室,直到快到门口,才猛地回过神,接着一拍脑门。 最重要的事情居然忘记了!没有问他为什么那么多钱! 第46章 暗无天日的地下训练场,四处都是野兽的低吼,地面上溅着深黑色血渍。几名少年赤着上身,手握匕首,正在和一群饥饿凶狠的野兽对峙。 “关阙,我快撑不下去了,希望我这次死了后,就不要再复活了。”一名瘦弱的少年喘着气,胸膛上有一道深而长的爪痕。 他身后是一名身形高瘦的少年,虽然满脸血污,但也能看出英俊的五官轮廓。 他的状态不比瘦弱少年强,单薄的左肩已被野兽生生撕咬掉了一块血肉,伤口深可见骨。 他咬着牙,神情凶狠地盯着前方,嘴里道:“坚持下去,很快就会好的。” “可是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撑不下去了……”瘦弱少年边说边哭,“我好痛,我想回家……” 其他几名少年也发着抖,流着泪,手里的匕首都有些握不住。 “都别哭。”关阙低声喝道,“这训练场里到处都是摄像头,大长老正看着我们。你们想要离开这儿,那就别哭,再害怕也忍着,不能让他看出来!” 兽群能感知到高阶生物带来的压制,虽然躁动狂乱,却也不敢上前。但场地边缘突然响起尖锐刺耳的哨声,少年们听见这声音,顿时如临大敌,还在哭的也举起了匕首。而那些野兽被哨声刺激得凶性大发,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 关阙机械地挥动匕首,耳里只听见野兽的嘶吼和同伴的惨叫,眼前也只有一片血红。 当尖牙刺入他的喉咙,胸膛被利爪刺破时,他竟然在那剧痛中感到了轻松,脑中浮起和那名少年一样的感受,希望我这次死了,就不要再复活了…… 纪九今晚一直想着关阙说的那些话,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睡得也不是很安稳。当他听见关阙发出的呓语后,立即就惊醒过来,转头往对面床上看去。 昏暗夜灯下,关阙紧闭着眼,却像是陷入了挣扎不出的梦魇,牙关紧咬,身体剧烈地发着抖,满脸都是冷汗。 “阿宝,阿宝。” 他喊了两声,关阙却没有醒,喉咙里还发出痛苦的呜鸣。 纪九连忙掀开被子起身,走到关阙的床边,握住他的肩膀大力摇晃:“阿宝,你醒醒,阿宝。” 关阙猛地睁开眼,那眼底尽是凶戾,看向纪九的眼眸冰冷残酷,像是一头处于暴怒中的野兽。纪九对上他这样的目光,后背顿时发紧,整个人瞬间绷紧。 关阙突然伸手,动作迅捷地扼向纪九的喉咙。纪九原本就已经处于高度戒备中,反应极快地仰起身,并厉声喝道:“关阙!” 听到声音,关阙伸在半空的手停下,却死死盯着纪九,像是在辨认眼前的人。 纪九知道序列者的攻击速度,提防他还要继续动手,连接后退好几步,同时喊道:“关阙!阿怪!” 关阙粗重的呼吸渐渐平息,眼睛也逐渐变得清明。纪九感觉到他身上的攻击性在消退,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关阙慢慢垂下头,哑着嗓音道:“抱歉,刚才有些不清醒。” 纪九走到墙边,将屋内的灯调亮了些,问道:“做恶梦了?” “嗯。”关阙轻声回应。 纪九见他满脸是汗,头发也如同淋过水一般,便道:“你去洗个澡吧,换件衣服。” “好。”关阙顺从地道。 关阙很快便洗完澡,并换了一件干净浴袍走出卫生间。纪九靠坐在床头,看着他用毛巾擦干头发,再回到自己床边坐下。 纪九没有问他刚才做了什么梦,只问:“睡觉要把灯调暗吗?” “调暗吧。” “你不怕黑?” 关阙现在已经平复下情绪,低声问:“你怕黑?” “我怎么会怕黑?这不是担心你吗?”纪九伸手调暗了灯,拿掉身后的枕头躺了下去,“那睡觉吧。” 关阙跟着躺下,屋内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接着归于平静,小小空间里只听见两人的呼吸。 但片刻后,纪九却又突然出声:“我父母去世后,我哥经常出任务,我一个人住在家里,半夜也会做恶梦。我那时候就会起床,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还会自己给自己唱歌,哄着自己睡觉。” 纪九说完后,短促地笑了一声,关阙闭着眼睛问:“是什么歌?” “就是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妈哄我睡觉时唱的一首童谣。” “唱来听听?”关阙问。 “那多别扭。”纪九笑着摇头,“唱不出口。不过那首歌真的很好听。”接着又问关阙,“你真的很想听吗?” 关阙睫毛颤了颤,回道:“很想听。” “行吧,既然你强烈要求,那我就唱唱。”纪九清清嗓子,“不要笑哦。” “不会。” 屋内沉寂两秒后,纪九的歌声轻轻响起:“月儿弯弯,照在海面,灯火点点,是渔人的归船……” 他声线清朗,这样低吟浅唱时,却带着沙沙的尾音,听上去别有一番味道,也让关阙不觉就沉入他的歌声里。 “月儿弯弯,照在沙滩——” 关阙正闭眼认真听着,那歌声却倏地中断。他睁开眼侧过头,看见纪九正支起上半身,探着脑袋在看他。 “怎么不唱了?”关阙问。 纪九认真地端详他:“我看你在笑话我没有。” 关阙愣了下:“我没笑。” “嗯,看见了。”纪九躺了下去,问道,“那还要听吗?” “要听的。” 纪九便又重新开始唱:“月儿弯弯,照在沙滩,星光闪闪,是你的双眼……” 关阙这次没有闭眼,只盯着上方天花板,想起他偷看自己有没有在笑的那副模样,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微笑。 “月儿弯弯,照在海面——” 直到纪九的歌声再次消失,他转过头,对上纪九冰冷的视线,脸上的笑意才慢慢敛起。 “我唱得很好笑吗?”纪九问道。 “我没笑的。” “你真的是没品味。”纪九抿了抿唇,有些恼怒地道,“我们军营里举办活动,我唱歌都要拿奖的,人家叫我军营百灵鸟……你现在又在笑什么?” “我没有。” “我看见你笑了!” “那只是下意识的面部肌肉抽搐。” 待到两人的小声争论结束,纪九也没了唱歌的兴致。 “睡觉。”他扯过被子盖住了头。 关阙看着那个鼓鼓的被子包,语带笑意地道:“好,睡觉。” 屋内再次恢复安静,这次纪九很快便沉沉睡去,关阙听着他平稳绵长的呼吸声,脑中始终盘桓着那段歌声,也在那片海滩和星光里进入了睡眠。 纪九这一觉睡得又香又沉,再醒来时,发现卧室内已经没了人,但内舱客厅传来机器人和关阙的对话声,还夹杂着鸟崽的啾啾。 他起身下床,觉得下巴有些痒,走到镜子前,发现那里果然冒出了一颗痘,米粒大小,不太明显。 他没有管那颗痘,只趿拉着拖鞋走出房门,一眼便看见站在舰厅中央的关阙,还有他手里的那喷枪。 而他面前的地板上,摆着一只工具箱,里面放着各式颜色的漆罐,机器人正蹲在地上挑挑选选。 “这是在做什么?要给舰壁换颜色吗?”纪九打着呵欠走向洗手间。 关阙从纪九走出门的瞬间,便转头看着他,目光落在他头顶那两撮翘起的头发上。 “我要换皮肤了。”机器人有些兴奋地道。 “换皮肤?” 关阙收回视线,解释道:“我们这是要去藤谷星,普通人看不出来什么,但军队可能会认出它是银盟军军用机器人,所以想给它弄一层伪装。” “是哦,琪宝的肘关节那里还有军队编号,是要乔装打扮一下才行。” 机器人打量着喷漆箱里的各色喷漆,喜滋滋地道:“我也想换个皮肤,可是这么多颜色,我有些选不出来。” 关阙道:“那你慢慢选,选好了我们就开工。” 纪九去了卫生间洗漱,叼着牙刷往外看,看见机器人还蹲在工具箱前,鸟崽也在旁边帮着挑选,关阙则去岛台烧水。 二十分钟后。 纪九坐在餐桌旁,接过关阙递来的面包,张大嘴咬了一口。 “唔,花生酱?不错。雀宝,好吃吗?” “啾啾。” “吴思琪,选好了没有?” “纪九,你觉得湛蓝色皮肤好看点,还是海蓝色皮肤好看点?”机器人朝他举起了色卡板。 纪九瞪大眼睛仔细看:“这颜色不一样吗?” “肯定不一样啊。” “哦,有个稍微深点。” “那你觉得哪个好看?” 纪九嚼着面包:“我觉得黑色和深灰色好看,关键不容易脏。” “我就知道不能问你。”机器人放下色卡板,“我还是自己选吧。” 四十分钟后。 关阙坐在沙发上,纪九跨坐在他面前的一把椅子上,身旁摆着一个化妆箱,里面放着十来个瓶瓶罐罐。 “明天我们就要到达藤谷星了。虽然这里不会有人认识我,但我的脸进入了塔柯军系统,还是要做一下面部伪装。”关阙见纪九还在打量那化妆箱,解释道,“昨天还没离开跃辉号之前,我找王总要的,这些都是星盗的必备工具。” “我虽然学过伪装课,但还从来没用上过一次,今天就拿你练手了。” 纪九搓搓手,戴上手套,开始对照关阙的皮肤,在那些易容材料里挑选合适的颜色。 “雀宝,你看他们俩都在换色,等会儿我俩也搞一个?” “啾啾。”鸟崽站在机器人身旁,用翅膀指着某种颜色,“啾?” “大红色太张扬,我性格沉静内敛,不太适合。”机器人道。 纪九拿起一管材料,举在关阙脸侧,目光在管身色卡和那片皮肤之间来回移动。关阙则一动不动地坐着,视线一直落在纪九脸上。 纪九的皮肤偏白,在星舰的仿恒星光照下,透着健康的光泽。鼻梁高挺,双眼皮宽而深,修长的眉毛,恰到好处地弯拱在眼眸之上。 “14号吧?14号和你的皮肤颜色差不多。哎?15号更像。不对不对,这个8号也很像。怎么回事?这些材料好像都一个色?” 他有些烦恼地皱起眉,再转过头,向机器人求助:“琪宝。” 还在挑选喷漆颜色的机器人走了过来,只飞快地扫了一眼:“9号加12号,按照3比1的剂量调制,和他的皮肤颜色最为接近。” 机器人说完便转身走了回去,在那堆喷漆前蹲下:“我到底是适合霁青呢?还是适合茶青?” 选好色,按照比例调制好,灌入旁边的面具制作器,纪九便伸手抬起关阙的下巴仔细打量。 “你想改成什么模样?” 关阙眼睛看着他,只伸手将自己的身份卡放在茶几上。 纪九拿起身份卡,这才发现昨天看时没有注意,这样仔细一瞧,那照片和关阙本人虽然相似,却也有一些细微的改变。 “假照片?” “对,就按照这个做。” 纪九便拿着那张身份卡,反复对照关阙本人和照片的区别。 “你的鼻梁很高,需要扩大鼻翼。你的眉峰有些锋利,可以调柔和一点。你的眉骨轮廓很深,得将它弱化一些……” 纪九说话时,刻意去忽略关阙落在他脸上的那两道目光。但越是这样,那视线的存在感越强,明目张胆,肆无忌惮,看似冷静无波,却带着极强的杀伤力,让他差点就维持不住镇定的表象。 他又想到了自己下巴上的那颗痘。 他原本没将那颗痘放在心上,但此时在关阙的近距离注视下,那只有半颗米粒大小的痘,在他心里已经成为了花生大小的瘊子,且鲜艳透亮,无比夺目地放着光。 “是我在给你做面具,又不是你在给我做,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纪九依旧在端详关阙的脸,嘴里低声道。 “可是我现在只能看着你。”关阙的声音里带着一些无辜。 “那你别看我眼睛,看下面一点。” 纪九不想和他对视上,那只能让他越来越心慌。 关阙便盯着纪九下巴,看上面那个可爱的小痘,像是白皙皮肤上的一点朱砂痣,羽晶花瓣上的一星红蕊尖。 纪九却突然放下身份卡,有些短促地说了声耽搁两分钟,就转身走向了卫生间。 他关上卫生间的门,打开镜前灯,昂起下巴,将悄悄沾在指头上的一小点仿真材料盖在了那颗痘上。 他左右看看,直到再也看不出那颗痘的痕迹,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来,继续,先记录鼻翼数据。”纪九托起关阙的下巴,拿起记录仪,先记录下他的脸部数据,再将数据进行微调。 关阙继续盯着他的下巴,看见那颗小痘突然消失也没有出声,只很轻地勾了下嘴角。 咔嚓,咔嚓,记录仪发出轻响,纪九的神情也很认真,操作有条不紊。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过程里失误了好几次,不得不又重新开始。 好不容易记录下关阙面部的上半部数据,记录仪挪动到关阙的唇。 他为了方便操作,将椅子往前挪了点。 “张嘴。” 关阙张开了嘴。 咔嚓,咔嚓。 纪九的手指碰到了关阙唇瓣,随即又飞快地挪走。 “你别看着我。”纪九一只手托起他的下巴,另一只手上的仪器还在不断记录,“当心我按错了键,把你嘴巴扎个洞。” 关阙微昂着头没有说话,视线依旧透过那微阖的眼帘看着他。 “闭上嘴,自然闭合。”纪九又道,“你的眼睛已经记录好了,不用再睁着,现在也闭上。” 关阙微微弯了下眼,却也顺从地闭上了。 唇部记录完毕,纪九开始记录关阙的下巴。 他不自觉地俯低了头,也凑得很近,记录仪上不断跳出新的数据。 关阙却在这时睁开了眼,垂眸看着他头顶那翘起的两撮头发,就像刚才看那一颗小痘。 翘起的头发,下巴上的小痘,这些应该都是纪九不喜欢,并想遮盖的。但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生在他身上,是有多么的可爱。 关阙这样想着,心里有些痒痒,想去捻捻那两撮头发,觉得手感一定很柔软。 “好了,记录完毕。” 纪九抬起头的瞬间,他又闭上了眼,也按下了那蠢蠢欲动的手。 “可以睁眼了。”纪九道。 待到复制仪记录下关阙脸部的所有数据,再将数据导入制作仪,便可以用仿真材料制作面具。 这个过程只需要交给仪器,终于不用和关阙近距离对视,纪九不动声色地缓缓松了口气。 他一边活动僵硬的脖子,一边转过身,看见机器人居然还蹲在那箱颜料前。 “吴思琪,要不就挑个深黑色好了。”纪九道。 “我不喜欢深黑色皮肤。” 纪九走了过去,蹲在他身旁一起挑选:“塔柯人的机器人大部分都是深黑色,你换上那个不打眼。” “所以我讨厌深黑色啊。”机器人拒绝。 纪九想了想:“那你想做什么类型的机器人?” “要高级厨师那种的。” “高级厨师?可以!这就简单了,高级厨师的服装一般三种颜色,白,蓝,红。你想做什么颜色的厨师?” 机器人思索了半晌:“粉红吧,我看见高级营养师就穿的粉红。” 机器人好不容易定下了色,纪九便去沙发上躺着休息,余下的事交给关阙。 关阙拿着喷枪,打量着机器人:“两条腿就不用染了,我们马上就能抵达藤谷星古费城,那座城市规模不小,也有很多智能人商店,到时候给你换两条好腿。” 机器人屏幕亮了起来:“什么样的好腿?” 关阙想了想:“原装材料做成的腿行吗?” “行,很行!”但它立即又冷静下来,“可是我的原装材料只有军部才有,花钱都买不到。” 关阙摇摇头:“这世上没有买不到的材料,只看付的钱够不够。走吧,去底舱喷漆,不然这里会有漆味。” “好的,你先下去,我马上就来。” 纪九正拿着一个线团陪鸟崽玩,见机器人站在热水器前,便道:“吴思琪,帮我倒一杯水。” “你现在正是要多活动的时候,自己走两步。”机器人拒绝,却又拿起水杯接水,并对着前方大声问,“阙哥,你要喝温水还是凉水?琪宝给你端来。” 第二天,塔柯时间早上八点,纪九他们便抵达藤谷星上空。 藤谷星古费城停舰坪的工作人员刚交完班,便接收到一条请求降落的申请。 工作人员点开申请,查看上面的信息。 舰型:K398民用小型舰 编号:535H34 舰主:刘金福 所载乘客:两人 乘客1姓名:刘金福 身份卡编号:3584344560913 乘客2姓名:希桑宸 身份卡编号:3584344531102 乘客2和舰主关系:夫夫伴侣 其他种类乘客:一家庭用智能人,一鸟 和舰主关系:家庭成员 申请人:希桑宸 工作人员将两人的信息录入安全系统,按下了检测键,屏幕上立即跳出了一行绿字: 所有信息已确认真实无误 安全等级:安全 工作人员便再转回那条降落请求申请,选择了允许降落。 第47章 舰门打开,新鲜的风吹了进来,纪九眯起眼看向蓝天,深深呼吸,闻到了干燥的阳光味道。 关阙走到他身旁,曲起一条手臂,纪九便抬手挽住,两人缓缓步下舷梯。 上半身已染成粉红的机器人走在最后,背上背着鸟崽,手里拎着两个大皮箱。它刚走下舷梯,便对着旁边锃亮的提示牌左右照,模样很是满意。 纪九转头看了眼西装革履的关阙,忍不住有些好笑,低声道:“感觉怪怪的。” 关阙推了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怎么怪了?” 关阙已经戴上了那张面具,他现在鼻翼加宽,下巴和颧骨部位也填高,虽然只有小小的改动,却和自己的容貌有些差别,也不会被塔柯军安全系统识别。 舰上物资准备得齐全,他穿着一身质地做工考究的西装,戴着一副眼镜,虽然看着依旧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只让人觉得矜贵疏离,没有以前那种直接的压迫感。 纪九则没有伪装自己,只戴着一顶棒球帽,身穿最普通样式的连帽卫衣,外面随意套着一件夹克,腆着微凸的孕肚。 他是银辉人,不担心这里的塔柯人会认出自己。而且他现在这副形象便是最好的伪装,哪怕是遇到熟人,应该也无法将这名不修边幅的孕夫,和那名冲锋战场的银盟军上校纪南瑾联系在一起。 纪九仔细看他:“怪也说不上,只是有些不习惯。不过模样虽然改变了,却依旧很帅。” “诚实。”关阙矜持地微微颔首,带着他步下舷梯,走向一旁的摆渡车。 “等等。”机器人在身后喊。 两人都停下脚步,机器人拖着两只皮箱追了上来。它松开皮箱,抬手去拍关阙后腰,殷勤地道:“阙哥这里蹭了一点白。” 停舰坪办公楼出舰口。 “这些证件和资料都很齐全,允许535H34号小型舰在本舰场停放,押金两万,每天的停舰费五百。”啪啪啪一阵钢戳声后,民用停舰场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问,“停几天?” 关阙站在窗口,脚边还放着一个行李箱,看上去就像是一名风尘仆仆,却又事业有成的年轻商人。 他拿出一张卡放在台上,轻轻推进窗口:“半年。” 工作人员先是看见一段骨节分明的手腕,以及那块昂贵的手表,这才抬起头,接着微微一怔。 关阙就算改变了容貌,也是非常英俊。工作人员盯着他看了几秒,这才低头刷卡填表,声音柔和了许多。 “希先生,请您稍等。” 关阙在办理手续时,纪九则坐在大厅一角的长椅上。距他只有几米远的大门口,站着几名执勤的塔柯兵,厅内也不时有穿着塔柯军装的人来来去去,有些还在神情轻松地小声交谈。 他拿着一本从书报架上拿来的杂志,一页页慢慢往后翻,看似闲散,实则内心紧绷。 虽然他知道这里没人认识自己,但看见那熟悉的制式军装,总下意识想要去摸枪。机器人紧挨着它坐着,挺直着脊背,屏幕上的眼睛转来转去,一会儿去看门口的塔柯兵,一会儿去看靠在墙上的一把金属铲。 鸟崽有些怯生,规矩地趴在机器人肩上,缩起脑袋。偶尔悄悄抬头看一眼,又重新将眼睛藏起来。 “吴思琪,别紧张。”纪九小声道。 “我知道的。”机器人也压低了声音,“但是只要想到这些看见的全是塔柯人,我就有些冲动。” “这是在别人的地盘,当然全是塔柯人了。你就当这是银辉星,看见的全是银辉人,就不会再冲动。” 关阙那边已经走完了所有流程,工作人员将他和纪九的证照递出窗口:“请收好你们的身份卡和停舰证,祝二位在古费城生活愉快。” “谢谢。” 工作人员看着希桑宸走向大厅一侧,而他的伴侣便放下手里杂志站起了身。 他比希桑宸矮了半个头,腹部有一些隆起,显然是一名孕夫。希桑宸目光温柔地看着他,和他说了什么,并接过他手里的拎包,两人并肩走向大厅门口。 粉红色的家庭机器人跟在他们身后,拖着两个大行李箱,背着一只秃毛家禽,也许是他家的宠物。 那家禽宠物还挎着一个小包袱,看上去挺有意思,就是毛有点秃。 工作人员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看着他们轻声交谈,希桑宸不知说了什么,他的伴侣便仰头看着他笑,露出帽檐下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 两人走出大厅玻璃门,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停下。希桑宸拉开后座车门,让他的伴侣先上车,他的手就虚虚扶在伴侣身后,看上去既体贴又温柔。 直到出租车离开,工作人员才收回视线,看着文件露出微笑。他心里既觉得很美好,同时又有一些怅惘和艳羡,片刻后叹了口气,拿过一叠文件开始戳章。 还是实际一点,好好工作多多挣钱。 这是纪九人生里第一次踏足塔柯人的城市,他虽然看似平静,精神却一直紧绷,也有一些我此时置身敌营,却没有一个人发现的刺激感。 他扭头看着车窗,窗外黄沙漫天,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房屋轮廓,街上没有什么行人,仅有的一两人也都裹着头巾匆匆前行。 他其实很想问关阙,问他当初到达银辉星时是什么感受,但司机就在前方,实在是不方便开口,便只转头去看他。 关阙坐在身旁,神情沉稳,如一座安全可靠的山,让他觉得关阙应该没有自己这么多的想法,同时也让他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张。 “沙尘暴就要来了,车费要双倍。”司机刚说完这句,出租车就突然一个颠簸,纪九猝不及防地往左倒去,被一条有力的臂膀给揽住。 “小心,这一带路面不是很平整。”关阙低声解释。 出租车又是一个颠簸,坐在副驾驶的机器人语气有些严厉:“司机,请你注意保持车辆稳定。车上有一名孕夫,如果伤到了胎儿怎么办?” “古费城的路面就是这样的,每天都有载着大型军用品的车辆通过,所以被压得坑坑洼洼。”司机解释。 “你们的路面没维护吗?”纪九问道。 “随时都在修,你看前面那段,半边路被封住,又在填坑。我们古费城驻扎着太多军队,城内就有540和345军营,城边还有整个塔柯星系最大的军工厂,每天重型车辆来来去去,刚修好就又被压出坑了。”司机道。 出租车在黄沙中颠簸向前,每颠簸一次,机器人就看一次司机,目光越来越亮,犹如两道凌厉光束。它虽然一句话没说,但用行为表达出了浓浓谴责,也让司机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 “你们能不能让这个机器人不要看我?”司机终于忍无可忍地问,“我都被它晃得不知道该怎么开车了。” 纪九探出身,拍了下机器人的肩。 “吴思琪,你不要这样。”他低声道。 “可是宝宝——” “没有!不存在!没可能!”纪九喝道。 出租车紧赶慢行,终于在沙尘暴来临前一刻,将车停在了酒店外。停车场离酒店还有一小段距离,纪九只觉得眼睛都睁不开,疾风卷着砂砾,刮得人暴露在外的皮肤生疼。 “吴思琪——!”纪九想提醒机器人注意鸟崽,刚张嘴就是满口沙。关阙将他脸按进自己胸膛,一手环住他的肩,一手拉着行李箱往酒店走。 风沙不影响机器人说话,它拖着两个行李箱,一路滔滔不绝:“放心,行李箱都带着,雀宝在我背上——咦!雀宝呢?雀宝?” “啾啾!”疾风送来鸟崽细弱的叫声,机器人这才发现它掉在了出租车旁。鸟崽逆着风往这边行走,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它张开翅膀想稳住身形,却反倒被风吹了个倒仰,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 机器人便赶紧拖着行李箱掉头,将鸟崽抱了起来。 现在这种情况没法离开,司机也和他们一起去往酒店暂避。几人刚刚进入酒店大门,沙尘暴便已汹汹而来,无尽黄沙笼罩住整个城市。 办好入住手续后,司机表示留在大堂内休息,关阙两人便乘坐电梯到了12层,进入了他们的房间。 关阙订了这家酒店最好的套房。一进门,机器人便将鸟崽放去洗脸池,打开水龙头冲洗。纪九去拉开落地窗窗帘,看见天地一片昏黄,光线暗沉如同夜晚。砂砾打在厚实的玻璃窗上,唰唰的细密声响连接成片。 “藤谷星经常会有沙尘暴吗?”纪九问道。 关阙正蹲在地上整理皮箱:“那倒不是,只有古费城这一片。” “你到这儿来,是和军工厂有关吗?” 关阙抬起头,纪九靠在落地旁,安静地和他对视着。 “也许有关,也许无关。”关阙从里面取出几件衣物,起身去挂在衣柜里,嘴里道,“我来这里,是想找一样东西。” 纪九敏锐地问:“与暗影之牙和光明之眼差不多的东西?” 关阙转头看了他一眼,将一件衬衫挂在衣架上,这才回道:“智慧之心。” “第三块?” “对。” “它在军工厂里?” “我不知道它在哪儿,但知道它下落的人,可能在这座城里。”关阙又拿起纪九几件叠好的T恤,放进衣柜里,“我掌握的线索不多,不过不着急,慢慢来,我说过,我有充裕的时间。” 他再次转头看向纪九,目光落在他的肚子上,又极快地滑走:“你现在正那个着,不管想怎么处理,也都需要稳定下来,暂时不适合到处奔波。我们就在这座城里住上一段时间,怎么样?” 纪九垂下眼,睫毛颤了颤,手指轻轻揉着一片窗帘。 “这里的医疗条件怎么样?”他问道。 关阙注视着他:“下午我们出门,带着吴思琪和纪雀去逛逛,顺便打听一下哪家医院比较好?” “嗯。”纪九轻声回道。 机器人带着鸟崽去参观酒店各楼层,纪九头脸上全是沙,便去洗了个澡。 他走出卫生间时,发现沙尘暴已经褪去,天空上又挂起了明晃晃的恒星。他穿着浴袍站在落地窗前,一边擦头发,一边打量这座塔柯人的城市。 城市里的房屋大多是低层,虽然他们只住在酒店十二层,却是城里难得的高楼,所以也能将整座城市尽收眼底。 这座城市面积很广,房屋一眼望不到头。可能是因为经常遭遇沙尘暴的关系,城里大多是一些两三层小楼,圆弧顶,造型古拙,灰扑扑的墙身不加装饰,像是盛开着遍地灰色蘑菇,是纪九以往未曾见过的异域风景。 此时沙尘暴褪去,四处却也有着深深浅浅的黄,街道上出现了行人,成列的军车开始运送物资。 纪九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突然就很想念银辉星耀炽城。 但他现在身负罪名,逃亡在外,别说给那些士兵报仇,就连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都不知道…… 浴室里的吹风声消失,房门打开,关阙衣着整齐地走了出来。他已经取下了面具,依旧是衬衫长裤,只不过衬衫袖子挽起,露出两条修长的小臂,顶上的两颗纽扣也敞开着,显出一小片结实的胸膛。 他看向站在窗边的纪九,看见他正看着窗外出神,微垂的长睫盖住了眼眸,在下眼睑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四号会有一批克矿从银辉星运往晨曦星,护送人员不多,中途会在56号看空间站短暂停驻……” 纪九听见这段声音,立即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猛地转头看去。 关阙站在播放器旁边,对他指了下沙发:“来,现在我们有时间了,来仔细研究王总的这段录音。” 纪九嘴唇动了动:“可是这录音里什么也没有。” “你要想找到那名幕后者,就不能放过一切可能和他有关的线索,必须仔细找,找出他留下的蛛丝马迹。” 关阙在沙发上坐下,拍了拍身旁,再对纪九勾了下手。 纪九朝着他一点点笑了起来,眼里的愁闷瞬间散尽。关阙仰头看着他,眼睛也微微闪光。 “好,来找,仔细找。”纪九大步走了过去。 “……四号会有一批克矿从银辉星运往晨曦星……这次我的收费是一千七百万,直接打入那个账户……四号会有一批克矿从银辉星运往晨曦星……” 两人一遍遍地听,翻来覆去琢磨,可听得纪九头脑发胀,那段话都能倒背如流,也没发现什么端倪。他看了眼关阙,见他还在侧耳细听,突然就站起身,皱起眉要去关那播放器。 “算了,别听了,我就说这段录音没什么用——” “等等。”关阙却出声打断。 关阙起身上前两步,将播放器的音量旋到最右,那经过变身器处理的声音跟着陡然变大,也更加刺耳难闻。 “……四号会有一批克矿从银辉星运往晨曦星——” 关阙暂停,倒回去,从头开始播放,纪九不知他发现了什么,也仔细地听。 “……四号会有一批克矿从银辉星运往晨曦星——” 关阙再次按下暂停时,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纪九神情变得激动:“你听见了吗?他说话的过程里,出现了三次敲击声,哒!哒!哒!” “对,我听见了。” 两人再次重新听,这次那哒哒声听上去更加清晰。虽然不响亮,却很清脆,像是用棍子在敲击什么金属物体的声音。 十分钟后,关阙坐在椅子上,看着纪九在屋内踱来踱去。 “那哒哒哒是什么呢?是什么呢?哒,哒,哒……”纪九念叨着去了卫生间,再出来时,手里便拿着一根筷子粗细的金属棍。 他敲敲柜门,又去敲敲床栏:“不对,这是梆梆梆,这是砰砰砰……哒哒哒是什么呢……” 他在屋里转来转去,搞出各种动静,不时仰头沉思,不时又低头喃喃自语。 关阙见他在屋内转悠了老半天,便看了眼手表,站起身:“先别想了,没准哪一天,突然就能发现这声音的来源。现在快十二点了,我们出去吃个午饭,然后去逛街。” 机器人刚好进门,听见这话后,立即快步走进屋:“逛街吗?可以,我马上准备。”接着看向关阙,“阙哥,是要去逛智能人商店吗?” “不用,那些商店没有和你相同的材料,我会去地下交易所购买。”关阙环视着房间,“我们要在这城里呆上一段时间,一直住在酒店的话不方便,也不安全,今天下午就去选一套住宅吧。” 第48章 离开酒店,关阙便叫了一辆车,在司机的推荐下,去了一家餐厅吃本地菜。 古费城建在沙漠边缘,楼层普遍不高,但地势开阔。纪九进入这家餐厅后,发现前厅内没有座位和食客,只有装饰雕塑和喷泉。一名机器人迎了上来,带他们坐上电瓶车,穿过一条介绍本家餐厅的视频长廊,去往用餐的大堂。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机器人打量着吴思琪,“你是第一次来我们餐厅吧?” 吴思琪记得这是名塔柯机器人,所以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佩佩。” “我在这里工作了五年了。” “你看上去有点艳丽。” 吴思琪听到最后一句,终于没有忍住:“这是我的新皮肤,我见过的机器人里,没有谁拥有我这样的皮肤。” 电瓶车很快到达大堂,两人面对面坐下。侍者呈上菜单,纪九对塔柯菜一窍不通,便直接让关阙替他点。 关阙很快点好菜,将菜单还给侍者:“三份。” “请问是还有客人要来吗?” 关阙指了下蹲在餐桌一端的鸟崽:“它的。” 侍者和睁着大眼睛盯着自己的鸟崽对视两秒,有些为难地道:“客人……” 纪九知道侍者的顾虑,如果有其他来吃饭的客人,看见鸟崽也使用和自己相同的餐具进食,难免会有所介意,便从包里取出一只瓷碗:“这是它的碗。” “好的,请稍等。”侍者便接过了碗。 食物很快上桌,侍者还贴心地给鸟崽系了一条餐巾,将满满一碗拌了调料的鱼肉粒放在它面前。 纪九拿起刀叉:“开动。” 鸟崽立即将脑袋扎进碗里,笃笃地吃得很香。 “打入敌人内部的第一步,就是要尝尝他们的食物。”纪九对关阙低声笑着,叉起一块鱼肉喂进嘴。但才嚼了两下,神情便有些怪异,嘴里包着那块鱼肉一动不动。 关阙一直看着他,见状便递上一个空盘:“吐了。” 纪九摇摇头:“能坚持……”接着便艰难地一伸脖子,将那口鱼肉咽了下去,再端起水杯猛灌了两口。 “这个调料好怪,说不出来的怪。”纪九指着盘里的菜。 “塔柯人的饮食习惯和银辉人不同,吃不惯很正常。以后我们可以自己做饭,不用出来吃。”关阙放下刀叉,叫来了侍者,“尤空鱼重新来一份,不要加贺叶粉末。” “好的。” 侍者去端纪九面前的餐盘,纪九见那菜品着实精美,而且自己只吃了一口,忍不住便问了句:“这道菜多少钱一份?” 侍者微笑着回道:“一万两千塔柯币。” 纪九脸色微微一僵,忍住了那声就要脱口而出的我靠。 侍者察言观色,解释道:“这道菜的主要食材是只有K345行星才有的尤空鱼,每天由星舰运来,才能保持新鲜。其他食材配有黑绒云干酪和阿克斯蓝鲸鱼子酱。” 虽然纪九一样都没听说过,但昂贵的价格就摆在那里。他见侍者就要端起餐盘,赶紧阻止:“不用换了,我就吃这个。” “你不是不喜欢这个调料吗?”关阙问。 “不,刚吃的时候有些不习惯,但现在感觉回味悠长,满口生香。”纪九又对侍者笑笑,“不好意思。” “没事,您请慢用,有需要的话再叫我。” 待到侍者离开,纪九才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有钱,但也不用这样挥霍吧?一万二,你怎么点得下手的?你知道我一个月薪水是多少吗?这么一小盘,就吃掉了我两个月的薪水。” 关阙也不说话,只靠着椅背,眼含笑意地看着他。 “你还笑?真的,我都心梗了。我得把这些鱼全部吃光,哪怕掺了毒药都要吞下去。”纪九刚拿起刀叉,目光看向正笃笃啄食的鸟崽,问道,“它那也是吗?” 不待关阙回话,他又立即打断:“算了,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纪九开始小口吃鱼,每一口都仔细咀嚼,皱着眉头认真品味,再慢慢咽下去。 “我知道它的价格后,吃起来感觉就不一样了。虽然入口有点辛,但辛得很特别,肉质细腻,回味无穷,好吃……” “那再给你点一份怎么样?”关阙挑起了眉。 纪九顿了顿,放下刀叉,左臂横在胸前,右手架上去,做了个瞄准的动作:“砰!击毙你。” 鸟崽很快便吃过饭,被纪九抱下桌子,扇着翅膀跑去餐厅另一边。吴思琪正站在那里,和那名开电瓶车的机器人聊天。 “我这个叫做胭脂粉,是很好看的一种粉色,我调了很久。” “哦,但是你的腿有些奇怪哟。” “我马上就要换腿了,换很好的腿。” “那你的主人很有钱哟。” “不是我的主人换。”吴思琪想了想,“他很穷。” “那是谁给你换?” “是我哥。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哥。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傍大款。”那名机器人道。 现在不管侍者端上什么菜,纪九都吃得很香,仔细品尝,回味,并指出每道菜特别的妙处。 “一股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直冲脑门,非常过瘾,很奇妙的体验……”纪九用纸巾擦着被刺激出来的眼泪,指着面前的汤,“这个口感这么绝,应该很贵吧?” 关阙回忆了下:“不贵,这是本地人最爱喝的一种汤,就算是在这家餐厅吃,也是非常便宜。” “怎么等我喝了一半才说?”纪九愣了愣,接着丢掉勺子:“我说怎么这么难喝,端走端走,赶紧的。” 关阙一直看着他,自己都吃得很少,便笑着替他将汤拿开,问道:“等会儿离开餐厅,我们先去哪儿?” 纪九没有回话,但神情立即就淡了下来,眼睛也看向一旁。 关阙瞬间明白,也转头看向旁边窗户:“那就去医院。” “好。”纪九回道。 一阵长久的沉默,关阙微微蹙眉,似在思索什么,最后有些迟疑地问道:“其实你有没有仔细想过?” “想什么?” “那个。” 纪九拿起勺子,一下下戳着面前盘子里的蛋糕:“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关阙双手交握放在餐桌上,手指节握得有些紧。 他抿了抿唇:“那个……不是可以随意扔掉,反悔了又能捡回来的。我希望你能仔细感受一下,找到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难道我的想法还隐藏得很深吗?”纪九抿了抿唇。 “我只是希望你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 “这已经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纪九神情淡淡地道。 “纪九,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关阙停顿了片刻后才道,“你很讨厌他吗?为什么?你曾经设想过有孩子的人生是什么样吗?当你设想的时候,你觉得他会给你的未来带来什么?” “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 “不要现在回答,认真想想。” 关阙站起身,抬起手臂看了下腕表:“给你十分钟时间想清楚,我去门口打个电话。” 纪九看着关阙掏出电话,大步走向无人的地方,便仰着头靠在了椅背上。 餐厅里原本有三桌客人,现在都已经离开,只剩下他们这一桌。一辆电瓶车从旁边通道开过,吴思琪抱着鸟崽坐在那名机器人身旁,对话声随着轻柔的钢琴伴奏,隐隐约约飘入他耳中。 “……我家马上要多一个宝宝,我是他叔叔……我要学做饭,给宝宝补充营养……你那里有关于早教的资料吗……” 纪九闭上了眼,将脑内的那些胡思乱想赶走,沉下心,就像关阙所说的那样,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件事。 你很讨厌他吗?为什么? 你曾经设想过未来有孩子的人生是什么样吗? 当你设想的时候,你觉得他会给你的未来带来什么? 当纪九问出这几个问题,才有些惊讶地发现,从知晓怀孕以后,他满心都是抗拒和厌烦,脑子里全是如何将这个包袱给处理掉,从来都没有去正视过,也没有真正去理清自己的想法。 你很讨厌他吗? 是的,我讨厌他。 为什么? 因为他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曾经遇到过一件很糟糕的事。虽然对我做出那件事的人已经死亡,我也尽量去遗忘,但只要他在,那份屈辱便不会消失,会一直横在我的心里,如一根顽固的刺。 你曾经设想过未来有孩子的人生是什么样吗? ……是的,我设想过。 并且期盼过。 纪北宴总是很忙,不是在出任务就是在练兵。他有时候会拒绝士兵的接送,独自一人回到那空寂的家,在父母遗像的注视下,安静地吃饭,睡觉。 有家人的孤单只是一种情绪,失去家人后的孤单,那情绪里便掺杂了痛苦。一个人的夜晚,房屋空寂得像是一座坟墓,所以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每晚都和帮派兄弟们一起喝酒玩乐或是斗殴,再带着一身酒气或满身伤痕回家,倒头便睡。 某个醉醺醺的晚上,他刚回家,便看见满脸怒气的纪北宴。 纪北宴还穿着作战服,显然刚结束了一次任务便赶来了,瞧见满嘴酒气的纪九,他目光里全是痛心。 “纪九,你到底想要什么?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学校说你已经半个月没去过了,你这些天究竟去哪儿了?” 纪九醉眼惺忪地笑了笑:“哥,你还记得我啊?其实不是半个月,我都快一个月没去学校了,你现在才知道吗?” 那晚纪北宴对他动了手,还将他的那一堆奇装异服全部扔进了垃圾桶。他被揍得鼻青脸肿,关在家里三天没能出门。 三天后的夜晚,他一瘸一拐地去丢垃圾,然后在台阶上坐下,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纪九,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我哥哥能不那么忙,我想爸爸妈妈还活在世上。 他逐渐成年,终于幡然悔悟,不再和帮派的人厮混,还通过不懈努力和自身过硬的能力进入了军队。 他变得成熟,不再孩子气,也不再执着于让纪北宴多陪他,或是让父母复活。但那想有个家的执念却从未消失,依旧盘桓在心底,扎根于内心深处。 他开始展望未来,在安静的无人时设想自己以后的家。那个家不必大,也不必豪华,但他在夜归时,必定可以透过窗户,看见一盏橘红色的温暖灯光。 他风尘仆仆地推开房门,面目模糊的伴侣迎了上来,还有咯咯笑的可爱小孩。 小孩…… 军营旁边有一家小卖部,店主家三四岁的女儿经常在门口玩,骑在一架摇晃的木马上,看士兵们进进出出。 他去小卖部买东西时,总会逗弄她,听她奶声奶气地说两句,或是摸摸她的脑袋。小孩的头发柔软,仰着头看他,那模样让他的心也跟着变得柔软起来。 是的,我期盼过,他在心里承认。 如果我有了孩子,他会给我的未来带来什么? 会给我带来热望和希冀,让我的生命有了亮色。 可我想要的,是我准备好了一切,在我和我伴侣的满心期待中到来的孩子。而不是在一场侵犯里诞出的恶果,也不是在逃亡路上增添的包袱。 当纪九终于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时,不知道过了多久,但肯定不止十分钟。 关阙已经打完电话坐在了他对面,也没有打扰他,只沉默地等待着。 关阙见纪九朝自己看来,清楚他已经有了答案,便问道:“想好了?” “想好了。” 纪九慢慢站起身,声音有些暗哑:“走吧,我们出发去医院。” 既然要去医院,那么吴思琪就是个大问题。 虽然吴思琪没有明确说过,但纪九知道它很憧憬这个胎儿的到来。它胸前储物箱里,还放着那本从医院超市里带出来的孕夫守则,它有时候在偷偷看,还以为没有被人发现。 关阙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两人虽然没有商量,却彼此很有默契。关阙打了一辆出租车,直接让司机将车开向酒店方向,纪九则道:“我想去一趟服装店,你俩是回酒店看动画片,还是和我一起去每家遇到的服装店里逛,把每一件衣服都拎出来试,最后一件没买地返回?” 他这句话里包含多种机器人不喜欢的元素:服装,没完没了地逛服装店,没完没了地试衣服,最后两手空空,虚耗时光。 至于鸟崽,动画片三个字,就足以牵走它的魂魄。 鸟崽立即就抱着机器人的胳膊,央求地啾啾。机器人低头看了它一眼,回道:“那我们回酒店吧。” 将机器人和鸟崽送回酒店后,出租车顺着街道继续往前。 沙尘暴褪去后的古费城,显出了它的原本面貌。路上行人变多,一些商店已重新开门。街道两边的房屋造型古朴,围墙却皆是有着繁复花纹的铁栏。 这里的居民很爱种一种类似爬山虎的藤类植物,关阙说那叫沙藤。有人正用水管冲刷自己院子里的藤蔓,那叶片上的黄沙洗净,显出下方苍翠的绿,生机勃勃地爬了满墙。 前方是红绿灯,出租车在线前停下,纪九坐在后座,沉默地看着窗外。 他这里挨着一家住户的围墙,那墙上的爬藤已久未修枝,叶片簇拥,枝蔓交缠。还有一根细藤被风送入了敞开的车窗,指甲盖大小的嫩叶儿挂在藤尖,随着风颤颤。 纪九脸上浮起一丝柔和的笑容,他伸出手指,很轻地,小心地去触碰那片嫩叶。 但他的指腹刚触到叶面上那层绒绒的软毛,便突然顿住了动作。 他感觉小腹里动了下,像琴弦被轻轻拂动,小鸟的尖嘴碰了碰蛋壳,石缝里的小鱼悄悄探出了头。 这感觉稍不注意就会被忽略,只有在极静时,才能辨清那不是一种错觉。 纪九屏住呼吸,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 他出来时穿着一件挡风的夹克大外套,但拉链敞开着,可以看清T恤下的凸起。 又是一下! 这次的力道大了些,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 琴弦发出震耳的重响,小鸟有力地啄动蛋壳,小鱼冲向水面甩动尾巴,溅起一片绚烂水花。 纪九缓缓抬起手,抚上了小腹。掌心下有一小块硬包,像是一只调皮的小脚。 这是纪九第一次感觉到了胎动,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腹中孕育着一个崭新而娇嫩的生命。他看似平静,但胸膛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心潮翻涌,层层叠叠,卷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再是一个如同肉瘤般生长在肚子里的寄生物,他也不再是一个被称为胎儿的名词。当他蹬动小脚的那一刻,便如同种子成为了新芽,孢子长出了伞盖,生命两字便已具象化,也有了新的意义。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出租车司机踩下能量板,那根生着嫩芽儿的藤条滑出了车窗。 纪九依旧侧头看着窗外,看着那花样繁复的围栏和圆弧屋顶,眼睛却变得湿润起来。 你是感觉到了吗? 你已经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了吗? 纪九闭上眼靠着车窗玻璃,在这一刻,觉得他其实知道一切,包括自己之前的那些厌烦和抗拒,还有此时的负罪感和迟疑。 对不起…… 540塔柯军附属医院是古费城设施最完善的综合医院,其中也包括产科。关阙在挂号队伍里排着,高大的身形在人群中格外醒目。纪九坐在大厅长椅上,脊背挺得很直,怔怔看着大门出神。 “孕夫叫什么名字?”工作人员在窗口后问。 刚排到的关阙回道:“刘金福。” 工作人员双手在键盘上飞速输入:“伴侣叫什么名字?” “希桑宸。” “好了,现在拿着这张表格去产科吧。” 关阙接过表格:“请问产科在哪儿?” “从后门出去,第五栋楼。” 第49章 附属医院面积很大,但楼层不高,所以科室都分成为数栋独立的小楼。关阙拿着表格,和纪九顺着大路往前,一路经过骨科,烧伤等科室,走到了第五栋楼,也就是产科楼处。 关阙进入大厅,和迎上来的机器人接待员交谈。纪九站在台阶上,见门内出来了两人,便侧身让开路。 其中一人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身形略微富态,应该是名产夫。他的伴侣抱着一个襁褓走在他身旁,满脸都是笑容。一名家用机器人则拖着行李箱,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 纪九在他们经过身侧时,往那襁褓看了眼,便看见了一张熟睡中的粉嫩小脸。那嘴唇还一动一动地吸吮着什么,像是一小骨朵粉色的花蕾。 纪九一直看着两人,看着他们停在一辆出租车旁。机器人将行李箱放去后备箱,产夫进入后座,他的伴侣抱着婴儿,也小心翼翼地坐了进去。 直到出租车驶远,他才转过身,却见关阙不知什么时候已结束了和机器人的交谈,正站在厅内看着他。 纪九略一愣怔,接着问:“手续都办好了吗?” “走吧,二楼。”关阙道。 “这么快?” 关阙解释:“不是做手术,是还要进行身体检查。” 到了二层,关阙便等在家属室,而纪九在机器人助理的指引下,做着各种术前身体检查。他有些魂不守舍,好几次需要机器人重复交代,才会反应过来。 “刘先生?刘先生?” “啊,我在。”纪九从怔忪中回过神。 机器人助理极其有耐心:“刘先生,您的基础体检已经做完了,身体各项都符合手术要求。现在您可以去走廊尽头的房间,有医生为您做最后一项检查。” 机器人去往底层接待新病人,纪九独自走向了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廊上贴着各种宣传画,纪九侧头看了两张,觉得那上面的母婴知识有些刺眼,便又收回了视线。 “刘金福先生是吧?”戴着口罩的医生正在看面前的三维屏,见到纪九进门后便站起身,“请在这张小床上躺下。” 纪九躺在床上,看一架仪器嗡嗡着停在了自己腹部上方。 “……是个男婴,长得很好。孕夫和孕妇不同,在这种月份做流产手术,还要拿掉孕囊,对身体肯定会造成一些伤害……” 医生坐在三维屏前,公事公办地查看纪九的身体情况。纪九平视着上方的天花板,医生没有什么起伏的声音进入耳里,显得有些遥远。 “……你的孕囊发育得很漂亮,产道形成良好,以后生产会很顺利……”医生的声音里还是带上了一丝惋惜。 纪九正安静躺着,突然感觉肚子又动了下。他抬起头,看向自己隆起于身体平面的腹部,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往前,一下就看见了背对自己的医生,以及他面前那面放大的三维屏。 猝不及防地,三维屏画面就那么直直撞进了他的视野,也撞进了他的心脏。 纪九在这一刻,看到了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画面,眼里再也容不进其他,这房间里的所有一切都变成了背景板。 他的视线里只有那个蜷缩着的小生命,高清晰度,立体地,全方位地展现在他面前。 他能看清那圆圆的脑袋,紧闭的眼裂,小小的鼻子、嘴和耳朵。他双手抱在胸前,微蜷的手指像是一颗颗刚长出的豌豆。他看着他动了下小脚,而自己腹部也同时有了感觉。他抬手轻轻按住那处,看他悬浮在三维画面里缓缓转着圈,像是一颗悬浮于太空中的,最美丽夺目的行星。 ……他真漂亮。 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存在。 纪九喃喃道。 “好的,检查结束,没有什么问题。你先去病房等待,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就可以手术。” 医生关掉三维屏,转过身,在看见检查床上的人后,突然停下了声音。 他看见那名年轻俊美的病人依旧平躺在床上,却抬起一条手臂挡住了脸。他的身体在一下下抖动,暴露在手臂外的下巴上满布泪痕…… 家属等待室里,关阙坐在一群或焦急、或焦虑、或焦躁的男人当中,既不抖腿也不来回兜圈,只稳稳坐着。他看似最为镇定,但脊背挺得有些过于板正,还不时会看一眼墙上那排小灯。 只要其中某盏灯亮起,便代表某位产夫产妇的家属可以去接人。 十二号小灯亮起,关阙唰地站起,身后的椅子被推得发出吱嘎一声,接着大步走向了门口。 纪九垂着头坐在走廊长椅上,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只盯着面前地面。 他听见了由远及近的匆匆脚步声,视野里也多出了一双做工考究的深棕色皮鞋,还有一小截笔挺的裤管。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动作,任凭那人在身旁坐下,鼻尖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清淡得犹如风过松林的味道。 关阙安静地坐在纪九旁边,眼睛注视着远方。两人都没有开口,周围很安静,只听见不远处机器人报号的声音。 良久后,纪九有些暗哑的声音响起:“半个小时后手术。” 关阙略微顿了顿,问道:“我是跟着你进手术室,还是在外面等?” “别进去了,就在外面等我吧。”纪九扯了扯嘴角。 “他很漂亮,可惜你刚才没有看见,他真的很漂亮。”纪九拧着自己的手指,将那根根指节都拧得发白。 “我能想到。”关阙低声应道。 “其实他没有任何错。是我自己的原因。”纪九侧头看向一旁,眼睛又泛起了红。 “现在就别想这些了。”关阙揽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嗯。” 两人就坐在长椅上等待着,听着机器人助理偶尔响起的声音。 “十五号病人在等待室吗?家属呢?准备去手术区了。” “十四号病人不要离开等待室。” …… “我们是多少号?”纪九问。 “十二号。”关阙回道。 “那快了。” “嗯,快了。” 正说着,旁边的房门打开,那名做三维透视检查的医生匆匆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张报告单。 他看见坐在长椅上的纪九和关阙后,顿时停下脚步:“你们在这儿啊,我正要去找你们。” 不待纪九二人回应,他又对纪九道:“你刚离开后,我看了下数据,发现你这个孕囊有些问题。” 孕囊有问题? 纪九不解地看着医生,关阙立即坐直了身体,声音紧绷地问:“怎么了?问题严重吗?” 医生将报告单在手里抖了抖,皱起眉道:“这事情嘛,说严重,是很严重,说不严重吧,也算不上严重。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孕囊,虽然生长发育得很好,但它和母体紧密连接,呈现出无法取出的状态。” “这是什么意思?”关阙不解,纪九也屏住了呼吸。 “现在中止妊娠,那么孕囊也要从身体里一并拿出,这个过程并不复杂。但刘先生的孕囊在生长过程中,它发生了一些改变,已经成为了孕夫身体的一部分。就像是……怎么说呢?”医生推推眼镜,“它就像是刘先生自己长出来的孕囊,和身体紧密长在了一起,包括神经和大血管。如果要拿掉它,那就要动一次大手术,一点点进行剥离。” “大手术?”纪九愣愣地问。 “我刚才拿到结果,就立即询问了产科主任。他看过孕囊的三维图和数据,说我们医院虽然是藤谷星最好的医院,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病例,更没做过这样的手术。如果你坚持要手术,那我们院里下午进行一次会诊,看能不能拿出一套治疗方案。如果不行的话,你还是去其他医院看看。” 关阙看了纪九一眼:“如果动手术,他会有危险吗?” “明确的说,我也不知道,毕竟要将整个孕囊剥离,那就会面临一些难以预料的意外情况。”医生思索着斟词酌句,“不过刘先生一旦做了这个手术,以后就没有再受孕的可能,这应该是你们唯一的一个孩子。” 关阙和纪九从未想过会遇见这样的事,都愣愣地没吭声。医生又道:“但还有一个解决方案。” “什么方案?”关阙先回过神。 “我之前就说了,这事情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医生又掸了掸报告单,“检查结果表明,孕囊发育得很好,也没有对孕夫的身体造成危害。孕囊都有个生长和萎缩的过程,按照它的生长情况,它在完全成熟后,可能会从孕体上自然剥离,不会给孕夫带来危险。” “自然剥离是什么意思?”关阙问道。 医生看了他一眼:“就是自然分娩后,孕囊会萎缩,再自行排出体外。” 半个小时后,关阙和纪九站在医院外的大街旁。 “肯定会有办法的,现在别想太多。”关阙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 纪九翕动了下嘴唇,却又没有发出声音。 “好了,我们总不可能就在医院门口站一下午,现在就把这事情暂时放开,晚上再仔细商量。”关阙对着纪九伸出手:“走吧,我们去逛街,先给你买个电话,再去我们遇到的每一家服装店,把每件衣服都拎去试。” 纪九看着伸在面前的那只手,半晌后才抿了抿唇,低声道:“好,走。” 纪九原本以为关阙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他在给自己买了个电话后,果真一家家服装店逛了过去。 “真的要买衣服吗?我觉得我这件能穿。”纪九平素很少逛服装店,一件夹克和两套军装就能对付。 关阙打量着纪九:“快要进入冬季了,得准备几件厚的冬装才行。” 纪九虽然逛着店,却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但关阙看得很认真,像是将医院的事已经抛到脑后,遇到不错的便拿给纪九,让他去试试。 “这一件,还有这件,对了,这件也拿上,都给他试试。”关阙将几件衣服递给旁边的导购。 纪九听得头皮发紧:“在身上比一下就行了嘛。” 导购笑道:“先生,衣服要穿上身,才知道合不合适,衬不衬您的气质。还是试一下吧,很快的。” 纪九只得进入了试衣间,再出来时,关阙和几名导购的目光便齐刷刷看了过来。 他平常总是穿着夹克,这时换上了一件银灰色大衣,内搭浅色高领毛衣,帅气中少了几分张扬随意,却多出了几分内敛和斯文气。 关阙正在接电话,目光停留在纪九身上,语声跟着顿住。 对面的人说了半晌没有得到回应,便试探地问:“希先生,希先生?请问您还在吗?” “嗯,我在听,你说。”关阙嘴里回答,目光依旧注视着纪九。 纪九见关阙接电话,便没有打扰他,只在他面前转了转,露出个询问的神情。 “您现在有时间吗?我来接您和您伴侣去看那栋房子。” “希先生,希先生?” “您听见了吗?希先生?” …… “听见了。”关阙垂下眼眸:“非常好,很好。” “啊?什么?” “我说我现在有时间。” “好的,那我马上到。” 纪九没得到关阙的评语,怀疑自己穿着很难看,赶紧扭身往试衣间走:“我就说了,我不适合穿这种太正式的衣服,就不是我的风格。我这种不羁浪子还是要穿夹克。” 关阙挂上电话,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试衣间门内,才对一旁的导购道:“他刚才试过的都装起来。” 两人大包小包地离开了服装店,纪九看见路边停着一辆车,车前站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满脸笑容精神奕奕,瞧着不是推销就是房屋中介。 “请问是希先生吗?”房屋中介迎了上来,得到肯定答复后,立即去接两人手上的包袋,往自己车上放。 纪九看向关阙,关阙对他扬了扬手中电话:“我们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就联系了房屋中介,他现在来接我们去看房子。” 车辆启动,行驶了约莫半个小时,纪九发现车窗外的民宅逐渐变少,出现了不少军队机构。当经过一处恢弘大门时,他看见了戒备森严的值岗士兵,还有满载军用物资的车辆在进进出出。 “希先生真是好眼光,秋藤沙区是整个古费城最安全的地方,毕竟挨着375军营,还有军工设计所,没人敢在这里犯事。”房屋中介一路都在说个不停,见纪九盯着军营大门,便笑着道。 纪九没有说什么,但身体有些紧绷,坐在旁边的关阙似是察觉到他的异常,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要求环境好一点,安全一点,他就在这里选了房。没事的,别紧张。” “我知道的,就是本能反应。”纪九也小声回道。 375军营旁便是一个高档小区,里面全是一栋栋独立别墅。虽然也是那种圆弧顶房屋,但融入了设计感,看上去既古朴又漂亮。 房屋中介将车停在其中一套别墅前,小跑着去打开了那扇雕花铁门。纪九和关阙便跟在他身后踏入了前院。 “看这庭院多漂亮,也适合小孩玩,这边还可以放个秋千。这房子是布萨大师设计的,集现代优雅和历史于一体,满满都是布氏风格。刘先生当心,注意脚下,这里有级台阶……这是大厅,家具全是从刺格星海城运来的,光是这座沙发,就用了三十万塔柯币……” 纪九跟在两人身后,心不在焉地参观完奢靡豪华的一层,又从楼梯到了二层。 “这间房是主卧……宝宝房就在隔壁,和主卧之间有道连通的门,不用先出大门再去宝宝房,这样很方便……希先生给我电话后,我考虑到两位先生的情况,就立即让人准备。现在屋里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包括床上用品和厨具,只静候两位主人……这就是你们的家,温馨舒适的家,两位就不用再出门了,就在家里休息……” 房屋中介一口一个宝宝,但纪九和关阙都没有阻止。毕竟纪九现在明显有孕,如果说出什么不要宝宝房之类的话,难免会让人诧异。 但宝宝两个字,还是让纪九有些神志恍惚。 “……刘先生,刘先生?” “啊,我在听。”纪九余光见关阙看着自己,便指着旁边的花瓶解释,“那个花瓶怪好看的,就没有注意到你们在叫我。” “刘先生真是好眼光,这个花瓶也是某位大师的作品。我有点记不住名字,回头查了后再告诉您。”房屋中介搓搓手,又小心地问,“刘先生,希先生说全凭您做主,那您对这套房子还满意吗?” “不错,很好。”纪九现在也没有心思去管这套房子多少钱,只胡乱点头。 房屋中介又看向关阙,关阙便点了下头:“那就这里了。” 房屋中介强压着激动,迅速打开包,从里面掏出合同,和关阙去了楼下签字。纪九没有一起下去,在原地站了几秒后,走进空荡荡的宝宝房,站在了窗口。 他这里能看见375营营地,营地旁边还有一个军队机构,大门防守得更加森严。纪九看着那像是厂房的建筑,猜测那应该是军工设计所。 纪九收回视线,打量着小区内。这里环境不错,种着成片的本地绿植。房屋之间相隔较远,隐私性很好,算得上是古费城最舒适宜居的小区。 待到签完合同,房屋中介将两人送去酒店后才离开。机器人在厨房忙碌,电视里播放着动画片,鸟崽目不转睛地坐在沙发上,面前盘子里堆满了颜色大小各不一的馒头,大部分都只被咬了一口。 “雀宝,雀宝。” 纪九喊了两声,见鸟崽没有任何反应,便抬手关掉了电视。 “啾啾!” “别看了,我们马上要搬家,去帮爸爸收拾行李。” 鸟崽跳下沙发,又指了指面前那盘馒头,有些委屈地叫了一声。 “我做了芥末馒头,马上就好。”厨房里传出机器人的声音,“雀宝,如果你再藏起来,被我找到了就要吃两个。” 纪九抱起鸟崽,摸了下它的脑袋:“没事,爸爸带你去新房子。” 关阙两人迅速收拾好行李,退了房,带上机器人和鸟崽去餐厅吃了晚饭,再打车回到了他们的新家。 纪九去主卧收拾行李,将今天买的那些衣服都挂进衣帽间。但他整理到关阙的衣物时,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以前条件不允许,所以他和关阙总是住在一起。但这栋别墅这么大,房间也多,他俩还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就不太合适了吧? 纪九正琢磨着去另外的房间住,便听见楼梯响起脚步声,接着关阙走了进来。 关阙已经摘掉了面具,露出了本来面容。他见纪九正蹲在打开的皮箱前,一脸困扰地看着自己的那一堆衣物,立即就猜到了纪九的想法,道:“这些衣服别拿出来,我要拿去我的房间。” 纪九抬头,关阙又道:“你就住这间屋子,我住隔壁客房。” 两人说话时,鸟崽背着它的小包袱进了屋。它迈着八字步经过两人身旁,大喇喇地走进宝宝房,再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房里那张唯一的小床。 虽然没有什么行李,但住进新家,总得去熟悉各个房间和一些物品的摆放,如此一通下来,时间便到了晚上。 待到鸟崽睡着后,纪九一个人上到了这栋别墅的天台。 这里的房屋都是圆弧顶,别墅也不例外。他穿着T恤坐在房顶上,仰头看着天空那闪烁的星辰,一时间满心都是愁绪。 片刻后,有脚步声靠近,身旁有人坐下,肩上也多了一条毛毯。 “古费城夜里会降温,晚上要多穿点。”关阙道。 纪九拉了拉身上的毛毯,转头看向关阙:“你不也穿着短袖吗?” 关阙很自然地回道:“我又没有怀孕。” 这段时间以来,关阙是第一次将怀孕两个字明明白白地说出口。纪九立即清楚,这是他想要好好谈一谈白天的事。 第50章 古费城的夜晚很安静,远处的点点灯光铺展,和星光连成了一片。 “我已经告诉医院,让他们联系塔柯星的产科专家。”关阙声音低沉平稳,“如果古费城医疗设施不够,也一并从塔柯星运来就是了。” 纪九侧头看向关阙,看他在昏暗光线里却显得愈发轮廓分明的侧脸,轻声问道:“阿宝,你希望我做这个手术吗?” 关阙停顿了一瞬,回道:“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都可以,不用问我。” “但是我想听听你的想法。”纪九道。 “为什么?”关阙转头看向他,眼眸被夜色浸润得更加深邃浓黑,“为什么会在意我的想法?” 纪九迎着他的注视,坦然回道:“你对我很重要,我希望能听听你的意见。” 关阙定定看着他,片刻后才转回头,将目光投向了远方。 “医院告诉我,下午会诊的结果,是这台手术的风险很大,对主刀医生的要求也很高,他们没法做。医院方面联系了塔柯星的专家,把你的情况告知了对方,但对方拿出的治疗方案,和他们也差不多。” 关阙喉结上下滚动,声音低沉地道:“我说过,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帮你。你如果想要手术,我就请塔柯星的专家来给你做,但既然你要问我的意见,我不希望你用生命去冒险。” 纪九垂下眼眸,片刻后问道:“别人的孕囊都很正常,为什么到我这儿就不正常?” “我也查了有关人工孕囊的资料。”关阙皱起眉,“但像你这种情况,我都没找到这方面的信息,医院不敢做手术也很正常。” “你们虞人那边的孕囊是什么样的?”纪九问。 “我不清楚。我十四岁就进入了暗影军团,十四岁之前也没关心过这些。” 纪九轻轻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阿宝,我都感谢你替我做的一切。” 关阙双手交握搁在膝盖上:“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那么抗拒那个。”他顿了下,又改口,“孩子。” 纪九沉默两秒后回道:“我抗拒的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一些东西。” “是孩子的另一名父亲?”关阙立即问。 纪九没有出声,关阙便也就知道了答案。 “你担心他来抢走孩子?以后和你纠缠不清?” “不!我不担心这一点。” 关阙微微皱起眉:“那你和那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于纪九来说,在赤牙城发生的那件事,他只会永远藏在心底,不会告诉任何人,更不会告诉关阙。但他又不想对关阙编造各种谎言,一番纠结下,所以还是决定讲述事实,只是要选用另外的说法。 “我和那人其实是一个错误,怀孕也是因为他的冲动,是他犯下的错误。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并不想和他有什么……”纪九有些艰难地道,“不过他已经死了,就是那次赤牙城任务。” 见关阙一脸若有所思,纪九又补充:“就算他没有死,我和他之间也永远不会再有可能。” 关阙点点头:“也就是说,你和那个人之间没有感情?” “没有。”纪九果断回答,“从来都没有感情,半点都没有。” 关阙微微眯起眼:“那你为什么去植入孕囊?我觉得要双方关系很亲密的情况下才会考虑这个。” “我没有!”纪九立即喊冤,“那是医院的失误,我根本不知道我被植入了孕囊。你可以去查上个月的耀炽城新闻,就是我们去银辉星那几天,那家医院给好多人种了孕囊,人家都闹到他们医院去了,我都想端着狙击炮把医院给炸了!” 纪九说到这里,满脸都是憋屈,但关阙的神情却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双眸也微微闪着光。 关阙清了清嗓子:“以后再找那家医院算账,现在先解决眼前的难题。做手术的话,风险太大,但要是不做,你又讨厌这个孩子。不,你讨厌的不是孩子,你讨厌的是那个人。” 关阙说到这里,停顿几秒后才继续:“既然你不讨厌孩子,那么,我的意思是说,我不希望你去冒险,一切要以自己的安全为重。如果你真不想看到他,生下来后,还有其他解决的办法。当然,这只是我的意见。” 纪九抬起头:“什么办法?” “就其他办法。” “其他办法是什么办法?” 关阙看着纪九,接着又转开视线,有些含混地低声道:“拿给别人养吧。” “别人?” “是啊,比如就我啊什么的。” 纪九顿时没了声音,只愣愣地盯着关阙。他心里明明还难受着,却又感觉有些发热,还有些涨涨的酸楚。 关阙握紧了手,神情郑重地道:“纪九,其实你换个角度想想。那个人只是孩子的基因提供者,和你们已经完全无关,和这个孩子,和你,都没有任何关系。” “那个基因提供者已经死了,那就让那些错误,那些不好的事情和不好的回忆,跟着他一起在这世界上彻底消失。” 关阙拿起纪九的手,放在他自己肚子上,轻轻按住:“而这个孩子,只要你想要他,那他就只属于你,是你一个人的孩子。明白吗?” “是我一个人的?”纪九声音很轻,呼吸有些急促,眼睛却很亮。 “当然。”关阙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发顶,“纪九,一个基因提供者而已,无足轻重,他不值得你用这么大的代价去憎厌,不需要用他的错误来惩罚你自己。” 关阙话音刚落,两个人突然都身体一僵,顿住了动作。关阙神情变得有些怪异,纪九看向他,轻声问道:“你感觉到了?” “嗯。” “他蹬了我们一下。” “这是——” “嘘……” 纪九抽出自己的手,按在了关阙的手背上。 关阙明显感觉到掌心下那个小小的鼓包,先是一惊,低头去看他肚子,像是有些诧异于肚皮为什么这么薄。但随着那只小脚又踹了踹,他心里轻轻一跳,一种奇异的悸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头缓缓蔓延。 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轻轻按着那个小包,直到那只调皮的小脚收了回去,这才慢慢收回手。 纪九抬起眼,见关阙还注视着自己肚子,神情有些怔忪,不由也跟着愣了愣。 关阙察觉到纪九的注视,这才回过神,有些不太自在地移开视线。 他不知道这一刻的悸动是因为什么,但那种感觉让他觉得并不糟糕。 “他可能听见我们的谈话了。”关阙道。 “不会的,他又听不懂。”纪九抿了抿唇,放轻了声音,“但我们还是说小声一点……万一呢?” “嗯。” 纪九收起两条腿,将下巴抵在膝盖上:“阿宝,你不想我做手术,是吧?” 关阙搭在身侧的双手张开又蜷起,最后道:“我不希望你出事。在可能危及生命的前提下,其他任何事都是小事。” “我知道做手术很危险。”纪九黯然道,“但除了我们刚才说的那些原因之外,还有个原因也让我不想留下他。”他顿了顿,又纠正,“不是不想,是不能。” “你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什么都不能给他。我是一名自身难保的通缉犯,身上的罪名都还没有洗清,怎么敢把他生下来?我要出了事,他该怎么办?如果给不了他稳定的生活,那就不要让他来到这个世上,再让他艰难地活着。” “不,他不会过艰难的生活。”关阙依旧看着前方。 “这谁能保证?”纪九放轻了声音,嘴边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我能保证。” “什么?”纪九有些茫然。 “他会有很多的钱。” 纪九愣了一瞬,抬起头问:“很多的钱?” 关阙没有吱声,纪九心头一动,又问:“你要给他钱?” 纪九往关阙那边挪了挪,撞撞他的肩膀:“是不是?是不是这个意思?” “看情况吧。”关阙瞥了他一眼。 “怎么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纪九探头去看他的脸,“你给多少?说下我听听,我看着数目决定生不生。” “三个矿脉够不够?” “三个矿脉,那是多少钱?” “无法用钱来计算的那么多的钱。” 纪九对三个矿脉完全没有概念,便道:“换成现金怎么样?” “要多少现金?” 纪九咬咬牙,报出了一个数目:“两百万。” 关阙沉默几秒后,突然笑了一声。 “你在笑话我?” “没有。” 纪九看着关阙带笑的侧脸,只觉得心里的苦涩慢慢流走,整颗心像是变成了一个刚出炉的棉花糖,温暖又松软,带着丝丝的甜。关阙如同一座可靠的山,只要有他在,自己便可以随心做出任何决定,彷佛没有什么事是他解决不了的。 纪九突然就觉得,留下这个孩子又怎么了? 去他的另一个父亲,去他的来历不明,所有的伤害,所有的那些不好的回忆,统统都给我滚蛋。 我不想用一场痛苦去结束另一场痛苦,我不会用自己去冒险,不会让关阙为我提心吊胆。 我遵从自己。 我想要这个孩子。 就是想要。 纪九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开口:“阿宝,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要留下这个孩子。他是怎么来的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想要他。” “我不会要你的钱,孩子也不需要,我能养活他。但也正是因为你说的那些话,才让我心里有了底,就好像原本悬在半空,双脚无着无落,现在却能稳稳当当踩到实地。你让我心里很踏实,觉得就算我要掉下去,你也会把我接住。” 当纪九用略微颤抖的声音说出这番话后,只觉得压在心上的大石被掀开,整个人只觉得无比轻松。 “阿宝,我决定了,生下这个孩子。”纪九的声音这次更加坚定。 关阙没说什么,只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微笑着看向右边的那片灯光。 他转头的瞬间,脸上的笑意却淡了些,眼里也多了一分苦涩。 但很快地,他便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这个过程只花了一两分钟。 他转头看向纪九,看见他正在出神,身上的毛毯已经滑落。他正要伸手去拿,便见纪九那鼓鼓囊囊的裤兜里,露出了一截小狐狸的尾巴。 关阙注视着那截尾巴,再抬头看向天空,良久后,轻轻吐出一口气,释然地笑了笑。 “阿宝。”纪九突然出声。 “嗯。”关阙依旧望着天。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 “你看着我。” 关阙转过头,便对上了纪九的视线。 纪九离他很近,近到就算光线幽暗,也能看见他微微颤动的睫毛,还有下巴上又冒出来的一颗小痘。 “阿宝。”纪九看着他,声音放得很轻,“你知道我刚在在想什么吗?” “想孩子。” “不,我没想他。”纪九摇摇头,“我在想你。” 关阙没有出声,纪九又道:“我在想,你对我真好。” “好吗?”关阙的声音有些哑。 “这世上除了我哥,就数你对我最好。” 纪九再凑近了一些,声音轻得像是呓语:“阿宝,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纪九温热的呼吸扑打在关阙脸上,看向他的目光有些灼烫。关阙垂眸看他,虽然沉默着,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他好,因为他想那双漂亮如晨星的眼睛,永远像自己第一次看见时那样,充满神采和活力,闪着有些狡黠的光。 就像他幼时在草原上遇见的一只小狐狸。 他觉得自己能告诉纪九答案,也能提出一些要求,比如让这双眼睛以后只看着他,永远只看着他一个人。 他相信,只要自己现在提出,纪九便会答应。在他最脆弱的时刻,最感激的时刻,自己提出什么他都会答应。 所以告诉他答案,可以是以后的任何一天,但不能是今晚。 关阙看着纪九,缓缓笑了起来。 朦胧光线下,这个笑容让他硬朗的脸部线条变得柔和,英俊得有些不似真人。 “以后再告诉你。”关阙微微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 接着便站起,走向了通往楼下的楼梯。 纪九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到楼梯口才回过神,面红耳赤地道:“你过分了啊,你真的过分。你又对我放电。你对着一名那个放电,有良心吗?” 纪九没有立即跟下去,而是又在楼顶坐了几分钟。 他刚才冲动之下,差点就对关阙开口,想问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男朋友。 他没有谈过恋爱,但并不妨碍他知道什么是心动。 他对关阙不止心动了一次,且最近动得越来越频繁,有时候都有些按捺不住的趋势。特别是关阙对着他放电时,他都深恐那颗心会蹦到喉咙眼,自己对着关阙啪嗒啪嗒说上一通。 但他又觉得,这个问题在任何时候问都可以,但不能是在刚决定留下孩子的今天。 多了个孩子,有些问题,就没法再轻易地问出口。 纪九回到卧室,进了卫生间洗澡。 他脱掉衣物,全身赤裸地站在镜子前,认真地看着自己。 这是他从知道怀孕以后,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毫不避忌地看着自己的肚子,左右照,用手比划大小。 他拿起旁边的电话,用手机拍了一张,将其他部位截掉,用信息的形式发给了关阙。 56343233:? 56345676:给你看个肉南瓜。 56343233:! 56345676:好玩不? 小九:你也改下名,像我一样。 56343233:就这样,挺好。 关阙赤裸着上半身站在卫生间里,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电话就放在一旁,没有熄屏,他不时转头看一眼。 小九:你睡着了吗? 关阙拿起电话,正要输入,却看见对方也在输入中。他停下动作,一直看着屏幕,足足过了半分钟,对方一条删了又写,写了又删的信息才弹了出来。 小九:阿宝,你对我很重要,比三个矿脉加两百万都要重要。 关阙没有什么表情地放下手机,给牙刷挤上牙膏。 镜子里的男人开始认真刷牙,但刷着刷着,脸上又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关阙匆匆漱口,拿起手机,将自己的那串数字昵称,改成了阿宝。 50-60 第51章 纪九睡了香甜的一觉,醒来后已是早上八点。鸟崽没在宝宝房里,他洗漱完毕,刚推开卧室门,便听见楼下传来了电视声。 他走到楼梯口,看见鸟崽坐在宽大的沙发中央,如同停在大型航母里的一架小飞机,正有节奏地跟着动画片音乐挥动翅膀。而机器人就背朝客厅站在窗旁,低头在看着什么。 纪九没看见关阙,厨房方向隐约传来动静,想必正在准备早餐。 他下到楼底,蹑手蹑脚地走到机器人身后,探出脑袋去看。 只见机器人左手拿着那本已经翻得有些卷页的孕夫手册,右手拿着一支笔,正在上面勾勾画画。 “胡萝卜素在人体内可以转化为维生素A,有助于维持孕夫的视力健康,对胎儿的眼睛、皮肤、免疫系统以及器官的正常发育都起着重要作用。” 机器人在那排字后面备注上小字:纪九不爱吃胡萝卜,可在他的米饭里拌上胡萝卜汁,再加一勺糖。 “我也不爱吃米饭拌蔬菜汁,而且还是甜的。”纪九在它头顶幽幽道。 机器人一个激灵,连忙合上那本孕夫手册,再背在身后,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纪九笑笑,转身走向厨房,嘴里道:“琪宝,我还挺喜欢喝胡萝卜汁的,以后帮我榨汁吧,每天一杯就行,我和孩子补充点维生素A。” 机器人愣住,只呆呆看着纪九的背影,直到他进入厨房才回过神,屏幕闪了闪,接着炸开了几朵烟花。 关阙背对着厨房门,将刚烤好的吐司端出烤箱。按照以往,纪九立即就要出声,但今天他却站在门口,迟疑几秒后,才轻轻咳了一声。 关阙立即转过头,盯着他看了两秒,接着调回视线。 明明昨晚上什么都没说,但纪九却有些自己心思可能已被对方猜着的局促,也难得地感到了一丝羞涩。 关阙却表现得很平静,将烤出的吐司分别装盘,淡淡地问:“起床了?” “这不很明显吗?”纪九低头看着自己脚尖。 “吃早饭了吗?” 纪九略微愣了下:“……这不很明显吗?” 空气有着片刻的静默,纪九看着关阙的背影,在意识到他其实只是有个镇定的表象后,突然噗嗤笑了一声。 关阙的背影僵了僵,但还是端着盘转身,对他点点头,很自然地打招呼:“早。” “早。” 关阙视线下移,对着他的肚子道:“早。” 纪九的手贴在肚子边,轻轻挥了挥,捏着嗓子学小孩子:“早。” 纪九上前去接盘子,关阙道:“你去端牛奶。” “好。” 两人在桌子对面坐下,都已经从刚才那种微妙气氛中恢复过来,如平常那般有句没句地聊着天,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鸟崽就站在餐桌一端,脖子上系着一条餐巾,啄食一碗用牛奶冲泡的麦片。 机器人在收拾茶几上的干果盘,不时转头提醒一句:“雀宝,餐巾不要掉进碗里了。雀宝,吃饭的声音小一点,这是用餐礼仪。” 鸟崽便用一只脚爪踩着垂下的餐巾一端,减轻啄食的力度,让笃笃声小了下去。 “我们吃完饭就出门,今天要办的事很多。”关阙将涂好黄油的面包片递给纪九,“老是打车不方便,先去车行提一辆车。刚才交易所来了电话,说我订的材料今天上午会送到,我们取了材料,就去给吴思琪换腿。” “我不着急,什么时候换腿都行,先把你们重要的事情办完。”机器人走到关阙身旁,蹲下身,用抹布去擦他拖鞋上溅的几滴水,又问,“你们早饭还要吃多久?五分钟够吗?” “快了,别着急。”纪九道。 “我又不着急,这双腿用着也挺好。” 纪九先吃完,便去楼上换可以外出的衣物。他打开衣柜,从那排刚买的新衣服里选出一件卡其色风衣,再配上米白色高领毛衣。穿好后,去了卫生间,用梳子整理了下自己的发型。 他对着镜子左右打量,最后吹了声口哨:“帅!” 他离开卧室下楼梯,看见关阙正从楼梯上行,应该是准备回房换衣服。 他立即顿住脚步,侧身斜靠着扶栏,两手抄进裤兜,半垂眸看着关阙。 待到关阙也看了过来,他便朝着关阙眨了下眼。 电死你。 关阙脚步略顿,接着继续往上,从他身旁经过,走向自己房间。纪九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在看见他中途转头看向自己时,又对他眨了下眼,嘴里还模仿电流的声音:“滋……” 关阙没有说什么,只停在自己卧室门口,一边伸手推门,一边对他缓缓勾唇。 接着也做了个和他相同的动作,冲他眨了下眼。 关阙此时头发略微凌乱,衬衫没有扣紧,衣袖也松松挽起,露出一段结实的小臂。当他也对纪九露出这种表情时,整个人的气质便和平常的冷静克制迥然不同,多出了一种说不出的风流和倜傥。 直到关阙进了屋,纪九还愣愣地看着那关上的房门,好半晌才回过神。他揣着一颗扑通乱跳的心脏下楼梯,机器人正在将鸟崽装进背包,转头看见他,问道:“纪九,你脸怎么这么红?” 纪九含笑道:“被电了。” “啊?!” “开玩笑的。” 待到关阙下楼,他们便离开小区上了大街。关阙叫了一辆出租车,将他们送去最近的车行。 二十分钟后,一辆深灰色豪华轿车驶出车行。车行销售站在大门口,左手端着半碗还没吃完的面,右手拿着刚签好的单,愣愣地对身旁人道:“你掐我一下?我觉得我好像在做梦,还没有睡醒。” 关阙驾驶着新买的车,用耳机和交易所联系。当得知离材料空运来还要一个小时,他便放大音量,让后座的机器人能听见,再扭头问它:“还等上一个小时,行不行?” “不着急,我一点都不着急。”机器人的手指急促地挠着自己腿,发出吱啊吱啊的声音。 关阙又问坐在副驾驶的纪九:“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你决定吧,去哪儿都行。”纪九随意地道。 “那让我想想。”关阙减缓车速,目光扫过街边,在看见一家商店招牌后,便将车停在了路边,“我们就在这儿逛。” 这是纪九第一次踏足母婴店,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婴儿用品。他看着那些粉嫩的小衣服小袜,只觉得整个心都跟着变得柔软。 关阙也在四处打量,胳膊却被轻轻碰了下。他侧过头,看见纪九朝他竖起手指,指头上还套着一个指套。 他仔细一瞧,发现那不是指套,而是一只袜子,白色的软绒袜面上还有一只黄色小鸭。 “这是婴儿穿的吗?还没有我的手指长。”纪九将手指一下一下屈伸,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关阙笑。 关阙思忖道:“应该是服装展示模型。” “两位先生,这可不是展示模型哦。”一名长相甜美的店员小姐走了过来,“这是两个月龄小宝宝的袜子,他们的脚就只有这么大哦。” “啊!!”纪九大为震惊,“这么小的脚?”关阙则连接看了那袜子好几眼,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当然了,这片区域是两月龄宝宝的物品,旁边是3-6个月宝宝物品。” 店员小姐简短介绍后,便让他们自行挑选,自己则去了柜台后。纪九拎起袜子和关阙对视,又对他低语:“这么小的脚啊,还没有一块红烧肉大,我要吃掉只需要一口。” “胡说什么呢?”关阙垂眸看着他,语气听上去有些无奈。 “你自己看嘛,我哪里胡说,我们军队食堂做的红烧肉,每一块都比这个大。我要吃个婴儿脚,那还不是一口的事?” 关阙也仔细打量那袜子,又去看他的嘴,很严谨地道:“还是要两口才能吃掉。” 两人一边低声说笑一边转身,但还没提步,便又齐齐闭上了嘴。 他们身旁站着一名老太,正惊恐地仰头看着他们。见两人转头,老太一把抱起自己的孙子,匆匆离开了母婴店。 两人对视无语,默默放下袜子,开始挑选婴儿用品,也没有再说吃婴儿脚的事。 纪九看见什么都很新鲜,拿起那些小衣服和小帽子,就会想象它们穿在宝宝身上的模样,只爱不释手地看,心里越来越软。 两人都不断往购物车里放东西,柔软的连体衣、帽子、口水兜,小毛巾等等,嘴里也在小声商量。 “奶瓶要拿吗?”纪九问。 “奶瓶早了点,等快生的时候再准备,和奶粉一起买,免得过了保质期。”关阙道。 “奶瓶的保质期没那么快吧?” 关阙也有些迟疑,纪九又道:“拿一个备着,万一早产呢?” 关阙的目光落在他肚子上:“拿一个吧。” “你看这是什么动物?”纪九仔细端详一条印满黄色小动物的婴儿裤,再递到关阙眼前。 关阙放下手里的一盒爽身粉,认真地看那条裤子:“是眦汹兽。” “眦汹兽?” “生活在猎马星系4E3行星上的一种野兽,性情凶残好斗。” “可我怎么觉得这是蛄虫呢?就是晨曦星东区沼泽里的蛄虫,好家伙,那才叫真的凶残,能直接生吞一头牛。” 关阙再次看那图案:“不,这是眦汹兽。” “你仔细看看,这分明就是蛄虫。” “两位先生,那只是小米可,是一部儿童卡通片的主角哦。”店员小姐从旁边经过,笑着解释,“小宝宝的衣服上怎么能印凶兽呢?小米可一点都不凶残哦。” 关阙和纪九对视一眼后,再次沉默下来,继续认真看物品架上的婴儿用品。 “这是什么?” “看下说明……吸奶器。” “要买吗?” “你觉得呢?” “我又不会产奶。” “那你还问我?” 两人一边挑选一边嘀嘀咕咕,待到选好所需物品,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时。关阙从怀里掏出一张卡,递给纪九:“我去下洗手间,你去付账。” “好。” 关阙告诉了密码,便去往洗手间,纪九推着小车去了柜台。机器人已经等在那里,身旁放着三架装得满满的推车,鸟崽坐在其中一架推车上,身上披着一件镶着蕾丝花边的婴儿斗篷。 “买这么多?”纪九惊讶地停下脚步。 机器人屏幕上闪着快乐的光:“婴儿提篮,安全椅,冬天马上到了,也得备上厚实的毛毯,小棉袄,小披风——” “吴思琪。”纪九打断它,“可是藤谷星现在已经进入初冬,他都不会在冬天出生。除非带着这些东西回到银辉星,银辉星现在才是春天。” 机器人看看纪九,又看看推车:“……哦,是哦。” 纪九选出要用的物品结账,刷过卡,见关阙走出洗手间,便要将那张卡还给他,关阙却道:“你拿着吧,平常你自己也要花钱。” 纪九没和他客气,直接将卡收进衣兜。他也没问这卡里有多少钱,反正不管钱多钱少,他都只会用来买点日用品。 轿车启动,店长带着几名店员站在门口,朝着车内真诚地鞠躬:“两位爸爸慢走,欢迎下次再来。”店员们也齐齐声音洪亮地道,“两位爸爸慢走。” 纪九忍不住偷偷看了眼关阙。 关阙正盯着后视镜,在将轿车汇入车流,像是没有听见,纪九便又收回视线。 轿车顺着车道往前,在已经驶出两条街后,关阙却突然道:“这家店挺不错的,我们下次再来买点东西。” 纪九正在想其他事,愣了一瞬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便应了声好的。 他们在交易所取到了刚空运来的材料,再去了城内规模最大的一家智能人商店。 纪九抱着鸟崽在大厅等着,店员则带着吴思琪和关阙去往技术间。 “这边请。”店员在前方带路,边走边问,“希先生,我们要给您的智能人做测量,然后根据它的形体做出最适合的腿。请问除了基本功能外,您对这双腿还有没有什么要求?” 关阙还没回答,机器人便道:“我的要求很简单,除了能行走,我希望它还可以变成一辆滑板车,我想开车的时候就开车,想走路的时候就走路。我希望我的脚也有伸缩功能,可以伸出去很长,软的,能搭在横梁上那种,下面挂个摇篮,可以哄宝宝睡觉……” 店员:“……” 纪九抱着鸟崽,在空荡荡的厅内转了一圈,又溜达出门,逛进了旁边的一家医疗材料店。 因为战乱不断,不少人会在炮火中失去肢体,所以医疗材料店主要出售外骨骼、支撑器和假肢之类用品。 这家店靠墙摆着一溜轮椅,橱窗里也放着一架外骨骼。柜台前还站着一名失去了右肢的客人,正在店员的帮助下试戴假肢。 “这种假肢很好用,军队经常来采购,银辉人也盗取了我们的技术,在生产这种产品。您还可以用这个调整抓握力度,让假肢的抓握力达到机械三级水平。你按下这个按钮,就会自动开始调节,想要一级就按一下,二级就按两下,三级就按三下。您来试试,就像我刚才给您示范的那样做。” 客人抬起左手,小心地连着按下右臂内侧的按钮。 哒!哒!哒! 这三声音量不大,却很清脆,正抱着鸟崽在店内转悠的纪九却顿住脚步,慢慢转过了头。 “好像有点不太灵活——” 客人的右臂便突然被人握住,他惊愕地发现,握住他手臂的是名从未见过的年轻人。 年轻人长相俊美,穿着的衣服一看便是名牌,但做出的动作却很奇怪。 他牢牢抓住客人的右臂,用食指敲击,又翻来转去地看,在发现右臂上的按钮后,连按了三次。 “这位——” “嘘!”年轻人皱着眉,让客人不要出声,客人竟也咽下了那些斥责的话。 哒!哒!哒! 年轻人在听见那三声响后,终于松开手,神情既怪异又激动。直到店员出声询问,他才连忙道歉,又抱起地上一只穿着披风的秃毛鸡,匆匆离开了商店。 客人半晌才回过神,指着他的背影问店员:“这是……” “孕激素。”店员连忙安抚,“没事没事。” 纪九大步走向智能人商店,差点撞着迎面而来的人。他连忙避开,继续往前,脑中却只浮现着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身材高大魁梧,神情严峻,嘴角和眉间有着深刻的纹路,两手永远戴着一副黑手套。 纪九回到店内时,关阙已经等在厅内。见到他神情不对劲,立即往外看了眼,见没有什么异常,才低声问:“怎么了?” 纪九将鸟崽放下地,鸟崽便颠颠地跑向机器人,他则一把抓住关阙的胳膊,用有些暗哑的嗓音道:“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关阙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谁?” “吴思宇。” 纪九便将之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我按下了三次按钮,听见那假肢发出的提示声,就和我们听见的那个哒哒声一模一样。而吴思宇以前在战场上失去了双手,一直都是戴的假肢。” 关阙听完纪九的讲述,没有出声,只微微皱着眉。纪九又语气急切地道:“阿宝,我想回一趟银辉星。” 关阙只沉默地看着他。 虽然他一言不发,但纪九和他对视片刻后,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整个人也终于冷静下来。 “是啊,我现在没法回去。”他松开关阙胳膊,喃喃道,“我是银盟军列为特级通缉的对象,就算能混进银辉星,也没有办法接近吴思宇,这样去的话只能是自投罗网。而且一个假肢,一段录音,就能作为证据去指证一名银盟军将军,让所有人相信他是幕后者吗?” 他垂下头,自嘲地笑了声:“我甚至不能把这事告诉我哥,他所有通话肯定都被银盟军监听了,我现在联系他,无异于把他也拖入泥潭。” 关阙轻轻叹了口气,拉起他的手,牵着他去一旁的长椅坐下。 “你还怀着孕,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产,确实不适合去银辉星。不如耐心等一段时间,等孩子生下来,而银盟军对你的抓捕也不再那么紧,那时候我们再去银辉星,去找出指证吴思宇的确凿证据。” 纪九听见他说的是我们,心头一动,问道:“你要陪我一起去吗?” “不愿意?”关阙挑起半边眉。 “那当然愿意了。”纪九赶紧道。 关阙柔声道:“那就别再想了,暂时把这事放下,到时候我会陪你一起去的。” 银辉星耀炽城银盟军军部。 战备总指挥刘衡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拿着一把小木梳,对着搁在桌面上的小圆镜梳头。他的亲信副官就坐在对面沙发上,正在翻阅一摞文件资料。 “根据截获的情报,暗影军团在抓捕一名叫做关阙的序列者。”副官道。 刘衡面容和善,身体有些发福。他看着有些光亮的头顶,用梳子将左边的头发往上拨,嘴里问:“关阙?上次在耀炽城兜了一圈的就是他吧?” “是的,就是他,还和纪南瑾是一伙的。”副官道。 刘衡梳头发的动作顿了顿:“宇辰。” “在。” “我问你,如果纪南瑾和关阙是一伙的,那么暗影军团明明在四处抓捕关阙,纪南瑾怎么又和暗影军团勾结上了呢?” 副官想了想:“也许关阙并不知道纪南瑾与暗影军团和塔柯军勾结?或者纪南瑾和他关系没那么好,只是在耀炽城撞在了一起?” “我们在H58的调查结果,表明不止纪南瑾一个人曾躲在那地下矿场,还有另外的人。而死在矿场外的,也不止我们的特别小组,还有暗影军团的人。” “您的意思是,关阙也在H58,他和纪南瑾一直呆在一起?” 刘衡点了点头:“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在耀炽城撞上那么简单。” “所以……”副官试探地问。 “所以啊,这个事情有点说不通。我觉得纪南瑾是不是那个和暗影军团勾结的泄密者,得打上一个问号。” 副官听见他的话,神情顿时一凛。 刘衡已经将左边头发尽数梳了上去,稀稀拉拉地盖住了头顶,便满意地收回小梳子,再合上圆镜。 “你去做你自己的事吧。”刘衡道。 “是。”副官站起了身。 “对了,上次那个生发膏效果还不错,再去给我买一瓶。” “是。” 待到副官离开了办公室,刘衡坐在靠椅上想了会儿,接着拨通了电话。 “老吴啊,我有件事要和你说一说。” 第52章 接下来几天,关阙每天都会出门。他在这里的身份是一名来自塔克星的材料商人,自我定位人傻钱多,所以很快便做成了两笔生意,也迅速结识了当地的材料商,算是跨入了他们的社交圈。 他每天早出晚归,回家时也会带着或浓或淡的酒气。纪九不管多晚都会等他,两人再一起分析下当天的情况。 “纪九,我准备休息了,你还不睡觉吗?” 机器人穿着一条印着椰树蓝天的睡裤站在沙发旁,屏幕上显出打着呵欠的脸。 它对自己的两条新腿非常爱惜,也染成了粉红色,平常怕蹭着刮着,还要穿裤子,纪九便在童装店给它买了几条大童穿的裤子。 “你去睡吧,雀宝也睡了,我再过会儿。” “睡前记得喝杯牛奶。” “我知道。” 待到机器人去自己的房间关机充电,纪九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电视,一边注意听着外面的动静。 当听见由远及近的汽车声后,他倏地起身,去了窗户旁往外望,接着快步走向大门,站在门外的台阶上。 深灰色轿车停在了庭院门口,一名陌生男人将关阙从副驾驶扶了出来。纪九连忙迎上去,将人接过,和那男人道过谢后,便扶着关阙进屋。 “这是喝了多少?”纪九将关阙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一手揽着他的腰。 关阙闭着眼睛,脚步虽然有些踉跄,却没有将身体重量放在纪九身上。 “三,三瓶。” 纪九啧了一声:“才三瓶就喝成这个样?你下次把九哥带上,看九哥不把那一群人全部灌趴下。”接着又问,“走得动吗?要不要我把你背进去?” “不,不用。” 待到两人进入院子,那名像是某位老总助理的人又打了声招呼:“希总,刘先生,那我就回去了。” 关阙挥挥手:“小刘,回去告诉,告诉李总,说,下,下次继续喝。” “好的希总。” 待到那人离开,纪九继续扶着关阙上台阶,嘴里道:“我有经验,你现在这种状态还行,回家后倒头就睡,明天不会头痛。小心脚下,有台阶。” 关阙却在这时站稳了身体,原本醉意朦胧的眼神也恢复了清明。 纪九愣愣地和他对视两秒:“这是演戏还是酒醒了?” “九哥,背我进去。”关阙垂眸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 “cut!”纪九将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拨掉,“自己走。” 两人进了屋,关阙瞥了眼他肚子,问道:“他今天怎么样?” “老样子,时不时踹上一脚,力气还不小。” 关阙嗅了嗅自己身上,立即和纪九分开一点距离,要往楼上走。 “我先去洗个澡,把身上的酒气洗了。”关阙道。 “等等,别着急。”纪九却一把将他拉住,凑近了,在他脖子处嗅闻,“再让我闻闻,我都好久没尝过酒了,可真香啊……” 关阙身体僵了一瞬,接着伸出一根手指,抵在纪九额头上,将他慢慢推开。 “你成天出去应酬,就不能带我去一次吗?”纪九问。 关阙果断拒绝:“不行。” 纪九抱住他的胳膊,对他眨了下眼:“这样呢?” 关阙侧头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纪九便也跟着笑。但关阙立即又沉下脸:“不行。” “美男计都不行?你也太较真了。” “你这电放得太粗糙,敷衍。”关阙又侧头看了他一眼,“但我可以去打听一下,看看有什么孕夫可以喝的酒,给你弄一点。” “我就知道你扛不住我的电。”纪九笑道,“到时候炒两个菜,咱俩好好喝一杯。”他转头看了眼右边,确定机器人已经回房休息,便低声道,“下酒菜,必须不能让吴思琪做。” 关阙道:“你们银辉人口味的下酒菜,我倒是可以做两样。” “哪两样?”纪九搓搓手。 “老醋小螺鱼。” “妙……” “茨芽拌牛肉。” “绝……” “有品位。”关阙点点他,“等着,明天。” 两人抬手击了个掌,关阙便上楼洗澡。纪九则去了厨房,给他冲泡醒酒汤。 待到关阙洗完澡,一身清爽地下楼,纪九坐在沙发上,对着他笑:“刚才在院门口的时候,你演得不错啊,那眼神都在发飘,我都差点被骗过了。” 关阙也笑了起来:“不装醉不行,不然走不了,要喝到半夜去。” “显摆,尽在我面前显摆。”纪九又问,“今天怎么样?” 关阙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稍微有一点收获。” 纪九将醒酒汤递给他:“说来听听。” 关阙接过汤碗,垂眸看着碗里的深棕色汤水:“十三年前,大长老为了夺取智慧之心,谋害了当时负责保管智慧之心的柯长老。柯长老在临死前,把智慧之心交给他一名叫做艾阿扎的亲信。艾阿扎带着智慧之心出逃,至今下落未明,同时失踪的,还有他的侄子。” 纪九知道他在找智慧之心,每天也会问问进度,但从来没主动询问过智慧之心的来历。既然关阙现在主动提起,他便坐直身体认真听。 “我前次去耀炽城,幽冥也告诉了我一点有关艾阿扎的消息,但不是艾阿扎本人,而是他的侄子厉奔。” “你来古费城,要找的人就是厉奔?”纪九立即问。 “对,幽冥告诉我,厉奔应该在古费城。”关阙点点头,“厉奔以前还在族里时,从事的是研究某种新型材料的工作,根据他的专长,他到了古费城,应该也还是干这个。我这几天和古费城的材料商们接触,也搞清楚了城里几家材料厂的情况,准备好好查一查,把人给找出来。” “你见过厉奔吗?有没有照片?知道他长什么样吗?”纪九问。 “没见过,也没有照片。”关阙叹了口气,“只知道他左手小臂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纪九也犯了愁:“几家材料厂的技术员,加起来怎么也得百来人,总不能把人都抓起来,一个一个看手腕吧。” 关阙瞧他这样,反倒来安慰他:“反正离孩子出生还有好几个月,我先和那些材料商搞好关系,一点点来,不着急。” “是的,我们有的是时间,所以你一定要谨慎小心,不要冒进,免得被人发现。”纪九趋前身对他道,“实在不行,我们就选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潜入那些工厂,一脚踹开宿舍门。”他做了个拔枪的动作,低喝一声,“都不许动!打劫!打劫手腕,都把手腕子给我亮出来!” 纪九说完,自己便嗤嗤地笑。关阙也靠着沙发背露出微笑,手指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看上去非常放松。 “对了,你这几天在外面到处逛,我没有陪着你,你自己也要当心点。不管大事小事,记得马上联系我。”关阙说到这儿,又想起了什么,微微蹙起眉,“你总是不回我信息。” 纪九一怔:“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就没有回我信息。” 纪九马上掏出电话,点开和关阙的聊天记录,从下往上翻。 他俩的聊天记录密密麻麻,文字不多,基本上都是现拍的照片,夹杂着少量表情包。 比如纪九下午在小区里闲逛,拍了一张地上的落叶发过去,表示他现在正在散步。关阙立即就发了张照片过来,是家里那辆车的方向盘,意思他正在开车。 纪九咔、咔、咔,拍了数张小区里风景照,关阙咔、咔、咔,拍了不同角度的方向盘。 纪九拍下电视屏幕,关阙就拍来一叠文件。纪九发去半碟正在吃的干果,关阙就发回半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双方有来有回,极少打字,只用照片表述自己此时正在做什么。 纪九迅速向上翻着照片,翻过很多的落叶树干和方向盘文件包,时间也才回溯到下午三点。 “我哪儿没回你信息了?”纪九问。 关阙接过他的电话,自己往上翻。又翻了好几页,直到翻到下午两点二十分,指着一张照片道:“就这里,我告诉你我去了趟洗手间,然后问你在干什么,你没有回我。” “你把洗手池旁边的洗手液拍下来发给我,我那时候正在沙发上躺着,懒得动,就没去洗手间拍。” 关阙有些疑惑:“你为什么要去洗手间拍?” “你发洗手液,那我怎么也得去拍个沐浴露什么的,看上去才工整啊。”纪九道。 “又不是对对子,还要讲个工整?你这条就没回我。” “我后来也回你了。”纪九指着手机,“我给雀宝洗澡,拍了张雀宝的照片发过来,这不就补上了?而且你看,浴缸旁边就有沐浴露,对上了。” 关阙抿了抿唇:“那都过去了快半个小时。” “也才半个小时嘛。” “虽然只有半个小时,但是我会担心。”关阙黑眸沉沉地看着他。 纪九听见这话,顿时就卡了壳,心跳也有些加速。 “我知道了,以后我一定及时给你发。”他又低声补充,“你也要快点回复我,不然我也要担心。” 关阙软下声音,目光专注且温柔:“那你有什么就发什么,我又不讲究对仗工整。” “我知道的。”纪九被他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有些脸热地移开视线,小声道,“说话就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放电。” “我有放电?”关阙略微一怔。 “肯定有啊。”纪九还是盯着左边地面,“滋啦,滋啦,滋啦……”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屋内突然变得安静。关阙端起面前的醒酒汤喝了一口,又慢慢笑了起来。 第二天,关阙吃过午饭后便出了门,纪九则带着鸟崽和机器人,离开小区去附近散步。 只要走出这条大街,再往右拐,便离开了主街道。这条路的尽头是古费城塔柯军军工厂,所以行人和车辆都比较少。纪九一边走一边拍,将路旁的藤条嫩芽儿,鸟崽和机器人的背影都拍下来,统统发给关阙。 身旁突然响起汽车声,纪九收起手机,看见两辆满载乘客的大巴在身旁停下。车门打开,从车上涌下来一群人,都穿着统一的灰扑扑的工作服,胸前印着军工厂三个字,表明他们全都是军工厂的职工。 纪九虽然不排斥普通塔柯人,但对和塔柯军有关的事物还是很抵触。他平常在这条路上散步,走至一半便会掉头,绝对不会离军工厂太近。现在看见这些军工厂的人,也下意识往旁边避开,让出了人行道。 这些职工可能是有什么统一活动,才从外面返回。他们下了车后,便赶时间般飞快前行,有些还在小跑,看见站在路旁的纪九,也只是多看上两眼,又匆匆往前。 纪九正想喊回前方的机器人和鸟崽,就听扑通一声,右前方的一名职工没有注意路面,被一根绕在墙边的线缆给绊倒。 另外的职工便去拉他,嘴里道:“这是开会坐太久了?脚都发软。” 那名摔倒的人没有做声,只伸长手被人拉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纪九瞥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但心中突然一跳,又转回了目光。 只见那人伸长手后,袖管下滑,露出的一截小臂上,有着一块钱币大小的红色胎记。 “大家快点,塔柯星方面催得很急,今天我们就要把那批产品做出来。” 那人站起身便往前跑,纪九回过神,赶紧追了上去。但还没跑出两步,旁边岔道处便驶出一辆小车,他又只能停下,等那辆车驶过。 纪九继续往前追,那群人却已经跑远,且都穿着同样的服装,背影一模一样,也辨不出谁是那名刚摔倒的人。 “哎,等一下,刚摔倒的那位,等一下。”纪九一边追一边喊,背着鸟崽的机器人见状,也跟着一起跑。 “站住!” 当纪九听到这声喝令,这才注意到身前那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还有他们身着的塔柯军军装。 他的血液瞬间冲到头顶,第一反应便是做了个摸枪的动作。不过他的手才搭上后腰,看见身前的军工厂大门,便立即反应过来,脑子也瞬间清醒。 “你要做什么?”几名士兵立即端起枪,警觉而防备地看着他。 “纪九。”机器人背着鸟崽靠了过来,像是想要挡在他身旁。 纪九立即将它拉住:“我衣服刚才被藤勾住了,没事,已经扯掉了。” 机器人看着纪九,又看看士兵,屏幕上那双眼睛已经缩成了针尖大小。纪九生怕它做出什么举动,立即撩起外套:“没事的,你看我没事的,冷静,吴思琪,我没有被藤勾伤,冷静……” 机器人这次终于明白过来,只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旁。而士兵们看见他那凸起的小腹,顿时也放松下来,神情不再那么紧张。 “你大呼小叫地往厂里冲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一名士兵问。 “我在前面散步,刚才有位先生摔倒了,他的钱包掉在了地上。”纪九说话间,已经悄悄将自己钱包里的卡和证件拿出,只留下现金,再走前两步,将钱包递给了一名士兵,“我也不知道他是谁,麻烦你将这个钱包还给他。” “好的。”士兵的神情更加和缓。 “走吧。”纪九低声对机器人道。 但他刚转身,还没提步,不远处的岗哨亭里便突然响起一道声音:“那位先生,等等。” 纪九停下脚步,看着从岗哨亭里走出来的一名高级军官,指了指自己鼻子:“是叫我?” “对,就是你。”那人道。 纪九茫然地问:“什么事?” 高级军官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纪九:“你叫什么名字?” “刘金福。” “刘金福,刘金福。”军官反复念了两遍,“身份卡给我看看。” 纪九从裤兜里掏出身份卡,军官接过来看了一眼,向后点了下头。一名士兵便跑上前接过卡,再跑步回了岗哨进行验证。 军官又看向机器人,见它全身粉红,还穿着一条儿童牛仔裤,显然是一名家用机器人,便不感兴趣地转开视线,继续打量纪九。 “怀孕几个月了?” “五个多月。” 军官点了下头:“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总觉得你有些面熟。” 纪九心头一跳,却不动声色:“有可能吧。因为我就住在附近,总是会出来散步遛弯。”他转头指着远处,“喏,那边的秋藤沙小区,可能你有时候会看见我。” 那名士兵拿着身份卡片跑了回来:“万中校,身份卡信息正常。” 军官便只说了声还给他吧,便转身走向了岗哨。 纪九接过身份卡,对士兵笑了笑,带着机器人走向小区方向。他一边走,一边碰碰路旁探出围栏的沙藤,看似轻松闲散,实则后背已经被汗水濡湿。 他已经回忆起那名军官的身份。他在执行某次任务之前,曾看过对方指挥官的照片,便是这名万中校。想来对方同他一般,曾经在某次战斗前看过他的照片,所以刚才会觉得他有些面熟。 幸好他现在变化太大,万中校就算事后想起来原因,也不会相信那名银盟军指挥官会出现在古费城,还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 纪九走出两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情绪太过紧张,让胎儿也感觉到了不安,连接踹了他好几脚。 他走出这片区域,直到再也看不见军工厂,这才掏出电话,伸手去按关阙的号码。 电话响了一声便被接起,话筒里传出关阙的声音:“金福?” 纪九也不去计较他叫自己金福,只低声道:“我应该发现了你要找的人——嘶。” “怎么了?”关阙声音变得紧张。 “就是找到了——” “先别管那个,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哦,我没事的,只是肚子痛了一下。” “你现在在哪里?” “就在军工厂附近。”纪九回道。 关阙道:“你先回家,坐着休息,我马上就回来。” “好的。”纪九又问,“你现在在做什么?会耽搁正事吗?” “没有什么正事,就是在一家咖啡厅里和王总聊天,离家也不远。” 关阙挂掉电话,对坐在对面的两人道:“不好意思,我伴侣身体有点不舒服,我现在要离开一下。” 对面的两人像是听到了什么超出理解范围的话,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其中一人拿着一叠合同结结巴巴地道:“希总,可,可我们正在签合同啊!” 关阙已经取下自己挂在衣帽架上的外套:“很抱歉,明天再给王总和刘总二位赔罪。” 关阙说完这句,便大步离开了咖啡厅,只留下桌旁面面相觑的两人。 第53章 纪九回到家不过二十分钟,关阙便推开了家里大门。他看上去回来得很急,外套搭在手臂上,在咖啡厅内解开的两粒衬衫纽扣也没有系好。 “阿宝。”纪九看见他,便从沙发上坐直了身体。 关阙将纪九飞快地上下打量了一遍,见他看上去一切正常,这才松了口气,问道:“感觉怎么样?” “就是胎动,只疼了那一阵,现在没感觉了。” “怎么会突然疼的?干脆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吴思琪说这是正常的,是我刚才太紧张的原因,不用去医院。” 关阙在他身旁坐下:“为什么太紧张?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还真的有事。”纪九目光发亮地看着他,“我可能找到那个厉奔了。” 纪九将之前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又道:“我没看见他的长相,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我把钱包给了值岗士兵,说是他掉的。士兵自然会去找人,不管他收不收钱包,我们就能知道他谁。明天我再去找下士兵,把他的姓名问出来。” 关阙沉吟:“再过几天吧,如果因为这点事连续两天去军工厂,难免会引起人的注意。而且你最好不要再出现在那万中校面前,到时候我去就行了。” 纪九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问题,便道:“行,你去也可以。” 关阙看了他一眼:“如果你真被人认出来了,不要慌张,更不要反抗,直接让他们抓走就是了。什么都别承认,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出来的。” “我当然知道,其实我当时已经做好了束手就擒的准备。”纪九道。 “是吗?”关阙不太相信的口气,“我怎么觉得你会和他们干起来?” “就在军营门口干出来,我又不是傻的。”纪九冲他挑起半边眉,“我肯定乖乖让他们带走,就坐在审讯室里,无可奉告,对不起,在见到我伴侣之前无可奉告,然后静等古费城新贵希总来捞我。” 关阙突然就没了声音,只端起面前的茶水,又轻轻咳了一声:“知道就好。” 虽然纪九这次并没有出事,但关阙对他更不放心。只要出门了,过会儿就是一张照片发来,如果纪九过上十分钟都没有回消息,电话立即就打了过来。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关阙出门赴约。纪九发现家里差点日用品,打算去趟附近超市。 “雀宝,要和爸爸去逛超市吗?”纪九问。 鸟崽每天只能看两个小时的动画片,还要分成上午下午和晚上三个时间段。它现在正看得入神,听见纪九的话后,便滑下沙发朝大门走,脑袋稳稳地朝着三维屏方向。 但快要走出可视范围时,它停住,后退两步,看完这句对白后继续往前。又在下一句对白响起时停住,后退两步…… 纪九见它走走退退,便道:“那你就在家里看电视算了。琪宝,你也在家陪着它,不然不放心。” “好的。”机器人应道。 超市距离他们小区只需要经过一个街口。古费城的深秋气温较低,吹来的风都带着寒意。纪九穿着一件厚绒咖色外套,脚蹬软乎乎的懒人鞋,没走出几步便听见电话响。 接通后,关阙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听上去正在开车:“在家吗?” “你这么快就办完事了?” 纪九自己都没察觉,他语气里满满都是惊喜。 “嗯。”关阙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 “那你先回家,我去超市买点东西,很快也就回去了。”纪九道。 关阙放下电话,看了眼副驾驶。 副驾驶座位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密封纸袋,上面印着元记酥栗饼几个字。 其实他本可以回家得更早,今天很快便和几名老总谈完事,离开大楼去往停车场。 但他驾车路过一个街口时,看见路旁排着长长的队伍,还有人在拥挤的队伍前头吆喝:“元记酥栗饼,干净营养又美味,最新鲜的酥栗馅儿,特别适合老人孕夫孕妇和小孩……” 孕夫两个字钻进耳朵,让他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 纪九最爱吃这些香甜糕点,可这些哪有什么真正的营养?要说营养的话,远远不如家里炖煮的鸡汤。 垃圾食品还这么多人抢?真是不可思议。 半个小时后,关阙有些狼狈地挤出人群,扶好挂在鼻梁上的眼镜,提着一袋酥栗饼,登上停在路旁的轿车。 这个时间段不是下班高峰期,路上车辆不多,他和纪九通完电话,便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到了秋藤沙小区。但他并没有将车驶入大门,而是继续顺着街道往前。 既然纪九已经去了超市,他打算干脆就开车去接人。 而且这种垃圾食品的老板说,要趁热吃口感最好。 超市离得不远,他很快便看见了左侧的那栋建筑,也看见了超市正门口来来往往的人。 但他的车刚刚抵达超市前方的路口,红灯便亮起,只得踩下刹车。 关阙按下车窗,目光留意着超市大门口的人,手指轻轻敲击着方向盘,偶尔瞥一眼红灯倒计时。 35,34…… 关阙再次看向副驾驶座,将倒下的纸袋扶正。但他刚收回手,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 此时四处不算喧闹,这声枪响便很是清晰,让街上的所有行人都转头看了过去。 关阙也朝那方向看了眼。 那是这十字路口的另一条道,附近已经有行人奔向那里看热闹。街边经过两个匆匆前去的行人,对话声传入车窗。 “……我朋友在超市工作,说有个孕夫在超市里就被人拿着枪追赶。那孕夫从超市后门逃出去了,但好像还是中了枪……” 5、4、3、2、1。 红灯倒计时结束,绿灯亮起。 排在这条道最前面的是一辆深灰色豪华轿车,在绿灯亮起后没有任何反应,身后的车辆按响了喇叭催促,它却依旧一动不动。 第二辆,第三辆车都插入旁边车道离开,后面的车也都跟着变道。怒气冲冲的司机们在经过第一辆车时,准备按下车窗骂人,却发现那辆车的车门虚掩着,车旁地上躺着一副眼镜,车内空无一人。 关阙在街上发足飞奔,迅速超过那些也在赶向出事点的人。路旁堆放着一大堆刚卸的货物,他直接跃起身,从那堆货物上跨过,看得抱着一只纸箱的小工瞠目结舌。 超市后门处已经围着一大群人,关阙直接将人推开,冲了进去,一眼便看见了地上躺着的孕夫。 孕夫侧着头躺在地上,旁边还蹲着几名热心路人,正拿毛巾按住他的伤处。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孕夫高耸的肚子,棕色的毛绒外套,还有身旁那摊鲜红,刺得他眼睛也跟着一片血红。 关阙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拎起其中一名路人的后颈,丢开,再在孕夫身侧单膝跪下。 被丢开的人原本要出声,但瞧清关阙那像是要杀人的神情,还有那失去血色的脸和唇,便猜到他和孕夫的关系,立即收住了声。 孕夫右胸靠肩胛处中枪,被人按着伤口。关阙拨开那人的手,自己去按住,同时俯身去抱人,要将人送去医院。 “别动他,旁边就是医院。” “你别动他,他受伤了。” “没事的,没有伤到要害。” “医生听到动静,已经来了。” …… 围观的人也瞧出他应该就是这名孕夫的伴侣,都七嘴八舌地道。 关阙听见医生正在赶来,便停下了抱住纪九起身的动作。他看着那还在往外沁出鲜血的伤口,胸口彷佛也嵌入了一颗子弹,只觉得呼吸不能,心脏撕裂似的痛。 “医生为什么还没来?”他抬起头,嘶哑着声音问道。 他双眼布满红丝,神情近乎狰狞,旁边的人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才小心回道:“医生跟在我后面跑,因为抬了担架,所以跑得稍微慢一点。” “来了来了,医生来了,快让让。” 关阙看见了那正钻入人群的白大褂,便垂下头,用沾着血的手去托起纪九的侧脸,声音发颤地道:“别怕,别怕,你不会出事的,不会——” 他的话突然戛然而止,停在了嘴里。 伤者的头随着他的手微微回正,映入他视野的却不是纪九,而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的面孔。 “先生,你松下手,我们现在要搬动伤者,先生?” 医生的话让关阙回过神,他愣愣地松开手,只看着受伤孕夫被医生们动作麻利地放上担架,再被人群簇拥着迅速去往旁边医院。 他一直看着担架离开,才像是浑身力气被抽干一般,慢慢向后坐了下去。 他就这样坐在地上,直到那嗡嗡的耳鸣声消失,也重新感觉到了肢体的存在,这才撑着地缓缓站了起来。 他掏出手帕擦掉手上的血渍,再拿出手机,按下电话簿里保存的第一个号码。 “阿宝。”纪九的声音响起,略微有些沙哑。 “你在哪儿?” 关阙刚问出这句,便保持举着电话在耳边的动作,顿在了原地。 纪九就站在街对面一根电线杆旁,穿着一件棕色毛绒外套,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如同一只身形臃肿的棕熊。 他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关阙对视着,一眨不眨,目光灼热滚烫,眼瞳似乎都有些奇异地发亮。 两人都没有开口,只互相对视着,都能从电话里听见对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纪九抬步,朝着街对面走来,关阙余光瞥向旁边,对着电话喊了声:“小心!” 纪九脚步暂缓,待一辆轿车从面前驶过,这才继续往前。 他边走边打量着关阙,看那平常风度翩翩的人此时显得有些狼狈,头发凌乱,两只手和衣服上都是血渍,皮鞋上沾满尘灰。 但就算如此,他依旧那么英俊,英俊到近乎完美,英俊到纪九的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腔。 纪九此时的神情看上去有些严肃,嘴唇紧抿,脸也崩得很紧,像是在和谁生气似的。 但他自己清楚,他在挤入人群,看清那名抱着伤者的男人,看清他那张总是平静的脸上,露出极度恐慌和害怕的神情时,心里除了心疼,还升起了一股浓烈的情绪。 这股情绪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即刻就要喷薄而出,他不得不竭尽全力才能压住。 “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纪九对着电话问。 “不知道。”关阙声音很轻地回道。 纪九没有回答,只动手挂掉电话,大步朝着关阙走来。他脚步越来越快,最后两步跑了起来,被迎上去的关阙拉了一把,让他站定在了自己身前。 纪九微微喘着气,抬头看着关阙,那眼里像是燃着两簇火,将关阙也引得浑身滚烫。 他提在手里的袋子掉落在地,发出砰一声重响,纸巾盒牙膏零食散落满地,两人却谁都没有看一眼。 “我想要吻你。”纪九哑声道。 话音刚落,他便伸手捧住了关阙的脸,趋身上前,毫不迟疑地吻上了那两片薄唇。 关阙的唇微凉且柔软,这美好的触感,让他的脑中也嗡了一声。他恶狠狠地用力一嘬,将那唇往外吸出一段,再响亮地啵一声,弹了回去。 他现在还保持了半分理智,知道这是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哪怕情感再汹涌澎湃,也只打算这样重重地吮上一口。 可关阙就这么站在他面前,头发凌乱,嘴唇湿润泛红,神情愣怔,一副任人欺负的模样。 纪九心神荡漾,再难以自持,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无声地喊了声尤物,便再也顾不上其他,伸手扣住关阙的后脑,重新吻了上去。 他贴着关阙的唇舔吮啃噬,这甜美的触感让他两脚发软,脑中混沌不清像是喝醉了酒。 而关阙也终于回过神,有了反应。他将人紧紧搂进了臂弯,并很快占据了主导地位,舌尖轻易地撬开纪九的牙齿,钻了进去。 两人就站在街边,生疏却激烈地拥吻着,彼此的牙齿碰撞得咯咯作响。 他们已忘记此时就在街边,身旁还有着不时经过的行人和车辆。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在他们的唇舌交缠中被炸得灰飞烟灭,茫茫宇宙里也只剩下了对方。 “……你看那男的,是刚才中枪进医院那个孕夫的伴侣。刚才还急得脸白唇青的,现在人家被抬走,他就在亲另一个。” “这也是个孕夫,肚子更大,哎哟,亲得这个激烈哟,啧啧,没眼看。” “好复杂的男男关系,我搞不懂。” “两个都怀上了,这种情况,你只要知道那男的肯定很有钱就是了。” “人性啊,太可怕了。” …… 也不知吻了多久,窸窸窣窣的对话声越来越清晰,终于将忘我的两人从那无人世界拽回现实。 两人慢慢分开,左右看了看,都强自镇定地转身,面红耳赤地朝家的方向走。 纪九刚提步,便踢到一个纸巾盒,两人又蹲下身,将地上散落的物品胡乱塞进袋子,再沉默而迅速地站起身。 纪九走出一段,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牵住。他偷眼去瞧关阙,见他看似镇定,但两个耳朵却红得像要滴出血。 两人牵着手,一声不吭地走过街口,右拐,终于脱离了那些指指点点的行人的视线。 关阙突然停下了脚步,纪九跟着站定,顺着他视线看去,看见长街上一辆拖车正驶向远方。 车斗里伫立着一辆深灰色轿车,看着很是眼熟。 “额……那个长得好像我们的车?” “……嗯。”关阙严肃地点了下头,“应该就是我们的车。” 纪九一愣,接着将袋子往关阙手里一塞,立即就要拔腿追那拖车,被关阙一把拽住了胳膊。 “别追,我明天去取就行了。”关阙道。 纪九被他拉住,只得停步,眼睁睁地看着拖车在前方拐弯。 “走吧,回家。”关阙道。 他拉着纪九转身,但神情突然一变,又倏地转头重新看了过去。 “怎么了?” “我东西落在车上了。”关阙将袋子又塞回纪九手里,“我去追车,你在这儿等我。” 纪九瞧他那模样,立即有些紧张,“那东西很重要吗?文件?武器?” “不,是一袋垃圾食品。” 纪九:“……” 在纪九的阻止下,关阙终于还是放弃了追车。这里离家不远,两人就如散步般,顺着人行道不急不缓地走。 双方沉默下来后,都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之前那个亲吻,气氛就又变得有些暧昧,又有些羞涩和窘迫。 关阙牵着纪九,不时看一眼他。纪九刚才那不管不顾的勇气已经消散一空,甚至不敢对上他的视线,只垂着头,假装清点袋子里的东西。 他右手被牵着,只能将袋子放在旁边花坛上,用左手翻找。关阙也不松开他那只手,只伸出另一只手帮他牵开袋子口。 “这样不好找。”纪九轻轻挣了下右手,伸出左手。 关阙会意,便调换了一只手牵着,两人再配合着翻购物袋。 “牙膏没了,不知道掉在哪儿了。”纪九嘟囔。 “明天我再来买。”关阙道。 “今天就没得用了。” “那我们现在回头去买。” “别,晚点再来,那里还有好多人,他们认得我们。” “好的。”关阙拎起购物袋,“走吧,我们回家。” 关阙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纪九跟着他往回走,心脏跳得像是要蹦出胸腔。 他没有看关阙,也能感受到他那灼热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脸上,便掩饰地咳了一声,扭开头去看街上的车。 第54章 两人返回小区的路上,关阙还是进了旁边的便利店买牙膏。纪九站在路边等他,心里的欢喜不用再遮掩,只满满地溢出来,化为脸上的笑。 他对着天空笑,对着停在电线杆上的小鸟笑,对着围墙上的爬藤笑,还对着面前往来的车辆笑。 直到一辆车在他身旁停下,车窗缓缓降低,一名老头坐在车内,冲着他暧昧地微笑:“嗨。” 他这才回过神,倏地敛起笑意,神情冰冷地转过了身。 老头悻悻地驾车离开:“……毛病。” 待到关阙走出便利店,两人又牵着手回小区。远远便看见机器人抱着鸟崽在大门口张望,现在天气变凉,鸟崽也穿了一件花毛衣,见到纪九和关阙,便从机器人怀里跳下地,欢天喜地地冲了上去。 “冲刺!”纪九朝着鸟崽大喝。 鸟崽听令,张开翅膀在地面飞奔加速,像是一只在地上滚动的花色皮球。 “飞跃!” 鸟崽奋力一跃,在半空伸长脖子,在半空拼命扑扇翅膀。 “发射!” 鸟崽像一颗炮弹般,直直撞向了纪九的怀抱。 “啾!” 鸟崽就要撞进纪九怀里时,被一只大手给半道截住。 关阙抱住鸟崽,对纪九道:“现在暂时别和它玩这样的游戏。” 纪九知道他是担心鸟崽撞着肚子,便没有反对,只微笑着摸摸鸟崽的脑袋。 关阙取出一条给鸟崽买的肉干,掰成两段后喂给它。机器人这时也迎了上来:“我把菜都洗好切好了,阙哥去做——你们怎么了?纪九你受伤了?严重吗?宝宝还好吗?” “没事没事,别慌,是别人受伤,阿宝身上沾了些血渍。”纪九赶紧解释。 机器人并没细想关阙身上的血渍怎么会蹭上纪九,只催着两人赶紧去洗澡换衣。 纪九站在卫生间花洒下,满心都是浓情蜜意,糖浆似的粘稠。他飞快地洗完澡,却用了较长时间吹了个发型,最后对着镜子左右照,确定自己看起来不错,这才推门下楼。 下到一层,他探头朝厨房看,看见关阙也已经洗完澡,灰色羊绒衫外系着一条围裙,正站在岛台前忙碌。 看着那道高大背影,他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的情绪又开始鼓噪,在心里翻起一个个愉悦的泡。 机器人正端着盘子往餐桌上搁,他笑着从背后揽上去,下巴搁在它头顶,抱住它左右摇晃,嘴里也开始轻声唱:“铁打的身躯钢铸的魂,勇敢机智无比可靠,上天入地双臂开炮……” 机器人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心情这么好,却也高兴地跟着一起哼:“琪宝琪宝是琪宝……” 纪九眼睛看着厨房,看见关阙转过了头,便冲着他眨眨眼。关阙转回身继续炒菜,但从纪九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高高翘起的嘴角。 纪九心头美得冒泡,抱着机器人唱完一遍,又来第二遍:“铁打的身躯钢铸的魂……” 机器人一边跟唱一边道:“纪九,我先把菜放桌子上……勇敢机智无比可靠……纪九,你先松开我……琪宝琪宝是琪宝——纪九,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但你能不能松下手?晃来晃去的汤要洒了。” “纪九!!”当纪九开始第三遍,机器人忍无可忍地道。 纪九终于松开了机器人,却又在它脑袋上亲了一口,语气宠溺地道:“听你的,不唱了,暴躁的小东西。” 机器人:“……” 现在已经过了看动画片的时间,但没人去关电视。鸟崽正紧张地看着,尽量降低存在感,一颗眼珠朝着前方屏幕,一颗眼珠斜在眼角,盯着纪九和机器人的一举一动。 “雀宝。” 鸟崽吓得浑身一抖,连忙抬起一只翅膀指着电视,啾啾啾地表示不是自己要看,是电视一直没人关。 纪九却一个纵身扑上沙发,将它按进怀里揉搓。鸟崽啾啾大叫着往外挣,躲进沙发缝隙里,又被纪九给抓了出来,没头没脑地一顿乱亲。 “别玩了,该吃饭了。”背后突然响起关阙的声音。 纪九立即转头,看见关阙正将菜盘放在餐桌上。两人刚刚还手牵手回家,也不过洗了个澡的功夫,现在目光一对上,却又有些羞涩的脸热心跳,便都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两人在长条桌对面坐下,鸟崽站在左边一端啄食馒头拌肉粒,机器人坐在右边,一边问,一边在小本本上记。 “纪九,你觉得蒸鱼需要再放点盐吗?” “不需要。” “阙哥,这个汤里加了点葱,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 “纪九,青菜要不要再多炒点时间?” “不用。”纪九终于忍不住道,“吴思琪,你问这些做什么呢?” “因为我要改进厨艺呀。” “可是这些都是阿宝做的,又不是你做的。” “学习是获取知识的途径,不是我做的我就不能问了吗?”机器人面无表情。 “可以可以,你想怎么问就怎么问。”纪九只得道。 机器人却又放下了小本本,看看纪九又看看关阙。 “纪九,你今晚吃饭,为什么一直在看阙哥?” 纪九一顿,勺子悬在了半空。 他确实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眼睛老是往关阙脸上瞟,但被机器人当着关阙的面指出来,顿时脸就有些发热。 “别胡说。”他低声斥道。 “我没有胡说,你吃半碗饭,就看了他18眼。” 纪九假装没有听见,只端起旁边的水杯,咕嘟咕嘟一口喝完。 他放下水杯,却见坐在对面的关阙正看着他,一双眼里含着笑。 “先专心吃饭。”关阙用那种拿你没什么办法的语气道。 纪九还没回答,就听机器人又道:“阙哥,你看了纪九25眼。”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两人都开始沉默地吃饭。但纪九刚夹了一筷子菜,突然就埋下头,靠在自己臂弯嗤嗤笑了起来。 关阙原本还一脸镇定,现在见纪九这样,终于也绷不住地跟着笑,又掩饰地起身,拿起水杯去一旁接水。 吃过晚饭,古费城又刮起了沙尘暴。待到风暴过去,天空比平常更为澄净,穹顶上一左一右挂着两颗星体,分别泛着橘红和淡蓝的柔光。 纪九背靠软垫,坐在别墅的圆弧房顶上,关阙坐在他身旁,两条长腿闲闲伸直,也仰头看着天空。 现在正是孚桂盛开的季节,一阵晚风拂过,纪九只觉得被那孚桂浓香给笼罩住,整个人醺醺欲醉。 “冷不冷?”关阙问。 纪九摇摇头:“不冷。” 关阙却仿似没听见,只伸手搂住他的肩:“那这样呢?还冷吗?” 纪九瞥了眼肩上的手,往他那边挪了挪,小声道:“暖和多了。” 关阙伸出另一只手,将他敞开的衣襟往里拢了拢,视线落在那凸起的肚子上,用手指轻轻碰了下。 “明天就要做产检了,我们一起去。” 纪九也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突然惊觉到一个事实。 他从街上回来以后,便只沉浸在和关阙恋爱的喜悦中,竟然忽略了自己怀孕的事。 虽然关阙希望他将孩子留下来,可他也清楚,那是因为担心他做手术会有风险,是不得已做出的决定。 在今天之前,两人虽然都明白彼此的情意,但毕竟还没挑明关系,所以孩子的问题也就没有提。而现在两人已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那么关阙对这个孩子的态度就很重要,也必须要挑开了谈一谈。 这个念头在纪九脑中转了片刻,他才有些艰难地问道:“阿宝,你怎么看?” “看什么?”关阙正用手指轻轻戳着他的肚子,姿态放松而惬意。 “就是他,那个,孩子。”纪九抿了抿唇:“你会介意吗?” 关阙停下动作,慢慢收回手,坐直身看向远方,片刻后才问:“如果我说不介意,你会相信吗?” 纪九立即回道:“相信。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关阙却轻轻摇了下头:“其实我介意的。” 他转头看向纪九,目光专注地停留在他脸上,再抬起手,将他额上的一绺头发拂走。 “我介意的不是孩子,而是我没有能更早认识你。那么你就不会受那些伤害,要不要怀孕是由你自己做出决定,而不是被迫进行痛苦的选择。” 他的目光里除了温柔,还含着深深的怜惜,纪九被他这样注视着,顿时觉得眼睛有些发热,便仓促地侧过头,看向一旁。 “我会好好对他的,就像会好好对你。”关阙的手按上了纪九的肚子,声音很轻,但语气郑重,“他以后就是我的孩子,我是他的父亲,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 纪九心中情绪翻涌,既无比激动欢喜,又有些说不出口的愧疚和难受。 “我这儿,本来很硬,铁石心肠,真正的铁石心肠。”他指了指自己心口,眼睛发红地道,“但现在它软了。就像蚌壳被一点点打开,露出了柔软的蚌肉,洋葱被一层层剥开了皮。当然,剥皮这个过程不是特别艰难,我也没有辣你的眼。” 两人静静地依偎着,四周非常静谧,只听见风过林梢的沙沙声,还有彼此的轻浅呼吸声。 关阙突然身体一僵,纪九看了他一眼:“感觉到了?” 关阙又重新放松下来:“嗯。” “你每次摸我肚子,他都会动,这是在生气还是在高兴?”纪九道。 “高兴。”关阙笃定道,“我能感觉到,他现在很高兴。”接着又补充,“他很健康,很结实,也很调皮。” “就和我小时候一样。”纪九靠在他肩上,无比怀念地道,“我妈说我哥在她肚子里时可乖了,一直就睡觉。怀我的时候,还没生,她就知道这是个混小子,老是在她肚子里打滚蹦跶。” 关阙收回放在他肚子上的手,轻轻碰触了下他的眉眼:“你父母很爱你。” 纪九乜着他:“你也觉得我是被惯坏了?” “不,我是觉得你在经历这么多事情后,依旧能这么生气盎然。”关阙勾了下唇,“还像个洋葱。一定是被爱着的孩子。” 他又问:“纪北宴觉得你被惯坏了?” “是啊,我每次闯祸后他就这么说,说我无法无天,被父母宠坏了。”纪九有些怏怏地问,“你觉得我要改吗?” “不改,就这样,我觉得很好。”关阙目光专注地看着他,“你尽管无法无天好了,我会护着你。” 纪九用后脑轻轻撞了下关阙的胸膛。 提到纪北宴,他的神情又有些怅然。 “不知道我哥现在怎么样了,但想来应该没事。而且他现在呆在家里,正好不用管军部的事,可以调理身体。”纪九看着远方,眼里升起一抹愁绪,“只是他孤孤单单一个人,身边也没人可以说说话,只有他的副官陈哥陪着他。” “你哥是单身?”关阙问。 纪九叹气道:“其实我本来有个嫂子的。她人很漂亮,性格开朗,和我哥感情很好。但就在他俩准备婚礼的前几天,嫂子遇到了车祸,人没了。而且那时候她还怀着孕。” “我哥对我嫂子用情极深,嫂子刚走的那几年,他像是也不想活了。军部最难的那几场仗,全是他主动请缨,打起来也都是冲在最前面。好几次都差点丢了命,硬是被救了回来。” 纪九垂下眼:“好在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他终于恢复过来,但从此就单身一人,也没有成家的打算。” “阿宝,你家里都有什么人?”纪九又问。 关阙这次沉默了片刻才回道:“虞人有三大支,分别为贺哥族、掸亚族和束历族,都生活在塔柯星系的诶叶星上。你应该没听说过这颗星球,它很不起眼,无人知晓。” “诶叶星很美,海水一望无际,有一些像我们之前住过的水星。但海面上岛屿也多,星罗棋布,我们虞人就生活在那些海岛上。” 纪九设想了一下,脑中浮现出那种临海的小村落,便问:“那你们是靠打渔为生吗?” 关阙摇摇头:“当然不,我们和塔柯人以及银辉人有各种商业上的往来,科技和文明也在进步。但我们的工厂都修建在海底,如果有人路过诶叶星,只会觉得那是一颗荒芜的行星。” 纪九恍然:“原来是这样。” “我是贺哥族人,爸爸是名普通虞人,父亲是初阶序列者,但我刚出世不久,他俩就去世了。” 纪九立即看向他。 关阙瞧出他眼里的心疼,又道:“我被族里一名德高望重的长辈收养,大家对我都很好。而且父母去世的时候我还太小,对他们没有什么印象,所以也没什么多的感觉。” “虞人虽然分为三个族群,且分居在诶叶星各自的领域,但有个共同的大族长,并都听从他的号令。大族长下面还有四位长老,地位颇高,族里遇到什么事,都是由他们商议后做出决定。” “虞人不多,三个族群总共也就几千人,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但约莫三十多年前,虞人被塔柯人以断绝能源供应为要挟,被迫卷进了战斗。其实那时候的虞人只是被迫参战,打得也不积极。大族长准备耗上三五年,便让虞人退出这场战争,这一决定立即便得到了三位长老的赞同。” 纪九听见三位长老,立即轻声问:“但是大长老不同意?” 关阙点了下头:“大长老不光反对停战,还想要继续扩张,将塔柯星和银辉星都纳入囊中。他和大族长以及其他三位长老起了分歧,自己创立了暗影军团。” “后来呢?”纪九问。 “后来……”关阙看着漆黑的远方,沉默半晌后开口,声音变得有些暗哑,“我十四岁那年,去海里工厂玩了一下午。傍晚时回到家,发现我的家人都死了。” 纪九身体倏地僵硬,心脏也像是被一只大手给紧紧揪住,咬住下唇没有做声。 “我的阿爷,阿嬷,叔婶姐弟。”关阙停顿片刻后才继续,“他们倒在院子里,血流得满地都是。” “我是被阿爷抚养长大的,我阿爷就是虞人的大族长。而我家人遭遇刺杀的当晚,其他三名长老也都死于非命。” “我当时年纪还小,族人们怕我出事,便对我三缄其口,所以我并不清楚这些情况,也不知道阿爷全家的死因。我接着就发了一场高烧,突破成了初阶序列者,当天就有暗影军团的人闻讯而来,将我带走。” “我在暗影军团里接受训练,直到三年前,我遇见了一位族里的老人,他才对我说了实话。” “原来我家出事的那天下午,暗影军团来到了岛上。” 纪九听到这里,顿时屏住了呼吸,下意识抓紧了关阙的手。 关阙只语气平淡地陈述:“是大长老杀了他们。” 关阙说完这些,便没有再出声。纪九虽然还有很多的问题,却也没有再问,只抬手揽住他的肩,一点点收紧,让自己紧贴在他冰凉的胸膛上。 两人就这样拥抱着坐在一起,直到关阙的手又有了暖热的温度,纪九才问:“等所有事情都解决后,我们去哪儿?” 关阙道:“你和孩子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真的?” “真的。” 纪九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如果我要回银辉星呢?” “我就跟着你去银辉星。” “如果我要去H58长住呢?” “我也去H58。” “如果我去水星呢?” “我也去水星。” “如果我就在这儿呢?” “那我也留下。”关阙一点不嫌他幼稚,只很有耐心地回道。 纪九一双眼闪着促狭的光:“如果我要和纪北宴住一起呢?我们一家五口就挤在他那栋房子里住。” 关阙嘴唇动了动,但这次终于没能顺利地应承。 纪九大笑出声,忍不住去捏他的脸颊:“你那么有钱,我们不管去哪儿都能买房置地,怎么可能和纪北宴挤一块?我要买栋比他那别墅更大的豪宅,嫉妒死他。他想来我们家住两天,我就让他和吴思琪挤一块儿。” 关阙只含笑看着他,目光既纵容又无奈。 星辰光照下,关阙眉眼漆黑,嘴唇偏又带着浅淡的红。纪九的笑容渐渐敛起,慢慢凑了过去,吻上了他的唇,用舌尖细细勾勒那唇的形状,轻吮浅尝,陶醉而沉迷。 片刻后,他离开了关阙的唇,亲昵地和他蹭了蹭鼻尖。 他趋前的身体就要后退,却发现后腰被关阙的手给抵住。 关阙手臂收紧,将人搂进怀中,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勺。 这次的吻与开始的轻啄浅尝不同,关阙的舌强势闯入他的齿关,用力吸吮碾磨,蛮横搅弄。 两人的呼吸都越来越急促,身体也越来越紧地贴在一起,不留下一丝缝隙。 夜色静谧,只听见接吻的水声和低声喘息。但楼下却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像是引燃了什么炸弹,既沉闷又响亮,打破了此时的安静。 两人同时顿住动作,竖起耳朵,接着就听见机器人的一声凄厉尖叫:“鸟崽炸了!!!” 纪九心头一惊,所有的旖旎都瞬间飞走,和关阙同时起身,一前一后冲进楼,再顺着楼梯往下,一直冲到大厅。 空气中充满浓重的焦糊味,鸟崽全身黢黑地站在餐桌旁,身周一圈的地面上,洒落着花毛衣燃烧过的黑灰。 它保持着两脚分开站立的姿势,一只翅膀里还抓着一团焦炭,看形状像是个馒头。 机器人身系围裙,呆呆站在厨房门口,屏幕上闪着负载过重的红光,像是随时都要跟着爆炸似的。 第55章 “雀宝!!” 纪九猛地冲前,关阙也紧跟在他身侧冲了出去。 纪九扑近就要蹲下,动作太急,差点摔倒,关阙一把将他搂住:“你别急,站这里别动!” 关阙蹲在鸟崽面前,现在也不敢碰它,便轻轻喊了两声:“雀宝,雀宝?” 鸟崽还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但眼珠转了转。 纪九赶紧手忙脚乱地摸电话:“送医院,快去医院,去烧伤科。” “它,它,它……”机器人也从濒临死机的状态恢复过来,却依旧负载过重,机械音都变了调,“我在厨房关火,我不知道,它怎么就炸了,它,它……” 机器人和纪九一团慌乱时,关阙将鸟崽小心地捧起,用手指轻轻碰触,检查它的皮肤和身体。 “急救电话是多少?我怎么突然想不起了,是多少?吴思琪?不,太慢了,我开车送它去。” “它怎么就炸了呢?我,我都不知道。急救电话是222。不对,这是银辉星的急救电话。332-1!不对,这是古费城产科医院的。” 纪九就要奔出去开车,关阙冷静的声音响起:“不用送医院,它没事。” “啾啾!”鸟崽也轻轻叫了两声。 纪九倏地顿住脚步,正在胡乱打转的机器人也停了下来。 鸟崽被关阙托在手里,身体打摆子似地发着抖。关阙拿着一张湿纸巾擦拭它的身体,那被擦净的背部皮肤完好,没有半点被烧灼过的痕迹。 “它没有被烧伤,只是有些吓到了。”关阙向纪九解释。 鸟崽也看向纪九,委委屈屈地叫了声:“啾啾。” 接下来的时间,机器人和关阙打扫房间,纪九将鸟崽抱进卫生间洗了个澡。 他用大毛巾擦干鸟崽身体,再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鸟崽的确没有被灼伤,但身上原本长出来的那点毛都没了,彻底成了个胖嘟嘟的光身子鸡,装进盘里就可以进烤箱。 “啾啾。”鸟崽还未从惊吓中恢复过来,纪九一边安慰,一边抱着它去厨房。 机器人正在擦餐桌,嘴里嘟囔:“怎么就炸起来了?这桌腿都被炸黑了,可找不到火源和炸药啊……” “你刚才在玩什么?怎么搞成那个样子?”纪九抱着鸟崽站在沙发旁,朝着关阙抬了抬下巴,“给你阙爸爸说,让他翻译。” “啾啾啾啾!”鸟崽冲着关阙叫了一串。 “它说它也不知道,应该是馒头炸掉了吧。” 机器人大叫:“我蒸的馒头不会炸,里面又没有掺炸药。我今天就是蒸的最平凡的馒头,一点创意都没有那种。” “啾啾啾。” 纪九刚才也看过剩下的馒头,便轻声哄:“没事,不是馒头炸的。” 关阙放下吸尘器走过来,摸了下鸟崽的脑袋,又俯下身仔细打量。他看得很是认真,纪九不明所以,也盯着鸟崽瞧。 鸟崽被两人这样注视着,逐渐变得紧张,僵着身体一动不动,两只眼珠都转去左右眼角,分别盯着关阙和纪九。 “你在看什么?”纪九没瞧出个名堂,便问关阙。 关阙抬起鸟崽的一只翅膀查看,片刻后回道:“我觉得它是自燃。” “自燃?” “对,它没有受伤,也找不到任何火源,除了自燃,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对了,它鸟妈叫什么来着——”纪九见鸟崽瞪了过来,又赶紧改口,“那鸟姨叫什么?哦,扈恣。难道扈恣会自燃?” 关阙摇头:“不会,扈恣不会自燃。但我觉得它不是扈恣。” “不是扈恣?那会是什么?”纪九迷惑地问。 “啾啾啾啾!” “没有没有,我乱说的。” 鸟崽在这里听着,纪九觉得当着它的面说这些着实不妥,便让机器人带着它去院子里玩。 “其实我也发现了。”纪九往后张望,确定鸟崽已经离开屋子,才压低声音道,“按说它也快有半岁了,却长得和它那鸟妈没有半点像。我记得它鸟妈那羽毛非常浓密,里三层外三层,子弹都打不穿,可它愣是一根毛都没有。”想了想又纠正,“毛还是有的,就是很稀疏。” “那你觉得它是什么?”纪九继续问。 “我倒知道两种能自燃的生物,它们都生活在猎马星系。一种外形似蜥蜴,一种外形似马,通体鲜红,周身燃烧着火焰,口中也能喷火。”关阙道。 “可我们鸟崽既不是蜥蜴也不是马,平常也没有什么异常。” “鸟类的话,倒也不是没有。”关阙侧头想了想,“有一种叫做丹狜的鸟,具有一些特殊的能力,能吸收宇宙中隐含的欧尔Z8物质,并将它转化为身体能量。但那种能量到达一定限度时,它便会用自焚的方式进行清理,然后再自愈。” 纪九来了兴趣:“那鸟崽会不会是丹狜?” 关阙缓缓摇头:“丹狜曾经生活在地球上,而且早就已经灭绝了。” “地球,好久没有听到有人提起母星了。”纪九长长叹了口气,“你知道地球是塔柯人和银辉人的母星吧?” “知道。”关阙点点头,“几百年前,地球的环境越来越恶劣,人类无法继续生存,便组成两支庞大的舰队逃向了太空。当时的逃亡路线有两条,所以地球人也就分为了两支,一支到了银辉星系,一支到了塔柯星系。 “是啊,只是没想到,银辉人和塔柯人原本同宗同源,但后来为了争夺资源,竟然成为了仇敌。”纪九有些怅惘。 两人沉默片刻,纪九又问:“你说丹狜自焚后能再自愈,那不就和你们序列者一样吗?” 关阙道:“其实差不多吧,我们序列者和你们不同的地方,就是能将宇宙中的某种物质转化为身体能量。高阶序列者比起低阶来说,能转化的能量多一些,所以也可以进行身体自愈。” 纪九又开始琢磨:“丹狜居然也能自愈,那很强啊,不过我都没听说过。” “因为丹狜一族很早就灭绝了。”关阙不紧不慢地道,“它的自愈方式叫做涅槃。” “涅槃?”纪九有些惊讶,“我好像听过这个词。” “可能听过吧,它被你们古地球人称为凤凰。” 房间内打扫干净,机器人带着鸟崽回了屋。纪九在门口拦住光溜溜的鸟崽,蹲下去仔仔细细地打量。 “别动,让我瞧瞧。”纪九双手扶住鸟崽,不让它动。 鸟崽在外面溜达了一圈,身上沾了不少沙土,脑袋上也顶了几根杂草。 “它这模样能是凤凰?古地球传说中的凤凰?”纪九扭头去看关阙,满脸都是不敢置信,接着又看回一身脏污的鸟崽,“你是凤凰?你刚才是涅了?” 关阙正在倒水,头也不回地道:“它就算是凤凰,那也不叫涅了,只能叫炸了。” “那它什么时候能长毛?” “如果它真是凤凰,那这个长毛的时间可能就有点长,我也不清楚。” “那它的鸟妈呢?” “啾啾。”听见两人的对话,鸟崽不高兴地叫了两声,又别过身子扭过头。 纪九立即反应过来,便将它搂进怀里,好言好语地道:“什么凤凰鸟妈的,是我在胡说八道。你是我亲生的,是我自己生的蛋。”又抱着它转身,指着门廊处的一面镜子:“看,我们脸上和身上都没有毛,你和爸爸长得一模一样。” 鸟崽打量着镜子里的纪九和自己,愉悦地眯起眼,将脑袋贴在纪九胸口蹭了蹭。 两人便没有再提这个话题,只开始说其他事。 到了晚上九点,鸟崽回屋睡觉,机器人开始如海绵般吸收孕产知识,纪九便选了一部电影,和关阙一起看。 “这部怎么样?”纪九按着遥控器。 “可以。” “……老蔡的小木屋,这名儿就不是我喜欢的。” “怎么不喜欢?”关阙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一只手搂着纪九的肩。 “老蔡和刘金福有区别吗?肯定是乡土片。如果是希桑辰的小木屋,那就是文艺片,我还可以看看。”纪九道。 关阙笑了笑:“不,那也是乡土片,藤谷星本地乡土。” 关阙对电影从来不挑,不管是好片还是烂片,战争片或是爱情片,纪九选什么,他就看什么。 他没什么表情地坐在那里,情绪淡定,不悲不喜。纪九认为他应该不喜欢看电影,他却又能一直坐在身旁,从头到尾看完整部。 最后问他观后感,他都是两个字,可以。 “这部呢?想看吗?看这女鬼龇牙咧嘴的。”纪九切换到一部鬼片,顿时精神一振。 关阙的手指在他后颈肌肤上轻轻摩挲:“可以。” “……那你倒是看一眼屏幕,你都没看我选的是什么。”纪九道。 机器人正在下载新出炉的胎教音乐一百首,闻言立即阻止:“纪九,你不能看这个,会吓着宝宝的!” 纪九倒也没有坚持,干脆换台找了个娱乐节目,问关阙:“看这个怎么样?” “可以。”关阙沉稳回答。 纪九乜着他,关阙挑了下眉:“怎么了?不是要看吗?” 纪九正要说什么,目光落到他身旁,发现沙发上摆着那个装着光明之眼和暗影之牙的盒子。盒盖很随意地打开着,露出里面两块碎片。 “你又在研究这个?”纪九问。 “刚才放在这儿的,等会儿再收起来。” 纪九叮嘱:“你花那么大劲儿才把它搞到手,那就别不当回事,要是哪天掉进哪个角落了,找都找不到。” “好的,知道了。”关阙眼里含笑,顺从地将盒盖盖好。 纪九看着那盒子,忍不住问:“你还要找智慧之心,那这三块碎片究竟有什么用?” 关阙的手指捋着他的发丝,嘴里回道:“传说虞人族拥有一块圣物,是宇宙诞生时,从时空之柱上剥离的一部分。当然,其实就是一块陨石。但它的确含有某种我们尚不能查明的宇宙物质,不过我还不太清楚,只知道获得它,就能获得强大的力量。” “这些碎片就是那块陨石圣物?” “是的,陨石被切割成上下两半,而上半部又被分成了三块,便是光明之眼,暗影之牙和智慧之心。这三块碎片分别由虞人的三个族保管,一代代传下来,到了我阿爷一代,就是他和另外两名长老负责保管。” “我阿爷当初遭难,大长老从他那里抢走了光明之眼。好在其他两位长老接到了消息,立即让人带着另外的碎片逃走,没有被他拿到。” “你拿到陨石,是想获得它的力量吗?” 关阙缓缓开口:“是的,我要借助它的力量,杀了大长老。” “可你说圣物被切割成上下两半,你就算拿到智慧之心,三块碎片也只是圣物的一半,还有一半呢?” “剩下的一半我还没有任何线索,但只要一步步来,总会都拿到手。” 关阙看向电视屏幕,目光有些冷,脸庞也显得格外锋利。纪九伸手摸了下他的脸,换了个话题:“看电视吧,这个节目有些好笑的。” 关阙将他的手握在掌心,目光重新变得柔和起来:“好的,看电视。” 第二天上午,纪九吃过早饭,便和关阙一起,按约去往产科医院进行产检。 虽然纪九已经看过数次胎儿的三维高清影像,但再一次看见那个在半空缓缓旋转的小生命时,依旧是满心激动。 “阿宝。”他半躺在检查床上,伸手抓住关阙的胳膊。 关阙也认真地看着胎儿,只歪过头在他耳边低语:“我看见了,就像你说的,他很漂亮。” 胎儿头部圆润,皮肤娇嫩得能看清毛细血管。虽然闭着眼睛,却将一只小拳头塞在嘴边,一下下吸吮。 医生转过头打量两人,微笑道:“这孩子眼裂那么长,肯定有一双和爸爸相同的大眼睛。宽额头,高鼻梁,这又长得像父亲。” 纪九清楚医生并不知道关阙并非孩子的亲生父亲,但仔细看着胎儿,发现医生说得也没错,他长得和关阙的确很像。 他认为是那名基因提供者,可能长得和关阙有些相似之处,但更有可能的是因为关阙一直陪在身旁,胎儿受其影响,就照着他的模样长。 纪九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不然为什么有些孕妇和孕夫,会在怀孕期间看一些好看的明星照片? 关阙听见医生的话后,明显表现得很愉悦,一只手也轻轻抚摸着纪九高耸的肚子。 纪九便对医生道:“他长得确实很像他父亲,而且平常胎动很强烈的时候,只要他父亲一摸我肚子,他就安静下来了。” “胎儿感受到父亲的爱抚,也会充满安全感。”医生微笑着道。 一系列检查结束后,医生拿着报告单,眼睛穿过老花镜上沿,看向坐在对面的年轻夫夫。 “刘先生,你的身体情况很好,胎儿生长发育也正常。” 他看见这对年轻人,在听见胎儿和孕夫情况良好后,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还看见那名孕夫做了个小动作,垂在身旁的手指,轻轻挠了下伴侣的大腿侧。 而伴侣也如法炮制,挠了挠他的腿。 两人都自以为动作隐秘,没有被别人发现,一脸静待下文地注视着前方。 医生在心里暗暗笑了下,也清楚了这对夫夫的感情很好,便问:“最近房事的频率怎么样?” 纪九正想用手指去戳关阙的膝盖窝,闻言顿时一惊:“什么?” 关阙也一脸以为自己听错了的表情。 医生的眼睛在老花镜上沿左右来去:“就是性生活频率,一周多少次,这下明白了?” 两人突然变得老实,正在互相作乱的手都收了回去。 关阙转头看向窗户,像是对那一扇百叶窗帘突然产生了兴趣。纪九第一反应也是伸手去翻包,但又反应过来医生还在等待两人的答复。他看了眼正在认真研究百叶窗帘的关阙,知道现在不能指望他,便强自镇定地回道:“没有。” “没有?”医生一怔,接着狐疑地看向了关阙。 “不是。”纪九反应过来医生在想什么,连忙替关阙解释,“他没有问题。”但刚说完这句,又不太确定地小声问他,“对吧?” “没有。”关阙摇摇头,见纪九还看着自己,倏地坐直了身体,“我很正常。”接着又补充,“正常到都有些不正常。” 医生笑了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孩子都有了,怎么会有问题?你们年轻夫夫也太谨慎了一些,现在的月份可以同房,没关系。” 待到检查结束走出屋子,两个人沉默地进入电梯,脸都有些泛红。 电梯嗡嗡下行,紧闭空间更加凸显此时的沉默,也更加令人不自在。 纪九找了个话题,问道:“东西都带上了吧?” “嗯。” “我的包……哦,在的。” 电梯内再次安静,纪九盯着那行数字,又开口:“这个医生有点让人尴尬啊。” “还行。”关阙回道。 “其实没什么的。” “我知道。” 电梯到了底层,两人步出电梯。纪九两手抄在衣兜里,走出一段后,突然撞了撞关阙的肩膀。 “害臊了?” “为什么害臊?” 纪九摸了摸鼻子:“你就装吧,我看到你耳朵都红了。” 关阙眼睛看着前方:“你去照下镜子?” “我比你强。” 纪九乜了眼关阙,清了清嗓子,又开始学他:“我很正常。我正常到都有些不正常。” “过分了啊。”关阙没有看他,只侧身让过一名孕妇。 纪九却没有放过他:“阿宝,我问你啊,那句正常到有些不正常是什么意思?” 关阙不做声,抬手按下了车钥匙,停在远处的深灰色轿车闪了闪灯。 “问你啊,别不吭声啊,正常到有些不正常到底是什么意思?”纪九不依不饶地追问。 关阙正走着,突然就停下脚步,看着脚下地面轻笑了一声,接着侧头看向了纪九。 “你想知道我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纪九心里暗暗忍笑,神情却很无辜:“当然想知道,阿宝,给我说说。” 关阙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那双深黑的眼眸突然就和平常不太一样,隐隐透出一些侵略性,还带着一些危险。 纪九被他这样看着,脸上的笑慢慢敛起,下意识闭上了嘴,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 关阙看见纪九的脸变红,便微微俯低头,在他耳侧轻声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关阙说完这句,便大步走向轿车。纪九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打开了副驾驶门等着,这才回过神,一边在心里暗骂这人不分场合地放电,一边面红耳赤地走了上去。 第56章 两人离开医院后,又去了一次母婴店,将一些需要的物品补充完整。考虑到家里有两人用车,且轿车的装载能力有限,关阙还去车行订了一辆超强性能的越野。这辆车空间非常宽敞,所有座椅折叠后,后备箱容积可达2500L,等到孩子出生,婴儿车什么的可以随便装,方便一家人出行。 回到家后,两人将买回的东西送进宝宝房,再坐在地上一样样拆开。 纪九头上顶着一只婴儿绒帽,胸前挂着一个口水兜,拿着一个毛茸茸的白色玩偶。 “这玩意儿见过吗?它并不是你认为的眦汹兽,而是小米可,小孩子最喜欢的卡通角色,小米可。”纪九对关阙展示,又冲着旁边喊,“雀宝。” 鸟崽已经穿上了纪九新买的花毛衣,正坐在地上玩一个线团,听见纪九喊它,便起身走了过来。 “喜欢吗?” “啾啾。” “知道它叫什么吗?” “啾啾啾。” “你瞧瞧你,连孩子都知道这是小米可。”纪九奚落完关阙,又将玩偶丢给鸟崽,“拿去玩。” 鸟崽抱着玩偶离开,纪九继续整理物品,又拿起一个小圆瓶,在眼前转动着看上面的说明。 “这字好小,字体也是歪歪扭扭的那种。”纪九将圆瓶递到坐在对面的关阙面前,“你帮我看看,看着费劲。” 关阙接了过去,对着光线辨认圆形瓶身上的小字:“孕夫用……润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医生的交代,纪九变得有些敏感。他刚听见孕夫用三字时,心里便起了警惕,再听关阙念出润膏两字,心头便咯噔一声。 “……柔滑” 纪九的身体反应甚至快过大脑,在关阙刚念出柔滑这个词时,便一把将那圆瓶从他手里夺走。 关阙还举着手,神情略有些诧异。纪九一边将那圆瓶重新塞进袋子,一边胡乱解释:“肯定是我拿错了,我都没注意看,随便就装进购物推车了。” 关阙看了眼自己空空的手心:“没拿错吧?我听见店员说,为了防止腹部长出妊娠纹,最好是涂抹一点润膏。当时他递给你的好像就是这瓶。” 纪九呆住,嘴张了又张,接着反应过来,便做出醒悟状:“是啊,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是的,就是这瓶。” 关阙将他的反应瞧在眼里,不知想到了什么,也不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纪九还在解释:“我知道这是防止妊娠纹的,只是不知道怎么使用。” 话刚出口,他便看见关阙挑起半边眉头,也发现自己这个说法太过拙劣,简直就是欲盖弥彰。 怎么会说不会使用的?谁会那么蠢,给自己肚皮抹药都不会? 纪九干脆闭上了嘴,只顶着关阙的两道视线,红着脸取下婴儿帽和口水兜,准备拿给吴思琪,让它按照店员的吩咐,清洗消毒后再收纳起来。 他听见关阙很轻地笑了声,也只能硬着头皮假装没听见。 关阙拎过袋子,从里面取出那瓶润膏,站起身,走出宝宝房。纪九没问他做什么,只竖起耳朵听,听见外面卧室床头柜拉开后再关闭的声音。 关阙放好东西走了回来,蹲在纪九身旁,继续收拾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物品。 “你不会搽药不要紧,我帮你搽就行了。”关阙低声道。 纪九嘴唇动了动,干脆侧头看向一旁。 收拾好所有物品,关阙便下楼做饭。待到吃完晚饭,一家人如往常般去小区里散步。 小区后面有座人工湖,两人沿着湖畔慢慢行走。鸟崽在两旁灌木里钻进钻出,机器人随时盯着它,催着它跟上步伐。 纪九披着关阙的外套,一手和他牵着,一手拿着一根野草:“阿宝,你是什么时候成为高阶序列者的?” 虽然天气转凉,但关阙依旧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米白色羊绒开衫,袖子往上挽起,露出一段结实的小臂。 “就在我夺回光明之眼的那一天。” 纪九轻轻啊了一声:“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夺取到光明之眼后就去了H58,然后遇到了我。那你成为高阶也没多久吧?” 关阙点点头:“序列者一般是在三十岁之前完成所有突破。我是在二十四岁那年知道了大长老的事,就想杀了他给我家人报仇。但我那时候还没完全突破,无法成为大长老的贴身守卫,也就没有合适的机会下手。我一直等到二十七岁,再也等不下去了,决定直接去刺杀。” 纪九虽然知道他不会有生命危险,知道他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却依旧绷紧了身体。 “那天,我拿着一把好不容易弄来的铦电枪,潜入了大长老的居所。”关阙语气平静地道,“也就是那天,我听到了他和别人的对话,知道了光明之眼的下落。” …… 关阙躲在墙后,听着旁边门内传来的声音。那屋子里除了大长老,还有两名高阶序列者,所以他现在不能轻举妄动,不然连扣下扳机的机会都没有。 “大长老,那人也知道光明之眼的消息,知道您将它放在赤牙城云堡。”关阙听见说话的这人,是大长老的亲信之一,名字叫做阿攀。 大长老冷笑一声,光是听见那阴沉的声音,便令关阙后背一阵发紧。 “他现在表面上和我们合作,实际上也是盯着陨石来的。他知道了光明之眼的下落,接下来肯定会有动作。”大长老慢吞吞地道,“但赤牙城驻守着大量塔柯军,他想接近云堡,没那么容易。” “要不您还是把光明之眼取回来吧,放在那里的确不安全。”另一名亲信刺刃的声音响起,“容堡研究所已经研究了快半年,依旧无法复制光明之眼的能量。” 大长老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光明之眼的能量无法复制,但找不着智慧之心和暗影之牙,只能看看能不能想另外的办法,自己做两个出来。” 刺刃道:“训练营里有个叫小沃的突破期训练生,是束历族云长老的外甥。云长老当年带着暗影之牙出逃,那个小沃会不会知道他的下落?” “出事那年小沃才多大?十岁出头的孩子,云长老不可能把这些事告诉他。”阿攀摇摇头,“更何况,他早就没了,想问都没办法。” “没了?”刺刃问。 “他和我是同一批训练生,还没等到突破成功,就在一次训练中死了,再也没有复活。”阿攀声音平淡,就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关阙背靠墙壁听着他们的交谈,眼前却也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暗无天日的地下训练场,一名瘦弱的少年喘着气,低声对他道:“关阙,希望我这次死了后,就不要再复活了……你是我在这里认识的唯一一个朋友,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云长老是我的舅舅,他没有死,他离开了埃叶星,要逃去银辉星。他告诉我,让我以后悄悄去银辉星找他,或者找他的侍卫,叫做幽冥……可是我快撑不下去了,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你以后也逃去银辉星吧,去找我的舅舅……” …… “你听到什么了?阿宝?阿宝?” 纪九的声音将关阙从回忆中唤回,他定了定神,道:“我听见了藏着光明之眼的地点,还听到了有关暗影之牙的线索。所以我不光夺得了光明之眼,还去了银辉星,找到了暗影之牙。” 关阙想了下,又道:“对了,我之前没有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的谈话内容里还提到了一名合作者。虽然没有提及那人的身份,但我觉得有可能是一名银盟军,也就是你口中的那名幕后者。” 纪九一怔,立即激动地追问:“那他们有透露那名幕后者的消息吗?是不是吴思宇?” “没有提到名字。”关阙摇头,“但听得出来,他们的合作关系并不稳定,而且大长老认为他也会争夺陨石碎片。” “吴思宇争夺陨石碎片做什么?”纪九疑惑地问,“你说这个陨石含有强大的能量,那能量是对所有人都有用,还是只针对你们序列者?” “据我所知,只有序列者才能吸收陨石能量,普通人就算拿到手,也没有任何作用。”关阙道。 纪九不清楚吴思宇争抢陨石的原因,但这明显不是重点,他又问道:“那后来呢?” “我只是名突破者,屋内却是三名高阶序列者,这场刺杀肯定不会成功。”关阙自嘲地笑了声,“我被屋里的人发现了,铦电枪也被夺走,好在人逃了出来。我在太空里躲藏了十来天,然后去了……去了藏匿光明之眼的地点。” 关阙话里有个迟疑的断句,纪九却没注意,只问:“那光明之眼是藏在哪儿的?” 关阙沉默半秒后回道:“在一颗无名行星上。”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纪九,九月二十日那天,他也在赤牙城。 他当时正在容堡内抢夺光明之眼,也知道城堡外在开战。而等他将光明之眼夺到手,离开城堡,便因为突破带来的能量冲击而失去了意识。 他不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后都做了什么,虽然他认为那些死亡的银盟军士兵和他无关,但该如何向纪九解释清楚? 而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他一开始便对纪九做出了隐瞒。 那时的隐瞒是因为他刚认识纪九,不想节外生枝,但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向纪九坦白的最好时机。 他再也不想让纪九用那种伤痛的、被背叛的、带着恨意的眼神看他。他只想纪九看向他的目光,永远都是那么缠绵,那双漂亮的瞳仁里,永远都只有他一个。 特别是在他初尝到两情相悦的甜蜜后,这一切便更加珍贵,珍贵到只要能留住纪九的爱恋,他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欺瞒过纪九两次,纪九也原谅了他两次。但他心里清楚,不会再有第三次。 既然一开始就没有承认,那就只能将这件事彻底隐瞒,永远不要让纪九知道。 “后来呢?”纪九推了推他。 关阙便也继续:“我在小城堡里找到了光明之眼,和守在那儿的两名高阶序列者展开了搏斗。我原本打不过他们,但在濒临死亡时,却突破成了高阶。突破时爆发的巨大能量,让我杀死了那两名高阶序列者。” 他说得很简单,语气也是轻描淡写,但纪九却知道这短短几句背后的惊心动魄,只抓紧了关阙胳膊,紧张地屏住呼吸。 “我神志不清地离开那里,后面的记忆也模糊不清……”关阙眼里浮起一丝茫然。 “怎么会这样?是因为受伤吗?”纪九诧异。 “序列者在突破时会遭受强大的能量冲击,也需要将这股突然生出的力量和身体融合。在这个过程里,序列者会失去意识,也会变得狂暴和混乱,一切行动只依照本能。”关阙解释。 他继续回忆:“我有过短暂的清醒,便找到了飞行器,我清楚接下来会遇到追杀,必须要去有铦电的地方,所以我将自动航行的路线调整到了H58。但是撑到飞行器进入太空后,我就再次昏迷了,等到醒来……就看见了你。”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轻得像是呢喃,也伸手抚上了纪九的脸。纪九侧头,在他掌心轻轻吻了下,又道:“我那次执行赤牙城任务时,也遇到过一名正在突破的序列者。” 关阙听到这几句,睫毛轻轻颤了颤,又慢慢收回了手。 纪九又道:“如果那名序列者进阶成功,那他肯定和我士兵的死亡有关。要是能找到他,我肯定要杀了他,为我的士兵报仇。” 纪九没有察觉到关阙神情有一丝异常,只抬手搂住他的腰,靠进他怀里:“阿宝,感谢你短暂的清醒,让我们能在H58遇见。” 关阙将下巴抵在他的头顶,脸上神情复杂难明。片刻后才低声道:“是的,感谢遇见。” 天边燃起了晚霞,恒星慢慢坠入地平线。当天上亮起一盏盏星子时,纪九这才叫回还在疯玩的鸟崽,一把捞起抱着回家。 晚上十点,鸟崽早已入睡,关阙和纪九还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一个棋盘。 “落子无悔。”关阙握住纪九伸向棋盘的手。 “我们银辉星的规矩是可以悔两步。” “你已经悔了两步。” “哦,我记错了,是可以悔三步。” 关阙手指在那段手腕上轻轻勾了下,这才道:“行吧,那就再让你一步。” “希总,你刚摸我的小手了,那要让四步。”纪九狡黠地眨眨眼。 “这也是银辉星的规矩?”关阙夹起一颗棋子,神情似笑非笑。 “对,这就是银辉星的规矩。本来要让五步,但看在你那么有钱的份上,就只让四步。” “我们银辉星根本没有这样的规矩!”机器人突然出声,打破两人的眉来眼去,又严肃道,“纪九,现在是睡前故事时间,请你正经一点。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关注过新闻,现在社会上竞争非常激烈,如果孩子以后是个蠢蛋,那就只能去战场上挖战壕抬弹药箱。我们做家长的要对孩子负责,积极开发他的智力,让他从胎儿时期就赢在起跑线上。” 待到纪九不出声了,机器人转回头,继续对着他的肚子,轻声细语地讲胎教故事。 “咕噜兽问小乌龟,你看见我的爸爸了吗?小乌龟说,你回答出我的问题我就告诉你。咕噜兽答应了,小乌龟就说,已知函数f(x)|lgx|. 若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