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茸闻玉白》 1、长耳兔子001 怪物的气息喷到耳侧的时候,雪茸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纹。 他回过头,看向那双丑陋的兽瞳,伸出手指,略有些嫌弃地挑起那怪物的下巴,用很轻的力道将它向后推了推。 “收敛一下。”雪茸微微弯起眼睛,近乎透明的眸子盯上它的獠牙,“口水都要滴到我衣服上了。” 怪物的兽瞳骤地缩成一条细线,竟微微低下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刚才那凌人的杀气都被打断了。 一旁巡视的牧师听到动静,看向雪茸,严肃地警告道:“请对神职人员保持敬重。” 雪茸又抬眼看了看面前这犬面人身、全身被毛的“神职人员”,忍不住嗤笑出声,轻轻扬了扬眉,朝它做了个颇有些敷衍的致歉礼。 怪物一步三回头地被牧师牵走,粗鲁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似乎还在回味刚才被手指挑起下巴的触感。 雪茸没再看他,低头拿出手帕,擦了很久手指,才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啧。 如果不是镇上的士兵挨家挨户地敲门,强行让所有人参加这所谓的庆典,自己现在应该还在钟表铺里调试八音盒。 可真够烦人的。雪茸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四周,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一趟奔波有何意义。 教堂的正中央,铺满鲜花的横幅上写着“热烈庆祝新历·蒸汽20年度神耀日”,巴掌大的蜥蜴人正四处奔波着,用微弱的火系魔法点亮一盏盏煤油灯。正厅内,约克郡上的全部公民熙熙攘攘欢聚一堂。 人群之中,不断有牧师泼洒着“圣水”—— “愿神明的福音照耀你们,愿你们成为下一个被神明选中的人……” 看到快要泼到脸上的不明液体,雪茸嫌弃地后撤一步,而一旁的人则疯了般挤上前去,张开双臂去迎接牧师洒来的水,祈求得到神明的青睐。 迷信。雪茸无语地望着这群狂热分子,仿佛在看一群傻子。 “呜哇——”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周围的人纷纷扭头,雪茸也回头看去。 “对不起、对不起……”抱着婴儿的母亲紧张地把孩子搂在怀中,“我孩子身体不太好,一不舒服就爱哭……” 仔细看,母亲怀中的婴儿面色蜡黄,身形也十分消瘦,一眼看上去就不太健康。 一旁的牧师听到动静,便牵着猎犬来到她的身边,猎犬在婴儿身边绕了两圈,“汪”地叫了一声,坐在了女人的身边。 收到了猎犬的信号,牧师便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拿起手中的花环,戴在了婴儿的脑袋上:“不用担心,这位伟大的母亲。神圣的机械之心选中了您的孩子,自此,一切疾病、贫穷、痛苦都将远离他,他将在神明的庇佑中长大……” 女人眼睁睁看着牧师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孩子,难以置信道:“可他还这么小……没有能力为神明做些什么……” 牧师慈爱地抚摸起孩子的额头,劝慰道:“无碍,神明自有慧眼。” 恍惚过后,女人便开始忍不住地流泪:“感谢伟大的机械之心……感谢神明……” 一旁,雪茸看着牧师手中还没断奶的婴儿,又看了看四下里被猎犬堵死的大门,颇有些不耐烦地低头看了眼怀表。 什么时候能结束啊?年年都要强行耽误自己半天的时间,他还想回去把八音盒调完呢。 此时,在他身后,好几个人被猎犬亲手戴上了鲜花制成的头环—— 牧师:“恭喜您,花环代表着神明的选择,也是神明送您的一份小礼物。” “老天!我被选上了!!”那个左臂缺失的男人喜极而泣,“我这样的人也能选上吗??伟大的机械之心啊,您真是最伟大、最包容的神明……” 但很快,男人又为难道:“可我去了‘机械之心’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我的妻子和孩子可怎么办?” 路人a:“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都是成了‘神选之子’了,家人会享受教会的优待,哪还有你操心的份?” 路人b:“就是啊!你可得了吧,胳膊这个鬼样子,连个工作都找不到,你老婆孩子平时也指望不上你啊。还不利利索索去机械之心上发光发热,专心把神邸维护好……” 路人c:“所以机械之心选人到底是个什么标准啊?为什么这种人都能选上,我连着来了七年都选不中啊!” 听着四周的人叽叽喳喳,雪茸有些烦躁地皱起眉——人太多了,还都是傻人,闷得他胸口都有些难受了。 “咳咳……”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心口,又忍不住一阵闷咳,不适感没有褪去。 他抬起胳膊,用手杖拨开人群,找了个相对空旷角落坐下。 因为刚才在人群中穿行,雪茸的心跳更加剧烈了,他下意识想去摸口袋里的药盒,想了想,还是收回手。 他抬起头,想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正好看见一位头戴花环、衣着讲究的卷发少年,面色相当难看。 雪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思忖了片刻,很快,他面上的轻蔑、嘲弄、冷漠、不耐烦统统都被收起来,无缝切换成了一副温和的笑意: “先生,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被搭话的这位少年名叫莱安·德文。此时,他正承受着他17年人生中最惨烈的紧张和恐惧。 那声轻柔的询问在耳侧响起,莱安一个震颤,差点被吓晕过去。 但当他痛苦地捂住心脏,回过头看过去时,紧张到快冻僵的表情慢慢解开了—— 跟他搭话的是个身形单薄修长的年轻人。这人的长相和他的声音一样温柔,发色是比西洋人更浅的浅金,肤色在白种人群中都显得白皙无比,瞳孔的颜色淡到近乎透明,就连眼角下的泪痣,都是色素不足般的赤红。 好漂亮、好温柔的人。就像是雪地里的一抹阳光,让人心尖儿都融化开来。 莱安生生愣住了,看着那精致又真诚的双眸,差点没忍住脸红起来。直到那人微微皱起眉,拿手帕轻轻捂住嘴,低头小声咳了两声,他才想起那人问自己的话。 “不……不是……啊……也算是吧……”莱安哭丧着脸颤抖道,“我……我恐高……非常严重……去机械之心……我会死的……” 说完,他下意识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天空,面色更加苍白。 目光所及之处,一颗身形巨大、结构精密的金属心脏,正悬浮在大陆正中央,大量的蒸汽从顶部喷出,黄铜齿轮缓缓转动,显得厚重而又神秘。 那便是他提到的“机械之心”。 机械之心于二十年前降临大陆,借助众人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风雨无阻地悬浮在万米高空之上,在整个韦斯特大陆的正中央岿然不动。 它的到来,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蒸汽科技和源源不断的动力能源,直接带领大陆领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是所有人感恩戴德的神明。 今天,在这个万众瞩目的‘神耀日’上,得到花环、被神明选中的“神选之子”,将会集中乘坐蒸汽飞艇,前往“机械之心”,从事这座天空神邸的修缮、维护和日常供奉工作。这是整个世界上最接近“神明”的工作,对于百姓来说更是至高无上的绝对荣誉。 莱安便被这巨大的荣誉砸中了。 一切都好,可惜莱安是个无可救药的恐高患者——机械之心所在的高度,想要送走一个他都绰绰有余,更别说还要上去什么从事日常工作了。 对于这份怯懦,莱安有些羞于启齿,但面前这个青年却没有半点嘲弄,反而靠近他,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小声说:“你不想去的吧?毕竟是那么高的地方,万一出了事故怎么办?” 莱安愣愣地看了一眼他握着自己的手,满脸苍白地“嗯”了一声,直到过了好几秒,才骤然反应过来,惊恐道:“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这片教会统治的大陆上,光明正大地抵抗“神的旨意”,绝对是相当重的罪。刚才自己的“嗯”要是被其他人听了去,怕不是小命都要难保了。 前座只有一只胳膊的豹子兽人好像回了头,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什么,见此情形,莱安本就摇摇欲坠的情绪又一次遭遇强震——完蛋了!自己要被制裁了!! 但面前这青年的表情却依旧平静如初,甚至还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没事的,只有我听见了,不要担心。” 他好温柔,他真好。莱安的情绪一下子被安抚下来,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青年弯弯眼睛,牵起他的手,将他带离家人的视野,好看的眸子盯着他:“我叫雪茸·怀特,是个钟表匠,你呢?” 莱安直起身子:“我是莱安·德文,我……暂时还在念书。” 莱安的父亲是埃尔维·德文公爵,是大陆10位公爵中,唯一一个没有皇室血脉的新贵族。莱安作为公爵家的小儿子,自出生起就被册封为伯爵,是在祝福声中长大的孩子。 雪茸闻言,低声咳嗽了两声,朝他行礼:“原来是德文伯爵,失礼了。” 见雪茸朝自己行礼,莱安也回礼致意:“嗯……没关系。叫我莱安就好。” 这位贵族出身的小伯爵没有多少架子,为人更是单纯没心眼,大概又是对雪茸没来由地信任,没聊两句,便把自己的情况兜了个底朝天—— 他天生患有严重的恐高症,连骑马都会直接昏死过去,为此,母亲甚至还请了当地有名的巫师为他驱邪,但也没有任何作用。但除此之外,他的身体素质相当不错,击剑、格斗都有涉猎。 听到这里,雪茸轻轻咳了两声,然后认可似的点点头:“恐高的事情不能怪你,但是你会这么多,是真的很厉害。” 莱安看着他清澈的双眼,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此时,海潮一般的欢呼声传来,讲经台上,走来一位身着长袍的主教。 他目光清冷、腰背挺直、手中拿着经书,似乎走到哪里,哪里就掀起一阵肃穆的冷风来。莱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刚被压制住的恐惧感,再一次将他淹没了。 “咳咳……”身侧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莱安偏过头,发现雪茸的状态并不好。 他双眉紧蹙,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却一片病态的殷红。他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拄着手杖,本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变得猛烈起来。 此时,过道两侧,猎犬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似乎在嗅着什么。 它们面部呈兽状,看起来丑陋异常,浑身布满了动物毛发,身后则拖着长长的尾巴,时不时在信徒的头顶放上花环。 “神明自有慧眼,一切阴暗、狡猾、不忠,都将无处遁形……” 主教的声音在头顶盘旋,走廊上,路过的猎犬阴恻恻地盯了过来。 莱安下意识地浑身一紧,但很快他便发现,猎犬盯着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边的雪茸。 早在猎犬盯上自己之前,雪茸就已经将衣领拉高,只露出一双眼睛,加上灯光昏暗,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和发色——没别的原因,他就是很讨厌被这种丑东西盯着看。 空气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让他从进门开始就有些喘不上起来,心脏也不舒服得很。 虽然自己生来心脏就有问题,但总不至于这么无缘无故就要发病。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对什么东西过敏了。 雪茸很想先吃口药压一压症状,至少让自己喘上口气来,结果只是指尖微微移动,方才经过的猎犬就“唰”地扭过头来。 手指轻轻一颤,下一秒,猎犬直接逼到了面前,狰狞的兽面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台上的主教顺势冷漠地朝他看过来。 ……大爷的。雪茸被那突袭来丑脸惊得心脏一阵刺痛,眼前开始冒起雪花点来。 不是吧?雪茸心中产生了一丝不妙的预感——自己不会要被选上参加迷信活动了吧?自己的八音盒还没调完,要是就这么跟这帮傻缺走了,那么大一个钟表铺谁来继承啊?? 想到这里,他悄悄攥紧了手中的银色手杖,垂下眸子,静静在心里祈求着那丑东西快点离开。 还好,不管内心如何崩溃,雪茸总能找到办法稳住自己的情绪。他的从容很有欺诈性,身旁的那只猎犬没能发现破绽,终于转身离开。 雪茸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心脏的痛楚似乎缓和了些许,可就在这时,一阵风从窗外吹来,猎犬怀里的花环被吹落到了他的脚边,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喉头一阵水肿般的窒息便顷刻间掐紧了压的脖子,心脏也开始裂开般的刺痛—— 原来自己是对花环上的花粉过敏。 难怪年年来这种场合都不舒服,原来不是跟傻缺八字不合……可印象中自己没有对什么花过敏啊!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爆发出来,雪茸第一时间用手捂住口鼻,却根本挡不住血液从指缝中溢出。 一声惊呼,身边的人不约而同地退让开来,而分散在教堂内各个角落的猎犬们,却宛如嗅到猎物的气味一般,朝他涌来。 主教站在讲经台上,遥遥望着他,声音穿过教堂,仿佛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机械之心祝福你,被神选中的孩子。” 真就被选中了?雪茸虚弱地喘息着,他的皮肤本就比别人苍白,缀上这么殷红之后,就显得更加病态而凄惨。 拖沓的脚步声缓慢踱来,抬起眼,面前的猎犬正拿着花环,准备戴到自己的头上。 只是闻了一口就成这样,真戴上自己怕不是会原地去世。雪茸摇了摇头,接着下定决心一般,一把用力推开了面前的猎犬。 “他怎么回事儿啊??” “神职人员”被粗鲁的推搡,引发了一众人等的不满,但又怕出什么乱子,面前的人群还是自觉散开来。 雪茸头也不回地躲进教堂的角落,慢慢靠着墙角滑坐下来,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那个机械药盒——吃药,剩下的事情,再想办法。 主教依旧在台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他朝猎犬扬了扬下巴,那一群狰狞的怪兽便拖着铁链,一步步逼近墙角的雪茸。 此时,猎犬脚上的铁链声已经逼到了耳畔,野兽特有的腥味弥散开来。 人群之外,莱安的心脏都替他提到了嗓子眼,但雪茸却没有轻举妄动,也没有去和猎犬周旋,只是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快速扫视着教堂的结构和环境。 这座教堂本身采光就做得很差,加上今天外面阴云密布,大白天就已经不得不亮起机械煤油铜灯照明了。 很好。一个极其临时的计划在脑海中迅速成型。 雪茸垂下眸子,快速用指尖拨动盒子边缘的旋钮,随着盒子表面的齿轮转动,一颗药丸落在他的手心里,却因为手的剧烈颤抖滚落在了地上。 雪茸咬了咬牙,重新倒出一颗来。 含服片刻后,他的呼吸平稳下来,面上也终于有了些许血色。一旁的莱安看着他转好的脸色,刚替他松了口气,下一秒,这人便突然猝然皱起眉头,似乎并不好受。 莱安见状,想要穿过人群过去扶他,就听见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耳朵!” 那人手指的方向,一对雪白的兔耳出现在了雪茸的头顶。这耳朵毛茸茸的,像是落了一层洁白的雪,耳尖却是渐变的浅灰,此时暴露在空气中,轻轻颤抖着,叫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原来他是兽人……莱安愣了愣神,兽人是天生低人一等的种族,但是,这个兔子耳朵……也太可爱了…… 与此同时,猎犬也迅速嘲这只耳朵投来兴奋的目光。 “雪兔,真是罕见。”主教轻笑一声,“就是身体太过柔弱,不过也无妨。” “痛苦将在此终结,幸运的孩子。伟大的神会接纳你的一切。”主教说,“巴斯,给雪兔先生送上花环。” 听到主人的命令,那只名叫巴斯的猎犬立刻呲着獠牙凑过去。 莱安又心脏狂跳起来,他眼睁睁看着猎犬一手拎着花环,一手朝雪茸伸出利爪,似乎是想勾下他的衣领,看看那遮挡下的面孔,结果下一秒,“啪”的一声脆响,花环掉落到地上,爪子直接被拍到了一边。 雪茸刚刚吃完药,耳朵也使用了,总算松了口气,弯着眼睛,彬彬有礼地笑道:“抱歉,我拒绝。我对花粉过敏,不能戴这个。” 但这可是主教的命令,是代表神的旨意。莱安眼前一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骤停了。 此时,整个教堂也都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中。 那一瞬间,莱安甚至感觉这辛苦打工的大狗眼里露出了一丝惶恐,但雪茸却不紧不慢地举起手杖,轻轻推走顿在面前的爪子:“也请你的脏爪子离我远一些,我有点洁癖。” 这话一出,宛如一枚炸弹扔在了教堂里,愤怒的讨伐咒骂声爆裂开来——能被神职猎犬摸一摸脑袋,都是极其幸运的事情,怎么会有人能说出这么过分的话来!! “兔子先生,你说话之前应当想清楚……”主教看着雪茸,显然生气了,“亵渎神明可是死罪。” 说完,他又露出一副慈爱的表情,仿佛方才的狰狞都是错觉:“但也无妨,亲爱的,机械之心宽容慈悲,只要你痛改前非,接受神明的召唤,你的一切罪行都将会被原谅……” “我不去。”雪茸微微扬起下巴,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工夫陪你们胡闹。” 主教愣住了,再也端不起高高的架子来:“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去,我拒绝。”雪茸的耐心也已经彻底用尽了。 “别太自以为是了,不是所有人都稀罕上那破玩意儿的。”他指了指窗外那巨大的机械心脏,颇有些玩味地笑道,“或者你把它弄下来,让大家看看上面的‘神’,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在这惊人的狂言中,主教皱起眉,宽容彻底散尽—— “处死,立刻。” 2、长耳兔子002 在众人愤怒的讨伐声中,猎犬骤然亮出利爪,獠牙也在顷刻间伸长,画面十分恐怖狰狞,四周的信徒也愤怒地抄起家伙,想要为这场审判奉献一份圣洁的力量。 但这一切似乎都在雪茸的意料之中,他不慌不忙地后撤了一步,抬头看向头顶转动着的机械吊灯,顺势握紧了手中的那根金属手杖。 “嗷——!!” 猎犬扑咬过来的一瞬间,雪茸顺着肌肉记忆,用拇指快速弹开手杖手柄上的金属盖,“咔”,一声轻响,在传动装置的带动下,手杖的末端打开,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这是他不久之前自己改装的,他将金属手杖的中间镂空,改成了一把燧发枪,今天临行前他特意装满了火药,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面前的猎犬看到黑洞洞的枪口,下意识伸出巨爪要挡,雪茸却在他抬手的一瞬间将枪口上抬—— “轰!”巨大的火光在手杖的尽头亮起。火药没有击穿面前的怪物,而是直接打中了吊灯中央的油壶。 一瞬间,密闭的教堂陷入了一片黑暗。 雪茸的瞳色很浅,对黑暗的适应性极强,他冷静地躲过怪物胡乱扑腾的利爪,接着悄无声息地潜进了混乱的人群中。 狗在黑暗中的视力很差,雪茸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将他杀死,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不太喜欢杀生,至少不喜欢亲手杀。 “哐当”一声巨响,教堂的彩色玻璃花窗被撞开一个大洞,昏暗的光线泄进来的瞬间,一个黑影飞跃出去。猎犬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也迅速跟着那个黑影一跃而出。 教堂内,雪茸躲在人群里喘着气。刚刚的黑影是他丢出去的椅子,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把那家伙引了出去。 ——看来猎犬的智商比他想象中还要低。 可眨眼工夫却又有一堆猎犬雨后春笋般涌了上来,雪茸根本没有撤离的余地。眼看着又要被摸瞎的猎犬围攻,雪茸轻轻后撤一步,手伸向上衣的口袋。 “骨碌碌——” 嘈杂的教堂内,没有人注意到地板上传过一声轻响。一枚巴掌大的金属小球从雪茸手里落到人群中,下一秒,小球从中间裂成两半,“呲”的一声,高压气体从球内泄出,小球也在发条的作用下飞速旋转起来。 小球附近的人率先发现了异常,捂着鼻子惊叫起来:“有毒气!” 这惊人的恐怖行径在人群中掀起一真骚动,大家慌忙摸黑呼啦啦朝两边散开来,胆小的姑娘忍不住惊慌哭泣,有的人想往门外跑,却被门口的猎犬和士兵堵了回来。 正当大家以为自己快要命不久矣时,有人闻了闻空气里的气味,好半天才不确定道:“……甜的?” 这时大家才反应过来,那小球里喷出来的气味,只是带了些刺|激性的特调橘子香,对人类完全无害,却足够让嗅觉灵敏的猎犬纷纷面露痛苦、望而却步。 听到四下一片猎犬的喷嚏声、哀嚎声,雪茸扬了扬嘴角,顺势钻进人群里——不枉他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他拄着手杖,快速来到侧门,远远地,便看见走廊尽头徘徊着两只猎犬,而他身后的路正被更多的火力封死。 犹豫了片刻,他闪身躲进一旁漆黑的隔间里,却在后退的一瞬间,后背撞上了一个人。 雪茸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但他很快调整好状态快速转身,狠狠捂住了对方的嘴。等看清对方的脸时,雪茸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么巧,省得自己折回去策反他了。 看着莱安惊魂未定的表情,雪茸举起改装成燧发枪的手杖,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的脑袋。 “德文先生。”他的微笑冰冷彻骨,直勾得莱安心脏都打起颤儿来,“现在有三条路给你选——” “一,装作无事发生,跟他们一起乘坐飞艇,来到万米外的高空。” “二,大喊救命,告发我,然后先一步被我杀死。” “三,借我你的力量,和我一起逃出去。” 这三个选择对于莱安来说,就是“被吓死”、“立刻马上死”和“先等等可能迟会才死”。 他没敢有半点犹豫,立刻含泪举手,颤巍巍比了个三。 雪茸料到他会做出这个选择,没多说半句话,拿出一个铜质印花喷瓶,朝他和自己身上喷了喷——这是暂时掩藏气味用的香水。 今天的一切都算是突发情况,雪茸原计划是跟往常一样,糊弄完仪式就回店里干活的,可或许是对这种活动天生的提防与排斥,雪茸每年参加,都会做好充足的准备。 似乎一直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确认莱安已经腌入味后,雪茸伸手推了他一把,手里的枪也没收回来的意思:“往前走,解决对面那两只就从后门离开,我对杀人没兴趣,带我出去你就自由了。” 枪口抵着对方脑袋说这种话,完全没有半点说服力,但莱安的小命结结实实握在对方手里,除了硬着头皮朝前走,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真迈出这一步,莱安才看透了自己的心——他宁可被全世界屈辱地追杀,也不想被架上飞艇光荣地送走。 比起说一不二、强迫自己上船的神明,这位疯兔子先生至少还给自己选择的机会,这么一想,那人温柔和善的脸似乎又变得合理起来。 他真是个好人啊——莱安把自己哄得明明白白。 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莱安深吸一口气,加快步子来到走廊尽头,正当他因为手心空空如也、没有武器而紧张冒汗时,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忽然递了过来。 他低头一看,差点儿被吓得心脏骤停——雪茸不知什么时候把讲经台上的铜像掰了下来,断面还非常的粗糙,显然这家伙掰的时候随意又粗鲁。 机械之神的铜像是信徒们最重要的精神寄托,多少人把它看得比自己的小命还金贵,现在就这么缺胳膊短腿地躺在自己手里,简直是送上了一张死刑通知书。莱安吞了口口水,不确定自己真的能活着走出这座教堂了。 雪茸却依旧慷慨地把这具“神明尸体”往他手里塞:“这个当武器应该不错,你试试。” 颈后的枪口让他没办法拒绝,莱安只能劝自己握住了铜像——嗯,细细长长的,倒也确实挺称手。 两个人潜行在狭长阴暗的走廊里,莱安看着雪茸纤长瘦弱的影子,有那么一瞬间在想——这家伙看起来体格就很差的样子,一个人逃不出去还得向自己求助,那么单打独斗必然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就在他斜着眼准备打量身旁这家伙的时候,雪茸似乎洞察到了他的表情,露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意:“你当然可以杀了我,但是铜像上面只有你的气味,你猜,到时候猎犬会追杀谁?” 经他这么一提醒,莱安才发现这人全程都戴了手套,而自己在握住铜像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他丢进水里了。 他顿时欲哭无泪——要不是确实看见这人头上长了兔耳朵,他可能会以为这人是个狐狸投胎的。 莱安心里刚要恨他,这家伙就又开始演起来,开口便是一副真诚的无辜:“抱歉,我是真的以为你不想上去,毕竟坐飞艇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语气太真诚了,一下子让莱安忘记了他刚才的恶行,甚至还产生了强烈的愧疚感——上帝啊,这位无辜的兔子先生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把我从万米高空的地狱拯救出来了而已! 就在他修正思想的工夫,走廊尽头来回巡视的猎犬忽然嗅到了什么一般,停下步子,摸着黑朝这边慢慢走去。 两个人屏住呼吸藏到房间门后——落单是最好的时机,但身后的火力离得并不远,所以这也是他们的唯一一次机会。 看着慢慢朝附近逼近的猎犬,雪茸低声问:“一口气搞得定吗?” 他本以为自己的要求高得有些过分,没想到这少年居然活动了一下肩膀,点头道:“可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的功夫,莱安就一个箭步迈出房间,几乎是眨眼间就迅速从身后锁住了猎犬的喉。 莱安的个子很高,但是半兽态的猎犬个头将近两米,在几乎压制性的体格差距下,这人居然真的一个锁喉,就生生用一个过肩摔将这巨兽扳倒了。 “轰”的一声闷响,猎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直接抡倒在地,趁这家伙还在迷糊,莱安抡起手里的铜像打算凿他的脑袋,但砸下去的前一秒,他犹豫起来,还是把铜像安稳地放在一旁,狠狠一记手刀劈上这怪物的颈侧。 猎犬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嗷呜”一声,吐着舌头昏了过去——甚至没闹出半点儿动静来。 看着这上一秒还眼泪汪汪的小孩儿,下一秒就一招放倒两米高的猎犬,雪茸有一瞬间也噎住了——还好这孩子性子软还好骗,不然被一拳抡趴下的,大概就是他自己了…… 莱安小心翼翼把狗头平放在地板上,确认了几遍才吞吞吐吐道:“哥……我……不敢杀生……弄晕行吗?” 听到对方喊自己哥,雪茸立刻把镇静重拾回脸上,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行,做得不错。” 莱安得到了夸奖,立刻充满了干劲。他比雪茸想象中更好哄,也比他想象中更强悍,简直是最理想的利用对象。 雪茸一边打着算盘,一边紧紧跟在莱安后面。他心脏不好,还有着羸弱的兔子血统,打架动手自然是他最不擅长的事情——但无所谓,有人能替他打,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因为刚才雪茸闹出来的动静,整个教堂内的猎犬全部出动了。身后的大厅内,野兽的气息愈发浓烈,叫雪茸闻得一阵恶心,头顶上的白耳朵一阵阵的发麻发热,让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此时的路已经退无可退,而面前唯一的出口处,两只高大的猎犬似乎也听到了动静,慢慢朝他们的方向逼近。 隔着两三步的距离,雪茸都能听见莱安越发剧烈紧张的心跳声。 他忍不住笑起来,轻声问:“紧张?” 莱安紧绷的身子猛地一颤,这才支支吾吾来了一句:“两个……我怕对付不来……” “怕什么?”雪茸轻轻抬起刚刚开过火的手杖,抵上他的后背,“还有枪呢。” 莱安背后一凉,连忙加快步子,远离这把能杀人的火器。 在行动的前一秒,雪茸快速部署:“你左我右,结束了直接离开。没地方去的话,十点之前,到威尔斯街48号的钟表铺找我。” 还没等莱安做出什么反应,雪茸就大步流星直接迈了过去,他赶紧跟上前。 两个人迈开步子的一瞬间,横在面前的两只猎犬同时倏地回过头来,尽管莱安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直面那张凶残的毛脸时,他还是差点表演了一个原地去世。 猎犬的背后是通亮的出口,背过身去的一瞬间,回头看着漆黑一片的走廊,这蛮兽的视力尚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高度紧张的莱安吾心顾及其他,直接正面飞起一脚,猛地将目标踹倒在地。地上的狼人下意识张开巨口,他便顺势将手里的铜像竖着卡进了嘴里。 这铜像挺高一个,结结实实塞进去,直接把猎犬下巴“咔嚓”卡脱了臼。 莱安听见这大狗发出的哀嚎,瞬间觉得罪孽深重,一边阿门阿门地道歉,一边趁他不注意又朝他的脖颈儿劈了一掌。 大狗张着大嘴,翻了个大白眼儿昏了过去。 搞定自己的任务之后,莱安立刻紧张地转过头——自打自己这边开战之后,隔壁就没有发出过半点儿动静,他有点担心,担心到完全忘了自己现在完全可以一走了之。 但一转头,他就发现自己想多了。此时,雪茸正悠哉地站在漆黑的阴影中,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举着那根银白色的手杖。 而半身淹没在阳光下的猎犬,此时被手杖的枪口抵着眉心,他佝偻着身子,全身的肌肉都高度紧张,一动都不敢动。 “挺聪明的,还知道怕枪。”雪茸表扬道,“让个路就不开枪,怎么样?” 猎犬紧张得浑身发抖,但似乎是出于对某种规则的恐惧,他只是看了眼枪口,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嘴里喃喃道:“背叛……是死罪……” 在莱安还震惊于这玩意儿居然会说人话的当口,那大家伙便骤然张开血盆大口,他赶紧闪身过去想要从身后锁住猎犬,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听雪茸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起火枪,扣下扳机。 看见他抬枪的一瞬间,莱安就紧急撤回了步子——他虽然体术厉害,但还是看不得这种残忍的画面,正当他闭上眼准备在枪响声中被爆一脸狗血时,意料中的动静迟迟没有出现,猎犬没被开瓢,只是“嗷呜”了一声,翻着白眼瘫软在了他的脚下。 ……发生什么事了?莱安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就听雪茸冷淡地低头,擦了擦手杖:“又浪费了一管。” 此时这只金属手杖的侧面一个弹盖打开,伸出了一根副枪筒。这只隐藏的枪筒管里装的不是火药,而是被雪茸注满了高浓度的麻药,只要轻轻一按侧面的旋钮,就能射出一根带着药囊的针头,直接给对方放倒。 莱安看着他手里精巧复杂的装备,忍不住生出一身冷汗——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光速解决完两条猎犬,面前就是一条阳光大道,看着还愣在原地的莱安,雪茸问:“不走?” 莱安赶紧踮着脚从猎犬的身旁跳过去,边走还边胆战心惊地回头:“死……死了吗?” “没有,睡着了而已。”他想了想,又做了个顺手人情,“你不是不喜欢杀生吗?” 果然,莱安一听是为自己考虑,又露出了满脸感激。 但很快,他发现这人离开的方向好像不太对,连忙问道:“哥……你这是去哪儿?” 此时,暂时还没有人发现他们已经逃离,身后的教堂内是一片海潮般的讨伐,和稀里哗啦的破碎响,信徒们的怒火几乎要将整个地面掀起,要将眼前这个单薄瘦弱的反叛者狠狠撕碎。 雪茸必然听到了那对他的咒骂,雪白的耳朵顺着声音轻抖了两下。 “你先走吧。”他轻笑道,“来都来了,我想送个惊喜给他们。”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径直朝着广场上那艘巨大的蒸汽飞艇走去。 3、长耳兔子003 莱安大抵是被彻底吓懵了,站在岔路口,直盯着雪茸半天没反应过来:“什……什么?” 毕竟帮了自己不少忙,雪茸对他还算有耐心,一字一句对莱安解释道:“我是说,我现在要去干坏事了,不想被卷进来的话就快走。” 目送走了仓皇离开的莱安,雪茸抬起头,认真望着眼前这艘巨大到足以装下教堂内的全部信徒的飞艇——与其说是逃亡的路上顺道来干坏事,不如说,这才是雪茸愿意公然和教会作对的最大原因。 这艘飞艇里有他想要的东西,自己觊觎那宝贝很久了,现在终于有了个契机,可以名不正言不顺地去找了。 都成逃犯了,干点不光彩的事情也算情有可原吧! 毕竟……来都来了! 雪茸抬起头,遥遥看着面前这庞然大物。 眼前的飞艇显然是经过了岁月的洗礼,浑身都已经刻满了沧桑的痕迹。那原本五彩斑斓的飞艇气球,已经褪色成了暗沉的灰白,金属制的铰链环和螺桨叶爬满了锈斑,木制的船身看起来也很久没有粉刷过了…… 看来莱安的担心不无道理,这么个苟延残喘的老贵族飞上天,真没人能保证不出意外。 雪茸耸耸肩,单手插进口袋,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兔耳朵,也没做什么遮挡,就这么招摇过市地径直走向了舱门。 因为教堂内的骚乱,守着飞艇的绝大部分力量被抽调前去支援,仅剩两名戴着教会标志的铁骑士,一左一右铮铮地站在门前,一副整装待发的严肃模样。 雪茸理了理衣领,非常自然地走上前去。 两位骑士早就注意到了他,离得老远就盯着他头顶两只白花花的兔耳朵,直到他走到跟前,才回过神来,公事公办道:“什么人?!” “检修飞艇的工程师,起飞之前需要做最后一次检查。”雪茸斯文地笑笑,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小小的徽章,“这是我的证件。” 两位骑士赶紧凑上前,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这枚徽章应当是纯金打造的,质地光泽看起来就很不普通,正面印着专属于皇室的皇冠印花,反面则用花体字简洁明了地指出主人的身份——“皇家机械工程师”。 现在这个时代,机械师可以满地跑,但是戴着“皇家”头衔的人可谓少之又少。这不仅意味着机械师本人有着顶尖的专业技术,还说明对方是皇室登记在册的御用机械师,是个无论身份还是能力都高高在上的上等人。 再看眼前这位兔耳先生,虽然穿着简洁普通,但不管是言谈举止还是自身气质,都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矜傲。 两位骑士慌忙让道行礼,雪茸轻点下巴,毫不客气地接下了这份大礼,目光从容地走了进去。 这座飞艇采用的是课本上最经典的传统结构,上方是飞艇气球,主体是上中下三层的船身。他不紧不慢地在船舱内转了一圈——因为转移行动尚未开始,除了门口的两位骑士之外,船舱内空无一人。 他缓缓迈着步子,硬质的马丁靴鞋跟在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响,从主厅到观光台,从驾驶舱到控制室,他兴致盎然地参观完毕后,终于悠哉悠哉来到了地下一层的锅炉房。 锅炉房是整个飞艇的动力核心,自然是层层加锁,这大概也是骑士们如此放心让雪茸自行进入的原因——在眼前这样极其复杂的机械锁防御下,没有钥匙的人,是几乎不可能进入核心地带的。 静谧的走廊内,齿轮结构的锁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雪茸只是大略看了几眼,就从皮质腰带上拿出一把外形精致的铜钥匙。但他没有将钥匙插入锁孔,只是轻轻旋拧起钥匙柄,钥匙的前端便伸出一根细长的铁丝来——扒手通用款。 高端的锁具,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破解方式。 雪茸拿起铁丝捅进锁芯,兔子耳朵贴近门,另一只手则小心地拨动着连接处的齿轮,没费多少工夫,就听见“咔”的一声,这看起来复杂又唬人的大锁就应声打开了。 比想象中还要废物。雪茸轻笑一声,慢条斯理把铁丝收好,才推开这扇大门。 推开门的一瞬间,轰隆隆的声响便涌了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架巨大的锅炉,此时正一个劲儿地燃烧着,炉膛内冒着浅紫色的火星,炉壁也被烧得通红。 紫色的火?雪茸感觉脑袋一嗡——他确定自己的记忆中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火焰,但看见那跃动的火星,雪茸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那熟悉感就像是一缕薄烟,伸手去抓它的那一瞬间,便从指缝中消逝不见了。 雪茸摇了摇头,将那些摸不透的杂念丢到一边,继续观察眼前的炉子。 此时,炉口和管道的连接处都有序地冒着蒸汽,显然已经为这场飞行做好了准备。雪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它的结构,眼里久违地露出一丝欣赏与好奇。 从很久以前,雪茸就一直对蒸汽飞艇的动力原理非常好奇。他特意计算过,如果飞艇和传统的蒸汽机一样,采用煤炭作为主要燃料,哪怕供热系统的凝水回收率再低,产生的热能也不可能带动如此精密庞大的设备升天。 此时,再看那锅炉那诡异的紫色火焰,雪茸了然地笑起来。他的猜测没错,蒸汽飞艇的燃料根本不是煤,也不可能是煤,而是一种能产生更大能量的特殊能源。 天知道,他找这样的东西找了多久。 他蹲下身,用墙边靠着的铁钳轻轻拨开燃料仓的门,接触到氧气的一瞬间,炉子里的紫色火焰腾地跃起。 雪茸稍稍向后让了让,皱起了眉——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燃料仓里并没有放置任何固体燃料,只有隐约可见的紫色气体,可锅炉边并没有任何注入气体燃料的管道,看起来更像是投放高浓度固体燃料后气化的结果…… 那燃料呢?雪茸起身在锅炉室内找了一番,没有发现燃料堆或是可以存放的地方,而那些锅炉里的气体,他也没办法拿去研究。 见什么也带不走,他遗憾地抬了抬眉,接着很快就去执行他计划中“做坏事”的那一部分了。 他转过身,用小铁丝三两下破解了锅炉上的安全锁,又拧上了几个管道的阀门,最后还贴心地给锅炉松了几根螺丝钉…… 身后原本勤勤恳恳干活的锅炉,骤然发出一声异常的怪响,正当雪茸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准备收工走人时,长长的兔耳又灵敏地动了动。 下一秒,金属手杖在腕间画了个圈,随着“咔咔”两声,手杖前盖弹开,燧发枪的枪口直指向锅炉后的墙角。 “去哪儿?”雪茸懒懒开口,语气却让听者冰冻三尺、不寒而栗。 “叽!”一声惊恐的惨叫,一只圆滚滚毛乎乎的小东西被吓得全身炸毛,举起小爪子直立起来,摆出投降的姿势。 这是一只异常肥美的仓鼠,身上还穿了一件规规矩矩的背带工装,看样子和教堂里的蜥蜴人差不多,是飞艇上的专职锅炉工。 这算是意外之喜,雪茸弯弯眼睛,一脸和善地拿枪口对准它的肚皮:“拿出来。” “叽qaq!”小仓鼠颤颤巍巍,从肚皮前的大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粒啃了一半的瓜子。 雪茸的脸阴了下来,身后的锅炉发出了尖锐的嚎叫。 “嘤qwq”小仓鼠噙着眼泪,又摸出了一个干瘪瘪的小果核,雪茸的表情从阴冷变成了嫌弃。 见这小家伙还打算嘴硬到底,而一旁的锅炉已经蓄势待发,雪茸啧了一声,收起枪口,一把捞起了仓鼠肥嘟嘟的身子。 小家伙绝望地飞起小手,雪茸一边快步离开锅炉房,一边冷声道:“一会慢慢收拾你。” 走到门前时,这小家伙已经被他塞进了口袋里,结实的牛角扣将它牢牢封印其中。 此时,教堂内的信徒已经准备登船,刚才那一出闹剧并没有浇灭大家的热情,主教的一声令下,人群高亢沸腾地涌上了广场。 信徒登船前,真正的技术检修员需要象征性地检查一下飞艇的安全问题,毕竟早就经过了无数次飞行,只要没有人动手脚,是几乎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当检修员先生松松垮垮走上甲板时,门口两位骑士的脸色骤地变得难看起来。 他们窃窃私语了一阵,又反复检查了检修员的证件,这才发现好像大事不妙。 检修员先生铁青着脸跑进锅炉房的时候,抢修已经来不及了。整个房间被满溢出的水蒸气煮了个稀烂,管道和零件七零八落地散在一边,锅炉则高声尖叫着,状态岌岌可危。 整个房间唯一完好的,是炉壁上贴着的一张纸条,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现在疏散人群还来得及,不用谢——bunny” 几分钟后,广场外围的雪茸在一声轰隆的巨响中转过身去。身后,火光烟尘闪烁飞扬,残骸零片四处狂舞,无数信徒的希冀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听着四周一片片的尖声怒骂,甚至是悲痛哭号,雪茸扬起嘴角,转过身,任由信仰的声音在背后坍塌碎裂。 与此同时,距离他不远处的莱安也听见了巨响,整个小腿肚子都在控制不住地打着抖。 爆炸的前一秒,他还在纠结是回家还是找雪茸会合,还没等他权衡完利弊,就被一声巨响拉回了现实。他隐约想起雪茸走之前,说要准备一份“礼物”,这才骤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莱安一身冷汗,看着身后混乱的一片,感到全身发冷——这个在教堂里虽然狂妄到恐怖,但终归没有做出什么害人性命的事,莱安才勉强对他还有些好感,但这场爆炸…… 他刚想得一阵难受,就听一旁的警员说:“幸好疏散得及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看那家伙留的条子,估计本身就不是冲着伤人去的……” 或许是对雪茸的期待值太低,这么一个小小的反转,居然给了莱安巨大的安慰——他甚至又觉得雪茸是个好人了。 但警督又说:“我们刚刚询问了教堂内昏迷的猎犬,据说这个疯兔子还有个同伙,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和气味,应该很快就能缉拿归案……” 本来还想着躲回家的莱安瞬间飙起眼泪,头也不回地冲向了威尔斯公园的方向。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么一步步被拉上了贼船,他只知道,雪茸给他的时间就是十点,再耽误下去,自己唯一的希望都要破灭了。 他一边看着时间,一边逆着人流往目的地走——威尔斯街48号钟表铺。 这条街就在教堂附近,生意颇为冷清,整条街上来来回回也没几个人,店面大多已经倒闭歇业,只有几家铺子还在这惨淡的气氛中勉强维生。 48号铺子是一间双层小阁楼,在整条街的最拐角处,莱安来过几回,甚至都没注意过那里有一家店面。正当莱安一把鼻涕一把泪,准备跑过去避难的时候,一队戴着高帽、牵着猎犬的巡警从另一条街拐进来,先一步围在了店铺门口。 莱安顿时眼前一黑,赶忙藏在了附近的巷子里。 不会吧,不会连唯一的靠山都要倒了吧?自己是看他厉害才这么相信他的啊!莱安双腿发软,汗水津了满身,整个人比站在空中往下看还虚。 为首的警长来到了门前,片刻后,一个身材高挑、身着管家服饰的猫耳男人,便从门内探出头来,态度颇有些懒散道:“您好?” 警官递上了一张现画的通缉令,态度生硬道:“我们在找一位兔子耳朵的男人。现在,请所有人立刻配合检查。” 听到这里,莱安的心脏都要爆炸了——那个铺子看起来没多大,几个出口都被封死了,如果雪茸在这里被就地枪毙,自己大概也命不久矣了…… 但眼前这位管家只是懒懒散散地挑起眉,转身推开店铺门,从阁楼上牵下一个人来。 看见那熟悉的真丝手套时,莱安已经几近昏厥了,但车里的人走出来的一瞬间,他又一下子清醒过来—— 被管家牵下楼的,是个身材高挑、一身贵族打扮的少女。她踩着细长的高跟鞋,戴着蕾丝花边的宽边羽毛帽、身着一身颜色素雅、布料昂贵的洛可可长裙,金色耀眼的卷发落在腰际,配上白皙的肤色和优雅的体态,只叫人看了都觉得赏心悦目。 正当莱安松了一口气,以为警官找错人时,他的目光落到“少女”的脸上,松了一半的气瞬间倒抽了回来——尽管对方化了精致的妆,把五官的线条都彻底柔和软化了,但就算化成灰,莱安也不会忘记那双浅色透明的眸子,和那一脸极致虚假、但永远能以假乱真的无害。 此时,“少女”的手心里还捧着一只瑟瑟发抖的肥仓鼠,表情是莱安熟悉的清冷疏离,但因为那甜美的扮相,竟让人恍惚看出几分无辜的单纯来。 “抱歉,长官。”管家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家大小姐,是个哑巴。” 4、长耳兔子004 看见这位娴静优雅的少女,警长的戒心少了大半,只简单在屋里看了一圈,又上阁楼转了转,再回来,说话声都变得柔和起来:“抱歉小姐,这是必要的例行公事。” 一旁的年轻警员红着脸,抢过话茬,一边说,一边想牵起雪茸做吻手礼:“美丽的小姐,请原谅我们老大的粗鲁,他没读过书,永远不会怜香惜玉……” 在他牵过雪茸手的前一秒,警长直接“嘭”地一声朝警员头上来了一巴掌。 看着龇牙咧嘴的小年轻和暴怒的警员,雪茸不为所动,面色依旧是疏离和清冷,像是根本没听到任何动静。 管家见状挑起眉,懒懒开口道:“不好意思,她又聋又哑。” 再多问两句,怕不是眼睛都要瞎了。 看着雪茸脸上油盐不进的冷漠,警督们脸上的愧疚更浓烈了——上帝啊,看看这位悲惨可怜的姑娘!我们刚才都对她做了什么! 尽管如此,警官还是非常尽职尽责地询问道:“我听说,这间商铺平时没有人,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 梅尔挑起眼皮,颇有些不耐烦:“我们自己的店铺,回来还要报备么?” 说得有道理,警督有些不服地沉默,又伸手检查他们的证件—— 能在逃亡前就想到准备假发裙子的人,自然不会在这种环节出现纰漏。 证件上的名字叫艾琳·坎贝尔,看姓氏,应当是大陆著名珠宝世家的大小姐。 小警员看着证件上尊贵的镶花纹路,低头嘀咕了一句:“坎贝尔家还有个女儿?第一次听说啊。” 管家也不多解释,只是抬起眼皮,没头没尾道:“她是天生聋哑。” 天生聋哑所以自卑不爱见人,好面子的坎贝尔家族也自然不会愿意让她出面、甚至不愿别人知道家中有这样一号人的存在。这么简单浅显的道理,居然得让人点破才能想明白,可真是该死啊!小警员恨不得给刚刚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临走前,警长还是象征性地让猎犬闻了闻。那大家伙试图靠近的时候,像是闻到了什么,“阿嚏”一下打了个喷嚏。雪茸本就厌恶猎犬,借此机会毫不掩饰地皱起眉,提着裙摆向后退了一步。 警长见状,又一巴掌甩到狗脑袋上,呵斥道:“没礼貌!” 猎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嗷呜一声,委屈巴巴地夹着尾巴缩了回去。 临走前,警长给梅尔递上了一张羊皮纸卡片,上面写着“已搜查,无异常”,还盖了警署的公章。 “下次其他人来搜查的时候,给他们看这个就可以了。”小警员争着表现道说,“可以少给你们添麻烦,也节省了搜查的时间。” 接到这张卡片,“艾琳小姐”冰封的脸终于融化,提起裙边朝警员行了个礼,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来。 小警员的脸立刻红到了脖子根。 这一场气势汹汹的抓捕,抓到真正的嫌疑人面前,就这样结束了。 莱安小心翼翼地目送警督,看着小警员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雪茸,又看着老警长一步一巴掌地甩向他的脑袋,直到确认彻底安全,他才真正松了口气。 还没放松几秒,就听那“聋哑大小姐”平静地开口道:“出来吧。” 莱安被他喊得汗毛竖立,也不知在心虚什么,心脏狂跳地从巷子探出身来。 一回头,雪茸已经没了身影,那高个子的猫耳管家,琥珀色的眼睛晲着他,让莱安一阵背后发毛。 这人举手投足都完全是一只猫的样子,懒散的同时却又极度敏锐,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傲气和阴沉。 “梅尔。”铺子里传来雪茸的声音,“让他进来。” 管家这才瞥了莱安一眼,给他让了路。 这间铺子乍看起来,就是一间平平无奇的钟表店,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壁上是各种奇形怪状的机械钟表,那间阁楼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 但雪茸只是合上门,轻轻拨动门口座钟的指针,整个房间的墙面忽然轰隆隆移动起来,一面暗墙便展现在他们的面前。 莱安倒抽了一口冷气——这面墙上挂满了叫人头皮发麻的武器,火铳、燧发枪、匕首、十字弓、短剑……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他没见过、带着浓烈东方色彩的器件。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黄铜味,这冰冷的压迫感,一下子让莱安联想到了戒备森严的军械库,他意识到自己看了不该看的,赶紧收回目光,丝毫不敢乱动。 视线实在无处安放,他就只能悄悄抬着眼,看面前还没来得及卸下装扮的雪茸。 不得不说,这人扮女孩子是真的……真的好看。莱安惭愧地垂下眼帘,完全能理解刚才那些警官的昏头。 似乎是感受到了莱安的视线,雪茸轻笑了一声,摘下帽子和假发,被压了许久的耳朵终于得到解放,轻轻抖了两下。 看起来好好摸……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莱安就在心里捅了自己一刀。 雪茸摘下手套,一边轻轻揉着被压痛的耳朵,一边向管家介绍道:“梅尔,这位就是莱安·德文伯爵,刚刚在教堂帮了我,是我的救命恩人。” 接着他又看向莱安,口吻是让他心脏乱跳的温柔:“亲爱的,这位是梅尔,我的小猫咪。” 这人东一句“亲爱的”、西一句“小猫咪”,好像对谁都很亲昵似的,但细看他的目光,又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同样的,梅尔也根本没正眼瞅自家主子,只懒悻悻打了个呵欠,就化成一只通体乌黑的猫,趴到一边闭目养神了。 这目中无人的冷淡,主仆俩倒真有些一脉相承的相似。 莱安此时没心思观察那么多,好不容易把凌乱的大脑捋清,才小心翼翼地问:“哥,那个飞艇……是你……?” 雪茸弯弯眸子:“是啊,有没有觉得轻松多了?” 又是假装替自己着想!莱安对这一招逐渐有了抗体,只是短暂地迷失了一下,便很快认清现实——虽然那大家伙炸成碎片、再也飞不上天的时候,他是真的感觉轻松很多,但是下一秒自己就被通缉了。 怕是这辈子都轻松不起来了。 莱安沉默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接受神的选择?为什么要反叛?为什么要炸飞艇? “我在教堂里也说了啊。”雪茸摊开手说,“我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工作,凭什么要接受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用莫名其妙的理由,把我的一切都带走了?” 莱安微微一愣,有些将信将疑:“哦……” 可现在沦落到逃犯的地步,不更是失去原有的一切了吗? 雪茸大约是猜到他在想什么,伸手拉开窗帘,让他看窗外的天空上,那骤然降临世间的钢铁心脏。 雪茸问:“看到了什么?” 莱安答:“机……机械之心……?” 雪茸问:“还有别的吗?” 莱安摇头:“……没了。” “是啊,仅此而已。”雪茸摊开手,“我只信我看得到的东西。” 说完,便转身上阁楼换衣服了,只留莱安一个人对着一堆武器面壁思过。 他晕晕乎乎反应了半天,才大概明白这人的意思——神明虚无缥缈,所以他不信神。 可是,如果神明并不存在,机械之心是依靠什么漂浮在天上?又是因为什么,能给大陆传送源源不断的能量? 莱安有一肚子想反驳的话,但他还是识趣地憋回了肚子里。像雪茸这样的无神论者,是全民信教的大陆最痛恨的异端,但这人早已经不只是立场出了问题,比起他的所作所为,他的观点想法,似乎已经成了最微不足道的罪名。 那么,接下来要去哪里,未来又会怎样?这个店面又足够他们待多久?铺子里的俩人实在太过淡定从容,莱安没敢多问,只能疲惫地缩在房间一角,怅然又迷茫。 正当他发呆的时候,一旁的黑猫像是发现了什么,轻轻一跃来到桌角边,“唰”地一下伸出爪子,拍住了什么东西。 看到他,莱安简直像看到了自己,也不知怎么就上了贼船,弱小可怜又无助。一人一鼠四目相对,两眼泪汪汪。 小仓鼠简直失了魂,刚准备钻进莱安的怀里求安慰,就被梅尔一爪子拍在原地:“叽qaq!!” 莱安刚斗胆过去救驾,雪茸就闻声赶到。梅尔一听动静,便不留痕迹地松开了爪子,假装在看窗外的风景。 在惯性的作用下,小仓鼠原地翻了个跟头,背带裤里丁零当啷掉出好多东西——从果皮果核再到铁钉螺帽,七七八八落了一地。 但是都没有雪茸想要的。 雪茸没有多说一句话,直接捏起他的短尾巴,把仓鼠整个倒提起来。这孩子是真慌了,一边慌里慌张地叽叽啾啾,一边从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里掏着—— 硬币、六分之一个核桃、橡皮塞子……不一会儿它身边就堆了个小山,似乎把他珍藏的家底都掏了个遍。 它不是不想给,是存货太多不知道该给什么,雪茸叹了口气,无奈道:“燃料。” 小仓鼠愣了好几秒,才有些不确定地又在腮帮子里摸了摸,好半天才摸出了一个指甲盖儿大小的小石头,被口水沾得湿哒哒的。 看见那人嫌弃的目光,它赶紧把石头在肚皮上擦了两下,才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雪茸用一张手帕包好接了过来。 第一眼看到,雪茸便知道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东西。这石头通体散发着浅紫色的光,和锅炉中的火焰如出一辙。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种质地的石头。 但是熟悉,又是那种抓不住的、非常抽象的熟悉感。雪茸死死盯着那石头,瞪了半天也没想起什么来,便暂时只能将那念头放到一边。 他转过身戴好手套,将石头放在桌上,戴上寸镜观察了半天,又伸手,轻轻用小刀刮了一下。一小捻粉末被刮离主体,没有落到桌面上,而是化成一抹浅紫色的烟,飘到空中,消散在空气里。 粉末消失的时候,雪茸似乎感觉自己的手被什么力量轻轻推了一下,还在指腹留下了微微的温热。 那一瞬间,雪茸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情绪从头顶浇灌下来,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喜悦,只恍惚间像是被海潮淹没一般,叫他心口憋闷得厉害。 他愣了半天,连手指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抬起头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心脏也跳得厉害。 药已经不够用了,雪茸不敢再拿自己的心脏开玩笑,只能用镊子将石头夹进一个透明小盒子里,接着看向那眼巴巴的小仓鼠:“这是锅炉的燃料吗?” 小仓鼠点点头:“叽!” 雪茸:“飞行一次用多少?” 小仓鼠举起爪子,比了一个小小的手指。 雪茸来了兴趣:“只要一颗?就这么点?” 小仓鼠点点头,一脸信誓旦旦:“叽!” 如果真如它所说,一次只需要这么一小颗,就足以辅助一艘飞艇升空,那么眼前这块石头的价值不言而喻。 “锅炉工兼仓库管理员啊。”雪茸轻笑一声,“那你弄丢这么一大块,他们会不会找你麻烦?” 小仓鼠方才还有些得意的表情顿时凝固住,像是被一道雷劈傻了一样,两个爪子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石化在了原地。 墙角默不作声的莱安闻言,也绝望地扶住脑袋—— 可喜可贺,这一屋的通缉犯,从两个变成了三个。 5、长耳兔子005 看着仓鼠石化在原地,雪茸没有产生任何愧疚情绪,而是继续扎心道:“他们会怎么处理你?打碎了给猎犬做饲料?还是钉在十字架上放血?反正肯定不会让你好过。” 小仓鼠听得天都快塌了,石化的身体轻轻晃了两下,便娇弱无力地瘫坐在了桌上。 雪茸拨开窗帘看了看窗外,轻飘飘道:“我现在把你丢出去,应该很快就会被抓住吧?” 小仓鼠连忙一个激灵,翻身双膝着地,脑门子磕到桌上,给他行了个胖胖的大礼,长跪不起:“叽叽!!” 意思是留它条生路,只要别丢下它,一切都好说。 雪茸用羽毛笔根挑起它的下巴,明示道:“我不养闲人,” 小仓鼠的眼珠子快转冒了烟,直到它快把自己转晕了,这才灵机一动,指了指雪茸收走燃料的方位,又拍拍自己的胸脯:“叽!” 雪茸看明白了:“你能帮我们找燃料?” 仓鼠赶紧点点头,眼巴巴望着雪茸。 雪茸没吱声,朝一旁围观的梅尔使了个眼色,黑猫便伸了个懒腰,起身叼起装燃料的小盒子,转身藏进阁楼里。 仓鼠知道这是他的“入会测试”,等梅尔一藏好,便赶紧竖起十二分的精神在空气里嗅出来。 没一会儿,他就从座椅下的角落里,把那个盒子刨了出来,放回雪茸的手心——看来确实是对燃料有一定的敏锐。 雪茸终于露出一丝满意:“好。让梅尔分你口猫粮。” 还没等仓鼠松了口气,雪茸又问道:“那你知道这东西怎么用吗?” 小仓鼠立刻紧张起来,用爪子比划出一个大大的圆,做出铲东西的动作,又摆摆手摇摇头——意思是离开了专用锅炉,自己也没办法物尽其用。 可是锅炉已经被自己炸了,雪茸冷脸:“那我要你有什么用?” 仓鼠一听,又趴下来,哐哐哐给他磕头:“叽叽qaq……” 盯着那胖团子看了很久,雪茸摆摆手,无所谓道:“没事,你留下吧,我要多找点这东西。” 仓鼠终于长松一口气,虚脱地瘫在了桌子上。 几秒之后,它又被梅尔盯得一阵凉意,赶紧翻了个身,滚到了莱安的手边——整个店铺里,唯一让它感觉可以依靠的存在。 莱安瞄了一眼雪茸,确认对方不反对自己和啾啾接触,便把它捞到掌心里,轻轻摸了摸。 小动物的软毛摸起来很舒服,显然这一人一鼠都在这样的互动中得到了治愈。 看着手中团成小球的鼠鼠,莱安壮起胆子,抬头问:“哥,你找这个燃料是要干嘛啊……?” 雪茸随口答道:“因为它值钱,而且有用。” 在这样一个能源至上的蒸汽时代,在当下从零开始逃亡的处境之中,燃料对于他们的价值甚至高于货币。 尤其是雪茸作为一名机械师,无论是亲手制作的武器,还是其他手工机械,想要发挥作用都离不开燃料带来的动能——但是,在他们学会使用这样东西,或是找到渠道,用它来兑换等量价值之前,这块燃料跟废物并没有任何区别。 雪茸盯着手里这块紫色的石头,却没有说出那埋在心底更深层次的理由—— 这块燃料,其实是他揭开“神”的真面目的关键。 在今天之前,这样的情绪尚未完全攻占雪茸,可经历了这么一遭,雪茸的一身反骨便被彻底激起来了。 为了这所谓的“神”,强迫我、控制我、追杀我。雪茸冷笑一声——我偏要亲手撕了这张面具,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旁,梅尔抬头看了一眼机械钟,轻轻从桌子上跃下,转身上了阁楼,没一会儿,他便变回了人形,手里还端着一杯泡好的热茶,放到了雪茸的面前——毛地黄药茶,对缓解心脏不适有还算不错的效果。 “不要总等我提醒你。”梅尔没好气地道,“你要是病死了,我只会开一瓶酒,庆祝个三天三夜。” 面对自家主人兼绝世魔鬼,这家伙说话居然还毫不掩饰地夹枪带炮,莱安听得一阵紧张。但被人身攻击的雪茸本尊,似乎倒是接受度良好。 “谢谢你,小猫咪。”雪茸完全无视了他的嘲讽,笑着拿起茶杯喝起来,“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梅尔并不吃这一套,甚至没多看主子一眼,转头过去拨弄仓鼠了。 仓鼠对梅尔有种来自血脉的恐惧,看见这人朝自己走过来,立马屁股一撅,往莱安手心里拼命钻着。 莱安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正在为难时,雪茸出来解围:“梅尔,帮我揉揉耳朵吧,它收不回去了。” 梅尔只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放弃撸鼠,转头帮他去揉耳朵了。 雪茸的兔子耳朵似乎和身体状态有着很大的关联,心脏不舒服或者是服药的时候,总会控制不住地冒出来,又得花很大的功夫才能收回去。 不过也算是弄拙成巧,这次在教堂发病,让通缉令上的关键词变成了这对兔耳,只要他平时能把耳朵收好,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不错的掩藏。 莱安眼睁睁看着梅尔站到身后,双手轻轻摸到雪茸的耳根,那白色的长耳朵立刻轻轻颤抖了两下。他看见雪茸克制不住地眯了眯眼,然后俯身趴到桌子上,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也不知道这人是舒服还是不舒服,莱安只看到雪茸的身子在触摸中微微颤抖着,呼吸节奏似乎乱了起来,那雪白的耳朵也泛起了一丝粉红。 明明只是很正常的动作,莱安却看得有些耳根子发热,居然也生起想摸摸他耳朵的冲动。 发现自己在胡思乱想,莱安赶紧摇摇头,垂下视线认真撸着仓鼠,再不敢乱看雪茸一眼了。 这短暂的工夫,莱安和仓鼠进行了一个跨语言长谈,他们各自比划了半天,才知道仓鼠有自己的名字,叫oo——它真的像o一样圆。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雪茸的耳朵终于收了回去。他抬起头的时候,眼角还有些泛红,忍不住又伸手摸摸脑袋——看起来可能是挺痛的,像是个不得不把软肋暴露出来的小兔子。 有那么一瞬间,莱安又觉得这位兔子先生十分可爱温顺了,直到他抬起头光速收拾好自己的表情,然后说:“这间屋子不能待了,梅尔,行李收拾得差不多就能出发了。” “行啊。”梅尔嘴上总是一副松散的样子,但是做起事来却很利落,“那几间房子里用得到的东西我也带来了,随时都能走。”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人的据点不止一个。东方有个词叫“狡兔三窟”,看来是真没说错。 看着他们忙忙碌碌就准备上路,抱着oo的莱安站在一边,感觉自己迷茫又多余,忍不住弱弱问了一句:“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呀……?” 雪茸这才想起来自己差点忘了个人:“梅尔,去给莱安准备些衣服和生活用品,他个子很高,我的衣服他穿不了。” 接着就对莱安说:“我有个老师住在埃城,我得在他那里拿点东西,不然我没法上路。” 梅尔相当不耐烦地给莱安量了量衣服尺寸,接着便化成猫咪,叼着个竹篮子便从窗户离开了。 雪茸也没闲着,又一脸热情亲切地拉过莱安,把他带到那满墙的武器面前:“来,挑你喜欢的。” 听他的口气,还以为在让自己挑礼物,只是莱安又看了一眼面前面目狰狞的暗器,整个人都麻了—— 虽然体术厉害,但毕竟是学院派,真的要打打杀杀,他还是打心底里感到害怕。 但他更怕雪茸盯着自己,只能吞了口口水,强装镇定地取了一把长剑别在腰间——至少他学过剑术,真用起来,也还算是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 雪茸看他取下剑,跟他介绍起来这里面的玄机:“你仔细看,剑柄是可以旋开的,里面有一个中空的管腔,你可以在里面注入任何一种毒药……” 看着莱安像拿着烫手山芋一样,打算把剑送回去,雪茸话锋一转,笑容消失:“当然,你也可以不加。” 这就是不想拿也得拿了,莱安头皮一紧,乖乖把剑别在腰上。 其他的他也不敢再碰了,绷着嗓子转过身:“就……就它了。” 雪茸满意地笑了笑,又从楼上拿下一个造型精致的小箱子,从墙上挑选了一些工具,转身关上了暗墙。 与此同时,梅尔也满载而归,叼着满满一篮子的衣服从窗台跳回到雪茸身边。雪茸随便找了一套衬衫长裤塞给莱安:“换上吧,从今天开始忘掉你的贵族身份。” 莱安虽然是个贵族少爷,但好在并不娇气,听话懂事能吃苦,至少雪茸单方面和他相处得很愉快。 他快速换上干净的衣服,雪茸又怼着他的全身喷了一通香水,确定都腌入味了,这才非常警惕地领他出门。门口,梅尔已经准备好了马车,正把行李一件件往上搬着。 虽然这人嘴巴狠毒,但是做事真的出奇的靠谱。刚这么想着,就听雪茸笑着对他说:“梅尔真的很可靠,行李是他帮我准备的,刚刚的妆也是他帮我画的,还会开马车——除了做菜特别难吃之外,没有什么缺点了。” 后面半句话一出,马车车厢前就传来了一声不耐烦的反驳:“那是你没品。” 雪茸权当没听见,拉着莱安就上了车——逃亡正式开始了。 莱安摆好行李,把oo抱进怀里,马车便在青石板路上颠簸起来,驶往一片陌生的街道。 他们现在要去埃城,去距离莱安家完全相反的方向。 据说那里有很多见不得光的流民,也有不少从东方大陆来的异乡人,是个充满着奇门秘术的地方。这是莱安第一次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牌匾,再一次陷入了迷茫—— 自己怎么就迷迷糊糊走到这一步了?路上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以后还有机会回家吗?爸妈和哥哥们会不会担心自己?自己会不会连累到家人? 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雪茸,那人正低头趴在桌边,认真琢磨着自己的那根手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心思。 简单相处下来,莱安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讨厌雪茸。虽然这人一路把自己坑得体无完肤,但莱安直觉他并不算坏人。只不过这人目的性太强,有的地方太精于算计,让人实在有些不敢接近。 但是就因为这样的极度聪明,让莱安有种莫名的安全感——似乎跟着这人就不会有什么危险,哪怕他身娇体软、瘦削单薄,只要他动动脑子,似乎所有的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窗外,那颗巨大的机械心脏正岿然不动地悬浮在天空中央,他想起如果不是雪茸,自己已经乘坐着那艘飞艇来到了天上。 正当他望着天空走神的时候,这位身体素质欠佳的先生忽然放下了手里的东西,闭上眼,靠在座椅上。 莱安以为他想要休息,刚想着安静一些,避免吵醒他,可下一秒,雪茸就有皱起眉,重又睁开眼睛。 他看起来似乎有点不舒服,坐立难安间,只能一边轻轻抚着心口调整呼吸,一边拿出那枚机械药盒,倒出一粒褐色的药丸放在手心里,就着水喝了下去。 半晌,他才有些烦躁地开口道:“梅尔,我们得快点找到老师。” “马只有四条腿,只能跑这么快。”梅尔更不耐烦地回怼了一句,继而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克制一点,不要太依赖药物。” 那一瞬间,雪茸手背上的青筋都暴凸起来,莱安差点以为他下一秒就要掀了桌子。 但他只是咬咬牙,把那没来由的暴怒生生咽了回去,竭力保持冷静道:“……我知道了。” 此时,被彻底清空封锁的铆钉大教堂内,主教牵着几条猎犬,神情严肃地站在一旁。 异教徒反叛带来的影响比想象中还要恶劣,不久前已经惊动了教会,此时此刻他面前的,是教会最高审判所联合皇家缉查署,一起组建的精锐队伍——大陆至少有几十年没出现过这样的场面了。 对于这支队伍,主教在敬畏的同时,却保持着一定的排斥和戒心,究其原因,就是因为这支队伍的领头人物—— 队伍带头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相貌出众的男人。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红军服,挂满黄金流苏的外套却只是随意地披在肩上。 这似乎是个北境人,有着罕见的银灰发色,身材高大、五官深邃凌厉。这让他看起来气势十分压人,但细看,他似乎对整场行动都充满着漫不经心。 态度散漫并不是主教排斥他的首要原因,他微微蹙起眉,又一次瞥向这个男人面部的口笼—— 没错,口笼。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人类,而是一只烈性猎犬。他的身体高度人形化,除了头顶的兽耳和身后的尾巴以外,其余外形和正常人类已经无异。可除此之外,他本人还有着难以控制的强攻击性,因此出门必须佩戴特制口笼约束行为。 主教又看了一眼匍匐在自己脚边的几只猎犬,虽然是些没有智力可言的傻子,但至少不会像这个男人一样,连基本的自控力都没有。 习惯了把猎犬当作工具玩物的主教,很难接受这样一个人牵头这次的抓捕行动。他忍着内心的难受看向这个男人,下一秒,这人便微微偏头,扫了他一眼。 这一眼没带着任何感情,甚至带着一丝叫人讨厌的轻蔑,可主教却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恶寒。 他下意识地抓紧狗链,不情不愿地低下头。 此时,男人带来的其他搜查员早已经投入到了地毯式的排查中,只有他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伸手拨弄着口笼后方的金属锁。 许久,搜查员们从各处聚拢过来,向男人汇报起情况。男人偏头听了半晌,开口道:“没有线索?” 看搜查员紧张地点头,男人没有回应,而是径直走到了教堂的角落,弯下腰,捡起了一粒小小的、褐色的药丸。 这家伙早就发现了这东西,却硬是一声不吭,让手下们找到现在。搜查员们咬紧牙关,敢怒不敢言。 但偌大的教堂里,能精准地找到这粒药丸,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猎犬,似乎也只有男人能做得到。 他摊开手心,主教确认了好几眼,才说:“他逃跑之前,好像是有吃这样的药。” “当然。”男人似乎并不在意主教的回答,收起药丸,“一股兔子味。” 说罢,便转过身,径直朝教堂门口走去。 只是找到了个药丸而已,连个有用的信息都算不上,队员们跟了几步,终于有胆子大的开口问道:“长官,我们现在要去干什么?” 听到这句话,男人回过头,明明没什么表情,队员们却觉得受到了莫大的嘲讽与鄙视。 “还能干什么?”男人漫不经心地道,“去抓兔子。” 6、长耳兔子006 “……啊嚏!”此时,远在约克镇边郊的雪茸,闷闷地打了个喷嚏,接着浑身一股恶寒,打了个冷战。 “风寒了?”莱安紧张起来——大陆的医疗水平早已停滞多年不见发展,针对风寒这样的恶疾,并没有针对性的药物和疗法,如果不幸着凉沾染,除了听天由命之外,就只有祈求得到神明的洗礼和庇护了。 但雪茸并没有任何慌张,只是轻轻叠好手帕,不紧不慢道:“看起来像是有人在想我。” “……”莱安无语凝噎,倒也宁可是他说的那样。 “莱安,你听说过吗?”雪茸看向窗外,自顾自地开口道,“风寒在东方,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 莱安一听,又一阵冷汗—— 除了他们生活的西方大陆之外,大洋彼岸,还有一个以夏国为核心的东方大陆。据传,那里充斥着心术不正的异教徒,常远渡而来妖言惑众。放在两百年前,这群人和女巫无异,都是要被绑起来烧死的。 但雪茸似乎对这样的邪魔歪道充满了向往:“他们不像我们,生病就只有‘圣水’、放血和鸦||片酊。他们有很多种不同的草药,应对不同的疾病,他们还懂很多精湛的医术,甚至连我这样的心脏都有可能治好。” 莱安没有搭话,内心却不敢苟同——雪茸瞧不上的圣水、放血、鸦||片酊,经过近百年的反复检验,已经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而他口中的东方医术,却是完全违背机械之心的真理、害人不浅的存在。 这人大抵是深受异教邪说的荼毒,才产生这一系列恐怖荒谬的行为。莱安心想,由此可见,正确的信仰对于一个人的精神稳定,是多么地重要。 当然,自己现在也属于不大稳定的那一挂了。 莱安的沉默让话题掉在了地上。马车在寂静中前进着,雪茸一旦选择不开口,莱安就紧张得快要窒息了。 终于,车厢外传来梅尔敷衍了事的声音:“快到邮局了。” 雪茸应了一声,从抽屉里取出一张信纸铺在桌上,接着取出一根羽毛笔,蘸取墨水——当场开始写信。 作为一个有教养的绅士,莱安非常自觉地偏过头,不去看信的内容。雪茸却开口道:“没什么秘密,就是让老师来接应我们一下。” 莱安想起那铺天盖地的搜查,担心道:“不会被发现吗?” 雪茸没有回答,而是弯起眼睛看向他:“不错啊伯爵先生,进入角色挺快的。” 一被他这么调侃,莱安又一阵窒息,差点背过气去。 雪茸慢条斯理地写起信,顺口回答道:“不用担心,老师是个聪明人。” 信写好的工夫,刚刚好到邮局。梅尔拿着印好火漆的信封,在门口招了一只邮鸽——就像是教堂的火蜥蜴、飞艇上的仓鼠锅炉工,邮局的邮鸽也是一种习得微量魔法的特殊工种。 它们送信的速度比一般人类邮差快上数倍,也有着普通信鸽没有的敏锐度和沟通能力,同时也不存在任何泄露信息的风险——邮鸽是送信的最佳选择,除了价格昂贵之外,没有任何缺点可言。 向邮鸽交代了几句人话之后,小鸽子挺着胸脯一动不动,梅尔只能一边小声骂骂咧咧,一边又塞给它一枚金币。 掂了掂那枚沉甸甸的金币,这家伙才把信塞进邮差包里,扑棱扑棱翅膀,朝目的地飞去。 一直目送着鸽子飞走,看着梅尔回到马背上,雪茸才欠揍似的来了一句道:“我们梅尔花钱可真是大手大脚的。” 梅尔阴沉沉来了一句:“钱花完就把你卖了领赏金。” 莱安活这么大,还没见过梅尔这样敢跟主子呛声的,但他不敢掺和——自从加入了这个团伙,他总因自己的过分纯良而倍感自卑。 雪茸口中的老师,住在距离约克镇三天车程的埃城,邮鸽飞一个来回大约需要一天半,在他们赶到目的地之前,应当就能收到老师的回信。 这个老师到底是什么人?真的会主动接纳一个全大陆通缉的逃犯?雪茸千里迢迢去找他又是为了什么?莱安的困惑越来越多。 接下来的路,比莱安想象中还要顺利不少,他们拿着“艾琳小姐”的查验证明,一路蒙混过关,骗过无数警督和猎犬,偶尔遇到稍微难缠的,雪茸便换上裙子、戴上假发,三两下就将人糊弄走了。 第二天早上,马车路过闹市区,街头一堵墙边熙熙攘攘围满了人,不知是在看什么。 雪茸原本正靠在椅子上休息,听到窗外热热闹闹的,便睁开眼:“梅尔,他们在看什么?” “谁知道。”梅尔嘴上不耐烦,但还是直接替他把马车停下——不用问,他也知道雪茸一定要凑这个热闹。 莱安这一路上都生怕被人多看一眼,没想到这人直接自己往人堆里扎去了,吓得他一身冷汗。 “诶……!”莱安刚想拦,就被梅尔懒洋洋打断:“让他去呗,出了事儿我请你喝酒。” 雪茸早已经习惯了他说这样的话,根本没停下来半步,便快速喷上香水戴好帽子,径直往人堆里钻了过去。 看他这样招摇过市的样子,莱安有些担心,抬头看了梅尔一眼。那家伙朝他扬了扬下巴,意思是想去就去吧。 莱安慌忙做好掩饰武装,临下车前想了想,又摸来自己新配的剑,确保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紧张兮兮跟了过去。 雪茸的动作很快,莱安差点把他看丢了,刚跟到人群外围,就听到那熟悉的议论声: “实在是太恐怖了,异教徒果然都是邪恶的!” “听说他炸了飞艇,可千万别闹出人命才好!” “上一个让我这么害怕的还是那位‘午夜刽子手’……” “‘午夜刽子手’只是杀人,这个疯子可是渎神啊!!渎神!!” “午夜刽子手”是一位臭名昭著的变态杀人魔,四处流窜作案,闹得整个大陆人心惶惶。能和这样的角色相提并论、甚至是更胜一筹,莱安大约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硬着头皮,刚一抬头,便看见雪茸挤到了人群最前面,面前是一张明晃晃的通缉令—— “重金悬赏:如有人看见图中所示兔耳男子,请立刻通知附近警力实施逮捕!” 下面的配图,是一张根据目击者描述画出来的肖像,莱安看了一眼,大概知道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人认出雪茸来了—— “不堪入目!”一个人指着画像上乱飞的五官骂。 “穷凶极恶!”另一个人看着那恐怖的线条摇头。 “相由心生!”众人议论纷纷,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人群前的雪茸看着画像,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认命道:“……真的好丑。” 画像上的雪茸勉强能看出是个人,除了头顶两个耳朵,基本看不出任何五官特征来——照着这张画,就是本尊站在他们面前,也不可能被人认出来。 就比如现在。 雪茸看到这张画,直接肆无忌惮地找人搭起话来:“请问这画上的人怎么了?” 那人一听,情绪直接被点燃:“你不知道?这混账玩意儿搞砸了洗礼仪式,炸毁了蒸汽飞艇,打伤了十几只猎犬,差点要了但丁主教的命,还伤及无辜可怜的信徒,让整个大教堂血流成河……” 雪茸露出真情实感的惊讶:“他一个人闹出这么大动静?听起来挺厉害的呀!” 听到有人在夸通缉犯,周围的人都不悦起来,那人回答道:“厉害个屁!听说他有同伙呢!应该也已经在通缉了,抓住了都得死——现在真是什么人都有!” 一旁正乐呵呵看热闹的莱安,笑容立刻僵在脸上。 雪茸头头是道地跟人聊了半天,还真搜刮出了一些有用的信息——因为雪茸做了刻意的遮挡,所以当时看到他长相的人不多,同时因为当时光线昏暗,甚至没有人能准确说出他的发色和瞳色,因此有用的信息只有兔耳。目前,有同伙的事情已经确认,猎犬正在识别气味,查出身份是迟早的事情;这件事情影响很恶劣,教皇听说后勃然大怒,说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嫌犯逮捕…… 聊完这一通后,路人已经对雪茸彻底放下了戒心,甚至还产生几分欣赏与好感,于是便又把他悄悄拉到一边,告诉了他一个独家消息: “你知道吗?我听说审判所和警署都派人来了,这次上面是真动真格了。”那人说。 审判所是教会的侦查审判机构,而警署则隶属于皇室。因为教会和皇室的权力纷争,两股势力向来很少合作,这一回倒是罕见地表现出同仇敌忾的架势来。 “哦?”雪茸挑眉,“主要是现场没有目击者,派再多的人也没用吧?” “不不不,这回真不一样。”那人道,“听说有个东方来的训犬师,带了两条特别厉害的猎犬,比女王的一支军队都厉害——这回他们是绝对不可能跑得掉了!” 雪茸闻言,只是有些轻蔑地笑笑——天底下没有比傻狗更好糊弄的生物了。 此时此刻,埃城边郊,沉默了一路的专案精锐小队,终于传来了动静—— “阿嚏!”带着口笼的男人打了个喷嚏,两只兽耳顺势抖了抖。 跟在他身后的队员紧张地问道:“闻队,不会是风寒了吧?最近瘟疫闹得厉害……” 闻玉白抬起头,依旧是一副漠然:“有人在骂我。” “……”你最好是,队员心想。 队员观察了这位新晋队长一路,发现他好像只是看起来很凶,实际上根本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更别提为什么事情发火——手下的行为和语言,路人的风言风语,包括任务本身,他统统都兴致缺缺,不感兴趣。 他看上去好像只是为了糊弄一下,混口饭吃。 但任务完成不好,所有人都得遭罪,于是队员硬着头皮凑上去问道:“闻队,为什么我们要来埃城?你是闻到兔子身上的药味了吗?” 闻玉白停下步子,再次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向他:“你当我是狗吗?鼻子那么灵?” ……那不然呢?队员在心里质问,但没胆量吱声。 闻玉白转过头,一边伸手摸着口笼上的锁,一边继续朝前走: “东方有个成语叫‘守株待兔’——找到那棵‘树’,兔子自己就送上门了。” 7、长耳兔子007 从人群中回到马车里,莱安面色一片铁青,灵魂被抽走了大半。 雪茸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莱安虚脱地抬起眼皮看他,想要得到些许慰藉。 雪茸认真道:“我们的赏金非常高,超越了‘午夜刽子手’,一跃成为通缉榜首,是真的贵族。” “……”莱安闻言,险些直接昏死过去。 雪茸似乎特别享受欺负他的过程,心情肉眼可见地好起来:“看这个样子,我们路上不怕没钱花了。” 听到这里,原本已经近乎昏厥的莱安,被直接吓醒了:“……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应该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雪茸真诚道,“缺钱的时候,我们可以卖点消息给他们,也算是帮他们攒攒功德了。” 这家伙简直就是把狂妄写在脸上,完全没把抓捕放在眼里。 此时,莱安只恨自己身体素质太好,不能直接原地昏死一了百了。 但事实证明,雪茸说的缺钱,并不是危言耸听——因为送信花销太大,从当天的晚餐开始,几个人就过得有些紧巴了。 三个人分了一块邻居送的面包,便匆匆勒紧了口袋,为明天省下口粮。天还没完全黑,素日里锦衣玉食的莱安,就有些扛不住了。 他抱着oo,缩在马车的角落,缓了很长时间,复杂的情绪还是翻涌上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自从离开约克镇之后,莱安就始终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那是一种黏糊糊的、如影随形的眼神,即便是缩在车厢的最拐角,也不能逃避这视线的追逐。 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紧张了,但偏偏这狭长的街道,总让他产生怪异的联想—— 这里的工业化进程比约克镇要高,四处都有轰鸣的蒸汽机械,风裹着白皑皑的烟雾走街串巷,热闹中又掺杂着一丝诡异的寂寥。 在这种氛围里,莱安更忍不住胡思乱想。那一瞬间,他觉得教堂上的钟表、店铺外的圆形牌匾、甚至是路旁荧荧的路灯,都变成了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看。 莱安越想越害怕,无助中又忍不住开始难过—— 自己当初离家准备接受洗礼时,父母亲和哥哥们满面遮不住的骄傲与喜悦,再回头看现在的自己,成了一个狼狈不堪的逃犯,那一刻,委屈、愧疚和恐惧一齐漫上心头。 眼眶子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似乎是感受到他情绪不好,oo赶紧爬到他的肩膀上,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 正当他伸手悄悄擦着眼泪时,对面的雪茸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开口关切道:“你一定被家里保护得很好吧?” 莱安一听,更委屈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呜呜……我家人真的很爱我……” 雪茸问:“那他们一定很担心你吧?” 莱安哭得更大声了:“呜呜……” 雪茸拍拍他们的肩膀,说:“你现在这个情况,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了家,如果实在撑不下去,可以给家里写封信……” 难得听到这家伙说人话,莱安一时竟产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他抬起头,刚准备说些什么,就听见那家伙继续开口道:“你跟家里说,在外面遇到了些困难,需要他们帮帮忙,他们应该不会不同意的吧。” “……”原来是看上自己的家底子了。 莱安一下子哭不出来,却又忍不住跟着他的思路跑——自己家是做船舶和车辆生意的,整个大陆一半的交通都归老爹管,这对于他们今后的逃亡来说,简直是得天独厚的有利条件…… 还没等他继续细想,雪茸就拍拍他的肩膀,给他递了一块蘸了奶酪的粗麦面包,温柔道:“再吃点吧亲爱的,别饿坏了。” 莱安颤巍巍接过面包,又忍不住感动起来——抛开不好的地方不谈,他真的好好哦。 单独加餐后,莱安的精神好了很多,对面的雪茸却看着窗外漆黑的天色,面色凝重。 “说到写信,邮鸽已经飞走快两天了吧。”雪茸的声音再次变得冰冷严肃,“梅尔,如果明天早上之前,信还不能送回来,我们就不去了。” 梅尔没有回答,意思就是知道了。 而稍早时分,埃城的一家药铺外面,被人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邮鸽,已经在门口的树枝上苦熬了快一整天了。 来的路上,它还揣着那枚金币,得意到尾巴快撅到天上去,结果到了目的地才发现,自己的要价还是太保守了—— 这分明就是个玩命的差事!! 不知道为什么,它刚到这里时,这间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简陋的小药铺,就已经拥满了警督,里三层外三层,气氛显得极其紧张。 而它的任务,是要在没有任何第三人发现的情况下,把信送到药铺主人的手中——这怕是神仙也做不到!! 此时,极强的职业素养已经快败给了求生欲,就当它快要忍痛将信件连同金币一并退回时,一串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它慌忙躲进了树丛里,接着便看到了一个穿着军装、身材高挑、面部套着口笼的男人,领着一至四五个人的队伍,从树林中走来。 和屋里气势汹汹的警督不一样,这个男人没有太多外放的情绪,可光是面无表情地迈着步子,都能散发出叫鸽子羽毛颤栗的强大气场。 邮鸽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都忘记该怎么飞了。 走到药铺门口的时候,闻玉白看着里面熙熙攘攘的人头,有些无语地啧了一声:“这么多人?” 带头的警官看到闻玉白,也跟着紧张起来:“……人少了怕控制不住。” “一个神棍,还要多少人?”闻玉白微簇着眉头,推开面前的木门,“都撤走吧。” 一股浓浓的草药味扑鼻而来,闻玉白的眉头彻底皱紧——这对猎犬来说,实在是刺鼻过头了。 看见闻玉白这个表情,屋里的警督瞬间噤声,哗啦啦地涌了出去。 包括混入其中的某位目标人物。 “你就不用撤了。”闻玉白伸手勾住了男人的衣领,将他扯回屋内,“砰”地关上门。 一瞬间,世界清静下来,只留男人眼巴巴地望着这一群稽查署的精英。 许久,他弯下腰,露出了一个世故又熟练的笑容:“长官,我最近也没出去摆摊儿啊,老实着呢,你们有工夫管我,不如管管最近那个杀人犯……” 闻玉白顺手拉来一个椅子坐下,随意地抱起双臂:“摆摊儿和杀人都不归我管,我只是借你用用。” 男人闻言,不再说话,眼里被圆滑粉饰的笑意也悄悄退了去,抬眼悄悄打量着面前这群人—— 挺特别的,带头的居然是个猎犬。这家伙气场很压人,讲话说一不二,很明显在其他队员面前有着碾压式的强势,但男人也感觉到,这个队伍之间的关系也颇有些微妙—— 在场的队员虽然对这位队长言听计从,但同时也在紧紧监视着他——看样子,这猎犬的身上还有很多不可控的因素。 但这猎犬心态似乎挺好的,或者说,他根本没把四周人的紧张和提防放在眼里。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副相当自由、我行我素的做派,这份目空一切倒是让他看起来更不好惹了。 其他人便没了这份从容—— “这鬼地方怎么……”一个队员从进来开始就有些焦虑,不停看着自己的身后,“我总感觉有人在盯着我……” 另一个人也搓了搓手臂:“……我也感觉。” “各位长官是第一次来吧?”一旁的男人搓搓手,露出非常营业的笑容,“习惯就好了,埃城就这样,你们要是害怕,我可以给你们讲点有趣的故事听……” 这种场合下,没有人敢跟任务目标唠嗑,大家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话题在尴尬中结束。 闻玉白架起了腿,抬头打量着这个男人——和自家老板一样,这个男人也是一张东方面孔。他穿着一身还没来得及换掉的中式长衫,桌子上还有一副用来装瞎的圆片墨镜。 他约莫三十来岁,长相其实挺周正的,但是头发和胡子都没怎么打理过,颇有些不修边幅,再加上那骨子里就不正经的样子,看上去相当不靠谱。 男人名叫许济世,是东方大陆漂来的游医,因为坑蒙拐骗、贩卖违禁药物经常被请进局子喝茶,此时此刻,这整片墙满满当当的药柜,要能查清楚去路,就又够他喝一壶了。 这种人怎么会和自家老板结下梁子?闻玉白脑子里闪过一丝疑问,但也懒得去深究,便靠在桌上撑起脑袋,闭上了眼睛。 见闻玉白的视线转移,其他几个人也都光顾着盯着闻玉白,许济世悄悄抬起腿,朝后门迈去—— “吊起来。”闻玉白忽然睁开眼,直盯着他悬在空中的腿,“就吊这条腿。” 其他的稽查队员们立刻打起精神围了上来。 许济世赶紧收回腿,双手合十:“长官,我就喝口水……” 闻玉白连眼皮都懒得掀,偏过头,继续撑着脑袋睡觉。 “诶,长官……!”随着一声无力的哀嚎,许济世被队员们直接抡到空中架起来,抓人、找道具、捆绳子,分工得井井有条。 就在他被悬空倒吊起来的前一秒,闻玉白抬起眼,慢悠悠起身打开窗户,看向门口的那棵树—— “嗯,好像有你的信,要不要查收一下?” 8、长耳兔子008 第二天清早,雪茸在轻轻的敲窗声中醒来。邮鸽从窗边塞了一封信,连小费都没来得及要,就匆匆忙忙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雪茸拿起信,检查了好几遍,才拆开了信封—— “亲爱的小怀特: 一切都好,你要的东西也有,随时都可以来拿。 ——爱你的许” 听到拆信的声音,梅尔问道:“怎么样?” 雪茸:“是老师的笔迹。” 莱安听了,总算松了口气——信在约好的时间送回来,还是老师本人亲手写的,说明是真的,一切都好。 但雪茸却把信折起来,塞进口袋中:“但是是被胁迫的。” 莱安一听,差点原地被空气呛死:“啊?!怎么看出来的?” 雪茸说:“因为我不姓怀特。” “……”莱安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惊讶了,“……那你姓什么?” 雪茸摆摆手:“随便吧,你也可以叫我布莱克。” 这个布莱克明显就是随口胡诌的名字,莱安懒得再问了,现在他只关心眼前的问题:“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不去找老师了?没关系吗?” 虽然他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找这个老师,但他知道,这样被胁迫的情况是非常危险的。雪茸现在要是过去,就是羊入虎口,等死。 但雪茸却笑笑:“去啊,为什么不去?” “我倒是挺好奇的,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居然知道用老师来引我出来。”雪茸拿起一旁的手杖,理所当然道,“得找到他,然后除掉。” 他说除掉对方的口气,就像是要拍死一只苍蝇。莱安回想起来他在教堂的壮举,顿时觉得一点也不惊讶了—— 大北境的冰雪有多冷,这个男人的心就有多硬。 越往埃城走,那种被窥探的感觉就越浓烈。莱安终于还是承受不住,开口问雪茸:“哥,为什么我总感觉有人在盯着我……?” “这还用问?”雪茸理所当然道,“因为你做贼心虚。” “……”真的做“贼”的莱安欲哭无泪——难道自己真的压力大到出现幻觉了吗?自己是不是离疯掉不远了? 抬头看见莱安一脸崩溃,雪茸又弯起眼,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我开玩笑的。埃城就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了。” 莱安已经分不出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真的吗?你们也能感觉到吗?” “真的,一开始来我们都有感觉。”雪茸安慰道,“习惯的人就会像我和梅尔一样,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了,不能调整过来的人,很多都疯掉了。” “所以,埃城几乎没什么固定人口,有些人看中这里的某些机遇,特意千里迢迢搬过来,最后大多也都因为‘视线’的缘故再次离开。”雪茸说,“所以你不用害怕,这不是你的幻觉,至少不是你一个人的幻觉,或许是真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你看呢。” “……”莱安被这么一安慰,更害怕了。 看他这副面色铁青的样子,态度还有些吊儿郎当的雪茸突然认真起来。他俯过身,浅色的眼眸盯着莱安,气势却并不压人:“莱安,我问你,你觉得自己能坚持下去吗?” 突然被这么一问,莱安忽然慌张起来:“啊……?” “我觉得你的心态有些不好,也有可能是还没调整过来,不过这样的状态可能不太适合跟我们一起去埃城。”雪茸说,“如果你还是感觉到害怕,觉得坚持不下去,你现在就可以下车。我会安排人把你送回约克镇,后面你想去哪里我都不会干涉了,可以吗?” 这番话让莱安骤然生出了一种被抛弃的恐慌感——撇开别的不说,自己的身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暴露,贸然回家只会连累家人,而以自己一个人的能力,光是勉强活下去都成问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非常依赖雪茸了,虽然这个人一直给他巨大的压力,但至少可以给他无可替代的安全感——好像跟着这个人走,天塌下来都有人挡着。 他不想被雪茸这样扔在这个鬼地方,赶紧慌张地摇摇头:“对不起,请不要把我丢下来……我会好好调整好状态的……” “好。”雪茸再一次露出笑容,“真的不用害怕,埃城的‘注视’一直都在,但它从没伤害过任何人——我倒是一直觉得它很温柔。” 尽管不知道这人的安慰有几分发自真心,但听他的话,莱安一下子就安心下来。 和雪茸简单聊完之后,莱安的精神状态真的好了很多,就连晚饭干巴巴的黑面包都吃得香极了。 梅尔在一旁吃着咸鱼干,阴嗖嗖地吐槽道:“要不是你劝他,我们或许还能省点口粮。” 雪茸不以为意:“万一他疯了之后把我们当口粮呢?” 看莱安被他吐槽得有些不好意思,雪茸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吃吧,你是我们的主要战斗力,吃饱了才有力气打狗。” 莱安被他劝噎住了,又多喝了杯水,才缓了过来。 其实很奇怪,或许是因为“注视”的存在,埃城远没有约克镇那般热闹,但这里的工业发展进程却是约克镇的几倍——蒸汽机械对于约克镇来说,还算是个相当稀罕的高级玩意儿,但埃城沿街的商铺,却几乎家家都用上了蒸汽科技,有些店面甚至空无一人,门口却有着持续不断冒着白烟的机器。 简直就是个鬼城。习惯了人力驱动模式的莱安,很难想象这样的世界到底依靠什么运转。 恍神的工夫,马车轻车熟路开进了一片树林,本身这埃城就没什么人,到了这种荒郊野岭就更是一片死寂。 ……不会是把自己拐来卖了吧?莱安又紧张起来,直到看见树林的深处,出现一个非常潦草、破破烂烂的小屋,屋子上挂着一个摇摇欲坠的牌子,上面用两种语言写着——“神医药铺”。 “老师就在那里。”雪茸指着那个屋子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就好。” 眼看着马车停下,莱安紧张起来:“你一个人去?没事吗?” 雪茸说:“看见地上的脚印了吗?这屋子里来了很多人,我们三个人根本打不过,何必让你过去送死呢?” 莱安更崩溃了:“那你一个人不就更……” 危急关头居然想着一个人冲在前头,莱安这回是真的被他感动到了。 “我一个人安全些,亲爱的。”雪茸弯着眼睛,拍拍他的肩膀,“你演技太差了,紧张全都写在脸上,我怕你拖累我。” “……”好残酷,好真实。莱安被狠狠打击到了,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你们在外面做好接应就行。”雪茸拍拍手,又朝自己身上喷了些香水,跳下马车,“梅尔,把车停在之前的位置,随时接应我。” 难得的,梅尔没有嘲讽他,而是点点头:“注意安全。” 此时,近在咫尺的药铺内,已经干等了一天一夜的队员终于耐不住了:“队长……我们到底在干什么?” 闻玉白早就已经撑着脑袋睡着了,这话一出,才有些无奈地睁开眼,还是那句话:“等兔子。” 队员鼓起勇气问:“你怎么知道兔子一定会来?” 闻玉白被他问烦了,叹了口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因为那封信。” “……”队员又瞥了一眼昨晚那封被截胡的信件。 这封信来自一个名叫“怀特”的人,内容就是正常的寒暄,以及询问还有没有之前常用的药,他会在不久之后来取——对于一个卖稀奇古怪假药的铺子来说,有那么几个心甘情愿被骗的傻子常客,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闻玉白知道队员没听懂,便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帕,摊开在他的面前。 里面包着的,是他们在教堂里找到的那粒小小的药丸。 “啊!”队员惊呼起来,“你是说,兔子的药是这里开的?等他的药吃完了,一定会到这里来开?” 终于想明白了。闻玉白松了口气,又把药收回口袋里。 刚看到药丸的时候,他便知道,这不是大陆会有的东西。 纵观整个大陆,会产出这种奇怪玩意儿的地方,除此以外绝无仅有,因此只要挟持了老板,就相当于握住了兔子的命脉。而逃命之前,必然要保证药物这种必需品的充足,因此,最多也就在这两天,兔子就会来这里补货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队员狠狠瞪向一旁装死装了一天、差点以为他真死了的许济世。 被困成蚕蛹的许济世打了个寒颤,虚弱地狡辩道:“什么兔子……我不知道啊……” 哼。队员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但还是忍不住问闻玉白:“队长,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万一……” “没有万一。”闻玉白打断了他,朝着窗外扬了扬下巴,“这不是来了吗?” 听到这句话,房间里昏昏欲睡的其他人立刻弹射起步,飞速地聚拢到了窗边。 远处,一个单薄的身影出现在树林尽头,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长相和身形,只知道他的目的地确实是这间药铺——应该是兔子没错了 发现目标任务,所有人都开始紧张兮兮准备隐藏,生怕被人发现,只有闻玉白随意地靠坐回店铺中央的靠椅。 一直等脚步声停在门口,闻玉白直接起身来到门前,“哗”地打开门—— 一个皮肤雪白、长相精致漂亮的青年出现在面前,他的手悬在空中,似乎正打算敲门。 看到面前高大的军服猎犬,又看了一眼门内还没来得及撤走的其他队员,青年的目光闪现出一丝错愕和惊慌。 “抱歉……”青年小心翼翼开口,脆弱柔和得像是一只易碎的花瓶,“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闻玉白站在他的面前,直白地打量起他,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两人的气息都碰撞在了一起,对方紊乱的心跳都异常清晰。 雪白的脖子,很好咬。猎犬的耳朵顺势立起。 9、长耳兔子009 似乎是看闻玉白一直盯着自己也不让路,青年有些拘谨地后退了半步,礼貌又害怕道:“请问发生什么事了?我想找许老板开个药,现在是不方便吗?” 青年长得很好看,举止礼貌有教养,言谈也很让人舒服。房间内原本虎视眈眈的队员看到他的一瞬间,忽然动摇起来——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做出渎神的事来。 最主要的是,闻玉白不发话,他们也不敢一声不吭就上去抓人。 所有人都紧张地等待着闻玉白的反应,那人看了他许久,才侧过身子,玩味似的给他看五花大绑的许济世:“许老板现在不大方便。” 许济世闻言,痛苦地扭动挣扎起来:“怀特先生……你要什么就自己拿吧……我现在确实不方便……” 青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恐惧,接着又犹豫地看向闻玉白,似乎在征求他的同意——这副怯懦守规矩的样子,完全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良民。 队员们被他的表现迷惑得犹豫不决,更关键的是,这位猎犬队长也完全没有要抓人的样子。 他没说话,倒是直接打开门让青年进屋,目光却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挪开。 青年明显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但又默认他不说话就是默许,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进门的时候,闻玉白跟着他的方向微微偏过头,一股淡淡的香味擦着他的鼻尖掠过——这人身上有股如影随形的香味,不算特别浓烈,但却相当勾人,叫人有些心神不宁。 他想揉揉鼻子,手却被冰冷的口笼挡住。情绪稳定的他终于面露烦躁,接着拉过椅子,架着腿坐到了药柜正前方——挡住了青年的去路。 青年怔愣住的工夫,闻玉白抬头看向他,灰色的兽瞳直接勾走了那人的影子。 这份沉默和注视让全场的人都倒抽一口凉气——这一路上,闻玉白无论对什么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敷衍态度,以至于让队员们险些忘记了他猎犬的身份。然而此时此刻,只是盯着眼前这位柔弱的青年,那充满侵略性的恐怖气场便瞬间灌满了房间。 青年被盯得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非常绅士礼貌地朝他点了点头,浅色的眸子弯成好看的月牙:“抱歉,借过一下……” 他笑起来太好看了,人也很温柔礼貌。队员们纷纷倒戈,很难相信他就是那只残暴的兔子。 似乎是因为被闻玉白死死盯着,青年人拿药的动作一直非常紧张,脸色也不太好看,甚至全身都在轻轻发抖。他在尽可能绕着闻玉白走,甚至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闻玉白盯着他的背影,轻笑起来:“怕什么?” 青年人有些僵硬地回头,硬撑起一个笑容来:“抱歉,我胆小……” 他的颤抖看上去不像是装的,但是确切说,不像是心理上的恐惧,而是更像那种来自骨子里的本能反应。 一路上没说过几句话的闻玉白,此时似乎对这人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居然开口闲聊起来:“这药是治什么的?” 青年动作顿了顿,接着伸手拉开一个抽屉,拿起一把药,放进纸包里:“肺病。我总咳嗽,一天不吃药就睡不好觉。” 见闻玉白没作声,青年不紧不慢地伸手拉开抽屉,回头看向许济世:“先生,把汤的方子跟我说吧,我自己抓。” 听到这话,在场的队员面面相觑——这人拿的是汤剂,教堂掉的是药丸,难道真不是一个人? 许济世避开了闻玉白的眼神,艰难地滚到雪茸面前,清清嗓子说:“这个你不懂,我来帮你吧……” 闻玉白抬起眼,冷声道:“让他自己来。” 许济世又默默滚了回去,吞了口口水说:“我得先给他把把脉,根据情况再给方子……不然把他毒死了,你们要负责。” 西方人很难懂中医的神神叨叨,没有人知道把脉是个什么怪术,但又没人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队员为难地看了一眼闻玉白,那人微微扬了扬下巴:“手松绑。” 手松绑,其他地方继续捆着,但对他们来说已经够了。 雪茸深吸一口气,越过人群把手腕递给许济世,那人顺势搭上脉,另一手却悄悄把提前准备好的一小包药丸塞进了他的袖子。 这个江湖游医一身不正经的本事,在众目睽睽下耍小把戏信手拈来。 无双眼睛盯着,但两人面上却一副如常模样,只有喉咙微微发紧——这种时候露出一点破绽,怕不是都要小命难保了。 药丸藏进袖子里的一瞬间,雪茸悄悄松了口气,但又被这老狐狸气得没辙——自己的心脏病,除了这药丸状的急救药,还有日常温补调理的养心汤剂。雪茸对后者的需求并不紧急,但如果日常跟上,对雪茸的心脏调理有很大帮助,用到前者的概率也会自然减少。 许济世一直定期给雪茸开药,但又从不告诉他方子,以此来拿捏他、控制他。这回雪茸本想着,选择直接放弃丸剂,或许能逼他说出汤剂的药方,但这家伙居然提前在袖子里藏好了急救药丸,全方位防止他当面套取配方。 ……太狡猾、太小气了。 雪茸悄悄瞪了他一眼,那家伙还老神在在来了句:“怀特先生,最近肝火有点旺盛啊,要注意控制脾气哦。” 啧。雪茸抽回手,懒得理他。 果然,这人手把手给了药丸之后,就随口说了一副普通的温补药,让他自己抓了吃。 雪茸怀疑这真是个润肺的药方,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忍气吞声去抓药了。 被自己五花大绑的老师摆了一道,雪茸只能认栽,但至少东西拿到了。 他又悄悄抬头,看那猎犬一眼。 那家伙的眼神自始至终钉在自己身上,冰冷中带着刺骨的侵略性——雪茸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和别的猎犬不一样,这个男人已经高度人形化,除了兽耳和尾巴之外,已经和正常人类无异。 但很恐怖的是,他身上带着的野兽的气息,比雪茸见到的任何一只猎犬都要浓烈、瘆人无数倍。 刚刚自己一进门,那气息就仿佛一座巨大的山,死死将他的胸口压住,与此同时,又像在他的心口点了一把火,叫他全身都烧得难受。 这已经不只是精神上的厌恶和排斥,而是一种能唤醒骨髓里战栗的血脉压制。 雪茸不得已低下头——他的颤抖和心跳过速,其实不完全是演的,虽然他心理上并不恐惧慌张,但他的身体早已经叫嚣着做出抗议。 再不快点,耳朵又要出来了。 尽管身体在这强压下极其不舒服,但雪茸还是井井有条地做好了所有事情,问方、取药、称重、打包…… 临走前,摸了摸袖子里够吃一个月的药量,他还不忘招呼一声:“长官,许医生违规兜售违禁药物,举报的话大概怎么处理?” 一旁,一个队员答道:“判处十五天拘禁,并处300银币罚金。” 雪茸了然,微笑着看了一眼咬牙切齿的许济世,朝屋内众人行了个礼,转身合上门。 离开的档口,他听见有人问:“队长,就让他走了?不抓?” 那猎犬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句:“不是他。” “啊?认错人了?”队员难以置信。 “嗯。”闻玉白没给半句解释。 空气里还弥散着那人身上淡淡的甜香,这让他体内的野兽血液抑制不住地涌动着,燥热着。 看着雪茸快步远去的背影,闻玉白下意识磨了磨牙。 他再次摸向口笼上的锁,推开门:“我出去透个气。” …… 不远的深林中,雪茸快速行进着,表情平静,步伐却微微有些趔趄。 成功瞒天过海、顺利取到药丸,甚至临走前还坑了一把许济世,按理说,一切都很完美,但此时此刻,雪茸满脑子都是那猎犬冷冰冰的眼神,以及那阴魂不散的瘆人气场。 心脏又开始隐隐难受,身体还在不正常地发烫,四肢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一样,使不上力气。 雪茸慢下脚步,拄着拐杖,深呼吸调整状态。 为了安全着想,他还特意让梅尔把马车停到树林外,自己步行去的药铺。现在这短短的一小截距离居然变得如此遥远。 他回头看着刚才那间屋子的方向,微微皱起眉头—— 从遇见那只猎犬开始,他就觉得身体热得难受,在这种高热下,连心脏不适都显得没那么痛苦了。 发热是兽化的前兆,意味着兔子耳朵又要冒出来了。可自己明明没有吃药,为什么还会控制不住兽化?是因为对方的种族压制吗?可自己跟别的猎犬接触的时候,并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雪茸一边冷静地思考,一边往前走,但还没走几步,四肢便彻底软了下去。 他趔趄了一下,顺势靠到身后的树干上,硬撑着手杖才没有滑坐下来。虚汗浸了全身,但他的思路却异常清晰—— 现在这个情况,兽化不可避免,只要能确认安全,不如现在就把药吃了。 雪茸冷静地调整好呼吸,一边从袖子里拿药,一边高度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应该没人跟来。雪茸对自己兔子的警觉性还算有信心。 速战速决。雪茸抬手取药,正当一粒药丸刚刚从袖口落进掌心,他忽然全身一僵。 彻骨的寒意从头顶浇灌下来,在这温热的天气里,直接将雪茸打入天寒地冻的冰窖之中。 身后,一双眼睛冷冷盯着他看。 雪茸快速将药丸收好,尽可能调整好呼吸,回过头——此时,那猎犬正环抱着手臂倚在树边,直勾勾望着自己,看样子在这里有段时间了,自己却完全没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雪茸绷紧了嗓子,露出一副无懈可击的笑意:“长官……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闻玉白上前一步,目光锁向他的脖子—— “所以特意来问问,你用的是什么香料。” 10、长耳兔子010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回马枪,雪茸没有露怯,反倒是很快调整好状态,恢复了面上的从容。 但这人带来的压迫感,让他的身体烧得越来越厉害。雪茸不得不避开他的眼神,微微偏过头去:“长官见笑了,这是我自己调的香,拿不上台面。” “是吗?”猎犬的眼里露出一丝调笑,上前一步望他,“丁香、肉桂、茉莉……这些可不是拿不上台面的料子。” 那人分明没有低头去闻,也没有太过侵犯性的动作,可光是站在自己面前,就把自己三天前用的香料都掘了出来。 恍惚间,雪茸产生了那人埋在自己颈侧闻嗅的幻觉,甚至感觉到了那人炙热的呼吸,将自己的气息一点点抚开、一点点拆解。 全身的温度腾起,他本能地想躲,回过神才发现,那人一直站在原地,根本没有探过身子来。 雪茸抬起眼睛,好不容易控制住的身子又颤抖起来。 心脏快炸了,身体也快烧化了。雪茸用尽全力攥紧手杖,控制不住地开始咳嗽。 “您看起来不太舒服。”猎犬的语气非常真诚,真诚得让雪茸一阵恶寒,“不吃药吗?” 这句话简直就是在明示着什么,雪茸心跳一滞,手指控制不住地去够藏在袖口里的药片。 只要吞下那片药,身上的不舒服就会立马散去了,心跳会平稳、呼吸会顺畅、那掉了半截的小命也就回来了,但是…… 但是如果吃了药,自己的耳朵就会冒出来,身份暴露、那也就彻底完蛋了。 雪茸再次看向眼前的人,那人的表情始终平淡冷静,但仔细看就能看见,这冰冷的背后,还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戏谑。 像是一个玩弄猎物的野兽,充斥着叫人发寒的恶意。 雪茸咬紧了后槽牙——他向来没有在猎犬的面前落过下风,也绝不允许自己处于这样的被动里。 “不用。”雪茸悄悄握住了手杖,“劳您费心了。” 论体格和蛮力,对方绝对有压倒性的优势,自己如果想要反击,就必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行云流水、不能卡壳…… 手杖侧边的麻药虽然劲大,但是起效有延迟,面对眼前这个人,雪茸不敢随意尝试。而如果使用藏在里面的火枪,就必须要对准他的喉咙或是、毫不犹豫地、一招毙命。 显然,自己现在的状态很难有这样的准头和速度。 雪茸忍着浑身的难受,抬眼仔细打量着对方——他的兽耳看起来非常敏锐,自己只是轻轻动了一下手关节的功夫,耳朵就顺势转了过来。 看来想要悄无声息地突袭是行不通了。 雪茸的目光又扫向了那家伙脸上戴着的口笼——见到他的第一眼,雪茸就被他脸上这纯黑色的铁枷吸引住了目光。 这种装备通常见于极富攻击性的猛兽,用来控制住他们的口部,防止失控伤人。眼前这人佩戴的,显然也是起到这样的作用,只不过从结构和材质上来看,甚至比一般猛兽使用的更加坚固,看上去,好像还有防挣脱的惩罚机制。 很有意思的设计,如果没有一些机械技术,靠着蛮力确实很难挣脱。一想到这里,雪茸忽然觉得眼前这家伙也没有看上去那么恐怖了——连獠牙都没有权力使用,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困兽罢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雪茸直白的目光,闻玉白始终平静、戏谑、不以为意的神情,终于冷却下去。 他皱起了眉,有些烦躁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后——他在抠口笼的固定带,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他的不服管,平时通常为皮质的长带,被金属链条加固了好几圈。 摸到锁扣的一瞬间,猎犬的脖颈都爆起了青筋。雪茸见状,轻轻弯起双眸,轻声问:“为什么生气了?” 这句话,直接让猎犬的负面情绪爆燃开来,那扑面而来的信息素,几乎是在一瞬间将雪茸淹没。 他的心脏已经到了极限,视野也开始晃动起来,身体机能濒临崩溃,于是他干脆趔趄一下,直接向前倒去。 如他所料,这位性格底色相当恶劣的猎犬没有避让,反倒是非常绅士地伸出手,迅速托住他的臂膀,一副假装关怀的模样,让猎物依附到自己的身上。 猎犬声音在耳侧响起,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具象成一把刀来:“管好你自己。” 雪茸没躲,反而顺势抬起下巴,将脑袋轻轻搭到猎犬的肩膀上。 “抱歉。”他在猎犬耳侧低语道,“我有些头晕。” 那人的身体几乎可以用滚烫来形容。雪茸很难判断这样的高温是否正常,他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自己也快要被焚烧殆尽了。 速战速决。 雪茸保持着姿势没动,侧过眼——他能感觉到,在自己趴上去的一瞬间,这家伙的全身肌肉都倏地紧张起来,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自己离他的口笼太近了。 自己的脸侧,就是冰冰凉凉的金属触感,就是这么一个冰冷的东西,把眼前这家伙的自由、野性、兽||欲牢牢锁住,让一只骄傲的猛兽俯首称臣,甘愿为人类所驱使。 这样一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东西,猎犬自然是排斥让别人触碰的。 但和他预料的一样,这人并不愿意轻易暴露自己的软肋,在自己有所动作之前,他保持着戒备的肌肉紧张,却并没有做出其他动作。 他大抵是侥幸觉得,雪茸不会继续触碰他的底线,但很可惜,眼前这家伙,就是个擅长得寸进尺的家伙。 非常自然的,雪茸轻轻启唇,在他耳边喘息两声:“……有些热啊。” 自己灼热的气息轻轻拂起了对方的发丝,他看见那两只兽耳几乎是克制不住地猛烈抖动了两下,下一秒,雪茸就伸出手,环住了猎犬的脖子。 这动作,看上去像是雪茸体力不支,顺手借力撑住身子,但只有他俩知道,雪茸的手指,早在不知何时,就覆上了他颈后的固定带。 “……”猎犬的呼吸明显凝滞,雪茸的眼里终于露出笑意——他赌对了。 凑近能看到,那固定带的末端有一个小小的圆孔,圆孔周围有非常小的齿轮连接,如果没猜错,这小孔的内部,可能藏匿着某个足以让猎犬毙命的东西,比如一根抹着剧毒的针。 这个装置存在的意义,必定是为了防止猎犬挣脱失控,触发条件大抵是大力破坏损毁,而眼下,只要雪茸对此采取猛烈的破坏性行为,猎犬就会被直接杀死。 可此时此刻,他的状态也不完全占上风。 自己完全瘫软在猎犬的肩膀上,身体几乎已经不能自主行动,更糟糕的是,猎犬看似扶着自己的手,实则正结结实实地抵在心口前,但凡自己一个轻举妄动,他极有可能直接伸出利爪,直接洞穿自己的心脏。 “……” “……” 气氛的弦紧得快要崩断,两个人的额前都渗出了细细的汗水。他们都感受到了彼此的威胁,但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没有人敢率先打破这微妙的平衡。 只要僵持着不动,他们就可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可以暂时让一切都不发生——到底谁会先要了谁的命,真的很难说。 但是总有一方先到极限。维持眼前的动作半分钟后,雪茸的手指尖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甚至掀起了一阵阵的耳鸣。 心脏难受得他要喘不过气来了,他的呼吸越来越沉,攥着固定带的手心也越收越紧,与此同时,那抵在自己心口前的手尖,似乎也开始变得锐利起来…… 没有时间再等待了。雪茸轻轻合上眼,调整好,然后骤地睁开—— 那一刻,他感觉到猎犬也蓄势待发,就在他打算殊死一搏的前一秒,身后的丛林里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喵呜——”一声熟悉的猫叫声传来,雪茸轻轻颤抖了一下,很明显,那猎犬的动作也停顿下来。 一只通体漆黑的猫咪轻盈地跳到了他们的面前,紧接着,就听到了匆匆的人类脚步声—— “不好意思!”一个把自己的脸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年,以闪电般的速度飞奔过来,“表哥,你还好吗?” 他身上还带着非常浓烈的香水味,看得出来,这家伙是很怕被人看到长相了。 雪茸近乎冻结的表情终于松散开来——梅尔带着莱安,终于找到这里来了。 他还是不大敢放手,倒是那位能屈能伸的猎犬先生,先一步将他松开,毫不犹豫丢给了对面:“你表哥情况不大好,快扶他回去吃药吧。” 很明显,他想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假装他没有发现雪茸的真实身份,也希望雪茸假装没有发现他口笼的秘密。 可雪茸仗着人多势众、有恃无恐,偏偏不愿如他的意。 他忍着心口的难受,直起身来,像之前对方逼近自己一样靠近猎犬,就这样直勾勾地盯向那双冰冷的兽瞳,又看向他最不愿意被注视的那只口笼—— “长官,您的这个宝贝,还挺好看的。”雪茸笑盈盈看着他。 “只不过好像有些碍事了。” 他上前一步,凑到猎犬的身前,抬起头,鼻尖轻轻抵上他面上冰冷的锁笼。 这分明是明晃晃的挑衅,可对上他那勾人的眸子,又仿佛是隔着铁笼,给了对方一个触手却不可及的亲吻。 “我身上的香料,是丁香、茉莉和肉豆蔻,没有肉桂。”他弯起眼睛,撩起耳侧的头发,轻轻偏过脑袋,“这回你应该闻仔细了。” 11、长耳兔子011 雪茸心里比谁都清楚,以这人的实际能力,他们三个联手也不可能打得过。但他还是选择了肆无忌惮地蹬鼻子上脸。 一方面是因为从刚才的交锋之中,雪茸便知道这人不会杀死自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惹恼眼前这个假正经的恶狗,会让他感受到非常纯粹的愉悦。 尽管莱安把他往回扒拉的时候,握着剑柄的手都在颤抖,但雪茸还是不忘扭过头,朝那面色铁青的猎犬道别:“再见,长官。谢谢您的关心,我会记得吃药的。” 先前那家伙大抵是对自己没有多少杀心的,但这回肯定是有了。 雪茸转过身,抓牢了莱安,小伙子立刻跟受了惊的马一般,飞驰着逃离了现场。 梅尔赶忙跃到莱安的肩头,给面色惨白如纸的雪茸喂药。 刚一离开猎犬的视线,雪茸就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神气,兔耳朵终于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意识也变得迷离,就连吞咽的动作都要有梅尔的辅助才能进行。 “……”梅尔变回人形,从莱安的手里把人接过来,侧放到马车后座,让他躺好,“你拿命犯贱的本事真是让人佩服。” 雪茸闭着眼睛,假装昏迷不醒的样子,兔耳朵却悄悄往身后藏了藏,拒绝接受他的指责。 看着他的嘴唇渐渐恢复血色,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没怎么见过大场面的莱安更是一阵虚脱,直接颓坐到角落里去。 也不知道那个猎犬会不会追过来报复,莱安一回想起那人冰冻三尺的眸子,就忍不住一阵恶寒—— 而此时,在不远处的丛林里,闻玉白本人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许久,直到那扰人的燥热退去些许,才堪堪收回目光。 他转过身,状似不经意般伸手,摸了摸口笼,指尖刚好触碰那兔子用鼻尖贴过的地方。 脑海里快速闪现出那兔子弯弯笑着的眼睛,闻玉白的五指猛地收紧,从正面死死抓住了口笼,就像是掐住了兔子那羸弱细长的脖子一般。 “咔咔……”坚硬的金属结构在巨大的力量之下发出异响,闻玉白的手背也爆起青筋,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兔子的哀鸣,看见他歪着断掉的脖颈,面色铁青地死在自己的手心里。 手指越收越紧,直到他明显感觉到口笼支撑不住快要断裂,才骤然从暴虐的幻想中抽出身来。 闻玉白犹豫着收回手——再晚几秒,口笼断了,自己也就要一命呜呼了。 他抬头看着天,企图用深呼吸来平复自己的情绪,但很快他又咬紧了后牙——妈的,一股兔子味。 “不。”那人笑吟吟在他的脑子里说,“是丁香、茉莉、肉豆蔻。” “……”闻玉白再次握紧了拳头。 回药铺之前,他特意绕了个路,去附近的小溪狠狠洗了把脸,又随手揉了些野花抹在口笼上,盖住那若有似无的气味,才勉强能做到自欺欺人。 一推开门,正对上那半死不活的江湖骗子,眨巴着眼睛望着自己。 闻玉白看着他,沉默了片刻,说:“给他松绑。” 刚还在打瞌睡的队员们差点吓醒了:“啊?不抓兔子了?” 现在叫上队员,顺着气味去抓,其实完全来得及,而他又清清楚楚看到了兔子的样貌,发布一份协查通缉令,也是非常顺手的事——只要他愿意,那颗兔子头很快就能高高悬在皇城的正中央。 但不知道是哪根弦搭错了,闻玉白却说:“兔子不在这。” “意思是……他不会来了?”队员问。 “嗯。”闻玉白说。 这位长官长了张嘴,向来只会命令不会解释。没有人知道这一出到底是在干什么,莫名其妙地赶到遥远的埃城,又莫名其妙地空手而归。 但队员们也逐渐习惯了在莫名其妙中执行任务,于是只能有些不爽地转过身,给许济世松绑—— “我就说嘛!”许济世见状,立刻荡漾起笑意,“你们确实是搞错了……” 话音未落,闻玉白又转身看向他,表情无比平静:“兜售违禁药品是吧?送去拘起来。” 看着许济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又转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恐,闻玉白压在心底的火终于得到了释放——舒服多了。 这一趟至少还拘了个药贩子,队员们的心情得到了些许慰藉。但很快,就有人硬着头皮找上闻玉白:“队长……今天还继续抓捕吗?” 闻玉白停顿了两下,抬起眼,看着窗外暗沉下去的天色,说:“不继续了。” 队员不得不低下头,紧张道:“先生来埃城了……说是来关心你的工作……” “我知道。”闻玉白垂下眸子,几不可闻地皱起眉,起身,“走吧。” 片刻后,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许济世,剩下十来人紧紧跟在闻玉白的身后,像是兵分两路,压着两个不同重量级的犯人上刑场一般。 闻玉白已经习惯了被自己人盯梢,但眼下的情景,还是让他感受到无法忍受的烦闷。 他们正在走向埃城的镇中心,队员口中的那位“先生”,今晚就要下榻于此。 当然,来的必不可能只有他一人。 “汪汪!!”老远地,就听见一串欢快的脚步声传来,队员们抬起头,就看见一只巨大的伯恩山犬,正撒着蹄子朝闻玉白扑来。 和伯恩山犬的热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闻玉白脸上拒人千里的冷淡,似乎是看到他皱起眉,伯恩山犬在距离他快五米的地方,变成人形—— 一个高大又漂亮的青年跑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大白哥!!” 闻玉白显然不愿意和他腻乎,“啧”了一声把他的脑袋推开,那家伙还保留着犬态的行为习惯,半吐着舌头,用脑袋蹭他的掌心。闻玉白无奈地伸手,摸了摸这家伙的脑袋,看着他开心地甩起大尾巴,绕着自己左蹭右蹭。 闻玉白始终不理解,为什么会有家伙比起人类形态,更喜欢用兽态活动,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对他这么冷淡排斥,他每次见面还是会这么极致地热情,更不明白为什么他给人当狗,还能当得这么快乐…… 他又看了一眼这家伙晶亮亮的眼睛,叹了口气——算了,要是真能明白傻狗在想什么,倒是真该反思一下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清冷的男音,用东方大陆的语言呼唤道:“长生?” 青年听了,脑袋两边耷拉的毛耳朵兴奋地摆了摆,他转过头,看到来人时眼睛都亮了起来,立刻变回毛茸茸的大狗模样,匍匐到来人的身边去:“主人!” 闻玉白听到这声音,皱紧了眉头,不愿与人对视。 有点眼力见儿的队员们早已经退下,只留下闻玉白一人站在原地。 正前方朝这边走来的,是一位面容清冷、五官玉润的东方男子。他用白色发带高高半束着发髻,散落的长发及腰,一身素白飘逸的广袖交领齐腰汉服,手持一把白玉鞭,与这四周的西洋格调格格不入。 男子名叫闻风清,就是队员们口中的那位“先生”。 他曾是东方大陆某国的官员,因仕途不得志而选择远渡重洋,来到韦斯特大陆谋求前景。韦斯特大陆向来抵触东方大陆的旅者,但这人偏偏有些本事在身上—— 相传,他训犬本领极佳,精通烈性犬的驯化之道,手中更是培养出来两只素质极好、质量极高的高级猎犬,几乎可以解决一切麻烦,凡事出手,必定药到病除。 那两只猎犬,此时一只正趴在他的脚边撒欢,名叫闻长生,另一只则阴着脸、戴着口笼,遥遥站在他的对面——正是闻玉白。 “玉白。”闻风清走到他的面前,语气轻轻的,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性,“人呢?” 闻风清比闻玉白要矮上半个头,但说话时总是微微扬着下巴,细长的杏眼注视着他,总有种居高临下的高傲感。 闻玉白咬紧了牙,半晌才回道:“没碰到。” 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但闻风清握着鞭子的手还是收紧了。他没有继续追究没见到人这件事,而是有些愠怒地皱起眉,盯着他:“不懂礼数。” 闻玉白的牙也咬得更紧了——闻风清这四个字,意思就是让他朝自己下跪行礼,提醒他要喊自己主人、要用尊称,这件事情两个人僵持了十多年,依然每次都要提起,也每次都分不出胜负。 闻玉白极度讨厌这些强调“主从关系”的礼数,正如闻风清极度讨厌不懂礼数的猎犬一样——他们对彼此的倔强恨之入骨。 不出所料,这次对峙的结果,依然是闻玉白笔直站在原地,仿佛一阵耳旁风吹过。 眼看着闻风清握紧长鞭就要发作,身旁匍匐着的长生立马直起身来,用爪子扒拉他的手。 放在平时,鞭子早已经六亲不认地抡了过去,但这一回,闻风清忍住了——这会和他一起来的,除了上蹿下跳摇着尾巴的长生,还有两位教会的神职人员,他自然不会主动外扬眼前的“家丑”。 一旁的神父打起圆场:“闻先生,请您不要责怪他,这次的犯人本身就狡猾至极,追捕的难度大一些也很正常。” 闻风清没有回应,只是蹙着眉转身,结束了这场不愉快的见面。 晚餐是在埃城当地一家著名的蒸汽餐厅进行的。闻风清和神职人员在主桌商榷公事、共进晚餐,闻长生趴在桌脚下吃着主人赏他的鸡腿,闻玉白则自始至终站在门口的位置,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晚餐后,他们回到闻风清在埃城定下的房间——三间连着的房间,闻玉白看了一眼钥匙上的房号,毫不意外,自己被他们一左一右夹在正中。 等闻长生叼着狗链,乐颠颠地钻进自己的房间,闻玉白推开门—— 一只一人高的铁笼赫然出现在房间中央,他皱起眉,下一秒,身后就传来闻风清冰冷的声音:“自己进去,锁好。” 闻玉白轻轻挑眉,没有反抗,径直走到笼子中去。 他刚要从里面关上笼子,闻风清却三两步冲了过来。 “砰”,一声闷响,笼子的铁门在碰撞中乱晃起来。下一秒,闻风清就踏进了笼子里。 他一手直接掐住了闻玉白的脖子,另一手从笼子顶端拉下一根连接着铁链的颈环,“咔”地一声套在闻玉白的脖子上,接着,又固定住了他的手腕、他的脚踝…… 一通气势汹汹,闻风清的长发都半散开来,笔挺的衣襟变得凌乱,胸腔也因为情绪激动而上下起伏着—— 他看起来有些狼狈,而被他牢牢拴住的闻玉白,却始终顺着他的意,满脸淡然地任由他摆布,甚至微微扬起下巴,自上而下地睨着他。 这副充斥着蔑视的表情,直接让闻风清的愤怒达到了最高点,他几乎是下了死手去掐闻玉白的脖子,咬牙切齿道:“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个畜生。” 闻风清的手指都已经掐到泛白,但被掐着的闻玉白,情绪却没有半点波纹,他稳当当站在原地,似乎掐在脖子上的手并不存在。 许久,闻风清终于松开手离开笼子,“砰”地一声,将完全被铁链固定住的闻玉白锁死在门内。 他刚准备要走,就听见身后传来那人平静的声音:“闻风清。” 被自己养的狗直呼大名,闻风清又欲发作,可回过头,正对上笼子里那双幽火般渗人的双瞳,一时间他居然生出了些许寒意。 “我再提醒你一次,你现在能好好站在这里,只是因为你有我的钥匙。” 闻玉白看着他,平静道:“你最好做梦都在祈祷,我不会打开那把锁。” 12、长耳兔子012 这句挑衅带来的后果便是,闻风清用那根随身携带的、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了他半个晚上。 实际上,如果闻玉白早早服输求饶,给他带来心理上的满足,那么这场惩戒一定会结束得早很多,然而这家伙偏就跟不知道疼似的,纵使那人挥鞭子挥到大汗淋漓、抬不起手,他也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用那双冰冷的兽瞳幽幽瞪着他。 这样的态度让闻风清更是火冒三丈,他几乎下了死手去实施这场鞭刑,直到闻玉白握紧拳头,结实的铁铐传出即将断裂的“咔咔”声,闻风清才骤然收回手—— 他太清楚这野兽有着怎样的力量,一旦这家伙没了耐心,挣脱这个铁笼扑杀自己,也就是抬抬手的事情。 但这样离开必然丢了他的面子,和闻玉白对视片刻后,他开口平静地宣布:“bunny的事情交给长生了,我觉得你暂时还没有能力胜任。” 听到这里,闻玉白无所谓了一晚的态度,终于阴冷下来。 即便他再怎么不愿承认自己是个动物,但那刻在骨子里对猎物的占有欲,还是无论如何也消磨不掉的。 看见闻玉白脖子上暴起的青筋,闻风清终于大获全胜般释然了:“好好反思吧。” “砰”地一声,房门被关紧,只留下闻玉白被半吊在一人高的笼子中。他皱着眉,动了动脖子,正在凝固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 他身下的铁笼中满是飞溅出来的血滴,原本穿着的白衬衣早已经被划破染红,背上一条条旧疤上又盖上了新伤,暴露在充满血腥味的空气中,叫人喉咙发痒。 四肢和脖颈被固定住的姿势让他有些难受,闻玉白磨了磨快要忍耐不住的尖牙,沾着血的喉结上下滑动着。 口渴。闻玉白舔了舔嘴唇,血腥味让他更渴了——从刚才到现在,他没有进食也滴水未进,加上鞭子抽打流了汗失了血,他现在的身体是极度虚脱的。 实际上,不给他喝水进食,比那人不痛不痒的鞭挞来得折磨多了。闻玉白感受到了体力的流失,他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偏偏这时候脑子里又响起来闻风清的话——那人要把抓兔子的活交给闻长生了。 更烦躁了。 如果再喝不到水,他大抵就要自己走出这个笼子了,到时候的局面,对谁来说应该都不好看。 这样想着,他本来还保持着人类状态的修长手指,就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绷紧、冒出属于漆黑、尖锐的野兽利爪来。 他会把笼子撕破——或许不止是笼子,闻玉白这样想着,脑海里已经显现出了闻风清四分五裂的样子。 然而下一秒,房门被敲响,闻玉白骤地抬起头,还没等他哑着嗓子说点什么,门就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 门口,一只身形庞大的伯恩山犬小心翼翼地钻进房间来,它嘴里叼着一只竹篮,还没走进来,闻玉白就嗅到了一股食物的香气。 大狗蹑手蹑脚关上门,把篮子叼到铁笼门口,发现不大好递进去,这才小心翼翼变成人类的模样。 “哥,你还好吗?”刚刚变回人形的闻长生凑过去,摸了摸自己耷拉在脑袋边的狗耳朵,接着忙不迭弯腰给闻玉白递水,“看你一晚都没吃东西,我瞒着主人过来的。” 因为抢兔子的事情,他多少有点怨怼闻长生,但看到眼前这番情景,他又气不起来了。 “不怕他打你?”闻玉白抬起眼皮看他,接着又自嘲般笑了笑,“忘了,他可舍不得打你。” 闻长生大约是对这样的话完全免疫的,一边毫无芥蒂地给他递水,一边摇着狗尾巴说:“哥,你以后少跟主人顶嘴了,他生气了,你们都不好过。” 闻玉白知道跟他说不明白,便也懒得搭理,一个发力握拳,“咔嚓”挣断了右手的链子,伸手接过对面递来的水。 这家伙准备得确实匆忙,没有拿自己专用的杯子,口笼让他的进食进水都变得艰难起来,但闻玉白倒也是习惯了。 杯子递不到唇边,他便抬起头,悬空朝口中倒水,清水滑下了他的喉咙,也有一部分顺着下巴流向喉结,再带着一片鲜红的沟渠,蜿蜿蜒蜒爬向他的锁骨、爬进他的领口。 终于是解了渴,闻玉白又吃了点东西——这回那傻大狗倒是细心了些,帮他把食物切成小块模样,就着刀叉越过口笼、递进口中。 这样的进食方式,大约比装模作样的人类贵族还要斯文秀气,但闻玉白也忍了。 吃好喝好,他终于又觉得视野清明起来,那烦躁到几乎脱缰的破坏欲,也终于被压制住了——他总是在刻意用理智压制所谓的本能与冲动,当意志不够用的时候,他那不愿承认的本性,总难免会露出头来。 看他身上的伤口还滴滴答答渗着血,闻长生眨了眨眼,问他:“哥,要我帮你舔舔吗?” 舔舐伤口是动物非常基本的自愈行为,但闻玉白不大能接受:“不用了。” 于是闻长生看着他,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我走了哥,血味好重,闻得牙痒痒的。” 见闻玉白没有表示,闻长生上前一步,把脑袋抵到笼子前。 闻玉白看着他毛乎乎的脑袋,拿他没办法,手伸过去撸了撸,那家伙才甩起尾巴,刚准备离开,又被闻玉白唤了回来:“长生?” “嗯?”闻长生立刻转过头,“怎么了大白哥?” 闻玉白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在意:“听说你要接手兔子的案子?” 闻长生摇了摇尾巴,疑惑道:“没听说啊。” “马上就要听说了。”闻玉白说,“你想接吗?” “想啊!”傻狗亮着眼睛道,“主人安排的事情我都想!” “……”闻玉白沉默了半晌,又道,“长生啊,是这样的,这个案子之前是我负责的,所以我很清楚——这个兔子,比通报中说的还要危险,你自己一个人搞不定。” 闻长生立马被他唬住了,瞪圆了眼睛:“真的假的?” 说完他皱起眉绕着尾巴转了一圈,沉思片刻后得出结论:“哥,连你都没能一次把他抓住,看样子是真的很危险了。” 闻玉白挑挑眉,不动声色道:“嗯,我就是提醒你注意安全,遇到情况一定要跟我说,不要自己莽撞行事,知道了吗?” “嗯!!”闻长生很用力地点点头,“谢谢哥提醒我!!我一定小心!!” 孩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好骗,闻玉白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疲惫地闭上眼睛,放下心来,黑夜便在这逼仄的铁笼中匆匆划过了。 翌日清晨,埃城边界的某辆马车里。 雪茸经历了一夜高烧,身体终于有所起色、神智也恢复了许多,只是依旧虚弱得很,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莱安忙了一晚,也终于扛不住,抱着肚皮朝天的oo睡着了。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沿途传来一阵阵汽笛的嗡鸣,还有无处不在的、让人毛骨悚然的“注视”。 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怄了一眼,莱安吓得四肢乱飞,直接从梦中拔地而起,正在睡梦中的oo也“叽”地一声弹起来,哧溜一下钻到他腰窝窝后边去。 这一个动静,也差点把雪茸吓到心脏病发,他捂着扑通扑通的心跳,艰难地睁开眼。 这时大家才发现,马车停了下来,本应该在前面驾车的梅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车厢里。 “醒了?正好。”梅尔微微皱起眉,转身去箱子里翻找起来,“出了点事情,暂时过不去了,把衣服换好,注意一点。” “怎么回事?”雪茸接过花里胡哨的洋裙,皱起眉,忍着轻微的头痛,起身小心地扒拉开窗帘——他们现在正在埃城的城门口,来时这只是一条没什么人经过的小路,现在却熙熙攘攘堆满了人。 “‘午夜刽子手’,知道吧?那位略逊我们一筹的变态杀人魔。”梅尔依着窗棱,金色的猫眼冷冷看着窗外,“昨天晚上又出没了,就在埃城。” 雪茸闻言,原本蔫巴着的兔耳朵,又兴奋地站立起来:“真的?” 看出来这家伙没来由的激动,梅尔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把那蕾丝花边帽卡在他的头上,警告道:“别给我惹事,外面现在全是条子,进出都要核验身份,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说完,“哗”地一下拉上拉帘,把雪茸关在里面换衣服。 莱安终于搞明白了情况——好巧不巧,刚刚被他们从榜一挤到榜二的“午夜刽子手”,此时此刻也在身后这片诡谲的小镇之中。 而对于他们这群大老爷们外加一只鼠的通缉犯天团来说,危险系数最大的,必然不可能是专杀美丽少女的杀人狂,而是闻风而来骤然增大的警力。 简而言之,虽然不是故意的,但他们已经被条子包围了。 “那我们现在还能出得去吗?”莱安抱着oo,紧张地问道。 “暂时出不去了。”梅尔说,“等这家伙把衣服换好,我们回埃城,找个地方住一段时间。” 与此同时,埃城某高端酒店。闻玉白终于得到许可,解开了链锁、离开了笼子。 门口,闻风清牵着变成伯恩山犬的长生,睨着淹没在黑暗中的他。 “今天开始,bunny的案子就转交给长生了。” 虽然跟闻长生打过招呼了,但听到这句话,闻玉白还是很不耐烦地皱起眉。 他没作回答,只是轻轻将沾满了鲜血的白衬衫,一点点从自己的上身脱下来,再换上一旁放着的新上衣。 闻风清冷冷望着他,又不忘伸手摸摸长生的脑袋,那傻狗开心地直摇尾巴。 沉默了很久,也没有人继续说话,闻玉白抬头瞥了他一眼,准备离开。 擦肩而过的时候,闻风清又唤住他:“玉白。” 闻玉白不耐烦地停下步子等他发话。 “‘午夜刽子手’的事情交给你了。”闻风清看向他,“立功表现的机会,好好把握。” 闻玉白回忆了许久,才想起这个“午夜刽子手”是哪位—— 一个变态杀人魔。 闻玉白“啧”了一声,抓起外套披在身上,颇有些无奈地迈开步子离开—— 变态杀人魔有什么意思。 哪有抓兔子有意思。 13、目光女神013 深夜,旧教堂不远处。 穿着褪色红裙的少女,把醉醺醺的客人搀扶到正街的路口丢下,便转过身,毫不留情地走回她来时的那条街道。 这条街名叫“车厘街”,是一处阴暗隐蔽、却又相当“热闹”的小巷子。这里是埃城出了名的红|灯|区,用粗俗下流的说法,这里又被叫作“ji女街”。 少女就是在这里的一处店面工作、居住。 此时已经接近半夜三点,她今天接待了三位客人,现在浑身疼得厉害,只想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身后传来了客人震天响的鼾声,少女却不想看他半眼——和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耗了半个晚上,直到把他彻底灌醉了,自己才在他的身上摸到些“小费”,现在她恨不得快点让这人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反正巡逻的警督会捡到他,就算运气不好在马路睡上一夜也没什么关系,夏季的夜晚冻不死人,明天一早,就会有旧教堂的牧师碰到他的。 少女低头从胸口里掏出今天的“小费”,忍不住又数了数,瞬间便觉得今天的辛苦也算是值得了。 明天给自己放一天假吧,她想,终于可以给妹妹买一只新书包了。 想到这里,少女忍不住面露笑意,步伐都轻快些。 深夜的埃城冷清得有些吓人,除了不远处车厘街隐约营业的灯光,整个镇子的街道都漆黑一片,遍地可闻的锅炉声在狭长的巷口穿梭,像是吃人的怪物,叫一阵背后发凉。 少女浑身一紧,四处张望了一番,将钱塞回胸口,赶忙加快了步子。 听街上姐妹们说,最近附近治安好像不大好,这两个月已经发生三起命案了,最近又总听说有人似乎失踪了——说是似乎,因为干这一行的很多都是外地人,突然来又突然离开的事情太常见,大家谁也不会过问彼此的行踪。 或许是已经找到了有钱的靠山了,少女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又有些羡慕地心想,换做自己傍上了有钱的,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半步了。 少女踩着高跟鞋,在石板路上快步走着,“哒哒”的脚步声回荡在街巷里。她明明已经习惯了夜间出行,但今天这阴风嗖嗖的模样,还是让她感觉到有些害怕。 她下意识拢了拢暴露的领口,刚准备拐进巷子里,就感觉到背后一凉——似乎有人在跟着她! 少女的心脏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慌忙回头看去:“谁?!” 看到来人的轮廓时,少女长长松了口气,继而装作没事人一样,朝对方弯眼笑了笑,算是点头打了个招呼。 漆黑的夜让少女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很快,她便闻到了一阵浓烈的、刺鼻的血腥味。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人来时的巷子,身后是乌漆麻黑的一片,但借着月光又似乎能隐隐约约看到,地上有一大片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那血腥味,似乎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少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紧绷着身子看向面前的人。 下一秒,那人忽然迈开步子朝她快步走来,看到那家伙手里拿着的东西时,少女便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看来传闻是真的,少女失去意识前心想——妹妹的书包该怎么办啊。 清晨,一向安宁的埃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人们里三层外三层,把窄窄的路口围得水泄不通。 为了凑上最新鲜的第一手热闹,雪茸换衣服的速度都快出了残影。 “哗”地一声,拉帘被拉开。 雪茸穿着小洋裙,神采奕奕闪亮登场——长发、礼帽、长裙……他现在又变成了坎贝尔家那个不能说话的艾琳小姐。 他似乎还蛮享受女装的样子,走出来提着裙摆,朝莱安和梅尔行了个礼,那淡淡的香氛顺着裙边的风,轻轻在车厢内扩散开来。 莱安控制不住脸红起来,回头看向梅尔,发现这一向对主子极度不耐烦的猫,此时从下往上打量雪茸的目光,也变得难得温柔出神—— 果然,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如此漂亮的“姑娘”。 但很快,当他的目光聚焦到雪茸的五官时,表情就忽然冷淡下来,那股子不耐烦的劲儿就又冒出来了。 梅尔不情不愿地扭过头,掏出一个箱子,又呼啦啦摆出一堆化妆品,把正要往车下跳的雪茸一把揪了回来:“坐过来把妆化了,别顶着那张逃犯脸瞎显摆。” 雪茸似乎永远没脾气,被自家仆人呼来喝去也不生气,就这么乖乖坐到桌前,抬着头,任由梅尔在自己的脸上一顿捣鼓。 一旁的莱安对此情景十分好奇——家里除了已经不再爱打扮的母亲之外,只有三个哥哥,倒是很少见到这番景象,他抱着oo在一边观摩,像是在围观一位伟大画家创作作品。 雪茸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伸出手指卷了卷那及腰的金色卷发,笑道:“这头发也是梅尔做的,厉害吧?” 梅尔没有搭理他的阿谀奉承,面无表情地打断道:“请记住自己是个哑巴。” 一旁的莱安倒是越看越佩服得五体投地——梅尔真是除了做饭什么都会,比自己家那满地的仆人加在一起还厉害! 其实雪茸的五官底子很好,偏柔和的线条在长发的修饰下,穿上女装完全没有任何违和感,其实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以假乱真了。 但梅尔还是认真地为他的脸上铺上一层淡淡的胭脂,这清淡又不夸张的红晕,铺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倒是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健康了很多,接着梅尔又认真修了修他的眼型,完美遮住了他狡黠中带着锐利的目光,取而代之的,是真的像小兔子那样楚楚可怜、不谙世事的纯洁。 修完眼睛、涂完唇膏之后,梅尔盯着他的脸端详许久,似乎总有哪儿不满意,直到雪茸开口:“挺像的了。” “你不要开口。”梅尔咬紧牙关,不耐烦地警告他。 接着他又上下扫视了一眼,转身,从马车上的那个花盆里摘下一朵白色的小雏菊,用别针别在他的衣领上,表情这才满意些。 雪茸显然已经习惯了,伸手理了理那朵小花,接着重新戴回蕾丝礼帽,提着裙摆下车了。 怕他出乱子,莱安赶紧跟上前,只是脑子里还回荡着刚刚他无意提到的那句——“挺像的了。” 像谁?是具体的某个人,还是单纯指看起来像女生? 他不敢多问,只是把oo揣进兜里,紧紧跟到雪茸身边去——从现在开始,他便是艾琳·坎贝尔小姐合格的贴身侍卫。 下了马车,看到面前满当当的警员和猎犬,莱安就差点儿一阵腿软。 但想到这些人暂时不是奔着自己来的,莱安又慢慢镇定下来,一抬头,自家“艾琳”小姐,早已经提着裙子,硬生生钻到人群最中央看热闹去了。 “……” 梅尔说得没错,这家伙是真不怕死。 人群簇拥的中心,是一张通缉告示。而一旁,好奇心驱动的雪茸,早已经举起了刚写好的纸条,问身边的路人:“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路人扭过头,解释道:“‘午夜刽子手’又出来杀人了。今天凌晨,在旧教堂门口发现了一具女尸,应该是车厘街的布朗小姐……” 说完,他还很可惜地补充道:“听说死状特别惨,凶手还挖走了她的眼睛……那么漂亮的眼睛啊,像大海那么蓝,像宝石那么亮……” 路人还没说完,就正对上对面这哑巴小姐的双眸,近乎透明的浅金色在一瞬间揪紧了他的心脏,他张张嘴,没敢说出口的是——现在倒是有更漂亮的眼睛出现了。 雪茸倒是很擅长运用自己的外貌优势,趁着人迷迷糊糊,一口气把想问的都问清楚了—— 这已经是这两个月的第三起杀人案了,据知情人士透露,案发现场极其恐怖血腥,发现尸体的牧师直接当场吓病了。 “那又怎么确定是‘午夜刽子手’干的?”雪茸又问。 “除了他还能有谁!”路人反问道,“还有谁能干出这么恶心的事儿?” 目前,警方正在积极寻找布朗小姐的失踪的眼睛,给予这可怜的少女些许安慰。 说到这里,路人忍不住遗憾道:“哎,可惜,真的是太可惜了。” “呵,干那种勾当的人有什么好可惜的?”一旁的男人冷笑道,“烂臭下作的biao子罢了。” 这句话像是个火药星子,直接逼得两人吵了起来。雪茸是个不能劝架的哑巴,只能竖着耳朵,竭尽所能听到更多的八卦—— 这双眼睛的主人奎尔·布朗小姐,是旧教堂附近从事x交易的ji女。 此前在大陆的其他地区,“午夜刽子手”案件的受害者也多为ji女、拾荒者、无家可归的赌徒这类“边缘化人物”,因此在坊间,凶手其实有个更加直白粗俗的称谓——“垃圾清道夫”。 “那魔鬼一定是嫉妒那双美丽的双眸!”路人叹惋道,“那漂亮的眼睛啊!” 是啊,为什么要单独带走眼睛呢?雪茸皱起眉。 此时此刻,他又感觉到了埃城那无处不在的“注视”。 ——像是被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一般。 与此同时,埃城车厘街。 女孩的尸体在巷子最里头,曲曲折折的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闻不着,但闻玉白刚翻过警戒线,就忍不住皱起眉头——虽然人类不顶用的鼻子什么也闻不到,但对他来说,血腥味实在是太浓了。 一边的警官面色苍白地给他打预防针:“闻长官,死者身体被破坏程度有些严重……” “嗯。”闻玉白皱起眉,步伐放慢了些许,“闻出来了。” 喉咙发痒,全身燥热,想吃生肉。 这个念头快速闪过,闻玉白便第一时间从口袋里拿出特制的香水,沿着口笼的边缘抹了一圈,又吞服了一粒特制的丸剂,直到那血腥味散去些许,喉咙的刺痒感慢慢褪去,眉头才稍稍缓解开来。 猎犬就不应当调查命案,闻玉白无奈地心想,要不是他还算有些克制力,命案破不了不说,再犯下几桩案子倒是都有可能。 他想起了正代替自己出征的闻长生——那荤素不忌的傻狗,倒是大概率会喜欢这种任务的。 调整好了身体状态,再快步穿过狭长的小巷,站到尸体面前时,闻玉白的情绪要比所有人都平静几百倍。 面前的尸体死相可谓极其惨烈——她被人残忍地挖去了双眼,全身上下布满了发泄式的刀割伤,腹部被从上往下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被捣成了一摊血泥的内脏…… 身后几个警督,老远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扶着门框狂呕起来,跟过来的牧师和神父也接连昏过去几个,剩下坚|挺着的也统统面如死灰,似乎稍一松懈就会精神崩溃。 早在嗅到血腥味的时候,闻玉白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画面。他盯着尸体,面无波澜,直视着尸体脸上那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那黑洞便就这样幽幽地、毫不躲闪地回望着闻玉白,那洞的边缘狰狞无比,像是两张惊慌的喉口,歇斯底里地迸发出恐惧的悲鸣。 闻玉白戴上手套,仔细摸了摸伤口的边缘,然后开始慢慢地、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死者身体的每个角落。 忽然,他开口道:“为什么说是‘午夜刽子手’作的案?” “呃……”警官被问得一愣,这才为难道,“据说是上面又收到了他的署名信……” 闻玉白没有追问,而是道:“这个‘午夜刽子手’之前在其他地区作案,并没有挖人眼睛、还特意丢到别的地方的习惯。” 一旁抱着卷宗的小警督一听,立刻又低头翻阅检查了一遍,这才说:“确实是没有过……不过每次的现场都没有什么共性,所以……” 警员说得没错,这位“午夜刽子手”的作案风格非常的自由多变,有时候采用极端暴力的方式对尸体进行大肆破坏,有时候又干脆利落、一刀割喉就直接拂袖而去。 如果不是受害者身份统一、并且统一在作案后向皇室寄出带有“午夜刽子手”署名、并且笔迹统一的信件,这些案子大抵永远不会被人联想到一块儿去。 真是个富有创造力的杀人犯。 闻玉白点点头,不再深究,沉吟片刻后,掀开了死者的上衣衣领。 在警官诧异而又复杂的目光中,闻玉白从死者的领子上,摸到了一根别针。 别针和衣领一起被染成了血红色,藏在一片泥泞之中,仔细看才发现,别针上似乎还有残存的植物残片。 闻玉白捻起那别针,对着光观察片刻,得出结论:“雏菊。” “……什么?”警官问。 闻玉白没有回答,又在尸体上翻查了一遍,又找到了几片散落在各处、被血染红、很难被发现的雏菊花瓣。 他盯着那花瓣观察许久,拿起镊子一根一根存放在证据袋中,刚封好袋口,就听到身后就传来一声呼唤:“长官!” 巷子那头,一位面色苍白的牧师估计刚吐过一轮,听到闻玉白的声音,刚要礼节性地打招呼,结果一回头,看到这恐怖的画面,就又一口喷了出来:“呕!!” 闻玉白抬起目光看他,平静中带着嫌弃:“离远点,别吐尸体上了。” 警员赶紧给牧师递上一瓶水,拍拍他的后背:“坚持一下,一会问完话就可以走了。” 这位牧师名叫约翰·托马斯,是本起案件的报案人,也是现场的第一目击者。今天早上,他照例和教堂的另一位牧师杰克·福德一起,在旧教堂周边步巡。走到正街靠近车厘街的时候,忽然闻到路旁一个几乎不会有人经过的小巷子里,传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两个人凑上去查看,便看到了眼前这番情景。 闻玉白听完简要介绍,问:“那个杰克·福德呢?” 约翰一边捂着眼睛,一边哆哆嗦嗦回答道:“他、他看到之后直接吓晕过去了,我让路过的人帮忙把他送教堂了,现在应该正躺着呢……” 闻玉白又看了一眼面前惨绝人寰的情景,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 眼前这位约翰先生也被吓得不轻,一时半会估计也很难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闻玉白还是例行公事地仔细询问了现场的状况—— 他和预料的一样,没有听到可疑的声音、没有看见可疑的人,就是光天化日之下,一具新鲜出炉的女尸横空出世,直接将两人的美好生活劈成两半。 闻玉白又按规矩询问了随行的警督:“最近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 “……不好说。”警官摇摇头,“因为‘注视’的原因,埃城的固定居民很少,但是流动人口很多,所以很难判断。” 人员流动性强,就很难锁定所谓的犯罪嫌疑人,再加上受害者身份特殊,不仅自身来无影去无踪,每天要接触大量来自各地、鱼龙混杂的人,这无疑是再一次增加了侦破的难度。 闻玉白转身扫视着眼前比自己先到现场的人们——目击证人、当地的警员、跟着自己来的缉查行动组、跟着闻风清受邀而来的教会成员……满满当当的人,几乎个个都在尸体上留下了浓烈的气味,也个个都沾染上了那尸体的腥味。 对于普通猎犬来说,这样混杂的气味是根本不能分辨的,但闻玉白却不得不分辨得清清楚楚——他能分辨出几乎所有人的气味,它们不分主次地涌进闻玉白的鼻腔,分解出了无比庞大的信息量,再加上那无处不在的刺激性的血腥味,反倒扰得他有些头疼。 这些人可能做着美梦,以为让自己闻一闻就能找到凶手,闻玉白对此毫无担当——他可没有为他人圆梦的好习惯。 “人太多了。”闻玉白有些不耐烦道,“气味太杂,不好分辨。” 或者说,每个人的气味都那么普通,平平无奇到每个都不一样,却都又没什么区别。 不像某只兔子,哪怕是在千人的大教堂里,碰过的东西都还是那么好分辨。闻玉白里不适时地冒出这个念头,鼻尖又好似若有似无地闻到那独特的香味——丁香、茉莉和肉豆蔻,没有肉桂。 啧。闻玉白的额角暴出青筋来。 带头的探长被吓噎住了:“那……我让他们撤离?” 闻玉白没有理会,只是皱紧眉戴上手套,走到尸体的身边,微微弯下腰来,仔细观察尸体—— 她的身上带着一种几乎腌入味的廉价脂粉味,还有一种如影随形的、独属于男人的腥。除此之外,闻玉白嗅出了ji女短时间内极其复杂的人际关系,闻到了各种各样不同身份的气味——带着铁锈味的工人、沾着家畜血味的屠夫、抹着劣质发油的穷书生、带着铜臭味的贵族…… 过量的复杂气味让闻玉白几乎失去耐心,但他还是咬着牙,努力将这些成分抽丝剥茧。 直到他觉得太阳穴开始有些跳痛,才想起来抬头换了口气。 但这一次正常的呼吸,反而让他捕捉到了一个明明非常明显、却莫名被他忽视了的气味—— 这是一种辨识度很高的气味,如果硬要说起成分那便是“丁香、茉莉和肉豆蔻,没有肉桂。” 简单来说,那是独属于某只兔子的气味。 闻玉白的眼神在一瞬间冷冽起来,他戴上手套,轻轻摸了摸她们的口袋里。手帕、口红、脂粉……还分别有着几枚银币。 他谨慎地拿起银币,递到鼻尖前,甚至不需要这样的动作他都能肯定,兔子的气味就是从这些银币上来的。 所以,为什么带着兔子气味的东西,会出现在死者身上? 14、目光女神014 眼前这枚兔子味的银币,是个极其重大的发现,但闻玉白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怎么样?”埃城当地的警官急忙问道,“有发现什么吗?” 闻玉白不动声色地将那枚银币收好,然后道:“暂时没有。” 分辨出兔子气味的第一时间,闻玉白下意识反应便是——那兔子就是杀人嫌犯。 毕竟能上通缉榜首成为全民公敌,一个完全没有道德感的家伙,杀杀人对他来说应该也跟洒洒水差不多轻松。 但很快,他就回想起那家伙的模样,想起了那细胳膊细腿儿、甚至是吓一吓都能瘫痪的身子。 那个兔子的浑身上下,从单薄的肌肉到稀疏的骨量、再到明显锻炼不足的动作反应,里里外外都在告诉全世界,他只是食物链最底端的兔子,只有别人杀他的份,他不可能杀得了别人。 所以这家伙的银币为什么会出现在死者的口袋里?闻玉白又瞥了一眼面前躺着的女尸——跟ji女有金钱往来,除了这档子事,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如果不是杀人,那只能说明这家伙真挺浪的。闻玉白一边感慨这家伙纵欲过度,一边又莫名生出了一些几不可闻的嫌恶来——真是白瞎长了张干净纯良的脸了。 不管是杀人还是piao娼,都只会让闻玉白对那兔子的观感更加恶劣。 因为兔子的事情短暂分神后,闻玉白再一次仔细检查了被害人尸体——尸体上布满了不规则的刀口,很大一部分伤口,包括被挖空了的眼眶周围,都有肌肉收缩的迹象。 “被害人生前遭受到了虐待。”闻玉白说,“包括挖眼球的时候,人都还活着。” 警员们一听这话,脸都白了:“天呐……这是疯了吗?” 小巷子虽然偏,但尽头便是人来人往的市区,在这种地方实施侵害、虐杀行为,实在是过于大胆。 出于某种微妙的感觉,闻玉白并没有将调查得出的结果全盘托出——现场其实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信息。 死者虽然被生挖眼球,但令人意外的是,眼眶周围几乎没有血液流出的迹象。仔细看便发现,伤口周围有一层轻微的灼伤痕迹,比一般火焰灼烧伤更加细腻,且没有留下任何气味。 很显然,凶手在挖取眼球的时候,使用了某种特殊的手法,使得伤口性状发生了变化,究其目的,大概是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减少血液喷溅,提防猎犬嗅到气味信息。 挺狡猾的。 闻玉白继续检查——尸体的下/体有很惨烈的撕裂痕迹,应当是生前遭到了手段残忍的侵害,而下巴有明显的脱臼现象,齿缝间还残留有亚麻纤维,手腕、腰腹、腋下还有明显的勒痕,应该是用绳子捆绑造成的。 闻玉白思忖良久,喃喃道:“被绑过?” 警员支支吾吾地回答道:“这个……我们也注意到了,但是,就是吧……她们这个职业……这种,就很正常的……” 闻玉白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客人有什么特殊癖好,所以被害人有这样的伤痕也很常见。 但这些勒痕不仅周围红肿,甚至有的已经深深地勒进了肉里,很明显在捆绑过程中,受害人产生过剧烈的挣扎。 这触及到了闻玉白的知识盲区——人类玩癖好,真的会玩到这种程度吗? 闻玉白又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与其说这是一条巷子,不如说这是两栋房子之间的一条宽缝。路的尽头是死胡同,两边别说是门户,甚至连个能透声的窗户都没有,唯一的光源只有头顶的太阳——在夜间便只有朦胧的月光了。 按照他们先前的推断,被害人是走夜路时在此遭到了袭击,但真的会有人在这种死胡同里走夜路吗? 不用猜也知道,这群人一定会用“慌不择路往里钻”、“ji女就喜欢在这种地方搞勾当”之类的理由糊弄过去,但是,凶手真的能在这样昏暗的情况下,精准地挖掉被害人的眼球吗? 虽然从现场的血迹来看,这里一定是凶杀的第一现场,但凶手真的是尾随路人、碰巧选择此处作案的吗? 闻玉白心中另起猜测,但也懒得跟这群人类解释辩驳,便安排道:“统计一下近一个月来失踪未归、下落不明的女性,张贴一下告示,鼓励知情者报案。” 说完,他拍拍手:“叫人把尸体收拾收拾,现在去找眼睛。” “什么?”警官有些没反应过来,“您是有思路了……?” 接到报案后,全城警方都开始大力搜索被害人丢失的眼球,但即便全镇的猎犬都已经出动,也没有任何线索和结果。 闻玉白没有理会,而是径直带人来到了不远处旧教堂前,站定,朝广场正中央那巨大的圣坛扬了扬下巴: “答案都给了,还要什么思路?” 一刻钟后,猎犬在巨大的圣坛中央发现了一只被丢弃的密封酒瓶。 那是一只商店里随处可见的透明酒瓶,瓶口用木塞封闭,酒瓶内浸泡着的,正是奎尔·布朗那双美得摄人心魂的蓝色眼球。 眼球的水落石出,让调查组一阵振奋,但闻玉白拿到瓶子,却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别太乐观,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旧教堂门口的圣坛,是平日里教徒们投放贡品的地方,是传说中“与神明连接的通道”,因此,被埋在大量贡品中的酒瓶很难被发现。同样的,从圣坛中取出之后,酒瓶也早已沾染了几乎来自整个镇子的气味,根本分不出谁是凶手。 甚至,如果再迟半个钟头,圣坛会举行每礼拜固定的“祭礼”。教堂的牧师会将祭坛的贡品点燃祭天,即便是神仙来了,也没办法救回这对眼睛了。 对方是个聪明人,闻玉白心想——对付嗅觉灵敏的猎犬,干扰掩藏永远比抹除气味更有效果。 “没关系……”警员看着那瓶中眼睛,颇为感慨道,“眼睛找到,总归让布朗小姐安心一些了。” 闻玉白向来懒得共情人类的复杂情感,他抬起头,看了看广场正中央,那抹恹恹的太阳。 他自认为对这里的“注视”还算免疫,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里的太阳忽闪忽闪的,叫他后背一阵凉得难受——妈的,真烦。 同行的警官似乎也有同感,打了个冷颤也跟着搓了搓胳膊:“又‘睁眼’了,这次有点早啊……” 闻玉白:“睁眼?” “哦,就是指每个月‘注视’最强烈的一段时间。”警官解释道,“长官如果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应该就能感觉到了,这里的‘注视’是有阶段性强弱的,就像人类会眨眼睛一样,‘睁眼’时注视最强,‘闭眼’时注视最弱,有些精神敏感的人可能会受到比较明显的影响,所以很多人都不愿意在埃城久留……” 闻玉白闻言,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只玻璃小瓶,瓶中的双眼也就这样直勾勾望着他—— 如同一道永不闭合的视线一般注视着他。 在闻玉白忙着现场勘查的时候,雪茸终于听饱了八卦,心满意足地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莱安从头到尾都没敢转移视线,生怕眨眼功夫,那兔子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给弄丢了。 还好这家伙虽然一身机灵,但到底是个走路需要拄拐儿的病人,莱安三步并两步穿过人群,守在他的身边——也不知道是谁要守护谁,总之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跟着雪茸远离人群之后,莱安急不可耐地开口,仿佛一直被迫装哑巴的人是他不是雪茸:“哥,你不会要调查这个案子吧?” 雪茸顿住脚步,回过头,像是看傻子一样看他:“你疯了吗?调查案子是条子的事,我们瞎凑什么热闹?” 虽然被骂了一通,但这个答案倒是让莱安松了口气:“……那就好,我看你那么关心,还以为……” 看着莱安欲言又止的样子,雪茸笑笑:“好奇而已。” 说罢,他又抬起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用手指圈出一个环,将那颗巨大的黄铜心脏圈在正中央—— “没有了好奇心,这个世界就完了。”他说。 莱安下意识抬头跟着看了一眼那枚机械之心,那枚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推动着齿轮、滚滚运转的巨大蒸汽心脏。 ——好奇心啊。 回到马车里的时候,梅尔正变成黑猫,躲在马车角落里吃鱼。 看到他们回来了,眼皮都没抬一下,挪了挪身子弯起尾巴挡住了自己的食物。 雪茸一边摘帽子,一边伸手撸了一把他乌黑锃亮的毛:“放心吧我的小猫,除了你,没有谁会把这么腥的东西当宝贝。” 梅尔闪电似的亮起爪子,“啪啪”两下拍飞他的手,末了还拱起腰竖起毛,朝他狠狠龇嘴哈气警告。 莱安以前差点儿被哥哥的猫抓破相,见这架势就知道雪茸被抓得不轻,刚准备凑上去拉架,就发现雪茸被被抓的手背完全没看到划痕——梅尔是只很有素质的猫,至少挠主人的时候,还特意好心地把指甲收了回去,变成了两个不轻不重的巴掌。 雪茸似乎完全不会因为他的冒犯而生气,又抱起他,狠狠在猫脑袋上吸了两口。 在密集的攻势之下,梅尔慌忙把小鱼干囫囵吞进肚里,扑腾了几下无果,这才无奈地仰头“喵喵”骂起来。 好眼熟。莱安想起来,自家三个哥哥排队吸猫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诡异情景——好在梅尔变成人的时候,雪茸不会这样抱着他的脑袋狂吸,不然就算冒着生命危险,他也要从这两个人身边逃出去。 等雪茸好不容易吸爽了,梅尔精疲力竭地缩到角落,一爪子一爪子地摸索着自己的脑袋,连小鱼干都吃不下了。 见房间陷入沉默,莱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几乎他每隔一会儿就要问的问题:“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埃城暂时出不去,那就在这边住下来吧。”雪茸说,“正好可以等等老师一起走。” ——此时此刻,许济世正因为自己爱徒的举报,喜提15天警署包吃住套餐。 莱安可没有余力关心这位素未谋面的老师,只关切地问:“住旅店么?” “我亲爱的小少爷,住旅店和自首有什么区别?”雪茸笑眯眯看着他,“你要知道,我们现在是在逃命,不是在度假。” 莱安被他说的一阵脸红:“那怎么办?睡马车里?可是吃的怎么办?已经快吃完了。” 一听莱安说吃,梅尔又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挡住了自己的小鱼干。莱安觉得他做得对,再饿下去,自己保不准真要跟梅尔抢猫粮了。 “当然有办法。”雪茸一字一顿道,“去、化、缘。” “化缘”这个词,在西方大陆稍显陌生,但翻译成“要饭”,莱安就能听得懂了。 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一下子沦落到街头乞讨,莱安心理上有些难以接受,难免有些不解地问:“所以为什么当初把那么多银币全都送出去?那么多至少可以吃很久……” 来埃城的路上,雪茸吩咐梅尔和莱安,尽可能地多买些可以果腹的食物,但还没开始行动,就被无孔不入的警督和猎犬拦住了去路。 到最后,雪茸干脆让莱安将那一袋子钱都送给了路边乞讨的孩子,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他们成了路边乞讨的可怜人了。 “原来你还没想明白呢。”雪茸弯弯眼睛,颇有些怜悯地看着他,“钱可是流通最快的东西,如果上面沾着我的气味呢?” 15、目光女神015 此时此刻,闻玉白那位素质极佳但经验尚且不足的傻狗弟弟,险些迷失在了这遍地开花的兔子味里。 “汪!”大伯恩山犬在街头的卖肉摊前坐下,吐着舌头,第十三次发出“发现猎物”的信号。 随行的警官将信将疑地低下头,看着已经快被涂满的地图,又看了看目光笃定的闻长生,还是选择再添一笔。 他不知道怎么跟这只可爱的狗狗解释,一个正常的、只有两条腿的人类,是不大可能在一天之内走遍这么多、这么远的地方的。 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地询问摊主老板:“请问最近有一位兔子耳朵的男人来过店里吗?” 老板看到这样的阵仗,下意识紧张起来,回想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回答道:“……记、记不清了,好像没看到。” 毫不意外,警员准备拿出羽毛笔准备记录,可刚放下手中的绳子,闻长生就站起身来,摇摇尾巴,叼着狗绳的一端放到他的手里——好像生怕别人不牵着他似的。 警官看了一眼这毛乎乎的狗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真的太可爱了!这么可爱的狗狗,就算出错了又有谁会忍心怪他呢! 长生虽然看起来傻乎乎的,倒也毕竟是顶尖精英级别的猎犬,抬头看见那满是圆圈的地图,想了想,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 不得不开口说话的时候,闻长生就会变成人形,但他还保持着乖乖蹲在地上的姿势,下意识想抬腿挠挠下巴,直到动作别住了,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是个人。 于是他甩甩头,站起身来,接着看向临时掌管他的警官,非常真诚地说:“感觉有点不大对劲!” 不管他说的是自己变成人这件事,还是到处是兔子味道这件事情,确实都不大对劲。警官点头说:“是的!” 闻长生模仿人类思考的动作,摸了摸下巴,又走进肉摊店闻了闻,直到鼻尖停在小摊的桌上、那个沉甸甸的铁罐前。 闻长生伸手扒拉开罐子,直到看见满满的银币,他的动作停滞了下来。 “哇哦!”闻长生眨了眨眼,好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绕着铁罐子原地打了个转。 “钱?”警官问道,“他是来这里买肉吃了吗?” 闻长生又凑到店老板面前,亮着眼睛抱着毛爪子作揖:“可以让我进去闻闻吗,老板?” 闻长生不管是兽态还是人形,都非常讨人喜欢,店老板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凑过来的脑袋,方才的紧张害怕也都不见了:“可以!” 在警官的牵引下,闻长生低头在店里快速扫描了一通,很快得出结论:“除了罐子里的银币,其他的地方都没有很明显的兔子味,所以兔子应该是没来过!” “可是……他的东西……”警员说了一半,才想明白了,“啊!” 闻长生嘿嘿乐道:“这可不算是他的东西。” 若是衣服或者挂件,十有八九是兔子亲自留下来的物件,但钱可是唯一一个不需要他本人到场,就能带着他的气味迅速走遍天涯海角的媒介。 警官又低头看了一眼被画得花里胡哨的地图,这才后知后觉,他们早已经掉进了兔子留下的圈套。 “真是个狡猾的兔子!”闻长生兴奋地摇摇还没收回去的尾巴,面上是一尘不染的阳光灿烂、真挚无邪,“好想把他吃掉!!” 与此同时,那位正被猎犬垂涎的“狡猾的兔子”正在解释:“这些银币我特意让梅尔帮忙,放到我平时经常穿的衣服里,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听到这里,莱安愣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即便雪茸非常注意掩藏气息,但如果是能力出众的猎犬,也不可避免地会嗅到蛛丝马迹。 所以,与其绞尽脑汁让自己“隐身”,倒不如让沾着自己气味的银币流向整个大陆,让全世界都是自己的踪迹。 “原来如此!”莱安不免心生佩服——这人真的是太狡猾了!自己跟着他走,应该会很安全吧! 但他忘了,这人善于脱离危机,但更擅长创造危机,比如亲手挥霍掉了满口袋的钱,导致马车上除了梅尔专用小鱼干,其余的什么也不剩了。 此时,饿了一路的oo终于体力不支,像一滩牛奶一样从莱安的口袋里流了出来,翻着白眼,肚子叽里咕噜一阵乱吠。 看着摊在地上的一面鼠饼,莱安赶紧把他捧回手心,斗着胆儿望着梅尔。 他亲眼看见这个不和善的猫,朝他翻了个冷冰冰的大白眼儿,但还是装模作样地迈着猫步走开,把自己的小鱼干让了出来。 莱安赶紧捏了一根小鱼喂到oo的嘴边,那小家伙闻到味儿,直接被自己的口水呛醒了,抱住小鱼头就咔咔啃起来。 莱安满怀感激地抬起头,梅尔倒是并没有搭理他们,只是迈出前爪伸了个懒腰,便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走了——他真是个大好人!!莱安心想,他和雪茸可以说是完全相反,有些人表面和善温柔,背地里比谁都狠心,而梅尔虽然嘴巴毒得能杀人,但心肠倒是相当软的。 真好啊,自己的身边又是聪明人,又是大好人。莱安忽然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乐观。 在马车里短暂休息片刻后,誓死不愿吃鱼干的雪茸终于饿了。他一边躺在沙发上摆弄着手里的机械小狗,一边伸着脖子道:“梅尔——我好饿——我们去化缘吧——” 正趴成一团睡觉的梅尔睁开眼睛,有些恼火地竖了竖背上的毛,但还是变成人形去驾车了。 马车慢悠悠开起来,雪茸苍白的脸色也恢复不少。转身在身后的小箱子里翻找起来。 看莱安好奇地探过身去,雪茸主动解释道:“虽然是要化缘,但总不能吃白食,临走前多少得送点礼物给人家。” “……”莱安不想拆穿他——这人哪是想送什么礼物,不过是随手留下自己的气味,继续扰乱猎犬的工作罢了。 正在驾车的梅尔听到了,冷着声音警告道:“别动我东西。” “放心吧,你的东西我碰都不会碰的。”雪茸一边扬声回答他,一边笑着对莱安说,“猫咪护食真是个坏习惯。” 说完,他从箱底拿出小螺丝刀,在机械小狗的背后旋了两下,再拧紧它肚皮下面的发条,小狗立马就摇起尾巴摆起四肢,欢快地在桌面上行走起来。 很可爱,这神态动作,看起来就像是真的活物一般。莱安正心生喜欢,就看到雪茸又拿出了个拇指大的小棍——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他手杖的缩小版。 果然不出所料,随着“咔咔”两下,圆棍的前端开出一个口,雪茸举起掌心,将洞口对准那小狗的狗头—— “砰”一下,一枚小钢珠从圆棍顶端射出,正中机械小狗的脑袋,小狗似乎被触发到了什么开关,立刻歪倒在地,耷拉下耳朵,闭上眼睛,舌头还吐出来半截儿。 莱安的心跟着小狗一起崩了:“啊!” “儿童益智玩具——杀死小狗。”雪茸弯着眼睛,把白眼的小死狗和迷你枪递给他,“你要玩吗?” “不!不用了!!”莱安严词拒绝,心里暗暗担心,这人不会要把这种东西当成送给别人的礼物吧! 正在走神的时候,远方遥遥传来一声火车的鸣笛,雪茸拉开窗帘,欣赏着这座他很喜爱的小镇—— 这里人口不多,大多是来打工赚快钱的外地人,他们大多穿着工装、背着燃料和工具,在路边的工坊来来往往。 与稀疏人口不符的,是这里高度工业化进程。埃城的厂房比住宅更多,建筑大多是用红砖和铁皮拼接混合打造,在阳光下反射出硬朗坚实的光泽,家家户户都装上了锅炉,随处可以听见轰隆的机械与蒸汽轰鸣。 打眼望过去,小镇遍地都是一片铜黄色,有着一种虚无的欣欣向荣感,看久了却又觉得蔫蔫的,让人不大舒服。 莱安望着窗外,眼看着路边的行人越来越多,他知道,他们应该是在往镇中心赶。 这让很有逃犯自觉的莱安紧张不已。 但还没等他开始窒息,更窒息的事情就接踵而至了—— “梅尔,直接去旧教堂。”雪茸说。 梅尔照旧没有搭理他,倒是莱安反应了半天:“……嗯?!!旧教堂??” 刚刚还说,命案的案发现场就在旧教堂附近,估摸着这会儿还有大量警力在附近徘徊,这人这会儿过去,岂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雪茸看着莱安一脸震惊,拿起手杖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不去教堂,到哪儿去领免费的午餐?” 说罢还装模作样地比了个祈祷的手势:“信神的可都是善良的人,如果他们拒绝给予我们施舍,就只能说明他们的信仰不够坚定。” 莱安已经没有心情吐槽他的道德绑架了,只弱弱道:“哥,那边刚发生命案,现在全是警督和猎犬呀……” “怕什么?”雪茸笑起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说完,他忽然想起了某位戴着漂亮口笼的家伙、那个对于他来说真正的危险所在—— 那家伙,现在还在埃城吗? 16、目光女神016 同一时间,在他们的目的地附近,闻玉白刚刚结束初步的现场勘查,终于脱离了满是血腥味的现场。 同行的牧师给他端上了一杯金盏花水:“长官,要不要喝点儿?” “不用了。”闻玉白是半点儿都喝不下。闻了那么久的高浓度血腥味,这点东西当然润不了嗓子,他现在只想喝点温热的——比如咬断一只兔子的大动脉。 这样的联想让他浑身都开始烦躁得发热,在决定开口前,闻玉白想了想,又吞了一粒抑制药——今天已经超出剂量两倍了,过量服用会让他失去嗅觉,也许是让他丢掉了破案的法宝,但对他本人来说,却是如释重负。 过于灵敏的嗅觉,对他来说早就是一种无比沉重的负担了。 吃完药再抬头,闻玉白便觉得整个人冷静许多,思路也被打通了。 他捏了捏鼻梁,发现真的什么都闻不到了,便开始梳理起线索来:“首先是死亡时间,根据尸僵可以判断,差不多是在昨天夜里十二点以后、凌晨三点之前。” 闻玉白虽然态度懒散,但工作效率颇高。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做的笔记,分析道:“根据尸体的状态来看,凶手应该有绝对压制性的力量,可能是一个身形高大的成年男子,也不排除团伙作案的可能性。” “从尸体身上的刀痕还能判断出来,凶手应该熟练使用刀具,并且精通人体结构。”闻玉白思索片刻,道,“可以重点查一下这段时间新来埃城的外科医生、屠夫,其他具有以上特质的人,也应该纳入筛查范围。” 小警员一边听一边记录,说实话,这只猎犬虽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一鼻子就能嗅出凶手,但跟他在一起工作,确实很踏实、很有安全感。 “具体的分析,回头让人写一份报告出来。”闻玉白合上本子,“现在带我去走访一下被害人的社会关系、顺便再去看看那位病倒的牧师。” “好。”警员点头,给他带路,“都在不远,死者生前工作的地方就在案发现场附近,牧师就住在旁边的旧教堂,都顺路,步行就到了。” 不久之后,空荡荡的车厘街内,一队警督猎犬浩浩荡荡涌了进来。 毕竟发生了命案,自然直接影响到了大家的生意。狭小幽长的巷道里,平日人来人往的小路此时一下子冷清了很多。 面对这门可罗雀的萧条,暂时没有生意的姑娘只能站在店门口,朝着偶尔经过的行人竭尽所能地抛着媚眼、搔首弄姿,恨不得把“亏本清仓大甩卖”挂在胸前,贴在脸上。 这大概也是这类人频繁出事,但又从来“不知悔改”的原因——谁不知道干这行下作、危险,又有谁宁愿顶着命案的晦气也不愿缺勤一天?毕竟想要生活,就得好好赚钱。 闻玉白仔细观察着周边的街区环境和人员成分。 这里有人类也有兽人、有穷人也有富人,平时身份差异巨大的种族阶级,在这一方小小又腌臢的天地里,毫无芥蒂地交流融合了。 闻玉白身材高大、穿着体面、长相俊朗,还是个从没见过的陌生面孔,自然成了这条街上的抢手饽饽。 有姑娘掐着蜜似的声音唤他,还有人朝他勾着长尾巴嬉笑,但却没人敢正经走上前去的——这人看起来有点凶,一些拉客惯用的小伎俩,倒是有些不大敢使出来了。 跟在闻玉白身后的警员瞪着眼,指着她们的脸发出警告,带头的闻玉白到好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穿过街巷,来到被害人奎尔·布朗平时工作、居住的地方。 这个地方藏在巷子很深处,门口挂着一张旧褪色的帘幔,帘子后是黑洞洞的房间。 这里没有牌匾,也没有任何标志,只是藏在这种地方,所有人都对它的存在心知肚明。 推开帘幔的时候,闻玉白就庆幸自己暂时关闭了自己的嗅觉——脏乱的沙发、靡乱的男女、四处纷飞的衣物…… 光是看这些画面,闻玉白都觉得有些微微头痛起来。 配合问话的是奎尔·布朗的“同事”和“老板娘”,统共也只有堪堪四人,因为命案的事情,大家显然早没有心思做生意了。 面前的姑娘们一个个面色苍白,早晨起来妆此时已在脸上一片斑驳,显然有人是痛哭过的。 警官以为是姐妹情深,看到好朋友去世难免悲痛,但仔细一问才知道,大家更多是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担忧,对这位潜伏在她们身边的杀人犯感到恐惧。 “这、这日子还怎么过……”一位姑娘一开口,豆大的泪珠就卷着斑驳的底妆,扑簌簌流淌下来,“谁知道下个是不是就轮到我?” 情绪的传染能力很强,不一会儿姑娘们就哭成了一团。闻玉白不擅长应对这些,只能硬着头皮将他们一个一个带到隔壁单独问话。 奎尔·布朗生前就是在这里的一家店面工作。据了解,她并不是本地人,大约在遇害前一个多月才从南方城市搬来埃城,在这里从事着廉价se情服务,还没跟大家熟络起来,就已经出事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都这样,来来去去的,根本留不住人。”店里负责拉客的老板娘耸耸肩,说,“尤其是埃城,没有多少人能接受每天被‘盯着’,所以能待得住的人很少,你问我我也答不上来什么。” 换句话说,就是老板娘想撇清责任,不愿过多回答关于奎尔·布朗的相关问题。很显然,她也教过其他女孩儿不要乱答,问来问去,得到的答案都是如出一辙的糊弄。 闻玉白就当没听见,继续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当时她有没有跟谁有过接触?” “我只听说她被人看上了。”老板娘说,“他们有钱人就喜欢这种水灵的。” “被人看上了?”闻玉白问,“是谁?” “不清楚啊,我也只是听说。”老板娘道,“那丫头长得好看,听说又会跳舞,本身就是抢手饽饽,我们这种小地方留不住很正常的。” 闻玉白:“小地方留不住?她是去别的地方了?” 老板娘开始不耐烦了:“我不知道!我都是听说的!她都好一阵子没回来了,你问我我能知道什么!” 老板娘拒不配合的态度让同行的警官很不爽,闻玉白却颇有耐心地点点头,说:“所以她昨天晚上不是在店里,对吗?” “是啊。”老板娘说,“少说也有半个星期没见着了。” 闻玉白回头看了一眼随行警员,他的目光里没有多少情绪,可那人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紧张地站直了。 “所以,虽然被害时间是昨天晚上,但是并不能肯定是昨晚遇袭、失踪的,对吗?”闻玉白问。 “是……是!”警员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不是我说,这丫头出事我一点都不意外。”老板娘叹了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性格怪孤僻得要命,没几个钱还嫌这嫌那的,店里的房间她不住,自己赚那几个钱估计都不够交房租的。” 闻玉白问:“她自己租房子?” “对,不远,就在街对面。”老板娘说,“讲究着呢,从来不带客人回去,我进去看过,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哪儿有干这行该有的样子。” 闻玉白看了老板娘一眼,看得出来,这人虽然嘴上说着嫌弃的话,态度也在竭力表达着无所谓、不关心,但看到她通红的眼角,闻玉白便知道,她打心眼儿里还是很心疼、很喜欢这个孩子的。 “那麻烦你带我去一趟她家。”闻玉白起身说。 奎尔·布朗的廉租房和车厘街隔了一条正街,那条川流不息的主街横跨在中央,像是把整个埃城划分为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闻玉白一边梳理着案情,一边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这座小镇。 因为命案的事情,今天马路上的人流量显然比前几天大上不少,轰鸣的机械声遮盖了人群的喧闹,反倒是显得空气寂寥又抽离。 闻玉白冷漠地打量着人群,点点剥离着自己寻找的对象—— 他尝试着站在凶手的角度,迅速地审视着路边可能被盯上的人,他飞速整合着她们的特征,脑海中回忆起“午夜刽子手”先前的作案对象。 一直到身边传来一串慢悠悠的马蹄声——哪家达官贵人乘着马车来这种地方?闻玉白下意识抬起头,正对上马车,一辆被黑猫兽人驾驶的马车。 窗外,轻纱似的幔帘被人撩起,下一秒,一个金色长卷发的少女微微探出脸来,她似乎是想看看路边那台正在做着爆米花的气流膨化机,却不想,目光正巧对上了路边的闻玉白。 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闻玉白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这大概就是“午夜刽子手”做梦都想挖走的那种眼睛,宛若被水洗过的澄澈天空,干净透明、没有一丝杂质。 少女的容貌也是无可挑剔,轻透的妆容将她的面部线条软化柔和,看起来只叫人觉得舒心喜欢。 但闻玉白不是那感到舒心的一类——看到少女的那一瞬间,那强烈的熟悉感让他的心率都加快起来。 闻玉白蹙起眉,此时,他恨自己吃了过量的药,闻不到半点气味了。 似乎是看到了死死盯着自己的闻玉白,少女先是微微一怔,很快又弯起漂亮的眸子,轻轻朝他挥了挥手,礼貌致意。 闻玉白没有作出回应,就这样死死地盯着少女的脸。 虽然闻不到气味、虽然不管是性别、长相、装扮、气质都完全颠覆,但闻玉白还是危险地眯起了眼—— 兔子。 17、目光女神017 直到马车载着少女的身影离开了视线,身后的警官才小心地唤道:“闻先生?” 看见闻玉白回过神,警官才试探道:“是有什么发现吗?” 闻玉白回头,又看了一眼马车消失的街角,淡淡道:“没有。” 没有“午夜刽子手”的线索,但是有兔子的线索,这早已不在他的工作范围内,但却是他一直以来惦记着的私仇。 看来没来得及逃走。闻玉白轻挑眉尾,装作不经意般问道:“还在封城?” “对。”警官说,“皇室那边施压了,说是一定要尽快抓住嫌疑人。所以可能会一直加大排查封锁力度,直到案子了结。” 看来兔子一时半会儿是逃不掉了,闻玉白的心情愉悦起来。 实际上,如果他刚刚冲上马车,直接将人生擒,以他的能力现在肯定满载而归了。 但他偏不。 闻玉白回想起那家伙硬撑着一口气、还坚持要挑衅自己模样,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家伙,得好好陪他玩玩儿才行。 街角处的马车里,雪茸把探出窗外的半张脸收了回来,关上窗帘,然后回头看向莱安。 莱安本来正抱着oo打盹儿,一看雪茸这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忽然就绷不住了:“哥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雪茸没有立刻坦白,只是问道:“我这个样子,能看得出来我原本的长相吗?” 莱安不明就里,但还是非常认真地上下审视了一番——自己第一次看他女装时,大概是时间紧任务重,那人几乎是带了个假发抹了个口红就出来了,所以当初自己很轻松就认得出来。但这一回,梅尔用那堪称鬼斧神工的技术,几乎已经给雪茸换了一张完全不一样的面孔。 “很难。”莱安坦诚道。 看到他松了口气的模样,莱安反而紧张起来:“……怎么了?” “没事儿。”雪茸转过身,给自己倒了杯红茶压惊,“刚刚看到狗了。” “哦……”莱安反应了几秒,才惊慌起来,“啊??猎犬?!!” 雪茸摘下帽子,“biu”地一下,长长白白的兔耳朵滑落出来——耳朵都冒出来了,看来确实是吓得不轻。 “嗯。”雪茸捋了捋自己的耳朵,又喝了口茶,平静地陈述道,“我还跟他打了招呼。” “……!!”这回该莱安绷不住了,“什么?!那他发现你没有??” “不知道。”雪茸又喝了一口茶,“他一直盯着我看,但是没追上来,那就当没发现好了。” “……”莱安崩溃了,“这是想当就当的吗?!” “那还能怎么办呢?路封住了又出不去。”雪茸干脆躺回椅子上闭目养神,“别想太多,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莱安不知道该说什么——挺好的,精神胜利也是一种胜利吧。 雪茸抬眼盯着眼前那扇小窗子,脑海里却又闪过那个人,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别的不说,那家伙长得还挺好看的。 可惜了是条狗。 半小时后,马车终于开到了镇中心的旧教堂边。 这座教堂算得上是埃城的标志性建筑,虽然不算高耸也不算华丽,但那古朴的质感?浸润在阳光下,仿佛是被历史遗落下来的一笔精致的遗产。 不规则的石块砌成的墙壁上,蒙着一层厚厚的苔藓,那颇为古老的石砖之间,嵌着一排排光亮的金属齿轮。这种新旧交叠的感觉,就好像是旧时光编织了一件斑驳的圣衣,却被年轻的信徒缝上了崭新的纽扣。 和大陆所有的城镇一样,教堂就是整个埃城的最核心。即便是发生命案,警方也尽可能缩小封锁范围,不敢对来往的信徒有半点儿影响。 ——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耽误了大家做礼拜,那可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看着一边堵得水泄不通的小巷子,又看了一眼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旧教堂,莱安几乎快要昏厥过去——很好,继恐高之后,他又患上恐人了。 来到教堂门口,雪茸整理好着装,跳下车便头也不回地钻到人群中去,莱安已经习惯这人不打招呼就到处乱窜,赶忙三两步跟上他的步子。 这一回,梅尔难得也跟了过去——现在的情况他不出面是不行了,谁叫雪茸和莱安,一个是不能说话,一个是不会说话。 旧教堂面积不大,风格也与大陆整体风格十分贴近——正中央的机械之心?雕塑、内部精雕细刻的机械图案、挂满机械仪表的华丽长廊…… 教堂内,除了前来礼拜的信徒之外,还有一位年近中年、面目慈善的神父。 他慢悠悠走在教堂中,抬头看见屋侧的油灯忽闪着熄灭,便呼唤道:“孩子们,出来干活了!” “呼啦啦”一声,一群巴掌大的小蜥蜴人从四处聚拢而来。它们飞上屋顶侧方的油灯前,从口中喷出火焰,合力将吊灯壶中的燃油点燃—— 它们是供职于教堂的照明工,微弱的火魔法可以让这个身份低微的种族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教会的一份小善心,让它们至少不会因为贫穷而饿死街头。 小蜥蜴点完灯之后,又呼啦啦围到神父身边。神父挨个儿摸了摸他们的下巴,又撒了一把面包虫投喂。 莱安正躲在雪茸身边看得出神,没注意口袋里馋得发疯的oo,直接哧溜一下蹿了过去。 回过神的时候,那家伙已经愉快地钻到蜥蜴堆里,吸溜吸溜大快朵颐起来。莱安赶紧去捞鼠,就听见神父笑起来:“嘿哟,看来是饿坏了,就让它吃吧。” 这个神父慈眉善目的,看上去就不像是个坏人,莱安一下子放下心来,与此同时,雪茸也提着裙摆、踩着他的小高跟,在梅尔的搀扶下来到了神父的面前。 两个平时嚣张跋扈的家伙,此时非常乖顺地在神父面前行了礼。 “伟大的神父。”梅尔垂着眸子道,“冒昧打扰,还想请您帮帮我们。” 原来这人还会用敬语!莱安大为震撼,不过很快也想明白了——要饭么,不寒碜。 神父看出他们有困难,便领着他们来到后门——这是教堂里神职人员平时休息的地方,神父一家子就长住在这里。 “是这样的,我们偶然路过埃城,结果刚好遇到了封城。”梅尔背着猫耳朵,即便没有什么表情,但看起来却非常楚楚可怜,“不巧,身上的盘缠用光了,住不起旅店,本来想着在马车上凑合一下,但大小姐她不会说话,身体还不大好……” 正说着,雪茸便捏着嗓子“咳咳”起来,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 梅尔顺势看了一眼莱安,莱安收到信号,赶紧红着脸乞求道:“……求求您了好心神父大人,发发善心帮帮我们吧。” 吃饱喝足的oo也赶忙爬到莱安的肩上,给他作揖:“啾啾!!” 慈眉善目的神父一听,发自内心地怜悯起来:“可怜的孩子们!我是神父,我的使命就是竭力去帮助遇到困难的人!我愿意给你们提供一处避风港,助你们早日渡过难关!请跟我来……” 神父一边说着,一边带他们去教堂后的客房休憩。据介绍,神父姓莫里斯,有个跟莱安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女儿,所以看着他们,就跟看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切。 “我女儿的学校已经放假了,等她回来,一定跟你们很玩得来。”神父一边笑着,一边看向墙上的那面时钟,忍不住喃喃自语道,“怎么还不见影儿,这丫头又去哪里贪玩了?” 神父的真诚善良,让莱安愧疚万分,但是那俩缺德的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了神父的善意。 按照他们的话说,行善是他们修行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们这是千里迢迢送业绩来了。 好吧……挺好的,莱安也只能这样跟着安慰自己。 与此同时,车厘街对面的群租房内,闻玉白在老板娘的带领下来到了奎尔·布朗的住处。 和老板娘描述的一样,奎尔的房间虽然小,但是整理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苟,看起来不像是个生活糜烂ji女、而像是个青春期少女该有的房间。 闻玉白在屋内快速扫视了一圈,然后得出结论:“这房间住了两个人。” 经他这么一提,大家才发现,这里很多日常用品都是双份的,再看老板娘的表情,显然也是完全不知情。 警督问道:“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不知道,没听说啊!”老板娘懵了,“平时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异常啊!” 闻玉白皱起眉戴好手套,径直走到奎尔布朗的床边,在枕头下面,他找出了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小物件。 这是个铜制的卡片,卡面上用很细致的工艺,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花纹中间便是一个花体字的名字——这是一张班德尔机械学院的学生证。 看着闻玉白拿着铁片研究,有人便道:“现在的学生,早熟得很呐!” 闻玉白没有搭理他,只是嘀咕了一句:“女的?” 有人一听,扬了扬眉,笑起来:“女的跟女的,也有!” 还没等闻玉白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老板娘就有些疑惑地凑了过去。 闻玉白将牌子递给她,看到名字的那一瞬间,她明显怔愣住了:“阿丽塔?这不是莫里斯神父家的女儿吗?” 老板娘这句话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虽然闻玉白不认识什么神父的女儿,但光是看她的反应也猜得出来,这个人按照常理,并不应当出现在这个地方。 听到老板娘的呼唤,本来录好口供跟着来现场的姑娘,也探过头来:“嗯……我前不久确实是看到过阿丽塔和奎尔待在一起的,具体是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闻玉白问:“那你们最后一次见到奎尔的时候,阿丽塔和她在一起吗?” 姑娘思考了很长时间,才有些不确定道:“……好像是吧,但我上一次见到她们,也有大概一个星期了。” 在这种地方,姑娘们的行踪一个赛一个神秘,人际关系也是一个比一个复杂。奎尔又是新来的跟大家玩不到一块儿去,自然也没有人深挖她和阿丽塔的关系,能记得两个人共同出入过,都已经是很难得的线索了。 除了那枚名牌之外,卧室旁的小桌上还放着一把小螺丝刀,极大可能是阿丽塔留下的。 种种迹象表明,奎尔·布朗遇害之前,大概率是和阿丽塔生活?在一起的。 闻玉白带走了那块名牌,道:“去找阿丽塔·莫里斯。” “阿丽塔·莫里斯……?” 教堂后的住宿区,雪茸站在一扇木质的房门前。 眼前这扇木门上挂着牌匾,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房间主人的名字——“阿丽塔·莫里斯”。 门是最简单不抗造的简单木料做成的,但与此相呼应的,是门把手上一把非常精致的锁。 这锁的结构很显然不是市面上流通的,大概率是房间主人自己做的东西,虽然用到的技术并不复杂,但是雪茸只是扫视了一眼,便能看出来背后主人制作时非常巧妙的思路。 技术尚且稚嫩,但真的很有天赋。 听莫里斯神父说,他女儿是机械学院的学生,眼前这把锁很好地证实了这个消息——这绝对不是一个门外汉能做出来的玩意儿。 现在,门锁着,雪茸知道自己能打开,他不至于缺德变态到擅闯小姑娘房间的地步——尽管跟他一起偷溜过来的oo十分好奇。 雪茸蹲下身来,看着这只肥仓鼠用小爪子奋力刨门:“你想进去?” oo打心眼儿里有些怕他,但是很显然,面前这扇门对它的诱惑,稍稍胜过恐惧一筹。 它缩着脖子打量了一眼雪茸,还是毅然决然回过头,继续它愚公移山般的刨门伟业。 雪茸看着它飞出残影的爪子,又看向他魂不守舍般的神情,挑起眉:“里面有东西?要我帮你开门?” 听到这句问话,oo转头看向雪茸,两眼放光地点点头,恨不得牵着雪茸帮他开锁:“啾啾!!” 雪茸盯着那门锁看了片刻,又弯着手指给它脑门上来了一板栗:“你不要脸。” oo被敲得眼冒金星,抱着脑袋瓜子刚要吱哇乱嚎,就听走廊尽头传来一串遥远又急促的脚步声。 雪茸听见动静,立刻弯下腰,一把握住oo揣进口袋,闪身回了自己房间。 临末了,他悄悄打开了一点门缝,侧身朝外望过去——该凑的热闹一个都不能少。 带头走过来的是好心人莫里斯神父,但此时,他身上的那股悠然自得已经被极致的慌乱代替,从步伐到声音,无一不展现着他的焦虑。 “不在学校?”神父一边叹气一边烦躁地挠着头,“她经常去的几个工坊都找了吗?” 一旁的牧师道:“找了,都说最近没见到过她……” 雪茸趴在门边听了几句,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久前,警方的邮鸽捎来加紧信件,来教堂寻找神父的女儿阿丽塔,也就是刚刚那间房间的主人。也就是直到收到信,莫里斯神父才得知自己的女儿近期并没有在上学,人到现在已经彻底失联。 根据邮鸽带回来的消息,阿丽塔半个月前就以“外出实习”为由,请假提前离校。 因为阿丽塔平日里品学兼优,而且经常请假参加各种社会实践,而此时正值年级社会活动月,几乎一半以上的学生都出去找工坊学习,老师便没有过多追问了。与此同时在半个月前,莫里斯父亲也收到了阿丽塔的信,说是最近专心复习,等到期末结束再回家,让他不要惦记。 不在学校也不在家里,更不在平日里常去的工坊,漫长的时间差过去,大家才发现这个姑娘彻底失踪。 “阿丽塔为什么要撒谎呢?警督说她和布朗小姐有过接触……她不会做什么错事了吧……?” 说话的是阿丽塔的舅舅,也在教堂从事神职工作,和正常人一样,面对这群突然造访的警督,他第一时间有了糟糕的猜测——难道阿丽塔和布朗小姐的死有关?往更恐怖的方向去想,难道阿丽塔就是杀害布朗小姐的凶手? 雪茸本以为莫里斯神父会为这低情商发言而暴怒,但没想到,这位善良的老神父只是闭上眼,痛苦而虔诚地祈祷着:“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只希望能快些找到她。” 事已至此,可怜的老父亲不敢多想任何事情,只希望自己的孩子人还平安。 雪茸是个天生的乐子人,总是看热闹看到忘乎所以,以至于回头看见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梅尔,差点儿把耳朵都要吓出来了。 “……!!” 看到半敞开的窗户,雪茸把骂到嘴边的脏话吞了回去——应该是自己临走前没关窗,梅尔变成猫,便轻而易举进入自己的房间里来了。 兔子天生就容易受惊,心脏不好的雪茸就更不经吓来,这猫还总是轻手轻脚、神出鬼没的,每次都能给自己吓个半死。 梅尔扶着他,冷冰冰看他捂着心口缓了几秒,才开口问:“走不走?条子和狗马上要来搜房间。” 雪茸摇摇头,说:“不行,那样太显心虚了。况且现在封城,逃也逃不掉的。” 梅尔并没有反驳,只是问:“那一会猎犬要来,怎么应付?” 雪茸思忖片刻,脑海中回想起刚才在马车上的那场擦肩而过。 想起那双冷得能剐人的眸子,又想到那野兽的气息,雪茸的脑袋开始一阵阵发热——他知道这是兔耳朵要冒出来的前兆,简直恐怖,自己只是想想那人的眼神,就能紧张到险些原形毕露了。 他伸手拍了拍开始难受的胸口,喝了一口之前从许济世那搜刮来的毛地黄药茶,然后才喃喃道:“如果是他的话,反而没那么难办……” 梅尔眯起眼:“谁?” “之前在老师店里欺负我的那个猎犬。”雪茸说道,“就是那个个子很高,身材很好,长得也很不错,穿的红色制服,非常修身,脸上还戴着只口笼,看起来还挺涩的那个……” 梅尔越听越无语,怼道:“你搁这选妃呢?” 雪茸叹了口气,遗憾而坦然:“他要不是狗,还真是我的菜。” 被迫绕了一圈,梅尔差点忘了自己要问什么:“为什么你说,是他的话就不难办?” “因为今天中午,我们坐马车来教堂的路上,他看见我了。”雪茸说,“看他的眼神,我猜他八成是认出我了,但是他没有对我动手。” 这么大的事,这家伙现在才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梅尔几乎要气晕了。 “至于他为什么放我一马,也就只有两种可能。”雪茸伸出两根手指,“要么,他暂时没有足够的证据,或者是想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再对我动手。要么,他就是爱上我了。” 梅尔立刻拍掉了他荒谬的第二根手指:“没有第二种可能。” 雪茸耸耸肩:“所以就这样吧,见机行事,随机应变。不出意外的话,他再见到我,也不会立马动手——他有顾虑。” 见这人根本没有什么法子,梅尔叹了口气,刚打算变回猫,就听雪茸问:“莱安呢?你怎么忍心把那小傻子一个人丢在外面?” 梅尔瞥了他一眼,冷漠道:“这是三楼。” 梅尔是变成猫从窗台上来的,莱安要是跟过来的话,大概探个头就把自己吓死了吧。 一聊到闻玉白,雪茸的脑子里就闪现出那个宛如冰雕一样冷冽又精致的面孔,心脏便不听使唤地“咚咚”乱跳起来。 心跳一乱、体温一高,兔子耳朵就蠢蠢欲动。雪茸有些不受控制地启唇喘息起来。 刚准备走的梅尔见状,立刻皱起眉叹了口气,非常娴熟地给他拍背、揉耳朵、舒缓心情。 “又受了什么刺激?”梅尔看着这个不省心的家伙,无奈地问,“最近状态异常有点频繁。” 雪茸见此状,倒也不紧张,伸手揉着兔耳朵将冒未冒的地方,笑眯眯指着胸口说:“总有只小狗在我心口乱叫。”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想着那家伙几欲撕碎自己的表情,闭上眼,深呼吸调整心率—— “得快点解决掉小狗啊。”雪茸听着自己异常的心跳声,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总让我这样心跳加速,可真是太危险了。” 18、目光女神018 去寻找阿丽塔·莫里斯之前,闻玉白再次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奎尔·布朗的出租屋。 和屋子里干干净净、一丝不苟的整体风格不同的是,奎尔床上的被子,在闻玉白搜查前就是掀开的,床单上有自然褶皱,应该是起床之后没有整理床铺。 “真不像她。”老板娘见状也觉得奇怪,说,“她爱干净得不得了,每次陪完客人都会把床单洗得干干净净,被子什么的都叠得整整齐齐。” 说完又嘀咕了一声:“这可能是阿丽塔睡的吧。” 床上有一个枕头,枕头边并排放着一块被叠成小方块的枕巾,上面有被睡过的痕迹,看来阿丽塔和奎尔平时是睡在一张床的——当然,这个小出租屋内,也没有空间可以放第二张床了。 闻玉白没有理会这个自圆其说的解释,继续检查客厅边的小灶台——灶台上有一个盖菜的罩子。 罩子底下放着几个备菜用的小碟子,一个上面放着四片干硬的面包,和一块看起来有些变质的黄油。 “至少三天。”闻玉白说,“至少三天没人回家了。” 而且不仅如此,离开时没有叠被子,灶台上还准备了第二天早上的早饭,可见她们俩的离开应该也只是个临时且匆忙的决定。 或许就是这个决定,葬送了奎尔的性命。 闻玉白盯着那床铺——房间内并没有打斗的痕迹,门窗也检查过,并没有被破坏的迹象,也就是说,至少不可能是歹徒突然闯入,在出租屋内行凶。 那又是什么样的决定,让一贯爱整洁的奎尔连床铺都来不及打理,就匆匆离开了? 深更半夜、没有打斗痕迹、没有留言讯息,闻玉白判断道:“极有可能是熟人作案,重点排查她们俩的人际关系。” 现场的痕迹并不能推测出更多的信息,但根据目前种种线索,闻玉白的侦破思路也更加清晰起来—— “另外,要抓紧时间把近期失踪失联的人员名单给我,同时加强夜间巡逻,受害人数量可能还要进一步增加。”闻玉白吩咐道,“现在去看看阿丽塔·莫里斯的情况。” 说罢,他们便启程动身,前往阿丽塔·莫里斯所在的旧教堂。 路上,一行人健步如飞,其他人员也兵分几路,按照闻玉白的吩咐,各自展开调查。 “阿丽塔·莫里斯会不会有可能就是凶手?她完全可以利用相熟的关系,把莫里斯骗到屋外进行绑架杀害,并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随行警员分析道,“虽然她年纪小、力气弱,但毕竟她擅长使用和操作机械,绑架杀害一个和她体型相当的女性,应该不算太难。” “不排除这种可能。”闻玉白说,“不管她是被害者还是凶手,都得好好调查她的情况、尽快找到她才行。” 稍早前,旧教堂供人借宿的塔楼内。 梅尔帮雪茸收回耳朵之后便从窗台溜了出去,好半天过去,不敢翻窗的莱安少年,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走大路摸到了雪茸的房间前。 他敲响门的时候,雪茸正拿着工具箱,捣鼓房门上的小洞眼。 这番做贼的架势又让莱安警铃大作,看着满地散落着的镜片、铜管,忍不住问道:“哥,你又在捣鼓什么呢?” 雪茸正在埋头旋紧最后一根螺丝,直到确定旋紧了,才抬起头,弯着眼睛介绍道:“远程望远镜。” 虽然雪茸摆了一地的工具,但仔细看,他做出来的“成品”其实很小,不仔细看根本很难察觉——门洞上原本有一只猫眼,现在被雪茸安上了一片小小的凸面镜片,凸面镜对面的墙面上,原本的穿衣镜被稍稍调整了角度,而墙上原本的金属水管被人用扳手调整了方向,黑洞洞的金属管口,正对着墙上的那面镜子…… 莱安看着那根延伸到楼下的水管,明白了什么似的睁大眼睛,道:“你……” “没错。”雪茸坦然道,“一会儿警方肯定要去搜对面的房间,十有八九会把这层的人赶到楼下去,所以我特意把望远镜接到楼下了,你和梅尔的房间都能看得见。” 莱安愣了半天,才崩溃道:“你费这么大劲就为了看对面的热闹吗??” 雪茸不慌不忙地收起地上的工具,说:“是啊,你知道吗?你口袋里那个小东西对那个房间很感兴趣,既然我不能自己打开那扇门,别人进去的时候看一眼总可以的吧?” 莱安眨眨眼,又看了一眼自己口袋里的oo,那家伙确实在来到这层楼之后,就显得特别兴奋,如雪茸所说,它好像确实对那个房间很感兴趣。 但他关注的重点却完全歪了:“为什么不能打开?难道还有你打不开的门?” 雪茸抬起眼,用一种带着怜悯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变态:“因为那是女孩子的房间。” “啊……”居然是这么正经的理由,习惯了看雪茸缺德,莱安居然一下子不适应起来。 绕了好半天,莱安才想起自己急匆匆赶上来是在做什么:“哥,听说警督要来,还有那个猎犬……!” “梅尔早就跟我说了。”雪茸指了指自己做的凑热闹专用偷窥装置,“不然我做这个干嘛?” 莱安被他的镇定唬住了,半天才反应道:“那你……那我们怎么办?” 雪茸笑笑,问他:“警督来是干嘛的?” “啊?”莱安反应了一下,“……调查杀人案的。” 雪茸又问:“人是我们杀的吗?” 莱安眨眨眼:“不、不是。” “对啊,那我们紧张什么?”雪茸拿起手杖,轻轻敲了敲他的头顶,“别害怕,继续做你想做的事,猎犬这边,我来搞定就好。” 送走了莱安之后,雪茸实在闲得难受,就悠哉悠哉在教堂里闲逛起来。 整个教堂分为宽敞广阔的主教堂,和细长的钟楼,主教堂负责承接一切宗教活动,包括注意礼拜、唱诗读经,还有一年一度、刚过去没多久的神耀日等等。 而钟楼更像是神职人员的生活区,也会给像他们这样路过的人们,提供雪中送炭的食宿。 钟楼和主教堂相连,雪茸沿着两旁是透明玻璃的长廊,一边朝下张望,一边朝着主教堂的方向走去。 教堂之下,热闹的大街、肮脏的巷道、弥散的蒸汽、奔走的行人……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忙碌,即便在这样小的地方,太阳也不愿照进阴仄的小路,明与暗永远泾渭分明。 街角处,一个砰砰乱响的气流膨化机勾起了雪茸的馋虫,他想下去骗点儿爆米花解解馋,还没动身,就听到街角传来一串紧张的脚步声。 一低头,便看见那只熟悉的军服猎犬,带着一队警督轰轰烈烈地压了过来。 还真是他! 那一瞬间,雪茸分不清自己是紧张还是兴奋,只知道自己看到那张被口笼遮了一半的脸时,脆弱的心脏又开始胡乱叫嚣,体温一上来,憋了很久的兔耳朵终于忍不住往外蹦了。 头顶的帽子被耳朵顶飞到一边,雪茸没有心思管那么多,只是舒展一般抖了抖耳朵,用手腕上的头绳将兔耳朵扎起来,然后弯腰抓起帽子,严严实实压住了被捆起来的兔耳。 有点痛,但只能这样了。雪茸摸着开始不受控制的心跳,又忍不住趴到窗沿边往下看—— 他亲爱的狗长官来了! 与此同时,一起来的还有一片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不知什么时候,楼下本有些冷清的教堂门口,此时居然围满了人。 这么热闹,必须得凑凑。雪茸悄悄打开窗,努力去听楼下的声音。 一打开窗户,雪茸便听见一名牧师愤慨地喊道:“请将布朗小姐归还与我们!请不要耽误布朗小姐的圣事、阻碍她顺利回到神明的身边!” 堵在教堂门口的,是旧教堂里的神职人员们,他们一个个身穿教袍,义愤填膺地声讨着正朝这边赶来的队伍。 此话一出,雪茸来了兴趣——机械之心眷顾下的大陆,有着一个自古以来不可撼动的习俗或是规矩,那便是人死后,必须在一昼夜内送到附近的教堂举办“圣事”,并由教会统一安葬。 按照传教士口口相传的话来说,没有举办“圣事”的死者,死后是无法回到神明身边的,只能做一个充满怨恨的恶灵,周而复始地四处游荡、作恶。 但是没有尸体,小狗的案子该怎么破呢?雪茸干脆撑起下巴,饶有兴致地朝下张望着。 果然,面对这一群人激动的表情,那位狗长官依旧是一脸冷冰冰的淡漠疏离。 “不行。”他的音量没有刻意放大,甚至还带着一些不愿纠缠的懒散,但是声音却比对面的歇斯底里还要清晰,“案子结束之前,谁都不准带走尸体。” 这句话立刻引起了神职人员的公愤。 “你这是极不负责任!” “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凌驾于‘圣事’之上!请您保持基本的尊重!” “如果布朗小姐变成了恶灵,你们承担得起这个后果吗?!” 听到这里,闻玉白微微抬起眼皮,冷漠又嚣张地应道:“那就让她来找我,我亲自跟她谈。” 说罢,便迈开步子,旁若无人地朝里走去。 不得不说,狗先生认真工作的样子真的很酷。 雪茸没忍住多看了一眼,但就这多余的一眼,一下子引起了闻玉白的注意。 那人抬眼望向自己的时候,雪茸已经闪身合上门窗了。 狗先生绝对看到自己了。雪茸听着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心想着—— 躲不掉的,他们很快就要打上照面了。 19、目光女神019 “五天!最迟五天!!否则布朗小姐一定会送你下地狱的!” 闻玉白走进教堂时,身后的牧师们还在做着声嘶力竭的控诉。他有些烦躁地皱起眉,表情沉了下去。 作为一个外乡人,闻玉白对大陆这口口相传的鬼神之说,自然是毫无兴趣、半点儿不信。但这不代表他的时间很宽裕。 但是这五天时间,如果自己没能拿出点成果,怕不是这群牧师会联合闻风清一道,给自己尝点儿苦头了。 闻玉白烦躁地摸了摸口笼的边缘,有那么一瞬间,脑子里闪现出闻风清那张阴仄晦气的脸,手指节的尽头险些控制不住露出了黑色的兽爪。 下一秒,他又强迫自己平复下来——不要随便发疯,否则就真的跟笼子里的动物没有区别了。 踏进教堂的长廊时,闻玉白脸上的烦躁、暴戾、阴冷都统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又是一副平淡、冷漠的置身事外。 他看了一眼星星点点分布着人群的教堂,没有去找莫里斯神父,而是抬眼看向一旁的警员:“带来了吗?” 警员立刻站直:“带来了!” 说罢,立刻小跑着从后门离开,片刻之后,牵来了一只身材佝偻、兽面人身的猎犬——这才是大多数猎犬该有的样子,丑陋、愚笨、畸形,长相随机融合着犬类和人类的特征,智力却普遍只比普通犬类稍稍高出一点。 因此,像闻玉白和闻长生这样的,真的堪称天花板级别的极品。 闻玉白看了那猎犬一眼,目光中没有任何一丝波动,只是很顺手地就接过了警员手中的牵引绳。 一只猎犬牵着另一只猎犬,这画面怎么看都多少有些诡异,但警员又忍不住想,如果把这位闻长官看成是个和自己一样的人类,似乎一切都变得和谐多了。 此时,猎犬被闻玉白牵在手里,抬眼望着那跟自己相像又完全不一样的“人”。连一旁的警员都看得出来,猎犬很希望这位临时主人能摸摸他的脑袋,但闻玉白却十分决绝地过滤掉了它眼中的乞求,俯身给它闻了闻奎尔的遗物,继而发令道:“开始吧。” 闻玉白主动屏蔽了自己的嗅觉,这段时间里,他连进食都寡然无味。但这并不会对工作进度造成什么影响——闻东西而已,随随便便一条猎犬都能做得到。 很快,这只从埃城警署临时抽调来的猎犬,就领着闻玉白来到了侧面的钟楼,在最门口最显眼处的一间屋子前坐下。 闻玉白刚握上门把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匆匆忙忙的声音:“长官,那是杰克的房间,他现在应该还病着……” 转过身,慌忙赶来的是一脸憔悴的莫里斯神父。闻玉白搭在门把上的手并没有松开,只是问:“杰克·福德?” “对。”莫里斯神父说,“早上他碰巧看见……当场就吓得晕倒了。” 杰克·福德就是现场的另一个目击者。闻玉白点点头,没有再理会莫里斯的阻拦,直接拧起把手——“咔哒”一声,门并没有打开,而是在里面反锁了。 大约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房间里传来了一声气若游丝的问话:“……谁啊?” 闻玉白懒得多说一句废话,只命令道:“开门。” 莫里斯神父有些为难,好半天才凑过去,隔着门道:“杰克,是警督来了,问两句话就走。” 听到莫里斯神父的话,对面才缓慢地走过来。 “咔哒”。听到门锁解开,闻玉白没有客气,直接一把拉开门。对面被这没有防备的动作带得一个趔趄,差点儿直接栽了出去。 这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面色蜡黄难看,双目无神、眼球布满血丝,厚厚的黑眼圈挂在脸上,活一副死人模样——看样子是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闻玉白上下扫视他一眼,冷冷问:“病了还锁门?不怕死在里头?” 杰克·福德抬起他充血的眼睛,低声喃喃道:“我宁可病死,也不要被杀死。” 根据其他人的描述,杰克·福德自见了那现场以后,就总担心有人要害他,关窗锁门一条龙,除了莫里斯神父,别人怎么喊都喊不动。 闻玉白尚且不再追究锁门的事,而是牵着猎犬径直进了他的房间——乱得一塌糊涂。 闻玉白看着满屋子乱飞的衣物,忍不住皱起眉头。 看猎犬往床下钻,杰克·福德慢慢走过去,弯下腰,从床下掏出一件袍子,目光愣愣地问猎犬:“你找这个?” 猎犬摇摇尾巴,抬头看向闻玉白。 袍子展开的一瞬间,闻玉白眯起了眼——这是牧师平时工作时穿的衣服,看样子应该是杰克·福德的尺码,而那袍子展开的部分,正沾着一大片暗红色的血渍。 看猎犬的反应,不出意外,这应该是奎尔的血。 杰克·福德低头看着那衣服,好半天面色才苍白起来:“啊,原来丢这里了……我还没来得及洗。” 见闻玉白眼中的杀气越来越重,身后的莫里斯神父赶忙跟过来解释道:“今天早上杰克看到尸体之后,直接一头栽进血泊里了,当时他被带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我们都吓坏了……” 这么巧?闻玉白并不相信:“害怕还凑那么近去看?” 杰克·福德这才有些痛苦地抬头望他:“我不过去,谁来安慰这孩子迷茫的灵魂?” 一听这人又要往那些神乎其神的方向扯,闻玉白的耐心再次告罄,他不耐烦地摆摆手—— 奎尔的气味主要来自那件沾血的长袍,而根据他们所说,长袍沾血也只是意外。 但这一面之词,不可能让闻玉白放下疑心。他派人明目张胆地安插在了杰克的屋子边,就很快进入到接下来的搜查取证工作中去了。 如果真是杰克,至少要稳住不让他继续作案,露出马脚那更是迟早的事。 与此同时,闻玉白带来的人正在清理教堂内的闲杂人等——临时性经过的信徒经过身份登记后全部清空,其余常住人口统统划进嫌疑人的范畴,一个都不准走。 这番情况让梅尔和莱安松了口气,不出意外的话,稍等不久他们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但总有那么些思路比较清奇的—— “要是被赶走了,那我刚布置的那些机关岂不都是白弄了?”雪茸颇有些不满道,“天知道那个反射镜的角度有多难找!” 此话一出,莱安又差点儿背过气去,梅尔也阴着脸指着他低声警告道:“闭嘴,少给我说这些晦气的!” 雪茸看了一眼直到眉心的食指,无奈地瘪了瘪嘴。 被两个人严防死守着的雪茸,此时只能身着一身端庄大方、低调不显眼的女装,百无聊赖地等待着。 梅尔怕出现意外,还给他换了个黑色的假发,妆容也随之改变,看上去跟之前被猎犬长官撞上的,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面对即将赶来搜查的猎犬,这位游刃有余的猫管家也难免有些焦虑,伸手一遍遍帮雪茸整理起衣冠来。 “没用的。”雪茸用手指绕着黑色的长发玩弄,“那条狗很变态,我就是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梅尔听到他开口就烦,伸手给他脑门上劈了一掌,压着声音警告道:“只要你别惹事就不会出事。” 正在两个人瞎掰扯的时候,教堂的门忽然被人推开,闯进来的是一位十来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样式简单、打满了补丁的裙子,眼里噙着泪,慌慌张张要往里钻。 门口的守卫赶忙拦下:“怎么回事儿?这里不让进!” “对不起、大人……”小姑娘一开口,眼泪就顺着脸颊扑簌簌地往下掉,“我……我姐姐不见了……” 闻玉白先前提过,重点关注最近的人口失踪案,听到小姑娘说这话,警官立刻上前:“快进来说说。” 小姑娘年纪小,又实在害怕,说话磕磕绊绊的,雪茸在一边竖着耳朵听了好久才勉强捋清楚了大概—— 昨天晚上,小姑娘的姐姐一夜未归,她独自找寻了一夜未果,听说警方在调查失踪女性,便慌忙前来报案。 此时,一旁等待查验放行的信徒,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议论道:“她姐啊,那不是车厘街的嘛?” “是啊,车厘街的女人,一个晚上不回家太正常了吧?”有人笑了起来,“要不去敲敲有钱佬家的门,也许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呢。” 一阵哄笑引得小女孩儿又气又恼,但她又不会还嘴,只能红着眼睛攥着拳头、任一颗颗眼泪往下掉着。 就连一旁的警官也有些犹豫,蹲下身问她:“是啊,你姐姐会不会是有事没回家?要不要再帮你找找” “不可能!”小姑娘哭着反驳道,“她说了一定会回来睡觉,她要给我买新书包的!” 小姑娘确实可怜,口不择言的人立刻得到了善良信徒们的谴责,雪茸不大爱听这种掺杂过度个人感情的八卦,只快速地从人群的议论声中剥离出想要的信息来—— 虽然ji女确实大多来无影去无踪,但这阵子,车厘街莫名失踪的姑娘也确实太多,只不过先前没有出现像奎尔·布朗这样实实在在的“死者”,所以报案失踪之后,也都以“职业特点”为由,默认为主动出走了。 “你别说,那些不见了的姑娘好像眼睛都很漂亮。” 听到这声议论时,队伍那头负责核验身份的警官转过身,朝雪茸招了招手。 雪茸愣了半晌,这才拿起被绑成糖果形状的粉色手杖,拎着裙摆朝那边走去,脑子里回响的还是刚才那句话——漂亮眼睛的妓||女吗? 不过说到底,想再多也没什么必要了——毕竟再过半分钟,自己做好登记,就会因为没有作案时间而被排除嫌疑、打包遣送出门了。 雪茸来到警官的面前,先是朝那人行礼,示意自己无法出声,接着拿出假的身份证件。 警官看着他的眼睛,怔愣片刻没舍得移开,直到雪茸弯了弯眸子以示催促,他才恍惚收回目光—— “抱歉,信息已核查,您可以离开……” 就在雪茸微笑着接回证件的前一秒,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挡在他的眼前,抽走了那张薄薄的小卡。 “不好意思,这位——艾琳·坎贝尔小姐。” 一个冰冷中带着恶意戏谑的声音在耳后响起。雪茸只觉得后脊一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过身来。 一双熟悉的、冰冷的银灰色双眸,直勾勾望向他。 “这边还有些事情需要确认。”他心心念念的狗长官,冷笑着望着他,“还烦请您留步,配合调查。” 20、目光女神020 看清来人的一瞬间,雪茸听到自己的心脏明显漏跳了一拍。 猎犬带给他的压迫感是来自骨子里的,那是一种原始的、本能的、很难形容的反应,以至于雪茸很难确定,此刻自己全身战栗、心跳加速、体温飙升,究竟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兴奋。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得是个哑巴,双唇微微翕动后,还是忍住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 他就这样盯着那双冰冷刺骨的灰色双眸,似乎已经听见了自己血肉被撕扯、咀嚼的声响。 就在他快控制不住牙齿都要打颤时,身后的莱安三步并两步追了上来:“她不会说话,有什么事您可以问我,还请长官不要为难她!” 出息了。雪茸过度紧绷的神经一瞬间松下来,但很显然,面前的狗长官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你是她什么人?”闻玉白晲着兽瞳朝莱安望去,目光带着冰锥似的,仿佛随时能将那层天衣无缝的伪装戳破。 “……”莱安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怕自己说错话,悄悄望了雪茸一眼寻求帮助。 雪茸接到信号,用极其微小的幅度做了个手势—— “我们是同乡!”莱安立刻领悟道,“出门在外就是亲人!” 面前的猎犬还是这么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有那么一瞬间,莱安觉得他都快要咬上来了,但许久,他突然轻笑一声,转头看向人群里那位面色阴沉的猫耳青年:“你也是跟他们一起的吧?” 不等梅尔作答,闻玉白又把目光转回雪茸的脸上:“敢问坎贝尔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 莱安不敢随意替他作主,正犹豫着要怎么回答,就看雪茸忽然弯起眼睛,接着竟身后拉过了闻玉白的掌心。 闻玉白下意识想抽回手,就看那人白皙的指尖,轻轻落上了自己的手心。 这人的手很漂亮,比女人的手修长些,却又比男人的手更小巧,这家伙平日里大约经常用手,指尖有一层薄薄的茧,不至于粗粝,反倒挠得闻玉白手心痒痒的。 还挺温柔。闻玉白的脑海里不适时地闪过这个评价,下一秒,眼前这厮就在他的手心留下来一串字母——“sexworker”。 一旁偷看的路人立刻发出不大不小的窃窃私语:“卧槽,是个biao子!” 在一片议论声中,这位“美丽少女”便轻轻捞起裙摆,当着众人的面,朝他做了个暗示性极强的动作,是个人大抵都能看出她写在脸上的诚挚邀请——“长官,要来惠顾吗?” 随着周围目光的变质,闻玉白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这家伙给调戏了。 气氛在一瞬间凝固到了冰点,他平稳的表情再次出现裂缝,下一秒便转身冷漠道:“给他们三个安排住所,没有我的同意,不准离开这座教堂半步!” 某乌鸦嘴一语成谶,出逃计划彻底失败。 “别看了,上楼干活!” 在一阵诡谲的沉默中,闻玉白愤然离席,只留罪魁祸首和他的两个倒霉跟班儿在原地面面相觑。 在梅尔刀削般地目光下,雪茸无辜地耸了耸肩,接着扭过头,目送着闻玉白一步步走上楼梯,消失在视线里。 看着要来给他们安排住所的牧师,梅尔冷着脸上前一步:“没事儿,她住我们房间。” 这句话一出,路人们都纷纷睁大眼睛——两男一女混住,实在有伤风化,更何况还是干这行的姑娘,啧啧啧…… 梅尔反应过来,看了一眼依旧一脸无辜的雪茸,后牙都快被咬碎了:“我们不会对她怎么样。” 完全不在意自己假身份名誉的雪茸弯了弯眼睛,还没来得及再搞点什么事情,就被梅尔拎着衣领丢进房间里了。 “砰”地一声,门被关紧,梅尔刚握紧拳头打算揍人,雪茸的帽子就“biu”地一下,先发制人地被兔耳朵顶飞了。 看样子被猎犬压着问话的时候,这兔子就已经受了不小的惊吓了,只不过一口气硬是挺到了现在,还顺便坚强地犯了个贱,这才任由失控的耳朵奔逸出来。 “梅尔,我忍得好辛苦啊。”雪茸红着眼睛,一副破碎不堪的模样倒在床上,捂着自己的兔耳朵求饶道,“我都这样了,你就别跟我计较了。” 看着他的脸,梅尔没有半点儿心慈手软的意思,但随着目光下移,他瞥见雪茸胸口那朵素白的雏菊花,这才咬了咬牙,松开了准备揍他的拳头。 一旁的莱安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瘫在一边挺尸。 雪茸见状,翻了个身,一边自己按揉耳朵根,一边为自己做最后的辩解:“真不怪我,那个狗长官一开始就没打算放我走。” “那你……”梅尔的脏话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实在问不出口,为什么这家伙要说自己是个……? “我这么说当然有我自己的道理。”雪茸耸耸肩,看他们,“你们不会真以为我是没事找事吧?” 回答他的,是两束万分鄙夷的、毫无信任的目光——别人倒是大抵不会,他的话,还真不一定。 雪茸并不在乎大家的不信任,转身便开始捣鼓房间角落的金属水管,那里连接着楼上的“望远镜”装置。 梅尔无语:“你不会就是为了这个才特意留下来的吧?” 雪茸头都不回:“难说,或许呢,总感觉对面有什么好东西。” 梅尔懒得搭理他,转头变成猫往窗外去了,莱安则凑到了雪茸的身边。 说实话,本来他没多好奇的,但是听雪茸一说,又想到oo的怪异举动,他也想知道阿丽塔的小屋到底藏了什么东西了。 雪茸将眼睛凑上水管口,管口甚至还做了调节视距的装置。 他轻轻旋转着手边的阀门,静静地看着装置的那头。 他看见他的狗长官来到二楼,带着一批人打开了阿丽塔的房门。 狗长官的表情还是那么难看,雪茸忍不住笑出来。 雪茸在这种时候真的又有精力又有耐心,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搜索起现场。 大概是怕莱安在一旁等得着急,雪茸还非常贴心地给他做现场解说—— “狗长官进了房间,房间里面有很多自制机械装置,应该是阿丽塔自己做的。” “狗长官拿起了一只自制的机械蝴蝶,看了一眼,又放下了——没品味的家伙。” “狗长官在墙边看了很久,墙上挂着的应该是……嗯,优秀学员证书,真是个不错的姑娘。” …… 虽然雪茸每句话都是以“狗长官”作主语,但言语中从不掩饰对阿丽塔才华的肯定。 此时,门外传来莫里斯神父焦急压抑的哭声,莱安转过头去,却又不敢出门安慰。 雪茸虽然坐在装置前一动不动,但倒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莱安一个扭头都被他立刻捕捉了去。 “怎么了?心里难受?”雪茸问。 “……嗯。”莱安知道自己藏不住情绪,只能承认道,“莫里斯神父看起来好可怜,他这么善良的人,为什么偏偏遇上这种事……” 如果只是普通的放学未归,那实在太正常不过,但这孩子已经半个月没去上学也没跟家里人联系,又跟凶案的被害人有着种种联系,作为父亲的莫里斯神父怎么可能不担心忧虑呢? 莱安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他忍不住心想,要是能帮帮忙就好了,雪茸和梅尔这么厉害,要是愿意出手,情况一定会好很多吧? “嗯。”雪茸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头也不回地平静道,“但是我们现在也自身难保呢。” 一句话直接封死了莱安还处于萌芽时期的念头,他也很惭愧地进行着自我检讨——是啊,他们自己都落得这步田地了,哪还有精力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你要是累了就睡吧。”雪茸轻轻对他说,“这边估计还早。” 这是强制让他不要再多管闲事了,莱安在身后的床上找了个拐角,有些难过地把自己蜷缩起来。 闭上眼睛的前一秒,莱安又听见雪茸平静柔和的声音:“有时候太善良是很危险的,莱安。” 莱安的眼睛一酸,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好,我知道了。” 莱安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才强制入眠,只知道雪茸真就这样耐心地看了一整夜,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一直保持静止不动的雪茸,忽然有了动静。 迷迷糊糊中,莱安只知道雪茸朝自己走来,接着一把将藏在他口袋里呼呼大睡的oo掏出来,塞到水管口里去。 那家伙正睡得昏天黑地,一个没留神,圆圆的屁股差点卡在水管里进不去,但很快,它似乎就看到了什么,兴奋地摇起了那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尾巴。 “那是你要找的东西吗?”雪茸问。 oo费劲地从水管里爬出来,然后抱起小爪点头:“吱吱!” 雪茸的脸上便露出一丝笑意来。 “莱安,你说得对。”他转过身,轻轻拍了拍莱安的肩膀,“莫里斯神父是个好人,他女儿出事了,我们必须要帮帮忙才行。” 21、目光女神021 见到这番情景,就是傻子也知道,雪茸不可能突发善心决定要帮莫里斯神父——他一定是在阿丽塔的房间里发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从而改变了他的想法。 虽然莱安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好骗的小傻子了,但不管怎么样,雪茸愿意帮忙,对他来说,就是个让他安心的好消息。 “真的吗?太好了!”莱安感动道,“哥你真是太好了!” 虽然雪茸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确实爱听别人夸他人好,于是主动要求满足莱安的好奇心,把望远镜的观赏位让给他。 莱安紧张地凑过去,看到画面的一瞬间,忍不住惊叹起来:“哇!” 虽然一直听雪茸解说,也大概猜得到她的房间别有洞天,但真亲眼目睹时,还是有着相当大的震撼—— 阿丽塔把自己的房间打造成了一个奇思妙想的小天地,放眼望去,遍地都是一些发条装置的机械。从墙上小蜥蜴形状的机械钟,到桌上独角兽形状的八音盒,就连那张小小的单人床,都好像能随时变形的模样…… “哇,这也太厉害了!”莱安被这天花乱坠的世界迷了眼,“这得花很大的功夫吧!” 房梁上,一只小火车踩着轨道呜呜跑着,那东西大概不是简单的发条动力装置,头顶还冒着蒸汽,看起来就像真的火车缩小了一样。 也难怪雪茸看这个能看一整晚,来安心想,真的是每个细节都很有趣。 但显然,雪茸是被某个特定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他拍了拍莱安的肩,淡淡的菊香调擦到他的耳侧:“看到了吗?狗长官手里拿的那个。” 莱安愣了愣神,朝他说的地方望去—— 闻玉白左手拿着的,是一只款式非常精致、一看价格就十分昂贵的机械表。 毕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莱安一眼就认出来了:“哇,幽火啊!” 雪茸:“幽火?” “是一款非常小众的私人定制手表品牌,我爸花了好大功夫才弄到的,好像还不是顶尖款。”莱安说,“据说这种手表精度非常高,哪怕是跑一百年都不会出现误差,总之很玄乎就是了。” 莱安的父亲埃维尔·德文,有着高不可攀的公爵身份,即便是这样的贵族很难得到的手表,一个神父的女儿是怎么弄到的? 正在莱安犯嘀咕的时候,他的目光又被吸引走了:“卧槽,她居然把表盘给拆了??” “嗯。”雪茸环抱起双臂说,“我让你看的,是他右手拿的东西。” 闻玉白右手拿着的,是一枚小小的密封广口瓶,瓶子里装着的,是一只做工非常精细的手表机芯。机芯的四周,散发着一圈非常微小的紫光,而随着闻玉白轻轻晃动瓶身的动作,机芯的中央,竟生出一丝微渺的、轻柔的紫色气体。 它在瓶子里弥散开来,似乎还在随着晃动轻轻跳跃,看上去就像一只精灵,在光照下微微闪烁。 在莱安惊奇的目光中,雪茸弯弯眼睛,问oo:“这是燃料吗?” oo开心地举起双爪:“叽o3o!” 莱安也明白了什么,问道:“哥,你是要去拿那个东西吗?” “当然不是,那是人家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拿。”雪茸回道,“这玩意儿我也有,我的还比她多。” 后半句才是重点。 莱安疑惑了:“那你是要……?” “重点不是她有什么,而是她为什么有。”雪茸重新回到装置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那闪着紫光的小瓶子,“更重要的是,她看起来对这个东西很有研究,能跟她见上一面聊一聊,或许会很有启发。” 莱安觉得有些摸不清这个人的价值体系了——原来只是为了跟人聊几句天,就值得这个精明狡猾的家伙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解救一个人吗? 莱安困惑的时候,雪茸还在继续看着那瓶子里的漂亮火焰,直到一具身体挡在瓶子前,结结实实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扒拉了半天视野也没辙,对方甚至挡得更严实了,雪茸有些不耐烦地骂了一句:“烦不烦啊,真碍事……” 可话还没说完,那遮住他视线的身影便凑近了过来,下一秒,一双银灰色的、冷冰冰的眸子,就这样出现在他的视野正中。 望远镜的放大效果此时发挥到了它职业生涯的最极致,那一瞬间,雪茸简直以为那家伙直接贴上了自己的脸! 本来就不经吓的雪茸心脏险些骤停,刚收回去的兔耳朵直接被吓得弹射出来,整个人也失去重心向后仰倒在地板上,接着便捂着胸口,破罐子破摔般咕噜噜滚到一边去了。 “吓死我了……!”雪茸蜷缩在地上,抱着自己哀嚎道。 莱安见状,赶紧把这家伙扶起来喂药茶。雪茸头晕目眩地缓了半天,脑子里噼里啪啦的乱响才消散下去许多。 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刚才那双眼睛应该是狗长官的,他刚刚透过管口朝自己看,难道是自己被发现了? 不愧是狗,可真是敏锐。 想到这里,雪茸刚刚平息下去的心跳又开始“砰砰”乱跳,但他很快冷静下来,迅速抬手绑好耳朵,接着快速消灭现场,将眼前被旋转过来的金属管口复位。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听到走廊传来狗长官那硬底军用长靴独有的脚步声。那人应当是在自己的门前徘徊了一圈,正当雪茸压着心跳以为对方要进来时,对方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雪茸微微蹙眉,一边拿起靠在门边的金属手杖,一边把耳朵贴到木门去。 他听见有人急匆匆跑过来—— “报告长官,加急统计了近半年来的失踪人口。”那人说,“和你预估的一样,车厘街有大量年轻女性性工作者失踪未归、生死不明,多数为孤儿身份,而且根据调查结果来看,大多都有着同一个特点——。” 话还没说完,闻玉白就猜出了答案:“眼睛很好看。” 眼下,虽然只有一具尸体浮出水面,但是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员确认失踪,联系到昨晚才消失的莉莉丝·格林,证明凶手极大可能依旧在疯狂地、高频率地行凶作案。 当务之急就是要找到凶手,否则每耽搁一天,就可能有更多的受害者出现。 可他们目前的侦查时间太短、线索太少,对于凶手的行踪根本无法预测,闻玉白皱紧了眉。 就在警员准备报告更多信息的时候,闻玉白突然举起手,拦住不让他继续说。他皱起眉,头顶的兽耳微微转动,目光很快锁定在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前。 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闻玉白快步闪现在门前,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冷着脸,“唰”地打开门。 下一秒,那位“艾琳小姐”便趔趔趄趄撞出了门。 四目相对,空气在沉默中窒息到快要死去,下一秒,艾琳小姐有些尴尬地朝他弯眼笑起来,一副想凭美貌蒙混过关的样子,显然是把他们的话都听了去。 偷窥办案现场还不够,现在又来偷听最新案情?闻玉白咬紧了牙关——难道他挑衅自己不够,还要干扰自己办案不成? 此时此刻,他百分百确认,眼前这个家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只兔子。他又想起了奎尔口袋里的那枚兔子味的银币——谁能保证,他真的跟杀人案没关系呢? 必须要在他惹出大麻烦前处理掉他。 念头闪过的一瞬间,闻玉白毫不客气地拉起“少女”的衣襟,几乎没有费力,就把人揪了出来、塞进对面的空房间,还没等“她”的小跟班作出反应,他便砰的一声,将门关好、反锁。 一瞬间天旋地转。面对他粗暴的动作,少女只站在原地,怯生生看着他,那带着无辜和恐惧的双眼,让闻玉白有那么一瞬间动摇了心思。 他下意识看向“少女”的眼睛—— 如果说,那几名死者的眼睛算得上“漂亮”,那么眼前这双眸子可以算得上是惊为天人。透彻、清亮,像是一张用金丝织成的蛛网,只叫经过的猎物看了都忍不住往下坠去。 这也是化成灰自己都能认出他的原因——这就是兔子的眼睛,他就是兔子。 野兽的尖爪已经毫不留情地伸长,闻玉白蹙眉,直接伸手掐住了“少女”的脖子抵在墙上。 他盯着眼前那缱绻勾人的眸子,看着自己爪子下的皮肤开始变红,他还没有发力,否则这家伙的脑袋,早就该掉到地上。 少女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似乎想要咳嗽,但却使不上力气,楚楚可怜的模样看着叫人心疼。 “别装了。”闻玉白迅速收拾起怜悯之心,阴冷地开口道,“我早就知道……” 闻玉白开口的一瞬间,“少女”脸上的痛苦便顺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熟悉的、让闻玉白恼火的笑意。 “长官?”“哑巴少女”开口唤了一声,属于青年男性的声音约等于直接摊牌——是的,我不装了。 闻玉白猜不透他的举动,只能警惕地半眯起眼,手上的动作没有半点松懈。 “少女”带着笑意抬眸,长长的睫毛在他的心尖扫过:“你觉得,我的眼睛够漂亮吗?” 他轻轻的声音落在耳畔,勾得闻玉白忍不住再去看他的双眸。 心脏轻颤的当口,闻玉白便觉得自己又被人戏弄了,他一阵怒火攻心,手心发力,将人死死掐在手心里。 “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招?协助杀人?还是单纯只是想毁了这个案子?”他盯着雪茸苍白的脸,凑到他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声警告道,“你知不知道就算这个案子破不了,我拿你的头照样可以交差?” 看着那人逐渐涨红的脸,闻玉白刚要发力,就听那人嗤笑一声:“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长官?” 这一声笑,让闻玉白骤然收力。那人顺势抬起手,手指像鱼尾一样在他的指节扫过,然后非常温柔地碰住了闻玉白的兽爪。 他的手心温热柔软,甚至将闻玉白紧绷的指节缓慢融化。 见他不再施力,雪茸便得寸进尺地,轻轻用手,一根一根剥开闻玉白掐在自己脖子上的尖爪。 在闻玉白的注视下,他摸了摸自己被掐红的脖颈,又理了理被弄乱的衣襟,接着微微垫起脚,凑到闻玉白的耳边,贴向他冰凉的口笼: “我是说,我来当饵子,帮你把坏人勾出来,怎么样?” 雪茸笑眯眯地,用那带着钩子似的眼睛望向他,浓密卷翘的睫毛扫得闻玉白脸微微发痒—— “闻长官,你需要兔子的帮助,对吗?” 22、目光女神022 天敌的气息是一种极其强烈的刺激,气温似乎在一瞬间腾然飙升,燃起一丛烈焰将两人炙烤着。 此时此刻,两个人的心跳声在窄窄的房间里交织着,有来自弱者生理性的恐惧,也有来自捕食者条件反射的垂涎。 闻玉白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喉咙开始止不住地发痒——和之前的努力掩饰不同,眼下,面前这个兔子似乎有意释放属于猎物的信息素,那种毫不掩饰的示弱,一瞬间激得他的侵\占\欲又高了几分。 感受到了气氛有些微妙,雪茸也抬起了眸子。 他看着对方的喉结难以自抑地微微滑动,腿脚也开始有些发软,眼看着恐惧要爬到脸上,他立刻弯起眼,轻轻伸手推开了面前的人:“抱歉,离得太近了,有点害怕被长官吃掉。” 欲望这样被直白地点破,闻玉白的表情微微有些松动,还没来得及尴尬,雪茸就很贴心地将话题拉了回来:“所以长官愿意跟我合作吗?” 看着闻玉白完全没有信任的眼神,雪茸不骄也不躁,慢条斯理地问道:“或者说,长官你有什么好的法子,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凶手?” 闻玉白上下扫视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反问他:“这就是你刚才在大庭广众之下,宣称自己是妓/女的原因?” “不然呢?”雪茸笑起来,又用那看起来就不怎么正经的眼神,明目张胆地撩拨起对方来,“长官你该不会以为,我只是单纯想要逗弄你吧?” 闻玉白的气息再一次变得危险起来,雪茸有所察觉,赶忙有条不紊地把话题拉回来:“二十岁上下的女性性工作者、习惯夜间独自出行、有着漂亮的眼睛……凶手挑对象还是很专一的。” 闻玉白盯着他,目光扫视到他的胸口处,那里别着一朵小小的雏菊花——雏菊。 他再度眯起眼来,沉默半晌,才不冷不热道:“消息挺灵通。” “我也有自己的探子。”雪茸微微扬起嘴角,“他很能干,看样子不比你那一队人马差。” “那只猫?”闻玉白说。 雪茸没有回答他,而是慢悠悠地再次拉回话题:“闻长官真的不考虑考虑我吗?送上门的免费劳动力,找到凶手功劳归你,要是我一不小心因公殉职,也了了你另一桩心事,怎么看都不亏啊。” “图什么?”闻玉白的脸上写满了不信任。 闻玉白的气场极其压人,如果雪茸的回答不如他的意,怕是下一秒就要直接咬碎他的脖颈。 “图你能暂时放我一马。”雪茸打量着闻玉白面上的口笼,弯着眼睛笑道,“我总得体现点价值,不然闻长官刚才大概就已经把我抽筋剥皮了吧?” 这样实在又坦然的回答,让闻玉白还算满意,但他依旧对这个狡猾的兔子充满戒心。 “长官,你不用这么提防着我。”看出了他的不信任,雪茸一手摊开,一手握住手杖在地板上点了点,“我身体不好,力气也不大,跑都跑不远,你想抓我,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 虽然句句在理,但这人总给他一种掌控一切的自如感,他身上那过分的游刃有余,大概是闻玉白最顾忌的存在。 “没关系,长官,你可以考虑好了再来找我。”雪茸朝他行了个绅士礼,转身打开门。 临末了,他还不忘回过头,对闻玉白笑道:“我可以等你,但凶手那边,可就不是我说的算了。” 目送着那“少女”拄着手杖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闻玉白便当即转身将门锁好,再次把自己浸回黑暗中。 虽然主动关闭了嗅觉,但是猎物的磁场并不会被消失。这一回,那兔子似乎有意勾起自己的冲动,好几次,好几个瞬间,他都想狠狠咬断那家伙细长洁白的脖颈,毫无顾忌地去吞咽那温热泉涌的鲜血。 强行压制本能是件非常艰难且痛苦的事情,这也是闻玉白作为特级猎犬,唯一一个未能完成的课题。 他想起了闻风清不止一次逼着自己抬头,去看镜子里那双血红的、完全兽化失控的眼睛,去看那封住他獠牙的口笼—— “看清自己的模样。”他听见闻风清得逞的笑意,“畜生永远都是畜生。” 强烈的饮血的渴望让闻玉白的双眼微微有些充血,他靠在墙边,闭上双眼调整呼吸。 但这兔子和平时训练场上的生肉并不一样,那是一种极具诱惑力的气息,即便是屏蔽了嗅觉,也足够让他的血液疯狂翻涌。 想咬他的脖子,想喝他的血。 闻玉白微微侧身,但就在抬腿出门捕猎的前一秒,他又想到了这家伙刚才说的话——他的眼睛足够漂亮,他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诱饵,他是破局的关键一环。 “……!” 闻玉白猛地攥紧拳头,肆意生长的兽爪刺破了他的掌心。 鲜血顺着他的掌纹滴落到地上,直到轻微的刺痛感后知后觉地爬上脊柱,那些冲动和燥热在一瞬间退潮,他才骤然睁开眼睛。 对,没错,现在不是吃掉兔子的时候。闻玉白的脑海里清晰地闪现出这个念头,于是他便知道,自己克服过去了。 他低下头,轻轻擦掉了手心的血迹,再抬头时,目光已经恢复了平静。 微微的成就感爬上心头——所谓动物的本能,也不是无法克服的。 与此同时,被所谓“本能”和“磁场”影响的,当然远不止这狩猎者。 身后的门刚一合紧,上一秒还神色镇定的雪茸,便立刻面色苍白地瘫软了下去。 好在门外还有两位机敏的同伴,他们一直守在门口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梅尔第一时间走上前伸手将人捞起来,接着,人高马大的莱安便马不停蹄将人背回了房间。 “咳咳……!!” 一回到房间,雪茸便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他的心脏像是被刀割了一般疼痛,肺里的空气也像是被抽干了一般,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溺水的濒死感。 梅尔赶紧将人平放到床上,一边拉过他的手腕,摁揉内侧正中央的凹陷处,安抚着他的情绪、慢慢引导他调整呼吸:“冷静,放松,跟着我的节奏,吸气,呼气……” 雪茸说不出半句话来,紧皱着眉,双腿痛苦地蹬了几下,却还是很快跟着梅尔的声音,艰难地呼吸起来。 此时的莱安也没闲着,他迅速根据梅尔的指示,取出了藏在雪茸手杖里的急救药丸,喂进他的口中。 可药丸刚放入口中,又一阵反胃感夹杂着头晕目眩席卷上来。 雪茸爱干净,一有反应立刻趔趔趄趄地起身,慌忙跌撞到墙角干呕起来。 但他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喉咙被彻底封住,那颗药丸怎么都吞不下去。 恶心反胃、喘不上气、心口刺痛、全身无力,雪茸难受得不停流眼泪,梅尔便又不知从哪变出一小瓶香,打开瓶盖递到他的鼻尖让其闻嗅。 瓶子里的精油很香,莱安忍不住跟着闻了闻,应该是橙花,可以起到抗焦虑、缓解心悸的效果。 很快,经过梅尔一顿多管齐下的急救,雪茸终于吞下了那粒急救药丸,症状便非常明显快速地消失了。 眼看着刚才几乎被死神掐住脖子的人,此时满头大汗地躺在床上放空,莱安长松了一口气,也跟着险些虚脱了。 倒是梅尔始终冷静镇定,动作之娴熟让莱安不禁怀疑这样的事情究竟已经发生过了多少回。 要知道,在医疗条件极其不发达的韦斯特大陆上,像雪茸这样的心脏病人,几乎鲜有能活到成年的,就连莱安这样的贵族家庭,遇到了这样的疾病,能活到几时也只能是听天由命。 而眼下,这小小的药丸已经当着自己的面,救过了雪茸两回——这不应当是巧合,莱安忍不住心想,这药大抵是真能治病。 在莱安的世界观被冲击的时候,空闲下来的梅尔终于开始了他的每日思想教育—— “别再接近那个家伙了。”这次,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恼火,似乎是真的生气了,“不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雪茸整个人还晕晕乎乎的,根本听不进他说些什么,只是难受地摇摇头,紧闭着眼睛,把脑袋埋进被子里。 梅尔知道他又在无声地坐着反抗,只能无奈地捏着眉心,坐在一旁叹气。 莱安在一旁抱着oo,静静观察着俩人——梅尔看上去不过比雪茸大个五六岁的模样,却总给人一种长辈的成熟感,与其说他是雪茸的仆人管家,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人当起了雪茸那操心的爹妈。 那他们的父母呢?生活在健全家庭的莱安忍不住发问。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房间的门被敲响了。刚刚还魂不守舍、半死不活的雪茸几乎是在一瞬间弹射坐起,但下一秒,就在梅尔警告的手指下,又乖乖躺回被窝。 等雪茸盖好被子挡住脸,梅尔才整理好衣服,将门拉开一个小缝。 被他猜对了,门口便是那只高大的、冰冷的、叫人看着就讨厌的猎犬。 梅尔冷下脸,对他完全没有什么好颜色:“什么事?” 而对面的人只是看了他一眼,目光便径直越了过去,把“不是找你”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叫兔子出来。”闻玉的语气平淡而松散,目光穿过门缝,直直盯向梅尔身后的房间—— “我们谈谈合作。” 23、目光女神023 闻玉白虽然态度懒散松弛,但这人天生的物种优势,注定了他站在原地,都足够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猫狗也是生性不合的物种,梅尔忍不住咬紧牙关,悄悄调整好呼吸,才冷冷开口:“他现在不方便。” 身后被窝里的雪茸立刻不干了,露出两个兔耳朵,小声抗议道:“方便……” “我说不方便就不方便!” 难得的,梅尔露出了完全不容反抗的严厉,一声低吼让莱安仿佛看到猫科动物尖锐的獠牙,也吓得雪茸乖乖缩回了被子里。 只有闻玉白饶有兴趣地环抱起双臂,不冷不热地调侃道:“他多大?方不方便还得别人替他作主?” 梅尔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转身就要关门。 闻玉白直接伸手挡在门前,表情也冷下来:“我不是来征求你们的意见的。” 他的力气在绝对意义上碾压梅尔,但他也没有直接将门大开,只是稳住了那条细缝,不给梅尔关上门的空间。 “他自己心里也比谁都清楚,说好听点这叫‘合作’,本质上,这是我给他的一次机会。”闻玉白冷冷地盯着门缝看着,“我还有别的选择,但他没有。” 梅尔似乎明白了什么,微微蹙眉向身后看了一眼。雪茸没有反驳,那话便大抵就是真的。 虽然不知道他们刚刚到底谈判了什么,但梅尔还是选择了让步:“今晚不行,他要休息。” “行。”闻玉白轻轻扬起眉尾,同意宽限一晚,“但是我得提醒一句,耽搁得越久,失踪者们可就越危险。” 这话兴许对别人有一定的道德绑架效果,但梅尔是个没有心的,直接“砰”地摔上门,末了还愤愤地骂了一句:“别人是死是活关我屁事!” 看得出来,梅尔这回是真的生气了。莱安很有眼力见地给他倒了杯茶——跟着逃难这么多天,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少爷,也不得不学会看人眼色行事。 好在梅尔没有迁怒于他们,而是两口闷掉了莱安泡的茶,转而就去照顾雪茸了。 事实便是,雪茸不得不暂歇一晚,休养生息。和上一次接触那猎犬一样,心脏病发之后,他整个人又开始发烧虚脱,精神状态非常差,连下床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看梅尔欲言又止的样子,莱安以为他又要开始教育雪茸,但没想到,他只是有些无奈地问:“明天,能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 雪茸被烧得微微泛红的耳尖抖了抖,虚弱道:“能。” 见梅尔沉默,他便艰难地翻了个身,面向梅尔认真说:“猎犬现阶段不会对我动手,至于心脏的问题,下次跟他接触之前,我可以试着提前吃药。” 大约是习惯了他不正经地说话,偶尔这么认真,让莱安觉得瞬间可靠到不容置疑。 梅尔也没有问他具体的计划内容,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才说:“不要逞强,我们随时接应你。” 得到了梅尔的体谅与理解,雪茸的表情也放松下来。 他缓缓抬起右手,握起拳悬在半空,梅尔见状,也无奈地伸出右手,轻轻跟他碰了个拳。 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仪式。 经过一夜的休息,雪茸的总算是退了烧,虽然看上去还是有些疲态,但总体还是恢复了。 梅尔帮他画好妆、戴好假发,又给他的胸前别了一朵小雏菊,这才拍拍他的肩。 莱安好奇地问:“这个雏菊……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梅尔犹豫了一下,没等他开口说话,雪茸就笑了笑,替他回答:“你就当这是小猫的祝福吧。” 雪茸是被梅尔亲手送到闻玉白的门口了,那靠谱的猫管家自始至终沉默地盯着闻玉白,即便是一言不发,也能感觉到他的全身写满了“警告”。 “放心,我说话算话。”闻玉白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雪茸,“既然说好了合作,就暂时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他刻意咬重了“暂时”两个字,话外之音大家都听得懂。 梅尔眼睁睁地看着闻玉白把雪茸拐进房间里,眼睁睁看着那大高个儿头也不回地关上门,把自己和莱安锁在门外,周身的气温跌到了冰点。 “哥,你要不要休息一下……”莱安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梅尔道,“你回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说完,便化成了黑猫的形态,蜷缩在了房间门口。 一门之隔的屋内。 闻玉白的临时房间整洁得没有一丝活人气,就连床单上都没有一根皱褶,真是打破了雪茸对“狗窝”的固有认知。 见这人漫无目的地瞎瞄,闻玉白伸手,从桌子下抽出一把椅子,强迫他坐下,然后朝门外扬扬下巴:“你家那只猫,看你倒是看得挺严实的。” 雪茸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乖巧地笑道:“是啊,毕竟我总爱给他添乱。” 在没有恶意释放信息素的情况下,两个人还勉强能和对方共处一室。但雪茸还是当着闻玉白的面,明目张胆地从口袋里拿出了遮掩气息的香水,给自己的全身腌制了一遍。 香水里有猎犬害怕闻的柑橘,虽然闻玉白早已经通过了脱敏训练,但他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没必要,你的气味是藏不住的。” “闻长官的神通,我当然比谁都清楚。”雪茸弯弯眼睛,慢条斯理地把香水收了回去,“我也没想藏着,只不过是怕长官你一个把持不住,对我动歪心思罢了。” 接着,他的目光便移上了闻玉白的手,那双因为某些原因绑上了绷带的手。 那手微微一顿,下意识握拳,接着便也丝毫不愿占下风地威吓道:“那就别挑衅我。” 合作的开头并不愉快,但雪茸丝毫不受影响,他起身,站在了更衣镜前,打量着这张经过梅尔仔细雕琢的少女的脸,身后,闻玉白也正冷冷盯着他望着。 “开始吧长官。”雪茸骤然转身,正对上他的目光,“透露些我能知道的案情。” 闻玉白显然也是做足了准备,直接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子卷宗,摆在他的面前:“目前为止的失踪人口名单。” 雪茸没接他的话茬,反倒是调侃起来:“猎犬居然还会识字,闻长官真是跟我一个接一个地惊喜。” 在闻玉白骤然腾起杀意的目光下,雪茸气定神闲地翻阅起了手里的卷宗。 “嗯,看来被我说对了,二十岁上下、女性性/工作者、拥有漂亮好看的眼睛、行踪不定、习惯夜间单独出行。”雪茸说,“不过数量比我想象中还要大很多。” “是的,这就是问题的关键。”闻玉白把卷宗翻到第一页,“目前可以追溯到的、可能与连环失踪案相关的第一起案件发生至今,一年半的时间内,已经有上百人失踪,但是至今为止,只发现了一具尸体。” “不管是绑架还是谋杀,这么多人都很难处理啊。”雪茸微微睁大眼睛,“您的鼻子这么厉害,难道就没有试试去找找什么线索吗?比如闻闻她们的气味什么的?” “不用你教我做事。”闻玉白不客气地回怼道,“昨天一夜都在忙这个,但人太多、时间跨度太久,除了失踪前频繁活动、人员集中的车厘街有气味残留之外,就没有什么头绪了。” 虽然嘴上凶得很,但还是很耐心地解答了自己的问题,雪茸满意地点点头,又摸了摸下巴:“难道说,受害人都被运到了外地?那可就难办了。” “目前不能确定,但也有好消息。”闻玉白说,“昨晚加急联系了附近几个镇子,并没有足够数量的类似女性|性工作者失踪的案例,也就是说,至少可以判断,凶手是固定在埃城作案的。” 受害者无影无踪,但凶手倒是有迹可循,这倒是至少让案件的侦破有了头绪。 雪茸:“作案频率呢?有没有什么规律?” 闻玉白:“失踪案件的具体案发时间很难界定,但可以判断的是,在之前的一年半内,平均一周左右出现一起案件,但是近一周案发比较频繁,差不多隔一日出现一起。” 雪茸沉默了片刻,道:“从刚刚开始,我就有个疑问。在我印象中,这个‘午夜刽子手’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也时常出现在别的地方作案,而埃城这边又有稳定的作案时间,这家伙难道还会特意掐着时间往返作案?或者说……?” “或者说,根本不是一个人。”闻玉白脸上难得露出些许欣慰,显然和雪茸这样的聪明人沟通,虽然来气,但又确实很轻松。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但现在看来并不重要。”闻玉白的目光移到雪茸的脸上,“不管是谁,叫什么名号,只要是犯了事儿的,统统抓了就行。” 被明目张胆地内涵了,雪茸倒也不恼,因为他感觉得到,大约是照顾到合作对象的身体健康状况,这位狗长官今天和他相处的时候,明显有很努力地收着自己的气场,让他不至于像昨天那么难受了。 这份诚意让雪茸很满意,同样的,他也很欣赏闻玉白的工作能力——果断干练、简洁明了、周到细致,是他最喜欢的聪明人。 很显然,闻玉白也对他们的沟通效率感到满意。雪茸对此有所察觉,毫不避讳地摊开手:“太遗憾了,如果不是闻长官对我另有企图,我想我们将会是不错的搭档。” 闻玉白用神情表达了他的嗤之以鼻,却也并没有开口反驳什么。 “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不要太得意忘形。”闻玉白从他面前收走卷宗,“你只是个诱饵,现在努力争取一个戴罪立功罢了。” 说到底,雪茸的身份不干净,闻玉白对他也是明目张胆地设防。他精心过滤出了一些信息,精准透露给了雪茸,最大化确保他对自己的任务有所了解的同时,也触碰不到案件的核心。 雪茸耸耸肩,表示并无所谓:“只要长官你说到做到,这次放我一马,我保证恪尽职守,做好份内的工作,绝不多管闲事。” 终于聊到了核心问题,闻玉白展开了一张卷纸——这是一面连夜绘制的车厘街地图。 这条街呈东西走向,总长度接近一英里,横穿圣教堂大街,两侧分布着夜市、居民住所和教堂,是一条人流量极大、长度很长的街区。 但闻玉白在地图上做好了标记,在圣教堂大街与车厘街交口处的附近,有密密麻麻很多标记。 “我派人统计了失踪人员的主要活动点位,这个十字路口处,应该算是失踪案高发区。”闻玉白在那里画了个圈,“稍后我会派人找一家合适的一家ji院,和老板沟通一下,将你安插进去,具体的方案我马上……” “具体的方案不用你们操心,我自己来。”雪茸忽然抬起手杖轻轻打断了他的话,“包括联系ji院,也不用你们操心了。” 见闻玉白的眼神狐疑起来,雪茸直白道:“我不相信所有的本地人,包括所谓的ji院老板,以及你临时组建起来的班子。”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闻玉白也考虑到了这一层,毕竟一个地方大量出现失踪案件,很难想象没有本地人的包庇和运作。 于是闻玉白眯了眯眼,问:“你有计划?” 雪茸笑起来,看着他的眼睛:“有,又没有。” 还没等闻玉白动怒,雪茸便站起身,撑着拐棍慢慢踱起步来:“我的计划只有三条。” “第一,我假扮身份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第二,所有的行动,都交给我自由发挥。” 闻玉白冷笑一声:“这不叫计划,这叫讲条件。” 雪茸没有理会,而是慢慢走到闻玉白的面前,走得近、又更近: “第三,闻长官也要参与进来,确保我的行动顺利,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闻玉白下意识跟他保持距离,却一不小心被人逼到了墙边。 他紧紧皱起眉,却没推开面前的人:“我肯定会带人守着,一有动静立刻行动。”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雪茸抬头,鼻尖快贴到那冰冷的口笼上,又一次狡猾地将自己诱人的猎物气息递到人的唇边,“我是说,我演ji女,你演piao客。” “怎么样?我亲爱的客人?” 24-30 第24章 目光女神024 有那么一瞬间,闻玉白大抵觉得自己的听觉出现了问题,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动怒羞恼,而是发自内心地发出一声真诚的质疑:“……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你做我的‘客人’。” 看见闻玉白的脸色以光速冷却,雪茸笑嘻嘻地跟他拉开距离,反问道:“不然呢?你打算安排谁来配合我做‘买卖’?” 闻玉白眉头紧锁:“我会安排。” “那不行,我不愿意。”雪茸伸手,把手杖拦在两人中间表示拒绝,“我说过我不信任任何人,万一他们真想趁机对我怎么样,我可怎么办?” 闻玉白皱起眉,咬着牙压制那漫到胸口的恼火。但实际上,雪茸的担心不无道理。 他说话的功夫,闻玉白又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外形条件真的非常出众,无论是女装还是原本的模样,都是相当引人注目的存在。 最要命的是,这家伙光是长相好看就算了,大概是兔子本性难移,那双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总一副勾人的模样,叫人忍不住产生什么遐想。 想到这里,闻玉白的喉结又上下滑动了片刻,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他浅金色的双眸上移开。 ——让这样一个家伙去执行那种任务,真的很难保证不出意外。 虽然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个家伙,但闻玉白还是无法允许有人因为自己的案子出意外。 实在不行就算了,闻玉白权衡片刻,不用诱饵战术也并非破不了案,只不过是增加一些人力和时间成本罢了。 闻玉白:“那就……” “不过呢,如果换成长官你,我什么都愿意配合。”雪茸又打断他,弯着眼睛,伸手帮他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领,用一种让人很难拒绝的亲昵口吻道,“毕竟,我真的非常信任长官您的定力。所以是你的话,一定会保护好我的,不是吗?” 闻玉白几不可闻地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兔子说得没错,他要是没有过人的定力,根本不可能从地狱一般的铁笼中走出来,站在所有猎犬金字塔的最尖端。 但同样的,兔子本身对他的刺激性也比对普通猎犬更加强烈,他所要承受的诱惑,也会更多更多。 该死,可兔子说得没错,交给别人他也真的没法放心,但如果放弃诱饵策略,那案件侦破效率又会大大降低…… 见他不说话,雪茸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然后悠哉悠哉从胸前拿出一只怀表,装模作样看了看时间。 “长官昨天怎么说来着?嗯……耽搁得越久,失踪者们可就越危险。”雪茸“咔哒”一声合起怀表,“所以请长官尽快做决定吧,不要因为你个人的面子问题,把受害者置于危险的境地呀,毕竟现在的情况可经不起拖延,对吗?” 吃了自己一记回旋镖,闻玉白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但同样的,也快速做出了决定—— “我同意。”闻玉白冷眼看向雪茸,“但我要警告你,最好不要有什么出格的行为。我可从来没有保证不会对你动手。” 这一记眼刀让雪茸脖颈一阵发凉,似乎对方的獠牙已经刺破了自己的气管。 他下意识伸手护了护自己的喉咙,才强装镇定地跟他握手:“嗯,太好了,合作愉快。” 和猎犬握手,是他绝不想再有第二次的体验,明明对方只是正常的力道,但雪茸却觉得自己的手快要被捏得粉碎。 雪茸皱着眉把手抽了回来——讨厌的狗。 显而易见,这个猎犬处处想要占他上风,可偏偏雪茸的性格,注定他吃不得半点儿亏。 临离开房间之前,雪茸眯着眼上下扫视了他一圈,正在对方狐疑之时,他突然向前一步伸手,摸向闻玉白的衬衫扣子—— “你干什么?!”闻玉白警惕地后退一步。 他总能及时迅速地规避掉一切带有杀意和攻击性的行为,但这人显然不按套路出牌,每次都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还能干什么?”雪茸挑挑眉尾,笑里不怀好意,“观众都到了,好戏开演啊。” 闻玉白皱紧眉,兽耳站立。 此时,来往行人的嘈杂距离他们仅一门之隔,很难想象所谓“戏台”之下,有多少双眼睛,多少张嘴。 “闻长官,别忘记自己的角色定位。”雪茸又轻轻勾起指尖,顺着他喉结下的第一粒扣子,一直慢慢地抚摸到他的胸前,“你是一个第一眼就被艾琳小姐迷住的,用下|半|身思考的、沉迷于的低级快感的、不务正业、玩物丧志的废物长官。” 这一串形容词,让闻玉白一阵气血上涌,还没等他发作,雪茸那过度灵巧的手指便轻轻一勾,解开了他的第一粒扣子。 紧接着,他低下头凑过去,非常恶意地在闻玉白的衣领边留下一抹红唇印来。 那人气得一手拎起雪茸的衣领,把他摁到门上。一声闷响,门外的嘈杂声暂停了片刻。 下一秒,雪茸轻轻捧住了闻玉白的双手,用可怜又真诚地目光看向他:“不快点把案子解决掉的话,长官的名声可就救不回来了~” “呼啦”一下,身后的门就被猛地拉开。下一秒,还抱着闻玉白手的雪茸整个腾空而起,被人提溜着后衣领扔出了房间。 “哦!老天!”在一片惊呼与围观中,衣冠不整、面色绯红的“艾琳小姐”跌跌撞撞扑了出来,而“她”对面的,是同样满身凌乱、眼底通红、衬衫扣子开到胸口、领口还沾了口红印的长官。 嗯,昨天这位狗耳朵长官似乎就对这位小姐过分关注了,加上她职业的特殊性,围观的人上下一打量,便也知道了个所以然了。 虽然埃城遍地都是这种职业的女孩,但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放肆,实在是有辱斯文! 门口的家长见状赶忙捂住孩子的眼睛,路过的牧师吓得赶紧原地在胸口划十字,因为案件被滞留的信徒先是骂骂咧咧,接着又被这位小姐楚楚可怜的模样吸走了目光,有的朝着罪魁祸首闻玉白怒目圆瞪,有的则上下打量着,目光中尽是不怀好意的玩味。 雪茸可怜巴巴抬起眼睛,用状似无意但处处勾人的目光,飞快地和每一双露出渴望的眼睛打了个招呼,然后又轻轻拢了拢衣领,朝闻玉白抛了个飞吻。 看着那家伙朝自己挥了挥手,转身就踩着高跟鞋、拄着糖果小拐棍,撩拨着长卷发款步姗姗地离开,闻玉白的手都快把门框直接捏碎了。 他咬着牙掩上门的时候,门外隐约传来议论声—— “诶,都死了这么多人了,还有心思搞这些……” “这可是在教堂啊!!你们没看见,刚刚那几个牧师的脸都绿了!!” “毕竟是狗,有几个能管得住下|半|身的?” “那姑娘那么漂亮、看起来又那么会玩,正常人都忍不住,更何况动物呢?” “砰”地一声,房门被闻玉白摔得快要稀碎,门外交头接耳的家伙们便立刻作鸟兽散。 而与此同时,走廊的另一边,雪茸的房间内,围观了整场闹剧的梅尔终于忍不住爆发。 雪茸走进房门的一瞬间,那黑猫便立刻龇着牙哈着气、竖着背毛对他进行猫语辱骂。 一旁的莱安便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黑猫,一边嗷呜嗷呜地骂着,一边慢慢变成人的样子、骂着人话逼近雪茸—— “这就是你的计划?啊?!”变成猫耳黑发青年的梅尔终于骂出了完整的句子来,“你那聪明绝顶的计划就是,跟那条狗搞在一起?!” 雪茸被他逼到了墙边,兔子耳朵又冒起来了,这回直接把脑袋上的小礼帽顶飞,盖到自己的脸上去。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帽子,老半天戴不回去,这才放弃。 雪茸把帽子抱在怀里,态度极其良好地解释道:“没有真搞在一起,我是在假扮妓女。” 听到这里,本来气得耳根赤红的梅尔,面色忽然白了起来。 察觉到他表情不对,雪茸立刻可怜巴巴地补充道:“都是为了勾引凶手上钩嘛,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真的很着急去找阿丽塔……” 梅尔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雪茸的眼睛,他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看得出来他还在生气,胸口的起伏压都压不下去,直到雪茸都感到有些害怕,打算安抚几句的时候,他忽然伸出手,用力扯下了雪茸胸口前的那朵雏菊花。 “行,随你吧。”梅尔咬着牙转过身,将手里的雏菊捏了个粉碎,他甚至不愿再看雪茸一眼,“我管不了你,我认输。” 大抵也是没想到梅尔会生这么大的气,雪茸一下子懵了,他看了看比他还懵的莱安,刚准备不管三千二十一先认错道歉,身后的门就被“砰砰”敲开了。 他看了梅尔一眼,那人还是没有理他,便只能慌忙把自己的耳朵扎好、压到帽檐下,这才提着裙摆匆匆忙忙去开门。 这敲门声一听便知道不是狗长官,推开门一看果不其然,是最近忙成一团乱麻的莫里斯神父。 推开门,先看到了门里的小姑娘和两个大男人,神父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这才对雪茸说:“艾琳小姐,非常抱歉,恐怕这里不方便你继续久留了……” 雪茸愣了愣,反应过来,原来是来赶客的。 莫里斯神父面色为难:“伟大的神明包罗万象,但同样也不容玷污,我们本不该介意出身,可是您今天的行为实在是有伤风化……” 脾气再好的神父,也很难接受有男女公然在神明面前如此造次,雪茸自然理解。他点点头,朝神父行了个礼,表示可以理解。 兔子不愧为天生的弱势者,垂眸颔首的时候,总是乖顺可怜得叫人心软。 大约是又想到了少女的悲惨遭遇,神父再一次叹气:“实在没有去处,我可以叫他们帮你找一处落脚……” 看到少女亮起来的眼眸,神父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不忍心地撇开了目光:“但出了教堂,可就没有免费的午餐了,想要在我们埃城生活下去,还请学会自力更生……” 听到这里,雪茸立刻抬起眼,飞速拿起羽毛笔,在纸上留下一行字: “请问车厘街可以吗?那里可能比较适合我。” 方才还想劝少女回头是岸的神父,看到这人信心满满的眼神,瞬间放弃了自己劝人向善的想法—— 劝什么劝呢?看她这股劲头,怕不是要把整条车厘街的生意都抢了,挣他个盆满钵满。 神父没有回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转身离开,他背过身去的档口,雪茸便走上前,看向那一直犹犹豫豫、似乎有话想说的牧师。 他是约翰·托马斯,凶杀现场的第一发现人之一,从见到雪茸的第一面起,他的视线就没从那双漂亮的眸子上移开过——雪茸有十足的信心将他拿下。 雪茸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那人便很听话地停下了脚步。 他犹犹豫豫地回过头,确定莫里斯神父离开之后,才问道:“车厘街吗?我可以帮你介绍……” 雪茸看了他一眼,没有着急给答复,而是在脑子里火速把“雪茸”的视角剥离出来,把自己当成那个胆小的、对案件几乎一无所知的少女—— “但是那里才发生了杀人案,对吗?我有一点害怕。” 看着少女的纸条,约翰露出了些许为难的表情,雪茸这才又补充了一句: “能帮我找个距离事发地远一些的店吗?如果可以包吃住就更好了,我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这招以退为进,算是雪茸留下的一个小心眼儿——既然已经被困在了教堂内,那必然不可能不知道凶杀案的事,但至于后续调查得出的“专门针对妓女犯罪”的推论,除了闻玉白和他的团队之外,其他人都是不应当知晓的。 不管是立稳自己的人设,还是帮助保密调查进度,雪茸都不应当暴露这一点——把车厘街的案件当成一个个案来对待,不要和受害者的职业扯上关系,这才是他该有的态度。 显然约翰知道的也并不多,听“她”这么主动恳切,便答应下来帮忙联系去处,临行前,他又看了一眼“少女”身后的房门。 约翰问:“那你的两位老乡呢?他们跟你一起吗?” 雪茸提笔:“被下逐客令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与我并不相熟,却还是照顾我一路了,我实在是不忍心让他们因为我的错误,还继续陪着我一起吃苦了。” 约翰似乎有些不放心,雪茸的耐心已经告罄,二话不说收起了交流用的笔纸,轻轻抬手吻了吻自己的掌心,然后拉过约翰的手,小心地帮他摊开五指,将方才那个“吻”放在他的掌心,又帮他握好。 约翰的脸红了起来,小心翼翼将那个“吻”收进口袋,终于舍得道别:“我会恳求莫里斯先生再留你最后一晚,明天一早我带你去新的住处。”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就没能离开雪茸的眼睛。 这一晚,说好了管不了雪茸的梅尔,还是忍不住对他的计划了解了个详细,三个人彼此兜了底,也针对不同的情况,拟了几份备用计划。 莱安问:“真的不用我们搬出去陪你吗?” 雪茸说:“不用,人多了凶手要是有了戒心不敢下手,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说完,他又看向还跟他多少有些置气的梅尔,就这样带着期待却又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梅尔斜目和他对视了片刻,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扶着额头不情不愿道:“我会盯着他的,我比较方便。” 得到了这句允诺之后,雪茸便再无心理负担,伸了个懒腰躺到床上。 这一夜他什么也没想,不管是案件还是任务,不管是闻玉白还是阿丽塔,都没能侵扰得了他半分。 一夜无梦,无比舒畅,如果不是次日凌晨被一阵喧嚣杂乱声吵醒,那一切简直就是完美。 雪茸被吵醒的功夫,闻玉白已经神情严肃地进入了办公状态。 昨天夜里,他派驻了大量警力对车厘街进行来回巡逻,也确实起到了效果——车厘街一夜无事发生,但在距此稍远的长夜巷,又发现了一具新的尸体。 警员:“死者是一名成年男性,目前身份还没有确定,也没有亲属前来认领尸体。” 闻玉白:“成年男性?确定和先前是同一人作案?” 警员:“是的,上面说,已经收到来自‘午夜刽子手’的信件了,笔迹也已经核对,确实出自同一人之手。” 闻玉白缓缓皱起眉——不是专杀妓女吗?怎么还对男人出手? 难道先前的侦查方向,都出错了? 第25章 目光女神025 约莫一刻钟后,永夜巷。 不像车厘街那般热闹,这里位置偏僻,距离镇中心很远,算得上是埃城的贫民窟地带,自然也是出了名的犯罪街区。 这座街区的原身是工业化早期过度建造的厂区,如今已经走向彻底的荒废,漆黑的烟囱、巨大的管道、锈迹斑斑的铁皮、长满青苔的墙壁……现在,那些水箱、管口、储藏罐,都已经被肆意滋生的贫民占领,密密麻麻、窸窸窣窣。 在一片破败阴暗之中,闻玉白一行人显得分外扎眼。 “妈的,条子来了!” 一声惊呼,除了宿醉瘫倒在路边行动无法自理的,衣着褴褛、举止畏缩的贫民们纷纷躲进角落里,偷偷地打量着与他们天性不合的“条子”们。 这让闻玉白忍不住联想到,地牢阴湿的岩板下、那群被掀开了霉窝、在太阳直射下四处逃窜的爬虫。 闻玉白抬头看了看头顶恹恹的太阳,兽瞳缩成一条竖线。 地如其名——永夜巷,一个阳光照射不到、也不愿意接受光照的地方。 “出啥事儿了?咱这地多久没来过条子了?” “嘘,小点声,听说是死人了。” “死人?我以为多稀罕呢!” “肯定是死了哪个官老爷,我们穷人死了可不算死‘人’咯。” …… 几个人谈论的声音很小,但根本不可能逃得过闻玉白的耳朵。他回头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几个人立刻缩了回去,不敢再出半点声响。 闻玉白:“这里经常死人?” 警员:“……对,打架斗殴、抢劫杀人比比皆是,但是根本没人敢管。这些刁民战斗力很强,我们过去都是被打的份,久而久之就放任自流了……” “是么?”闻玉白回过头,冷冷地扫视了一眼围观人群。 并没有能理解他们的这份恐惧。 “所以,虽然这里平时经常死人,但因为是‘午夜刽子手’干的,所以需要特别关注,是这个思路?”闻玉白问。 “……”警官被问噎住了,“是、是这样没错……” 闻玉白没再作声,带着队伍径直赶往案发现场。 新发现的尸体,此时正躺在一座废弃的厂房门前。 死者是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性,看穿着打扮,经济条件应该相对拮据,并不是路人口中的“官老爷”。 比起奎尔生前死后被无尽折磨的惨状,这位男尸便显得“干净”太多太多——尸体几乎没有遭到什么破坏,致命伤是后脑的钝器击打伤,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一击致命,除此以外,唯一的残损,就是尸体的左手—— 死者的左手腕部以下、及连带着约五公分的小臂全部失踪,从伤口断面看,应当是被人用刀直接砍下,和致命伤一样,伤口较为整洁干净,没有多余的、无意义的伤口。 但大约是从非关节处同时砍断尺骨和桡骨并不容易,从刀痕来看,至少砍了三刀才完全将肢体切除。 一旁的警员忍不住道:“又是挖眼睛,又是砍手的……这家伙可真是变态啊……” 闻玉白思忖片刻,没有接刚才的话茬,只是蹲下身子,将死者没了手掌的左胳膊抬起,问道:“为什么不从肘部开始切?” 年轻的警员想了想,回答道:“或许是因为,他想要带走的是‘手’?” 根据以往侦办案件的经验来看,这种总喜欢针对性破坏尸体局部部位的杀人犯,通常都会比较在意特定的“意象”——比如割掉骂人者的舌头,再比如戳烂偷窥者的眼睛。 所以,或许是这位死者的左手,无形中做出了什么刺激到凶手的事情了。 “嗯。”闻玉白点点头,又将断臂举到警员的眼前,“那为什么不从腕关节直接砍?” 这回警员是彻底愣住了——从关节处砍掉手腕的难度,可比直接砍断尺骨和桡骨轻松太多了,同时也更加符合客观意义上对于“手”的定义。 警员:“……难道是杀人比较紧张,没能找到腕关节,所以乱砍一通?” 闻玉白:“可是切口看起来很冷静,致命伤也很果决,显然不是什么生手。” 警员:“……” 见警员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闻玉白挑挑眉,低头在尸体的断腕处比划了大概五公分的长度—— “失踪的这一截上,应该有什么凶手想要销毁的东西。”闻玉白说,“等那只手找到就知道了。” 永夜巷的气味相当复杂,在场的猎犬都一筹莫展,加上闻玉白的嗅觉还没完全恢复,上次那样一秒钟找到眼球的奇迹没能复刻。 但闻玉白却依旧一副漫不经心却又胜券在握的模样,安排道:“留个人跟我去找手,其余的人去搞清楚死者身份。” 先前对闻玉白的话令行禁止的队伍,此时却罕见地陷入了沉默,在场没有人敢出声,只这么怯怯地望着闻玉白,似乎在做无声的抗议。 “嗯?”闻玉白皱起眉,有些不耐烦了,“都愣着干什么?” 说话间,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恐惧地往闻玉白身边缩了缩,其余人也察觉到了什么,握起手中的武器,朝闻玉白贴了过去。 闻玉白很讨厌跟人类过分接近,嫌恶地将他们甩开,接着抬头才明白,这群人突然在抽个什么风——他们被包围了。 实际上,闻玉白早就感觉到,街边那些铁罐、围墙、门洞之后,黑压压地藏满了人,但因为实力相差过于悬殊,他一直没把那些阴着的家伙们当回事儿。 现在也一样没有当回事儿。 此时此刻,他们的背后是无路可退的高墙,而面前,乌泱泱上百来人从夹缝里渗出来,他们手里拿着尖刀、铁锤还有自制的武器,将闻玉白的队伍彻底围堵。 面对着一群十几号人、穿着整洁、装备齐全的“上等人”,他们眼里有燃烧的嫉恨与厌恶,更多是对撕碎猎物的期待与渴望——眼前这粒掉进阴沟的奶酪,必然成了鼠群的狂欢。 队伍中,颇有经验的老警督低声道:“……把枪护好了,小心他们抢。” 大家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把手摁在枪上。 闻玉白又在不经意间被人挤在了中央。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些人类骨骼的战栗。 他无比厌恶这样的气息,这种过于弱小的恐惧,激不起他的任何欲望,相反,双方这样拖沓办事效率的举动,只会让他产生无尽的烦躁。 在警员们窸窸窣窣商讨战略的时候,闻玉白的耐心彻底耗尽。他伸手直接扒拉开那些贴在他身上、企图汲取一些安全感的人类,冷着脸,站到整个队伍的最前方。 闻玉白站定的一瞬间,对面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也在一瞬间沉寂下来。 光是那拔地而起的身高,就给足了对面压迫感,即便是包裹得严实的制服,也掩藏不住他极有爆发力的肌肉线条。更恐怖的是他的眼神,明明只是非常平静地扫视着面前的所有人,却仿佛带来一阵极境的寒风,刺冷得人骨头眼都一阵生疼。 土匪队伍里,已经有识相的夹着尾巴偷偷溜走了,但大多数人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闻玉白眯了眯眼睛,偏头活动了一下肩颈,咔咔的骨头声响,在巷道里砸出一颗颗火光星子来:“一起上吧,别耽误我时间。” 一句不咸不淡的挑衅,直接彻底敲响了这场盛大的洗劫,本来还犹犹豫豫要不要上的劫匪们,像是被点着了一般,噼里啪啦直接举着手里的家伙涌了上去。 最先冲上去的,是个拿着弯刀青年,他睁着爆满红血丝的眼,直奔着闻玉白的喉头割去。 但闻玉白甚至没有正眼看他,连躲都没躲,脚尖轻轻一勾,那家伙便“扑通”一声,狠狠栽在他的军靴下。 紧接着,他又单手拎起一个拿着铁锤的大汉,顺着惯性将他抡回人群里。托大汉体型的福,这一击直接横扫千军,抡倒一片,清空面前一片场子来。 一片哀嚎声中,又有人趁乱逃亡。但贫民窟的土匪到底不是没有经验的傻子,很快,剩下的顽固分子便调整阵形,决定依靠人数优势对闻玉白进行碾压。 “你妈的!!”人群中,一个青年借力直接高高跃起,举着斧头直劈向闻玉白的脑袋。 闻玉白懒得抬头,只顺手拽走身后挡道儿的,一个后撤提膝,狠狠击中青年的腹部,接着抬起脚跟,将人狠狠踹飞了几米远。 一声哀嚎,青年手中的斧头掉落到一旁,嘴里闷出一口血来。 闻玉白没想到他这么不经打,直接见血算是在他的意料之外。此时,一股浓浓的腥味翻涌而来,他只感觉喉咙又开始有毛刺攀爬一般的发痒,但这毕竟不如兔子血那般美味,不至于让他失去理智无法自控。 只是陪他们玩玩的耐心又少了几分。 闻玉白不再收敛,他微微活动几下手指,尖锐的犬爪爆出,此刻再被他的眼神盯上的人,都忍不住产生一种被扼住喉管的极度的恐惧。 身后,有人想偷袭软肋,直绕过闻玉白去攻击他背后藏着的老警员。老警员犹犹豫豫没敢开枪,几米开外的闻玉白见状,便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轰”地一声,将偷袭者摁在了墙上。 闻玉白的力道有所收敛,但耐不住那人脑袋后面的墙还是哗啦啦被砸掉了一片,眼看着人已经快晕过去翻起白眼,脖颈也被那兽爪掐得鲜血淋漓,闻玉白这才懒懒开口:“差不多得了,我还有事要忙。” 很显然,只要闻玉白愿意,这人的脑袋就会在一瞬间掉落下来。 身后的土匪们看着一地哀鸿遍野,又看了看大气不喘、脸上甚至还写着“没活动开”的闻玉白,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最外围的一圈又跌跌撞撞跑了几个,只留下内围全身重伤的、被吓到腿软没来得及逃走的。 见闻玉白松手把人半死不活地丢回人群,他们赶紧连滚带爬刚想跑路,但闻玉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蹲下身,用手指尖勾住了面前一人的衣领:“等会儿,都等会儿。” 明明只勾住了一个人,倒是在场没有一个敢跑的,土匪们个个面露恐慌地回头,等着这位活死神发号施令。 闻玉白回过头,看着那群被吓傻在原地、宛如鹌鹑一般一动不动的警督们,扬扬下巴: “带他们去认尸体,不认识就再抓几个过来认,直到认出来为止。” 刑讯逼供是不值得提倡的,但是依靠个人能力“说服”对方“主动”配合调查,是所有业内人士向往的模范与标杆。 有了刚才那一场小试牛刀的大杀四方,办案效率在顷刻间得到了质的飞跃,昨天晚上死活没能问出来半点儿头绪,现在一群人恨不得跪在地上提供线索。 不出五分钟,死者的身份便水落石出—— 这家伙名叫吉姆,刚来永夜巷没多久,因此没几个人知道他姓什么,也没几个熟悉他的朋友。和大多数永夜巷的居民一样,吉姆也是依靠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谋生,虽然是永夜巷的新人,但短短的时间里,巷子里就流传出来他的传说—— “这个世界上就没什么他偷不到的东西。他胆子也大,就没什么不敢偷的。”谈话者摇摇头,“也许是这次得罪错人了吧。” 听到这里,闻玉白点点头——线索大概率是对上了,砍了他的左手,一定就是对他偷窃东西的惩罚,至于偷了什么,或许等找到失踪的左手,就能知晓了。 不过现在找手也并非难事了。闻玉白伸手给线索提供者挨个儿扔了一枚金币,顷刻间,明晃晃的金光几乎要把永夜巷照耀成了不夜城—— 没过几分钟,藏在街头巷尾的当地人,就如黑压压的潮水一般涌了出来,他们齐刷刷把闻玉白围在中间,似乎想用灼灼的目光再在他身上榨出点金币来。 能用钱和武力打发的人最值得信任。 “天黑之前,我要看到那只手。”闻玉白又伸手变出一枚金币,当着他们的面,抛到空中,又带着他们的目光一起,“唰”地一把握回手心,“我来之前,谁都不要乱碰,沾上气味解释不清的,一律按杀人犯处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话音未落,大家便轰地散去,迅速投入到大搜查中去了。 转过头,闻玉白对身后的警员道:“把尸体运回教堂,记住,一定要跟奎尔·布朗的尸体分开放,绝对不要摆在一间房。我现在还得去一趟……” 话说了一半,脑子便“轰隆”一声,不祥的预感迅速爬上心头—— 兔子!他跟兔子约好了今天上午去车厘街“开张”的! 他抬起手,看了一眼时间。一向冷静理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猎犬,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兵荒马乱—— 完了!去迟了!! 那家伙不会早就已经被人吃干抹净了吧?! 第26章 目光女神026 这日清晨,雪茸还没来得及打听明白新出现的男尸是个什么情况,那位名叫约翰·托马斯的牧师,便十分殷勤地找上门来,要带他去早早约好的那个店家。 临行前,雪茸偷偷跑去看了一眼闻玉白,那家伙正忙得找不着北,一察觉到他的气息,倒也还是忙里抽闲,皱着眉转头看过来。 人多眼杂、隔墙有耳,雪茸没多说一个字,只趴在墙后朝他眨巴眨巴眼,把定好的店名写在纸条上塞进他的手里,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行。”闻玉白看了眼时间,压低了嗓子承诺道,“我这边还有点事,你稍微拖延一下,上午十点我准时去找你。” 虽然这家伙凶凶的,很吓人,但却莫名让雪茸觉得十分靠谱。有了他这句承诺,雪茸立刻安心下来,又朝他抛了个飞吻,转身就笑眯眯地提着裙摆,跟着约翰出门了。 这一路上,约翰都对雪茸表现得殷勤有加,不仅鞍前马后帮雪茸提行李,还一个劲儿地夸雪茸的眼睛漂亮。 被夸眼睛漂亮,当然是雪茸想要看到的画面,但这人时不时企图更进一步的肢体接触,实在是让他兔毛站立、背脊发凉—— 眼看那家伙想要摸自己的手,忍了一路的雪茸实在承受不住,猛地缩回一只手。 这样明显带着拒绝的动作让约翰感到有些尴尬,但是沉默片刻后,他还是忍不住夸赞道:“艾琳小姐!您的美貌真是惊为天人,尤其是您这双无可挑剔的眼眸,天下苍生无一不会为之倾倒!” 好的,好的,他知道自己长得真的很好看了。雪茸被他夸得指甲盖儿都快崩断了——面对闻玉白的游刃有余,让他高估了自己对男人的承受能力,看样子他也只擅长对付那种耳根子吹吹风就脸红的纯情男啊。 他再一次撇过脸去,不再让约翰觊觎自己的脸——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自己还是要尽可能在闻玉白来之前守住底线、不暴露男人本色、不被动手动脚、不被迫丢了清白。 想到这里,雪茸默默垂下眸子、捏紧裙边,忍痛决定安分守己,好好做人。 车厘街的正门就在旧教堂不远处,机械结构的拱门上,挂着一只刷着红漆的巨大红色樱桃——这是车厘街的标志,也代表着“未被探索的少女”。尽管是自欺欺人,但却总能给前来消费的顾客们一种积极的心理暗示。 进了那道拱门,便是叫人眼花缭乱的花花世界了。因为宗教的缘故,这类产业永远是不合法的边缘行业,这里的店铺也统统伪装成各种娱乐场所,又刻意用明显的标识彰显真正的经营内容—— 有的在门前摆放着意味明显的女性雕像,有的在墙上画着内涵丰富的涂鸦。 最吸引雪茸眼球的,莫过于眼前一个吊挂在店面前的机械装置——这是两个用金属雕刻的人型,虽然是极简的造型,但也能看得出性别和动作,这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风一吹,就会带动装置上的薄片,两个人便开始非常热烈地运动起来。 真是太有创意了!雪茸盯着那装置的结构,眼睛都快挪不开了。 这装置虽然极其简单,但确实是奇思妙想的集大成者!雪茸打心底里佩服这东西的设计者——这可是真正的艺术品啊!! 正在雪茸潜心研究艺术的时候,身边忽然传来一声甜腻腻的呼唤:“托马斯先生~” 托马斯先生就是雪茸身边的牧师约翰,这家伙显然是这里的老顾客了,一路上都忙着跟姑娘们打招呼。 雪茸抬头望去——打招呼的女人应该是个树妖,耳朵有着很明显的木纹,发梢也是细细的树藤。 她身着一身廉价但浮夸的长裙,裙子应该被穿了很久了,上面布满了裁剪成玫瑰花形状的皮革补丁。 看见约翰来了,女人伸手摸向腰间那根机械皮带,她开着白色小花的手指轻轻拨动皮带扣上的齿轮,皮带扣侧面的暗盒便“咔嚓”一声打开。 姑娘从里面掏出一根不便描述的黄铜物件,一边媚眼如丝地望着约翰,一边伸出舌头在这东西的前端忘我地舔了起来。 约翰显而易见地吞了口口水,耳朵根子唰地通红起来,雪茸一直盯过去的目光却没舍得收回来半点儿——当然,他不是在看姑娘舔棍子,他只是又开始欣赏起那皮带的精巧设计罢了。 真是个好东西啊,雪茸想,自己的腰带也可以这样改装一下,就可以做成一个随身携带的工具箱了。 在他望着腰带出神的功夫,约翰摆摆手,拒绝了女人无言的邀请。 女人没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打量着他身边的雪茸:“看来先生今天是有人陪了~真是个水灵的漂亮姑娘,瞧这漂亮眼睛,连我都要为她着迷了~” 夸自己漂亮的话,雪茸还是爱听的,但这前半句……雪茸撇过脸去,权当自己是个聋子。 好在约翰也没再跟女人推拉太久,带着雪茸匆匆穿过街巷,最后停在一家不论是规格还是档次,看上去都比别的场子气派很多倍的店面门口。 这家店至少是普通店面的三倍大小,比起一旁其他店面的花里胡哨、争奇斗艳,这家店面看起来倒是清爽得像是一股清流,门口没有太多夸张装饰,甚至还能听见里面传来隐约的琴声。 换在别的地方,雪茸可能会以为这是个有些许格调和规模的酒店——如果它不叫“糖果诱惑”这样俗气的名字的话。 雪茸站在门口,看了看自己被伪装成粉色棒棒糖的手杖,不由感慨这命中注定的缘分。 看雪茸在门口犹豫不决,估计是怕他担心,约翰开口安慰道:“因为你说你害怕,所以特意挑了一家离教堂比较远、相对比较正规的,老板娘人很好,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事的。” 雪茸点点头,不敢跟他多搭话,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他迷住了——这种时候,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推开门,本以为会直接撞上一堆纵享生命美好的清凉男女,至少也是暧昧至极的灯光或装饰,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舞池、一个清清白白的调酒吧台、几个穿着整整齐齐的客人、一架板板正正的蒸汽钢琴。 看上去真是一个很正经又普通的酒馆,如果不是一旁的包间里出来一对衣服还没穿好、嘴上还勾勾连连接吻的男女的话。 雪茸对别人的生命大和谐提不起兴趣、也并不觉得羞耻,他目光平静地在他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到了那架钢琴前——此时一个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穿着比其他姑娘更为讲究的中年女人正在弹奏它。 女人的弹奏技巧非常一般,曲子并不好听。雪茸的竖着耳朵听了一小会儿,便知道不只是演奏者的问题,这琴本身也该调音了。 正当他脑海里已经开始拿着调律扳手捣鼓的时候,女人看到他们,停下了手里的演奏,笑眯眯地迎了过来—— “这就是店里的老板娘,翠丝女士。”约翰介绍道,“翠丝,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艾琳小姐。” 雪茸看着老板娘,弯着眼睛提着裙摆跟她打了个招呼,翠丝见状,眼里也满是喜欢:“真是个美丽又礼貌的姑娘!” 她望向雪茸的眼睛,先是被惊艳般抬起眉尾,接着眼神中又控制不住爬上了忧虑:“居然还有一双这么漂亮的眼睛,真是让人担忧啊……” 老板娘在担忧什么,雪茸该懂,但一无所知的“艾琳”不该明白。于是他故意扭头,一副疑惑的样子看了看老板娘,又看了一眼约翰。 “没事的,上面已经派了最厉害的队伍来了,姑娘们只会比平时更加安全!”约翰见状,安慰道,“更何况,现在艾琳小姐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在这里有个谋生之道,总比白白饿死好。” 翠丝叹了口气,将雪茸揽到身边:“希望事情快点结束,让姑娘们过个安生的日子吧。” 说实话,翠丝把自己从约翰手里接过来的一瞬间,雪茸整个人都松了口气——跟一个一路觊觎自己美貌的男人待在一块儿,时时刻刻都得守着自己,属实是太过憋屈。 雪茸努力缩小自己的个头,躲在翠丝的怀里,眼巴巴等盼着约翰赶紧走人。 但遗憾的是,这家伙似乎并没有现在就走的打算。 约翰说:“带艾琳熟悉熟悉环境吧。” 看他摆出一副老熟人的模样,甚至直接称呼自己的名字,雪茸眉心一跳,知道事情开始往他不情愿的方向发展起来。 翠丝也算是见怪不怪了,顺手又把雪茸送回约翰身边,带着两人在店里转悠—— 她指着眼前大厅里的舞台,开门见山:“这是‘前场’,姑娘们可以在这里展示自己,平时会有客人在下面喝酒,这是个好地方,能拿得出手的地方不用藏。” 正说着,一个穿着暴露的猫耳少女,一边摇着尾巴,一边颇具暗示性地舔着黑色的猫爪子走上台前,她朝身后抛了个媚眼,缱绻慵懒的萨克斯声便传到台前。 “唰”的一声,少女拉开胸口的拉链,口哨声、掌声夹杂着粗俗的脏话翻涌上来。 原来是个色情秀场,雪茸移开视线,为自己刚才把这里误认成高档酒店而感到忏悔。 翠丝又带他来到调酒台前,酒保是一个身材火辣的人类少女:“带客人过来喝酒,可以拿到一半的提成,这种额外收入都是努力就可以有的。” 说完,她又笑眯眯伸手敲敲桌子:“给约翰先生来杯蜂蜜酒,今天我请。” 一听这话,雪茸为方才对翠丝产生的那么一点点信任而感到可笑——他在做什么白日梦呢?还指望妓院老板娘替自己守着清白?? 但约翰却只是朝桌子上抛了枚银币,摆摆手:“今天不喝,咱们继续吧。” 地方不小,翠丝却没有带他们挨个儿介绍,只是绕完了前场,就带他们来到舞台后方,从楼梯来到了二楼。 二楼就是完全的酒店模样,一排排、一整个走廊的房门紧闭着的房间。 “这就是‘后场’,你们的主场。”翠丝弯着眼睛,带他们走向其中一间的房,“这姑娘有段时间没回来了,房间你收拾收拾,这段时间就归你了。” 还没等雪茸反应过来,房门便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俗得不可方物的双人爱心床,和满墙叫人看了都眼睛疼的各式各样的工具。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雪茸转身就想推门走人,结果“砰”的一声,翠丝已经把他和约翰关在了门内。 “好好谢谢托马斯先生。”门外的翠丝留下一串意味深长的笑。 “……”沉默。 雪茸面对着木门,情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但比起紧张害怕,此时他更多的应该是计划走了偏门的无奈和烦躁——可恶,怎么跟想象的不一样? 此时,忍耐已久的约翰·托马斯已经到了极限,但或许是出于骨子里的修养,他还是很礼貌地没有直奔主题,而是给自己找了个非常蹩脚的台阶下—— “艾琳小姐,我知道您过得很拮据,没关系,神明已经指引我来打破这个局面。” 看着他一边脱外套,一边朝自己走过来,雪茸的嘴角都快要抽筋了——他们信神的都这么伪善吗?饥渴了想xx就直说啊,还披着接济穷人的旗号硬装累不累啊?你们脑袋顶上的主子就是这么教你们行善积德的?? 雪茸摆出一副惊慌害怕的表情,退到墙根处连连摇头,但面对这份拒绝,约翰却笑了:“不得不说,您明明是做这一行的,却总是一副纯洁天真的处子模样,如果这是您的‘计谋’,那您可真是拿捏男人的天才。” 这句话差点儿让雪茸的兔脑过载——男人是得自信成什么样子,才会觉得一切都是为了勾引他们而存在啊? 他忍不住摸向身后的糖果手杖,大脑极其冷静地给出了最佳解决方案:反正都是斩立决的通缉犯了,再多条人命也没所谓的吧? 但是杀了人计划可就彻底失败了,他还没见到阿丽塔、没跟他聊聊“燃料”的事呢。 于是雪茸收回摸向手杖的手,皮笑肉不笑地弯弯嘴角,低头飞快写了张纸条:“很抱歉,约翰先生有神职在身,在下实在不敢玷污了您。事实上,我今天已经跟闻长官有约,若真有需求,烦请您改日再来光顾!” 唰唰写下这串文字的时候,雪茸才明白自己想象中的场景应该是什么样子—— 这些事情,换作狗长官和自己做,显然就有趣太多太多了。至少以那家伙的性格,是说不出什么“纯洁的模样是拿捏男人的计谋”之类的鬼话的! 想到这里,雪茸也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是啊,他不是和狗长官约好了吗?这都几点了他人呢?? 百忙之中他抽空看了一眼手表,距离约好的时间早已经超过了小半个钟头,那一瞬间,这位自始至终保持情绪稳定、理智在线的兔子先生,前所未有地出离愤怒起来。 该死,亏自己还觉得这家伙很可靠,现在就把自己晾在这里,难道是故意耍人?! 很显然,面前已经彻底上头的约翰,根本不可能听他的解释。他一边走过来,一边伸手解着自己的腰带:“没关系,我会给你更高的价钱。” 雪茸闻言,重新握住了身后的手杖,看着已经逼近到自己面前的男人,手背上暴起了青筋—— 被占便宜是不可能,算这家伙倒霉碰上自己心情不好,一会儿直接给他砰砰踉两枪开瓢,然后冲出去杀他个神清气爽,至于什么燃料不燃料的,可去他妈的吧,谁让自己心情不好呢! 脑子里做尽反社会的事,雪茸一瞬间失控的情绪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没有再做什么挣扎,而是眼睁睁地看着约翰脱掉了自己的裤子,又过来伸手解自己的领口。 雪茸向下一瞟,忍不住在心底冷笑出声——呵,还没自己大呢。 他甚至产生了直接撩起裙摆的冲动,不知道这人看了自己的,是会吓到光着屁股破门而出,还是会自卑得再也不能行啊。 恶劣的想法产生于一瞬间,执行能力极强的雪茸就打算付诸实践了。 他笑了笑,拨开约翰解自己衣领的手,一颗一颗把扣子扣了回去,又在约翰震惊的目光中,弯下腰来,伸出手,一点一点沿着自己的脚踝、慢慢摸上小腿、提起裙边、又抚上膝盖…… 约翰看着眼睛都直了,根本注意不到雪茸越来越阴冷的表情。 看吧,看吧。等你看完、尖叫完、彻底崩溃萎掉,再给你头上来一枪,让你把看见的都带进地底。 他这样想着,裙边已经提到了大腿,约翰已经急得双眼通红,眼看着就要扑上来,上手替他抬起最后的那一截—— “砰!!” 一声巨响,明明已经上了锁的门,在一瞬间被一道无比强大的力量撞破——是个熟悉的身影。 门外站着的,是雪茸刚刚在心里讨伐过的闻玉白,此时的他依旧是那样阴沉恐怖、充满杀气,却比平常多几分赶路的喘息。 此时,一滴汗珠顺着他的鬓角爬向他的下巴,最后滴落到他的锁骨,消失不见在他的衣领中——很性感,雪茸不适时宜地想。 看见里面尚未发生什么,闻玉白显然是松了口气的,但紧接着,他的目光就紧紧锁定在了雪茸定格在大腿根上的手,以及距离他近在咫尺、满脸色欲薰心的约翰身上。 死一般的寂静中,房间里的两人像被定格住了一般,居然半天没有人敢动弹一下。 下一秒,又是“砰”的一声,约翰直接被踹飞出了三米开外!! “你他妈……!!”近乎暴怒中的闻玉白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狠狠怼在墙上咬牙切齿。那凶残模样,怕不是下一秒就要将人生吞活剥了—— “难道没人告诉你,我已经跟她约好了吗?!” 第27章 目光女神027 从闻玉白飞踹进来揍人宣示主权,到约翰几乎屁滚尿流地抱着衣裤仓皇出逃,雪茸围观了完整的全过程。 说实在的,雪茸不止一次想象过闻玉白的真实水平能有多恐怖,但当他看见那已经完全被踹烂的厚木门、又看向约翰胸口隐约断了几根的肋骨时,他才觉得,自己的想象还是太过保守了。 完全不能动。雪茸被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不是不敢动,而是那人带来的巨大气场宛如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完全不能动弹。 直到约翰跌跌撞撞被门外的路人扶起来抬走,闻玉白又转身踹了门框一脚,轰走了门外的围观人群,雪茸这才被允许自由呼吸。 但他的身子还是完全僵硬的,他就这样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闻玉白转过身来望向自己。 那家伙眼里的余怒还没来得及消散,仅是眉头微蹙就足够让雪茸的心脏不安地狂跳起来。他不知道闻玉白是真的生气还是装的,明明差点被占便宜的人是自己啊! 但闻玉白只是果断地关上了身后的门,接着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有些嘲弄地冷笑了一声:“我是不是不该来?感觉打扰你了。” 雪茸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眼神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提溜着裙摆,整条腿正白花花地露着呢。 “……”雪茸轻轻闭眼为自己的面子默哀一秒,抬手放下裙边,接着又很快抬起头重新看向闻玉白。 “那不然呢?”雪茸微微扬起下巴,以便让自己表情里的不满更明显一些,声音倒是压得极小,除了闻玉白之外没有一个人能听到,“闻长官迟到了这么久,难道我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干等着?” 说到这里,闻玉白便是理所当然地理亏了。 “抱歉。”刚才的戏谑劲儿立刻消散,闻玉白十分认真且诚恳道,“我不会找什么借口的,迟到确实是我的问题,我向你道歉。” 习惯和他针锋相对的雪茸头一回听他道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但很快他就笑起来:“既然道歉了,闻长官是不是该拿出点诚意来?” 闻玉白微微蹙眉,但还是问:“你要提什么条件?只要别太过分,我都能答应。” “我能提什么过分的要求?”雪茸上前一步,伸手牵住了闻玉白的领带,往自己的方向轻轻拉了拉。 这个动作就像是牵住了一条狗链。两个人似乎都意识到了一点,看着雪茸眼中的笑意,闻玉白便又开始条件反射地冷下脸,那野兽的杀气又在顷刻间腾然升起了。 在他抬手的前一秒,雪茸突然开口道:“我目前唯一的小心愿,就是希望闻长官能对我温柔一些。” 见闻玉白的动作停顿住了,雪茸便笑起来:“猎犬凶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吓人,胆小的兔子可受不了这个。” “而且,长官明明有一张这么好看的脸,为什么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呢?”雪茸得寸进尺地伸手,轻轻点了点闻玉白的鼻尖,“很想看看你笑起来的样子。” 任何一个犬科动物的鼻子都是敏感的,闻玉白下意识皱眉,牙关也紧紧咬合,但下一秒,似乎是想起刚刚才答应过对方的承诺,还是不情不愿地把眉毛松了开来。 笑是不可能笑的,但雪茸还是十分满意——他知道这家伙听进去了,只不过还是有些别扭而已。 真可爱,雪茸遗憾地心想,如果不是只该死的狗该有多好。 沉默的时刻不超过半分钟,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缝。 闻玉白立刻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去,雪茸却直接上前一步,贴到他的面前,一手轻轻拉过他的小臂,一手亲昵地扶到他的胸口。 大抵是没有料到这人会来这么一出,闻玉白有些意外地低下头——虽然不过片刻功夫,他就明白了雪茸的用意,但这样的距离确实是直接触碰到了他的安全红线。 身后的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雪茸还光明正大地依在自己怀里,一向冷静的闻玉白居然在一瞬间不知道该优先顾得哪边,只下意识望向胸口趴着的雪茸。 那人眨了眨浅金色的眸子,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很明白,让他放开了演。 皮肤的温热夹杂着诱人的兔子味,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到心口处,扰得人浑身难受——这大概就是闻玉白讨厌肢体接触的原因。 他深吸了口气,在门被完全推开的一瞬间,恶狠狠地回过头去:“谁??” 身后的门大敞着,门口站着的,是一位长相艳丽、身材火辣的黑蛇姑娘。她脸侧布着的鳞片在灯光下闪烁着暗暗的光,不仅没有影响她的美貌,反倒是更引得人挪不开眼睛。 除此之外,她的身上几乎可以说是不着一缕,几根布条遮住了重要的部位,反倒是把“欲盖弥彰”直接写在了脸上。 “先生~能给我一个机会吗?”姑娘走起路来也软软的,活像一条蛇,不知怎么就游到了闻玉白的身边,“先生第一次来我们这里,想让您玩得开心点,不介意的话,我们三个人一起吧~” 那人刚要拉过闻玉白的另一只手,就被那人很警觉地避让了过去。避让的一瞬间,闻玉白抬起眼来——门口围了很多人,很可能不只是凑热闹的。 少女扑了个空,目光顿了顿,接着又堆起笑脸来:“长官是害羞吗?还是没尝试过?也许试一次您就……” 在少女不依不饶,打算继续往闻玉白身上盘的时候,一旁沉默已久的雪茸直接上前一步,直接伸手搂住闻玉白的脖子,转身后仰—— 在少女错愕的目光之下,雪茸整个人直接直直倒在身后的双人床上,闻玉白也失去重心,顺势俯撑在他的身上。两个人肢体交叠的一瞬间,鼻息也胡乱地揉在了一起。 倒下来的一瞬间,门外的围观群众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雪茸也抽空微微抬头,看向一边手足无措的黑蛇少女。 没有挑衅,也没有轻蔑,只是礼貌地笑了笑——非常有分寸地婉拒了她的加入。 少女也不是个不要脸的,当即是转身想走,却在回头的一瞬间愣住,有些怯怯地收回了脚步。 闻玉白顺势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很可惜,门外的人实在太多,对方也是个擅长隐藏的好手,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到底是谁在跟少女眼神交流。 闻玉白一想事情就很投入,眼下演戏的事情也被忘在了一边。看他走神,雪茸轻轻握住他撑在自己脑袋边的手腕,小声地用气音在他耳边耳语道:“你知道该做什么的,不是吗?否则凭你的本事,怎么可能被我这么容易就放倒了?” 说完又看了少女一眼。 眼前这位“哑巴姑娘”居然会说话,而且听声音似乎是个男的,少女自然是颇有些意外。但这回雪茸的目光不再友善,甚至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少女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没有敢轻举妄动。 此时此刻,仰面躺着的闻玉白似乎比少女更加无措。他银灰色的睫毛颤了颤,一向冰冷的目光里居然闪现出了一丝惶惑和紧张。很显然,在演戏方面,他还是个非常懵懂的新手。 于是,雪茸决定带带他——“亲我。” 这两个字落下的一瞬间,闻玉白的瞳孔唰地一下就缩紧了,兽耳也下意识地往脑袋后面背去,像是个犯了错的狗,看起来有点可怜巴巴的。 雪茸好好欣赏了一番,直到他清楚地听见对面传来愈演愈烈的心跳声,又看见他强装冷静但实际上完全乱了阵脚不知道该做什么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 “我的意思是借位,闻先生。”他弯弯眼角,伸手勾了勾他面上的铁笼,“难不成你戴着这个,还想真亲?” 后半句调笑,对于当下的闻玉白来说简直是极致的恶劣。他本就极度别扭的情绪,直接在一瞬间爆发了。 完全忘记了身后还有个充当“监视器”的少女,更不顾及门外一堆盯着他的眼睛,那一瞬间吗,压抑已久的野兽信息素像是爆裂一般弥散开来,雪茸甚至恍惚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实感。过于浓烈的天敌气息让雪茸下意识挣扎起来,但当前的情况下,这样的行为无意义煽风点火—— 毫不意外的,闻玉白狠狠摁住了他的肩膀,整个人也在一瞬间俯下身来,逼到了雪茸的面前。 猎犬的气息快要烫得雪茸融化开来,他看着那人紧绷的喉结,自己的心跳也开始渐渐不受控制。 这个动作确实足够暧昧,凡是路过房门口的人见到这番画面,都只会联想到那一种情景,但只有雪茸知道,他应当是在找撕碎猎物颈动脉的时机和方位,尽管这样危险的姿势,在门外看来,确实很像是在进行极度亲密的动作。 那一瞬间,巨大的力量钳住了他的动作,一开始可能只是想控制住他的动作,但随着闻玉白眸子里的理智一点点消失,肩头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显然,再不控制一下,自己就要当场交代了。但雪茸只是慌张了片刻,便很快冷静下来。 他抬头楚楚可怜地望向闻玉白,眼角因为情绪波动微微泛红,让他的示弱和求饶开起来更加真实了几分:“……闻先生?” 和他料想的一样,只是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闻玉白就立刻回过神来。 他看着雪茸的眼睛,慌忙卸了力,耳朵也轻轻颤了两下。 在他目光恢复正常的一瞬间,雪茸顺势绷起脚尖,从闻玉白的腿侧流连又暧昧地划过,紧接着搂住闻玉白的脖子,借力半起身朝门外扫视了一圈,接着伸腿用足尖勾住门边—— “砰”。一声闷响,门被狠狠关上。 直到那些窥探的目光被隔离开,雪茸还半挂在闻玉白的肩头,一副舍不得松手的模样。 僵持了将近一分钟,闻玉白伸手,亲自把人从自己身上抠了下来。 雪茸顺势躺平下来,刚一伸手摘掉帽子和假发,雪白的兔子耳朵就顺势弹了出来。 “……”闻玉白的目光不自觉地就被吸引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这兔子的耳朵,那白色的绒毛看上去比他想象中还要柔软,耳尖是一抹渐变的灰黑色,仔细看,还能隐约看见兔毛下淡淡的、粉红色的血管。 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闻玉白的喉结又轻轻滚动了一下,目光还是没能挪开。 他眼睁睁看着这兔子松了口气,接着伸手开始揉搓起那兔子耳朵来。 兔子揉耳朵的样子就像是在洗脸,埋着头,认认真真地用手画着圈儿,手法似乎也十分讲究。 闻玉白看着他白皙的指尖顺着耳根轻轻地捻推,接着又发现他的手指又细又长,很符合正统意义上的审美。似乎是因为耳朵非常敏感,按揉的过程中,他的气息明显变得紧绷,还时不时发出细碎的叹息来。 说实话,这声气音听起来确实让人遐想连篇,再加上这人绯红的面色和湿润的眼角,闻玉白只感觉一阵酥麻爬上了脊梁骨,眼睛却还是被钉死一般,移不开半分。 直到雪茸顿住手上的动作,“唰”地抬眼:“闻长官可真敬业呀,门都关上了,还打算继续演下去吗?” 闻玉白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一直俯撑在雪茸的身上。 他以迅雷之势火速起身拉开距离,雪茸慢条斯理地收回耳朵,又整理好假发和帽子。 等一切都恢复如常,两个人这才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一直被晾在一边的黑蛇少女。 此时过度的信息量已经让少女彻底呆愣在原地,她瞳孔震颤地望着雪茸脑袋上的兔子耳朵,大抵是联想到了这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的某位通缉犯,那一瞬间,嘴唇都变得苍白。 少女也算是个聪明人,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就是要逃,奈何与对方实力悬殊过大,还没来得及转身,就感觉后脑勺一阵冰凉。 那兔子耳朵的通缉犯,不知什么时候拿起了靠在床边的手杖,对准了她的脑袋。虽然她没看得具体,但“咔咔”两下,听起来明显就是枪的上膛声。 “怎么办啊长官?”雪茸坐在床边晃着双腿,单手举枪看向闻玉白,声音带着些轻佻的上扬,“小秘密被发现了,能杀人灭口吗?” 第28章 目光女神028 少女的双腿几乎在一瞬间就软了下去。 看她一下子瘫在地上,身后的人很及时地拉住了她的胳膊,虚情假意地问候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请医生帮你看看?” 这个人讲话永远轻轻的,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这样松弛的状态反而让少女害怕到了极点——对于这样的家伙来说,开枪杀人似乎跟饭后多吃一道点心一样简单。 撇开身后那个善于隐藏、阴晴不定的笑面虎不谈,眼前还有个把杀气和恐怖写在脸上的猎犬,两人一前一后,一冷一热把自己怼在中间,少女原地自杀的心都要有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先一步替她解围的,居然是那个眼里藏刀的猎犬—— “行了。”猎犬皱了皱眉,对身后的通缉犯兔子道,“少惹麻烦。” 脑袋后的冰凉便立刻撤去。雪茸收回了枪口,手杖在掌心转了几圈耍了个花活,然后朝闻玉白弯眼笑了笑,行了个绅士礼——像是个玩世不恭的魔术师。 “开个玩笑,活跃活跃气氛罢了,长官。”他又睨着眼看向少女,“但是呢,玩笑开到多大,具体还要看这位小姐愿意配合到什么程度。” 闻玉白也看向少女,那姑娘打了个冷颤,立刻有眼力见地求饶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发誓……” 雪茸先是找了个外套披在少女的身上,接着双腿交叠坐回床边,摊开手,表示接下来自己不会说话。 于是便到了闻玉白的主场—— 闻玉白:“是谁叫你来的?让你来做什么?” 少女:“……是老板娘,她刚刚让我进来,把您照顾好了,然后看看艾琳小……呃……先生是什么情况,有没有给您服务……” 闻玉白:“没有别的?” 少女:“没有了……我刚刚路过这里就被她喊过来了……” 少女的样子不像是在说假话,闻玉白沉默了片刻,问道:“认不认识奎尔·布朗?” “是被杀掉的那个女孩子吗?”少女说,“我跟她不熟,但是她一个月之前来过这里表演,我记得她跳舞非常好看,当时有好几个客人都看上她了……” 听到这里,闻玉白和雪茸交换了一下眼神。 奎尔·布朗的老板娘也说过这么一回事,看样子信息是对上了。 闻玉白问:“有哪些人?” 大概是牵扯到了太多权贵,少女的表情明显犹豫起来:“……” 雪茸见状,也没开口,只是又默默拿起手杖,低头擦起了枪口。 少女立刻识时务道:“嗯,都是经常来的客人!” 少女总共给出了三个名字:一位是本地医院的知名外科医生,一位当地警署的高级警长,还有一位是上级派来的教堂管委会的负责人。 闻玉白记下了他们的名字身份,又向少女仔细询问了一番。 审讯结束,三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怎么处理这个少女确实是件麻烦事——杀人灭口的事情闻玉白不会做,但将她放走又确实存在风险。 闻玉白下意识看向雪茸,那家伙收到了目光,“啪”地打了个响指:“好办!” 说罢,他又从腿环上取下来一根金属链条,看上去是根项链,下方坠着的是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盒:“一会儿让梅尔送一点香料过来,他就可以顺着气味……” 闻玉白当即明白了他的办法,打断道:“不用。” 说完,他转身,面无表情地伸手,握住了雪茸脑袋上的兔子耳朵。 “?!!!”本来气定神闲的雪茸,几乎在一瞬间炸开了毛,鸡皮疙瘩肉眼可见地从耳尖爬向全身,脸、脖颈、耳根、眼眶也都在一瞬间变得通红。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地想要伸手剥开闻玉白的手,但那人却只是有些新奇地看着他的表情,手却变本加厉,顺着那粉嫩的兔耳来回撸动着。 “等等……停……慢点儿……”雪茸几乎都快哭了,身子都跟着颤抖,却不敢乱动半分。 闻玉白也没想到这人这么敏感,又细细揉捏了几把,直到那家伙忍不住轻唤起来,才饶有兴趣地收手,将战利品摊开在掌心——他在雪茸的耳朵上撸了一把兔毛。 追踪气味的本事,自己绝对能胜过那只黑猫。闻玉白的胜负心莫名被激了起来。 等他将这一小撮兔毛塞进了项链的小盒子里,蹲在地上捂着脑袋自闭的雪茸也终于缓了过来。 “你怎么能乱摸我的耳朵?!”雪茸愤怒地看着闻玉白控诉道,“这也太失礼了!” 闻玉白摊了摊手,假模假样道了个歉,心里却难得泛起一阵暗爽——这兔子也有炸毛吃瘪的时候。 雪茸气呼呼地揉了会耳根,抬头瞥见一旁手足无措的少女,又相当敬业地主动回到了话题中。 雪茸捏着项链两端,绕到她的身后:“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颤抖道:“菲比……” “好的,菲比。”雪茸有些疲惫地将项链戴到少女的胸前,“你现在逃不掉了。” “这根项链扯不开、剪不断,就像是你和我们之间,已经有一条无形的锁链相连接了。”雪茸说,“如果你泄露我们的秘密,做了不利于我们的事情,不论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们亲爱的闻长官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你的身边,亲自过问你情况。” 看着少女绝望而恐惧的目光,雪茸笑了笑,罕见地展现了一回良知:“同样的,作为我们的优秀线人,我们也有保护你安全的义务。” “如果遇到了危险,或者有人刁难你,轻轻旋开盒盖,气味信息会迅速扩散,我们就会立刻过去帮忙。” “咔”的一声,项链的锁扣搭上,菲比似乎感觉到一根看不见的脚镣扣在了自己的脚腕上。 “回去吧。”雪茸一边揉着耳朵,一边笑眯眯地将人推向门外,“你应该知道该怎么说,我们都听得见。” 菲比小心翼翼闪出门后,两双兽耳便不约而同地贴向了木门。 门外一片嘈杂之中,菲比主动汇报起来了—— “长官说不喜欢两个人,所以就让我先出来了……他们……他们是真的……我走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了……” 听到这里,雪茸的耳朵一下子竖立起来,转头看向了一脸懵懂的闻玉白。 雪茸“唰唰”起身,非常利索地站到床中央:“听到了吗?咱们该开始了。” 闻玉白:“?” 雪茸:“外面还有人听着呢,长官。” 还没等闻玉白反应过来,雪茸就开始踮着脚在床上蹦哒起来。他虽然身材单薄轻盈,但身下的双人床并不牢固,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了非常明显的异响——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看着闻玉白渐渐睁大的眼睛,雪茸笑起来,用因为运动而气喘不已的声音道:“我得弄久一点……嗯,不然显得……显得长官你很不行……” 虽然这是必要的掩护,但闻玉白还是感觉到了极致的别扭。 他本来不想发表任何意见,打算就这样硬着头皮熬过去,但他又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在床上蹦来蹦去的家伙—— 看出来,他的体力真的不行,只是蹦了一会儿就喘得乱七八糟的,但更让闻玉白在意的是,这家伙开始逐渐泛白的嘴唇。 不止一次了,这家伙在紧张之后有着明显不适的反应,再自己能听得入神清楚,雪茸的心跳带着常人没有的杂音,闻玉白很快判断出来,他大概率是有心脏方面的疾病。 那还这么蹦,这兔子不要命了?? 闻玉白赶紧起身:“你下来。” 雪茸也确实到了极限,但也只是喘着气望着他,意思是让他提供一个替代方案。 “……”闻玉白已经完全懂了他的套路,但实在没辙,只能主动请缨:“我来。” 自己绝不是关心他的死活,而是不希望在任务完成之前,失去一个自己投入巨大的诱饵。 当然,他不可能像个兔子一样在床上蹦来蹦去。 他伸手把雪茸拉下床,自己坐到床边,伸出一只手扶在床边推了起来——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这床虽然不算牢固,但是绝对不轻,眼看着他但一只手就能给晃得这么响,雪茸忍不住感叹道:“哇哦,你也太棒了,比两个人都厉害!” 这夸奖在这满屋子奇怪氛围里,怎么听怎么别扭。闻玉白的军心已经跟眼前这床一样,摇晃得快要散架了:“你闭嘴……” “那你多说点话么。”雪茸看热闹不嫌事大道,“不然别人还以为里面是两个死人在……” “嘎吱嘎吱!!”在雪茸把那个动词说出来的前一秒,闻玉白骤然加大了摇床的力度,打断了他的发言。 说话是不可能说话的,但为了效果更逼真一些,闻玉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雪茸的意见—— 他硬着头皮俯身趴到了床侧,一边单手做俯卧撑,一边单手推起床来。 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刁钻的动作,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位长官的身体素质过于强劲,普通的运动,根本不能让他的气息任何明显的波动——根本不能营造正在用心消费的假象。 为了不让闻玉白孤零零趴在地上,雪茸也给自己铺了张毯子躺在他的身边,美滋滋地看着他运动着。 一片嘎吱声中,雪茸撑起脑袋,小声道:“刚刚翠丝,就是那个老板娘,一直在外面。” “……”闻玉白逐渐把单手支撑换成了三根手指,呼吸终于稍稍乱了些,“嗯……不只有她,刚刚被我揍过的那个牧师……呼……也没走呢。” 雪茸一直觉得,闻玉白喘气的样子很性感,尤其是他用力的时候,金属质地的铁笼上,有时会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让他忍不住想伸出手,好好抚摸一番。 但为了保持当前形势的和谐,雪茸还是克制住了对他动手动脚的欲望:“他们是不是一伙的?目前来看,翠丝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她那个体格,怎么说也不大像是凶手。” 闻玉白把三根手指换成了两根:“呼……谁知道?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我们不能随意相信任何人……” 雪茸对他的觉悟感到满意,翻了个身,趴在地上双手撑着脑袋望他:“你今早在忙什么?听说又出现命案了?” “……嗯。”闻玉白一边发力一边说,“永夜巷那边……死了个小偷……” 这个案子并不算什么机密,再加上闻玉白已经基本确定,雪茸和这个案子没有什么关联,便把现场的情况都讲给了他听。 “被剁了手?是因为偷了什么东西吗?”雪茸问,“那个手找到了吗?有没有什么发现?” “还没有……呼……我派了人去找……”闻玉白喘了口气,两手交换了一下动作,继续道,“不过很难说……上面还能不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他的额头渗出的汗滴,顺着脸侧落到下巴,又顺着喉结滴进他深不见底的衣领中。 他忙里偷闲,抬眼打量了雪茸一眼。那家伙依旧这么直直勾住盯着自己的领口,毫不避讳地表达着对领口之下的那片领域,充满了兴趣与好奇。 “……”闻玉白暂停了摇床的动作,单手扣上了最上方的口子,封住了雪茸的探究之路,那人才悻悻地收回目光。 闻玉白:“等门口那些人走了,我得去调查一下菲比说的事情,你就先在这里……” 雪茸几乎脱口而出:“我跟你一起!” 看见闻玉白狐疑的眼光,他义正辞严,毫不动摇:“你不在我很危险啊,你怎么放心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种地方?” 闻玉白懒得被他道德绑架,只上下扫视他:“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带你?还是说你要顶着那张逃犯脸跟我去现场?” 雪茸环抱起双臂:“你只要答应我就行,你去哪我就去哪,你要保护我的安全,其他的我自有办法。” 闻玉白拿他没法子,只能答应下来:“行。” 至于别拖后腿这件事情,闻玉白提都没提——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兔子,其实是个极其聪明的家伙,在不触碰他利益的前提下,和他共事并不用担心会出什么差错。 要是能始终跟他保持立场一致就好了。闻玉白打量了一眼那正在镜子前打理假发的雪茸,不禁心想。 为了在外树立闻玉白雄伟的个人形象,雪茸坚持让闻玉白有摇了半个钟头的床。临出门前,他还特意亲自上阵蹦了起来,以保证一推开门,就能以最佳的状态面对场外的观众。 在一片嘎吱声中,雪茸越蹦越兴奋,还不忘督促闻玉白加大运动幅度:“用力!再用力!!” 闻玉白看着床身逐渐离谱的倾斜角度,开始不自觉地警惕起来,但在雪茸的逼迫下,他还是得一边做着单指俯卧撑,一边提心吊胆地晃着床—— “还要用力……?呼……能承受得住吗?” 发力的时候,往往控制不好说话的音量,闻玉白刚一说完,就知道这叫人误会的话,定是被门外那群偷听的家伙都听了去。 “……”闻玉白羞耻地闭上嘴,再也不愿抬起头来。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随着床摇晃的声音越来越响,雪茸也热得脱下了外套,他的内搭也穿得非常讲究,即便是半露着肩膀,也并不能一眼看出他的真实性别。 就在他快再一次濒临极限的时候,闻玉白听到床板出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细微的声响。 他当即停手,喊道:“停一下!” 话还没说完,便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那厚重又脆弱的双人床,就这样被两个人弄塌了! 床塌下来的前一秒,雪茸应当也是有了警觉,已经做好了逃离的准备,但无奈身体素质不足以做出这样干净利落的动作。 好在闻玉白反应还算快,在眨眼间便迅速起身,伸手一把将雪茸从事故现场捞了出来。 一阵轰鸣声之后,只剩下雪茸惊魂未定的心跳声,两个人看着面前冒着烟尘的废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先生?里面没事吧??”门外传来店员关切的询问。 不用问也知道,此时此刻,这一声轰响一定招来了不少人围观。 “……”闻玉白不愿说话,他很难想象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情走出身后这扇门。 好久好久,等那心跳声终于慢慢平复了,雪茸才一脸镇定道: “哇哦,我们真厉害,把床都搞塌了。” 第29章 目光女神029 这一天的行动,在轰然倒塌的床笫之间落下帷幕。 闻玉白花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对着面前这片废墟,和门外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做心理重建。 在他自己静静的这段时间,雪茸倒是半点儿没闲着。 闻玉白眼睁睁看着他旁若无人地抬起右腿,手上动作毫无停顿,径直就要撩起裙边。 已经有了心理阴影的闻玉白顿时警铃大作,制止道:“你干什么?有完没完??” 雪茸闻言,一脸无辜:“?你在想什么?” 接着他就“唰”地将裙子提到大腿处,还没等闻玉白慌忙收回目光,一圈皮革腿环便直映入眼帘。 腿环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环周绑着一圈装备口袋,不仅有隐约可见的短刀刀柄,还有用螺丝和齿轮联动的,作用不明的机关按钮。 在功能性齐全的基础上,这皮环的造型还相当考究,闻玉白对服装设计方面完全没有研究,只知道这坠着银制配件的皮革环,戴在雪茸的腿上,显得非常好看。 刚意识到失礼,想要撤回目光,便对上雪茸似笑非笑的眼。 闻玉白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般背过身去。 雪茸没有戳穿他,只是扬了扬眉,娴熟地拨动腿环上的两枚黄铜旋钮。“嗒嗒”两声,卡槽处便弹出了一根短小精致的钢笔,和一枚硬币大小的金属蛋。 旋开钢笔的笔尾槽,里面放着的是一卷巴掌大小的牛皮纸,雪茸低头在纸上写了什么,接着摁下那枚金属蛋上的按钮。 “咔咔”几声细响,金属外壳顺着表面的细缝展开,在弹簧装置的作用下,迅速变形成了一只巴掌大小的机械飞鸟。 闻玉白被这一通操作吸引回了目光:“这是做什么?” “寄信啊。”雪茸将写好的纸条绑在机械鸟的腿上,“你说得对,我穿成这样不方便出门,得喊小猫过来帮个忙才行。” 闻玉白看着他捧着机械鸟来到窗边,拧动鸟背上的发条,机械鸟便扇动起翅膀,带着纸条飞了出去,忍不住问道:“它能送信?” “对,但毕竟不是活物,所以只能送给特定的人。”雪茸笑道,“或者说,只有我的小猫能收到我的信。” 每次雪茸夸赞自家的“小猫”,都能让闻玉白感到明显的不悦,但他根本没心思细细揣摩——案件还没解决,他的时间不能耽误在这种事情上。 他转身,开始整理凌乱的上衣。 闻玉白的身材很好,一张不近人情的冷脸配上笔挺的制服,看上去相当禁欲,可偏偏这家伙脑袋上顶着的狗耳朵、脸上戴着的金属口笼,手腕上缠绕的铁链,都在告诉旁观者,眼前站着的根本就是个野兽。 人模狗样的,雪茸靠在墙边毫不避讳地看着他:“一会儿小猫收到信就会过来,等他帮我换套衣服我就跟你出去。” 闻玉白没作声,只是默默穿好了衣服——经过刚刚那一遭,现在这家伙可算成了个真正的“危险品”,门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看,没个靠谱的在旁边守着,可真是容易出事。 没一会儿,窗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一只叼着手提箱、通体乌黑的猫出现在了门口。 雪茸小跑过去开窗,黑猫却只是站在窗台上,十分戒备地看着房间内的闻玉白。 猫狗天生磁场不合,雪茸也能理解,但他还是简单地缓和了一下气氛:“进来吧梅尔,不用害怕,闻先生很温柔的。” 大抵是没想到会被人用“温柔”来形容,闻玉白有些不自然地别了别兽耳,跟梅尔点了点头以示招呼,便转身推开门:“我去外面再找找线索。” 门外,不出所料,还有一堆人探着脑袋想看热闹。 闻玉白扫视了他们一眼,怕他们趁虚而入,只能硬着头皮恐吓道:“她现在要好好休息,任何人都不准进去打扰。” 他没有说什么否则,没有说任何忤逆他的后果,可就光着淡淡一句话,便没有人敢胡作非为了。 那一堆跃跃欲试的脑袋战战兢兢缩了回去,身后的门缝里,传来一声雪茸没绷住的嗤笑声。 “砰!”门被狠狠摔上,闻玉白咬牙切齿,带着他的屈辱快步离开了这一层。 本以为离那兔子远些,会让自己的处境稍微变得好过,但当闻玉白发现自己一路被人远远盯着议论纷纷时,他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舆论传播的速度。 “这就是刚刚把床都搞塌了的那个吧……?” “……老天爷,这得多大劲。” “杀人凶手找不到还有心思在这里搞女人,不愧是公家的饭桶。” “真不要脸啊!” …… 好在这些家伙也只敢背后议论,闻玉白一个眼神,便都吓得不敢多嘴了。 在众人窥探的目光中,闻玉白咬着后槽牙,强装松弛地来到了舞池前的客桌坐下。 和他一同坐在观众席的,还有不少衣着显贵的有钱人。他们的面前摆着各种各样的高档酒,一边摇晃着杯子,一边兴致盎然地望着台上。 台上,十来个衣着暴露的姑娘站成一排,在主持人低俗下流的解说词中,她们挨个儿排队向台下展示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是商人在向顾客拼命展示手中货物的价值一般。 此时,台上的姑娘正展示着自己如何使用魔法,让自己全身任意部位变得滑腻水润。 微弱的魔法在人群中相当普遍,就像是会喷火的蜥蜴、指尖能开花的树精、可以兽变的猎犬黑猫……几乎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特长”。眼下这样的魔法,放在别处,显然也只是平凡且无用的类型,可在这里,显然是将价值发挥到了极致。 眼看着面前的少女在颤抖中化出一滩水来,整个观众席的氛围达到了巅峰——有人兴奋地爬上桌子,有人激动得面色沸红,有人直接半脱下裤子原地解决。 观众们象征性地朝台上扔出了一些铜币,少女弯腰将它们一个个捡起,此时身后的一位富人直接喊出了一个价格,少女便弯弯眼睛,主动下台,走到了富人的身边。 像是完成了一场拍卖。闻玉白坐在桌前面色严肃,在一众潮热的尖啸声中,显得像块误入熔炉的冰山。 吧台前的酒保看他空着手,便凑过来主动递上酒杯。闻玉白皱起眉,推开了那杯刺鼻的酒,也推开了那敞着前胸贴过来的酒保。 他抬起头,继续看向台上。然而他完全没有注意面前火辣的表演内容。 此时此刻,闻玉白正在屏气凝神,认真地分析那舞台上,留存的或近或远、或新或旧的男男女女的气味。 他这一趟来,是特意为了确认菲比提供的线索——他确实嗅到了一丝淡到几乎不存在的,属于奎尔·布朗的气息,以及属于另一个人的、因为干扰和陌生,暂无法百分百确认的气味。 如此大体量的气息逐个分析,是件相当费神的事情,等闻玉白有些疲劳地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的桌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位穿着警员制服的黑发青年。 青年正撑着脑袋,笑吟吟看着他:“看闻长官欣赏得这么投入,我一直没忍心打扰。” 闻玉白的表情又垮了下来——不用开口也知道,这家伙就是那兔子。 不得不说,他家那位黑猫管家的化妆技术了得,只是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就把一位我见犹怜的美丽少女,变成了一位面孔青涩、五官温润的年轻警员。 而且大约是本人底子极好的缘故,这人不论是扮男还是扮女,都出落得十分好看。 闻玉白上下扫视了一眼雪茸,最后目光定格在他那身警服上,狐疑道:“衣服哪儿来的?” 雪茸摊开手:“管他的,小猫自有小猫的办法。” 一听这家伙说“小猫”两个字,闻玉白就被腻歪得浑身不爽,但他没表现出来,只是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分析那一堆气味,确实让他消耗巨大。 雪茸见状,从一旁的茶壶里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闻玉白确认了气味无害之后,终于是缓缓喝下了。 雪茸也看向台上,问:“怎么样?确认了吗?” “奎尔·布朗有百分之九十的几率来过这里,当然不排除我误判的可能。”闻玉白顿了几秒,说,“还有一条线索可能会有帮助,但时间太久,不能百分百确定……” 雪茸笑起来:“你也太严谨了,这样不累吗?” 闻玉白并不喜欢这样的“不确定”,但看着雪茸带着期待的目光,只是轻轻“啧”了一声:“我们刚刚那间房间的主人,可以肯定至少有两个月没有回来了,离开之前应该也在这个舞台上表演过……” 雪茸当即作出判断:“很重要的线索!看样子这位小姐也是案件的受害者,而案件的发生,和这个舞台、这家店都脱不开关系……看来我们这回是真来对地方了!” 过于思维发散的纯想象式推理,是闻玉白不能接受的,但他懒得和这种伶牙俐齿的人辩驳——他知道自己根本说不过他。 台上的表演一浪高过一浪,雪茸也很快融入其中,一边挥舞着手里的帽子,一边跟着大家一起鼓掌欢呼。 真像个流氓似的,闻玉白有些不爽地蔑了他一眼——或者说,这家伙本来就是个流氓。 闻玉白冷笑:“看样子你挺享受啊。” 雪茸从面前的果盘里剥了块糖塞进嘴里,无所谓道:“凑个热闹罢了。” 短暂地接触下来,闻玉白明显感觉到,这人的道德感和同理心并不强。他做的所有选择和决定,都是绝对以自己的利益至上,至于他人的苦难,似乎根本没法触动他的情绪,也从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确实天生就是做通缉犯的料。 中场休息的时候,菲比再次一不小心从他们的面前路过,雪茸笑着招招手,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本来风姿绰约的姑娘,坐到他们中间空出来的位置时,动作正经得像个三好学生。 雪茸装起不正经来极其专业,他抬手的时候,闻玉白以为这人要把菲比搂进自己的怀里,还没来得及皱眉,就发现这人的臂膀只是虚虚搭在椅背上,没有半点儿碰到女孩的身体,但借位相当成功,不仔细看,确实像是像在进行非常亲密的肢体接触。 还挺有分寸的,闻玉白睨着他的手臂,看这人如此松弛自然的动作,又想到了之前在奎尔口袋里发现的那枚硬币。 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那硬币的来由,闻玉白一直没有过问,只不过看着眼前这人如鱼得水的模样,他便又一次对那人的品性产生了鄙夷。 死兔子,玩儿得可真花。 玩得花的死兔子从不在意自己的风评,一边非常自然地推诿掉围过来的莺莺燕燕,一边压着声音对闻玉白道:“问吧长官,声音小一点儿,其他人听不见的。” 闻玉白做不到这样跟人搂搂抱抱,即便是借位也拉不下这个脸,于是便只能佯装低头,伸手遮住半张脸。 闻玉白:“我们刚刚那间房间原先是谁在用?有多长时间没回来了?” 菲比:“是露娜,大概有两个多月了,她们说她搬走了……” 闻玉白:“她走之前有没有在这里表演过?” 菲比:“好像有过,没记错的话,表演的是脱衣秀。” 闻玉白:“有记得当时被谁看上了吗?” 菲比:“记不清了,来这里的客人确实太多了……” 闻玉白:“那你之前提的,看上奎尔·布朗的三位客人,有其中之一吗?” 菲比:“那肯定没有,如果是这样的有钱人,我一定会记得很清楚。” 闻玉白:“这些表演是谁组织的?达到什么标准可以登上舞台?大家都是自愿来的还是被迫的?” 菲比:“这里的表演都是翠丝一手组织起来的,也是这里的招牌,因为这里是整个车厘街最大、最有名气的舞台,来的客人也很多出手阔绰大方,所以大家都抢着要来表演。为了保证演出质量,一般情况下,翠丝自己会过一遍表演的内容,只有她觉得符合要求的才能被允许上台。” 闻玉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奎尔·布朗应该不是你们店里的员工?也就是说,外来的表演者也是可以登台的吗?” 菲比:“嗯……这种情况比较少吧,或许是翠丝确实很喜欢她。” 闻玉白又问了她一些关于案件的线索,问话结束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免松了口气。 正在菲比打算起身逃离的时候,一旁一直忙着吃水果的雪茸突然起身,非常绅士地牵起她的手:“小姐,借一步说话?” 闻玉白没料到这人想支开自己,立刻警觉起身,低声问道:“有什么事情还得把我支开说?” 雪茸弯起眼,转身把他摁回了座位上,用周围人都能听得到的音量调侃道:“闻先生刚刚都已经和艾琳小姐玩了那么久了,就休息一下,给我和菲比小姐一点独处的时间吧。” 在周围嗖嗖刺来的目光之中,闻玉白耳尖一阵赤红,拳头忍不住紧握起来。 雪茸变本加厉地拍拍肩膀,将他的身体钉在原地:“别太累了,持续疲劳对身体不好。” 在闻玉白几乎能吃人的视线里,雪茸牵着菲比,来到了后台一个隐蔽处。 “别紧张,我只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雪茸松开女孩的手,气场也在一瞬间和她拉开了这个距离。 菲比小心翼翼地抓紧了裙边:“嗯?” “怎么样才能登上那个舞台?”雪茸回过头,看向前场那欢呼的观众席—— “我要上去表演。” 第30章 目光女神030 在观众席等待雪茸的这一刻钟,是闻玉白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刻钟。 不论是客人们有意无意的窥探,亦或是店里姑娘们蜂拥而至地献殷勤,都让他感觉到了独自行动的困难与痛苦。直到雪茸再次牵着菲比的手归来,他终于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解脱。 但眼看着人满面春风的模样,闻玉白满心便只剩下无尽的怨怼,连说话都阴阳怪气起来:“挺开心啊。” 雪茸转身,隔着自己的手背给菲比行了个吻手礼:“能独自和这么美丽的小姐共度时光,我当然开心。” 虽然知道这人的真面目,但面对这张好脸作出如此这般的绅士动作,久经沙场的菲比小姐还是忍不住脸红了起来。 直到她感觉一旁的猎犬“唰”地竖起三层楼高的怒火,她才匆匆鞠了一躬,忙不迭潜逃了。 望着少女飞一般逃窜的背影,闻玉白沉默许久,才轻轻“啧”了一声转过身去:“走。” 这人有自己的小秘密,还是别人能知道但自己不知道的,这个事实让闻玉白更加不爽起来,脚步也不自主地加快起来。 雪茸体力差得很,光是跟上就颇有些吃力:“我们现在去哪儿?有必要走这么快吗?” 闻玉白的步伐没有放慢半点:“再去看一下吉姆的尸体。” 雪茸一边勉强跟着,一边抱怨道:“啊?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为什么还要再去一趟啊??” 闻玉白并不想搭理他,只冷冰冰道:“嫌麻烦可以不用跟着我,你不是挺爱自由行动的么。” “你生气了?”雪茸小跑起来,有些哭笑不得,“你是我的敌人,我有点事情瞒着你不是很正常吗?” 听到“敌人”这个词,闻玉白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彻底丢下他一走了之,但听见身后人的呼吸开始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想了想,还是放慢了脚步——万一把这家伙累死了,自己这一通可真就是白忙活了。 两个人赶到教堂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距离天黑还有不到一个钟头,吉姆失踪的右手还是没有消息。 估计是找不到了。闻玉白心想着,也许早已经连带着重要线索,被凶手彻底销毁了。 因为闻玉白的提前嘱咐,吉姆的尸体被临时放置在边楼的一间房间里,这就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停尸房”。 和上回一样,边楼的门外信徒们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高呼着要为死者举办“圣事”。当地警员在警戒线的另一端无力地阻拦着,像是几艘破洞的木船,孤零零地面对万丈高的海啸,随时都有被掀翻的可能。 此时此刻,穿着一身警服的雪茸昂首挺胸,跟着闻玉白大摇大摆穿过了人群。这样的角色扮演游戏显然让他兴致高涨,信徒们激烈的咒骂声仿佛都成了凯旋的号角,让他的步伐从愉悦变成了嚣张。 闻玉白莫名对他这样的性格产生了抗体,一通无视之后,快速拨开人群进入到边楼内,可还没推开停尸房的门,他的眉头就已经深深地锁了起来。 “怎么了?”雪茸有些迷惑地看着面前站定的人。 闻玉白沉默不语,眉头却已经直接拧成了结。他的身后似乎陡然压来一座巨大的冰山,连推开门的动作都带着浓浓的压迫感。 门被打开的一瞬间,看着房间内躺着的两具尸体,和一群围着尸体看守的人,闻玉白一路收敛着的恐怖怒火,又在顷刻间满溢出来。 雪茸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虽然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但还是很识时务地没有跟闻玉白搭话。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家伙现在非常生气,自己这时候要是说错了话,那人怕不是直接就把他的嘴连着喉咙一起撕裂了。 看见来人,停尸房里看守的警卫也紧张地站了起来。他们的面色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洗成了纸白色,全身肌肉紧绷,双手双腿都在大幅度地颤抖——很显然,他们知道闻玉白在生什么气。 “咳咳……”压死人的沉默,止于雪茸一声难耐的咳嗽。闻玉白的杀气太重,他的心脏又快要承受不住了。 这声异响敲醒了愤怒中的闻玉白,那一瞬间他的杀气收起了一半,但开口还是带着极寒的冰霜,冷得好像能冻死十头西伯利亚的野狼: “我不是说过,一定要分开放吗?” 一个简单的问句,就让面前的守卫彻底崩溃。领头的双腿一个发软,直接“扑通”跪在了地上:“万分抱歉,但是最近的房间实在太紧张了,根本腾不出多余的地方放尸体了……” 雪茸扫视了一眼,大概也弄明白了原委——面前那两张木板床上,并列躺着的是死去的车厘街的奎尔·布朗,和永夜巷的吉姆,闻玉白之所以生气,大抵是因为先前就再三招呼过,两具尸体不能放在同一个房间。 空气跟死了一样安静,雪茸拍了拍手,打起圆场道:“行啦,都先出去吧,我们还有事儿要办。” 虽然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新人是谁,但就凭他在身边闻玉白身边,还能泰然自若的样子,一群人也都立刻肃然起敬。 闻玉白扫了他们一眼,一群人便立刻夹着尾巴连滚带爬地逃窜了出去。 等门口再没有偷听的动静,雪茸悠哉悠哉逛到两具尸体旁边,又被血腥味呛得一阵恶心,赶紧捂着鼻子退回到闻玉白身边。 “嚯,放在一起可就串味儿了。”雪茸道,“咱们是白跑一趟了?” 闻玉白瞥了他一眼,没作声——不得不说,雪茸的脑子真的动得很快。自己只说了一句话,他就已经把情况猜得差不多了。 实际上,他这一次来,就是要通过死者身上的气味,来确认两名死者生前是否有过接触。 第一次勘察现场的时候,他的嗅觉还没有完全恢复,时间久远一些的气味完全没有办法提取分辨,所以必须要等嗅觉恢复好了,再进行第二次检查。 在两具尸体碰面之前,它们身上的气味留存,还能算得上是有一定的说服力,现在它们一个被剖开肚子,一个没了右手,凄凄惨惨被人混放在一起,整个房间都是他们混杂的浓厚的血腥味,他们生前是否有过接触,就根本无从判断了。 想到这里,闻玉白的怒火又猛地窜了上来,压得雪茸又一阵心跳加速。 雪茸赶紧跟自己顺了顺气,又抽出一只手来,拍了拍闻玉白的肩膀:“别钻牛角尖,长官。既然你已经提前打了招呼,他们也还要冒着挨揍的风险硬是要跟你对着干,四舍五入,答案不就已经出来了吗?” “他们俩应该认识。”雪茸指了指面前的两个死人,判断道,“而跟你对着干的那群家伙,并不想让你知道这层关系,所以,他们俩不仅认识,而且他们的关系对于案件的侦破来说,非常关键。所以可以再进一步推断,这两起案件应该出于同一人之手,只要破了其中一个案件,另一个的真相一定也能水落石出了。” 证据至上主义的闻玉白,又一次不得不默认了他的看法。 “嗯,所以这没有什么难办的。”雪茸摊开手,指向窗外“真正难办的,是另一边。” 闻玉白抬起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明白雪茸说的是什么意思。 窗外,是挡在人海前的警督队伍。 这些警督,从一开始就跟着他们一起调查案情,掌握着他们的第一手办案进度,几乎渗透进了他们行动的每一处。而刚刚,却欲盖弥彰地对他们隐瞒起极其重要的人物关系。 “不愧是埃城。”雪茸感叹道,“这里还真的到处都是眼睛。” 闻玉白还要留在房间里检查尸体,雪茸实在受不了里面的味道,便跑来了教堂乱晃。 在旧教堂的斜正方,雪茸看见了一只银白色的“眼睛”。这是一尊非常精致的雕像,和教堂内其他部位的陈旧古老不同,这尊雕像看上去建造年限并不久,虽然位置不在正中,个头也不算大,但这只眼睛显然是备受爱戴的,雕像的表面崭新锃亮,干净得一尘不染,下方还有信徒带来的鲜花和贡品,受欢迎程度看上去甚至压过了教堂中央的机械之心神像。 雪茸路过这雕像的时候,忍不住驻足观摩。 贡品台上的浆果看起来非常的鲜美,要不是教堂里耳目众多,他早就已经顺了一把带回去吃了——他一向觉得这种上供食物的行为非常残忍,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像他这样的大饿人连饭都吃不上,却总有那么多食物被人干巴巴放在贡品台上等着烂掉。 供神还不如供我,雪茸盯着那浆果吞了口口水——把自己喂饱了,好歹还能帮他们修修坏了的机器,那虚无缥缈的神,到底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似乎是误以为雪茸对雕塑感兴趣,一位牧师主动上前,跟他打起招呼:“生面孔,你是外地来的警官吗?” 雪茸抬起眼,朝脑袋上的警帽瞥了一眼,迅速进入了角色状态:“是,我是跟闻长官一起来的!” 牧师对他的来历兴趣不大,这一趟赶来,显然是为了推销自家的镇堂之宝:“这是‘目光女神’,默默守护埃城的伟大的神明。” 雪茸闻言,有些好奇起来:“抱歉,我孤陋寡闻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我以为大家都一样,信奉伟大的机械之心。” “哦,确实是这样的!”听到神明的名字,牧师赶紧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双手合十作祈祷状,“伟大的机械之心是属于整个大陆的至高无上的神,而伟大的目光女神,是独属于埃城的、母亲一样温柔的女神。” 按照牧师的解释,“目光女神”和“机械之心”应当是属于一个派系的神明,但显然前者只是属于后者的一个下属分支,虽然地位和覆盖面不如后者,但因为“离得近”、“切切实实感受得到”、“是独属于这里的礼物”,所以对于镇上的居民来说,更接地气、更加亲民。 雪茸:“所以这里的‘注视’……” 牧师:“那就是女神的目光啊。” 对于这样牵扯到鬼神的话题,雪茸一向是信不了半点。他自动过滤了牧师叽里呱啦说的一堆传教宣言,只紧紧盯着眼前的雕像。 “这雕像看起来很新。”雪茸问,“之前是没有吗?” “是的。”牧师点点头,有些为难地道,“‘目光女神来到埃城,其实也不到二十年光景……” 听到这里,雪茸颇有些意外了——没想到还是个比“机械之心”还要年轻的衍生派。 “实际上,‘注视’是和机械之心一同降临的,刚开始大家对此都十分恐惧,很多人承受不了这里的视线,精神崩溃、搬走远离的比比皆是。”牧师说,“那段时间,镇上的人都快走光了,好在‘目光女神’忽然降临埃城,守护着大家,从此大家便不再对此感到恐惧,镇子也逐渐恢复生机了。” “忽然降临?”雪茸问,“没有什么开端起源吗?” 牧师弯弯眼角:“当所有人都感受到神的注视时,证明神就真的存在了。” “只可惜,亲爱的莫里斯神父并不相信‘目光女神’。”说到这里,牧师叹了口气,“他是很典型的主流派观点,相信并只相信机械之心,所以不允许目光女神的雕塑建在教堂中央,尺寸也必须明显小于机械之心才行,而且,有关目光女神的祭祀活动他都拒绝主持……” 雪茸:“祭祀活动?是什么样的活动?” 牧师:“有很多呢,比如……你看那边。” 顺着牧师手指的方向,雪茸看见了成群结队的马车,正轰隆着朝祭坛走来,像是浩浩荡荡的军队正驶向前线战场,但仔细看,马车上满满装着的,并不是士兵武器,而是一盘盘新鲜诱人的菜肴。 “这是在干什么?”雪茸诧异道,“贡品……需要这么多?” 牧师点头:“嗯,每到饭点,每家每户都会多做一份美食供奉给‘目光女神’,乞求得到女神的庇佑。” “……”雪茸无语凝噎。 家家给,顿顿给,这么糟蹋粮食,真不怕遭天谴吗? 在雪茸跟人聊得热火朝天时,一个好消息千里迢迢赶到了停尸房——有人找到吉姆的左手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雪茸当即放下和牧师的闲聊,有些惊喜地问闻玉白:“厉害呀,人不在场能找到,闻长官是有什么窍门?” “这要什么窍门。”闻玉白轻嗤一声,“东方有个成语——威逼、利诱罢了。” 说完,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枚银币,从空中翻滚着丢给对面的线人——威逼和利诱,双管齐下,效果奇佳。 那线人拿到开胃小费之后,一路就像打了鸡血,飞一般带着两人回到了永夜巷,吉姆死去的地方。 看见有陌生面孔,阴暗里的家伙们下意识窸窸窣窣想来劫道,但看清来人是今早刚刚横扫千军的猎犬,又纷纷知趣地捏着鼻子躲了回去。 线人紧握着银币,带着俩人来到了一处废旧的厂房。他很谨慎,前前后后叫了几个弟兄帮忙守着线索,半点儿没有让人破坏现场。 雪茸笑了:“比那些条子靠谱。” 这里到处可见破烂的沙发和床,地面上尽是流浪汉点燃物件取暖的痕迹。而那疑似失踪手掌的家伙,正躺在一堆灰烬的中央,被烈火焚烧得焦黑。 这大概也是猎犬们没能及时找到的原因——谁也想不到,他们苦苦寻找的人手,早已经变成了烤肉。 看到这一幕,雪茸不免心生遗憾,毕竟烧成这个样子,想要找到什么线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看来这手上确实藏着什么不得了的线索,只可惜……” 但闻玉白面上没有太多波澜,只是言之有信地将那金币丢给线人,又给他负责看守的弟兄们一人打发了不少的报酬,等到现场只剩下他和雪茸,便戴上手套,轻轻地拂去手腕表面的灰烬。 断肢被焚烧的时间应该并不短,整个表面都已经完全焦化碳化,闻玉白并没有过度检查其他部位,而是径直摸向了断肢的腕部——那本不应该被砍下来的、多余的部分。 他的指腹绕着断肢手腕轻轻摸索了一圈,碳化的表皮便应声剥落,唯独摸到手腕上一小块的时候,表皮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取下一小块异样的碳化表皮,碾碎在手上嗅了嗅——有一股非常淡的、被焚烧后的草药味。 跟他猜的一样,这里本应当是一块硬币大小的灼烧伤。 看见这圆形伤痕的一瞬间,雪茸的心脏一阵狂跳—— 极其精密的蒸汽结构腕表,在机芯破损的情况下,可能会因为燃料外泄导致烧伤皮肤。 他能想到的,就只有那只被阿丽塔拆了机芯的“幽火”手表。 30-40 第31章 目光女神031 猝不及防接触到了跟“幽火”有关的线索,雪茸的心脏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但这件事情,自己是不应该知道的,不能随便开口问。 雪茸强行摁住了激动的心情,悄悄打量了一眼闻玉白,那家伙显然也猜到了什么,但是迟迟没有吭声。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似乎像是一场耐心的赛跑。雪茸打定了主意绝不暴露半分,熬了许久,闻玉白终于率先开口了:“看来没什么特别的线索,是我想太多了。” 看来这家伙还防着自己。雪茸也站起身来,假装失望道:“啊?我看你看了那么久,还以为你有什么发现呢。” 闻玉白斜晲了他一眼,这人的眼睛就像是探照灯一般,轻轻一扫,就让雪茸有种无处遁形的恐慌感。 雪茸被那家伙盯得浑身冒起冷汗,忍不住岔开了话题:“行吧,那闻长官要不要来我这边坐坐,我们再商讨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与此同时,教堂某房间里,莱安正对着墙角的一位年轻人,手足无措地安慰道:“对不起,我真的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只是借你的衣服用一下……” 面前这位少年和莱安差不多大的年纪,一头橘色短发,身材偏瘦,体型和雪茸非常接近。原本属于他的衣服被扒得精光,莱安大他几码的外套挂在他的肩膀上,空空荡荡的,像是盖了一床被子。 此时,少年双手被人用毛巾绑在了身后,嘴巴也被胶带贴住了,他的眼泪一刻不停地往下掉着,目光却自始至终十分凶狠地盯着莱安。 见莱安想靠近给他端水,少年直接抬腿横扫过去,好在莱安身手极好,一个侧身闪过,心有余悸——这家伙看起来瘦瘦的,但是出手相当狠厉,这一脚要是真挨上了,小腿骨折都算是轻的。 莱安不敢惹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把水放在地上,推到他的身边——他是真怕这家伙哭脱了水,把自己活活渴死了。 显然那少年也是真的口渴了,看见水杯便不再挣扎,但低头够了半天,又抬头狠狠瞪向了远处的莱安。 “啊!”莱安这才想起,这人嘴巴还被封着,手也被绑着,只能试探着道,“我给你喂,但你不要打我啊。” 见少年没反应,莱安便当他默许了,小心翼翼摸到他身旁,轻轻揭开胶带的一个小角,那满口的谴责就决堤般前赴后继地涌了出来:“你大爷的,我……!!!” 骂到第二句的时候,莱安就又默默贴回了贴纸,将少年的嘴重新封印起来,同时也伸手摁住了少年的双腿,以防他再次搞突然袭击。 莱安已经有些汗流浃背了——真是可怕,明明长得还挺可爱的,骂人怎么这么凶?? 果不其然,少年被他摁住的腿狠狠挣扎了几下,确定自己翻盘无果之后,少年只能绝望地偏过头,默默流着眼泪,一副被人欺凌的破碎模样。 莱安实在看不下去了,哀求道:“……你别哭了行不行,喝口水吧,我求求你了。” 千哄万哄终于让少年喝了一杯水,莱安疲惫地缩在另一个墙角,和他保持最遥远的距离。 少年叫沙维亚·克莱德曼,是镇子里的警督,刚上任不到两个月。不久前,雪茸托梅尔给莱安带话,让他搞一件当地的警服来,莱安鼓起勇气在镇子里搜罗了半天,才最终选定将沙维亚的衣服作为掠夺目标。 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沦落到绑架犯的程度了,而那两位强行带坏自己的哥哥,此时忙得热火朝天,却不愿跟他透露半点。 被迫加入敌方阵营,却又没能完全加入,莱安想到这里,垂丧着脸,深深叹了口气。 就在他又开始陷入情绪漩涡的时候,身后的门,被人咔咔打开了。 看见穿着自己警服的雪茸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沙维亚立刻情绪激动地挣扎起来,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扑簌簌往外飚。 雪茸见到这半裸着的家伙,立刻弯起眼睛,转悠到他的面前:“真能干啊莱安,给我绑了只虾回来?” 这一句话又一次刺激到了沙维亚,眼看着这小老虎似的家伙眼神再次变得狠厉,下一秒,雪茸就被人从后面拎着领子,单手提溜到了半空。 “唰!”沙维亚一脚扫了个空,这才抬起头,看到了他身后那高大的、冰冷的、面上戴着口笼的制服猎犬。 气场宛如山崩一般压来,那一瞬间,沙维亚满身的杀气都被碾到一丝不剩,他默默闭上了嘴,整个人也乖巧起来。 闻玉白把雪茸放回了地上,面露无奈地看着他身上的制服:“衣服是他的?” 雪茸这才看向沙维亚那光着的身子:“嗯,看样子是啊。” 闻玉白叹了口气,俯下身,“唰”地撕开那少年嘴上的胶带。 皮肉分离的瞬间,沙维亚又被疼得泪水狂涌,但他害怕再一哭出声就又被封口了,只能咬着牙,等那一阵子皮疼过去了,才眼泪汪汪地抬起头,看向闻玉白,没有说衣服的事,也没有骂人,而是问:“你……是那个闻长官?负责调查杀人案的那个?” 见没有人作声,他便立刻猜到了答案。 “太好了!”沙维亚红着眼睛,非常兴奋地道,“我手里有很多线索,我想帮帮忙!” 话音刚落,众人便齐刷刷回过头来看他,又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起来——活久了,都能遇见人质主动求着给绑匪帮忙的了。 面对面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质,谨慎派的闻玉白自然是保持怀疑态度,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雪茸一脸饶有兴趣,完全不明就里的莱安,则和他肩膀上的OO一起石化在了原地。 “信我!我是这里的警督啊!”见没人回应,沙维亚急了,“从案子刚一开始,我就在四处搜集线索了,找了很多朋友和邻居打听,保证是你们外地人都不知道的消息!” 闻玉白冷冷看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你们是来破案的啊!”沙维亚理所当然道,“闻长官是上面派来支援的吧?你们都信不过的话,那我还能信谁啊?” 闻玉白:“我确实一直在跟这个案子,所以你有线索,为什么不早点向上级汇报?” “因为他们不让我查,甚至还刻意阻拦我,所以我都是偷偷进行的,不敢跟任何人汇报。”说到这里,沙维亚忽然压低了声音,“说起来,你们最好也提防一下这里的其他警督,我觉得他们很不对劲,感觉在刻意隐瞒什么。相信我,我的直觉很准的!” 闻玉白和雪茸对视了一眼,这句话让沙维亚的可信度提升了许多,但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回应。 雪茸环抱起双臂:“那你说说,你都查到了什么?” 沙维亚的眼睛亮起来,立刻如数家珍:“比如,失踪的少女都有共性,差不多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大多眼睛都很漂亮,而且几乎都是妓女身份……” “再比如,这些妓女虽然不是一家店里出来的,但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都在‘糖果诱惑’的舞台上表演过,我怀疑是有什么人,在通过舞台表演挑选受害者……” 沙维亚一股脑儿说了很多,大多都是他们知道的信息。但这也足够证明他说的都是实话,同时也不禁让人感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一个人居然就能搜集到这么庞大的内容,不管是手段还是效率,都让人相当佩服。 沙维亚正说到一半,有专案组的同事过来汇报工作进度,闻玉白便短暂地出了个门。 沙维亚刚打算停下来,雪茸便压下声音,打听道:“关于阿丽塔房间里搜到的那个手表,你见没见到过?”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人的思路变得如此之快,但沙维亚还是实诚道:“啊,我知道那个表!搜查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雪茸:“有没有什么线索?” “还真有!但不确定是不是一个事儿。”沙维亚说,“前一阵子,我和典当行的艾迪喝酒的时候,那家伙好像跟我提到过,他最近差点儿收到一个从没碰到过的稀罕货,要是真货估计能保他这辈子吃穿不愁,但是还没等他拿到手,就被人截胡了,具体我还没打听……” 听到这里,兴致缺缺的雪茸终于亮起眼睛,接着悄悄挡住身子,不让闻玉白听见: “现在给你个机会,帮我多打听打听这只表,我就放你自由,怎么样?” 闻玉白回到屋里的时候,一群人似乎已经聊过了一个阶段,静候他的归来了。 一见他回来,雪茸就弯起眼睛,对闻玉白说:“我信他,让他加入我们吧!” 怎么就快进到这一步了?闻玉白狐疑地看着他俩:“你拿了他什么好处?” “话怎么能这么说!”雪茸不满意了,“我是看他有潜力,确实能帮上大忙!” 一边的沙维亚也狗腿儿似地疯狂点头。 见闻玉白还是满脸戒备,雪茸笑着打起圆场:“别担心,我刚刚已经确认了,他说的都是真的,再加上他是本地人,做什么事都方便,我们很需要他。至于安全问题,案件解决之前,莱安会一直守着他。” “如果他敢动什么歪心思——”雪茸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笑起来,“直接‘咔’,就好了。” 闻玉白晲着他们俩,沉默许久,才开口:“随你,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就行。” 雪茸咧起笑容来:“放心。” 见达成了共识,沙维亚终于小心翼翼开口给自己维权:“那……我的衣服……” 看了一眼在雪茸身上服帖得像是量身定制的制服,闻玉白沉默了片刻,对沙维亚道:“先借他穿一段时间……” 话还没说到一半,沙维亚便又仰着头狂飙起眼泪来。 虽然自己的衣服是要不回来了,但闻玉白还是命令雪茸给了他一套自己的衣服——不管是人质还是同伙,光这个上身都实在是太有碍观瞻了。 看着穿戴整齐的沙维亚,雪茸弯着眼睛拍拍手:“事已至此!那我们就按照计划行事吧!” “?”闻玉白看着迅速行动起来的众人,问,“什么计划?” “没什么!”雪茸笑了笑,“我让沙维亚打听点事儿,我还有另一个场子要赶……闻长官,你要跟哪边?” 他看向了闻玉白,那人沉默片刻,虽然不知道他说的场子是什么,但那人的诉求他很清楚。 闻玉白只能轻轻叹了口气:“我跟你。” 雪茸转头看向沙维亚,那孩子的眼睛立刻亮起来:“我可以出去了?” 这家伙方才还哭得梨花带雨,转眼就不记仇了,甚至还主动加入到他们的行动中来。 “当然。”雪茸笑起来,“莱安会跟你一起的。” 沙维亚的表情立刻垮了下去,目光怨怼地瞪了莱安一眼——他在一瞬间原谅了所有人,唯独没有原谅这个扒了他的衣服、把他活生生捆了一天的绑架犯。 莱安知道他对自己满肚子意见,只能尴尬地陪笑:“抱歉。” “哼。”沙维亚转过身去,不搭理他。 五分钟后,雪茸和闻玉白一同前往所谓“重要的场子”,莱安帮沙维亚找来了雪茸的衣服,也忙不迭前去典当行打听线索。 知道这小老虎还对自己有怨气,莱安一路上不敢吱声,只鞍前马后地给人端茶送水——外出流浪这么久,莱安进步最快的,便是那曾经从没有过的眼力见儿了。 果不其然,这家伙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在莱安这一路第五次主动献殷勤之后,沙维亚总算开口,对他说了第一句不带着任何攻击性的话:“你说,他要打听手表的事儿,为什么还要瞒着闻长官?如果跟案子有关的话,为什么不信息共享呢?” 莱安没吱声——还真给他猜对咯,雪茸打听那事儿当然不是为了破案,而是为了所谓的“燃料”吧。不过事到如今,他还不知道雪茸要那燃料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 想到这儿,莱安又陷入到了漫长的忧郁中了。 见他不吭声,沙维亚回头看他:“你是被他们强迫的吧?”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莱安有些怔愣地抬起头:“嗯?” “感觉你一直不开心啊,做什么都不情不愿的样子。”沙维亚一边踢着地上的石子,一边云淡风轻道,“而且你这么好的家庭条件,不好好在家待着,没事到这种地方来乱跑什么?” 这句话直接戳中了莱安到伤心事,一个没忍住,眼眶直接红了。 沙维亚走在前面,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情绪问题,只继续自顾自的推理着:“而且,你看起来跟他们不大一样吧。” 难道自己看起来比他们更有良知?莱安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的:“嗯?” 沙维亚肯定道:“他们看上去比较聪明,你看上去笨笨的。” 莱安一个没控制住,悬在眼眶周围的泪水“哗”地淌了下来。 沙维亚又朝前大大咧咧走了几步,直到感觉身后的人没跟上来,这才回过头。 看见那人满面泪水的模样,沙维亚直接吓傻了:“卧槽??不至于吧??说一句笨就把你气哭了??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比我还能哭的!” 莱安不怎么好意思在他面前掉眼泪,伸手用袖子快速擦拭着眼角,但这一刻,情绪涌在喉头压都压不下去,眼泪就像是翻涌的海水一般越来越多,根本没有止境。 沙维亚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头顶上的发旋都要急得炸开了:“你你你……!” 莱安捂住脸,摇摇头,深呼吸好几口终于稍微平静下来,这才有些委屈地解释道:“对不起,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有点想家了……” 沙维亚愣了愣,紧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了。 他本想再多问几句,但莱安已经匆匆把眼泪收了回来——这个人跟自己不一样,不会一哭就哭个惊天动地,也不会乱发脾气直到脾气彻底消失,他好像更擅长忍着,会偷偷缩在角落里,把想法和情绪都生吞进肚里,能消化的便消化了,消化不良的偶尔变成几滴眼泪,也不好意思说出来给别人惹麻烦。 ——怎么一个公爵家的少爷能这么怂啊?!沙维亚想到这里,一脚踢飞了面前的树枝。 “支棱起来!!”沙维亚大吼一声,踮起脚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别难过了!!哥带你喝酒去!” “嗯??”莱安睁大眼睛,“那任务怎么办??” 沙维亚:“不耽误!” 事实证明,在干正事上,沙维亚比雪茸靠谱。 来到附近的小酒馆之后,沙维亚二话没说,轻车熟路地拉着莱安来到吧台前,坐到一位肌肉猛男的身边:“哟!艾迪!” 猛男见他,也乐起来:“嘿!沙维!今天没穿制服?” 沙维亚略微有些尴尬,但很快掩饰住了:“休息时间,穿制服多不方便!” 艾迪,应该就是那个典当行的艾迪。没进过酒馆的好孩子莱安,有些局促地坐在一旁,眼巴巴看着他们聊天。 沙维亚一把将他搂到艾迪面前:“这是我的朋友莱安,他今天心情不好,我带他过来散散心!” 眼看着艾迪给自己倒酒,莱安回想起哥哥们的谆谆教诲,一个人在外面不要喝酒,于是连忙推脱道:“果汁就行,果汁就行……” 但来酒馆哪有只喝果汁的道理,还没等他拒绝,酒保已经哐哐给他面前倒了一大杯啤酒。 沙维亚偷偷转头问他:“能不能喝?不能喝我帮你代了?” 莱安摇摇头,将啤酒揽进臂弯中:“不用了,你们聊吧,当我不存在就好。” 沙维亚便点点头,撸起袖子,跃跃欲试。 事实证明,沙维亚确实有干这一行的天赋,他套起话来自然得不得了,从家长里短过渡到杀人要案,丝滑得不留半点儿痕迹—— “诶说到钱啊,艾迪,前阵子你不是说搞到个好东西,怎么没声了?我还等你发财拉我一把呢。” 艾迪一听,慌忙捂住他的嘴,往四周小心看着:“嘘!!你大爷的,喝多啦?!上次不是说了被人截胡了吗?!” 沙维睁着眼睛望他,装傻:“啊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儿……谁截的啊?那东西又是哪儿弄的?用得着搞这么神秘?” “你别说了,最近晚上我还做噩梦呢!”艾迪脸色苍白地摇摇头,压低声音道,“那东西是奎尔准备当给我的,后来找她要的时候,她又不给了,说是打算给别人了,我问是谁她又不说……” “你猜这么着?后来听他们说,在神父家的阿丽塔的房间找到了那玩意儿!”艾迪吞了口口水,一脸心有余悸。 “现在这俩姑娘一个死了一个失踪,我就总在想,是不是这东西招来的灾,万一哪天我直接收了,死的会不会就是我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 闻玉白一路跟着雪茸,直到到了糖果诱惑的店门口,也还不知道这人在卖什么关子。 他开始佩服自己硬生生磨出了耐心,放在以前,他根本不可能在什么都不清楚、什么信息都没掌握的情况下,被人牵着鼻子走这么久。 不过,这兔子虽然看起来不靠谱,甚至做事非常冒进,但平心而论,他到目前为止所做的决定,确实都是正确的。 闻玉白摇了摇头,跟上那人的步子,推开店门。 一进这种风月场所,雪茸就像是进了自己的主场,一副如鱼得水的自在模样。这也不过来的第二回 ,他就已经彻底融入进这里的气氛当中。 但这一回,他没有过多地在观众席逗留,也显然无心观看表演,而是一把将闻玉白摁在座位上:“你在这里坐着就好,别跟过来,我去做做准备。” “?”还没等闻玉白站起身来,那家伙就跟兔子似的,一溜烟就没了影。 做什么准备?这人又要作什么妖?闻玉白皱起眉,朝他消失的地方望去。 雪茸消失的时间比他想象中的要久不少,刚开始他还有些烦躁,但那兔子的气味一直没有离开过店里,便又安心了下来。 但即便是闲着,他也没有兴趣和精力去看台上的表演。他观察了一圈,装了杯清水坐到人群中央,去听客人们“聊天”了——碎片时间,多争取一点信息线索也不错。 时间一点点过去,台上的低俗表演一场接着一场,被客人用钱哄走的姑娘也是一个接着一个,但消失的雪茸却一直没见影儿。 闻玉白看了一眼时间,眉头紧锁——那兔子到底在干嘛?不会是被人擒住了吧? 一旁喝得醉醺醺的老哥,怀里搂着两三个姑娘,大着嗓门儿,还想拉着他再多说几句家常。闻玉白剥开了他的手,坚决地站起身来。 得去找他才行,闻玉白心想,自己好不容易养这么熟的诱饵,总不能就这么弄丢了。 就在他彻底摆脱了有钱老哥,毅然决然要顺着气味去找雪茸的时候,台下忽然躁动起来,口哨声、掌声、欢呼声,都比先前热烈了不止一个档次。 发生什么事了?闻玉白顿住脚步,皱眉往舞台上看。 幕布被拉开了一条细缝,率先探出来的,是一条白皙修长的腿。腿的主人显然很懂如何撩拨人的心弦,抬腿的动作让裙边提到了腿根,隐约间,似乎露出一圈蕾丝腿环,欲盖弥彰得叫人挪不开眼。 等等……腿环?闻玉白反应过来了什么,瞳孔微缩,站定在原地。 紧接着,在聚光灯的指引下,腿的主人轻轻拨开幕布,欢呼声在一瞬间收敛。 大家似乎都在屏息等着少女登场,闻玉白也是一样。 舞台上,身着一身严实大衣的高挑少女在万众瞩目中现身。 她踩着亮眼的红色高跟,尽管大衣裹得密不透风,但轻盈踏出的每一步,都好似留下一串红色的蝴蝶,引着人的心神来到了舞台中央。 她将长发别到耳边,微微偏头行礼,明明每一个都是正经的动作,却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勾人——礼毕,欢呼声再次爆裂翻腾。 “她叫艾琳!!”“艾琳小姐!!”“艾琳!!我听说过她!!” 客人们高喊出她名字的一瞬间,闻玉白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不畅了。 他站在原地看向舞台,舞台上的少女便也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转过头来,看向他。 浅金色的眸子清澈透亮,却又藏了深渊似的,直叫人拉向无法回头的地底。 少女朝他眨了眨眼,闻玉白也觉得自己的三观,在这一刻炸裂开来—— 这兔子…… 居然女装…… 在这种地方…… 搞、涩、情、表、演…… 第32章 目光女神032 那一瞬间,闻玉白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嗡嗡鸣叫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什么叫三观尽毁、头皮发麻,他也不敢想,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一会还要做出什么样让人瞠目结舌的举动来。 他下意识是想逃避的,他实在是想象不了、也不敢想象雪茸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脱衣舞的样子。 闻玉白站在台下,雪茸望着他,所以周围的人便也顺着他的目光朝闻玉白盯过去。 有人认出他来:“啊,这不是那个猎犬吗?之前跟她一起把床搞塌了的那个!” “哦哦!原来是他呀!!”一旁的人附和,“我说刚才怎么都不往台上看一眼呢,原来是等老相好啊,看样子还挺专一的。” “笑死了,皮肉关系还讲什么专情?不过看这样子,今晚抢走艾琳的还得是他。” …… 纷纷议论声中,雪茸毫无顾忌地朝闻玉白抛了个飞吻,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声中,闻玉白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实实在在体会到了一把什么叫“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他实在不想跟那些看热闹的对上眼,便只能硬着头皮,直直盯着台上的“艾琳小姐”望去。 和往日不同,今天的“艾琳”没有延续先前淡妆清纯的路线,而是化了一套浓烈性感的妆容,清澈的眼睛只是稍加修饰,便添上了往常没有的凌厉,烈焰般的红唇更是毫不收敛地展现着她极有张力的攻击性。而他身上的大衣,则更是透出一股浓浓的欲盖弥彰。 从无辜的小白兔,变成了暗夜中窥伺猎物的黑豹。观众席上,见识过这前后反差的客人根本掩不住汹涌的激动与兴奋。 此时,身后的萨克斯手应景地吹起了乐声,那暧昧缱绻的音调一出,艾琳便轻轻扬起眉。 在观众的欢呼声中,她微微扬起下巴,一边踩着高跟在舞台上慢慢踱步,一边伸手在颈边轻轻扇着,似乎是在用肢体语言,告诉台下的观众,“有点热”。 收到这一信号的观众们立刻加大了欢呼的力度,那一瞬间,室内的温度似乎真的上涨了不少,雪茸满意地扬了扬嘴角,将手指伸向衣领—— 那一刻,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吸了上去,欢呼、尖叫、口哨声,似乎化身成一双双手,前赴后继地使着力,这个一个舞台推动着雪茸的手指。 连闻玉白都不自觉地盯过去,屏住呼吸看他的扣子,只不过此时,他心中更多的是莫名其妙的紧张。 万众瞩目之下,大衣领口的第一颗纽扣,终于一点点、一点点地解开。观众席一阵欢呼,仿佛城门内的士兵听闻前线的兄弟打赢了胜仗。 闻玉白望着他敞开的领口,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他真的太白了,雪白的锁骨在聚光灯下,甚至都有些反光。 舞台下的客人们还在拼命呐喊,为解衣事业助力,听见前排有人喊破了嗓子,雪茸便弯着眼,奖励一般,抬手轻轻朝他的方向虚点过去。 受到了鼓舞的破锣嗓子喊得更用力了。 大约是堂内的气氛太好、欢呼声太大,越来越多的客人闻声挤进来凑起热闹。眼看着偌大的演厅被挤得满满当当,雪茸也满意地笑了起来。 气氛正高涨时,前排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突然起身,近乎失控般跌跌撞撞冲上了台。 雪茸宽衣解带的手停顿下来,台下的闻玉白也立刻竖起耳朵,条件反射般准备冲上去把人拽下来。 但雪茸只是瞥了一眼那人的神情,便暗中给了闻玉白一个停下的手势。小腿都已经绷直了的闻玉白见状,生生咽下了自己的条件反射,捏着拳头把自己隐藏回了人海之中。 在一声惊呼下,男人手脚并用般趴倒在了雪茸的高跟鞋前。雪茸没有后退,只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这个眼神显然是让男人更兴奋了,双膝跪地,颤颤巍巍从身后拿出了什么,激动地递到了雪茸的面前:“女神……拜托您……” 雪茸垂下眸子,才看清那家伙递过来的,是一只黑色的皮鞭。 台下的闻玉白看到那鞭子,第一反应是想到了叫人作呕的闻风清,正对男人的行为感到不解,便听到了周围人的尖叫—— “挖槽!太会玩了吧!!”“好狡猾!我们也是他play中的一环吗?”“啊啊啊我也想!!光看着我都快到了!!”???闻玉白猜到一二,大为震撼——人类的癖好,已经发展到了这么变态的程度了吗?? 和他的三观崩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台上游刃有余甚至乐在其中的雪茸,他伸手接过鞭子,目光中是毫不收敛的蔑视与嫌弃。 男人看着“她”的目光,面色“唰”地通红,还没等雪茸做什么,就控制不住般抖动了一下。 台下一片嗤笑哗然——“这也太快了吧!”“行不行啊!不行换我!” 但显然雪茸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看着跪趴在地上的男人,直接抬起脚,红色的高跟鞋还没来得及碰到男人的身体,那家伙便又僵直在原地,显然又到了极限的边缘。 雪茸嗤笑了一声,坏心眼儿地收回了脚尖,那男人见他那红鞋子离自己而去,忙不迭地四肢着地爬了过去。还没等抱住雪茸的腿,“啪”地一声,皮鞭子的声音应声将空气划开一道裂口。 鞭子没有落在男人的身上,而是甩在了离他方寸距离的地板上,但男人却好似被抽中了要害一般,兴奋得直接抽搐倒地。 一直等男人被店员抬走,雪茸也没碰他哪怕一下。他嫌弃地将鞭子丢到台下,便又引起了台下人的一阵哄抢。 仅仅只是一个意外的互动,台下已经有很多人把持不住了。有的人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冲,有的人则按捺不住,转身去后场找其他的姑娘了。 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台下的闻玉白也有些口渴起来。尽管他内心的理智对这样的事情报以极大的鄙夷和不齿,但当他坐在圆桌上一口一口喝着冰块降温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一下下响起,方才落在空气中的那声鞭子响。 混账!闻玉白恨铁不成钢地握拳,悄悄兽爪抠进自己的掌心,企图用疼痛逼迫自己保持冷静——是嫌平时闻风清那癫子,抽自己的还不够用力吗?? 此时台上,这场糜烂之气的始作俑者,依旧在努力和客人们互动营业,一副争取雨露均沾、各个不落的惊讶模样。 在大家一层层的精神和物质加码下,雪茸终于解开了最后一颗纽扣。 他双手拢起衣襟、即将脱下外套的前一秒,全程都跟着一起噤声了。 闻玉白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不是吧??真要脱??他是个男的,脱下来得是什么样啊??? 还没等他胡思乱想,台上的雪茸直接一个干脆利落——唰! 闻玉白理智上想闭眼逃避一下,但在一片惊叹声中,他还是选择直面这一幕。 紧接着,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和所有人料想的都不一样,大衣之下,不是什么都没有,更不是有了还不如没有,而是一套和他的妆容一样浓烈的、艳丽的,像是血泊中走来的蝴蝶一般的及膝红色连衣裙。 按理说,在这种场合,这个行为多多少少算得上是诈骗了。但台下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嘘声,也没有人喊着闹事,只是静默着、沉静地望着台上的人。 原因只有一个,“她”穿着这条连衣裙的模样,实在是太好看了。 这是一种超越了性、超越了色情、超越了物化审美的非常纯正的、原始意义上的美,当台上人一袭红衣站在聚光灯下的那一瞬间,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刚才的自己,在期待什么下流的画面。 真的很好看。就连闻玉白也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感叹。 也就在雪茸脱下外衣的那一刻,台上的表演似乎彻底走向了另一个画风。 他回头朝后台示意,工作人员便立刻推上了一台机械钢琴,布置舞台的间隙,他转身要来纸巾,低头一点点地、将自己面上的妆容擦去。 看见他在卸妆的时候,闻玉白内心的警报再次拉响。他生怕这人在人前露了馅,毕竟他可是个人人喊打的通缉犯。 可当他几乎素颜回到舞台中央的时候,闻玉白提着的那口气也松了下来——算是天赋使然,这家伙的脸精致漂亮得根本雌雄莫辩,戴上假发之后根本看不出来真实性别。 也难怪那群鼻子不好的猎犬根本抓不到他,闻玉白不禁感叹,性别不明又是个易容高手,抓捕的难度可想而知。 或许是大荤吃多了偶尔需要换换口味解解腻,也或许是这群男人对漂亮的姑娘本身就能做到无限包容,表演节目一下子变得如此正经高雅,也没有一个人提前离开。 雪茸捂着领口朝台下行了个礼,换来的掌声都变得严肃很多——这一刻,大家似乎都把自己定位成了金色音乐大厅的听众,脑袋里装不得半点儿污秽之事。 掌声之中,闻玉白瞥见一个黑影来到了舞台前。似乎是雪茸的那位管家,特意化成了黑猫,坐在人群中看他表演。 此时,雪茸已经坐到了钢琴的面前,他轻轻理好裙摆,打开琴盖。 他居然会弹琴,闻玉白愣了愣,似乎在雪茸和琴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中的那一刻,那人的气质便彻底不一样了。 柔和的灯光照在他的头顶,轻轻地将人和琴一同包裹着,像是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叫人感觉一阵心安。 厅堂静默,所有人都等待着乐声的降临。终于,雪茸抬起手,指尖轻触琴键的瞬间,乐声便顺着掌心、抚着裙摆、融在暖黄色的光里,流向了厅堂的每个角落。 这是一首非常温柔的曲子,就像是此时台上那被灯光模糊了棱角的人一般。旋律中似乎藏着一种非常温暖的情感,却是无关爱情、无关风月,就像是午睡时落在被子上的阳光一般,安心的,叫人忘却所有的烦恼忧愁。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浮躁的、冒失的、叛逆的人,居然能弹出这样的曲子来。闻玉白的兽耳也跟着轻轻颤了颤。 雪茸的弹奏已经自然到了让人根本无暇顾忌所谓的技巧,只是一不留神,便被拉进他所构建的世界之中,以致于一曲终了,大家都还没能缓过神来。 在一片静默中,雪茸似乎刻意挽起了手腕,幽暗的灯光下,一道非常明显的紫色焰光闪过,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一瞬间集中了过去。 虽然下一秒袖子就又重新遮住了他的手腕,但闻玉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紫色的光源来自于他手腕上的一只表。 猛然想起了什么,闻玉白第一时间摸向上衣口袋,发现装着“幽火”手表的证物袋还是完好的,那他手上戴的又是什么? 漫长的寂静中,似乎所有人都被那惊鸿一瞥的手表勾走了注意力,一直到雪茸从琴凳上站起身来,有人率先鼓起了掌,大家才后知后觉一般,爆发出了雷鸣的掌声。 雪茸深深朝观众席鞠了一躬,只是刚一抬头,就又变回了方才那“从事某种勾当”的女人的模样。 他弯着眼睛,又开始雨露均沾地朝看客们营业致意,接着回头朝后台招了招手,他的嘴替菲比小姐,才紧张地站到台前,替他作出声明—— “各位先生,艾琳小姐向大家抱歉,今天没能大方展示自己,不过如果有先生今天愿意带走她,她一定会对恩人坦诚相见……” 这句话一说出口,台下便又重新沸腾起来,钱币宛如落雨般砸向舞台,富人们喊出的起始价甚至直接喊到了1枚金币。而这一片热闹非凡中,梅尔却转过身,悄悄趁乱离开了。 雪茸站在台上,表面积极营业,内心一阵狂喜——这么多钱! 但这不是重点,他这一趟来,就是等着真正的“午夜刽子手”看上自己,把自己拍卖带走。 如果真的是杀人凶手,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自己带走的,到时候,真相或许就能水落石出了。 雪茸站在台上,弯着眼睛等他们抬价——“我出3枚金币!!”“3枚金币外加10银币!!”“这么抠?老子出5枚,今晚跟爷过!” 5枚金币可以直接全款买下一栋埃城郊区的小宅,这么多钱买一个妓女一夜春宵,怎么说都是有些贵到离谱的程度了。 眼看着没有人再敢接话,金主大哥嚣张地走上台。 雪茸保持着营业微笑,快速扫了他一眼——这人他调查过,就是菲比之前提到过的那三个人之一,当地警署的高级警长。 难道真是他?雪茸的心脏开始砰砰跳了起来,一方面是因为紧张,一方面是接近真相的兴奋。 真要是他,一切都应该解释得通了……雪茸看着金主大哥朝自己走来,悄悄调整着呼吸。 一旁的菲比也在努力叫卖:“好的!没有人加价的话,那么就恭喜……” 菲比的话刚说到一半,就在金主大哥握住雪茸手腕的前一秒,台下突然压过一片叫人窒息的低气压。 似乎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感受到了那股无名的怒气,就连台下的欢呼声都骤然停歇下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齐刷刷看向了舞台的另一边。 金主大哥打了个冷颤,手顿在半空,雪茸手指轻颤,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正对上闻玉白冰冷的眸子。 “10枚金币。”那人缓步走上台,抢在对方之前拉过了雪茸的手,“人归我。” 第33章 目光女神033 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10个金币,对于有些富人来说,也算是倾家荡产的程度了。 但更意外的还是被直接拉走的雪茸,从闻玉白走上台的那一瞬间,他的兔脑就已经开始过载了—— 这人在干什么?知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能打入敌方内部了?他现在莫名其妙演这一出,岂不是自己整场的努力都直接白费了?? 再后来,观众的起哄声、大哥的怒骂,都跟他无关了。 闻玉白抓他手腕的力道很重,走路的步子也是飞快,雪茸还想转身挽回一下那与他失之交臂的金主,可在闻玉白不容反抗的力道之下,他只能踩着高跟鞋,一路趔趔趄趄被拉到了后台。 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闻玉白把他拉到了二楼,“哗”地推开了先前的那间房门,将雪茸生生塞了进去。 “碰”地一声,门被狠狠关上。雪茸顺着惯性跌到床上的时候,闻玉白的怒气都还没能消减半分,恐怖的气场像是能把整层楼都彻底压垮。 “咳咳……”雪茸又被压得一阵胸闷,整个人蜷缩起来,忍不住低声咳嗽。 这一声闷咳,似乎让这个暴怒边缘的野兽清醒了几分,眼看着闻玉白的眼神渐渐冷却下来,雪茸这才死里逃生般喘着气,抬头万般不解地问:“你疯了??” 听到他的声音,闻玉白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 杀气缓缓抽离,就像是在爆炸前夕熄灭的火焰一般,一切恢复平静,但却带着尚未平息的余温,和一阵阵叫人心慌的余悸。 雪茸松了口气,先低头揉了揉生疼的手腕,然后深呼吸一口:“你在生什么气?” 听到这句话,闻玉白的兽耳下意识往脑袋后背过去,但面上还是撑得一副淡定模样:“什么?我哪里生气了?我那是……” “演的?”雪茸要被气笑了,“你说刚刚都是你的演技?” 闻玉白双手环抱,作镇定状:“当然。” 雪茸不想再纠结这件事了,呼吸了好几口平复心情,才努力让自己开口显得不那么暴躁:“你应该知道我准备干嘛吧??” 闻玉白:“嗯。” 雪茸被这一声“嗯”惹得血压上涨:“那你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成功了?出五个金币那家伙很有可能就是凶手!” 闻玉白解释道:“他不是。” “……嗯?”雪茸愣住了,“什么意思?” “他有不在场证明。”闻玉白说,“奎尔遇害的那天晚上,他整夜都在这个店里看表演。刚刚你在台上的时候我问的,很多人都能证实。” “啊,原来如此……”雪茸一听,气也慢慢消了,“我说怎么有的线索好像对不上呢?” 听到这里,闻玉白无语道:“你都知道有的线索对不上,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还直接莽上去了?” “那有什么?”雪茸一副理所当然,“与其磨磨蹭蹭地找线索,不如直接跟过去,是不是凶手不就一目了然了?更何况你不是还在这里吗?不然我叫你来干嘛?” 闻玉白发现根本跟这人说不明白:“你就不怕他……他万一不是凶手呢?” 难道还真就要跟他坦诚相见了不成?? “不是凶手,那就直接绑走关起来啊。”雪茸摊开手,“等案子破了再放走呗,要是碍事儿……” “就杀了,是吧?”闻玉白无奈地接过话茬,“你总是这样说。” “你不是很懂我么?”雪茸笑起来,“总之我吃不了亏。” 这个人的作风看似简单粗暴,但却处处给自己留了后路,他倒是不怎么吃得上亏,但跟他共事的,没有个强心脏还真承受不来。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为什么一定要赶在今天?”闻玉白说,“那么着急,宁愿让那俩小子单独去打探消息,也不推迟一下表演?” “聪明!”雪茸满意地打了个响指,“我偷听到的~” 先前在后台询问菲比关于表演的事情时,正巧听到了老板娘翠丝给姑娘们训话,说是今天下午会有个非常重要的客人来挑人,让大家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争取被客人选中,从此走向人生巅峰。 “本来我还不敢确定,是不是我想的那个‘重要的客人’。”雪茸说,“直到听到翠丝跟她们说,‘玛丽亚就是表演的时候被这个客人挑走的,现在她已经成了富人家的太太了’……” “玛丽亚?”闻玉白似乎明白了什么,看向面前的房间。 “没错,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雪茸说,“刚来的时候,翠丝可是跟我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转头就变成被客人挑走的了。” “估计也是真的缺人吧,我刚刚穿着这身去找翠丝‘面试’的时候,她都没有问我要表演什么,直接就把我临时加塞进来了。”雪茸说,“看她那么着急的样子,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刚刚应该是在台下的。” 闻玉白点点头——看来雪茸猜测的方向完全正确,只是他们仍不知道,那位潜伏着的“客人”究竟是谁。 “现在怎么办呢?”雪茸叹了口气,耸耸肩,“看来是我魅力不够大呀,没能把那家伙勾出来,这个计划算是流产了。” “不,并没有。”闻玉白摇摇头,分析道,“听你描述翠丝的反应,你应该很符合‘那个人’的审美标准,所以她迫不及待地把你推到台上,就是为了让‘那个人’看见。而刚刚我把你带走的时候也观察了她的反应,并没有任何慌张或是焦急。” 雪茸闻言,恍悟道:“这说明,你的出现并没有打乱她的计划。” “对。”闻玉白说,“还记得我先前统计过的失踪人口的特征吗?” 雪茸:“二十岁上下、女性性工作者、有着漂亮的眼睛、习惯夜间独自出行……” 细数到最后一条的时候,雪茸睁大了眼睛:“夜间独自出行!他们大多是在走夜路的途中失踪的!” “没错,毕竟当着这么多观众的面带人走,实在是太容易引人注意了。我刚才也特意找人证实了这一点,很多失踪的女性,在这个舞台上被挑选走之后的两三天,还是会回到这里工作的。”闻玉白说,“也就是说,其实这里根本不是‘那个人’的作案场所,而是他作案前寻找狩猎目标的地方。” 听到这里,雪茸眼中的兴奋又重新燃烧了起来:“那看来,我们的计划意外地顺利啊。” “嗯,对了。”闻玉白径直望向雪茸的手腕,“你表演的时候,手上戴的什么?” “什么?”雪茸眨眨眼,直接伸出手腕来,“你说这个?” 离近了看才发现,雪茸手腕上戴着的,就是一只普通的手表,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雪茸弯起眸子,问道:“上台要控制表演时间,所以戴了只手表,怎么了吗?” 闻玉白紧紧盯着那平平无奇的表盘,他确定自己看到这手表发光了,还是跟幽火一模一样的紫色焰光,但现在这块表不知是被调包了还是被动了手脚,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 但他不能问,手表的事情,他不可能拿到台面上跟雪茸谈论的。 看着闻玉白强压着疑惑的目光,雪茸弯着眼睛收回手——他知道这人在想紫色火光的事情。他不可能跟闻玉白透露,自己手里还有一颗指甲盖儿大的燃料,虽然还没能找到点燃它的方法,但只要轻轻刮一层粉末,就可以短暂地发出紫色的荧光来。 从看见吉姆手上的灼伤时,雪茸便猜测,“幽火”是导致命案的关键。自己做这一块假表的目的,就是伪装成“幽火”的样子,吸引凶手的注意。 现在那家伙看着手表出现在自己手上,肯定疯了似的想来找了吧。 饵料已经放出去了,就等鱼儿上钩了。 …… 雪茸的计划开展得如火如荼时,另一边的两位少年也没有辜负雪茸的期待。 沙维亚套话套得非常熟练详细,不仅问出了手表的事情,还一并打听到了吉姆和奎尔的关系——丝毫不出意料,吉姆是奎尔接待过的一位客人,手表应该就是这样从吉姆的手中来到奎尔手里的。 除此以外,莱安还在一旁偷摸着听到了很多镇上的八卦,只能说不愧是以色情产业起家的地方,每一个故事都足以让他惊掉下巴。 这一趟,光是听这些八卦,都足够把莱安的胃口填饱了,唯一有些棘手的是,没想到看起来八面玲珑、在酒场上叱咤风云的沙维亚,实际上是个喝不了几杯的小趴菜。 酒过半巡,这小老虎就被一旁的大哥大姐们喝倒了,趴在桌上脑袋都快撑不起来,还不忘了继续跟周遭的邻友聊天套话。 莱安看的提心吊胆,生怕他喝多了说漏了嘴,好在这家伙喝完酒也有自己的逻辑在,不仅伪装得不留痕迹,甚至还能跟企图套话的人斗智斗勇。 “你小子,这个点儿跑来喝酒,不会是来刺探案情的吧?”有人问。 “你……放屁!”沙维亚手都抬不起来,还坚持红着眼圈指着他的鼻子骂脏话,“老子爱啥时候喝酒啥时候喝……用得着你管我!” 说完,又控制不住泪腺,开始一边喝酒一边哗哗流起眼泪了。 这群人见他喝多了,都起着哄过来灌他。看着一群长辈明目张胆欺负一个小孩儿,莱安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只能一杯一杯,全部帮他挡下去了。 只是没想到,挡着挡着,这群人全都被自己喝倒了。 ……都好菜啊。莱安有些诧异地望向面前那满满一桌的酒瓶——自己平时参加各种晚宴的时候,陪各种名流喝的酒可比这个烈多了,这种饮料都不够他漱口的好吗?? 但把他们喝多了,确实是自己的错,莱安看着面前一堆东倒西歪烂醉如泥的人,满怀歉意地逐个道歉,然后面不改色、步履稳健地背着彻底断片儿、却还不忘闭着眼睛默默垂泪的沙维亚返程了。 回到据点,把不省人事的沙维亚安顿好不久,雪茸和闻玉白便也回来了。 进门之后,雪茸先是在屋里扫了一眼,然后有些疑惑道:“梅尔呢?没回来吗?” 莱安摇了摇头:“没看到他。” 闻玉白回忆道:“你表演的时候,我还来看到他来了。” “是啊,他必须来啊。”雪茸张望道,“就是他让我表演的钢琴,还让我弹的时候把脸上的妆擦掉的,要不是他,我肯定不会表演这么清汤寡水的。” “……”闻玉白无语——看得出来,涂着烈焰红唇拿着鞭子抽变态,才是他真正的自我吧。 雪茸沉默良久,便又拿出那只机械鸟,写信召唤猫咪归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猫最近好像有点情绪啊。”雪茸来到窗边放飞了机械鸟,“回头就用闻长官倾情赞助的‘包养费’,多给他买点小鱼干吧。” 听到“包养费”三个字,一旁躺着的沙维亚迷迷瞪瞪坐了起来,还没等他八卦什么,就被恼羞成怒的闻玉白“啪”地一脑门弹回了床上垂泪躺尸——看来这人爱哭是生理性的,跟性格没什么关系。 毕竟梅尔已经是个靠谱的成年人了,大家没办法做到放下手中的活去专程找他。 趁闻玉白离开的功夫,雪茸与神志清醒的莱安对起了线索—— “吉姆最先偷走了手表,然后作为报酬送给了奎尔,接着阿丽塔又在奎尔手中拿走了手表,并带回自己家拆解了,现在这三个人,两个死了,一个下落不明……”雪茸很快理清了这层关系。 跟这手表有关系的三个人都出事儿了,看来今晚的鱼饵,确实是下对了。 这一晚,除了酒醉的小老虎之外,所有人都彻夜未眠,窝在教堂那一间小小的卧室里,商讨了一整夜的行动计划。 ——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情况,能考虑到的突发情况全都考虑到了。 “等等,你们这几天还是会一起行动吗?”莱安听完计划,小心翼翼地发表意见,“闻长官一直守在身边的话,会不会让对方不敢下手……?” “没事,我们两个同出同入已经被很多人看到了。”雪茸道,“盲目打破习惯只会让对方起疑心。” “对。”闻玉白点头,“真要想下手,对方一定会想尽办法把我支开,等到那个时候,我们也就可以行动了。” “嗯嗯,而且我也不敢单独行动啦~”雪茸看了一眼闻玉白,忽然捏着腔阴阳怪气起来,“和别人走得太近,闻长官真的会很生气哦,就像今天一样~真的很可怕诶~” 闻玉白青筋暴起的档口,没眼力见儿的公子哥还一脸深以为然:“啊?还有这种事??” 雪茸:“嗯嗯,你不知道,诶呦喂今天他那个火大的,差点儿把整栋楼都掀了!” 莱安:“这么恐怖!!” 闻玉白:“……” 最后,这场战术研讨会,因为闻玉白的拒绝沟通而就此拉上了帷幕。 所有人都被冷脸猎犬打发去强制休眠,唯独闻玉白自己干躺着窗外逐渐亮起的晨光,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一万个想不明白—— 我今天真生气了?? 有什么好气的?? 我到底在气什么??? 第34章 目光女神034 次日清晨,沙维亚终于迷迷糊糊酒醒了,失踪了一夜的梅尔也踏着晨光,轻轻推开窗门,悄无声息地来到房间、窝在雪茸腿边。 雪茸伸手撸了撸他背上的毛,给所有人使了个眼色——大家都看出来了,梅尔似乎确实心情不大好,于是便心照不宣地保持了缄默,不敢多问。 看着众人小心翼翼的样子,梅尔睨着那金黄的猫眼,把所有人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然后颇有些不自在地抖了抖尾巴。 躲到墙角狠狠吃了一顿小鱼干之后,梅尔终于又变回了人形,满脸疲态,平时怠惰散漫的表情此时细看确实有些沮丧。 见没人开口说话,梅尔便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慵慵懒懒望向窗外:“他们这位‘女神’,真挺能吃的。” 雪茸应声跑到窗边去看——他又一次看到了,成群结队的马车轰轰烈烈拉着菜肴驶往祭坛的方向,到时间了,大家该哄着女神吃早餐了。 来埃城若干天,每个人也多多少少见到过这样的画面,但不管见几次,这样挨家挨户供奉食物的画面,还是让人觉得非常怪异。 听到窗外轰隆隆的马车声,迷迷瞪瞪的沙维亚一个鲤鱼打挺惊醒过来:“老天爷!我今天的贡品还没做!!” 雪茸闻言,来了兴趣,一把将他摁回床上坐好:“不上贡会怎么样?” 沙维亚眨了眨眼睛,认真思考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我每次都会给的,但是我猜牧师会跟‘女神’说我坏话的吧,总感觉不大好。” “这么多菜,全都放在祭坛的话……”莱安想象了一下,忍不住皱起眉头来,“别说夏天了,就是冬天气味也很恐怖吧……” “不会啊。”沙维亚理所当然道,“所有的菜品放进祭坛之后就会被点燃之后,最后化为灰烬——你们来了这么多天,也从来没有闻到很过分的气味吧?” “点燃?”雪茸听到这个词,下意识想看向闻玉白,却又怕暴露什么,脑袋僵直在原地没敢动弹。 闻玉白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查过,祭坛燃烧的都是普通的火焰。” 普通的火焰,能够点燃这么多的菜、并且全部变为灰烬?雪茸想象了一下,评价:“离谱,肯定有鬼。” “所以说,‘女神’是真的存在的嘛。”沙维亚道,“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就说明女神显灵了。” 闻玉白看着门口经过的马车队,也好奇起来:“他们会挨家挨户上门收菜?” 沙维亚说:“是啊,都是按户头收的,因为我是个孤儿,我家就我一个人嘛,所以每次还要单独准备一份菜出来,说实话有点麻烦,而且很费钱,如果不是为了女神,真的很难坚持……” 说完,他就对上了莱安有些怜悯的目光,不受控制的泪腺就又开始失守了:“呜呜呜你**的不要这么看着我!!我**本来没有觉得我很惨的!!” 于是莱安看他的表情便更难过了。 就在俩孩子即将抱头痛哭的前一刻,雪茸伸手在他们之间打了个响指,打断了他们失声痛哭的前摇。 这时候,一直懒懒躺在一边的梅尔伸了个懒腰,问雪茸:“老许也会给这个?” 雪茸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老师、某看起来像骗子的中医许济世,还因“违规兜售违禁药物”,正在执行为期15天的拘役。 他偷偷瞄了一眼闻玉白——把老师关起来,他俩能占一人一半的功劳。 “老许不信这个,肯定不会给的。”雪茸肯定道,“别说他了,他们自己教堂的神父都跟他们割席呢。” 与此同时,旧教堂的门口,成车成车的菜品被马车运送过来。偌大的祭坛边,值班的牧师围成一圈,挨个儿将菜品用吊篮送进祭坛中央。 祭坛足足有三层楼高,大小堪比一个正规的骑士锦标竞技场,敞口的结构像是一张朝天张开的深渊巨口,从上看去,黑洞洞的喉管一眼看不到底,用吊篮送进去的食物,也在顷刻间就被彻底吞没了。 教堂门口,莫里斯神父看着大批大批的菜肴被丢进祭坛中,表情木讷。他拒绝参加每日的“进餐礼”,所以只能由教堂里的其他牧师来代理。 这些日子,他的面色显然是憔悴了太多太多。一旁有牧师看他正在发呆,便上前问道:“神父先生,您的女儿有下落了吗?” 听到这句话,神父有些呆滞的眸子颤抖了两下,两行浊泪瞬间沿着爬满皱纹的眼角流淌下来。 “没有,还没有。”神父转身,无力地向着正殿内机械之心的雕像祈祷着,“神啊,请您宽恕我的罪行,将我的阿丽塔归还于我……” 身后的牧师闻言,嘲讽般轻嗤一声,转身跟同行的同伴道:“看到了吗?这就是忤逆‘目光女神’的下场。” …… 供奉餐点的事儿,最多只能算是一些当地的奇怪习俗,既然和案件关联不大,那必然不能因此耽误太长时间。 吃完早餐后,雪茸便又趁着早上没什么人,匆匆抱着自己的猫猫化妆师回到了店里。 经过昨天那一出亮相,再加上先前的塌床事件,雪茸风头显然出得有些过头了,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悄悄观察着他——临近鱼儿上钩的关头,必须要更加谨慎行事才行。 等梅尔像往常一样帮他化好了妆,雪茸刚准备出门跟闻玉白会合,积极投入到营业状态中,就听见隔壁传来物品摔倒的声音和女孩子的哭声。 雪茸的八卦之心再次燃起,当即放弃了营业,贴到墙边偷听起来。 兔子耳朵唯一的方便之处就是听力超群,对面的一举一动被他听得一干二净—— “姐姐,我真的不明白……为了昨天的表演,我练了足足半年,这半年里,我每天除了接客人就是准备表演,为了保持身材,我连一顿饱饭都没有吃过,为了穿上那双鞋,我都快把我的后脚跟给切掉了……我觉得我真的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不如、不如那个新来的……” 听到最后,雪茸才发现,原来惹哭那姑娘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虽然并没有公布明确的结果,那就昨天表演的现场来看,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被挑走的一定是一袭红裙表演钢琴的艾琳小姐。 很显然那姑娘现在满身的怨气,但即便如此,提到雪茸的时候,也没有使用侮辱性的人称代词,只是咬牙切齿地提了一句“那个新来的”。 看来她很清楚自己被压了一筹的原因,也知道这事怪不得雪茸,只能怨天尤人,怨她自己能力不够。 很明事理的姑娘。因为没有辱骂自己,雪茸对她的印象一下子好了起来。 一旁的好友安慰了她两句,少女还是哭得厉害。 “姐姐,这日子我真是过不下去了……”少女哭噎道,“你知道,我家里真的穷得揭不开锅了,我挣来的钱都用来补贴家里了……我真的好想带我爸爸妈妈建一个不漏水的房子,想给我的弟弟妹妹买几件新衣服,我做梦都想带我的家人过上好日子,可是怎么办啊,现在我唯一翻身的机会也没有了……” 听到这话,好友的情绪也难过起来,听她的话说,她也是被雪茸抢去翻身机会的一员。 “诶……其实我也很羡慕啊……虽然可能性很小,但是如果能被他选上,或许能把我的病治好呢?”好友道,“听翠丝说过,以前也有跟我一样得病的被选上了,他一定是有办法治好的吧?” 少女:“姐姐,你的病情怎么样了?” “不太好。”好友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下面已经快烂完了,估计我也很快就要死了吧……除了永夜巷的那群杂种,也没有人愿意碰我了……你记住啊,那些不怕死的来找过我的,你都不要再接待了,会把病传染给你的。” 少女一听,又哭了起来:“姐姐,干这行的,是不是最后都会得病啊?我以后会不会也变成这个样子?” 好友没给她保证什么,只是说:“那你继续加油啊,争取早点跟个好的金主,离开这里,就不要回来了。” …… 雪茸趴在门边听了太久,以至于完全忘记了门外等他的闻玉白。 直到那人忍不住敲响了门,他才吓得一惊,收回兔子耳朵跑去开门去了。 “怎么这么久?”闻玉白皱着眉上下打量他,“我以为你换个衣服换出事了。” 雪茸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听八卦听得忘乎所以,只打起马虎眼:“诶呀真是抱歉,都怪我,害我们闻长官担心了。” 闻玉白最受不了他这么阴阳怪气地讲话,他垮起个脸,唯一一点沟通的欲望都丧失了。 这两天,他们要做的,就是不断完善行动计划,并且继续在舞台上进行演出,保证持续的曝光。 现场的观众也都很懂事,知道艾琳已经被这位猎犬包圆了,便也鲜少有人硬要在太岁头上动土,跟他抢人了。 区区几场演出下来,雪茸在闻玉白身上赚得盆满钵满,每次一回房间,他就迫不及待地当着闻玉白的面数起钱来。 “当猎犬这么赚钱?”雪茸感慨道,“投错胎了,下辈子就该当狗,金银财宝应有尽有!” 闻玉白懒得理他,只看着他对这些钱爱不释手的模样,忍不住道:“你小心,回头等案子结了,我就顺着这些钱的味道去捉你。” 雪茸笑起来:“你放心,等案子结束,我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店铺,把这些金币换成零钱,让你无从下手。” 说到这里,闻玉白忽然回想起自己先前在奎尔身上找到的,沾着兔子味的硬币——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闻玉白试探道:“这么熟练,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做了吧?” “那当然!”雪茸弹起一枚金币,又抓回到手里,“作为一个逃犯,总得有点反侦察能力吧!” 看样子,那钱确实不是PiaoChang资金啊。确定了这件事,闻玉白的心情便莫名舒畅了起来。 雪茸持续表演的第三天晚上,他继续戴着那只仿造的手表,两人如常完成了当众交易,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了玛丽亚的房间。 不得不说,雪茸的钢琴弹得真的很好听,一直等回房关上门,闻玉白都还在忍不住回味那个旋律。 那是一首很神奇的曲子,它的柔和与温暖似乎是具象化的,像是用手轻轻抚摸兔子绒毛的触感。 兔子绒毛。联想到这里,闻玉白的耳尖又忍不住立起来。 “你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闻玉白问,“是谁写的?”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居然生生将雪茸问得一愣。他怔在原地许久,才回答了一句:“……我不知道。” “嗯?”闻玉白问,“是你的原创曲?” “不是,不是我写的。”雪茸摇摇头,眉毛也皱了起来,“应该是有人弹给我听的,我记得这个旋律,所以就弹了……” 雪茸的脑回路独特、关注点清奇,如果不是闻玉白问这么一句,他大抵永远不会思考,自己这凭着肌肉记忆弹出来的曲目是从哪里来的。 他好像不知不觉忘记了很多东西,就比如,又是谁教会了自己钢琴? 看他的面色逐渐凝重痛苦,闻玉白赶紧道:“没事,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我只是顺口一问。” 雪茸也不爱勉强自己,只揉了揉有些钝痛的太阳穴,又笑起来:“嗯,想不起来了。你就当是我写的吧,这首曲子的冠名权也给你好了,帮它取个好听的名字,以后表演还方便报幕。” 突然收获了一首曲子的冠名权,闻玉白有些哭笑不得,但却也没敷衍了事,而是郑重道:“好,等我想到合适的跟你说。” 正当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突然有人敲响了房间门。 放在平时,就算喂了熊心豹子胆,也没有人敢随便敲响猎犬长官纵享美妙春宵的房门,但这一回,敲门声紧促又坚定,显然确实是有要事紧急找上门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雪茸非常娴熟地搞出些叫人误会的动静后,闻玉白这才起身,把门打开一个小缝。 “闻长官!”敲门的是一个他并不熟悉的警员,“隔壁宾尼西镇有紧急事务要您带队过去处理,上边要求您尽快启程。” “宾尼西镇?”闻玉白皱着眉,“那可不近,这边的事情怎么办?” 警员说:“上边说了,已经安排好其他警官负责接手,这边可以不用您操心了。” 很好,不仅是把自己支开,甚至直接连案件的管辖权都给一并拿走了。 闻玉白回头看了眼门后的雪茸,那人也了然地扬起嘴角—— 终于,鱼儿要忍不住咬钩了。 第35章 目光女神035 为了不显示出什么异常,闻玉白面上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宾尼西镇那边有什么案子?必须要我过去?”他尝试着套话,“是谁做的安排?又是谁接我的班?” 警官为难道:“不清楚,都是一级一级传下来的指令,我也只是带个话。” “知道了。”闻玉白皱着眉,“等我收拾个行李,马上就去。” “您的行李那边都已经帮你准备好了。”警官说,“您只要现在跟我来就好,马车正在外面等着,还请您尽快。” 眼看着对方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闻玉白回头又跟雪茸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机会单独交代了,按照计划行事。 雪茸点了点头,打了个手势让他放心,但心里却有些没底—— 闻玉白被发配到宾尼西镇,算是他们计划外的意外。 那里距离埃城将近400英里,乘坐马车单程也至少要花三天三夜的工夫。很难说对方这回会把闻玉白守得多紧,那人又能不能顺利脱离视线、及时赶回来。 这一回,面对的不是想把他捉拿归案的笨蛋猎犬,而是行踪不定的变态杀人狂。他们对对方的了解还是太少,找到让这个惜命的逃犯都开始隐隐发怵。 他的手心微微出了汗,异常的心跳回荡在心口处。 心跳乱起来的当口,已经走到门口的闻玉白动了动兽耳,忽然转身走了回来。 他伸手半拉过门,堪堪挡住雪茸的身体,在身后的警督企图跟上来查看时,他弯下身,搂住了雪茸的腰。 从门外警官的角度看,像是一对爱侣在依依不舍地吻别,他顿住了步子,移步到房间门外,不再当电灯泡。 而门后,闻玉白骤然拉进的气息,让雪茸本就难受的心脏揪得更紧了——凑得这么近,跟接吻没什么区别了,除了他脸上戴着个冰冰凉凉的笼子,总让他们根本碰不到彼此。 雪茸下意识攥住了他的衣领,呼吸乱了起来,本能想要从这个人的气息中挣脱出来,但他知道,外面警督能从门缝中看到他们的影子,他并不能把闻玉白彻底推开。 于是他有些难捱地半眯起眼睛,微微偏过头,那人便正好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担心,我肯定会想办法过去找你……还是按照计划进行。” 雪茸微湿的手缓缓松开,抬眼,正碰到那人银灰色的双眸。 还是像平时那般沉静,只不过这一次给人的感觉却不是冰冷得不近人情,而是更多的叫人松弛、安心。 雪茸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呼吸也恢复如常。 一直看着那人面色如常地转身离去,雪茸才慢慢回味过来—— 这人专程回来,遮遮掩掩半天,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不是,他有病吧??? 满怀着无语之心送走了那群人,雪茸立刻转身来到床边,放出机械鸟和梅尔对接,之后便躺回床上,静静等待着。 事实证明闻玉白临走前的那句废话还是挺有用的,这回雪茸是半点儿紧张感都没有了,躺着躺着居然睡着了过去。 梦里,他隐隐约约看见了一台破烂的钢琴,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坐在琴前,悠悠然弹奏着那首他熟悉的曲子,而雪茸就坐在一边的琴凳子上,随着旋律晃动着双腿。 他下意识想抬头去看弹琴的人是谁,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角度,直到一旁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艾琳?”一声遥远的呼唤,弹琴的人影回过头来。 没看清,还是没看清。雪茸站起身,努力踮着脚,那人的面孔似乎就在眼前…… “艾琳小姐?” 雪茸骤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弹坐起来——梦醒了,那若即若离的人影也在顷刻间消失不见了。 房间外,女孩的呼唤伴随着阵阵敲门声响起:“艾琳小姐,你在吗?” 雪茸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迷迷瞪瞪理好假发和裙子,这才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笑容僵硬的菲比。 菲比知道自己男扮女装的身份,但却还是喊自己“艾琳小姐”。雪茸快速扫视了一眼走廊,没有发现其他人,却还是很谨慎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菲比嘴角笑着,眼睛看上去却像是要哭了:“有位先生很喜欢你,想要邀请你过去坐坐……” 眼看着雪茸就要走出来,菲比一边小幅度地摇头,一边用非常小的声音劝道:“你要是没有时间……” 雪茸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握住了她的手腕,抬头笑了笑。 菲比的话噎住在了嘴边,只能轻轻握紧冰凉的手指,带着他踏入了黑夜。 这一觉雪茸睡得有些久,就到夜色深得透黑,就连夜夜笙歌的店里都已经没有几盏亮着的灯了。 两个人沉默不语地走到了楼下,又走出了店,刚一推开那连接着小巷子的后门,一股阴嗖嗖的冷风便灌了过来。 雪茸冻得打了个寒颤,忍不住低声咳嗽了两下,赶紧低头裹紧了大衣——与其担心会被那藏在暗处的杀人狂杀死,他当下因为着凉死于风寒的可能性显然更大。 此时,一阵被注视的感觉从头顶浇灌下来。雪茸和菲比几乎同时抬起头来,看向黑洞洞的夜空。 今晚没有月亮,蒙蒙的云雾将天空涂得漆黑,此时此刻这样无底的深渊悬在头顶,就像是一双被挖去了眼球的眸子,空荡荡、黑黢黢地盯着地上的人。 菲比本就被冻得有些哆嗦,此时此刻更是打了个很猛烈的寒颤。她搓着胳膊,突然站定仰头朝天,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然后双手合十,嘀嘀咕咕念了一串祷告语。 雪茸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呜咽,像是压抑着惊慌的哀求。 祷告结束,她才有些神经兮兮地道:“睁眼,又睁眼了……怎么这段时间总是睁眼……明明还没到时间啊……” 雪茸也有些好奇地抬头看了看天——因为许济世的缘故,他先前也来过几次埃城,自然知道“睁眼”是怎么回事。但他先前每次来这里,似乎都恰巧遇上了这种现象,所以也是第一次听说,睁眼还有周期这么一回事。 原来并不是持续性的常态吗?雪茸认真凝视着天空——即使是漆黑的一片,他也依旧觉得不觉得这份注视有什么恐怖的。 可显然,面前的菲比并不是这么想的。 本身去找雪茸这件事情,已经让她的精神极度紧张了,此时,在那暗无天日的夜色、和极具实感的注视的压迫下,她的全身都开始忍不住发抖、眼泪也在不知不觉间糊满了全脸。 但雪茸不说话,她也不敢乱说,只能强忍着崩溃,绷紧全身肌肉,拉着雪茸在黑暗中穿梭着。 只能说,夜行蛇的视力真的非常惊人,随着两个人渐渐远离店铺、深入巷道,四周唯一的灯火都已经消失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连夜间视力卓越的雪茸都看得有些吃力,但菲比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一般,拉着他,游走在盘根错节的街巷之中。 雪茸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耳朵却不敢有半点松懈—— 他在仔细听着一路上传来的动静,他清清楚楚得听到,经过了好几个拐弯处,都有人藏在墙后偷偷看着他们,可却没有一个跟着过来。 他还在竖着耳朵听,确定身后那只轻手轻脚的猫,一路跟得上自己的步伐,他时不时会刻意制造点动静,免得梅尔被菲比的蛇形走位甩开。 猫的步子实在是太轻,雪茸听得很费精力,再加上菲比走得太快,没有一会儿就累得有些精神涣散了。 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雪茸已经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了。 这个镇子似乎哪里都长一个样,出了连接旧教堂的那条大道,似乎到哪里都是狭长的巷子、青灰色的地砖和一模一样的低矮的房子。 那一瞬间,脑子里的路线图一下子断开来。雪茸揉了揉太阳穴,倒也没有怎么紧张,只是又竖起耳朵确认了一遍梅尔的位置——记路线的事情,只要小猫做好就行了。 与此同时,梅尔也确实在尽职尽责地跟踪着。 先前他们就已经商量好,在闻玉白被支开的这段时间里,梅尔负责全程跟踪,记住路线和位置,同时保证雪茸的安全。 黑夜里,猫的形态就是最好的伪装。 一路上,他发现很多人藏在黑暗中观察着雪茸和菲比的动向,而他甚至直接从他们的面前经过,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他依旧保持着十二分的谨慎——猫就是如此,永远保持着近乎神经质的紧张,这大概就是梅尔看起来永远靠谱,但又不怎么讨人亲近的原因。 夜正深,整个镇子都在死一般地沉眠着。梅尔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街道,金色的猫眼里中闪过一丝黯然。 他总下意识想和天上的视线对视,但眼前没有什么事比保护好雪茸更重要了。于是他抖了抖长长的尾巴,轻轻跳到屋檐上方,俯瞰着地面上穿梭的两人。 看得出来,雪茸这趟走得很是辛苦,那蛇似的姑娘根本不迁就他,步子快得像是要飞,他那身子本身就弱,冷风一吹更是随时随地都快要倒下的模样。 梅尔皱着眉,紧紧跟着——这小子,可别还没等犯人追上来,就把自己病死了。 正想着,忽然面前的菲比顿住了脚步,雪茸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梅尔迅速猫进了檐角后,探着脑袋暗中观察,下一秒,街角的另一头,一个人影便从黑暗中迅速逼近过来。 雪茸显然是听到了动静,脸微微偏向了人影逼来的方向,而梅尔则瞬间立起背上的毛,弓着背,进入高度紧张的戒备状态——对面带着极强的敌意,不排除会对雪茸造成性命威胁,他必须随时随地准备迎战。 但在菲比面前,雪茸却不能表现出什么异样来,只是有些疑惑地看向面前的菲比。 此时,人影距离他们还有两个路口,显然是经过训练,快步奔走也没能留下什么动静。 压迫感,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对方定是来者不善。 不行,必须提前带着雪茸走了,没有什么任务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梅尔心想着,伸出了猫爪,半压着身子作伏击状—— 可就在他即将打算飞扑过去,拉着人离开的一瞬间,雪茸忽然狠狠用右手食指,摁住了自己的无名指。 梅尔的攻击动作在一瞬间停止下来——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只要雪茸做出什么动作,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梅尔都必须停止一切行动,原地静候。 看到这个动作的一瞬间,梅尔的猫爪几乎要将身下的瓦片抓得稀碎,但他还是看向雪茸手上的动作——这个暗号雪茸几乎从没有使用过,算是最高级别的命令,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违背的。 另一边,人影正迅速逼近着,梅尔不得不转过头,死死盯着那人来的方向。 十步、九步、八步……人影浮现在面前的巷道时,梅尔尝试着努力去看对方的面孔。 但对方全副武装着,只知道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七步、六步、五步……这人将手从口袋里拿出,一股淡淡的药剂味顺势满溢出来。 梅尔瞳孔骤缩,再看向雪茸,那人显然也已经闻到那气味,但手却依旧保持着“禁止行动”的姿势。 四步、三步、两步……人影已经出现在了雪茸的背后,还没等他回过头,面前的菲比就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 “抱……抱歉……”菲比几乎痛哭流涕般抱住了雪茸的大腿,“我真的……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 下一秒,身后的男人一个箭步挡在他的身后,伸手,用满是药味的帕子捂住了他的口鼻。 终于。雪茸微微扬起嘴角。 他朝着屋顶那双克制的、愤怒的猫眼,比出了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手势信号—— “别暴露,找他们汇合。” 第36章 目光女神036 就算做足了心理准备,被一双大手捂住口鼻用药物迷晕,想必也不可能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朦朦胧胧间,他感觉有人粗暴地拎起她的袖口,接着就传来一声咒骂:“妈的!搞错了!这不是那个手表!” 正当雪茸开始担心这些人就此放弃绑走他,而是直接原地撕票的时候,另一个人的声音传来: “靠……不过没事,她本身也是被点名要带走的,先弄回去再说。” 有人点名要带走自己,雪茸便放下顾虑不再拼命挣扎,而是任由对方迷晕自己。 或许还有些过敏反应,意识彻底抽离之前,雪茸感觉到心脏难受得要命,他有些担心自己被人活活闷死,但就在这个念头响起的一瞬间,他就又想起闻玉白跟他说的: “奎尔的眼球是被活体摘除的,而且从出血量和伤口形状上看,受到摧残的时候她的意识非常清醒,所以你不用担心,在你醒过来之前,对方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更何况,现在还有梅尔替他守着,他会第一时间和闻玉白接应,同时他还有两位靠谱又机灵的小伙计,随时随地保证自己的安全——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把计划中的每一环都上足了保险。 想到这里,雪茸感到一阵安心,最后强撑着的一丝意识也彻底涣散下去。眼前的世界一片昏黑,他只是微微晃神,便一个失足,从无边无垠的黑暗中坠落下去。 恍惚间,他仿佛被丢进尖啸的烈火中炙烤,头疼得像要裂开,身体好似被无形的巨手拖入深渊地底,身旁也胡乱地飞起毫无章法的碎片——温柔的钢琴曲、沉默的注视、女人的眼睛…… 持续性的坠落感,让他的体温和心率都飙到了极限。就在他觉得脑袋疼得快要彻底裂开的前一秒,一口气倒抽进憋闷的胸腔之中——“咳咳……!!” 咳嗽是几乎完全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眼泪飙出眼眶的一瞬间,雪茸就又生生憋了回去。 他得装,装作没有醒来,至少还能拖延一点时间。 胸口闷得像是要烧起来一般,雪茸紧闭着眼,双唇绷紧,竖直着耳朵去听周遭的动静。 身旁有些许窸窸窣窣的动静,但很快,雪茸就放下了戒备——他能听出来,这动静并没有带着任何恶意。 等咳嗽的冲动消退些许,确认确实没有人监视,他终于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 身体状态实在是太差,雪茸的瞳孔晃动收缩、适应了许久,才勉勉强强恢复了视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冰冷的铁栏杆——面前,身后,两侧,头顶……被围得密不透风。 雪茸疲惫地抬起眼,扫视一圈,才确认过来,自己正被关在一只一人大小的铁笼之中。 光是确认了这个信息,就足够让浑身难受的雪茸一阵想吐,他把脸埋进掌心,等眼睛的胀痛和脑袋的眩晕缓解了些许,他才又尝试着,继续去观察四周的情况。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视力恢复了不少,雪茸这才看见,自己面前这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之外,还有一排一排、和眼前这只几乎一模一样的铁笼子,而那窸窸窣窣的异动,便是从那里面传来的。 雪茸反应过来什么,瞬间睁大了眼睛—— 破烂的裙摆、泥泞的身体、斑驳的肌肤……眼前这一只只笼子里装的,正是一位位被宣告“失踪”、“出走”、“隐姓埋名”的女孩子。 她们的神情麻木涣散,一个个瘫坐在笼子的角落,像是马戏团里受了惊的动物。 但真正震惊到雪茸的,却是她们的眼睛——准确说,是她们没有眼睛。 无论笼中的姑娘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无论她们是长相平庸还是样貌出众,所有人的眼眶里,都只剩两个黑黑、望不见底的洞,无助地面对着笼外的一切。 雪茸一下子想到来时路上,那漆黑的、无月的夜晚,此时正宛如墨汁一般,平等地流淌在每一个姑娘的眼眶之中。 面对无数只黑洞的感觉免不了叫人悚然,雪茸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又砰砰跳了起来。 但他知道,自己心动过速并不是因为紧张,也并非由于恐惧,而是因为,眼前这幅景象意味着,阿丽塔很有可能还活着。 虽然应该没有了眼睛,但只要她活着,自己的问题就可以找到答案。 雪茸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仗着大家都眼瞎,雪茸便明目张胆地观察起所有人来。他尝试着将这些人的脸,挨个和失踪名单上的描述对应起来,这才发现,有些人似乎都已经失踪好几年了。 长期接触不到阳光的日子,让这些女孩子的皮肤一个赛一个的苍白,唯独隔壁这位一直埋着头,蜷缩成一团的短发女孩,肤色看起来像是个正常人。 应该才被抓进来不久,雪茸仔细打量着她——她一直把脸埋在臂弯中,看不清五官,但很明显的是,她看上去比一旁其他的姑娘更加虚弱,看上去好像有一阵子没有吃过饭了。 雪茸歪着脑袋,上上下下扫视着这个姑娘,忽然,这女孩抬起头来,深紫色的眼睛直直望向他。 不惊吓的雪茸差点儿直接背过气去,知道擂鼓般的心跳声渐渐平息,他才反应过来,有些震惊地看着她的双眼——等等,她有眼睛?? 女孩看向他的目光倒是相当平静,只不过她现在似乎半点都不想动弹,最后只能轻轻开口,用近乎气音的音量虚弱地问道:“有没有……吃的……?” 雪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松了口气——为了防止低血糖,他在这套裙子的口袋里备了些糖。 他将糖从口袋中拿出,女孩的眼睛里便立刻有了光。 看样子离饿死还有段距离,雪茸将糖放在手心,摊开给她望,却没递到对面。 “为什么饿成这样?其他人可不像你。”雪茸问,“还有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女孩子听见他的声音,明显一愣,显然是对他的性别感到了意外。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见雪茸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女孩便也不再细究,只是眼巴巴望着那糖,伸手指了指笼子前面的那把锁,平静道:“在他们动手之前,我又在笼子上加了一把锁,所以他们暂时没办法动我,也一直没给我饭吃……” 作为一名机械师,雪茸对“换锁”这个词极其敏感,他当即看向少女笼子上的那把额外的锁。虽然离得远只能看个大概,但雪茸还是看得出来,这是个极其精密牢固的机械锁。 这显然并不是市场上量产的锁,更像是同行机械师出于个人兴趣使然,制作出的私人机械锁。雪茸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发现她身上穿着的,应该是当地的学生制服。 雪茸立刻反应过来,有些兴奋地问:“阿丽塔·莫里斯?” 听到这个名字,少女微微抬起眼皮,但她没有着急回答,而是看着他手里的糖,神情平静地扬了扬下巴。 ……还挺精的。雪茸把糖递了过去,少女几乎迫不及待的将糖塞进嘴里,含了许久,才解脱似的叹了口气。 终于从难熬的饥饿之中抽出身来,少女回过神,淡淡回答了一句:“是我。” 没想到兜兜转转,要找的人居然就在眼前,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雪茸一下子来了精神。 他有太多的话想问,关于案件、关于燃料,这段时间,他的好奇心就像疯了似的反复抓挠着他的内心,终于啊终于,这个牵扯着所有秘密的女孩,就这样好端端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不过,在发问之前,他有义务消除对方的戒备。 “我叫雪茸,是专程来救你的。”雪茸尽可能表现得亲切,“我的同伴在外面,随时准备进来接应我们,你放心,很快你就能安全了。” 阿丽塔的眼睛亮了起来,但很快又恢复到先前的平静与理智,反问道:“救‘我’?不是‘我们’?” 雪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把目的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能找补道:“哦!当然是救所有人,但是阿丽塔,你是莫里斯神父的女儿,所以我记得最清楚。” 听到了父亲的名字,阿丽塔的目光柔软了下来,问道:“我父亲他还好吗?” “他很担心你,亲爱的。”雪茸以事实为依据开始添油加醋,“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成天以泪洗面,所以请你配合我,快速回答我的问题,这样我们才能更快地逃出去。” 见阿丽塔没有反对,雪茸便迅速开展公示:“亲爱的,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这里是哪里?” 阿丽塔犹豫了一下,回答道:“那天夜里,我出门找我的朋友,在路上就被人迷晕了,醒来就到这里了,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儿……” “朋友?”雪茸说,“你是说,奎尔·布朗吗?” 阿丽塔的瞳孔很明显地紧缩了一下,有些急迫道:“她还好吗?” “先回答我的问题。”雪茸强势地打断道,“她为什么要半夜出门,你是怎么知道她出门的,又为什么要去找她?” 阿丽塔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十分艰难:“因为我跟她住在一起……那天晚上,我们正在她家睡觉,突然教堂的约翰敲门,说是想约她……” 约翰·托马斯,就是先前带雪茸去“糖果诱惑”的那名牧师。当天夜里,他敲响了奎尔·布朗的房门。对于一名以皮肉生意谋生的妓女,半夜被人敲房门再正常不过,奎尔自然没有拒绝,便就这样出门了。 “虽然她跟我说过,这种事情非常常见,但我还是有点不放心……”阿丽塔说,“因为我听父亲说过,约翰很爱摆谱,向来都是等着人来服务他,几乎不可能亲自上门去找一个妓女,所以我就悄悄跟出了门。” 阿丽塔暂住在奎尔家的事情,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约翰·托马斯自然也不可能知道。阿丽塔一路跟过去,脚步很轻,始终没有被发现。直到她看见约翰把奎尔生生迷晕,刚准备掉头喊人,下一秒,自己便也失去了意识。 “或许是一次迷晕两个人,药量不好控制,我和奎尔刚刚被送到门口,就先后醒过来了。”阿丽塔说,“她醒得比我早,一直悄悄给我使眼色,让我跟她一起逃跑,但我根本没有力气,光是睁开眼皮就已经累得不行了。” 于是,在阿丽塔的暗示下,奎尔没有犹豫片刻,而是猛地挣扎出对方的控制,怀揣着她们仅有一次的机会,尽全力、头也不回地向着外面跑去…… “她安全了吗??”阿丽塔压抑着情绪,但是眼球已经爆出了血丝,“是她叫你们来这里的,对不对?” 雪茸轻轻叹了口气,阿丽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眶唰得便红了。 “她遇害了。”雪茸平静道,“她很厉害,她逃出去了,还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线索……我们能找到这里,多亏了她的功劳。” 后半句无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都无济于事,阿丽塔的眼睛红了半天,却硬生生憋着没流一滴眼泪。 许久,她才叹了口气,轻轻道:“早知道就不让她先走了……” 雪茸坐在原地,却没有耐心等她平复心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来人,他必须尽快把信息问到位。 “你为什么会住在她家?”雪茸问,“你跟她是怎么认识的?” 阿丽塔抬起头,眼睛还红着,但却很努力地保持着语气平稳:“……因为她有个东西,我非常感兴趣。” 雪茸直言不讳:“幽火?那只手表,我们在你房间发现的。” 阿丽塔看向他,不说话了。 不说话就是默认,雪茸的心脏砰砰乱跳,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拿那只手表做什么?为什么要把它拆开?当初又是为什么要拿到它?” 问话说出口的时候,阿丽塔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冷却了下来,雪茸便知道,自己这回是心太急了。 “这些问题,跟这个案子关系不大吧?”阿丽塔平静地问道,“是你个人对这些事情感兴趣,还是有人指使你问的?” 这个姑娘比他想象中的可怕,不仅情绪调节能力极强,而且十分理智冷静,脑子也动得非常快。 对这种人撒谎根本行不通,雪茸只能坦诚道:“你不要紧张,完全是我个人兴趣使然。” 阿丽塔抬眼,蓝色的眸子直直盯着他看了许久,这才开口道:“等你先把我救出去再说吧。” “有了这个筹码在,我才能安心把命交给你。”她说,“我要确保你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我死在这里才行。” 雪茸看着她平静如水的眸子,忍不住咬紧了后槽牙——居然被一个还在念书的小丫头拿捏了,真是叫人不爽。 不过她说得确实对,自己对“幽火”的探究欲,绝对远远超出对她的保护欲。要是她不给自己加这道保险,生死关头自己会怎么选择,还真是难说。 不愧是自己的同行,从各方面都跟自己相似得叫人讨厌。 两个人不再说话,雪茸当即转过身,去研究自己的笼锁。 他低头,从裙撑里抽出一根铁丝来,刚开始捣鼓,身后的阿丽塔便开口道: “没用的,奎尔逃走了之后,他们把锁都换掉了,我试过了,普通的铁丝根本不可能……” “咔。”话音未落,雪茸面前的锁便应声打开。 他轻轻摘下锁,抬头看向阿丽塔,一脸清澈的疑惑:“不可能什么?” “……”阿丽塔沉默片刻后,好奇心作祟起来,趴到笼子边看起来,“怎么做到的?” “等你活着出去,把手表的事情告诉我,我就教你。”雪茸一边探头帮她捅开锁芯,一边微笑道,“当你的老师,我可是绰绰有余。” 自此,阿丽塔看他的目光便崇敬了起来。 这时,走廊的远处传来了一串脚步声。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重新扣上锁,雪茸更是直接闭上眼睛,躺回了笼子里去。 开锁只是确定必要时刻能够顺利脱逃,他们本就没有打算现在就走——奎尔逃跑之后,这里的看守必然会跟着加强,再加上这里的其他人都没有视力,仅凭他们两个的力量,贸然出逃并不可取。 更何况,逃走有什么意思?这个案子他想不通的地方可太多了,此时此刻他的好奇心已经煎熬到了极点。他必须要亲眼看看真相,哪怕冒着可能被杀死的风险。 “嗒嗒”、“嗒嗒”…… 随着脚步声一点点逼近,雪茸的又忍不住亢奋起来,心脏“砰砰”跳着,似乎随时要撞破胸膛跳出去—— 终于,那人的脚步停在了他的面前。 “咔”。 他的笼锁应声打开。 第37章 目光女神037 笼子被打开的一瞬间,雪茸就感觉到了一股力量将他从地面拽起,还没等他皱眉,下巴就被人猛地捏住,强迫自己抬起头来。 那人的动作很粗鲁,雪茸只觉得一阵生疼,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 但男人的声音还是幽幽地从头顶传来:“别装了,你醒着。” 很明显地感觉到面前掀起一阵风,雪茸猛地睁开眼,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偏过头——“砰!” 一声闷响,拳头几乎擦着他的脸颊,直直砸到了身后的铁笼上。 雪茸躲在笼子的角落,抬眼看见面前人的时候,微微睁大了眼睛—— 不是约翰·托马斯,眼前的男人,并不是那个绑走奎尔、又将雪茸送入虎口的牧师,而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 巧的是,前不久,雪茸刚看过调查他的档案,没记错的话,他叫罗杰·斯特林,是埃城很出名的外科医生,也是菲比之前说的,那三位出高价打算带走奎尔的权贵之一。 原来是他。雪茸的脑子快速划过很多案件相关的细节,很多都一一对上了。 但这样的人,配得上连德文公爵都费尽心思才弄到手的“幽火”手表吗? “他们说,你是个哑巴?还很会弹钢琴?”罗杰收回拳头,好好端详起雪茸的脸,突然笑起来,“可惜了,等没了这双眼睛,琴也弹不了了,连叫都叫不出声,那可就真是个谁都不如的废物壳子了。” 谁都不如的废物?雪茸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下意识看向了四周的其他人——什么意思?难道说,这群被挖了眼睛的女孩,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笼子外,大家听到了男人的声音,纷纷面露恐惧地缩成一团,有的人控制不住地颤抖,整个长廊内回荡着铁笼晃荡的轻响,气氛沉默,但极度紧张。 此时此刻,罗杰还在认真观赏着雪茸的脸。和店里那群男人直白热烈的神情不同,罗杰看向他的目光中,不是带着那种意义上的欲望,而是一种很纯粹的、检验艺术展品的苛刻挑剔。 至少感觉他并不想上自己,雪茸心里松了口气。针对另一种情况,自己自然也是准备了相应的对策,当然最好还是不要遇到的好。 很省事的家伙。 雪茸又偷偷打量了他某处一眼,忽然产生一种猜测——难道他,根本就不行? 似乎是感受到了雪茸直白的目光,罗杰忽然变了脸色,一把摁住了他的脖子,大力地将他抵在笼子上,近乎暴怒道:“*的臭*子!!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你那些下三滥的破事儿!!!” 男人的力道非常大,雪茸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完全无法呼吸。他的脸也在一瞬间憋得通红,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直到他的目光都有些涣散,男人才骂骂咧咧松开了手。 “咳咳咳……!!”雪茸跌回笼中,忍不住地咳嗽,生理性的眼泪挂满脸颊。 但此时,他的心里倒是没有几分恐惧和紧张——挖眼球一定是活体,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掐死自己。 而且,看他的反应,估计是真的不行。 哈,他不行。雪茸差点儿直接笑出声来。 也多亏是不能说话,要是给他随意开口的自由,这句“哈哈你不行”一说出口,对方怕不是逆天而行也要将他彻底砍杀。 不过看穿他不行的秘密之后,雪茸对对面的恐惧便彻底消散了,无论对方表现得多么暴躁恐怖,在他的眼里都不过是无能狂怒的表现罢了。 此时此刻,罗杰怒目圆睁,看着眼前这个直接戳到他痛处的“女孩”,满眼都藏着刀子。 雪茸就这么乖巧地、带着几分兔子纯天然的弱势与可怜,抬眼望着那男人。 罗杰转而死死盯住他的双眼,半分钟后还是败下阵来,抹了一把脸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明天一早。”男人咬牙切齿,强压着怒火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太阳升起的时候,就是你为‘目光女神’献身的时候了。” 果然是跟“目光女神”有关。雪茸快速分析起他的话来——明天一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低头算了算时间,果不其然,就是他们每周做礼拜的日子。 “真好啊,世界上又要少一个用眼睛蛊惑人的恶魔。”罗杰冷飕飕地说完话,便气愤至极地转身离开。 看他的样子,像极了某方面存在障碍、转而对特定人群产生敌意的心理变态。这样或许可以解释他专门猎杀妓女的动机,但是雪茸这样想着,却总觉得哪里好像有些没有对上。 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雪茸立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裙子——说实话,醒来的时候,他根本没想到自己可以衣着完整地看着对方离开。 他想起自己表演的时候,台下那群恨不得用眼睛扒掉自己衣服的男人——也多亏了这蠢货不行,雪茸心想,这世界上大抵没有比不行的男人更安全的生物了。 正当他松了口气的时候,他敏锐的耳朵听到远处传来了一声女孩细微的哭号。 如果不是这声动静,雪茸根本没发现,这个地方的面积如此之大。雪茸的背上一下子爬起了鸡皮疙瘩——被关在这里的女孩,远比他看到的、想象中的还要多得多。 他深呼吸一口,趴到笼边,仔细听着那声音。 女孩子的声音他并不熟悉,开口的男人也并不是那位不行的罗杰——果然,这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怎么了?之前看到有钱人不是恨不得跪着往上贴吗?”男人说,“现在客人都亲自上门了,怎么还害羞了呢?” 客人?亲自上门?雪茸睁圆眼——什么意思?难道是……? “别他妈用这两个黑洞给我哭!恶心死了!!”男人怒骂道,“滚!!我他妈可没有这种怪癖!!” 少女的哭泣声断断续续没有停过,直到遥远处,一扇门打开的声音响起,男人的声音立刻变得谄媚又柔和起来:“先生!这是您之前点名要的那丫头,给您t教好了,这就给您打包送进去。” 雪茸屏住呼吸,想要听听这位“先生”的声音——他会不会才是这里真正的指使者? 可那人倒是相当谨慎,没有露出半点声音,便带着哭泣的女孩,进了房间的门。 那房间的门应该很能隔音,两个人的脚步声进去之后便像一串暴雪中的脚印,彻底消失不见了。 可没过多久,这样隔音效果极佳的房间里,还是传出来一声极其撕心裂肺的惨叫。 雪茸被吓了一跳,他根本想象不出来,那姑娘是经历了什么样非人的遭遇,他只知道,如果她也是个稍有经验的妓女,应该早习惯了有客人会玩一些突破下限的疼痛游戏。 因此,这姑娘此时的处境,就更让人难以想象了。 雪茸轻轻吸了一口气,转身问隔壁的阿丽塔:“你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吗?” “什么?”阿丽塔一脸懵懂,“哪边?” 雪茸这才想起来,人类的耳朵根本听不到那么远的距离,于是只能摇摇头:“他把大家关在这里是想做什么?他刚刚跟我说的,为‘目光女神’献身又是什么意思?你这几天有没有看到过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阿丽塔摇摇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在你来之前,我和奎尔是最后被关进来的,所以我几乎什么都没看到。不过我记得当时奎尔逃跑的时候,罗杰很生气也很着急,说是再找不到她就没办法跟‘目光女神’交代了,现在想,可能也是在赶‘礼拜日’吧。” 看样子,想要找到真相,还得离危险近一点、更近一点,必须要等到明天早晨、等到礼拜日上,自己为“目光女神”献身的前一秒,自己才能亲眼看见了。 也不知道闻玉白能不能卡准这个时间点。 一想到那个家伙,雪茸便很快安心起来——没关系,以那家伙的性格和能力,一定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到最好。 昨天夜里,另一边。 闻玉白拎着行李,乘着马车逐渐驶离埃城。掐指算着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停。我要下车。” 他说话带着强烈的、让人无法抗拒的命令口吻,不仅是马车车夫不敢造次,连拉着车奔驰的马听了,想都没想就刹住了蹄子。 闻玉白拎着行李走下车,同行的警官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赶紧跟下车来询问他的情况。 闻玉白冷着脸,问:“到底是谁让你们来带我走的?” 前来接人的警官愣住了,站在原地回头看他——这人刚刚还好好的,没怎么纠缠就跟上来了,怎么刚走没几步就又想不开了? 他刚想着怎么解释,就听闻玉白率先开口,有些漫不经心道:“我领导知道这件事情吗?越级汇报可是职场大忌。” 跟长生不同,闻玉白一向拒绝称呼闻风清为“主人”。能在需要的时候喊他一声“领导”,对于闻玉白来说已经相当地纡尊降贵了。 警官无奈,再次出示了自己的证件:“闻先生,我们是代表皇家警卫部队特别派遣您……” “你们皇不皇家的,跟我有什么关系?”闻玉白冷冰冰地打断道,“我就是只看家狗,谁给我喂狗粮,我就只听谁的话,这个道理很难懂吗?” 虽然自己一向跟闻风清的关系极度僵化,但该他派上用场的时候,闻玉白从不吝惜让他出场——闻风清是从东方大陆来的外地人,对当地的皇权并没有绝对的服从义务,所以在这种事情上,闻玉白乐意把他牵扯进来。 “把他喊来。”闻玉白双手一抱,靠到身后的墙边闭目养神,全然一副不闻不问的姿态,“他不当面跟我说,我不会动半步。” 没过多久,闻风清在同行人殷切的陪伴下,牵着大狗形状的闻长生,一脸怒气地摸着黑站到了闻玉白的面前。 说实话,看到他被自己大半夜叫醒、黑着个脸有气没处撒的样子,闻玉白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好了起来—— 他有点理解那个兔子为什么爱捉弄人了,不得不说,这种事情虽然缺德,但能给人带来的快乐,也是实实在在的。 一想到兔子,闻玉白又很快回过神来,快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那边的案子,到底是谁喊我去的?”闻玉白冷淡的语气里带着些许尖锐的挑衅,“没有您的批准,我可不敢随便行动啊。” 闻风清显然还深陷在半夜被人叫醒的愠怒之中,开口也并没有客气:“头一回啊,原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主人?” 坐在他脚边的闻长生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气,立刻抬头用脑袋拱了拱他的手心。闻风清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眉头微微解开了一些。 “你想多了,当然不是。我只是想找个拒绝的理由,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闻玉白并没有给他面子,态度松散又直白,“这边的事情还没办完就要转手,我前期那么多努力,就权当是给别人做嫁衣?” 闻风清没有作声,手里攥着狗绳,细长的丹凤眼盯着闻玉白,似乎是想穿透他的皮囊,探究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闻玉白斜眼睨了他一眼,冷笑起来:“你也不爽吧?我要是拿下这个案子,功劳自然会算在你的头上,结果没想到都在这个节骨眼上了,居然被人横着插了一手。” 这句话,显然踩中了闻风清的真实想法——这人的功利心是出了名的重,这种事情必然无法忍受。 但等来等去,他居然还是咬牙忍着,硬是没说出半个字来。 “怎么说?”闻玉白一脸看好戏般望着他,“你只要开个口,我现在立刻就掉头回去,把埃城的案子办好。” 但闻风清却皱着眉,许久许久才开口,颇有些不甘道:“没办法。这件事我决定不了。” 先前看他的表情,闻玉白便料到会是这个结果,看来对方的力度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大。 他挑挑眉,摊开手,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行吧,那没辙了。” 听到这句话,本就气血上涌的闻风清,此刻气得连后牙都快咬碎了,吓得闻长生赶紧呜呜嘤嘤,摇着尾巴安抚主人的情绪——他的好哥哥闻玉白,倒是很乐意看闻风清露出这样的表情。 许久,等闻风清带着一身怨气转身,打算带着闻长生离开的时候,身后的闻玉白突然开口道:“对了,长生留下来,我有些事情要拜托他,没问题吧?” 闻玉白向来没有征求他意见的自觉和礼貌,闻风清回过头,看着那猎犬银灰色的眸子,又低头看了看一脸清澈的闻长生,很快便心领神会,将狗绳递到闻玉白的手里:“行,你们单独聊,我先回去休息了。” 借过身子,闻玉白低头看了一眼咧着嘴疯狂摇尾巴的长生,又回头看向了正在一旁监视他的警官,开口道:“你放心吧,我领导放话了,一会儿我肯定跟你走。我就在这边交代些事情,你们回车里等我就好。” 警官犹豫地看了他一眼,刚想说不,就被闻玉白极具压迫感的目光震慑了回去。 见人都回到了车里,闻玉白带着长生来到隐蔽的灌木丛后。几天没见哥哥的伯恩山犬兴奋地扭着屁股摇着尾巴,闻玉白拿它没办法,挠了挠他的下巴、又揉了揉他的头,这家伙才愉快地变回人形。 “大白哥!”闻长生兴奋地唤道。 人形也跟狗差不多,闻玉白伸手又拍了拍他的脑袋表示安抚。 直到这人总算恢复了些许人性,这才明知故问地开口:“怎么样?兔子追到了吗?” “没有!”闻长生摇摇头,眼里倒没有半点儿低落或是愤怒,“哥你说得对,这个兔子真的很厉害,把我快耍得团团转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句话,闻玉白的心情莫名上扬了些许,但他还是努力克制着没有扬起嘴角,而是装作遗憾的模样,再次摸头安慰:“没关系,慢慢来。” 闻长生嘿嘿笑起来,他的心态真的很好,闻玉白早就想过,但凡他能分一半的情绪稳定给他家主子,闻风清那厮也不至于天天这么歇斯底里。 闻长生好奇问:“所以,哥你喊我来有什么事?” 闻玉白:“我想让你暂时把抓兔子的事情放一放,帮我去顶个班。” 听到要暂停主人的任务,闻长生的表情犹豫起来,两只大片的棕色狗耳朵也向脑袋后背去。 “别担心,刚刚闻风清不是同意了吗?他是什么意思,你明白的。”闻玉白说,“而且这件事情也是关乎他的面子问题……” 说到这里,闻长生立刻抬起头:“主人最在乎面子了!” 很上道。闻玉白欣慰地点点头。 果然只要拿闻风清说事,他就不会说一个“不”字。 闻玉白跟他交接好了相关事宜,刚准备转身,闻长生忽然叫住了他:“哥?” 闻玉白回头看向他:“怎么了?” 闻长生盯着他的眼睛——这孩子的眼睛很黑,眼仁也很大,直勾勾看着人的时候,乍感觉是亮堂堂的,但盯久了会觉得有些瘆人。 他说:“你身上有兔子的味道。” 第38章 目光女神038 很多时候,闻玉白都感觉自己是看不透长生的。此时便是如此。 他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说出口的只是一个非常平淡的陈述句。 闻玉白心里微微一紧——差点忘了,长生这家伙的嗅觉,可不比自己差。 但他面上没有表现出任何破绽,干脆顺着闻长生的话说:“是啊,我遇到他了,但这是你的案子,所以我没有插手。” 正常人面对这种情况多少都会恼怒生气,但闻长生本就不是什么正常人。 听到这里,他的眼睛反倒是又亮了几分,兴奋道:“真的吗?哥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有,当然有。”闻玉白拍拍他的肩膀,“等你把我交代的事办完,作为谢礼,我会告诉你的。” 闻长生立刻喜形于色:“真的吗?谢谢哥!!” 闻玉白看他一脸兴奋的模样,忍不住补充道:“但我不担保你能抓住他,毕竟是个活物都是会逃跑的。” “那肯定的!就这么说定了!”闻长生尾巴开心地螺旋式旋转起来,“哥你去忙吧!剩下交给我好了!” 说完便转过身去,行动力堪比飞上半空中去叼一只飞盘。 不远处,马车里。 负责陪同闻玉白的警员每隔十秒钟就要悄悄回头看一眼,确定灌木丛后的人影还没有离开,这才暂时放心地坐回了位置上。 这样起起坐坐无数回后,闻玉白终于是把事情交代完了。 影影绰绰间,他看见一道兽影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出草丛,紧接着,男人高大的身影便也朝着马车走来。 总算是可以出发了。警员松了口气,坐回前排的位置,等着人上马车。 不一会儿,后排的隔间便传来皮鞋踩踏木板的“嘎吱”声,等门关好,警员便开口问:“闻先生,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出发了。” 等了一会儿,后面都没有回应,警员默认这人还在生气,便不打算招惹,转而嘱咐前排的车夫启程。 马车缓缓加速,夜色匆匆划过身侧,警员想了想,还是拨开身后的隔帘:“闻先生,您……” 帘子被掀开的一瞬间,警员满肚子的话便瞬间被堵回了嘴里。他看着眼前这个长着棕色垂耳的陌生猎犬,面色几乎一瞬间变得苍白。 此时此刻,那猎犬漆黑的眸子弯弯的,带着友好的善意,尖锐的利爪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掐上了自己的脖子,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刺破自己的喉管。 “您好,我也姓闻,您叫我闻先生也没有问题。”闻长生的语气和表情都非常礼貌,“闻玉白先生暂时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理。” 警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脖子已经开始微微渗血,而面前这人的表情,却依旧那么礼貌、温和。 “宾尼西镇那边的案子现在由我来接管。”闻长生微笑道,“我想您应该没有什么意见吧?” …… 此时,另一边。那个不行的医生走了之后,雪茸就一直在观察地形。 这个地方没有窗户,也看不见通往外面的门,昏黑的一片,只靠墙上几盏昏黑的煤油灯勉强照亮视野。 仔细看,这里的空间十分狭长,在中间保持一人通行的宽度之后,两侧刚好各能放一只铁笼,而两端却是曲曲折折,好像还有回声。 雪茸又竖起耳朵听了听——似乎是一条有很多支路的曲折长廊。 这会是在哪里?雪茸的脑海里快速检索起埃城的地形,似乎没有发现能匹配得上的地方。 想到这里,雪茸皱着眉,仔细看了看这一排排半死不活的无眼少女,又一层疑惑爬上心头——这么多失踪的女孩子聚集在这里,气味应当非常浓烈才对,按照闻玉白那狗鼻子的厉害程度,自己一根兔子毛都能被他闻得到,为什么会追踪不到这里? 是距离的原因吗?难道自己已经不在埃城了?可要逃过闻玉白的追踪,这该离得有多远?这不行的医生每天还要出现在镇子里上班、生活,真的来得及、做得到吗? 思考是一件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没一会儿,雪茸就明显感觉到肚子饿了起来。掐指一算,应该也到了该吃饭的时间了。 这里不该不管饭吧?不然怎么养得活那么多姑娘,可如果是管饭,那这么多人的伙食又该…… 想到这里,雪茸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没过一会儿,他就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的、“轰隆隆”的闷响——对!就是这个! 他努力竖起耳朵仔细辨别着声音的来源。 这声音不只是离得远,还被厚重的介质阻隔掉了大半,飘忽得就像是一粒浮在空气里的兔子毛,就算努力去找,也会一不留神就跟丢了。 雪茸听得十分吃力,不一会儿额头就冒出了细汗,心率也跟着升了上去。 心跳声快要盖住那轰隆的声音,雪茸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转而努力深呼吸平静心情,终于终于,那几不可闻的声音像是扯出一根细线,直直牵进他的耳朵里—— 头顶!声音是头顶来的!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正在地下! 而那轰隆的声音,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很多辆满载的马车碾过地面的声音——果然是这样!雪茸脑子里的线索一瞬间便串联上了。 他有些兴奋地看向阿丽塔,问:“是不是到该吃点饭的点了?” 阿丽塔被关在这里的这阵子,到时候自己的计时方式,静息状态下她的心率差不多一分钟七十下,粗率计算时长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在铁栏杆上画的标记,点点头:“估计还有十分钟左右来……你饿了?” 雪茸笑起来,继续问:“你知道那些饭菜是哪里来的吗?这么多人、这么多饭菜,正常情况下怎么供应得起?” 阿丽塔愣了愣,摇头——说实话她没想过这个问题,来到这里之后,因为自己把笼子上了道锁,这里的人就想把自己活活饿死,吃饭自然也没她的份。 她不喜欢给自己添堵,关于吃饭的问题,她是一点都没考虑过。 但雪茸这么一问,她似乎有了些头绪,惺忪的眼睛一下子睁开来:“啊……原来如此……” 雪茸打了个响指,嗤笑道:“他大爷的,我说哪家的女神胃口这么大呢。” 原来这个镇子每顿饭的饭点,都要挨家挨户地送饭菜,并不是要给所谓的“目光女神”,而是要喂养这群被关在地下的、看不见天日的少女们。 每日三餐,不明真相的信徒们在送上饭菜时,会虔诚地向他们的“女神”祈祷,祈求得到庇佑与祝福,而与此同时,深埋在地底深渊的、被他们“供奉”少女们却永远见不到光明,这样的画面,无论怎么想,都足够的荒诞与讽刺。 雪茸快速回想起自己曾经看到过的、马车送餐的画面:“每次的饭菜都是送到祭坛,也就是说,我们很有可能就在祭坛的下方——就算有偏差,也不会离得太远。” 祭坛就建在旧教堂的门口,就在整个埃城的镇中心,每天无数信徒前来祷告,在她们的头顶念着颂词,将她们的希望踩在脚下。 原来这么近。阿丽塔想到了每次礼拜时拒绝为目光女神主持的父亲,有些犹豫地喃喃道:“看来我爸爸,不喜欢这个新来的‘女神’,是有原因的……” 雪茸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开解道:“我来之前跟你父亲接触过,他应该是不知情的,真要说这份排斥从何而来,可能是他作为‘神父’的直觉吧。” 说到这里,雪茸向后一躺,感叹道:“虽然我不信神,但不得不承认,虔诚之人的信念感这种东西,有时候还真是蛮玄乎的——你父亲是个很纯粹的信徒。” 听到这里,阿丽塔直起身来,忍不住问道:“你也不信神?” “什么叫我也?”雪茸很快抓住了重点,弯着眼带着笑意看她,“难道说,你一个神父的女儿,居然还是无神论者?” 阿丽塔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拧起眉,不再继续这个危险的话题了。 十分钟后,那个不行的罗杰便推着餐车从长廊的尽头走来。 大家的餐食五花八门,分量、种类都不相同,显然是出自百家之手——看来他们的推测是对的。 阿丽塔这家伙又饿又馋,却又咬死了不开口,只直勾勾地瞪着雪茸手里的面包。 雪茸怕那家伙直接撕开笼子给自己生吃了,忍痛掰下一半递过去,几乎是顷刻间就被少女旋风一般一扫而空了。 ……这家伙,粉碎机投胎的吧。雪茸合理猜测,这孩子在被关进来之前就很能吃,毕竟一般人饿到死,也很难吃出这种气势来。 那断食对她来说,可真是极其残忍的酷刑啊。 有了这半块儿面包垫肚子,等待的时间便没有那么难熬了。确定没有什么可以探索的之后,雪茸舒舒服服窝在笼子里打起了盹儿——说起来有点变态,他总觉得这种狭小的空间可以给他充足的安全感,他也喜欢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仿佛缩在一个紧实的怀抱中一般,连睡觉都变得非常安心。 于是,他便真的在这艰难又残酷的环境里,安安心心地睡着了。恍惚间,他又梦到了那凑不成画面的碎片,梦到了温柔的琴声、女人的眼睛、沉默的注视…… 梦是被一阵嘈杂声扰醒的。雪茸皱着眉头迷迷糊糊睁开眼,才发现那不行的医生罗杰,此时正用力摇晃着自己的笼子。 “*的!醒醒!!”大概是没遇到过在这种环境下还能睡得着的人,罗杰一脸被冒犯到的愠怒。 雪茸被摇得心脏难受,一边拍着胸口爬起来,一边抬头看他,表情也不比他开朗到哪里去。 “到时间了。”罗杰冷笑着看他,“太阳快升起来了,该准备准备,为女神献身了。” 再笨的人也能猜得出来,这所谓的“献身”并不是什么妙事,但雪茸却遏制不住地兴奋了起来。 他有个毛病,一旦极度渴望某件事物时,就不顾一切、甚至把自己的安危抛之脑后。 此时此刻,他完全顾不上去想自己安不安全、闻玉白能不能及时赶来,脑子里只剩下旺盛到畸形的好奇心在疯狂尖啸——终于,终于可以看看这群人在搞什么鬼名堂了! 一激动起来就免不了产生躯干反应,罗杰看着他忍不住颤抖的身子,终于解气般笑起来:“不要脸的臭*子,原来你也知道怕!” 雪茸怕自己笑出声来,耽误要紧事儿,便慌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呵,还知道哭。”罗杰冷嘲热讽道,“之前想着要做龌龊事的时候,怎么没有这种自觉?” 笼子被慢慢地推动着,身后的阿丽塔有些担心地直起身来目送着他。 雪茸跪坐在笼子中,一边掩面继续装作泫然欲泣的害怕模样,一边睁大眼睛,从指缝里拼命看着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罗杰推着他的笼子,沿着这狭长的路走了很久,一个一个、一排一排,全是失去双眼的少女。她们听到轮子嘎吱嘎吱轧过面前的路,却最多只是偏偏头,再没有更多的反应。 因为每一周、每个做礼拜的日子,都会有一个少女被这样的声音送到长廊的另一端,而他们自己也不例外。 被囚禁的少女比雪茸想象中的还要多,密密麻麻排在路的两侧,无一例外地用两个漆黑的深洞目送着自己。沉默中带着叫人背后发凉的诡异。 而除此之外,和他听到的一样,路的两旁确实有很多错综复杂的支路,每一条支路都和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别无二致——又或者,自己现在走着的,也只是万千条支路中的一条。 像是迷宫,雪茸看着这些一模一样、盘枝错节的路线,有些头皮发麻——很难想象在地下挖出这么多的巷道,是多大的工程,而被囚禁在这种地方,就算逃跑,大概率也只能彻底迷路。 走了不知有多久,雪茸已经彻底记不住来时的路线。正当他准备回头看向来时的路时,窄路到了头,面前一片豁然开朗。 这是一块极其规整的圆形场地,地面上用暗红色的颜料画着巨大的祭祀符号,场地的中央,是一块正好能躺下一个人的圆形的石盘。 “嘎吱、嘎吱……”雪茸的笼子被推到石盘的旁边,接着,罗杰拍了拍手,一位牧师便推着一辆手推车,停到了他的身旁。 雪茸一下子警觉起来,快速扫视着这辆手推车——这看起来像是个做外科手术用的手推车,上面放着钳子、手术刀、剪子…… 接着,罗杰从推车下层拿出来一只小瓶子,轻轻摇晃了一下——一粒指甲盖大小的紫色火星在瓶中燃起。 是燃料! 下一秒,罗杰“咔”地一声,打开了雪茸面前的锁,握着手术刀,指向圆形中央的石台: “来,自己躺上去。” 第39章 目光女神039 “嘎吱”一声,面前的铁门缓缓打开。不行的罗斯一脸看好戏的笑容,等着他自己从笼子里走出来。 雪茸没有看罗斯,双眼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那只小瓶子,紫色的火苗映进他的双瞳中,忽闪忽闪地轻轻跳跃着。 燃料?为什么这里会有燃料?在这里的用途又是什么? 罗斯见雪茸并没有听他的话,甚至都不正眼看自己,一瞬间便又恼火起来。 “你他*的……!!”罗斯一把伸出手,想把雪茸从笼子里揪出来,但到了狭小空间里,雪茸的敏捷度肉眼可见地上升起来。 他一个闪身,躲过罗斯的手,那人又想将他逼到角落擒拿,结果他就像一条光滑的鱼,直接从空档处又滑到另一端。 罗斯捞了四五把也没捞到人,甚至连雪茸的裙摆也没摸到,气急败坏地朝笼子狠狠踹了一脚。雪茸茸的裙摆也没摸到,气急败坏地朝笼子狠狠踹了一脚。 “砰”地一声巨响,听觉过于灵敏的雪茸被震得两眼昏花,下一秒,罗斯便直起身,转头朝身后呵斥道:“把她拖出来!!” 顷刻间,黑暗里又走出几个男人,雪茸眨了眨眼,认出了他们都脸——有当地警署的警督、教堂里的牧师、宗教法庭的法官、当地投资地产的商人…… 公职、贵族、教会人员……都是当地颇有地位和发言权的人,雪茸屏住呼吸,似乎知道这么大的秘密场所一直存在、还从没有人揭发的原因了。 眼看着一群人齐刷刷围上来,狭小的笼子瞬间被阴影笼罩。雪茸不可避免地有些头皮发麻起来。 算了。雪茸想象着自己被他们拽着胳膊拎着腿、强行拖拽出来的模样,瞬间认了怂,提起裙摆弯着腰,非常丝滑地从人堆里钻了出来。 逃是逃不掉的,雪茸对自己的体格充分自信——在他赤手空拳的状态下,一个年满十四岁、正常体格小男孩儿,都能在五步之内将他轻松放倒,就更别提面前这么一群精壮有力的成年男子了。 刚一钻出来,中年法官就一把抓住了雪茸的胳膊。雪茸一直娇气得很,感觉被他粗鲁的动作弄疼了,瞬间皱起眉,有些怨怼地看了他一眼。 雪茸的长相总让人不自觉地产生怜惜,法官立刻放轻了手上的动作,明明是押人,却更像是在搀扶着一位贵族少女,细致入微地侍奉着她。 在法官的搀扶……押运之下,雪茸一步步走到了圆形石台之上,还没等罗斯发话,便非常乖巧地躺倒。 躺下的一瞬间,其余几人迅速就位——“唰唰”几声,雪茸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的四肢被人大敞着拉开,用绳子呈“大”字型固定在石台之上。 粗粝的绳子摩擦手腕脚踝的皮肤,一阵生疼终于让雪茸那被好奇心腌入味的脑子清醒了些许。 好疼,好烦。雪茸皱紧了眉,终于意识到,此时此刻自己的处境已经有些危险了。 但随着一旁的手推车传来异响,雪茸的注意力又瞬间被吸引走了。 他看着罗斯拿起手中的瓶子,微微开了个小口,瓶子里的燃料便争先恐后地往瓶外溢出,罗斯便迅速将手里的手术刀、剪刀等器械放在瓶口,紫色的火焰燎过刀锋,银白的金属立刻被烧得赤红。 罗斯小心翼翼地处理着手中的刀具,狞笑着望着雪茸:“你放心,经过特殊处理的刀具非常好用,挖下你的双眼甚至不会流出一滴血,也不会有任何烧焦的味道——你的那个狗鼻子男朋友是根本闻不出来、找不到你的。” 原来如此!雪茸睁大眼睛——难怪闻玉白说过,奎尔眼睛的伤口非常特殊,没有血迹也没有气味,原来是燃料的作用。 燃料居然还有这种功能,真是神奇。雪茸的心脏又跟着兴奋加速起来。 “好,差不多可以准备开始了。”不行的罗斯冷笑道。 这一声令下,黑暗里又走出一群人来,他们统一穿着黑色的长袍,动作整齐有序,面上是无一例外的麻木,看起来就像是一群没有灵魂的机器,齐刷刷得叫人头皮发麻。 他们迅速地手拉起手围成一圈,站在地上暗红色的符号之上,将石台中央的雪茸围在中间。 紧接着,一个穿着白袍的牧师一步步走到了圆的正中央,站在了雪茸的身旁。 “恭喜你,被神明选中的圣女。”牧师举起手中的经书,居高临下地望着石台上的雪茸,“天明之时,你的双眸将会在祭坛的火焰里熊熊燃烧,而此刻,你的灵魂也将剧烈地升温,怀揣上新生的种子飞升上神邸,与目光女神一同共振……” 果然不出所料,每一周祭拜“目光女神”的典礼之上,都会有一对少女的眼睛在祭坛里被烧成灰烬。这大概也是他们不停地诱捕拥有“美丽双眼”的少女的缘故。 但他说的此时此刻灵魂升温又是什么意思?雪茸的大脑疯狂思考这——是要帮他整个人架在火上烤?不应该啊,这里其他的受害者身上,并没有被烈火炙烤的痕迹…… 而就在牧师说出这一句话的下一秒,那一圈身穿着黑袍的人忽然齐刷刷地脱下自己的袍子,那一瞬间,白花花的场景差点晃瞎了雪茸的双眼——什么情况??怎么都不穿衣服!!还这么光明正大地瞄准自己!!这也太不文明了!!! 他这才想到刚刚牧师说的“怀揣上新生的种子”是什么意思,还特么“共振”?!这么多人,真的会出人命的吧!! 这一刻,他终于有想要逃走的冲动了。 下一秒,一声婴儿的啼哭从黑暗中传来,一个没有双眼的女人,抱着一个看起来刚满月的婴儿,在男人的搀扶之下走到了雪茸的身边缓缓坐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紧接着,黑暗中又走出一群没有眼睛、腹部隆起的孕妇,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小圈,将他们围在中间。 牧师念道:“祝愿新生的孕育之火能传递于你,新生的种子在‘注视’之下,滋长出同样美丽的新生……” 雪茸的脑子里终于开始拉响警报——老天爷啊…… “星眸摇曳,闪耀神光;昭昭圣火,点亮晨阳;目光如水,抚平心伤;慈悲吾母,诞下希望……” 随着牧师的吟唱,内圈的孕妇轰然散开,外圈一丝不挂的男人们开始准备提枪上阵。 雪茸不敢细看,喉头绷紧到了极限,尽管心脏已经跳到快要吐出来的地步,但他的脑子里还在快速梳理着眼下的情形——原来如此。 世界上的女孩并不少,但是要说眼睛“非常漂亮”的,可能也并不多见。埃城的“眼睛美女”这么多,很可能就是因为,她们都是被有意“培育”出来的。 漂亮眼睛的母亲诞下漂亮眼睛的女儿的概率,显而易见会高出很多,这群人绑架走了漂亮眼睛的女孩,再用这样的方法迫使他们怀孕生产。她们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纯种的兽人,她们的孩子从出生到成年用时更短,更能起到“量产”的效果…… 所以失踪少女里会有那么多的“孤儿”,原来不只是因为人际关系简单方便作案,还有这一层的原因……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就连一向处事淡漠、同理心极差的雪茸,都忍不住泛起恶心来。 想吐,因为这恶心人的真相,因为过度激烈的心跳,还因为那群男人抚摸上来的手。 “……” 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始低声吟唱,雪茸眼睁睁看着牧师脱掉了白袍,没有了这圣洁的衣服庇护,他丑陋衰老、松弛下垂的皮肤甚至比普通的男人更加恶心。 他弯下腰,伸手要解开雪茸领口口子的一瞬间,雪茸脑子里持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 “等等!” 一声咬牙切齿、忍无可忍的低吼声拔地而起,那一刻,本来还嘈杂轰鸣的现场,在一瞬间鸦雀无声。 大家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茫然,似乎是在寻找这个属于青年男人的声音,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他们看了一眼面前躺着的美人,面露震惊,显然宁可相信是她身下的石头发出的声音,也不愿意相信出声的会是这位哑巴金发少女。 看着面前还没收回去的爪子,雪茸烦躁地皱起眉,又开口质问道:“干什么?男的你们也收?你们女神没意见吗?” 这回是真听清了,一群裸男面面相觑,接着一片哗然。 “怎……怎么可能??”牧师震惊地看向罗斯,“你没验身吗??” 罗斯的脸也“唰”地白了,尴尬又无措:“我……” “他不行啊,你们不知道吗?”雪茸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乐呵道,“看到女的都来气呢,更别说什么撩开裙子看一眼了。” 牧师更震惊了:“罗斯,原来你……” 被戳中了痛点,罗斯的脸由白转青,又由青变红,他没有接这个话题,狠狠瞪向一旁插嘴的雪茸。 似乎是怕他们不信,雪茸抖了抖脑袋,假发“啪”地一下掉到地上。 又一阵唏嘘,雪茸怕他们还是不信,为难地并了并腿,看向罗斯:“不会真要脱了裤子你们才信吧?” 罗斯气到快要昏厥,又生怕他真的脱了裤子——女的已经看不得了,真要看了是男的,看一眼还不得嫉妒死! 火上心头,罗斯一把揪住雪茸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你他妈的……你现在命在我们手里,最好不要那么放肆……” 雪茸的眼里倒也没有多少紧张:“你要杀了我吗?就算是男的,我也是你们上头亲手挑的人,你们私自处置我,真的不需要经过上面的同意吗?” 罗斯快揍上去的拳头当即悬停在了半空,随着怒火忍不住颤抖。 看来自己猜的没错,这里的所有人都只是底层的喽啰,真正选中他、决定要把他带过来“祭天”的,另有其人。 不出意外,应该就是那只手表的主人了。 罗斯看上去还想向雪茸发泄自己的怒火,一旁的牧师却着急了。慌慌张张穿上衣服提起裤子,然后劝架道:“我们没时间和他纠缠了,罗斯。天快要亮了。” 天亮之后就要举行祭祀礼了,他们必须要找到新的祭品填补雪茸的空缺。 一群人当即慌乱起来——很显然,现在重新去挑选、绑架一个漂亮眼睛的少女已经来不及了…… “有了!把她带过来!”牧师忽然道,“没办法了,虽然眼睛不大合格,但只能先将就着,上周已经错过一次了,这次一定不能再出问题了!” 上周所谓的错过,应该就是发现奎尔遇害的那天早晨,闻玉白在祭礼举行之前,把装着眼睛的瓶子取回来的那一次。 雪茸眼看着身后的人群唰唰褪去,罗斯愤恨又粗暴地扯下他身上的绳子,又三两下把他重新塞回笼子里,咔嚓上了锁。 隔着铁笼,罗斯指着他的鼻子恐吓道:“你等着,一会有人会去通知上面,知道你是男的,你的命也保不住了!” 没过一会儿,一声熟悉的哭喊求饶从远处传来,雪茸下意识转头去望,继而微微睁大了眼睛。 “求求你们……不要杀我……我什么都可以做啊……” 远处,衣服还没来得及穿好的菲比,跌跌撞撞被人直接拖到了圆形的中央,四肢分开,五花大绑。 罗斯重新拿起手术刀,走向痛哭涕零的菲比。 “菲比,你的眼睛其实是不合格的,本来根本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罗斯笑了笑,指了指一旁面色发白的雪茸,“要谢就谢他吧,多亏了他,你才会出现在这里。” 雪茸并不是个会把别人的安危挂在心上的人。但前提是,这个安危不要跟自己扯上瓜葛。 此时,看着痛哭流涕的菲比和一脸看好戏的罗斯,雪茸皱起眉—— 自己想杀人就直说,非要拉自己背这个锅,可真是够恶心的。 刚刚还处于窘境的罗斯,重新拿起手术刀,面上又得意起来。他一边用手术刀指着雪茸,一边在菲比的耳边轻轻道:“你别看我,你去求他。” “呜呜呜……”菲比立刻看向雪茸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哭嚎着,“对不起……饶了我……我真的什么都愿意做……不要杀我!!” 浓艳的妆容爬满了整张脸,看上去像是流下了两行漆黑的眼泪,整个人像极了怨气深重的女鬼。 雪茸看着她的脸,听着她直指自己的求饶声,忍不住皱起眉头。 虽然雪茸并不信鬼神的一套,虽然菲比真要是死了,归根结底也不是自己的错,但看着眼前这双崩溃的、迷茫地、又带着对自己责备的双眼,他心里就不舒服极了。 新的祭品重新就位,黑衣人的阵型重新拉开,传回了白袍的牧师再次拿回经书,站到菲比的身边。 雪茸的眉头不断皱紧——得想点办法,不能让菲比死在这里,害死人的名头自己可不愿背,这种委屈打死他也受不了一点。 他忍不住看向眼前的笼锁,额头冒出了一层细汗——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菲比的身上,自己打开笼锁逃离这里并不困难,可是想要把菲比从那么多人的围堵中解救出来,凭自己三步倒的体格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雪茸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摸向眼前的锁,一边机械性地快速开锁,一边脑子却一片空白——怎么办,这种情况下打开门又该怎么办? 要是有人能帮帮忙就好了,忍不住去想自己那位搭档——闻玉白那家伙去哪儿了?怎么还不来?? …… 稍早前,埃城边界。 和闻长生交接完了工作后,他没有犹豫半秒,立刻掉头准备往回赶——为了给雪茸调查留出时间,他不得不随着马车一起走了很久,现在光是赶回埃城与梅尔汇合,就得花不少时间。 此时此刻,他居然有些后悔起来——哪怕那兔子调查不出什么所以然也没关系,闻玉白心想,可千万别真的出事。 妈的,自己当初怎么同意让那家伙干这种事的。闻玉白看着漆黑的无尽的夜,忍不住一阵焦躁。 马跑起来比人快,但连马车他都嫌慢了。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雪茸,兔命关天的事情耽误不起。 于是,一个转身。 在闻长生的惊叹声中,闻玉白罕见地变成了完全的兽态,高大的身躯在黑暗之中岿然屹立,宛如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山。 “哇!好久没看过大白哥这个样子了!!”闻长生艳羡道,“哥的毛质真的太好了!!身形也是我见过最好的!!每次看都觉得特别羡慕!!” 可闻玉白打心眼儿里讨厌自己这副样子,他甚至不想看到闻长生眼睛里倒影出来的自己,于是便匆匆转过身,冷下银月般的眸子,箭一般冲出了灌木丛。 不得不说,兽态的身体机能,比人类好出不止一星半点儿。 黑暗中,他的视力、听觉、反应力、行动力都大幅度提升,那种感知细致覆盖到每个角落的体验,让他全身的毛孔都微微舒张起来。 婆娑的月光之下,风拂过他全身银白色的兽毛,丛林的树叶簌簌划过他的皮肤,草本植物的气息包裹起他飞速前进的身躯。他竭力迈动四肢奔跑,坚实的脚爪踏在布着苔藓的青石之上,轻盈的步履敲击出原始的鼓点。 兴许是赶路的心情紧绷急迫,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温逐渐上升,但这并非病态的高热,而是切切实实的,血液沸腾的感觉。 一开始,这样的变化让闻玉白微微感到了不安,他想克制那份原始的躁动,但只要微微一动这个念头,脚下的步子便注定减慢下来。 为了不耽误时间,闻玉白只能放任自己这样跑着。他似乎能感觉到泥土的气息、花草的芬芳、露珠的潮湿纷纷杂糅在一起,慢慢顺着脚掌的肉垫渗透进自己的血液里。 那一刻,人类的灵魂似乎彻底被这副身躯冲出体外,他在月色下狂奔着,他的焦急、他的暴躁、他的兴奋、他的愤怒,甚至是他近乎燃烧的体温,都变得无比的直白无力。 他隐约感觉得到,这一路似乎有不少人试图阻拦过自己。 有人拿着钉枪在丛林中埋伏他,有人拿着刀剑企图刺伤他的身体,有人在他面前摆出了巨大的捕兽……但他的大脑已经完全没有了思考的本能,只能条件反射般一次次伸出兽爪,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阻碍全部拍碎。 他在疯狂地前进着,什么都拦不住他,此时此刻,他就是一只发疯的野兽、毫无顾忌地在丛林里冲撞。 “畜生永远都是畜生。”此时,闻风清的声音,宛如魔咒半在他的脑海中回响起来。 闻玉白骤然清醒,收缩成一根细线的兽瞳猛地复原,视线一阵颤动旋转,他咬着牙,强行逼着自己停下了步子,尘土滚落,爪子在地上留下几道深深的刻痕。 赶回来了。闻玉白看着眼前熟悉的埃城建筑,又看了看自己不知何时沾满鲜血的兽爪,一阵恍惚。 头疼得厉害,但是速度真的很快……还算值得。 闻玉白咬咬牙,强行将浑身快要满溢出来的兽性狠狠收回,有些艰难地变回了人形。 这种强行压制兽性的感觉,比喷嚏打了一半又憋回去还要痛苦,仿佛一个暴脾气的家伙积聚了满肚子的怒气,即将彻底爆发的前一秒被人拍拍肩膀说:“别气了,多大点事儿,忍住。” 闻玉白狠狠打了个冷颤,一阵反胃,差点儿吐了出来。 但他没工夫在自己身上多耽误时间——得快点跟梅尔会合,赶紧找到兔子才行。 咬着牙赶到约好的碰头地,闻玉白看到了梅尔,此时他面色凝重,来来回回在长廊踱着步。 看样子情况有些不妙。闻玉白皱紧眉,赶忙上前:“抱歉,来迟了。” 梅尔看到他有些意外,低头看了眼手表:“不,已经很快了……跟我来吧。” 猫和狗的气场总有种天然的相斥,再加上他们本身都是话不多的,两个人只是你来我往了这么一句,便一言不发地赶起路来。 梅尔行动时更习惯变成猫,动作显而易见地更加轻盈敏捷,隐藏也更加的方便。他有些担心闻玉白跟丢,习惯性回头看时,却发现这人在黑暗中的视力极好,半点儿都没有被自己甩掉。 太敏锐了,远远超出了一个家养犬该有的程度,梅尔皱起眉,感到了一股不妙的压力。 一路沉默之下,一猫一狗迅速赶到雪茸的失踪地。闻玉白看着面前的旧教堂,眉头紧锁。 “就在这里。”梅尔变回人形,压着声道,“他们在另一个巷子口把人迷晕了,一路带到了教堂里,我不方便追进去,但是知道他们进了哪间房间。” 深夜,旧教堂的大门早已紧闭,银白色的月光洒在金属大门之上,像是冻上了一层破除不了的冰霜。 隐约间,一阵冷风吹过,梅尔的耳朵颤抖了一下,接着漆黑的猫猫都警觉地站立起来。他皱紧眉,看了一眼闻玉白:“小心,有埋伏。” “嗯。”闻玉白的耳朵也动了动,但他的面上看不到紧张,只是回头上下扫了梅尔一眼,平静又直白地评价道:“你看起来不大能打。” “……”梅尔的猫耳有些委屈地背到了脑后,但又不得不承认,“确实。” “那你别跟来了,拖我后腿。”闻玉白说,“去跟那俩小子碰头,叫点靠谱的支援来,这边交给我。” 梅尔一向是不服管的,更不服这样讲话难听、还爱装逼的人的管。但不知道为什么,闻玉白一开口,他便条件反射地选择了服从。 他向闻玉白交代好具体位置,便转头融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闻玉白看了一眼面前紧锁的大门,再次竖起耳朵——里面确实有很多人悄悄埋伏着,虽然百分百伤不到自己分毫,但毕竟浪费功夫、耽误时间。 那兔子可娇气得很,自己现在是一秒钟都耽搁不得。于是闻玉白毫不犹豫地绕到侧楼,走向梅尔指认的那间雪茸消失的房间窗外。 窗户的材质是教堂常用的彩色琉璃,玻璃内部被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起到天然的遮挡作用。 “砰砰砰。”闻玉白伸手敲了敲窗户。 “谁啊?”房间里传来有些不耐烦的声音,显然是正做着好梦,却被敲窗声突然扰醒。 闻玉白没有作声,又敲了敲:“砰砰砰。” 窗户建得很高,连闻玉白这样的身材都只能堪堪露出头来,翻越上去更是几乎不可能的难度。因此房内的人有恃无恐,直接走到窗台边,拔起插销——“咔!” 一声轻响,还没等对面推开窗户,闻玉白便直接伸出手臂,将窗户猛地拉开。 房间的主人只是一个晃眼,就看刚才还在窗外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轻松翻过了近一人高的窗沿,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摁倒在地板上。 男人面色苍白,跌坐在地上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杰克·福德。”闻玉白冷冷念着他的名字,尖锐的兽爪快要刺穿他的颈动脉,“入口在哪儿??” 男人结结巴巴:“什……什么……?” 闻玉白二话没说,直接伸出另一只手,“咔”的一声掰断了他的右臂,冷冷道:“别装。” “啊啊!!”一声惨痛的尖叫,男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断成九十度的胳膊涕泪横流,“在……在我床下……” 闻玉白皱起眉,单手将他的木床推到了一边。胡桃木的地板上,一个一人宽的铁制暗门赫然于眼前,门的周边都喷了迷惑性的气味用于掩人耳目,但仔细嗅闻,就能剥离出一缕细微又复杂的气息来。 啧,原来在这里。 眼前这个杰克·福德,就是最开始和约翰·托马斯一起发现奎尔尸体的牧师,这里就是他长期居住的房间。 案发后的第一时间,闻玉白便摸来了这里,当时他的嗅觉还没完全恢复,牵来的猎犬确实闻到了床下有异常,这家伙却拿出了一件沾着奎尔血渍的衣服,说是在案发现场沾到的,现在想,不过是在遮挡这个房间里残留的气味罢了。 没想到真的在这里。当时如果直接推开那张床,案子会不会早就告破了?闻玉白短暂地懊悔了一下,转而就又专注回眼前的案子上来。 他转身,从地上拖拽起几乎瘫软的杰克,逼问:“下面是什么情况?你了解多少?” 杰克涕泪横流地摇着头,含糊道:“我不知道,我没进去过……我就是个负责把门的……呜呜呜……” 他看起来不像是在撒谎,但闻玉白还是勒着他的脖子,拉开暗门,将他一并拖到了地下。 第40章 目光女神040 此时,尚未成功与闻玉白汇合的雪茸,正在承受着无与伦比的煎熬。 眼看着密密麻麻的人朝石台的方向涌去,菲比崩溃地仰起头,发出尖锐绝望的哀鸣。雪茸的心也跟着揪在了一起——拜托,别死,害死人这口锅实在是太重了,他是真的不想背啊…… 雪茸感觉到手中的锁“咔哒”一下弹开,他的心脏也在顷刻间剧烈地跳动着。他把锁握在手里,眼睛死死盯着被围在人群中央的菲比。 还有什么办法?雪茸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无数方案刚一成形就被否决——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小,要是能再有个人帮帮忙就好了。 正在这时,人群的外围突然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把她放了!!我的眼睛更符合要求!!” 包括雪茸在内,几乎所有人都在一瞬间转过头来。人群外之外,阿丽塔站在黑暗与光亮的交接。 她显然是一路跑来的,单手扶着墙,气喘吁吁。但即便如此,她的表情也没有任何的痛苦与恐惧,她就这样平静而凛然地站在原地,遥遥望着众人。 逃出来了?自己开的锁?雪茸有些意外,但一想到自己刚才帮她开锁的时候,她几乎黏在自己手上的眼神,又颇有些欣慰——真是个很有潜力的好苗子。 见大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阿丽塔松了口气,声音也跟着平稳下来:“放了她吧,我的眼睛比她好看,不是吗?” 透蓝色的眸子像是一面湖,没有风吹,便掀不起一丝波澜。 她说的是实话,她的眼睛透彻美丽,只看一眼,就叫人的心情都跟着平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了圆形中央的牧师和罗斯,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 人群让开了一条道,在众人如炬的注视之下,阿丽塔没有犹豫,微扬起头,径直走向石台中央。 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雪茸便感觉这个姑娘的情绪很稳定,除了为奎尔流下的眼泪,她的情绪平稳得就像是死去了一般,似乎看不到任何属于人的波动与活力。 而此时此刻,她的目光中终于多出来一份轻松与释然。她像是个真正视死如归的战士,仿佛此时她奔向的不是无尽的地狱,而是前途敞亮的大门。 雪茸紧紧盯着她的步子,看着她走到了石台边站定,看着罗斯弯下腰,去解拴住菲比的绳子。 绳子一圈一圈地绕开,雪茸的手也开始攥紧,等菲比一遍遍说着抱歉,却又还是哭着站起身、阿丽塔看都没看她一眼,便准备躺上石台的前一秒—— “啪!!”一声脆响,视野在一瞬间彻底灰暗下去! 雪茸收回了手中用皮筋临时组装起来的弹弓,“唰”地推开笼子门。 太奢侈了,他刚刚用一枚闻玉白赏给他的金币打碎了壁灯,那特么可是一枚金币…… 顾不得惋惜,雪茸立刻凝神。视野乍黑下去,所有人都几乎处于全盲的状态,雪茸也不例外。 人群一片骚动,所有人都乱成一锅粥,好在阿丽塔反应迅速,轻轻低咳了一声,雪茸立刻锁定了定位,几乎箭一般的冲了过去,握住了阿丽塔的手腕。 他转头刚要去找菲比,阿丽塔便拍了拍他的手腕,紧接着,又递过来另一双冰凉的手。 灯灭下去的一瞬间,阿丽塔便迅速反应过来,一把就抓住了菲比防止走散,现在,三个人快速集结,几乎没有耽误一秒的时间。 不错,真不错。雪茸越发欣赏起这个机灵的小姑娘。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没有灯光的地下实在太黑,敌人抹黑迷茫的时候,雪茸自己也失去了方向。 但很快,菲比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腕,接着将他们两人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这姑娘情绪调整得也很快,刚刚崩溃得都快失去理智,眼看着灯一灭,眼泪立刻就统统收住了。 雪茸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来的时候就见识过,这姑娘是个夜间视力极好的夜行蛇,越是黢黑的地方她越是游走自在,此时此刻直接就进入了她的主场! 还真得是她。雪茸心里十分满意——不只是有着非常好用的夜视能力,最重要的是,她有着非常原始的、纯粹的、属于底层人特有的强烈求生欲,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一定能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保持如此强大的行动力。 有了菲比带路,三个人在一群暴怒的无头苍蝇里就显得格外游刃有余。他们屏着呼吸,用最轻的动作和最快的步伐穿越人海,他们听着身后无能的怒吼,听着罗斯下命让人全力追捕,但任何的躁动都挡不住他们穿越黑暗、无所顾忌地前进着。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远处终于传来微微的光亮。雪茸微微眯了眯眼,他知道,这并不是同外面的天光,他们仍在地底,只是暂时脱离了那个夺取无数人光明的、最黑暗的地狱。 把两人带到光亮处之后,菲比便彻底精疲力尽了。她撑着双腿喘着气,整个人也止不住地颤抖:“我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刚刚黑暗里只有一条直路,菲比没有半点犹豫,便将他们出了房间,但此时此刻,摆在他面前的是三条岔路——同样的昏暗、同样的狭长、同样一眼看不到尽头,同样路的两侧放满了装着少女的铁笼…… 看来来时路上自己的判断没错,这地底的支路错综复杂,根本就是个偌大的迷宫。 …… 与此同时,被迷宫困住的,并不止他们三个人。 门打开的一瞬间,一阵阴湿的霉味便扑鼻而来。闻玉白微微皱眉,先用门外顺来的锁锁住了暗门,转身抬头朝前望。 这是一条漆黑的甬道,墙壁的两旁挂着煤油灯,弯弯曲曲向着地下延伸着。青石楼梯上没有苔藓,石面上还有光亮的磨损,显然是经常有人出入。 回声很远,地下的面积很大,路线也相当的复杂。闻玉白站在洞穴口,看着望不到尽头的楼梯,闭上眼,尝试着去捕捉兔子的味道。 但很快,他又把眼睛睁开来——没有兔子的味道,甚至是,没有任何人的气味。 很奇怪,自己脚下的入口处确实是有气味的,他闻到了雪茸的气味,闻到了菲比,闻到了约翰和镇上的外科医生罗杰,甚至闻到了奎尔,可这些气味交杂在一起,再往前走一步,便戛然而止了。 气味戛然而止的感觉非常抽象,就像是一张完整的画作,被橡皮拦腰擦掉了一半,那是一种断崖式的消失,一种流动性的气体很难有的截断状态。 闻玉白有些戒备地皱起眉,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痛哭流涕的杰克·福德,直接弯腰抽掉那人的腰带,将他捆绑在了身后的门上:“我出来之前,你最好一直待在这里。” 这个姿势,算是直接把杰克当成了一个人形门锁,追兵过来的时候有个大活人在里面卡着,自然能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最重要的是,前面的情况捉摸不透,他得用杰克的气味标记入口的位置,防止一个疏忽迷失了方向。 做好万全准备之后,闻玉白没有多一秒的纠结,径直朝地下进发。 走到气味截断处的前一秒,闻玉白的脚步顿了顿,但还是往前迈出了那一步。 脚步落地的一瞬间,地上的一块石砖轻轻下陷,他条件反射般警觉起来打算应战,可他料想中的机关重重并没有出现,而是头顶打开了一小扇暗门。 “呼呼”,一排幽紫色的火苗朝头顶的方向喷来,火源离地面很远,火势也小到可以几乎忽略不计,但从下面经过的闻玉白,只感觉体温只是在一瞬间飙升上去,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等他快步远离这机关后许久,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气味消失了。 远处,杰克的味道还在,只是自己的气味在火烧的一瞬间,就像是被拔除了一般无影无踪。 气味消除装置。闻玉白快速反应过来——难怪那么多的受害者失踪,他却一点都闻不到她们的气味。 不过世界上居然有东西可以将气味信息消除得如此彻底,闻玉白心里有一丝在意,但他前进的步伐却没有半点儿停顿。 没有了气味可以追踪,对于闻玉白来说就像是失明一般叫人惶惑,更要命的是,还没走出多远,面前就开始出现了分岔路口。 ……走哪边。闻玉白仔细用耳朵听、用眼睛看,又低头观察起地上可能有的足迹痕迹,都没办法判断出到底该选择哪边。 两边的路几乎一模一样,都有一片片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女人的咳嗽、叹息、哭泣——这些应该都是案件的失踪者们,两条路都被这样的声音包裹着、两条路都塞满了奄奄一息的被害人。 但他听不到雪茸的声音,找不到那兔子在哪边,或者甚至是两边都不在。一想到这里,闻玉白的额头便渗出一层汗珠来。 不管怎么样,先进去再说。闻玉白低头,咬破了自己的拇指,在路口处滴了一滴血做标记,便深吸一口气,随机选择了一条路往前走。 接着,他便看到了雪茸睁眼时看到的场景——成排的锁笼、瘦削的女人、黑洞般失去眼珠的眼眶…… 这些都是他要找的案件失踪者,他的任务就是找到并解救她们,可现在,在他找到雪茸汇合之前,自己都没办法把她们放出去。一方面是她们的视力根本不具备独立行动的能力,另一方面,他不敢耽搁——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再耽误一秒钟,雪茸便也要像她们这样,被关在笼中挖去双眼。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残忍的画面——那双浅金色的眸子脱离出雪茸的眼眶,那会用眼睛说话的兔子抬起头,用黑洞洞的眼眶死死盯着他,明明不发一言,却很清晰地听见他在幽怨地质问:“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救我?” 想到这里,闻玉白的眉心都跳痛起来——可他确实没有办法,有了杰克和路口的那滴血的气味做标记,闻玉白确定自己没有走回头路,确实是离入口越来越远的,可分叉路的前面是十字路、十字路的下个路口还在继续分叉,每一条路都长得一模一样,就连被关在路边的受害者们也都是同样的迷茫与哀伤,闻玉白努力地将五感放到最大,也找不出任何可以判断方位的线索来。 这里到底有多大?自己到底在往哪里走?雪茸到底在哪里??他到底有没有出事???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砰砰狂跳着,体温一个劲地飙升。属于兽类的暴躁也在一点点吞噬着闻玉白的理智,他想抓个人过来问问情况,可偏偏四周那么多人竟凑不出一双能认路的眼睛。 想到这里,闻玉白也感觉到了一丝古怪,能囚禁这么多人的地下室,肯定要有很多人管理才能运转,可自自己进来之后,似乎就没有看到除了受害者之外的其他人。 那些管理者呢?闻玉白只能一路赶路,一路找着路边的无眼女孩们打听,终于东拼西凑出了一个答案—— 应该是快举办“仪式”了,每次要有新人献出双眼的时候,地下所有的管理者都会倾巢出动,集体参加那场恐怖的典礼。 这里还能有什么新人?除了那兔子,他们还能挖谁的眼??闻玉白想到这里的时候,只感觉脊柱一阵发冷——兔子真的危险了! 想到这里,他没有再多犹豫一秒,直接变回了那让他憎恶至极的纯兽态——他从不知道,自己对闻风清的任务能有如此强烈的责任感,但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回荡着兔子被挖了眼睛的模样,心中只想着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咬着牙在迷宫间疾驰着,一次次碰壁、一次次搜寻失败,银灰色的兽眼都爆出了血丝。 该死,兔子到底在哪儿?? …… 与此同时,雪茸也陷入了相同的困境之中。 他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岔路口,一时做不出决断,可忽然,他猛地打了个冷颤,紧接着搓了搓胳膊。 “你们有没有感觉到……?”雪茸犹豫地问两个女孩,“一股低气压,野兽要来的感觉。” 阿丽塔皱着眉,问:“他们的追兵?” 雪茸摇摇头——这绝不是人类能散发出来的气息,如此暴戾、充满着杀气,似乎随时随地都能将他的喉头咬断,可偏偏这样恐怖的气息中,还夹杂着一丝让人心宁的安全感。 这个感觉在他的脑海中成型时,雪茸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闻玉白来了! 那一瞬间,紧张到快要呕吐的躯干反应消失了大半,但他的全身却忍不住兴奋地发起抖来。 他知道这回稳了,只要闻玉白来了,所有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此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出逃的路只有一条,罗斯他们赶过来是迟早的事,能跟他们这群熟悉地形的人短暂拉开距离,已经是巨大的成功了。 没有时间犹豫了,雪茸随便指了一条路,两个女孩便很快会意,飞快地钻了进去,头也不回地朝里飞快进发。 对方的人很多,到岔路口便自动分成了三批进行围堵。三个人飞快地奔走着,也免不了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出来吧,你们逃不掉的!”好巧不巧,罗斯押对了路。 不过他的语气并不着急,似乎并没有因为闻玉白的闯入而产生紧迫感 罗斯笑道:“不要指望你的狗鼻子男朋友能带你出去了,我们这里的守卫很足,而你们每个人进来的时候,全身都用‘幽火’处理过,根本不可能留下半点气味——他根本找不到你的。” 正在前面奔走的雪茸,听到了这一点,不由地睁大眼睛—— 原来如此,所以这么多人被锁在这里,闻玉白却没有闻到半点线索,原来是幽火,原来自己心心念念的燃料,还可以这样用?! 发掘燃料的新使用方法,给他带来了短暂的惊喜,但很快,真正现实的问题又给他带来了沉重一击—— 是啊,如果自己的气味都没有了,那这样复杂宽阔的地形,闻玉白该怎么找到自己?? 闻玉白的听力虽然非常敏锐,但这里不仅墙壁厚重,而且支路非常复杂,就连自己的耳朵,凭着声音都很难找到正确的方位——靠着制造动静引起他的注意也并不实际。 雪茸的眉头再次皱紧,好死不死,是条死路。 没一会儿,追兵的脚步声就已经逼了过来——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不到半分钟,他们就要过来了。 两个姑娘看向面前黑漆漆的那堵墙,又回头看向来时的路,前前后后都已经被彻底堵死——真的没得逃了。 菲比的眼泪又一次失控,阿丽塔也显然没辙了,她们望着面前皱眉沉默的雪茸,绝望的气氛重新蔓延开来。 此时,凌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在雪茸的脑海里,每一声响,都似乎是直接踩在他的神经上。太阳穴微微跳痛起来,他在压力过大的时候就会出现这样的症状,但他还是没有停止寻找方法—— 一定有什么办法,一定有……他快速扫视着面前的所有东西,地上、墙壁上、头顶上…… 没有可以用的,要是有什么东西可以给闻玉白放出信号就好了。 他继续找寻着,眼睛都快爆出血丝来,可还是没有找到。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回头望向两个绝望的少女,刚想说些什么,目光却突然锁定在了菲比的胸口。 那一瞬间,他骤然睁大了双眼,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她胸前挂着的那条项链。 正在这时,罗斯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还没等雪茸做出什么反应,三个人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成群的壮汉活捉。 对方对地形的熟悉掌握是纯天然的优势,将三人重新打包绑好之后,几乎只是几步路的功夫,就将他们重新送回了那圆形的祭祀广场中央。 罗斯看了一眼这三个人,目光落到雪茸身上,咬牙切齿地掏出手术刀:“从这个男的开始,三双眼睛都挖下来,这次祭祀一起烧了,管他是谁看上的,到了这里一个都别想跑。” 一声令下,雪茸便被再次绑在了石台中央。 “妈的,火快都用完了……”罗斯转身骂骂咧咧给灼烧手术刀的时候,雪茸悄悄攥紧了手中,从菲比的项链上扯下来的吊坠—— 这是自己最开始为了监视她的动向,特意给她戴的项链。当初为了能有需要的时候能及时找到她,闻玉白还在项链的吊坠里塞了一撮他兔子耳朵上的毛,吊坠本身就是个密封的容器,就算是菲比进入地下时被消除了体表的气味,内部的兔子毛也并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他一边悄悄用手指触摸吊坠的缝隙,一边仔细听着,他清清楚楚听得到,几堵墙之外,传来了属于闻玉白的脚步声。 “啵”的一声,吊坠的顶盖被雪茸用手指弹开。 那雪白的兔子毛飘到了空中,罗斯听到异动,转身过来看他,对视上去的一瞬间,雪茸深吸一口气,用他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呼喊道—— “闻玉白!!!” 罗斯被他喊得一懵,慌忙伸手死死捂住他的嘴,继而冷笑道:“没用的,别以为他现在在几堵墙之外,想要找到你,怕不是要摸索一整天……” “砰!”话音未落,隔壁的隔壁就传来了一声巨大的闷响。地面还传来了微微的震动。 这动静显然不算正常,罗斯有些紧张地扭头看了一眼,强装镇定,拿着火瓶灼烧手术刀的手却开始发抖:“呵,找不到路恼火了,可惜火发错地方了,这里的墙壁可是很厚的……” “砰!!”又一阵巨响,这次的声音离得更近,地面的震动也更大了。 手里的手术刀还是没有烧好,罗斯气急败坏地将瓶子摔碎在地上,地面短暂亮起一小簇紫色的火苗,又很快熄灭。 他干脆拿起没有经过处理的刀,瞄准了雪茸的眼睛:“妈的……妈的!!老子捣烂你的眼睛!!” “咚”地一声,手术刀狠狠捅进了雪茸脑袋后面的石台上,一小缕浅金色的头发飘落下来,差一毫厘就要刺中人脸——被躲过去了! 眼看着罗斯又要拔刀,雪茸瞪大着双眼,又大喊了一声:“闻玉白!!!!” “轰!!!”耳畔一阵天崩地裂,身旁的墙壁直接被人轰击出了一个大洞。一道寒光在空中划出锐利的银弧,一声惨叫,罗斯拿刀的手直接从手腕处被刺穿! 手术刀应声掉落在地上,坍塌声哗然,砂石尘土四处飞扬间,一个带着满身杀气、几乎能用气场将地底全部掀翻的身影,出现在了尘烟之中—— “我来了。” 40-50 第41章 目光女神041 虽然一直在幽暗逼仄的地下,但此时闻玉白连破三道厚壁,强行造出一条捷径杀到众人面前,在四面楚歌的三个人眼里,也是天神下凡般带着圣光披荆斩棘而来了。 看到闻玉白的那一刻,雪茸紧皱的眉头在一瞬间舒解开来,眼中也忍不住露出喜悦——他想起了领居家里养的小狗瑞奇,隔着大半个镇子喊它的名字,它也能在第一时间撒丫子跑到主人的身边,永不怠慢。 狗这种动物啊,好用的时候还是真的蛮好用的。 闻玉白的气势永远足到让人窒息,虽然他的开场白平稳又简短,但那排山倒海的破壁之势,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双股战栗。 又两道冷光在场地中游走而过,绑着雪茸和另两位少女的绳子也在眨眼间被割开。 三个人几乎用上了毕生最快的反应力,当即飞奔着躲到了闻玉白的身后去。 闻玉白伸手将他们朝身后拢了拢,高大的身形挡在他们面前,宛如面前在顷刻间竖起了一道城墙——实在是太安心了。 这回雪茸看清楚了——闻玉白两手各拿着一把两把月牙形的短刀,弯刀的形状和他本人极强的使用技巧,可以确保短刀在扔出去、精准刺中目标之后,还能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这还是雪茸第一次看见闻玉白使用武器,不得不说,他那双骨节分明、青筋微起的手,握着这粗粝野蛮的冷兵器,简直是说不上来的性感。 但这样的武器对使用者来说也有着巨大的伤害。雪茸悄悄打量起他的手心,不仅多的是茧子和疤,刚刚那两下甚至让他的皮下有些微微的渗血,难怪闻玉白平日里几乎很少使用这种半远程武器。 虽然猎犬伤痕累累的样子让雪茸很是着迷,但职业本能还是让雪茸忍不住思考——这刀分明可以设计得更合理些,要是有机会能帮他改造一下就好了。 大抵也只有躲在闻玉白背后时,雪茸才有这些心思去想东想西。直到闻玉白抬起双刀指向面前的敌军,雪茸的观察物被强制剥离,他才悻悻地把注意力转移回了眼前的战场之上。 此时此刻,闻玉白将他们三人挡在背后那堵墙前面,对方的人呈三面将其包围,虽然人数和位置不占优势,但闻玉白在气势上却占据上风,一时还真僵持了起来。 闻玉白稳稳举着双刀,杀气蓬勃的样子,似乎随时能切断所有敌人的喉头,而对面也纷纷举起了武器,密密麻麻的刀尖直指着闻玉白的胸膛。所有人都沉默着,似乎都在等待着一阵风,将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彻底吹断。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白发老者举起双手,从人群缓步走到了闻玉白的面前。 闻玉白立刻将刀尖对准他,可看清来人的一瞬间,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老人笑眯眯看着他,丝毫不畏惧他的刀尖,缓步走上前:“玉白,你怎么在这里?” 闻玉白挑了挑眉,语气冷漠轻佻:“不为什么,奉命行事罢了。” 听到这里,雪茸忽然有些不爽起来,躲在他背后阴阳怪气地问道:“玉白,他是谁?” “……”第一次被兔子这么称呼,闻玉白沉默了几秒,但还是全盘托出道,“奥丁·费多,我饲主的老熟人。” “论资排辈,闻风清可得喊我一声老师。”老人背着手,笑着站到刀尖前,“玉白,不管是谁让你来的,只要你现在安安分分从这里离开,我也不会追究了。” 看着站到他面前的奥丁,闻玉白嗤笑了一声:“我可没有听你指令的义务。” 听到这里,奥丁原本慈眉善目的面孔忽然狠厉起来,但他也并没有动怒,而是带着一种极其扭曲的嘲讽说道:“难怪闻风清说你是个不听管教的野种,看来也不只是他管教无方的问题。” 雪茸在侧后方看得很清楚,原本情绪平稳的闻玉白,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很明显地咬紧了后牙,他的脖颈甚至都暴起了青筋——显然,他对这句挑衅非常在意。 怕他失去理智,雪茸赶紧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闻玉白的身形紧绷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下来,刚才的那份僵持便也跟着一起消散了。 “还请费多先生管好自家的狗。”闻玉白拿刀尖对准他的眉心,“在收到饲主的指令之前,所有阻拦我的人都是我的敌人。” “饲主的指令?”奥丁冷笑道,“装得一副听话驯良的样子,倒不如说,你只听合你心意的指令。” 闻玉白挑起眉尾,对这番中肯评价不置可否。 很显然,奥丁来之前已经试图去寻找过闻风清,但自己那位狡猾的饲主,此时不知躲到哪里去避风头了,想要把他揪出来对闻玉白下达撤退指令,倒不如直接出面劝说来得有效率。 “玉白,你在坚持什么?”奥丁放下姿态问道,“这个案子到这里就了结了,你和风清是绝对的大功臣,没有人会抢走你的功劳。我回去还会在教皇那边帮你美言几句,帮你争取荣誉和犒赏,功名和利禄都不会少你半分……只要你愿意识这个时务。” 闻玉白根本懒得听他花言巧语,拿刀在他眉心比了比:“别说那么多废话,让闻风清过来当面下指令,否则我连你也一起杀了。” 这回轮到奥丁青筋暴起了。他瞪着白胡子,把自己的脑门抵到闻玉白的刀尖上,血注瞬间顺着眉心爬向脸上的沟沟壑壑。 “你敢杀了我??”奥丁的动作看起来疯癫,但是思维却无比清晰,“你以什么名义杀我?自我站在这里,你有看到我参与任何犯罪活动吗?你现在杀我可不是什么秉公执法,而是故意杀人,还是暴力杀害无辜的神职人员,你是公家的狗粮吃腻了,想去改行当人人喊打的逃犯吗??” 闻玉白举着刀的手没有放下,可眉头却紧紧锁了起来——他知道,不管这人的话符不符合逻辑,归根结底,自己确实不能杀他。 可雪茸这个正经逃犯听不得这个,没等闻玉白做出反应,他就从他身后冒出半个头来,冷嘲热讽道:“呵,你刚刚也说了,这些人就是在进行犯罪活动,玉白现在正在解救人质,你打横拦过来就是妨碍执法,严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我看现在直接一枪毙了你也不为过。” 没想到突然冒出来个帮腔的,奥丁瞪大了眼睛,愣了半晌还想狡辩,雪茸见状,也不端着了,举起手指着他的鼻子直接开骂:“别说了!半截入土的死老头!少说两句给你死后积点德吧!” 这一遭谩骂着实刺痛了老奥丁的心,见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支支吾吾半天骂不回去,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的闻玉白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面前这两人丝毫不尊重当下的严肃气氛,老奥丁差点儿没一口老血直接喷出去。他狠狠捋了两把被气得乱飞的胡子,一个拂袖转身,不再与两人对视。 可还没等几人放松下来,就听一声十分诡谲刺耳的哨声响起。 闻玉白下意识伸手将雪茸藏回身后,也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架好了战斗姿势。 雪茸乖乖躲好,又忍不住问道:“玉白?什么情况?” 第三次,闻玉白终于免疫了他阴阳怪气地叫自己“玉白”,此时,他全身心都集中在迎战上:“保护好自己,他的猎犬要来了。” 雪茸刚开始好奇,还有什么猎犬能让闻玉白这么认真对待,下一秒,他就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巨兽的脚步声传来之时,面前的包围圈自动让出一条道来。紧接着,一只巨大的、几乎快要填满整个甬道的恐怖怪物,狰狞着面孔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雪茸多少是见过世面的,长相奇丑无比的猎犬他都见识过,可面前这个还是实实在在把他吓到了。 这只猎犬的体型,足足是正常猎犬的三倍大小,肌肉和身形堪称恐怖,似乎随时都可以将这狭窄的地下通道挤爆。它全身的毛发像是被火烧过一般,是叫人严重不适的焦黑色,与其说是一只巨犬,不如说更像是只棕熊的模样。 但这都不是最让雪茸感到反胃的,这只猎犬真正的怪异之处在于,它有着整整三个脑袋。 没错,眼前这家伙,就是一条活脱脱的“地狱三头犬”,可它显然并非神话故事里那般天生三个脑袋,除了原本属于这具身体的头之外,左右两侧的脑袋的毛色和品种也并不相同,和脖子的连接处上,还有着非常明显的缝合痕迹。 人为搞成这个样子,这家伙不会叫刻耳伯洛斯吧……雪茸心里刚吐槽着,就听闻玉白开口:“刻耳,好久不见。” 果然。雪茸无语至极,却忍不住心脏乱跳起来—— 面前这只猎犬给他的感觉很难受,这不是闻玉白给他带来的那种,天敌气场带来的绝对压制,也不是出于绝对实力悬殊产生的压迫感,而是一种自身就长期处于痛苦和混沌状态、并将这种压抑的复杂情绪大量感染给周遭人的,强烈的戾气。 说白了,眼前就是个垃圾山一样的肮脏污染源,让人下意识地想要远离。 此时,三头犬正龇着牙,伏着脑袋压着肩膀作攻击状态,胸腔和喉头发出警告般的呜声,那声音在地道中回荡着,宛如魔鬼在呼唤。 听到闻玉白的呼唤,那咧着獠牙的狗嘴下意识平静下来,很显然,他们是老相识了。可下一秒,身后的奥丁咳嗽了两声,三头犬便又重新进入了警告状态。 闻玉白抬头望着它那三张同样狰狞的脸,平静地举起手中的双刀,淡淡道:“刻耳,你从来都没有打赢过我。” 刻耳一声低呜着,它不会说话,身后的奥丁却开口道:“玉白,现在早已经不是五年前了,你会为你的自大付出代价的。” 眼看着面前那三颗脑袋的六只眼睛开始冒出瘆人的幽火,闻玉白也微微侧过了身,作备战状。 雪茸躲在他的身后,心跳如擂鼓般轰轰作响,紧张中又带着些许兴奋。 这两个打起来,一定会相当得刺激好看,自己还能顺便收集一些猎犬战斗的情报,以备今后会有不时之需。 “嗷!!”三颗脑袋同时发出低吼,那巨大的吼声在幽长又复杂的地形之中横冲直撞着,连地面都跟着震动起来。 随着怒吼声的爆裂,三头犬也是在一瞬间俯冲了过来,闻玉白举起手中的双刀,凝神观察对方的行进路线,“唰唰”两声,两道寒光飞过,闻玉白手中的月牙刀成圆弧状从两侧逼来,直对着三头犬的喉头。 这个角度相当刁钻,加上三头犬的冲刺速度极快,左右夹击之下几乎不可能躲避得掉。可雪茸却眼睁睁看着那身躯笨拙庞大的三头犬一个俯身,双刀扑了个空,重又回到了闻玉白的手中。 那家伙不是只有蛮力的傻子!雪茸颇有些震惊——这只狗远比他想象中敏捷、聪明得多! 眼看着双刀无功而返,雪茸不免为闻玉白捏了把冷汗,但这人却并没有丝毫慌乱,面对俯冲过来的巨犬,他直接抬腿,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干脆的圆弧,紧接着“砰”地一声,直接踹在了正中间的狗脑门上! 原来这家伙本身就没打算用刀砍中刻耳,只是用这一招降低对方的重心,这样就能在靠近的一瞬间,有足够的距离直击狗头——不得不说,闻玉白的狗脑子比他想象中还要好使。 中间的脑袋显然是主心骨,被大力踢踹一脚之后,左右两只脑袋都跟着痛苦地闭上了眼。 但也仅限如此。那狗的血实在是太厚,闻玉白这力崩山摧的一击上去,石墙都能断成两半,可刻耳却也仅仅只是趔趄了一下。 偏偏此时,身侧那被闻玉白强行打通的捷径里,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雪茸凝神一听,瞬间皱起眉头—— 糟糕,追兵追上来了,还有至少三条猎犬。 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右手,下意识握了握拳——要是自己的拐棍还在就好了,至少可以帮着护一护身后两位姑娘,帮忙清一清杂鱼,让闻玉白更专心地迎战。 也不知道那拐棍现在在哪里,被人销毁了没有,那可是自己花了好久才调配出来的,迄今为止用过最称手的版本。想到这里,雪茸忽然有些心痛起来。 似乎是听到他的心声一般,闻玉白微微侧过身来,从上衣口袋抽出了一根还绑着糖果外衣和花哨蝴蝶结的拐棍,径直抛给了身后的雪茸。 ——是自己的手杖!雪茸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差点忘了。”闻玉白头也不回地淡淡道,“你家猫让我带给你的。” 雪茸扬起嘴角,拿起那糖果手杖一个转身,和闻玉白背对着背,将两个少女护在中间。 “咔咔”两声,—火枪上膛。 “轰!!”“咚!!”“砰!!”三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刻耳的前爪在闻玉白的咫尺前踩出一个巨坑,闻玉白也一拳直接轰进了他的肚子里,背后的雪茸打响了第一枪,他的准头极好,直接命中了最前方猎犬的前腿,但他本人又是极弱的,险些被这强大的后坐力掀翻在了地上,胳膊也被震麻了——每次都是这样,雪茸趔趔趄趄,确认胳膊还在,这才松了口气。 下一秒,刻耳忍着剧痛直接向闻玉白挥出右爪,闻玉白一个闪身,再次提膝击中了对方中间脑袋的下巴,两边的狗头同时扭头想要撕咬他,却“砰砰”两下,再次把中间的脑袋砸得天旋地转。 身后,在雪茸胳膊恢复之前、重新端起火枪之前,阿丽塔不知什么时候,从他口袋里摸到了他先前用来击碎吊灯的弹弓,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儿,对逼到面前的猎犬,“砰”地一声直击对方的右眼。 雪茸见状,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惊讶道:“哪儿学的偷鸡摸狗的功夫!” 阿丽塔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拿起石头准备攻击。 说实话,狭小的场地严重限制了刻耳的发挥,他几乎只能做到基本的行进和转身,跳跃的动作稍稍越界,脑袋都有被磕晕的风险。 但即便如此,闻玉白还是感受到了这五年来,它飞一般的实力增长。 不论是力量还是速度,亦或者是战斗的策略与智慧,都与五年前的那个三傻合一的大块头大不相同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左边的那颗脑袋已经不是五年前的那只了,它身上的灼痕也比先前更加明显,它那直接能看到皮肤的爪子上布满了伤痕,脖颈处的缝合伤还有着没处理干净的血痂…… 此时的刻耳,宛如一个压缩着大量怨气、悲伤、痛苦的高压罐子,这统统被强行转化成了巨大的杀气,凝聚在对准着闻玉白的每一次重击之中。 闻玉白抵挡着它一次又一次的攻击,或许是出于昔日的旧情,又或是对于同类莫名的共情和怜悯,他并不想对刻耳下重手。如果必要,他想找个干净利落的方法,相对轻松地给它一个了结,而不是在它活着的时候开肠剖肚,让它承受更大的痛苦。 这一份私心,让闻玉白的战斗难度陡然上升,他勉强占了些上风,可却迟迟找不到那个直接的突破口。 此时,他的背后,连菲比都已经加入到了抵御追兵的追赶之中,眼看着两人拿枪的拿枪,弹石头的弹石头,她也不甘示弱,滑出冰凉的蛇尾,死死盘住追兵的喉头。 妈的,活着好难啊!!菲比一边收紧着蛇尾,一边紧闭着眼,强忍内心的崩溃——我就像好好活着,怎么就那么难啊!! 身后的紧张有序,让闻玉白感到了安心——他本还有些担心自己没法兼顾身后这三个人,可没想到他们的求生欲一个比一个强,战斗力也并不算太弱。 还有个虽然战力不行,但是脑袋很活的兔子。一想到这里,闻玉白忽然安心下来,他知道,虽然那家伙平日里嘴上缺德、干事莽撞、想法离奇,但这种关键的时刻,他绝对是最靠谱的那一个。 他安然将后背交给雪茸,直视着面前刻耳的喉头,双手终于爆出兽爪来。 刻耳已经露出疲态,现在,只要他冲过来的一瞬间,自己直接划断它的喉管,那么一切就彻底结束了。 “咚、咚。”似乎是在给自己打气一般,刻耳狠狠跺了跺两只前爪,闻玉白凝神,在脑海中预判着它的路线——它会直冲着自己来,只要在他距离自己三米的地方开始进攻…… 他的眼睛快速追踪着刻耳的行踪,瞳孔却在下一秒骤然缩紧——路线不对!!那家伙的目标不是自己!! 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撤回蓄势待发的攻击,难度比看上去的还要大很多。那一瞬间,动作、重心、注意力全都变了。 但闻玉白还是以极快的速度,一个转身,将身后认真瞄准的雪茸护在身下。 下一秒,刻耳宛如山堆一般巨大厚实的前爪将他牢牢摁倒在地。 血光四溅,一阵钻心的刺痛从背后炸裂开来。 雪茸专心干一件事情的时候,几乎很难分神。 因此,当他正认真瞄准身后逼来的猎犬,准备扣动扳机,却被人直接从身后扑倒时,那一刻,他的兔子耳朵应声滑落出来,手上的火枪也差点走火。 但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也只用了不到一秒。 被闻玉白淡淡的体香包裹的一瞬间,他的手脚都开始痉挛起来:“你怎么样??”他条件反射想要起身去看闻玉白的情况,却被那人死死摁住了。 下一秒,这人身上叫人踏实安心的气息便被呛鼻的血腥味淹没了。但那人还是牢牢护着自己的头,甚至还伸手帮忙捂住了脑袋上的兔耳。 耳朵!雪茸这才反应过来,一旦自己的耳朵被人看见,自己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可都这个时候了,这家伙还考虑耳朵干什么?? 雪茸压着声音,低吼道:“别管了!!你都流血了!!” 但那家伙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倔强,哪怕这个时候还只是一声不吭地护在他的身上。 ——闻玉白感觉得到,刻耳这回是存心想要杀了自己。 那巨兽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重重踩踏着自己的背部,近乎三倍的重量狠狠碾过,那种窒息的剧痛,可不是平日里闻风清几鞭子抽在自己身上可以相提并论的。若是一般人,早就已经在这恐怖的碾压之下碎成了一滩肉泥。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座大山活生生化成一把巨大的石斧,硬生生要沿着自己的脊梁骨将自己撕成两半。 可那家伙还在不断地施力,甚至两只前爪都发狠般踩了上来。 “……”闻玉白的视线一阵模糊,冷汗大滴大滴地滑落,但也几乎是在怪物发力的同一时间,他双臂一个施力,硬生生顶住了那从天而降的巨力。 不支撑一下的话,身下的兔子会被活活碾死。双目昏黑间,闻玉白的脑海里就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了。 两股相反的巨力让闻玉白背上的伤口崩裂开来,越来越浓的血腥味让雪茸的心脏止不住地乱跳。他紧紧缩在闻玉白的臂膀之下,努力调整着呼吸,以最快的速度收着脑袋顶上的兔子耳朵。 “咔咔……”骨头被碾压的声音充斥在耳边,雪茸紧紧咬着牙,快速按揉着耳朵——快一点,自己背上的人都快要被踩碎了! 似乎是看见耳尖紧张得不停颤抖,闻玉白有些艰难地伸手轻轻覆盖在了他的手背上,跟着他的动作一起,耐心地、一圈圈地揉着耳根。 雪茸先是不适应地一颤,接着就感觉到了那宽大的掌心里,传来了一阵阵叫他心安的温暖。 心率慢慢降了下来,雪茸闭着眼睛深呼吸——快点、再快一些,只要心跳回到正常值,耳朵就会收好了。 “……”一声压抑的闷哼,雪茸知道,那人的骨头被生生踩断了一根,也就在这一瞬间,兔耳朵终于收了回去,他赶紧拍了拍闻玉白的双臂:“我好了!!” 几乎是在一瞬间,闻玉白支起身,硬生生将踩在背上的兽爪顶起。 在雪茸飞速脱逃的一瞬间,他一个勾腿起身,狠狠朝刻耳朵腹部踹了出去。 暗红色的血珠在空中划出一个月牙,像是一把镰刀,要生生割开那恶兽的胸腔——“轰!” 一声闷响,体型硕大的三头犬被生生踹飞了过去,这一回它被踹得不轻,三个脑袋一个翻起白眼,一个掉了颗牙,一个嘴角渗出鲜血来。 而此时,闻玉白的反击却似乎刚刚开始。 再次站起身来之后,雪茸明显感觉到闻玉白的气场发生了强烈的变化。 后背伤口的鲜血顺着手臂流到了指尖,他伸手擦了擦脸,面颊便像是瞬间爬上了血色的图腾。 自己的血液对于兽类的刺激是直刺骨髓的,那一瞬间,那最原始的、最不可能抵抗的攻击欲彻底压制住了一切理智。 “轰——”闻玉白分明没有做任何动作,在场的所有人却感觉到了一股杀气极重的气场以他为圆心爆裂开来。雪茸甚至直接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坐在地上。 对面的三头犬已经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但面对此时一动不动的闻玉白,它竟然也不敢妄动,只敢夹着尾巴背着耳朵,发出警告却又恐惧的低吼。 “刻耳!!”身后的奥丁再次发出命令,眼看着三头犬犹豫着打算向前冲,闻玉白被鲜血染成的手在一瞬间爆出利爪。 他威胁自己的时候,也露出过这样的爪子,但雪茸还是看得出来,这一次很明显地不一样了—— 他的手型开始发生变化,皮肤也从人类的状态渐渐生出银白色的兽毛,他全身肌肉都紧绷着,脊背都有些颤抖,似乎是很努力地在跟某种力量抗衡,但还是看得出来,他的肩胛骨、他的脊柱、他全身都骨头在挣扎着变形。 作为一个兽人,雪茸对眼前的情况必然再清楚不过——他知道,闻玉白快要控制不住变成兽态了。 平日里他就隐约感觉得到,这个别扭的长官有意不向外人展示自己兽态的模样,按理说,这样的变形既能满足雪茸强烈的好奇,也可以让他掌握一个全新的敌人情报,最重要的是可以带领他们摆脱险境。 但不知为何,他看着面前闻玉白的背影,忽然打心眼儿里不大希望他变成那副模样。 总感觉那家伙不喜欢这样,雪茸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这个念头来——他好像很痛苦。 “咔、咔……”骨骼的畸变声在甬道中回荡着。属于人类的理智和冷静在一点点褪去,而那双本冷冽如月色的眸中,一簇暴戾的、野性的火,似乎在一瞬间腾起,燎原一般迅速灼便了他的全身。 他浑身都肌肉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动着,上衣的外套也处在爆裂的边缘,尽管他死死咬紧了后牙,但胸腔里却压抑着痛苦又愤怒的哀吟。 隔的老远,雪茸都感受到那巨身体迸发出的灼热,还有空气中凝结着的颤抖——他真的很痛苦,雪茸心想。 此时正该是刻耳进攻的大好机会,奥丁也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吼着:“刻耳!上!!咬碎他的脑袋!!” 可在这强烈又悲哀的气场之中,刻耳紧紧夹住了尾巴,全身也开始忍不住像筛子一样狂抖,奥丁拿出鞭子狠狠在它的背上抽打起来,鲜血横飞间,刻耳却也没有半点儿进攻的意思,甚至背起耳朵低压下脑袋,盯着面前正在兽变的闻玉白,一步一步向后撤退起来。 看见这个反应,雪茸也大概懂了——这位长官完全兽态的攻击力,绝对远远超过刻耳。 可这三头犬的体型和力量已经足够变态了,闻玉白的纯兽态……到底能强成什么样子? “该死!!刻耳!!你是还想再掉一颗脑袋吗??给我杀了他!!!”奥丁又猛地抽了一鞭子,刻耳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只能低声呜咽着继续向前。 三头犬做好了攻击的架势,闻玉白也蓄势待发,空气被野兽的血腥味填充,双方的对决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微风,闻玉白和雪茸几乎同时扭头望去。 闻玉白的兽耳随着风向轻轻动了动,也就在这一瞬间,兽化的进程戛然而止。 他看着眼前即将冲来的刻耳,刚才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杀气不再,他只是拧起眉,迅速抬起手,制止道:“刻耳!!停下!!” 他的命令似乎比奥丁更加管用,刻耳在一瞬间刹在了他的面前,奥丁刚准备发飙,就听闻玉白严肃道:“仔细听!有情况!!” 直到这时奥丁才发现,刚才还围在他们身边的信徒们,不知何时早已经没了人影,空无一人的地下城仿佛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大尸体,散发着叫人战栗的死气。 奥丁终于停下手,不再强迫刻耳进攻。他衰老的耳朵听不到远处的动静,但这并不妨碍他能感觉到此刻情况明显的不妙。 雪茸抱着手杖,凝神静听,远处传来隆隆的轰鸣,还有踢踏的脚步声…… 信徒们没有弃下他们离去,可这动静反而更让人感到了不安。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闻玉白:“……墙在动?” 闻玉白皱起眉:“嗯。” 话音刚落,最前方的那堵厚墙缓慢转动起来,仔细看才发现,这些墙面并不只是挖掘时遗留下来的天然厚土,而是使用传动装置连接的巨大活动墙。 顷刻间,原本的通路便被移动的厚墙直接堵死,但几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在敌人的迷宫里,无论他们怎么奔逃,都注定是刀俎上的鱼肉,只有被拿捏宰割的份。 闻玉白快速扫视眼前的一切,立刻伸手把人挡在身后:“都靠过来。” 刻耳闻言,立刻和闻玉白背对背形成保护,将其余四人挡在包围圈内。队形成型的一瞬间,四周的墙壁也纷纷轰隆移动,再抬头时,地形重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此刻,他们就站在圆形的正中央。 不知为何,这诡异的正圆地形忽然让雪茸感受到了一阵不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联想到了……眼睛。 这个念头响起来的一瞬间,远处忽然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吟唱声。 抬头,幽深漆黑的通道尽头,一群身着黑袍的教徒低吟着诡谲怪异的经文,他们左手拿着经书,右手持着短棍,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一步步地朝圆形中央逼近过来。 “星眸摇曳,闪耀神光,昭昭圣火,点亮晨阳……” 他们的声音沉闷压抑,却又有着极强的共振力,仿佛是盘踞在地底的幽魂,一下下冲击着地面。 “该死……居然骗我??”奥丁看着眼前的情景,也立刻明白了当前的形势,“刻耳!!” 刻耳立刻龇牙,直朝着面前的人群冲去。 闻玉白也打算带着身后的几人强行破圈,可下一秒,黑袍们突然齐刷刷高举起右手,刻耳的动作也急停在了原地—— “啊——!!啊——!!”突然,一个笼中女人骤然发出尖锐的悲鸣。“唰”地一下,走在最前方的信徒手中的短棍上方,骤然亮起一道刺目的光,一簇紫色火焰宛如游蛇一般,随着哭声在黑暗中扭曲舞动。 紧接着,远处另一个铁笼之中再次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叫声,几乎是同时的,黑暗中又一簇火光燃起……越来越多被囚笼困住的女人开始放声哭叫,那星星点点的火焰也连出一片火海,仿佛是一颗星子落进了干草垛中,哭嚎与火焰在洞穴里一同扩散开来。 这画面实在过于诡谲,雪茸只感觉脑袋忍不住地胀痛,眼前的画面也在跟着扭曲晃动。 不知为何,他恍惚间竟觉得,眼前这刺目的紫色的火海,就是那些女人一阵阵尖锐的哭声凝结、燃烧而成的,她们的哭声仿佛都有了统一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推着面前的火,摇曳、生长、蔓延…… 但比起抽象的诡异,当下的危险显然更加的严峻。 只是眨眼间,他们便彻底被紫色的火海包围,犬类都是极其怕火的,眼看着拿着火把的人一点点地靠近,刻耳一边努力俯首警告,一边却忍不住地向后退着。 另一边,闻玉白也表情凝重,额头开始渗出汗水来。 “大爷的……”菲比又一次崩溃了,忍不住抬头骂道,“这又是要干什么??不会要烧了我们吧??” 阿丽塔也明显紧张起来,却不忘分析着眼前的情况:“在这种地方点火……除非他们也不要命了?” 地下的空间十分狭窄,眼前的火焰又有着比正常火焰更高的温度和灼烧力,想要把他们全都烧死在这里,大抵是整个地下空间都保不住了。 菲比刚要被这句话安慰到,下一秒雪茸就幽幽地开了口:“但我看,他们确实也没有想要活下去的打算。” 经雪茸这么一提醒,众人才发觉此时情况的不妙——此时,最前面带队的信徒上前一步,他高举起火把,抬起头挥动着四肢,似乎在跳一个诡谲的舞蹈。 眼看他的动作顿住,闻玉白忽然一阵不妙的预感,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 但是迟了。 男人直接拿起火把怼向自己的脸,几乎是一瞬间,他的面部就被紫色的焰火吞噬,在菲比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一股肉被烧焦的气味迅速蔓延开来。 “啊……呃……”男人顷刻间被烈火包裹起来,他的衣物开始剥落,全身都变得焦黑。他的表情是极致的痛苦,但他的目光却燃烧着强烈的兴奋—— “注……视……我……”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男人从嗓子眼里挤出了断断续续的音节。 他扑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忽然,他仿佛受到了什么鼓舞一般,忽然在烈火焚烧中张开双臂,仰起头呼唤起来:“注视我!!” 这一声宛如一道惊雷劈进身后的人群之中,手持火把的信徒纷纷效仿,拿着紫色的火把,狠狠戳向自己的面部—— “注视我!”“注视我!!”“注视我!!!” 一声声近乎癫狂的呼喊声伴随着女人凄惨尖锐的悲鸣,在愈燃愈烈的紫色火海中撕扯爆裂。 最前方的人已经被烧得焦黑,但就算只剩一只骨架,他们依旧跪在地上,带着浑身熊熊的烈火,朝着圆心中央的几个人缓慢地爬去…… 这回所有人都看了明白——他们把自己当成燃料,把这地下城当作祭坛,把中间的活人视为祭品。 他们要在黎明到来之际,为所谓的目光女神,举行最后一次盛大的祭礼。 哀鸣声、尖叫声、烈火焚烧的噼啪碎响……跪爬的焦黑骨架、哭泣的无眼女人、熊熊燃烧的烈火…… 所有的一切杂糅在一起,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奇异噩梦,抽象得痛击着雪茸的感官。 烈火迅速吞噬着地下空间的氧气,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脑袋也开始胀痛。 眼看着包围圈越缩越小,刻耳也开始烦躁不安起来,它一边将奥丁护在身后,一边朝着面前不断靠近主人的烈火咆哮起来。 眼看它要伸出爪子抓,阿丽塔赶紧喊了一声:“别碰那个火!!” 但是已经迟了,刻耳准备收手的一瞬间,面前的人猛地抱住了它的前爪,紫色的烈火便立刻攀了上去。 “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紫色的火焰疯了一般迅速向上蔓延起来。 按照这个速度,不过半分钟,这一头巨大的野兽就会被火焰活活吞没!! “刻耳!!!”奥丁一声惊叫,“冷静下来!!忍一忍!!” 刻耳咬着牙,浑身上下写满了痛苦,但也依着奥丁的话不再乱动。奥丁见状,迅速举起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对着它的前爪砍了下去! 雪茸闭上了双眼——“砰!”一声闷响,鲜血飞溅,燃烧的前肢带着火星滚落到一旁。 刻耳发出一声哀鸣,颤抖着歪倒在了奥丁的身边。 糟糕。现在的情况真的很糟糕。 这些紫色的火就像是恐怖的怪物,沾到活物的一瞬间,就可以迅速燃烧全身。而他们被围在正中间,四周出路全无,现在看来,只有被活活烧死的可能。 怎么办?还能有什么办法? 雪茸握着手杖的手心渗出汗来,备用的火药已经快要用完,一旁的闻玉白也在用弯刀全力击杀靠近的鬼火,但是对方人数太多,一转眼,闻玉白的手心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氧气快要耗尽了,意识也变得扭曲起来。 恍惚间,四周的影像开始交错重叠,雪茸只觉得自己站在一颗巨大的、紫色的眸子的正中央。他是瞳孔中映出的画,也是那幽深的瞳孔本身。 “注视我!!”“注视我!!!” 在一声声的呼唤、和女人愈演愈烈的哭嚎之中,雪茸的眼前也开始断断续续出现了幻觉——他又一次听见了流水般的琴声,那无处不在的目光,此时似乎也正遥遥看着他。 那悲哀的、怜悯的、又极其温柔的目光,似乎要从头顶伸来双臂,将自己缓缓拥进怀里…… 难道,“目光女神”是真实存在的? 雪茸昏昏沉沉地想着,几乎要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一双大手猛地托住了他下坠的身体—— “醒醒!!”闻玉白的声音宛如一道利刃,生生将那混沌的幻境撕扯开来,“别睡!!再坚持一下!!!” 雪茸躺在闻玉白的怀里,只觉得心脏难受得抽搐起来,他咬着牙睁开眼,头疼得快要死了一般。 再坚持……那也得快想想办法…… 他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却依旧艰难地移动着目光,去寻找突破困境的最后一丝可能—— 强行突围,他们会在一瞬间被火烧死,逐个击杀敌人,自己的火药已经不够,光靠闻玉白一个人,来不及,根本来不及…… 闻玉白还在单手飞着刀,眼看着面前的火焰越逼越近,雪茸再次能量耗尽,沉沉地闭上眼。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等等!你听!!!” 快要昏睡过去的前一秒,闻玉白的声音再次将他惊醒。雪茸“啪”地睁开眼,忍不住想要发火——大爷的,都快死了还不能让自己安生睡一觉! 可就在他耳鸣退去的下一秒,他也听到了一丝动静。他猛然睁大眼睛,跟闻玉白一起抬起头——是在头顶!那声音是从头顶传过来的!! 那一声声的闷响,非常坚定又迅速,显然是在有目的性地进行着敲击着地表。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还让梅尔他们在外面接应,现在看来,应该是成功找到了。 但是,眼看着周围的火越来越近,头顶的声音还有些遥远。 等他们这么挖,肯定是来不及了。 闻玉白快速看了一眼四周,跟雪茸快速对了个眼神,雪茸立刻了然,转身拿起手中的手杖,强撑着笑起来:“长官,只有一颗子弹咯。” 闻玉白面色苍白,嘴角却微微扬起:“够用了。” 下一秒,闻玉白快速脱下外套裹在手上,接着以惊人的速度弯腰,直接拎起最面前的一名信徒。 紫色的烈火瞬间点燃了他手上的外套,但在触碰到身体的前一秒,闻玉白就一个回摆,直接将人抡到头顶那块天花板上去。 在那燃烧的人飞到顶点,即将下落的前一秒,早已经瞄准的雪茸迅速扣下扳机—— “轰!!”一声巨响。 火药和紫色的鬼火碰撞,剧烈的爆炸掀翻了头顶的那一层厚厚的地表。 天崩地裂间,砂石飞扬。 头顶破来了黎明的光。 第42章 目光女神042 和闻玉白分头行动之后,梅尔立刻转身去协调营救的事宜。 莱安和沙维亚一直在隔壁的卧室待命,接到消息之后,三个人第一时间就赶去了杰克·福德的房间,进门的第一眼,就看见那堂而皇之的地下暗门。 那时候,杰克·福德还被闻玉白当成人肉门闩绑在暗门的另一端,他们没有第一时间盲目破门。一方面是下不了狠手,三个人里,没有一个有魄力能为了开门,直接将背后的人活生生扯成两半,另一方面,他们深知自己的力量还太过单薄。 一个闻玉白解决不了的事情,他们三个人加在一起也必然是解决不了的。 外援,必须要有外援,越多越好的外援。 三个人紧急商量了一番,却在外援的对象上产生了分歧—— “我们必须去镇子外找人。”梅尔如是说,“刚刚在路上我都看见了,一路上全是他们的同伙,找镇子里的人就和直接自己送上门有什么区别?” “但是镇子里的大多数人肯定是不知情的!”沙维亚有些激动道,“很多人和我一样是蒙在鼓里的,他们很多人丢了女儿、丢了姐妹,心急如焚,怎么可能是坏人??你现在就算变成猫跑到隔壁,回来天都已经亮了,还怎么救人??” “那你去一个一个找??”梅尔也忍不住嗓门打起来,“现在这个情况,快速赶到镇子外寻求帮助或许还来得及,一个一个挑选,不仅风险大,而且效率也很低!!” 正在他们争论不止、互不让步的时候,莱安深呼了一口气,小心却又坚定地开口道:“那个……或许我有一个办法……” 简单述说完计划之后,两人出乎莱安的意料,快速达成了共识。毕竟大家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快点救人。 没过多久,即将迎来黎明的埃城,被一声惊慌的呼救声彻底扰醒—— “不得了了!!教堂着火了!!”一阵烟雾缭绕中,沙维亚的声音响彻街角,“快来救火啊!!神像要被烧坏了!!!” 在埃城,地陷了可以跑,天塌了可以逃,可教堂一旦出了事,那可是直接震到了所有人的命根子。 皇家护卫队紧急集合也没有这般迅速,顷刻间,整个镇子的人都纷纷提着水桶涌了出来。 此时此刻,教堂已经被浓浓的黑烟包围,沙维亚一边飙着眼泪,一边把人拦在教堂外:“别……别进去……咳咳……!!里面的火烧得太大了……千万不要开门!!” 看着窗户里溢出的滚滚浓烟,居民们纷纷顿住了脚步。殊不知,教堂之内,一堆木柴正在水桶的包围下呼呼冒着黑烟——这种焦油木材点燃之后会释放出大量的浓烟,最能模拟火灾现场的效果。 “那怎么办!!”人们惊慌失措,遥遥望着那被烈火包裹的教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没有半点儿法子。 但沙维亚毕竟是精通地形的本地人,他还有一个外号,就是“埃城活地图”。 早在看见杰克房间里暗门的那一瞬间,沙维亚的脑海里就立刻连出一条路线来—— “当初建教堂的时候,为了防止火灾和其他灾害,建造者们特意挖了很复杂的地下通道,我小时候很喜欢和朋友们在里面玩,冬天也在这里过冬避寒。后来有一天这里被封了,就再也没进去过。”沙维亚拿出纸笔,认认真真地画了严格按照比例缩小的路线图,然后在教堂外的某处画了一个圈,“这里当初有一个圆形的广场,现在想来,似乎正好和祭坛是对称的方向。如果需要找突破口,那么一定就是这里。” 此时此刻,人群便簇拥在地图的那个圆圈之上,对着一地的浓烟干着急。 沙维亚指了指地上的那块空档,说:“虽然防火通道的入口在教堂里,但是我们脚下的这一处是曾经的蓄水池,这里的地面很薄,只要能把这里打通,水就可以顺着消防系统直接到达教堂内部,神像就安全了。” 或许是沙维亚活地图的身份太有说服力,又或者是在焦急状态下,众人根本无心思考。他话音刚落,就有人拿起铲子,开始拼命掘起地来。 接着,有着强壮前爪的兽人们开始刨土,大力气的挑夫一担一担地运着石块,铁锹虫化成的半人也在奋力拼搏,而从妓院里逃出来的会喷水的姑娘们也已经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战斗着,就连小胖鼠OO也从莱安的肩头跳下来,用爪子拼命刨着地上的土。 所有人的心情都像眼前这烈火一般焦急,梅尔仨人尤甚。 他们死死盯着脚下的这片土地,看着他们一点点地变薄、变薄,心跳声却还是一遍遍在脑海里呼喊着——快些、再快些。 挖到一块硬石的瞬间,所有人的眼前都不约而同地昏黑下去。挖不动了,可要是再换一处,时间根本耽误不起。 镇子口的野猪兽人开始尝试着拿脑袋冲撞地面,一声声“砰砰”的闷响,獠牙都要裂开了,石头却纹丝不动。 其他人也都尝试着各显神通,可这片石头还是太硬,没有人能撼动它分毫。 难道只能这样了吗?要眼睁睁地看着一切都化为灰烬吗? 正当所有人都有些丧气时,梅尔的兽耳忽然动了动——“都向后退!!” 一阵轰隆声从地心迅速攀上地表,带着愈演愈烈的震动在脚底掀开。 所有人慌忙撤退的下一秒,那被他们打薄到了极点的地面忽然爆裂开来! “轰!” 飞沙走石间,是一片燃烧着紫色火海的地下之城。 …… 天花板被打通的一瞬间,地上的人和地下的人都傻眼了,他们大抵都没有料到对面是这一副光景,但是情况也实实在在摆在所有人的眼前—— “哗——”“哗——”一桶又一桶的水浇灌下来,燃烧着紫火的信徒也就“刺啦”一下,变成一堆堆挣扎着冒烟的黑炭,再没有伤人的余地。 等救援队绳索落到自己面前的时候,雪茸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闻玉白把自己打横扛起来送上地面的时候,雪茸感觉自己就像一块没有感情的奶油饼干,被人用盘子装好递到了梅尔的手上。 但看见梅尔的时候,他一直高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他有气无力地哼哼了两声,梅尔便立刻会意,赶紧把自己的尾巴塞了过去。 很小的时候,雪茸就习惯抱着梅尔的尾巴睡觉,那毛茸茸、温暖又柔软的东西抱在怀里,就是他有记忆以来,对家和安全感的全部定义了。 疲惫、下沉、昏睡。混沌中,雪茸又一次感受到了那所谓的“注视”。 这一回,那目光中的情感似乎没有那么强烈了,那悲悯、痛苦、挣扎,似乎都在茫茫的紫色火海中消散,它变得像梅尔的猫尾巴一样,暖乎乎、软绵绵的。 “它”好像安心了下来。不知为何,雪茸有了这个念头。 “它”又是谁?哪儿来的“它”?很快,这个自以为坚定的无神论者,便狠狠自嘲了一番——哪有什么目光,一定是什么自然科学现象罢了。 稀里糊涂睡了一天,雪茸终于耐不住肚子饿,自己从梦里爬出来了。 他本就没有受到任何外伤,甚至他这样的心态,连“受到了惊吓”都不太够得上,最多就是过度疲劳和精神紧张,自然是睡一觉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睁开眼,是在一处干净的房间里,床头放着一碗很香的菌汤,一下子把雪茸彻底香清醒了。 看见坐在床边吞口水的病号,梅尔赶来查看情况:“醒了?” 雪茸懒得动身子,干脆借着病人的名头,张开嘴要人喂饭:“啊——” “啪!”梅尔一巴掌甩在他的脑门子上,冷冰冰道,“检查过了,身体健康,四肢完整,智力正常,别在那儿给我装半身不遂。” 雪茸委屈巴巴地捂着脑袋抗议:“刚刚正常,现在要给你打成傻子了!!” 梅尔只当没听见,转身开了个鱼罐头,背过身自己吃去了。见他不搭理自己,雪茸只能抵抗着浑身的懒惰,委屈巴巴地自己下床抱起汤喝了起来。 一口下去,雪茸的眼睛变得锃亮:“这么好喝!肯定不是你做的吧!” 被吐槽了厨艺的梅尔一个眼刀刺过去,但又不得不承认:“莫里斯神父做的,他女儿找回来了,说什么也想跟我们表达谢意。” 不得不说,阿丽塔的运气也是实在太好,这么多天的失踪,不仅没有丧命,甚至连眼睛都完好无损——当然,雪茸清楚,这并非只是运气,阿丽塔的命,其实是她自己救回来的。 “她状态还好,比你还先醒过来。”梅尔说,“你不是有话要问她?她跟我说随时等你。” “既然说了随时等我,那就不急了,让他们父女先团聚团聚吧。”雪茸起身穿好衣服,跳下床,“我先去看看狗长官怎么样了,他伤得好像挺严重的。” 梅尔微微有些意外——也不知道最开始,是谁巴不得飞去见阿丽塔的。 “你别去了。”梅尔盯着他对镜整理衣领的模样,缓慢开口道,“他已经走了。” “走了?”雪茸顿住了手里的动作,惊讶道,“那么急干什么?” 梅尔有些无语地晲着他,说:“怎么?人家走还要跟你汇报?” “我是说,你看到他的伤没有?”雪茸语气非常平静,但是忍不住语速越来越快,“肋骨都断了,整个人血呼啦查的,怎么走?” 想到这里,雪茸坦然地摊手:“随他去吧,他是我的敌人,半路上伤重暴毙岂不是最好。” 梅尔挑了挑眉,轻飘飘道:“我问了,他说他的饲主喊他回去,还说这点儿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让你别担心。” 雪茸一听这话,忽然有些别扭起来,抱起双臂冷笑:“倒是怪自作多情的。” 说完又嘟囔着补充道:“我只是觉得很麻烦,手表的机芯估计还在他那里,这事儿我一直没提,看样子是不大好拿回来了。” 既然闻玉白已经先一步离开,雪茸便只好去做别的事情消磨一下时间了。 他翻翻找找,又穿上了沙维亚的警服,趁梅尔不注意,直接从窗子翻出房间,快步赶往案发的地下通道里去。 此时,地下通道外围满了人,里里外外的,有其他地方赶来支援点警督,有来搜救幸存者的猎犬,有看热闹的路人,也有拿着笔纸伸脑袋探脖子的报社记者…… 混乱的场合最容易浑水摸鱼。雪茸穿着警服,很容易便混了进去。 面前的路被炸得一片狼藉,有的地方还有严重的塌方,好在他走过一遍的路都差不多记得,没一会儿就顺着记忆,找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现在这条路走到头右转,就是雪茸要找的地方。他被关在笼子里的时候听到过这里传来的动静,被囚禁的姑娘们应该会在这里招待特殊的客人。 他怀疑那位客人就是“幽火”的持有者。 抱着这一份探究心,雪茸快步走到路尽头,右转的那一刻,他原本轻快兴奋的步伐,在一瞬间便顿住了。 来之前,他想象中这里或许是一间简易的房间,或者是条件稍微好一些的待客厅,但此刻展露在他眼前的,却是一长排装饰非常气派、甚至是有些奢靡的贵宾室。 和暴露在土洞里、一排排简陋单调的牢笼形成鲜明对比,这一条走廊修砌得极其讲究,地上是极好的大理石地砖,上方也做了抗震防塌方的吊顶。四周的土道被轰得东缺西少的档口,这条走廊上的机械水晶吊顶甚至都没有掉落半个碎片。 走廊两侧的大门都是非常厚重的石材制成的,门上是当今最好的机械锁,双管齐下带来了极强的隐私性。 此时,牧师们正带着猎犬一间间地搜查房间,雪茸探头看向一旁大门敞开的一间,映入眼帘的画面瞬间让他头皮一阵发麻—— 和门外隆重的装修风格交相呼应,贵宾室内的设施更加高端齐全,一眼看过去甚至是满目金碧辉煌,打一眼看过去,光是那床被掀落到床角的雁鸭绒被的价值,就抵得上普通人一辈子不吃不喝赚到的所有积蓄了。 房间里招待的人身份必然不普通,但这却不是让雪茸触目惊心的。眼前,这充斥着金钱糜烂味的房间里,四处悬挂、散落着各式各样,用黄金打造出来的刑具—— 带倒钩的、带锯齿的、带刀片的、简单的、复杂的、能看出用途的、猜不出用法的,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最恐怖的是,这些黄金打造的刑具之上,都沾着一层又一层或新或旧的血迹,而地上,距离雪茸脚边的不远处,就掉落着一只已经有些风干的、戴着耳环的女性耳朵。 再往前,每个房间都是类似的情况,只不过房间主人的癖好不同,习惯使用的道具类型和方使用法,也有一定的差别。最前方甚至还有一间较大的包间,应当是供多人娱乐的场所,里面停放着好几个沾血的铁笼,还有散落满地的残肢。 一路走下来,雪茸只觉得全身一阵阵地发冷——他的猜测还是太保守了,这里不只是手表主人的专属领地,而是很多名流权贵,释放他们暴虐癖好的地下私人会所。 只是消息提前走漏,所有的参与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而门口的火焰装置也完全洗干净了他们身上的气味,除了留下一定残骸之外,没有任何线索。 雪茸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自己是来找手表主人的,眼看线索断了,便只能忍着恶心迅速撤离了这里。 离开的途中,他还不忘穿着这身警服四处打听,用零零碎碎的消息,把整个事情的真相拼凑完整了—— 埃城从事这项地下违法交易,已经长达二十年之久。这些上门消费的权贵,已经成了整个埃城最大的经济收入来源,他们的一次消费几乎能抵得上整个镇子半年的产值,因此,整个埃城的公职人员,几乎从上到下都参与了其中,共同经营着这份天赐的礼物。 为权贵名流们服务,最重要的就是“私密性”,经营者们从不打听来者的身份,也尽可能不与客人进行接触,甚至为了防止暴露身份,经营者们会提前挖去妓女们的双眼,以确保客人的绝对隐私。 “虽然大家口头上一直都说,是‘机械之心’带来了‘注视’,但其实大家都清楚,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审讯室中,一名经营者捂着脸颤抖道,“肯定是眼睛挖多、遭报应了吧,自从开始干这件事情之后,大家就都觉得,总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看……”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非常害怕,还有人直接被逼疯了,但到后来大家又逐渐发现,这个‘注视’是没有恶意的。” “为了自我安慰,大家心照不宣地创造出了‘目光女神’的存在,每周祭祀日的时候,大家都会把挖走的眼睛,重新烧给女神,还到她的身边去……”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是这个道理,对吧……?”男人苦笑着,面上带着扭曲的乞求,“目光女神一定会原谅我们的……” “一定会的……” 第43章 目光女神043 杀人的凶手全部落网,手表的主人仍然在逃,至于那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中的“午夜刽子手”,将近十来个嫌犯一同认下了这个名号—— 按他们所说,午夜刽子手是他们集体的代号,是为了方便作案、掩人耳目而捏造出来的身份。虽然这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其杀人方式多样、地点多变的现象,但还有太多太多谜团没有解开、甚至和他们的说法相违背。 因此,对于这个说法,雪茸保持绝对的质疑态度。 回到教堂的时候,厅堂内点火吸引村民的痕迹已经被清扫干净,人们对目光女神雕像群起而攻之的画面并没有出现,但是显而易见的,曾经每时每刻都满满当当的贡台,今天稀稀拉拉的,已经没有什么贡品了。 镇子上的居民们已经知道了地底丑恶的真相,愤怒和悲伤在那个清晨短暂地笼罩了整个埃城。但是从知道、了解到完全接受,要彻底打破这么多年根深蒂固的习惯和信仰,这中间还有非常漫长的路要走。 教堂中央,是吵吵嚷嚷的热闹一片。雪茸扭头看去,是沙维亚和莱安一群人围在中间——他们正忙着安置被解救的受害人。 据调查,这场针对特定女性的犯罪活动已经持续了十多年,受害的女性数量实在太多,年龄跨度也非常广泛,安置程序进行了整整一天,还是有很多人在教堂中苦苦等待着。 她们有的有亲人哭泣相迎,有的早已经命丧地底,有的从出生起便是孤身一人,从黑暗中被解救,今后又该何去何从,所有人心里都没有底。 人群中,沙维亚也在努力辨认着每一个被解救的女性。 莱安问他是否有心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想知道我妈妈在不在里面……虽然我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沙维亚自有记忆开始,便是被镇上的福利院收养长大的,母亲这个概念对他来说陌生又遥远,但却不可能没有憧憬。 “那……你希望她在吗?”不知为何,莱安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沙维亚又一次看向面前这群双眼空洞、精神大多已经失常,被折磨得几乎没有人样的女人,喉头微微一哽。 “我希望她还在……但是我希望她不在这里。”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如果她还在,我希望她幸福,如果她不在了,我希望她至少走得不要太痛苦。” 听到这里,莱安也跟着难过起来,他不大会安慰人,只能伸手拍拍沙维亚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 可他忘了,沙维亚的泪腺比雪茸的耳朵还要敏感。本来就在咬着牙故作坚强,这一声叹气,一下子就把他薄薄的防御机制击了个粉碎—— “呜哇啊啊啊——”沙维亚红着眼睛爆哭起来,一边抬着袖子擦眼泪,一边怒目圆睁地指责莱安,“烦死啦!!我真的讨厌跟你讲话!!呜呜呜呜呜!!!” “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但是莱安还是非常熟练地愧疚起来,“都是我不对,你别哭了!!” 看那边热热闹闹的,雪茸的心情也跟着上扬——他不大会被旁人的负面情绪所触动,倒是稍微热闹些的场子,都能让他愉悦起来。 上楼,径直走到那间他偷窥过的阿丽塔的房间时,莫里斯神父正在门口守着,显然短时间里再不敢离开女儿半步。 阿丽塔应当是和父亲交代过,见雪茸来了,神父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满眼虔诚与感激,行了个非常庄重的礼,便让他进房了。 进门的时候,阿丽塔早已经不在卧床休息,而是低着头,手边放着刚刚吃完的三个大空碗,手里正认真捣鼓着什么。 雪茸颇感兴趣地走上前,见她没有遮掩,便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得到了阿丽塔的点头默许,雪茸便打开了这个木盒子——这是个即将做成的简易手摇机械玩具,木盒子下方是一根长的机械轴,连接着盒子外的手摇柄,机械轴的上方则是一排联动杆,摇动手柄,就可以带动盒子上方的手工花朵上下摆动,造成风吹草地的画面。 “凸轮机构。”雪茸说,“一年级的基础课,掌握得挺好,但是可以再加一些创意。比如这个地方加一组摆线齿轮,把花瓣的造型改成太阳,就可以模拟出日升日落的效果了。” 阿丽塔很认真地听完,显然是全记在了脑子里,确认自己消化完了之后,才抬起头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雪茸弯弯眼睛,笑道:“一个钟表匠罢了。” 阿丽塔湖蓝色的眸子盯了他许久,显然是完全不相信他的话术。 雪茸耸耸肩,把题目留给她:“那你觉得我是什么?” 阿丽塔眨了眨眼睛,慢条斯理地开口梳理起来:“你知道机械学院的课程,显然不是普通的钟表匠,而是受到过正规的高等教育。听我父亲说,你刚来埃城的时候,就伪装成了一个少女,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显然是有什么隐情。你见到我的第一面,比起关心受害者的情况,你的注意力更多放在我房间里的‘幽火’上,所以我猜测,你乔装打扮的最初目的,并不是为了破案救人。” 截至目前,阿丽塔的分析都没有问题,雪茸心里没有一丝紧张,反而因为少女的聪明愈发兴奋起来。 “上面说的都是已知、大概率不会出错的判断,下面更多的是我个人的猜想,如果有冒犯到的话,非常抱歉。”阿丽塔平静道,“乔装打扮,撇开个人兴趣的原因,最大的可能,要么是执行特殊公务,要么是身份出了问题,为了躲避什么不便暴露。还是刚才说的,你见到我的时候暴露了你的真实目的,显然不是来救人的警探,而同样的,你对‘幽火’的了解并不多,所以也可以判断你跟‘幽火’的原主人,应该也不是一伙的,所以基于以上,我认为你很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迫不得已不能真身示人,或者很有可能,是个被通缉的逃犯。” 说到这里,阿丽塔的推测距离真相越来越近,雪茸下意识屏住呼吸,心跳也颇有些激动地加速起来。 “很抱歉我直接把你预设为逃犯了。”阿丽塔说,“我仔细联想了一下近期的新闻,和你一样熟练使用机械武器,又对‘幽火’感兴趣,让我想到了最近那一起在神耀日上引发飞艇爆炸的事故——因为据我所知,飞艇的燃料大概率和‘幽火’是同一种东西。” 雪茸彻底不说话了。他平静地看着阿丽塔,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在心底期望着,这个姑娘不要傻到要去揭发自己的身份——即便是自己花了很大的风险才将她救出来,即便自己什么都还没有问出来,但一旦威胁到了自己安全,该清除的就一定不能手软。 “最重要的是,你说你也不信神。”阿丽塔刻意强调了“也”这个字。 雪茸知道,她这是在表明立场,聪明的人会提前给对方喂下定心丸,他也确实受用——可以判断,这个姑娘暂时还不危险。 “这个世界上,不信神的人,有八成像我这样不敢表明立场,有一成已经因为大放厥词被当众处死,还有一成则不得不沦为逃犯。” 阿丽塔抬起头,直直看向雪茸的眼睛: “所以,BUNNY先生。请问是你吗?” 雪茸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是弯起眼睛笑起来:“别想给我背黑锅,无神论罪人的帽子你爱戴你戴,我可不稀罕。” 阿丽塔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地犹疑:“我确实是无神论者。实际上,越是深入学习机械和能量的相关学科,我越是觉得所谓的神明实则根本就是虚无缥缈的骗局。我相信真正在这个领域深耕过的机械师,一定都会产生这样的疑虑——有些动能问题,根本就是文献里的资料都解释不通的。” 眼前这姑娘这么大胆地表明自己的态度,确实是在雪茸的意料之外。他问:“你就不怕我不是BUNNY,像教会告发你吗?” 阿丽塔的眼神依旧明亮而坚定:“怕,但从我选择质疑‘机械之心’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终有一天要为真理献身的心理准备了。” 自我意识过剩的中二病,果然是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雪茸心里有些想笑,但依旧很是喜欢阿丽塔的这份纯粹与直率。 总欺负个耿直孩子也没意思,雪茸直接摊牌:“对,没错,我就是BUNNY。如果你也不信神,我们就是一个战线上的伙伴了。” 听到这句话,阿丽塔的眼里终于露出了欣喜的笑意——这还是雪茸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 “好了,那就别绕弯子了。”雪茸拍拍手说,“你知道我来是干什么的。” 阿丽塔点点头,闷不吭声地转身,从身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这是我这段时间对这块燃料所有的观察笔记和实验记录,我觉得应该是你想要的。” 雪茸睁大了眼睛——他本以为最多问一些情报,没想到阿丽塔居然愿意把这么重要、这么详细的笔记统统交给自己:“你确定,这些都要给我吗?” 阿丽塔点点头说:“你说得对,你当我的老师绰绰有余,所以它更应该在你手上,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可惜,‘幽火’手表的外壳和里面取出来的燃料,闻警官离开的时候全部都带走了。”阿丽塔说,“我觉得那才是你更需要的。” 雪茸看着手中厚厚的笔记,有些意外,但一联想到这背后牵扯到的事件,想到这背后的两条人命,和她惨遭囚禁的这段经历,似乎又理解了:“是想彻底做个了断了吗?” 阿丽塔有些意外地抬起眼,摇摇头:“不,这只是个开始。这些数据和实验内容我已经全都记在脑海里了,这只手表我也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即便它们不在我的手里,我也会继续研究、继续调查的。” 雪茸看着她倔强又坚定的眼神,似乎明白了有时候梅尔看自己犯倔,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笑了笑,说:“那太好了,如果今后我有什么想了解的,可能还会跟你通讯,到时候,我会附上我临时的通讯地址,方便你找到我。” 阿丽塔听到这里,顿时激动地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竭力保持着语气的平稳:“那我有些其他的机械方面不懂的问题,可以向您请教吗……老师?” 见这人老师都喊上了,兔子的尾巴差点儿直接翘到天上去:“当然可以,只要你能联系上我,随时可以问我。” 阿丽塔顿时激动得连脖子根都涨红了起来。 雪茸此时的兴奋也不亚于他——自己天天追着许济世的屁股后面喊老师,终于轮到自己当老师了,这种感觉,简直爽得他天灵盖儿都飞开了。 鉴于阿丽塔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情绪价值,雪茸当即热情倾囊相授,帮她解决了很多困扰和难题。 细心教了一遍,雪茸才有些疑惑道:“你的知识水平和动手能力明明已经很强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么简单基础的东西?” 他指的是阿丽塔的桌面上,那只凸轮机构的手摇玩具。 阿丽塔顿了顿,然后笑了起来,眼中却是无尽的遗憾与难过:“因为这不是我做的……这是奎尔让我教她做的最简单的玩具。她想做好了送给吉姆做定情礼物的。” 雪茸听到这里,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睛:“定情礼物?他们不是……?” 这个案子调查到中期,所有人都默认奎尔和吉姆是单纯的买卖关系,没想到…… “嗯。”阿丽塔笑了笑说,“他们……应该是爱情吧。是不是很奇怪?但是小偷和妓女,也有选择相爱的权利吧。” 雪茸乐意听任何一个八卦的故事,阿丽塔便也选择娓娓道来—— “其实见奎尔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如果她不是出身贫苦,不是因为饥荒和瘟疫流离失所,如果她跟我一样,有个神父做父亲,或许她现在也是某个学校读书很厉害的学生,而不是被迫流浪到埃城讨生活了。” 和所有的俗套故事有着一样的开场,美丽贫苦的姑娘来到肮脏的堕落地谋生,经历过崩溃痛苦,无数次自我怀疑,偶尔又忍不住做美妙的清梦,却又被次日残酷的晨光照回现实。 “镇上的所有人几乎都认识我,奎尔也不例外。她每周都会来教堂虔诚地做礼拜,所以我也记住她了——很漂亮、很纯净的女孩子,说话总是很温柔很礼貌,就算我知道她是什么职业,还是会很喜欢她。” 她们真正的熟识,是源于一次深夜,所有信徒都已离去,读书夜归的阿丽塔却在踏进教堂门的一瞬间,看见一座玻璃窗前的地上,一袭素白连衣裙的少女正在数着拍子无声地起舞。 “当时一束月光正好透过窗子洒下来,刚刚好将奎尔拢在正中央,那一瞬间我仿佛站在了舞台之下,看着聚光灯照耀着的少女翩翩起舞。”阿丽塔说,“她真的很会跳舞,用吉姆的话说,她就像是一朵开在舞台上的雏菊,素雅、纯洁、热烈,或许并不惹眼,但任何人看到都注定会喜欢。” 那天晚上,阿丽塔主动上前跟她搭话,才知道她是想尝试着去“糖果诱惑”的舞台上表演跳舞,但是怕自己过不了审核,就只能一遍一遍练习。 要问她为什么会在教堂的角落练舞,她大抵也答不上来,或许也正是路过时被那簇朦胧的月色触动到,雏菊想要盛开,便就开在那了。 “我觉得这么干净、这么漂亮的舞去‘糖果诱惑’跳,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但是奎尔没有别的选择,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妓女,卖淫地的色情秀,也是她能够得上的最好的舞台了。” 后来,在翠丝的指使下,奎尔换了一身暴露的衣服、加了几个勾引意味强烈的动作,终于如愿以偿登上了舞台。 尽管这样的表演很痛苦,但是这一晚,还是彻彻底底改变了她的命运——永夜巷的身无分文小偷吉姆,和偶然路过此处,身份至高的神秘人物、“幽火”手表的持有者,两个身份悬殊的男人,在同一个夜晚,同时被她吸引走了目光。 当晚的吉姆没有任何动作,他来这里只凑够了最低消费的酒水钱,上前带走姑娘注定是他旁观着其他有钱人表演的节目。 但这一夜,他看着那衣冠楚楚的男人走上台去,亲自带走了那明明像雏菊一样素雅,却硬生生被人包裹成艳俗玫瑰的姑娘,气得快要把手里的杯子都捏碎了。 他知道自己无计可施,台上的姑娘永远只属于有钱的人,但这不妨碍他一整夜彻夜未眠。 第一次,他看见一个色情场上的舞女,没有想象出低俗不堪的画面,只是闭上眼睛,就看见一株素白的小花,在月光下旋转、旋转、旋转…… 而另一边,受到贵人青睐的奎尔很开心,却又很苦恼。 她告诉阿丽塔,对方对自己很好,出手大方,照顾人也很周到。但她同时也很顾虑,因为当初上台牵走她的人并不是她最终的顾客,她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却直觉那人身份非常高贵,是自己怎么也追不上的。 她很清醒,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能追求和这样的人产生爱情,她更多顾忌对方的身份,怕一不小心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另一个苦恼,则是源于男人的一句话—— “他总是对我说,我真的很像某个人。他有时候会特意让我去穿某件衣服、去做某个动作,他还让我去弹钢琴,可是我不会弹钢琴,一弹就露了馅,他就会非常生气,有时候还会动手打我。”那天夜里,在旧教堂的窗棂下,奎尔哭泣着对阿丽塔诉苦道。 现在想来,那天晚上,吉姆一定也躲在教堂的某个角落里,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声。第二天晚上再来练舞时,那片窗户专属的月光中,静静躺着一束漂亮的雏菊。 “从那天开始,吉姆就开始追求她了。”奎尔笑笑,“手段很俗套,像他这样的,估计除了奎尔这傻子,什么姑娘都追不到吧。” 自那天起的每一个夜晚,奎尔都会在月光下跳舞,吉姆就是她唯一的观众,给她最热烈的掌声、给她最笨拙的赞扬,给她摘来最美丽的花朵。 他告诉奎尔,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纯净的花儿,她不需要迎合任何人的口吻,不需要改变妆造和舞姿,在自己的面前,她只需要跳自己爱跳的,她可以大胆、开心、自由地表达她的所有。 白日里,他无力改变奎尔的节目,就悄悄地在表演前,到后台给她送上一朵新摘的雏菊,让她别在胸前,让最靠近心脏的位置,依旧可以保持她心底最纯净的模样。 他说,知道奎尔不喜欢自己小偷小摸,所以在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已经决定金盆洗手。他在永夜巷做起了卖花的生意。他的经商头脑很好,很快就能攒到足够的钱,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花店,等店面盘下来的时候,奎尔也可以辞掉这份工作,和他一起,经营一份属于他们的,微渺但是充满幸福和希望的新生。 奎尔和阿丽塔说过,她要做一只雏菊盒子玩具送给吉姆。 她说,吉姆就是这只承载着花朵的盒子,他是一片并不富饶的土壤,却守住了雏菊最后的一丝纯真和梦。 此时,正好一簇光透过窗台越到了阿丽塔的桌上。 阿丽塔轻轻将盒子捧到光照的地方,打开盒盖,轻轻摇动手柄。 一阵“叮咚”的轻响,机械轴带着拨片缓缓转动。 雏菊终于踏入晨光中起舞。 第44章 目光女神044 这个故事,听得雪茸坐立不安、如芒在背——他一向对这种温情的东西消化不良,比起这个,他更想听的是那种那种的八卦故事。 但出于对阿丽塔本人和故事主人公的尊重,雪茸非常配合气氛地沉默了许久。等他觉得沉淀得差不多了,才开口提出疑问:“可是,不是说吉姆早就金盆洗手了吗?为什么会去偷那家伙的手表?” 他发誓他没有抬杠的意思,他真的是单纯地好奇。 阿丽塔也没想到他一开口就说这个,怔愣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他欺负了奎尔?” 雪茸不大能理解一切感情用事的行为逻辑,他尝试着去揣摩感受,但很快就宣告失败了—— “就这??你们人类谈恋爱都这么随便的吗?”雪茸有些窝火,语速越来越快,“偷了对方金主的手表又交给对方去当掉,这是生怕奎尔死得不够快?换做是我,我绝对鼓励奎尔跟金主认真交往,让她先拿着对方给的钱重金请个老师学钢琴,毕竟高投入就有高回报,只要能顺利当上某人的替身、成功讨得金主的幻想,她今后就可以安安心心把对方当成提款机。这样别说是盘个店铺了,到时候或许盘个城下来都轻轻松松,还有什么不能翻身的道理?” 阿丽塔听得目瞪口呆,许久才发出一声真诚的疑问:“老师……你应该没谈过恋爱吧?” 被戳中了痛点的雪茸差点儿直接炸毛,但还是端住了作为老师的姿态,“唰”地伸手指向她的鼻尖:“再出言不逊就逐出师门!” 阿丽塔乖乖抿起嘴巴,随后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开口道:“难道他真就是为了赚钱鬼迷心窍了?” 雪茸摇摇头,对她的想象力颇为不满:“就不能来点更合逻辑、更迫不得已、更刺激的理由?” 阿丽塔眨眨眼:“比如?” “比如被谁指使之类的。”雪茸打了个响指,“毕竟金主那边是可以搞到钱的,他却选择了另一种更有风险的方式,那就说明,风险对应的回报率惊人。再结合他短期之内,居然就有能力准备盘下一个店铺,这么多钱光靠卖花的盈利几乎是天方夜谭,所以我推断,一定是在他们急于脱身的时候,有人出了比金主带来的利益更高的价格,买通了他。” 本来还觉得这话纯属是雪茸大开脑洞现场编故事,没想到听完之后,阿丽塔居然觉得逻辑似乎对上了。 只可惜,想要沿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凭他们的能力根本就是蜉蝣撼树。 这才分别不到半天,雪茸就开始想念他的老搭档了:“诶,要是狗先生在就好了,手表还在他的手里,他也肯定有办法查清楚资金流,倒着摸过去,应该就能真相大白了。” 跟阿丽塔聊了许久,雪茸把该问的也都问了个遍,便抱着她送给自己的实验笔记离开了房间。 刚一推开房门,雪茸便看见楼下围满了人,他的好奇心又一次作祟,赶紧探头,仗着高度优势,将情况尽收眼底。可刚一看清情况,雪茸就忍不住皱起眉来——人堆中围着的,并不是什么活人,而是一具具从地底搬出来的尸体。 他们有的,是因自焚而变成一堆焦炭的信徒,有的,则是因为过于虚弱导致抢救无效的女孩。 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管是这场麻烦的制造者还是受害者,此时他们都平静笔直地躺在一块块白布之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仿佛在虔诚祈祷,又恍若沉沉睡去。 这么多尸体摆在面前,有的还相当不大好看,雪茸下意识一阵反胃,他想撇过脸去,但是好奇心实在不容许他缺席这么盛大的场面。 于是他双手捂住了眼睛,偷偷露出个指缝来,压着恶心小心翼翼地窥探着。 紧接着,莫里斯神父拿着经书和圣水,缓缓踏进圈中,一边垂着眸子念念有词,一边轻轻在每一具尸体的额头中央滴下一滴圣水来。 似乎全天下所有的宗教仪式都是一个风格。雪茸下意识联想到地下经历的那场邪恶狂欢,差点儿忍不住吐出来——至少眼前这个仪式看上去没有那么邪性,而神父本人的气场,也显然纯良太多太多。 “纯净的灵魂啊!窗前烛光已灭,请在这良夜安眠。此刻的星化成碎片,凝成明朝的晨阳,和天上的云一起,肩并肩来到机械之心的身旁……” 说实话,躺在地上的尸体要么全身焦黑几近腐烂,要么被挖去双眼面目狰狞,但神父看着每个人的目光,都是众生平等般悲哀与慈爱。 他轻轻念着祷告词,时不时弯下腰轻抚起他们的面颊。随着四周人群中传出一声声的哭泣,他的眼中也渐渐蓄起了眼泪,和手中的圣水一起,轻轻滴在了面前一具具冰冷的身体之上。 虽然雪茸并不信神,但他知道,只有有足够悲悯之心、共情之力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主持仪式的神父。他的所有痛苦和哀怜都是真的,或者说,他感受着所有人的痛苦悲伤,所以他的痛苦亦是所有人的数倍。 在莫里斯慈悲的气场下,雪茸忽然觉得,眼前这密密麻麻的尸体堆,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崩溃大哭。雪茸循声望去,是个眼熟的小女孩儿—— “姐姐……我没有姐姐了……”小女孩儿抽噎着冲进人群中,抱起一具少女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她说过要给我买书包的……我现在不想要书包了……我只想要姐姐……” 说到书包,雪茸便想起来,这个小姑娘是最早报案的一批人,她的姐姐本不在这群人的狩猎目标之中,却因为一不小心撞破了奎尔被杀害的现场,被强制带到地下灭口。 看见露娜冲了过去,周围围着的人们也纷纷走上前,抱住了自己的女儿、妻子、姐姐、朋友…… 他们不约而同地搂住了地上的人,忍不住流着眼泪,不顾他们脸上的伤口和血痕,抚摸、轻吻他们的脸颊。恐怖苍白的尸体静静躺在他们的怀中,却比失而复得的宝物还要珍贵。 亦或者说,他们的存在,对于某些人来说,本就是无可替代的珍宝。 莫里斯神父站在人群中央,双手合十泪流满面。人群里的哭泣声也像是传染一般,从微小的点,迅速扩散到了洪亮的一片。 这就是所谓的“圣事”,赶在尸体形状还没变化、尚且保留最后一丝体面之时,给活着的人举办的,最后的告别仪式。 雪茸平静地趴在二楼栏杆上,望着众人哭嚎成一片。 他对教会一切神神叨叨的仪式和迷信活动都充满了反感,但这一回,他似乎并没有特别排斥。 人群中的哭嚎声越来越大,有那么一瞬间,雪茸甚至感觉到了莫大的悲痛化成了实形,快要将整个埃城都生生淹没了。 也就在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雪茸忽然感觉手心一阵发烫,他下意识摊开掌心一看,才发现刚刚阿丽塔交给自己的那瓶燃料,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爆燃起来,平时微弱到几乎隐身的火苗,此时在瓶中熊熊燃烧着,连瓶口的木塞都被烧得通红。 雪茸赶紧将瓶子捏起来观察,可也就是一瞬间,那火焰也就恢复如常,又变回曾经恹恹的模样了。 而此时,身后的“圣事”也已经告一段落,遇难者眷属不得不忍痛分别,而教堂里的牧师,纷纷卷起地上的白布,将地上的尸体打包带走举行“云葬”。 云葬是整个大陆统一的丧葬方式,在亲属举办过告别仪式后,逝者遗体统一由殡葬飞艇带至空中安葬。相传这样的方式可以让逝者的灵魂飞升至云端,和伟大的机械之心一起,静静守护着整个大陆。 这样的丧葬方式每天都在进行着,雪茸对此也见怪不怪。他更感兴趣的其实是殡仪中心的飞艇——这里应该也有燃料。 可有飞艇的地方就少不了一层又一层的猎犬,雪茸光是从二楼向下眺望,就被扑面而来的狗味冲得一阵头皮发麻。 他必不可能冒这个险的,除非有靠谱的狗长官替他撑腰。雪茸有些遗憾地趴在二楼的阳台边,在短暂的半天时间内,再次思念起闻玉白来。 与此同时,埃城最好的一家酒店内,活着就被人怀念的猎犬先生,正满面疲惫地站在淋浴间内。 他伸手拧开室内管道系统的黄铜把手,锅炉煮沸的热水从花洒喷涌而出,浴室内顿时腾起一片雾霭。 看样子闻风清这回拿下了案子,心情确实不错,居然舍得花大价钱给自己订了一间有通了热水的酒店——现当代,虽然工业蓬勃发展,但蒸汽技术大多还是使用在军事、工业、生产领域,民用生活方面用到这种技术的,可谓是少之又少,奢之又奢。 但说实话,虽然热水可以舒筋解乏,但在背上的伤口还没好全的前提下,闻玉白现在的状态,并不太适合洗热水澡。 高于体温的热水顺着肩胛的肌理流向全身,一瞬间,结痂的伤口便化了开来,浓浓的血腥味蒸腾进一片雾气之中。 闻玉白皱紧眉头绷起嘴唇,抬头,任由血迹斑驳地爬满全身,从肩头到臂膀,每一寸的线条都不能幸免于难。 疼痛的感觉很实在,似乎连着心跳一起,牵住了整个后背的肌肉,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紧绷起来。比冷水澡还叫人冷静。 闻玉白裹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肩头的肌肉上挂了一层薄薄的水珠,也不知是淋浴未擦干的水,还是疼痛新渗出的汗。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这次的伤并不轻,无论是皮外伤,还是肋骨断裂,都需要他好生休养一阵子。 麻烦的是,大陆的医疗发展远不如工业和毒理。人们有能力用药草毒死一头大象,却偏就配不出一个能镇痛消炎、续筋接骨的方子。 每当这种时候,闻玉白能做的就只有躲在角落中静养。断骨重生靠实力,伤口抗炎看运气。 这回他的运气似乎要差一些。他手脚有些发沉地趴到床上去,后背一阵阵地钝痛,整个人也疲惫不已。 明明回去已经第一时间清理了创面,但似乎还是有些发炎,以至于现在闻玉白似乎发起了烧,全身都没什么力气。 闻玉白阖上眼睛,眉头紧皱。昏昏沉沉间,他的脑海里闪现过一个个重伤后感染死亡的战士和猎犬。恶化无一例外是从发烧开始,结局也都是一样的窝囊、憋屈、痛苦、难堪。 他觉得自己症状不重,还不至于会死去,但这不妨碍他此时此刻焦躁得难受。 “咚咚咚。”将睡未睡之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他听得出门外的是闻长生。 闻玉白微微睁开眼,应道:“进来吧。” 随着门“吱呀”一声,一只叼着篮子的伯恩山犬摇头晃脑地走进房里,末了还不忘关上房门。 “汪!”闻长生将篮子放到他的床边,乖巧地摇起尾巴——里面有餐食和水,闻风清的心情看来是真的好,今天的伙食可谓前所未有地丰盛。可惜今天的闻玉白是半点儿胃口都没有。 看见闻玉白一副恹恹的模样,闻长生警觉地立起耳朵,在他的床边绕了一圈,接着很快变回了人形。 “哥,你伤得好严重哦!”闻长生惊叹道,“伤口都红了!还在冒血呢!” 闻玉白不想说话,只是微微侧身,将脑袋撇到另一边去。 闻长生说:“不过没关系,主人让我去帮你拿药,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药?”闻玉白疲惫地将双眼睁开一条缝,狐疑道,“哪里来的药?” 他太过了解大陆的医疗水平,以至于说到药,他的第一反应是,闻风清终于忍不住想要把自己毒死了。 “是主人在老家时候的老相识了!就在埃城本地开药铺的,但不是大陆的药方,所以放心用吧!”闻长生摇着尾巴道,“很巧呢,据说他前不久因为兜售非法药物被关了,今天刚刚解除监禁,不然还真找不上他!” 刚一说完,闻长生便放下菜篮子,开开心心地变回犬状就去找人开药了。 闻玉白发着烧,大脑有些短暂的罢工,直到闻长生离开很久,他才想起什么般睁开了眼——东国人,埃城本地开药铺,前不久刚刚被关…… 这不是兔子的那谁吗?? 同一时间,埃城旧教堂内。雪茸目送着漆黑的殡葬飞艇升空,怅然若失地转过身去。 一回头,正巧看到了墙壁上的日历,他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许济世刑满释放的日子! 虽然是自己一手把人送进去的,但能再次重逢,雪茸自然也是分外开心。 他兴致高昂地回到房间,找到正在晒太阳打盹的梅尔:“今天老师就能出来了!我去打两瓶酒给他接风洗尘!” 梅尔懒洋洋抬起眼皮子,在太阳下伸了个懒腰,变回人形,礼节性问道:“要不要我陪?” “不用!”雪茸开心道,“现在整个埃城都知道我是救人的大功臣,猎犬也已经走了,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安全的时候了。” 梅尔不爱掺和雪茸的社交场,也正巧讨厌药铺子里刺鼻的草药味,更不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围着这祖宗转,便顺势而为道:“行。注意安全。” 一转眼,雪茸便没了影儿。 见许济世的心情也许没有那么迫切,但是向自己的老师炫耀自己也当老师这件事情,可是憋不了哪怕一秒钟。 雪茸沿街打了两瓶最好的酒,又搭了辆马车,一直坐到那曲径通幽的林子前。 雪茸一向觉得,许济世把药铺选在这么一个连马车都开不进去的小破地,就是对他非法行径最大的欲盖弥彰。事实证明,不管他躲在哪里偷偷卖他的药丸,该被抓的还是逃不掉。 下了车,一路晃荡着酒瓶哼着小曲儿,朝着林子深处进发。他早在脑子里一遍一遍打好了草稿,一会儿该怎么跟许济世好好炫耀自己当老师的事情。 他的步子也是肉眼可见的轻快,要不是心脏不行,他怕不是走着走着都能跳起舞来。 眼看着“神医药铺”的招牌就在不远处,房间里还传出幽幽的灯光,雪茸便知道许济世已经回来了。 顺着熟悉的草药香味,他加快了步子,可走到门前处刚准备推门,手里的动作便僵在了原地。 “嗯嗯,好的!”一声温和又明朗的男声从门口传来,“药粉外用,药汁擦拭,药渣湿敷,我都记住了!” 虽然对方的声音人畜无害,但是雪茸几乎是下意识地拉响了红色警报。 他第一反应是躲起来,但是不知是不是同样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还没等自己有任何动作,门对面的人以极其惊人的速度推开了门——“哗!” 没来得及逃走的雪茸僵在原地,看着门后的人—— 高大的身材、漆黑的瞳仁、下垂的兽耳。 一只陌生的猎犬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他黑洞般的双眸正直直望着自己。和他方才温润阳光的声音不同,此时他看自己的目光没有任何感情与波澜。 似乎只这样望着,便能一层层剥开他的外皮、啃噬他的血肉。 雪茸几不可闻地握紧了手杖,心跳也忍不住加速—— 他有预感,自己应该是被识破了。 第45章 目光女神045 雪茸很清楚地感受到,眼前这家伙和闻玉白完全不同。 如果说,闻玉白身上属于人类的克制和理性,让自己在忌惮他的同时,时不时还能生起欣赏他、调戏他的欲望,那对于眼前这家伙,雪茸却只能升起一个念头——快逃,彻底远离。 这只猎犬从思维模式到行为特征上,都是完完全全的兽类,他不会对猎物有任何的同情、怜悯,也不会去思考厮杀和狩猎背后的意义。 被这样的家伙擒住,自己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可此时,再做反应也为所欲为。从意识到身份被识破,到对面的家伙变成巨犬的模样,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雪茸也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抬起了手杖,他根本来不及有其他动作,只知道这一刻,自己如果不能一枪崩了这狗的脑袋,那被咬掉脑袋的一定就是自己。 可根本不等他扣下扳机,那高大的猎犬便已经逼到了自己的面前。 “啪”的一声,手杖被打掉到了一边,雪茸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那猎犬生生扑倒在了地上。 雪茸睁大了眼睛,尽管这时隐藏身份的价值已经微乎其微,但他还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才忍住没让兔耳朵掉出来。 他死死盯着那巨犬漆黑的双眸,死死咬着后牙,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只被摁在爪子下的白兔,楚楚可怜、毫无反抗之力,但在那猎犬看不见的视觉死角处,他却悄悄弯起右手的手腕,试图去够藏在袖管里的那把匕首。 或许是这猎犬被下了“留活口”的命令,他这样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却迟迟没有咬断自己的脖子。 既然这样,自己也就不必客气了。 雪茸几不可闻地深吸一口气,脑海里快速计划着——左手从下往上锤击他的下巴避免撕咬攻击,右手打好配合,用匕首直接捅他的心脏,整个过程必须快准狠、一气呵成。 机会只有一次…… “啪。”轻轻一下,匕首落进右手掌心。 也就在这一刻,猎犬感受到了他的异常,漆黑的眸子轻轻向下扫了一眼。只一瞬间,猎犬就改变了策略,爪尖爆出来的一瞬间,腾然升起的杀气也几乎要把雪茸压死在了地上。 他已经决定要杀自己了。雪茸也快速展开匕首——好巧不巧,自己也是铁了心要杀他。 雪茸挥起匕首的一瞬间,猎犬的爪子也朝着雪茸的脖颈挥去,可就在两人同时抬手的那一刹那,身后传来一声冷厉果断的命令—— “长生!住手!” 那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却遥遥散发着叫人不敢违抗的压迫感。 几乎是违反惯性的,猎犬的爪子急停在了雪茸的颈前,雪茸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举到半空的手也顿了下来,接着悄无声息地将匕首藏回袖中,面上重又恢复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此时此刻,身后的人又平静道:“长生,放开他。” 猎犬收回了爪子,杀气也在顷刻间消失了,将雪茸丢在原地,转身对来人屁颠屁颠摇起尾巴来:“汪~!” 危机解除了。雪茸松了口气,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许久才缓过神来,慢慢坐起。 不远处,换了一件新大衣的闻玉白,正面色冷峻地朝他们走过来。 案子都已经结束了,那家伙居然千里迢迢又救了自己一命。雪茸想不明白他的动机,但还是满心地庆幸。 他心里清楚得很,要不是闻玉白及时出现,自己想拿一把刀子搞定面前这只猎犬,几乎是做梦都不可能的事情。 一转眼,面前的猎犬又变成了人类,摇着尾巴开心地绕到闻玉白身边:“大白哥!” 能这么称呼闻玉白,看样子他们关系确实亲近。雪茸坐在地上,一边深呼吸抚平自己的心跳,一边暗中观察着两人的互动。 猎犬此时也看向雪茸,欢喜地指着他道:“这是那只兔子!我们抓住他吧!” 卧槽……雪茸被那家伙指着,全身都冻住一般冰凉僵硬。 虽然知道那家伙已经看破了,但就这么大喇喇当众戳穿自己,这也太刺激了?! 对于这种过于直白精确的指认,雪茸虽然心虚到了极点,却不忘第一时间狡辩:“……什么兔子?” 果不其然,那猎犬根本不听自己的狡辩。可另一边,自己跟闻玉白的合作也已经结束了,又一阵不妙的猜想爬上心头——难道这家伙大老远赶来,就是为了亲手撕了自己?? 雪茸瞬间脑补出二犬撕兔的血腥场面,两眼一阵发黑,但坐以待毙从不是雪茸的作风,绝望中,他还不忘悄悄伸手,企图抓住掉落到一边的手杖自保。 可他刚一动,那垂耳猎犬黑漆漆的眸子就直盯上自己的手指。他的神情始终是笑眯眯的,可因为瞳仁太黑太大,越看越是瘆人。 “……”雪茸乖乖停下手中的动作,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接着小心翼翼抬眼看向朝自己走来的闻玉白。 还能怎么办,这个关头,他只能期待闻玉白不要辜负自己身上残存的人性了。 眼看着那垂耳猎犬又要回到自己的身边,而闻玉白依旧抱着双臂不作声,雪茸愤怒地瞪着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怒吼:“老白,你说句话啊!!” 似乎是故意想看他出洋相,一直到猎犬逼到自己身旁,雪茸害怕地闭上眼,全身都开始很明显地颤抖起来,面前才传来闻玉白懒洋洋的声音:“你认错了,他不是兔子。” 猎犬和雪茸这才同时抬头,用清澈又迷惑的目光看向他:“?” 闻玉白不徐不疾地解释道:“这是我在埃城办案认识的朋友,因为任务需要,身上沾了兔子味儿。” 这样解释,好像有点随便了,这家伙真的会信吗?雪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那垂耳猎犬,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这样吗!”猎犬又回头,用黑漆漆的眸子仔仔细细盯着雪茸看了许久,然后开朗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那是我认错了!真是抱歉呀先生!” 诶?就这样信了吗??雪茸有些惊悚地睁圆了眼,比他说一句不相信还要意外一百倍。 见雪茸呆坐在地上不起来,闻玉白走到雪茸身边,居高临下地朝他伸手,眼中似乎带着几分玩味:“吓傻了?” 看样子他真的很想看自己出丑了!雪茸想打开他的手,又看了一眼一旁注视着自己的猎犬,咬咬牙,还是选择把演技贯彻到底。 “不用拉我,小心扯到背后的伤,”他体面地拒绝了闻玉白伸来的手,转身把手杖摸进怀里揣好,这才咕噜一下爬起来,装得一脸殷切,“诶呀玉白呀,你怎么自己来了?我还打算找许医生给你开点药送过去的呢。” 闻玉白看他这副为了活命强行假惺惺的模样,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还没等他说些什么,一边的垂耳猎犬就开心地摇摇尾巴:“巧啦,我也是来给大白哥开药的!不用麻烦您破费啦~” 这回,这垂耳猎犬似乎已经完全收起了杀气,摇着尾巴看着雪茸,倒也是蛮温和的。 接着,猎犬又转身问闻玉白:“所以大白哥,你怎么来了?” 闻玉白理所当然道:“转述病情难免有误差,还是上门求医放心些。” 猎犬果然听什么信什么,心领神会地点头:“说的是!” 眼看着闻玉白和猎犬要朝药铺里走去,雪茸抬腿就想跑,却被闻玉白喊住了:“怀特先生不是很担心我吗?现在这么着急走了?” “……”可恶。谈合作的时候还好声好气地哄着自己,现在一拍两散就处处给自己使绊子,果然是个卸磨杀驴的坏种!雪茸咬牙启齿,但他知道那猎犬一直在盯着自己,便只能硬着头皮跟他们一起进了许济世的店铺。 大抵是没想到,前脚刚送走一位出手阔绰的客人,客人后脚就给自己领回来了两位祖宗爷——还是联手把自己送进去关了十五天的祖宗爷。 许济世看见轰轰烈烈闯进门的三个人,脸黑得比雪茸的脸还黑。 闻玉白看着面色铁青的许济世,弯弯眼睛:“许医生,又见面了,不知道这段时间您过得怎么样。” 自己过得怎么样,你不比谁都清楚!许济世的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却还是很敬业地挤出属于生意人的笑脸:“大人,托您的福我好好休息了一段时间,您可真别说,这段时间作息规律了,感觉精气神儿都好起来了!” 闻玉白也笑了笑,没再和他掰扯下去。一旁的垂耳猎犬开口道:“医生!刚刚说的病人就是我哥,麻烦您帮他直接看看吧!” 说到这里,许济世和雪茸几乎是同时迅速和对方对视了一眼。 雪茸知道许济世心里在想什么——比起这人日后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的帮助,猎犬的身份显然给自己带来的危险要大得多。想要彻底除掉闻玉白这个心腹大患,现在应该是绝无仅有的好时机了,只要许济世在他的药方子里加点料,杀死他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但他们能想到的事情,对方怎么可能想不到。还没等许济世脑子里配出毒药方来,那垂耳猎犬便不失礼貌地开口道:“还请许医生不要耍什么花招,我已经记住您的气味了,出了问题可以随时找您麻烦。” “……”许济世的笑容僵在脸上,接着尬笑道,“大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医者仁心的,哪儿来的耍花招这么一说……” 这话换闻玉白说,自己都觉得还有迂回的余地,但话是那黑眼睛猎犬说的,雪茸十万个相信,要是闻玉白出了问题,他是真的会狠狠咬死许济世,顺带送走今天在场的他自己。 刺杀计划失败,许济世只能彻底抛弃不切实际的想法,低眉顺眼地请人坐下来查看伤势。也直到这时,许济世这才看清闻玉白的脸色,有些讶异道:“脸色和唇色这么白,失血有些严重啊,请快些让我看看伤口。” 终于进入了就诊环节,闻玉白的情绪也总算放松不少。解开眉头的一瞬间,疲惫和不是就顺势爬上了面颊。 他伸手脱下了外套,接着一颗一颗解开衬衣的扣子——说实话,他现在有些后悔让兔子进来了,他一点也不想让那家伙看见自己的伤口。 可此时此刻,雪茸倒是来劲了。 一直以来,他都对闻玉白的身体非常感兴趣。 在此之前,他最多也就隔着一件薄薄的上衣,看到闻玉白的肌肉,也就是那样若隐若现的惊鸿一瞥,都能让他对那流畅饱满的线条恋恋不忘,更别说看到真身该是什么样的一番光景了。 看着闻玉白缓慢脱下衬衣、却又因为牵扯到伤口而顿住的动作,雪茸赶紧体贴地伸手接过了他的衣角:“玉白你别动,我来帮你。” 闻玉白的动作愣了愣,听着他那声故意恶心人的“玉白”,下意识想拒绝,但只是微微一个躲闪,后背就扯得生疼。他顿住的功夫,身后的家伙已经轻轻拉下了他的衣袖。 应该是怕扯到伤口的血痂,雪茸的动作非常小心缓慢,整个过程没有逾矩,也没有任何直接的接触,这让闻玉白感觉好受了些。 当然,雪茸本人也确实没有什么逾矩的想法——比起贪图美色这一方面,他主动攀上来帮人脱上衣,更多的是想恶心对方一下,以报刚才的嘲讽之仇。 但这一份玩弄的态度,在他轻轻揭开衣角的一瞬间就立刻收敛了。 他猜到闻玉白伤得不轻,但真看到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那人应该是系统学习过外伤处理,整个背部缠绕了几圈绷带,手法看上去相当专业熟练,但即便如此,还是能看见殷红的鲜血往外渗透着。 除此之外,他的肩膀、腰侧等等没有绑上绷带的部位,还分布着细细密密、凝出血痂的伤,不怎么晕血到雪茸看得都两眼一阵发黑,根本无心注意注意什么背部肌肉线条了。 原来这家伙伤得这么重。雪茸脑袋嗡嗡的,忍着心口一阵一阵的憋闷,轻手轻脚帮他摘下了衣服。 衬衫彻底剥落的时候,两人几乎同时长松了一口气——这确实是个大工程,闻玉白虽然一声不吭,但也疼得一身冷汗。 即便是没有直接触碰,近距离雪茸也感受到了他体表散发着的高温,转头皱着眉对许济世说:“他的身体好烫啊!” 许济世的表情也凝重起来,赶紧伸手帮忙一点点拆开他的绷带,一边看着背上骇人的伤口一点点水落石出,一边感叹道:“我的青天大老爷,这是什么身体素质,都就这样了醒着自己走过来,再多几步血都要流空了……” 闻玉白没说话,苍白的面孔上露出一丝痛苦。在闻长生的搀扶下,他缓慢趴下身来,让许济世给他处理伤口。 雪茸胃口浅,看不得这些血呼啦几的场面,只觉得牙齿一阵发酸,赶紧背过身不敢回头了。 闻玉白瞥见他这副样子,开口道:“回去吧,这儿也不用你操心了。” 自己待在这里确实没有什么价值,一边还有个同伙能照顾他,雪茸如蒙大赦,恨不得立马掉头就跑。 但一转头,看着闻玉白几乎惨白的肤色,又看着许济世对着一片伤口无从下手的模样,雪茸预谋逃窜的步伐也顿在了原地。 说到底,这人的伤是怎么来的,他心里门儿清,要不是为了护着自己,以他的实力,根本不至于被那三头犬伤成这个样子。 这一刻,雪茸那打娘胎里就几乎不存在的良知和愧疚感,忽然一下子冒出头来。 他劝自己,这也正好是个机会,跟许济世偷学点医术、偷窥点方子来——这样功利性的想法,便一下子让他的别扭变得心甘情愿了。 “我留下来搭把手帮帮忙吧。”雪茸弯起眼睛,“毕竟闻长官受伤也是因为我,就这么走掉我过意不去。” 雪茸一开始假惺惺地演戏,闻玉白就一阵生理性的头晕目眩。他不吭声了,乖乖地闭上眼睛等待许济世给自己清创。 一看那人的伤口开始冒血,雪茸赶紧痛苦地撇过脸去,将准备起身抓药的许济世摁回位置上:“要配什么方子,我去给你拿,您专心给他清创,不要耽误时间!” 这小子天天八百个心眼子想骗自己的药方,许济世怎么可能不知道,但这么多人盯着,还有个随时准备用自己一命抵一命的,他也确实抽不开身。 可恶,天知道自己一个祛腐生肌的方子能保他多少年饿不死,要是这没良心的转头拿着自己的秘方抢客户可怎么办?! 许济世一边屏气凝神地帮闻玉白清理,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小怀特啊,你还要在埃城待多久?” 雪茸当然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坦然道:“不会多久,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我收拾收拾行李很快就走。” 言外之意是,自己根本不会久留,不用担心自己留在这里跟他抢客源。 一想到这家伙现在已经是个通缉犯了,许济世心里的戒备便也放了下来:“左边柜子,从上往下第三排,从左往右第四个抽屉,取五克磨成粉,第六排第三个抽屉,取三克……” 这人对药方子的保密工作做到了极致,大抵是怕闻玉白和他的同伴把秘方剽窃了去,甚至不直接报药名,而是靠着高超的记忆直接报了药材的坐标,让雪茸去找,十有八九结束之后他还会自己打乱药品的位置迷惑对方,以确保万无一失。 这小气鬼,雪茸在心里忍不住吐槽,小气到心思如此缜密的程度,都成了一项特长了。 拿笔唰唰记好坐标,雪茸便马不停蹄去拿药,很快,他就把这外伤药的方子抄了下来——很好,有这个方子在手,简单的外伤可以自己处理,真要实在缺钱,也可以接点非法行医的生意。 口头上答应归答应,真有必要的时候,雪茸还是会毫不犹豫拿着偷师来的方子,光明正大地跟许济世抢客人的。 抱着一堆药材回到堂屋的时候,许济世正在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嘴碎着: “哼,也幸亏那个姓闻的没完全忘了本,还念着老祖宗的东西。要是都信奉你们西方人放血疗法那一套,你早就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雪茸眨了眨眼,迅速处理起这句话来——许济世是个东方人,闻玉白虽然有个东方名字,但长相完全不是黄种人的模样,一旁的大耳朵猎犬更是纯正的西方人长相。那么他口中“没忘本的姓闻”的,又是谁? 许济世说话的时候,闻玉白正耷拉着眼睛,完全不想搭理他的絮絮叨叨,可等雪茸抱着药站到他面前,闻玉白下意识抬眼看他,便从他那漂亮的双眸里读出了强烈的好奇和过度的思考。 闻玉白知道他在好奇什么,于是懒懒开口替他解惑:“他说的是我跟长生的饲主,也就是训犬师。” 听他这么一说,许济世才发现雪茸回来了,转身接过他手里的药材。顺口帮他厘清了全部的人物关系—— 眼前这个垂耳猎犬名叫闻长生,和闻玉白拥有同一个饲主,名字叫闻风清。 “我跟那姓闻的认识很久了,掐指一算大概都他大爷的快二十年了。”许济世表情麻木地回忆着,显然并不是很珍惜这段缘分,“我们都是东方大陆的夏国人,来这里之前都是通过科举考进朝廷为官的。刚见第一面的时候我就知道跟这家伙合不来,后来果然,我们政见不合,性格也很不合,见面就得吵架,总之就是关系非常差了。” 雪茸结识许济世有段时间了,倒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以前的事。 这人居然以前是个朝廷当官的。雪茸把他上下扫视了一通,看着他一身随性的破烂,十分的难以置信。 “喔!”闻长生听得十分起劲儿,“我还以为您和主人关系很好!我觉得主人很信任你呢!” 许济世抬了抬眼皮,继续麻木道:“关系好绝对谈不上,不过后来,我们又差不多前后脚漂到了这儿,难得能遇到个老乡,那些过去的恩恩怨怨也就无所谓罢了。” 说完,他又着重强调了一遍:“关系绝对不算好!我还是很烦他那个臭脾气!!” 闻长生也不护主,只是饶有兴趣地摇着尾巴听他唠嗑。 不得不说,虽然许济世话密了点、人烦了点,但医术确实是没得说。 他的手又快又稳,眨眼的功夫,闻玉白背上的伤口就在他飞出残影的手下干净起来。 雪茸只是瞥了一眼操作过程,就被吓得一阵阵冒冷汗——以他的脆弱程度,有人在他的耳朵上拧一把,他都能疼得哗哗流眼泪,更别提像眼前这般,把人撕裂了又缝上,剥开了再合拢…… 这样的经历必然是剧痛的。闻玉白的身体始终紧绷着,他的手一直死死抓着床沿,指尖早已经没了血色,全身还时不时随着许济世的动作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他身下的床单都快被冷汗浸湿出了人形,可自始至终他也强忍着一声不吭。 这是要面子吗?雪茸都有些被惊到了——这家伙的自尊,看起来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贵重。 有了雪茸帮忙打配合,治疗流程走得飞快。 伤口处理完毕的一瞬间,闻玉白明显感觉后背倒舒服了很多,面色也好看了不少,松了口气之后,便是长久的虚脱。 许济世说:“您先在我这儿观察一会儿,过两个时辰确定伤口没有问题,烧退了之后,你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闻玉白疲惫地点点头:“谢谢。” 没想到这人还怪有礼貌的,许济世有些意外——没想到闻风清那不懂礼数的狗东西,养出来的狗倒还真有点儿素质在身上。 雪茸忙完了,也偷到了药方和处理方法,便也迫不及待想从两条猎犬的房间逃离。可他刚一抬腿要跑,闻玉白却开口道:“对了,先别着急走,我还有一些事要跟你讨论。” 嗯?雪茸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的闻长生就非常有眼力见地起身:“你们聊!我先走啦!不该听的我不听!” 说完就扯着许济世一起离开房间。 许济世也是一脸懵地被人从房间拖走了,临走前还不忘抓住每一个潜在客户,转身就抓住闻长生的手:“小兄弟,不瞒你说,从你进门起我就看你印堂发黑,命中定有血光之灾啊!要不要我帮你看看生辰八字,给你挑个转运石挡一挡……” 闻长生拖着他的动作依旧坚毅有力:“不用啦先生!主人特意叮嘱我,除了你的药方子之外,不能信你哪怕半个字,尤其不能购买您给我推荐的迷信产品……” 眼看着两个人热热闹闹地消失在了房门外,雪茸快速关上门,转头望向闻玉白:“什么事?” 闻玉白精力很差,没工夫多说什么,只是坐起身来,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小个小小的证物袋。 看到那袋中之物时,雪茸瞬间睁大了眼睛——那正是自己心心念念许久的“幽火”手表,和它燃烧着紫色焰火的机芯。 闻玉白将袋子递到他的手中:“拿去吧,不用客气。” 第46章 目光女神046 接过证物袋的一瞬间,雪茸激动得心跳加速,兔子耳朵都快憋不住了。 天知道他做梦都想拿到这个,这回闻玉白不告而别,他还以为自己相当于白忙一趟,没想到他居然主动送给了自己。 但他还是忍不住狐疑起来——是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吗?他怎么知道自己想要机芯?既然现在案子已经结束了,这人凭什么帮我?难道是引诱自己的圈套?可他真想要动手,随时随地都能轻松要了自己的命,还有必要耍什么心眼儿吗? 思忖了片刻,雪茸还是先把袋子收进怀里,接着才抬头问道:“谢谢,但是为什么要特意给我这个?” 对于他的质疑,闻玉白没有丝毫的意外,十分平静地解释道:“算是还你的人情。” 雪茸有些意外地笑起来:“我以为你在地底救我一命就已经足够还清了。” “那是我给你带来的额外风险,本就不应该发生的。”闻玉白淡淡道,“这条线索算是你答应帮忙的酬谢,这样应该就彻底还清了。” 没想到这人记仇也记恩,他心里就跟有个账本儿似的,虽然很少吭声,但每一笔账都仔细记着,有必要的时候随时拿出来清算。 但雪茸并不想跟他彻底还清,还清了可就彻底变回敌人了,怎么想都对自己没有好处。 “我可没有说过我要这东西。”雪茸说,“案子都结束了,手表给我有什么用?” 闻玉白抬起眼,直直盯着他,末了轻笑一声:“无所谓,要不要是你的事,给不给是我的事。” 其实他们都一清二楚,雪茸拿到袋子时激烈的心跳,就已经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了。 雪茸还是不死心:“那我刚刚留下来照顾你的事情,就这么抹平了?” 闻玉白一副把他看透的淡然:“你留下来真是为了照顾我?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账可不是这么算的。”雪茸摊开手,“不管我抱着什么目的留下来,你收了我的好处是事实。” 闻玉白不禁轻笑出声,无奈道:“行,你要怎么还?” “我现在不要你还,等要是下次有缘再见,我再择机找你讨债。”雪茸说,“当然,最好的还债方式,还是不要再见了。” 一笔小恩小惠,必不可能换那家伙留自己一命,所以这样的立场,能不见,最好就是不要再见了。 闻玉白没有回应,只是摆摆手,便侧身躺下,闭上眼歇息了。 雪茸看了一眼他背上一圈圈的绷带,确定他的状态还可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见了,祝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拎着没能送出去的酒,雪茸回到住处,却发现梅尔把行李都收拾好了,本人却并不在屋里。 着急跑路的雪茸只能四处打听,到处寻找他的靠谱管家。找到梅尔的时候,那家伙正变成黑猫的形态,趴在“糖果诱惑”的客座,抬头遥遥望着正被拆迁的舞台。 眼前,那台雪茸弹奏过很多遍的钢琴正在被人推走,梅尔就这样目送着钢琴被移到台下,直到彻底看不见了,这才轻轻摇了摇猫尾巴,又趴了回去。 难得看见梅尔怅然若失的模样,雪茸顿时起了玩心,静悄悄走到他的背后,然后“哇”地一下,拍它的猫背—— “喵!!!”被狠狠吓到的梅尔顿时原地起飞,但弹到半空中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还没等雪茸躲闪,滞空状态的梅尔就一个转身扑过去,对着雪茸的脸就一阵心狠手辣的无影拳。 “哇!!我错了!!”雪茸立刻捂脸投降。 等这一通揍过瘾了,梅尔平稳落到桌子上,整个背上的猫毛都竖起来,一脸愠怒地朝他哈气。 “我错了我错了。”雪茸知道梅尔挠自己从来不伸爪子,就当挨了小猫几个轻飘飘的耳刮子,嬉皮笑脸地道歉,“就是感觉小猫有心事,想来安慰一下。” 听到这里梅尔彻底绷不住了,直接变回人形,只为骂他一句:“滚!!” 让滚就滚当然不是雪茸的作风,他直接把人拉到座位上坐好,掏出没喝成的酒,“咔咔”大概给他倒上:“喝点儿呗,哥。” 梅尔看了一眼他一动没动的两瓶酒,问道:“没去找他?” 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去喝个酒差点儿直接被猎犬生吞,梅尔怕不是能现在亲手给自己活剥了。 于是雪茸打了个哈哈:“他忙着呢,我没好意思打扰他,我们喝吧。” 还好梅尔不是闻玉白那家伙,光是听心跳就知道自己说没说谎,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对于大部分事情,梅尔根本懒得追问。 梅尔接过他倒来的酒,又回头看了一眼舞台,雪茸立刻精准捕捉到了。 “你到底在看什么啊?最近心事重重的。”雪茸凑过去,拍他的肩膀,“思春期?” 梅尔垮下脸,面色不善地瞪着他,雪茸便立马乖乖坐回位置上,给嘴巴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终于是闹够了,该进正题了。雪茸喝了口酒,压低了声音道:“我们估计得尽快出发了,有猎犬在找我。” 他以为以梅尔的性子,一定会立刻起身带着他火速离开,可没想到他只是抬了抬眼,淡淡道:“看你的样子,还来跟我喝酒,应该不是十万火急。” 雪茸眨眨眼,说:“是没那么紧急,那边暂时想办法糊弄过去了,一时半会儿露不了馅。” 听他说完,梅尔的眼神又下意识瞥向那舞台,看起来颇有些恋恋不舍:“那就喝完这杯再说吧。” 怎么回事儿?难道自己表演的这几天,梅尔看上了哪位在台上表演的姑娘,陷入单相思了? 这话要是问出口,梅尔绝对会把自己抓到毁容为止,为了自己的脸蛋,雪茸硬生生咽下了那份好奇。 想到这里,雪茸一口闷了面前这杯酒,内心怅然——小猫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了啊。 梅尔心事重重的,憋不出半句话,雪茸喝得寂寞如雪,坐立难安。 正当他快要忍不住端着酒杯往陌生人堆里钻时,门口的风铃“叮铃”一响,两个熟悉的少年叽叽喳喳走了进来。 莱安:“咱们还是不要喝酒了吧,喝多了你身体受不了,一会儿又得昏过去……” 莱安肩头的OO点头:“啾啾啾!” 沙维亚:“你这话几个意思!你是瞧不起我的酒量?!” 莱安:“不是……我……但是……” 一看来了熟人,快要闷炸了的雪茸立刻兴奋起来,朝他们挥挥手:“来!正好!我这儿有酒,咱们一块儿喝呗!” “来了来了!!”人菜瘾大的沙维亚立刻捧起OO、拉起莱安,小跑着颠了过去。 但嘴上说着要喝酒,真坐到雪茸面前之后,沙维亚犹豫了再三,还是找服务员要了一杯果汁。 雪茸也不爱强迫人喝酒,给莱安斟上一杯,又给OO倒了一小勺清水,每个人每只鼠的面前有东西能喝,便足够他炒热气氛了。 “来来来,今天这杯酒,是为了感谢大家的通力协作,庆祝我们这次的行动圆满成功!”雪茸一喝酒,话就变得又碎又多,“同时也要跟我们的沙维亚小朋友告个别,我们这一趟来去匆匆,估计很快就要继续启程了……” 正在吭哧吭哧喝果汁的沙维亚抬起头来,直直望向雪茸。 “感谢沙维亚小朋友,这次真是帮了大忙。”雪茸端起酒杯要跟他敬酒,絮絮叨叨说起客套话来,“只可惜你不能跟我们一起……” 听到这里,沙维亚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果汁,盯着雪茸的眼睛,非常诚恳认真地问道:“那你希望我跟你们一起吗?” 完全只是说客套话的雪茸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吓得酒都醒了,半天只发自肺腑地发出了一声:“啊?” 听到这里,莱安也吓了一跳,赶紧小声道:“不不不,这不方便吧,你这边还有公务在身……” 正趴在勺子边喝水的OO也惊悚地抬起头,疯狂地摆起小爪子,企图阻止他。 但沙维亚完全忽视了他们俩的阻拦,继续望着雪茸:“我是说,我想跟你们一起走。” 喝了不少酒,雪茸的脑子还有点糊糊的,酝酿了半天,才抬眼望向沙维亚:“……你脑子坏了?” 他又皱起眉,质问沙维亚:“你知道我们是谁,要去哪,去干什么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我们走?” “因为我有直觉。”沙维亚直视着雪茸的眼睛,语气十分坚定,“我能感觉到,你们身上有我从小到大最憧憬的、最向往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桌子上的其余三个人和一只鼠瞬间像是见了鬼一样,陷入了诡谲的沉默中。 雪茸也觉得他眼瘸了,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于是借着酒劲掏出了手杖,枪口指向沙维亚的眉心:“再他大爷的乱说我就开枪了。” 沙维亚一脸平静:“你不敢,这么多人的地方,你不敢开枪。” 雪茸被他气笑了,三两把给人拽到酒桌旁的墙后,梅尔见状,也赶紧带着莱安赶过来,随时准备收拾烂摊子。 在无人的角落,雪茸重新拿枪指向沙维亚的脑袋:“现在我给你看看我是谁,你再决定是硬着头皮跟我,还是被我现在枪毙。” 面对他的枪口,沙维亚没有半点恐惧,眼睛只盯着他的左手,来到了他的头顶。 雪茸轻轻用指腹在头顶揉了揉,接着他呼吸一凝,发丛中便“噗”地冒出两只通体雪白、耳尖有些渐变灰的兔子耳朵。 莱安紧张地围观着,雪茸也在观察着沙维亚的表情,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看见自己的雪兔耳朵,这家伙的眼里除了惊讶之外,没有半点儿恐惧和害怕。 是不认识自己吗?雪茸刚准备开口自爆身份,沙维亚便问道:“你是那个……炸了飞艇的BUNNY?” 莱安叹了口气,撇过头去。他知道,以沙维亚这个认死理的性格和雪茸心狠手辣的程度,这位刚结识不久的同龄人,今天估计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雪茸弯弯眼睛,皮笑肉不笑地拿枪指着他:“是,怎么样?” 沙维亚眨了眨眼,语气却很坚定:“我还是想跟你一起。” 雪茸有些嘲讽般冷笑起来:“你是觉得一个逃犯身上,有你追求的东西?” 沙维亚点点头:“我觉得有。” 这家伙的神情不像是为了活命而找借口,雪茸觉得自己看不透他,眯了眯眼:“你要知道,我可是个无神论的罪人。” “如果神明会因为一个人的质疑而降罪于他,那么我认为,这个神明也没有信奉的价值。”沙维亚说,“不管是教会也好、皇室也好,如果不能给大家带来真正的幸福和自由,那都不是我要追求的东西!” 越是听他这么说,雪茸越是觉得他找错了人,甚至懒得举枪瞄准他,冷笑道:“我能给大家带来幸福和自由?你是说搅乱‘神耀日’、还是炸了飞艇?” “但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不是吗?”沙维亚说,“炸飞艇之前,你甚至特意疏散了人群。” 雪茸最怕被人戴高帽,尤其是硬要说他善良,这种话真的会让他一阵阵头皮发麻:“我只是讨厌血腥的东西……” “但至少能证明,你不会主动去害人。”沙维亚说,“这已经很难得了。” 雪茸就是长了八百个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沙维亚对人性的要求标准可以这么低。他只知道这一通上价值让他脑袋生疼——他是个务实派,最搞不定的就是眼前这种满腔热血激情的理想主义了。 “当然,如果你们实在不愿意收留我,那我就不强求了!”沙维亚后退了一步鞠了一躬,虽然话说得硬气,但是眼泪又已经开始往外飚。 雪茸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却没把话说死:“我没说不收,但是你也得告诉我,为什么要收。” 沙维亚的眼泪瞬间收住,抬起头,眼睛闪亮亮的:“我会打架!” 雪茸无动于衷,把莱安推到他的面前:“我们有比你更能打的。” 沙维亚再次对莱安面露愤恨,接着又道:“我可以帮忙打听消息!” 雪茸用下巴指了指一边快要睡着的梅尔:“他路子也很广。” “……”沙维亚咬牙切齿,实在想不出别的特长来。 雪茸抱起双臂,说:“不过呢,我看你认路有一手,或许能起到一些作用。” 沙维亚眼睛亮了起来,眼看着又快要哭出来了:“真的吗!” 听到这里,一直捏着一把汗的莱安彻底忍不住了:“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我们是被通缉的人,你一旦加入进来,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没敢说的是,自己便是如此,尽管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后悔,但是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考虑清楚了。”沙维亚一字一句,笃定不移。 话说到这个地步,雪茸实在没法再拒绝什么了——他发现这人所谓的追求很有意思,只要符合他心中标准的,哪怕和主流的宗教信仰、通用的法律规则相悖也无妨。 真是个很有原则底线,却又完全没有底线的家伙。 “行。”雪茸摊开手,答应了他的入伙——虽然这家伙打不过莱安,但身手确实还不错,多一个战力就多一分保障,更何况,虽然他看上去咋咋呼呼的,但相处几天雪茸便知道这家伙机灵聪明得很。 沙维亚能加入他们的队伍,绝对不会是他们的损失。 “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盯着你。”雪茸威胁道,“要是敢耍什么小心眼儿,你就等着吃枪子儿吧。” 沙维亚满眼坚定:“好!” “还有。”雪茸皱起眉,一脸嫌恶,“以后不要把你那满脑子的理想追求挂在嘴边,更不要一厢情愿把我想成什么好人,我不喜欢听这些。” 沙维亚立正站好,就差朝长官敬礼了:“好!!” “那就这样吧。”雪茸转身,伸了个懒腰,重新回到桌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干杯!”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神医药铺。 闻玉白终于结束了观察期,确定伤口没有大碍之后,便重新披上了外套准备离开。 和闻长生一起走出药铺门后不久,他伸进上衣口袋的手,忽然摸到了一张纸。 闻玉白停下了脚步,将那纸条在掌心展开,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整面工整秀气的字体—— “止血散:马勃30克、生地30克……” “化毒散:川连面60克、乳香60克……” “玉容膏:芙蓉叶80克……” 这是一张抄写严密规整的药方,从止血镇痛,到消炎去腐,刚刚许济世用在自己身上的药,这里都详细记下了药材、用量和用法。 纸面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和兔子独有的气味。 闻玉白读完药方,又将纸翻到背面,看到那行留言,始终紧绷的唇角终于微微扬起—— “又欠我一份人情,麻烦记在账上。” 【喉舌】 第47章 穿喉列车047 发现闻玉白顿住脚步,闻长生便立刻回过头去,正巧看见那人拿着纸条,嘴角微微上扬着。 “大白哥?心情怎么这么好?”闻长生摇着尾巴,“是到发情期了吗?” 闻玉白的脸色顿时垮下来,警告道:“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用这种词汇形容我。” “喔!”闻长生立刻改正,“是找到心仪的交配对象了!” 没等闻玉白发作,长生就变成大狗的形态,叼着满满一袋子药,屁颠屁颠摇着尾巴绕着他狂奔起来,一副好赖都听不进半句人话的模样。 “……”闻玉白懒得再与他争辩,扶了扶面上的口笼,朝酒店走回去。 回到酒店时,闻风清已经等候他们有一阵子了。 “伤口处理得怎么样?”闻风清问。 “肋骨断了两根还得静养,外伤的都处理好了。”闻玉白说,“你朋友挺靠谱。” 听到这里,闻风清的脸上露出一丝嫌恶:“他不是我朋友。” 说话间,长生连口中的袋子都来不及放下,便急匆匆摇着尾巴蹭上来求摸头。 闻风清拿他没办法,直接将大狗揽进怀里,非常娴熟地摸起他的狗头来。 “长生……”闻风清犹豫了一下,选择抬头问闻玉白,“没买那骗子的假货吧?” 闻玉白看着眼前父慈子孝的场景,不带半点儿感情:“没有。” “那就好。”闻风清松了口气,又故作姿态道,“倒不是缺那点钱,就是不想便宜了那混账。” 看样子关系是挺差的。闻玉白心道。 因为案件结束得很漂亮,得了重赏的闻风清最近心情不错,闻玉白也没什么精力跟他对着干,两个人的交流前所未有的平和顺畅。 闻风清颇有些自豪:“这个案子清除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异端邪教组织,成果显著,教会那边非常满意,尤其对你提出了表扬。” 闻玉白对此并不关心:“但是案子还有很多事情没弄清楚,手表的事情,你跟他们透露没有?” “留了个心眼,没说得那么详细。”闻风清“唰”地展开手中的折扇,微风将他的长发轻轻扬起,“我只告诉他们,这个案子背后的水很深,没说手表的事情。” 闻玉白掀起眼皮:“怎么说?还查不查?” “查。”闻风清合起折扇,“管他是谁,是多大的官儿,总会有人想要趁机搞他。” 在这片大陆之上,皇权与神权相互依存、相互制约,形成了典型的二元统治、皇室拥有着至高的权力和统治力,教会也同样有着非常强大的影响力和话语权,两边忌惮彼此、暗中较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换句话说,越是地位高的人,越有人盯着想要搞垮他。 虽然明面儿上,训犬师和猎犬是隶属于教会的势力,但多的是暗中两头拿钱的二五仔,闻风清自然也不排斥做这样的人。 闻玉白点点头:“行。” 闻风清从身后拿出了一袋钱,丢给他:“案子的奖励。” 闻玉白伸手接过,看了看满满一袋子的钱币,挑了挑眉,收到了腰间。 一旁,长生正仰着脖子让闻风清挠下巴,闻风清的手顿了顿,看着这一脸享受模样的狗子,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样子,那兔子确实比较棘手。” 闻玉白顿住了步子,回头看向那一人一狗——闻风清偏心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长生跟自己一样没能抓回兔子,也不可能像对付自己那样对待他,长生本人更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神经,任务失败也依旧乐呵着,完全没有任何挫败和失落。 但归根结底,要不是自己从中作梗,长生早就叼着兔子凯旋了。一想到这里,闻玉白就对自家这个傻弟弟产生了强烈的愧疚之意。 “长生。”闻玉白提了提手里的钱袋子,“想要吃什么,我给你买。” 长生一听,立刻摇着尾巴,蹦跶着跟着闻玉白出门了。 另一边。 虽然还没确定好下一步的去向,但先离开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猎犬的埃城,是所有人一致达成的共识。 随着案件的破获,埃城边界的封锁线也终于撤销了,而就在这样号称“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的警卫之下,地下那一群名流显贵们,却不声不响地全部脱逃,就像进出羊圈一般来去自由。 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埃城,雪茸伸了个懒腰:“事实证明,只要有足够的实力和地位,再严密的封锁线都是放屁。” “少发表时政评论了。”驾着马车的梅尔道,“天黑,要是再决定不了接下来要去哪儿,我就掉头把你送回猎犬嘴边去。” “好好好——”雪茸挑挑眉,立刻低头翻起手里那厚厚的本子。 打开阿丽塔的实验笔记时,雪茸就知道,自己这一顿没白忙活。 阿丽塔的这份笔记字迹工整、思路清晰、实验过程足够严谨、数据也足够详细。她记录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观察到“幽火”形态、性状的全部变化,她还对火焰进行了部分取样,分批次进行对照实验。 所有的结论和数据来源都非常科学,她甚至还手绘了手表完整的结构图,并记录了拆解过程,即便是拿到七零八落的零部件的雪茸,也可以毫无阻碍地将手表原封不动地组装回去。 雪茸一页一页、逐字逐句地翻看着这本笔记,着重勾出来几个关键信息点—— “打开表盖,机芯接触空气,火焰性状并无明显变化。” “表盖密封性好,机芯内并无制氧装置。” “取微量样品形成对照,A组放置在类真空环境下,B组暴露在空气中,其余条件统一。观察结论:二者燃烧情况并未产生明显差异。” …… 阿丽塔做这一系列的实验,思路很明显,结论也差不多摆在眼前了——幽火的燃烧似乎并不需要氧气。 雪茸皱起眉——可他分明记得,最开始自己在飞艇的锅炉房时,打开燃料仓的门的一瞬间,火焰明显腾跃了一下。难道当时现场还有别的助燃剂,只是自己还没发现? 雪茸相当潦草地在笔记本上写下“助燃剂”,画了个圈又打了个问号。 接着就有些疲劳地捏了捏眉心,闭上眼,靠在身后的靠椅上——颠簸的马车上看书,要不是阿丽塔的字足够好看,他都能原地吐到心脏病发了。 勉强缓过劲儿来之后,雪茸转身从袋子里拿出战利品“幽火”,直接摆在沙维亚和莱安的面前:“这个手表,认不认识?” 沙维亚和莱安几乎同时抬头对视了一眼,沙维亚第一反应是摇头,莱安却看向了雪茸。 雪茸朝他点头,示意他可以说,他才小心翼翼开口:“‘幽火’手表,我父亲也有一只……” 父亲有同款手表的事情,他之前就和雪茸提起过,但那时候他们只是透过长长的管道,远远看了一眼,此时手表摆在他的面前,他有些紧张地接了过来,第一时间是翻看表耳的侧面。 似乎是看清什么之后,莱安松了口气,说:“……不是我父亲的那只。” 雪茸闻言,凑过来:“怎么看出来的?” 莱安说:“非常明显,表盘和指针的做工比我父亲的那只精细很多……也就是说,这个表的主人的身份地位,也大概率在我父亲之上。” 马车车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莱安的父亲是大陆仅有的十位公爵之一,虽然因为没有皇室血统而排在末位,但在整个大陆也已经几乎立于首屈一指的地位了。 见没人接这个话茬,一边听得睁圆了眼睛的沙维亚,终于忍不住把话补齐:“也就是说,至少是公爵以上、甚至可能是皇室成员、或者是宗主教级别了?! 莱安不由地看向了沙维亚,纠结了许久,他终于鼓起勇气对雪茸说:“哥,要不避着点说吧,还是别让他牵扯进来了……” 可还没等雪茸说点什么,躺在沙发上的沙维亚率先不干了。 “干什么?”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目光坚定道,“我可是警督,追踪变态罪犯的行踪我义不容辞!” 莱安听了,哭笑不得道:“你知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沙维亚扭过头,梗起脖子:“我当然知道!” 少年一说话,就能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加上那橘色的头发和凶巴巴的表情,看上去确实像只无知无畏的小虎崽子,稚嫩中透着嚣张: “皇室又怎么样?宗教主又怎么样?就算是国王和教皇犯了法,也得与庶民同罪!” 莱安怔了片刻,看着他的表情,便只能无奈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雪茸拍了拍莱安的肩膀,问:“既然你父亲有这个表,那是不是证明他有什么线索?” 一听他开始打自己家人的主意,莱安脸都白了,慌忙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完全不懂这些东西的!就连做表的工匠他都不认识,不然当初也不至于费这么大劲儿才弄到这东西了!” “这么昂贵的表,总要护理和维修吧?”雪茸问,“你父亲给表做护理一般找谁?” 莱安愣了愣,说出了一个名字:“是皇家钟表行的首席机械师,诺恩·坎贝尔先生。” 听到这个名字,雪茸挑起眉,没再多问一句,直接拿出一张信纸,唰唰写下一行草字: “诺恩·坎贝尔: 想咨询你关于‘幽火’手表的问题,尤其是助燃剂方面的事,如果你了解,尽快回信告知。 ——怀特。” 看着雪茸写下这丝毫不懂礼数的文字,莱安瞪大了眼睛——要知道诺恩·坎贝尔可不是一般人,技术之高超连自己的父亲对他都分外客气。这种没头没尾、几乎扑到别人脸上直接逼问的信件,对方能回才是出了鬼了。 但他没敢说,雪茸也没解释,只是扯着嗓子让梅尔就近找一只邮鸽送信。 “找只机灵点儿的,别再把狗招来了。”雪茸说,“要走加急啊加急,要是因为送信耽误事儿了,可别把我送去喂狗。” 梅尔根本懒得听他絮絮叨叨,拿着装好的信就去寄了。 信寄好之后,马车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开着。雪茸尝试着捯饬了一会儿机芯,还没拆下来一枚螺丝钉,就一阵晕车反胃,彻底宣告任务暂停。 于是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倒在沙发床上,也不管一车等着他指明方向的伙计们,眼睛一闭,酣畅淋漓地补起觉来。 莱安和沙维亚对视了一眼,两双眼睛一个赛一个迷茫。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只能这么乖乖坐在他的对面,等着他醒来。 快到傍晚的时候,雪茸大概是做了个噩梦,双腿儿一蹬,兔耳朵直接飞出脑袋,接着便一骨碌爬起来,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我靠。吓死了,我梦到那条狗强吻我!” 对上面前两个恍惚中带着无语,迷惘中带着疲惫的人,雪茸脸不红心不跳地理了理衣领,低头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该来了。” 话音刚落,窗口便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雪茸打开窗,一只带着金徽章的特级邮鸽伸出脑袋,塞进来一只沉甸甸的信封。 诺恩真给他回信了!莱安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眼前这信封是特制的羊皮信封,火漆上还撒了金粉,署名是“诺恩·坎贝尔”,落款的位置还非常浮夸地留了一个大红唇印。 “咦呃。”雪茸颇有些嫌弃地看着那唇印,用两根手指捏着信封的角勉强拆开,里面是厚厚的几叠信纸,一打开,就是一行飘逸得连下笔都带着充沛感情的文字—— “亲爱的心肝宝贝小天使: 太久太久没有收到你的来信,看见你名字的那一刻,我以为我正在虚无缥缈的梦境里,仿佛一缕春风吹进这严寒隆冬,让我枯燥的世界开出花儿来……” 只扫了一眼开头,雪茸就面无表情地扔掉了前面整整四页纸,他熟门熟路地来到信件的末尾,那人写道: “关于你提到的事情,信件里实在不便多说。我最近人在斯洛特市的汤恩村出公务,五天之后才离开,你可以直接过来找我,我想亓亓整理我们当面可以聊太多东西。 ——永远、一直、热烈、疯狂爱着你的诺恩。” “……就知道。”雪茸冷着脸,把手里的最后一张纸揉成纸团,丢到一边,“他大爷的就是为了写这些废话,居然耽误我这么久。” 莱安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跟坎贝尔先生……是认识吗?” 说完,他就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这人女装用的化名,好像就叫艾琳·坎贝尔来着。 “认识啊,我机械学院的同学,也是我同行,是个自恋狂。他喜欢我。”雪茸想了想又把一边的信纸拿上桌,开始折纸,“他追了我好多年了,平时够烦人的,不过关键时候能派上用场就行。挺好用的。” 话说完的功夫,手上那张热烈的告白书,便被折成了一只小狗的形状。雪茸用手指逗了逗那狗,接着便扬声喊梅尔:“汤恩村——没听说过,你认识不?” 梅尔回过头:“汤恩村?大概在什么方位?” 听到他的语气中带着疑惑,雪茸从帘后探出脑袋:“说是在斯洛特市……你也不认识吗?” “斯洛特市……”梅尔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两人便同时陷入了沉默。 斯洛特市,是大陆中央偏北的一座城市,因为深处盆地、四面环山,形成了天然的要塞地形,大部分公路、铁路线经过此处都会选择绕行,因此即便位置并不偏远,但与外界的接触也少之又少。 用通俗的话来讲,这座城就像是自闭症患者在一幢市中心的房子,即便邻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但户主永远紧紧关着门窗,从不与人来往。 所以,对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能知道它的大名已经是他们的极限,具体该怎么进去、里面还藏着什么村子,便不得而知了。 雪茸:“要不我看看地图?” “得了吧。”梅尔翻了个白眼,“整个大陆就没有一张靠谱的地图。” 整个韦斯特大陆的地图绘制水平,就和当地的医疗水平一样稀烂。小一点的村庄、城镇局部地图还能勉强找到像样的,可全大陆的宏观地图,一百张就有一百种不同的模样,东南西北各不相同,走到哪里全靠运气。 地图靠不住,马车夫又碰上了经验盲区,马车卡在路中间,一下子不知该往哪走才好。 这时,另一个顶着橘色短发脑袋急匆匆挤了出来。沙维亚眨眨眼,有些兴奋道:“你们要去汤恩村?我认识路呀!” 雪茸扭头看他:“你去过?” “没有,但我认识个奶奶,就是从那边过来埃城的。她跟我聊过很多那里的事情。”沙维亚用手指在自己头顶画了两圈,“现在我脑子里已经有那边的地图了。” 没见过,光是听人隔空描述,就能在脑海里画出地图。雪茸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没想到歪打正着,还真让自己捡到个宝了。 雪茸:“说说?” “斯洛特市在埃城的西南方向,坐马车过去的话,至少要半个月的时间。”沙维亚说。 “这么远?”雪茸皱起眉,“但那自恋狂还有五天就要走了。” 沙维亚伸手在桌上拿了一张诺恩的告白书,翻过来用空白页当起草稿纸,唰唰画出简易的地形示意图和路线—— “你看,其实我们离终点的直线距离并不算太远,所以你们刚刚送信,邮鸽来回都非常快,主要是路线太绕,所以耽误时间。”沙维亚说,“最简单的方法,最近的火车站,每个月都有一班直达的列车,可以直接过穿山隧道,送我们去盆地中去——正好最近就有一班列车,加上中途停靠,只需要三天时间……只不过,你们的身份,可能不大方便坐火车……” 听到这里,雪茸乐开了花:“巧了,我们还就是最方便坐火车了。” 说完,他拍了拍一边恨不得把头塞进地底的莱安,沙维亚这才想起来——对啊,这小子可是德文公爵的孩子,整个大陆的铁路公路,可都是他们家族的产业!带几个朋友上下个列车,岂不是跟进出自家的大庄园一样简单! 果然还是有钱人活着舒服呀! 一个钟头之后,马车终于赶到了最近的火车站。 隔得老远,沙维亚就看见了比旧教堂还要高上许多的巨大钟楼,遥远却又清晰的钟鸣声响起,接踵而至的便是一阵悠长的汽笛声。远处的吊塔上,一串白雾在汽笛声中缓慢驶发。 沙维亚踮着脚打量了一圈,接着兴奋地指着那爬行的红色长虫欢呼起来:“火车!那是火车!!” 对于一个小镇上的孤儿来说,火车算是只可远观的新奇玩意儿,小时候他常和朋友们徒步半天,走到离埃城很远的铁道旁,只为每天听那一声长鸣,看那巨大的钢铁长虫载着一群西装革履的有钱人,从面前的轨道上呼啸而过。 每当这时,一群穿着破衣裳的孩子就会跟他现在一样,兴奋地欢呼着:“火车!火车!!” 火车站是个工业气息非常浓厚的地方,车站大门外,是布满了黄铜管道和铁艺装饰的围墙,车站内,到处都是静谧的机械,和充满干净的巨大的蒸汽火车。 “那个……”莱安拿出了四张票,塞到了每个人的手里,有些为难地解释道,“对不起啊,我其实可以带你们去坐私人车厢的,但是我怕太显眼了容易暴露身份,就选择了头等,你们将就一下……” 此话一出,沙维亚便惊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对他来说,能拿到火车站票,就已经是小有资产的有钱人,能买到普通车厢的坐票,更是有钱人里的人上人,头等这个词甚至出现在他耳朵里的频率都低的可怜,更不要说什么私人车厢——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唯唯诺诺、胆小又爱哭、看起来没什么主见甚至有点怂、谁都能欺负一下的家伙,是个实打实的、真正有钱的少爷哥。 雪茸显然也没想到这家伙直接搞了个头等车厢,眉尾压不住喜悦轻轻一挑,又故作镇静道:“没事,已经很好了,票花了多少钱,要不要报销?” “不用,我没花钱。”莱安摇摇头,从胸口拿出一枚吊坠——那是他的伯爵徽章,可以用来免费享受头等车厢的待遇。 看到那枚金闪闪的徽章,没见过世面的沙维亚眼睛都挪不开了,莱安被他眼里的光闪到了,问他:“想看吗?” “可以吗!!”沙维亚的眼里都要迸出星星来。眼看着人又要激动得飚眼泪,莱安没说什么,直接把徽章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他。 沙维亚就像在野地里挖到金银财宝一般,宝贝得不得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徽章捧到手心里把玩,还不忘问他:“他们不认识你吗?你可是家里的少爷啊!” “就是因为是少爷,才更不认识。”雪茸拍了拍沙维亚的肩膀,笑道,“现在皇室那边的哪个王子来你家门口买菜,你能认识么?就是这个道理。” 简单来讲,身份差得太多,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但贫苦少年沙维亚并没有为这巨大的阶级差感到难过自卑,而是再次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徽章,眼睛锃亮——哇去,他可是真的贵族少爷哥啊!!这可是他第一次看到活的贵族少爷哥!! 第一次进偌大的火车站,沙维亚看什么都新鲜,雪茸也时不时被新奇玩意儿勾引走了步子。梅尔直接拎起沙维亚的后衣,把这家伙交给了莱安,又顺势提溜起了准备乱窜的雪茸:“一人一个,看好了别把他们弄丢了。” 因为绑架的事儿,沙维亚对自己一直颇有微词,刚接到这个看护任务,莱安难免紧张不已,但沙维亚却显然并没有太多心思,反倒是直接化身成十万个为什么,拉着莱安处处问—— 沙维亚:“哇哦!!那是什么东西!!” 莱安:“列车时刻表,上面写的是不同班次的火车的运行时间,我们要坐的就是那一班。” 沙维亚:“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啊??” 莱安:“是列车站的工作人员,戴蓝色帽子的是安保,小屋子里的是售票员,戴紫色袖标的是引导员……” 沙维亚:“哇!我的天!!那是餐厅吗??火车站里居然还有餐厅?!” 莱安:“嗯,但是站内的餐厅不好吃,候车厅和头等舱有免费供应的三餐和甜品,我们就不要在这里吃了……” 沙维亚一路走一路连连惊叹,最后忍不住夸赞莱安:“你真牛!你知道得真多!!” 莱安知道这跟自己的实力无关,是自己的出身占尽了便宜,但还是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心情也轻松多了。 因为乘坐的是头等车厢,有专门的候车休息间,除了站点的服务人员以外,没有闲杂人等会来靠近他们。一路上紧张的神经松懈了些许,除了满身干劲、拼命尝着果切的沙维亚,所有人都靠在松软的沙发里睡了过去。 正当他们熟睡的工夫,相连着的另一个车厢内,闻玉白也提着行李,来到了专用的休息间。 不久前,他刚接到闻风清的指令,要求他到汤恩村寻找一位名叫诺恩·坎贝尔的机械师。 据可靠消息称,这位机械师是唯一一个跟那个手表有关系的、公开姓名的家伙,闻风清想要顺着这条线,把他背后的大鱼一起钓出来。 闻玉白来到车站,便毫不犹豫卖了独立头等车厢的车票——他的睡眠太浅,一点动静就能扰得他整夜失眠,整整三天的车程,将就着睡在普通车厢里,简直比睡在铁笼中还要折磨。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闻风清答应了路费全部报销,他的钱不花白不花,能花完就不留一分。 闻玉白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躺卧的姿势让他背上的伤口有些难受,还没来得及睡一会儿,手腕上的计时器“咔哒”跳了一下,他疲累地睁开眼睛——该吃药了。 从口袋中拿出药的时候,又连带出了那兔子留给自己的纸条—— “又欠我一份人情,麻烦记在账上。”看到这行字,闻玉白紧皱的眉头慢慢纾解开来。 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见了,这人情还有机会还上吗? 怔愣了许久,闻玉白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了。他隔着口笼,有些艰难地把药送进了嘴里,戴上眼罩,便躺着睡了过去。 这一觉无梦所以飞快,睁开眼便是列车进站了。 站厅的工作人员轻声敲响了休息室的门,提醒他准备乘车,同时还煞有其事地给他递来了一对耳塞,闻玉白拿在手里看了看,和普通的海绵耳塞不同,这对耳塞是金属质地的机械耳塞,上面还有旋钮和开关,看起来煞有玄机。 “尊贵的闻先生,您好。”穿着正式的工作人员微笑道,“这是本次列车专门为头等车厢旅客准备的特制耳塞。” “由于您所乘坐的路线较为特殊,部分乘客在行进途中,可能会出现幻听、幻觉、癫狂等特殊情况,选择合适时机佩戴该耳塞,将会最大程度地避免此类情况的发生。” “同时,本次列车的头等车厢也配备了专门的随车医生,如佩戴耳塞后仍遇强烈身体不适,无法自行解除的情况,列车将会及时为您提供专业的医疗服务。” “最后,温馨提示您,保持轻松愉悦的心情乘坐列车,避免过度紧张情绪。同时,如果您听到了不合理的声音、歌谣,或是发现您的身边突然出现了非正常的人或物品,请不予理会,并及时进行积极的心理暗示。” “以上便是本次旅行的须知内容。祝您本次旅途顺利、愉快、清醒。” 第48章 穿喉列车048 “祝人旅途清醒……?”沙维亚看了看手里的特制耳塞,感慨道,“真……还挺别致的。” 看其他人也盯着手里的耳塞,他忍不住追问道:“你们平时坐火车,也会这样吗?” 三人异口同声:“不会!” “哇哦!”沙维亚捧着手里的高级耳塞,如获至宝,“那我第一次就体验这么特别的,运气可真好!” 大家的运气再好,也不如他的心态好。莱安焦虑地看了看手里的耳塞——见多识广的他也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说是会遇到幻听幻觉,这听起来也太吓人了! 此时,好奇心点满的雪茸早已经摸清了耳塞的构造,迫不及待地塞进耳朵里。 按理说,金属的隔音效果一定很差,但取下拨片的一瞬间,一阵刺耳的“叮当”声突然响起,听力过于敏感的雪茸只感觉自己被一道利剑贯穿太阳穴,从脊梁骨麻到了天灵盖儿,整个人差点儿被直接送走。 直到梅尔娴熟地帮他摘下耳塞,他全身僵直地绷了半天,这才缓过神来:“……吓死我了!!” 这玩意儿根本不是什么隔音的耳塞,而是在耳朵里用噪音打败噪音的耳铃!雪茸揉着自己生疼的耳朵,感慨道:“这玩意儿打死我也不戴!比起聋了,幻听幻觉能有多大事!” 一群人一边叽叽喳喳研究讨论着耳塞的事情,一边在乘务人员引导下登上了列车。 头等车厢内,有足够四人休息的独立单人床,有松软舒适的靠窗沙发,有无限量供应的美食,有随叫随到的贴心服务,有消遣解乏的图书角,也有休闲娱乐的各种桌游棋牌…… 沙维亚又激动地上蹿下跳起来,梅尔二话不说躺靠到沙发上闭目养神,雪茸则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而焦虑不已的莱安还是忍不住,找乘务员打听了这趟列车的详细情况。 片刻后,他回到包间内,给大家带来了新鲜出炉的一手情报—— 这趟列车还有个外号,叫做“穿喉列车”。最初的起因,是因为要穿越群山,来到盆地中的斯洛特市,列车就必须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天然隧道,仿佛是穿过了大山的喉咙一般。再后来,因为列车上频繁有乘客出现幻听的现象,便有人传出这是“喉咙”发出的呼唤。 再玄乎一些的说法是,出现严重幻觉的人,有可能会癫狂甚至死亡,曾有人在强烈的幻觉中,选择用随身携带的钢笔直刺自己的喉咙,至此,“穿喉列车”的名字,便又多上一层“穿乘客的喉”的含义。 “不过,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会出现这种情况。”莱安解释道,“旅客出现幻觉幻听的现象,基本集中在列车穿越隧道的时间段,也就是说,耳塞并不是需要一直佩戴。” 莱安的情报再一次让包间陷入了沉默,梅尔斜眼睨向一边的雪茸,警告道:“进隧道必须把耳塞戴上。” 雪茸崩溃地仰起脖子:“可是真的会聋的啊!!” 梅尔面无表情:“随你吧,反正你要是在这里发癫自残,我就让他俩把你的兔头拧掉。” 雪茸一听,立刻抱着自己的兔头逃难去了。 随着门外列车员的提示,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响起,铁皮火车缓慢启动,随着车厢微微地晃动,雄厚的轨道音也顺势扬起。 听见车头传来“嘶嘶”的蒸汽声,沙维亚激动地趴到窗边,看着那翻滚的白雾将外景蒙上一片一片的薄纱,忍不住红着眼眶、眼含泪水地呼唤道:“喔——!!老天爷!!太酷了!!” 正式启程了,沙维亚自然是忍不住观察车厢的每个角落,梅尔安心地变成猫,窝到床边的桌子上晒起了太阳,雪茸继续掏出机芯和手表,对照着阿丽塔的笔记细细研究,莱安则拿出了桌上的今日报纸,认真翻看起来—— “第192期神耀日铆钉大教堂分站神选人员补录缺席名单”。 看到这一行大字的一瞬间,莱安的手指都僵住了,紧接着他就在一小串名字里找到了“雪茸·怀特”和“莱安·德文”。 他赶紧起身,从杂志架上找到了前几日的报纸,拼拼凑凑终于明白了缘由—— 第192期神耀日,就是自己被选上的那一期,因为雪茸炸了飞艇,那一期所有被神选中的人,都没能如约登上机械之心。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教会第一时间联合皇家警卫部队,发表了对犯罪嫌疑人及其同伙的通缉,与此同时也立即重新组织了三次补录,重新集中被选中的“神选之子”登艇。 而昨天,最后一次补录已经彻底结束,没有参加补录的人员名单直接登报公示,除人员意外死亡等不可抗力因素外,全部以“逃避神职”的名义论处。 莱安颤抖着手指仔细翻看着公示下的备注:“逃避神职”的处罚甚至比拒绝皇室兵役的后果还要严重,被神明选中却拒绝登上机械之心的人,要么在教会的追捕之下被强制登艇,要么就是享受“死人”的待遇,一切身份、待遇都彻底在整个大陆宣告死亡。 就在今天早晨,莱安·德文伯爵,已经在这座大陆上彻底死亡了。 虽然这一切都有预料,但真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公示栏中时,莱安的心情还是跟着难受了起来。 此时,坐在他对面捣鼓手表的雪茸,头也不抬地问道:“之前让你给家里写信,你没写吧?” 莱安慌忙抬起头:“啊……没有……” 自己家毕竟是有钱有势的大家族,自己的事情实在拿不出手,也真是怕连累了家人,所以虽然雪茸先前怂恿过自己跟家里通风报信,但莱安一直没敢有动作。 或许,对自己的爸爸妈妈和哥哥们来说,自己这个没用的儿子、弟弟,死了要比活着好太多太多。 他以为雪茸要开口责难他,都已经低头准备挨训了,那人却迟迟没有开口。一抬头,这人早已经忘了刚才的话题,沉浸在解剖手表的宏伟事业之中了。 此时,一旁的沙维亚终于参观完了车厢里的设备,坐回沙发边的时候,瞥到了莱安放在桌上的一沓子报纸,拿起来瞅了两眼,又看到他苦闷的表情,便立刻明白了缘由。 他从吧台拿了两罐汽水,递给了莱安一瓶,然后便拍拍他的肩膀,爽朗道:“多大点事儿!你们不是早就走起逃犯路线了吗!这算什么!” 莱安看着面前的报纸,苦笑起来,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家人看到这个会怎么想。” “不要想太多,哥们儿!”沙维亚说,“不管怎么样,家人肯定希望你能平安健康,只要你好好活着,对他们来说就比什么都好!” 沙维亚从小没有享受过家人带来的温暖,更没有承受过大家族里天然的压力与责任,自然共情不了莱安的处境。 但这么一句安慰,却及时把莱安摇摇欲坠的情绪拉了回来。 “而且咱们这是在做正确事啊!”沙维亚打开汽水儿,跟他碰了个杯,话还没说完,就把自己感动得眼泪狂流,“虽然现在没有人理解我们……呜呜,但迟早有一天,他们都会醒悟过来,发现我们多有先见之明!等到那时候,你的家人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即便莱安自己也不知道他口中所谓的“正确”为何意,但他的眼睛还是亮了起来——真的好想啊,有朝一日可以成为家人的骄傲。 一边给沙维亚递纸擦眼泪,一边喝完了汽水,莱安的心情终于彻底平复下来。火车轨道颇有节奏的音律和摇晃,就像是天然的催眠曲,很快,除了满身干劲钻研手表的雪茸,其余人都躺在沙发床上,在初春的暖阳下安稳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呲”的一声,车身的晃动慢慢停了下来,雪茸抬起头,才感到脖子有些僵痛。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刚耐不住性子想去别的车厢串串场,就听遥远处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 火车中途停靠站台,有旅客上车,自然就会有这样的动静。但雪茸的感知和听力一样的敏锐,在海潮般的人声中,他非常迅速干脆地找寻到了重点——他听到了犬类伸着舌头的吐息声,听声音,还不止一只。 他立刻转身摇醒了一边打盹的梅尔,黑猫很快睁开眼睛,顺着他的手势贴到门边听起来。 “猎犬。”两人很快达成了共识。 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也吓醒了两位人类少年。莱安慌慌张张睁开眼,就对上雪茸难得严肃的一张脸:“莱安,你刚才买票是什么流程?存不存在暴露身份的可能性?” 莱安脸都白了:“不可能,我直接用伯爵勋章订的包厢,全大陆所有的伯爵勋章都一模一样,不可能暴露身份的。” 虽然全大陆只有十个公爵,但伯爵的数量却多到成百上千,每天用勋章订包厢的也不在少数,通过购票信息摸排到他们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看雪茸还在盯着自己,莱安都快哭了:“真的……我没骗人……我不会做这种事的……” “不会是他暴露的!”沙维亚也打包票道,“他没那个胆子!” 雪茸完全没有听他们的说辞,而是用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着莱安。有那么一瞬间,莱安觉得自己都要被那人生生盯出个洞来。 就在他急得崩出眼泪的前一秒,雪茸突然弯起眼睛,方才叫人发寒的表情在一瞬间没了踪影:“嗯。我信你。” 莱安眨了眨眼,一瞬间竟不知道他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憋着的一口气也久久不敢松下来。 雪茸没再解释什么,而是转身对梅尔说:“得确定一下对面是不是奔着我们来,如果确实是,那下次传信就得另找别的途径了。” 莱安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这人在怀疑邮鸽传书的过程中泄露了秘密,回想起来第一次和闻玉白交锋也是邮鸽出了问题,他这才松了口气——至少自己是暂时摆脱嫌疑了。 一旁,梅尔点点头,二话不说变成黑猫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当前的情况下,无法确定他们的身份暴露到了什么程度,只能让变成最不惹眼的黑猫打探情报。 关好门后,雪茸转过身,从桌上找来莱安看过的那叠报纸,快速定位到了通缉令的专区——自从那天炸了飞艇之后,有关“BUNNY”的悬赏就始终占据头版头条。 截至目前来看,官方尚没有将他和“雪茸·怀特”的名字联系到一起,但随着日期的逐步推进,越来越多的目击者提供了证人证言,虽没有靠谱的人物画像,但东一句第一句的描述,已经将雪茸的整体外貌特征描述得大差不差了。 他微微蹙起眉,将报纸塞回了杂志架上,接着转身,摁响了桌上的服务铃。 摁下这个金属铃后,头等包厢专配的乘务人员就会赶来提供服务。莱安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关头雪茸居然还会主动召唤一个陌生人来包厢,但很快,他就猜到了这人要做什么,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果不其然,铃声的回音还没有消散,雪茸就转过身,迅速又平静地对他们说: “一会儿进来的服务生绑起来关好,我要他的衣服和工作证。” 作为上一个被这样绑架的受害人,沙维亚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让我参与你真的良心不会痛吗”,莱安则赶紧摇摇头,对雪茸说:“衣服和工作证我都能弄到,还……还是不要这样了吧?动静越大风险也越大啊……” 雪茸挑眉:“确定能弄到?” 莱安点头:“嗯嗯!” “行,按你说的来。”雪茸拍拍两人肩膀,“你们接待一下,保险起见我先不露面。” 天知道一句“按你说的来”,对莱安是多大的鼓励。那一瞬间他直接原地复活,腰板都重新挺直了。 说话间,门口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雪茸快速隐到洗手间的门后,接着悄悄推开一丝门缝监视情况。 厅堂外,莱安起身开门。或许是来到了自己的主场,平日里一眼识破的拙劣演技,现在居然变得相当自然,完全看不出紧张的痕迹。 还是挺有可塑性的嘛,雪茸心想。 门外,一位身材高大的男服务生,眯着双眼面带笑意站在门口:“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一旁的沙维亚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服务生的个子甚至比莱安还要高,小臂上还有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虽然不是那种夸张的肌肉猛男,但看上去也相当难对付。 他开始感谢莱安提出了新的方案,长年在社会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他,面前这家伙,他和莱安两个人配合都不一定打得过。 这体格当服务生未免也太屈才了吧?? 开门的一瞬间,莱安也有些被惊到了,但某种想要证明自己的信念支撑着他,表情只是微微有些意外,便很快调整好了状态:“您好,麻烦给我带两份潘妮托妮蛋糕,再给我带一些无盐牛肉条、苹果粒和面包虫,我带了一只猫和一只仓鼠。” 听到这里,一边的沙维亚确信这场戏只有莱安能演——别说那个什么妮的蛋糕,就是他用来喂猫的牛肉条,自己从小到大都没吃过几次。 “好的,先生。”眯眯眼服务生朝他行礼,却没着急离开,“对了,说起猫咪,请问这是您家的宠物吗?” “?”在莱安诧异的目光中,服务生不知从哪儿拎出一只黑猫来,可怜的梅尔被单手捏着后颈皮,悬空在半空中发出崩溃又愤怒的“喵喵”叫。 “……啊!”莱安慌忙将梅尔捧回手里,他还是第一次这样抱着梅尔,一想到他人形的样子,心里难免一阵紧张。但莱安还是硬着头皮,没敢露出什么破绽:“你什么时候偷溜出去了!” 这回,梅尔还算配合他,没有第一时间从他的怀里挣脱出去,而是像个宠物猫一样,一个劲儿地往他的臂弯里钻。 “您家的小捣蛋鬼可能确实饿了,刚刚盯上了后厨的奶酪,被我抓了个正着。”服务生笑眯眯地弯腰看向梅尔,“再忍耐一下,一会就给你送牛肉条过来。” 他想伸手再摸一摸梅尔,却被那家伙直接“喵呜”一爪子扇了回去,但那服务生手速也快得很,竟然轻轻一收手,便躲过了梅尔快如闪电的无影爪。 这动作都被雪茸看在了眼里,他现在只恨自己不方便出去,不然怎么说也要套对方几句话。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向沉默寡言、小心谨慎的莱安,居然开口说了他想说的—— “先生,您身手真是不错。”莱安尽可能让语气保持轻松,“我家的保镖都抓不住这只猫,您在这里做服务生,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服务生焊在脸上的笑容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先生您过奖了,你也知道,这班列车总是会出现一些特殊情况,就需要我这样的人来镇住场子——再说了,我们东家给我的待遇也很不错,绝对不存在什么大材小用一说的。” 莱安看着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便关上了门。 门合上的一瞬间,他的手心都汗湿了,面色也有些泛白,直到沙维亚一把揽住他,用无声又夸张的语言夸赞他,雪茸也从后排伸出大拇指来,紧张过度的莱安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心情差到极点的梅尔从他怀里钻了出去,沙维亚见状,有些没心没肺地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假的?你刚刚在车厢里没吃饱?怎么跑去后厨啦?不可能吧?” 梅尔的怨气都快把列车掀翻了,在地上愤怒地转了两圈,才冷静下来,变成人类的模样。 “我根本没去后厨。”梅尔咬牙切齿道,“最近的五号车厢有猎犬上来了,我打算去打探一下消息的,结果门还没打开,就被这家伙捉了。” 天知道他梅尔走街串巷这么多年,不管是流浪狗还是人类都别想私自靠近他半分,没想到这家伙跟个鬼似的,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了自己的背后,还一把揪住了自己的后颈肉,让他连偷跑的机会都没有。 只是那服务生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梅尔居然是个可以说话的兽人,一开口便跟这些人告状了。 一直在门后躲着的雪茸探出脑袋:“我怀疑他根本不是什么服务生。” 莱安闻言,小声开口道:“确实。”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莱安的脸又苍白了些许,声音依旧很小,但语速却越来越快: “他的举止漏洞是在太多了,没有‘重轻重’的敲门礼仪、没有给我们提供表演类服务的菜单、没有问我蛋糕的果干偏好和甜度要求,也没有问我是否需要宠物寄养服务……这都是头等车厢服务员不可能犯下的低级错误。” 终于,莱安的声音笃定起来:“我很确定,他绝对不是这里的服务生。” 第49章 穿喉列车049 听莱安这么一罗列,车厢里的几个平民百姓才知道当个服务生还有这么大的讲究。 沙维亚亮着眼睛,真诚地夸赞道:“你真的太牛了!!” 雪茸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很棒啊莱安,这一路没有你还真不行。” 莱安真的太需要鼓励和认可了,即便知道雪茸夸人大概率是不会走心的,但不妨碍他依旧感动得快要流下眼泪来,浑身都干劲也更足了:“还需要工作服和工作证吗?我知道哪里有,现在就可以弄来。” 雪茸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尽快。” 眼看着莱安转身出门,沙维亚不禁问道:“刚刚那冒牌货,是来抓我们的猎犬吗?” “不像。”雪茸轻轻摩挲着手杖,笑吟吟道,“首先,那家伙是我们用铃子摇过来的,不是主动找上门的,看起来更像是在等待时机,或是在暗中观察我们。再者,梅尔串门被发现了,也没有直接灭口,而是被他送回我们身边。最后,猎犬都是头脑简单的动物,可从来不玩那些拐弯抹角的角色扮演游戏。” “至于他到底有什么来意,那我就不清楚了。”雪茸摊开手,“不过看他那个体格,如果是我们的敌人,可就麻烦大了。” 听到这里,沙维亚也有些紧张了,不过他跟莱安正好相反,他越是紧张越是动力满满,现在他眼里的兴奋劲儿,是压也压不住了。 沙维亚:“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暂时先在包厢里按兵不动,如果能躲得过去那是最好。”雪茸说,“如果他们找上门来,我会简单变个装,你们的身份没有暴露,就按原样来就行。” 沙维亚听明白了,自己不熟悉火车上的事物,唯一的任务就是“一切照常”,但他并没有半点沮丧——能把日常演好也是重要而艰巨的任务,只要能切切实实参与其中,他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莱安去找衣服的工夫,雪茸便拉着梅尔躲进洗漱间化起妆来。与其说梅尔那身本事叫“化妆”,不如说叫“易容”更加合适,每次雪茸自己看着镜子,都有一种脱胎换骨的神奇感。 看着梅尔又对着自己的脸精雕细琢起来,雪茸就忍不住说:“小猫,我发现你化男妆和女妆风格完全不一样诶。” 梅尔只是斜斜睨了他一眼,没搭理他,继续动作着。 雪茸:“真的,你化男妆的风格不能说是五花八门,也算得上是千奇百怪,但我觉得,你化的所有女妆,看起来都很像同一个人。” 梅尔化妆的手顿了顿,接着轻轻道:“那是因为你都是用的一个身份。” “你是说艾琳?”雪茸晃了晃腿,抬眼贱兮兮笑道,“那下次换个别的风格试试?我总担心你总把我化成你理想型的样子,万一爱上我怎么办?” 梅尔实在忍无可忍,一巴掌甩上他的后脑勺,咬牙切齿道:“要是再乱动就给你扔到铁轨上碾成饼。” 雪茸只能乖乖坐好,接着默默懊恼起来——可恶,又给这家伙把话题扯开了。 在被梅尔强制性禁言的这段时间,雪茸倒也没闲着,一边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一边在心里捋着思路——如果这群猎犬真是来抓自己的,那消息到底是怎么走漏的?莱安买票泄露的可能性暂时不谈,真要是邮鸽那边出了问题,寄给诺恩的信上也是盖了邮戳的,那家伙会傻到邮戳被撕开都察觉不到异常? 雪茸仔仔细细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等看到自己手里下意识叠起来的小狗折纸时,忽然想到——难道是闻玉白? 那家伙知道自己在追查手表的事情,还特意把阿丽塔的笔记交给了自己,难道就是为了把自己引过去?但他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对自己动手,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雪茸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了闻玉白的身影,想起了跟他亦敌亦友的那一段经历,想起了这个人的做派……他跟别的狗是不一样的,比普通的猎犬更加恶劣,享受着玩弄猎物的乐趣,但同时又比一般的猎犬更加守序,他有着自己非常严格的底线标准。 所以,无论是出于“玩弄自己、特意把猎物放跑了再追回来”的心理,亦或是对于他“还欠自己一份人情”的让步,都是说得通的。 雪茸开始有些确信,这些猎犬都是闻玉白喊来的了——呵,果然不是什么好狗。 与此同时,另一个车厢的闻玉白闷闷地打了个喷嚏,然后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会真染上风寒了吧? 背后的伤难免让他的状态有些低沉,但一个喷嚏过后,没有紧跟上来的其他症状,他便也将这事给忘在了一边。 他低头隔着口笼,用勺子给自己递水喝,同时兽耳轻轻转动着,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上一站停靠时,突然来了很多猎犬,这些家伙不是自己喊来的,交头接耳了半天,也没人说出来他们要找寻的目标。 也许是例行检查?或许是车上还有别的逃犯。 一想到逃犯,闻玉白的脑海里就一下子跳出雪茸的名字,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这才分开多久?总不能这么巧。 一直等眼前这茶杯里的水都喝完了,闻玉白才抬起头来——他觉得自己思虑过度了,在埃城那段时间认真过了头,他都快忘了自己本该是个对工作完全不上心的人。 说到底,他要做的不过就是被人用绳索套着脖子、满世界闻来闻去罢了。他不能根据自己的判断去做决定,没有权力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只有闻风清开口了,他才能灰溜溜夹着尾巴,像机器一样帮他找他想找的人,帮他判断他们人类判断不了的事。 这样的工作有什么用心的价值和必要?闻玉白撑着脑袋,食指一下一下敲打着口笼的边缘,金属的碰撞声一下下敲击着他的脑袋,让他无奈又清醒。 他不知道自己工作的意义在哪里,但他知道,这口笼的锁一朝不打开,他一朝便只能做闻风清的走狗。 “笃笃笃。”门外响起敲门声,他知道门外的人要做些什么,便懒懒散散起身开门。 “您好,先生。”他的专属服务生站在门口,面露难色,“因为一些特殊情况,稍后可能需要核验一下旅客的身份和车票,若有冒犯,请您原谅……” 闻玉白没动作,直接看向了他的身后,这时,训犬师才带着猎犬姗姗来迟。 看到闻玉白的一瞬间,训犬师的脸色变了变,赶忙道:“没事了,这位就不用查了。” 但猎犬却兴奋起来,不顾往回撤退的训犬师,直接挣脱了绳子窜到了闻玉白的腿边伏趴下来,疯狂地甩起了尾巴。 “……”闻玉白本人其实对狗的兴趣并不是很大,但偏偏他就是特别招狗的喜欢。眼看那家伙都快用尾巴把自己的小腿扇断了,闻玉白只好叹了口气,弯下腰摸了摸那狗的脑袋。 一旁的训犬师只能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走过去牵起了狗绳。 闻玉白平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那训犬师便紧张地低下头去,极其不自然地寒暄道:“您……您也来出任务?” 闻玉白知道自己的任务跟他说的不是一回事儿,但他也懒得解释,便道:“嗯。” 有那么一瞬间,他其实很想开口问问对方,你们来这里是办什么案子,是不是来找兔子,但秉持着绝不对工作上心的这份倔强,他还是强行忍住,没有打听。 关我什么事?闻玉白心道,就算要抓兔子,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胡乱地摸了摸狗头,把两位同事送走,关上门躺上沙发,伸手将两只兽耳扒拉下来,贴到脑袋上,强行“闭耳”——不听了,一点都不会再听了。 一墙之隔的门外,拿到了制服和工作证的雪茸,经过莱安的简单培训和梅尔的改头换面之后,已经成功正式持证上岗。 此时,他正巧碰见了那位训犬师教训自家狗的画面—— “你这丧门星!!”那训犬师一巴掌甩在狗脑门上,“你知道对方是谁吗你就跑去抱人大腿??你就不怕他把我俩一起弄死??” 猎犬别着耳朵垂丧着脑袋,一脸认罪认罚的模样。 雪茸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着的门,好奇心又冉冉升起——连训犬师都害怕,那房间里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他隔着走廊,盯着那扇门看了许久,很想进去一探究竟,但又看了看对方的门牌——跟他们的房间一样,这也是一间头等包厢,莱安特意跟自己嘱咐过,这类房间都有自己的专属服务员,自己是万万不可随意出入的。 心痒得不得了,但为了安全起见,雪茸还是选择把他的好奇心拼命按了下去,来到了相对没那么显眼的普通车厢。 伪装成服务生,一方面是为了方便摸清猎犬们的目的和动向,一方面是为了逃避猎犬们人口普查式的追踪。 长长的走道里,轰隆轰隆的轨道声充斥着耳畔,普通车厢旅客们没有舒适的沙发床,只能靠坐在硬座上昏昏欲睡。 看到服务生打扮的雪茸,几位旅客朝他招招手,雪茸便立刻进入工作状态,满脸堆笑地给人端茶送水。 他学东西确实快,只是听莱安提点了两句,又一路观察了其他服务生的举止,便能几乎毫无破绽地入戏了。 正当他捧着托盘,挨个儿弯腰询问旅客的需求时,车厢的门被“碰”地一声打开了—— “来,都醒一醒,例行检查。”一声不耐烦的声音,在沉默的车厢内惊起一片昏睡的眼。戴着教会标识的训犬师站在车厢连接处,手里牵着的,是一只人身兽面、全身佝偻的猎犬。 和闻玉白那样的高质量猎犬接触多了,差点忘了大部分的走狗都是这副半人不狗的丑样子。雪茸下意识屏住呼吸,竭力压制住自己眉眼中的嫌恶。 因为对方突如其来的闯入,车厢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但很快又在猎犬的龇牙低吼警告声中,被迫陷入了紧张的沉默。 在此之前,莱安有提到过“例行检查”时的一些规矩。雪茸微微低下头,站到一侧的空位,让出一条通行的道来。 在检票员的带领下,猎犬和训犬师挨个儿检查起了旅客的票据、包裹和气味。所有的人都紧绷着神经。一旁,一个小孩儿被伸过来的狗鼻子吓得哇哇乱哭,看猎犬对他龇起了牙,带孩子的父亲忙把孩子抱回怀里,一脸敢怒不敢言地看着训犬师和他的狗。 训犬师和狗都不是好脾气的,眼看着就要对男人发横,一旁的雪茸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摇的铃铛玩具,隔着座位塞进了小孩的手里,哄道:“不哭不哭,这个给你玩好不好?” 小孩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走了,尖锐的哭声收住,猎犬便也不再纠缠下去,继续向后搜查。 跟在训犬师身后的检票员悄悄给雪茸比了个大拇指,雪茸也松了口气——他对孩子没有什么爱心,更别说对这一份临时工作有多少责任心,他只是怕猎犬在这俩人身上耽误太长时间,增加自己暴露的风险罢了。 很快,猎犬和他的主人便来到了他的面前。尽管已经无数次和猎犬近距离接触,但那种骨子里对捕食者的恐惧,是种族基因决定的。 看到那毛乎乎的狗脑袋凑到自己面前时,雪茸的手心都渗出汗水来,但他面上还是一副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您好,我是这趟列车的乘务员,这是我的证件。” 莱安给他的证件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真货,自然检查不出什么毛病来,但问题就出在猎犬这一关。 训犬师原本大概并没有过多关注乘务人员,看完证件之后便准备牵着狗继续下一位了,可没想到,这狗嗅了嗅雪茸的手之后,居然原地坐定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发现异常的行为表现。雪茸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的面前坐定,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 “嗯?”训犬师也发现了异常,狐疑地打量起雪茸。 “汪!”那猎犬对着训犬师叫喊了一声,摇着尾巴,直勾勾看向面前的雪茸。 “怎么回事?”训犬师扭头看向了一旁的检票员,声音冰冷地质问道,“他是不是你们列车上的人?” 那一瞬间,雪茸的呼吸微微一滞——现在,只要这检票员开口说一句不认识自己,面前这猎犬十有八九就要将自己就地制裁了。 他依旧保持着无懈可击的表情,但手却悄悄摸进了袖口。 这里人太多,不大方便动用武器,但不代表他不会使用武器选择自保。 他在想,如果那家伙硬要上来搜自己的身,就用袖口里藏的毒针管先送他下地狱,至于那条狗,用腰间的迷你火铳应该有可能直接击毙。 而这里离驾驶室也很近,只要自己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冲过去逼停火车,那自己还有逃脱的概率。 就是想想就有够为难自己这副身子的了。 雪茸悄悄地调整着呼吸,因为猎犬的信息素压迫,他全身都控制不住地渗着冷汗,但他还是坚决地伸出手,从袖管里捏出那根剧毒的细针来…… 就在那训犬师已经先一步准备对他进行搜身时,一边的检票员忽然开了口:“嗯?是啊。” 雪茸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 检票员看向他,弯起眼睛笑道:“他是车上的服务生,我们经常一起工作,有什么问题吗?” 第50章 穿喉列车050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雪茸的意料。 他悄悄抬眼打量起面前这个检票员,确定自己完全不认识对方,便更加狐疑起来——为什么要说认识自己?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听到检票员发话了,训犬师逼过来的手也收了回去,但还是谨慎地看向手边的猎犬:“哦,是自己人那就没事,只是我的狗,不知道发什么疯……” 此时此刻,那猎犬依旧坐在雪茸面前,抬头直直盯着他看。雪茸也没有任何的退缩,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冰冷、居高临下地和那狗对视着。 眼看那狗坐不住,想要直接上鼻子拱自己,雪茸对猎犬的限定洁癖几乎在一瞬间被激得爆发起来。 他难耐地咬紧牙关,藏在口袋里手也爆起了青筋。他顺势抓紧了口袋里的东西,在他抽出左手的一瞬间,训犬师和猎犬几乎同时做好了戒备的姿势。 “卢卡!”训犬师用力抓紧了狗绳,但耐不住雪茸的动作更快。下一秒,他手中握着的东西,直直指向了猎犬的眉心—— 是一根火腿肠。 “啊,你是想吃这个对吧?”雪茸一秒钟换上笑脸,“难怪你总缠着我不走呢,原来是闻到好吃的了!” 雪茸手里握着的,是头等厢特供的精华火腿肠,他自己一个素食主义闻起来都饿得慌,更别说持续工作没来得及进食的猎犬了。 火腿肠竖在自己鼻子前,猎犬直接被香迷糊了,完全忘了自己刚才准备干什么。 主人在身后看着,它也不敢放肆,只能继续端坐在原地,两眼放光地看着火腿,任由哈喇子滴到主人的鞋面上。 一看他口水横流的模样,训犬师便一巴掌拍在狗脑门上,低声怒骂道:“饿死鬼投胎的??口水给我收回去!!” 但那火腿肠就在自己的鼻头附近,猎犬再怎么努力,口水也只能越流越多,最后实在是嫌丢人,训犬师便强制把狗从火腿肠面前带离了。 猎犬不能吃外人投喂的食物,这是最基本的规矩,所以直到最后雪茸手里的那根火腿肠也没送出去,而训犬师象征性地抓了一把狗粮塞他嘴里,也因为和精华火腿肠过分悬殊,而遭到了猎犬的婉拒。 因为火腿肠的存在,整个后半截车厢,猎犬检查得都十分心不在焉。等训犬师带着他的狗,和检票员一起离开车厢的一瞬间,雪茸才将一直藏在口袋里的右手拿了出来—— 左手摸火腿肠的同时,右手也已经准备好了毒针,这一出安稳落幕,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偷偷捡回了一条命。 身后的门关上之后,车厢里的所有人似乎都一下子松了口气,雪茸也感觉到一阵虚脱,疲惫地坐到角落处的空座位上。 他现在还不能回包厢,看刚才那个架势,即便是头等车厢的客人,也免不了被猎犬怼着脸一顿狂嗅,只要自己不在那边,梅尔他们三个想要蒙混过关,还是相对轻松的。 雪茸捏了捏眉心,又忍不住朝身后那道门看去——刚刚那个检票员到底为什么要帮自己?他跟先前那个肌肉服务生有没有关系?那些猎犬究竟是不是奔着他来的?? 还没等雪茸理清这些线索和信息,又有人唤道:“服务员!” “诶,来了!”雪茸便只好堆起笑脸迎过去。 为了尽量避免与其他猎犬和乘务员打上照面,一整个下午,雪茸都在车厢里无意义地忙活着,平日里被梅尔伺候惯了,轮到自己伺候别人,可真是把他累掉了快半条命。 直到夜色渐渐深了,他跟着指令挨个熄灭了车厢的煤灯,这才活动了一下筋骨,准备回自己的包厢歇息去。 车厢彻底陷入一片漆黑时,才显得窗外的夜色蒙蒙亮,此时,列车早已经驶离了城市,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星星点点的萤火在轨道边浮游,与头顶的银河遥相辉映,颇有种置身于浩瀚星海的梦幻感。 车厢很长,距离回去的路还有很远的路要走,雪茸一边在黑暗中摸索着,一边透过窗户看着夜景。 这时,远处的天尽头渐渐送出一片高山,漆黑的模块蔓延到星空之下,就像是一张洒满了闪片的卡纸,被人用手撕出了一座座山峰的形状。 雪茸站定在窗前,慢慢皱紧眉头——没看错的话,面前便是一长排绵延的高山,而铁轨则蜿蜿蜒蜒直接伸进群山之间,按照沙维亚描述的地形来看,难道已经快要进盆地了? 这么快?还记得自己在包厢里特意找了地图,怎么说也要到明天早上才会进盆地啊……果然所有的地图都是不靠谱的。 快要进入盆地,意味着火车即将穿越隧道,雪茸顿时想起上车前乘务员的警告——不知道一会要出什么岔子,自己必须抓紧时间赶回车厢里了。 就在他准备加快速度返程时,机械扩音器的广播声忽然在头顶响起:“亲爱的旅客,本车即将驶入特殊地段,部分乘客可能出现幻觉、幻听等症状。为保障您的安全,请您迅速就座并系好安全带,尽可能保持舒缓愉悦的心情……” 这广播一出,旅客们不仅不可能保持轻松愉悦,反而在一瞬间紧张地炸开过来。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的车厢,此时在一瞬间清醒又忙乱,交头接耳声后,不断有人注意到走道边穿着工作服的雪茸,并伸手强硬地拦住了他。 “服务生,这是什么情况啊?” “请问有没有什么方法能缓解症状啊?我已经感觉有点不舒服了……” “我从一开始就想问了,要是我们在车上出了事情,你们会负责吗??” 雪茸知道的信息也十分有限,但他还是靠着一手糊弄人的好技巧,把所有的问题都一一敷衍了过去,好消息是,一直到走出这节车厢,也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坏消息是,他好像快来不及回去了。 眼看着车窗外的夜景在不停飞驰着,面前黑漆漆的高山越压越近,借着路线的弯道,雪茸看见了车头的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比漆黑的夜、乌黑的山还要更黑的巨大的洞口。 那便是火车进入盆地唯一的入口,一条天然形成的、无比幽长的天然隧道,一尊在黑夜里撕裂着深渊巨口,等待将猎物吞吃入喉的庞然巨物。 看到那黝黑的血盆大口逼到眼前,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慌如海潮般翻涌,雪茸的心脏控制不住地难受了起来。 此时,车厢里的所有乘务员都不见了踪影,似乎是集中躲在了某一处避难一般。 随着洞口的不断逼近,铁道轰隆的音律也变得异常起来,雪茸的额头渗出了汗水,心脏跳得更快了。他一边加快步子往前走,一边尝试着打开经过的每一扇门。可是他一路经过的洗手间、餐厅、工具间……所有可以暂时性躲避的房间,都大门紧锁。 偏偏光线太暗,车身摇晃,加上人多眼杂,他连撬锁的机会都没有。 距离洞穴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车厢内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啊!不要杀我!!” 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吸引走了目光,紧接着又有人哭嚎着说自己看到了死去的仇家。 可雪茸却头也没回地继续往前赶路,他知道,已经有人开始出现幻觉了,再找不到地方躲起来,就太危险了。 与此同时,头等车包厢内,眯眯眼的服务生正在嘱咐所有人注意事项—— “头等包厢有一定的隔音作用,上车前给诸位送来的耳塞请尽可能佩戴,车厢内有固定和束缚装置,也是建议各位尽快使用的,在列车离开隧道前,请锁好房门,不要理会任何的敲门声、最后,这是一壶助眠的花茶,有助于您更加轻松地度过这段路程,祝您一路平安。” 服务生关上门的一瞬间,梅尔立刻变成了人,焦虑地踱起步来:“怎么这么快就要进隧道了?那家伙还没有回来,估计也没料到会这么早。” 莱安也着急起来,紧张地问道:“需要我去找他吗?” 梅尔抬头看看他,又摇摇头:“不行,这种情况你也没遇到过,不能随便冒险,省得出岔子……再等等吧。” 两个人思索着找人工夫,沙维亚已经乖乖把自己锁在了位子上,戴上了耳塞——这一路上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就尽量不要惹乱子好了。 至于那壶花茶,所有人都非常默契地没有动——那服务生确实太奇怪了。 经过简单商讨之后,梅尔把自己锁在了位置上不戴耳塞,方便听见雪茸回来的动静,而莱安则戴上耳塞不采取束缚措施,梅尔听见动静之后,就给他打手势让他去开门确认。 双重保险之下,火车轰隆着驶进隧道,漫天星河和遍地萤火在顷刻间被黑暗的潮水覆盖,列车和它的所有乘客,直直落进了怪物和深渊巨口之中。 包厢内的灯还开着,耳塞刺耳的噪音掩盖了周遭所有的声响,窗外被彻底染成了墨黑。在噪声的包裹中,莱安抬头,紧张地看着梅尔,但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梅尔的面色开始变得有些不自然,他的额头渗出了汗水,那琥珀色的猫瞳也紧紧收缩成了一条细缝。 莱安赶紧走过去,用自己听不见的声音询问他的状况:“你还好吗?梅尔??” 可不论自己怎么喊,那声音似乎都传不到梅尔的耳朵里去。此时,他睁着那细长瞳孔的猫眼,震惊又恍惚地越过莱安的肩膀,双唇轻启,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莱安慌忙回头,可明明身后什么人也没有——他知道,梅尔出现幻觉了。 莱安赶紧从口袋里掏出耳塞要给梅尔戴上,但梅尔却依旧紧紧盯着那一处,不知为何,连眼眶都微微红了起来。 “……艾琳?”他轻轻唤道。 另一边,雪茸眼睁睁看着漆黑的洞穴将全世界吞没,手中的耳塞刚一送进耳朵里,那尖锐的噪声便伴随着一阵刺痛,几乎要将他的耳膜撕裂开来。 过于敏锐的听力将噪音的威力放大了无数倍,宛如万根尖针刺扎一般,没几秒钟的功夫,雪茸就被痛得眼泪汹涌。 “叮——叮——”一声又一声的锤击音敲打着他的脑袋,甚至让他的视野都天旋地转起来。 头昏脑胀、耳朵刺痛,雪茸捂着耳朵紧咬着牙关,忍不住滑坐在角落里,总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七窍流血而亡了。 “叮——叮——”耳塞还在持续性地击打着自己,雪茸本就难受的心脏更加狂乱不安起来。 他皱着眉不停地喘息着,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心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半分钟,自己就要在这全是人的车厢里冒出兔耳朵来。 不行。想到这里,雪茸一咬牙,把那叫嚣着的耳塞从耳朵里抠了出来。噪音源离开脑袋的一瞬间,一声耳鸣如解脱般在大脑中回旋起来,紧张到快要炸开的心脏终于得到了纾解。 他满身冷汗地靠坐在走道边,在耳鸣的环绕下慢慢调整好呼吸。没过多久,耳鸣声渐渐散去,耳朵也不怎么疼了,雪茸终于松了口气,站起身来,打算继续赶路。 可他刚站起身、晃晃悠悠向前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列车的尽头传来了若隐若现的钢琴音。 他知道,头等包厢的客人是可以享受到音乐演出的服务的,可再仔细一听,那钢琴弹奏的曲目,他却分外熟悉——正式那首一直一直深藏在他记忆里、不知是谁曾经弹给他听过、后来他又在埃城的舞台上演奏的那首曲子! 雪茸不知道这首曲子的普及度有多高,只知道这声音勾起了他心底许多非常奇怪、隐秘又说道不清的情绪。他下意识循着那声音走去,可走到一半他便反应过来——是幻听吗? 这个念头的产生让他瞬间顿住了脚步,那钢琴的声音太过真实,雪茸甚至能感觉到他是从多远的房间传来的,如果不是乘务员提前告知,他根本不会把它当作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曲子。 他摇了摇头,打算继续往回赶路,他知道,即便这钢琴曲是真的,他的当务之急也依旧是和同伴会合、保证自己的安全。 可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的路却彻底变了——原先幽长漆黑的火车车厢,此时变成了一间小小的房间,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正坐在钢琴前,演奏着他熟悉的曲目。 这回他确定自己出现了幻觉,没有为这画面多停留哪怕一秒,而是凭着记忆里火车车厢的构造,目不斜视地继续迈步向前。 狭窄的房间没有几步就走到了头,身后的人似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但雪茸却没有半步的停留。他紧锁着眉,毫不犹豫地朝着面前那堵墙迈去…… “唰”的一下,身后的房间、奏乐的钢琴、弹琴的人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雪茸睁着眼,面前坍塌的画面却很快重新点亮了起来。 这一回,他又来到了宽敞的教堂广场。人山人海间,一个巨大而又崭新的蒸汽飞艇徐徐升空,而他的怀里,年幼的黑猫正对着天空喵喵地叫唤着。 这是雪茸第一次这么具象化地回顾这一段记忆,他几乎是顺着本能,抬头望向那艘飞艇,可随着周身人海的涌动,他的步伐趔趄了几下,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便意识到,自己摸不清在火车厢里的具体方位了。 没法靠着记忆盲走了。 雪茸站定在原地,紧闭上双眼,心跳又有些微微加速起来。因为幻觉的存在,他无法凭借肢体的触摸来寻找方位,可这样站在原地很难确保不会出事。 在人声鼎沸中冷静了片刻,雪茸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抬起手,将那对他伤害巨大的耳塞塞回耳朵里。 “叮”的一声锐响,一道利刃将面前的幻境撕得粉碎,在剧烈的耳痛、头痛中,雪茸慢慢睁开眼睛,紧接着便松了口气——视野恢复了。 他忍着疼痛和不适,在车厢里快速穿行着,但噪音的杀伤力实在过于恐怖,很快,雪茸便头疼得浑身发冷,几乎走不动半步了。 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摘下耳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现在正在一间头等车厢的包厢门口,虽然不是自己的房间,但比起前前后后满是人的普通车厢,这大门紧锁的包厢显然安全很多。 现在这个时候,包厢里的人应该正把自己绑在束缚椅上,行动不方便的情况下,自己进去避个难,顺便趁火打个劫,难度应该不是很大。 耳朵里的刺痛已经快让他昏厥了,现在这个状态回到远在另一头的自己的包厢,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雪茸立刻作出决断,深吸一口气,伸手摸向口袋—— “嚓”的一声,他点亮一根火柴架在锁上方照明,很快他又从手心变出一根铁丝,伸进锁芯捣鼓起来。 这锁的结构并不复杂,但雪茸现在被剧烈的疼痛困扰着,心脏也快爆炸了,捣鼓了好半天,连鬓角都滴下汗珠,才勉强感受到锁芯弹开的动静。 摘下锁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兔子耳朵已经呼之欲出了,耳膜也在撕裂的边缘,双眼一阵阵的发黑,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想吐。 他本想尽可能小动静地溜进房间,可实在是虚脱得没了力气,他推开门的一瞬间,就几乎跪倒在了地上。 但雪茸还是强忍着痛苦转身关门、摘下耳塞,就在他准备拿出火枪指着房主的脑袋、说点不厚道的恐怖宣言时,他看见面前的人,直接愣在了原地。 房间里只有一个客人,此时正把自己严丝合缝地锁在束缚椅上,看见他进来的一瞬间,也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闻玉白??” 50-60 第51章 穿喉列车051 雪茸失声喊出这个名字的下一秒,就意识到了自己失言了——现在的他,是被梅尔精心打磨过的“列车服务生”,而不是认识闻玉白的雪茸。 好在这家伙似乎并没有听到自己喊他的名字,只是双目怔怔地看着自己,神情说是惊讶,不如说更多是恍惚。 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雪茸悄悄伸手关上背后的门,深吸了一口气,快速观察起眼前的情况——兽人的耳朵大抵都是一样的敏感,闻玉白也没有佩戴耳塞,现在应该是沉浸在幻觉里。 此时,他被自己牢牢捆在束缚椅上,不知是看见什么了,眉头深深锁着,表情非常严肃。 为了安全起见,雪茸清了清嗓子,拿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您好?先生?” 闻玉白还是没有反应,雪茸松了口气,继而快速绕到了他的身后,盯着他的口笼,微微蹙眉。 车上来了那么多猎犬,偏偏闻玉白还在这个列车上,说是巧合,雪茸是完全不信的——呵,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紧紧盯着闻玉白的后脖颈,他还记得那里有个机关,现在只要自己动动手指摁下去,毒针就会刺进闻玉白的体内,自己目前最大的威胁,就会彻底消失了。 一想到这里,雪茸的心跳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加速起来。 在这种方面,他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杀伐果断,只是下定决心的一瞬间,他便把前段时间还算不错的合作回忆,统统扔到了窗外漆黑的夜色里。 他要杀了闻玉白,就现在。 没有半点犹豫,雪茸迅速抬起手,就在他手起刀落将毒针摁进闻玉白身体的前一秒,“啪”地一下,悬到半空的手腕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攥住。 眼前,这人不知何时挣脱了那牢固的束缚,雪茸甚至没能看到他转身的动作,就被他活生生擒住了。 方才还涣散恍惚的眼睛,此时像是一把冰冷又锐利的刀子,冷飕飕剐着自己,叫雪茸连呼吸都瞬间不畅起来。 雪茸的心脏几乎要直接爆裂开来,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淡然。他直直望着眼前的人,然后露出一个非常职业的笑容来:“先生,衣领翘了,我给您理理。” 但面前的人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里似乎腾然升起了两簇鬼火,叫他骨头眼儿都冻得发疼。 要是刚刚再快一秒,是不是就能解决掉他了?现在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在这样绝对力量的压制之下,自己要怎么才能死里逃生? 雪茸正快速盘算着,可下一秒,眼前闻玉白的神情就开始变化起来。看得出来这人此时愤怒到了极点,后牙紧紧咬着,眼神更是越来越恐怖瘆人。 那银灰色的瞳孔渐渐收缩成了一条细缝,紧接着,他的面孔也发生了变化。一阵几乎淹死人的野兽压来,雪茸只觉得眼前一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的人早已消失不见—— 一只巨大的、面目凶残狰狞的猎犬,居高临下地站在他的面前,宛如月下猎取亡魂的死神,双目猩红、獠牙毕露,虎视眈眈地觊觎着自己的喉管。 * 兔子。 兔子的耳朵。 兔子。 闻玉白本以为自己的理智永远可以压本能一筹,至少看见兔子推开门蹦进房间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自己能忍得过去的。 但兔子却不怕死地蹦到他的身边、蹿到了他的肩膀上。那白色毛绒、带着灰尖儿的兔耳朵轻轻拂过他的耳侧,在他最敏感的后脖颈处挠了挠。 浑身上下的血液几乎在一瞬间冲向了大脑。 兔子。 兔子肉。 兔子血。 就在他控制不住喉结滑动的功夫,一股香料味钻进了他的鼻腔—— “丁香、茉莉和肉豆蔻,没有肉桂。” “轰”地一声,闻玉白不仅挣脱了自己捆上的束缚带,连那坚实牢固的椅子都在一瞬间被他踹成了废墟。 他咬着牙,紧紧盯着面前的兔子,看见那灰色的兔耳轻轻晃动挑衅时,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吃掉兔子。 兽类的血液在体内疯狂涌动,但即便是如此失控的情况下,他依旧分出了一半的力气,死死压制住了兽变的冲动。 即便是吃兔子肉、喝兔子血,他也不愿承认,自己就是个被原始欲望操控的动物。 他伸出手,直接攥住了兔子的喉咙,狠狠摁在墙上。兔子的脖子比他想象中还要细,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彻底断掉,兔子的身体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轻,他甚至觉得,这点可怜的肉甚至根本填不饱他的肚子。 他就这样攥着兔子的脖颈,盯着兔子的眼睛,听着不知是谁的扑通扑通的心跳。 再这样下去,还没等自己动手,兔子破破烂烂的心脏就该超负荷自尽了。 可闻玉白迟迟没有下手,只是直直盯着面前的兔子看。 终于,那张不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恐与哀求,漂亮的眼睛里像是碾碎了几颗星星,眼泪就这样大颗大颗地流淌了下来。 原来这家伙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闻玉白心里冷笑,甚至觉得有几分的不真实。可下一秒,自己的手却不知为何缓缓松开劲儿来,这狡猾的兔子便宛如一滩水一般,从他的手心里一下滑了出去。 但他躲不掉的。闻玉白快速挡住了身后的大门——除非,他能从窗子跳出去。 * 闻玉白变成猎犬的档口,雪茸便一个闪身,从他的手中逃了出去。可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看见那猎犬闪身挡住唯一的大门,那一瞬间,他想从窗子里跳出去的心都有了。 换作其他的猎犬,雪茸或许还有底气能逗他们玩玩,可面前这家伙是闻玉白变的,一想到这里,雪茸忽然就失了底气。 果不其然,还没等他思考出解决的对策,猎犬就以极其惊人的速度飞扑到了他的面前——雪茸甚至没能看见他的动作,快得像是闪现。 雪茸反应也很迅速,虽然被猎犬狠狠拍了一爪子,但对方准备将他摁死的前一秒,他直接一个滑铲,从对方的身下划过。 可比动作利索,他绝不可能比得过闻玉白变的狗,还没等他从口袋里摸出武器,扑了空的猎犬又不知何时转过身来,摁住了他的双臂。 手中的针筒滑落到一旁,雪茸没有半点儿犹豫,脚后跟狠狠在地面一磕,鞋尖的前侧便立刻弹出一截锐利的刀尖——他太清楚自己体力技巧不如别人,所以选择了将自己从头武装到尾。 “噗呲”一声,鞋尖直接划破了那猎犬的肚子。 犬类的哀鸣声伴随着呛人的血腥味在包厢里弥散开来,雪茸又一刀砍在猎犬的爪子上,在他松手的一瞬间,一个侧滚翻再次躲避开来。 开肠剖肚的疼痛让猎犬的行动一下子迟缓起来,雪茸的肩膀也被踩出了鲜血,但他没有迟疑,忍着疼痛立刻从腰后抽出火铳,一边向大门的方向挪动,一边举着铳警告着面前的猎犬: “慢慢走,和我保持距离,到窗边去。” * 兔子虽然从手中溜走,但只要还在这间包厢,就不可能逃得掉。 用东方的一个成语来说,就是“瓮中捉鳖”。 闻玉白盯着躲在桌下的兔子,鼻腔里还飘散着那勾人的香料味,他的牙还是很痒,必须要用兔子的骨头磨一磨。 要说兔子到底是食物链底端的被捕食者,闻玉白只是朝前走了两步,那一对白色灰尖的耳朵,就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让人更加控制不住狩猎的欲望了。 对待藏在桌底的兔子,闻玉白甚至不用弯腰,他顺手抄起一旁的茶壶砸碎,抡起一块碎片直接丢向桌底。 “笃”地一声,碎片扎到距离兔子脑袋一毫厘的位置,险些遭遇断头之灾的兔子立刻惊恐地从桌底逃了出来。 刚一露出兔子脑袋,闻玉白便伸手打算去抓,可这吃素的家伙逼急了也不好惹,眼看无处可逃,竟然一个转身,咬上了自己的手。 这一口没有留情,几乎奔着将他手掌咬断了去的,闻玉白只感觉一阵钻心的疼,下一秒就又伸手一抡,把兔子狠狠砸到了墙上。 脑袋撞墙的兔子被砸得恍惚,好半天差点没站稳,趁这个当口,闻玉白又看了一眼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像个哺乳动物一样去舔舐,可他的舌尖刚刚探到齿缝,就又狠下心来,狠狠咬了下去。 舌尖渗出的血让他冷静了些许,也短暂解了想要饮血的渴——别太过分了,闻玉白,只有动物才会舔自己的伤。 等他从这份混沌中缓过神来的时候,兔子也已经站起身来。 这一回,兔子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眼神中只有无尽的绝望与悲伤。 不知为何,看着兔子这样的眼神,闻玉白的手指尖突然颤抖了两下,眼神也微微松动下去。 兔子深吸一口气,站到了漆黑一片的窗前。 * 窗外,是能将人的灵魂吸纳的无垠的黑夜。 雪茸举着火铳,冷冷指着窗前的猎犬。 闻玉白蹙紧眉,紧紧盯着窗前的兔子。 “跳下去,或者我开枪。”雪茸说。 “过来,离窗子远点。”闻玉白说。 面前的猎犬像是没听懂他的话,继续低呜着,带着淋漓的鲜血准备进攻。 面前的兔子像是没听懂他的话,转身推开窗,夜风轻拂过他决绝的身影。 “砰!” 雪茸的火铳弥漫起硝烟,猎犬呜咽一声,倒在地上。 闻玉白急速冲到了窗边,指尖堪堪错过,晚了一步。 沉默,一阵死寂。不寒而栗、憋闷、不真实感相继涌上心头。 雪茸紧皱起眉,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那对耳塞。 闻玉白绷着脸,屏住了呼吸,从上衣侧拿出两对耳塞。 不知是报以什么样的心情,他举起手,将耳塞塞进耳朵里。 尖锐的噪音响起,大脑直接被刺到一阵阵泛白,长久的恍惚之后,目光恢复了清明—— 雪茸所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房间、被踢到碎裂的茶几、和被自己撞破了的肩膀。 闻玉白眼前的,是完好紧闭的窗户、被砸成碎渣的茶杯、和被自己划破了的手掌。 原来是幻觉。 好险是幻觉。 第52章 穿喉列车052 从幻境中醒来之后,雪茸面对一地的狼藉,好半天没能作出反应。 他皱着眉,看了看本该握着火铳的右手,又看向猎犬倒下去的地方,指尖还在一阵阵地颤抖。 许久他才长叹了一口气,收起手心,疲惫地坐到沙发上——现在的他体力和精力都已经完全透支,全身疼得厉害,大脑还一阵阵地恍惚。这样的状态,根本不能着急往回赶。 雪茸有些难捱地捏了捏眉心,接着根本不可控地闭上了双眼。耳塞里的噪音不仅搅得耳朵一阵阵刺痛,同样也钝化了他的感知力。 一阵冷风从身后吹来的时候,雪茸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睁开眼、回过头——但已经迟了。 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完全没有给自己掏枪防卫的机会,只是一睁眼一抬头间,绝对压倒性的力量便将他钳制在沙发上。 雪茸眼睁睁看着一记手刀朝自己的颈侧劈来——眼前一阵昏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稍早前,另一间包厢内。 刚进隧道没多久,梅尔的状态就出现了严重的异常。 他先是表现出了强烈的震惊,目光失焦地望向面前空无一人处,口中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莱安带着耳塞,什么也听不见,只是看他的口型,似乎是在呼唤着谁的名字——大约是看到什么人了。 此时此刻,梅尔双眼通红,表情有种无法言喻的、非常强烈的悲伤。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非常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闭上眼睛。 “笃笃笃”,他用指甲在椅子上叩了三声响——这是他们先前约定好的暗号,意思是自己陷入了幻觉,让莱安帮他戴回耳塞。 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陷入了幻觉,却依旧这样痛苦,莱安不由地揪起心来——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让他分外不舍的人吧。 梅尔双眼紧闭、全身紧绷着,隐忍情绪让他止不住地颤抖,莱安不敢耽误太久,赶紧上前帮人戴上了耳塞。 约莫半分钟后,梅尔才缓缓睁开双眼。这一次,他金黄色的瞳孔终于有了焦点。 只是眼眶依旧通红的,微颤着的睫毛被蘸得湿,但很显然,更多更多的心绪,还是被这人生生全部吞回了腹中。 莱安想问问他发生了什么,想问问自己能不能帮他些什么,但修养和素质又告诉他,不该过度探究他人的隐私。 于是他选择了沉默,转身帮梅尔解开了束缚带。 梅尔垂着眼,疲惫地揉了揉手腕,接着又很快凝神,给莱安打起手势:“还没回来?” 莱安摇了摇头,用手势问:“我去看看?” 梅尔皱紧眉,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因为隧道进得突然,雪茸和他们料想中一样,没能及时赶回包厢来。现在相当一段时间过去,那人依旧杳无音讯,大概率也是被幻觉缠住了。 莱安是人类,耳朵不像兽人那般灵敏,对着噪音耳塞的抵抗力便也顺理成章地好了很多,再加上他对火车构造熟悉,又有相当强悍的防身技巧,出去寻找雪茸的任务自然义不容辞。 临行前,他拔出了腰间的那柄长剑——这是逃亡伊始,雪茸让他挑的武器。这把剑的剑柄是可以旋开的,里面有一个中空的管腔,雪茸曾经告诉他,空管里面可以储存毒药,大大提升武器的威力。 逃亡之后,莱安几乎每天都抱着这把剑摸索,至今闭着眼睛也能启动它身上的每一个小机关,但这还是第一次,他旋开了剑柄。 他到底没有胆量去灌致命的毒药,但他想了想,将服务生送来的那壶花茶倒了进去——没猜错的话,这所谓的花茶,定是见效极快的安眠药。若是遇到突发情况,自己就算不能要了对方的命,也至少能暂时让对方昏睡过去。 重新旋紧剑柄之后,莱安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加油打气,终于鼓起勇气,独自踏出了房间。 他们的包间单独享有一节车厢,包间隔壁,就是对接服务生的房间。房间门口挂着一张告示牌,上面写着“暂时外出,有需求请摇铃”,从门缝里看,房间里漆黑一片,确实没有人在。 莱安锁紧眉头——那眯眯眼服务生要是在房里,倒还不算难办,可偏偏此时不知去向,对他来说又是个极其不稳定的威胁。 他又检查了一遍腰间的佩剑,确定无误之后,来到走廊尽头,推开了车厢之间的连接门。 隔壁车厢是一节普通车厢,据他了解,由于耳塞的制作成本较高,普通车厢的乘客并不会发放耳塞,因此推开门之前,莱安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清眼前情况的那一刻,他还是被吓得一阵手脚冰凉—— 推门的一瞬间,一股异常的冷风便灌进了他的脖子,定睛一看,一旁的车窗被砸得稀碎,残存的玻璃碎片上,还挂着淋漓的血渍。 破洞的窗户旁,戴着耳塞的保安正围成一团,死死钳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女人的脖子已经被玻璃片划出了一个窟窿,一使劲儿就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可即便如此,她仍然不知疼痛般剧烈地挣扎着。 而车厢内的其他乘客,因为被束缚带困在椅子上无法行走,便只能仰着脑袋哭嚎,有的则面目狰狞,不知在怒吼着什么。所有人都沉浸在幻觉之中,乱糟糟的一片,忙碌又恐怖。 莱安被血腥味呛得一阵皱眉,他快速扫视了一眼,确定雪茸不在这节车厢,便屏住呼吸,决定快速进入到下一节车厢内寻找。 可就在他快速经过保安身侧的一瞬间,车厢尽头的洗手间门突然被一阵巨力撞开,一个目光涣散、衣冠不整的男人,此时正手举着一块陶瓷碎片,以极其恐怖的速度冲了过来。 男人很显然是奔着那群忙着控制乘客、没能注意到动静保安去的,莱安的位置只需轻轻一个闪身,便能躲得过去。 可他远不如雪茸那般心狠,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受伤。看见男人冲过来的一瞬间,他甚至根本来不及害怕,身体就率先做出了反应—— “碰!”一声闷响,就连戴着耳塞都能听得见这巨大的动静。转眼间莱安就一个抱摔,将这发狂的男人掀翻在地。 男人身材相当魁梧,甚至比人高马大的莱安还要高出半个头来,加上发了疯的无所顾忌,挣扎起来爆发的力量相当恐怖。 但莱安也不是吃素的,虽然性格软弱,但他的体术技能,却是自家四兄弟里实打实的第一名。 眼看着男人又要暴起,莱安的脑子中瞬间翻过无数格斗老师教过的技巧,紧接着,他就以极快的反应速度,使出一记教科书式的钳制,生生将男人的四肢固定在原地。 眼看男人的脸开始憋得发紫,莱安不由得担心真要了对方的命——这家伙并不是真的暴徒,而是被幻觉操控的普通人,自己绝不能杀了他。 这一份绝不滥杀无辜的底线,确实是莱安最大的软肋,他也预料到了,在他松手的那一刻,男人注定会发起反攻—— “嘶……!”一阵剧痛,男人手里的陶片直直刺进莱安的大腿外侧,那一瞬间,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但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同时也留了后手——男人抬手的一瞬间,莱安忍住大腿的剧痛,抬脚狠狠踩住了男人的手腕。 因为腿疼,他完全控制不好力道,只觉得脚底咔嚓一下,男人的手腕大抵是被他直接踩断了。 “……”莱安心底一阵愧疚,慌忙道,“对不起了哥,我不是故意的!” 紧接着,趁那男人惨叫的功夫,先是给了他腹部一拳,逼着他松劲儿,接着便抬腿踢飞了他手中的陶片。 这时候,身后的保安终于反应过来,分出两三个人,一拥而上将发疯的男人围住。 莱安松了口气,又不敢耽搁太久,赶紧忍着疼痛起身,继续前往下一节车厢。 以前的体术老师们虽然严格,时不时就把自己打了个鼻青眼肿,但多少顾及自己的身份,从没有人敢真让他见血的。 莱安看了一眼自己被鲜血染红的裤腿,感觉像是被一只鳄鱼狠狠咬了一口,疼得他眼冒金星。 好想回家。想到这里,莱安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在外面鬼混也太苦了,这可不是闹着玩,是真的要流血了的啊。 可是他的心情只短暂地崩溃了一小会儿。他很清楚,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把雪茸找到,不管他是陷入了幻觉,亦或是被这样陷入幻觉的人困住了,以他的身体素质,都是非常危险的境遇。 莱安咬咬牙,顾不得处理腿上的伤口,便继续前往下一节车厢了。 事实证明,一对昂贵的耳塞,确实可以救人的命。接下来的几节普通车厢,都是一片恐怖的狼藉。有吐了一地的,有把自己的脸抓得血肉模糊的,也有张嘴咬人的。出人命的情况也没能避免,除了最开始遇到的割喉的女人,还有生生被人用束缚带勒死的…… 这一趟走下来,莱安只觉得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要不是寻找雪茸的信念支撑着他,他可能早就因为疼痛和恐惧原地昏厥了。 可偏偏,这么多车厢一节节地排查下来,居然始终没能找到雪茸。 剩下的就是四间独立的头等包厢,和只有自家人可以享受的、每班列车只有一间的私人包厢…… 这该怎么查?莱安犯了愁——难道要扮成服务生,一间一间敲开了问吗? 一想到要演戏,莱安就紧张得头皮发麻,但他还是立刻行动——先去各个房间门口转一圈再说。 说到底,穿喉列车确实邪门,车上的乘客并不多,总共五间头等包厢,除了自己的那一间外,有三间大门敞开、并没有售出,剩下的一间大门紧锁,看样子是有人在里面。 最后一间的门半掩着,不能确定有没有售出。见一旁无人值守,莱安便悄悄推开来—— 房间里空无一人,但地面上却是一片狼藉,茶几歪倒在一旁,表面有相当明显的裂痕。一阵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莱安皱起眉,弯腰捡起了掉落在沙发拐角处的一张工作证。 那是自己给雪茸的证件,不出意外的话,雪茸出意外了。 房间里发生了什么,雪茸现在人在哪里,这一切都不得而知。恐惧引得腿伤一阵疼痛,莱安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伸手扶着沙发想要起身,却发现沙发的位置还残留着温热——人刚走还没多久!现在追或许还来得及! 那一瞬间,莱安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精神起来,瞬间忘了腿疼,心跳也控制不住地加速。 他立刻转身离开房间——身后的车厢都已经检查亓亓整理过了,只能继续往前。 莱安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佩剑,此时此刻他放空了脑海中所有的杂念,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不管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他一定要将雪茸救回来! 一路紧张兮兮地排查,让他忘记了去数车厢的节数,直到推开门的那一刻,莱安才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 面前的是整个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这里也拥有着唯一一间,只有特殊关系才能预订到的私人包间。 他推门进入的时候,那熟悉的眯眯眼服务员,刚刚从身后的包厢门内走出来,看见莱安这个不速之客的一瞬间,那一直带着客套微笑的面孔上,露出了短暂的、一闪而过的危险。 也是没料到在这里会和服务生打上照面,莱安的心脏开始控制不住地狂跳,但他还是努力维持住了表面上的镇静,手却不自觉地摸向了身后的佩剑—— 自己包厢的专属服务生为什么要来这里?就是他带走了雪茸吗?雪茸是不是就在他身后的包厢里?? 两个人沉默着对视了片刻,服务员率先笑起来,提起笔写下一行字:“先生,请问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莱安没有回答,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同时也紧紧握住了剑柄。 见他没有反应,服务员再次写字:“为了您的安全起见,请您立刻回到您所在的包厢,我会全程护送您,确保您的安全。” 眼看着服务生要赶客,莱安拧起眉,指了指他身后的房门,示意自己要进去。 服务生眯着眼睛,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写道:“这里有重要的客人,不方便打扰,您请回吧。” 小少爷一向只有不方便被人打扰的份,还从没有几个“重要客人”敢对莱安说“您请回吧”,更何况放在平时,这间包厢从来也只有自己能住。 那一瞬间,莱安藏在内心很深处、几乎从没有暴露过的属于贵族的傲气,一下子被这句话狠狠激了起来。 满身的卑微、谦逊、懦弱统统不见了踪影,他攥紧了拳头,直截了当地走到了门前——他早就做好了来硬的准备,他不在乎在这里跟这服务生打上一架! 果不其然,眼看莱安走到门前,那服务生一个跨步直接挡到了门口。 他比莱安还高上半个头,看样子相当能打,此时此刻就像一座小山一般挡在了莱安的面前。 近在咫尺的距离,莱安无意间瞥见了他肩头沾上的一根动物毛发,那根毛的尾部是白色,尖儿上是浅浅的灰,他霎时睁大了眼睛——这是雪茸的兔子毛,也就是说,雪茸不仅被这个人带走,甚至还暴露了他兔子的身份! 不必再装下去了。莱安眼神沉下去的一瞬间,一个飞速的走位闪到服务生的一侧。他想要用小腿别住服务生的步子,再直接一个锁喉将人放倒,但那家伙反应实在过于迅速,几乎是在他行动的一瞬间,便一个侧身变化了站姿。 两极反转,服务生抬起腿,从身后顶向莱安的膝盖窝,莱安一个重心失衡,向后仰去—— 眼看着莱安就要被放倒在地,但这技术精良的少爷哥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直接就着向后的姿势,抬腿踢上了服务生的下巴! 因为腿伤的缘故,这一脚没能完全使上劲,但服务生还是结结实实地被踹了一脚。但很快,那家伙便飞速攥住了莱安的脚踝,猛地向后抡去! 莱安被人狠狠砸到了墙上,顿时一阵头晕目眩,但他没空哭爹喊娘,只趁着服务生脸疼的功夫,“唰”地一下拔出腰间的长剑。 见他拿出武器,服务生也丝毫没有慌张,看他的架势,莱安便知道这家伙经验极其丰富,自己的剑术并不一定能起到什么作用。 果不其然,在自己挥剑劈砍的同时,服务生拿起手中的银制餐盘,轻轻松松挡住了自己的攻击,而后几招,不管是直刺还是撩斩,对方都能轻松自如地直接化解。 斩、刺、劈、撩、斩…… 一下又一下,没有新意,甚至到最后开始重复的招式。对方并没有反击,而是兢兢业业挡住了他所有的攻击,甚至觉得有些无聊,抽空打了呵欠。 腿上的伤口已经让莱安有些支撑不住了,但他依旧没有放松进攻,继续高强度地和人对峙着—— 终于,他找到机会用手拨开那人挡在身前的臂膀,那人的脖颈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勇气,也更没有机会直接劈砍对方的脖子,但莱安有另一招—— 在服务生伸手要护住脖子的前一秒,莱安摁下了剑柄后的那枚按钮,“咻”的一下,剑尖的小孔处弹出一根极细的针来! 雪茸设计的这把剑,剑心有一条极窄的贯穿空腔,只要自己摁下按钮,浸泡了药水的小针便会从剑头飞射出来。 不知道这根针有着什么效果,但莱安知道,但凡是个正常人,被突如其来的细针扎了脖子,也是会慌上几秒的——只要拖延几秒钟就够了。 果然,那服务生下意识顿住动作,去摸脖子上的那根针。在他走神的当口,莱安直接一个粗暴地推搡,将人从门前推开。 不管房间里还有没有敌人,不管等着他的还有什么危险,先进去,找到雪茸再说。 釜底抽薪之时、破釜沉舟之势,莱安刚要抬起鲜血淋漓的腿,打算踹掉眼前这结实的门锁时,面前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 “?”莱安有些疑惑,但下一秒又做好了战斗姿态,正当他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给对方来上一剑的时候,对面的人居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莱安的剑身。 “莱安。” 面前,一个戴着眼镜、贵族穿着、气质温雅的长发男人,面带笑容地用口型唤出了他的名字。 莱安望着他,整个人怔愣在了原地: “……哥哥??” 第53章 穿喉列车053 此时此刻,莱安的脑子是一片空白的——他想过门后可能是凶神恶煞的敌人,想过可能是一群虎视眈眈的猎犬,想过是警督或是牧师,唯独没想到在那里等他的,居然是自己的亲哥、德文家的二公子,伊温·德文伯爵。 但是,在自家的火车上、只有自家人才能订的私人包间内,似乎也只有这样的结果才算是合理了。 看着傻愣在门口的莱安,伊温弯起眼睛笑起来,轻轻伸手将他拉进了包间内。 包厢还是莱安熟悉的自家装修的风格,一旁,掉出耳朵的雪茸正躺在床上昏睡着,看上去并无大碍。 先是确定好了雪茸的安危,莱安才继续震惊地看向自家亲哥。 伊温伸手帮他摘掉了正在尖叫的耳塞,又一次温和轻柔地唤起他的名字:“莱安?” 距离上一次听到哥哥喊自己,似乎已经过了几百年之久,而伊温又是三个哥哥里对他最细心、最温柔的一个,那人刚一开口,莱安的眼泪就像决堤一般,带着这段时间积攒的恐惧、紧张、崩溃、迷茫一起,顷刻间翻涌了出来。 似乎是料到自家弟弟会哭鼻子,伊温依旧只是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让他坐在椅子上,接着俯下身帮他检查腿上的伤口,轻声安抚道:“别害怕,这个房间有专门的隔音层,不需要佩戴耳塞,你看到的也不是幻觉。” 莱安根本顾不得那些,只忙不迭擦着眼泪,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怕到他还惦记着雪茸,伊温便解释道:“他也什么大碍,只是出现了幻觉到处乱跑,被阿隆用了些方法睡过去了,过段时间就该自然醒了。” 莱安眨了眨眼,泪眼婆娑地望着伊温:“阿隆?” 这时,那个眯眯眼的服务生终于摸着脖子走了进来。 他依旧眯着眼睛,但脸上的笑意早已经被紧张取代:“伊温!你说过你弟弟连个鸡都不敢杀,我才接这个活的!你快问问他射了什么到我脖子上,不会要我命吧?!我已经感觉有点不舒服了!!” 莱安又眨了眨眼睛,伊温笑着解释道:“这是阿隆,我的好朋友,也是我新聘用的贴身保镖。” 果然是保镖!!莱安有些恐惧地望着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但看着他脖子上的细针,又一阵愧疚起来:“……啊,那应该不是毒吧,蘸了一点你送给我们的那壶花茶。” 如果这家伙真给自己下毒茶,那这回现世报,自己可就回天乏术了…… 幸运的是,阿隆不至于心狠手辣到对朋友的弟弟下毒,也正如莱安所猜测的,这壶里装着的是强效的安眠药物,阿隆刚松了口气,就挡不住药劲儿,倒在沙发上昏昏睡了过去。 看着一旁不省人事的阿隆,伊温拍了拍莱安的翅膀:“真不错,居然能把他放倒,真是越来越让我放心了。” 听到这里,莱安愧疚地垂下了脑袋,纠结了半天,才嗫嚅着问道:“哥,你怎么在这?” 伊温笑了笑:“这段时间,家里一直有在关注你的行踪,我发函让各个火车站点的售票员关注十七岁上下、卷发的年轻伯爵,说你欠了我一大笔债没有还,结果还真让我找到了。” 伊温说得轻描淡写,但莱安知道,这段时间全家都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去寻找他。一想到这里,莱安的眼眶就又红了起来。 伊温相当有耐心,莱安不肯开口的时候,他便静静地帮他处理伤口,半句也不逼问他最近的行踪和消失的原因,换作是另两位强势的哥哥,怕是自己刚一进门就被咄咄逼人的架势直接吓晕了。 调整好了心绪之后,莱安终于断断续续交代了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从被雪茸搭讪,到稀里糊涂上了贼船,再到一起破了一桩大案……从小就不擅长撒谎的他,此时更是把所有的所有都统统倒了出来。 伊温听完,指着床上的雪茸,问道:“所以,他就是那位BUNNY,对吗?” “是……”不知为何,听到哥哥打听雪茸,莱安忽然感觉到了一阵紧张。 似乎是怕伊温对雪茸有意见,莱安慌忙开口解释道:“虽然……但是,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听到这里,伊温饶有兴趣地弯起眼睛:“嗯?怎么说?利用你的弱点,绑架你、威胁你、强行骗你入伙,还炸了教堂的飞艇,为什么还不是坏人呢?” 这句话实实在在把莱安问住了,他憋了半天,才有些没底气地解释道:“可是……我本来也不想去机械之心,而且,他炸飞艇之前还特意疏散了人群……他没有伤害任何人……” 莱安越说越没有底气,可伊温却撑着脑袋,颇有些满意地点点头:“嗯,其实我也看出来了。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出来找他,不管是出于真心把他当成同伴、亦或者是这一路必须要依附他的能力,至少能证明,你是真的需要他的,对吗?” 莱安听了,点了点头,又羞愧地垂下脑袋。 又一阵沉默,伊温开口问:“莱安,你怎么想?” 听到这里,莱安倏地抬起头,莫名有些慌张起来:“……什么?” “我是说,你想回家吗?”伊温说,“你知道,我这一趟过来,是受了爸妈的嘱托,要带你回去的。”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莱安的眼眶又“唰”地红了起来。 回家,他当然想回。可自己现在已经是个登报公示的逃犯了,回去要么是立刻被人逮捕,要么就是连累整个家族一起遭罪。 从小到大他都是个非常乖顺听话的好孩子,从没有反抗过长辈的决定,也很少表达自己的看法,或者说,在长辈的决策面前,他并不知道自己还有参与讨论或是提出意见的权利。 他真的不愿意回去,他不想看到德文家为了自己的事情被怪罪、被牵连,莱安攥紧了手心,想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伊温垂着眸子盯着他的表情,沉默了片刻,便又温柔道:“但是我想,这种事情,还是要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莱安闻言,有些恍惚地抬起眼。 伊温开口永远是轻轻的,循循善诱,叫莱安分外安心平静:“莱安,你愿意回家吗?” 莱安的眼眶又湿润起来,赶紧摇摇头:“我不想,我回去一定会牵连到家里的……这不是件小事,追究起来整个家都有可能完蛋,我是真的不能回去!” 伊温点点头:“那你在外面可以照顾好自己吗?” “能!”莱安笃定道,“这段时间我已经慢慢适应了,我可以自己洗衣服、收拾行李,也能好好吃饭,没有佣人照顾,我也照样可以好好生活的!” 伊温:“你确定,和你一起的同伴,是靠得住、信得过的吗?” 莱安看了看雪茸,刚开始有些犹豫,但仔细回想起这一路的相处,又想到了严肃但却靠谱的梅尔,和虽然爱哭,但永远乐观充满干劲的沙维亚,他眼神坚定起来,点了点头:“嗯!” 伊温:“那你们有自己明确的目标吗?下一步该去哪里,为什么要去,你们一直前进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能不能走到头,这些你考虑过吗?” 听到这里,莱安噎住了。这一路上,他始终是被雪茸推着往前走,他说要去哪里,自己就跟去哪里,除了知道那人在费力寻找所谓的“燃料”以外,他对他们的前行之路可谓一无所知。 似乎是猜到他的答案,伊温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没关系,答应我,只要你还选择和他们一起,就把我刚刚提到的事情弄明白。我的弟弟可以一时找不到方向,但绝不可以做一辈子没有目标、流离失所的逃犯,能做到吗?” 莱安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能!!” “其实我让阿隆扮成服务生,一方面是为了试探你的能力,同时也是为了确保你们的安全。”伊温说,“车上来了一批猎犬,你们也应该看到了。我派人打听了一下,确实是来找你们的,所以拜托检票员配合演了个戏,帮了他一个小忙。” 莱安又一次看向床上躺着的雪茸。 “这位BUNNY先生是个聪明人,判断力和观察力非常强,做决定也非常理性果断,你跟他在一起我很放心。”伊温慢条斯理道,“但同样的,听你的描述,我能猜到他的道德感并不强,这样的人很容易走错路、一不小心就可能迷失了自我,酿成大祸。” 听到这里,莱安的心跳忍不住加快起来。不得不说,伊温看人是真的很准,自己跟雪茸在一起始终提心吊胆,倒不是怕他会真的伤害自己,而是怕他做错事、一不小心就让局面变得不可挽回。 “莱安,你记住,这样的人,只要你和他始终保持一致的立场,他就不会伤害你。”伊温说,“但是你要记得,必要的时候,千万不要忘了拉他一把,把他及时地带回正轨上来,不仅是为了他,更是为了你自己。你们不是什么等级分明的上下级关系,既然选择一起走,那么你们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是彼此的同伴。” 莱安听了,有些发懵,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干涉雪茸的选择,也没想过,或许自己并不需要事事都听雪茸的话——他并不是雪茸手上的提线木偶,他们是一根绳上同生共死的蚂蚱。 伊温说:“莱安,你已经十七岁了,也该试着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在外面逃亡的日子肯定会很辛苦,但是既然你说过要为家里着想,那我就尊重你的选择。” “你放心,爸爸妈妈最近除了担心你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碍,卢修斯和凯恩把他们照顾得很好。家里的事情有我们三个在,不用你操心。我会告诉他们你还平安,并且把你的意思带到。”伊温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在外面有什么需要,还是用我们以前的老方法联系,不管是要钱、要物还是要人,我们都会尽全力给你提供后勤保障。” 听到这里,莱安终于憋不住一头埋进哥哥的怀里,毫无顾忌地“呜呜”哭了起来。 他很庆幸,今天他遇到的是通情达理、温柔耐心、又足够理性的二哥伊温,但凡换成是爹妈或者另外两个哥哥,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强行带自己回家——这不是他想要的,也绝不是最正确的选择。 “轰隆”一声,列车从无尽的漆黑中破出,隧道到了尽头,漫天的光亮倾泻而下。 原来已经过了一夜。莱安恍惚地眯了眯眼——原来这漫长漆黑的夜晚是能过去的。 “马上你们就该到站了。”伊温起身,弯着眼轻轻拍了拍莱安的肩头,“去吧,带上这位聪明又危险的兔子先生,回到你的同伴身边去吧。” 莱安赶紧起身,将还在昏睡中的雪茸背到了背上。 临行前,他再一次不舍地回过头,看向身后一直望着他的、温柔又成熟的哥哥。 见他回头,伊温便也开口道:“莱安。” 莱安站定在原地,认真地听着。 “家族的利益固然重要,但绝没有你的健康、安全重要。”伊温说,“如果想要回家,随时欢迎。” “家人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第54章 断舌女巫054 雪茸醒过来的时候,后遗症还明显得很。 头疼耳朵疼,肩膀也有一种要报废的开裂感,疼痛让他“啪”地睁开眼,窗外刺眼的天光燎得他泪水四溢,紧接着脑袋一阵恍惚,哼哼唧唧了半天,直到看见莱安凑过来的脸,大脑宕机了快一分钟,思维才慢慢连上了线。 他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摸耳朵,莱安见状,解释道:“已经出隧道了,不用戴耳塞了。” 雪茸闻言,依旧有些狐疑地扫视了一眼车里的情况——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回到包厢里了,沙维亚早就恢复了元气,满车厢上蹿下跳,而梅尔却变回了黑猫的状态,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看上去颇有些疲惫萧索。 为了防止自己还在幻境之中,雪茸还是执拗地再次戴上耳塞,直到耳朵在噪音下再次受到摧残,而面前的画面却没有任何的变化,他才勉强松了口气——看样子这回是真的醒过来了。 刚醒,脑子一片浆糊,还疼得要命。雪茸又一次疲惫地闭上眼,开口问莱安:“你怎么找到我的?刚刚都发生什么事了?” 问题抛出去好半天,莱安都没有回答。雪茸便睁开眼,直直望着他。 到底是个老实孩子,和雪茸对视了不到两秒便败下阵来。莱安垂下眸子,语气努力保持平稳,却控制不住紧张地抠起了手指:“嗯……我是从我哥那儿把你带回来的。” “你哥?”听到这话,雪茸直接一股脑儿爬了起来,一旁正在自己跟自己玩飞行棋的沙维亚震惊地回过头,正在打盹的梅尔也睁开了眼。 一直到刚才,莱安都在纠结要不要和他们坦白这件事情,他担心牵连到伊温,继而牵连到他所有的家人,但就在刚刚,他又想到伊温跟自己说过,他们是自己的“同伴”了。 他应该去信任雪茸,莱安心想,他愿意和雪茸保持一致的立场,但前提是,不要伤害自己的家人。 “嗯。”莱安谨慎地说,“我也是去找你的时候才知道他也在车上,包括我们车间的服务生,也是他特意安排来保护我们的。” 雪茸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是在迅速梳理着他的话,很快,他便接受了这个事实:“所以那个帮我的检票员,也是你哥的人?” “嗯。”莱安攥紧拳头,手心微微有些出汗了。 “有意思。”雪茸的嘴角微微上扬起来,继而站起身,手伸向坐在一旁的莱安,“趁还没到站,带我去见见他?” 最担心的还是来了。莱安没有握住他的手,而是抬起眸子,似乎是做了很久的思想建设,才鼓起勇气说了一句:“我可以拒绝吗?” 这还是雪茸第一次从莱安口中听见“拒绝”这个词,那一瞬间,新鲜感完全代替了所有情绪:“哦?怎么说?” 莱安咬了咬牙关,尝试着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坚定:“不方便,我们的名字已经被登报公示了,如果被人发现他和我们有接触,会牵连到我的所有家人……我不想这样。” 雪茸挑了挑眉:“可是你们刚才已经见过了,我穿着工作服偷偷去,看起来也不会有事。” 莱安呼吸一滞,控制不住地咬住了下唇。 盯着他看了许久,见这孩子再憋不出半个字来,雪茸忽然一下笑出声来:“好了,得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怕我找你哥提条件,怕我拿你威胁你哥,怕我不知道又要出什么馊主意……”雪茸弯起眼睛拍拍他的肩膀,“你担心得不是没有道理,我确实是这种人。” 自己的心思被彻底翻出来,莱安感到一阵惶惑。刚刚拒绝雪茸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再逼下去,自己很快就又要妥协了。 他偷偷打量着雪茸,脑子里面飞快打着草稿,计划着一会儿该做点什么最后的挣扎。 可没想到,这人居然伸了个懒腰,跑到窗边去看风景了。 本以为他又在憋什么坏招儿,直到莱安盯着他看了许久,那人依旧在床边不动弹,他才有些意外起来:“诶?” “嗯?”雪茸也回过头,看他。 “……”莱安眨了眨眼,比划道,“你……?” “不去了啊。”雪茸摊开手,“你不想带我去,我还能拿刀架着你的脖子逼你去不成?” ……你难道不已经是惯犯了吗。莱安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不过他可真没想到,这人居然说不去就真不去了。 莱安有些恍惚地收回目光,又一次回想起了伊温说的话——自己和雪茸并不是什么等级分明的上下级关系,不是他说的所有话,自己都必须无条件服从的。 这样想着,似乎窗外的天光都更亮了一些。 雪茸伸手,把车窗打开一条小缝来,一阵温暖的、带着一丝凉意的风钻了进来。 沙维亚也趴到窗边,兴奋地翘着腿:“听说要先坐半天的马车,再翻过一座山,看到山崖边一棵巨大的倒挂的树,树下有很好看的风景,汤恩村就在那儿。” 眼前这番景象别说是风景,说是这里有活人居住,都相当令人难以信服。 车身两侧,是绵延崎岖的高山,山的表面呈牙白色,光秃秃的一片,除了陡峭坚硬的岩石之外,看不见半点儿植被。自从出了隧道之后,举目所见荒无人烟,却因为无垠的荒凉,给人带来非常原始、直接的视觉震撼。 这稀罕的画面所有人都没见过,就连OO也从莱安口袋里爬出来,趴到窗边,看着这红彤彤、光秃秃的山野。 一旁的梅尔颇有些惆怅地睁开眼,刚准备跳下沙发,就被雪茸一把捞进怀里揉了起来:“我的小猫咪看起来很累啊,是不是也看到幻觉了?” 梅尔“喵呜”一声,炸着毛从他怀里钻了出来,落地就变回了人形。 雪茸扭头,看见他满脸疲惫又惆怅的模样,说到嘴边的调侃又拐了个弯儿,嬉皮笑脸搂住他的肩膀:“你猜我在过隧道的时候看见谁了?闻玉白!我直接一枪崩了他,结果居然是个幻觉!气死我了!” 梅尔满面无语地把人从自己肩膀上剥下来,吐槽道:“那家伙要是沦落到能被你一枪崩了,那这个世界也差不多该完蛋了。” “哼。”雪茸颇为不屑地撇撇嘴,拿出报纸折了个小狗放在茶几上,接着不知从哪个口袋变出了个弹弓来——“啪!”小狗的脑袋破了个大洞,应声倒地! “一肚子坏水的纸老虎罢了。” 另一间包厢内,某“一肚子坏水的纸老虎”闻玉白,自幻觉中清醒过来之后,老老实实收拾好了房间的残渣,便把自己牢牢锁在包间里,没踏出去半步。 他总能闻到车厢里传来非常清晰的兔子味,那混着多种香料的特殊的味道,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着,清清楚楚勾勒出一张永远似笑非笑的漂亮面孔。 那香味是如此地清晰可辨,真实又具象,挠得他嗓子一阵阵地发痒。 他好几次都差点儿忍不住想破开门,循着香气而去,但很快那股冲动又被自己狠狠压制住了——这一定是幻觉的后遗症,他是这么自我安慰的,找过去一定只能扑个空。 可事实上,每当他躺到沙发上闭上眼,那兔子破开车窗一跃而下的画面,就像窗外的风一般汹涌灌进他的大脑,刺得他一阵阵的头疼。 烦死了,闻玉白胡乱抓了把头发——该死的兔子,连睡个觉都要扰得他不得安生。 无数次惊醒之后,列车终于快要到站。顶着昏昏沉沉的脑子收拾好行李,闻玉白看了一眼垃圾桶里的茶杯碎片,又清点了一下自己造成的损失,临出门前,丢了几枚银币放在了桌上。 反正是闻风清的钱。 下了车,那股子兔子香还是在鼻子里萦绕着。闻玉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幻觉里受刺激太深,牵连到嗅觉都要出问题了。 闻玉白揉了揉太阳穴,拖着行李皱紧眉头加快步子下了车。 这一趟车次的乘客本来就少,很多更是没能坚持到终点站,就提前下车折返了,最终到站的人可谓寥寥无几。 闻玉白拖着行李箱往站台外走,忽然一阵莫名的感应,他条件反射回过头去,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却又模糊的身影,从他的眼前一闪而过,继而便消失在了走廊尽头的墙角。 兔子?闻玉白站定在了原地——又是兔子?幻觉还没消失? 他紧锁着眉摇了摇头。看来自己的脑子是真的快要被这该死的兔子弄坏了。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墙角后。雪茸原本兴致正好,忽然站定在原地,狠狠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梅尔无语地望着他,“又要闹哪出?” “你没感觉到有点渗人吗?”雪茸搓了搓胳膊,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刚刚好像被什么脏东西盯上了。” 梅尔翻了个白眼,骂道:“你脑子里的脏东西。” 雪茸撇撇嘴,裹了裹衣领,加快进度朝马车租赁处跑去了。 附近有零零散散的车夫来接活,因为没有地图,几个人不得不租了辆马车,还请了个熟悉地形的车夫带路。 一听他们要去汤恩村,车夫有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去那地方啊……要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儿,还是趁早回去吧。” 雪茸一听,来劲了,从车厢里探出脑袋来:“怎么说?我听说那儿环境挺好的,还能比这儿邪乎?” “环境不是最邪乎的,邪乎的是那儿的人。”车夫一边赶起马,一边悠哉悠哉嘬了口烟斗,“总之不要随便惹那群怪胎,大山把他们的脑子堵死了,发起疯来恐怖得很。” 雪茸扬扬眉:“还能把我们杀了不成?” 车夫轻嗤一声,吐了口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沉默的车厢内,只有马车前进的“笃笃”声。这不明就里的一番警告,和恰到好处的沉默留白,让莱安和沙维亚情不自禁陷入了紧张之中。 大概是感受到了车厢气氛的不对劲儿,车夫哈哈笑了起来,然后转头看了一眼车厢:“嗯,都是男的,安全多了——那里可不是女人该去的地方。” 说完他又看向雪茸怀里变成了黑猫模样的梅尔。梅尔正在闭目养神,感受到了对方的注视,有些戒备地睁开眼。 “这只猫带进去会惹麻烦的。”车夫紧紧盯着梅尔那双黄金瞳,面上的笑意不复存在—— “相信我,你们不会想知道,带他进去会有什么后果的。” 第55章 断舌女巫055 听到这里,被莫名针对的梅尔坐不住了。刚站起身来准备理论,就又被雪茸一把搂了回去,扬声问车夫:“什么意思?师傅?你是说他们不喜欢猫?” “不喜欢猫,尤其是黑猫。人总有点儿忌讳,尊重理解,主要是自己规避风险。”车夫转身回去,又恢复了方才乐颠颠的样子,“如果是兽人还算好办,保持人形,耳朵藏好了再去,不然有的受咯!” 雪茸一听,朝梅尔扬了扬眉,安抚似的撸了撸他的猫毛。突然遭遇种族歧视的梅尔不爽到了极点,翻了个大白眼儿,这才把脸埋进爪子里生闷气去了。 听到这里,OO也从莱安的口袋里露出脑袋,有些紧张地看着车夫:“叽叽?” 车夫瞅了OO一眼,哈哈笑着,用手指挠了挠它的下巴:“老鼠也一样!藏在兜里别瞎跑咯!” OO一听,也不高兴了,叉着腰给自己申辩道:“叽叽!!!” 莱安只能无奈地笑着给它做翻译:“它说它是仓鼠……” 车夫无所谓地摆摆手:“都一样!” 这车夫是个话痨,一路上东扯西谈,可偏偏每次雪茸想问点儿关键的,这人要么不作声,要么就光明正大地把话题转移走了。 “诶,有些事情不能乱说啊。”车夫咂咂嘴,“别的事情可以不信,但管不住嘴是真会断舌头的。” 听了车夫一路上半真半假的唠嗑,众人都已经有些犯困了,可偏偏听到这句话时,所有人都禁不住泛起了鸡皮疙瘩——不知为何,总有种预感,这句话不只是随便吓唬人而已。 事实证明,请一个车夫帮忙带路是无比正确的选择。马车在崎岖的山路钻来钻去,回头时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为了防止这个话痨车夫是什么坏心眼儿,几个人商量好了轮流放哨值班,约莫每个人睡了三个轮回之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后面的路,马车就开不进去了,剩下的路要靠你们自己走了。”车夫说,“翻过那座峡谷,就到汤恩村了。” 说罢,他又看了看天,再次发出那爽朗得叫人头疼的笑声:“你们运气真好啊,一路上天气都这么好。” 闻言,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天空——虽然没有大片的乌云,却也见不到太阳,天空灰蒙蒙一片,阴沉得很,在那褐红色贫瘠土壤的衬托之下,更显得分外压抑。 这就是那家伙口中说的“天气好”。 “这里动不动就下大雨,阴天已经是很好的天了。”车夫收起那一袋沉甸甸的路费,笑道,“机械之心开了眼,你们这一路会顺利的。” 其实来的一路上,雪茸就已经注意到了。这里的地形相当独特,地面的土壤是一片褐红色,土地上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白色山丘。这些小山丘应该是一个个岩石堆,不算太高太陡,顶端甚至还有些微平,但每一座山丘都是独立的一块,就像是从地下生长出来的一般,颇有些刺眼。 往身后看,那褐红色的土壤之上,布着一道道雨水冲刷过的痕迹,随处可见沟壑与峡谷,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抚不平也填不满。而山脚下,是一堆堆松散堆积的岩土,这些迹象处处表明着这里时常遭受泥石流和暴雨的侵蚀。 那话痨并没有说假话,这里的天气确实极端,要是一不走运碰上了雨天,很难想象会有多麻烦。 “你确定诺恩叫你来这个地方,不是因为你欠了他什么情债吗?”梅尔忍不住吐槽道,“我觉得他不是在帮你,他是想要你的命。” 雪茸倒是半点儿没有怀疑,大步轻快地往前走着:“你放心,他舍不得要我命。最多是想骗骗色,但他可没那个本事!” 一闻到八卦味儿,沙维亚三两步就小跑了过去:“哥,他对你这么深情?你俩是走到哪一步了啊?” 雪茸嫌恶地拧起眉:“走个屁!我对他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就是个自我感动的变态自恋狂!” 沙维亚还是第一次见到雪茸露出这样的表情,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角色,能让永远游刃有余的雪茸都直接破防,这么一想,好奇心更是按捺不住了。 事实证明,眼前这条路确实是马车过不去的。 不仅路又险又窄,还有一个必须弯腰才能通过的小洞。明明是近在眼前的路,几个人却从天黑走到了天亮,翻过了一座山头,雪茸都快累得直接挂在梅尔的身上了。 “我现在收回我的话……!!”雪茸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比着中指骂道,“诺恩那贱人就是想要我命!!” 梅尔瞥了他一眼,从包里掏出水壶丢给他,接着翻出行李箱,找了一顶帽子盖在头顶,遮住了那对收不回去的猫耳。 虽然那车夫的话让他不爽到了极点,但为了避免意外,他还是决定乖乖隐藏好自己的真身。 但想想还是忍不住骂道:“种族歧视的人都该下地狱。” 雪茸第无数次坐下来休息的功夫,浑身干劲儿在前面探路的沙维亚,终于欢呼着奔了回来:“果然就在前面!我看到那条瀑布了!!” 那条瀑布是车夫口中的标志性地点,穿越过去就到了汤恩村了。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空气中那隆隆的闷响,应该就是瀑布的水声了。 累掉半条命的雪茸终于活了过来,握紧拳头举起手:“一鼓作气!!” 走过眼前这道弯,一道高耸的悬挂瀑布,就如通天巨幕一般竖在了他们的眼前。 此时他们正在峡谷的底端,狭长的山路尽头,是一眼望不到顶的高山断崖,轰隆隆的水声如雷鸣一般响彻山谷,巨大的水帘从头顶灌溉而来,分不清是山上坠下了湖海,还是天空破了个大洞。 知道会有瀑布,但没想到气势如此磅礴,一群人直接看傻了眼。 “那个村子就在后面!”沙维亚兴奋地指着这天幕道,“好大的瀑布啊!” “终于到了!!”雪茸都快感动出眼泪了——天知道他这虚弱的身板儿,早已经到极限了。 瀑布底端是一片石潭,石潭里有一排露出水面的岩石,沿着这天然的水上之路,绕到瀑布后方、穿过一个一人大小的洞口,就真的到了。 一想到终于能彻底歇脚,雪茸咬着牙拖着梅尔就要往前冲,可刚一靠近瀑布,众人就齐齐收回了往前迈进的腿—— “……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儿?”雪茸皱起了眉,往后退了一步,“感觉有点儿酸酸的?” 莱安和沙维亚也纷纷点头。离远的时候没觉得,凑近时总感觉,那瀑布的水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酸味儿。 看着队伍突然停滞不前,梅尔直接面无表情地把雪茸推到水中的石阶上,又丢给每人一把伞:“我什么都没闻到,路在这里就是给人走的,哪儿来那么多有的没的。” 说罢还伸手把雪茸往前推。 雪茸被推到石头上吓了一跳,但似乎也因为这句话放下心来:“真的吗?你什么都没闻到?是不是你鼻子有问题啊?还是说我们仨鼻子坏了?” 梅尔懒得跟他废话,一边垮着脸把人往前推,一边窸窸窣窣骂着脏话。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梅尔骂脏话,雪茸就觉得非常安心,打着伞、垫着脚,相当轻快地从石阶上跳了过去——这石头本就是专门让人通过的,又大又平,走起来根本没什么难度。 很快,一群人便飞快地穿过了石潭,所有人安全落地之后,雪茸的好奇心终于按捺不住,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螺帽,顺手抛进了刚刚经过的石潭之中。 “呲——!”一阵白烟腾起。那枚螺帽在接触到水面的一瞬间,便彻底融化成了蒸汽消失了。 所有人震惊地望着眼那缕烟,不约而同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刚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从那水面上走过了。 雪茸腿一软,坐到一边的石头上,满脸劫后余生的后怕与惊恐,抬头看向梅尔:“……你不是说没事儿吗??” 梅尔无语地望着坐在一旁的他,吐槽道:“要是说有事儿呢?你还不直接瘫到水里。” “……”雪茸闭上眼,伸手拍了拍闷疼的心脏,“有事儿我就回去了,没什么破事儿能值得我卖命。” 这瀑布水恐怖归恐怖,但好歹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把危机渡了过去。这次转身,终于就要到汤恩村了。 身后的洞穴是个向上的陡坡,从下往上看不见对面的光景,几个人排成队,手脚并用才爬了过去。 终于到了……雪茸感觉自己爬坡的时候已经眼冒金星了,晕晕乎乎几乎随时都要过劳死在这黑黢黢的山洞里,可当他把脑袋探出洞口的一瞬间,他那本已经快要失焦的双眼,一下子就睁大了起来。 “老天爷!!”沙维亚欢呼起来,又开始狂流眼泪,“我这是上天堂了??” 眼前这画面,确实美好到让人忍不住怀疑真实性。 洞口之下,是连着山坡的大片草地,蔚蓝的天空之下,举目所见皆是一片嫩绿。那茸茸的草芽在春风轻抚之下,掀起一阵阵的碧波,像是哺乳动物的茸毛,叫人心软又可爱。 这碧海般的草地之上,还落着星星点点的花草,牛羊悠闲地散步,而山坡上、山脚下,一只只色彩鲜艳斑斓的小房子被鲜花簇拥着,应该是这里的聚落。 明艳、晴朗、温柔……这里的色调和景色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地吻在人的心坎儿上,尤其是在经历了身后那一片荒蛮崎岖,再看着仙境般的小世界,似乎连时间都不舍得流动了。 隔着老远,梅尔便听到雪茸兴奋的心跳声,刚想劝诫那人注意调节情绪,这兔子便压不住原始本能,一个猛子扎进面前的草堆里,转眼间便只能看见一对儿毛茸茸的白耳朵,竖在草丛里四处狂奔了。 兔子喜欢草是天生的,但这不是个撒泼的好时机。梅尔站在草丛间,动作娴熟得堪比叉猹的瓜农,只快准狠地朝草丛中一伸手,就一把抓住了那对兔子耳朵。 “我错了!!”被提溜到半空的雪茸划着腿,捂着脑袋认错起来,只是抬头间,嘴里还叼着一把新鲜的草,认真地嚼着。 仔细看,这人不仅露出了兔子耳朵,连小臂都布上了一层白色兔毛,双手更是直接变成了兔爪的形状,体型看起来也比平常小了些,看样子是差点儿就没忍住兽化了。 “啊?”莱安见状震惊道,“你居然是可以变成兔子的吗?” “那当然,我可是兽人啊!”雪茸被梅尔擒在地上,只能老老实实收着耳朵和兔爪,“只不过变成兔子挺难受的,还容易招惹奇怪的东西,所以很少变。” 与此同时,身后的瀑布口,闻玉白提着行李箱,闷闷打了个喷嚏。 水里有股异常的酸味儿,刺激得鼻子有点痒。不用猜也知道这水不对劲,但前路只有这么一条,闻玉白想都没想便直接跨了过去。 这一路上,他心情都有些微妙的不悦,不因为别的,就是因为那无论走到哪里,都散不掉的兔子味儿。 他以为自己远离了车站,就不会再受那幻觉的影响了,可没想到坐了马车、爬了山路。走了这么远,都还是一路被这气味阴魂不散地缠绕着。 这些气味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具象在了自己的眼前,闻玉白似乎眼睁睁看着那兔子乘了一路的马车、爬了很久的山路,又上了面前的石潭,甚至还在石潭对面的石头上坐了一会儿。 当想象变得如此具体的时候,闻玉白一瞬间便有了强烈的危机感—— 难道嗅觉真的失灵了?还是自己脑子出问题了?这可是自己吃饭的家伙,要是连鼻子都坏了,以后可该怎么办? 这一份不适时宜的扪心自问,瞬间让闻玉白焦虑起来,脑子里再次划过那兔子跳窗的画面。 大概率还是心理障碍。闻玉白皱起了眉。 东方有句话叫,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样子,杀死兔子又变得迫在眉睫了。 第56章 断舌女巫056 “阿嚏!”雪茸打了个喷嚏,又狠狠打了个寒颤,然后可怜巴巴道:“我风寒了?这一路这么辛苦!我终于是累病了!” 梅尔皱起眉,用手背摸了摸他的额头,接着不耐烦道:“别虚,没发热。你就是得罪的人太多了,排着队说你的坏话。” “真的假的?”雪茸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实没发热,有些生气道,“谁这么没品,居然说我的坏话!”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便又被眼前的美景转移走了——除了眼前这遍地鲜花绿草彩房子的美丽乡野,身后的景色同样震撼人心。 刚刚他们进入的洞口,其实位于一座巨大高耸的山崖之间,那高耸的山脉宛如城墙一般,将那荒蛮与凄凉隔绝在这仙境之外,而山脉的顶端,是一块向村子探出的悬崖,悬崖崖尖下方,竟倒吊着一棵巨大的树。 “这树怎么会长在这种地方?”莱安惊讶道,“这是什么品种?” 雪茸也在回头看着那棵树:“应该是橄榄树,长得很不错啊。” 这棵树约莫有五米多高,树干非常的粗壮,盘根错节的树根深深扎在头顶的岩石之上,牢固得像是早已经与那山崖融为了一体。巨大的树冠蓬松又茂密,像一颗悬挂起来的毛茸圆球,充满了生命力。 但真正抓眼的,还是树上挂着的一根根彩条。那些彩条应该是村民给这棵树挂上的装饰,它们似乎有一定的重量,并不会因为风吹而随意摆动,甚至还微微压弯了枝头,应该不只是简单的布条。 只可惜距离太远,没有人能看清那彩条究竟是什么东西,只知道虽然风吹日晒让色彩有些许斑驳,但一眼望去还是能看得出来它们原本靓丽的色彩。 “居然爬那么高去给树做装饰!”沙维亚惊讶道,“也是够拼的!” 雪茸眯了眯眼,舒爽地深吸了一口气:“看样子这儿的人很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彩色嘛。” 彩色的树饰、彩色的房子、彩色的花……这里的一切都和这里的天气一样,阳光明媚、色彩斑斓,让人心情舒畅。 “总感觉生活在这种地方,还喜欢彩色的人,应该蛮开朗阳光、热爱生活的才对……”莱安小声嘀咕着,大约是想到了的车夫对当地居民的评价。 “那可不一定。”雪茸看向远处,眉毛跳了跳,“也有表面上花枝招展、衣冠楚楚,内心一团稀烂的变态呢。” 顺着他的目光,所有人看向不远处,一个打扮浮夸、长相俊美、身材高挑的金发男子,正张开双臂朝雪茸迎来。 “哦!我的甜心!我的宝贝!!我的天使!!!”男人全身上下的每寸皮肤都彰显着他的兴奋与激动,“你终于来了,我等你等了好久,收到你的信件之后我简直就是度日如年,每分每秒都在期盼你我相聚的这一刻!!!” 这个男人想必就是他们要见的那位诺恩·坎贝尔先生,此时此刻,他朝雪茸忘情奔来的模样,让莱安不免想到了三哥在家里养的那只花孔雀——平时高贵得根本不搭理人,看见三哥朋友养的那只母孔雀,就跟磕了药似的,成天抖落着翅膀,乐颠颠地开屏。 看见男人朝自己加速奔来,雪茸无可奈何地倒抽了一口气,一边的梅尔也扶着额,摇起了头。 随着一阵风吹来,那花孔雀大展开臂膀就要将雪茸拥进怀中,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根本没人看清这其中的走位细节,梅尔便相当娴熟地闪到了雪茸身后,提着那人的后衣领就将他从诺恩的臂展范围里抡了出来。 扑了个空的花孔雀跟自己抱了个满怀,他脸上始终洋溢着满含春光的笑意,直到看见了面无表情挡在雪茸身前梅尔。 诺恩定在原地,上下打量着梅尔,面上的笑容终于僵硬到彻底瓦解了,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胸前的领带:“哦,怎么多管闲事的小猫咪也来了?我还以为终于有机会和我亲爱的天使过上二人世界了呢。” 诺恩牵起雪茸的手,眼看着他低头要行吻手礼,雪茸面无表情地抽开手,对着他的脑门使尽全力,“啪”地一弹,来了个毫不留情的脑瓜嘣。 被正中眉心的诺恩“嗷呜”惨叫了一声,捂着脑门后退了好几步,很快又充实起了热情与自信:“亲爱的,你对我还是这么特别!这份奖励就是你爱我的证据!!” 雪茸根本没有搭理他,拄着手杖就往山下的村子走去。这还是莱安第一次雪茸有话都懒得说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家伙也确实是个“特别”的存在了。 一路上,诺恩都绕在雪茸身边孔雀开屏,这家伙时不时就想伸手搭上雪茸的肩膀,但这平日里连打蚊子都费劲的病秧子,此时竟展现出了极其骇人的准头和力道,甚至连头都不用回,就拿出手杖,“啪”、“啪”、“啪”一下接着一下地击退了那人伸过来的爪子。 一截路走下来,诺恩的手已经被肿成了红糖馒头,但他仍然充满着热情,近不了雪茸的身,就在他的耳边声情并茂地朗诵着为他写的大段大段的情诗—— “哦亲爱的!你就是上帝送来我身边的一抹春雪!纯洁无瑕!但却又如此的冰冷!此时的你需要我温暖的怀抱,让你融化成一捧春水……” 雪茸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一个顿步转身,抬起手中的手杖,直接把枪管子怼到诺恩的鼻子上,一字一顿地警告道:“闭、嘴!” 即便那人的枪口都快把鼻子压变了形,诺恩依旧笑眯眯的,丝毫不见恐惧地摊开手:“宝贝,我知道你舍不得开枪,退一万步你也知道,论武力你从来不是我的对手,就算加上你那只细长瘦弱的小猫也是一样……” 细长瘦弱的小猫梅尔还没来得及发火,雪茸就一把抓住了诺恩的领子,将人扔到莱安和沙维亚的面前:“不好意思,这次我还带了两个打手,不想被活埋的话就给我安静点。” 诺恩眨了眨眼睛,这才注意到面前的两个人:“哦?这两位也是你的人?一个一脸正气乳臭未干的小乡巴佬,还有一个……” 他又上下扫了扫莱安,这才睁大了眼睛:“哦!老天爷!这不是我东家的少爷吗!我可真是失礼!” 眼看诺恩给自己行了个标准的绅士礼,莱安也赶紧点头回礼,同时不免一阵头疼——看来认识自己的人并不在少数,以后估计也要进行严格的乔装打扮了。 见到莱安,这求偶期的花孔雀也终于平静下来,整理好衣冠、拿捏起姿态,又一副人模狗样来——至少看上去应该是能听得进去人话了。 雪茸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我在信里问你的问题……” “嘘!!”诺恩伸手把食指抵在雪茸的唇前,被人一爪子毫不留情地拍开了,“不要问出来,不要问,别让本地人听见了……” 鉴于车夫提前打过了预防针,雪茸乖巧地闭上了嘴。 接着诺恩压低了声音,凑到他的耳边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燃料的事情,这里有我们需要的东西……但是这里只有结果,没有解题过程,所以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来这里一次……” 诺恩凑过去跟雪茸耳语的时候,莱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生怕那人趁机就对着雪茸的脸颊嘬上一口,但对话结束之后,这人却什么都没做便抽出身来——看样子比自己想象中要绅士。 但一恢复安全距离,这家伙又开始了:“哦,不过亲爱的,如果你愿意让我吻一吻你的脚踝,或者再狠狠踩我几脚,或许我也可以……” “啪”,一声闷响,雪茸直接将手里的行李箱拍到了他的脸上。 看见这人开始冒起鼻血,雪茸便知道为数不多可以正常交流的时机又到了:“什么结果?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诺恩仰头擦着鼻血,可是刚准备开口,他的话锋就来了个急刹车:“诶呀,你们大老远地过来,我得带你们好好熟悉一下环境呀!” 不远处,一个穿着红紫撞色长袍的老者,带着两个同样身着艳丽的年轻人,朝他们走来。 “这位是村长,泰斯特先生。”诺恩介绍道,“这位是雪茸,我的天使甜心,我的挚爱。” 雪茸面无表情地抬手纠正:“只是熟人。” 诺恩:“灵魂挚友!!” 雪茸:“普通同学。” 诺恩:“美好同窗!!” 雪茸:“认识而已。” 诺恩不敢再说了,再争下去,他们就完全不认识了。 穿着大红大紫的村长笑了笑,非常礼貌地和一行人挨个儿握手:“村子里很少来外人,但坎贝尔先生是我们的好朋友、老相识,所以他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 言外之意,确实是看在诺恩的面子上才招待他们的,诺恩立刻满眼期待地朝雪茸邀功,雪茸看了他几秒钟,终于露出一个人畜无害地甜美笑容:“真的很谢谢你,我亲爱的朋友。” 刹那间,诺恩的眼里都快飙出眼泪来。 能屈能伸、奖惩分明、拿得起放得下,也难怪这么多年过去,诺恩还是这么心甘情愿地为雪茸鞍前马后。 不知为何,见到这番景象,莱安忽然觉得雪茸非常适合做一个驯犬师——他可比那些只知道抽鞭子的家伙,更懂怎么让人驯服。 村长亲自来接见,一方面是表示对客人的重视,一方面也很难说是不是在亲自观察他们。一群人慎之又慎,不敢随意开口。 村长:“各位来这里的用意是?” 诺恩接过话茬:“和我一样,他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同行,我们都是为工作奔波的,离开前我也会替他付相应的报酬。” 雪茸悄悄给他比了个大拇指,那花孔雀差点儿又控制不住直接开屏了。 在村长的带领下,一群人开始熟悉这座村子。 这座村子不算太大,身后的山坡上算是村民的集体牧场,平日里放放牛羊,种种蔬菜,就能保证基本的饮食了。 走到了山脚下,就是村民们的聚落,大家自己用看来都木材建了小屋,又用花草研磨的染料将屋子粉刷成了彩色,不同颜色的小房子点在草地上,就像是一朵朵从地底冒出的彩色蘑菇。 “色彩使人心情愉悦,是爱和自由的化身。”村长看着眼前一丛丛的彩色房子,非常欣慰,“所有人都该喜欢彩色。” 雪茸一直在等村长介绍那棵悬崖上的倒吊树,可他甚至介绍了村里的胡萝卜培育田,也没有说到那棵一看就显眼得奇怪的橄榄树。 好几次话问到了嘴边,又想起车夫和诺恩的警告,雪茸生生将自己的好奇咽回了肚里——那感觉比吞刀片还要痛苦。 村子的面积虽然不大,但自然资源相当齐全。从植物到动物,从食物资源到水资源,一切都恰到好处地形成了自给自足的闭环。 除了环境优美、气候宜人,这里的人们生活也非常的自由自在。田野上,随处可见穿着彩色衣裳的孩子嬉戏玩闹,小路边,时不时传来女孩儿甜美自由的歌唱。人们三两成群,有的做着农活,有的干着家务,悠闲又忙碌,但是人人脸上都写满了自由和快乐。 “汤恩村三面环山,你们来的那个洞口,是村子和外界唯一的出口。”村长说,“村子相对来说是与外界隔绝的,但大家在这里非常自由快乐,所以并没有人想要离开这里。” 雪茸:“三面?” “对。”村长笑道,“还有一面朝海。” 说话间,几个人穿过那七彩的房子,面前一片豁然开朗,一阵咸湿的风吹来,海潮声沙沙扑面。 直到这时众人才发现,整个村子都建在一片断崖之上,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的悬崖和无垠的大海。 身前是汪洋大海,身后是春暖花开,在这样美好斑斓、五彩缤纷的村落里自给自足,很难想象这样的生活该有多么明朗快乐。 这里的人,真的会像车夫说的那样“邪门儿”吗? 听到这里,诺恩再次牵起雪茸的手:“亲爱的,我真诚地邀请你住进我的小屋,村长特意为我安排了视野最佳的海景房,我已经迫不及待和你分享这份浪漫了……” 话还没说完,只听“咚”的一声,一旁的莱安毫无征兆地闭上眼,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沙维亚被吓得一边吱哇乱叫,一边飚起眼泪捞人起来:“莱安!!你咋了!!你不能死啊!!” 这时雪茸才一拍脑袋:“他恐高,快把他抬回去!” 接着他皮笑肉不笑地推开了诺恩的手:“不好意思,这个情况显然不方便。” 那一瞬间,诺恩恨不得把自己东家的小儿子生吞活剥,扔进海里喂鱼,但恨归恨,他还是咬牙切齿地陪着雪茸一行人,把莱安抬到了村里的医务室内。 医务室离海景房很远,在接近村口的山脚下。 说是医务室,房间里也就只有一张大床,除此之外,墙上挂着几把锤子,一把锯子,一些很粗糙的针线,壁柜里放着一些连标签都没贴的药水。 早该料到这种封闭原始的村落不会有什么好的医疗条件,但看到这情况,大家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祈祷着不要在这里出什么意外才好。 听到来了人,一旁侧屋的门便被应声推开,一个看起来比起医生更像屠夫的男人,从门后气势汹汹地走来。 他没有多少一句话,直接卷着袖子、提着锤子,大步大步朝病床上的莱安走去,似乎在奔向一头待宰的小猪。 沙维亚吓了一跳,脑子里都脑补出他那锤子敲开莱安脑袋的画面了,慌忙伸手阻拦道:“呃呃呃哦哦,我这位朋友只是睡着了,什么都不用处理,睡一觉就好了……” 看着屠夫医生存疑的眼神,雪茸也点头:“是的,他经常这样。” 得到了村长的命令之后,屠夫医生点点头,又退了下去,众人齐齐松了口气,短短两句话的功夫就吓得一身冷汗。 ……好像确实能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了。 这村长闲得可以,一直坐在医务室里守着一群人,大家有话不敢乱说,憋得浑身难受。 好在没过多久,一个年轻人跑来报信,村长才笑眯眯起身:“村里又来客人了,我稍稍失陪一下……今天可真是热闹啊。” 又来客人?除了自己还有谁会闲得蛋疼,特意跑来这么远的地方? 雪茸好奇探出脑袋,望向不远处的山坡上,那个唯一与外界相连的洞口。 下一秒,他便瞪大了双眼,火速缩回了身子—— 闻玉白??这冤家的路也未免太窄了吧??? 第57章 断舌女巫057 虽然雪茸很清楚,和闻玉白在车上的那段对决,完完全全就是幻觉的产物,但是这段并不存在的经历,还是本能地加深了他对闻玉白的排斥与嫌恶。 再加上脑瓜子一转,很快又想通了另一件事——火车上的猎犬果然就是他带来的,他甚至亲自追到了这里来! 他果然是想要自己的命!这该死的狗! 看着雪茸这副神神叨叨的模样,诺恩关切地道:“你怎么了?甜心?看起来有点不大对劲?我这里有个包治百病的吻,你要不要……” 雪茸伸手推开了他凑过来的脸,双眼依旧发直——闻玉白来了,自己是躲还是不躲?那狗鼻子都探到这里了,自己真的能躲得掉吗? 他皱起眉,握紧了手杖,又“啪”地一下呼开了诺恩探过来的脑袋,继续发愁。 只是看他的神情,梅尔便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可他此时也毫无办法——闻玉白本就不是他们能正面刚过的对手,更何况现在他们还因自然因素损失了一员大将,要留人在这里看护的话,情况就更不容乐观了。 气氛陷入了诡谲之中。好巧不巧,门外又来了个年轻的村民:“尊贵的客人,村长托我给你们安排住宿,不知能否抽一个人来看一下?” 雪茸立刻自告奋勇站起身来——与其说是想去看住宿,不如说是更不想留下来照顾人。 接着,他又看向了一边眼巴巴的诺恩。此时此刻,闻玉白就在外面,他们随时可能打上照面,捎上这位能打的傻子,显然是非常必要的事。 为了激起他的保护欲,雪茸纡尊降贵地回过头,罕见地递出了邀请:“一起?” 诺恩激动得手要打出个结来:“我的荣幸!!” 雪茸抬起手指推开了他搭过来的爪子,头也不回地跟着村民走了。 带上诺恩,就注定这是一场聒噪至极的旅程。好在雪茸已经在产生了免疫的基础之上还练成了条件反射,观察闻玉白的动静、听村民讲话、顺便频频打掉诺恩伸来的手,一件都不耽误。 刚一踏出医务室的门,雪茸就立刻锁定了闻玉白的方位——那人没有第一时间追过来,是不是证明他没有发现自己?如果可以一直瞒天过海,再坚持两天跟着诺恩一起走人,是不是就能避免正面交锋了? 这样的期许让他心跳加速,同时也更多了一份压力。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走破罐子破摔的路。 此时,肌肤接触失败的诺恩,又开始深情并茂地阳春白雪起来。雪茸将他当成天然的遮挡物,藏在他的身旁,扭头去问带路的村民:“房间是你们已经安排好了,还是我们能自己挑?” 村民解释道:“是这样的,因为村子里不常来人,也没有安排专门的旅店,所以只能安排在村民的家中,这个是要经过户主同意的,所以在满足你们需求的基础之上,还要去和户主协商沟通一下……不过村子里的大家都很热情,不用过度担心的。” “这样啊。”雪茸点头,又回头确认了一眼闻玉白的方位,伸手指了一条隐秘的小路,和他拉开视角差,“到这边看看吧,我刚来的时候看到这里有一间,还挺喜欢的来着。” 与此同时,另一边。 看到屋子里探头探脑的雪茸的一瞬间,闻玉白的第一反应,依旧是认真思考自己依旧处于幻觉的可能性。 一直冷静分析了许久,他才得出结论——他大爷的,什么幻觉不幻觉,这就是兔子!难怪自己一路上都闻到兔子味儿,这家伙是真的来了! 明明是他自己一厢情愿把那当成幻觉,甚至怀疑了自己的精神状态出现异常、都没怀疑过兔子是真的来了,可真当他想明白的那一瞬间,还是莫名升起了强烈的被戏耍的恼怒。 他甚至都能想象出来那兔子用手指挑着自己的下巴、弯着眼睛嘲笑自己的模样了。 该死!!一阵气血上涌,闻玉白恨恨地咬紧牙关。 “怎么了?闻先生?”一旁的村长见他神情异常,关切地问道,“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闻玉白立刻收拾好表情,摇摇头,又眯着眼看向雪茸的位置:“没事。村子有空我自己去逛就行,麻烦先找个地方让我安顿下来吧。” 村长点点头:“那还要看闻先生自己的喜好,等挑好了我们再跟户主进行沟通。” 闻玉白点点头,朝雪茸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边吧。” 那困扰了他一路的兔子味就在眼前,闻玉白巴不得现在就去撕了他的脖子一雪前耻,但在那兔子加快步子离开的当口,他又嗅出了那人的气息中,那藏也藏不住的紧张的气味。 闻玉白忽然笑了起来——这家伙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了,明明紧张得耳朵都要藏不住了,还偏要逞强,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真是太可笑了。 雪茸得势的样子让闻玉白有多憎恶,那他紧张无措的神情就能让闻玉白有多兴奋,他甚至感觉自己一向平稳的心率都快了起来,那渴望玩弄猎物的血液,又在体内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 看到那背影不自然地僵直时,闻玉白都快压不住上扬的嘴角——他决定不那么着急追上他,而是始终和他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让他好好感受一下那种宛如头悬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甩又甩不开、丢又丢不掉的恐惧感。 抱着玩弄的心态,闻玉白故意放慢了速度,他能感受到自己故意走岔路时,雪茸那骤然松下去的那口气,也能听到自己可以靠近时,他紧张的心跳声。 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手中握着一根看不见的线,线的那头紧紧缠绕着雪茸的四肢,自己动一动手指就能左右他的动作、牵扯他的心跳,但凡对方产生逃脱的念头,一个收手,那人便会在顷刻间跌回自己的掌心来。 太好玩儿了。闻玉白的心情好到了极点——这大概是他活到目前为止,第一次感受到属于猎杀者最原始的快感。 作为一头野兽,似乎也不全然是件坏事。 另一头,雪茸带着村民和诺恩,在村子里来来回回转了三圈,也没能找到个能落脚的地方,而身后那猎犬的气息也整整给了他三圈——说是跟,雪茸也不敢笃定,毕竟那人的行经路线并没有跟自己有任何的重合,乍一看根本就跟自己毫无关系。可雪茸注意了他一路,那人无论怎么走,都始终和自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故意在跟着自己。 好几次,雪茸烦躁得想要直接找人摊牌,可刚准备回头,对方的行踪便像鬼魅一样,不留痕迹地离自己远去,又让雪茸不得不多想,是不是自己忧虑过度,那人其实根本没发现自己,只是也跟着村长在逛村子罢了。 一旁的诺恩还在坚持不懈地做着情诗朗诵,跟过来的村民脸上却挂不住了,有些为难地问道:“先生,请问您找到心仪的房间了吗?如果拿不准,我们可以帮您直接安排……” “不,不用。”雪茸第无数次回答道,“快了,应该快了,我记得就在这附近的,再陪我找两圈!” 诺恩闻言,扬起眉:“哦~我亲爱的天使,原来你还是个路痴,真是可爱!难怪你闯进我的心里,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要不是有村民在,雪茸恨不得一枪崩了诺恩的脑袋。但他清楚,此时自己的暴躁与无奈都来自于另一个人——可恶的闻玉白,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又逛了两圈,闻玉白依旧和自己保持着相当暧昧的距离。这回雪茸确定了,这家伙就是故意的——真是个又有耐心又相当无聊的家伙!雪茸紧紧握住了手杖,实在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 罢了,倒要看看你想耍什么花招。 雪茸冷哼一声,随手指了最近一间小屋:“好像就是这间,要不我进去看看?” 村民站定在原地,看了看他指的小房子,有些犹豫道:“哦……嗯……这间……” 雪茸发誓他只是随手指了一间最近的屋子,可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间和其他的房子有些微妙的不同——在这边以彩色为名片的明媚大地上,所有的屋子都被刷成了各种各样鲜明亮眼的颜色,唯独这件还保持着木头原有的色彩,没有任何的粉刷,门前也没有种五颜六色的花朵,反倒是在这一片五花八门之间显得格外扎眼。 “您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吗?”村民有些为难地问道。 随手指的,哪能谈得上喜欢,可自己指都指了,还绕了这么多圈,再说不喜欢也显得太奇怪了。 更重要的是,闻玉白似乎又咬上来了。想要在他来之前找个地方躲一躲,也只能就近选择这里了。 “嗯。”雪茸点点头,“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村民便只能带着他敲响了门。 半晌之后,木门应声打开,门后探出个脑袋来,这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和村里艳丽夸张的打扮不同,她穿着相当朴素,正常得一看就是个异类。 打开门,少女也没有说话,只是睁着圆圆的眼睛打量着面前的陌生人,略有些警惕却没有恶意,像是个好奇又谨慎的小鹿一般。 “薇薇安。”村民公事公办地道,“村里来了客人,想要在你家住一阵子,你愿意吗?” 少女正打量着雪茸,一听这话,便睁大了眼睛,有些欣喜道:“想来我家?你是说,想来我家?” 雪茸点点头,上下扫视了她一眼,说:“不过我们还有几个人,都是男的,你独居不方便的话,我们就……” “方便!方便呀!”薇薇安扬起了个明朗的笑容来,似乎是生怕他们跑了一般,拉住了雪茸的袖子,“我家很大的,你们来几个人都很方便!” 诺恩看见她拉着雪茸,有些不悦地剥开了她的手:“女士,请不要动手动脚的。” “哦!抱歉!”薇薇安毫不介怀地收回手,依旧笑容满面,“我有自己的房间,我们分开住,不会互相影响的!” 感觉到了闻玉白逼近的气息,雪茸想也不想,就应道:“好好,就住这儿了。” “那太好了!你们进来吧!”薇薇安满脸写着喜悦,“真的好开心啊,好久没有人来我家了!” 答应得这么爽快热情,雪茸总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劲,但此时此刻,他满脑子只想着闻玉白的事,根本无心顾忌住房问题。 雪茸火速确认了住处、送走了住房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关上门,跟着薇薇安进了屋子。 让雪茸有些意外的是,这间房子并没有什么诡异之处。整个房子都是木质结构,除了光线有些昏暗之外,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最西边一间关闭着的房门,应该是薇薇安的房间,除此之外还有两间空房,房间都很宽敞,住下他们几个绰绰有余。 雪茸快速扫视了一圈,感叹道:“你家好大呀。” 言外之意是,并不像是个独居少女该有的房子。 “嗯,是啊。”薇薇安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坦诚道,“这间房子原来是我、姐姐、爸爸妈妈、还有我外婆一起住的……后来他们都去世了,就只有我一个人住了。” “都去世了?”雪茸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这姑娘还很年轻,父母也应该是正当年的岁数,这么年轻全家就只剩她一个独苗,难道是染了什么疾病? “嗯。不过你们不用害怕,这个房子不闹鬼。”说到这个,她面上的笑容就有些勉强起来,雪茸便知道自己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不谈去世的家人,薇薇安便又变得热情开朗起来,一边从阁楼给他们搬被褥,一边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但雪茸是心不在焉的,他依旧惦记着那如影随形的猎犬气息——他已经快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被褥铺好了之后,薇薇安又有些兴奋地拍拍手,说:“你们一共四个人吗?你们在房间先休息一下,我出去给你们准备晚餐!” 这回轮到诺恩迫不及待地将她送走了:“您请慢走!” 薇薇安刚一出门,诺恩收敛了一路的孔雀尾巴就又“砰”地爆开来:“亲爱的!!多么难得!!共处一室!!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 雪茸根本懒得搭理他,直接用胳膊肘挡住他的脑袋,拧紧眉头地凑到窗边观察闻玉白的情况。 气息不见了?雪茸皱起眉,心里有些疑虑,但依旧没敢放松警惕。 这时,诺恩又不依不饶地凑了过来,这一次,他的表情严肃认真了许多:“我的甜心宝贝,说真的,当我收到你来信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这一趟我们相遇,就是命中注定要我们再续前缘……” 雪茸本来还在找寻闻玉白,回过神一听他的话,突然就绷不住了:“什么叫再续前缘??我跟你什么时候有过前缘??” 诺恩似乎都料到他要说些什么,无奈又宠溺地摇摇头,笑道:“我也知道你容易害羞,没有关系,这次回来就是一个正视你内心的过程……” 雪茸被他吵得一阵头疼,偏偏这时,他又感觉到一阵强烈的、让他窒息的恐怖气压,骤然出现在了他的身边,他慌忙睁大眼睛,这神态便又被诺恩捕捉了去:“你看,我还没说什么,你就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了,你的嘴巴能骗你,但你的身体骗不了人。” 此时此刻,雪茸的心脏却是真的要蹦了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闻玉白就出现在了窗前,带着胜券在握的微微得意,站在他咫尺的距离冷冷望着他。 “雪茸,我是很认真在跟你说。”诺恩看见他走神,有些不悦道,“和我交往吧,我向你保证,我所知道的任何关于燃料的秘密,都会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个条件对雪茸来说是个极大的诱惑,换作以前,没什么羞耻心和底线的他,一定会当即同意这个要求,等把燃料的信息全部套出来,再狠狠把这家伙踹掉。 但此时,他的目光和神绪,就像被无数根蛛丝牵扯住一般,被窗外那一双银灰色的眸子狠狠吸引着。他整个人像是凝滞住了,可他的大脑也在顷刻间作出了反应。 只一瞬间,他面上的慌张无措便统统消失了。 雪茸回过神,忽然轻笑起来,用手指轻轻挑了挑诺恩的下巴:“很诱人的条件,很可惜,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紧接着,在诺恩震惊、无措、恐慌又难以置信的注视下,雪茸轻轻推开他,走到窗台前,“哗”地拉开窗,抬头和正望着他的闻玉白对视。 没等闻玉白作出反应,雪茸便从那铁窗中伸出手,轻轻捞过来他的脸。 “你总算来了。” 在诺恩几乎崩溃的目光之下,雪茸踮起脚仰起头,明目张胆地在闻玉白的侧脸吻下一吻: “我好想你呀,亲爱的。” 第58章 断舌女巫058 闻玉白站在那窗口,本是想看那兔子惊恐求饶、情绪崩溃的模样的。 可崩溃的兔子没捞着,反而被兔子捞来亲了一口,有那么一瞬间,闻玉白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完全凝固在了原地,心脏也狠狠揪紧了一把。 可说到底,他是个非常专业的猎犬,当事态朝着非常诡异的方向飞速发展时,他还是凭借极强的专业素养,稳住了自己的仪态和神情——按兵不动。虽然不懂,但兔子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果不其然,雪茸推开门绕到窗边,一边环住他的后颈把他往屋里带,一边在他耳边用极小的声音道:“帮忙演个戏,就当还我个人情~” 这兔子果然发疯都是有利可图。闻玉白跟他进了屋,抬头看向房间里的另一个金发男人,顿起满心厌恶——什么花里胡哨的浮夸男!居然要为了这种人浪费一次人情,呵,自己果真还是太看得起他了。 可虽然嘴上说是要还人情,这家伙的手指又摸到了口笼那处足以毒杀自己的开关——根本就是威胁。 一个完全对自己构不成威胁的威胁罢了。闻玉白完全不放在心上。 只是这家伙凑得实在太近了,闻玉白被他的鼻息灼得有些面颊发热,而那近在咫尺的兔子味,再次让他的喉咙痒得厉害。 他偷偷瞥了雪茸一眼。那人正弯着眼,十分入戏地盯着自己,睫毛都快要扫到自己的脸上了。 于是闻玉白又迅速撤回了目光,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似乎是见闻玉白半天没开口,一旁几乎已经裂成两半的诺恩忽然得了势,仿佛抓住他们的小尾巴一般得意道:“演的!肯定是演的!亲爱的!你还是那么喜欢耍这一套!” 听到这句话,闻玉白的表情明显阴冷了许多。可处在风暴中心的雪茸却完全没有辩解的意思,相当潇洒地转身,将两人一同丢到身后。 “随便你,爱信不信。”接着便转身跳到桌边坐下,晃着腿饶有兴趣地看起了热闹。 这话一出,那花孔雀更是来劲了,几乎要跳到闻玉白的脸前,上下打量他:“你?” 这贴到脸前的挑衅,果不其然让闻玉白恼火起来,雪茸都感觉他的气压盖到了自己脸上,可诺恩那傻子还是毫无察觉,继续煞有其事地分析着:“不可能的,他是个兔子,你是个猎犬,你没把他吃了就不错了,还跟他谈恋爱?” 这倒是真的,这家伙倒是真想吃了我。雪茸扬起嘴角,正对上那人看过来的目光,便明目张胆地眨了眨眼,偏头,用眼神询问他的看法。 “……”闻玉白依旧沉默着,只是很明显咬紧了下牙,雪茸撇开了目光,怕再刺激他,这人真要当场吃人了。 “老哥,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突然被拉过来演戏还懵着呢?”花孔雀看向他,表情也变得十分真诚,“没事的啊兄弟,别害怕。我了解他,就是任性,为了气我总是喜欢麻烦别人,你担待一下,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也不知这句话究竟哪里戳中了闻玉白的怒点,那一刹那,一股恐怖的寒流涌来,雪茸只感觉连骨头眼儿都被冰封一般,动弹不得的功夫,一直纹丝不动、一言不发的闻玉白,忽然轻笑了一声,径直走到自己面前。 朝自己逼过来时,闻玉白的面上分明是带着笑意的,可雪茸却觉得万分恐怖,只觉得那人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一般。 雪茸怔愣的功夫,闻玉白弯下腰来,弯着眸子直视着他:“他在说什么?亲爱的?” 恶意报复一般,这人把“亲爱的”几个字咬得很重。近在咫尺的鼻息让雪茸的眼睛都朦胧起来,说实话,他根本没想到闻玉白会突然来这么一遭,他现在也有些懵了。 “他是谁?跟你是什么关系?”闻玉白的声音很温和,但看着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雪茸只感觉一阵阵背脊发凉。 雪茸下意识攥紧拳头,撇开目光,声音有些颤抖:“只……只是同学……” 这个答案似乎让闻玉白很满意,他挑了挑眉,转头望向身后呆若木鸡的花孔雀,扬起嘴角:“那这位同学可真有些不懂分寸啊。” 诺恩一听,又一次炸开了:“什么?你们难道真的是……??我不信!!除非你们……” 听到诺恩说“不信”,闻玉白眼中的不耐烦又多了几分,他二话没说,转头就抬起了雪茸的下巴,似乎是想向诺恩证明什么,又似乎是想报复雪茸方才不请自来的吻。 在诺恩尖锐的爆鸣声中,闻玉白微微偏过脑袋,低下头去。欺身凑过来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野兽气息,让雪茸的心脏又要爆裂开来。 很复杂的感觉,必要的暧昧中带着只有雪茸能感受到的恶意和戏谑,那人完全占了上风,似乎在用只有他们能接受到的信号警告他,不管是调情还是单纯的欺压,自己永远是握着主动权的那一方。 雪茸轻轻颤了颤睫毛,在高压之下控制不住地垂下眼帘。 可就在他即将闭上双目、彻底认命的那一刻,面前的人却微微怔愣了一下,无限靠近的面孔停滞在了半空。等到冰凉的触感轻贴上唇边,雪茸这才恍惚睁开眼睛——口笼。 冰冷的铁笼子生生将他们的双唇隔了开来。 那一瞬间,雪茸确信自己在闻玉白眼中是看到烦躁和遗憾的——自己也是如此,只不过更多了一分虎口余生的松懈感。 只是各自恍惚了一秒,闻玉白便迅速收拾好表情,直起身,没事人一般,颇有些不屑地回头望向几近崩溃的诺恩,轻笑道:“谁管你信不信。” 倒是把刚刚雪茸“不解释、不自证”的态度,按模按样又学了去。 这一遭下来,诺恩似乎从身体到灵魂由内而外全部裂开了。他目光涣散地愣在原地,看样子得花上一阵子才能接受这个事实了。 眼看这深受打击到直接枯萎的人转身要夺门而出,一旁的雪茸也想起什么似的,骤然回过神来,扬声喊住他:“诺恩?” 那人眼里一下又有光了。 雪茸下意识看了闻玉白一眼,又转过头去,一脸真诚无辜:“就算是这样,你还是会帮我的,对吧?” 眼看着诺恩的目光中闪烁起动摇,雪茸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抬眼望着他,让人明知道他是故意讨好示弱,却还是忍不住心软起来—— “你知道我这趟是专程过来找你,为了你,我在路上差点命都没了。” 诺恩的眼睛便顷刻间从一片死灰,重又燃起了激情烈火:“亲……宝……咳咳!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见他这么识趣,雪茸便也毫不吝啬地朝他露出一个甜到心坎儿上的笑。诺恩被甜得打了个颤,继而一脸悲壮地看向闻玉白:“你赢了,替我照顾好他,随时等着你们分手的好消息。” 说罢,不给闻玉白反击的机会,他便含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仓皇而去了。 等那人离远了之后,两人才松了口气,条件反射般对视一眼,随即又相当尴尬地同时撤回了目光。 天知道,“尴尬”这个词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在雪茸的字典里,尤其这场戏还是自己起的头。但不知从哪一步开始,事态就朝着自己控制不了的方向狂奔去了。 雪茸甚至不敢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情,只是沉默着,都够他的心脏胡乱跳动了。 沉默了许久,雪茸都快坚持不住的时候,闻玉白终于缓缓开了口:“他叫诺恩?” 没想到他开口说的居然是这个,雪茸抬起眼:“嗯。” 闻玉白轻轻“啧”了一声——没想到这家伙就是自己要找的诺恩·坎贝尔,自己刚一见面就把他得罪了,后面的调查还怎么进行? 但他很快又灵光一闪,看向雪茸:“你是来找他问‘幽火’的事的吧?” 雪茸微微挑起眉,不答反问:“你呢?你是来做什么的?” 转移话题,避重就轻,那就是了。闻玉白的眉头舒解开来——看来自己这个“男朋友”的角色,还有些许的利用价值。 房间里的气氛实在诡异,雪茸感到微妙的窒息,沉默地整理好行李便转身准备出门,没想到闻玉白那家伙居然没脸没皮地跟了上来。 果然是特意来监视自己的。雪茸一阵窝火,可抬头的时候,脸上又一副轻佻模样,用手戳了戳他的胸口:“怎么?闻长官还没演过瘾呢?” 闻玉白盯着他,眼里也带着些许嘲弄:“这么快就要卸磨杀驴了?就不怕那家伙抓到把柄,又开始对你穷追不舍?” 雪茸转过身,悄悄翻了个白眼儿,相当不爽地推开门——这家伙比想象中还要讨厌! 刚带着那阴魂不散的家伙出了门,还没来得及享受屋外明媚的光照,村长就带着几个年轻人找了上来:“闻先生,原来你在这里,找到心仪的屋子了吗?” 原来是找闻玉白的,雪茸扬起嘴角,环抱双臂看起热闹——这回总能把这家伙支开了吧? 没想到,这人却不紧不慢地指了指薇薇安的房子:“不用找了,就住这间。” 雪茸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 村长:“哦,可是这间房子,已经被这位先生和他的同伴定下来了……” “嗯,那正好啊。”闻玉白扬起嘴角,伸手将僵直的雪茸揽进怀中—— “和自己的‘男朋友’住在一起,有什么问题吗?” 第59章 断舌女巫059 村长沉默了片刻,摸了摸胡子:“哦……原来二位是这种关系么?” 雪茸刚想开口打算否认,就感觉脖子一凉——那人看似随意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早已经悄悄伸出利爪,直指自己的颈部动脉。 一个几不可闻的寒颤,雪茸强行挤出一个笑脸来,干笑道:“哈哈!是啊!” 接着他又顺势抚上他的手,装作轻抚他手背的样子,悄悄把他的爪子向里收了收:“不过……五个人的话……两间房间有些挤吧……?” “不挤,我看过了。”闻玉白皮笑肉不笑地拂开他的手,“两个房间一大一小,大房间他们三人睡,小房间我们两个,正正好。” 雪茸的笑容快维持不住了,即便扬着嘴唇也能听见咬紧后槽牙嘎吱声。 村长没有多追究便转身离开了,雪茸瞥了一眼闻玉白放在门口的行李箱,恨不得直接抱起来扔到村边的海里去。 但他知道在这家伙的手底下抢劫是行不通的,冷静了些许,他又抬头看那满眼戏谑的闻玉白,一直直勾勾盯了他许久,终于恍然大悟般笑起来,打了个响指——“闻先生,你其实是来找诺恩的,大概率也是来问手表的事的,对吧?” 只那一瞬间,闻玉白眼底的松弛和戏谑便收了起来,雪茸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要想除掉自己,凭他闻玉白的本事,根本不必追到这个村子,自己甚至可能都上不了火车,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家伙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诺恩不是罪犯,还有皇室职务在身,没有义务接受你的审讯。”雪茸笑起来,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再加上你刚来就得罪了他,想问什么就更不方便了,所以只能赖上我、靠我这层关系搜集一点线索,是吗?” 雪茸总是在这种地方敏锐得可怕,闻玉白盯着他看了许久,接着又扬起嘴角:“怎么?比起专程来追杀你,这个理由不该让你更感到高兴?” 回想起那人在村子里恶劣地跟自己兜圈子的压迫感,雪茸“啧”了一声,又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行,目前来看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只要你保证不威胁到我的安全、并且别跟我住一间屋,我就把我从诺恩那里听到的都转告给你。” “不。”闻玉白摇摇头,面上笑容看得人心里发毛,“我不信任何经过二传、转述的消息,也不会给你们任何私下会面、补充更正的机会,所以我一定会紧紧盯着你,确保在你们这趟分道扬镳之前,所有接触、对话的场合我都在场。” 听到这句话,雪茸的表情又僵硬起来——自己心里确实藏了些小九九,没想到被这家伙预判了。 闻玉白朝他伸手以示言和:“坦诚一点地合作吧,我那边也有些渠道和线索,需要的话也能和你共享。” 雪茸垂眸盯着他的手看了许久,“啪”地一声,相当不爽地拍开了,接着捏着嗓子,颇有些阴阳怪气地复读道:“我不信任何经过二传、转述的消息~” 闻玉白收回了被打疼的手,倒也不恼,只是以牙还牙般摊开手,模仿起雪茸对诺恩说的话:“随便你,爱信不信~” “啪!”雪茸一脚踢飞了脚边的石子,仿佛是踹在了某人的后脑勺一般恨恨。 看样子是甩不掉了,不过虽然烦人归烦人,但那家伙如果确实是冲着手表来的,那或许信息共享并不是什么坏事——就像是之前在埃城的合作那样。 无尽的尴尬与不适,终于在薇薇安归来时画上了句号。这姑娘看起来真的很渴望客人的到访,一听闻玉白也要来,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哦哦,你们是情侣吗?是睡一床被子还是……” 方才还互相践踏对方底线的两人同时抬起手:“分开睡。” 这姑娘二十岁上下的模样,性格看起来非常开朗、热爱交际,举手投足间却又透露着一丝微妙的自卑和谨慎。一听这话,连忙道:“啊啊,真是抱歉……” 闻玉白点点头:“给你添麻烦了。” 人模狗样的,还怪讲礼貌,雪茸冷哼一声。 家里有两个客人,薇薇安的兴奋和激动溢于言表,一边忙活不停地给他们打扫房间,一边忍不住碎碎念着:“不麻烦不麻烦,你们愿意来真是太好了,不知道家里的床你们适不适应。洗澡就在柴房后面,我会提前帮你们把水挑好,到时候加点柴烧一烧就可以了……晚上村子里会给你们摆欢迎宴,有什么忌口可以提前说……啊,我的话是不是有点太多了!对不起,好久没有人来我家了,有点控制不住……” 薇薇安说话确实又快又多,好在她声音不大,语调还颇有几分自言自语的平缓,听得还不算聒噪烦人。 雪茸并不在意她的唠叨,甚至直接点起了菜:“我是素食主义,只吃蔬菜。你们村口的胡萝卜看起来挺不错的,但是靠近萝卜缨的那块口感不好,最好能去掉,做法的话我更喜欢吃烩饭,虽然是素食主义但我不介意多加一点调料,我口味偏重。” 闻玉白无语地白了他一眼:“我没忌口,你们怎么方便怎么来。砍柴挑水这种事情交给我们,客人不能总给主人添麻烦。” 阴阳怪气什么呢?是想通过拉踩自己显得他很懂事吗?明明就是她自己问我有没有忌口的,坦诚待人、直接表明自己的需求才是不给主人添麻烦!雪茸回瞪了闻玉白一眼,恨得牙痒痒。 话虽这么说,但毕竟寄人篱下,也不大好做甩手掌柜。雪茸只能装装样子摸摸鱼,跟在闻玉白后面干干家务活。 跟在家指望梅尔、在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雪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闻玉白意外的是个家务能手,打扫卫生、整理床铺、劈柴烧水,做得一件比一件利落。 雪茸拄着个扫帚边偷懒边偷瞄他干活,不免心生感慨——这个家伙,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好用! 终于,闻玉白是被他盯得扛不住了,无奈地抬起头望他,却也没有指责他做事偷懒,而是冷冰冰调侃道:“怎么?又在动脑筋思考,怎么把我骗去给你打白工?” 没想到一下子被人看穿了,雪茸哽了一下,却又摊开手:“我们家小猫已经够能干了。” 或许是猫狗天生不合,又或许是别的原因,闻玉白的脸色阴了阴。 雪茸乐意看他这副表情,直到欣赏够了才弯起眼,问道:“不过缺个厨子,闻长官这么能干,做饭一定也很擅长吧?” “那当然。”闻玉白冷笑道,“麻辣兔头,我的招牌菜。” “啪。”雪茸闻言,扔下扫帚,愤然离席。 干活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两个把房间彻底打扫好时,太阳从东头来到西头,快要饿得冲出门直接吃草的雪茸,终于迎来了他期待已久的晚宴。 比起饿到眼放绿光的雪茸,作为本地土著的薇薇安似乎更加期待晚宴的到来,她特意换上了一条崭新的裙子,还梳了个好看的发型,一直到准备出发,她的眼中都始终充斥着兴奋的光。 “晚宴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雪茸问,“你看起来似乎特别期待。” “对!”薇薇安点头,“晚宴除了会有各种好吃的,还有精彩的歌舞表演,最重要的是,今天圣女会来给你们播撒祝福——我好久都没见到她了!” “圣女?”经过埃城那场战役,雪茸已经对这些神叨叨的词有些过敏了。 “对!圣女是我们村至高的圣职,是有着天使白翼和纯洁血脉的女性。圣女会给村子祈福,保佑村民平安、谷物丰收,同时也负责消除……消除罪恶。”薇薇安说,“新上任的圣女是贝姬,是我的好朋……嗯……是个很棒的女孩子!你们一定会喜欢她的!” 薇薇安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可谓是起起伏伏,她的一切微表情都被雪茸看在眼里,但他没有多问,只是笑笑,准备启程出发了。 晚宴的地点,就在村口山坡下的那一大片草坪上。 雪茸和闻玉白赶到时,村民们已经自发在草坪上摆好了桌子。桌子被摆成了三圈巨大的同心圆,薇薇安告诉他们,圆心的空地是歌舞表演的地方,重要的客人会坐在靠近圆心最里层,接受来自所有人的祝福。 此时此刻,村民们已经带着自家的老人孩子纷纷落座,意外昏厥的莱安也终于满脸疲惫地被沙维亚拖到了现场。 彩色的桌布、彩色的花朵、彩色的衣服……雪茸看着满世界的五颜六色,忽然感到一阵腻烦——太花哨了,鲜艳的颜色看得多了,就只能让人感到头晕, 远远地,雪茸就看见最里层的位置上,诺恩朝自己满面红光地招手,正犹豫时,一旁的闻玉白就阴阳怪气地调笑道:“走啊,带上男朋友一起,去见见可怜的追求者?” 雪茸的牙便又痒了起来。 被诺恩和闻玉白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对雪茸来说是一件大伤食欲的事。好在听说自己有对象之后,诺恩便收敛了很多,至少不再随时随地吟诗作赋了,至于闻玉白,雪茸清楚,一般没人挑衅他,他都会保持一个相对安静封闭的状态。 ——感情那些不爽都是自己自找的。雪茸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为了提防意外,梅尔安排还算能打的沙维亚,盯在危险性更大的闻玉白身侧,而可怜的莱安,直到坐在餐桌边依旧面如菜色,梅尔只能坐在他的身旁,防止他吃着吃着又昏了过去。 看着所有人的面露紧张,雪茸不禁握紧了拳头——可真是暗潮汹涌的一顿晚餐啊。 没过多久,用餐的村民都已经落座。几名侍者打扮的年轻人推着餐车为大家端来餐点。 雪茸看了看自己的餐盘——薇薇安显然是把他的需求传达到位了,盘里全是蔬菜,但却没有他想要的胡萝卜烩饭。 有一点失望,但是实在太饿了,也就要求不了那么多了。 一旁,侍者来到梅尔的面前,毕恭毕敬道:“您好先生,是否需要我帮您保管帽子?” 帽子是为了遮住猫耳戴的,自然不能摘,好在梅尔的演技还算过关,只借口头疼病不能见风,便婉拒了对方。 而此时,雪茸正双目发直地盯着眼前的蔬菜沙拉,忍不住狂咽口水,连握着刀叉的手都忍不住发抖。眼看着天已经快黑完了,可仪式还没开始,没有一个人动刀叉,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忍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我们在等什么??我快饿死了!” 一旁的诺恩闻言,下意识想要拍拍他的手安抚,但又瞥了一眼隔壁面若冰霜的闻玉白,便慌忙收回了爪子。 “再忍耐一下,亲爱……小雪。”诺恩说,“再等等,也许有你想要看到的。” 所谓的气场不合,大约就是只诺恩一开口,闻玉白就万分不爽。眼看着雪茸都要急得上桌子敲碗了,闻玉白不知从哪儿变出了根拇指大小的胡萝卜,塞到他手里:“门口花坛里挖的,随便垫垫。” 雪茸顿时宛如得到了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般两眼放光:“你好会挖,这种胡萝卜崽儿最嫩了!” 眼看着雪茸幸福地咔哧咔哧开小灶,诺恩酸溜溜地道:“哼,我承认他很心疼你。” 雪茸听不得这个,差点儿被胡萝卜崽子活活噎死。 他慌忙拍了拍胸口,回过神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是餐桌边却没有点起任何灯火,所有人都静悄悄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随着最后一丝日光在天边散尽,月光像是给草地铺上了一层薄纱。 微风拂过山丘旷野,掀起一阵淡淡的青草香味,朦胧的浅雾中,一颗颗萤火悉数亮起,仿天上佛星河跌入人间,在这片大地绘出瑰丽的光影画卷。 还没等雪茸好好欣赏这萤海,一旁的诺恩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雪茸立刻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去—— 他们的位置应该是诺恩精心挑选的,正对着崖边倒吊着的那棵橄榄树。 树依旧是那棵树,粗壮的、茂盛的、以极其诡异的姿势倒吊在悬崖之下。乍一看没有什么异常,可仔细盯着,却又能发现,那棵树的周身正散发着极其微茫的光亮。 那是一圈淡紫色的、微弱到几乎随时都会熄灭的火光。 正是他要找的,属于“燃料”的火光。 第60章 断舌女巫060 没想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眼前,雪茸瞬间睁大了眼睛。 看他这副欣喜模样,诺恩又狠狠翘起了孔雀尾巴:“怎么样,亲爱的,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浪漫烟火……” “咳咳。”一旁的闻玉白非常尽职尽责地履行起“男友”的义务,冷冷打断了他的孔雀开屏。 可此时的雪茸谁也顾不上,双眼都被那闪烁着微微火光的倒吊树勾了去。 虽然一眼就能看出,这光和“燃料”燃烧出的焰色完全一致,但这光的强度远远小于火焰的光亮。比起焰光,这更像是透明宝石在光照下发出的“冷光”。 “那是什么?”雪茸压低了嗓子问。 一旁的闻玉白也竖起了耳朵,光明正大地窃听他们的对话。 诺恩隔着雪茸瞥了闻玉白一眼,颇为不爽地“哼”了一声,就是慢条斯理开口道:“就是你在信里问我的那个。” 千防万防,防不住他们有自己的接头暗号。看着雪茸一脸深以为然的模样,闻玉白的脸又垮了下去。 不过无所谓,说到底他跟雪茸的目标相似却不相同,这家伙大抵是想研究着火焰的本质,而自己要追查的,却是“幽火”手表的持有人。 可看他俩这副心有灵犀一唱一和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模样,闻玉白心里也是不爽到了极点—— 想尝尝烤孔雀了! 而他身边的雪茸,在听到了想要的答案之后,不仅兴奋溢于言表,连手指也开始在桌上写写画画起来—— 按照诺恩所说的,这就是阿丽塔笔记里毫无头绪的助燃剂。那助燃剂又具体是个什么东西?是这棵树本身,是他上面结的果子,还是它周身散发出的某种气体? 雪茸又仔细端详起了那棵树。 除去那上面挂着的彩条,这就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橄榄树……等等,难道就是那些彩条? “那树上挂的那些,是什么东西?”闻玉白开口的一瞬间,雪茸还以为自己被读心了。 诺恩本不想搭理闻玉白,看着雪茸一脸期待的样子,只能无奈开口道:“那是无关紧要的,相信我,你们不会想知道那是什么的。” 他也是过分了解雪茸的性子,知道越是这么说,这人的好奇心就被激得越旺盛,只好把话题转移走,分散他的注意力,“怎么突然开始关心这个了?” 听到这里,坐在自己雪茸的莱安也抬起头,等着他的答案——自从逃亡以来,雪茸一直追着那所谓的“燃料”满世界跑,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在研究‘那东西’?”诺恩问。 “那东西”是什么东西?闻玉白的好奇心也被钓了起来。这俩人实在可恶,聊个天而已,非得处处加密提防着自己。 雪茸扬了扬嘴角,眼睛依旧望着那淡紫色的光芒:“是啊,本来只是当成兴趣消遣,现在成了我保命最大的希望了。” “你打算用它来做什么?”诺恩问,“武器?还是交通工具?” “我是说如果,如果真的能做出来的话……”雪茸的眼里洋溢出憧憬,“那它的用途,应当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广得多。” 雪茸抬头望向天空,那遥远的、却又始终悬挂在头顶的机械之心:“到时候就能证明,那些试图用来审判我的理由,统统都是无稽之谈的笑话。” 这两人没头没尾地聊着,所有人都听不明白,深感被排挤的闻玉白更是烦躁不已。 好在没等他们多聊几句,晚宴就正式开始了。 在村长的主持之下,年轻使者们手提着装满萤火虫的容器,挨个儿点亮了每个人桌前的提灯,接着,一阵整齐富有节奏的拍桌声响起,所有的村民整齐划一地哼唱起了歌来: “感谢天上日月晴朗,感谢地上草木丰茂。吾手持萤火为灯,便是世间璀璨,吾身披斑斓五彩,便能永驻春光……” 他们的歌声平缓又富有节奏,在萤火照耀之下,又平添了一份圣洁与神秘。一群不会吟唱的客人坐在正中间,聆听从四面八方环绕而来的歌声,颇有种被祝福倾盖的感觉。 哼唱声中,与他们相邻一排的年轻人拍着手站起身来,欢唱着走到了客人们的面前。 “愿花儿永远绽放,愿色彩永远鲜亮……” 年轻人弯下腰,伸出拇指在客人的脸颊上轻轻摸了摸,每个人的脸颊上,便都多了一抹彩色的印记。 看得出来,这里的人真的很喜欢、甚至有些迷信“彩色”了。 尽管雪茸极度排斥这样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但考虑到这应该是村子的习俗,便就咬咬牙忍了下来。 终于,在每个客人的脸上都被“添彩”之后,晚宴正式开始了。大家推杯换盏,渐入佳境。 “哦!上帝啊!”诺恩喝了口果酒之后,又开始胆大包天了,“亲爱的,能和你在这人间星河里共进晚餐,是多么浪漫且幸运的事情!请允许我和你喝上一杯……” 眼看他端起杯子就要和雪茸开喝,一旁始终插不上话的闻玉白冷着脸,捏起高脚杯,“铛”地一声,轻轻碰到雪茸的杯子上。 雪茸正一边狂啃蔬菜沙拉,一边抬头望着那倒吊树,听到这脆响声才回过神来,笑眯眯地举起杯子和闻玉白碰了碰。 一旁的诺恩还高举着手悬在半空中,看着他们非常做作地你侬我侬,凝滞了好几秒,才悲愤地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了。 看他吃瘪的模样,闻玉白心里不免爽了起来,可爽完了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自己在干嘛?为什么要跟诺恩对着干??刚刚跟雪茸碰杯的意义是??? 浅浅自我审视了没几秒,闻玉白就被侍者新上的菜品吸引走了注意力,是村里土生土长的家禽肉,只可惜不仅被烹熟了,还加了很多重味的调料。 跟薇薇安说自己不挑是假的。闻玉白打心眼儿里还是喜欢吃生食,他喜欢猎物最原始、最纯正的血腥味,如果能品尝到猎物由生到死挣扎的瞬间,则更是无上的美味。 只不过作为一个“人”,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将就选择几乎没有任何人工痕迹、不添加任何调料、尽可能保持食材本味的熟食。 所以每一天都过得如此寡淡啊。 看着一堆失去了灵魂的过度烹饪的食物,闻玉白面露无奈,而一旁的雪茸则对着一盆五颜六色的草,心情愉悦、大快朵颐。 食草动物的快乐可真是简单啊。 随着一盘盘餐点被送到桌前,村里的年轻人也走到圆圈中央载歌载舞。萤火纷飞间欢歌不断,美味佳肴也悉数登场,气氛很快被推上了高潮。 没多久,又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炒时蔬被端上餐桌,大家刚准备动刀叉,就被雪茸开口拦住: “等等。” 他的声音不大,但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圆圈中央跳舞的年轻人也停下了动作,静悄悄等着他发话。 雪茸叉起一片蘑菇,借着荧光仔细看了看,接着缓缓开口道:“这道菜,最好别吃了。” 不知这句话有哪里不妥,所有的村民就这样直勾勾地望着雪茸,眼神中尽是被冒犯的怒火,也有毫不收敛的窥探与审视。 此时,雪茸才感觉到,坐在同心圆的中央,不只是方便他们观看表演,也同样方便村民观察他们。 漫长的沉默之中,老村长缓缓开口:“村里的食材都是大家自发采摘而来的,一直以来皆是如此,我们接受一切大自然的馈赠,我们应该保持感恩。” 四面八方全无死角投射过来的目光,让雪茸一阵不适,他想到了来的路上车夫的话——村里的人,最好别惹。 于是他弯着眼睛笑了笑,放下叉子,摊开手:“抱歉,我喝多了,大家随意。” 此话一出,气氛又“轰”的一下,重新热络起来。 村里的人古怪惯了,但外来的宾客们还是惜命的,雪茸说完之后,便没有人敢再碰那盘菜了。 “问题不大,斑蘑菇,有毒,但不致命。”雪茸垂着眼睛将那盘时蔬推到一旁,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他的干煸西兰花,“这玩意儿长得人畜无害,很容易被误认为可食用菌,吃下去会对胃肠道产生刺激,但也不是大事。” 说完又抬头扫视了一眼自己一桌的同伙们,微笑道:“我不在乎任何一个人的死活,但我也不想照顾任何一个上吐下泻的病人,你们如果忍不住想吃,请做好自己收拾自己的准备。” 所有人一听,立刻整齐划一地把时蔬推到了一旁,看也不敢多看了。 被当众围观这种事情对于雪茸来说,也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波澜,很快他又重新融入到热闹的氛围之中,没事人一般和村民们喝起酒、聊起天、跳起舞来。 撇去爱盯着人审视、还吃毒蘑菇这一点不谈,汤恩村的村民确实和他们口中的颂歌一样,是一群热烈斑斓、纯粹原始的人。 酒过三巡时,一声鼓响,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齐刷刷地盯向一旁的老村长,眼中尽是压抑不住的期待。 村长在万众瞩目之中被搀扶着起身,拿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对着远在天尽头悬挂着的机械之心呼唤道:“敬自然!敬丰收!!敬天空伟大的心脏!” 那一排排的村民也瞬间高举起酒杯:“敬自然!敬丰收!!敬天空伟大的心脏!” 热烈的欢呼声中,村民们自发让出一条路来,不远处,一栋突兀的白色房子亮起灯光。随着房门打开,一只用木头搭成的花轿被抬了出来。 路两旁,有三人组成的乐队擂着皮鼓,轿夫们则一步一步踏着鼓点,迈着整齐的步子朝宴会的方向踏来。 宴会角落处,一直尽可能隐身的薇薇安见状,兴奋地站起身,忍不住藏在人群中呼唤道:“贝姬!” 雪茸便知道,宴会最盛大的环节即将开始——圣女来了。 为了满足自己永远强烈的好奇心,雪茸早就提前了解过了关于圣女的方方面面。 用村民的话说,“白色”是所有色彩中最圣洁、最不可玷污的,而拥有“天使翅膀”的圣女,便是这至高纯洁的化身,也是村子里唯一可以享用白色的存在。 按照村子里的规矩,除非重大活动和必要场合,正常情况下,圣女是不被允许随意外出走动的,平日里都得待在那间完全密封的白色房间里。 不能随意走动、无法接受光照,所以圣女的皮肤会比正常人白上许多,也就更接近村子里对“圣洁”的定义了。听到这里,雪茸便感受到了巨大的荒谬。 “圣女是代代相传的圣职,每当上一代圣女因为衰老无法飞行之时,就会传位给下一任。”村民激动地说,“今天也是新任圣女的第一次正式亮相,我们都相信贝姬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这是拥有白色双翼的、真正的天使!”村民自豪道,“你一定也会被她的圣洁深深折服的!” 万众瞩目之下,那花轿子终于被缓缓抬了过来,雪茸看向那轿子上坐着的人——那是个和薇薇安差不多大的女孩,她身穿素白的长裙,带着纯白的项链,缺乏光照的脸色苍白,及腰的长发和浓密的睫毛也都是雪白。 是个严格意义上纯白的人。 随着轿子的靠近,雪茸终于看到了少女身后,所谓“天使的翅膀”,不过只瞅了一眼,他便险些没忍住笑出声。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沉浸在“天使降临”的喜悦氛围之中,他迫切渴望吐槽的心情无人分享。找了一圈,才发现一旁的闻玉白表情同样微妙。 这家伙一定也发现了。 雪茸凑过去,一边用手指轻轻抚着他的臂弯,一边亲昵又恶意地笑起来:“看,那可是见证我们‘爱情’的丘比特~” “……”闻玉白面无表情地抽走了胳膊,然后平静道: “是个鸟。” 60-70 第61章 断舌女巫061 闻玉白所言并非粗鄙之语,而是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事实。 由于村民们说得煞有其事、神乎其神,有那么一瞬间,雪茸坚定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甚至产生了动摇,险些真的以为这个村落里有着所谓天使的化身。 直到看到那双翅膀的一瞬间,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姑娘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白鸽族兽人,雪色的头发本就是他们鸟羽的化身,再加上长年受不到光照,自然造就了纸白病态的肤色。 像这样的鸟人,出了这个村子到处都是,很多人类喜欢这种白色,集市上就专门培育贩卖当作宠物。没想到这普通到连人权都没有的种族,到了这里居然被当成神来供奉。 不愧是与世隔绝的地方,雪茸心想——估计也只有这种地方的人还不知道,某个叫BUNNY的逃犯,正在和他们共进晚餐。 “贝姬!!”“你做得很棒!贝姬!!”“贝姬!!” 随着锣鼓声、欢呼声愈发隆重热烈,白鸽少女也被轿子抬到了人群之中,她手里捏着橄榄枝,在所经过的每一个人的头上轻轻拂过。 借着荧光,雪茸得以看清她的表情——虽然她尽可能表现得从容喜悦,但她僵硬的动作和尴尬的神情,无不彰显着她的紧张。 看来确实是个第一次参加仪式的新人圣女了,这些人如此热情似火地簇拥着个半路出家的半大姑娘,怎么想都颇有些滑稽。 随着花轿一路走向桌子中心,贝姬手中的橄榄枝拂过了每个人的额头,走到薇薇安面前的时候,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露出了笑容。 下意识地,两人似乎都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却不知为何,都双双选择了沉默。 两个人的表情很有意思。那一瞬间,雪茸分别从她们的眼中看到了欣喜、感慨、犹豫与回避,最终,贝姬手中的橄榄枝还是雨露均沾地点上了薇薇安的额头,可薇薇安准备朝她伸出的指尖,却在半空悬停了几秒,最后又忐忑着收了回去。 仅仅几秒钟的时间,两个人相遇又错过,热闹依旧轰然,一切照常继续。 花轿来到圆心处,所有人集体起身,将圣女围在了正中央。 随着手风琴、长笛、口琴奏起乐声,欢呼再度响起,村民们自动两两成群,面对面牵起手来。 “牵起所爱之人的手吧。”村长道,“让爱意播撒整片大地。” 眼看着周围人迅速成双,雪茸也环顾起四周来,他平等而坦然地扫视过了梅尔、沙维亚、莱安,又非常自然地跳过了满脸期待的诺恩,最后目光无意落到了闻玉白身上。 此时此刻,闻玉白正怀抱着双臂,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他,似乎满脸都写着:“那不然呢?你还想选谁?” 感受到了一旁诺恩虎视眈眈的目光,雪茸立刻弯起眼,上前拉住了他的双手。 近身贴上去的一瞬间倒也不忘调侃:“闻长官可真是入戏呀。” 闻玉白很从容地接过他的双手,表情却是一如既往地冷若冰霜:“不需要我也行,你那位追求者可都急得要上嘴啃了。” 雪茸瞥了一眼身旁直勾勾望着自己的诺恩,一阵冷颤,很快就乖巧起来:“要要要,我自己选的‘男朋友’,当然要。” 闻玉白的手指修长又骨节分明,仿佛就是他本人身形的缩影,作为一名靠手吃饭的机械师,雪茸自然对这些相当敏感。 “闻先生有没有想过换个工作?”雪茸一边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节,一边小声调侃道,“这么漂亮的手,用来做那种事,未免也太遗憾了。” 眼看着自己的手指被那人捏得微微发红,闻玉白直接反客为主,将他的手包进掌心。 本意应当是要阻止他无底线地触摸,可反倒是显得动作更加暧昧了。 还没等雪茸继续开口调侃,村民们便开始随着圣女的动作,手拉着手跳起双人舞来。他们的舞姿并无章法,有的热烈似火,有的轻松愉快。 雪茸见状,也相当绅士地向他行礼:“会跳舞吗?闻先生?” 闻玉白轻笑一声,没有多说一句话,低着头,隔着铁笼轻吻他的手背——这是邀请共舞的基本理解。 没想到闻玉白这家伙看着沉闷无趣,跳起舞来却相当游刃有余。这不像舞厅灯红酒绿的混子那般刻意做作,他的所有动作反倒是都透露着慵懒、不以为然,可偏偏所有点到为止的动作,都那么协调得恰到好处,给人感觉清爽又养眼。 让人不忍心质疑他是个会跳舞的老手,只会觉得他是个动作协调、颇有天赋,却不怎么爱玩的正经人。 倒是雪茸这边,一眼便能看出端倪了—— “经常玩儿吧?”闻玉白不痛不痒地问道,“动作很熟练啊。” 没想到观察对手,却被对手先将了一军。闻玉白发问的一瞬间,雪茸下意识竟有些做错事被抓包的心虚感,但他又很快反应过来,贴到他的耳边:“闻先生很介意吗?可我们之间只是演戏而已,千万别真走心了。” 空气中,微甜的酒味带着兔子独有的体香涌来,闻玉白微微怔愣了片刻,接着冷笑一声,却没再做任何事了。 这一场舞会下来,雪茸算是看明白了,这个村子里的人是“博爱”的。他们并不拘泥于和同一个舞伴一舞到底,而是不断更换着“爱”的对象,他们似乎可以毫无芥蒂地和任何人热舞、相拥、接吻,按照村长的话说,他们都深深爱着村里的每一个人。 说实话,这样充满“爱”的氛围是相当具有传染性的。 在充斥着热吻声的人群中央,有那么一瞬间,借着酒意、看着闻玉白拿夜空一样宁静深沉的眸子,雪茸竟开始心想,那冰冷的口笼也确实太碍事了些。 他又不免开始臆测,笼上锁解开的那一刻,那人是会先补偿自己一个吻,还是径直咬上自己的脖子。 直到那乐声戛然而止,四周拥吻着的人们轰然散去,雪茸才恍恍惚惚松开闻玉白的手,有些飘飘然坐回座位上去。 宴会终于来到最后一个环节,也是最重要、最受期待的项目——圣女张开双翅来到空中,向人群丢下一颗种子,率先找到那颗种子的人,将会收获一整年的好运气。 等村长介绍完环节内容时,方才热闹哄哄的人群瞬间陷入了寂静。 所有人齐齐盯向圆心处的圣女,女孩本就紧张不已的表情更是僵硬了几分。 在村长的旨意下,一旁的年轻人端来一个碟子,碟子中央放着一粒麦种。女孩儿神色紧绷地低下头,张开嘴,将种子含进口中。 “呃哦。”见此情形,雪茸嫌弃地皱起了眉,“吃进嘴里了啊,那我不抢了。” 闻玉白瞥了他一眼,吐槽道:“迷信可不保佑无神论者。” 雪茸摊手:“我只是喜欢抢东西而已。” 含好种子之后,贝姬深吸了一口气,活动了几下肩胛骨,背后的鸟翼也随着动作抖了抖。 随着“唰”的一声,洁白的双翅应声张开,人群中发出艳羡的惊叹声,所有人目光灼灼,无一不期待着“天使”展翅高飞。 “呼”。贝姬扇动起翅膀,一阵风在人群中掀起,作飞翔状。 雪茸却一眼发现端倪:“这姿势不对,飞不起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被一旁人听了去,有村民皱着眉朝他瞪了一眼,下一秒,又被贝姬扇动翅膀的动作吸引走了注意力。 “呼”,又一声,贝姬扇着翅膀,踮着脚向后退了两步。 看着少女满额头的细汗,雪茸摇了摇头。 “呼”,第三声的时候,贝姬向上垫了一步,慌忙收起了小腿,配合着扇翅膀的动作,她的身体成功滞空并向前滑行了几米,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雪茸掰了口鲜草饼,一边嚼着,一边抬头看着热闹。 “贝姬!!”“我们的天使!!” 随着欢呼声愈演愈烈,滑翔了十几米远的贝姬忽然全身一阵痉挛,翅膀宛如被闪电击中一般抽搐扭曲起来。在一片惊呼之中,贝姬的身体在空中空转了好几圈,她扑腾着翅膀,似乎想要做最后的挣扎,可那双翅膀宛如被地底伸出的巨手攥住一般,“轰”地一声,直直坠向大地。 早就知道会这样了。雪茸淡定地尝了口清炒白菜——这孩子的动作从一开始就变了形,大抵是因为被关在房子里太久,翅膀无力的同时,也早忘记该怎么飞了吧。 方才欢呼的人们在一瞬间陷入了静默,气氛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般变得相当诡异。 从五六米的空中摔下,虽不至于致命,但光看女孩在地上颤抖的样子,就觉得疼得厉害。 可方才那群恨不得把她捧上天的村民们,此时居然却都纷纷皱起了眉,比起关心她的死活与安全,他们的脸上更多的是莫大的失望与隐约的愤怒。 在众人审判的目光之下,贝姬痛苦又隐忍地挣扎着,比起身体上的疼痛,她似乎更多的是恐惧与慌张。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女孩的声音慌慌张张破出重围—— “贝姬!贝姬……”薇薇安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冲到了贝姬的身边,“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本来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贝姬,看到奔跑过来薇薇安,浅色的瞳孔情不自禁闪烁起来,可在那人碰到她的前一秒,她又条件反射地张开翅膀,无情地将那人隔绝开来。 这个互动,不知为何在其他村民的眼中被解读变了味,不知哪来的人才大喊了一声“种子”,顷刻间,所有的人都像闻到肉味的饿狼,双眼放光地朝薇薇安奔去。 雪茸见状,自觉后退了一步:“我撤回我的话,比起这群疯子,我也没有那么喜欢抢东西。” 眨眼间,两个少女便被村民们团团围住,薇薇安条件反射想要伸手阻拦,却被高大的男人提起衣领狠狠丢到了人群之外。 闻玉白也被这一幕震撼到了,一直平静无波的双眸也微微睁圆了些:“可真是相亲相爱啊。” 此时,客人们早就被遗忘在了人群之外,远远只能看见人群中央乱飞的鸽子羽毛,活脱脱一个家禽扑杀现场。 眼看着被丢到人群外的薇薇安,又要往战场里冲,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下一刻,贝姬张开翅膀冲出人群,扑腾了两下,终于一跃到了半空之中。 她飞出去的前一秒,还有人伸手想抓她的脚踝,好在她反应够快,只给藤蔓般张牙舞爪的一双双手留下了几片羽毛。 在众人的仰视之中,她展开双翼,在山谷间盘旋了一圈,接着径直飞到了人群之外的薇薇安头顶。 人们反应过来、直冲过去的一瞬间已经来不及了。那粒金色的麦种稳稳落到了薇薇安的手中,又被那姑娘眼疾手快地吞进了肚里。 直到所有人震惊地沉默在原地,动作麻利行云流水的薇薇安才反应过来,面上禁不住露出欣喜的笑意。 她是得到了圣女祝福的人,她将迎来为期一年的好运。可这一刻,没有哪怕一个人给她送来贺喜,只远远地,用或是质疑、或是嫉恨、或是愤怒的眼神灼烧着她。 还没等她开始尴尬,人群外又传来“咚”的一声闷响,贝姬的体力在这一刻完全耗尽,彻底掉落在了地上。 没了种子可抢,众人的癫狂便也没有那般夸张了。他们又轰然唱起了歌来,欢天喜地地将瘫软的贝姬抬回花轿。 村子又变回了那个载歌载舞的村子,萤火星光璀璨天地,欢声笑语弥漫山谷。 被欢乐排挤在外的薇薇安抓着裙摆,有些局促,除了踮着脚,担忧地确认贝姬的伤情之外,她面上更多的是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接到了种子的喜悦与兴奋。 间歇性洁癖的雪茸受不了这种仪式,更共情不了这群人的狂热。从贝姬把种子吃进嘴里的那一刻开始,吃饱喝足的他,就已经热切盼望着这场宴会赶紧结束了。 在众人又亲密无间地喝了几轮交杯酒后,这场热闹又略有些诡异的晚宴终于落下了帷幕。 贝姬被那花轿重新关进了白色的房间里,醉意朦胧的村民们也互相搀扶着往家中走去。 临行前,雪茸依旧一步一回头地注视着那悬崖上的倒吊树,本来已经喝得对着星星吟诗作对的诺恩,一看到他,立刻酒醒了一大半。 本来着急回屋休息的闻玉白,见诺恩又要和雪茸接触,也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凑了过去。 “你……你真别好奇那个!”诺恩晃晃悠悠指着那棵树说,“千万别去,那里的东西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会害怕的……” 雪茸站在原地,眨眨眼睛:“你喝多了,快回去休息吧!” “答应我……别去看了好吗?”诺恩说话舌头都大了,“你说——‘我保证不去看那棵树’,我就回去休息!” 雪茸想都没想就应道:“好好好,我保证不去看那棵树,我送你回去,好吗?” 诺恩一听,咧嘴笑起来:“嗯!” 一旁的闻玉白冷着脸跟了上去,补充道:“是‘我们’送你回去。” 两个人忍受着诺恩嚎了一路的情诗,终于把人送回了屋子,关上门,闻玉白就斜眼看向了一旁蠢蠢欲动的雪茸:“怎么计划?” 雪茸毫不犹豫地转身,指着村口悬崖的方向: “我要去看那棵树!” 第62章 断舌女巫062 因为诺恩刚刚才给过自己警告,也因为平时习惯了被梅尔否定拒绝一切冒险行为,雪茸本只是抱着试试看、或许能直接把人劝退的心情,跟闻玉白直抒胸臆的。 没想到这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指的方向,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开口也没有半点犹豫:“走。” 反倒成了雪茸愣在原地:“嗯?” “嗯什么?”闻玉白迈开步子,“想去就去,现在就看。” 第一次被人无条件支持自己的叛逆行径,雪茸反应了好几秒,才兴奋地跟过去,步伐都压抑不住激动,快要变成兔子那样一蹦一跳了。 见闻玉白慢下速度,等他跟上,他便扬着眉凑到他身边:“你不担心?诺恩都那么警告了,实不相瞒,我都有点心里没底。” “怕什么?”闻玉白瞥了他一眼,声音依旧平淡,眉尾却微微扬了起来,“有我在,能出什么事?” 换诺恩来说这句话,雪茸只会觉得装逼过了头,捏着鼻子都要躲出三米远,可闻玉白开口的时候,他只感到了莫大的安心,以及难以控制的心跳加速—— 天知道成天被人过度担心、束手束脚,对他来说是多大的折磨,这回不仅有人毫不犹豫陪自己冒险,还能给他绝无仅有的安全感,这实在是太让他兴奋了! 尽管这人大概率也是自己想去看,但雪茸不在乎动机,只看重结果—— 除却是个讨厌的狗之外,闻玉白真是个很对自己胃口的人。 眼看着雪茸雀跃地跟了上来,闻玉白顺口问道:“不用找你那群好伙伴陪你一起?” 雪茸摊开手:“一个喝多了,一个得陪着,一个只会拎着我的后颈皮让我滚回去睡觉。” 闻玉白轻嗤一声,嘴角几不可闻地微微上扬:“一个人,不怕被我吃了?” 雪茸一听,条件反射蹦远了一步,接着又没事儿人一样蹦了回来:“你还得用我找诺恩套话呢,不至于那么没有远见。” 闻玉白闻言,认可地点头:“有道理。” 话虽这么说,但这个话题还是深深印在了雪茸的脑海里,终于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我真的会让你产生食欲吗?” 闻玉白毫不犹豫地回答:“会。” 他下意识想说,“因为你闻起来很香”,但怎么听都觉得颇有歧义,就又把话吞回了肚里。 “不过就像你看到胡萝卜一样,你会觉得它很可口,也知道它是你该吃的东西,但你并不会每时每刻发了疯一样想要吃它。”闻玉白解释道,“都是一样的道理,有智慧和理性的动物,是不会被食欲支配大脑的。” 这样的话让雪茸感到了些许的安心,但依旧有些忌惮——所以,还是想吃的,对吧? 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不远处的倒吊树给吸引走了。 晚宴上亮堂的灯火遮掩了它的光辉,而此时人走灯灭,等周围的光线都暗了下去,那闪耀的紫光就更加明显了。 夜空之下,倒吊着的橄榄树高高悬在遥不可及的崖顶,暗紫色的光辉朦胧地描了一层边,仿佛一颗镶在天边的巨大钻戒。 原本雪茸勉勉强强才能跟上闻玉白的步子,现在立刻来了精神,直接抓住闻玉白的手腕,拉着那人朝崖底奔去:“快快快!” 晚风带着流萤在耳畔飞过,地上的青草簌簌扫过脚踝,山野的气息永远能勾起野兽最原始的愉悦。 此时,不管是隐忍着不让耳朵掉出来的雪兔,抑或是咬着牙不让自己变成兽态的猎犬,都在痛苦的束缚之中尽最大的努力狂奔。 心跳声有力地敲打在山谷间,炽热的呼吸一下下踏在原野上。 他们都坚定地自认为,让他们心跳加速的元凶,是近在咫尺的谜底、是紫光的视觉冲击、是晚宴上喝多了的果酒,是突如其来发疯似的狂奔。 他们同时停在了崖底,松开微微出汗的手心,抬起头的一瞬间,碰到了彼此的目光,火灼了一般又同时撇过头去。 雪茸伸手摸了摸鼻尖,闻玉白低下头清了清嗓子。没人开口,自然就是心照不宣地视为无事发生了—— 事实上,也确实就是无事发生。 橄榄树悬挂的山崖正下方,没有任何异常,不过是草更长些,没过了腰,看上去不像是经常有人来的模样。 两个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方才他们的眼里全是那荧荧幽火的巨树,而此时到了山崖之下,他们才想起那高耸的峭壁,并不是常人能够随意攀爬的。 那山崖不仅非常之高,而且极其陡峭,近五米高的橄榄树吊在崖边,也渺小得让人看不清全貌。 雪茸抬头望去,差点儿一个晕乎一脑袋栽倒地上,好在闻玉白及时伸出一根手指,相当避嫌地将人戳了回去,那家伙在晃晃悠悠站稳在了原地。 许久,闻玉白才幽幽开口:“你别跟我说,你根本没想好要怎么上去。” 雪茸有些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什么?你别跟我说你上不去??” 见闻玉白没有回应,雪茸瞪大了眼睛:“不会吧?外边儿的风声把你传得神乎其神的,你不会连爬个山都爬不上去吧?难道不是变成大狗,四个大蹄子一甩,嗖嗖两下子就窜上去了??你在犹豫什么,你不会是不行吧???” 被人说“不行”,当然是足够闻玉白气恼的,但他咬咬牙,还是忍了。 “我当然行。”闻玉白冷笑道,“我怕你不行。” “我有什么不行的?我可太行了!”雪茸说,“我又不是莱安,我不恐高,你变成狗,我骑你背上,你带着我嗖嗖窜上去呗!” “我变成兽态,可就不能保证不吃兔子了。”闻玉白平淡地扫了他一眼,“兔子味的人也吃。” 听到这里,雪茸打了个手势,非常有眼力见地收住了这个话题:“嗯,那再想想别的办法。” 看着他的表情,闻玉白忍不住嗤笑一声:“我以为你会有什么高级装备,可以攀岩呢。” “现在没有,但是想要也能做。”雪茸打了个响指,“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出来的,就是要一点时间罢了——我的好奇心快经不住这种煎熬了。” 说完,他又抬起头,望着头顶那棵倒吊着的树,微小的夜风之中,树叶在轻轻摇晃着,而那不知是什么的彩条却坠向地心,看起来颇有些重量。 “这些东西是怎么挂上去的?”雪茸忍不住发问,“难道说……” 他的脑中刚要有答案成型,就听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来了。两个人对视一眼,很默契地潜进草丛中去——虽然并没有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弄清对方的来头之前,在这种诡异的村子里,还是尽可能低调行事为好。 等屏住呼吸、完全掩藏好之后,雪茸又一同探出头来,悄悄打量来人的身影。 还没等他摸黑找到对方在哪,嗅觉灵敏的闻玉白便认了出来:“薇薇安。” 薇薇安?雪茸一听,更好奇了——这种荒草长了两米高的地方,她一个小姑娘来做什么? 晚宴上,薇薇安喝了不少酒,走过来的步子都有些飘飘然了,等她晃晃悠悠来到悬崖正下方时,便“扑通”一下跪在了草地里。 齐腰的荒草瞬间将她整个人淹没了,但即便如此,在静谧的黑夜里,她的一举一动依旧清晰可闻。 “奶奶、爸爸、妈妈……”草丛中传来薇薇安微微颤抖的声音,“我又想你们了……” 这个样子,像是在……哭坟?雪茸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闻玉白,那人也眉头紧锁,仔细听着她的动静。 “家里来了新客人,村子里又举办宴会了……很热闹……如果你们也在就好了……” 开口没说两句话,薇薇安便控制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她跪在草丛中,哭了好半晌,直到偷听的雪茸快要坐不住了,这才断断续续开口道:“贝姬她……真的变成圣女了……我真的替她感到高兴,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听到这里,雪茸的好奇心已经快要爆炸了——为什么这位姑娘要在这里哭,难道她去世的亲人都埋在山崖下吗?为什么贝姬变成圣女之后,薇薇安却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家人究竟又是怎么去世的? 一想到这些问题,雪茸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怕不是再等几秒,连兔子耳朵都要蹦出来了。 大约是感觉到了草丛里的人不安的躁动,身后的闻玉白直接伸出手掌,轻轻盖在了雪茸的天灵盖儿上。那人的手指很长,直接拢住了雪茸的脑袋,牢牢地将他的躁动与好奇,都强行抚平了。 接着,薇薇安便从草丛中抬起头来:“妈妈……你和我们不一样,那么高的地方……你害怕吗?” 还没等雪茸把这句话也纳入他的好奇心探究清单中去,就听远处传来一声呵斥:“什么人?!” 一群提着萤火灯笼的男人从草丛中快速逼近过来,听到这声动静,跪在草地里的薇薇安一个激灵,慌忙爬起身来,以惊人的速度飞蹿出去。 她的速度实在太快,那群人来的也十分突然,眼看那一排排萤火朝自己的方向飞奔而来,本就胆小易受惊的雪茸直接吓得兔耳朵乱飞。 闻玉白见状赶紧脱下外套裹到雪茸的脑袋上,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人原地抡起来。雪茸只感觉眼前突然一黑,接着就是一整个天旋地转。 混乱之中,雪茸只觉得一阵阴风刮来,紧接着什么东西从头顶坠落到草丛,最后又顺着地势骨碌碌滚到了自己的怀里。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凭借着极强的好奇心,雪茸努力克服了一切不适,死命将这东西抱在了怀里——直觉告诉他,这怀里的玩意儿,就是从头顶的那棵树上掉下来的。 此时此刻,闻玉白依旧像是夹着个公文包一般将他提溜着狂奔。那人在草丛中奔跑的速度极快,动作却又轻得像阵风,没一会儿就提着自己躲到了安全区。可雪茸哪经得住这般颠簸,刚一放下来,就忍不住扶着树干狂吐了起来。 晕车……也晕一切像车的东西…… “呕……你……” 雪茸刚缓过神来,想要控诉闻玉白,可下一秒,他看了一眼自己怀里抱着的东西,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猜测过怀里的可能是某种果实,或者是人工悬挂的装饰物,甚至猜测过是什么鸟类的巢穴,唯独没能猜到正确答案。 眼下,他死死揽在双臂中,护了一路的“宝贝”,赫然是一具已经风化的人类头骨。 ……谁的头,掉他怀里了。 第63章 断舌女巫063 没等脑子作出任何反应,雪茸的身体就已经率先弹射起来,只眨眼的功夫,那颗头便在空中划出一个抛物线,径直飞了出去。 站在一边的闻玉白伸出手,稳稳接住了那玩意儿,低头打量了起来:“在哪儿弄到的?” “刚刚从山上滚下来的,掉我怀里了。”雪茸已经缓过劲来,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凑了过去,“我看看。” 看着那对还没收回去的耳朵,又看看他探头探脑的样子,闻玉白忍不住笑起来:“不怕了?” “死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雪茸不想丢了面子,硬着头皮指了指了心口,“我只怕那种一惊一乍的,伤心脏。” 闻玉白上下打量了他一通,点头称赞:“不愧是逃犯。” 雪茸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摆摆手:“低调低调,再杀俩人就逃生圆满了。” 闻玉白挑挑眉,继续端详手中的那颗头:“人类成年女性头骨,死者大概在四十岁上下,从碎裂的状态来看,应该是从高处落下的没错。头骨表面呈现轻度风化,如果是暴露在空气流通的里的环境里,至少死亡已经五年了。” 雪茸闻言,回头看了看远在山崖顶端的那棵树,不发一言,又看向闻玉白。 闻玉白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这头是从树上掉下来的?” “我觉得是。”雪茸一边说,又一边悄悄打了个冷颤,“刚刚刮来一阵妖风,没多久这东西就滚下来了。” 闻玉白:“但也不能排除是山崖上吹落的,不是吗?” 见这人又开始钻所谓“严谨”的牛角尖,雪茸叹了口气,也懒得追究,撇过脸去不再看那颗头:“那你闻闻呗,这点距离,找到这个死人的‘另一半’,你肯定没问题的对吧?” 闻玉白摇摇头,说:“很奇怪,这颗头骨上没有任何的气味,就像是之前在埃城的地下洞穴里的那样……” 说到一半,他便恍悟似的顿住了,雪茸打了个响指,笑道:“怎么样?” 埃城的地下洞穴里没有气味,究其原因是所有进出的人,都经过了“幽火”的洗礼,而此时,闻玉白手中的这颗头骨也同样“无味”,纵观当下的整个环境,也只有那棵冒着紫色光芒的橄榄树,或许有着同样的功效。 这颗头肯定就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至于身子的下落,两个人暂时也无法追究了。 弄清楚了这颗头骨的来历,更大的疑惑又爬了上来—— “她怎么上去的?”雪茸仰起头,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山崖,相当疑惑地问道,“她一个普通人类怎么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她上去是为了干什么?又为什么会死在那里?” 眼看着身边人又要化身十万个为什么,闻玉白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不要被无关紧要的事情分散注意力了。” “我控制不住啊!这也太奇怪了!搞不明白这个事情我会死不瞑目的!”雪茸崩溃道,“再说了,谁又能保证这两件事情没有关联呢?万一这就是个关键线索呢?” 闻玉白知道跟他说不通,叹了口气道:“我是说,别太钻牛角尖了,要分清轻重缓急。咱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弄清楚关于‘幽火’的原委,有些事情完全可以暂时放放。” 至少对他自己来说是这样的,本来上班就够烦了,他可实在没必要再接个什么案子,给自己再找些事来做。 被好奇心困扰的雪茸烦躁地揉了揉头发,骂骂咧咧嘟囔起来:“烦死了……这也放那也放……大不了我就自己查……” 雪茸这么烦躁的样子属实罕见,闻玉白犹豫了片刻,才叹气道:“算了,我答应你,陪你搞清楚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配合你,但你也得答应我,幽火的线索,全部都要告诉我,不许有任何隐瞒。” 雪茸眼睛一亮,想都没想就伸手跟他击了个掌:“一言为定!” 闻玉白:“一言为定。” 这兔子虽然缺德,但对于承诺了的事情大体还算有信用,闻玉白放下心来。 同样的,得到了闻玉白的鼎力支持,雪茸那抓心挠肝的好奇心也暂时得到了缓解。 同盟关系得以加固,两个人刚准备继续回到悬崖下一探究竟,便看到一群提着灯笼的村民,在方才薇薇安待过的地方来来回回走动着。 看样子,大概是在搜寻刚刚偷潜进来的人。 雪茸有些无奈地抬头,闻玉白倒是笑起来:“回去咯,前方禁止通行,找机会再回来看吧。” 说罢,一手拎起还蹲在原地的雪茸的后衣领——他莫名有些喜欢这样子拎着雪茸,这家伙身体轻飘飘的,就跟提了个小鸡崽子回家一样,相当能满足他作为狩猎者的掌控心理。 雪茸也是个懒的,能被人拎着就懒得走,反正也不难受,就这么一路被人拎了回去。 回到屋里的时候,薇薇安还没有归来。两间客房一边挤了三个人,灯火通明,一边尚未入住,空空如也。 走到两个房间中央,雪茸的步子犹豫地顿了顿,一抬头,发现闻玉白正看着自己,赶紧抓住破绽似的反客为主起来:“怎么?不会连睡觉都要一起吧?那我可就要怀疑你居心不良咯。” 面对这人一脸不正经的调笑,闻玉白似乎已经产生了些许免疫。他冷着脸伸手盖住雪茸的脑袋,手动将人旋转半圈,面朝向那三个人的房间:“睡你的觉去。” 雪茸便大摇大摆回房了。 推开门,便看到了他料想中东歪西倒的画面——趴菜选手沙维亚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梅尔和莱安正在忙前忙后照顾他。 看到晚归的兔子,本就烦得一头恼火的梅尔更烦躁了,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不跟那猎犬先生共度良宵,跟我们几个挤什么大通铺啊?” “那还是家人们更重要啊。”雪茸坦然地伸了个懒腰,“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亲爱的家人?” 梅尔白了他一眼:“现在立刻滚去睡觉,别添乱就是最好的帮忙。” 雪茸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悠哉悠哉敬了个礼:“得令!” 虽然喝了酒、在外面探了险、还被闻玉白拎着跑了一路,身体已经疲乏得随时随地就要散架,但真当他洗漱完了躺在被窝里之后,脑子却清醒得没有半点儿睡意—— 冒着紫光的树、薇薇安说的话、突然掉下来的头……不管是哪个都足够让他过度思考、彻夜难眠。 但等把这些混乱的思绪揉在脑子里、稀里糊涂顺着本能乱想的时候,他眼前的世界便又化成了微风簌簌的原野、举目所见是星河萤火,而他则变成了最原始的雪兔形态,和一旁化成猎犬的闻玉白,一同在旷野里狂奔。 他不知闻玉白是在跟自己嬉闹、还是在企图追逐狩猎自己,只知道每当他快要追上自己时,那猎犬的步子都会有意无意放慢几分。 原始的兽态下,野兽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或许是紧张和恐惧,也或许带着一些隐秘的期待与欣喜,雪茸的心跳不受控制地乱了起来,他只觉得视野一阵阵的发白,身体比起难受却更多的是微妙的酥麻。 最后,他终于被猎犬扑倒在爪下,天上的星星倾倒下来,高大的猎犬俯下身,像是要咬断他的喉咙,又像是在亲吻他的脖颈。 “……!!”雪茸是在一阵剧烈的颤抖和奇异的酥麻之中惊醒过来的。睁开眼时正值夜深,其他两人终于忙完了睡去,沙维亚还在含含糊糊说着梦话,头顶是兔子耳朵又一次逃逸了。 胡乱从床头摸了一把药吞下去,躺回去时,雪茸才发现自己的被子里湿了一大片。脑子里嗡了大约两秒,他又迅速而坚定地转身拿起杯子,倒满水泼向那块痕迹。 等案发现场处理完毕,他站起身来,快刀斩乱麻地把自己的被子扔到了一边,自己挤到梅尔的被窝里去了。 梅尔也是累坏了,皱着眉把他的脑袋往外推了推,接着又翻了个身背过去。雪茸也在过度疲劳中很快再次陷入了昏睡,临睡前不免产生了些许自我怀疑—— 为什么会这样……自己的癖好,是不是有点儿太独特了? 第二天一早,雪茸是被梅尔抖被子的声音惊醒的,一睁眼看那家伙举着潮湿的被子、铁青个脸,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坐起身来,顺势指向一边睡得四仰八叉的沙维亚,激烈控诉:“都怪他!我昨晚起来喝水呢,被他一巴掌把杯子呼掉了!” 被点名的沙维亚一个激灵爬起来,眼睛还是迷糊的:“啊?什么?我不记得了?” “你喝多了,你记得什么?你还记得昨晚他俩忙了一晚照顾你吗?”雪茸啧啧摇头,转而又对梅尔说,“算了算了,你别生他的气了,他也不是故意的。外面太阳这么好,我来帮你把被子拿出去晒吧。” 本来梅尔还颇有些狐疑,但看他难得主动干活,便也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雪茸面色坦然、不动声色的抱着被子出了门,直到他把被子挂上晾衣绳,转身准备回去的时候,正巧碰到了从隔壁房间出来的闻玉白。 看见了昨夜的梦中人、被子事件的罪魁祸首,雪茸的心脏咯噔了一下,但很快又被他的精神状态吸引走了注意力—— 眼下,那人面色疲惫,那一直凌厉有神的目光也颇有些涣散,再看眼下那淡淡的黑眼圈,显然是一夜没睡的模样。 雪茸很快忘记了自己的窘境,调笑道:“看样子昨晚闻先生还背着我偷偷加班了啊。” “你……”闻玉白本想指责什么,但看了一眼他背后晒着的被子,便选择了咽下自己的问题,“算了……” 昨天晚上回到房间里,他也没有立刻入睡,先是整理了一会儿案件线索,刚感到困意、洗漱完成,便被一阵相当浓烈的信息素气息吸引走了注意力。 他不用猜也知道,这气味是来自何处、始于何人,当然也能勉强理解——春天到了,又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 闻玉白本以为只是那兔子无意中散出的气味,便决定忍忍没有在意,没曾想气息却越来越浓,钻满了他的整个房间、钻进他的鼻腔、钻进他的脑子里。 感觉到身体不对劲的时候,他下意识想着吃药屏蔽掉嗅觉,可他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些延伸与想象。 那气味在他的脑海里具像化成实体与画面的一瞬间,他的理智就轰然坍塌了。 这也是他抗拒兽人身份的原因,野兽面在欲望面前没有任何挣扎的意识,无节制的放纵总会让他事后感到无比的懊悔与恐怖。 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那兔子的气味早就消散而去了,那家伙像是个狡猾的猎人,故意挑逗让他失去理智、自己却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恍惚地听着自己沉闷的心跳,看门外的地平线微微亮起,胸腔剧烈的起伏平息之后,这才带着满满的负罪感,去屋后冲了个澡。 此时此刻,彻夜未眠的他本来对雪茸有着一肚子怨怼,可看着他身后湿漉漉的被子,忽然就有些释然了——算了,春天嘛。 万物复苏的季节。 第64章 断舌女巫064 看闻玉白还楞在原地,雪茸相当自然地朝别处走去,把战场从被子旁边转移开来。 忽然,雪茸开口问道:“你听到了吗?昨晚……” 闻玉白的呼吸骤地凝滞住,慌忙打断:“没有,什么都没听到。” 确实没听到,只是闻到了。一想到这里,闻玉白又开始相当羞愧得无地自容起来——这家伙,好端端提这事干什么,就不能装作糊涂一笔带过吗? “你也没听到动静?”雪茸说,“看来她确实是一整晚都没回来啊。” “啊?”闻玉白脱口而出地反问,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家伙说的不是那事儿——他说的应该是薇薇安。 看雪茸投来疑惑的目光,闻玉白有些尴尬地假咳两声,接着回到正题:“对,她昨天一晚都没有回来过。” 雪茸摸了摸下巴,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两个人一个听到了动静,一个闻到了气味,不约而同抬起头,朝同一个方向望去—— 两分钟之后,薇薇安这才一路风尘仆仆赶了回来。 看着两人目光如炬的夹道欢迎,薇薇安的脚步顿了顿,一时间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没有雪茸搞不定的社交场合,很快他便换上一副担忧,急匆匆迎了过去:“天哪亲爱的,你昨晚去哪了,一整夜都没见着人,我们都很担心你。” 明明就是纯粹好奇她的动向而已……闻玉白在心底朝他翻了个白眼,却也跟了过去。 “啊,真的很抱歉!是我招待不周了!”薇薇安慌慌张张朝他鞠躬道歉,“昨天晚上村子里突然很多人身体不舒服,我去搭了把手,因为天太晚就没跟你们打招呼了!” 听到这话,雪茸了然地眨了眨眼睛——能有什么事儿,不听劝的犟种吃了斑蘑菇,现在受到了大自然的惩罚了。 但他还是保持住了面上的关心:“他们怎么样?” 薇薇安叹了口气:“不是很好,夜里一个接一个的上吐下泻,大家都很疲惫。” 完全没有半点儿出乎意料,雪茸耸耸肩,只庆幸这间屋里没有人动那盘菜。 斑蘑菇毒性不大,最多对胃肠道有些刺激,离出人命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薇薇安却显得相当有些焦虑:“诶……有人说,瘟疫女巫又要来了……” “什么意思?”雪茸好奇地问。 薇薇安张了张嘴,却好半天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直摇摇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没事的,只要所有人都挺过去就没事了,你们是客人,不该接触这些纷纷扰扰的,你们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安安心心住在这里、安享旅途就好。” “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管”怕不是好奇心爆棚的雪茸最怕听到的话,可他不好直说“我真的好想知道,你就告诉我吧”,更不愿意就这么算了,干脆一拍脑袋,想了个法子—— “我会一点医术,需要我帮你们看看吗?” 听到这里,薇薇安眼睛一亮:“医术?” 雪茸晚起眼睛,笑道:“对,我或许能治好他们。” 听到这里,薇薇安的面上藏不住地欣喜,但她依旧十分谨慎:“我问一下村长吧,我怕是做不了这个主。” 雪茸点点头,悠哉悠哉地目送着她远去。 他们所在的大陆堪称医疗荒漠,而这个唐恩村的医疗水平,可以说是荒漠中的谷底。一个小小的肠胃不适都治不好的地方,足够他那些跟许济世学的三脚猫功夫大展身手了。 看着薇薇安走远,对他什么尿性了如指掌的闻玉白无语至极:“你为了满足你那些好奇心,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雪茸坦荡极了,摇晃着脑袋模仿许济世说话的腔调:“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悬壶济世,行医救人,这可是在积德啊。” 闻玉白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抬头又望向薇薇安远去的方向,道:“不过挺奇怪的,村里的人对她这么恶劣,她还上赶着为他们忙前忙后。” “讨好型人格嘛,太典型了,越是卑微越得不到尊重。”雪茸笑道,“比起这个,没想到闻长官还会暗中观察别人。” 闻玉白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观察猎物养成的习惯而已。” 总想着调侃对方的聒噪猎物本人,终于噎住不说话了。 过了没多久,薇薇安就有些沮丧地赶了回来,她面色铁青,看样子又是被人冷言冷语了一番,估计事情洽谈得也并不顺利。 但到了雪茸面前,她还是努力摆出了一副笑脸,满怀歉意道:“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村长说大自然会治好病人的,就不劳烦您了……” 说完又连连鞠躬道歉,直到雪茸实在受不了了,她才慌慌张张又离开不知忙什么去了。 闻玉白环抱起双臂,看好戏一般望向雪茸:“怎么办?对方拒绝了你的好意。” 可期待中兔子恼羞成怒的画面并没有出现,雪茸依旧是一副游刃有余、胜券在握的讨厌模样:“无所谓,该吃吃该喝喝,最迟今晚就有人会找上门的。” 没看到兔子吃瘪,闻玉白是相当有些不爽的。偏偏那诺恩酒一醒就过来找雪茸撩骚,屋里兔子的其他三名同伙,还统统被雪茸委派去执行不知名的任务去了,一大早的,他就得集中精神上岗盯梢了。 一看见那盛装出席的花孔雀朝自己走来,雪茸立刻挽起闻玉白的手臂,露出一个甜到齁人的笑容:“亲爱的,我饿了!我们早饭还没吃呢!” 诺恩似乎已经产生了抗体,厚着脸皮凑过来:“我也没吃!这是什么天赐的缘分!” 雪茸无视掉了诺恩的脸,抬头望着闻玉白。 闻玉白本想装傻,但那人的视线刺得他脸颊灼痛,而一旁的诺恩,脸上更是写满了“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假扮情侣”,无奈之下只能拳头一硬,牙一咬,恶狠狠道:“我去做。” 雪茸弯着眼睛一抬头,趁他没反应过来,火速朝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在闻玉白条件反射皱眉的前一秒,在他耳边小声威胁道:“不准做麻辣兔头,不然合作终止。” 闻玉白心里那团火就更烧得老高了。 实际上,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雪茸那家伙想借机支开自己,聊点不能聊的,可没想到的是,那人虽然趁着自己离开,顺势展开了话题,可音量完全没有避着自己的意思。 闻玉白一边在门口的花园里拔萝卜,一边竖着耳朵听着他们聊天—— 诺恩:“为什么要研究幽火?你还没放弃那个机器?” 雪茸:“没错,这么多年一直在当作兴趣摸索,只不过我现在的处境,逼着我必须要成功了。” 诺恩:“也是,虽然难度很大,但是一旦成功,你现在遭遇的一切对你都完全构不成威胁啊。” 闻玉白皱起眉,拔萝卜的动作也停顿了下来——他听不懂机械师行业内部交流,但大体能推断出来,雪茸寻找“幽火”的目的,是为了制造出一种特殊的机器,可究竟是什么样的机器,一旦制造出来可以彻底改变雪茸目前被追杀的局势,闻玉白这个外行人的脑袋实在是想象不出来。 闻玉白抱着一筐胡萝卜从庭院走到厨房的档口,两个人又嘀嘀咕咕说了一堆他听不懂的专业内容,聊到结尾处,闻玉白才勉强听到几句自己能理解的人话。 诺恩:“从动力学的角度来看,那个机器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悖论,没有什么可以带动那样精密的仪器!” 雪茸:“所以我才要来找幽火作燃料,不是吗?这是我最后的可能性了。” 诺恩:“……或许吧,我打心眼里希望你能成功,但这东西实在太神秘了,即便像我这样天天和它打交道的钟表师,对它的了解也仅仅只有皮毛。至于它的成分、它产生动能的方式,还有你想知道的关于它的更多更多,恕我真是无能为力了。” 雪茸:“没事,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很谢谢你。” 听到这里,闻玉白的心情突然有些毛毛的,不知怎的,听着那人的语气,他忽然想象出来雪茸主动亲吻诺恩的脸表达感谢这样荒谬的画面,虽然他知道这臆测根本毫无根据,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扭头探出去看了那两人一眼。 两人好端端地坐在餐桌边,没有任何过分的身体接触。看着闻玉白神经兮兮的回眸,雪茸愣了一下,继而弯起眼,朝他抛了个飞吻。 闻玉白沉默了半晌,装作若无其事一般转身,“呲啦”一下把萝卜丁倒进锅里,心情也是别扭极了——莫名其妙。 门外的两人又恢复了聊天。 雪茸:“诶,对了,你一直在负责‘幽火’手表的护理,那你能根据外表,分辨出来手表的主人吗?” 一听到这里,闻玉白来了精神——雪茸的目的是燃料,手表本身对他来说意义不大,这么一问,显然是为了自己。 闻玉白心中刚有一丝微妙的温热,就又把自己掰正了回来——那家伙的话,更大可能是自己好奇才问的吧? 诺恩:“每块手表的细节确实有所不同,只要是实名制来我这里预约的,我都可以认出来,但是你要知道,很多客户很注重个人隐私,我做护理的时候,也并不能接触到他们本人……怎么,你有东西要给我看?” 雪茸:“对。” 闻玉白听到这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手里炒菜的动作都轻了下来。 应该是诺恩接过表仔细观察,门外的两人陷入了颇为长久的沉默,长到锅里的菜都差点儿烧糊了,才传来一阵吸气声。 雪茸:“怎么了?看你的表情,这东西大有来头啊。” 诺恩:“嗯……所以,这东西是在哪儿弄来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前不久被卷进了个案子里,这表的主人跟我有点接触……”雪茸的语气委屈起来,“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可能哪天小命就葬在他手里了。” 一听这话,诺恩明显急了:“不是我不想说,我确实也并不清楚,这只表我有印象,做工和成色都是极好的上上品,主人也从没有亲自露过面,每次都是委托其他人来进行护理的……” “啊,这样啊……”雪茸的语气听起来仿佛要碎掉了。 “但是!!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诺恩说,“手表的主人,是皇室那边的人,而且地位很高,你一定要小心!” 听到这里,闻玉白终于可以安心炒菜了——至少弄清楚了大方向,这顿他得给兔子好好加餐才行。 说实话,雪茸本来对闻玉白的厨艺没有太大的期待,可当他端着色香味俱全的胡萝卜饼、胡萝卜汁、还有他最爱的胡萝卜烩饭上桌时,他的口水差点淹掉了整个峡谷。 闻玉白甚至考虑到了非胡萝卜爱好者诺恩,不计前嫌地为他送上了一盘美味的苹果派。 两人深深地为闻玉白的厨艺所折服—— “这位朋友确实贤惠!”诺恩终于打心眼儿里夸赞起了闻玉白。 “对吧!我眼光超绝的好不好!”啃着胡萝卜饼的雪茸兴奋道。 谦逊的闻玉白同志依旧不矜不伐、不骄不馁,只是一声不吭地转身收拾厨房去了。 看他越干越起劲儿,雪茸立刻投其所好,变出花儿来地全方位无死角地夸赞起闻玉白能干勤快手艺好,沉浸在甜言蜜语中的闻玉白,也顺势化身居家战士,旋风陀螺一般忙不迭地做了一下午的家务事。 到了傍晚,在雪茸的语言鞭策下,薇薇安灰扑扑的小屋已经焕然一新了,正当闻玉白信心满满又要转身去做晚饭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推开门,是一个满眼憔悴的妇女,她怀中抱着个七八岁上下、意识不清的孩子,眼神里是慌张、惶恐、不安,和满满卑微的祈求。 “您好,听说这边有懂医术的医生,可以治好这瘟病……”女人开口哆哆嗦嗦,瞬间眼泪就掉了下来,“我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 雪茸闻言,扬了扬眉,得意地看向身旁的闻玉白,似乎在用眼神说:“看吧,怎么样?我就知道会有人来。” 看到来人这副模样,门口的诺恩赶紧伸手接过孩子,女人顺势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哀求道:“求求您……” 雪茸摆摆手,示意她起身,接着便转身观察孩子的情况。 孩子的脑门上贴了一张符纸,上面写着看不懂的鬼画符,应该是村里的庸医治疗时上的手段。本人意识倒还算清楚,但气色非常难看,哼哼唧唧缩在诺恩的怀里,虚弱地唤道:“妈妈……想喝水……” 女人闻言,眼含泪水摇摇头:“医生说了,解决口腹之疾的根本就是要断水断食,宝宝再忍耐一下,医生的药符会起作用的……” 听闻此言,雪茸露出震撼到匪夷所思的目光,接着二话没说,直接伸手撕了那张所谓有药效的符纸,丢进了燃烧着的壁炉里。 女人见状,慌张地想要伸手阻止,却被雪茸一句话堵了回去:“求我办事就得守我的规矩。” 女人焦虑地看了一眼病恹恹的孩子,把一肚子话都咽了回去。 一旁的闻玉白没有多看那孩子两眼,而是径直来到雪茸的身边,压着声音问道:“能搞定吗?别逞强。” 雪茸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煞有其事地捏起孩子的脉搏,感受了半天,又露出了招牌的自信微笑:“你也太瞧不起许神医的真传弟子了。” 不是瞧不起神医的真传弟子,是闻玉白对许济世本人就有着极大的偏见。但仔细想想,那人给自己治疗外伤的药方子是相当管用,心底的一些不信任便随之消散了许多。 进入状态的雪茸,做起事来非常麻利迅速,很快就将一切安排妥当:“诺恩安抚下孩子情绪,我来准备配药,闻……亲爱的你帮我到后厨切点生姜,那玩意儿辣手,我不想自己弄。” 闻玉白生来最讨厌被别人指使着干活,但对于眼下这种事情,他却也没有半点脾气。 雪茸麻利地给孩子递上一杯碗水、一颗药丸,又按照药方支起锅开始熬药汤。 孩子脱水是最大的问题,雪茸命令诺恩摁住孩子的四肢,强行灌下一大碗盐水。盐水的味道并不怎么样,再加上村医禁水禁食的恐吓,孩子一边挣扎一边哭嚎着要吐,女人好几次伸手想拦,又被雪茸冷冷瞪了回去。 直到一碗水喝到见了底,孩子蔫巴巴趴在诺恩的腿上,用尽了力气全身疲惫,但整个人的状态却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 看到这里,孩子的母亲总算松了口气,焦急的面孔上总算浮现出了一丝对雪茸的信任。 没想到看着比他老师还不靠谱的雪茸,居然还真有给人治病的本事,闻玉白一路跟在他身后,去厨房熬药,直到关上门才肯定道:“有点东西啊。” “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轻微脱水加上低烧而已,灌点水服点药,止吐止泻就好了。”雪茸笑了起来,“当然,要是继续在那庸医手里烧纸符,渴死的几率倒是挺大的。” 虽然医疗水平落后,但村子最大的优势就是自然资源丰富,遍地都是能用到的药材。雪茸从厨房里又找来了一捆新鲜采摘的紫苏、一袋手工熬制的红糖,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秤,称好重量,放在锅里煎。 很少见到雪茸认真干活的样子,闻玉白在一旁看得投入,雪茸坦坦荡荡接受着他的目光,等完全把药熬好了,才悠哉悠哉道:“记好了,算我免费送你个解毒方子,行气和胃、温中止呕用的。” 闻玉白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完全没有去看药方……光顾着看这兔子干活了。 这种羞于启齿的事,闻玉白自然不可能直接对雪茸开口,只糊弄道:“没完全记住,一会儿你要做我再学学。” 雪茸一边抱怨起闻玉白不懂把握机会,一边指挥他把药盛好端出去给孩子喝。 一推门,发现孩子已经躺在诺恩的腿上睡着了。 看见雪茸来了,诺恩赶紧跟女人一起,把孩子放到床上,接着兴奋地向雪茸邀功:“怎么样,亲……雪茸!我念诗给他听,他很快就被我哄睡着了!” 雪茸一听,麻木不仁地举起大拇指:“挺好的,这身本事终于不是一无是处了。” 凉药的功夫,正好让孩子睡一睡,雪茸没有着急开口问女人他好奇的八卦,而是径直坐到了女人的对面,不紧不慢地等着她开口。 果然,没沉默几秒,女人便小心翼翼道:“真的很感谢……但是又很对不起,我带孩子来看病的事情,还请不要和其他人说……” 有了薇薇安的态度做铺垫,雪茸对这番说辞丝毫不感觉意外,但刨根究底是他的习惯:“为什么?事实证明,我的办法比你们的有效,不是吗?” “因为村子有自己的原则……我们的身体是属于自然的……对于外面传来的东西,是不提倡的……”女人垂着头,声音细若蚊呐。 封建守旧的一套,倒是很符合这与世隔绝的原始村落的刻板印象。 雪茸点点头,终于开始进入正题:“我听有人说,瘟疫女巫又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女人闻言,愣了愣,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意外:“什么意思?嗯……因为大家很多人都生病了……” 雪茸微微皱眉,思考了几秒钟,似乎勉强理解了这两件事情之间的逻辑关系:“哦……你的意思是说,是‘瘟疫女巫’让大家生病的,对吗?” 女人理所当然道:“当然,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地生病,都是那该死的女巫,给我的孩子下了蛊毒!” 直到这一刻,屋里的众人才意识到这个村子的认知之落后,对于疾病,他们没有考虑过食物、环境、遗传之类的因素,而是简单粗暴地归咎于女巫的诅咒,这让接受过正规教育的众人感到了匪夷所思,但再看这村子完全封闭的环境,似乎又能稍稍理解了。 女人又看了一眼一旁蜷缩着的孩子,眼圈又红了起来:“没关系,这次一定也能很快找到女巫的……只要割掉她的舌头!大家一定很快就会没事的……” 听到这里,雪茸有些不明白了:“找到女巫?在你们这里,女巫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吗?” “不存在的话,怎么可能施下巫咒、祸害大家呢?”女人听雪茸的话,简直像是在听天方夜谭,“好在大家都很团结,每一次都可以破除危机、转危为安。” 听到这里,雪茸感觉自己坚定的唯物主义价值体系受到了狠狠的羞辱。尽管他半个字都不相信,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还是忍不住将话题延伸下去—— “能给我具体说说吗?”雪茸问,“女巫究竟是什么样的?能做哪些事?你们都是怎么找到她们的,又是怎么破解所谓的‘巫咒’的?割掉舌头又是什么意思?” 听着雪茸一连串的发问,女人的表情就像是听到有人在问“什么是水”、“喝水有什么用”一样匪夷所思,但眼前人毕竟是孩子的救命恩人,她还是非常耐心地讲解了起来。 在村里人的认知体系里,大自然为他们提供食物、环境、住所,因此被奉为信仰,是绝对温柔、无害的。 而不管再风调雨顺的地方,总会有遇到困难灾厄的时候,譬如常见的旱灾水灾,比如眼下宛如瘟疫一般的集体性食物中毒,甚至到事在人为的群体争执斗殴……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在村落里,大自然的信徒们不敢怪罪于环境,也拒绝在自己身上找问题,久而久之,便产生了一个扮演替罪羊的角色——女巫。 旱灾来了,是干旱女巫作祟、有人生病,便是瘟疫女巫下毒、一群人大家,就是愤怒女巫蛊惑人心…… 可不能光找到“问题的根源”,总得有解决的途径。如果“女巫”是个只活在传说中虚无缥缈的存在,那岂不是意味着,这些灾厄根本没有办法得到解决。于是不知是哪个大聪明想到了绝佳的方法,让“女巫”拥有了实体,让所谓的“祸根”,切切实实存在于他们的身边—— “女巫就在我们村子里,外表看上去和所有人都没有区别,她和我们一同生活,一起享受大自然的赠予,却在暗中悄悄地、用口念咒语的方式给大家下魔咒——这也是要割掉她们舌头的原因,没有舌头,她们就再也不能给无辜之人下咒语了。”女人煞有其事地道,“至于女巫的来头,有的人是天生带着邪恶的血统,自出生起就是所有人的敌人,有的人本身是善良的,却一不小心被邪恶的思想蛊惑……总之,女巫千变万化,她们真的很狡猾。” 雪茸不禁感慨,这一套说辞逻辑真的有够自洽的。和正常人外表没有区别、背着所有人悄悄地下诅咒、既有天生又可以是后天,所以不管是谁被指认为女巫,似乎都不显得奇怪。 “那你们到底是怎么找出女巫的,有什么自己的办法?”雪茸问。 “我们村子有专门的女巫审判法庭。”女人颇有些自豪道,“主张者举证、民主决议、法官审判,是有一套很严格的流程的。” 雪茸顿了顿,皱紧眉:“找到之后呢?怎么处理?” “处死啊。”女人说,“只要找到的那个是真的女巫,所有的灾厄都会消失。” 说罢,她站起身,指了指村子尽头:“那就是我们女巫的刑场,被审判的女巫就会被圣女押送过去,处以绞刑。” 雪茸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手指的,正是倒吊在悬崖上的、那棵散发着淡淡紫光的橄榄树。 他的脑子嗡嗡响了好半天,才勉强认清了一个事实: 那树上挂着的,不是装饰用的彩带,也不是有特殊作用的工具,而是一个个,身穿着彩色衣服的,被吊死的…… 人。 第65章 断舌女巫065 难怪诺恩不想让自己靠近那棵树。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雪茸只觉得后槽牙都一阵发酥。“死刑犯的尸体”到底和“张灯结彩的装饰品”差别太大,这和心理预期的巨大落差难免让人心惊不已。 他花了半分钟时间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紧接着便又想通了很多事情—— 树上吊着的是人,所以风吹过来,那些“彩条”并不会大幅度地摆动,薇薇安在悬崖下祭奠的死去的亲人,大概率就是被当成“女巫”吊死在树上,而昨晚自己怀里抱着的那颗头,应该也同样是死于刑场的“罪人”。 这样一来,路上马车夫的话也有了解释——因为有女巫审判的习俗,所以“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也正因为黑猫一直以来都和女巫脱不开关系,所以梅尔的真实身份才不受欢迎。 可挂满死人的绞刑刑场,为什么会发出紫光?这件事情到底和燃料有着怎样的联系? 雪茸最想知道的事情,依旧没有答案。 事实证明,斑蘑菇的毒性确实不大,即便是雪茸这样半吊子水平的假医生,也能用随处可见的药材把症状止住了。 天亮起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不再呕吐了,低烧也退了下去,还和诺恩玩了两局棋。 女人含着眼泪对雪茸连连感谢,接着又把自己和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探头探脑打探了很久,才敢摸着黑鬼鬼祟祟带孩子回家——看样子是真的很怕被同村人抓到向外人就医了。 不过她的谨慎,倒是正合了雪茸的意—— “太好了,现在想问的都问到了,我还生怕她在外边给我做广告呢。”雪茸伸了个懒腰,愉快道,“我还有别的事儿要忙,可没有时间接待那么多病人。” 正好奇那人一天天都在忙些什么,梅尔就带着两个年轻的小跟班归来了。 “你要的东西。”梅尔将一个大包裹丢到桌上,“硫磺和硝石不好找,直接走Plan B吧。” 雪茸拆开包裹,点了一遍货,满意地点头道:“这种地方,Plan B够用了。” 闻玉白最讨厌雪茸当着自己的面,明目张胆和别人打哑谜,颇有一种全世界只有自己蒙在鼓里的憋屈感,但眼下这完全不是重点,重点是,硫磺和硝石是炸药的原材料,光是提到这两样东西,便知道这人没安好心了。 “你可别乱来。”闻玉白皱起眉,严肃道,“虽然你是通缉犯,但至少你身上还没有沾上人命。” “放心,这怎么乱来。”雪茸笑着把包裹里的东西拿到桌上,展现给他看—— 一袋豌豆,一把空心竹竿儿,几捆麻绳,一些报废的儿童玩具,一大盒锈迹斑斑的机械零件…… 东西都是无害甚至无用的,但闻玉白盯着雪茸良久,总觉得这人正打着奇怪的算盘。 “行了,别看了。”梅尔有些不耐烦地把东西从闻玉白眼前拿走,面上是直白地提防与嫌弃,“这些东西实打实以物换物交换来的,来源正当得很,道德先锋。” 闻玉白本就看这黑猫不爽得很,现在还被贴脸嘲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眼看屋子里的气压骤得降下来,雪茸弯起眼打起圆场:“好嘛,玉白也是怕我们惹乱子。” 没想到这倒霉兔子胳膊肘儿往外拐,还口口声声“玉白”喊得那么恶心。梅尔瞪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刚打算变成猫眼不见心不烦,但转而又想到这村子里那些个莫名其妙的规矩,便只能忍气吞声回了房间。 雪茸一看这人脸黑下去,忙屁颠屁颠跟了过去,转身前还不忘谴责一下闻玉白:“你把小猫咪惹生气了,道德先锋!” 闻玉白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天知道一句“道德先锋”对他来说,比骂他十恶不赦、罄竹难书还让他难受一万倍。就像是他总爱故意在工作上表现得懈怠一样,反叛与不驯是他对抗闻风清最直接、也是目前仅有的办法了,这兔子和猫一口一句揶揄他所谓的“高道德”,无异于全盘否定了他的所有挣扎,显得他像个惺惺作态的小丑。 太恼火了。闻玉白伸手抓住了面上的口笼,仿佛在抓着兔子脖子一样用力,但那坚硬无比的金属质地只勒得他五指生疼。 再多一秒手指就要出血了,但闻玉白也及时冷静了下来——因为那兔子又很快从猫的房间里出来了。 刚还在思忖要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他,那兔子便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探出头来:“玉白,帮我个忙呗?” 虽然知道在诺恩面前要演一演,但被他一口一个“玉白”地喊着,闻玉白还是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哪哪儿都不自在。 见他没反对,雪茸招招手:“帮我去荷塘里摘几颗莲子回来,可以吗?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闻玉白怕这人又要把自己支开,皱起眉:“春天哪来的莲子?” 雪茸:“总能找到的……” “能!肯定能!!他不能我能!!”诺恩自告奋勇道,“连春天里的莲子都弄不到,你又凭什么说你爱他?!” 闻玉白气得胸闷,但眼看着诺恩也要去找,便顺势应了下来:“行,一起吧。” 诺恩相当不满地抱起双臂,嘴里嘀咕着“谁要跟你一起啊”,但还是勉为其难捎上了闻玉白。 临行前,雪茸叮嘱俩人,莲子是死是活无所谓,就算发芽的也行,重要的是要有莲子的形状,而且个头越大越好。 虽然不知道这人要做什么,但两位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还是被他一句话心甘情愿就差使去跑腿干活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村里最近的荷塘走去,因为那一层存在又不存在的关系隔阂,闻玉白总觉得跟诺恩相处有些别扭。但那家伙好像反倒是没有那么多心眼儿,出了门就大大方方,毫不避讳地跟他打开了话匣子。 “春天去找莲子,很奇怪吧?”诺恩说,“这家伙的脑子里总是不缺这样奇奇怪怪的想法,但永远不要怀疑,跟着他的说法去做就对了——他总能给你带来惊喜。” 听着诺恩颇有几分自豪的语气,闻玉白总觉得有些别扭难受,但仔细一想,却又不知道自己在膈应些什么。 “虽然被你抢先了一步,但我依旧不会放弃的。”诺恩回过头说,“如果你不能给他幸福,我随时随地都会杀回来抢走他,我比你想象得还要喜欢他。” 被一个人类当面威胁,闻玉白是不爽的,但为了不节外生枝,他还是默默选择了忍气吞声。 见闻玉白一直不出声,诺恩转过身来,跟他并排向前走:“所以,你喜欢他什么?” 闻玉白愣了愣,手心开始微微有些出汗了——说是要演他对象,没想到还要应付这种问题。 自己该喜欢他什么?长得漂亮?这种肤浅的答案根本就没有信服度。可他本来长得就很漂亮,浅金色的头发和眼睛、雪一样的白皮肤,还有激动的时候露出来的毛茸茸的兔子耳朵,这是最直观的、所有人都能一眼发现的他的优点啊。 那除此之外呢?喜欢他聪明?可是他的聪明给自己带来更多的是麻烦,要不是他时时刻刻保持着一肚子坏水,抓个兔子这么简单的任务,怎么会拖到现在还没进度? 所以还能是什么?喜欢他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张扬、从容镇定?喜欢他冷静果决、永远不拖泥带水?喜欢他像百宝箱一样的脑袋,永远能变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再或者,是完全出于生理本能的,喜欢他身上猎物的香气、喜欢他不太健康有时候吵吵嚷嚷的心跳声、喜欢他一紧张就散发出来的灼热的提问,还是喜欢他直面自己时夹杂着兴奋的恐惧的战栗……? 闻玉白越陷越深,直到好久才骤然回过神来——混帐,想那么深干什么?喜欢雪茸的他“男朋友”,又不是自己! 他刚想着随便胡诌个理由搪塞过去,一直探着脑袋观察他表情的诺恩便开口道:“没事儿,我知道恋爱中的人是盲目的,说不出个一二三所以然来也很正常。” 闻玉白刚松了口气,就听那人继续说道:“而且能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喜欢他,这我就放心了。” “??”闻玉白感到了巨大的莫名其妙,压着火质问道,“你哪儿看出来的?” 他看出来个屁! “各个方面。”诺恩比划了一下,非常自然地略过了这个闻玉白相当在乎的问题,“虽然你说不出来自己哪里喜欢他,但我也算看明白,他喜欢你什么了。” 话题朝着闻玉白越来越不能接受理解的方向狂奔去,但听到要表扬自己,他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装作不在意地竖起耳朵听着。 “我承认,你确实很有男人味,跟你在一起他一定很有安全感——但这是种族优势,我不如你也很正常。”诺恩说,“而且你对他真的很有耐心,像他这个性格,就算是一直陪着他的梅尔,都常常忍受不了,在这一点上,除了我之外,你已经没有对手了。” 闻玉白听着这些夸奖,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这对他来说,真的是夸奖吗? “最重要的是,你确实长得有几分姿色。”诺恩上下扫着他的脸,摸了摸下巴,“那家伙是个典型的视觉动物,抓住了他的眼睛基本就抓住了他一半的心——当年我就是这么吸引到他的……” 听到这里,闻玉白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怎么说?难道他俩之间还有一段情?? “……只可惜剩下的一半一直没抓住,他经常骂我浪费了一副好皮囊。”诺恩拍了拍自己的脸,困惑道,“我还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差在哪儿了。” 听到还有一半没抓住,闻玉白松了口气,又瞥了他一眼,决定不要提醒他那剩下一半的问题出在哪里——他怕这人现在就带着那一肚子情诗情话、狂奔到海里跳楼了,那自己一肚子关于幽火手表的问题,可也就跟着一起石沉大海了。 诺恩这人虽说单相思的手段是油腻了点,但整体来说并不讨厌。听他一路上对自己谆谆教诲、全方位提醒自己该怎么跟雪茸相处,闻玉白倒也当成是个消遣,认认真真听了进去。 虽然两个人的话题进行得非常顺利,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展开了一场紧张刺激的采莲子大比拼。一到了荷塘,两个人便不约而同进入到了战斗状态,从暗中较劲变成了明着攀比谁更快找到莲子、谁摘到的莲子足够大。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天黑之前,两个人终于在这初春的池塘里,找到了几颗符合雪茸标准的、含苞待放的莲子。 两个人湿漉漉从河里爬上来时,诺恩还不忘探头去看闻玉白手里的莲子:“呵,我的比你多。” 闻玉白面上根本懒得理他这种弱智的攀比,实际上早已经悄悄扫视了一通他手里的战利品——多一颗而已,有什么了不起,我的可比你大多了。 两个人各自怀着胜利的喜悦凯旋,踏到薇薇安房子的附近时,闻玉白忽然顿住了脚步。 诺恩回头看向闻玉白,得意道:“你干嘛?不会觉得自己输了不好意思回……” 话音还没落,只听“嗖”的一声,一颗子弹大小的东西,以破风之势向他们的方向飞了过来。 还没等诺恩反应过来什么,闻玉白一个抬手,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月牙形的短刀,“铛”,一声脆响,把那东西挡在了面前。 没看清那人是怎么把东西抓到手里的,只知道他摊开掌心时,正握着一颗豌豆,显然是雪茸的手笔。 顺着豌豆飞来的方向看去,屋檐上方,是一排蓄势待发的空心竹筒豌豆枪。要是以刚才那个速度打到人的身上,倒也是不小的破坏力。闻玉白又指了指诺恩的脚下,这人不经意间踩到了一个小到几乎不起眼的开关,这便是豌豆枪发射的原因。 直到这时,诺恩才发现,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小机关,不禁一阵头皮发麻。可还没等他计算出完美路线来,闻玉白就双手插兜、闲庭信步地朝着屋子里走去。 天赋使然,闻玉白可以百分百闪避地面的陷阱,诺恩就没那么幸运了,尽管每一步都机关算尽还鼓起了巨大的勇气,但依然不妨碍整个归途都回荡着他凄厉的哀嚎声。 成功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诺恩已经快被打成七星瓢虫了,全身青一块紫一块。 他可怜巴巴望着雪茸想讨点安慰,可那人上下扫了他一眼,谴责道:“你浪费了我多少子弹?一会儿全部填回去!” 闻玉白看着他正在制作中的其他机械陷阱,把莲子放到他的桌前,问道:“这是在干嘛?” “总觉得这里的村民会来找我们麻烦,防患于未然而已。”雪茸摊开手,“你也看到了,这些东西都没有什么杀伤力,只是吓唬吓唬他们,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比较幼稚,对于这里的人来说应该刚刚好。” 看来这家伙得罪人太多,已经养成了习惯性的心虚了。闻玉白也没多说什么,搭了把手,帮忙把机械的零部件安装好了。 就在雪茸做完眼前这只用来装神弄鬼的“风力传动稻草人装置”,准备伸伸懒腰休息休息时,门外传来了薇薇安的脚步声。 刚从屋顶装完豌豆的诺恩悲愤交加:“为什么豌豆枪不打她??” “因为体重轻,触发不了开关,原理你应该比我清楚。”雪茸弯起眼睛,人模人样行了个礼,“真正的绅士是不会伤害女孩子的。” 说完,他又相当“绅士”地去给他们的好房东薇薇安开门。 不知怎的,薇薇安似乎永远都那么火急火燎、焦虑不安,这一回也是一样。 刚一开门,根本来不及跟任何人打招呼,薇薇安便喘着气道:“村子里有人去世了,大家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吃斑蘑菇能闹出人命,也算是个稀奇事儿,不过想到这里落后到荒谬的医疗水平,似乎也都说得通了。 雪茸点点头,等着她继续往后说。 “本来不应该麻烦大家的……但是因为有好几个人去世,所以投票表决的人数不足……”薇薇安红着眼睛说,“明天早上女巫法庭会召开表决大会,还请大家过去投个票……” 说到这里,薇薇安的声音也变得微弱又没有底气,似乎连她自己都不肯相信她在说些什么: “瘟疫女巫降临了……我们……必须把她找出来……割掉她的舌头……” 第66章 断舌女巫066 屋里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薇薇安谈及这个话题时,整个人紧绷到了极点,面色也很难看。 倒是可以理解,如果按照先前的推测来看,她去世的亲人大概率死于这样的女巫审判之中——这个所谓驱邪避灾的活动,对她来说更多的只有失去亲人的苦痛。 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提这件事,只是象征性地问了问薇薇安仪式的注意事项以及大致流程。 “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薇薇安说,“毕竟你们都是外乡人,更不会是女巫,大家不至于刁难你们的……” 这话说得连薇薇安自己都没什么底气,也自然没人敢放下心来。 虽说他们一行人的性别,和女巫就搭不上边儿,但鉴于这个村子的人脑回路之清奇,谁也不敢保证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更重要的是,薇薇安的父亲也同样离世,虽然尚不清楚是否和女巫审判有着关联,但毕竟有男性死亡的先例,所有人都还是紧绷起神经来。 薇薇安交代好大体事由之后,便紧绷着表情准备回自己的房间了,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雪茸开口问道:“如果不去会怎么样?” “嗯?”薇薇安回过头,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是说,如果我们,或者你,不喜欢这种场合,拒绝参加这个仪式呢?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雪茸问。 这大约是薇薇安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为难地苦笑道:“……抱歉,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不去的。” “那就是也不一定有什么后果,对吧?”雪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 这个结论让薇薇安苍白的脸色更蒙上了一层死灰,她犹犹豫豫想说些什么劝阻,却半天憋不出一句合适的理由来。 许久,雪茸才笑了起来,拍拍她的肩膀说:“别紧张,我就是提一嘴,反正跟我们也没关系,我们肯定会去的——我们不会让你为难的。” 有了雪茸的保证,薇薇安总算松了口气。 这一晚,她再也没有心思去照顾村子里生病的村民,只把自己紧紧锁在房间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同样的一夜,雪茸也没有睡,加班加点干了一整天的活,原本还打算好好休息一番,可听到薇薇安带来的这个消息之后,他便想也没想,就拿起闻玉白和诺恩带回来的莲子,一头钻到房间里琢磨起来了。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夜晚,终于在焦虑、忙碌、昏睡直接草草结束。雪茸从操作台边站起身来的时候只感觉一阵眩晕,差点儿没一脑袋直接栽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好在闻玉白一阵眼疾手快,伸手拉住了他,看他站在原地恍惚地眨着眼睛,这才不咸不淡地吐槽道:“好险啊,差点儿我的线索兼任务目标兼全大陆最值钱的通缉犯,就在我眼前一个脚滑把自己摔死了。” 雪茸揉了揉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回过头这才想起来,这家伙就撑着脑袋看自己捣鼓莲子捣鼓了一整夜。 这家伙真是很有耐心,一整晚硬是没跟自己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哪怕闭眼休息一秒钟,自己熬了多久,他就陪了自己多久,好几次快撑不住的时候,都是靠着那家伙的陪伴才咬牙坚持下来的。 真是个不错的家伙,雪茸不禁再一次感慨——要是那家伙不是个猎犬就好了。 此时天刚蒙蒙亮,雪茸实在扛不住,趴在桌边快速补了一觉,醒来的时候,闻玉白以神速准备好了所有人的早餐,还有专门给他做的胡萝卜薄饼。 ……要是那家伙不是个猎犬就好了。 一群人围在餐桌边,刚吃完早餐,就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一打开门,门外站着的男人就对薇薇安一阵冷言冷语:“怎么磨蹭到现在还没出发?难道还要村长亲自过来请你吗?” 薇薇安赶忙跟人鞠躬道歉:“对不起,我们马上就来!!” 雪茸望了一眼来人,回房间拿上自己捣鼓了一晚的莲子,又挑挑拣拣选了些装备带上,这才不慌不忙出了门。 如果不是困到想吐,他还真挺好奇所谓的“女巫审判”该是什么样的文化糟粕的,更好奇这些人该如何寻找女巫,定罪量刑的逻辑和标准又是什么。 比起他的清闲自在,走在最前列、始终保持着沉默的薇薇安,此时已经紧绷到了极点。即便现在是带着些微寒的初春,也不妨碍她紧张到全身被冷汗津了个湿透。好几次她走路似乎都有些不稳当了,要不是莱安在一旁扶了一把,可能已经摔倒在地上了。 跟着薇薇安走了一阵子,雪茸才发现,所谓的“女巫法庭”,依旧是在他们熟悉的那片,村口悬崖下的大草地上。 只是当天的餐桌被摆成了一排排的模样,一张由两张桌子拼起来的大号桌子在最前排,正对着观众席,那晚轻松愉悦的晚宴现场,摇身一变,便成了庄严肃穆的女巫法庭。 他们来到现场的时候,人已经黑压压地全部坐满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像是一下子把这初春拉进盛夏,在这晴空苍穹下划出一道道刺耳的蝉鸣来。 薇薇安的面上已经没有半点儿血色了,比起这群迟到了却依旧坦然的客人,在面对人群的视线时,薇薇安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瞳孔不受控制地着,直到她抬起头,目光下意识瞥向了主席台上,这才一个愣神,接着露出了一个勉强但又真诚的微笑。 雪茸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出所料,主席台上坐着的,正是穿着一身耀眼白衣的“圣女”贝姬。 此时贝姬也看到了薇薇安,眼神不受控制地欣喜起来,但很快意识到了旁边村长的目光,便慌忙收回了视线,重又保持着一脸正经严肃的模样了。 可只是一个简单的对视,就足够让失魂落魄的薇薇安重新镇静下来,她和几位客人一起,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 没多久,村里的干事点完人数,“咚”、“咚”、“咚”,三声擂鼓声响起,“女巫法庭”便正式开庭了。 人数过多,最后一排的视角不是很好,村长在台上呜呜囔囔说着没用的开场白,雪茸也懒得听,便伸着脑袋,半眯着眼睛,朝主席台上看了好半天。 闻玉白看他探头探脑的样子实在受不了,才给他讲解起主席台上坐着的三个人:“圣女、村长,还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应该是法官。” 雪茸点点头,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闻玉白又忍不住道:“晚上少熬夜干活,伤视力。” “确实,煤油灯真的很伤眼睛啊,再这么下去我都要近视了。”雪茸眨眨眼,伸起懒腰来:“……哦,按照这边的话来说,是近视女巫要摧毁我的视力了!” 还没等他懒腰伸个舒服,闻玉白便一手将他的胳膊收了回来,压低声音提醒道:“低调点,村长在瞪你。” 雪茸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第一反应就是站起来正面跟人对刚,但想到不能给薇薇安添麻烦,便只能悄悄在后排翻了个白眼儿:“老东西,管得真多。” 这一声骂,难免让周围人听见了,但闻玉白也不能堵住他的嘴,只能顶着周遭的怒视,无奈地心想着——这人念书的时候,估计也是个经常跟老师当堂叫板的刺儿头。 这点倒是跟自己蛮像的。 不论是学校的教授,还是地方的领导,上了年纪的老同志只要在台上讲些虚无缥缈的空话,就总是有着极其恐怖的催眠效果。 很快,挑灯夜战了整个通宵的雪茸,就在村长的催眠声中昏睡了过去,闻玉白只能支着脑袋帮他放哨——至少在这样的场合,他是比雪茸要多一些敬畏心的。 “咚”、“咚”、“咚”,又三声鼓响,雪茸从梦中惊醒过来,这回终于轮到雪茸稍微感兴趣的部分——被害人陈述。 在法官的主持之下,一阵嚎哭声响起,三个长相相似的成年男子,拉着一辆铺满了鲜花的小推车,来到了主席台前。 “上苍啊——”左边的男人捶胸顿足。 “大地啊——”右边的男人掩面哀泣。 “神明啊——”中间的男人痛哭流涕。 三个人一人一句、抑扬顿挫地直抒胸臆之后,又齐刷刷道:“邪恶的瘟疫女巫带走了我们可怜的父亲!请务必降罪于她!!为我们可怜的三兄弟做主吧!!” 说完,又“唰”地一下,把车里躺着的老人提溜到了半空中——此时,老人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了,他还保留着蜷缩在推车里的姿势,随着被提到半空的动作,浑身上下一个劲儿地掉落着花瓣,看上去像一树巨大的枯萎的树,被人强行筛掉了枝叶,可怜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滑稽。 这三个人的腔调之夸张、台词之整齐、行为之离谱,让雪茸一瞬间误以为自己是在看一出精心排练的话剧。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周围的村民在听了他们这一通指天问地后,居然纷纷悲伤地泪流满面,雪茸一个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 好在他笑出声、被周遭群众再次谴责的前一秒,早已预判到他的反应的闻玉白一个眼疾手快,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帮他强行撤回了一个笑。 很快,老人又“咚”地一声,被儿子们塞回了推车里,地上又飘飘然落下几片花瓣,无人在意。 坐在主席台最左侧的法官见状,忍不住低头抹了抹眼泪,接着引导他们说出事情的经过。 中间的男人说:“我父亲他一直到前天晚上都还好好的,身体非常健朗,可前天夜里开始,就突然开始上吐下泻,就连村里的医生也无能为力,昨天中午时分,我父亲他……就永远地走了……呜呜呜……” 正说着,另一个受害人家属也冲了上来,她怀里还抱着个襁褓,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动静:“我的孩子也是……她还这么小啊……啊啊啊啊!!” 雪茸探头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孩子,紧接着惊叹地倒吸了一口气:“我靠,这孩子顶了天六个月大,这就开始喂主食了?” 闻玉白也觉得离谱,但反应淡然很多:“所以给喂死了啊。” 随着越来越多的死者家属抱着尸体来到台前哭嚎,台下围观的村民也跟着哭泣起来,雪茸只觉得耳朵一阵生疼,怕是再多一秒就要坐不住了。 好在他潜逃的前一秒钟,这场除了饱满的情绪之外,没有任何信息量的“陈述环节”,终于落下了帷幕,“咚”、“咚”、“咚”,三声鼓响,法官拍了拍桌子,严肃道: “现在进入指认环节,秉持着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任何人都有权提出怀疑名单,每个被指认者也有辩驳的机会,最后结果将由村民投票决定——好,现在请受害人家属团优先指认。” 听到这里,雪茸终于来了精神,眼看着受害人家属们凑成一团商讨着什么,他恨不得把兔子耳朵掏出来听他们讨论的内容。 没过一会儿,三兄弟中的长子往外站出一步,义正词严地来到法官面前:“尊敬的圣女、村长、法官大人,经过我们受害人家属的协商讨论,我们一致认为‘瘟疫女巫’此时就坐在旁听席之中!” 废话,全村的人现在都在这里,你们要指认一个活人,还能离了旁听席不成?雪茸在心里忍不住吐槽,但这并不妨碍观众席里传来一阵没见过世面的、惊奇的呼声,仿佛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感到意外的惊天大秘密一样不可思议。 长子转身,来到了旁听席前,目光一排排扫视着在座的所有人。这个环节显然让气氛紧张了起来,雪茸很明显地听出来,周围人的心跳都跟着加快了起来。 在所有人的屏息以待中,长子皱眉凝神,缓慢朝着观众席的后座走去,他每向前略过一排,都能听到一大串松了口气的声音,和后排更加剧烈的心跳声。 一步、一步,雪茸听到身旁不远处的某人已经快要不会呼吸了,他微微侧头望去,果不其然,男人就停在了那人的身侧。 “就是她!!”男人一把抓住了女孩的后衣领,将那人纸一样苍白的脸,从人群中硬生生连根拔起—— “薇薇安·格朗特!她就是害死我们家人的‘瘟疫女巫’!!” “割了她的舌头!!” 第67章 断舌女巫067 这一声指控,宛如平地惊雷,彻底将整个审判现场炸了开来。 但雪茸看得明白,目光所及的所有人、包括薇薇安在内,他们的脸上有愤怒、有惊慌、有惶恐、有忧虑,唯独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现出意外。 似乎薇薇安早就是大家心目中统一认定的那个“女巫”了,念出她的名字,只不过是这场审判的必要流程。 全场似乎只有莱安摸不着头脑,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不解与愤怒:“啊?为什么是她啊??” 坐在他身边的沙维亚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她啊,她几个亲人都被处决了,她怎么可能逃得过去?” 莱安还是不能理解:“可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又热情又善良,这两天不仅把我们几个安排得妥妥帖帖,还彻夜忙前忙后照顾病人,自己都忙得快病倒了,这群人没有心吗?怎么能这么对她??” 沙维亚这个青年早熟的人精儿摇了摇头:“人呐,就是这样,指不定他们还觉得她这么做是出于心虚呢。” 此时,被男人揪起衣领的薇薇安,就像是一团被抽走了灵魂的烂泥,四肢瘫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似乎随时随地都可以失去意识。 只可惜坐得太远,雪茸探头探脑好半天也没看清,坐在主席台上的圣女贝姬,此时又是怎样一副表情。 虽然薇薇安被指控似乎是众望所归,但为了体现女巫审判的严肃性,法官还是敲了敲桌子:“肃静、肃静。” 交头接耳的声音慢慢退潮,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男人手里的薇薇安。 法官:“接下来,请指控人阐述指控理由,各位再根据阐述情况进行投票表决……” 话音还未落,台下就有人嚷嚷起来:“还投什么票啊,她是女巫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对呀!”“就是!!”“快点处死她吧!!!”海潮般的附和声响起。 “笃、笃、笃。”法官又敲了敲桌子,“女巫审判是一件非常严谨的事情,必要的流程的一定要走的。” 台下抱怨声一片,但法官一言九鼎,该走的流程还是一点都少不了。 在周遭人的怒目圆睁之下,薇薇安像一口破了的蛇皮袋一般,被男人强行拖到台前,丢到了地上。 征得了法官的允许之后,男人垂着眼睛从薇薇安的身上跨过,站到了观众的面前。 “我认为,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指控薇薇安·格朗特为罪恶的‘瘟疫女巫’。”男人说,“首先,格朗特家族有着邪恶的女巫血统。众所周知,薇薇安·格朗特的祖母玛丽·格朗特,是造成十五年前大旱灾的‘干旱女巫’,而她的母亲莎瑞·卡门是三年前‘水灾女巫’,父亲布莱克·格朗特则是女巫的残忍帮凶……” “对不起,打扰一下——”人群中传来一声懒散的声音,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不约而同皱着眉,朝最后排的角落望去。 闻玉白忍不住扶额,为自己一个分神、没能及时捂住他的嘴而感到忏悔。 “没别的想法,单纯有点好奇。”雪茸在众人的视线中坦坦荡荡站起身来,“女巫我能听懂哈,帮凶是什么意思?” 被打断发言的男人脸色有些难看,一时间支支吾吾还真答不上他的问题,眼看着场面陷入尴尬,一旁正襟危坐的村长徐徐开口:“是这样的,五年前汤恩村遭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水灾,接连的暴雨和山洪让村子遭受了惨重的损失。经过我们严格的审判程序,认定薇薇安·格朗特的母亲莎瑞·卡门,就是造成本次灾害的女巫。但是在将其处决之后,水灾并没有得到完全的遏制,于是经过推理和侦查,我们认定她的丈夫,也就是薇薇安的父亲布莱克·格朗特是女巫的帮凶,根据我们的审判和拷问,他也承认自己是为了亲生母亲‘干旱女巫’玛丽·格朗特报仇,故意蛊惑其妻子再次在村里开展邪恶行径。幸运的是,在处决掉帮凶布莱克·格朗特之后,旱灾很快就结束了……” 雪茸:“也就是说,你们杀掉一个,如果发现没用,就再杀一个,直到杀到灾难结束为止,是这个意思吗?” 他真诚不带嘲讽的语气落在会场上,像是当众点燃了一枚炸弹的引信,甚至没有人第一时间开口骂他,而是纷纷错愕地、震惊地看着他,似乎很难相信会听到这样荒谬的推论。 始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村长,此时也肉眼可见地愠怒起来,但他还是努力保持住了语气上的端庄,严肃地纠正道:“处死了女巫和她所有的帮凶,灾难自然就会结束。” 众人怒气冲冲看着雪茸,似乎在等待着他再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就有充分的理由当场手刃了他,就连一旁的闻玉白也进入了紧张的戒备状态——要是等下捂不住他的嘴,那就得第一时间干掉要撕他嘴的人。 可没想到雪茸居然见好就收,摆摆手:“知道了,贵村真是有一套很能自洽的逻辑体系,我没有任何疑问了。” 说完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下了。 等周围的人都撤回了目光,一旁的莱安才忍不住问道:“你刚刚是真的在夸他们,还是在阴阳怪气啊?” “废话,当然是在阴阳怪气啊!”雪茸道,“不过我不敢说了,没看他们那眼神,都快要把我撕碎了!” ……原来你还知道。一旁松了口气的闻玉白忍不住心想。 雪茸突如其来的插嘴,显然影响了男人控诉的高歌猛进之势,此时跌坐在一旁的薇薇安终于回过神来,眼里的恐惧似乎更多成了无奈的认命。 “咳咳……”男人理了理衣领,又瞪了一眼薇薇安,调整了半天才继续开口道,“以上我们可以判断,薇薇安本人有着代代相传的女巫血统,此次瘟疫必然和她脱不开关系。” 说完,他又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观众席的角落,那浅金色头发、雪白皮肤的外乡人。此时雪茸正撑着脑袋,看到台上人朝自己张望,伸手给他比了个大拇指,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男人有些无措地皱了皱眉,撤回视线继续道,“第二点,薇薇安的个人行为也非常的怪异。” 说完,他伸手指向了薇薇安房子的方向:“大家都能看到,在我们这样一个以明艳色彩为信仰的村落里,只有薇薇安的房子,是没有颜色的,而且村民们几次劝说她都以各种理由拒绝染色,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她的内心是阴暗的、没有光彩的,这正符合女巫邪恶的形象!!” 听到这一条罪状,就连一直揪着心的莱安也被气笑了,可没想到这条荒谬的指控居然再次引起了村民们的一致共鸣—— “对!太奇怪了!!”“我忍好久了,我们村子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房子!!”“阴暗!!这就是她内心的投射!!” 听到这里,方才已经一脸心如死灰的薇薇安,忽然仰起头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争辩什么,可面对村民们此起彼伏的讨伐声,她的眼圈一阵通红,最后却也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时,众所周知保持沉默的圣女贝姬站了起来—— “可这是她家人留给她的房子,她不愿意改动、想留个念想不也很正常吗?” 一身雪白的圣女,在五彩斑斓的人群中显得尤为扎眼,薇薇安几乎绝望的眼神,也在她开口的一瞬间被猝然点亮起来。 事实证明,她在村民心中的地位确实很高,这一开口,瞬间会场鸦雀无声,没有一人敢反驳她说的话。在死一样的寂静之中,村长再次不疾不徐地道:“那可是女巫留下的房子,也正因如此,她的嫌疑就更大了,不是吗?” 这回轮到了贝姬哑口无言,她怔愣着看着村长,不知该如何辩驳。村长弯起眼,露出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属于长辈的慈祥笑容来:“坐下吧,贝姬,你还小。” 贝姬的双唇轻轻颤抖起来,又下意识看着身前望向她的薇薇安,最终逃避般收回了目光。 沉默地坐回席位后,贝姬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焦虑起来,她皱着眉一一扫视着席位上的每个人,直到视线落到雪茸所在的角落,忽然豁然开朗一般,眉头就这样解开了。 她借故暂时离开,朝着最前排坐着的一群孩子招了招手,把他们围成一圈后嘱咐了些什么,那些孩子们便兴奋地一哄而散了。 回到位置上时,审判仍在继续,但这一回,她看向薇薇安的目光,终于多了几分坦然。 人前,有了村长的撑腰,男人瞬间有了底气:“第三点,瘟疫发生前后,薇薇安的种种迹象表明,她和这场灾难脱不开关系,大家有谁还记得,欢迎晚宴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阵沉默之后,底下有人惊呼道:“啊!她抢走了种子!!” 此时众人才回想起来,在晚宴的最后时分,薇薇安得到了来自圣女播撒下的、代表着一整年好运气的种子。 “对!就是种子!”男人得了势,颐指气使地指着薇薇安的鼻子道,“这狡猾的女巫,抢走了属于大家的好运,所以当天晚上大家就病倒了!!” “原来如此!!”“罪不可赦!!”“太狡猾了!!!” 男人说:“再到后来,她还出入各个病号的家中,假作照顾病人之意,实则是在给他们施下更邪恶的诅咒!!” “是她!她来我家没多久,我丈夫就死了——!!!”一个抱着男人尸体的女人尖啸道,“你这该死的杀人犯啊——!!” “杀人犯!!”“太邪恶了!!居然还敢入室作案!!”“她利用了我们的信任,居然做出这种事来!!!” “处死!处死!!”“割掉她的舌头!!!”“必须处死!!”……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指责声中,薇薇安只觉得面前的平地都变成能溺死人的深海,一阵尖锐的耳鸣声响起,她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晃荡起来。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说出来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听不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望向了身后的贝姬,可此时,那属于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根本没有看她一眼,甚至直接嘴角露出了些许笑意。 她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被贝姬上扬的嘴角彻底扯断开来。就在她彻底被海浪掀翻的前一秒,贝姬直接起身,走向了远处狂奔过来的孩子们。 那群孩子给贝姬看了什么东西,下一秒,那象征着至高与圣洁的白鸽快步冲回台前,“哗”地一声展开翅膀。 “停一下!诸位!!”贝姬巨大的白色翅膀,将薇薇安牢牢挡在了身后,阳光照射之下,她整个人白得都有些耀眼。 “我不认为薇薇安·格朗特是造成本次瘟疫的罪魁祸首,真正的‘瘟疫女巫’其实另有其人!” 这一回,所有人终于都结结实实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他们面面相觑着,似乎都在猜测谁才是贝姬口中的真正的女巫。就连快要打起瞌睡的雪茸,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激起了兴趣。 等到人群彻底安静下来,贝姬悄悄用翅尖拍了拍身后的薇薇安以示安慰,然后踩着她硬厎的白色皮鞋,一步一步,朝着观众席后排的最角落走去。 “哒”、“哒”、“哒”,皮鞋踩在硬草地上的每一步,都像是牵动着所有人的心跳,在所有人齐聚而来的注视之下,贝姬一步步走向了他的木雕。 贝姬站定的前一刻钟,雪茸都还保持着托腮看热闹的状态,直到那鸟人姑娘一个转身,伸手直指他的鼻尖,他才微微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 “就是他!!”贝姬指着雪茸,语气和目光都坚定无比,“这位新来的客人,才是真正的瘟疫女巫!” 第68章 断舌女巫068 从自己开口阻止他们吃斑蘑菇的那一刻,雪茸就有一种预感,自己会被这群刁民为难。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他以为,至少女巫该是个女性,又或者,自己充其量也只能被当成薇薇安的帮凶。 …原来性别这一块卡得没那么死啊。 听到这里,一同而来的几个人都惊了,就连坐在地上的薇薇安也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诺恩率先替他开口辩解:“这不能吧!!性别也对不上啊!!” 见其他的村民也发出疑惑,贝姬并不慌张,而是信心满满地朝身后招了招手,那一群小孩便捧着个什么东西,蹦蹦跳跳走了过来。 贝姬把小孩们揽进了怀中:“来给大家看看,你们都找到了什么?” 小孩闻言,立刻兴奋地围成一团,将手里的东西展开,一瞬间,全场哗然。 “草……”见一旁时刻始终沉默的闻玉白也忍不住爆了粗口,雪茸忍不住好奇地往前探了探身子,这才看清那孩子手里拿着的东西—— 那是一条黑色的洛可可长裙,是自己乔装打扮的时候用的,他有好好放在箱子里压好,箱子上还有密码锁,看样子这群贱小孩儿,是直接暴力拆解了他的箱子。 想到这里,他终于皱起眉,小声叨咕了一句:“那是我最喜欢的箱子……” “哥……现在不是想箱子的时候吧???”莱安已经有些崩溃了,压着声音道,“这怎么办啊?按照这群人的强盗逻辑,想把罪名洗干净可不容易啊!!” 但雪茸还是一脸坦然,仿佛只是这场审判的旁观者,甚至直接放松靠到后排的桌子上,松散自然地架起腿:“听听看呗,我倒是蛮好奇他们的逻辑的。” 只是想到自己的箱子被破坏了,多少还是有点儿生气。雪茸偏过头,光明正大地瞪向那群兴奋得手舞足蹈的孩子。 孩子们对上他的目光,一阵惊叫出声,慌忙躲进贝姬的翅膀之下了。 孩子的家长见状,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指着雪茸愤怒道:“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雪茸又抬起眼,偏偏脑袋,直视向孩子家长。 虽然雪茸长得漂亮、五官更是没有攻击性,但真当他那浅色的眸子放出恶意时,总会让人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 他散发出来的气质,不像是闻玉白那样锋芒毕露的杀气,而是一种像深渊一样看不到底的、让人难以揣测的阴狠。 光是被他瞥了一眼,家长就肉眼可见地打了个寒颤,末了还是虚张声势地回瞪了雪茸一眼,可雪茸早已经悠哉悠哉看向别处去了。 没想到还挺能装。一边的闻玉白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雪茸的神情——虽然这兔子的同伙们一个个已经炸开了锅,但他却是丝毫不慌。毕竟解决这点问题对于兔子来说,应该是信手拈来的,自己只要好好观赏地表演就好了。 现场小小的骚动,被雪茸漫不经心的表现瞬间扩大化,顷刻间群情激愤,似乎一下子所有人都忘了方才对薇薇安的那般同仇敌忾了。 法官再次敲敲桌子以示肃静,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遇到圣女亲自下场指控女巫的情景,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呃……”法官思考了一下措辞,“请圣女大人阐述指控理由。” 贝姬点点头,昂首挺胸地来到台前,像是一个充满了自信的宣讲者。她全程没有看身后为她漫不经心鼓掌的雪茸,她甚至看上去根本不在乎被指控人的身份,而更像是急于找到一个符合条件的倒霉蛋,把这一身黑锅扣在他的身上一般。 “首先,正如大家所见,这身邪恶的衣服,正是从这位客人的行李中拿出来的。”贝姬从小孩手中接过那条长裙,“现在请告诉我,这身衣服是什么颜色??” 一旁的小孩扯着嗓子尖叫起来:“黑色!黑色!是邪恶的黑色!!!” 见气氛如此高涨,雪茸也凑热闹般举了举手:“黑色——” “没错!”贝姬道,“比起一座代代相传的‘无色’的房子,难道这邪恶的黑色不更能彰显他见不得人的本质吗??” 颜色审判制度,是这落后的村庄独有的奇葩逻辑,雪茸放下拳头,撑起脑袋,继续听她的激情演讲。 “更可怕的是,一个男人!居然会随身携带女人裙子!这证明了什么?”贝姬的发言抑扬顿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很能带动观众的情绪。 一个小孩尖叫:“他被女巫附身了!!” 另一个小孩尖叫:“他就是女人!!” 又一个小孩尖叫:“他是女巫!!” 没想到一条裙子直接替自己变了性,雪茸乐得笑了起来,于是又被贝姬抓住了把柄:“你还笑!村子里死去了这么多同胞,我不敢相信,除了始作俑者之外,还有谁能笑得出来!” “就是!!”“太坏了!!”“真是该死啊!!!” 可贝姬的发言还没有结束,她扇了扇翅膀,“哗”地遮住半边的太阳,所有人便也乖乖噤声,等待她继续发言。 “大家还记得这几位客人是什么时候来我们村里的吗?”贝姬问。 小孩子举手抢答:“瘟疫发生的前一天!” 这个答案再次让全场陷入一片哗然,雪茸都快笑出眼泪来——这不废话吗?要不是他们来,村子里为什么会举办欢迎晚宴,大家又怎么会吃到毒蘑菇中毒呢?真要这么算,这村子里闹着一出,还确实有几分自己的责任。 “而且!而且!!”另一个小孩着急地举起手,蹦跳着想要揭发雪茸的罪恶行径,“让我说!!我要说!!” 贝姬便把发言权交给小孩:“你说。” “这个人!”小孩指着雪茸的鼻子道,“他吃饭的时候,还想阻止我们接受大自然的馈赠!!” 他说的应该是自己劝他们别吃蘑菇的那件事。雪茸回忆了一下,觉得自己多余说那一嘴,但却又觉得无所谓——反正自己罄竹难书,也不差这么一条罪孽了。 在一片骂声之中,贝姬的面上洋溢起了胜券在握的笑容,紧接着,仿佛是握住了最后一颗制胜的棋子,开口道:“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还在暗地里偷偷毒害我们的病人。” 听到这里,雪茸忍不住挑了挑眉,他一时没对上号,这人说的毒害病人,又是哪一条。 说完,贝姬弯下腰,对着身后一脸愣怔的薇薇安,轻声问:“快告诉大家,他前天晚上都偷偷做了什么?” 薇薇安闻言,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慌张道:“不是……不是这样的……” 贝姬皱起了眉,竭力压着满是怒火的声音,却也逃不过雪茸敏锐的耳朵:“你快说啊,不然我怎么救你!” 薇薇安却依旧摇着头,眼泪瞬间满溢出来:“不要这样,贝姬……你知道这是不对的……” 眼看着薇薇安拒不配合,贝姬恨铁不成钢地转过身来,快步走向台下,直接将一个妇女拉了起来。 那正是前天夜里带着孩子找雪茸求医的女人,见此情形,他便完全了然接下来贝姬要使出什么招式来了。 贝姬将女人连拉带扯带到观众面前:“你说,他对你孩子都做了什么?” 女人惶恐地看了一眼雪茸,支支吾吾半天不敢说话:“我……” 雪茸笑起来,朝她扬了扬下巴,让她随便说。 在四周如利剑一般的注视下,女人紧张地低下头,顶着自己的脚尖,如上刑一般背诵道:“他给我的孩子喂了奇怪的汤药,还给我的孩子强行灌水……” 一旁的沙维亚差点儿忍不住拍案而起,却又被雪茸伸手拦下了。 沙维亚只能气呼呼坐回座位上,咬牙切齿,再多一秒怕是又要哭了:“好心当成驴肝肺啊!!” 雪茸依旧一脸淡然地笑着:“她说得也没错嘛~” 说到这里,全场的愤怒终于达到了一个高潮,没有人在意面色苍白的妇女,也没有人在意一旁摇头落泪的薇薇安,他们只看见贝姬站在人群中央展开翅膀,像一尊刺眼的神像,举着双手引领着这片山呼海啸。 雪茸坐在同伴们的包围圈中,百无聊赖地看着热闹,他能感受到一旁看似松弛的闻玉白,其实已经绷紧神经打起十二分的警惕,这也是他如此坦然的重要原因之一——有闻玉白在,这群人就算一起杀过来也碰不了自己分毫,毕竟那人会毫不犹豫地护着自己。 ……大概吧。雪茸悄悄瞥了他一眼——谁叫自己是他的重要线索呢。 人群叫嚷着、怒骂着,一片混乱至极的场面,直到法官再次要求肃静,才被强行压了下来。 “说完了吗?”法官小心翼翼征询着贝姬的意见。 贝姬点点头,法官刚一准备开口,就见雪茸一个翻身,直接站到了桌子上—— “说完了?那轮到我了吧?” 听到这里,闻玉白也跟他的同伴们一齐松了口气。雪茸身上散发出的自信是极有感染力的,光是看他这副表情,便知道他已经稳赢了。 在场的其他村民也虎视眈眈看着他,似乎笃定了不管他说什么,都不会信他一星半点儿。 这人会想出什么法子替自己辩解?正常人的逻辑在这个村子可行不通啊。闻玉白抬头望着他的侧脸,隐隐期待着他的发挥。 可没想到,他的发言完全和自己的猜测南辕北辙—— “圣女大人说得没错,我,就是女巫。”在一片震惊的沉默中,雪茸扬起嘴角,“我不仅能带来瘟疫,还非常小心眼儿。” 眼看着周遭的眼神从愤怒变为震惊,最后又变成恐惧,雪茸朝贝姬和那群孩子投去一个无害的笑容来—— “得罪我的人,可都是没有好下场的哦。” 第69章 断舌女巫069 一阵充斥着惊悚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鼓起勇气,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哈,吓唬人罢了!他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本事!” 雪茸循声望去,看向那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饶有兴趣地偏过脑袋:“吓唬人?女巫都有本事让全村染上瘟疫,还没本事‘奖励’一下不听话的小朋友?” 小伙子噎了一下,脑子大约一时没做上主,竟脱口而出:“你凭什么证明你是女巫??” 一听这话,雪茸嗤笑一声摊开手来,小伙子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地辩解道:“……你就是女巫!!” 看着那群被自己的逻辑堵到没法还嘴的村民,闻玉白忍不住扬起嘴角——自己光想着要怎么用花言巧语夺取这群人的信任,倒还真没想到反其道而行之,不过现在看来,对付这些强盗的逻辑,就应该做到比强盗还要强盗。 他抬起头,看着那人的侧脸,他的表情自始至终充满自信,看似乖顺的眉眼里还带着几分蔫坏的得意——跟他作对的人确实容易被气得不轻,但站在和他一致的立场上,这家伙果然擅长给人带来惊喜。 但即便有着足够唬人的噱头,也不妨碍村民里多的是做事不经大脑的莽夫。一群人先是吓得下意识退避三舍,没过多久,就有人高举起手来:“怕他干什么!!反正我们人多!!!” 这一句话彻底把节节败退的村民们鼓舞到了,纷纷举起双手: “是啊!!直接撕了他!!”“趁他没使坏之前赶紧的!!”“上啊!!割掉他的舌头!!” 人群一拥而上的瞬间,一直坐在一边满脸事不关己的闻玉白,几乎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迅速起身挡在雪茸身旁,只眨眼的功夫,冲在最前面的一排村民就被他“轰”地掀翻在地。 这巨大的动静吓得前排一圈人不再敢造次,但身后的村民杀红了眼,没注意到前排惨烈的阵亡,直喊着愤怒的口号拥了上去。 身前有闻玉白,身后有一路同行的同伴们,雪茸毫无负担地蹲在桌子上,兴趣盎然地看着一群人缠斗。 莱安还是那么能打,虽远比不上闻玉白,但光是人高马大地杵在人群中央,就颇有震慑力了。沙维亚不论是身形还是体术都较莱安要差一些,但重在一个聪明敏捷,三两下躲闪着,别人不仅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还被他伸手一摁,跟对面冲来的村民撞了个鸿运当头。 这两个小弟可真没收错,蹲在高地之上的雪茸颇感欣慰,诺恩虽然平时是个斯文人,但真动起手来也相当像模像样的,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自家战斗力跟自己五五开的猫管家。雪茸探着脑袋,在人群中找了好半天的梅尔——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果然,瘦削的梅尔在人群里已经快被挤没了影儿,虽然面上还保持着他厚重的偶像包袱,但处境怎么看都已经相当狼狈了。 雪茸有些着急地伸出手,刚想调度莱安去提供支援,没想到人群中忽然有人扒拉向了梅尔的帽子。 梅尔帽子应声落地的一瞬间,一旁的女人指着他脑门上的黑色猫耳,爆发出了凄厉的惨叫,梅尔也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直接一溜烟,彻底变成猫的形态蹿了出去。 彻底破罐破摔之后,那最直接的恐惧直接化成惊叫声,在人群中爆裂开来: “黑猫!!黑猫!!”“啊啊啊!是女巫的邪兽!!!”“救命啊啊啊啊!!!它过来了啊啊啊啊!!!” 一瞬间,张嘴骂的、抡拳头的、抄家伙的,统统作惊兽般散去,有人甚至害怕得崩溃大哭起来,像是被鬼怪掐住了喉咙,求天拜地想让对方饶自己一命。 梅尔原本还紧张到全身炸毛,可眼看着形势因为自己两极反转,直接来了劲,竖起尾巴弓着背、到处乱窜着吓唬人去了。 桌子上的雪茸看着这场景,直接乐开了花——他没想到本场战役里,破坏力最强的人居然是梅尔。这事儿估计也够这家伙暗中得意个好几年了。 但村里的人到底是多,就像是韭菜一般,被他的人切割完一茬就又长出来一茬。在桌上蹲了许久,腿都麻了也没见要结束的样子,雪茸站起身来,活动活动了筋骨,准备亲手给这闹剧画上句号。 “好——收一收——停一停——”雪茸象征性拍了拍手,大约是他站得高了,也可能是他的女巫身份给他足够的话语权了,眼前这打成一团的人群,居然就真的安静了下来。 “没记错的话,刚才是不是有人质疑我的本事啊?”雪茸眨眨眼,伸出手指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终于找到了方才跟他叫板的年轻小伙子,“是你,对不对?” 小伙子立刻强装镇定地直起了腰板。 雪茸没多说什么,而是微微扬起嘴角,手指故弄玄虚地打起了让人眼花的奇怪手势,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也没有人敢上前去打断他,所有人都紧张兮兮地望着他,屏着一口气猜测着他在使什么花招。 雪茸并起食指和中指,“倏”地一下,直指向小伙的方向,所有人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只有闻玉白的动态视力能看见,这人以极快的速度,朝那年轻人的脚下扔了个什么。 “砰”地一声,小伙子脚底下爆燃起了一个火团,虽然火力很小、火光也仅仅只亮起了不到一秒,甚至连地上的青草都没引燃,但这原始到未开化的村落哪见过这阵仗,顷刻间小伙周围就爆起惊叫声,人群就像闻到樟脑味的虫群,哗地一下子散了开来。 小伙子被明目张胆地脚底放火,一时间动也不敢静也不敢,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变白,眼看着脑门子都渗出一层汗,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望向始终微笑着不开口的雪茸:“你对我做了什么??” “下咒啊。”雪茸一脸理所当然道,又一本正经对着他摇了个花手,“女巫嘛,老本行。” 小伙子直接被吓得一个趔趄,好半天他才强忍着哭腔问道:“什么咒……我会怎么样?” 雪茸伸手指了指他的脚底,又抬了抬下巴:“火光之灾啊,这都看不出来?” 听到这话,小伙子终于白眼儿一翻,整个人背过气去,直挺挺躺下了。 女巫审判在村子里盛行了这么多年,到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所有人的面使出“法术”。眼前这一幕对于这个存在着“女巫”的村子,是如此的天经地义,却又是如此的匪夷所思。 在村民们集体怔愣着、企图说服自己的认知时,雪茸又忙不迭转过身来,这回,他看向了一旁不再吱哇乱叫的小孩们。 还没等这群毁他箱子、偷他裙子的小畜生逃跑,被拧满了发条的机械小球,便顺着他的袖口直蹿进孩子堆里。 随着一声尖叫,小球在孩子们的脚边裂开,变成花洒的模样,朝孩子们的脸上“噗呲噗呲”喷了一通水。 雪茸幸灾乐祸地指着小孩们:“哈哈!水光之灾!!” 顿时,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从孩子群里爆发出来,小畜生们“哗”地一下散去,扑回自己父母的怀里,但父母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儿去,有的急得满面赤红,有的也跟着掉下眼泪来。 最后,他又看向一旁面无人色的贝姬,那满面的笑意在顷刻间化为一片冰霜。 这回,他没有再去找什么吓唬人的小玩意儿,而是直接举起了那根银色的手杖——那本质上是一把火枪,扣下扳机,是会出人命的。 “雪茸?”一旁的闻玉白皱起眉,轻声提醒着他,“考虑清楚。” 然而雪茸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麻利又迅速地上膛、瞄准—— “砰!” 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在一旁瘫软了许久的薇薇安,忽然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挡在了贝姬的身前,但那枪口里飞出来的东西实在太快,擦着薇薇安的脸直飞向贝姬的心脏。 刹那间,贝姬的心口殷红一片,赤色也应声飞溅到了薇薇安的侧脸。 在一声惊呼中,贝姬的翅膀都跟着痉挛起来,薇薇安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来,才发现贝姬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应声倒下。 她甚至没有受伤,只是雪白的衣服上开出一朵巨大的血色花朵——那是雪茸用鸡血藤的浆汁做的水弹,没有任何杀伤力,却能营造出一种血光飞溅的恐怖画面。 薇薇安盯着贝姬好久,才缓缓松了口气,贝姬也愣了半天,慢悠悠站起身,向村民宣告平安。 等在场的所有人都跟着松了口气之后,雪茸再次带上那一脸叫人夜里会做噩梦的笑容,指向贝姬:“嗬!血光之灾!” 这女巫接连使出三招闻所未闻的恐怖把式,送出了一连串叫人毛骨悚然的邪恶咒术,直接给这群村民开了个地狱级别的眼界。 这回,再没有人敢说一句挑衅雪茸的话,甚至没有人敢擅自离场,都这么呆呆地站在原地,生怕一个出头就惹到了这真有法力的女巫。 而人群另一头,方才告发雪茸给孩子灌药的妇女,此时正颤抖着低头捏着裙摆,那副表情,显然是在暗中祈求能被雪茸从轻发落。 雪茸的目光很快就落到她头上,思索了片刻,用手指向女人。 女人慌忙闭上眼睛,全身紧绷着,手指似乎都要攥出血来。可她屏着呼吸,崩溃地等了许久,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等她有些疑虑地睁开眼时,雪茸有些不悦地开口道:“啊,你怎么擅自睁眼,如此罪大恶极,就诅咒你今晚睡觉中途醒一次好了。” 妇女反应了半天,才明白雪茸是真的放了她一马,顿时长舒了一口气,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滚落了下来。 报复完了这几个惹事的,又镇压住了这群刁民,闻玉白心想,也差不多是时候收工了。 但雪茸似乎正玩到兴头上,并没有着急回去的打算。 趁着所有人都不敢开口,雪茸直起身、拿捏起姿态来,他本身体态气质就十分好,再端一端,看上去竟颇有几分教堂雕塑的神性来。 不知道他又要使什么法术,大家都紧张地咬紧牙关,盯着他的双唇,听他徐徐开口: “实际上,对于你们称呼我为‘女巫’,我还是蛮不开心的。毕竟惩戒恶人,只是我最不值一提的能力罢了。” 在众人惶恐又畏惧的目光之中,雪茸缓缓偏过头,打了个响指。这时,化成黑猫的梅尔不知从哪儿叼了只小碗,脖子上还挂了一小瓶清水,送到了他的手边。 接着,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三颗莲子,摊开在掌心,向大家展示了一圈。 雪茸递过去的东西,没有人敢不看,所有人都紧张兮兮、稀里糊涂、象征性地瞥了一眼那莲子之后,雪茸又把那莲子丢进碗中。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雪茸向碗中倒入清水,接着伸手盖住碗口:“实不相瞒,我有让植物生长、粮食丰收的‘自然之力’。” 听到这里,终于有人憋不住了:“这不可能!!除非你是神!!” ——大自然是整个村子最崇高的信仰,即便是冒着被诅咒的风险,也要提出质疑。 雪茸弯弯眼睛,笑起来:“神?这个称呼我倒是很喜欢。” 说罢,他便收回了盖在碗口的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凑了过来,接着异口同声发出了一阵惊呼—— 碗里的三颗莲子,此时骤然变成了三朵身形娇小、但是蓬然盛放的粉色莲花。 所有人震惊地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天,他真的是神明!! 第70章 断舌女巫070 一直看到莲花在碗中盛开,村民百姓一个个惊叹连连,闻玉白这才忍不住嗤笑出声—— 雪茸必然不可能是什么掌管丰收的神明,最多算是个手法精湛的魔术师。 他昨晚看着雪茸坐在桌子前捣鼓了一整晚,看着他用小勺儿将大颗的莲子挖空,只留下薄薄的一层,再用采来的白色花瓣染色、拼接成莲花和荷叶的模样,用细线和黏糯米固定起来、塞进莲子里,其中一端系上小铅粒,再将莲子的两半合拢黏连,这样一放在热水中,糯米做成的胶自然会融化,藏在莲子里的“莲花”和“荷叶”,便会盛开了。 虽然雪茸昨天晚上制作的时候便说,这技术是从自己的老师那儿学来的,但真看到他在这个场合接着这般由头耍了出来,闻玉白还是不得不在心中感叹他是个天才。 至于他口中说的那个老师,也就是闻风清嗤之以鼻的许济世,只能说作为个“江湖骗子”,他确实有两把刷子。 此时此刻,村民们已经被这“自然神力”深深震慑到了,有些反应快的,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朝雪茸的方向行起大礼来。 雪茸这家伙,倒是来者不拒,见有人向他磕头许愿,不仅没有惶恐,反而拿捏起架子来。 村民:“请神明保佑我的菜田今年能够顺利丰收!” “看我心情吧。”雪茸说,“我爱吃胡萝卜。” 话音刚落,有眼力见儿的已经回家里为他挖来了上好的胡萝卜,还特意洗得干干净净,就差塞到雪茸的嘴边了。 雪茸“咔吧咔吧”啃了一口,心情愉悦起来,挥挥手道:“保佑你的菜田今年能够顺利丰收!” 反正丰收都是多久之后的事儿了,先把胡萝卜骗到嘴再说, 见有人许愿成功,更多的村民一拥而上,向他说出自己的愿望。 有希望果树能提前结果的,有希望家里的母猪能每天产十个崽的,还有希望天上能下小麦雨的。 区区丰收,雪茸还算能顺口糊弄一下,那些建立在人类想象之上、完全违背科学道理的心愿,雪茸听了都直皱眉——更何况很多想自己许愿的人,刚刚喊着要处决自己的声音比谁都更起劲,这些人不会真当自己不记仇吧? 面对这群人匪夷所思的愿望,和进贡到自己面前小山一样的胡萝卜堆,雪茸冷下脸,忍痛把胡萝卜都推了回去:“点到为止吧,切忌贪得无厌。” 一听被神明批评了,村民们又忙不迭磕头谢罪,雪茸眼睛都懒得抬——他只想抱着胡萝卜回去睡觉了。 正当他准备在“信众”的簇拥之下高调回府,一旁始终沉默的村长缓缓开口道:“这位先生,请问您为何要把瘟疫带来我们村落呢?” 这话一说,就如一盆冷水浇到了所有人的头上——是啊,差点儿忘了,这人虽然是能让植物开花结果的“神明”,也是让众人生病的“女巫”啊。 地上跪着的“信众”们一个个站起身来,有些警惕地站在一旁看向他。 闻玉白也看向雪茸,他很想知道,这个兜兜转转又绕回来的问题,雪茸该怎么回答。 雪茸沉默了片刻,冷笑道:“这个问题,难道不是应该你们自己反思吗?” 他甚至没有再看村长一眼,转过身,招呼着同伴打道回府了—— “不服就来惹我。”雪茸嚣张道,“如果你们不害怕的话。” 临走前最后放的那句狠话,确实起到了强烈的震慑作用,这一路上,再没有人敢跟过来半步,通宵加班了一整夜的雪茸也终于找到了机会补上回笼觉了。 眼看着这人就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伸着懒腰就要往被窝里躺,莱安忍不住问道:“就这样……不管了吗?” 雪茸揉了揉眼睛,神态已经迷糊起来:“管什么?每天返程的火车就要来了,再待一天就能从这破地儿走了,你还指望我在这儿大展身手、整顿民风啊?” 莱安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才夸赞道:“哥你真厉害!” 一听是在夸自己,雪茸快要黏上的眼皮又“啪”地睁开:“你很有眼光。”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这一回睡觉,雪茸再没做什么狼奔兔走的春梦了,只闭上眼就迅速断了电,直到听见了交谈的声音,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这回是真口渴了,雪茸睡眼惺忪地来到客厅准备喝水,结果一推门,便被薇薇安拦住了—— “对不起……今天的事情,真的是太抱歉了!”少女几乎是扑通一下跪在自己的脚边,泪眼婆娑道,“贝姬她是一心想救我,所以才出此下策的……” 雪茸一下子被吓得睡意全无,往后跳了几步,脑子才慢慢开始运转——哦,她是在说今天贝姬栽赃自己的事儿。 睡了一觉差点都忘了,退一万步说,要不是贝姬泼给自己的这盆脏水,自己还体会不到这把当“神”的乐趣呢。 但雪茸并不想把话说得明白,他多少有点恶劣的基因在身上,看着别人这样流着眼泪着急的模样,他居然感觉蛮有趣的。 “嗯。”雪茸闷闷答道,“要不是我脑子转得快,今天我就死那儿了吧。” 一听到这儿,薇薇安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对不起!!真的不知道怎么表达歉意!!真的太抱歉了!!!” 雪茸慢悠悠去一旁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肚,这才不咸不淡地问道:“她的事情,为什么要你来道歉?” 当神的感觉是一码事,他对贝姬本人相当不满又是另外一码事——今天在这里跪地求饶的,怎么说都不该是薇薇安才对。 薇薇安:“因为……她只有特殊的时候才能出来,平时都是被关在屋子里的……” 雪茸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那姑娘便自己心虚地低下头:“而且,她的性格就是这样,哪怕知道是自己的不对,也很难说出口……但是她的心并不坏!还请您不要怪罪她!!” 雪茸懒悻悻地抬抬眉,问道:“你那么护着她,是完全不介意你父母和祖母的事?” 薇薇安一听,打了个激灵,全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雪茸见状,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那棵橄榄树上的所有死者,都是被长着翅膀的“圣女”亲手送上半空吊死的,而这个村子的“圣女”靠的是血脉继承制,根据年龄来推算,亲手吊死薇薇安家人的,不出意外应该就是贝姬的母亲或者祖母。 薇薇安的眼眶迅速红了起来,她咬牙隐忍了许久,这才努力保持平静地开口道:“这……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这种事情……是‘圣女’的职责……她比任何人……都不愿意这样的……” 她缓缓蹲下身来,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她看着年迈的祖母在村民的呼声中被推到审判席的中央,看着圣女用凌厉却又带着怜悯的目光看向自己,接着张开强健有力的翅膀,带着众人口中的“罪人”一跃上凌霄。 那时候,母亲躲在人群的中央,一边流泪,一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似乎生怕自己当众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又被牵连着受到了惩罚。 但她当时根本说不出半个字来,只觉得那双巨大的白色翅膀,将天空都遮住了——她恍惚觉得自己再也看不见太阳。 直到人群中跌跌撞撞跑过来一双稚嫩的白色翅膀,尚不会飞翔的幼鸽只能胡乱着扑棱,却十分焦急地伸手朝天空够着什么。 有村民笑着摸摸她的脑袋,说:“小贝姬也想像妈妈一样厉害啊。” 和自己一样年幼的贝姬却“啪”地打开那人的手,朝天空中的母亲喊道:“回来——回来——把薇薇安的奶奶还给她——” 村民们对孩子的童言稚语还算宽容,只当邪恶的女巫用糖果诱惑了年幼的贝姬,可薇薇安知道,在自己被母亲捂着嘴一声不吭的那天下午,年幼的贝姬从远处跑过来,用小小的翅膀拢着她,嚎啕大哭了一个下午。 实际上,在那天之前,她和贝姬的关系并不好。被宠大的贝姬性格娇纵外放,而世代都是“罪人”的薇薇安从小就习惯了懦弱隐忍,自然天生就不是能玩到一起的类型。 但自从自己的祖母化身为圣女爪下的一缕亡魂,似乎是出于愧疚心理,贝姬便总爱往她家跑了。 最开始,贝姬总会偷偷给她送来村民上供的零食甜品,看她呆愣着不出声,就没趣地跑开了。 再后来,薇薇安被村里的其他孩子欺负,贝姬就张着翅膀,一副威吓人的模样把人驱赶走。薇薇安跟她说了谢谢,她便开心地拉着薇薇安,从山谷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 贝姬毕竟是受人爱戴的“圣女之子”,薇薇安怕自己的身份影响到她,总难免有所顾忌。但贝姬到似乎并不在意,带着她四处玩乐,但凡有人拿薇薇安的身份当话题,她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刁蛮来,用自己的身份,强行让对方闭嘴。 或许那是来自于圣女的垂怜,或者只是贝姬单纯想要减轻自己的内疚,但薇薇安愿意一厢情愿地将其认为是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友谊,或许……比友谊更甚。 她们一起在草地上打过滚,一起在山谷的夜风中数过星星,一起翻过村长家的栅栏只为找一朵没见过的花,一起躺在麦田上仰望天边那颗悬吊着的、轰隆隆的巨大心脏…… 薇薇安一度以为自己可以一直一直和贝姬相伴下去,直到五年前,薇薇安的父母再度被女巫法庭处死,那时候,贝姬的翅膀已经完全成熟到可以飞翔,甚至可以比自己逐渐衰老的母亲飞得更高、更远,但那一天,在村民们愤怒的呼号之中,当初义无反顾对着母亲的身影呼喊的贝姬,却只是微微张开翅膀,又颤抖着收了回去。 其实薇薇安并不希望她冲动地飞上天空阻拦这躲不过的死刑,但翅膀彻底收回去的一瞬间,贝姬强忍着没有流泪的眸子,却比当年嚎啕大哭的自己还要悲伤。 在那之后,薇薇安便足足有五年没再见到过贝姬了。她已经足够成熟,需要经过锤炼与沉淀,成为一名真正的“圣女”了。 薇薇安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像是个被人欺负到躲在角落里的小孩。 雪茸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直到敏锐的兽耳听到一阵清晰的轰鸣,他才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看向窗外。 薇薇安的人类耳朵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看着雪茸紧张地起身,也跟着疑惑地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闻玉白也第一时间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很浓的烟尘味。”闻玉白拧起眉,披上外套迅速推开房门,“我去看看,可能要出事。” 70-80 第71章 断舌女巫071 看出来雪茸不可能放过这么一个巨大的热闹,闻玉白人都已经冲出门了,又折回来一把拎起雪茸赶往案发现场。 乘坐犬力吊车赶路比自己跑舒适太多,本来因为突发情况乱蹦的心跳,也在运输过程中平缓下来……直到亲临事发现场。 当雪茸的困意被闻玉白突如其来的骤停打断,睁开眼看到漫天的黄沙一片,他整个人的心脏差点要在那一刻直接爆开了—— “???”雪茸看着眼前的景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 闻玉白也皱紧眉,表情并不好看:“路被人封死了。” 是的,明天早上他们就可以拂一拂衣袖,直接从这荒唐地彻底走人了,可就在此刻,他们来时的那个洞口、也是整个村庄与外界的唯一交口,此时被高耸的巨石堵得严严实实。 此时沙石飞扬,显然离石头落下的时刻并不远,周遭却没有旁人。两个人相当默契,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天空,正巧看到一双白色的翅膀掠过长空,而一旁的悬崖之上,原本那块松动的巨石,现在正挡在他们的面前——显然是贝姬的手笔。 换作别人,在临走的前一天被人堵死了回头路,可能当场就要暴跳如雷了。 但雪茸最大的优点就是情绪稳定,等安抚好自己被吓到乱飞的心脏之后,只是伸手抹了一把脸,便对正抬着头对闻玉白道:“先别管人了,有没有办法出去?” 这般冷静反倒是让闻玉白有些不适应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雪茸,确认他没什么问题,才走到巨石前。 这石头显然是专门为了堵门准备的,全方位无死角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闻玉白尝试着去推、也非常仔细地寻找可能的出路,结果却都是徒劳。 闻玉白朝他摇了摇头,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炸出一条路来,但你也找过,整个村子里都找不到硫磺和硝石,操作起来很有难度。” 雪茸微微一皱眉,继而又换上了一副乐观坦然的模样:“没事!我的人生信条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说完就摆摆手,转身大摇大摆开始往回走:“大不了就留下来,天天被人当神供着,还有吃不完的胡萝卜,想想就爽啊!” 但闻玉白一眼就识破了他的故作镇静,平静道:“你很焦虑。” 雪茸神情在一瞬间阴了下去,几不可闻地轻轻“啧”了一声——这家伙真是敏感到有些烦人了。 他说得确实没错,在发现路被堵死的一瞬间,他就已经控制不住地感到焦虑了。原因无他——明天的火车一定赶不上了,下一班是在十五天之后,许济世给自己开的心脏药最多撑到那个时候,这里甚至连个信鸽都喊不来,再想不到出去的办法,他就离死不远了。 但他绝不可能把这样致命的弱点交付给闻玉白。只又嬉皮笑脸转过身去,笑道:“计划被打乱了,多少有点儿恼火——你难道就不着急?” “急。”闻玉白打量了一眼雪茸,顺着他说,“我领导脑子不好,耽误久了他又要发疯。” 见他也着急回去,雪茸便彻底心安下来,焦虑也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于是便又有心情调戏人了—— “那我们一起想办法、快点儿逃出去吧,闻长官。”雪茸弯起眼睛,抬头望向闻玉白,“我可舍不得看到小狗被变态主人打得嗷嗷叫呢。” 闻玉白的眉心控制不住地跳了跳,有些脏话想说,但还是忍住了。 两个人又侦察了一圈地形,暂时找不到什么好的办法,便只能回到了薇薇安的住处。 他们在外头寻找出路的功夫,梅尔已经带着剩下的同伴们,找村长讨要过说法了—— 关于贝姬为什么将他们困在村子里,他们原以为是这姑娘私心作祟,想要硬拉着雪茸替薇薇安挡灾,没承想这却是所有人的一致意思。 而村长给他们的答复是:“村民们万分景仰尊驾的神力,只希望您能带着奇迹,和大家一起永远留在这片安乐土上。” “……可我还要工作!!”这回轮到诺恩崩溃了,“虽然我很想和亲爱的你再多相处一段时间,但我的客户还在等我!!他们可都是一群不好惹的家伙!” 雪茸大咧咧地指着闻玉白,安慰道:“没事儿,我们狗狗比你更惨,他可是会被领导抽鞭子的!” 诺恩被吓愣住了:“真的假的?” “真的。”闻玉白眼皮都不抬半点儿,“心情好给他抽两下,心情不好就杀了他。” 诺恩打了个冷颤,默默地挪了挪屁股,和他坐远了些。 见气氛低沉下去,雪茸站起身,拍拍手,强行让大家打起精神:“问题不大,现在只要能想到办法把路炸开,我们就能回去了!” 沙维亚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坐起身来:“可是我们没有炸药,连做炸药的原材料都没有。” “但我们还有另一个秘密武器,而且量管够。别说炸个洞口,就是炸掉一整个村子都不成问题——”雪茸弯起眼睛,望向一旁的诺恩,“只是还需要诺恩帮忙,找到正确的使用方法才行啊。” 诺恩愣了半天,这才恍惚地看向窗外,那棵散发着淡淡的紫色光辉的倒吊树。 燃料——闻玉白也立刻明白了雪茸的意思,同时也看出诺恩无言的紧张。 在这人在先前的谈话中,注定是对雪茸有所隐瞒的,雪茸肯定也看得出来。但他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看上的东西,最后想方设法都会搞到手。 诺恩在窗前来回踱了几步,最后只叹了口气:“宝贝儿,你要知道,这东西只是助燃剂,想要爆炸,光有助燃剂可不行啊……” 话音还没落,雪茸就打起一个响指,OO立刻从莱安的肩头窜到他的手上,两个爪子捧起一块紫色石头,递到诺恩面前—— “巧啦。”雪茸笑道:“我还真不缺燃料。” 诺恩见状,愣了半晌,还是想要劝他:“亲爱的,这东西引起的爆炸非常危险……” “我知道。”雪茸一边抢答,一边弯着眼睛站到闻玉白的身边,“我们经历过,那可真是一段惊心动魄、永生难忘、同生共死的经历——但我们最后还是活下来了,对吧,亲爱的?” 闻玉白看了他一眼,任由表演欲爆发的他挽住自己的臂弯,还赞同似的点点头。 诺恩知道劝不动他,只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好吧……我会尽全力,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时机还不对……”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他口中的“时候”和“时机”,但只要他答应帮忙,雪茸就不会再纠缠了。 短暂地交流之后,雪茸再次忙起了他的手艺活儿,闻玉白也继续默默当回了那个贤惠的厨子,大家各司其职,再没有人跟村子里的人讨要任何说法,更没有人去找贝姬当面对质,薇薇安更是对此事只字不敢提。 气氛一度正常到有些诡异。 这一夜,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心事入眠,除了雪茸,毕竟天塌下来都不会影响到他沾上枕头就能睡个好觉……当然,前某天的特殊情况除外。 次日清晨,遥远的山谷边传来一串悠长的汽笛声,那声音跌跌撞撞穿过嶙峋的山石,又越过山崖与林木,最后落到村落中时,只剩下一些破碎微渺的回响。 但这微乎其微的声音,传到众人的耳朵里,依旧是振聋发聩、清晰无比——要不是眼前这桩意外,他们早就应当乘坐上这班列车,离开这美丽却又充满着荒诞的山村了。 雪茸揉揉眼睛,慢悠悠从床铺上爬起。闻玉白早已经为所有人做好了早餐。 天天嚷着要咬断自己脖子的猎犬,居然任劳任怨地为自己这一大家子做早餐,果然荒谬……雪茸坐到桌边,捧起自己那盘胡萝卜意面,高高兴兴晃起腿来。 吃饱喝足之后,雪茸才有心思顾上其他人。他抬头点了点人数,问道:“薇薇安呢?” “早很久就跟人出去了,没叫我们。”闻玉白头也不抬半分,拿着刀叉斯斯文文隔着口笼,朝嘴里递着鸡肉丝,“在河边,又在开什么大会,估计刚开始没多久,你要不要去看?” 诺恩赶紧制止道:“亲爱的,要不还是算了……” 雪茸立刻拿手帕擦擦手,从高脚椅上跳下来:“走!” 哪有热闹不去凑的道理——还是闻玉白懂他。 虽然这次大会没有邀请自己,但一行人还是在雪茸的鼓动之下,轰轰烈烈组团去现场看热闹了。 他们原本以为还有什么要紧事儿要商讨,没想到走近一看,还是那黑压压一片的“女巫法庭”。 听到人群里慷慨激昂的讨伐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隐藏在了树丛之后——毕竟昨天惊险的画面仍旧历历在目,这种场合,还是尽量不要上赶着去了。 “昨天都找到‘女巫’了,今天怎么还在找?”莱安压着声音问道。 “没找到,你没看他们都不敢通知我们到场么。”沙维亚道,“他们不可能承认雪茸哥是女巫的,如果承认了,那不就意味着他们永远都战胜不了女巫了?” 所以为了所谓的“正义”,他们宁可选择自我催眠,假装看不见雪茸的存在。 “15人!仅仅一夜过去,我们就又失去了15个挚爱与手足!”人群中,一个男人慷慨激昂道,“如果不及时找到这邪恶的女巫,这个数字注定还会增加!” 此时,四个不同年龄、长相各异的女人被人捆绑着双手,俯首跪在众人的面前,面色苍白,显然是正在等待着众人的审判。 雪茸让闻玉白替自己仔细瞅了一眼,这一回,他们的倒霉房东薇薇安终于侥幸了一会,不在被审判的队伍中了。 “但是有那天带孩子来看病的女人。”闻玉白道,“如果是四选一的话,估计她的情况并不乐观。” 那个女人被推到审判席的位置上,雪茸丝毫不会感到意外——毕竟她是除了薇薇安之外,和自己走得最近的人,甚至接受了自己的“巫术”,还在自己下咒的过程中,得到了自己明目张胆的偏袒。 但其他三个女人,又是什么罪名? 雪茸竖起耳朵,听着村民检举她们的罪状—— 第一个女人被指勾引别人的丈夫,恶意在家中赤身洗澡,诱惑路过的男人,强迫对方与自己发生违背伦常的不耻关系。 雪茸禁不住皱起脸来——他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恶意洗澡”的说法,也不知道是哪个人才,能把入室强奸包装成这副模样。 第二个女人被指诅咒自己的父亲,起因是前不久,她刚和亲友们抱怨过亲生父亲脾气暴躁、不仅打断了自己的胳膊、还打伤了年迈的母亲,没过多久,她的父亲就在这场瘟疫中去世了。 第三个女人被指控早出晚归、行为诡异,尽管当事人辩称,自己早起晚归是因为孩子的父亲早年丧生,自己要一个人养起一个家,必须要更加辛勤地耕种,但不仅没有人听她的辩解,更是给她加上了一个“克死丈夫”的罪名。 第四个女人,便是带孩子找雪茸来看病的女人了…… 听完他们一一细数这几个女人的罪状,雪茸的眉头锁得快要解不开来了。 很快,案件进入了投票讨论环节,带孩子看病的女人以压倒性的优势,得到了几乎所有选民的选票,其余每个“嫌疑人”的身前,只有包括检举人在内,零零散散一两票。 看样子这个女人得倒霉了。雪茸心想。 他静静等待着法官的最终宣判,可没承想,那人却道:“科琳娜·班农获得几乎全部选票,但是秉承谨慎至上原则,防止任何一个漏网之鱼的可能,我庭决定,对以上四位嫌疑人进行女巫测试。” 话音刚落,几个年轻人便各带着一位嫌犯,来到了审判席边。刚站起来走了没两步,几个女人就又被推到地上,扑通扑通跪成一排—— 第一个女人的面前,放着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 第二个女人的面前,放着一根闪着寒光的长针。 第三个女人的面前,放着一推噼啪乱响的柴火。 第四个女人的头顶,悬着一把巨大沉重的铁锤。 第72章 断舌女巫072 事实证明,人在刑罚上的创意永远是有限又相通的,即便是如此与世隔绝的部落,也能自主研发出与外部世界接轨的刑具,让人一看便知道,这四位可怜的女人将会面临怎样的人间地狱。 此时,不远处又传来法官的宣判之声: “现在我将宣读传统的女巫审判标准——” “标准之一:用火红烙铁灼其面部,若留下烧伤则为女巫,若完好无损则为无辜。” “标准之二:蒙其眼、剥其衣,全身用针刺之,若全身某部位无痛感,则为女巫。” “标准之三:嫌犯赤脚在点燃的柴堆上绕圈行走,未能走满一百圈者即为女巫。” “标准之四:用铁锤重击其手、脚、头、身,若身体出现骨折等损伤,则为女巫。” 知道这个村子行事荒谬,但众人还是一次次地被刷新了认知下限。且不说这些审判标准是否具有基本的依据性和逻辑性,单是随机挑选任何一个人去接受审判,除非天赋异禀、骨骼轻奇,否则真不可能有人能洗涮掉“女巫”的名头。 莱安和沙维亚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瑟瑟缩缩地向后退了一步,接着又不约而同看向了雪茸。 雪茸正托腮看得起劲,发现那俩人直直射过来的目光,吓得一惊,也后撤一步跟他们拉开距离:“看我干嘛??” 两个人都没说话,但意思很明确,希望雪茸能做点什么,帮帮她们。 雪茸瞥了他们一眼,冷漠道:“我可不是什么爱心泛滥的慈善家,到处做好事。” 还没等两个人的表情开始失落,雪茸又弯起眼睛:“不过呢,这么有趣的事情,我倒是会主动掺和的。” 说完又转身看向闻玉白:“你会保护我的,对吧?” 围观雪茸充满想象力的整活,已经成了闻玉白新的娱乐方式,他微微扬起嘴角,示意道:“放心去玩吧。” 雪茸到达现场时,一个男人正用力摁着第一个挣扎惨叫的女人,通红的烙铁距离她的脸颊只有几两根手指的距离。 “啪”地一声,一枚弹珠飞速打上男人持着烙铁的手上,又很快弹得没影儿。 男人的惨叫拔地而起,他见鬼般慌忙后退了两步,在众人一片不明所以的疑惑声中,雪茸带着满身神圣领袖的做派,高调来到人群的正中央—— “怎么停了?手痛?”雪茸弯着眼睛,作关怀状来到男人身边,“看来我的法术生效了。” 所有村民都见过他瞬间开花的本事,打心眼儿里认同他是真有法力的,一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什么法术??” 雪茸背着手,在四个跪地颤抖的女人面前来回踱起步来,一边神乎其神地摇头晃脑做着手势,一边解释道:“刚刚你们审判这四个人的时候,我就感应到了此处有冤情。于是简单施了个咒语,如果冤枉了好人,那审判就会遇到一些阻力。” 男人恍惚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全身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是……是真的!刚刚有一股力量把我的手推走了!!” 在一片惊呼声中,雪茸扬起笑容——他可太喜欢耍这群文盲玩了。 雪茸摸了摸下巴,佯装仔细打量了一遍她们的脸,评价道:“资质平平,都不像是有能力兴风作浪的样子。要我说啊,这四个人都不像是女巫。” 这时候,人群中有个小孩儿站了出来,指着雪茸道:“他不就是女巫吗?明明他昨天自己都承认了!” 话音还没落,孩子的嘴就被身后的母亲一把捂住了。面对雪茸叫人心里发毛的笑容,母亲慌忙指责道:“你瞎说什么!这位先生是伟大的神明!!昨天他也只是宽宏大量,顺着我们的话开个玩笑而已!!” 说完她又慌忙抬起头,朝着雪茸连连求饶道:“对不起,神明大人……孩子不懂事瞎说……” 雪茸摆了摆手,根本懒得搭理。 眼看着在场没人敢说话,雪茸弯弯眼睛,从口袋里拿出一根丝线——又到了他最爱的魔术时间。 “这样,我有一个办法,既可以不用那么暴力血腥,也能保证让你们心服口服。”雪茸来到人前,随机挑了个幸运观众伸出手来,“有铜钱吗?中间有孔的那种。” 幸运观众忙不迭递上两枚,雪茸接过来,用棉签将铜币串起来、悬吊在空中。 “稍后,我会用火点燃这根丝线。”雪茸说,“但凡这串钱掉到了地上,那意味着女巫就藏在这四个人里,你们想处死几个就处死几个,反之呢就是没有女巫,你们最好把人都给我放了。” 众人一听,瞬间议论纷纷——用一簇烟灰吊起两枚铜钱的概率,比用烙铁烫脸不留疤的可能性还要小得多。这人使出这一招,虽不血腥,但却相当于把所有人往死里坑,简直就是阴毒至极啊! 雪茸刚一介绍完,地上的四位“嫌犯”,就不约而同地颤抖起来,有的无声流泪,有的低头哭泣,有的则一个没顺过气来,直接昏倒在了雪茸的脚边。 雪茸扬扬下巴,示意一旁的小伙把女人扶起来,接着转过身来,向所有人展示手里悬吊着的铜钱—— 铜钱随着他的动作在半空晃荡,所有人的心也被那根细细的丝线吊到半空中,摇摇欲坠地摆动起来。 展示完毕后,雪茸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表演戏法的机会,迅速卡住视角,用藏在掌心里的电石气打火机,“咔嚓”一下,点出一簇火来。 从观众席的视角看去,就像他的掌心里凭空出现了簇火苗,又引得惊叹声此起彼伏——火是不可轻易拿捏的自然元素,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果然是能掌控自然之力的伟大神明! 这惊艳众人的开场注定了这场审判很有信服度,火苗轻轻舔上丝线。按照常理来说,火刚烧上线的瞬间,铜钱便该应声掉落了,可眼下却并非如此—— 随着点燃的动作,一条黑色的火虫迅速从灼烧之处爬向两端,焰光所及之处不仅没有断裂,反而成了一条用灰烬连成的细线—— 不一会儿,整根丝线都被火燎了一遍,那一吹就散的灰烬却直接代替了丝线,依旧稳稳当当地将铜钱悬吊在半空之中。 一秒、两秒,见许久没人出声,雪茸吊着那铜币在四个女人的面前挨个儿晃了一圈,接着顺势一抛,将铜钱收回了兜里。 “怎么样?都看见了?”雪茸弯弯眼睛,挨个儿绅士地将地上几名女性扶起,“回家吧,一群没有巫力的凡人。” 随着观众席传来难以置信的掌声,雪茸刚准备帅气转身、闪亮退场,就被老村长喊住了—— “先生,我想请教一下,刚刚的‘戏法’是什么原理呢?” 听到老村长的措辞,雪茸微微挑了挑眉,倒也没有半点儿慌乱与恼怒。 “原理很简单,我在这根线上施加了一点‘法力’,可以让线灰产生悬吊铜钱的力量。”雪茸的胡说八道不仅一本正经,甚至出口成章,“但是我施下的法力非常地微弱且敏感,但凡刚才那四人里,有一个人的体内存在巫力,必定会对我的能量产生干扰,那铜币自然就掉下来了。” 说罢,他又走到村长的面前,笑吟吟地道:“所以‘戏法’这个词,就有点冒昧了。” 他的行为举止越礼貌有分寸,越显得他这吟吟笑意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与他对视良久,村长垂下苍老的眸子,平静道:“是我措辞不当了,向您道歉。” 此时,一旁围观全程的闻玉白又被他逗乐了——他亲眼看见这人三天前就用盐卤浸泡这根丝线,晾干后就可以做到烧而不断了。这东西不是戏法又是什么?这么简单的戏法还给他包装成通天神力的模样,甚至还能和当下的情景相结合,不得不说,他可真是个诈骗天才。 雪茸拍了拍手,示意大家表演结束可以有序离场了,却又被老村长叫停了下来:“先生,既然您如此神通广大,那能帮帮我们,找到真正的女巫,彻底结束这场可怕的瘟疫吗?” 村民们也立刻呼应起来—— “是啊!”“对!拿那根线到每个人眼前晃一圈就行了吧!”“帮帮忙吧!”“太好了!真的有办法了!!” 这是个摆在眼前明晃晃的坑,雪茸自然不会往里跳。他挥了挥衣袖,直接拒绝:“关我什么事?做不了!” 说完便在一片哀求与怒骂中,大摇大摆转过身去。 有能力却拒绝帮忙,自然有人不满意,眼看着雪茸准备抽身离开,立刻有人打算强留他一程,可还没来得及动手,闻玉白便冷着脸从林子后走出来。 那扑面而来的杀气,把“你不想活了”直白地写在脸上,对方立刻缩起脖子,匆匆退了回去。 雪茸见状,三两步躲到闻玉白身边,然后转身对村民们威胁道:“都别来打扰我,惹我生气后果自负!” 那蠢蠢欲动的人群,便瞬间被喝退了回去。 回程的路上,在所有人夸赞之中,雪茸带着风的步子都要一脚踩出一朵花来。谦虚低调从来不是他的作风,要不是逃犯的身份限制太多,他恨不得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等所有人都夸奖完了,憋了一路的莱安才忍不住开启另一个话题:“为什么我感觉,那个老村长其实什么都知道?” 沙维亚这才挠了挠头:“是啊,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怪怪的,为啥要说咱那是‘戏法’呢?听起来不够迷信啊!” 梅尔:“因为他根本就不信女巫这套说辞。” “啊?”沙维亚惊呆了,“可所有的审判都是他带的头啊!他自己怎么还不信啊!” “不信归不信,装样子归装样子呗。”雪茸笑道,“总不能承认自己治理无方,连个食物中毒都控制不住吧?” 莱安回头看了看依旧闹哄哄的村头,皱起了眉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满溢上心头。 多亏了雪茸临走前放下的狠话,虽然有人一直在房子外围打量着,却没人真敢走过来靠近他们,偶尔一两个靠近房子的,还都被雪茸设置的机关吓得抱头鼠窜,一传十十传百,自然就没人再来打扰了。 村里的瘟疫仍在继续,雪茸分析,大概率是因为太多人上吐下泻,河水受到一定程度的污染,演变成了轻微的传染病了。 好在他们几个外来人员并没有喝生水的习惯,吃任何东西之前也经过了闻玉白严格的清洗,这明显是由不讲卫生引发的传染病,自然不会沾染他们半分。 到了半夜,熄灯之后,村子四处都隐约传来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大约是又有不少人扛不住病死了。 雪茸正枕着哭声,准备安然入睡,就听打地铺的莱安辗转反侧地连连叹气,显然是被这屋外的一片哀鸿遍野刺激得不轻。 这叹气声可比规律的哭声刺耳多了,雪茸嫌他打扰了自己睡觉,便疲惫地开口道:“明天要是他们不惹我,我就去拿他们练练医术好了……” 一听这话,莱安的叹气声便立刻停止了。 次日清晨,一夜好眠的雪茸在阳光普照下醒来。他打算先吃个早饭,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嘈杂声,显然是聚集了很多人,便立刻穿上衣服跑去看热闹了。 他是起得迟的,其他人早已经吃完饭忙起自己的事来,一看他急匆匆出门,便也就都跟了过去。 人群聚集地在森林中的一片水塘边,他们正围成一圈议论着什么,情绪颇有些兴奋。 这画面让人产生了些许不好的预感,随着拨开人群越靠近圆心,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直到他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表情便也彻底冷却了下来—— 人群正中央,此时并排摆放着四具湿漉漉的尸体,显然是淹死之后,刚从水底打捞上来的。 而那四位死者不是别人,正是他昨天亲手救下来的四个女人。 ——或者说,他根本没能救下任何人。 第73章 断舌女巫073 看到这四具尸体的一瞬间,莱安的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他本就比其他人都心善,也不如其他人见过更多场面,昨天雪茸把这四个女人救下来的时候,他简直开心到不能自已,昨天睡前听雪茸说愿意帮村民义诊,更是踏实地睡了个好觉。 可没想到也就是一夜之间,这四个无辜的女性还是没逃得过死亡的命运。 眼前这四张脸上,昨日面上充满生机的表情,此刻统统定格成了一片惊慌失措的死灰。而她们的手腕上则明显有着被捆绑后的淤痕和伤口,显然是经过了剧烈的挣扎。 她们都是被捆住手脚后扔到水中淹死的,莱安的心脏都跟着刺痛起来,仿佛和她们一样被推进了水里,被大水漫灌五官,被捆住四肢无法挣扎,被隔绝氧气无法呼吸…… 沙维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自己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儿去。所有人也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气氛一度走向了低落。 最先收拾好表情的依旧是雪茸,他很快调整好状态,没事人一样随机抓了一位路人问道:“怎么了这是?” 路人一开始问话的是法力无边的活神仙,立刻紧张起来:“啊,这是……” 话还没说完,村长就拄着拐杖,慢悠悠走到雪茸的面前:“哦,亲爱的神明大人,这是我们审判环节的兜底措施。将嫌疑犯丢进水中,如果沉下去,就说明人是无辜的,如果浮上来,就证明她是女巫。” 说完又指着那一排尸体道:“神明大人果然好眼力,这四个女人最后都沉到了水中,证明她们都没有忘记初心,本本分分做人。为此,我们特意安排年轻人将她们打捞上来,稍后将会对她们进行安葬。” 好厉害的兜底措施。雪茸都要气笑了——无辜的人沉到水底淹死,“有罪”的人浮上水面会被处死,人体的密度和水相近,落水和上浮的概率各占一半,但都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村长似笑非笑地望着雪茸,苍老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挑衅。雪茸握着手杖的指节都捏得有些泛白,末了又松开来—— “看来诸位还是不信任我。”雪茸转过身,耸耸肩,“无所谓吧,祝福你们。” 说罢便拨开人群,在众人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程的气压低得可怕,一半人还在为四个女人的死感到悲伤,一半人则是因为村长的态度而感到愤懑。 可被贴脸挑衅的雪茸倒是最快调整好,刚远离人群没多久,就又恢复到平常那般轻松自在了。 看着他这般事不关己的模样,沙维亚有些忧虑地问道:“哥,那你还会帮他们救人吗?” 雪茸笑了:“救人?你看这个村子里的人还有救吗?” 果然还是生气了。沙维亚不敢再说话了。梅尔幽幽开口道:“确实没有治的必要了,在我们这里治好了,第二天就会被丢进水里淹死,还不如病死了轻松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这个村子的事情根本就是不可控的,少掺和一些也免得沾染上人命,最后还落得自己心里不舒服。 但雪茸天生便不是那种会自责的性格,他并不会因为那个女人的死而介怀,更不会觉得是自己帮人孩子看病才导致的悲剧发生,他生气也单纯只是因为被那老头子挑衅了——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必然会非常不爽。 不过再怎么生气,他也没闲到会半夜偷摸到老头家抹了他的脖子。甚至刚一回到薇薇安家中,他就忘了这回事。 “诺恩,你说的‘时机’什么时候能来?”雪茸伸了个懒腰,躺到沙发上,“再不把山洞炸了逃出去,我就要忍不住屠村了。” 诺恩汗流浃背道:“现在真不是时候,相信我。” 雪茸闻言,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望向他:“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诺恩:“……” 但雪茸偏偏在这个问题上十分较真,他坐起身,认真探讨起这个问题来:“正常物质燃烧的条件只有三点:燃料、助燃剂和一定的温度。” 雪茸打了个响指,OO又乖巧地从莱安箭头窜下来,把紫色石头摆在了桌上。雪茸指了指那块石头:“燃料,我们有了。” 然后又站起身,指了指窗外那棵散发着紫色光晕的倒吊树,“助燃剂,我们也有了。” “至于所谓的温度,我们完全可以用手表里的幽火来作引火源,也就是说,我们随时随地都具备点火逃生的条件。”雪茸直直看着诺恩,“所以根本不是没到时候,你其实就是不想让我点燃吧?” 面对他平静却又带着强烈压迫感的逼问,诺恩屏住了呼吸,继而有些痛苦地把脸埋进手掌里。 许久,他才抬起头来,有些艰难地说:“亲爱的,这并不是个开玩笑的事情,这个村子到处是草木,消防设施几乎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别说是那么大规模的爆炸,但凡哪家烧饭的烟火没能控制好,对于整个村子来说都是个巨大的灾难。” 他的回答完全在雪茸的意料之中,但同样的,也并没有触动他半分。 看着他把“村子的死活关我屁事”写在脸上,诺恩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这个村子的人不可理喻,甚至……甚至有些面目可憎,但这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见雪茸还是不为所动,一边的闻玉白幽幽开口道:“这些人是死是活无所谓,主要背那么多条人命在身上,自己掂量一下合不合算吧。” 听到这里,雪茸的眉头忽然解开了,他打了个响指,又躺回了沙发上。 “嗯,说得对~确实不合算。”雪茸道,“问题不大,我自有办法。” 让他共情受害者的境遇几乎比登天还难,劝他的唯一办法,就是从他自己的利益角度出发。 闻玉白有些得意地看了一眼诺恩——他现在有自信,自己比这所谓的同窗情更了解这兔子的性格。 但很快他又回过神来——他在得意什么?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明确自己有逃出去的底牌之后,雪茸的心情又好了几分,甚至拉起同伴们打起了扑克。 雪茸打牌本身就有两下子,偏偏这回牌运又好到离谱,一度被梅尔怀疑是不是悄悄出了老千。没过一会儿,这家伙就赢了个盆满钵满,唯一可惜的是,闻玉白并不参与他们的围炉赌博活动,除了从诺恩手里赢点钱之外,其他的资金都是团队内部流动的。 “真不玩儿?”雪茸盯着闻玉白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无比眼馋。 “不会玩。”闻玉白摆摆手,“对赌博不感兴趣。” 雪茸立刻阴阳怪气起来:“嗯嗯,知道啦,道~德~标~兵~” 闻玉白的拳头瞬间紧了起来。 和屋内快活的气氛不同,今夜对于屋外的其他村民来说,又是个充满悲痛的不眠夜。 没有规范科学的治疗,瘟疫自然得不到缓解,村里病死的人越多,大家寻找女巫的心情就越发迫切。 次日清晨,检举揭发女巫的行动又到达了一个新的高潮,有因为过于富有被邻居举报的,有过于貌美被人打成女巫的,有在餐桌上扭头讲了句悄悄话就被拎上审判台的,还有很多人,前一天愤怒地高喊着杀死女巫,第二天就被这浪潮活生生推到了绞刑架下。 这是一场恐怖的运动,人们自发地集结成了无意识的巨浪,不明就里地翻涌着呼啸前进,总有人在不断拍击礁石的过程中粉身碎骨,但却没有人敢停下声讨与高呼,生怕一个停滞和犹豫,就被审判的浪潮生生淹没在海底…… 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猜忌与恐惧。在提防自己说错话的同时,也在紧紧盯着别人的错误,在害怕自己被冤枉的同时,又坚信着女巫一定存在…… 这段时间,薇薇安也不敢随意外出了。自那天差点被当众处刑后,她再也不敢随便照顾其他病人。她也不敢和占了自己家的奇怪客人们多说闲话,便只能成天闷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吃饭的时候会见到个人影儿。 越是和薇薇安相处,雪茸就越是觉得这姑娘身上有着小小的别扭和奇怪。譬如已经是相当有些燥热的春末夏初,村里再谨慎的女人都已经换上了清凉的短袖短裙,她明明也已经热得满头细汗,却依旧穿着厚厚的长袖,像是在刻意遮掩些什么。 这天晚上,照理等所有客人都洗漱完,薇薇安才抱着衣服,借着月光来到屋后的淋浴房洗澡。 这群客人虽然奇怪,但真的很客气,不仅每天会给她烧好吃的饭菜,每天晚上洗漱完后还会清理好淋浴间、再给自己烧一桶热水。 当初自己邀请他们来自己家,单纯只是自己实在是太孤单了,因为自己的出身,除了贝姬没有人愿意亲近自己,她真的很想找人聊聊天,就这么简单而已。 而这段时间,仗着自己和他们同住,来找自己麻烦的人也少了起来,薇薇安难得松了口气,却又怎么都没法彻底心安…… 她关上浴室的门,脱下长袖衫没多久,就听到门外传来小孩子的窃笑声,还扑通扑通扒着门缝往里看。 薇薇安叹了口气——她已经习惯了。所以她才会挑夜深人静时洗澡,好在她在淋浴间从来都不开灯,外面什么都看不到,而只要自己的水声一停下来,门外那群孩子自己便就散了。 薇薇安垂下眸子,任由门外传来怪模怪样恶心人的口哨声,就这样摸着黑,一声不吭地清洗着身体。 正当她准备擦干身体穿上衣服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小孩的惊呼:“卧槽?这是什么??从里面飘出来的!!” 薇薇安也惊得一愣,慌忙停下来手中的动作,屏住呼吸听着他们的动静。 很快,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羽毛???” 薇薇安顿时心脏一紧,低头接着月光看着脚下的水流,此时,另一根漆黑的羽毛也顺着屋角的小沟,缓缓流了出去。 她想伸手拦截住,但已经迟了,下一秒,门外果然又传来一声惊叫:“又来了一根??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惊恐在霎时间充斥着屋内屋外,薇薇安刚裹上衣服想去追,门外的小孩就已经作鸟兽状散去。 这个架势定是要跟家长们告状的。薇薇安只觉得一瞬间,刚被热水冲刷的身体就一阵透凉。 什么时候趁自己不注意,又长出来了? 她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肩胛骨,在触摸到那硬质地的羽根时,脑子只“嗡”地一声,一阵发白。 在她无人窥探的后背处,两只被强行砍断的畸形的翼根,正萧索地蜷缩着。 而那前不久才被自己拔得光秃秃的翅膀表面,不知什么时候,又长出了一层细细的黑色羽绒。 那是一双乌鸦的翅膀。 第74章 断舌女巫074 薇薇安的祖母和父亲都是乌鸦族的兽人,而她作为人类和乌鸦的混血,自出生以来就拥有一双强劲的羽翼。 和白鸽一样,他们能够飞往苍穹高空,可以比任何人都靠近天边那颗悬挂着的金属心脏,可他们又和高贵的白鸽截然相反,他们的羽毛是最低贱肮脏的黑,他们是和女巫一样象征着不详与诅咒的乌鸦。 实际上,从薇薇安祖母的祖母那一代开始,由于女巫审判大行其道,长着黑色羽翼的乌鸦们就已经学会隐藏自己的身份了,他们会用衣服藏住自己的翅膀,也会在换羽毛的时期倍加小心谨慎,到后来甚至是刚一出生的婴儿,就直接连根拔掉稚嫩的双翅,这样即便肩膀留下残疾,也能避免身份暴露带来的灭顶之灾。 薇薇安算是族人里去翼偏晚的了。薇薇安出生时,自己的母亲,一位生性叛逆的天真少女并不愿意拔除女儿的双翅,她说她不该剥夺女儿飞翔的权利,她说黑色本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色彩。 幼年时期的她羽翼尚小,穿着宽大的衣服也能遮得严严实实,那时候父母会半夜偷偷带她去山谷里飞,尽管爸爸已经没有翅膀,尽管妈妈只是个普通的人类,但他们的孩子却在一次次扑腾之中,越飞越高。 渐渐地,她能飞上每棵树的枝头,偶尔也可以飞到悬崖边去,有几次在麦田里低空掠过,惊得夜里看守麦田的农夫四处查看,可把地上的爸妈吓得够呛。 薇薇安也很喜欢飞行的感觉,她喜欢看着地面上的人越来越小,喜欢像鸟儿一样在枝头间盘绕,喜欢高空俯瞰众人的自由感,她觉得自己就像风儿一样。 那时候,妈妈一次又一次地跟她说,说她越飞越好,很快就可以飞跃出这座山谷,再也不用回来了,年幼的薇薇安却只是抱住妈妈的腿,黏糊糊地撒着娇,说爸爸妈妈和祖母在这里,自己哪儿也不想去。 后来她亲眼目睹祖母被人割掉舌头、残忍地吊死在橄榄树上,有人说她的背后发现了黑色的翅根,说她是报丧的乌鸦,死不足惜。自那天起,他们全家成了村子里重点监视的对象,爸爸妈妈再也不敢半夜带她出去飞了。 直到那天,她和贝姬在星夜里肆意奔跑,贝姬一边嬉笑着,一边扑腾着她还很稚嫩的白色双翼,那时候她还不会飞,只能踮踮脚,稍微往天上够一些,却也做出要飞的模样。薇薇安见状,一个忘乎所以,身后的黑翼“呼啦”一下撑开来,她带着贝姬在天空里飞了一小圈,才后知后觉,有些害怕起来。 看着她惊讶的神情,薇薇安以为贝姬会去告发自己,翅膀一软,两个人一同滚落到麦田里去。贝姬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洁白的翅膀都沾上了一圈黑泥,薇薇安慌忙将她从泥地里拉起,正心想自己这回彻底完蛋时,贝姬却拉住她的手,欣喜道:“原来你有翅膀呀?还飞得这么好!真的太厉害了!” 薇薇安站在原地,颇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贝姬是不是没有反应过来,只沉默着,惶恐地收起翅膀。 可贝姬却眼疾手快地伸手捏住了她的翅尖,见她被吓得一惊,这才咯咯笑道:“你是乌鸦吗?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乌鸦的翅膀,我可以摸摸吗?” 薇薇安愣怔了半天,也只能点点头,任由她轻轻摸着自己的翅膀。 “你好厉害,你的翅膀好大,好有力量,不像我,我到现在还不会飞呢!”贝姬感叹道,“感觉你比我更适合做圣女!” 薇薇安的心脏微微一紧,她没有告诉贝姬,作为一只乌鸦,自己不但和圣女的身份南辕北辙,甚至还面临随时被处决的命运。但她也知道,虽然此时的贝姬还没有学会飞行,但她已经是自己心目中最纯洁、最神圣的女孩子了。 那天晚上,贝姬没有告发薇薇安的身份。她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一起玩耍、嬉闹。薇薇安手把手教会了贝姬飞行的技巧,到了夜里,她们便能一起肩并着肩,在月光下、在星河里飞行。 那时候,母亲还在期盼着薇薇安从山谷里飞走,只是语气中更多了些焦急和催促。但即便是发生了祖母的事,薇薇安也依旧离不开家,如今更是因为贝姬的存在,不愿意远走高飞了。 直到又一次审判,父亲被冠以“帮凶”的罪名拉上刑场,行刑前的前一晚,母亲将薇薇安拖到山崖下,逼着她从谷底飞上去。但或许是贪心想要带上母亲一起逃走,那一刻她熟练到骨子里的飞行技巧,却全然记不起一点。 那天夜里,母亲疯了一般不停地伸手将她托举向天空,她一边哭着回头望,一边心不在焉扑棱着翅膀,终究还是没能逃离这山谷的桎梏。 最后一次狠狠摔下来时,翅膀脱了臼,再也飞不起来了。母亲只能将她拉进无人的树林里,一边死死捂住她的嘴,一边咬着牙、流着眼泪,生生用刀挖掉了她的翅膀。 那痛楚至今时不时还会出现在薇薇安的梦里,皮肉绽开、鲜血翻涌、骨头断裂,像是心脏被活活剜出一个空档来,疼痛没过了她的四肢百骸,也彻底夺走了她的幸福和希望。 那天夜里,她躺在床上发了一夜的高烧,醒来时父亲已经被绞死在了树上。有人提出要去检查罪人的子嗣,被当众剥掉上衣的薇薇安,只留下了后背两个血淋淋的□□。 没有找到翅膀,她逃过了一劫,却再也飞不起来了。 兴许是翅膀割得太晚,薇薇安背后的两个伤口总是会时不时地增生出很小的肉翼,这翅膀是畸形的、不能飞的,翅膀到手臂的位置却还是会定时长出漆黑的羽毛,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得亲手割掉它们,并且随时拔掉自己的羽毛,以防身份的泄露。 距离上次拔掉羽毛其实还没过多久,可也许是这段时间压力太大、作息紊乱,羽毛竟然又长了出来,还被村里的小孩抢了去。 此时,小孩们已经一哄而散,找大人告状去了,薇薇安只觉得全身的骨骼都止不住地战栗着——她知道自己要完蛋了。 现在外面哪里都不安全,就算是躲进森林里,也会很快被村民们的地毯式排查搜刮出来。 薇薇安慌忙穿上衣服,继而快速作出决定——唯一能寻求帮助的,就只有家里的那群客人了。 薇薇安从淋浴房失魂落魄赶回来时,雪茸刚刚赢了一牌大的。看着那面色苍白、踉踉跄跄的姑娘,他淡定地放下手中的牌,十分绅士地伸手抚了抚她的胳膊:“怎么了,亲爱的房东女士?你看起来很慌张。” 薇薇安深吸了一口气,接过诺恩倒过来的一杯水喝了好几口,这才缓过劲来,把原委告诉了他们。 “哦,简单来说就是偷窥狂的小孩发现了你不便展露的真实身份,现在正在呼叫援兵,准备对你进行讨伐。”雪茸总结道。 “对……”薇薇安痛苦道,“能不能拜托你们……帮帮我……虽然这很冒昧,但我一定会想办法回报的……” “实际上,我并没有助人为乐的习惯。”雪茸摊开手,语气十分松弛,“不过现在我还住在这里,有人来骚扰我,自然是要赶走的。” 见他帮个人都这么别扭,闻玉白平静地补充道:“就当我们还房租了。” 听到大家愿意帮忙,薇薇安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尽管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但却是难得放松了下来。 雪茸打了个响指,招呼起同伴们:“沙维亚和莱安一人守住一个窗子,诺恩和梅尔注意天窗,我跟闻玉白负责正门,尺度自己拿捏,有需要直接喊。” 诺恩一边哭嚎着说是做任务都要把自己支开,一边又兴冲冲地跟梅尔说:“你知道吗小梅?这几天我闲着没事儿,也在天窗这里设计了一些小机关,小雪一定是时刻关注着我,知道我在背后默默付出了多少努力,而且还一直记在心上,才让我过来的!” 梅尔懒得戳穿他干了两天的活、扯着嗓子邀了三天的功,只打了个呵欠,变成猫形随时准备吓唬人了。 没过多久,门外就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所有人各就各位,把薇薇安护在了身后。 随着一声惨叫响起,雪茸知道有人走进他的豌豆阵了,紧接着远远地,一个男人粗鲁地喊道,“薇薇安!!薇薇安!!快给我滚出来!!” 雪茸拍了拍闻玉白的肩膀,示意他做好准备,这才打开门,一副慵懒惺忪模样:“谁啊?房东小姐今天不在家。” 此时,门外已经密密麻麻站了一大圈人,但因为实在惧怕雪茸布下的天罗地网,所有人都紧张地和房子保持着距离。 “别骗人了!”男人隔着老远怒喝道,“刚刚还有人看到她在洗澡!!现在能跑去哪儿?” 雪茸一听,捂住嘴做惊讶状:“你是说有人偷看她洗澡??这是什么畜生啊??” 那人顿时噎住了,几个被隔空辱骂的小孩儿滋儿哇地叫起来,雪茸立刻锁定嫌疑人,悄悄从手里放出一条机械蛇,呲呲游了过去。 没多久,人群里就传来几声孩子的惨叫和爆哭,雪茸就知道那蛇给他们几个的脚脖子一人来了一口——那蛇的牙尖上没涂毒素,但只是这么吓唬一下,就够这几个小孩今晚做噩梦了。 雪茸弯腰把蛇收了回来,接着朝着小孩的方向比了个花里胡哨的手势:“嗯。坏事做尽,因果报应——” 小孩一听,哭得更大声了。 这么一来,确实没有人敢再向前一步了。但人群里还有人扯着嗓子喊话:“大神,你让薇薇安出来吧!我们找她有事儿!” 雪茸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胡萝卜来,靠在门框边边啃边问:“什么事儿?她可是我房东,你们最好别找她麻烦。” 见雪茸明目张胆护着她,一群人一时没有办法,交头接耳了好一会儿,才又站出个人来:“大人,您可别跟她走太近,她是瘟疫女巫!!” 见雪茸不为所动,甚至巧夺天工地把胡萝卜啃成了一把萝卜刀,拥挤的人群里终于被拨开一条小道,姗姗来迟的村长拄着拐杖,气定神闲地站到了雪茸的面前。 “先生,麻烦你把薇薇安交出来。”村长说,“这是我们村子内部的事,你们作为外人,还是不要牵扯太深比较合适吧?” 雪茸拿着萝卜刀,隔空朝他心口的方向捅了两下,这才嘎嘣嘎嘣啃碎了咽进肚里。 “所以呢?”雪茸笑起来,“我要是不放人,你就要带着你的村民们杀进来了?” 接着他二话不说冲进房间,把还在恍惚的薇薇安一把拉过来,推到众人面前。 “来,她就在这里。”雪茸颇有些嚣张地笑了起来,“有本事就过来把她带走。” 第75章 断舌女巫075 雪茸的气场实在太足,一直缩在莱安兜里的OO听了他的慷慨陈词,都忍不住窜到他的肩头,威风凛凛地朝众人发出狮吼。 果不其然,有视力好的村民发现了这个小东西,惊恐地尖叫道:“天呐!他还养了老鼠!” “他还给老鼠穿衣服……我的天啊……” OO闻言,愤懑地指着对面“叽叽咕咕”抗议,吓得村民们又齐齐往后退了几步。 虽然村子里人多势众,但毕竟雪茸法力无边,还驯服了一狗一猫一鼠三个神兽,怎么也不像平民百姓能惹得起的模样,可雪茸的气焰太过嚣张,已经有人忍不住想要冒死冲上去给他一拳了。 村长没有贸然应了他的激将法,而是抬起拐杖,拦住了盲目往上冲的年轻人。 抬头看向雪茸时,依旧是那副平淡自若的模样:“先生,我们无意冒犯您,既然您不愿意放人,我们也绝不会再往里走一步,但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我们做什么也都是自由的。” 说完,用拐杖在地上画了一道线,在旁人的搀扶下慢慢坐了下来。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了半晌,忽然明白了什么,也跟着纷纷坐到了地上。 这是要打持久战的意思。雪茸微微皱眉,对对方没有直接开战感到了些许遗憾。 那就硬磨吧。雪茸耸了耸肩,好不在意地转身,关上门回屋了。 一转身,看着还保持戒备状态的同伴们,拍了拍手:“留一个人轮流值班,其他人休息。” 接着又弯弯眼睛,看向一脸惊慌的薇薇安,绅士地牵起她的手:“快去睡觉吧,亲爱的房东女士,有我们在,今晚是个平安夜。” 看着雪茸平静又漂亮的浅金色眸子,薇薇安心中的不安似乎也被一并抹平了。她的眉头稍稍解开了些许,可刚转身准备进屋,就听道门外传来一阵幽怨的啜泣: “薇薇安——你真的该死啊……呜呜呜……你的祖母害死了我的父亲,你的父母害死我的丈夫,现在你又来害我和我的孩子……我们一家和到底你什么仇什么怨啊——??” 薇薇安的脚步一下顿在了原地,全身肌肉也僵直起来。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身,想要打开门辩解什么,却被雪茸一把拉住了。 “那些事情是你做的吗?”雪茸问她。 一听连雪茸都这么问,薇薇安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几乎哽咽地摇头:“不是我,我……” “那你解释什么?”雪茸伸手捏住她的肩膀,将她重新转过身来,“人是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没做过的事情的,尤其是跟你这些脑子里全是浆糊的邻居们,何必浪费口舌。” 薇薇安愣了一下,本觉得这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对上雪茸目光的一瞬间又猛然想起,这人在被薇薇安指认为女巫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 他说的没错,对于那些想要凌迟自己的村民,自证清白本就是最行不通的。 但自己并没有他那般厉害的法术,也就是从根本上就不具备破局的能力。薇薇安又叹了口气,心里的担子反而随着破罐子破摔,而没那么沉了。 此时,门外的声讨声依旧此起彼伏—— “薇薇安!你这个懦夫!!”“快出来!敢做不敢当的混账东西!!”“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难听话刺到耳朵里,低落委屈在所难免,但比起刚才,薇薇安的情绪已经稳定了很多。 雪茸转身将她推到房间里去,一旁的莱安想了想,伸手给她递了一对耳塞:“这个你戴上吧,晚上睡得会踏实一点。” 一旁的沙维亚揶揄道:“哇哇哇,真么贴心!你平时一定很会讨女孩子欢心吧!” 莱安听得满脸通红,嘀咕着让他不要乱说,然后伸手把他推回房间强制休眠了。 沙维亚一句话把气氛调节得轻松起来,薇薇安也终于进了房间休息。看上去一切如常,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清楚眼下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村长带人把房间围堵死了,看这样子也是打算轮流值班,24小时不间断地监视着房子。虽然他们可以暂时躲在房子里,但他们总有物资耗尽的一天,薇薇安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出门。 房间里,莱安忍不住叹了口气,忧愁地问着一旁的沙维亚:“你说还能怎么办……?我们走的时候,能把她一起带出去吗?你说他们会同意吗?” 沙维亚本来都快睡着了,一听他的话,疲惫地睁开眼,也跟着叹气道:“哎,带她出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难的是以后啊。跟我们一起感觉不大合适,雪茸哥估计也不会答应,要是不跟我们一起,她又能去哪里?她在村子里生活这么多年,根本没看过外面的世界,更没有熟悉的人照应,估计也很难生存下去吧。”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又齐齐叹了口气,忧愁地枕着骂声进入了梦乡。 这一夜,除了门外从未停歇的怒骂与谴责,总体来说还算稳定。 薇薇安大抵是一夜没怎么睡好,醒来后精神并不足,情绪也不太高涨。雪茸倒是一觉睡到快中午,睁眼吃完饭就拉着一群人陪自己打牌。 摊子一支起来,气氛立刻变得火热,跟门外的嘈杂交相辉映—— 门外的兄弟俩一唱一和:“薇薇安!!你害死了我们的父亲!!杀人偿命!!” 雪茸“啪”地朝桌上甩两张牌:“对二!!没用的先跑!!” 一个男人对着窗子怒吼:“薇薇安!!你还我的菲奥娜!!” 话音刚落,另一个男人的怒骂声直接暴起:“你什么意思??菲奥娜是我老婆!!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雪茸笑了起来,“碰”地又拍了一张牌上桌,高喊道:“哈哈!小三儿!!不分花色!!” 门外的争吵声惊起一群小孩的哭声,沙维亚起身猛地拍下一张:“小鬼!!未来一片黑暗啊!!” 听着门外混乱成一团,村长不得不当起和事佬:“不要吵了……” 诺恩“唰”地甩出一张,压到小鬼牌上:“老鬼!!老不死的也就这点用了!!” 门外嗡成一团,接着一鼓作气,一起高声谴责起来:“薇薇安——” 话还没说完,雪茸恨不得站到板凳上,气势恢宏地朝人群里甩出四张牌:“炸弹!来一个炸一个!!所有人!!统统炸死!!” 外面的村民一声一声、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屋里的人欢呼雀跃、热闹非凡、好不快活,随着这场单方面的讨伐变异成了一场别开生面的里应外合,村民们的气焰,也终于随着天色一起暗了下去。 这一晚,大抵是担心他们继续通宵打牌伤身体,门外的村民再没敢吱一声了。被雪茸拉着强行打了几局牌的薇薇安终于睡了个好觉。 次日清晨,眼看着家里的主粮快要耗尽,薇薇安又一次陷入了焦虑。 主厨闻玉白摆摆手,直接推开门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一手提着几只还在扑腾的鸡,一手拎着一大袋小麦大米、蔬菜。 此时雪茸刚刚睡醒,欣喜地绕过了他手里的鸡鸭,接过装着胡萝卜的麻袋:“你这是去打猎了?会做饭的男人可真帅啊。” 闻玉白严肃地摘掉了裤腿上的鸡毛,放下手中的货物,依旧是那般西装革履、衣冠楚楚。 薇薇安慌忙拾掇好地上的菜,尽可能委婉地问道:“这是……抢的吗……?” 闻玉白抬起头,平静的眸子里写满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找你朋友借的,以后记得还给她。” 在这种情况下还愿意帮她的,除了贝姬大约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薇薇安的眉头松了松,嘴角微微上扬后又控制不住地垂了下去。 “就是就是,我们玉白可是文明人。”雪茸又开始阴阳怪气了,“道~德~标~兵~” 闻玉白毫不客气地一把捏住他的后颈,雪茸顺着他的动作一缩脖子,哧溜一下逃走了。 在一旁围观的莱安忍不住问梅尔:“……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他们明明是天敌。” 梅尔捏了捏眉心,咬着后牙恨铁不成钢道:“他确实有这个本事……”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门外的村民依旧轮班值守着,一副誓死要把薇薇安等出来的执着,门内的众人们依旧过着柴米油盐、吃喝玩乐的悠哉生活。 这明面上的平衡谁都不愿意主动打破,可谁都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那天夜里,趁薇薇安回房休息,雪茸召集来众人商讨突围的事情—— “还有一周,下一班火车就要来了。”雪茸慢慢将手里的扑克牌搭成一座纸牌屋,“最多等到这一天,还是没有其他办法的话,我们就得强行突围了。” 接着,他又抬头看向欲言又止的诺恩:“比起这些人的命,顺利逃出去显然更重要。” 这回诺恩没有再提反对意见,只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一旁,见莱安一副想说不敢说的模样,沙维亚主动替他开了口:“那薇薇安怎么办?我们能带她一起出去吗?” 雪茸闻言,转头看向沙维亚。他那几乎透明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人时,总能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一时间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沙维亚,都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沉默的那几秒,沙维亚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滴滴答答起来,甚至连下辈子的事情都想好了,但雪茸却弯弯眼睛,又给纸牌屋添了张牌:“那要问闻长官,带她出去会不会对我们有影响。不是太麻烦的话,顺手做个人情也无妨。” 众人又齐刷刷看向闻玉白。那家伙抬了抬眼眸,平静道:“追击她的村民对我们构不成任何威胁,问题是引发爆炸之后,她有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毕竟照顾一个体力差的已经很麻烦了。” 说罢,他毫不客气地看向一旁拖垮整个团队战斗力的雪茸。那家伙接收到对方明目张胆的鄙视,也不恼,抬起胳膊搭在他的肩上,还顺势用手指拂了一把闻玉白面上的口笼,调笑道:“那有什么关系,闻长官答应会带我出去的~” 闻玉白面无表情地拂开了他的手,似乎已经对他的过度接触产生些许免疫了。 正在他们商讨着如何处理薇薇安的时候,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雪茸正在叠牌的手指尖轻轻颤抖了一下,平地而起的纸牌屋便在顷刻间轰然倒塌了。 薇薇安径直朝人群走来——她今天似乎心情很好,整个人都洋溢着难得阳光的气场。 “又在玩牌?”她笑眯眯坐到人群中,“带我一个!” 难得见她这么主动,众人纷纷表示欢迎加入,雪茸快速洗好牌,大家再没提逃出去的事。 这一晚薇薇安的手气很好,连雪茸都好几次输了个心服口服。末了等大家都排队给薇薇安结账时,她忽然向后一躺,仰面倒到沙发上。 薇薇安:“雪茸先生?” “嗯?”见她没有要收钱的意思,雪茸便自觉地把钱收回了口袋里,“怎么说?” “如果你是我……是现在的我。”薇薇安说,“是一个没有‘法力’的、被人困在屋子里出不去的、你说什么别人的都不相信你、所有人都想杀死你的必死无疑的人,你会怎么办?” 雪茸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反问道:“真的必死无疑了吗?” 薇薇安说:“就假装是吧。” 雪茸眨眨眼睛,也向后躺倒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大闹一场,把所有人变成傻子,然后开心地死掉。” 薇薇安愣了几秒,继而笑起来:“好棒,听起来真的很不错!” 一旁的莱安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难道不想逃出去吗?如果……如果我们有办法带你出去呢?” 薇薇安耸耸肩,看向窗外的高崖,仍旧笑着,没有回答。 清晨时分,太阳初升。值完夜班的村民们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准备换岗,却在抬头的一瞬间,指着房顶发出惊呼: “是薇薇安!!她出来了!!” “她穿的什么??乌漆嘛黑的!好恐怖!好恶心!!” “你们看她的后背!!黑色的羽毛!!她果然就是女巫!!” 此时,薇薇安正穿着一身露背的纯黑色短裙,她侧身坐在屋顶上,一双长着黑羽的畸形翅膀舒展开来,像是在呼吸一般,于微风中。 晨曦从她的身后笼罩而来,却显得她的影子更加的漆黑。 听见屋檐下一片指指点点熙熙攘攘,薇薇站起身来,深呼吸一口,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黑色是最好看的颜色!你们这群没品的东西!!” 第76章 断舌女巫076 大抵是习惯了薇薇安唯唯诺诺、畏首畏尾的模样,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怒骂,一群人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她做了一整夜的心理建设,喊出声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耗尽了所有的勇气和力气,但同样的,一股以前从未感受过的舒爽顺着她的指尖爬遍了全身。 她感觉眼前一阵阵泛白,险些身子一软,直接仰面从屋顶上翻下去,但看着脚下逐渐复苏的人群,她又深吸了一口气,伸手端起身旁的水桶—— “快让开!!她要使诈!!” 随着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那水桶中便泼出一片漆黑的墨汁,但她并没有泼向下方惊慌退散的人群,而是直接浇上了脚下的屋顶。 “哗——”原木色的屋顶染上一片墨渍,像是女孩脸上的一块黑斑,不算好看,但在人群中绝对扎眼。 趁还没有人反应过来,薇薇安提起桶,赤着脚三两下蹦下屋顶,快步绕到门前拿起油刷,向屋门挥洒了一串墨滴。 这是一串自由的黑点,未干的墨渍被太阳照得光亮亮的,像是被撒空中的黑珍珠,肆意无比。 薇薇安的眼睛一亮,全身都开始发热起来——好久好久,都没有过这样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兴奋了。 原本气焰嚣张、恨不得当场将她捉拿的村民们,看着薇薇安手里拿着的桶和油刷,顿时顿在原地不敢向前。 薇薇安也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嘴角都控制不住地扬了起来。 她向四周环顾了一圈,看到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接近她,便下意识转过身来,拔剑一般“唰”地将漆黑的油刷指了过去。 村民见状,立刻轰地四下散开,可墨汁还是顺着她的动作飞溅向人群中,落到人们五彩的衣衫上,像是一粒粒火星,把本不属于她的斑斓画布生生灼出一个个洞来。 人群中立刻传来尖锐的惊叫,前排被墨汁溅到脸的女人直接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被弄脏了衣服的男人也惊恐地破口大骂,人们像看鬼一样看着薇薇安,愤怒着、忌惮着、憎恶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薇薇安大抵也没想到自己手中的墨汁能有如此大的威力,看着眼圈轰然乱成一团的样子,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紧接着,她只感觉全身上下都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每一个骨节都在叮叮咚咚地互相磕碰着,她只觉得在原地再无法站定一秒,她只想什么都不顾地奔跑,奔跑!! 于是薇薇安晃晃悠悠地迈开腿,试探性地朝人群走去。有人下意识想拦,她便立刻颤抖着举起手中的油刷,宛如牧师驱赶恶灵一般,瞬间将对方清退出局。 漆黑的刷子成了她锐利的武器,她手持这把黑色的宝剑,全身战栗着向前走着,明明一副随时都能一头栽倒的模样,却硬生生在愤懑的人群里开出一条道来。 一路上,总有五颜六色的手想要把她往深处拖,她也不退缩,反倒是毫不客气地泼出黑墨水,将那一双双手刺回到深渊里去。 她越走越快、步子越来越稳,终于在破开人群的一瞬间,高抬起腿,朝森林中狂奔而去! 意识到她逃窜出去,村民们也慌忙一哄而上追了过去,但薇薇安却像是脚下生出了风一般,一手提着桶、一手拎着刷子,却依然狂奔在队伍的最前端。 她好久没有如此恣意畅快过了!她听见心脏咚咚地狂跳,就像是晚宴上擂起的鼓声,牵着她的步子越跑越快,刷尖的黑墨跟着她的脚步滴答,落到草尖上,画出一条漆黑的路来。 人们生怕地上的墨污沾染了鞋底,纷纷绕开来追赶,有人提议,等她桶里的墨水洒完了再去抓住她,薇薇安便把他们甩得更远了。 她一头冲进那幽幽曲径的树林,尖锐的枝条扯烂了她的衣服、划破了她的面颊,可她却觉得全身的皮肤都是甜的,舒适的温热让她的全身都变得飘飘然。 畸形的翅膀快活地舒张,黑色的羽毛都在久违的日光下轻舞起来。耳侧是风、脚下是风、羽尖也是风,她的灵魂似乎都被风轻轻托起—— 她好像又飞起来了。 跑着跑着,周遭的世界便似乎被她手中的刷子津回漆黑的夜里,两侧的树枝变成父亲托举他的双手,耳畔的风变成母亲清脆的叮咛。 她禁不住笑出声来,脚步越来越轻快——她根本不是在逃离身后的追击,她仅仅只是在拥抱风,在飞向过去的自己。 冲出树林后,她马不停蹄扎进了村民们的聚落,在一声声惊恐的阻拦声中,她回过头眨了眨眼,接着明白过来了什么,咧开嘴笑出声来。 “唰!”她一挥刷子,面前一座蓝色的房子被她绘出一朵黑色乌云,随着屋主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起,薇薇安兴奋得扑腾了两下身后的翅膀,继续向下一间屋子跑去。 此时,整个村庄都成了一块由各种颜色拼接而成的巨大画布,薇薇安拿着她的笔刷,一边在整个村庄循序穿梭,一边随心所欲地在她看到的每一处留下黑色的印记。 这个世界本就该有黑色的一席之地。她跑着跑着,只觉得胸腔满溢出一股热流,直逼得她大喊出声: “凭什么黑色就是邪恶???黑色只是一种颜色,它是每一个夜晚,是鸟兽的羽毛,是树干上的蘑菇和木耳,它也是自然中的一个颜色,和白色、红色、蓝色有什么区别???”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也不知那群人有没有听见耳朵里,薇薇安只自顾自地停下脚步,对着人群呼喊: “凭什么说我们是凶手??我的外婆、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我,从没有伤害过一个人,没有乱说过一句话,我们会照顾受伤的动物、生病的病人,我们比你们所有人都善良!!” “到底什么是女巫??又有谁看到过她们真的害人??你们又凭什么随便杀死她们???”薇薇安大喊着,“明明就是你们自己治不好病、阻止不了旱灾水灾,就靠杀人来逃避责任、靠找人顶罪来自我安慰!!” 这一声谴责让村民们瞬间炸开锅来,有人说她是彻底疯了,村长的脸色也铁青起来:“不要乱说,薇薇安!” 可薇薇安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知道憋在心底的那些话,此时此刻正完全不受控制地呼喊着:“你们就是一群蠢货!傻子!变态!!” “你们所有人都会被烙铁在脸上烫出伤疤!!所有人都会被针刺到身体麻木!!所有人都不可能在点燃的火堆上走满一百圈!!所有人都会被铁锤锤碎骨头!!!”薇薇安的嗓子都喊得嘶哑,“把你们丢进水里,你们一半人会沉到水里淹死,一半人会浮出水面!!你们都是女巫吗??你们这群杀人凶手!!你们才是最恐怖的恶魔!!!” 说罢,她狠狠一挥手上的墨桶,浅蓝色的天暗了一刻,接着,那墨雨洒向云端、洒向树梢、洒向惊恐的人群,又淅沥沥落到她的脸上。 一切鲜艳的、斑斓的、无色的,都被涂上了黑。 眼看着她最后的底牌都已经被一挥而尽,一直不敢上前的人们终于一哄而上。他们有人擒住薇薇安的双手,有人摁住她的身子,有人捆住她的双腿。 薇薇安的力气也终于在这一刻用尽,完全没有任何挣扎,任由人们将她翻转过来。 她听着尖叫怒骂在耳畔潮起潮落,但她看着头顶的天空,看着睫毛上挂着的黑色墨珠,却轻松地扬了扬嘴角。 黑色终于挤进了不欢迎它的世界里。 突兀、扎眼、不受待见。 但终究是挤了进去。 第77章 断舌女巫077 “现在想明白了吗?为什么她不想逃出去。” 队尾,一边啃着胡萝卜一边悠哉悠哉看热闹的雪茸,偏头问一旁的莱安。 这孩子钻了一夜的牛角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薇薇安不愿意逃走,翻来覆去叹了一整晚的气,害得雪茸都没怎么睡好。 莱安还是难过得很,但再也不问为什么了。 对于薇薇安来说,一次畅快淋漓的狂奔、一通无所顾忌的控诉、一场歇斯底里的呐喊,或许比稀里糊涂再苟活几十年更有意义。 再换位思考来说,如果换成是自己,全家的亲人都被处死了,自己也被整个村子排挤欺负,大抵也没有活下去的念想了吧。 共情到了这巨大的悲伤,莱安还是难过得流下眼泪来。一旁的沙维亚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哭啥呀,应该替她高兴才对,难得看她这么开心!” 莱安抬起头,看着她微微上扬的嘴角,这才哽了哽,似乎也释然了些许。 此时,被死死摁在地上薇薇安,只感觉世界天旋地转,身体飘飘然像是浮在天上,有种说不出的解脱与畅然。 直到她听到人群中传来一声怒喝—— “贝姬呢??快把那丫头喊过来!!这种场合怎么连个影儿都找不到??” 听到贝姬的名字,薇薇安猛地睁大了眼,瞳孔也跟着震颤了起来,接着目光便微微黯然下去——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贝姬会伤心的吧。 接着,人群外围便传来连推带搡的嘈杂声。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刚才喊你你为什么躲着不出来??” “快点!!只有你能解决这么肮脏的家伙!!” “你是圣女,已经不是小孩子,不要忘记自己的职责!!” 长辈们你一句我一句,恶狠狠地教育她、批评她,贝姬一句话都没有说,趔趄地来到薇薇安的身旁,刚低头看了她一眼,便浑身一软,跪到了她的面前。 还没等薇薇安看清她的表情,两滴豆大的眼泪便砸上薇薇安的脸颊,带着她面上的黑墨一起,滚落到一旁的草地里了。 看着她筛子一般颤抖的双翅,薇薇安的眼眶瞬间红了起来——她真的很伤心。 ……还是有人会为自己难过的啊。 “薇、薇……”贝姬的嗓子眼里刚挤出两个音节,薇薇安便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开口。 “贝姬。”薇薇安轻声道,“别说话,带我走吧。” “好好表现。”薇薇安的唇角抽搐了两下,最终挤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来,“这可是你的首秀。” 贝姬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能不能……能不能不要……” 话还没说完,村民们便围成一圈,举着拳头齐齐呐喊起来:“处死!处死!!处死!!!” 说话间,半跪在地上贝姬便被人一把拎了起来,下一秒,被五花大绑的薇薇安便被强行塞进了贝姬的手中。 像是被烙铁烫到一般,贝姬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刚想要向后退,手指便被走在前方的薇薇安伸手勾住了。 那人真被人狠狠按着头,根本没法回头看自己,也不能跟她说一句话,却这样死死攥住了自己的手指。 贝姬知道,薇薇安是在怕自己表现出异常,被这群疯魔的村民们迁怒。 她本以为作为圣女的自己,无论如何也都是村民们应该尊重、景仰的对象,可此时村民们愤怒的注视让她的翅膀都灼痛起来。她唯一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了。 贝姬只能深呼吸一口,上前一步,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此时,追赶的队伍变成了游街示众的长龙,薇薇安被人挟着走在前面,贝姬便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她不得不装作双手擒住薇薇安、押着她向前走的模样,实际上只有她们俩知道,是薇薇安在暗中牢牢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将她向前引着——就像很多年前,自己牵着被人欺负的薇薇安,仰着头大步大步地走在人群中央。 此时,队伍最前方的薇薇安成了全村的众矢之的。有人朝她丢来烂掉的菜叶,有人向她砸去坏了的鸡蛋。可她依旧像没事人一样一步步向前走着,既不反抗也不遮挡,任由那些腌臜淹没自己的身躯。 唯独当有人的东西扔偏向身后的贝姬时,薇薇安那畸形无力的翅膀才会倏地伸展开来,颤颤巍巍替她挡下所有的火力,再痛得痉挛地收回肩后去。 这是贝姬第一次感觉,从树林到悬崖下的这一小段路是那么的长,长到似乎要把她的双脚都走出血泡,长到几乎要将她的力气全部抽干。 “处死!处死!!处死!!!” 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像是一双双巨手,将贝姬的全身都要撕扯开来,她好似被撕成了一地的碎片,唯有薇薇安牵着她的手,能将她虚虚拼成一个整体,一步一步拖向路尽头的刑场。 终于,队伍在那悬崖下站定。薇薇安被人摁着肩膀,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人群呼地散开,围成一个圆。一袭白衣的贝姬和全身墨黑的薇薇安被拢在正中央,像是一同被审判的罪人。 村长一挥手,村民们的呼喝声便骤然停下。他缓缓从人群中走出。 “女巫狡猾多变,事不宜迟,快速宣判吧。” 随着人们热烈的高喊声向前,薇薇安身后的贝姬慌忙向人群中张望起来。 她不敢在这种场合上乱说什么,但她知道有人有这个勇气和能力。 她宛如寻找救命稻草一般,在人群中快速找到了那抹扎眼的浅金色——此时雪茸也隔着人群,平静地望着她。 雪茸知道贝姬会想要求救,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看着她颤抖着用唇形说出“帮帮她”,雪茸轻轻挑了挑眉,平静地移开了视线,表示拒绝。 看见贝姬瞬间崩溃的脸色,莱安也在一旁焦虑地扣起了指甲,低声解释着,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对不起……实在帮不了……” “不是帮不了,是她不需要。”雪茸开口,淡淡地打断道,“她自己选择了赴死,我们没必要替她做决定。” 莱安听闻,眼眶还是酸了起来——他实在佩服雪茸那样的理智又残忍,不会为任何一个人的离开而感到痛哭,也只有这样的性格才能做成大事吧。 身着长袍的法官站了出来,义正词严地宣判道:“女巫薇薇安·格朗特,蛊惑人心,为害一方,刻意隐瞒其邪恶身份,造成无辜百姓死伤,罪不可赦,现判处割舌刑、剥夺其话语权,再执行绞刑,毁其肉身!请圣女贝姬立即执行!!” 话音刚落,便有人给贝姬递上了一把金色的剪刀,脸色苍白的少女慌忙向后退了几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接,在一番近乎祈求的推搡中,剪刀“当啷”一下,掉到了地上。 见到这番景象,人群中立刻传来嘀嘀咕咕的议论声,有人体谅贝姬是第一次处刑,害怕也很正常,有人则怀疑她也被女巫蛊惑了心智,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还犹犹豫豫。 就在贝姬被议论声裹挟住,几乎快要昏死过去时,一直跪在原地的薇薇安忽然抬头喊道:“我有话要说!” 众人的目光立刻被“唰”地吸引了过去,法官立刻严肃道:“驳回!!邪恶的女巫,临死前还要蛊惑人心!!” 没人上前捂住她的嘴,薇薇安便毫不顾忌地大喊起来:“我偏要说!!” 她深吸一口气,用着前所未有的洪亮声音道:“我宣布!一直以来的女巫审判运动,就是一场荒唐的闹剧!” 她的腰板挺直、她的目光坚定,此时此刻,她比那穿着长袍的男人更像一个明辨是非的法官,用手中刚正不阿的木槌,为所有的冤屈定音: “所有在审判中死去的人们,都是无罪的!天上的神明会给他们祝福!真正的恶人终究会下地狱!!” 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对号入座了“下地狱的恶人”,愤怒的讨伐声瞬间爆裂开来。 有人冲上来,恨不得亲手撕碎薇薇安的嘴,有人则怒骂着贝姬,要她尽快剪掉薇薇安的舌头。 就在贝姬崩溃着推开塞来手里的剪刀时,面前目光坚毅的薇薇安,嘴角忽然冒出一汩鲜血,下一秒,她便“呸”地一声,朝着人群吐去了半截沾满鲜红的舌头。 ——她把自己的舌头生生咬断了。 见到被舌头吓到连连后退的人们,薇薇安忍不住笑了起来。殷红的血顺着她上扬的嘴角流淌着,和面上的墨汁混在一起,变成了刺眼的黑。 这抹扎眼的黑,像是她挂在嘴角的笑容一样,充斥着让人厌恶的嘲讽。被短暂吓退的人群再次被她惹怒,一拥而上。 那一刻,贝姬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群鬣狗盯上的尸体,尖锐的利爪和残暴的低吼声,让她的全身几乎条件反射地颤抖起来。 有人抓住了薇薇安的衣服,有人扯住了她的手臂,她惊慌地尖叫着,“哗”地一声,展开翅膀。 白色的双翼在一瞬间推开了一道安全区,可还没等贝姬松了口气,就有人疯了一般要去抓她的脚踝。 她慌忙躲闪过去,翅膀不受控制地扑腾着,平日里时常起飞困难的她,这回只扑扇了一下,便带着她和薇薇安来到了半空。 和地面上的人分开的一瞬间,贝姬只觉得天空都亮起来了,可下一秒,她便听到脚下有人在呼喊: “绞刑!绞刑!!绞刑!!!”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那崖顶的橄榄树,正像山崩一般朝她的头顶压过来。 那一瞬间,心脏结结实实地刺痛了一下,翅膀猛地抽搐,两人险些一同从半空中跌落下去。 好在她稳住了。她勉勉强强稳住了自己的飞行轨迹,却是满脑子空白,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此时,怀中的薇薇安因为失血过多,已经相当虚弱了。她嘴角的鲜血却仍旧一滴滴地落回大地上,滴在那势必要将她处死的山谷之间。 贝姬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她手足无措地在半空中盘旋着,必然不肯将怀里的薇薇安绞死在树上,却也没有带着她重新回到亓亓整理地上的勇气。 如果能一直这样飞到天上就好了。贝姬痛苦地想着,却在眼泪掉落的一瞬间,被悬崖那头的日光刺痛了双眼。 悬崖那头。 贝姬猛地睁大双眼,看向那高高的悬崖那边、那轰隆的机械心脏普照之下、那广阔得不属于村子的世界—— 悬崖那头,是光秃秃的崎岖的山脉,那这并无大碍,她可以带着薇薇安以最快的速度飞出山群,那里有一条长长的铁路,每过一段时间就会传来悠长的汽笛声,那群狡猾又奇怪的客人们便是从那里来。 ……或许,她们也可以一起到那里去。 这样的念头升起的一瞬间,贝姬便觉得自己的翅膀又充满了力量,她越过了那挂满死人的橄榄树,只朝着那悬崖之外的世界飞去。 她想带着薇薇安逃出去,她再也忍受不了这个地方了。 可还没等到她再飞远一些,怀里的薇薇安便死命摇了摇她的胳膊。 “什么?”贝姬全身都在兴奋地颤抖着,低头看向薇薇安,也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我要带你出去!我们一起出去!!” 薇薇安的表情却并没有她想象的高兴,只是摇摇头,又朝下方望了望。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的一瞬间,贝姬全身的血液便在顷刻间凉透了。地面上,义愤填膺的村民们伸手指着她怒骂。而人群中央,自己的母亲被人拿刀架住了脖子,年迈的前圣女,此时宛如一只被人捆住翅膀的家禽,泪流满面,却没有半点挣扎的余地。 “贝姬,不要冲动。”村长的声音从谷底传来,“想想你的家人。” 家人。 悬崖之外是无尽的自由与新生,但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还牵连着自己盘根错节的血脉。 那一刻,贝姬便知道,她们再不可能看见悬崖之外那广阔的天地了。 悬崖之下,雪茸遥遥看着天空。天空尽头,那抹即将越狱的白色,在跨越出那道高崖的前一刻,犹豫停顿,最后悻悻地调转回头。 那白色影子回到了橄榄树边,拿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绳子——那是在终结挚友的生命,亦是在扼杀自己的未来。 “但凡心狠一些,就已经自由了。”雪茸耸耸肩,转过身去。 身后的高崖之上,黑色的身影痛苦地挣扎了几下,终究是没了动静。 乌鸦的躯壳和白鸽的灵魂,一同被吊死在了橄榄树上。 第78章 断舌女巫078 再回住处时,房子还是那个房子,但那个热心又善良的房主女孩,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虽然这是薇薇安自己的选择,但莱安还是感觉到了莫大的悲伤与无奈。 此时,沙维亚正各个房间忙着给薇薇安处理后事,无力顾及其他的莱安只能拿凉水洗了把脸,许久才回到客厅,看着正在书桌边看书的雪茸。 为什么他能这么镇静?为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了自己的面前,他却还能看得下去书,做得下去自己的事情? 莱安站在一旁遥遥望着雪茸,他对这一切感到深深的不解,还有满满的疲惫与无力。 感受到了身后幽怨的目光,雪茸合上手中的书,活动了一下肩膀,扭头问:“你想说什么?” 莱安吓了一跳,支吾半天,想起哥哥的话,才鼓起勇气问道:“如果你是贝姬的话,你会选择飞出去吗?” 他有太多疑问,真到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唯独想要知道在这件事上,雪茸会如何抉择。 “当然。”雪茸毫不犹豫道,“能出去的话,为什么要留下来。” 虽然知道他会这么回答,但莱安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家人呢?她最重要的家人都还在这边啊,如果不留下来的话……” “你想多了。”雪茸伸了个懒腰,打断了他的话,“他们已经不信任她了,留下来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 莱安怔住了:“啊?可她在的话,至少还能用她的身份保护她的家人……” “你是说,‘圣女’的身份?”雪茸笑出了声,“除了需要她的时候,他们还给过她任何的尊重吗?” 晚宴上起飞失败时被谴责、逮捕薇薇安迟到时被抨击、擅自打算离开时被威胁…… 自始至终,所谓的“圣女”,似乎也不过是他们用来行刑的工具而已,甚至这份工具带来的一丝荣光,在退役之后也瞬间变得一文不值—— 就像是贝姬的母亲,那位曾经很得民心的称职圣女,此刻也是被人拿刀抵着脖子,成为逼女儿回来最后的筹码。 或许回来……确实不是最好的选择。 “但并不意外,我猜到她会这么选。”雪茸摆摆手,“与其说是所谓命中注定,不如说是性格造就必然,这种事不必去干涉,没有任何意义。” 见莱安还在叹气,雪茸拍了拍他的肩膀: “与其纠结这些已成定局的事,不如想想有什么办法能让接下来的损失最小、收益最大,除此之外的所有忧虑都是庸人自扰。” 说罢,他又转身来到窗边——村子那头的橄榄树下,依旧是一片热闹的熙攘。他听见村民们喜悦热烈的欢呼、听见贝姬撕心裂肺的哭喊、听见村长用苍老的声音跟旁人低声嘀咕着,似乎是关于薇薇安,又好像是关于贝姬。 他一边努力竖起耳朵分辨着,一边用指腹来回摩挲手杖的表面,许久才扬了扬眉,转身宣布道:“不出意外,下班列车我们能赶上了。” 莱安不知道他又想出了什么法子,也知道这种事情自己根本做不了主,便干脆转身回到房间里,和沙维亚一起收拾起薇薇安的遗物来。 这姑娘临行之前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整整齐齐地打包在了箱子里,箱子上摆放着两张涂鸦,一张画着三只乌鸦和一个人类女性的全家福,一张画着乌鸦和白鸽并肩在天空中飞翔。 看到这里,莱安的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刚准备慌慌张张伸手去擦,就听到身旁的沙维亚也在“呜呜”地哭着,恨不得把自己兜里的OO抢来擦眼泪。 原来不止是自己会难过,原来并不是自己过分软弱。看着比自己哭得还要夸张的沙维亚,莱安便感觉宽慰了许多。 许久,沙维亚才呜呜咽咽问出一句:“贝姬可怎么办……” 是啊,莱安也跟着担忧起来——贝姬可怎么办? 不久前,亲手杀死了薇薇安的贝姬,刚凭着本能落回地上,下一秒便在人群的簇拥下失去了意识。 或许这是一种非常强硬的自我保护机制,倘若让她清醒着来到地面,她惨烈的刺痛和莫大的悲伤,也许当即便将她杀死了。 她不记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只模模糊糊听见海啸一般尖锐的欢笑声将她的全身淹没,让她窒息呛溺,崩溃缺氧。 人们在庆祝薇薇安的死去,庆祝这一场自己亲手缔造的死亡。 接下来的一段混沌时间里,她做了无数惊悚的噩梦。她梦见那悬崖上的巨树伸出一根根藤蔓,掐上她的脖子、撕扯她的全身,她梦见那树上一个个彩色的身影,盯着一具具风化的白骨,幽幽盯着她、叫她偿命。 她梦见树上那罕见的一抹黑,还保持着完整的模样,她下意识朝着薇薇安的方向飞去,那人却在开口的一瞬间,呕出大股大股的鲜血来。 在薇薇安幽怨的凝视之下,贝姬终于从惊醒过来。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猛地一揪,又被倏地松开,突如其来的大赦让她险些不知该如何呼吸。 心脏狂跳、浑身浸湿、四肢瘫软,连羽毛都变得乱糟糟的。 贝姬感觉全身都难受得要命,下意识转头想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却在抬眼的瞬间,才发现母亲并不在身边。 从小到大,但凡自己有一丁点儿的不舒服,妈妈都会寸步不离地守在自己身边,可此时,她不在、平日里很忙的爸爸也不在,只有比自己小几岁的弟弟,迷迷糊糊趴在床边打着瞌睡。 她的脑子里闪过了母亲被挟持的画面,一瞬间,她宛如一只被箭射中的惊鸟,几乎弹跳起来、猛地推醒睡觉的弟弟:“爸妈呢??他们去哪儿了??” 弟弟本来睡得正香,被贝姬这么一推,吓得差点儿仰面翻过去。 他慌忙揉了揉眼睛,然后紧张地吞吐道:“他们有事要忙,让我来照顾你。” 有什么事能比照顾自己更重要?有什么事能是他们两个人一起才能解决的?? 贝姬越想越慌,几乎是颤抖着穿好外套,也不顾刚刚醒过来浑身无力,趔趔趄趄就要往门外跑去。 就在她慌不择路、即将冲出门的前一秒,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满身疲惫的母亲似乎是怕惊扰到她,连换鞋的动作都十分小心,直到抬头看见冲到了门边的女儿,才怔愣着杵在了原地。 贝姬也顿了顿,接着一个箭步冲上去扑进了她的怀里,大口呼吸了几口,便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妈……妈……!!”贝姬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道,“你去哪儿了??吓死我了!!” 母亲叹了口气,伸出苍老的翅膀,轻轻将支离破碎的女儿拢在怀里,斑驳的羽毛轻轻摩挲着她的脸,许久才有些沙哑地开口道:“醒啦,快回去躺着吧,身上都被汗湿透咯,我的宝贝受苦啦……” 一听到妈妈一如既往的安慰声,贝姬便又委屈起来,她把脑袋埋进了妈妈的翼根之下,一边哭一边用那细细的绒毛擦着自己的眼泪。 她从小便喜欢这样,一边哭闹一边钻到妈妈硕大的翅膀之下哭。那时候的她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双翅膀更结实的巨伞了,似乎什么风沙都能遮蔽,什么暴雨都能阻挡。 再到后来,等自己也长出了翅膀,才发现母亲的翼展在成年白鸽里并不算优秀,甚至还没能等到和自己并肩飞行,那双翅膀便已经匆匆退役,再也无法飞上天空。 直到现在,贝姬只觉得脸颊被擦得火辣辣的疼,她这才发现,那曾经锃亮顺滑的白羽,早已经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毛糙斑驳了。 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淹没了她,贝姬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下一秒,她的身体便被母亲用双翅捧回了床上。 侧躺在床上,她刚一合眼,面前便闪现出薇薇安在自己面前气绝的画面。 她慌忙睁眼,挣扎着趴到母亲的腿边,直到熟悉的羽毛再次拢住她,这才松了口气,任由泪滴顺着自己的面颊落到床边。 在母亲一遍一遍轻轻的摩挲之下,贝姬这才开口,小声唤道:“妈妈……” 母亲问:“嗯?” 贝姬问:“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会很伤心害怕吗?” “当然。”母亲说,“不只是第一次,每一次都会很伤心、很害怕。” 贝姬一听,又轻轻闭上眼睛抽噎起来。 “妈妈第一次行刑,比你还要小两岁,当时才跟着你外婆学会飞行没多久,就让我亲手吊死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我当时也是哭了好久才愿意上去,我实在是太害怕了。”母亲说,“我抱着那个老奶奶,一边飞一边哭着给她道歉。我希望她能说一些安慰我的话,至少希望她能说一句不怪我,可她快要被我杀死了,怎么可能照顾到我的情绪。一直到最后,她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也一直到今天,我还会时不时在梦里想到她的脸。” 见女儿崩溃地往自己的怀里钻,母亲轻轻摸着她的翅膀,又摸着她的脑袋,却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说道:“所有人都安慰我说,这种事情做多了就麻木了,以后便也就轻松了。可事实却是,自那以后的每一次行刑、每一个被我亲手吊死的人,都给我带来了巨大的、不可磨灭的痛苦。” 这还是贝姬第一次听母亲聊这方面的事,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母亲是个敬业又冷酷的刽子手,她以为母亲早已经不会对这份工作产生任何波澜。 “我不能忘记我亲手杀死七八岁的小孩,也不能忘记我让女儿最好的朋友失去了亲人,每一次行刑都只会给我徒增一层梦魇,我便也彻底认清了,所谓麻木,对我而言是根本不成立的。” 听到这里,贝姬又忍不住哭出声来:“那怎么办?以后怎么办?还有办法吗?” “没有办法的,至少对我,还有跟我一脉相承的你,这样的痛苦本就没有不可能解决。我们会为此痛苦终生,直到死亡。”看着贝姬绝望的目光,母亲笑了笑,“但其实我很庆幸,你会感到痛苦。” 贝姬愣了愣,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会对这种事情痛苦,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状态,说明我们有良知,有底线。”母亲说,“如果真能有一天,我们能毫无波澜地结束一个人的生命。那我们便成了一个真正残忍的杀人恶魔了。” 听到这里,贝姬的眉头终于松开些许——她知道这只是黔驴技穷的自我安慰,但确实会让她的心情稍微平静些许。 至少杀死他们,并非自己的本愿。至少薇薇安临终之前,还安慰了自己。 或许等自己死后,那颗机械心脏上的神明也能看在自己本性不坏的份上,对自己的灵魂网开一面,或许这份挥之不去的折磨,是在帮她洗去双手上越发厚重的血腥与罪孽。 贝姬紧张的翅膀松了开来,她又往母亲怀里钻了钻,一旁的弟弟见状,也小心翼翼凑了过来。 这一晚,母亲拉着姐弟俩聊了很久,两个人躲在同一双翅膀下,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只有盖着妈妈的翅膀、听妈妈讲着故事才能睡着的孩提时代。 这一刻,似乎谁也不敢期待黎明的到来——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预感,他们似乎都能感受到,太阳升起时,不幸便会降临。 直到村口的公鸡一声啼鸣,生生将这最后一丝宁静撕开粉碎,接着便是一串凄惨嘶哑的锣鼓喧天。 昨天夜里,仍有人死于瘟疫,罪魁祸首薇薇安已被处决,恐怖的灾难却仍未结束。 听到门口一声气贯长虹的呼唤声,贝姬便知道,新的替罪羊又已经被找到,直到她从窗口探出头来,全身的血液终于彻底凝结。 窗外,自己一夜未归的父亲被人五花大绑着,人们摁着他的头,逼着他下跪认罪。 ——苍天之下,那把杀人如麻的无情刀,终于还是徐徐向她的头顶挥砍而来。 第79章 断舌女巫079 看见被人摁在地上的父亲,那一瞬间,贝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敢去思考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她不敢承认,自己已经亲手将那杀戮的火焰引到了家人的身边。 她呆愣在原地的功夫,一旁毫不知情的弟弟着急了起来,惊慌失措地拉住妈妈的胳膊:“妈?爸怎么了??他为什么会被抓起来???” 母亲的面色也是惨白的,相比起两个孩子,却似乎并没有多少意外。 窗外,游行的队伍幽幽伸进了丛林最深处,而队伍最前排,一群人围在父亲的身边,颐指气使、怒骂不断,而他的身后,一名精壮的男人手持着一把巨大的砍刀。 像是故意说给屋内的人听的一般,门外的法官扬起声,对着窗户宣判道:“邪恶女巫薇薇安·格朗特已于昨日被正式行刑处死,但其恶毒影响仍在继续、深重罪孽仍未消散,灾厄并未就此结束,仍有人在暗中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必须将女巫的同党势力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听到这里,弟弟也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还是用乞求的目光看向母亲,希望她能打消自己的顾虑。 母亲的嘴唇颤抖了片刻,这才有些艰涩地开口道:“昨天晚上,爸爸遇到了一点麻烦……” 准确来说,昨天夜里,贝姬的父亲就已经被人拉去审讯了。作为前一任圣女,母亲想要借助自己的余热来替丈夫说情,但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最后,被人五花大绑的男人对妻子说:“别管我了,先去陪贝姬吧,她还病着,需要你照顾。” 此时,法官站在白房子的对面,遥遥盯着窗那头的一家三口。 他一挥袖子,宣判道:“经严格审查,女巫法庭陪审团投票表决,现认定安德烈·德芬为女巫同党,接受女巫薇薇安·格朗特的邪恶思想、并暗中怂恿‘圣女’贝姬·德芬实行叛变,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当斩立决!” 贝姬一听,僵直的身子终于猛地颤抖起来。 她不顾母亲的阻拦,踉踉跄跄冲出房间,几乎要跪在那群人的面前:“我的问题你们针对我就好!不要伤害我父亲!!” 众人看见慌不择路的贝姬,纷纷后撤一步,然后虔诚下跪,戚戚伏到她的面前—— “恭迎圣女大人!” 看到这荒谬的情景,贝姬急得在原地跺脚,她看着那群油盐不进的村民,不知该说些什么,纠结许久还是一咬牙,直接冲向了人群中央的父亲。 她想二话不说将父亲带走,但方才还对她俯首听命的村民们,又齐刷刷站起身,在她的面墙挡起一栋人墙来。 村长从人群里走出来,抬手伸出拐杖挡在贝姬的面前:“圣女大人,请您退后。” 贝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着他道:“我是圣女,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圣女大人,您是我们汤恩村的宝物,我们有义务对你的行为作出规范,这是对你、也是对我们所有人负责。”村长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平静,却震耳得让贝姬头痛欲裂,“所以,再次请您退后。” 这回贝姬算是听明白了——碍于自己“圣女”的身份,他们确实不会拿自己怎么样,所以他们会对自己的亲人下手,全方位无死角地摧毁属于自己的一切。 对于此,贝姬的第一反应是求饶。 从小被捧在手心里、习惯性恃宠而骄的贝姬,想也没想就直接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只要你们能饶了我的家人,我一定反省我的错误,为我所做的一切负责,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她几乎是哀求地用双膝爬到了村长的脚边,但那傲慢的老头只是轻轻向后退了一步,拒接了她抛弃自尊换来的谄媚。 “您在说什么呢,圣女大人。”村长垂着眼皮,语气依旧平静无波,“首先,不是我们‘饶了’您的家人,是令尊与女巫勾结作恶,我们只是按照传统和规则办事而已,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也完全由不得我们做主。” 看着贝姬逐渐绝望的表情,村长顿了顿,继续道:“再者,圣女大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即便您的心智被暂时地蛊惑,我们也相信您终究有一天能够幡然醒悟,我们也愿意等来这一天。” 说完,又摆摆手对身后众人说:“考虑到圣女本人的情感关系,我个人建议网开一面,不要让圣女亲手执行刑罚,而是让她全程旁观,既可以避免对其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也能确保对其起到一定的警示和教育作用。” 听到这里,贝姬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更让其匪夷所思的,是一旁的村民的连连附和—— “果然还是村长考虑得周到啊。”“贝姬,快谢谢村长吧,他真的非常贴心了。” 村长也望向贝姬,满眼似乎都写着“我对你如此不薄,还不快快感恩”。 这些人滑稽离奇的三观,让贝姬一瞬间连生气是什么感觉都想不起来了。 她满脑子里都回荡着薇薇安临死之前的呼喊,她说这群人是不可理喻的疯子,是最变态最残忍的恶魔。 ……薇薇安说的都是对的。 贝姬倏地站起身来,想将父亲强行带回自己身边去,可下一秒,她就被四五个男人团团围住,有人擒着她的胳膊,有人抓住她的翅膀,就像制服所有罪人一样将她摁到了地上,逼着她和自己的父亲面对着面跪着。 从一开始,贝姬就没有敢去看父亲的脸,似乎这样就可以让她的心里稍稍好受一些,可此时有人抓住了她的头发,扯着她的脑袋让她抬起头来,有人伸手撑开她的双眼,叫她不得不盯着面前的父亲。 这时她才看清父亲全身上下的累累伤痕,才看清他高肿着的眼眶下,早已经被折磨得涣散的目光。 贝姬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呼唤来:“爸爸……” 父亲始终处于意识游离的边缘,听到了女儿的呼喊声,才勉强转了转眼球。贝姬看着他的瞳孔努力收缩了几下,但最终也没能聚焦到自己的脸上来,挣扎到最后,他也只能哀哀地留下两行浑浊的眼泪,闭上眼睛,不愿再让女儿看自己一眼。 恍惚工夫,那栋封闭了贝姬若干年光阴的白色房子内,传来了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贝姬的大脑短暂地陷入了空白,下一秒,她抬起头,正迎上砍刀飞速地落下——“噗呲!!” 喷涌而出的鲜血将她全身染得通红。 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依旧跪立着的身体,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直到父亲的头颅骨碌碌滚来,滚到了她的面前,滚到了她的手里。 温热的手感让她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但她还是愣愣地,和父亲对视了片刻, 下一秒,绝望的惊叫刺破长空。 …… 贝姬凄惨的尖叫声是如此的刺耳又冗长,这让莱安想到了蒸汽火车的车轮摩擦铁轨时的爆鸣,叫一切人听了都难免心慌。 偏偏那一刻,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似乎是故意空出一个舞台来,逼迫着全世界都只能听见贝姬的惨叫。 没多久,贝姬弟弟的哭嚎声也加入了进来,男孩的声音并没有那么刺耳,更像是哭一声骂一句、断断续续的,但似乎每个字都带着腥热的血味。 这是一场悲伤又惊悚的二重奏,贝姬的尖叫始终悬吊在半空,绵延不绝,像是拉着不和谐音的小提琴,而弟弟的哭喊则有着自己的节奏,像是一下一下重锤着低音的老旧钢琴。 最后,是他们的母亲颤抖着将他们扯回了家。此时此刻的她,终于化身成多年前那个被自己亲手吊死的女人,她那乌鸦丈夫被处死的那天,她也是这样,死死绷住最后一根神经,牢牢捂住自己的女儿嘴,将她拖进幽深的森林深处的。 这场闹剧再一次刺激到了莱安的神经,他本以为躲在家中就能逃避掉这些荒谬的一切,可没想到,贝姬的哭喊声甚至能穿越半个村庄,直直刺进他的耳朵里。 这一回,他再不去祈盼雪茸能向贝姬提供帮助了,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雪茸说得没错,贝姬的留下就是个错误,接下来等着她的,只会是更加恐怖的人间地狱。 “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莱安痛苦地问道,“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雪茸闻言,并没有着急回答,只是站到窗边,继续听着彼方的动静—— 与此同时,被母亲强行拖回房间的贝姬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她不再尖叫,全身绷得笔直,干挺挺地被母亲塞进房里,像是一具被推进了棺材的干尸。 身后的母亲迅速关好门窗,这才抱着自己、蜷缩在角落低声啜泣起来,而自己的弟弟则因过度悲伤,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似乎随时都能晕倒过去。 贝姬依旧像是死人一般愣在原地,她微张着嘴,双唇都干燥得发白了,却也没有半点动静。 直到许久之后,屋外看热闹的人群开始缓慢散去,贝姬的眼球忽然动了动,瞥向了桌面上,那把用于缝纫的剪刀。 下一秒,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上去,在母亲和弟弟作出反应之前,“嘭”地推开了屋门。 不远处,雪茸听到声响,缓缓开口道:“快了。” 另一端,贝姬“呼”地向后扇动翅膀,借着风一个箭步逼到那拄着拐的老头面前。 拔地而起的惊叫声中,贝姬高高举起手中的剪刀。 像是刽子手砍去父亲的头颅那般,决绝、愤怒、使尽全力地刺向了村长的心脏。 第80章 断舌女巫080 这一刻,贝姬承认她的脑子已经彻底不做主了。 她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一刀会带来的后果,当然,从小到大母亲都说她冲动又幼稚、做事顾头不顾尾,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每每这时,她就会嘀嘀咕咕地辩解,说自己成长期都被关在房子里不能出门,幼稚都是必然的。 而父亲只要在一旁听到了,便会笑着替她开脱说:“我就希望女儿能一直保持纯洁天真,永远不要长大。” 此时,说着那样的话的父亲在自己的面前被处以极刑,尸首分离。而贝姬能想到、能做到的唯一的事,便是拿起这把剪刀,去讨要她所有失去的东西。 “噗呲”一声,村长满眼惊恐地仰面倒在地上,他穿着大红的衣裳,鲜血的颜色看起来并不明显。 一旁的村民们被吓懵在了原地,可贝姬的愤怒却更清晰了,还没等那老头开口说些什么,她便将那剪刀拔了出来,又双手握住刀柄、使尽全力再次捅向村长的胸口。 “噗……”村长瞪大了眼睛,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努力张开嘴,拼尽全力挤出一句:“贝姬……” 贝姬见状,再次拔出剪刀,对准了他的喉咙刺了下去。 一刀、两刀、三刀……所有人就这样怔愣在原地,眼睁睁望着贝姬一下下地刺向村长的身体。 虚弱的呻吟声很快就熄灭了,那具苍老的身体也渐渐停止了挣扎,最后像是个装满了油漆的破烂漏壶,平躺在原地,悄无声息地向四处涌着鲜红。 村长死了。 是圣女杀了村长。 偌大的一个村庄,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如上两个事实。人们终于炸开锅来,却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毕竟在以往,村子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村长做主,此时村子的主心骨轰然坍塌,所有人跟无头苍蝇一样,根本找不到方向。 他们紧张地围成一团,许久才有人开口道:“她杀了村长!罪该万死!!” 刚有人应和,下一秒就有人提出反对:“可村长说了!圣女大人神圣不可侵犯,我们不能杀了她!!” “那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事态再一次陷入僵持,无头苍蝇们嗡嗡盯着贝姬和村长的尸体,手足无措。 此时,高贵的白鸽全身撒满了鲜血,像是一只被活剥了皮的肉鸡,通红的一片。 她跪坐在村长的尸体边,恍惚地抬起头,直到看见那男人手里拿着的砍刀,刚刚陷入平静的她突然又骤地跳起,抡起手里的剪刀就要朝对方刺去。 随着一声惨叫,完全没有防备的男人应声倒地,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贝姬便又刺向了她面前的另一个人…… 这时人们才意识到,他们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控制住这只发疯的鸽子——先把她带走,至于处不处死,等讨论出了结果再说。 勉强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的众人,终于朝着中央的贝姬一拥而上。 贝姬瞪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喉咙挤出无意义的低吼,像是一头发狂失心的野兽,崩溃地挣扎着。 一片混乱中,有人伸着脑袋喊叫着:“村长说过!别动她的翅膀!这对村子很重要!!” 于是那几欲折断她双翅的手才愤愤地收了回去。 到底贝姬只是孤身一人,很快她便寡不敌众,被人三下五除二摁倒在了地上。 制服一个发疯的少女,实际上根本耗费不了多少人力物力,一小拨人手忙脚乱地将贝姬带离现场,又有一部分人选择留下来处理村长的尸首,剩下的人怀着满腔的愤怒和迷茫,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没人替他们做主了,没人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场面混乱了片刻,相对来说比较有发言权的法官尝试着开口:“关于圣女贝姬,大家是否同意处死?”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有人率先开口:“她杀了村长!怎么能留她活命??” 但立刻又有人站出来反对:“可村长说过,不能杀她——这是村长亲口说的。” “而且,我们确实需要圣女……”又有人说,“她是村子里唯一会飞的人,如果我们杀了她,从今以后的女巫谁来处置?又有谁能在宴会上为我们撒下幸运的种子?” 大家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气,再次陷入纠结之中。 “村长说了,圣女是绝对无罪的,贝姬之所以会做出这种行为,一定是受到了恶人的蛊惑。”另一人幽幽地开口道。 这话一出,立刻点醒了众人——是啊,虽然现在已经铲除了她邪恶的父亲,但她依旧处于混沌之中,这也就意味着,依旧有人暗中在控制她的思想,将她引向邪恶之路。 想明白了这一点,一盘散沙的众人又变得同仇敌忾、义愤填膺起来。 法官宣布道:“我们必须要拯救圣女,只要将迷惑她的邪恶之人斩草除根,她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说完,所有人便齐刷刷地看向了不远处那栋白房子。 …… 与此同时,人们将贝姬五花大绑,扔进了一座废弃的木屋中。 没有人敢随便处置她,也没有人敢就这样放了她,最后纠结再三,只在窗台上方留了一碗她根本碰都碰不到的水,便关上门、再也不敢去管了。 门关上的一瞬间,嘶吼了一路的贝姬忽然安静了下来。突如其来的黑暗似乎终于唤醒了她的大脑。她睁开眼,狠狠打了个冷颤。 她没去想被自己刺杀的村长,也没去想死在自己面前的父亲,在理智彻底回笼的那一瞬间,她满脑子便只剩下两个人——母亲和弟弟! 只是想到这两个人的存在,贝姬全身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发冷起来。她慌忙抬起头看向窗子的方向——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人们的脚步声齐刷刷地离开,似乎是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进发去的。 完了。 这一瞬间,贝姬的脑子里只能蹦出这两个字,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去愤怒,也没来得及去怪罪自己,便疯了一般剧烈地挣扎起来。 她要出去,她要立刻回到妈妈和弟弟的身边去,哪怕自己的手中只有一把剪刀,哪怕她面临的是全村人的愤怒,她也必须要挡在他们的身前。 这一刻,连嘶吼都来不及了。她使尽全身的力气想要去挣脱捆住她的麻绳。 这是圣女加冕仪式的时候,母亲传给她的绳子,象征着她拥有执法行刑的能力、握住了衡量正义与邪恶的准绳。此时,这根绳子捆了一道又一道,捆住了她的双手,也捆住了她的翅膀,缠缠绕绕勒住她的全身,一如“圣女”的头衔一般,困住了她的一生。 胳膊勒出一道道血痕,翅膀的皮肉也撕裂绽开,剧痛没有减缓贝姬的动作半分,却也没能给她带来逃出生天的奇迹。 她短暂地绝望了片刻,接着又铆足了劲儿移动到墙边,接着便毫不犹豫地撞向身后的墙面。 “咚”、“咚”、“咚”,沉闷的撞击声一下接着一下,她明知道撞击墙面并不能解开她的束缚,但却一秒也没停下,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砸向那面墙。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许是单纯地不敢停下来,又或许在暗暗期待着,在某一下的撞击声后,自己便彻底不会再醒来。 不知撞了多久,她的满脸、满身都是鲜血和淤痕,因为失血过多、消耗过多,她的动作也终于慢慢地缓了下来。 此时,夜色已经爬上窗头,平日里洁白的月亮,却透着诡异的暗红。而房间内,那只本该全身圣白的白鸽,此时也彻底被染成了血红。 贝姬趴在地上,怔怔地望着窗外暗红的月色,像是死了一般,双唇微张、一动不动。 她觉得她很快就要被这寂静的夜彻底杀死,可就在她即将闭上双眼、等待月色行刑的前一秒,窗台上方忽然传来了一阵细碎的声响。 她倏地抬起头,正看见一只通体漆黑的猫,坐在窗台上遥遥望着她。 “你……”还没等贝姬开口喊住他,那黑猫便站起身来,转身离去,既没有救她,也没有杀死她。 就在贝姬短暂亮起的眼睛再度暗下去的前一秒,那悠然离去的黑猫轻轻甩了甩尾巴。 “当啷”一声,那只放在窗台上的瓷碗被它扫到了地上,锋利的碎片崩向屋里的各个角落,落到了贝姬的脚边。 贝姬盯向了那枚碎片,怔愣了片刻,弯下身,将它握进了手里。 贝姬从小屋里逃出来的时候,全身的骨骼似乎都已经黏连到了一起,僵直、剧痛,但她还是摇摇晃晃、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的家。 她早猜到自己来迟了,毕竟他们一直从天亮等到了天黑,等到人群早就散尽,等到门前的篱笆散落了一地,等得白色的房子变得跟自己一样红。 但她还是跌跌撞撞推开了自家的门,平日里结实的锁早已经被人踹烂在了一边,门上还留了一个巨大的洞,一股又一股的血腥味从洞里飘出来。 她没有点灯,因为今晚的月色很亮,那泛着红光的白能让她看得很清楚,甚至能分辨出钉住母亲的十字架是什么木材、也能找到散落在屋里每一个角落的每一块弟弟。 她在门外静静地看了十来分钟,又转身,静静关上了这扇破了洞的大门。 不久后,她敲响了薇薇安家那扇被她亲手涂黑的大门。 前来开门的是那位浅金色头发的异乡人,他的怀里抱着一只通体漆黑的猫,正慵懒地摇着尾巴。 那人看着浑身血污的她,眸子里没有半点意外,只是依旧弯着眼睛,似笑非笑望着她:“什么事?” 贝姬抬头望着他的眼眸,无比平静道: “请教给我,能杀死所有人的法术。” 80-90 第81章 断舌女巫081 血色的月光照在门前,把异乡人雪白的皮肤映得更白,将贝姬全身的赤红染得更红。 看着贝姬这副狼狈又恐怖的模样,异乡人依旧站在门前,带着笑意,不紧不慢地抚摸着怀里的那只猫,那黑猫自始至终也没抬头看贝姬一眼,只摇着尾巴闭目养神,嗓子里发出呼噜噜的慵懒声。 “求求你、帮帮我!!”贝姬再一次恳求,这回,她的声音终于荡起了波澜。 雪茸停下了手中摸猫的动作,抬头望她:“我为什么要帮你?” 贝姬愣住了,她没考虑过会被拒绝的可能,情绪一下激动起来:“……因为,因为他们一直想要害你,还把你困在村子里不让你出去,你一定也想让他们死的,不是吗??” “那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雪茸说,“同样,你的仇恨又关我什么事?” 贝姬愣愣地望着他,似乎是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也无法生产出任何情绪来。 “我不会帮你的,圣女小姐,你请回吧。”雪茸偏过身,作关门状,“杀人是要偿命的,我担不起。” 面前的木门“卡哒”一声合上,贝姬依旧保持着和雪茸说话的动作,笔直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她已经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似乎全身的骨骼、肌肉已经先行死去了一般,动弹不得。 如果自己的意识也可以就这样死去就好了。贝姬心想。 她缓缓抬头,望向头顶的月,宛如一架被强行掰动的骨架,脖颈发出“咔咔”的声响。 可自己就这样死去,那群恶人却能安度余生,真的好不甘心啊…… 有那么一瞬间,她升起了一把火烧掉整个村子的念头,可偏偏这时,就跟刻意与她作对一般,一直晴朗了很久的夜空突然阴了下去,飘来一大片厚重的乌云。 这种云她太熟悉了,不出意外,过不了多久,一场倾盆大雨就会倾倒在村子里。 贝姬直接笑出了声——她唯一那一簇复仇的火苗都被浇灭了。 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站到贝姬觉得自己的生命似乎也快流尽时,她忽然听到门内传来那个异乡人的声音: “玉白,你把燃料和火种藏到哪儿了?” 贝姬的眼珠子动了动,瞳孔重新聚焦起来。 此时,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应该是那位面上戴着口笼的兽人:“悬崖正下方,分别埋在从东向西第三、第四棵果树下面。” “好,那我就放心了。”异乡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可千万不能让贝姬发现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贝姬涣散的精神一下子又聚拢起来,她屏住呼吸听着,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信息—— “要是让她知道,这两样东西能把那棵橄榄树点燃,那可就出大事了。”异乡人的声音像是一只剧毒的红苹果,极力诱惑着她的神智,“即便是在大雨天,那种火焰引发的爆炸,可是能把整个村子都夷为平地的。” 话音刚落,方才还一动不动的贝姬,便像被突然打开了开关一般,转身直朝着悬崖的方向冲去。 屋内,听着门外混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路尽头,一直抱着猫靠在窗边的雪茸这才拍拍手,招呼起人来:“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可以准备出发了。” 莱安将大包小包的行李拎到客厅,又望着贝姬匆匆离去的方向,又哀哀叹了口气。 他刚刚在一旁围观了全程,自然知道雪茸是故意说出那些话,目的就是引导贝姬去引爆燃料。 他也知道,这样做其实完美地满足了双方的诉求:既能成功让贝姬复仇,也可以让他们在亲手杀死任何人的前提下炸开离开村落、甚至还可以给自己开脱——“是她自己听到的,我们并没有干涉她”。 没有什么比这更精明的做法了。 但莱安还是感觉到了莫大的难过。 兴许手段本身已经无所谓了,这场本能避免的悲剧在各种因素的推演下愈演愈烈,直到最后无人生还,才是他痛苦的根源。 唯一让他感到宽慰的,依旧是他的好伙伴沙维亚——那孩子也跟自己一样难过,自己的心软并不是异常的,这至少能让他心生怜悯时,不再产生过多的自我厌弃。 两个心软的年轻人兀自悲伤的时刻,雪茸早已经投入到了接下来的撤退计划中去:“玉白,都准备好了吗?” 闻玉白点点头:“放心,路线已经清理好了,我把剩余的燃料均匀洒在了山体周围,按照先前对它爆炸力度的观察,应该能确保爆破出一条通路来。但撤退时不可避免会有危险性,你们自己注意。” 这段时间,雪茸忙着处理各种事务时,闻玉白便全身心投入到撤离路线的设计中。他模拟了无数种可能性,最后终于敲定了一款容错率最高、可行性最大的方案。 当诺恩一不小心瞥到他写满了计算公式、画满了精细线条的图纸时,终于对这位情敌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是吧大哥?你还学过爆破??我以为你走的纯武力路线呢?” 闻玉白平静地放下笔,面不改色、狠狠装了个大的:“文武双修,正巧都挺擅长的。” 对于闻玉白科学素养之高,雪茸也颇感意外——在他认知里的猎犬,会说人话的就已经是佼佼者,能识字更是佼佼者中的数一数二。而闻玉白目前展现出来的学科技艺,甚至高于了一票专科学院的学生,显然是正儿八经接受过系统教育、并且还学得很精的。 就算是所谓的“精英猎犬”,他所表现出来的各方面水准,显然已经超出这个物种的极限了。打个通俗的比方来说,就像是菜地里长出了一根三米多高胡萝卜一样,简直匪夷所思。 ……他真的是个正常的猎犬吗?或者说,自己对猎犬这个物种的认识还是太少了? 对于雪茸来说,最要命的事情,莫过于对某些事物产生了不该有的好奇心。 此时,所有人整装待发,来到闻玉白身边等着他的安排。 “首先说一遍,我只负责开道,逃生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没有义务帮多余的忙,也不可能保证你们所有人都成功脱险,你们也应该清楚。”闻玉白扫视了众人一眼,道,“关于逃生的建议,我也只说一遍,听不听也都是你们的自由,我不干涉。” 越不干涉大家越紧张,眼看着众人齐刷刷凑到一起,闻玉白摊开地图,指出几个画圈的地方:“如果她按照我们的预测,从橄榄树开始点燃燃料,那么最先被引燃的一定会是这几处,一定要注意规避。” “还有这几个地方,我提前做过现场勘查,被乱石阻塞的概率很大,尽量不要靠近。” “根据天象来看,今晚还会有大到暴雨,要注意这几处的泥石流和山体滑坡。” “最后注意,动作一定要快,悬崖的地质结构比较疏松,爆炸打开的通道可能很快就会被掩埋,一旦错过时机,是会送命的。” 虽然从计划有了雏形开始,闻玉白就一再强调其危险性,但真的到了这一刻,所有人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最后,再强调一遍。”闻玉白说,“自己的命自己负责,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雪茸举起手来:“报告长官!我负责不了!我跑不快!我一定会拖团队的后腿!” “……”方才还一脸冷漠的闻玉白叹了口气,忍不住低头捏了捏眉心。 “你是例外。”许久,闻玉白才无奈开口,“我会把你安全送出去,我说到做到。” 与此同时,村子另一端,悬崖的正下方的果树旁。 贝姬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满是泥土和血渍的双手,从土坑里捧出一个拇指大的透明瓶子来。 瓶子的中央,是一簇色彩怪异的紫色火苗,它在漆黑的一片夜色里微微跳动着,像是有生命一般。 贝姬望着那火苗短暂出了神,接着又拿出口袋里,从另一棵树下挖出来的小瓶子。 瓶子里装的是同样紫色的固体,如果没猜错的话,固体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燃料,而那火苗则是用来点火的火源。 但那东西只有指甲盖的大小,这么一点点,真的能炸掉整个村子吗? 此时,天空轰隆一声,酝酿了半个晚上的暴雨终于如约而至。 “哗——”倾盆的大雨从头顶浇灌而来。 贝姬抬起头,望向倒吊着的那棵橄榄树。瓢泼大雨让她几乎睁不开眼,却依旧没能冲散那树周围那抹淡淡的紫色光晕。 风雨摇曳中,几块破碎的骨架顺着山崖滚落到了贝姬的脚边,落到了山脚下白茫茫一片的“石海”里,随之飘落下来的,还有一条黑色的露背裙。 贝姬缓缓起身,将裙子埋进了刚刚挖出来的土坑里。接着,她逆着风雨扇动翅膀,只“哗”的一声,她便一跃而上,来到了飘摇的橄榄树前。 “咔嚓”一声脆响,她将两只玻璃瓶碰碎在一起,轻轻一挥手—— 复仇的火苗轻轻跃起,向黑夜更深处燃去。 第82章 断舌女巫082 惊醒睡梦中的村庄的,并不是燃烧的紫色烈火,而是那突如其来的暴雨。 长久以来,因为特殊的地形和气候,水灾一直是困扰汤恩村的一大梦魇。无论他们处死了多少“女巫”,在暴雨将至的时候,依旧免不了异常惨痛的伤亡。 人们被滚滚的雷声和轰然的暴雨惊醒,慌慌张张从睡梦中爬起来,准备应对随时可能袭来的洪水,这时人们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对,那倾盆的大雨也在顷刻间被人忘在了脑后—— “老天爷,天怎么在发光?!”“是刑场那边的方向吗?”“糟糕!树着火了!!”“快去看看!!” 火焰飞窜的速度比贝姬预想的还要夸张。 她原本还担心这火焰会不会被大雨熄灭,但在那紫色的幽光逆着雨水、在夜色中爆燃起的一瞬间,这个念头彻底被震撼代替了。 或许这东西是真的有生命的,贝姬望着脚下呼啸着的火舌,愣愣地心想——如果说方才在瓶子里的那一簇微妙的火源,像是一只被囚住的微小精灵,那么当它落进了倒吊着的树冠之中,便像是顷刻间吸食了巨大的能量,转眼便膨胀成一头巨大的凶兽,将那泛着荧荧光辉的橄榄树直接吞没。 火焰爆燃的瞬间,强烈的焰光剥夺了贝姬的视力,滚烫的热浪排山倒海地扑来,那空气眨眼睛功夫便滚烫到能将人瞬间融化。 贝姬果断张开翅膀,迅速向上飞去,直到彻底拉开距离,才能居高临下、袖手观望着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作品—— 因为那棵橄榄树不仅倒吊在悬崖壁上,还总是散发着淡淡的紫光,村子里的人始终默认它是有着“神力”的。 可这样的树在这紫色火焰前,似乎没有半点儿抵抗能力,眨眼间,茂密的树叶便被全部席卷而去,树干树枝也都烧得黢黑,而那上面挂着的一具具骨架、腐尸,也没能多留哪怕片刻,只风吹草动之间,便一半化为灰烬随风而去,一边沦为泥泞流向地底。 那是陪伴了村子上百年的神树、那是在一场场审判中被用来交换安宁稳定的祭礼。 那些所有人默认为“村子灭亡都不会消失”的永恒,在这紫色的火焰之中,脆弱得像是严冬时栽在雪地里的一棵幼芽,只轻轻一捻,所有的“长久”、“不灭”、“传统”,都变成了不值一提的笑话。 贝姬静静地看着火焰燃烧了片刻,看那枝桠被烧成黑炭,在火海中变成一缕缕伸向深夜的冤魂。 她似乎出现了幻听——她好像听见火海里传来潮水般冗杂的声响,有惊慌失措的鸣冤,有绝望崩溃的大哭,有被割舌时凄厉的惨叫,也有薇薇安或是悲伤或是喜悦的,一遍又一遍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她停留在半空之中,那股巨大的愤怒、哀伤、痛苦,似乎随着火焰的燃起而具象起来,像一双双巨手,企图将她撕扯开来,又将她的全身笼罩裹挟,叫她泪流满面。 “轰隆——”一声巨响,那百年的古树终于与冤屈者们的遗骸一同化为灰烬,在暴雨中轰然坍塌。 而那紫色的火焰,便如瀑布一般,从崖顶倾斜而下,朝着谷底的村庄汹涌而去。 贝姬望着山脚下聚集而来、又一哄而散的村民,被雨水和泪水打湿的嘴角终于微微扬起。 她轻轻掸了掸翅膀上的灰尘,顺着火海的方向俯冲而去。 另一边。 天边泛起的亮光,吹响了众人撤退的号角。 细心的管家梅尔确认好了行李齐全,又给每人分发了一件彩色雨衣,方便大家自然地混进村民队伍里,不至于过于扎眼。 一行人走出屋门,并排来到屋檐下——这场夜雨确实比他们预想中的猛烈太多。 屋顶的瓦片、木条、院内的瓷罐、土缸,都在那急雨下发出激烈的脆响。火刚刚燃起,离他们还有些距离,天尽头闪着紫色的火光,除此之外,一切的树木、丛林、房屋都被掩在拔地而起的雨雾之中,他们只能看见茫茫的一片。 闻玉白眺望了一眼远方的火势,招呼道:“火很快就要烧过来了,动作快点。” 雪茸走在最前面,尝试着朝檐外伸出手,下一秒就“嘶”地一声,龇牙咧嘴地缩了回来。 兴许是他太矫情,外面硕大的雨滴飞速刺下来,戳得他皮肤生疼。 这种阴雨天,气压本就低得叫人窒息,偏偏外面还下着刀子、天边的紫火又叫人心慌又期待,雪茸的心脏又开始一阵一阵地难受起来。 可眼下正在准备行动的紧要关头,药也已经完全不够用了,雪茸看了一眼冒雨往前冲的同伴们,只能咬咬牙,轻轻拍了拍心口,面上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准备跟着队伍往雨里冲。 但他的小动作和心跳微妙的异动,还是引起了闻玉白的注意。他瞥了一眼那强装镇定的家伙,没点破他,只开口道:“我跟他还有点事要处理,你们几个先走,按照我之前说的路线走,不会出什么问题。” 梅尔一听,转身皱起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俩,似乎是在揣摩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强忍着难受的雪茸闻言抬起头,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梅尔,又转头对上了闻玉白的目光,便瞬间了然了他的意思。 “嗯,你们先去。”雪茸弯起眼,朝梅尔挥挥手,“放心,我们一会就过来。” 梅尔看了两人一眼,似乎是在确认什么:“有问题及时吃药,药盒里还有一粒。” “知道啦知道啦。”直到雪茸又催促了一遍,他才心事重重地转过身,带着其他人率先撤退了。 两个人就这么一直沉默着,直到同伴们的背阴淹没在掀着雾霭的瓢泼大雨里,雪茸才皱起眉,有些痛苦地蹲了下去,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一旁的闻玉白垂下眼睛静静望着他——换作平时,他怎么也得抓紧机会嘲讽两句、占个上风,但眼下的他,披着湿漉漉的红色雨衣蹲在地上,郁闷地喘着气,像极了角落里被风吹得快要连根拔起的小蘑菇,怎么看怎么凄惨可怜。 所以他默默闭上了嘴,毕竟欺负一只蘑菇也太不人道了。 实话说,梅尔他们再耽搁几秒钟,雪茸的心脏就快要承受不住了。关键时刻总爱发病这件事一直让他分外苦恼,即便心态再好,一旦耽误了正事儿,都难免叫人焦虑不安。 好在闻玉白把他们都支走了,雪茸身上的压力瞬间就小了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产生了所谓的“集体意识”,一直以自我为中心的他,还有担心拖累别人的一天。雪茸有些自嘲般轻笑了一声,目光死死钉在那翻涌着泥腥的土地上。 不过真正让他的心脏放松下来的,是一旁始终沉默着的闻玉白。 他知道,自己能安心让同伴们先走,唯一的底气就是临行前闻玉白的那句承诺——他说过一定会带自己走,他也相信这人一定能说到做到。 自始至终,闻玉白都没有催他半句,他一直耐心地等着等着自己调整状态。那家伙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似乎就算是火焰飞奔到了面前,他都有信心安然无恙地将自己带走。 心脏在这一份安然中平息下来,雪茸拍了拍心口,确定无碍后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能出发了?”闻玉白轻描淡写地问道。 雪茸弯起眼:“能。” 此时,天边的紫色越来越亮,灾难早已开始—— 率先受难的,便是靠近悬崖边的那排房屋。人们还没来得及从睡梦中醒来,便被山崖上飞流而下的紫色火瀑卷进灼热的浓雾里。 这些人也是最幸运的,甚至没来得及恐慌害怕,便在一瞬间蒸发成了山野里的一抹空气。 后方及时知觉的人们便不如他们那般轻松了。 木头灼烧发出了噼啪的脆响,暴雨裹挟而来的浓烟将一排排的房屋吞没,人们尖叫着四下逃窜,可他们亲手堵死了身后的出路,只能被那狂涌而来的火焰,一步步追赶向临海的断崖边。 紫色的火焰将漆黑的夜空撕开一个大洞,轰隆坍塌的梁柱、四处飞舞的火星、破裂一地的窗户玻璃、烧成炭架的彩色木屋…… 一片混乱中,有人只自顾自地往暂时安全的方向奔逃,有多人则已经想到了避难的好去处,三两人慌慌张张冲向村中的地窖口。 这里是村子里用来统一储存过冬粮食的地点,具有一定的防火功能,兴许真的能让他们逃过一劫。 可当他们刚忍着把手心烫出泡的高温、拼尽全力打开地窖口的大门时,一道阴影笼罩在了他们的头顶——“抬头看我。” 一声冰冷的命令响起。几个人同时打了个冷颤,宛如被掐住喉咙一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头顶上方,是一身血红的贝姬。此时,她面无表情地挥动着翅膀,像是压抑着怒火的天神降临,手持着一把弓箭,高高悬停在他们的头顶处,扫着面前的每一张脸。 看到她的一瞬间,已经有人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有人直接匍匐在地、痛哭着求饶。 贝姬无视了他们的所有动作与话语,只挨个儿望向他们:“你,在我父亲的身上抽了十鞭。” 男人刚要狡辩,贝姬便一抬手,一根利箭“倏”地穿过男人的胸膛。 见男人一声惨叫跪倒在地上,另外两人慌忙爬起准备往地窖里冲。 于是“笃、笃”,又两根箭飞来,将两人钉在距离地窖口咫尺的距离。 “审判薇薇安的时候,你喊得最大声。”贝姬冷冷望着他们,“而你,身上还沾着我母亲的羽毛……” 说完,她的眼中映出了幽幽的紫光,她又射出一箭,将男人企图挣扎脱逃的右手钉死。 直到身后的大火一点点将他们的惨叫声吞没,贝姬才轻轻一扇翅膀,飞到焰尖燎不到的半空,继续搜索着其他的幸存者。 身后有滚烫的烈火,头顶还有夺命的死神。无论是尖叫怒骂,亦或是痛哭求情,都不能动摇贝姬眼中半点的冰冷。 就像是他们无差别地带走了贝姬身边所有人,此时,握在贝姬手里的厄运也平等地眷顾着每个人。 一根根锐箭从她的手中飞射出去,带着她的仇恨一起,射中一颗颗仇人的心脏。 她却没有觉得心中的痛苦减轻半分,因为早在开始之前她便知晓,逝去的爱人不会复活,复仇本就毫无意义。 但她依旧没有停下动作半分,因为这便也是她唯一的使命了。 闻玉白带着雪茸开始冒雨赶路时,已经稍微有些迟了。 浓烟滚滚、火星弥漫,林中的树木已经严重坍塌,一棵棵燃着炭火的黑木横倒在路上,挡住了肉眼可见的所有去路。 眼看着雪茸又开始紧张,闻玉白二话没说,提起那人的后衣领就拎到了半空,他一手提着手提箱,一手夹着雪茸,干脆利落地大腿一迈,飞速地在坍塌的林木间穿梭起来。 雪茸算是想明白了,长着两条腿的自己不如一只手提箱省事,自己的使命就该是眼睛一闭啥也不管,被人提着走就行。 想通了就丝毫没有负担了,雪茸发挥起主观能动性,双腿一勾,乖乖盘在闻玉白身上,当个听话的挂件。 大雨在林间滂沱,烈火于谷底肆虐,身后的房屋一个个倒塌,脚底的伤者发出一声声哀鸣。 轰然之间,雪茸只静静听着闻玉白近在咫尺的心跳——这微微的声响,足以让一切恐怖烟消云散。 他们撤退的第一站,是山崖边一处隐秘的小石洞。闻玉白实地考察过那里的结构和位置,结合今晚的风向,即便是火烧漫天,也不会殃及洞内躲着的人。 颠簸间,挂件雪茸一直在紧张兮兮地透着浓烟寻找这个洞穴。直到一阵凉风从灼热中袭面而来,雪茸睁大了眼睛——他知道目的地快到了。 一路奔逃的闻玉白也有些疲劳,在看到洞穴的那一刹那,他的精神也稍稍松懈了下来。 可就在他恍神的一瞬间,手里的雪茸忽然低喊了一声:“头顶!!” 根本没有考虑的时间,闻玉白顺着雪茸手推的方向一个撤步躲到了一边,下一秒,一根箭擦着他的身侧,“笃”地插到了地面上。 雪茸飞速从他身上跳下来,趔趄了几步,最后扶着他的胳膊站稳抬头。 头顶上空,浑身赤红的贝姬正扇着翅膀悬在半空,而她的手中,杀神的弓箭正对准他们的头颅。 第83章 断舌女巫083 一路上看见有心口、脑袋上插着箭的尸体,雪茸便已经猜测到了缘由。 要是自己一个人面对着杀红了眼的家伙,估计刚刚那一箭,他便已经一命呜呼了。但好就好在,还有闻玉白。 “唰”地一下,闻玉白已经闪身挡在了雪茸的面前。那瞬间爆发出来的攻击性,叫雪茸的心脏狠狠一抽。这时他才想起来,闻玉白本就是个充满杀气的猎手——这段时间过于和平的相处,叫他的警觉心都削弱了不少。 雪茸知道,对于闻玉白来说,区区一把弓箭、一只发疯的鸽子,根本构不成半点威胁,但他依旧不希望两边当场开战——两边都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何必在彼此的身上浪费体力。 于是他轻轻抬手拦了拦闻玉白,接着走到了他的面前,摘下红色雨衣的帽子,抬起头,平静地望向半空中的贝姬。 大雨滂沱,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浇灌下来,混沌的夜里,那一抹濡湿的浅金色似乎代替了天上的月光,将这一方浑浊都照的微微发光。 看清他的脸的一瞬间,贝姬拉弓的动作顿在了原地。 这一路她杀红了眼,无论恐惧或是愤怒,在她那被野火弥漫的眼中,都只能格杀勿论。 偏偏这时,一片混乱中杀出来一个如此平静的眸子,让她下意识顿在原地,混沌的意识也短暂地被拉了回来。 自己眼前站着的,是那个金发的异乡人,虽然自己并不喜欢他,但他确实没有做出伤害过自己的事。贝姬拉弓的手微微松了一下,却又很快绷紧了——无论如何,杀了所有人,这是她早就作出的决定。 明显感觉到身后的杀气再次腾起,雪茸平静地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剑拔弩张:“贝姬。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你要记好,你要杀的人是谁。” 贝姬的手指震颤了一下,接着又狠狠摇头,艰难开口道:“我要杀了……所有人……” 眼看着那箭心对准了自己,雪茸的表情也跟着冷了下去:“贝姬,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你现在能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子、还能一箭一箭射死你所有的仇人,这都是谁的功劳。” 一旁的闻玉白听了,禁不住佩服起了这家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需要撇掉杀人罪名时,就是“一不小心”叫人偷听的意外,需要贝姬感恩戴德时,就是煞费苦心献上的一计。 可真是把自己、把别人都哄了个明明白白。 果然,贝姬拉弓的手又开始犹豫起来。 此时,紫色的火焰已经逼近过来,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快回去吧,贝姬。你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大可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雪茸说,“而且你知道的,我这么说是为了你好,你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听到这里,天空中那双翅膀终于猛烈地抖动了一下,似是不甘,又像是终于想通了,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了一圈,终于悻悻地飞走了。 等到她带来的威胁彻底消除,雪茸正要转身,下一秒,天地倒转,他整个人被闻玉白一把拦腰捞起、扛到肩上—— “轰——!!”一道巨大的气浪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从身后袭来,山崩地裂间,扛着雪茸飞速狂奔的闻玉白微微一个趔趄,最终还是相当稳健地扎根在了原地。这一系列翻天覆地似乎都发生在眨眼的功夫,等雪茸从那尖锐的耳鸣中缓过神来之后,身后的洞口,早已经被乱石堵死了。 看清眼前情况的雪茸不由得浸出一身冷汗——火焰在洞口引发了爆炸,刚刚再耽搁一秒,自己就已经被烧得尸骨全无了。 强烈的后怕让他双腿一软,差点儿没站住,再回头看见闻玉白似笑非笑的目光,立刻硬着头皮站直在了原地。 确定雪茸还有力气站稳之后,闻玉白才笑起来,朝他伸出手:“这回欠你的应该都还清了吧?” 雪茸咬咬牙,伸手推开他假惺惺的手,不情不愿道:“是啊是啊,这回算该我欠你了。” “别吧,我可不想你再还我了。”闻玉白伸手帮他拍掉了肩膀上的木屑,“安生一点,咱们出去就彻底两清。” 没了这一层欠债还钱的关系,雪茸忽然感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揣摩了一下,觉得是手里少了对方的把柄,多少缺了些安全感。 这时,闻玉白注意到了他一直紧握着的手心,似乎正攥着什么东西,便好奇地问道:“你拿着什么?” 雪茸愣了一下,接着嘿嘿笑了一声,神神秘秘向他摊开手——是一根巴掌大的树枝。 刚刚逃难的危急关头,雪茸还不忘在地上捡了一截倒吊树的树枝握在手里:“重要的样本,这一趟来得值不值,就看它了。” 看着这人差点儿连站都站不稳了,还有心思顾及这些,闻玉白只得伸出大拇指表示佩服。 但这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安全地逃出这个地方,才是当下最紧急的问题。雪茸调整好呼吸,小心翼翼把树枝放回口袋里,招招手,示意闻玉白可以出发了。 这条小路是沙维亚闲得没事瞎逛逛出来的。这孩子有异于常人的认路天赋,这段时间,除了应对村子里找上门来的杂七杂八的破事,他的所有时间几乎都在忙着探索村子的各个角落,甚至还手绘了一张非常详细的地图。 眼下他们走的,是完全没有经过人为开辟、自然形成的洞穴,洞内的路蜿蜒崎岖,勉强能够一个人行走,除了门口处还有火光渗透进来,前路则是直接一片漆黑。 一想到面前黑黢黢、宛如虎口的洞穴没法跟闻玉白并排走,胆小的雪茸忍不住紧张起来。看见他犹犹豫豫不敢往前的模样,闻玉白把选择权交给了他:“想走前面还是走后面?都行。” 空出后背虽然有几分惊悚,但前路的位置更叫人害怕。雪茸思考再三,做出决定:“你先走,我断后!” 眼看闻玉白转身就向洞内进发,雪茸眼疾手快揪住了他的衣角,似乎生怕被他落在了原地,但嘴上依旧要讨个强势:“放心吧,我一定守好你的后背。” 明明是害怕打冲锋,还偏偏说成一副大义凛然、保护后方阵线的样子,闻玉白都被他气笑了。 他又想到方才这人三两句话就把贝姬劝回去的神力,忍不住问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适合去做邪教组织头目。” 雪茸知道他在嘲讽自己,但还是选择了装傻:“你是在夸我超有个人魅力吗?” “我是说你已经到达了一个超然的境界。”闻玉白说,“骗人之先把自己骗过去了。” “这怎么能叫骗?这叫说服。”雪茸一边吭哧吭哧跟在他身后爬坑,一边头头是道,“这叫对别人负责,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说辞,怎么能去劝别人呢?” 说完,“哧溜”一声,手脚笨拙的兔子先生一个打滑,差点儿直接从陡坡上滚下去。 在前方迅速开道的闻玉白头也不回,直接伸手一把抓住那家伙的胳膊,成功避免那兔子被迫滚回头路。 雪茸惊魂未定地看着脚下堪比悬崖的落差,兔子耳朵都快吓掉出来:“哇,好险!” “嗯,好险。”闻玉白淡淡道,“后方防线差点损失一员大将。” 虽然平日里雪茸调戏闻玉白居多,但这人真嘴损起来,就算是雪茸也颇有些招架不住。 但自己实在是离不开他的照应,雪茸只能硬着头皮选择忍气吞声。 虽然闻玉白的情绪十分稳定,一路上也没说半句催他的话,但雪茸还是能从他越来越快的脚步中感受到时间的紧迫。 毕竟洞外的环境水深火热,后方的入口已经被乱石堵死,此时出口是什么状况,不久之后又会出什么状况,都还是未知数。 因此,即便是心脏随着超负荷运动开始一阵阵发紧,雪茸也还是咬着牙,不敢耽误半步。 不知在菏泽漆黑的洞里钻了多久,前方不远处终于隐约传来了声响。雪茸敏锐的耳朵立刻竖起来,辨别了片刻后兴奋道:“是诺恩的声音,他们就在前面!” 闻玉白也嗅到了他们的气味,心情轻松了些许,带着雪茸加快了步速。 同伴们的声音离得不远,两人很快就迎了过去,可随着距离不断靠近,两人不约而同产生了一个疑虑——他们的位置始终没有变化。 “他们……在等我们?”终于,雪茸忍不住发出疑问。 “等我们需要在半道口?”闻玉白毫不客气地打破了他的乐观主义幻想,“大概率是出事了。” 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的雪茸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果不其然,再次与同伴们汇合时,那群人的脸上没有半点重逢的喜悦,而是一个赛一个的面色苍白。 没等雪茸开口问,梅尔便率先开口道:“路堵死了。” 眼前,那本应该是通路的方向,此时此刻被层层叠叠的乱石围堵,最糟糕的可能性出现了——前路和后路都行不通了。 “……”雪茸只觉得一阵窒息,接着下意识转头,看向身后的闻玉白。 就算所有人都没有办法,闻玉白也应该有办法的。雪茸是这么想的,尽管此时此刻,闻玉白的表情也是相当的凝重。 “你们来多久了?”闻玉白问。 “我们来了也就十来分钟左右。”诺恩懊丧道,“来得时候路就已经塌了。” 闻玉白皱起眉,尝试着推了推面前的石块,轻轻啧了一声,只能唤道:“沙维亚,把地图拿来给我……” 话音还没落,听觉灵敏的雪茸便“唰”地回过头:“等一下!”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而此时,他的面色也再无法平静了—— “……有水声。”雪茸睁着双眼,喃喃道,“洪水漫进来了。” 第84章 断舌女巫084 短短几个字,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片刻后,诺恩才有些慌张地问道:“不可能吧,是不是你听错了?” “他没听错。”闻玉白的表情也越发凝重,“我闻到了,是洪水的气味。” 双重权威认证,相当于给每个人的脖子上套上一根绳索,就差一声令下便能执行死刑了——前面是死路一条,身后是不知何时会漫过来的洪水,虽然他们暂时还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但不能否定的是,他们现在确实差不多完蛋了…… 虽然没有人吭声,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比洪水更快漫溉过来的绝望。但闻玉白还是快速接过沙维亚递来的地图,铺开在地上:“快,听听洪水来的方向。” 闻玉白有力又坚定的声音就像一根定海神针,让雪茸瞬间将紧张抛到了脑后,迅速凑到了地图旁,诺恩也拿出工具帮雪茸照亮视野,所有人屏住呼吸,只留雪茸在一众紧张的心跳声中,分辨出那来自远方的轰鸣。 “扑通”、“扑通”、“扑通”,约莫三声心跳响的时间,雪茸快速度指出一条路:“这边!” 沙维亚立刻做出判断:“高地势,应该是内陆湖的方向决堤了。” 闻玉白点点头,在地图上画了三个点,问沙维亚:“这三处,岩壁最薄的地方是哪个?” 这种问题简直刁钻到让人绝望,哪怕是专门绘制地图的画工,也未必会勘探得这么详细。但偏偏沙维亚的测绘事业就是这么事无巨细,几乎没有半点儿犹豫,他便指出了一条道来:“这个,隔壁就是悬崖的方向!” 闻玉白扬起嘴角:“带路。” 逃亡路上起到了作用的沙维亚顿时满身干劲,他风风火火带着人在蜿蜒扭曲的地道里快速通行,而与此同时,原本还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水声,也如滚雷般轰轰烈烈逼近了过来。 “就是这!!”活地图沙维亚停住脚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渗出了满背的冷汗。 他们暂停的地点是一面平平无奇的岩壁,但从土质来看与别处并无二致。但仔细听就能听见,那岩壁的外侧正轰隆隆传来嘈杂声,可能是外面下着的大暴雨,也有可能是四处坍塌的爆炸声。 能听见外面的声音,证明岩壁确实不算厚。眼看着后面的水声越来越大,闻玉白二话不说,抡起一旁掉落的巨石,直直朝岩壁砸去。 “嘭”地一声,岩壁被砸出一个不小的坑,但显然离彻底打通还远得很,紧接着他又使尽全力砸了过去,方才的坑又大了一些。 看他连砸两回,众人总算明白了他的战术,纷纷弯腰找手旁趁手的石头凿墙。 “砰、砰、砰”,一声又一声闷响,石块在洞穴里掀起尘埃,沙石一片片滚落,但毕竟是千百年风雨不侵的岩壁,光是靠人工手凿,短时间内想要见光还是相当地勉强。 虽然打消众人的工作积极性相当不妥,但一下下砸到手心起水泡的诺恩还是忍不住道:“这个厚度……光靠砸……应该砸不通吧?” 闻玉白抽空瞥了他一眼,对这位“情敌”的智力水平感到了失望:“谁说要砸通。” 此时,漫天的水声已经压了过来,抡石头抡得大脑缺氧的莱安慌忙之中只能问:“什么?” 下一秒,闻玉白一把将雪茸捞到了石壁后,同时也快速安排道:“找掩体,憋气,考验你们水性的时候来了。” 危急关头,身体总是走在脑袋前面。大家执行命令的速度堪比膝跳反应,即便是在如此迅速的情况下,眨眼间,世界便被铺天盖地的洪水漫过。 雪茸的水性并不好,尽管他在闻玉白叫他们憋气的时候,就已经猜测到了接下来的情况,但真当那呼啸着的水从身后的甬道内灌溉而来的瞬间,他还是生理性地慌张起来。 会被呛死,会被淹死,会被水中漂浮的木头压死,会被坚硬的石壁撞死……慌乱之下,雪茸甚至来不及回顾这短短的十八年人生,只能被各种各样惨死的可能性填塞住大脑。 然而就在他紧闭双眼的下一秒,在他整个身体被强劲的水流冲击到快要飞出掩体时,一双手牢牢捂住了他的口鼻,接着他就结结实实落进了一个怀抱里。 闻玉白长官确实是个信守承诺的好人,他说过会把自己安全带出去,便一定能说到做到——即便犬类本身其实也并不善水。 雪茸能听得见,洪水呼啸的声音、石块飞落的声音、岩壁坍塌的声音、杂物撞击的声音、木板碎裂的声音…… 全世界似乎都在开裂、尖啸,那铺天盖地的惨烈几乎要将雪茸的耳朵撕碎了。 但他却依旧没有慌乱。 他被闻玉白死死搂在怀里,闻玉白会替他躲避一切撞击,也会带着他找到出去的路。所以他很安心,即便是肺活量和心脏一样几近残废的他,也能勉强屏住那口气,耐心等待可以重新呼吸的那个瞬间。 闻玉白的心跳就在他的耳侧,他觉得这家伙真的很厉害,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下,心跳依旧如此平稳清晰,让人一听便觉得无尽的安心。 他听着声音,确认其他几个同伴的方位和状态——莱安手心里攥着快要昏厥的OO,沙维亚单手抓着变成黑猫的梅尔的尾巴,诺恩则护着他那整行李箱贵重的工具。大家都还勉强挂在掩体之后,竭尽全力屏息等待。 “轰隆”、“轰隆”,越来越多的水流涌来、越来越多的碎石、浮木顺势冲击而来,雪茸死死闭上眼、竖着耳朵仔细分辨着每一个动静。 快要憋死了……雪茸感觉脑袋一阵阵的发晕发白,一直顶着一口气的胸腔也开始阵阵地刺痛。 快扛不住了——!雪茸想要挣扎,却又被闻玉白轻轻拍了拍胸口,似乎是在安慰。这个简单的互动短暂转移走了他的注意力,下一秒,一声微妙的“咔嚓”声,让他快要破灭的希望重又燃起。 岩壁开了一道口子! 从出现裂缝的声音,到彻底轰然坍塌,似乎只用了两个心跳的功夫。那本已经填满他们世界的水,在一瞬间像是逃难的人群,拼命挤向那唯一的出口,巨大的冲击力将所有人都暴力地推向裂口。 但堵在最前面的是杂乱的碎石,此时要是被卷进去只有死路一条,所有人都紧紧抓住了面前的掩体。 水性一般却还要兼顾保护雪茸的闻玉白,终于体现出了一丝力不从心,在雪茸听到他心率上升的一瞬间,他便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代替闻玉白死死抱住了面前的石柱子。 此时,两个人的重量坠在雪茸一个人的手臂上,水流后扯的力量让他紧抓着石头的双手一个劲儿地涌着鲜血,好在这噩梦般的时刻只延续了不到十秒,很快,一旁固体碰撞的声音都被冲出了更辽阔的地方,闻玉白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可以放松了。 下一刻,全身脱力的他便被那洪水彻底卷走。 迷茫中,他只觉得自己是一只快要被浸透了的纸船。就在缺氧几乎就要彻底杀死他的前一秒,身后人的双臂一个发力,他便被整个举到了水面之上—— “咳……!呼……呼……”重新拥抱呼吸的雪茸只觉得眼前忽黑忽白,他又被水流卷进去了几次,但他却再没有被淹没的恐惧了—— 他们已经乘着奔流的洪水,彻底从洞穴中逃生。 此时他眼前的,不再是漆黑狭长的洞穴,而是宽敞的、空气充足的、下着暴雨、燃着烈火的谷底。 “咳咳……” 因为闻玉白捂得紧,雪茸的口鼻没有进水,糟糕的身体居然勉强撑住,没有当场昏厥过去。 一旁的大家也顺利地度过了这一劫,但都不太好过——沙维亚跪在一旁疯狂呕吐,莱安没什么大碍,倒是着急忙慌地给OO做心肺复苏,梅尔湿漉漉瘫在一旁,变成一片失去信念的猫饼,诺曼则被自己的箱子撞得眼冒金星,呈大字形躺在地上怀疑人生。 雪茸扫视了一眼,确定这群人死不成,便赶忙看向身后的闻玉白。 那家伙水性确实不算好,显然是呛了水,正在一旁弯着腰,一阵阵地咳嗽着,脸色也相当苍白。 雪茸赶忙凑过去进行人道主义关怀,刚转过身去,便隐约感受到了一束来自地面的目光。 梅尔在瞪他,一定是在鄙夷自己背信弃义。但雪茸狠狠地无视了他——谁救了他的命,他就得给谁送温暖,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你还好吗?”送温暖的雪茸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看着他因为咳嗽而微微佝偻的身影,忍不住伸出手,想帮他拍拍。 但那人在他落手之前,就抓住了他的手臂,没让他碰到自己。 “手出血了,去处理。”只说了一句话,闻玉白便又转回身来,继续咳着津到肺里的水。 雪茸愣了片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划得鲜血淋漓——这人是在关心自己? 这个念头产生的一瞬间,便被雪茸否决了——应该是不想闻到自己的血味吧,毕竟对猎犬来说,兔子血的味道好像有着很强的刺激性。 怕被闻玉白一个发疯当场生吃,雪茸也顾不得什么送温暖了,慌忙从手提箱里找出医药箱,简单给自己包扎了一下,又给其他的同伴们进行了相应的处理。 整个过程进行得颇有些草率,原因无他——逃亡尚未结束,他们还要加紧时间。 抬起头,近在咫尺的,便是离开这诡异村庄唯一的通路。 此时,那层层叠叠的人工障碍,早已经被剧烈的爆炸冲散。 逃出生天的通路就在眼前。 第85章 断舌女巫085 不得不说,定向爆破是一门技术活。 在闻玉白的严格设计之下,那被人为阻塞的洞口早已被轰出个大洞来,肆虐的火焰则像是被一道无情的高墙隔断,以他们身后为源头,疯狂地向村口弥漫,而他们所在靠向悬崖的一侧则安然无恙,没有沾染半点儿火星。 仔细看,原来这人早就将洞口附近的草木清理干净,没有可燃物,即便是特殊的燃料,也不愿沾染这片不毛之地。 “……卧槽!”突然,沙维亚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脏话。他见鬼似的跳到了莱安身后,莱安也被吓了一跳,一把抓起躺在石板上的OO,跟着向后退了一步,看清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脸也跟着白了。 原来,沙维亚一直扶着呕吐的搭手,并不是一块石头,也不是村民家里飘来的一个麻袋,而是一个孩子的尸体。小孩儿面色铁青,身体已经微微有些肿胀,显然是被洪水溺死的。 这个孩子他们都眼熟,是在“女巫审判会议”上,被雪茸点名会遭到“水光之灾”的小家伙,事后,他的父母还连哭带闹着要求雪茸去除掉对他的诅咒,被雪茸非常冷漠地拒绝了。 闻玉白盯着他的尸体看了几秒,想到了村里的大火、贝姬家被满门抄斩的遭遇,又想到雪茸当时施下的“火光之灾”、“血光之灾”诅咒,不咸不淡地感慨了一句:“你……不会真有什么神力吧?” 天地良心,雪茸真的只是随口胡诌,但眼前这个该死的巧合,还是让他坚定的唯物主义价值观短暂地产生了动摇:“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虽然这乌鸦嘴灵得叫人头皮发麻,但更叫人不寒而栗的,还是眼前的画面—— 这片没有火的安全区,自然成了所有人逃难的圣地,也早就被贝姬化为了重点狩猎区。在他们来之前,这里的火灾幸存者们,早已经遭到了贝姬惨烈的屠杀,此时他们眼前的,是一地的尸体,有的被火焰烧得焦黑,有的被水泡得发白,有的满身鲜血与伤口…… 刚刚止住呕吐的沙维亚,好不容易恢复视力,看清眼前的画面,眉头一拧,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要死要活。但他们没时间再缓了——那悬崖壁上唯一的出口,此时正在暴雨的侵蚀之下,噼里啪啦落起了石块,似乎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眼看着情况紧急,莱安深吸一口气,对他喊道:“对不住了!” 下一秒,正欲狂呕的沙维亚就被莱安一整个抡到背上,看到这人一整个僵直着在半空抡出一个大回环,雪茸忽然觉得,闻玉白扛着自己的动作真的算是轻拿轻放了。 时间紧任务重,莱安肩上扛着沙维亚、梅尔背上驮着OO、诺恩身上挂着行李箱、闻玉白手里提着雪茸、雪茸死死护着小树枝,大家迅速确定好分工、找好了自己的帮扶对象,二话不说,直接朝着山坡上冲去。 来时的路上,他们穿越过那座瀑布、爬过那浅浅的洞口,便顺着山坡滑落进了这座沉在山谷间的小镇。 但坠落永远比上升来得轻松。 此时他们使出浑身解数,竭尽全力克服脚下的滑石,才能勉强逆着大风和暴雨,一步步朝出口靠近着。 跑在最前面的是梅尔。猫咪轻盈的身姿给他的行动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在这近乎垂直的坡度上,依旧能保持如履平地的矫健。身后不远处,被闻玉白单手托上峭壁的雪茸看得一脸羡慕,忍不住回头问闻玉白:“你要不也变成狗呗,四只爪子爬坡肯定快很多。” 闻玉白正伸手拉着坡下的沙维亚,听到这句话忙里偷闲翻了个白眼:“那你怎么不变成兔子自己爬?” 雪茸也帮忙拉了一把,吭哧吭哧道:“我要是能控制的话,都不会让你知道我是兔子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既然这人还倔强地保持着人形,就证明情况并没有那么危急,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雪茸颇感安心,又难免觉得一阵抓心的好奇——他怎么总不愿透露出兽身呢?难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艰难地向上攀爬了一阵子,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半山腰。 他们不约而同回过头,此时,头顶的暴雨几乎是直接倒灌而下,身后,紫色的火海几乎已经将村庄完全吞没,木林摧毁、房屋坍塌、刀山火海、生灵涂炭。 莱安看了,脑中不禁浮现出这里初见时那片碧绿青葱的模样,又一阵悲伤涌上心头:“好遗憾……” 雪茸看着泄气的小兄弟,拍拍他的肩膀:“有什么可遗憾的,草木是烧不死的,来年春天这里又是一片生机,甚至比过去还要好。” 这场大火带走的,只有这座村子无底线的人性恶,这样被劣根性裹挟着、落后又愚昧的族群,能在这样一场大火中彻底烟消云散,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何不为妙事一件呢? 看样子,自己又积攒了一件大功德啊。雪茸满意地心想。 短暂地在山腰恢复好体力过后,一群人决定一鼓作气,一口气爬到山洞口,彻底离开这个破地方。 一路结结实实地跋山涉水,几乎已经将所有人的体力都耗尽了,就连一向浑身牛劲的莱安也开始腿肚子发软,得靠着闻玉白一把接着一把拉扯,才能爬上山坡去。 就在雪茸对闻玉白过人的体力产生无限欣赏时,一丝轻微的异动再次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几乎是和闻玉白同时回过头—— “什么声音??”“烧焦的气味。” 山路崎岖曲折,回头只能看见一快快光秃秃的怪石,可雪茸还是在顷刻间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什么东西,正在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朝着他们的方向逼来! 闻玉白率先作出反应,一把将所有人往上猛地一推:“快走!” 下一秒,一簇紫色的火线,宛如暴走的蟒蛇一般,由山底窜了上来! “快!快!!”发现了不对劲的诺恩,慌忙把所有人往上推着,又一伸手,死命拉住了闻玉白身旁的雪茸。 此时,闻玉白也分出一只手去托他。雪茸一个趔趄,差点儿跪在石头边,但紧急情况下根本由不得他出半点儿岔子,他一咬牙、顺着两人的方向翻过石头,接着便拼命地跟着队伍往山腰上跑。 暴雨砸在脸上一片生疼,他不敢回头,生怕耽误了逃命的进程,但也不必回头——雪茸心想着,闻玉白的话,一定有办法跟上的。 虽然对闻玉白的实力有着绝对的信任,但这并不妨碍雪茸此时几乎快要崩溃了。 他根本来不及看、也听不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一路走来的石壁上,完全没有可以燃烧的介质,而刚刚他听到的动静,也不像是火焰平白烧上来的样子……更像是,什么活物在快速爬行。 这个联想叫他一阵恶寒,紧接着下一秒,两声闷响传来——“嘭!”“轰!!” 第一声响,应该是石头碰撞出的声音,第二声响更像是发生了爆炸。还没等雪茸分析出来发生了什么事,闻玉白便从身后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捞起他向前飞奔着。 “快!快走!”此时,闻玉白的呼吸声也明显凌乱起来,“后面还有很多!” 还有什么?什么很多??被闻玉白抱在怀里的雪茸,终于有时间对身后的情况一探究竟。他只是刚探出脑袋瞥了一眼脚下,便一阵头皮发麻、双眼昏黑—— 那身后一个劲儿窜上来的,果然不是单纯的火焰,而是一排接着一排、浑身被紫色火焰包裹着的人。 说是人,确实有些牵强了,更确切地说,他们应该是一具具冒着火焰的焦尸。 他们的表皮已经完全被火焰灼烧焦糊,漆黑的一片看不出五官长相、甚至分不清男女老少。 正常人被烧成这个样子,早就已经魂归西天了,可这漫长的大部队却表现出了超出人类的活跃,他们以四肢着地的诡异姿势迅速爬行着,看上去不像是人类,而像是木偶戏里肢体不听使唤、却异常活跃灵敏的节肢动物。 死人居然还能这样爬行狂奔,雪茸只感觉大脑一下子被掏空了。 此时,身后那比动物狂奔还要夸张的焦尸们迅速逼近过来,只三两步的功夫,便追上了他们的队伍。 方才那闷声巨响,应该是闻玉白用石头砸掉了最前方的一排焦尸,从而引发了小范围的爆炸,但此时,闻玉白一手扛着雪茸,一手还要协助攀岩前进,根本没有余力去解决身后的追击。 好在雪茸调整心态的速度比他们爬行的速度还要快,他深吸一口气平稳下情绪后,便迅速翻身趴到闻玉白的肩上,举起一路充当登山杖的手杖对准面前—— “轰!”一声闷响,距离他们仅有咫尺的焦尸,被火枪的弹药直接轰出个大洞。 闻玉白一把将雪茸摁进怀里,借着爆炸掀起的气旋,一个行云流水的前滚翻拉开距离。 紧接着,雪茸再次探出脑袋,“嘭、嘭”又两声,把追过来的另外两具焦尸轰到了崖底。 眼看着背后短暂陷入了清静,而他们距离出口也仅剩最后一个高度,闻玉白一个大跨步上前,先是拎起队伍最前头、已经跑到快要瘫软的黑猫,“咻”地一把连带着他背上的仓鼠一起丢进近在咫尺的洞里、接着“唰”、“唰”、“唰”一个接一个把所有卡在洞口的家伙们扔了上去,最后一手环紧雪茸,一手用力一撑,终于翻身上阶、来到了出口的山洞里。 两个人平安落地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闻玉白终于有了体力透支的迹象,靠坐到岩壁上大口喘着气。 雪茸在如此颠簸的环境下一连开了几枪,也累了个半死不活,但他下意识跟闻玉白对视上时,两个人又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雪茸一边拍着心口,一边颇有些骄傲道:“怎么样,我说过一定守好你的后背。” 闻玉白也终于认可了他,朝他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可靠。” 雪茸被夸得得意起来,连心口的难受都顾不上了。 可还没有等他多轻松几秒,只“啪”地一声轻响,叫他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脸上—— 一低头,一只冒着紫火的手从崖边伸来,结结实实地,抓在了他的手背上。 第86章 断舌女巫086 从雪茸被吓到当场掉出兔耳朵,到闻玉白飞身赶来用裹着雨衣的拳头抡飞那只焦尸,整个过程甚至没人完整地看了清楚。 眨眼功夫,便只能看见那接触到焦尸表面的雨衣“唰”地爆燃起紫色火焰,被闻玉白丢到半空,还没落地,就已经成了一片沉寂的死灰。 大惊失色的雪茸慌张地退了几步,瘫坐到地上,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情绪宛如潮水般倾盖而下,让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泪水就跟决堤了一般涌了出来。 看见他突然疯狂掉眼泪,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连忙凑过去检查他有没有被烧伤。 雪茸这才一个激灵儿,胡乱地擦掉眼泪,恍惚地看向自己的手—— 千真万确,自己刚刚确实接触到了焦尸,他甚至已经感觉到了那皮肤粗粝的质感,和燃烧着的滚烫的高温,可除了表皮有些发烫之外,自己的手背并没有什么大碍。 此时,闻玉白也颇有些紧张地回头看向他的手,看到他好端端地待在原地,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惊慌,又变成了长久的疑惑。 为什么没有烧起来?这是所有目击者此时共同的疑惑。按照常理,哪怕只是沾到了那紫火蹦出来的火星,整个人也应该像那件雨衣一样,在顷刻间变成一团燃烧的火球。 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却是,和焦尸几乎十指相扣的雪茸,此时却好端端的,没有展现出半点儿不对劲。 梅尔慌忙变成人去确定他手背的情况,雪茸怔愣了一下,又悄悄把手收了回来,又揉了揉被泪水濡湿的眼睛,忍着胸口的酸涩打起了哈哈:“没事,没碰到,就差一丢丢,真险啊。” 众人听闻,立刻松了一口气,可只有闻玉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亲眼看见火焰直接盖在了雪茸的手背上。 经历了刚才那一出,除了受到惊吓之后漫长的虚脱之外,雪茸的心底也产生了巨大的疑惑——为什么自己不会被点燃?难道说,那只手上刚好没有火焰?还是有别的更深的原因? 第一次接触到这个火焰的时候,他就知道这玩意儿的厉害,因此每一次操作都非常小心,根本不会让自己的皮肤和火苗有半点接触,而上一次在埃城,得益于闻玉白的保护,火焰也没能近得了自己的身。因此,这样的情况确实还是第一次见到。 另一方面,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毫无预兆地哭出来?难道是受到了惊吓的应激反应?可自己很明显地感觉到,那一瞬间,自己的胸口被一阵不属于自己的、非常复杂的情绪差点压垮,自己应该是承受不住那份力量,才生理性地流下了泪水。 这又是什么原理? 他忍不住又看向了自己的手,一些猜想涌上心头,叫他的心脏一阵兴奋乱跳。 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身后的嘈杂声并未完全消失,仍然有一个接着一个的焦尸不断地朝洞内攀爬,雪茸再次握紧拳头,鼓起劲儿,跟着队伍朝洞尽头赶去。 当初来这里时,这个连接外界和村庄的洞穴还非常的狭窄逼仄,几个人弯腰屈膝爬了半天才勉强出去。但此时,经历了一系列爆炸和坍塌之后,洞内的空间宽敞了许多,众人的行动也更加的便捷。 此时,身后是不断涌来的烈火焦尸,而前方不远处,则是“哗哗”的磅礴的瀑布流水之声。 出口就在前头!众人快速前进,与此同时,头顶的方向开始哗哗落下泥土沙石—— “快跑,洞穴快塌了!”沙维亚慌忙呼喊出声,眼看着已经吓得泪流满面,所有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朝出口狂奔着,而留在队尾断后的闻玉白,再一次将雪茸扛到了背上:“背后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一声应下,雪茸快速给火药上膛——“嘭!”“嘭!!”“嘭!!!” 接连几声闷响,叫身后的空气焦灼起来,小范围的爆炸在洞穴内引得一阵地动山摇。 “哗啦啦”又一片沙石落地,脆弱不堪的穴壁直接开出了裂痕 此时,梅尔带着OO率先冲出了洞口,紧随其后的众人也竭尽全力互相协助——“快!快!!” “嘭”地一声,一块巨石落在沙维亚的面前,好在诺恩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了过去,躲过了一劫。 眼看莱安、诺恩、沙维亚也一个带着一个冲出了洞穴,雪茸只感觉闻玉白全身的肌肉状态微微发生了变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副人类的身体就以堪称惊悚的爆发力,弓箭一般迅速朝着洞口飞驰而去! “哗哗”的瀑布声就在耳畔,洞穴里却聚集着越来越多的焦尸,眼看着这漆黑的洞穴又要沦为一片紫色的火海,雪茸没有丝毫犹豫,二话不说抬起枪口,将准心瞄向了岩壁上方的一块缝隙内。 随着闻玉白一跃而出,洞外的清风裹住了雪茸的身子,“砰”地一声,他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实话说,当雪茸看见紫火蔓延到洞口的一瞬间,他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好在下一秒,洞口就如他计算的那般轰然坍塌。 那鬼影般伸出来的手臂被乱石死死压在了下方,下一秒,随着洞口结结实实地堵死而彻底不见了踪影。 ……得救了? 一行人跌坐在瀑布之下,恍惚地回头望着身后那堵死的尸洞,没顶的疲惫让每个人都说不出话、也走不了半步。 他们怔怔地望着那洞口,似乎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彻底放下心来。 果不其然,在他们陷入沉默的第十秒,洞口的方向传来了巨大的轰鸣—— “爆炸了!”诺恩道,“洞里聚集了太多火,威力相当于能开一座山的烈性炸药……” 洞内的爆炸并不能殃及洞外的他们,可这却叫本就脆弱不堪的山体迎来了最后一击。 这一瞬间,地动山摇,飞沙走石,尘烟弥漫间,不远处的瀑布也开始有了坍塌的迹象。 “快快快……”快走这个词,诺恩真的已经说累了,但逃跑不能有半点懈怠。 眼看着动物小分队英勇地在前方开道,忽然想起什么的雪茸大喊了一声:“注意不要碰到水流!” 下一秒,就看见梅尔急停在了原地。 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瀑布和它下方水潭里的水,有着强烈的腐蚀性,想要通过此处,必须要踩着水潭之上的踏步石。 而当众人来到谭边时才发现,那仅供一人同行的踏步石,早已经在这强烈的地震中不见了踪影,不仅如此,水潭底部似乎也出现了开裂,此时的他们,正在离对岸越来越远。 “轰!”一声巨响,身后的山崖坍塌了大半,巨大的滚石洒落满地,要不了多久,便能将他们彻底掩埋。 闻玉白带着雪茸赶到岸边,简单目测了一下与对面的距离,接着二话不说,又直接拎起体格最大的莱安,一个蓄力丢到了水潭的对岸——故技重施! 还没等莱安爬起来,他又左手一个沙维亚、右手一个诺恩,将他们稳稳扔了过去。 就在三人成功登岸的下一秒,又一声轰响,闻玉白立刻带着梅尔和雪茸紧急后退,下一秒,他们方才踩过的地面便轰然落进了水中。 站在对岸的莱安开始面露绝望——刚才那个距离,已经超出人类跳跃的极限了,现在离得更远了,他们可怎么过来啊?? 但对面的闻玉白没有半点儿功夫绝望,他一把抓起梅尔的后腿,将猫身团成球状,接着做出一个非常标准的投球姿势——“喵呜”一声惨叫,梅尔和他怀里的OO,宛如狗飞盘一般被坚定地投掷到了对岸! 四人一鼠成功上岸! 就在他开始丈量最后的冲刺距离时,身后最后一次坍塌,彻底让众人陷入了绝望之中——此时,整个悬崖已然变成了一团废墟,沙石泥土夹杂着大量烧焦的残肢铺天盖地地掩来。 不仅仅只是靠近悬崖顶端的两个人,就连对面上岸的四人,若是再不及时撤离,也要被那倾倒下来的高山掩埋。 昏天黑地之间,闻玉白只对着对岸大喊了一声:“快走!!” 接着,就快速拎起雪茸,躲避起飞来的巨石。 雪茸的心脏,其实早已经超负荷运转,这最后的天崩地裂总算是将他强撑着的一口气彻底掐断了。 他努力睁着眼,勉强确认了对岸的同伴们躲到山崖的另一侧,才松了一口气。 那一刻,他任由闻玉白将自己抱在怀里,那一刻,他的思绪漂浮到了半空,没有彻底断掉,却也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漫天的沙石拍打而来,脚底的石块在一点点坍塌,但这都无所谓了——因为他躲在闻玉白的怀里,沙石砸不到他的脸,地陷也碰不到他的脚。 但他会和闻玉白一起,被掩埋在乱石之下、被拖进吃人的水里…… 心脏疼得像是把一把刀直接贯穿了胸膛,雪茸闷哼一声,下意识往闻玉白的怀里钻了钻。 所以……这家伙为什么要把自己留到最后啊?雪茸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是想死之前把任务目标也一并带走吗?此时的他,没有去怪闻玉白食言,只觉得他十分厉害,这样的情况下还在竭尽全力地奔逃着,也不知在挣扎些什么。 就在雪茸开始迷迷糊糊回忆起自己这短暂的一生,感慨作为一名逃犯,没能有一番作为、自己的人生终极目标也彻底搁浅时,他忽然觉得,那环抱着自己的坚实臂膀,忽然变得柔软起来。 这是一种奇怪的质变,完全是改变了物种的程度,这让雪茸在混沌中找回了一缕思绪,勉强听到了那人变得异常低沉的声音:“坚持一下,抓稳了。” 抓稳了?雪茸猛地睁开眼,但满眼泛白让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竭尽全力顺着那人的命令,伸手紧紧抓住了什么—— 抓住了什么?雪茸愣了半晌,只觉得整个人以极其轻巧的动作飞跃到了半空之中。 他抓住了什么??雪茸努力眨了眨眼,只在迷迷糊糊间,看到了一片白。 虽然什么也没看清,但他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闻玉白变成了兽态。 他的毛居然是白色的! 第87章 断舌女巫087 好几次雪茸努力睁大眼睛,想仔细看清闻玉白的真面目,但都失败了。 心脏的抽痛几乎让他的五感全部丧失,视野一阵阵发黑又发白,除了茫茫的一片白色,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唯一知道的是,这毛茸茸的后背宽阔又柔软,自己晕乎乎趴在上面,像是落进一张巨大的毛毯里,落石与暴雨似乎都被隔绝在外,连逆风的颠簸都被一并拂了去。 不知道是因为心脏太难受还是身体太舒服,雪茸只觉得自己渐渐失去了意识。临昏睡之前,他想起闻玉白叫自己抓牢了,却怎么都使唤不了自己的手指。 末了,他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又小声地唤了一句:“……抓不住了。” 松开手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向后飞了去,心想着,在这种地方完蛋也太可惜了些,下一秒,身下的毯子便被一股力量“倏”地抽走—— 一双手结实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他随风而去的身子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雪茸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整个心口都被针扎了一般刺痛,他还刚要扑腾着嚎叫,就被梅尔狠狠按住了四肢:“躺好了,别乱动。” 雪茸一个大喘气回过神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大白狗??” 梅尔:“啊??” 雪茸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他四处张望了半天,发现他们正在一处山脚下避雨,莱安和沙维亚正在一旁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诺恩坐在地上可怜巴巴晒着自己透湿的客户资料,OO则趴在行李箱上啃着小鱼干,唯独没有看见闻玉白的身影。 于是他扭头问梅尔:“大白狗呢?我那么大一只大白狗呢?” “什么大白狗?”梅尔嫌弃又迷惑地拧紧眉毛,“犯什么神经?脑子砸坏了?” 雪茸愣了愣,这才回想起来,闻玉白变身大白狗的时候,同伴们都去山后方避难了,并没有人看见他的真实样貌。 于是雪茸选择帮他守住那威武霸气的偶像包袱:“哦,我做梦梦糊涂了。我是说闻玉白,他去哪儿了?” “另一头歇着呢。”梅尔说,“说是受不了你身上的血腥味,要跟你保持距离。” 雪茸低头看向自己,腿弯、手心,到处都是擦伤,虽然经过了处理,但是还是火辣辣的疼。 可很快,他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一只蓬松的大白汪,正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着“血腥味会让我失控”之类的话,便又忍不住“噗呲”一下笑了出来。 梅尔看他一副不成气候的样子,忍不住念叨:“回头对人态度好点儿知道吗?我们每个人都欠他不止一命。” “知道知道啦~”雪茸的脑子里又浮现出那暖乎乎的白毛,立刻满脸洋溢起欣慰。 看他坐起身来、面上还挂着诡异的微笑,梅尔彻底不耐烦,直接一巴掌甩上他的后脑勺:“躺好了,不然针扎错地方可别怪我。” 听到他说的话,雪茸这才惊觉,自己的手腕上居然插着细细密密一片的银针! “老天爷??这什么??”雪茸吓得花容失色,却动都不敢动。 他全身僵直地盯着手腕好几秒,除了有些酸胀之外,没有看上去的那般疼痛。许久,他才从大脑中检索出来一个词,“那什么……针、针灸?” “对。”梅尔说,“许先生提前把药和这东西一起寄到了驿站,刚不久用邮鸽捎过来的。” 接着他顿了几秒,有些不爽地补充道:“寄的到付。” 雪茸在心底狠狠谴责了一通许济世的抠门,接着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往手腕上瞟——他之前看过许济世给被人扎过针,说是东方医生看病的惯用手段。那家伙一直想拿自己练手,出于对未知事物本能的恐惧,他选择了严词拒绝,没想到兜兜转转,这针还是扎到了自己的手上。 此时,梅尔一手拿着细针,一手拿着一张画得极其精细的手绘穴位图,正在雪茸的手腕上来回比划。 看着他这费劲的模样,雪茸也禁不住一阵紧张:“这……靠谱吗?” “谁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弄。”梅尔一个眼疾手快,“倏”地飞下一针,钉在他的胳膊上,“意思一下吧,能治好病就成。” 一阵酸痛裹着恐惧感袭来,雪茸慌忙把那人再次取针的手推了回去,连连道:“不用了梅尔,我觉得我现在特别特别好,再扎就要出问题了。” 说完,便忙不迭把那一排银针挨个儿拔出来,尽管动作再三小心,还是免不了小臂跟漏壶一样飚起血珠来。 好个屁!!雪茸见状,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他现在特别特别不好!!! 一墙之隔的隔壁,正在沉心静气休养生息的闻玉白,好不容易压住了心中那丝燥意,又被一阵飘忽而来的兔血味直接破了功。 变成兽态之后,自制力和意志力都会变得特别薄弱,一丝一毫的血腥味,都会成为引诱他失控的致命诱惑。 从坍塌的悬崖下救出雪茸之后,闻玉白的最后一丝体力就已经彻底耗尽了,偏偏这娇气的兔子浑身都是擦伤,叫他不仅休息不好,还不得不使出十万分的力气去与那异常的冲动和食欲作斗争。 他主动躲到了隔壁去规避,却碍于自己极强的嗅觉,根本躲不掉半分。 于是他便只能闭上眼睛硬躺着,一边攥紧拳头、强行把自己摁在原地闭目养神,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抱怨起那扰他清梦的根源来——这该死的兔子,怕不是老天派来惩罚自己的恶魔!! 就在刚刚,他好不容易快要睡着了,空气中又跟喷泉一般,翻涌出一股浓烈的兔血味。 闻玉白一骨碌儿坐起身来,第一反应是烦躁愤怒,但很快他便嗅闻出来,这并非陈旧的擦伤该有的气味,应该是新鲜的伤口。 要命,这兔子又哪儿伤着了?? 闻玉白忍着额角狂跳的青筋,三两步冲到了隔壁,正看见雪茸捧着自己飙血的胳膊哇哇乱嚎。 看到这鲜血淋漓的场面,闻玉白皱紧眉,忍着对血腥味的强烈反应走上前:“怎么回事儿??怎么流这么多血??” 没想到角落里会突然杀出来个人,雪茸和梅尔同时吓了一跳,一抬头看见闻玉白近乎猩红的双眼,便更害怕了。 感觉到这人是来讨要说法的,始作俑者梅尔同志情不自禁吞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努力保持镇静道:“呃……针灸,东方传过来的一种治疗手段,我猜,应该是跟我们这边放血疗法类似的原理……” 听到是在治疗而不是除了其他问题,虽然感觉万分离谱,但闻玉白还是长长松了口气,许久,那血腥味又爬进他的鼻腔、挠起他的喉咙,闻玉白狠狠一咬牙,摆摆手道:“行吧,快处理好,敷点药,小心感染了。” 毕竟这兔子身娇体弱的,谁知道哪个微不足道的伤口就能杀了他。 ……可杀了他不正是自己的任务吗?一想到这里,严重缺觉的脑袋便开始隐隐作痛。闻玉白选择放过自己,也暂时放过这往外冒血的兔子。 等雪茸处理好了伤口,也差不多到时间赶路了。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就可以乘坐上直达火车站的马车,那便也是闻玉白和这群逃犯们分道扬镳的时刻了。 不知是不是在故意扰乱他的立场,前去乘马车的路上,兔子的两位小跟班,那位有钱的小少爷莱安,还有那个在逃警督沙维亚,一直在汹涌澎湃地想闻玉白表达着谢意。 几乎没有被人感谢过的闻玉白听得汗流浃背,尽管他一再强调,自己本无意去救他们这群逃犯,甚至应该当场杀了他们,但仍然抵挡不住两个孩子叽叽喳喳上蹿下跳的感恩。 闻玉白甚是无奈,再这样感谢下去,自己怕不是要直接被原地策反,正难受着,一抬头恰巧碰上雪茸看向自己的目光,他便赶紧借着机会开口道:“稍等,我找他有些话说。” 于是终于把两位激情澎湃的年轻人打发走了。 看到闻玉白朝自己走过来,雪茸立刻撇下一边正念着紧箍咒的梅尔,殷切地迎了过去——他跟闻玉白一样,正急寻摆脱的机会。 “闻长官。”雪茸弯起眼,看着满脸疲态的他道,“抱歉,因为我打扰你休息了。” 突然被这家伙这么客客气气地对待,闻玉白有些不自然起来,他伸手摸了摸鼻尖,含糊道:“没事。” 雪茸又说:“这次真的很感谢你……” 话还没说完,头皮发麻的闻玉白便赶紧打断道:“停,别感谢了。都是顺手的事,别说了。” 于是雪茸很乖巧地闭上了嘴,不再说了,只静静地走在他的身侧,时不时抬头望闻玉白一眼。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自醒来之后,对待自己的态度就变得相当微妙,看自己的眼神也发生了变质,但他没着急问,只是心事重重地想了一路,才得出一个结论:“你是看到我兽态了吗?” 大抵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提,雪茸有些讶异地回过头,盯着他的脸思考了良久,这才承认道:“是。” 那一瞬间,闻玉白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忽然能理解对方态度的骤变了。 他想问他害不害怕,可转念一想,拿这种话去问一个终将死在自己口中的猎物,实在是太奇怪了。 一种奇怪的情绪爬上心头,纠缠得闻玉白有些喘不过气来,这种感觉再次让他开始烦躁,他忍不住想,要是来到岸边的时候,自己就顺随着本能将他拆吃入腹,是不是才是最好的选择。 正当他慢慢攥紧拳头,准备用手指尖再次刺破掌心迫使自己冷静时,身旁的雪茸忽然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一定会保守好这个秘密的。” 闻玉白抬起头来,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句话,下一秒,就看见雪茸睁大了眼睛,相当惊奇地感慨道:“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你的本体居然是萨摩耶!” 听到这句话,闻玉白彻底愣在了原地,方才对于自我认同的困惑、纠结,统统烟消云散,变成一只巨大的问号—— 啊?什么? 他说谁是萨摩耶?? 第88章 断舌女巫088 有那么一瞬间,闻玉白冰冷了二十三年的钢铁心脏,竟然生出了一丝委屈。 该死,他堂堂一个……哪里像那种只会卖萌吃狗粮的家养宠物??更糟心的是,说出这种话的人居然丝毫不觉得离谱??难道这件事本身看起来会有哪怕一丁点的合理性吗?? 他想为自己的名声挣扎一把、申辩一下,但话说到嘴边无数次,最后想想还是算了——比起将自己的真实身份撕开给他看,还不如咬咬牙,将错就错。 虽然憋屈万分,但看到面前这家伙惊奇中带着欣喜的目光,闻玉白又勉强宽慰了几分——看样子,这家伙应该是蛮喜欢这种没骨气的宠物狗的……真没品味啊。 “……”闻玉白咬了咬牙,努力调整好心态,强颜欢笑道,“那你替我保守秘密。” “好!”雪茸从没这么痛快地答应过,“一言为定!” 被认错品种之后,闻玉白一路上都不得不承受着雪茸变质的眼神。直到他们穿过绵延的山路,看到一群等待着抢客的马车车夫,一群人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分别的时候到了。 “你不和他们一起?”看到闻玉白要和队伍分道扬镳,诺恩发出了敏锐的疑惑,“好奇怪,你们明明是一对,为什么看起来熟悉又陌生的?” 还沉浸在萨摩耶噩梦下的闻玉白被突然点名,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倒是雪茸一把挽住了他的手臂,亲昵道:“他是公务人员,我是逃犯,我们当然不能一起行动啦。他平时工作就忙,我们就聚少离多,所以一直保持着最好的新鲜感,这就叫相敬如宾。” 说完,就抬起头拼命跟闻玉白眨巴眨巴眼:“对吧亲爱的~” 每次听到他这么喊自己,闻玉白就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还是配合把戏演到底了:“对。” 面对诺恩痛苦又质疑的眼神,闻玉白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接着主动道:“我跟你一起吧,顺路。” 诺恩显然不大想跟这个情敌一路,但他也不愿在雪茸面前表现得太过小气,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好吧,就当是为小雪再考察一下你。” 因为要赶火车,这次的分别颇有些匆匆。临行前,那俩孩子又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过来给闻玉白道谢。 正痛苦着,雪茸宛如神兵天降及时飞来打断,朝他手里塞了个什么后,又吧唧一下朝他抛了个飞吻。 在诺恩灼灼的注视下,闻玉白摊开手掌——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情书啦~”雪茸朝他们俩挥挥手,浅金色的眸子弯弯的,看得叫人心情都明朗起来,“一路顺风,朋友们!” “一路顺风,我亲爱的雪呜呜呜!” “……顺风。” 直到望着那浅金色的背影慢悠悠钻进马车、消失在视野里,听到一旁的诺恩忧愁地叹了口气,闻玉白才骤然发现自己走了许久的神。 ……都怪那兔子叫自己没睡好,现在连精力都没法集中了。 他默默转过身,就近喊了一辆马车,招呼诺恩上车——终于找到机会跟他独处了。 虽然替雪茸打了将近一个月的下手,但他还是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只要在最后关头问出点什么,那他这个月的辛劳也就没有白费。 马车悠悠地往前走,身后的废墟也在一点点地后退,诺恩还在“春天啊大海”地念着忧伤的送别诗,闻玉白摇了摇头,打了个呵欠,准备等他感慨完,再择机开口问话。 就在他单手撑着脑袋,快要在马车有节奏的晃动中睡过去时,那人突然话锋一转:“对了,关于‘幽火手表’的事情,雪茸应该是替你问的吧?” 没想到他突然说起这个来,也没想到居然被他猜中了,闻玉白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嗯?” “虽然他好奇心重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但比起他,身为猎犬的你,应该更需要这个答案的,对吧?”诺恩说,“是工作方面的需要吗?” “……没错,雪茸跟你提的那个案子是我办理的,手表的主人是目前在追击的在逃嫌疑人。”诺恩是个聪明人,闻玉白知道过多的掩饰也没有必要,便坦白道,“我来这里其实也是想你请教这个问题,只是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 “怕我嫉妒你们之间的关系对你有所隐瞒?我可不是那样的人。”诺恩笑起来,“我可以帮你,但都是看在小雪的面子上,谁让他喜欢你呢。” “谢谢,非常感谢。”闻玉白道。 “关于手表的事情,有一点我没有跟雪茸透露,我怕给他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也怕以他的性格,会冲动行事。”诺恩说,“答应我,如果他闹着要跟你一起,一定要阻止他,好吗?” 闻玉白没有作声——他大概猜到这家伙追不到雪茸的原因了。相处这么久,他居然还对雪茸报以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要知道,这人但凡知道一些线索,想要阻止他参与进来,可以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闻玉白只能变着法子道:“我一定会保证他的安全。” 阻止他一起跟来这种事,大抵是想都别想了。 好在诺恩没有听出两者的区别—— “一个手表完整的售后链是非常复杂的,有的时候为了保证买主的个人隐私,每一次保养,都要经过不同人手运输。”诺恩说,“但实际上,对于我们这样的专业售后机械师来说,是有属于自己的‘防伪标志’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眼就能认出来那块手表,因为它的机芯内部呈现出来的‘焰色’具有唯一性。” “具体怎么分辨,那是我吃饭的家伙,就不跟你透露了。”诺恩说,“但是我能保证,这个手表机芯的火源,产自于斯凯立顿孤儿院。” 闻玉白皱起眉:“孤儿院?” 斯凯立顿孤儿院虽然从规模来说并不算大,但它的名头,在整个大陆都颇为响亮,出名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有什么突出的事迹,而是总有民间传闻说,那里经常闹鬼。 闹鬼的事情暂且撇去一边不谈,这种地方和为什么会生产火源?闻玉白颇有些疑惑——孤儿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业务? 不等闻玉白发问,诺恩便主动答道:“具体为什么我也不清楚,这就不是我一个修表匠该知道的事情了。” “总之,这个手表背后的人不简单。”诺恩说,“一定、一定要慎重。” “好。”闻玉白说,“非常感谢。” 说完这个话题,诺恩又开始对着身后绵延的山川吟诗作对,闻玉白娴熟地撇过头,悄悄展开了雪茸塞到手心里的那张纸条。 开头署名就是——亲爱的萨摩耶先生。 闻玉白的眉尾控制不住地跳动了一下,但还是往下看去了。 这是一份意义明确的谢礼,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废话,直奔主题地表达了自己的诚意。 内容整体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 分,是一份治疗失眠、缓解疲劳的药方,和上次一样,详细地写了药材配比和制作方法,还有不同情况下服用的注意事项。 第二个部分,是一小段话:“莱安·德文伯爵让我给你捎段话,今后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直接去找德文公爵一家,尤其是你手头上的案件,他们应该可以给你提供关键性帮助。” 闻玉白扬了扬眉,又把纸条收回了口袋里。一旁诺恩酸了吧唧的新诗《成全胜过恋人的酸臭》落在耳边,都变得如此清爽。 很好,这一趟确实没有白来。 …… 不久之后,一串蓬勃的蒸汽白烟伴着悠长的汽笛声穿过山谷,带着钢铁的长虫离开这片已然溃烂的山谷。 火车的头等包间内,雪茸忧郁地盯着那对耳塞,再次沉沉叹了口气:“哎。” 虽然梅尔也不喜欢这玩意儿,但想到了来时路上雪茸出的乱子,冷漠又坚定道:“这次必须戴。” 雪茸痛苦地闭上双眼,选择躺到沙发床上装死。 火车悠哉悠哉在山野间爬行,顺着那蜿蜒的铁道,他们再次绕到了那座已经死去的村庄边。 那原本被高崖遮挡的山谷,此时终于显露在了日光之下,可惜浮出水面之时已然成了一片废墟。 此时,天空飘着阴雨,紫色的还在燃烧,但一切被那轰鸣的铁轨拦在了天外,灰蒙蒙的世界里,死亡的寂静震耳欲聋。 在车身转过山弯来时,一直待在窗边的沙维亚忽然发出了一句惊呼:“那是贝姬吗??” 躺在沙发上的雪茸睁开眼,慢慢坐起身来。 此时,他们的身侧,是那高崖唯一留下的一片遗骸,孤零零的残垣耸在原地,像是一根插在地底的长针,脆弱又倔强、精瘦而高挺。 那“针尖”之上,一个红白相间的身影坐在崖边,雪茸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能看见她的周身微微闪烁着紫色的光晕。 那原本只有在倒吊树上才能看见的光晕,此时将贝姬轻轻笼罩着,像是抱住了一颗柔软的珍珠。 为什么?为什么人的周围也会散发出“助燃物”? 就在雪茸疑惑骤起的当口,一旁的莱安轻轻开口道:“她……会飞出来吗?” 雪茸的注意力这才回到贝姬的身上——此时,高墙坍塌、仇恨已绝,她的双翅依然可以飞翔,只要她想,身后便是她的新生。 但答案早已经在雪茸心中成型,他没有着急开口,算是勉强让这份奢望多在莱安心中留了几秒。 火车从贝姬的身后擦肩而过时,那在崖边呆坐了一夜的少女终于回过头来。 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她都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和薇薇安一起飞过山谷,乘坐着这班列车,前往她们世界之外的世界里。 现在,她总算亲眼看到了那发出神奇长鸣的蒸汽长虫,目送着那不属于她的新生开向别处生根发芽。 一串串白烟滚向她的脚底,一如眼前这山谷间的过往飘飘然滚过她的一生。 她平静地站起身、闭上眼。 一只收紧了翅膀的白鸽,直坠进那飘着细雨的烈火之中。 第89章 断舌女巫089 这座小小的村庄明明没有封顶,却如同一只密不透风的鸟笼,困住了每一个在此落脚的灵魂。 想来更是颇为讽刺,乌鸦与白鸽分明都是长了翅膀的鸟,却一个死于绞刑,一个死于坠崖。 莱安站在窗边,对这样的结局应当也是有所预感,却还是无法抵抗慈悲之心的折磨,对着窗外那片混沌的废墟泪流满面。 雪茸也盯着贝姬纵身一跃的地方望了良久,回过头来便发出疑问:“你们看到了吗?她的身上是不是发出了紫光?” 莱安和沙维亚从莫大的悲伤之中回过神来,怔愣了片刻,同时点头:“对。” 雪茸若有所悟般微微睁大了眼睛,又从口袋里拿出那一截从村子里护送出来的倒吊树树枝。 此时,在村子里还微微泛着光亮的树枝,现在已经平平无奇、和普通的枯木没有区别了。雪茸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了一小块燃料,尝试着用手表里的幽火在树枝旁点燃,却好几次都失败了。 雪茸的手指轻轻颤了颤,他怔愣地盯着那根树枝良久,最终还是轻嗤一声,将树枝丢到了垃圾桶中。 上面附着着的助燃物质此时烟消云散,就像完全没有存在过一般,哪怕连个火星都无法点燃。自己拼了命从火场上救出来的树枝,离开了那片土地,居然就成了一个废物。 要不是临走前看到了发着紫光的贝姬,他真的要觉得自己这一趟彻底白来了。 此时,那已经渐行渐远的谷底村庄,依旧燃烧着熊熊烈火,看那势头,火灾可能至少还要持续半个月的时间。 雪茸一边玩着笔,一边看着身后的景象陷入沉思——火势能烧毁整个村庄,也就意味着此时此刻,整个山谷间都弥漫着那种淡紫色的助燃物。那些助燃物又是从哪儿来的?难道是从那棵树上流淌下来的吗?可那棵树挂在高空那么多年,之前怎么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难道和贝姬点燃倒吊树有关?还是说,因为某种原因,村子里自发生成了这样的“助燃物”? 雪茸一边想,一边在纸上胡乱画着。这一趟山村之旅最大的收获便是亲眼看到了“助燃物”的真实模样,却又一并捎来了更多更多的疑惑。 这种被未知困扰的感觉,让雪茸一阵抓心挠肝的难受。他浑身打了个麻麻的颤,然后深呼吸一口,重新拿了张稿纸,规规整整地把这段时间的收获与他自己的猜测与推理详详细细地写了下来。 看他这般奋笔疾书的模样,一旁正喝着牛奶的梅尔轻轻瞥了一眼:“给谁写啊这么认真?不会真要给那家伙写情书吧?” 雪茸没搭理这个玩笑,摆摆手颇有些得意道:“写给我学生的!” 梅尔完全忘了这回事,眯起眼睛:“谁啊,这么没眼光?” 雪茸轻轻松松无视掉了后半句人身攻击,笑道:“阿丽塔呀,埃城那个小姑娘。她真的很有天赋,我愿意教她!” 梅尔毫不留情地拆穿道:“教她?我看你是拿她当免费获取实验数据的劳动力了吧?” “诶呀,话说得那么难听!”雪茸不满地咂咂嘴,“我人在外漂泊,哪有时间和精力去做精细的实验呢?她还在念书嘛,学生就该耐得住性子的呀,这也是对她的锤炼~” 梅尔无语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儿,咕咚咕咚喝完牛奶,餍足地舔了舔嘴唇,变回猫咪趴到窗台边睡觉去了。 除了哐当哐当的铁轨响,整个车厢里便只剩下唰唰的笔声。雪茸在给阿丽塔写“教案”,莱安在给家里人写信,沙维亚则拿着几张大纸,吭哧吭哧地趴在桌边研究着什么。 一直等莱安写完信、抬起头,沙维亚才戳了戳他的胳膊,迫不及待地跟他分享起来:“给你看个好玩的!” 离家许久,莱安丧失娱乐生活也很多时日了,一听有好玩的,忙不迭凑过去。 直到看到沙维亚手里的纸,表情又遗憾地垮了下去——又是地图,这家伙似乎真的觉得手绘地图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但莱安看着那弯弯曲曲的边界和密密麻麻的等高线,只觉得像看了天书一样头疼,根本跟“好玩”沾不上半点儿关系。 眼看着莱安要无声无息地溜走,沙维亚一把抓住他,说:“诶,不是,你看这个形状啊!” 莱安痛苦地回过头,盯着那张纸上的图案:“什么啊?” “诶?啧!嘶——”看他一脸懵懂,沙维亚要把毕生所学的感叹词都用上了,“你就没觉得这个形状,很像什么吗??” 莱安无语凝噎:“没觉得。” 他最多能看出来,这是一张汤恩村的地图,除此之前,他贫瘠的想象力根本想不出来一点。 “你怎么回事,这都看不出来??”沙维亚狠狠叹了口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这是一张嘴啊!” 听他这么一说,再对着那图案去看,莱安来回摸了摸下巴,似乎有那么一点感觉了。 沙维亚拿着笔杆给他细细做起了讲解,“你看,我们现在正处在的地方,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口腔,四周白色的山脉很像牙齿,而那临海的汤恩村本身,是不是很像是一截伸出口腔的舌头。” 说舌头,莱安没有半点儿触动,但一说临海,他脑子里就又想到了刚来时让他昏厥的高度差,顷刻间,他又感觉到了一阵天旋地转的反胃。 沙维亚伸手狠狠摇了摇他的肩膀,又把他那呼之欲出的呕吐欲给硬塞了回去:“之前我还没有很明显的感觉,直到我把之前隧道的地图和这个拼到一起,忽然就觉得有点奇妙了!” 说完,他又把另一张地图拼到了一起,欣喜道:“看!看!!” 莱安无语道:“什么呀——” “隧道啊!”沙维亚的心都要碎了,“你还记得这班列车的外号叫什么不?” 这回莱安能秒答了:“穿喉列车。” “对!对!!”沙维亚欣喜地引导起来,“那口腔的后面是什么部位?” 莱安:“食道。” “啧!”沙维亚皱眉,“隔壁那个!” 莱安:“喉咙。” “BINGO!!”沙维亚就激动得快要站到沙发上,“没有觉得很神奇吗??你可千万别跟我说这是巧合!!” 莱安其实很想说,这特么除了巧合还能是什么,但怕沙维亚从沙发上跳下来揍他,所以只能哼哼着选择了沉默。 “最最奇妙的是这个!”沙维亚用手指圈出了悬崖下那棵倒吊树的位置,莱安看不得这个,一看这玩意儿就免不了一阵悲从中来。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树会倒着长在悬崖边上,这也太奇怪了。”沙维亚说,“直到刚刚!我看见梅尔打了个呵欠,忽然就来了灵感!!” 一边,睡得正香的梅尔抽空抬头白了他一眼,又换了个角度继续睡。 见他不愿意再打一个呵欠,沙维亚直接一个箭步来到莱安的面前,嗷地一下朝他张开嘴。 莱安吓得后退了一步,直到他朝那人的嘴里瞥了一眼,忽然就好像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看到了没有!”沙维亚闭上嘴,兴奋道,“那个小肉球!” 莱安非常学术地纠正了他:“那叫垂雍悬。” “就是它!垂……!就这个!”沙维亚兴奋道,“那棵树就是这张嘴的垂小球!” 沙维亚说的,正是每个人口腔上方软腭处一个向下突起的小肉球,学名即为垂雍悬,有协助吞咽和辅助发声的作用。虽然这个联想十分抽象,但仔细一想,那倒扎在悬崖上的树干,还有底端膨大的树冠,仔细看起来还真跟上小下大的垂雍悬有几分相似。 莱安终于点点头:“确实……” 终于被认可的沙维亚开心得都要跳车狂欢了:“是吧!!真的!!就是这么巧!!” 莱安沉默了片刻,又忍不住问道:“呃……所以,知道这有什么用?” 沙维亚眨了眨眼,第一反应似乎是想要生气,却又发现自己确实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于是只能故作气恼地摆摆手:“跟你说你也不懂!” 果不其然,一看他生气,莱安便又着急忙慌,努力顺着他的话题说了。 实际上,隔壁桌的雪茸对于沙维亚那没用的推论还有几分兴趣,但他此时还困在“助燃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的困扰里,也还没想好他们下一站要去哪里,一时半会儿抽不出精力去管这张已经过期了的手绘地图了。 此时,天空尽头传来一声低低的轰鸣,他顺势抬起头,正巧看到五艘漆黑的殡葬飞艇整齐地排着队,宛如滚滚乌云一般碾压过来。 看它们的飞行方向,很显然是收到了消息,直奔着毁灭了的汤恩村去的。 雪茸目送着那队飞艇越过山头,忽然觉得有些讽刺——村子里出了这样大的灾难,最先赶到的不是救援的队伍,而是送葬的飞艇,看起来就像是上赶着给人送死一般,字字写着“人道主义”,骨子里却渗透着冰冷与无情。 也就在这时,房间的门突然敲响,接着,一封印着德文家火漆印的信封,从门上的信件口中掉落下来。 莱安赶忙拆开信封,里面装着的是厚厚一沓子信件。 他颇有些激动地将信纸逐一拆开来看,果不其然,是家里每个人都给他写了留言——父母的关心和宽慰、大哥的谆谆教诲、三哥的鞭策鼓励,还有一张,是二哥伊温写下有关“手表”和“火焰”的线索。 只瞥了一眼,莱安就慌慌忙把那张纸拿给雪茸看。 信件的内容清晰明了,言简意赅,开头短短几行字,便帮他们确定了下一站的目的地—— “斯凯立顿孤儿院,那里或许有你们想要找的答案。” 【骨肉】 第90章 白骨摇篮090 虽然德文家的产业并不涉及高端手表制作,但整个大陆的旅客客运、工业运输的命脉,却都掌握在这家人的手中。 莱安出事后的这段时间,伊温派人调取了涉及“特殊物品货运”的全部线路,又根据保存条件筛选出可能涉及火种运输的若干条,再排除掉工业用火等大型生产生活类用火,最后留下了几条固定的私人小型货运路线。 “最终筛选出的几条路线,经过详细比对,都应该和微型火种运输有关,而包括斯凯立顿孤儿院在内的总共五条路线,都是固定的单程路线,只出不进,应该就是火源的产地。” 而之所以在这五条中选出这家孤儿院,则是因为原本路线固定运行的时间为一年一次,而在近期,也就是埃城案件发生后不久,这条线路又额外运输了一次。 “看上去像是在‘补货’。”雪茸分析道,“正好某个厉害人物丢了一块手表,找也找不到,可能想要重新做一块吧。” 没想到在火车里躺着,就有线索主动往自己头上砸,雪茸越想越满意,不禁觉得绑走莱安的性价比实在是太高了。 “真是帮大忙了,莱安。”他又看了看这封信,笑着对莱安说,“不过你哥这么做,合规矩吗?” 莱安刚刚也在想这件事——实际上,伊温这一步走得非常微妙,毕竟私自调查线路有侵犯客户隐私的风险,是他们这一行的大忌,但看上去他只是调出了他职权范围内能看到的信息,更多的是靠自己的分析和推断,所以硬要说违规,好像也算不上。 不过这种在灰色地带极限擦边的事情,伊温也不是第一次干了,之前有一次,三哥凯恩在外面行侠仗义、把另一位公爵家搞霸凌的儿子胖揍了一顿,两家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伊温也是用类似此类不干不净却又挑不出大毛病的方法,把对方摆平得服服帖帖。 这么说来,道德底线异常灵活这一点,伊温和雪茸还真有几分相似,只不过自家哥哥相对收敛,放低底线的前提也都是涉及到了家人的利益,而雪茸……只能说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了。 于是莱安只能挠挠头,打起了马虎眼:“嗯……从严格的理论上来说,还算合规矩。” 合不合规矩这件事,雪茸自然只是顺口一问、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信件本身透露出来的信息拉了回去—— 伊温·德文提供的五个可能涉及火源生产的地点,除了孤儿院之外,还有两家大型的医院、一家公立养老院和一处大教堂。这五个地方横竖看,都和“工业生产”这几个字搭不上边,叫人很难想象出和紫色火焰之间的关联。 这时,隔壁的沙维亚刚刚修改好地图,站起身来凑过去一看,发出了一声慨叹:“诶呀,斯凯立顿!我以前差点儿被送到那边去了!现在想想都后怕……” 这时雪茸和莱安才想起来,沙维亚也是从孤儿院长大的,在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了。 雪茸眼睛一亮,问:“怎么说?” 沙维亚:“是这样的,自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在埃城福利院生活了。我们院和大多数福利院一样,生活条件很好,对我们的教育也很到位,衣食住行都有保障,院里的老师们对所有人都很照顾,所以大家生活得都很幸福。” 由于机械之心的到来,大陆的工业水平呈现爆炸式地发展,经济水平也得到了提升,因此,优先得到生产资料的贵族阶级间就掀起了一股不育潮。 富人们年轻时不愿遭罪生养孩子,却又希望年老时能够有儿孙相伴,于是他们便联合起来,花了大价钱在大陆建造了很多福利院,出资请人收养被抛弃的孩子们,等到成年后再接回家中认养。 这也是大陆福利院普遍环境良好、条件优渥的原因。 “但是唯独斯凯立顿是个例外!”沙维亚说,“从出生起我们那里就流行一个传说,有一家叫斯凯立顿的孤儿院,虽然生活条件也不算差、但里面却养了很多奇形怪状的怪物,不仅如此,这个孤儿院经常爆出孩子失踪的消息,好几次惊动了大量的猎犬出动,最终都没有任何结果!久而久之,那里的怨气特别重,就时常会闹鬼!” 莱安一听,眼睛都睁大了:“闹鬼?!” “对,具体怎么个闹法也都是众说纷纭,不过以前确实有不信邪的人去那里认养小孩,结果被吓疯了出去,之后也没有人敢去那边认领孩子了。”沙维亚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冷颤,“所以说,那个地方是所有孤儿当之无愧的噩梦。” 这种离奇的传闻对雪茸来说与兴奋剂别无二致,他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你刚刚说,以前差点被送过去了,是怎么回事?” “因为斯凯立顿的魔鬼院长,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各个孤儿院里挑人。”说到这里,沙维亚似乎又回想起了糟糕的童年过往,脸色都苍白起来,“他们孤儿院像是有什么怪癖一样,总喜欢去别的孤儿院里找不听话的孩子带回去,以前我们老师就总说,让我们一定要乖乖听话、好好吃饭,但凡有小孩不听话的,他们都会立刻闻着味儿过来把他们收走!” 听起来像是专门吓唬小孩的那种故事,但沙维亚还是说得一副有鼻子有眼的模样—— “我当年就是不信邪的那一波,带着一批朋友到孤儿院旁边的野池塘里游泳,回来玩疯了不想吃饭,结果病倒了发了好长时间的高烧,外面来的医生说我有可能会留下残疾,告诉我这就是不听话的病,当天他们院长就跑过来看我了!”沙维亚说到这里,都快吓得飚出眼泪来,“谁懂啊!我当时躺在床上,他就这么阴恻恻盯着我,我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吃掉了!于是连滚带爬跑到食堂干了三大碗饭,晚上那人还没来得及把我带走,我的病就被吓好了!!” 说到这里,沙维亚的力气像是被彻底抽干了一半,颓靡地倒在了沙发上:“我的上帝我的老天我的机械之心啊,那真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沙维亚这番绘声绘色,也狠狠把莱安吓到了:“真的很恐怖。不过他还挺讲道理的,居然还给你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再后来,我每次吃饭运动都特别积极,再也不敢生病了。”沙维亚叹了口气,拍了拍肚皮,“也得感谢那个魔鬼院长,给了我一个良好的体格,后来我考上了警督,虽然没有被富人收养,但也算是拥有了还算不错的人生了。” 虽然嘴上说着感谢,实际还是恨得牙痒痒,但事实便是,如果那个院长不过来吓他这么一下,他这辈子可能真的和健康无缘了。 这番话着实勾得雪茸好奇心一个劲地乱颤,他恨不得立刻飞到孤儿院去探个究竟:“沙维亚,到斯凯立顿怎么走?远不远?” 沙维亚叹了口气,疲惫道:“不远。这班列车正好能到……我们确定要去那种地方吗?” “当然。”雪茸笑道,“顺便过去看看那‘鬼’的真身,帮你彻底拔除这个童年阴影——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破除迷信义不容辞啊。” 明明就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还非要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梅尔懒得点破他,换了个方向继续睡觉了。 “不过,我们这次要以什么身份去呢?”莱安问道。 雪茸理所当然道:“去孤儿院嘛,当然是假装去领孤儿!” “可是据我所知……认领孤儿需要有财产证明,哪怕只是进去参观挑选也要有身份证明。”莱安说,“如果要去办那些证明,我们的身份肯定是会暴露的……” “巧了不是!”雪茸乐起来,“办假证,我老师可是专业的!” 与此同时,另一节车厢内,诺恩·坎贝尔坐在闻玉白的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你打算以什么身份去孤儿院调查?假装去领养孩子?” 闻玉白正在整理卷宗,听到这里,手顿了顿。 “不。”他淡淡道,“说是要领养,结果最后又食言的话,挺畜生的。” 没想到他心思居然如此细腻,诺恩道:“那有啥,尤其是领养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说决定就决定呢,这些小孩子肯定经常遇到这种事,应该都已经习惯了。” 就是因为经常遇到,才更不应该这样。 闻玉白的脑海里闪现出了曾经的种种,想起过去那希望燃起又破灭的巨大落差,与其说是不想折磨那群素不相识的孩子,不如说他更想放过年幼时那个满怀着无限幻想的自己。 但他却又懒得跟诺恩辩驳,便顺势将话题岔开:“听说教会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人去那边做检查,我去弄个假证来就行。” “你还有这渠道?”诺恩调侃道,“我以为干你们这行的比较忌讳这个。” “这有什么,都是为了工作。”闻玉白并没有这方面的道德束缚,“主要是我领导正巧认识一个,呃……也算是人脉吧。” 关于许济世和闻风清之间的微妙关系,闻玉白不愿多评。他只知道自家上司虽然嘴上一直对这个江湖游医兼算命骗子外加造假专家嗤之以鼻,甚至是恨之入骨,但每次一遇到问题,还是会优先想到要找他。 只能说,许济世这个人是真的很好用,如果他不是每次只要看到闻风清的名字,就立刻坐地涨价三倍以上、连带着闻玉白自己也多掏了不少腰包的话,他对这个人的评价应该会更高。 于是这一天,许济世同时收到了两封来自行驶列车的信件。 一封信件是来自死对头手下的猎犬,说是想请他帮忙做一个去斯凯立顿孤儿院检查的假通行证,另一封是来自自家不成气候的学生,死缠烂打要给自己开个财产证明、外加办个一看就是有钱人的□□,要确保能去孤儿院领孩子。 许济世来来回回把这封信放在一块儿对比着看,摸着下巴思忖了半天—— 寄信的地址是一样的,但是分开两封信写,这应该是怕被他看出来端倪,实则却是典型的欲盖弥彰。 而他们之所以不办同一种证件,原因也非常简单,孤儿院的领养条件苛刻,猎犬想要领养孩子,难度可能会更大。可领养这种大事,父母双方肯定都不想缺席,所以闻玉白也只能选择曲线救国,换一种身份和雪茸一起看孩子。 虽然他早就明显感觉出来这两人的关系不大正常,但一边逃命一边谈恋爱就算了,还要领养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一家三口一起逃命,这种事情未免也太过超前了。 许济世一边咋舌一边连连摇头,直到看到信封里两大块熠熠生辉的金币,审判的欲望立刻烟消云散—— 太好了,自己可真是多管闲事,像他们这么恩爱又优秀的年轻人,一起养个孩子是多么正常的事情! 他要祝他们永远年轻!永远热恋!! 90-100 第91章 白骨摇篮091 “阿嚏!”又一次,雪茸打了个喷嚏,紧接着耳根子发烫起来。 梅尔对此已经无动于衷了:“所以说让你平时少得罪人。” “不可能!得罪我的人都已经死了!谁还能说我坏话!”雪茸不满地嚷嚷道,“你快帮我看看,是不是惹了风寒了。” 梅尔瞥了他一眼,转头就去拿工具包:“你等着,风寒我诊断不了,倒是可以用针灸帮你把体内的寒气拔出来。” 雪茸立刻跳回到床铺,闭上眼睛直挺挺地躺尸:“谢谢你,梅尔,我的天使,不用了。我现在特别特别好,不需要劳您操心了。” 有了去程的经验,这一趟,众人除了耳朵遭点罪之外,再没有遇到什么意外。 只是莱安拿着家里人给的信,反反复复看,又想到了伊温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终于在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之前,看着捣鼓那一小块燃料的雪茸,问出了一直梗在他心口的,没有问出来的问题:“雪茸哥,你找燃料,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旅途的最开始,莱安就问过雪茸这个问题,那时候他给自己的答案是——“因为它值钱,而且有用。” 然而这一路下来,雪茸坑蒙拐骗连吃带拿,根本不缺钱,所以吸引他的,必然是所谓它的“有用”。 雪茸正在专心致志刮着燃料表面的粉末,没有搭理他,直到那一小块紫色固体在空气中散开、消失,末了还轻轻推开了他的手指,他才抬起头,看向莱安:“嗯?你说什么?” 莱安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鼓起勇气道:“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大概是没想到莱安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雪茸眨了眨眼睛,思考了片刻才答道:“哦,它是很有用的燃料,可以给很多机械提供无限的动能……” 莱安当然知道它是很有用的燃料,毕竟这玩意儿暂时的名字就叫“燃料”,他想问的当然也不是这个:“……我是说,你到底想用它做什么?” 第一次在莱安的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咄咄逼人,雪茸对这样的变化颇感兴趣,抬头研究了他的表情半天,这才慢悠悠地回答他:“差分机,我说了你能听懂吗?” 莱安愣在了原地——他在学校主修的方向是商学和管理学,完全没有接触过机械设计与动能的方面,对于这个术语,也自然是陌生的状态。 但不懂不代表不能有知情权,莱安又给自己一阵加油打气,这才道:“我不懂,但你可以讲给我听听。” 没想到这回这孩子打算刨根问底了,雪茸扬了扬眉,也没避讳:“不懂也很正常,因为这个东西,目前还没有人发明出来。” 莱安意外道:“啊?所以……” “没有人发明,就是等着我来发明。”雪茸说,“简单来说,这种机器可以使用有限差分法计算多项式函数的值。它能够彻底取代掉人类计算员,大大改进数字表的精确度,一旦面世,整个世界的运行方式都将因他发生巨大的改变。【注】” 莱安的数学并不差,但不知为何,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完全听不懂了:“就……只是个计算机器而已吗……?” “只是个计算器而已?”雪茸对他的措辞连连摇头,“你要知道,自从机械之心降临以来,大陆的工业水平迅速发展,无论是金融、航海、天文、军事……我们的一切生产生活,都离不开数据运算。” “现在,整个大陆依旧使用纸质的对数表进行函数计算,不仅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浪费了大量的时间,还非常容易出错。”雪茸说,“这可不是考试的一道数学题,错了只是扣掉你的分。一个错误的数据,可能会引发一场金融海啸,导致一艘船只沉没,代价都是相当惨重的,可偏偏人们还没有办法避免。”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很久之前就有厉害的前辈【注】设计出了这样一款机械,但因为对零件精度和能源供应的要求过大,这款机器一直一直停留在图纸的状态。”雪茸说,“我从最开始接触机械行业,就对这个机器很感兴趣了,很幸运的是,在机械学院读书的那几年,我和诺恩在学校的支持下成立了一个专题组,成功攻克掉了零件精度存在的问题,现在唯一悬而未决的,就是动能了。” “我们的小组几乎尝试过了市面上所有的能源,但无奈,机械本身太过庞大,正常的蒸汽动能根本没没有办法带动其运算。”雪茸说,“所以这个课题一度被搁置,差分机也重新变回那个‘不符合动力学原理’的不可能的机械。” 听到这里,莱安似乎有那么一点明白了,忍不住喃喃道:“但是……‘燃料’应该可以……” “对!没错!因为有一种东西已经成功了。”雪茸扬起嘴角,指了指头顶上方,“蒸汽飞艇。” “我在学校的时候就计算过,如果飞艇和传统的蒸汽机一样,采用煤炭作为主要燃料,哪怕供热系统的凝水回收率再低,产生的热能也不可能带动整个机械升天。”雪茸说,“所以那天,我特意去蒸汽飞艇的锅炉房里探了个究竟,结果就发现了这种从没见过的新型‘燃料’。” “实际上,不只是蒸汽飞艇和差分机,我怀疑整个机械时代的到来,都和这个东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雪茸又抬头望向天空正中央,那颗屹立不动的机械心脏。 不用他说,莱安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机械之心”很有可能也是因为燃料才悬浮在空中的。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过大胆,完全打破了主流的‘神力悬浮说’,是罪不可赦的无神论言论。 不过他们本就是死刑逃犯了……大概这就是罪多不压身,莱安甚至都已经感觉不到紧张恐惧了。 “不过,我现在急于发掘燃料的本质,也不是为了探索机械之心的真面目。”雪茸说,“就我们现在的处境而已,当务之急呢,还是要有能自保的实力,实不相瞒,如果差分机制成了,我手里一堆暂停的项目就又能推动了,比如我和军火商们联合设计制作的高精度航海战舰、航空轰炸机,还有我和老同学们一起做的武装蒸汽艇也能启动了……到时候,别说飞上机械之心去一探究竟,重新建立个属于我自己的政权都不在话下。” 听到这人如此平静地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莱安自以为接受度提高了许多的心脏还是骤然开裂了,唯独梅尔在一旁无语凝噎。 这人说的话倒是不假,但他也不想被迫回忆起这背后的不堪了——所以说雪茸这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力一流,上文提到的所谓军火商、企业家、老同学,可都被他一张嘴忽悠惨了。 当初雪茸给人画大饼的时候提都没提差分机还没面世的事儿,只一通演讲把这群有钱的人精儿都拉来做赞助,东西打造完了、把人家底子掏空了,才告诉人家:“哦,现在我们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没有解决,所以机械现在还没办法投入运行呢!” 这个世界上凭空出现那么多一夜亏空的富人和无法运行的机械,这只兔子得负全部责任! 雪茸和梅尔搬过无数次家,都是因为怕这些债主找上门来,但也不得不说这家伙确实有点本事,哪怕对方急得要抡斧子砍人同归于尽了,被他三两句这么一哄,就重新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希望、又坚信差分机的时代即将到来了。 所以,他这么着急找燃料,其实也是怕要债的跟他索命吧。眼看着莱安小兄弟也被忽悠得目光坚定、踌躇满志,梅尔无奈地心想——老天爷啊,快来个人把这祸害直接收了吧! 祸害本人刚一说完话,就又“阿嚏”了一声,正巧对上了梅尔投过来的白眼儿,立刻跟抓住对方现行一般跳起来:“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原来骂我的人就是你!” 梅尔盯着他看了半晌,没说一句话,只是一个转头找针的功夫,就瞬间把雪茸的嘴成功闭上了。 “没事,算了,我的梅尔小天使。”雪茸大跨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是我的问题,是我得罪的人太多了,我反思,请你不要制裁我。” 雪茸决定好好反思、重新做人的第三天,悠哉悠哉的蒸汽火车终于把他们送到了站,他要的□□,也早就被邮鸽提前送到了站点。 斯凯立顿孤儿院位于大陆西南侧的伯恩郡,这里的土地出了名的贫瘠低产,气候也过分干燥不宜居住,因此人口非常的稀少,整体看上去一片荒凉。 一行人在火车站点乘坐上了前往的斯凯立顿孤儿院的马车,坐到车上他们才知道,原来这孤儿院,还将在这荒凉地上最荒凉的一片山地之上。 ——从地理因素来说,确实非常适合闹鬼。 “我不行了……我一想到那个地方,我就害怕得想吐。”前往孤儿院的路上,沙维亚第无数次勇气罢工,瘫倒在座位上虚脱地喘着气,“莱安,我现在明白你恐高的感受了……这种刻进骨髓里的东西,是一辈子也克服不了的……” 莱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连连叹气,这不叹气还好,一叹气,沙维亚就更心慌了,恨不得直接跳车抱头鼠窜。 雪茸知道这人根本跑不掉,便不痛不痒地安慰了几句,便转而去看着眼前的荒凉景色来—— 在此之前,他对这里“土地贫瘠”仅仅只有一个粗略的概念,直到他看到车外那大片大片寸草不生的白,这才感觉到了惊奇:“师傅,这地上是盐巴吗?怎么这么白?” 马车师傅回答道:“不是盐巴。一会儿你下车摸一摸就知道了,这些都是白色的岩石。” “岩石?”沙维亚一听,打了个冷颤,“好可怕,怎么看起来像死人骨头……” 莱安安慰道:“也没有那么夸张吧,是你对这个地方偏见太大了。” 满地的岩石比盐巴还要糟糕,不仅种不了粮食,连修路、打地基都很成问题。听他这么一说,感觉拉车的马蹄子都在一个劲儿地打滑了。 马车师傅:“也就孤儿院那片的山头邪性,还能长出草木来,不然除非机械之心开了眼,否则就算金种子埋下去也发不了芽啊!” 师傅提到的那片山头就在前方不远处,不算高的一片小坡,相当突兀地覆了一层树林,在这一片骨白之中郁郁葱葱,看起来像是秃顶的脑门上仅剩的一丛头发,也像是白骨之上覆着的唯一一块皮肉。 这种诡异的地形确实不适合生存生活,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几乎没有什么人影的鬼城,要不是不远处还有个始终跟他们同方向行驶的马车,就连雪茸都觉得有些瘆得慌了。 “只能送你们到山脚下,上面不让进咯。”车夫说,“多嘴提一句哈,早去早回,那地方晚上闹鬼,可不是开玩笑的。” 当地人认证过的灵异事件,更能让雪茸兴奋不已。 马车停下来的功夫,雪茸便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一回头,那个跟自己几乎并驾齐驱的马车,也紧随其后停在那幽深静谧的山脚之下。如果没记错的话,这车从车站开始,就跟了他们一路了。 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会大老远来这个地方。雪茸不禁一阵提防——不会是来捉拿自己的猎犬吧? 闻玉白不在身边,他的嚣张气焰都收敛了几分。下车的时候小心翼翼,几乎已经做好了随时转身跑路的打算。 直到对方的马车停稳,车上人迈着长腿走下来,满脸无语地看向他们,雪茸才差点儿直接骂出声来—— “闻玉白??怎么又是你啊???” 第92章 白骨摇篮092 说实话,在坐上火车和闻玉白分道扬镳的几天里,雪茸偶尔也会想念一下那只松软可靠的萨摩耶,毕竟那家伙是他为所欲为的底气,没了这个超强战斗力的支持,雪茸这几日都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好不委屈。 但这并不能抹杀掉雪茸再次遇到他时,内心掀起的巨大崩溃——该死的,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前脚刚说完债已两清互不亏欠,后脚就追上来,简直就是杀人诛心,丧尽天良!! 脑袋短暂罢工了几秒之后,雪茸以电光石火风驰电掣之势立刻回头,转身就要往马车上钻。 可还没等他招呼上同伴,一双手就牢牢抓住了他的领子,将他提到半空中来。 颇有些戏谑的声音从脑后传来:“跑什么?” 跑什么?你说跑什么??雪茸挣扎着在半空蹬起腿来,见逃脱无望,便只能痛心疾首地谴责道:“人家下棋都知道多让几步,你倒好,转头还没走散呢就扑过来咬我,你这个不讲武德的,还是人吗你??” 闻玉白把他提在手上,嗤笑起来:“我一萨摩耶,还讲什么武德?” 雪茸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轻轻松松就落到了他的手里,越想越崩溃,只能仰着头哀嚎道:“我不服!有本事你让我先跑五公里!!” 闻玉白把他提到自己的面前,对着他的表情观赏良久,又顺手挡住了他同伴来自各个方位的、构不成威胁的袭击,这才心满意足地把人放回到了地上:“别想太多,不是抓你来的。” “嗯?”雪茸一下子就不闹了,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这才旁敲侧击道,“怎么,闻长官的生活太空虚,想领养个孩子给自己的人生增添色彩吗?” 闻玉白已经对他的调侃产生免疫,直接面无表情地无视掉了:“公事。” 雪茸不说话,盯着他看了良久,他的忽悠劲儿又上来了。 “哦,这样啊。不过闻长官你可能不知道吧,现在想进福利院可不容易呢,靠着您那工薪阶层的薪水,怕是连这里的入场券都拿不到哦。”雪茸环抱起胳膊,斜眼看他,“不过呢,要是你可以保证不伤害我,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允许你以我家属的身份跟我一起进去,到时候咱们再各忙各的也……” “不好意思,我方便着呢。”话还没说完,闻玉白便转过身,两指夹着张证件朝身后的他晃了晃,“您管好自己就成。” 看着闻玉白手中的证件,雪茸石化一般愣在原地,好久才反应过来——他大爷的,连自己都得□□才能进去的地方,他凭什么轻轻松松就能出入,难道他还是个隐形的富二代?? 一时半会没能找到稳住闻玉白的办法,雪茸颇感焦虑,但来都来了,总不能因为一只萨摩耶无功而返。 看着闻玉白离去身影,雪茸在身后咬牙切齿了半天,等彻底跟他拉开距离,才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朝山上走去。 身后,默默观察形势许久,最终也没能彻底看懂的沙维亚,用胳膊肘戳了戳一旁的梅尔:“啥情况这是,这闻长官怎么又追上来了?” 他联想到了这两人之前在汤恩村的种种互动,忽然顿悟似的倒吸了一口气,道:“他俩,不会是在偷偷谈恋爱吧!” 换作平时,梅尔早一个白眼甩过去走人了,但这一回他思考了许久,才颇有些沉重道:“……谁知道呢。” 马车车夫说得没错,身后的伯恩郡放眼望去就是茫茫的一片,那地上白花花、看似盐巴的,其实都是坚硬质地的岩石。寸草不生的结构使得周遭一片荒凉,偶尔一阵风刮过,便是昏天黑地的飞沙走石。 此时他们面前这座长满了植被的小山叫作弗莱士山,山顶上隐约能看见一栋被树木半掩着的建筑,就是大名鼎鼎的斯凯立顿孤儿院。 爬过这平缓的山坡到顶便是目的地,可偏偏这山周围的一整圈都被围起了高墙,墙上还竖起了一层缠满了倒刺的铁丝网,唯一能进出的入口处还设置了一道厚厚的大铁门。 虽然其他的福利院害怕孩子走丢,或是怕外来人士图谋不轨,也会有一定的防护措施,但眼前这片山区的防护显然有些夸张了——雪茸上次看到这么森严的守卫,还是关犯人用的监狱。 难免叫人想入非非。 “看起来像是个抠搜的臭地主怕外人进来偷砍他的树!”莱安义愤填膺地骂完之后,才想起身边还有个富二代莱安,这才赶忙解释道,“哦!没有说你家是臭地主都是意思。” “没事。”莱安有些无奈地笑道,“我家是从商的,不圈地。” 从下车的那一刻起,沙维亚的紧张到达了巅峰。和莱安一紧张就说不出话正好相反,他一绷起神经来,话就跟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的,一秒都停不下来—— “我的上帝我的老天我的机械之心!你们知道吗?斯凯立顿之前其实不是建在伯恩郡的,据说在迁址之前,这家孤儿院都还一切正常,可自从那个魔鬼老院长上任之后,就连夜带着全院的孩子搬到这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邪门儿地来了,别说上门领孩子的富人了,就连花钱聘请的护工都不愿意过来。谁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坏事?老天爷!我想都不敢想!!” “教会会定期派人去每个福利院督导检查,还经常在福利院挑选快要成年的‘神选之子’送上机械之心,对我们来说,能得到一个修缮机械之心的神职是多大的荣誉啊!每次有同伴被选上我们都替他高兴、也希望他能把我们的名字带上机械之心、近距离接受神的福泽——可这破地方呢?不仅从来没有出现过哪怕一个神子,反而还经常丢孩子,甚至把教会委派的人吓得都不敢去了!你猜怎么着??” 莱安赶紧配合地当起捧哏:“怎么着?” 沙维亚痛心疾首地一拍手,被吓得泪腺又要失控了:“这里养了怪物!到底是谁会把孩子和这种东西关在一起,我的上帝啊!” 先前就听沙维亚提到过“怪物”,雪茸一直很好奇,于是开口问道:“什么怪物?有多吓人??” “不知道!我都是听说的。”沙维亚道,“但传闻应该不假,好多去过的人都说看见了,听说长得很吓人,而且不止一个,经常半夜在院子里晃荡,之前有胆小的迎面撞上,当场就直接吓得失心疯了!” 传说异闻总是这样重氛围、轻细节,对于探究欲旺盛的雪茸来说,实在是不够过瘾。他想了想自己看到过最恶心的“怪物”,应该就是教堂里那些面上长毛、身形佝偻的猎犬了——萨摩耶不算。 于是他轻笑道:“不应该啊,教会的那些人天天跟‘怪物’打交道,还能被这种东西吓晕?” 沙维亚也说不清楚,只能道:“那就说明,这里的怪物比猎犬吓人一百倍!” 话这么说着,即便是沙维亚极力放慢脚步拖延时间,一行人还是缓步来到了斯凯立顿孤儿院的门口。 噩梦迟早是要做的,还是早做早超生吧。 虽然是迁址后新建的孤儿院,但因为常年风沙侵蚀,那拱门上的牌匾也已经斑驳不堪了。 和周围的铁丝网交相辉映的,是孤儿院高耸紧闭的大门,大门和四周的墙一样密不透风,高高围成一圈,像是一个巨大的笼子,将整座山头、福利院里的孩子们和那些怪物一同变成无处可逃的困兽。 更叫人觉得心慌的是,大门口的这条路也早已被风沙掩盖得非常模糊了,除了方才闻玉白留下的脚印之外,看上去很久很久没有人从正门进出了。 还没推开门,就有一种被巨石压住心口的强烈窒息感。但越是诡异的气氛,越叫雪茸一阵兴奋。他理了理高定西装的领口,挺了挺腰板,全身立刻镀上一层贵族阶级闪闪发光的气质。 有时候,莱安觉得这家伙比自己看上去更像是个豪门少爷,不管是长相、气质,还是那与生俱来的自信,总给人带来一种很有钱、很靠谱的感觉。 “咚咚咚。”雪茸拿起铁门上的铁环,敲了三声。 “吱呀”一声,徐徐推开的不是那扇大铁门,而是铁门旁的一个小窗——那是一处很隐蔽的门卫室,阴恻恻的,几乎完全不透光。 “又是谁啊?”一个相当不耐烦的声音从窗子里传来。 说话的,大概是个女人,她的全身用黑色的麻衣布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淹没在漆黑的房间里,只露出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 莱安慌忙开口道:“您好,我们是……”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来?”女人的脾气相当不好,非常烦躁地打断了他,“该死的,最讨厌你们这些人!!” 紧随而后,小屋里就传来了两声激烈的犬吠,把雪茸的敏感神经吓得差点儿直接窜上了天。 他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两步,女人这才斜眼睨向满脸惊恐的他:“这么怕狗,不是教会派来的人?” “不是,我们……” 莱安的话还没说完,又被女人无情打断了:“哦?刚刚那个猎犬跟你们不是一伙的?” 这回,所有人都坚定地摇起头,女人眼里的强烈抵触才慢慢退下去,上下扫视了他们一眼,冷冰冰问道:“来干嘛?” 雪茸这才清了清嗓子,从上衣口袋拿出那张金灿灿的□□,面上露出了完全找不到破绽的笑容:“创业多年,一直没有时间经营属于自己的家庭,现在小有资产,想领养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女人敲了敲桌子,示意他把证件递进来,同时也不忘上下打量着他:“那么多福利院,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好像知道自己待的地方很有问题,莱安在一旁盯着那张□□,紧张得心脏突突乱跳。 雪茸到始终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单手撑到窗台边,朝里探着身子:“不是只来这里,每个福利院我都会去看看的,领养孩子不是小事,总得认真挑选吧。” 女人灰蒙蒙的眼珠子里划过一丝厌恶,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冷冰冰道:“看不上就快点走人。” 雪茸轻嗤了一声,故意跟她作对一般:“放心,我会在这里待够至少一个星期的。” 女人上下看了他一眼,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 “你最好能。” 第93章 白骨摇篮093 越是诡异,越是这样几乎贴上脸的挑衅,越能激起雪茸的胜负欲和好奇心,他迫不及待地望着那扇紧锁的门,眼中尽是对门后世界的无比期待。 咔嚓一声,雪茸听到门卫室里传来铁笼打开的声音,紧接着,两只猎犬争先恐后地冲了出去,听声音,应该是跑向园区深处去了。 一直等猎犬的声音走远,女人才慢悠悠地回到窗前,冷冰冰的眼神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已经通知院长了,一会会来亲自接见你。” 说完便“嘭”地一声关上了窗户,再也不搭理他们了。 还要等院长来接,雪茸望着面前紧闭的大门,颇有些不爽——先自己一步的闻玉白早就进去了,怎么流程到自己这里就变得这么复杂?那家伙到底有什么背景?? 而另一边,沙维亚又开始焦虑地一边来回踱着步,一边窸窸窣窣地念叨着:“糟糕,又要见到那个院长了,这两年好不容易做噩梦梦到他的次数减少了,结果兜兜转转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莱安虽然也紧张得不得了,但还是鼓起勇气安慰他道:“也许是你小时候把他想得太可怕了,这一次能彻底了了你的心结呢。” 沙维亚焦虑地摇摇头,眼里泛着泪花,听不进去半点安慰。 可能整座山比他们想象中的大,也可能院长正忙,一群人在门外等了好半天。 其间,雪茸隐约听见门内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他以为总算有人来给他们开门了,可没想到哨响声后,又是漫长的等待。 他们一直等,等到沙维亚绕圈都走出刻板行为、快把脚底那块白岩石磨抛光了,眼前这扇门才轰隆一声,缓缓打开。 直到门打开的前一秒,沙维亚还在嘀嘀咕咕念叨着那老头长得有多吓人,眼神有多阴森,莱安怕他的话被对方听见,都要直接上手捂住他的嘴了,看见门内迎接过来的人时,两个人又不约而同愣在了原地。 门对面亲自接见他们的,并不是沙维亚口中那个高高瘦瘦、蓄着山羊胡子、眼神阴得都能闻见霉味儿的老头,而是一个三十岁上下,打扮庄重、气质温婉知性的女性。 看起来非常地舒服——如果她手里没有牵着两条阴恻恻的猎犬的话。 院长朝他们行礼:“您好,我是斯凯立顿孤儿院的院长,莎伦·帕特里克。” 雪茸先是瞥了一眼她身后的两条猎犬,确认那两个丑东西没有对他产生敌意,这才面带微笑地伸出手:“我叫布莱克·狄更斯,是一名企业家,近期有计划想要领养一个孩子,所以特意来贵院了解一下情况。” 说完,还指了指两条狗:“不好意思,我对狗毛有点儿过敏,能不能……” 听到这里,莎伦赶忙一边把猎犬往身后拉,一边道歉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一会让它们俩尽可能保持人形,不知道会不会好一些……” 这么明显的暗示,是没听懂还是装听不懂?为什么不能直接把它们带走?雪茸假模假样捂住口鼻,心中泛起嘀咕。 雪茸对低等的猎犬抱有生理性的排斥,主要它们不像闻玉白那样有着一张赏心悦目的皮囊,即便是保持所谓的“人形”,也是一副目光呆滞、身形猥琐、体态扭曲的怪异模样。 看着就叫人恶心。 随着莎伦轻声的命令,两只狗的面部和脊椎开始扭曲变化,眼看着那俩狗逐渐变成他最反胃的模样,雪茸赶忙制止道:“算了,我过敏治好了,你让他们变回来吧,我现在有点恐人。” 颠来倒去折腾了一番,两只狗的体力也被消耗了大半,张着嘴吐着舌头趴在莎伦的脚边。沙维亚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问道:“请问,原先的老院长……?” “如果您说的是马丁·帕特里克先生,那是我的父亲。”莎伦礼貌地微笑道,“他年事已高,没有精力主持院里的事情,所以都全权交给我来管理了,如果您有什么需求的话,我可以替您向他转达,也可以安排你们会见。” 沙维亚连连摇头:“不用不用!!” 听到他的童年阴影已经退休,沙维亚的紧张终于缓解了下去——和门卫室里的那个怪女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莎伦院长显然是个很有修养与内涵的人,她如沐春风的气质,也让沙维亚短暂地选择性遗忘掉了那段惊悚的回忆。 “麦琪已经跟我说了,你们是想要来收养孩子的。”莎伦说,“虽然最终结果还未确定,但您愿意考虑我们斯凯立顿孤儿院,这就是我们最大的荣幸,我代表院方和所有孩子们,向诸位的到来表达由衷的感谢与热烈的欢迎。” 客气话一套一套的,虽然官方,但总比那个麦琪说话好听多了。雪茸也跟她官方地客套了几句,接着便迫不及待想要进去一探究竟了。 “轰隆隆——”沉重的大门从两侧推开,这座被严格密封的小山丘终于为他们敞开了通路。 和沙维亚描绘的恐怖场景不同,小山坡上虽然植被繁茂,但其实并不阴森。那照在外面白土地上恹恹的日光,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滤筛,变得柔和又晴朗,叫人心情都舒畅了几分。 但经历了汤恩村那一役后,他们再不会被所谓良好的环境所蒙骗了,与其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不如相信当地车夫口中的警告与传说。 雪茸微微蹙起眉,看看面前一片鸟语花香,又回过头,看到身后的大门外荒凉的白岩地,有意无意点道:“真的很神奇,整个伯恩镇好像只有这座山头上有树,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自然奇观了。” “是啊。”莎伦笑道,“也许可爱的孩子们才是滋长土地最好的养料吧。” 一旁的沙维亚又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寒颤——不敢想太多,但是又不敢不想太多。 正值午后,树林里阳光正好,很适合出来晒晒太阳,但放眼望去却没有一个人,整个林中除了鸟鸣之外一片寂静。 雪茸依旧直白地提出疑惑:“树林里一个人都没有,是平时不让他们出来玩吗?” 面对雪茸的疑问,莎伦院长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对,虽然弗莱士山并不大,但孩子们乱跑的话也会很危险,所以不会让他们来山里玩的。”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雪茸往路两旁望去——两边的树木明明都有经过精心的修剪,还安装防止小孩子跌落的安全网,连带刺的花藤都种到了孩子碰不到的地方,丛林中,也有一条条孩子们的脚步踩出来的野路。 不仅如此,不远处的石头上正躺着一只红色的皮球,甚至一旁修剪的一半的树下,还堆着一堆枝叶、放着园艺的工具……不仅仅是孩子,还有这里的工作人员,明明到处都有人存在过的影子,偏偏就是看不到一个活人。 看上去,就像是在这阳光灿烂的某一刻,正常活动的人们突然集体蒸发掉了一般。 刻意没有回答“工作人员”的去向。雪茸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只又一次扫视了一圈—— 年轻客气的院长、空无一人的林间,一切静得可怕。 阴沉苍老的院长、无处不在的窥视,四处恶意鼎沸。 稍早前,只身进入斯凯利顿孤儿院的闻玉白,见到的却是这样一番场景。 推开门迎接他的,是个又高又瘦、蓄着雪白山羊胡的老头,他身形佝偻,眼窝又黑又深,看人的眼神阴恻恻的,叫闻玉白感觉到一阵不舒服。 老头名叫马丁·帕特里克,自称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出现在闻玉白的面前时,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只有些斑秃的丑陋猎犬。 见到闻玉白,那两只猎犬有些紧张地背过耳朵,低着脑袋瑟瑟发抖,而闻玉白也只是冷冷扫了他们一眼,目光中完全没有看同类该有的温度。 而马丁院长对他的态度也同样冰冷:“教会一天天可真是闲得很。” 来之前的路上,闻玉白写信让长生给自己调阅了不少资料,对整个情况已经做了深入了解,即便是假身份也能盘出个以假乱真来:“这次来,一方面是例行检查,一方面是来调查近期发生的儿童失踪案——这已经不是第一起失踪案了,希望可以得到贵院的重视。” 就长生寄来的资料来看,儿童失踪案似乎已经成了这里一项持续已久的“传统”。每年教会进行例行检查时,都会发现有孩子莫名消失,孤儿院从不主动上报相关失踪案件,一问便是孩子提前打好了招呼自主出走,他们管不了也找不着,无数猎犬曾经来此搜寻,结果也都石沉大海。 闻风清在得知闻玉白此行的目的地之后,便立刻要求他解决掉这次的案件——他可不会放过每一次提升自己地位和名声的机会。 更何况,孤儿院大量孩子莫名失踪,难免让人联想到了埃城的妓女囚禁案,而诺恩提供的线索也明确指出,这块幽火手表的火焰就来自这家孤儿院,所以,或许找出孩子失踪的真相,埃城案件的真凶便也能水落石出了。 马丁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而是阴恻恻地盯着他,像是在谴责他们的无能:“你们向来只会谴责,从来没有帮忙找到过哪怕一个孩子。” 闻玉白盯着他的眸子直视了片刻,并没有被他的激将法惹恼,只平静道:“有时间请代我调阅一下相关档案。” “自便。”马丁转过身,冷漠地走到他身前,“院里的老师们都很忙,没有时间陪你玩大侦探的游戏。” 看样子自己相当不受欢迎和重视,但这并无所谓。闻玉白毫不介怀地跟在他的身后,转身进了院门。 大门打开时,嘈杂和喧嚷便迫不及待地扑面而来。这并非正常学校里时常听到的孩子的嬉闹和欢笑,更多的是叫人头皮发麻的怪叫嘶吼、和刺耳恐怖的尖啸哭嚎。 闻玉白只是轻轻抬抬眼,望着那影影绰绰的山林间的怪异景象—— 树丛中、小路旁,到处都是和那门卫一样,身上披着黑色麻布衣、只留出一双眼睛的人。 看他们的身形不像是孩子,更像是些成年的大人。他们有的站在花藤边,极其缓慢地动作着,应该是在修理藤条上的刺,有的则一边拿着剪刀在路旁修剪树枝,一边发出鸟鸣般的怪叫,还有的乱七八糟叠在路边,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只听到有撕心裂肺的哭嚎,也有丧心病狂地大笑…… 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忙碌着,直到看到跟在马丁院长身边的闻玉白,一瞬间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刷刷地盯向他。 尽管所有人的面部都被牢牢遮盖,但仅仅只是露出那一双双眼睛,闻玉白便能感知到他们对自己那突如其来的强烈恶意。 这是干什么?闻玉白蹙起眉,平静冷淡地扫视过每一双怒视他的眼睛。 换作平时,闻玉白只会感觉到反感与排斥,甚至还要抱怨一句他大爷的工作可真烦人。 但或许是跟那猎奇兔子待久了,脑子也被传染得有些不正常,面对眼前这一系列莫名其妙的场景,他一反常态地扬了扬嘴角。 居然感觉有点儿意思。 第94章 白骨摇篮094 虽然对眼前这怪异的场景颇有些兴趣,但闻玉白到底不是雪茸,并没有没事找事的坏习惯。 于是,他就这样沉默地跟在院长身后,在一众愤怒的、仇视的、恐惧的目光之中缓缓穿过树林,慢慢往山顶走去。 和他预料到的一样,这些家伙并没有胆子冲上来挑衅他,闻玉白成功地省了个麻烦,他们也幸运地给自己留了一命。 一路上,除了阴着个脸给自己带路的院长,没有一个人给自己介绍院里的基本情况,闻玉白也不恼,就这么春游一般、悠哉悠哉跟在老头身旁往山顶攀爬。 这里的山比汤恩村的温柔太多,没有十分陡峭、艰险的地形,走起来也并不累人。 很快,他们便来到了一个小山的山顶,也终于看清了这座孤儿院的真身——这是一幢不算太大的哥特风格建筑,从墙外斑驳的痕迹来看,应该已经颇有些年头了。 古堡的外墙是长满了藤蔓和苔藓,仿佛是一根根时间的裂纹,在岁月长河中攀爬生长。而侧方两座尖尖的塔楼上,鹰眼般的窗户凝视着面前的这片山林,像是忠贞的守卫者,又像是狡诈的看门人。 古堡前是一片人工花园,有孩子们游玩的游乐设施,也有精心修剪过的花圃和灌木。 墙内外完全不同的世界,让闻玉白想到了长生平时爱玩的生态缸——在空无一物的鱼缸里放上营养土、铺上青苔和微缩假山,再放一些不同种类的昆虫、动物等等,便人工制作出了一捧勉强可以维持内部循环的微小生态系统。 缸内的生物以为这一捧泥土便是全世界,这里的孩子们大抵也是如此。 正朝着那古堡走去,马丁院长忽然冷冰冰发问道:“待几天?” 闻玉白收回了四处环顾的视线,平静道:“肯定不止一天,总得拿出点帮忙的诚意来。” 言外之意就是让他直接给自己安排住宿。 马丁不耐烦地皱起眉,径直带他走进那座古堡,一进门,人的气味便乘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偌大的城堡里,人的气味其实并不多。大概只有七八个小孩和两三个大人。 古堡的主楼有四层高,一楼的主厅原本应当是个做礼拜用的小圣坛,但圣坛内的讲道坛、祭坛、雕塑都已经被彻底拆除,看上去已经彻底改造成一间教室了。 闻玉白从教室旁经过时,几个孩子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和门外的那些人一样,似乎也带着不小的恶意,甚至有孩子直接朝他脚下扔了一块积木玩具。 闻玉白没有搭理,抬起脚从玩具上跨了过去,便跟着院长径直走上楼。 古堡的最上面一层,是孩子们和工作人员的宿舍,陈旧的地板随着脚步踏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让本就幽长的走廊显得更加幽深起来。 走廊两侧的房间并不少,七个孩子算上工作人员,应当也绰绰有余。但院长却没在这层做半点儿停留,带他来到走廊尽头处,一个右转,闻玉白才发现,楼梯上居然还连接着一个小小的阁楼。 院长踏着木楼梯缓缓来到阁楼前,“吱呀”一声,门锁破损的老门应声开启,陈年久酿的灰尘扑面而来。 看着闻玉白嫌弃的表情,马丁木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冷笑来:“没有多余的房间了,住不下去就早点走。” 闻玉白却很快收拾好表情,拍拍手:“无所谓,你们这儿的清洁工具在哪,我……” 话音未落的工夫,山林间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响亮的哨声。方才还在冷笑的马丁突然皱起眉来,接着完全无视掉了话还没说完的闻玉白,转过身,扭头便下楼去了。 看他诚心想丢下自己,闻玉白自然也不可能没脸没皮地再跟过去。他便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工具间,拿来一整桶清洁用具——呵,不就是打扫个卫生的事么。 ……这群人可真特么够恶心的! 稍晚后的现在。 一群人跟着莎伦院长走来到古堡前的花园中,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其乐融融。 莎伦院长问道:“这一趟来,各位是怎么安排行程的呢?住宿什么的方便吗?” 这正是雪茸关心的:“实不相瞒,我们打算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毕竟领养孩子的事情马虎不得,我想和孩子们相处相处,多了解了解他们的性格,只有共同生活过,我才敢放心地作出选择……希望不要给你们带来太多麻烦。” “不会不会,这是对孩子们负责的行为,我们非常欢迎。”莎伦立刻道,“我们这边还有不少空房间,那边先给各位安排打扫一下,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把行李交给我们来送上去,收拾房间的这段时间,我可以带你们去教室里见见孩子。” 经过汤恩村那一场山呼海啸的洗礼,现在整个队伍最值钱的东西,就只有雪茸的宝贝手杖,和他们死命护着的一点燃料了。前者雪茸寸步不离手,后者则一直揣在OO的背带裤口袋里,都安全得不得了。 再加上雪茸真的很想见见除了莎伦以外的其他活人,便立刻答应了下来。 莎伦再次礼节性地报以微笑,接着有些犹豫地开口道:“冒昧地问一下,先生您对即将收养的孩子,有什么大概的要求吗……或者说,您是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雪茸根本没想过要孩子,但这不妨碍他很迅速地信口胡诌:“男孩女孩都可以,听话一点不闹腾的就行。” 莎伦停顿了半晌,接着点头:“……好的。” 一靠近古堡,一阵阴嗖嗖的冷风便叫众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冷颤。雪茸听到里面一阵闹哄哄的,他这才松了口气——看样子这里的小孩并没有人间蒸发。 ……居然并没有人间蒸发,并没有发生灵异事件!满肚子的猎奇心落了空,又一阵深深的遗憾漫上心头。 古堡一楼是个废弃圣堂改造而来的小教室,虽然结构还保留如初,但内部一切关于机械之心、礼拜、祭祀的东西都已经被拆除、遮盖、涂改,现在处处可见的是孩子们堆放书籍、玩具,还有老师上课使用的教具。 这让雪茸这个坚定的无神论者生出了几分好感——难得这年头还有这么清醒的家伙。 一串欣喜的笑声顺着在偌大的空间里蹦跳地砸来,接着,侧门内迎来一位二十出头的男青年,紧随其后的,还有门后挤出来的一串小脑袋。 男青年弯起眼睛,挨个儿抚摸了一把孩子们的脑袋,这时所有人都注意到,男青年的右手没有大拇指。 见到门口的客人,青年有些窘迫地把手收了回去:“……您好!我是孩子们班的生活老师,你们可以叫我安迪!” 雪茸点点头,很快,那群小孩一拥而上,把一行人团团围在了中间—— “叔叔!!叔叔!!”“你们好呀!!辛苦啦,我给你们捶捶背!”“我要给你们表演唱歌!!”“我我我!我会跳舞!!” 和普通小孩发自内心的淳朴开朗不同,这群小孩一拥而上的劲头,有一种拼命表演的架势,像是在抓紧一切机会表现自己一般,看上去实在有些做作。 所有人对此都颇有些不适,唯独紧张了一路的沙维亚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对他们说:“他们没有恶意,就是太想要被领养了,孤儿院的小孩基本都这样……还有些拉不下脸、不爱表现的,就会像我这样,可能一直到成年都不会被人领走……” 原来只是想被努力看到吗?莱安有些难过起来,伸手挨个儿从低到高摸了摸孩子们的头,最后不知有意无意,也轻轻抚摸起沙维亚的头顶。 沙维亚愣了一下,条件反射想要躲过去,但又顿了顿,便低下脑袋随他去了。 眼下,小孩子们的脸上都被过度夸张的喜悦与快乐填充,根本看不出他们的情绪是否发自内心,但只是多看了几眼,大家便都发现了一丝端倪—— 这七八个小孩子虽然性格活泼好动,但其实并不健康,有的脸色蜡黄身形清瘦,有的走路有些轻微的跛脚,还有一个小孩的右眼瞳孔似乎不会变焦,根据反应来看,右眼可能完全没有视力。 他们的毛病都比较隐晦,不仔细看可能根本看不出来,院长和老师也只字不提,似乎也是想竭力隐瞒什么。 莱安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沙维亚,沙维亚也摇摇头——他以前所在的孤儿院并没有这样的情况。 不会是老师偷偷虐待孩子,把他们打坏了吧? 似乎也是怕他们看多了发现端倪,没一会,莎伦院长便提出要带客人们先回房间休息。 看着眼前来去匆匆的客人,孩子们被安迪拦在楼下不能跟上去,便只能一个劲探出脑袋,似乎还想再努力争取一番。 与此同时,宿舍楼顶层的阁楼里,闻玉白终于里里外外将房间翻新了一遍,虽然那“死味”的源头还没找到,但他现在只想休息一下。 他从阁楼的窗户往下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楼下那群披着黑布长衣的怪人们都不见了踪影,世界像是骤然化为真空,静得可怕。 远望山脚,厚重的高墙连着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在骨白色的大地上圈出一个偌大的生态缸来。 甚至连生态缸都是透明玻璃制品,还能接触到外界的声音和视线,而斯凯立顿孤儿院的四周却架起了高高的铁丝网,企图在努力排斥一切企图靠近内部的人。 想到这里,闻玉白便释怀了——遭人讨厌的肯定不是自己,他们平等地讨厌所有外来的人。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知道那兔子要来了,不知道他被人横眉冷对、甚至都捞不到房间睡,会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他推开门,走下阁楼,便看见一群人正被鞍前马后地伺候着—— “先生们,房间已经为各位打扫干净了,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跟我们说。” 闻玉白眼睁睁看着一个女人从兔子手里接过行李箱,眼睁睁看着她推开一扇崭新完整的房门,眼睁睁看着一间敞亮明朗的屋子被摆到他们的面前,眼睁睁看着雪茸疑惑地回过头,对上他的目光。 这一刻,闻玉白心中那好不容易生出的释怀,又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了—— 凭什么??? 第95章 白骨摇篮095 和闻玉白对视的时候,雪茸隐约能感受到对方淡淡的破防。 但他不清楚对方在破防什么,便一直用真诚又好奇的眼神看向他,这样一看,闻玉白身上那股子怨气似乎就更重了。 感觉到了两人的眼神交流,莎伦院长小心开口问雪茸:“你们认识?” 雪茸毫不犹豫地答道:“不认识。” 接着又明目张胆抬起头,用闻玉白刚好能听见的声音答道:“就是没见过脸上戴笼子的人,感觉有些新奇而已。” 看到闻玉白肉眼可见垮下去的表情,雪茸瞬间爽到,也不给他一点儿报复回来的机会,立刻头也不回地钻进房间里了。见他们回房,莎伦打了个招呼,便带着两位清洁工离开了。 关上房门后,门外强烈的恶意却迟迟没有消散,莱安打了个冷颤,小心翼翼问道:“闻先生他……今晚不会过来把我们杀了吧……” 梅尔在一旁慢悠悠地打开一盒鱼罐头,看热闹不嫌事大道:“杀也只会杀他一个,剩下的人正好散伙,各回各家,好得不得了。” 雪茸便假装听不懂一般乐呵道:“好荣幸,看来团队确实不能没我这个主心骨!” 上帝杀不死不要脸的混蛋,所以雪茸才能一次次死里逃生。众人对此也早已经习惯了。 和在外见到的所有设施一样,他们的房间也是干净整洁。看样子是特意为他们找了一套四人间,虽然设施简单、面积也不算大,但住着倒是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雪茸问沙维亚:“你们以前也是这个条件?” 或许是因为没有出现想象中的那些过分恐怖的景象,回到房间之后,沙维亚明显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他眨眨眼:“比这里要好一些,但也差不多,规模小些的孤儿院都是这种配置,没有传说中那么吓人。” 雪茸看着面前阳光普照的床铺和桌面,舒服地眯了眯眼——别的不说,这房间的环境还是真挺不错的。 此时,闻玉白站在那完全背阴、漆黑一片的阁楼门前,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刚刚他明明差一点就能说服自己了,偏偏兔子又跑到他脸上乱蹦。 他仔细回顾了一下自己从进门以来的所作所为,实在想不通是哪里得罪了这群人,最后想来想去只找出一个答案——种族歧视,肯定是种族歧视! 虽然被人区别对待,闻玉白心情尤其不好,但这并不能成为影响他工作的理由。他关上身后那怎么看怎么不爽的房间大门,决定先下楼,弄到这家孤儿院和失踪孩子的基本资料。 刚刚上楼的途中,闻玉白已经简单了解了整栋古堡的构造——古堡一共四层,一楼是用教堂圣坛改造成的教室和老师们的办公室,二楼是后厨、餐厅和娱乐室,三楼是图书馆和档案室,四楼则是宿舍区。至于古堡两侧的塔楼,闻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的气味,经过时都是大门紧锁,暂时还无法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查找资料,必然是在三楼的档案室。闻玉白走到楼梯口,刚下了一级台阶,便回过头:“你干嘛?” 走廊那头,雪茸正鬼鬼祟祟探着个脑袋望着自己,见他回头直白地发问,便也跳到他的面前:“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呀?” 闻玉白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糊弄道:“公事。” 雪茸扬扬眉,也不恼,只径直来到他身边:“是小孩儿失踪的案子吗?” 闻玉白睨了他一眼,没作声,便也算是默认了。 “那我跟你一起呗。”雪茸说完,便没脸没皮地跟到他身后去。 闻玉白:“怎么,你们当逃犯的,还有破案的指标?” “咳咳。”雪茸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倒也不是,你也知道的,我来就是为了燃料啊,现在刚来也没有什么头绪,不如跟你一起熟悉环境咯。” 闻玉白不为所动:“熟悉环境你缠着我干什么?自己不会走路吗?” 话一说完,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表情中多了一丝嘲弄:“啊,你是不敢吧。” “诶!瞎说!我都逃犯了,还有什么不敢的!”雪茸破罐子破摔道,“我是觉得我们两合作很默契,一起的话效率肯定会高很多!” 实际上闻玉白说得完全没错。这古堡看起来正常,但总觉得哪里阴嗖嗖的,再加上沙维亚和车夫再三强调这里有鬼,雪茸的恐惧和好奇心在同时到达了峰值——必须要看看闹的什么鬼,但自己一个人不行,要么被鬼揍死,要么被自己吓死,必须有个靠谱又胆大的陪着。 沙维亚和莱安一个比一个胆小,梅尔懒得搭理自己不说,论战斗力,鬼来了怕是比自己还要先一步阵亡,思来想去,靠得住的只有闻玉白了。 闻玉白上下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无所谓地耸耸肩,答应那家伙跟过来了。 雪茸这人,胆子说大不大,经常被吓得心脏乱跳耳朵乱飞,但说小却又不小,毕竟都能干出炸飞艇这种事来。 这个胆子又大又小的家伙得到了闻玉白的跟随许可,立刻加快脚步贴了过去,或许是沙维亚说得太玄乎,又或许是因为这陈旧的古堡本身就带着一股阴森的气息,雪茸总觉得后背毛毛的,相当不安。 他跟着闻玉白来到三层,楼梯的两侧分别是两个硕大的房间,一侧是供孩子们翻阅的图书馆,一侧是孤儿院里从始至今的全部档案。 雪茸带着他的好奇心东望望、西看看的时候,闻玉白已经直奔主题拐进了右侧的档案室里,雪茸一抬头,发现被人落下啦,这才赶紧飞快跟上他。 档案室的管理员和门口的门卫一样,是个浑身披着黑麻衣、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雪茸跟过来时,闻玉白刚巧给人看完证件,那黑衣人便阴阴地看着他,沉默着让他进去了。 雪茸也有样学样地跟过去,可等他递出许济世特制假证之后,那黑衣人却摇摇头,用沙哑的声音道:“抱歉,尊贵的客人,我不能让您进去。” 雪茸顿时瞪大了眼睛,指着刚踏进去还没来得及走的闻玉白:“那他呢??” 黑衣人垂下眸子,声音中镀上了一层无奈:“对不起,我们没有权力阻止他。” “啊??”雪茸被这过分的区别对待惹怒了,“凭什么??” 闻玉白也没想到这一点,怕他把自己气得心脏爆炸,便也折回来问黑衣人:“他不能跟我一起?” 黑衣人摇头,冷漠道:“不行。” 看这边根本讲不通,闻玉白有些无奈地看向雪茸,那家伙真快气炸了。 “我就找几个档案,快去快回。”闻玉白想了想,又说,“你要害怕,我把你送回房间再下来,行不行?” 雪茸气愤地摆摆手,对黑衣人道:“我到对面图书馆看会书,总没问题吧?” 黑衣人终于是礼貌客气地准许了。 闻玉白一直目送着雪茸走进对面的图书馆,这才放下心来进入档案室。 别看这家孤儿院不大,从工作人员到收养的孩子,总共也没几个人,但档案室里的资料却一排排密密麻麻,内容相当充实。 闻玉白拿来检索,先找到了斯凯立顿孤儿院的院史记载。 资料显示,斯凯立顿孤儿院成立已经有近一百年历史,前八十年一直和其他孤儿院没有什么区别,一直受着贵族的资助,在大陆东部的小镇里正常运行。直到二十年前,在现任院长马丁·帕特里克接手之后,孤儿院便从人口密集、环境良好的东部小镇,整体迁址到了如今荒蛮一片的伯恩镇来,当时孤儿院总共收养了23名孩子。 从资料里的内容能看出来,孤儿院搬来之前,他们所在的这座弗莱士山也同样是寸草不生的白岩底,当时整座山上只有山顶这座古堡,那是几百年前、机械之心还没降临前,古人就留下的遗物。 马丁带着一群孩子迁址到这种鬼地方,自然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对,中间也遭遇了非常多的波折与磨难,最终这位老乡长选择了先斩后奏,在未得到教会批准的情况下,强行把整个孤儿院迁了过来,为此自然也付出了相当沉痛的代价。 再后来,马丁突然因为“走私罪”入狱,本应当判处终身监禁,可与此同时,这座山上的绿化情况渐渐有了好转,当地政府认为这是孤儿院的功劳,便以此为由向教会协调,马丁院长得到了提前假释,斯凯立顿孤儿院这才得以在此地彻底扎根——这样看来,孤儿院丢了那么多孩子,却依旧能平稳运行,和当地政府在背后撑腰应该也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闻玉白仔细翻看着手中的资料,翻到最后才发现,在马丁因走私罪入狱之后,这家孤儿院的院长已经从马丁·帕特里克,变更为其女莎伦·帕特里克——可今早还是那老家伙亲自接的自己,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这么想来,今早来接见兔子一行人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真正的现任院长莎伦。他想到了两人截然不同的态度,想到所有人都对他似乎都很客气,相比起来,自己就跟他们有仇似的,顿时一阵窝火。 他合上院史志,转身便去找所有孩子的档案。 来之前,他特意让长生给自己调取了有史以来这里所有失踪的儿童名单,结合现场的档案来看,自从迁址来伯恩镇后不久,失踪案便从没停歇过。 太过久远的案件追究起来难度太大,闻玉白便从最近的一起开始研究——最近失踪的一名孩子则失踪在两年前,名叫塔兰。 闻玉白顺着检索,调阅出这这个孩子的资料。 塔兰,出生于新历·蒸汽5年,今年15岁,是在三年前自己主动来孤儿院的。他自称自己的家庭出现了变故,所有的亲人全部离世,希望来斯凯立顿孤儿院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并且也得到了收留。两年前,同样是留下了一封信,说是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远房亲戚,决定投奔他们,从此不会再回来。 信的原件被附在资料的最后,字体看上去成熟得不像是13岁孩子该有的模样,措辞倒是透出一股奇怪的稚气。 闻玉白盯着他们的信件看了许久,努力记住了他们久远的、快要消散的气味,接着又看向手里的这一沓资料——他并不了解孤儿院孩子们的档案应该有哪些组成部分,但通过外壳的厚度和纸张状态能看得出来,每一份报告,应该都少了好几页的内容。 就在他盯着那几份档案仔细琢磨时,忽然一阵风吹来,档案室四周的烛火忽然全都灭了。 虽然此时是晴朗的白天,但因为档案的纸不能被阳光直晒,所以档案馆四周的窗户被一层厚厚的窗帘遮盖。 此时,照明用的烛光全部熄灭,一瞬间,偌大的档案馆一片漆黑。 闻玉白手中的动作一顿,五感却非常迅速地全部就位。他的耳朵敏锐地感知到了怪异的动静,于是迅速回过头来—— “咚、咚、咚……” 一串声响从长长的走廊尽头传来,闻玉白盯住黑暗中那模糊的影子,在它靠近自己的一瞬间,稳稳地伸手接住了它。 下一秒,那一圈本已经熄灭的火焰,又“忽”地悉数亮起。闻玉白一低头—— 一颗血红色的皮球,正咧着斑驳的笑脸,直勾勾望着他。 第96章 白骨摇篮096 与此同时,档案室对面的图书馆内,雪茸也注意到了对面短暂的忽暗忽明,扭头看了半天——怎么了?对面开始闹鬼了?? 想到这里,他也忍不住抬头,又怕又期待地望着图书馆头顶的那圈烛台灯,一直盯到脖子酸痛,眼睛都要被烧出两个洞来,头顶依旧灯光四溢、光彩照人。 雪茸抹了一把眼泪,松了口气又愤愤地低头——隔壁最好不要是真闹鬼了! 说实话,刚进这图书馆时,他还颇有些紧张,但很快,那熟悉的油墨味和旧纸张的香气便让他安心下来——他在学院念书的时候,闲来无事就爱泡进图书馆里,那时填满他世界的,便就是这样的气味。只要什么鬼啊怪的,别趁着闻玉白不在作妖,他还是很乐意待在这里的。 因为是孤儿院的图书馆,这里的书大部分还是偏向于儿童向的读物。雪茸漫无目的地在书架前扫视着,终于在中下层发现了一排颇有些深度和难度的书。 雪茸弯下腰,逐一扫过那些书的书脊,一本书名是看不懂的神秘字符的厚书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将那本书取出来翻开,里面也是密密麻麻叫他看不懂的古老字符——这样的书放在孤儿院的图书馆,本就相当有些离奇,偏偏这书上还被人用同样奇怪的字符,手写了详细的批注和笔记,大概率是捐赠前就留下的。 雪茸很好奇这本书书写的具体内容,虽然一个字都看不懂,但里面有不少插画,能让他勉强能看懂这本书的大致内容——看起来像是某种秘术书,在介绍类似于起死回生术的东西。 雪茸不信所谓的玄学秘术,就连好奇这里的“闹鬼”,也是奔着打假去的,因此翻看了几页插画之后,便颇有些失望地合上了书。 就在他准备将书放回书架上时,书里掉落出来了一张借书条——是一个名叫“塔兰”的孩子,在去年冬天借阅了这本书。 一个小孩儿,借这种书大概率只是因为好奇。雪茸把借书条又夹了回去,一并放在书架上,随手带了一本《机械设计美学》回去。 借书需要在门口的借书处进行登记,但这个点图书馆并没有人看管,雪茸便拿来桌上登记用的本子决定自助。 拿到登记本的时候,他愣了一下——本子应当挺厚的,不只是为了方便还是因为什么,在此之前的所有页数都被撕掉了,只剩下一张空白页等着借书人去写。 雪茸盯着那张空白纸,一瞬间好奇心大动,于是立刻转身,轻轻用手指在满是灰尘的书柜上抹了一把,他把这灰轻轻地抹在纸面上,上一页写的字便以压痕的方式显现了出来—— 这一整页有十几本书的借阅记录,各种年龄段、各种风格的书都有,书名应当是由管理员统一抄写的,笔迹都是统一的成熟流畅,但后面的借阅人签名则是五花八门、各式各样——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歪歪扭扭、有的方方正正。 可说是各式各样,却也仅限于字迹,因为所有借阅人签的都是同一个名字——塔兰。 又是塔兰。 雪茸一边在心里回味着这个名字,一边在借阅册上写下假名“布莱克”,慢悠悠走出门时,正巧遇到闻玉白从对面走来。 他抬抬手跟那人打了个招呼:“资料查得怎么样?” “挺好,该查的都查清楚了。”闻玉白平静道,“就是遇到了一点小意外,耽误了一点时间。” 雪茸:“什么意外?” 闻玉白简明扼要地复述了自己在图书馆的简单遭遇——在经历了灯灭、红皮球事件之后,他亲眼看着一个小孩子身材、身穿白衣服、但是没有任何人类气味的影子,像一阵风一般从资料架的尽头一闪而过,但他懒得理会,便也没跟过去了。 “啊??你说什么??”雪茸气得心脏都抽抽了两下,“你没跟过去??闹鬼了你都不跟过去看看??你怎么忍得住的啊你?” 闻玉白有些木然地眨了眨眼,似乎并不能理解雪茸的激动:“……因为我觉得查资料更重要一点。” 雪茸无奈地拍上自己的脑门,深深叹了口气,又遥遥望向那进不去的闹鬼档案馆,紧张、羡慕、遗憾。 看他这副望眼欲穿的模样,闻玉白想了想,按住了他的肩膀:“你等我。” 雪茸眼巴巴看他折了回去,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血淋淋的皮球,很真诚地双手捧着递给他:“给。” 见到那东西的瞬间,雪茸差点儿直接吓出原形,连蹦带跳向后退了十来步:“我靠,这什么玩意儿??” “就……我说的那个皮球。”闻玉白面露懵懂,感觉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了,“我还以为你很想要呢。” 雪茸又看了一眼那皮球,仔细看才发现,上面的红色不是血,而是红色的油漆,球的表面用墨水涂了一张歪歪扭扭的笑脸,怎么看怎么渗人。 他生理性地打了个寒颤,最后又忍着恶心伸手接过那东西来——能怎么办呢,毕竟是闹鬼的证据,还是有那么一点研究的必要的,最主要的是闻玉白还特意折回去拿了,为了双方的面子也真是盛情难却…… 看着他一脸嫌弃又抗拒的样子,闻玉白联想到他在汤恩村里被一颗人头吓到差点原地去世的画面,忽然笑出声来:“叶公好龙。” 雪茸没听过这个来自东方大陆的成语,问:“什么意思?” 闻玉白摆摆手,胡扯道:“夸你有品味。” 雪茸会怀疑一切,唯独不会怀疑夸他的话,尽管这句赞美出现得很不合语境也没有逻辑,但夸了就是夸了,他百分百照单全收。 眼看着这家伙的步伐又轻快起来,闻玉白饶有兴致地问道:“下步打算去哪儿啊?搭档?” 雪茸立马转身把球塞给他:“你先帮我把球保管一下,我们有空一起研究,一会儿下去找个人。” “行。”闻玉白也不问他找谁,便一口应了下来。 雪茸跟着闻玉白来到了他的小阁楼,眼睁睁看着那人把皮球锁进铁皮书柜里、没有十年开锁经验都逃不出来,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这时,闻玉白扭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雪茸:“什么?” “死味……呃……”闻玉白想了想,换了个不那么抽象的措辞,“类似于风干了很久的动物尸体的味道。” 雪茸皱起鼻子,努力闻了半天:“没有啊,可能我鼻子没有你灵光吧。” 转头就开始批判起闻玉白的居住环境来:“不过像这种环境吧,哪个角落掉几只死老鼠也是很正常的……啧啧啧……不像我们那儿,又大又宽敞,干净得连个小虫子都找不到……” 刚才还温顺驯良的闻玉白立刻拉下脸来,哐哐两下打开门锁,把那血皮球塞回到他怀里去:“带着你的战利品回你的豪华套间去,我这丁点大的破屋子供不起。” 雪茸立刻把那东西又推搡了回去,态度也是一万个能屈能伸:“呸呸呸,我尽瞎说!你这里也很……很温馨!” 闻玉白愤懑地摔上柜门,相当郁结地转身离开,也不想再看这破屋子一眼。 说实话,他也不挑什么住宿条件,毕竟跟着闻风清这么久,冰冷的铁笼子也睡了很多年了。但最让他不爽的是这里严重的区别对待——凭什么那兔子能被好吃好喝伺候着,轮到自己就都是最差的?? 凭什么??就因为自己是猎犬?? 内心怒吼着,脚下步子也好似生了风。闻玉白飞快地离开房间下了楼,身后的雪茸差点儿几个趔趄没能跟上。 直到他阴着个脸来到一楼,正碰上安迪带着一群孩子在玩游戏。 看到闻玉白的一瞬间,本来还嬉笑打闹着的孩子,立刻尖叫着躲到了老师的背后,有的恐惧得浑身发抖,有的仰着脑袋痛哭不止,还有的躲到了老师身后,“嘭”地一下子,把手里的积木狠狠朝闻玉白砸了过去。 闻玉白伸手轻松地接过了那块积木,他没打算跟小孩计较,弯下腰准备把东西还给他,没想到那小孩儿慌张后退了一步,接着指着他涨红了脸怒吼道:“走开!!你这个可恶的混蛋!!!” 安迪见状,没有教育孩子不礼貌的行径,只是把他们都往身后拢了拢,沉默地护住了他们:“先生,有什么事情麻烦直接和教职工商讨,不要吓唬孩子。” 闻玉白对此深感无语——大爷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原本闻玉白也仅仅只剩下无语了,可偏偏吭哧吭哧、骂骂咧咧从楼上追下来的雪茸,刚一亮相就受到了孩子们的众星捧月。 一见到雪茸,方才还哭着闹着的七个小孩儿,立刻换了一张脸,笑嘻嘻地围了上去。 “叔叔!叔叔!!我来给你表演个节目吧!!”“哥哥!我有个好笑的事情要讲给你听!!”“来跟我们玩过家家,你演爸爸!!” ……凭什么??? 闻玉白平稳的情绪再次出现了裂缝。 安迪不让闻玉白接触孩子们的意愿非常明确,而雪茸则是被孩子缠住完全无法脱身,两人不得已,只能分头行动。 闻玉白来到一侧教职工办公室,直接找到了现任院长莎伦面谈,那女人明明对待兔子一行人有说有笑,面对自己,却也阴阴地板着个脸。 这已经在闻玉白的预料之中了,他无奈地捏了捏眉心,问道:“我想来具体了解一下格雷和塔兰两个人的情况。” 另一边,雪茸也终于找到机会问那一群小孩:“那位叫塔兰的小朋友在不在这里呀?” 莎伦冷冷道:“具体情况您在档案室里应该也能了解到,两个孩子自行出走,下落不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早就已经不在孤儿院里了,外面的环境这么复杂,是生是死,都很难说。” 而另一边,一个孩子奶声奶气地抬起头,对雪茸说:“他一直都在这里呀,经常晚上会出来跟我们一起玩。” “啊……不过,可能你不能跟他玩咯。”小孩儿眨着眼睛,“因为老师们说过,走丢了的小朋友,大人是看不见的。” 第97章 白骨摇篮097 听到这句话,雪茸又感觉一阵鸡皮疙瘩乱爬——什么意思啊??为什么白天不玩晚上玩??大人看不见小孩能看见??还有闻玉白搞来的那个皮球、档案室里那个一闪而过的白影,都他爹的是什么啊?? 兔子的胆量让他毛骨悚然,但坚定的唯物主义价值观又决不允许他轻信鬼怪之说,于是便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小孩儿睡糊涂了吧?? 可偏偏其他的小孩儿还为他作证—— “对!我最喜欢和塔兰一起玩捉迷藏了!!” “……捉迷藏?”雪茸一下子联想到了那档案室里,闻玉白看到的那个飘忽的白影。 “可惜他好久没有白天出来玩过了,他也说过他一个人很寂寞……” 雪茸倒吸了一口气:“一个人……很寂寞吗……” “他会的东西好多,还很喜欢和我们一起拍皮球!” “拍……拍皮球?”雪茸又一阵不寒而栗,“是那个……红色的皮球吗?” “对!”小孩儿高兴道,“那是他临走之前亲手画的!” 明明说他一直都在,却又说什么临走之前,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地你一言我一语,雪茸只感觉一阵眉心跳痛。 接着又有孩子说:“他读过好多书,认识很多字!还会经常读故事给我们听!” 雪茸:“图书馆的那些书都是他借的吗?” “对!因为他不能来图书馆,所以我们会用他的名字帮他借书!”小女孩说,“他自己读的书都好高深,我们都看不懂,但他也会经常借一些故事书读给我们听!” 高深的书,如果是说那本奇怪语言的书,别说是小孩,就连雪茸也读不懂。至于为什么他不能自己来图书馆……雪茸只是稍稍一细想,就又开始冷汗狂流了。 可这一层又一层的恐惧,却叫雪茸但好奇心和探索欲又攀上了新的高峰。他在心底默念了三遍“没关系,有闻玉白在怕什么”,给自己充分打足了气,这才问道:“那你们能带我去看看吗?哪怕我看不见他也没关系。” 小孩子们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孩子才摇摇头:“不可以,塔兰很害羞的,有陌生人在的话,他是不会愿意出来的。” “而且他说过,如果被大人看到的话,就再也回不来了。”另一个小孩说,“请你不要去找他,我们不想要塔兰消失!” 雪茸感觉兔子耳朵都要控制不住往外冒了。 再后来,孩子们的才艺表演、故事分享、亲子游戏,雪茸统统记不清了,如坐针毡了许久,终于趁着闻玉白走出来的档口站起身。 孩子们一看闻玉白,方才脸上那天真无邪的表情,又瞬间被厌恶和恐惧代替。 一个孩子见雪茸回头,小心翼翼拉了拉他的袖子:“你跟他认识吗?” 雪茸察觉到孩子们对他的存在非常敏感,为了便于日后能更加便捷地获取情报,雪茸说:“完全不认识。” 孩子们这才纷纷松了口气,扬着甜甜的笑意和他道了别。 雪茸屏住呼吸,匆匆离开了——不只是闹鬼的话题,小孩们这样黑白分明的态度和迅速切换的表情,也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 明明自己自始至终连一点鬼影都没见到,却感觉哪哪儿都不对劲。 另一边,校长办公室门口。闻玉白不出所料,没能从莎伦院长的口中问到半点儿有价值的信息。 但他也不恼,只是临走前回过头,平静地问道:“说起来,明明女士您才是现任院长,前来跟我对接的却是令尊呢?” “我父亲虽然退休,但仍然心系院里的工作,接见一个客人应该没有问题吧。”莎伦垂下眼,并没有看他,“更何况我们父女各有所长,他更会和宾客们沟通,而我更擅长和孩子们打交道,分工合作罢了。” 莎伦虽然态度冷淡,但每个问题都有很认真地回答,闻玉白对她并没有太大的意见。 转身离开,他在拐角的楼梯口遇到了正在等他的雪茸。那家伙一脸强装镇定的惊恐,明明脸已经全白了,还依旧摆出一副游刃有余地样子:“忙完了?” 闻玉白二话不说,直奔主题:“怎么了吓成这样?找到你要找的人没有?” 雪茸清了清嗓子,尽可能让自己开口的声音不要颤抖得太明显:“……没有,嗯,就是听小孩们讲了些比较奇怪的故事。” 闻玉白礼貌性地搭茬:“什么故事?” 雪茸飞快又扼要地将孩子们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相信,听他们的意思,塔兰这个孩子可能根本就是不存在的,难道是孩子们集体得了癔症,是他们一起幻想出来的朋友?这也太不合理了。” 闻玉白听完,平静地安慰道:“首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可以确定的是,塔兰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你不用想太多。” 雪茸一听,眼中快要破碎的世界观重又坚定了起来:“真的吗?怎么说?” “我看到他的档案了,也跟院长打听过他。他就是这个孤儿院里的孩子,你也别担心是什么癔症幻想之类的了。”闻玉白看着雪茸逐渐融化了的表情,淡定地补充道,“只不过这孩子两年前就失踪了,按照院长的话来说,大概率早就已经死了。” 听到这里,雪茸顿时石化在原地——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看着他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闻玉白忽然觉得有些搞笑,但还是尽职尽责地继续安慰道:“话虽如此,你也别害怕,我刚刚在档案室里不也遇到了吗?感觉并没有什么危险性吧。” 雪茸一听,死了的心又悄悄复原了:“真的吗?听小孩们的话,感觉就……还挺善良的。” “嗯。”闻玉白一本正经地说,“虽然朝我那个皮球扔过来的力道很大,应该是想把我往死里整的,但只要反应够快、身手够好,根本对生命够不成什么威胁。” 雪茸复原了的心终于炸了:“大爷的!不会安慰人可以闭嘴!!!” 闻玉白发现了,自己心情憋闷的时候,只要逗一逗兔子,什么烦恼就都立马烟消云散了。虽然兔子本身就是个大型可移动点火机器,但给自己带来的情绪价值,也是相当值得肯定的。 他忍不住又低头看了那家伙一眼,那人此时正在气头上,又对上闻玉白的眼光,更是不爽:“干嘛?!看什么看??” 闻玉白挑挑眉,顺滑地移走视线:“不干嘛,没见过见胆子这么小的兔子,有些新奇而已。” 知道这家伙是在回击自己八百年前的调侃,雪茸又气又恼,还恨铁不成钢:“这么记仇!你心眼儿肯定很小吧。” 闻玉白耸耸肩,不置可否。 虽然雪茸置气在先,但在这种地方,他还确实是不敢远离闻玉白半步。于是他三两步又跟到闻玉白的身后,但还是憋着股气,不肯吱声。 闻玉白便悠哉悠哉地哄道:“人已经找过了,现在还需要在下如何为您效劳呢?尊敬的搭档大人?” 雪茸根本不在意这人的阴阳怪气,即便已经被吓得浑身发软,也不妨碍他满脸虚脱地顺着杆子往上爬:“乏了,本王要回皇宫休养生息,你护送我一程吧,明日的事明日再议。 闻玉白便相当给面子地弯腰行礼:“遵命,大人。” 一路兢兢业业把兔子护送回他的豪华四人间,闻玉白又回头看了一眼斜上方楼梯间上,自己那间又小又窄、漆黑一片的阁楼,那不爽又陡然爬上心间。 让他不爽的,还有那空气中如影随形、若有似无的“死味”。 在古堡之外的山林间,空气流动大,气味并不算明显,但一进入古堡,那气味便处处可循了。 很明显,这不是由某一处源头散发出的气味,而是分散在空气中的各个角落里,按照雪茸的逻辑,可能到处都有死掉的老鼠,掉在后厨的餐柜后、藏在休息室的沙发底…… 现在能确定的是,自己的阁楼中就有一处气味源。 这是他最开始打扫卫生的最大动力。他想把什么死老鼠死猫从房间的角角落落清理出来,至少不用跟他同寝,因此,他已经把能打扫的地方通通打扫个遍了,精细程度相当于给这个房间做了一个免费的保养翻新,即便如此,还是没能撼动这怪味半分。 虽然气味并不算浓烈,就像滴到白水里的一滴醋,淡到完全能够忽略不计,但仔细一品却又确确实实存在着。 或许是心理作用,又或者是被雪茸那强迫症一般的好奇心传染了,此时站在门口的闻玉白确信,不把这玩意儿弄出来,他这一晚都别想睡个好觉。 该死的,最好别又是针对自己的恶作剧! 闻玉白阴沉沉地来到门前,却又隐约听到门内有奇怪的异动,只是一瞬间,他便皱起眉,“砰”地一声迅速打开了门—— 看到眼前那番景象,闻玉白谨慎地半眯起眼。 此时,阁楼的窗帘上、玻璃上都拍满了红色的手印,窗户朝两边大开着,闻玉白推门之际,一个白色的身影飞速地从窗前掠过。 闻玉白想起雪茸说过,遇到这种事,一定要追过去。 于是他三两步来到窗前,却不管是两边、上下,都没看见任何身影——窗外什么都没有。 闻玉白对着窗外阴黑的夜空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被气笑了—— 服了,连闹鬼都要针对自己是吧?? 第98章 白骨摇篮098 比起闹鬼,对于闻玉白来说,还是处处被针对更为闹心。 他木然地站在窗前,吹了许久地冷风,末了又对着漆黑的夜空恐吓了一句“别来烦我”,这才颇为不爽地关上了窗户,合拢了窗帘。 虽然被这一来一回地闹腾几回,闻玉白也已经颇感疲惫。 他很想睡一觉,但条件并不允许—— 一方面,是他的床上什么也没有,床垫、被子、枕头、床单,应有尽无。他找校长、老师讨要,得到的结果都是“没有多余的了,能将就就将就,不能将就就滚蛋”。 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烦人的“死味”还没彻底找出来。 要是找出来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可就不能怪自己了,闻玉白愤愤地心想,这可都是你们自找的。 通过气味找东西,是每个猎犬入行的基本功,作为一名犬中豪杰,闻玉白的这项技能更是无可挑剔。 直接省略掉了寻找这一步,一进门,闻玉白便径直走向了窗边那个又高又重的大书柜。刚刚自己甚至已经把整个柜子里的东西都整理了一遍,里里外外还擦得雪亮,但很可惜,没有起到任何遮盖气味的作用。 他侧过身,看向柜子后侧,又感到一阵额头跳痛——像是故意封印着什么一般,那本就很厚重的书柜,还用长长的钉子固定在了墙上。 硬要破坏,也不是不行,但一来就整这么大一出动静,还毁坏掉人家的公共财务,道不道德都是小事儿,自己日后的工作很难开展倒是必然的。 闻玉白又看了看那一排闪着寒光的钉子,虽然不愿承认,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想起了那个烦人的家伙—— 这应该是兔子擅长的,只要那家伙出手,拿他那些锤子榔头敲敲打打,肯定就能将这个柜子无伤挪开了。 ……该死,求他帮忙还不如直接一拳把柜子捶碎! 而另一边,早早回房休息的雪茸,也在松软的被子、安神的香薰、温柔的烛火的包裹之中,续上了今晚第二个甜甜的梦。 虽然孩子们说的话让他毛骨悚然,但至少能肯定,他们的小窝还是安全又舒适的。 所有的同伴都在这间房里,哪怕是闹鬼,也不能只找他一个。 洗漱完毕、窝进香喷喷的被子里之后,什么消失的孩子、血红的皮球,也都统统被抛在了脑后,丝毫没能打扰他的睡意半分。 直到他因为干啃了两根新鲜胡萝卜、半夜实在扛不住口渴,想要爬起来喝水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门口处传来了“嚓嚓、嚓嚓”的声响。 那声音并不大,一下一下地颇有节奏,听起来像是指甲在木门上划动的声音。 雪茸一下子头皮都快炸开了,他下意识想要叫醒正在熟睡的同伴们,却又怕动作太大,把对方吓跑了。原地纠结了十来秒,声音还没有终止的迹象,雪茸终于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拿起窗头的烛台——先看看情况,要是不妙立刻踹醒头顶的莱安。 只要下定了决心,雪茸的动作就不会有半点儿犹豫。像是怕对方偷跑一般,雪茸拿起烛台,只是“唰”地一下子,就转身照向了门的方向,看清情况的前一秒,雪茸的心脏都一直悬挂在胸口,他的另一只手都已经抬到了脸前,打算随时屏蔽掉自己的视线。 直到烛光猛地一晃,被照亮处也发生了一声惊恐地惨叫——“叽!!!” 雪茸也被吓得已经,然后缓过神来——它说什么??叽??? 定睛一看,门缝之前,穿着背带裤的OO正惊恐地张着嘴,全身也被吓到僵直。 一兔一鼠怔愣着对视了好半天,才慢慢缓了过来。 “大半夜的不睡觉刨门干嘛?”雪茸盯着它的豆子眼,颇有些恼火,“都这么久了还幻想着脱离组织??” OO慌张地摇头,叽叽咕咕说了半天鼠语,雪茸也听不懂。 此时,本就因为择床没能睡着的莱安,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替他翻译道:“嗯……从闻先生回房间开始,他就开始刨门了……他说他闻到了燃料的味道……” 听到这里,雪茸的困意和怒火一下子全没了,瞬间变脸,连蹦带跳地下了床,宝贝似的将OO捧到手心:“好孩子,快带我去看看!” 对于他翻书似的变脸戏法,一路跟来的OO早已经习惯了,他眼巴巴望着雪茸推开门,接着飞似的直窜向木梯上的那间阁楼。雪茸也激动起来,跟着“噔噔噔”冲上楼去。 连接上阁楼的那段木梯十分狭窄,整体也相当老化了,第一次上来的时候,雪茸就觉得脚下有些嘎吱嘎吱的,这回一跑快,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身旁的扶手突然一下整个向另一侧倒了下去—— “嘭!!”一声刺耳的闷响,一整节金属扶手轰然掉落在了楼道里,巨大的声响破坏了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在这狭窄得只能容一人的楼梯道上,雪茸一个激灵,一脚踏空坠了下去! 雪茸惊恐地瞪大了眼,强烈爆发的求生欲盖过了他身体的僵硬,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楼梯边缘。也就是下一秒,又一声闷响,一声烦躁的骂骂咧咧伴随着门被踹开的声音冲了出来—— “大爷的,都说了别来烦我……卧槽?!” 彻底掉下去的前一秒,一双手冲过来死死握住了雪茸的手腕,接着又以他根本来不及思考的速度,将他从楼梯边拽回了岸上、拖进了黑黢黢的小阁楼里。 跌坐回地面时,雪茸的兔耳朵已经被吓得掉了出来。闻玉白显然也被吓得不轻,究其原因也要怪他刚刚做了个惨烈的噩梦,刚一清醒就又整了一出这么刺激的,迟迟没能缓过神来。 “……”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知道雪茸抬起头正对上闻玉白惊魂未定、不可理喻的目光,他才默默地、心虚地把兔耳背到脑袋后去:“啊……谢谢……” 闻玉白本来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痛骂他一顿再说,但看到他这副飞机耳可怜巴巴的模样,还是叹了口气,压住了心中的熊熊怒火。 他先是默默走下楼,把掉落的栏杆重新装了回去,等彻底不生气了,这才走回阁楼里,伸手拉起瘫坐在地上的雪茸。 “你干嘛呢?”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吓人,免得把这家伙脆弱的心脏直接吼爆了。 “……”雪茸缓了半天,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 此时,在刚刚那场浩劫之中,横空飞来的鼠球被闻玉白成功拦截,此时正委屈巴巴地被人握在手里当鼠质。 雪茸愣了三秒,理清了情况,浮夸的演技上线:“诶呀!!OO!你怎么乱跑呢?你不知道这是谁的房间吗?胆子可真大!” 闻玉白完全无视掉了他毫无诚意的贼喊捉贼,把仓鼠塞回他的手里,满脸无语地问:“什么事儿?” 于是雪茸就把矛头一转,扭头看向OO:“什么事儿呀?长官问你话呢!” 此时,OO被雪茸握在手里、夹在两个人中间,面前是闻玉白利可杀鼠的凝视,身后是雪茸惊悚恐怖的微笑,短暂纠结立场的几秒钟时间里,OO汗流浃背,最终还是在雪茸越握越紧的掌心里,选择了追随老东家的步伐。 它颤颤巍巍举起爪子,朝书柜的方向指了指,雪茸立刻会意,一本正经道:“它说它的鼠粮掉到柜子后面了,麻烦闻长官挪一下!” 鼠粮什么的屁话,闻玉白是半个字都不会信的,但既然说要挪柜子,那还真是巧了。 “行。”闻玉白说,“但是柜子被钉住了,你得帮忙取一下。” 能说出这句话,说明闻玉白在他之前就已经观察过书柜的后背、甚至早已经想要挪动它了——看来这萨摩耶的狗鼻子也闻到东西了? 雪茸点点头,大摇大摆走过去,看了一眼就开始摆谱:“取钉子干嘛?你直接一拳砸碎啊!” 闻玉白立刻摆手赶客:“你请回吧,老鼠能吃的食堂里有的是。” 下一秒,雪茸就乖乖从掀开大衣,不知从身上的那一块摸出一把螺丝刀来:“鼠鼠是被宠大的,它的愿望我必须满足!” 在汤恩村的时候闻玉白就发现了,自己还挺喜欢看雪茸捣鼓东西的样子。他专心投入到一件事里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睫毛垂垂的样子很好看,灵活修长的手指也十分养眼,最主要的是,这还是他难得能闭嘴的时间—— 果不其然,在他成功拧下第一根螺丝之后,他的目光落到了空荡荡的床铺上,嘴又开始憋不住了:“闻长官,我怎么感觉你房间的条件,相当有点儿不适合生存啊?” 闻玉白没说话,只是顺手将那颗螺丝钉掷了出去,“笃”地一声,钉子稳稳钉在了雪茸左脚边的地板上。 雪茸默默挪了挪脚,很顺从地选择了沉默。 螺丝钉的个数不少,严严实实将柜子钉在了墙上,像是钉了一块厚厚的棺材板——人死后、被拉上天空云葬之前,都是会被像这样被钉在棺材板里的。 又卸下来几颗钉子,雪茸再次忍不住开口:“闻长官,你是不是被他们讨厌了啊?” 于是又“笃”地一声,雪茸默默收回了右脚。 他有预感,但凡自己再多说几句话,自己脚下这片地板,就要被闻玉白用螺丝钉钉出一个兔子的形状了。 吃一堑长一智,他一边拧,及时收好了所有螺丝,直到工程结束,柜子很明显地与墙面分开后,他才问道: “闻玉白,你是在这后面闻到什么气味了吗?” 大概猜到他会挑明问,闻玉白坦诚地开口道:“对。” 雪茸好奇地回过头:“是燃料的气味吗?” 闻玉白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燃料、火焰、包括之前在倒吊树周围看到的那团紫色物质,我都闻不出任何味道。” 这个答案却是有些出乎雪茸的意料,他看了一眼OO,接着又问道:“那你闻到的是什么?” “死味。”闻玉白顿了顿,“死掉动物的味道,可能是死老鼠、死猫,也有可能是死兔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聊天就没有什么继续的必要了。雪茸愤愤地摆手,推后了几步,示意他可以搬柜子了。 “吱——”随着一声长响,厚重的书柜被闻玉白挪到了一边,书柜正下方,一块地板明显有些突兀。 闻玉白没有犹豫,伸手轻轻掀开了这块地板,紧接着,雪茸又被吓得向后退了散步,闻玉白也皱起眉来—— 藏在这柜底的,根本不是什么燃料,也不是什么猫鼠尸体,而是一根森白的人骨。 沉默了许久,闻玉白才缓缓开口道:“男性人类儿童的左胫骨,年龄大概在十一二岁。” 雪茸的手指凉了好半天,终于难以置信地念出一个名字: “……塔兰?” 第99章 白骨摇篮099 闻玉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打量着那根骨头,许久才缓缓皱起眉: “很奇怪,完全没有任何气味……就算是死了很久,也不应该一点都闻不到。” 雪茸也从视觉刺激的惊悚中,慢慢切换到了难以置信的困惑里—— 他原本觉得所谓的闹鬼事件,顶多是这里孩子们的恶作剧,甚至怀疑过塔兰根本没死的可能性,可紧接着这孩子的尸骨就显现了出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去仔细观察,这根人骨表面已经完全风化,看上去已经相当有些年头了,就这样被埋在地板下一个粗糙的小坑里,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终于,闻玉白想起了什么,扭头问一旁的OO:“你要找的是这个?” OO也十分惊讶,瞪着豆子大的小眼睛看了半天,最后又困惑地摇了摇头,显然也没料到挖出来的居然是这个东西。 雪茸不信邪,把它拎到骨头边:“你再闻闻?” OO把鼻子凑了上去,这回叽叽啾啾了几声,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眼中的迷茫更深了。 没有皇家翻译官在场,便没有人能听懂它在叽些什么,雪茸第一反应就是起身去找莱安,临走前,他又看了一眼那根骨头,挠了挠头,有些为难道:“他俩看到又要哭半宿了。” 闻玉白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心狠的家伙居然还能考虑到其他人的情绪,不得不说这段时间,那微不足道的人性在他身上终于有了小小的成长了。 但这种事顶天了只能占用他一秒的时间,下一秒他就果断转过身,把莱安拉过来做翻译了。 果不其然,莱安看到那根骨头,先是一愣,接着眼圈就开始泛红,但又怕耽误正事儿,便迅速憋住了。 他把OO捧在手里,那小东西叽里咕噜对他说了一堆,接着又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莱安小声地跟它说了句谢谢,接着便翻译道:“它说,气味确实是这个散发出来的,埋在地下的时候距离太远没闻清楚,现在可以确定,跟燃料的味道很相似,但又确实不是同一种东西。” 听到这里,闻玉白问它:“那你能闻到死……呃,骸骨本身的味道吗?是不是就是你闻到的燃料味?” OO叽叽啾啾地摇摇头,莱安翻译道:“它说骸骨本身没有任何味道,只有类似于燃料的气味,两个完全不是一码事。” 闻玉白点点头——和它完全相反,自己只能闻到骨头本身的“死味”,那所谓的“燃料的味道”,是完全闻不到的。 没想到在嗅觉的赛道上,自己还有输的一天,再看向那老鼠的时候,闻玉白的目光中多出了一份欣赏——果然还是术业有专攻啊。 一群人围着那根骨头研究了半天,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雪茸便盯着那根骨头蠢蠢欲动起来:“这个……你如果不需要的话,我能不能……” 虽然巴不得他带着这难闻的玩意儿立刻马上离开自己的房间,但跟他待了这么久,闻玉白也难免多长了些心眼儿:“我房间里找出来的东西,说带走就带走?” 雪茸立马不乐意了:“我就跟你客气一句!你怎么还当真了!” 闻玉白环顾了一下自己这干净、阴暗、狭小又空无一物的房间,指了指空荡荡的床铺,趁机勒索道:“给我抱床被子铺好,就你来铺,别人铺的我不要。” 被人明目张胆奴役,雪茸痛心疾首:“……混账奴隶主!” 可他太想要那根骨头了,如此大的耻辱,也只能强行忍回了肚里。 五分钟后,雪茸成功把自己套进了被套里,半天没摸到出口差点儿直接憋死。好在闻玉白及时赶来帮他找到了自己的兔头,这才幸免于难。 看得出来这家伙的笨手笨脚不是装的,这就是个在家被伺候惯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哥。 “……算了。”闻玉白看着这一脸恍惚的家伙,满脸无语地把那根骨头塞进他的怀里,“你出去,我自己来吧。” 本以为雪茸拿到东西就会立马屁颠屁颠地跑路,没承想他还站在原地,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回过头看他的时候,那人眨了眨眼:“我有一个小问题。” 闻玉白面无表情地拉上被套,头也不回:“问。” 雪茸:“你的鼻子那么厉害,是不是意味着,那根骨头的其他部分也能找到?” “呼啦”一下,闻玉白把被子铺平到床单上:“你那只老鼠应该也有那个本事。” 雪茸摇摇头:“我试过,它感知的范围很小,最多就是两个房间加一个走廊的距离,不好用。” 闻玉白展开了眉毛:“哦,那我确实比它强很多。” 雪茸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那……?” “嗯,可以肯定的是,整个古堡内还有很多地方埋着类似的东西,气味很明显,不会错的。”闻玉白说,“正常来说,只要想找,都能找到。” “那太好了!!”雪茸的脸上肉眼可见写着开心,“你愿意帮我的,对吧?” “帮忙也不是不行,但你看,我这房间还缺不少东西。”闻玉白随手一指,扬起嘴角,“什么烛台啊、床幔啊、香氛啊……真的什么都没有。最主要的是还缺个能给我端茶送水、捏肩捶背的,猫不要,人类也不要。” 下一秒,雪茸就带着那根卖身换来的大腿骨摔门而去——天杀的强盗,天杀的资本家! 雪茸抱着骨头冲回房间时,莱安和沙维亚正一脸沉重地发着呆,看见他手里的骨头后,便又都恍惚地抬起头来。 沙维亚的声音有些嘶哑,看上去心情相当难过:“……哥,是出杀人案了吗?” “啊……大概吧。”雪茸想了想,严谨道,“倒也没确定是杀人案。” 沙维亚有些哭笑不得:“不是杀人案,难道是他自己把自己的腿砍下来埋了吗?” 雪茸摸了摸下巴,没有多说些什么。 实话说,抛去这件事和燃料的关联,这根骨头看起来确实让人难免有些心疼——骨头的主人年龄很小不说,腿骨的两端还隐约能看见敲击碎裂的痕迹,大概率是人死之后,对着尸骨敲击造成的损伤。 很难相信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和什么人结下如此大的仇怨,叫他置于死地都不满足,还要分尸后埋在福利院的各个地方。 气氛一度变得有些沉重。 见许久没人说话,雪茸拍了拍手,引回他们的注意力:“别丧气,闻玉白应该有能力找到剩下的遗骨。” 他们想要破案追凶,自己想要继续追查燃料的线索,找齐所有遗骨必然是关键的一环。 眼看着沙维亚和莱安投来希望的目光,雪茸有些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但他暂时不愿意……算了,我先想想办法。”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卖身! 两队人马在各自的房间待了没多久,便到了用晚餐的时间,原本以为会统一到食堂就餐,没想到却有人专门做好了饭菜送上门来。 门被敲响的时候,闻玉白便知道这顿饭菜难吃得要死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打开门时,看到地上那一块硬得掉渣的面包时,心和胃还是猝不及防地冷冷一抽。 更令他的心态土崩瓦解的,还是在他走下楼梯、弯腰取盘子的档口,正碰上斜对面雪茸的房间上餐。 两个工作人员推着两辆满载的餐车,从荤到素,猫吃的兔子吃的人吃的一应俱全。 顿时,闻玉白拿盘子的手都僵了。 好死不死,盯着对面的餐车出神的时候,兔子脑袋从门口探了出来。 没看餐车、没看工作人员,而是抬头,弯着眸子,直勾勾盯着对面的闻玉白看。 闻玉白知道,当下转身就走才是保住尊严最好的选择,但是食物的香气太过强大,像是长了钉子一般,狠狠把闻玉白的双脚钉在了原地。 直到送餐员打完招呼顺着楼梯离开,雪茸才朝他招手:“来,一起吃。” 闻玉白没有动作,因为他知道下一秒这家伙就要开条件了。 果不其然,雪茸笑起来:“包你三餐吃饱吃好,你帮我找骨头,怎么样?” 闻玉白发誓,他绝不是因为对面的饭菜太香才倒戈的。 ——他本来就是要找的,嗯,本来就是。 不得不说,别人碗里的饭就是香。虽然厨艺远不如自己,但闻玉白破碎的心终于得到了治愈。 用完晚餐,见闻玉白要回去,雪茸也赶紧站起身来,跟在了他的身后。 “干嘛?”闻玉白调侃道,“包晚餐就算了,还要给我护送到位啊?” 雪茸立刻蹬鼻子上脸:“这是另外的价钱,记在账上哈。” 闻玉白挥挥手:“得了吧,就你还好意思说我资本家呢。” 雪茸不为所动,跟着他来到了楼梯旁,停下了脚步。 正在上楼的闻玉白转过身来,猜到了他想要干什么:“被动了手脚?” 刚刚兔子跑上来的时候,楼梯扶手突然整个掉了下去,要不是闻玉白及时出现救了他,不说摔个半死不活,这个高度跌断一条腿也是绰绰有余的。 “我怀疑是。”雪茸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个小锤子,沿着扶手的外沿一下一下,笃笃地捶着,“这要是没点儿猫腻,那我就该减肥了。” 闻玉白想起来把这人扛在肩上那轻飘飘的手感,摇摇头说:“不用减了,再减刮个风都能吹跑了。” 雪茸哼哼了两声,接着很快就定位到了一处连接点:“哟,果然。” 闻玉白也弯下腰,凑过去。 凑到他脖颈附近时,一缕很熟悉的体香伴随着兔子的信息素飘进了冰冷的铁笼中。对于猎物气味本能的敏感,让他的心跳微微加速起来。 闻玉白清了清嗓子,刚想着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下一秒,那兔子便头也不回地幽幽开口道:“我感觉有点过于暧昧了哦,长官先生。” 闻玉白猝不及防地抬起眼,愣在原地没有动弹。 感觉到他没有拉开距离,雪茸伸手摸了摸后脖颈,继续低头捣鼓着手里的小锤子:“离我这么近,还舍不得走,不会是喜欢我吧?” 但凡他不点破,闻玉白的想法也只会停留在“又起食欲了”的层面上,可偏偏他是个爱颠倒黑白的人,一句胡言乱语,瞬间就让闻玉白乱了阵脚。 ……他在乱说什么?? 第100章 白骨摇篮100 正在捣鼓小锤子的雪茸并不知道,自己那两句话竟让身后人方寸大乱,毕竟这只是他无数次冒昧的调侃中平平无奇的两句,纯粹是为了犯个贱恶心他一下,没有任何走心的意思。 当然,能想起这句调侃的初衷,也是因为他离自己实在太近了。天敌的气场和气味迫使他心跳加速,扰得他都没心思搞工作了——从这种意义上来说,闻玉白确实很能让他“心动”。 “楼梯的扶手被人动了手脚,所以稍微一碰就会倒了。”雪茸回过头,看向闻玉白,“闻长官,这明显是奔着你来的,我帮你挡了一灾,还帮你把隐患排除掉了,算你又欠我……” 话还没说完,他就注意到了闻玉白的不对劲:“你耳朵怎么这么红啊?” 闻玉白抬起手,胡乱地揉了一把耳朵,装作无事发生一般:“灯光问题。” 看着雪茸轻轻挑起他柳叶儿似的眉毛,闻玉白觉得刚才那乱七八糟的思绪更加地不受控制了—— 你有问题,闻玉白!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转身要上楼,接着又想起什么,开口道:“对了,你来我房间,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雪茸一听,戏瘾又上来了,拢起大衣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啊?黑灯瞎火的,这不好吧?” 闻玉白的思想相当纯洁,一时半会儿还没被他带歪,只顺着自己的思路道:“就是黑灯瞎火的才刺激。” 这一回,雪茸脸上的震惊变成真的了:“???” 见没人跟上来,闻玉白回过头,看到他那快要裂开的表情,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气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变得有点点尴尬,这让闻玉白更加手足无措了——他兔子还有尴尬的时候??明明是会尴尬的物种,为什么还会开那种玩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意义在哪里?? 他有些气恼,却又不知道该对谁撒气,就只能问雪茸:“你来不来?” 雪茸立刻正色道:“来!” 虽然脑子一片混乱,但闻玉白还是快速调整好了状态。他带着雪茸三两步走上阁楼,越过了他们刚才挖出尸骨的书柜,径直走到窗户边—— “哗——”拉开那厚重窗帘的一瞬间,面前的玻璃窗上,爬了满满一整面的红手印。那手印的排布杂乱又狂躁,在漆黑的夜幕之下,第一时间只能想到命案现场,浑身是血的被害人无助拍窗的恐怖画面。 雪茸没来得及多说半句话,就噔噔噔后退了好几步,跌坐到木床边的时候,兔耳再一次闷不吭声地掉落出来。 “……你大爷的!”好半天,雪茸才拍着心口控诉起闻玉白,“下次干这种事的时候,能不能提前打个预告??” 闻玉白已经恢复如初,重又获得了调侃雪茸的能力:“那就不刺激了。” 吃了刺激的苦的雪茸无心与他呛声,只躺在床上哼唧哼唧揉了半天,企图把耳朵收回来。 顺理成章地,闻玉白又一次感到心神不宁,口渴不已——收个耳朵而已,为什么要发出这种声音?? 好在雪茸是会尴尬的物种,知道哪里不对劲之后,就捂着嘴巴努力不吱声,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把耳朵收了回去。忙好了私事,他才有精力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什么情况?”雪茸小心翼翼地又望了一眼那窗子,“什么时候的事儿?” 闻玉白诚实地回答道:“你来挪柜子之前。” “???”雪茸直接跳了起来,“怎么不早说??” 闻玉白有些委屈地把兽耳背到脑后去:“……因为感觉你更着急柜子的事。” 听到这里,雪茸只能无奈地坐了回去,揉了揉眉心。在一声声叹气中,他听完了闻玉白“撞鬼”的全过程,末了才无奈道:“……为什么这种事情我一次都碰不上。” 闻玉白才更无语,忍不住抱怨道:“我还想问呢,被区别对待就算了,为什么连撞鬼的事情都总给我遇上??” 说到这里,两个人忽然默契地陷入了沉默,对视一眼之后,雪茸缓缓开口:“我有一个想法。” 闻玉白点点头,提前认可道:“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对。” “我一向是不相信鬼的,即便你碰到了这么多次,我也不相信这个世界有鬼。”雪茸说,“我一开始只是觉得有人在做恶作剧,现在这么一看,我觉得他们是想赶你走,从老师到孩子,再到这个莫名其妙的‘闹鬼’,都很明显不希望你继续待下去。” 闻玉白:“嗯。” “那又是为什么呢?”雪茸忍不住发问,“同样都是外来的宾客,为什么对你嗤之以鼻、对我们就照顾有加?” 闻玉白沉思了片刻,想起了什么,朝他伸出手:“看看你的证件。” 雪茸一听,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但又实在想弄明白原委,便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拿出布莱克的□□,递到他的手上,委屈巴巴道:“我都犯了那么多大罪重罪了,假证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闻玉白轻嗤一声,也掏出自己的假证:“别举报我就行。” 看到他证件上那许济世强烈的个人风格时,雪茸也忍不住笑起来:“他拉客挺厉害的啊,连你的生意都做上了。” 闻玉白挑挑眉,又示意他看证件的内容—— “没猜错的话,问题就出在这里。”闻玉白说,“你是来领养孩子的客人,对你的态度当然不一样。” 雪茸点点头,看着闻玉白的公务证件,似乎想通了些什么:“他们挤兑你,不是因为你个人,也不是因为你的种族,而是你来调查案件,触犯到了他们的利益。” 闻玉白:“嗯。” “也难怪,之前有很多教会来例行检查的人,都说这里闹鬼。”雪茸说,“看来就是这里的家伙们,不想要被人检查而已。” 至于不想被检查的原因……两个人一同看向了那挖出过骸骨的书柜——那孩子的死,一定和这里的家伙们脱不开关系。 逻辑似乎达成了一个闭环,两个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许久,雪茸才轻轻“啧”了一声,皱起眉:“没事找事,对这么点大的孩子下手做什么?” 就算是心硬如雪茸,也对此感觉到了反感与不适。闻玉白想伸手拍拍他,脑子里又突然划过那句“我感觉有点过于暧昧了哦”,于是又火燎了一半收回了手。 思忖了半天,他才开口安慰道:“没事,至少知道没有鬼了,你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雪茸呼地抬起头,欲盖弥彰地辩解道:“我又不怕鬼!我从来不相信有鬼的!” 闻玉白只能妥协道:“好好好,你胆子可大了,都怪我,一惊一乍地故意吓你。” 雪茸这才哼哼了一声,勉为其难表达了原谅。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雪茸有些迷茫地问。 眼下,虽然明确了院方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但起因、经过、结果都还是一片空白。 “你是来找燃料的吧?”闻玉白说,“你忙你的,这边交给我好了。” “不不不,我跟你一起!”雪茸道,“我现在除了那根骨头,没有任何关于燃料的线索,看样子还是要跟你一起行动。” “行。”闻玉白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那这样,白天你跟我一起去找遗骸,晚上我来会会闹鬼的鬼。” 一听这人都计划好了,雪茸立刻高兴起来。他知道,只要跟闻玉白一起,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行,那你回去睡觉吧。”闻玉白说,“好好休息,每天早上我去喊你。” 雪茸没多说一句话,只兴奋地冲出门去。 终于把这祖宗送走了,床上还有这家伙送来的被子,闻玉白心情大好,准备安心地枕着满屋子“灵异”痕迹入睡了。 可就在他刚掀开被子的下一秒,门外又“咚咚咚”传来了敲门声。 不是吧?兔子一走就闹鬼,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闻玉白怒气冲冲地冲到门边,准备一个快准狠将那鬼当场缉拿、连根拔起,可他“唰”地拉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一脸兴奋又期待的雪茸。 那人手里抱着枕头、甚至还换上了一身雪白松软的睡衣,此时正眼巴巴抬头望着他,眼里亮晶晶地直冒星星:“我能来你这儿睡吗?闻先生?” 在闻玉白瞪大的双眼中,他一本正经地道:“我也想跟你一起抓鬼!” 见闻玉白迟迟没有回答,没脸没皮的雪茸便默认他同意了,抱着他的枕头就毫不客气地走到了闻玉白的窗边。 “来吧,闻先生。”他拍拍床,发出诚挚地邀请,“有你在鬼才会来。” 闻玉白还是没能缓过神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掀开被子的一角,丝滑无比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等等,不是?啊?? 闻玉白看着已经闭上双眼的雪茸,内心咆哮起来—— 这回是真的有点过于暧昧了吧?? 100-110 第101章 白骨摇篮101 闻玉白在原地傻愣了大半天,直到听见雪茸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似乎下一秒就睡着了,这才慌忙走到床边去。 听到他的脚步声,雪茸也没睁开眼睛,只是,轻轻侧开身给他让了个位置。 闻玉白看着狭小的木板床,又看着这人雪白的侧颈,那人身上的香气又拥了过来,叫他心脏也乱跳、耳尖也发烫。 他有些拿不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状态、对这兔子又是报以什么想法了,似乎是生怕出什么意外似的,闻玉白不敢过度揣摩,只伸手捞起自己的枕头,又把自己外套铺在才擦干净的地板上,叹了口气,决定席地而睡。 感觉到脑袋边的枕头被抽走了去,雪茸迷迷糊糊睁开眼,疑惑地望向闻玉白:“干嘛睡地上啊?上来一起睡啊。你这样让我很为难诶。” 对于他能轻轻松松说出这种话来,闻玉白感到相当地气恼又无奈,开口想要反驳他什么,却又先一步把自己问住了——都是男的,之前假扮情侣也都是假的,有什么不能一起睡的? 但望着雪茸惺忪迷茫的眼睛,闻玉白的心脏还是紧了一下,匆匆收回了眼神。 “得了吧。”闻玉白闷闷地说,“你也不怕我半夜给你吃了。” 雪茸一听这话,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别吓唬人了,你就一萨摩……” “快闭嘴睡觉吧你。”闻玉白又气又恼地堵住了他的话,默默躺到了梆硬的地板上。 ……结果还是没睡成被子。闻玉白刚有些懊恼地想着,下一秒,就听见身后的床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真的是怕了雪茸搞这些小动作,正当他皱着眉,提着颗心回头看的时候,一床软软的被子落到了他的身上。 “给。”雪茸说,“本来就是专门带给你的。” 闻玉白有些懵地抬起头来:“那你……?” 正说着,就看那人抓起床单的一角,“嘿咻”一下翻身一滚,把自己卷进了床单里。 长长的一条,就露出一个浅金色的脑袋背对着自己,闻玉白盯着他的脑袋看了好久,忍不住联想到闻风清先前做过的、来自东方大陆的一种食物——春卷儿。 那东西还挺香的,不过跟雪茸的香不是一种香。闻玉白怔愣着又看了几眼,直到听到那人的呼吸声又平息下来,这才慢慢躺回到雪茸给自己的被子里。 ……该死! 下一秒,闻玉白就“唰”地睁开眼——好香啊!一股兔子味!!这叫人怎么睡觉啊??? 不得不说,雪茸的污染性是极强的。只是裹了这么短短一小会儿,这被子的里里外外、每一朵棉花的每一个缝隙里,就都塞满了他的气味。 闻玉白尝试着隔着口笼捂住口鼻,也努力把被子压得离脸远远的,可一闭上眼,额角却开始突突地跳痛。 这种阴魂不散的感觉,似乎不只是被子,整个房间都被他彻底腌入味了。 而那家伙,居然就这么一边折磨着自己,一边安安心心地睡着了……真是活阎王啊!! 闻玉白痛苦地翻过身,努力想让自己离他再远一些。可耳畔后不远处,就是兔子平稳又细微的呼吸音。那声音轻轻的,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房间里飘荡,总让闻玉白恍惚觉得,那兔子就趴在自己的肩膀上,鼻息就拂在自己的耳侧,带着他的气味一起,一点点地探进口笼后方、那不容侵犯的区域来。 只一会儿,闻玉白的额头便冒出汗来。他觉得口渴,心跳也很快,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这是想要进食的反应,想要一口咬断他的喉管,想要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想去舔舐他伤口里渗出的血,想要一口口将他吞入腹中…… 但他又知道,自己此时的状态与平日里的“饥饿”并不全然相同。 即便已经背过身去,他似乎还是能看到那人的睡相——他那浓密的睫毛会随着呼吸轻颤着,脸颊也会微微泛红,那家伙睡得又这么熟,脑袋总是在枕头上“沙沙”地乱蹭,头发一定是乱乱的,随意地翘在脸前…… 这种细节的想象毫无意义,但他也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哪怕一眼。 混乱之中,他似乎又回到了汤恩村的那一晚,自己隔着房间被兔子的信息素戏弄了一整夜。 可这回却还真怪不得人。那家伙睡得正香,没有半点儿发情的迹象,自己又凭什么落成这样?? 一想到汤恩村那晚自己放纵后无尽的自责与空虚,闻玉白一下子被吓得清醒了——不行啊,闻玉白,这回在一间房里,死也要忍住给我忍住。 于是他强迫自己闭上眼,强制自己排除一切干扰,也竭尽全力收住了自己身上所有的杀意和信息素味,结果满脑子就只剩下一句话—— “丁香、茉莉和肉豆蔻,没有肉桂……” 得益于闻玉白痛苦的隐忍,梦中的雪茸没有嗅到半点危险的气味,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 他心里向来不装事儿,所以入睡也总是非常迅速的,但这不能代表他睡眠深——永远保持敏锐和警觉,是兔子的物种天性,因此,但凡是一点点的声响,都足以让他从美梦之中猝然醒来。 雪茸毫无征兆地从床板上一骨碌爬起来的时候,闻玉白离克服困难、迎接入睡仅有一步之遥。他慌慌张张睁开眼、对上雪茸那双眸子时,恍惚间没分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外面……”雪茸原本正想要说什么,但看着闻玉白满头的汗水和疲惫的眼神,一下子愣住了,“你生病了?” 还没等对方说些什么,雪茸就跳下床来,手背贴上他的额头:“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 闻玉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推开他的手:“没有,怎么了?” 雪茸这才回想起要紧事儿来,回头指着窗外,紧张道:“你听到了吗?外面的声音。” 闻玉白皱起眉,他的听力比起兔子要略微逊色一些,努力听了许久,才隐约听到了一无法辨别的动静:“……有人?” 雪茸点点头,凑到窗边继续听着:“嗯。” 一个满是学生、教职工的地方,即便是深夜里,有人走动也是十分正常的。但很快,闻玉白便也感觉到了不对劲。窗外的气味非常复杂,显然不只有一个人,而他们聚集的位置并不在古堡中,而是在那一片漆黑幽深的山林深处。 大半夜的,这群人不睡觉,在那种地方乱晃干什么? 隐约听到一阵嘈杂,却因为距离太远分辨不了内容,闻玉白问雪茸:“他们在说什么?” 雪茸双眉紧蹙,努力辨别着,许久才道:“我只能听到一个女孩儿在哭,还有……呃……很奇怪的叫声?其他的声音太小了,我听不清。” 闻玉白推开窗,探出身子,朝声音源头的方向嗅着,很快就认出了那个哭泣的女孩儿:“是米蒂。” 雪茸被迫跟孩子们厮混了许久,也花了不小的功夫才回想起米蒂是哪个孩子——那是几个孩子里最瘦小、最内向的孩子,面色像是被染了色一般一片蜡黄。平时做游戏、讲故事的时候,她也只是躲在角落里从不吱声,要不是闻玉白提了一嘴,他甚至根本想不起这个孩子的存在。 两个人屏住呼吸,想从声音和气味中分辨出更多的信息来,可是距离实在太过遥远,层层叠叠的木林、飘忽不定的山风,对于声音和气味都有极大的干扰。他们只知道,人群里的嘈杂声越来越近,米蒂的气味也就在附近! 两人对视了一眼,二话不说立刻转身冲出门去。此时此刻,他们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管发生了什么,先找到米蒂再说! “嘭”地一声推开门,两人一前一后冲下阁楼,可刚到了宿舍楼所在的第四层,走廊的尽头刚好拐来一个人影,与匆匆赶路的两人撞了个正着。 要是遇到正常老师、教职工,雪茸可能并不会搭理,直接就从他们的身边掠过去了,可偏偏事实并非如此理想化。 雪茸看着面前这张脸,硬生生被吓停在了原地—— 此时此刻,挡在他面前的家伙,很难让人认为是个人类。这怪物不算高,四肢却非常纤长,光秃秃的脑袋上没有头发,皮肤也是没有半点儿活人气的死灰色。最叫雪茸毛骨悚然的,是它那张脸,正中央偏上的方向,长了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眼睛,那整张脸上唯一一颗眼球,就这样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嵌在鼻子和嘴巴之上。 被那怪物的巨眼盯住的第三秒,雪茸就觉得自己这辈子快到头了,可他还没来得及两眼一闭交代后事,面前的独眼怪物便抬起头、张开嘴,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惊慌时发出的尖叫,在安静的深夜里尤其扎耳。闻玉白的第一反应就是堵住它的嘴、带上雪茸迅速下楼,可还没等怪物安静下来,一旁的宿舍里就传来了孩子一传十、十传百的哭声——巨大的噪音已经把所有人都吵醒了。 眼看有人要打开门来,闻玉白当即改变计划,一手抡起雪茸飞快地冲回了阁楼,并在爆鸣声戛然而止的前一秒死死关上了门。 两个人根本来不及松口气,就赶忙又回到了窗边。 然而此时,在经历了走廊中的一片混乱之后,窗外的嘈杂声似乎也被这一声惊叫吓得四处散去。 而在某一个时刻,米蒂的气味也像是一滴掉进海中的墨汁,突然便消失不见了。 一个活人的气味,真的能像这样,在眨眼间就彻底蒸发吗? 这个问题让他们惴惴不安,再下楼搜寻时,便也没有任何收获了。 次日清晨,莎伦·帕特里克校长向所有人通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 “斯凯立顿孤儿院名下的儿童米蒂,昨夜留下一张纸条后出走,下落不明。” 第102章 白骨摇篮102 米蒂的失踪,似乎已经是情理之中——这是一场许多人同心协力制造的惨案,有人负责绑架,有人负责转移视线,有人负责料理后事,一气呵成,相当默契。 但所有的孩子还是为之嚎啕大哭,安迪老师的表情也因此相当凝重,甚至连莎伦院长都忍不住眼眶泛红,似乎是随时都能流出泪水来。 雪茸注视着这群忙着表达悲伤的家伙,麻木地心想——鳄鱼的眼泪。 人群散去之后,雪茸刚要转身,下一秒就被人轻轻抓住了手腕。 一抬头,就看到闻玉白朝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看那个人。” 整个福利院里,除了孩子们、两位校长和安迪老师,所有的教职工、工作人员都穿着黑色的麻布衣服,从上到下遮得严严实实,有的露一双眼睛,有的则连眼睛都藏在黑暗之中。 闻玉白指的那个人便是全身都漆黑的,即便是裹得极其严密,也能看出其四肢细长得有些怪异。 “……啊!”雪茸立刻反应过来,小声跟闻玉白确认着,“昨晚那个……?” “对。”闻玉白点头道,“气味对上了。” 眼前这个家伙,就是昨天晚上的怪物,那其他人呢……?带着这样的想法再去看,这些穿着黑衣的家伙,忽然好像就明白他们裹得如此密不透风的原因了。 想到这里,雪茸忽然感觉一阵背后发凉:“所以那些‘老师’、‘园丁’、‘厨师’们,其实都是……” “嗯。”闻玉白说,“大概率也是类似昨晚那样的怪物。” 与孩子们朝夕相处的大人们,面具之下却是面目狰狞的可怕怪物,光是这个事实,就足够让人不寒而栗了。 “所以,一开始我来的时候,整个山上看不到一个人。”雪茸恍悟道,“也许是院方担心吓到我们,就先把他们藏起来了,毕竟这是些怪物就算是穿着黑衣服,看起来也相当吓人。” “很有可能。”闻玉白说,“昨晚楼下那些家伙们的气味,也都在这群人之中。” 话音刚落,一个慢吞吞走向二楼食堂的黑衣人,忽然发出了一声怪异的叫声,像是动物吠叫的声音,却明显是由人的声带模仿出来的。 雪茸打了个寒颤:“对……昨天晚上人群里的怪叫就是这个!” 这一声怪叫十分尖锐,整个厅堂里都荡着那刺耳的回声。可这般突兀的声响,却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其他的黑衣人依旧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孩子们也只是抬头看了那家伙一眼,又回头开心地嬉闹了,唯独莎伦院长看向他的眼神略有些担忧,似乎更像是担心暴露些什么。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一如他们对待米蒂的失踪一般,没有人惊讶、没有人过问、没有人追究。 看着那群人在悲伤之后,再次平静地回到原处,去工作、去发呆、去和孩子们嬉闹,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安宁,却又叫人毛骨悚然。 “沙维亚说得还真没错……”雪茸喃喃道,“这地方确实有够邪门的……” 看着这家伙直愣愣地站在原地,闻玉白笑了一声:“还不走吗?说好了白天要一起去找遗骸的,不会吓得不敢了吧?” 雪茸立刻跳起来:“开玩笑!现在就出发!” 说完又低头看了一眼,一本正经道:“说真的,闻长官,你不会是真暗恋我吧?” 闻玉白一听这话,才发现自己一直拉着雪茸的手腕没有松过,立刻撒开手,耳朵也控制不住腾地红了起来:“我……” 还没等他想好怎么狡辩,雪茸就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道:“开玩笑的啦,你说你惦记着我的肉,都比你惦记我这个人来得靠谱。” 不知怎的,这句大实话,却让闻玉白心里有些微微的别扭。他抬头又看了这人一眼,看着他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的皮肤,又忍不住想着,这样细皮嫩肉的家伙,咬起来口感一定特别好。 闻玉白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对于食物的渴望让他的心情平复了许多——至少不会像昨晚那般荒谬了,果然人一到夜里,脑子就容易不正常。 “好啦,我们快……”雪茸刚准备催促闻玉白出发,话音便戛然而止了。楼梯上,莎伦校长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们的方向,面上再没有半分先前的随和。 这显然是在监视他们,判断两个人的关系。 于是雪茸立刻话锋一转,一边弯起眼,一边扬着声音道:“谢谢这位长官,很高兴能认识你,也很感谢您给我的建议。不过我还是希望多在这里待上几天……我总觉得和这里的孩子有种特别的缘分。” 闻玉白上一秒还在发呆,回过神来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迅速接过戏来:“为什么?难道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 此时,周围一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于是他刻意压低了音量,似乎是小心不想让别人听到,却偏又让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已经说过了,这里很不对劲,还总出现不干不净的东西,连我都觉得很难再待下去了,更别说是你们这群手无寸铁的家伙!” 雪茸也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想告诉莎伦,对方的“恶作剧”是能起到威吓效果的,他还想诱骗对方继续作案,借机一举将对方揪出来。 于是雪茸也说道:“我不知道您安得什么心,总是想要将我们赶走!米蒂失踪的事情我确实很担心,但你说过的闹鬼这种事,我们根本没有碰到过!这里的老师和孩子们也都对我们很好,根本用不着您瞎操心!” 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起来,闻玉白怒气冲冲地盯着他,许久才有些恨铁不成钢道:“既然如此,要是今后再出事,就别怪我没有提醒到位了,布莱克先生。” 两个人转身分道扬镳的前一秒,闻玉白压着声音道:“我绕一圈,一会后门林子里集合。” 雪茸知道他在看自己的脸,便挑起眼角,朝他轻轻扬了扬眉尾,颇有些不正经的意味。 闻玉白立刻愤愤地收回了目光——轻浮!真是个轻浮的家伙! 于是两人便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果不其然,雪茸刚一和闻玉白分开,莎伦院长便挡到了他的面前。 雪茸佯装不知道她找自己干什么,只有些惊讶道:“早上好莎伦院长,米蒂的事情怎么样?我有些担心呢。” 莎伦打量着他的神情,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我们会尽全力搜索的,很遗憾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米蒂是个好孩子。” 雪茸点点头,然后问道:“您有事找我?” 莎伦问:“刚才那个先生……他没为难你吧?” “啊,说是为难,倒也不至于,但也确实聊得不太愉快。”雪茸说,“他自作主张给我提了很多意见,但其实我跟他并不熟悉,我觉得是他有些冒昧了。” “嗯,希望不要困扰到您就好。”莎伦说,“还是万分抱歉和感谢,出了这样的事情,您还愿意继续留在这里……” “没事的。其实我也有一些自己的私心。”雪茸听出来她是想试探自己的诚意,于是把早就编好的理由倒了出来,“因为我过世的母亲,就是在伯恩镇长大的,我就希望能为我母亲的故乡做些什么——哪怕只是领养一个可怜的孩子。” 这种时候,适当的私心反而会放松对方的警惕,莎伦又跟他寒暄了两句,终于将他放行了。 谨慎起见,雪茸还是装作无所事事一般在古堡内溜达了一大圈,直到彻底没有人监视他,才快步来到了约好的地方——闻玉白早已经在那里等自己了。 那家伙还挺有耐心,自己耽搁了这么久,却也不恼,只是问了句“没出事吧”,便带着雪茸往林中走去了。 此时,山林中还有些许晨雾,轻轻一层挂在树梢间,叫阳光都朦胧得柔和。除了两人沙沙的脚步声外,山野间唯一的声响便是枝叶间的鸟啼,地面上偶尔还会窜过一两只松鼠,甩着大尾巴,抱着松果打量着经过的两人。 见这小家伙丝毫不怕人,雪茸道:“看来这里经常有人来。” “嗯。”闻玉白说,“到处沾了人群的味道。” 看着闻玉白认真分辨气味的模样,雪茸忽然觉得有些手痒。 他盯着闻玉白的后耳根,看着他耳后那根束缚住他的锁扣,忍不住觉得,闻玉白的脖子上缺了一条黑色的项圈,自己的手中也应该牵一条狗绳,自己叫他坐下他便坐下,叫他起立他便起立。 因为种族原因,雪茸一直对犬类相当排斥,可不知为什么,这样简单的关于训犬的幻想,居然叫雪茸想得一阵心跳加速起来。 于是雪茸便三两步跟到他身后去,轻轻用手牵住了他的下衣摆。 “嗯?”闻玉白正在专心搜寻,被人忽然牵住,有些意外地回头,“怎么了?大白天的不会有鬼的。” “不是。”雪茸抬头看向他,手反而攥得更紧了,“你慢点呗,我跟不上。” 闻玉白闻言,也没说什么,只是悄悄放慢了步子。 好听话啊,好听话的狗。雪茸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紧握的手,心脏跳得更厉害了—— 这就是训狗的感觉吗?好喜欢。 第103章 白骨摇篮103 雪茸牵着闻玉白的衣角,盯着他的背影、心猿意马地迈着步子。 他想象着那人脖子上环上项圈的样子,忍不住想到自己收紧绳子、将那人拉进到自己的身边,他可能会被勒得有些痛苦。但闻玉白的话,应该很能忍耐,只要自己伸手摸摸他的头作为奖励,他便会摇起尾巴,继续对自己言听计从。 想到这里,雪茸的心脏又一阵狂跳,已经到了有些失控的地步,感觉下一秒,兔子耳朵就要冒出来了。 于是手里的衣角攥得更紧了。 正在他面无表情地应对着心中的狂澜时,闻玉白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你还好吗?”他认真地问道,“你心脏跳得挺快的。” 雪茸眨眨眼睛,目光还是钉在他的脖子上挪不开。 见他没出声,闻玉白也不往前走了,示意他到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歇会儿吧,调整好了再说。” “嗯,不用。”雪茸含糊地应了一声,艰难地撇开了视线,把思绪拉回了正轨,“怎么样,有发现吗?” “我们刚才走的路线,就是米蒂气味的轨迹。”闻玉白说,“再往前走一些,气味会更浓,但我不确定会有什么收获。” 雪茸一听,二话不说迈开步子:“先去看看再说!” 怕自己再因为奇怪的事情走神,雪茸默默和闻玉白错开一个身位,尽可能走在他的前面。两个人沉默着赶着路,一直走到一棵平平无奇的松树旁,闻玉白停下了脚步。 树下,有一片已经干涸的呕吐物,显然是昨晚米蒂留下来的。那孩子不知道糟了什么罪,大半夜的跑来这里来吐了一地。而周围的草丛有些凌乱、树皮也有被磕碰的痕迹,显然是发生了一些不太激烈的争执。 “气味就到此为止。”闻玉白说,“再往前就没有了。” 雪茸瞥了一眼那呕吐物,就迅速收回目光,还向后退了几步,直到躲到闻玉白的身侧,他才皱着眉说:“到此为止?难道说她就在这个地方凭空消失了??” “最大的一种可能,就是原路返回了。”闻玉白说,“但越靠近古堡的区域气味越杂,我没办法判断出返程的落点,唯一能确定的是,整个山区都没有米蒂活着的气味。” “活着的气味”,指的是她本体散发出的气息,而不是她曾经走路、触摸、呕吐时,留在周围环境里的味道。 雪茸:“也就是说,在她的气味路径没有离开这座山的情况下,她本人就这样突然地、‘咻’地一下子就蒸发掉了?” 一个好端端的孩子说没就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简直比大半夜的闹鬼还叫人困惑与不安。 闻玉白沉思了片刻,缓缓开口:“人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但气味可以。” 听他这么一说,雪茸似乎也想起什么来了:“你的意思是……火?” 闻玉白点头:“对。” 他们俩几乎同时回想起来在埃城的见闻,那时候,所有被关到地下室的受害者都没有暴露出一丝气味,究其原因,就是每个人进入入口处时,都会被幽火隔空“炙烤”一下,那便是他们最保险的“除味”方式了。 既然如此,那这里,会不会也用到了相同的方法呢? 一提到火,雪茸的积极性一下子就上来了:“对!这就对了!我来这里就是,就是因为这里生产火!也就是说,失踪的小孩之所以没有气味,并不是因为出走,也不是突然消失,而是被人用火除味之后藏起来了!” “很有可能。”闻玉白的措辞还是这般严谨。 用火除味这件事情,两个人达成了共识,但他们也同样默契地没有提及孩子的生死——被那群人合伙藏起来的,到底是活着的贝蒂,还是已经死去的尸体,没有人敢保证,可被拆分成无数块、埋在各个角落里的塔兰,却是真的死了。 闻玉白说:“还是得尽快。” 也许还有救呢?也许慢一点就来不及了呢? 因为幽火的原因,雪茸想要破案的心情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急切。可眼下,最棘手的问题显现了出来——人到底在哪? 火的本身就是没有任何气味的,所以想要依靠闻玉白的嗅觉去寻找,定是不可能的。而这座山虽然不高,但植被茂密、地形复杂,再加上那四处都是怪物巡视的四层古堡,想要靠地毯式搜寻找到孩子的藏身之处,怕是工程量太大、难度系数太高、耗时也太长了。 雪茸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说:“最简单明了的解决办法,就是绑个人过来问清楚,不说实话就崩脑袋!” 闻玉白平静道:“你猜是你绑人开枪快,还是他们原地撕票快。” 雪茸忿忿地撇撇嘴,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最后越想越烦,只能反咬一口闻玉白:“不是你说要尽快的吗?” “也没让你这么快。”闻玉白说,“但有的流程确实是越快越好了。” 雪茸挑眉:“比如?” 闻玉白:“比如尽快找到剩下的骸骨,也许能给我们什么线索。” 雪茸摇头叹气:“这再快能有多快?” 闻玉白:“只要你跑得动,明天早上天亮之前全部搞定。” “啊?什么??”这一句话让雪茸足足震惊了两次,“明早就能搞定……??等等,为什么是我刨??” “兔子打洞,专业对口啊。”闻玉白说,“咱们各司其职。” 雪茸:“你就闻闻?体力活都让我干??” “什么叫‘就闻闻’?”闻玉白转身向前迈去,“找东西很累的。” 这人的奴隶主作派实在是让雪茸相当不爽,但那人没给他更多抱怨和歇息的机会,只说了一句“开工”,便立刻开始战斗了。 事实证明,先前闻玉白真的是一直在将就自己的步子,一旦这人真要赶时间,雪茸就是变成长了翅膀的飞兔,也很难跟上他的节奏。 没走两步,闻玉白便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刨。” 没想到居然被狗给差使了,雪茸气不打一出来,但是说好了尽快,他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事实证明,在刨坑这方面,他确实是有点儿种族天赋在身上的。因为不想脏手,他就从腰带上挑了个半自动小铲子,一摁按钮便“咔嚓”一下展开,方便收纳不说,手柄设计还非常符合人体力学,即便是雪茸都能刨得十分轻快。 看他这专业的设备和手法,闻玉白挑挑眉,夸赞道:“确实专业。” 雪茸没好气地说:“那当然了,我从娘胎里一出来,就开始练习杀人埋尸了。” “看出来了。”闻玉白顺着他的话道,“只能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知道这家伙又在阴阳自己的逃犯身份,雪茸挖坑的手速都快了不少。很快,铲子碰到了个硬硬的东西,雪茸瞬间收回手来,给闻玉白使眼色。 闻玉白没再强求他动手,而是自己弯下腰来。 是个乖乖去叼骨头的狗。雪茸盯着他的后颈,手又开始痒起来。 还没等他展开来想象,闻玉白便取出来一片骨头:“儿童盆骨的一部分,但和先前的那根腿骨不属于一个人。” “不属于一个人?”雪茸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不只是塔兰,其他的孩子也被……?” 闻玉白没有说话,轻轻叹了口气。 有了心理准备之后,不太容易被吓到了,但亲眼看到残骸还是雪茸感觉心里毛毛的。 他转过身去,从腰间挑出了一个布袋子,展开,让闻玉白把东西放进去。 “这你也能变出来?”闻玉白颇有些意外,“百宝箱啊你。” “我好东西还多着呢。”雪茸得意道。 一路上你一句我一句地插科打诨,倒也没影响到他们的工作效率。天色暗下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几乎搜遍了整个山林,收获了整整一大袋的骸骨,从肋骨到腿骨,他们几乎集齐了全身各个部位的碎片,而死者的数量也至少有十几人,最大的十三四岁,最小的可能只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 借着将晚的天色,雪茸看着眼前满满一大袋的骨头,忍不住扶着酸痛的腰感慨道:“能干出这事儿的,赏金总比我高吧?” “应该吧。”闻玉白说,“赶紧把对方揪出来,送去赚点儿路费。” 听到能赚路费,雪茸又充满了干劲,他扛起他的人体工学半自动小铲铲,朝不远处一座鼓起的小山坡看去:“现在就剩后面的那座小山头,挖完就能回去了对吧?” “准确地说,是挖完就转场去室内了。”闻玉白纠正道,“室内的遗骸可比外面难找多了。” 如果室内的遗骸发掘难度都跟阁楼里的那根一样,需要挪柜子、拆地砖、卸墙板……那可确实比简单的挖坑复杂太多。 光这么想着,雪茸便已经觉得累了,于是赶紧道:“我只会挖坑刨土,那种活我可干不了一点!” 闻玉白也没强求,只知道:“行,知道了,黄金矿工。” 两个人说话的工夫,便已经来到了最后一片没有发掘的山头前。这片山头上没有什么树木,倒是开满了一片一片的小白花,在月色的照耀之下,像是一颗颗洒在地上的星星,风一吹,遍地星河便荡起了波纹。 看到这番景象,雪茸又想变成兔子一猛子扎进草堆里撒欢了,只可惜通行的是个不懂情调的木头,没有为此情此景动容半分,他已经开始了最后的室外挖掘行动了。 山坡底下,是一片埋尸的重灾区。闻玉白集中精力扫雷到了不到二十分钟,便已经标记了七八处地点来。 雪茸吭哧吭哧跟在后面挖着,挖出第三个时,终于发出了一声疑惑:“你看。” 第三块尸骸,是一只完整的手,上面的皮肉已经风化消失,只留下一堆细细碎碎、勉强还保留原形的骨头。小孩子们的手和脚,他们已经挖过不少了,可这只手的手心里,还虚虚握着一只已经严重生锈的小骑兵玩具。 闻玉白看了一眼,皱起眉:“砍手的时候没扔?” “不是吧。”雪茸摇摇头,又指向附近的另一个坑——那是一段脊骨,脊骨的旁边还散落着一堆已经没有形状的破布,仔细看能认出来,那应该是一只破烂的布娃娃。 刚刚他挖出来这块布的时候,只觉得这是个偶然,直到看见这手中握着的小骑兵,他才觉得有些不对了。 果不其然,剩下的几处遗骸的附近,有的埋着一块金属的积木,有的是一本已经完全看不清字迹的书,但都是孩子们爱玩的小物件。 雪茸忍不住问道:“谁家大好人,杀孩子还送陪葬品?” 这个现象让闻玉白也有些疑惑,他刚打算从雪茸手里接过这些动静,下一秒,就被那人紧紧揪住了袖口:“嘘——听!!” 雪茸的听觉永远比他早到几秒,屏气凝神循着方向听去,小山头的那边,便隐约传来了孩子的哭泣声。 雪茸睁大眼睛,又激动又害怕地拉住了闻玉白,压着声音道:“来了?!我终于要遇到鬼了!!” “不是鬼。”闻玉白轻轻嗅了嗅空气里的气味,说,“是院里的小孩儿。” 那一瞬间,失望浸满了雪茸的脸,可下一秒,他就又振作起来了—— 这大半夜的,小孩儿不睡觉来山里哭什么哭?还不是闹鬼了! 第104章 白骨摇篮104 心跳一阵加速,雪茸小心翼翼问道:“有没有其他人?会不会跟昨晚一样?” “没有,只有一个小孩。”闻玉白说,“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个叫佩妮的小女孩。” 没想到这人不仅能把孩子的名字都记住,还能把气味对上号,雪茸忍不住夸赞道:“真的假的?你记性也太好了吧?” 闻玉白轻挑眉尾,假谦虚道:“一般般吧。” 不管怎么样,还是得先过去看看。两个人放轻了脚步,绕到山头的另一边,果然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雪茸立刻拉着闻玉白想往上冲,结果却被那人坚决地扒拉开了手:“我不去。” “啊?”雪茸慌了,“干嘛啊?你不会是怕了吧?” 虽然谁更怕一目了然,但闻玉白还是很耐心地做了解释:“他们怕我。” 雪茸这才恍悟,接着向闻玉白投去怜悯的目光:“好可怜啊你。” 闻玉白二话没说,直接抬起膝盖将那贱兮兮的家伙踢走了。 雪茸顺着他的力道跌跌撞撞爬上了小山坡,到了这一步也再没回头路了,确定闻玉白一直在暗处守着,他才硬着头皮朝那小孩儿走去。 闻玉白的鼻子和记忆力确实是靠得住的,借着月光,雪茸确定了对方就是小女孩佩妮。她比米蒂的身形要健康不少,可是左眼眼睛是灰色的,看上去应该是没有视力的。 雪茸小心走过去的时候,佩妮正坐在山头顶上啜泣着,她身上穿着孤儿院统一分发的睡衣,怀里还抱着一只毛茸小狗,应该是睡觉的途中醒来了。 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佩妮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警惕地站起身张望着,怀里的小狗抱得更紧了。 雪茸怕把孩子吓跑,赶紧说明来意:“别怕,佩妮,我是布莱克先生。” 听到这句话,佩妮悄悄松了口气,默默坐回草地上,接着眼泪又开始叭哒叭哒往下掉。 雪茸朝黑暗中的闻玉白比了个“OK”的手势,三两步来到佩妮身边,蹲下身来轻声问道:“你怎么啦?这么晚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一听这句话,佩妮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米蒂不在这里……我找不到米蒂了……” 原来是来找好朋友的。雪茸伸手轻轻抚摸着佩妮的头发,那孩子便更委屈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头扎进了雪茸的怀里。 雪茸不大会哄孩子,只能叹着气、笨拙地一遍遍轻拍她的后背。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觉得闻玉白敢这种事情一定会比自己拿手很多。 许久,孩子自己安定下来,又喃喃道:“我以为米蒂会来这里……” 雪茸似乎捕捉到了什么,轻声问道:“为什么?是和她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吗?” 佩妮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自顾自地道:“明明大家都会来这里,为什么米蒂没有来……” 雪茸对此十分敏感,立刻抓住她的肩膀问道:“什么意思?哪个大家??为什么大家都会来这里???” 话一说完,他便意识到自己着急了,果不其然,本就摇摇欲坠的佩妮被他的动作吓到了,嘴角向下一撇,又嗷嗷大哭起来,根本回答不了半个字。 “……”看样子自己是没法套出什么话来了,树林后的闻玉白也被他糟糕的表现狠狠无语到了。 天知道能靠一张嘴把成年人哄得团团转的家伙,面对丁点儿大的小毛孩,居然就直接熄火了。 眼看这孩子越哭越凶,雪茸实在怕出事,只能暂停一切计划,把她送回古堡里去。 等那手忙脚乱的一大一小离开之后,闻玉白便又来到了他们刚才席地而坐的地方—— 大家都会来这里,是什么意思?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闻玉白仔细分辨着空气中的气味——这里埋着的遗骸确实要比别处多出不少,而且很多孩子生前的玩具、书本也埋在这个地方,佩妮说的大家都会回来,是指这个意思吗? 眼下,除了淡淡的青草香和花香外,只剩下了漫山遍野的“死味”。这座遍地埋着白骨的小山坡上,青草茂密、鲜花盛开,忽闪忽闪的萤火虫在夜色里慢悠悠地游荡着,叫人只觉得寂寥得有一些悲伤。 闻玉白转身,快速将剩下的遗骸挖出来放进口袋中,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古堡——那兔子一个人八成是要害怕的,不赶紧过去的话,怕不是又要出什么乱子。 与此同时,雪茸刚刚带着佩妮来到莎伦院长的房间前,夜已经很深了,她房间里的烛火还亮着,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也许是听到了佩妮哭声,还没等雪茸敲门,房间门便打开了。看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佩妮和面露无奈的雪茸,莎伦院长连忙蹲下身来:“怎么了?佩妮?” 佩妮立刻扑进了她的怀里,一边哭一边噎着,抽抽搭搭说不出半个完整的字来,莎伦便伸手将孩子一把抱着站起身来,很熟练地拍着2她的后背给她顺气,接着抬眼,分外紧张地望向门外站着的雪茸。 “是这样的,我半夜睡不着到外面散步,就听到佩妮一个人在林子里哭。”雪茸解释道,“应该是想朋友了,没出什么事。” 这时,莎伦才松了一口气:“谢谢您,真的太感谢了……” “没关系。”雪茸说,“毕竟才出了这种事,小朋友心里难过也很正常……” 不得不说,这个莎伦确实会演,听到这句话,眼神瞬间就落寞了起来。 直到在她这儿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雪茸便道:“那佩妮就拜托您了,我也要回去休息了。” 莎伦点点头:“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雪茸忙不迭打完招呼关好门,小孩儿的哭声炸得他脑袋都要碎了。 可刚一关上门,他的心里便又咯噔了一下——把小孩交给这么一个恶魔院长,真的没有问题吗?昨天晚上的悲剧,还是会在自己的眼前重演吗? 这个充满了人道主义关怀的念头,仅仅只是在雪茸的脑海里闪现了一下,便又很快被他自己调理好了——首先,这个院里的所有大人都不是什么好鸟,不管把她交给谁,最终都还是一样的结果,只不过是早迟的问题;再着,先不谈自己根本不可能领养一个孩子,就算退一万步说,自己真要为了救他把她带走,跟着一群亡命之徒东躲西藏上刀山下火海,那还不如让她在这里了结个干净利落呢。 所以,横竖都救不了她,那又何必为此徒增烦恼!这样想着,雪茸的步伐都又开朗了许多。 可开朗也只是暂时的,他稀里糊涂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反应过来自己独自正走在阴森森的恐怖古堡之中,一下子就差点儿炸开毛来。 从阳光快乐的开朗男孩,到满地乱窜的受惊老鼠,雪茸只需要短短一个缓过神来的时间—— 闻玉白呢??他的狗呢??怎么还不速速赶来护驾??自己下一步该去哪儿?? 雪茸站在原地,听着呼呼的阴风在古堡里来回穿梭,看着眼前漆黑又幽深的古堡长廊,感受着自己越来越夸张的心跳,决定先让自己冷静下来。 首先,鬼是不存在的,那都是这些人精心策划的恶作剧,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冒出来吓自己半死,也不知道会不会对着自己后脑勺砸上一锤让自己头破血流…… 再者,鬼确实是不存在的…… 就在他屏气凝神,强行用思考压下恐惧、迫使自己的心脏安稳下来时,他忽然听到了楼下传来了一串急切的脚步声。 他对声音的敏感程度,就像是闻玉白对于气味一样敏感。他立刻辨认出来是闻玉白来了,只一瞬间,紧锁着的眉头便唰地展开了。 他刚想迎过去,下一秒便又发现了不对,那人的步伐如此急切,显然不是赶路,而更像是在追逐着什么。 雪茸没有慌乱,而是凑到了楼梯旁仔细听着——下一层的楼道之间,除了飞速奔跑着的闻玉白之外,还有一个“呼呼”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窗帘被风吹动,又像是一面旗帜在啪嗒啪嗒地飘着,似乎还有滚轮“骨碌碌”的声响,此时正被闻玉白追赶着从这头跑到了那头。 雪茸只花了一秒钟便做出了反应——“鬼”来了! 这一刻,在极度的恐惧与兴奋的双重夹击下,他的全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但恐惧从不是让他退却的理由,只会成为他驱使好奇心最大的动力——他想都没想,便直接冲了下去! 而此时此刻,闻玉白一边全速狂奔,一边眼看着面前这雪白的人影以非人类的正常速度,在走廊中极速移动着。 走廊尽头就是一扇大开的窗户,像上次一样,只要这白影冲出了窗子,便再也找不到踪影了。 此时他心中唯一的波澜便是,那兔子又跟“鬼”完美错过,恐怕知道了又是要闹了。 眼看着那白影子离窗户越来越近,闻玉白还是想努力争取一把。电光石火之间,他伸手抡来一旁架子上的儿童玩具,稳准狠地朝白影的脚下方抡去,“嘭”地一声,完美命中,白影趔趄了一下,移动也肉眼可见地卡顿了片刻,但很快,就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继续飞向窗户。 眼看着离窗口只有一步之遥,闻玉白皱起眉——大概是追不上了。 可就在白影翻越出窗子的一瞬间,身侧的楼梯上忽然一跃而下一个人影,狼狈地、慌乱地、却又十分坚决地将那白影扑在了身下。 “抓到了!”雪茸捂着怀里一动不动的家伙,兴奋道,“抓到‘鬼’了!” 第105章 白骨摇篮105 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在这种时刻从天而降,闻玉白感到了几分惊喜。 他快步赶过去,先是确定雪茸的情况:“伤到没有?” “嘶……好着呢!”雪茸活动了一下撞得生疼的肩膀,手依旧死死抓着那“鬼”的真身不肯松,“别管那个了,快看看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闻玉白好不容易才从那人抱得铁死的怀里,把那白影抠了出来。方才还在快速飞窜的东西,此时早就没了动静。 两人低头一看——是个披着白床单的模特假人。 果不其然。两个人对这个结果丝毫不感到意外——这就是一场故意吓人的恶作剧,早上闻玉白的一番话,果然又把这玩意儿给骗出来了。 确定不是什么吓人的东西之后,雪茸的胆子就彻底大了起来。他检查了一遍那“鬼”的构造——脚下有两个滚轮,特意做了静音处理背后还系着一根绳子,通过窗台上一个很小的定滑轮,直接连到窗外。 两个人顺着绳子的方向看去——另一头应当是连接在楼下的某处,可在雪茸扑过去的一瞬间,另一头就彻底断掉、再找不到源头了。 丢车保帅。 此时,两个人手里唯一的线索便是手里的那只人造鬼。 “能闻出来什么气味吗?”雪茸问。 闻玉白摇摇头:“这个假人和这块白布,应该是所有人都能接触到的教具,什么人的气味都有,分辨不出来。” 雪茸又一次看向那假人脚底安装的滑轮,还有身后相当精细的传动装置,分析道:“有比较成熟的机械制作经验。” 这句话相当于直接排除掉了那群孩子的嫌疑,可偏偏闻玉白却皱起眉,掀开了白布,仔细打量起几处连接点:“布是用米饭碾碎了粘上去的。” 如果是院内的大人们制作、或是参与制作了这个东西,为什么不直接使用成品胶水,而是要大费周章地使用米饭?反倒是孤儿院的孩子们,胶水因为怕操作途中出现意外,他们平时是不能接触到剪刀、胶水之类的东西,就算是做手工,也只能统一用食堂剩下来的米饭去黏贴…… 再去看那块布,应该是某个宿舍里废弃的床单,为了配合假人的大小做了一些裁剪——那些裁剪的边缘十分粗糙,有的甚至直接歪了很远,看上去更像是直接上手撕扯的样子。 “可哪个孩子能做出来这么精细的东西?”雪茸并不赞同,“我宁可相信是大人们在故意栽赃小孩子,也不相信真有小孩儿能做出这种东西来。” 说完又补充道:“虽然我六七岁的时候就能做了,但他们不行,就我对他们的观察来看,他们中间没有一个孩子有这样的动手能力。” 闻玉白对机械制作并不了解,也不好在雪茸专业的领域反驳他,便只能点点头,不置可否。 经过这一遭折腾,雪茸整个人又像被彻底掏空了,瘫坐到了墙角,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了他胜利的喜悦:“嗯……这个世界果然是唯物主义的世界,鬼就是不存在的!” 闻玉白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整个人也是如释重负:“挺好的,鬼确实不存在,所以今晚不用在我房间睡了吧?” 雪茸回过神来,一下子有种被人扫地出门的委屈感,可他想了半天,似乎也没有要留下的必要性——好好的大屋子不睡,干嘛非得跟这家伙挤个老破小啊? 尽管很不爽,但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正要往回走呢,忽然想起还有正事没干完:“室内藏着的骨头呢?还没找齐啊。” 闻玉白摆摆手:“我来找,你去睡觉吧。” 等的就是这句话。雪茸刚一转身,又回过头去:“哦!还有一件要紧的事!” 闻玉白:“什么?” 雪茸:“我的被子还在你的房间……这么晚回去铺床,梅尔会杀了我的。” “……”闻玉白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只能妥协道,“你就在我床上睡,每天一早就走人。” 说完又问道:“一个人睡怕不怕?怕就别睡了跟我一起干活。” 这话一出,雪茸立刻坚定地掉头走上楼去:“那还是更困一些。” 亲手捉住了那个惊扰他一路的鬼,找残骸的事情又有闻玉白兜着底,即便是在黑黢黢的小阁楼里,雪茸这一夜也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清晨,雪茸精神百倍地卷好铺盖准备走人,一推门就看见满面疲惫的闻玉白靠在门对面的墙上打盹,看样子已经站在那里颇有些时候了。 “诶呀,你怎么不进来睡啊!”雪茸问。 闻玉白抬起眼,不想说是因为自己怕进屋闻到他的气味,只摆摆手糊弄道:“才回来,怕打扰你休息——东西已经找齐了,回头等我睡一觉我们一起研究。” 这么一说,雪茸不好意思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床板,又看了眼手里的被子,说:“要不我把被子留给你吧,反正我已经睡好了……” 闻玉白一听,瞌睡都吓没了一半:“不用了,千万别!” 他可不想闷在浓缩兔子味里睡觉!! 不过为了让这只非常有用的工作犬好好休息、迅速进入到下一场战斗中去,雪茸还是以“被子弄脏了”为借口,又找院长要了一套崭新的四件套给闻玉白送去——果然学院里根本不缺任何东西,只是闻玉白被排挤了而已。 忙活了一同,也终于给功勋犬伺候睡觉了,雪茸抱着自己那床兔子味的四件套,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两天没回来了,一进门,正对上的是自己已经被搬空的床铺,和一众或担心、或好奇、或无奈的目光。 “哟,还知道回来啊。”梅尔说,“天天上赶着跟人混在一起,我以为你巴不得把自己洗干净送到人嘴边去呢。” 他说这话的样子,像是个抱怨女儿偷摸跟不三不四的野男人幽会、却多次劝阻无效的老母亲。 雪茸的脑海里首先浮现出来的,便是自己那关于训狗的幻想,全身一下子起满了鸡皮疙瘩,他赶紧抬头狡辩道:“我们很清白的!” “……??”梅尔抬头望向他,写满嘲讽的脸上多了一丝不可置信,“你想什么呢??我是说你天天跟他待一起,不怕被他吃了吗??” 说完,怕他再误解,还贴心地补充了一句:“是杀死、撕碎、吃进肚里的那个吃!” 啊,原来说的是那个“洗干净、送嘴边”啊,干嘛说得那么招人误会嘛。雪茸微微一个脸红,挠挠头道:“这没事吧,他不是那种人。” 实在跟他说不到一块儿去,梅尔深吸了一口气避免气死自己,就再也不搭理他,变成猫转身跑去晒太阳了。 雪茸一看他生气了,步子一迈伸手对着他的猫背一阵狂撸,把猫挠得“呜呜嗷嗷”直炸毛,直到看到梅尔眼睛里冒起凶光,爪子也要挠过来,雪茸赶忙后退了一步。他一手捞起一旁正在吃坚果的OO揣进兜里,一手拉拢起一旁围观着的沙维亚,往门外退:“来来来,跟我走!” “啊?”沙维亚懵了,“我?” 他回头看了看坐在原地的莱安,那人傻傻地朝他挥了挥手。 “对,跟我一起来!”雪茸嘿嘿一笑,跟人勾肩搭背起来,“莱安就负责留在这,保护娇弱的梅尔公主。” 在身后传来一声愤怒的猫吼之前,雪茸便眼疾手快把门关上了,只留下沙维亚一脸懵逼地望着他:“我……” 雪茸看出了他眼底的犹豫和恐惧,在他开口之前,就伸手“啪”地一下摁住他的肩膀,先发制人:“你知道的,又有孩子失踪了,而且很突然。” 沙维亚喉头一哽,童年的噩梦再次爬上心头,忍不住再次嘴碎起来:“果果果然传说都是真的,这破地方真的有鬼,被送来这里的小孩最后都会被鬼吃掉……老天爷啊!机械之心啊!!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谁知道那鬼下一个会不会来找我!!” “不会哦。”雪茸平静而迅速地答道,“因为鬼根本就不存在。” 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笃定,沙维亚一下子愣住了:“啊?” 雪茸简明扼要又掐头去尾地传达了“鬼只是他们用来吓走调查人员的恶作剧”,以便让他彻底放下心来,又故意隐瞒掉了“黑衣人其实都是恐怖怪物”这个可能吓退他的事实,接着告诉他“孩子们确实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被院里的大人们带走了”,最后又精准地踩中了他内心坚定的正义感和崇高的职业道德:“沙维亚,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已经成为一名光荣而伟大的警督了,难道你不想为这些和你相同境遇、却又身陷囹圄的孩子们做点什么吗??” 听了雪茸这番慷慨激昂、不给他一丝喘息机会的演讲,沙维亚瞪大了眼睛,先是恍然大悟长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原来鬼是不存在的!这样说我就一点都不害怕了!!”接着愤怒不已、打抱不平:“这群畜生!!居然这么对一群孩子!!”最后慷慨激昂:“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警督沙维亚在所不辞!!” 雪茸最欣赏沙维亚的地方,就是他很听劝,说难听点就是很容易被人洗||脑。 见他态度转变如此坚决,雪茸弯起眼睛,拍拍他的肩膀:“两件事。一个是跟这里的孩子套话,跟小孩儿沟通这块,你肯定比我擅长。第二条,继续画地图,如果遇到不让进的地方,告诉我,我想方设法带你进去。” 沙维亚做事永远风风火火,执行效率高得可怕。只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他便和孤儿院里的七个小孩子打成了一片,孩子们面对他,也没有面对雪茸的那般谄媚,而是相当自然轻松,就像是要好的朋友一般愉快。 沙维亚用当警督的时候学来的技能,尝试着从孩子们口中套出一些话来。到了下午,孩子们便彻底跟他交心了。 “佩妮,听院长说,你昨天晚上差点儿走丢了,是怎么回事呀?”沙维亚问。 “我去找米蒂了……”佩妮有些失落地垂下头,“可是米蒂不在那里……明明大家都会去那里的……” 听到了雪茸要他打听的关键词,沙维亚赶忙问道:“大家是谁呀?” 此时,一个小男孩举起手来:“大家就是所有人,以前的小朋友们和以后的我们!” “对!”另一个小孩说,“大家走了以后都会回来的!米蒂也一定会回来的!” 第106章 白骨摇篮106 孩子们的这番话,让沙维亚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嗯……?什么意思啊?”他吞了口口水,小心地问,“大家要怎么回来?” “就是幽灵呀!幽灵!”小孩儿兴奋地说。 “幽……幽灵??”沙维亚的喉头都紧了起来——啊??不是说好了鬼都是假的吗??现在这又是什么个事儿啊??? 但是对于这个问题,小孩子们不但没有表现出半点恐惧,反而十分坦然与开心:“大家最后都会变成幽灵和我们重聚的,所以我们的分别都是暂时的!” 说实话,看见他们一本正经地说着这种恐怖的话,沙维亚当即就想拔腿开跑。但毕竟肩上还有雪茸降于自己的大任,尽管童年阴影夹着各种噩梦席卷而来,他还是努力给自己加油打气,勉强维持住了面子上的正常与淡定:“你们说的幽灵是什么样的啊?和我们长得像吗?” 孩子们听了,面面相觑了一番,然后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幽灵是没有形状的。” “啊……?”沙维亚的冷汗已经快把他浇成落汤鸡了,但脑子里还是积极主动地在思考着,身体也在竭力控制着泪腺不要当场爆哭,“那你们是怎么知道,那些幽灵是那些……离开的朋友的呢?” 小孩们又眨了眨眼,最后笑着给出了一个答案——“反正就是知道!” 沙维亚说:“那能带我去看看吗?我也很想去认识一下幽灵朋友。” 实际上,就在昨天,雪茸的问题也得到了一模一样的答案—— “不可以哦。”孩子们说,“大人是看不见幽灵的。” 沙维亚在警署工作的时候,经常被安排和儿童沟通,他的职业素养告诉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们就很容易胡说八道,他们也许并非恶意撒谎,只是很有可能是把一场梦、一段故事、一些不小心听错的话当成了现实,继而言之凿凿地说给别人听。 所以,最大的可能,这就是院里的老师们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为了从思想上控制住孩子们,所精心编造的谎言。 为了验证这个猜测,沙维亚换了个话题:“哥哥发现你们跟我一样,也不喜欢那个嘴上戴笼子的叔叔……” 话音刚落,小孩子们便义愤填膺起来,有的生气地骂他是坏人,有的则举起手,说要把他打倒。 不等沙维亚发问,就有孩子主动交代道:“老师说了!被他们带走的小朋友们,就再也回不来了!” 佩妮一听,想到了失踪的米蒂,又忍不住哭了:“米蒂如果不能变成幽灵……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果然。沙维亚一边娴熟地哄着孩子,一边心想——教会的人是来孤儿院解救孩子的,自然不会变成所谓的“幽灵”,这里的老师们用这种颠倒黑白的话,让孩子们自然地抵触外来的施救者,同时也让他们失去对死亡的敏感与恐惧,可真是太狠毒可恶了。 这样的事实,或许还不如有鬼。沙维亚心想,人可比鬼坏太多了。 与此同时,雪茸正在卧室里,认真琢磨着闻玉白寄放在几大袋子骸骨,噼里啪啦从桌上摆到地上,最后把沙维亚的床都征用了——当然,还是很人道主义地为他掀开了床单。 梅尔实在是受不了这个满地尸体的恶劣环境,叼着食堂送来的鲜鱼跑去屋顶上晒太阳了,莱安怕自己一转身的功夫,这人就把骨头放在自己的床上,于是紧张兮兮地待在室内镇守领地。 雪茸虽然平时生活杂乱无章,但到了工作这块,还是有自己的条理在的,他仔仔细细努力给骨头分类放好,就像是平时分类各个不同型号尺寸的钉子、螺母一样细心。 果不其然,分好类的工夫,他就发现了些许端倪——如果闻玉白在就好了,他很想跟他讨论一下自己的发现。 正想着,对面的阁楼上传来了“咔哒”一声开门的声响,雪茸立刻从位置上跳起来,推开卧室门——“醒了?” 阁楼上,闻玉白还有些睡眼惺忪,低头看到雪茸兴奋的表情,便也了然:“来了。” 一喊就来,甚至还没喊呢,心里想一下就来了,多好的狗!雪茸看着他的脖子,手又开始痒了。 先想着牵着狗绳的样子,雪茸兴奋地牵起了他的手腕,把人往卧室里带。 闻玉白看了眼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又闻到那房间里浓郁的兔子味,耳尖又控制不住地红了起来。 进门来,一看到这两人一个红着耳朵,一个兴奋得眼冒金光,莱安便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就不合适了。 ……算了,就算床板上被放了骨头,自己也不要掺和这种事。于是他匆匆说了句“我出去转转”,便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目送走了屋里唯一一个活人,两个人面面相觑,似乎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但很快,两个人就迅速投入到了办正事儿的工作中去,当然,也有一定转移注意力的成分在。 “快来看,我把骸骨分好类了!”雪茸一挥手,向他炫耀满屋子的战绩,“按人分的,不确定对不对。” 这确实是个不小的工程,闻玉白点点头,认真道:“辛苦。” 雪茸倒是毫不客气:“记账上。” 没有接过这笔人情债,闻玉白径直走了过去,挨个儿打量起每一堆骨头——这一堆骨头便是一个死去的孩子,而整个屋子满满当当,从桌上到地上,就连不知道哪个倒霉蛋的床板上都被堆上了,这数量看得确实叫人触目惊心。 看着闻玉白认真地、挨个儿打量着骸骨堆,雪茸问:“你看看,有什么发现没有?” 闻玉白垂下眸子,又观察了几堆,立刻答道:“嗯。不正常。” 听到了想要的答案,雪茸打了个响指——闻玉白说的不正常,既是指发现了异常,也是指这些骨头本身“不正常”。 桌子右上角的第一个孩子,有一根手臂非常短,雪茸还是采取的排除法,才把这根骨头归好类的。 而隔壁的第二个孩子,颅骨有一块很明显的凹陷,这凹陷看起来并不是后天撞击造成的,而是出生开始,就是长成了副模样。 剩下的孩子也多是如此,有的手掌只剩一个没能发育的球形,有的脊骨上长满骨刺的,有的胳膊缺少一整个关节的…… 这对骸骨中,骨骼畸变的比例非常之高,夸张些说,雪茸之前活的二十多年里见到的畸形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眼前的数量。 而剩下一堆骨骼上没有太大问题的,也并不能排除在去世之前,他们的皮肉、脏器、血液等等方面没有“异常”。 两个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看样子应该是想到同一处去了。 所以,他们看到的斯凯立顿孤儿院的7个孩子,有的面色蜡黄,有的单眼失明,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看样子也并非巧合。 “走。”闻玉白起身,“去档案室看看,那里有所有人的体检报告。” 雪茸也立刻兴奋地跟到他的身后,紧接着就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等等,我进不去啊!” 身份问题,他并没有进入档案室的权限,可他真的不想再错过这么重要的场合了! “从窗子翻啊。”闻玉白理所当然道,“外面的管道那么结实,窗台又那么宽敞,你作为一个大名鼎鼎的逃犯,总不能这点本事都没有吧?” “??”雪茸惊呆了,“我可是离了拐棍都走不稳的病人!” 闻玉白:“哦,难怪你那么讨这里人喜欢。” 雪茸气得倒吸了一口气——不听话的狗,就该拿小皮鞭抽抽才解气! 话虽这么说着,闻玉白还是没敢让他有什么冒险之举,快步带着他绕到了隔壁楼道的窗口,然后面无表情地朝他伸出手来:“来。” 雪茸看着他伸向自己的手,一下子愣住了:“啊?” 闻玉白显然不想多说,听他这么一问,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带你过去啊。” 雪茸眨眨眼,开始冒冷汗了:“真要从窗子爬??” “……不然呢?”闻玉白说,“要么你到楼上去挖地道?” 知道这人是不会好好说话了,雪茸只能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打量了一下他的姿势,又莫名其妙多了些尴尬—— “啊?嗯……一定要这样……?”雪茸伸手比划了一下——就,一定要抱着么? 闻玉白本来就有点膈应,被他这么一说头皮都麻了:“你要是能保证挂得住,也可以自己挂我背上。” 雪茸探头看了一眼窗台下——三楼说高不高,摔下去别人可能死不了,但他一定会死。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回过头,视死如归道:“抱我。” 下一秒,就被闻玉白一个拦腰,单手捞进了怀里。 要知道,自己从汤恩村逃出来的那段路,几乎就是被闻玉白一路连扛带抱回去的。那时候怎么不觉得尴尬呢? 越想着尴尬,就越觉得哪哪儿都别扭得慌,雪茸整个人都僵直了。 可偏偏这般尴尬的时候,脑子里还开始萌生了些不正经的想法。 被对方的温度包裹住的那个瞬间,雪茸满脑子只蹦出来了一句话——老天爷,他的身材真好! 下一秒,他整个人腾空而起,被闻玉白单手抱牢,轻轻一跃站到了窗台上。 看着下面足以摔死一只兔子的高度,闻玉白贴心地提醒道:“怕就闭眼。”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雪茸便也就不客气了—— 像是兔子一头扎进青草地一般,双眼一闭,把脸埋进了闻玉白的胸口。 嘿嘿……真好。 第107章 白骨摇篮107 事实证明,转移注意力是克服恐惧最好的办法。 整个翻窗子的过程中,雪茸安安心心地做着一只鸵鸟,只顾埋头,一动不动。那所谓摔死兔子的高度、下落的失重感、移动时的感知,统统感受不到,他唯一想着的事情只有俩字——真好。 雪茸一直闭着眼,用心感知着世界的美好,直到头顶传来闻玉白的声音:“到了……你还好吗?” 那美好的世界在顷刻间抽离,雪茸恍惚地睁开眼,这才听到闻玉白松了口气:“还以为你被吓晕了呢。” “嗯……没有。”雪茸被人轻轻放回地上,眼前已经是隔壁他不曾涉足的档案室。 这么快,雪茸伸手,兔子洗脸似的抹了抹脸,难免心生遗憾——这也太快了。 虽然雪茸内心乱七八糟的想法永远很多,但只要双脚落地,便就知道要收心去干正事儿了。 此时,眼前是一排排高高的柜子,每个柜子上都根据字母顺序贴了对应的检索标签,从每个学生、老师的档案资料,到每年、每月的巡检日志、再甚至是食堂的账单,都在这里十分严谨地封存着。 雪茸随手抽出一张档案袋,袋子上面严格地写着保密级:只有持相关证件者才有权限在管理员的陪同下查看。 雪茸又瞥了一眼他们刚刚翻进来的窗户——他们进来的时候就没经过管理员的允许,自己更是连相关证件都没有。没有允许、没有证件、没有陪同就是没有任何权限,更是没有上限,是彻彻底底的自由人,是全场所有档案免费畅读! 这不比造假证从正门被人盯着查资料舒服多了?这么一想,这一次翻窗户可真是连吃带拿、赚大发了! 他小心翼翼地绕到了走廊边,这里的视野正好能看到门口,那披着黑衣的怪物管理员正背朝着他们,对他们的到来毫无察觉。 闻玉白来过一次,比雪茸更熟悉档案室里的构造。在兔子走走停停、边看边玩的时候,他已经径直来到了最里侧的一排柜子前。 那排柜子单独放置着所有孩子的入院前身体检查结果,和每一年的体检报告。 他朝走廊那头的雪茸挥了挥手,那兔子便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虽然现在孤儿院里只有七个孩子,但从建院以来,活着长大进入社会的、被人领养走的、再到已经死去被埋在地底的,所有孩子每一年的体检报告,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数量了。 整整一排柜子被报告塞得满满当当,两人对视一眼,闻玉白打了个手势。雪茸立刻会意,两人一个从最早的开始正向翻阅,一个从最晚的倒序检查。 雪茸看的是从后往前,看的最新的体检报告。他快速取下几个孩子的档案,直奔着检查结果翻去—— 米蒂:轻微营养不良,可食补缓解。其余正常。 佩妮:先天性异瞳,不影响视力。其余正常。 托米:行走时身体轻微摇摆,经询问为不良行走习惯,骨骼发育正常,可纠正。其余正常。 …… 每个孩子肉眼可见的问题,在体检报告上都没有进行回避,但却很明显是在避重就轻,甚至是颠倒黑白—— 米蒂肯定不仅仅只是营养不良,她蜡黄的面色和萎靡不振的精神,显然是有什么不算小的疾病在身。而佩妮那所谓“视力正常的异瞳”,实则整个右眼对光线没有任何反应。托米的体检报告更是扯上加扯,那孩子的整个右腿都要比左腿长一截,看上去像是髋关节发育的问题,能被强行解释成“不良行走习惯”,实在是离谱得有些好笑。 将这些档案看完归位之后,雪茸又在那一整排档案中,抽出了几份仔细翻阅。 已经失联的孩子,报告会被换成灰色的封面,意味着再不会增添内容。 他低头看了看封面上的名字——塔兰。那个传说中很聪明、能看遍整个图书馆的、已经变成亡魂的孩子。 入院的体检结果都是显示一切正常的,偶尔会出现咳嗽、体虚的症状,但都被解释成了受凉、疲劳等不痛不痒的问题。失踪前的最后一次体检报告也没有什么明显异常,只是报告的末尾有一行人工手写的字迹—— “检查时发现,该儿童存在下肢瘫痪的现象,院方解释为近期发生意外摔伤,并已经有了明显好转,具体情况待观察。” 落款是一串花里胡哨看不懂的签名,但名字后面印的是教会的公章,显然是教会来突击检查时留下的。 雪茸又看了看这行字下面的时间,果不其然,就是在塔兰留下字条、彻底失踪的前一天。 他似乎已经能想象到当时的情况——教会来突击检查时,塔兰早已经因无法告人的原因下肢瘫痪,这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问题一下子引起了教会的注意,遂留下这行字打算彻查,院方怕被查出问题,便只能当着教会的面铤而走险,连夜让塔兰消失,并留下字条,造成了塔兰主动出走的假象。 一个下肢瘫痪、身体虚弱的孩子,要怎么做到连夜出走、在这样的山区消失得无影无踪?雪茸想到他们慌不择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样子,觉得可悲得有些可笑。 提到字条,雪茸忽然想起了图书馆里那本写满怪异符文的厚书。 他转身打开塔兰的个人档案,翻开到了最后一页,查看那张他出走前留下的字条——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这张字条上的字迹,居然和那本厚书上的批注一模一样。 难道真是那孩子临走前自己写的?还是说,那本厚书上也根本不是他的字迹? 正想着,门口的走廊处忽然传来一阵高跟鞋的脚步声,和一串狗爪子走路的轻响。雪茸唰地抬起头来,走廊那头的闻玉白也已经听到了动静。 “嗯,我来更新一下米蒂的档案。”门口传来莎伦院长毫无波澜的声音,“很快就会出来。” 两个人不约而同瞥了一眼身后的档案柜,米蒂的档案就在这里,不出意外的话,莎伦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迅速交换了个眼色,迅速将手中的档案归位,很快,闻玉白悄声来到雪茸的身边,一把将他带到柜子侧旁的一处暗角。 暗角之所以是暗角,在确保隐蔽性的同时,必定不会太过宽敞。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立刻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面对着面不对劲,背对着背也不对劲,面对着背更不对劲…… 但是能怎么办呢,藏起来只是尴尬,被发现了可就功亏一篑了。两个人只能咬着牙忍气吞声,只要不开口,就假装尴尬的不是自己。 这时,莎伦已经走到了不远处的档案柜面前,刚取下档案,便又低下头问道:“怎么了?” 两个人心里一紧——作为人类的莎伦很好糊弄,但她的身边还跟着两条猎犬。在没有经过任何气味处理的前提下,找到角落里的两个人简直是易如反掌。 很快,两条狗的声音便直截了当地奔着目的地来了,闻玉白听到了雪茸碰碰乱跳的心脏,知道这人紧张得不得了,刚准备先一步走出去替他转移视线,就接收到了那家伙的目光——懂了,闻玉白扬了扬嘴角。 这家伙果然还是喜欢这么玩儿。 两条猎犬一边发出低吼,一边龇着牙一点点靠近暗角,莎伦并没有紧随其后,而是站在一条长廊远的距离外远远地看着它们。 很快,一只狗的狗鼻子已经探了进去,另一只也紧随其后,两张狰狞的面孔从墙角显露出来,又在一瞬间由怔愣变为惊恐。 正对着他们的,是一只黑洞洞的火枪口,再抬头,是一张人畜无害的礼貌笑脸,和一张人畜不分统统绞杀的恐怖面容。 不管是火枪一击避免的威力,还是种族内部不可克服的血脉压制,对于两只狗来说,都是此时大可不必招惹的对象。 此时,即便是再笨蛋的兽人脑袋也知道该怎么选择。两只狗不约而同地耷拉下耳朵、夹起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 “有东西?”莎伦问。 “嗷呜……”两只狗心虚地回答。 雪茸端起枪,心想着如果那女人敢过来,那就直接来一招擒贼先擒王。 和闻玉白办案子讲程序重证据不同,雪茸想要的只有结果,简单粗暴地把敌人绑来逼供,应该算是最高效的解决办法了。 很可惜的是,莎伦并没有给他这个刑讯逼供的机会,她没再多问半个字,便带着两条狗离开了。 等确定了莎伦彻底走远、并且不会有人再过来后,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个人忙不迭跟对方拉开距离,然后装作很忙的模样,重新回到柜子旁。 “那什么……”闻玉白摸了摸鼻子,缓解尴尬,“哦对了,老档案那边的纸气味不对,后来更换过。” “假档案?”雪茸点点头,假装在思考什么般横迈一步,悄悄跟他拉开了距离,“我再看看。” 两个人重又分得老远,对着一整面柜子放空起来。 实在找不到什么,干脆就回去吧……闻玉白正煎熬地想着,另一边便听到雪茸压低着声音的呼唤:“我好像知道真档案藏在哪里了!” 一抬头,便看见雪茸弯着腰,伸手摸着柜子的深处,紧接着就听到了一声微小的“轰隆”声——应当是什么暗门被打开了。 那人十分谨慎地特意避开了身子,似乎生怕暗门里飞出来什么,但一直到一排排发黄的真档案显露在他们的面前,暗门内也没有任何动静。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里面拿出一张档案来。 拿出档案的一瞬间,雪茸听到了柜子深处,一声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咔哒”声,他的脑子中立刻找到了相应的机械结构。 “等等……!”闻玉白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情况不妙,几乎箭一般冲到了雪茸的身边。 可已经迟了。 一根细针以惊人的速度飞射过来,直直扎在了雪茸的颈侧。 霎时间,那针头上涂抹着的不知为何物的液体,顺着他的颈动脉迅速爬向了全身。 身体里就像突然长出了一团团的锐刺,在血管、脏器、全身的各个部位疯狂肆虐、膨胀。 雪茸的眼泪一下子翻涌出来,紧接着便觉得全身一阵阵的发冷、发沉,视野也彻底混黑了下去。 心脏病发也没这么疼过,雪茸痛苦地心想。 自己好像真的要死了。 第108章 白骨摇篮108 铤而走险这么多年,见过大大小小的生死场面无数,这还是闻玉白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惊慌。 眼睁睁看着那根针刺向雪茸的时候,闻玉白像是被从头顶浇了一盆冰水,从心脏到指尖都在发冷。冲过去接住猝然倒地的雪茸时,他全身都控制不住开始颤抖。 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爬上心头,也顾不得隐藏躲避,他火速抱起雪茸,在黑衣人沉默的注视下,直冲出门去。 他不知道这根针有多大的威力、会不会要了那兔子的命,他只知道这兔子身体不好,一点小小的刺激都可能直接致他于死地。 最重要的是,他都流眼泪了,他肯定很痛苦。 闻玉白知道自己这么紧张是不正常的,尽管他迅速调整好状态,思路越来越清晰,动作也越来越麻利,但强烈的自责还是狠狠缠绕上他的心头—— 要是刚刚自己早点发现不对劲就好了,要是自己比他快一点拿出来档案就好了,要是自己一开始就没带他来这里就好了…… 不管怎么样,先去医务室。闻玉白迅速在脑海中检索着这里的地图,接着就反应过来——他妈的,这里根本就没有医务室。 他短暂地在走廊里停顿了半秒,接着就立刻作出决策——解铃还须系铃人,去找设置机关的人,先去找院长。 在他的印象中,校长办公室里总有一股淡淡的药味,或许那里能救人……一定可以。 很快,他就在院长的办公室门口拦截到了莎伦。她脚边的两条狗一见到他,便夹着尾巴躲到了莎伦的身后,而莎伦看着他怀里抱着的雪茸,似乎也并不意外,只是转过身来,平静地等着他开口。 闻玉白看出她对一切都完全知情,满肚子解释他病情的腹稿都吞回了肚里,只留下三个字:“……救救他。” 莎伦沉默了半晌,推开了房门。 校长办公室被一张薄帘隔成了两个部分,外面是办公区域,一拉开帘子,里面是一张简易的小床,和两个简约的药柜——那就是那股药味散发出来的源头。 这就是这里的医务室?看起来最多只能处理一些简单的表皮擦伤。 可闻玉白已经无心顾及那么多了,赶忙将雪茸平放到了床上,等待莎伦的救治。 此时这人的面色已经苍白如纸,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呼吸十分的急促,显然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折磨。 看见他这副模样,闻玉白的眉头也控制不住地紧皱起来——见惯了生死疼痛的他,第一次为别人的痛苦触动。 他站在雪茸的身边,像是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一个字也不敢说,就这样望着莎伦。 那女人并没有开口说些什么刁难他的话,只是转身从药柜里拿出一小瓶草药来。 闻玉白在大陆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药,这让他联想到了许济世的铺子,应当也一样是东方传过来的。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会不会趁机致雪茸于死地,这个猜想让他有些紧张,但他也清楚,她也是拯救雪茸唯一的希望了。 那女人将有条不紊地倒出药草,然后轻轻将药草捻成粉末,紧接着,在闻玉白警惕的注视下,蘸取微量的药粉送到了自己的口中吞下。 “没有毒害的,你放心。”莎伦的话让闻玉白感觉到有些惭愧,却又叫他彻底放下心来。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什么也不说,一个什么也不问,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保持着微妙的和谐与平衡。 莎伦将那药剂冲水,让闻玉白自己送入到雪茸的口中,没一会儿,那人痛苦的喘息似乎就平稳了许多,紧皱着的眉头也松散了些。 虽然人依然是昏迷着,但至少……没那么难受了。 看着一旁的闻玉白渐渐松懈了下来,莎伦缓缓地开口道:“这药能做到的,只有缓解他的疼痛,并不能让他彻底醒过来。” 这一句话,再次让闻玉白的心悬到了半空:“什么??那他还能不能……” “他到底是什么人?”莎伦平静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他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闻玉白屏住了呼吸,许久才说:“他不是跟我一起来调查的,你们要做的事情,他干涉不了……” 他知道莎伦想从自己的口中听到什么,她想让闻玉白立刻带着雪茸离开这里,再不要插手孤儿院的事情。 但闻玉白也清楚,这一步要是做了退让,那自己和雪茸这段时间的努力就会全部化为泡影,他们对孩子们的迫害还会继续,甚至变本加厉,将会有越来越多的孩子在这里死去。 那如果不退让呢?死去的只不过是个终将一死的头号通缉犯,是一只总归要被他捉拿的兔子……这难道不该是最好的结局吗? 可他又看了那躺在床上,似乎一碰就要碎掉的身体,这一路走来坚定他意志的念头,瞬间不再有半点说服力了。 ——他想要雪茸活下来,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莎伦顿下手,盯着他的脸打量了许久,然后轻笑了一声:“那他是来干什么的?真是来收养这群孩子?放着其他孤儿院里那么多健康、漂亮的孩子不要,专程跑来这里?” 闻玉白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平静地和她对峙:“那您不也是专门挑这样的孩子收养吗?是为了爱心吗?如果是,那为什么他不可以?” 莎伦一听,笑了笑没作声,站起身来,应当是不打算再奉陪了。 见她真要甩手不管了,闻玉白咬紧了牙关,威胁道:“他如果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也活不了多久。” 哪怕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她是导致孩子失踪的真凶,但是给雪茸投毒的罪名依旧可以将她处死。闻玉白只能赌她惜命——为了利益不惜害死这么多孩子的人,一定是个舍不得死的混账。 可莎伦的情绪却并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道:“我这里没有你要的解药。不过你放心,他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眼看着那人头也不回地离开,闻玉白的手紧紧握拳,额头也爆起青筋来。 病床上,雪茸紧闭双眼,虽然症状有所缓解,但还在发着高烧,额头的碎发被汗水打得透湿。 闻玉白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他想将那人滚烫的手掌拢进手心里,贴到自己的眉心,脚步却在挪动的瞬间又收了回去——不合适,没意义,不应当。 可如果自己没带他过去好了,他又想,如果自己能替他承受这一遭就好了。 这个念头响起的一瞬间,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将闻玉白彻底淹没。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他疲惫地质问着自己,为什么会想要替一个人承担痛苦?为什么会在意自己的猎物、一个终究要死掉的逃犯的安慰? 怜悯,担忧,同情,明明就是猎犬最不需要的东西,自己此时此刻,又为什么被这些种种困扰? 他不敢深想这件事情,只能要让自己忙碌起来,用行动去暂时掩藏那快要压垮他的困惑与痛苦。 他抹了一把脸调整状态,接着站起身来,快速将射中雪茸的那根细针包好,又拿出一张信纸,写出了雪茸的症状表现,最后又从药柜里取了一些莎伦喂给他的药材,一同放进信封装好。 他花了两枚金币,聘来了附近最快的邮鸽,叮嘱它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将信送给埃城的许济世。 如果他能有办法就好了。看着箭一般飞速离去的邮鸽,闻玉白在心中默念着,救救他吧,拜托了。 送走了邮鸽之后,闻玉白又忙着去研究药柜里其他的药剂。他并不懂医术,却也知道这柜子上的东西只能治治寻常的外伤小疾。 整个古堡里,除了这间办公室里,再没有别处有任何药剂的味道,这一点,闻玉白十分确定。 难道,真的没有解药?闻玉白只感觉自己的手心彻底凉了下去。 就在他心灰意亓亓整理冷之际,办公室的门被“嘭”地一声推开了。 推门的是梅尔。闻玉白这才恍惚地想起,自己还没有通知他的同伴们。 果不其然,那人得知消息后就已经到了暴走的边缘,三两步冲到了床边,看到那一副破碎模样的雪茸,金色的猫眼瞬间变得猩红。 他应当是想做些什么的,却又不敢随意地触碰病号,眼看着手都颤抖了起来,这才强压着怒火抬头问闻玉白:“怎么回事??” 确实是自己的疏忽,对方兴师问罪也是应该的。闻玉白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躲闪:“抱歉,是我没保护好他。” 听到这里,梅尔几乎已经喷薄到了嘴边的脏话忽然找不到出口了——他们是猎犬与猎物的关系,雪茸在遇到他的第一面开始,本就该没了命的。 这么久都没要他的命,已经是相当给面子了,又何来保护的义务? 闻玉白亲耳听着这黑猫的心跳气到了爆炸的边缘,但经过两次深呼吸的调整,梅尔又硬生生将自己的怒火死死压制住了。 他眼睁睁看着梅尔将雪茸从病床上打横抱起,接着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临行前,梅尔冷冰冰地开口道:“我不在乎这个案子,也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我只想用尽一切办法救他回来。所以,如果对方要求你退出调查,还请拜托配合。” 闻玉白垂下眸子,没有作声,却也算是默认了。 梅尔说:“先前的宽宏大量和出手相救万分感谢,希望从这里离开之后,你跟他就不要再见面了。” 说完,他便抱着雪茸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第109章 白骨摇篮109 闻玉白站在门口,直直地望着雪茸消失的方向,直到双腿站得发僵,眼睛也盯得酸涩,他才恍惚地回过神来。 也许,不再见面才是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他忽然恍惚觉得,自己再没有置雪茸于死地的决心了。 或许自己本就不应该接下这个任务的,那兔子大概是真的跟自己八字不合。 闻玉白轻轻握紧了拳头,心想,快将他救好吧,看着他平安地从这里出去,自己就再也不碰这事一星半点。把一切都交给长生吧,让他不带任何纠结犹豫地完成这个任务,痛快地了结掉这个困扰着整个教会的头号通缉犯,结束这个缠绕了他这么久。 ……要是从最开始,来的就是长生而不是他,该多好。 与此同时,梅尔抱着雪茸回到他卧室的床上时,房间里的莱安和沙维亚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一拥而上围过去,看到他的状态,顿感大事不妙。 “怎么回事……怎么办?”莱安紧张地问道,“严重吗?有没有医生能治?” 梅尔的情绪还没能完全恢复,手还在忍不住地颤抖,但还是尽可能冷静地回答道:“不知道,我去问问院长,不管对方提什么要求都可以——我只要他活下来。” 两个人点点头,接过了照顾雪茸的活,梅尔便立刻马不停蹄地出了门。 再次被人拦截在办公室门口的莎伦,依旧没有半点意外,甚至还没等梅尔开口,就平静道:“我已经说过了,我这里没有解药。” 梅尔怔愣了一下,并不死心:“只要你能治好他,我们会立刻走人。” 莎伦说:“你们走了又怎么样?你们只是我尊敬的客人。” 梅尔继续道,语速越来越快:“那只猎犬也会走,他答应我了,只要能把人治好,我们绝不会再逗留一天,也不会再干涉你们半点!” “嗯,很诱人的条件。”莎伦的眉毛轻轻一扬,似乎十分满意,“但是我说了,我没有解药。我做不到的事情,也不好和你们提要求吧?” 听到这里,梅尔的心也跟着凉了下去——看样子,她是铁了心不愿帮这个忙了。 “好好照顾他吧,这毒并不完全致死,身体条件好的,或许硬扛也能扛得过去。”莎伦说完,关上了门,只留梅尔在门前苦苦站着。 梅尔望着面前紧闭的大门,无力感叫他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要是拼身体条件,那雪茸可能真的没有胜算了。 那孩子从小就有严重的心脏病,刚出生那会儿,浑身上下都因为严重缺氧而泛着紫色,所有人都觉得这孩子活不成,没想到却被他倔强的母亲硬生生从死亡的边缘救了回来。 那时候,梅尔也不过是只三岁的猫,尚不会化成人形,却又怕那可怜的单亲母亲照顾不了这皱巴巴的病孩子,便每天去附近的商店、人家,偷一些孩子必要的生活用品。 虽然那姑娘总是敲他的猫脑壳,嗔怪他不该偷别人家的东西,可到最后连她也病得下不来床,不得不靠梅尔叼来的东西维生了。 先天性的疾病、从娘胎里传下来的体弱、出生没几天就彻底断掉的母乳、成长期完全饿过来的严重营养不良…… 这孩子的体弱多病是命中注定,但这样想来,虽然一路大病小病不断,走三步一喘,但竟然还是顽强地活过了成年,又何不为一种命硬。 这可是命硬得似乎怎么作都作不死的家伙,难道这次是真的…… 回到房间的时候,沙维亚和莱安正忙得不可开交。 雪茸发烧发得厉害,怎么降都降不下来,刚才还突然流起了鼻血,一眨眼的功夫,脑袋下的枕头都被染红了一半。 久病成医,梅尔应对这些症状显然比两个少年顺手。他非常迅速利落地接过两人手中的水盆和毛巾,一声不吭地开始帮他降温止血。 虽然梅尔总是一副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模样,但这一回,房里的两人都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了强烈的紧张与不安。 这次的问题可能真的非常严重,或许,雪茸真的有可能救不回来了…… 三个人在这样极致紧绷的沉默中各自忙碌着,好在雪茸的鼻血是止住了,到了天黑,他的体温也稍稍降下去了些许,尽管依旧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但总归是好些了。 深夜,两个少年实在累得扛不住,轮班回去休息睡觉,而梅尔却根本感觉不到困意一般,静静地坐在床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情况。 此时的雪茸,脆弱得像是一缕随时会被吹灭的烛火。 梅尔望着她的脸,脑海中恍惚浮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他想起自己在分别前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保护好雪茸,会呵护他长大成人,会一直陪伴他到再不需要自己。 一想到这里,梅尔眼中映出的烛光便也闪烁起来,他将脸埋进双手之中,痛苦地喃喃道: “对不起,艾琳,我没能说到做到……” “笃笃笃”,努力克制的敲门声在深夜里足够惊醒每一个睡梦中的人。梅尔有些疲惫地抬起眼——深更半夜造访,一定是急事,于是便站起身来,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闻玉白,他还穿着白天的衣服,显然是一直没有回去休息。 梅尔:“什么事?” 闻玉白:“许济世寄来了几种方子,虽然不确定管不管用,但我觉得可以试试。” 前不久,许济世花了重金寄回的信件终于送到了闻玉白的手里。或许雪茸的情况真的危急,连这家伙的措辞都没有了平日的浮夸与随意。 他在信中说,没有见过针尖上的这种毒药,但是根据雪茸的症状,以及他粗略地推断,可以配出几个方子。虽然不一定有用,但至少对于缓解症状是有用的。 信的末尾,他还特意叮嘱闻玉白,务必照顾好自己的爱徒,要确保他的平安。 信中洋洋洒洒写了七八张药方,从功效到方法毫无保留,还给他抓好了药,闻玉白只需要按照信中所述,简单地煎水熬煮即可。 此时,闻玉白的手里正端着一蛊药汤,此时正一缕缕散发着热气与药香,显然刚刚在餐厅一熬成便端了过来。 雪茸自幼便在许济世的手里看病,出生的时候也是托了他的福,才捡回一条命来。梅尔就算信不过所有人,也不会信不过许济世,他立刻点点头,叫闻玉白把药端到了床头来。 梅尔发现,眼前这个猎犬其实很细心,也很有耐心。给雪茸喂药前,他怕雪茸昏迷时不便吞咽容易呛到,特意提前用勺子在他的舌根处碰了碰,确定对方还有吞咽反应后,这才一口一口,将吹凉了的药送进他的口中。偶尔雪茸下意识地咳嗽,会把药汤弄得到处都是,闻玉白便也十分耐心地帮他处理好,拍拍他的后背,再有条不紊地继续给他喂药。 如果他不是个猎犬就好了,梅尔看着闻玉白心想,或许他比自己更适合待在雪茸的身边。 果不其然,在闻玉白的悉心照料之下,雪茸的并且再次迎来了好转。 天亮的时候,他的高烧终于短暂地退了下去,面色也红润了不少,尽管没过多久就又烧了起来,但至少让梅尔看到了一丝希望。 根据许济世信中的需求,第二天早上,他们便用上了另一副药。 喝完约莫半个钟头时,就见雪茸的眉头渐渐皱紧,浅金色的睫毛也颤抖了几下,眼球似乎在微微地转动。正在值班的莱安兴奋地将所有人呼唤到床边,大家都在盼着他醒来——毕竟只要恢复意识,就证明一切已经好了大半。 那家伙似乎跟什么东西死死缠斗着,呼吸都变得急促、额头也一阵阵地冒着细汗,胸口上下剧烈地起伏着,嘴角边还一遍遍地发出同一个音节。 闻玉白凑到他的耳边,看到他攥着床单、指节泛白的手,这才听明白,他在用气音一遍遍地念叨着:“疼……疼……” 走向清醒竟是这般叫人痛苦,梅尔看着他被泪水濡湿的眼角,忍不住心想——实在是疼得不行,算了就算了吧。 雪茸也的确不是什么意志坚定之人,在一阵咬牙切齿的崩溃之后,他似乎是彻底没了力气,一个泄劲,又陷入了毫无反应的昏睡之中。 接下来的三天里,雪茸的状态一直这般,略有好转,却也离清醒十分遥远。 没有人知道雪茸还会不会醒来,没有人知道,这样的煎熬还有多久。 第三天的傍晚,福利院的孩子下完晚课,轮到沙维亚去餐厅给大家打饭——自雪茸昏迷之后,他们的五星级送餐送货上门也被取消了,生活质量一落千丈,被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来到餐厅时,孩子们已经坐到了桌边准备开饭,一看到许久未见的沙维亚,立刻一窝蜂地涌了过来。 小孩问:“沙维亚,你怎么好几天不出来玩了?” 沙维亚有些为难地笑了笑,简单地告诉了他们雪茸的情况。 几个小孩听完,似乎也不惊讶,只是面面相觑了一番,又趴在彼此的耳朵旁一阵窃语。 接着,一个孩子开口问道:“那个哥哥,是你很重要的人吗?” 沙维亚愣了一下,然后点头道:“当然,他是我一路以来很重要的同伴,如果没有他,我真的会很伤心,之后的路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等到了他的回答,几个小孩又紧张地彼此交换起了眼神,接着又推出一位代表发言。 小孩拉着他的衣袖,小声说:“沙维亚,我们帮你去找塔兰问问办法。” “——没有什么是塔兰做不到的!” 第110章 白骨摇篮110 塔兰这个名字沙维亚非常熟悉,孩子们跟他玩闹的时候总提起有这么一位“厉害的朋友”,看过很多书也会做很多事,就是行动不便还性格害羞,不能在白天出门,也不愿意见陌生的大人。 后来他听雪茸提到过,这个名叫塔兰的孩子,早在两年前便失踪了,再结合孩子们之前说的“幽灵”的故事,沙维亚便也猜得出,这大概又是一位孩子们太过思念、而集体臆想出来死而复生的人物。 虽然听到这种故事的时候,沙维亚总难免心里毛毛的,但至少他清楚,孩子们的本意是好的。 他回想起来,自己在他们这么大的年纪,也经历过挚友的离世。那是他曾经最好的朋友,却在某天玩耍时不慎从高处摔落,当场死亡。沙维亚赶过去的时候,朋友的尸体已经被裹上了一层白布,当天下午便送上了殡葬飞艇,彻底成为头顶天空的一层薄云。 那时候的沙维亚和眼前的孩子们一样,对所谓的死亡没有任何概念。他只知道许久不见最好的玩伴,每次看到曾经和他一起玩过的跷跷板、积木、纸飞机时,他总会恍惚听到同伴那熟悉的笑声。 那时候他也不太能分得清梦和现实,总以为梦里的同伴再次回到了身边。于是他会兴冲冲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共同的好友,那些同样思念着故友的孩子们便也表示自己见过他的身影,久而久之他们便认为,那孩子一直没走,他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 这个念头始终深深扎根在沙维亚的脑海里,一直到他上班之后和同事提起过这件事,成年人的清醒便彻底将他的这段过往连根拔起——所谓的灵异事件,不过是一群孩子用思念共同编织出的梦境罢了。 沙维亚责怪同事毁了他的感动与幻想,同事却笑着说:“能被这么多人喜欢和梦到的孩子一定很幸福,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生呐。” 拿了过去的友人作对比,沙维亚便忽然不觉得惊悚与恐怖了。 他清楚,这么大的孩子正是满身劲头、不怕麻烦的年纪,如果能有帮上忙的机会,那可比获得任何一种奖励和表扬都要开心。 而且这个时候,已经16岁的他,居然也产生了一个幼稚的想法——万一是真的呢?万一真的有这样一个厉害的幽灵朋友,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万一他们真的能找到办法治好雪茸呢? 于是,沙维亚弯下腰来,真诚地感激道:“谢谢你们,请帮我问问塔兰——你们也一定要注意安全!” 看着孩子们兴奋地一哄而散,沙维亚拎着大包小包的饭菜转身踏上了归途。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羞耻,所有人都在尽心尽力照顾雪茸、四处寻找名医为他治病,而自己却把希望寄托在一群孩子的呓语之上,颇有几分帮不上忙只能病急乱投医的窘迫。 他决定暂时把和孩子们的这番交易埋在心底,虽然莱安那傻瓜应该是真的会信,但这种无意义的希望,对于极度焦虑的梅尔来说,应该只会起到反作用。 自己还是努力做好后勤吧,把其他人的寝食照顾好、不给他们添乱才是最重要的。 再次回到房间里时,梅尔的面色比临走前更差了,一旁的闻玉白也拧着眉头,莱安更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沙维亚猜到,应该是雪茸的情况不太好了。 这两天,雪茸的身体状况一直是忽好忽坏的,尤其是到晚上很容易加重。再看过去,雪茸似乎又开始发起了高烧,胸腔起伏着,却没什么喘息的力气了,他的心脏本就不好,持续的高烧更是叫情况更加严重,可许济世寄来的药也吃了,能想到的办法也都用过了,却始终没有什么好转的迹象。 前两日每到下午,雪茸都会在药物的作用下,短暂地有些醒来的迹象,可今天下午他是完全昏睡死的,晚上喂药的时候,他的吞咽反应也已经消失了。 梅尔坐在床前,焦躁地抹脸。他试着用许济世教他的方法给雪茸把脉,手指搭在手腕上感知了半天,才摸到了几乎快要衰竭的律动。 昨天的脉象明明还没有这么弱,梅尔怀疑是自己摸错了,再次搭上去,却还是这般结果。 于是他站起身来在屋内转了一圈,又去听他的心音,低头伏下去后没多久,他的眼眶便“唰”地红了一圈。 这样的心脏,应当是撑不到明天早上了。 闻玉白盯着那满屋子来回踱步的梅尔,心口也憋闷得难受。他亲耳听着雪茸的心跳声渐渐衰弱,却除了将他照顾得体面些,别无他法。 尽管他拼尽全力去压抑、克制、忽略,但还是控制不住那满满的无力和悲伤向自己袭来。 他还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一个猎物而感到悲伤。 看着眼前这人濒死的面容,闻玉白的脑海中不断回放起他曾经神气活现的模样,遗憾、难过、不舍……无数让他难以理解、难以消化的情绪翻涌着,让他的手指再次轻颤起来。 他又站起身来,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他无法做到坐以待毙,又或者说,他实在是没办法让自己沉浸在过度的情绪之中,他必须要忙起来,让自己没有时间瞎想才行。 于是,他又帮雪茸降了一次温,帮他按摩了一会穴位,又给他擦了擦脸,甚至还把整个房间的卫生打扫了一遍。 就在他做了所有能想到的事,实在是不知道还能忙些什么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个轻轻的、一重一浅的脚步声,没一会儿就停在了房间的门口。 听得出来是孤儿院的孩子托米,闻玉白看了一眼时钟——已经凌晨三点了。这么晚,小孩子不睡觉乱跑什么? 没等孩子敲门,闻玉白便起身先一步推开门。看到面前这人的瞬间,小孩儿吓得一摇一摆连退了好多步,应该是想要逃跑,纠结了一番却又鼓足勇气质问他:“沙维亚在哪里!” 看样子是半夜睡不着,找兼职幼师哄睡的。闻玉白转身进屋喊醒了正打瞌睡的沙维亚:“你朋友找你。” 接连几天昼夜颠倒的奋战实在让沙维亚疲惫不堪,又为雪茸的事惦记了整个晚上,一直到半分钟前,他才因为过度疲劳陷入昏睡。 此时,他艰难地睁开眼睛,脑袋还没能完全作出反应,愣神了半天才缓慢地爬起:“……谁?” 来到门口时,看到那小小的身影时,他才骤然清醒过来:“托米?你大半夜地不睡觉,跑来这里干什么??” “嘘!”托米手舞足蹈地让沙维亚小声一点,然后将他拉到一边,似乎是生怕让闻玉白看到了。 看他这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沙维亚也紧张起来:“怎么了?” 紧接着,托米便从口袋中掏出了个什么东西,强行塞到他的手里:“塔兰给的!” 看到掌心里的那只小瓶子,沙维亚这才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这是……?!” “解药!肯定管用!”托米笑眯眯道,“我们所有人一起去找的塔兰,好不容易才要到的,但是他们先回去睡觉了!” 意思是这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如果要夸奖,请把所有的人一起带上。 虽然脑子里一时没能明白塔兰到底是个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没有作用,但看到这个小瓶子,沙维亚的鼻尖还是一酸,蹲下身给了托米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你,谢谢你们……谢谢塔兰!” 在托米的催促下,沙维亚火急火燎回到了房间,他不知道从哪里跟大家解释塔兰的事情,便直截了当把瓶子塞给了梅尔——这是雪茸最亲近的人,是否选择用药,还是得让他来做决定。 “解药!”沙维亚兴奋道。 “……什么?”梅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弄懵了,“解药?” 一旁的闻玉白和莱安也立刻齐刷刷看了过来。 看着满屋子期待的神情,沙维亚忽然心里没了底,怕空欢喜一场,便打起了补丁:“……可能是,也有可能没有用,你要给他试试吗?” 梅尔毫不犹豫地道:“试!”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沙维亚出门半分钟归来就拿到了解药,但此时雪茸的状态已经非常危险,任何一种可能,梅尔都愿意让他尝试一下。 莱安赶忙把雪茸扶起来靠坐在床上,梅尔忙不迭打开小瓶子,里面放着一粒很小的药丸,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用娟秀成熟的字体写着:“可温水吞服,或磨成粉从鼻腔吸入。” 现在的雪茸不具备吞咽功能,温水吞服可能会呛水导致肺部感染,于是闲不下来闻玉白快速接过药丸:“我来磨。” 这两天给雪茸的配药都是他,研磨、煎煮的手艺都迅速练得炉火纯青,眨眼的功夫,药丸便成了细腻的药粉,他小心翼翼地将粉倒在纸上、递到雪茸的鼻尖前。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那轻盈无味的药粉随着他微弱的鼻息进入了他的体内。 前半分钟是没有一丝反应的,所有人都屏息以待,此起彼伏的紧张心跳声盖住了雪茸的心音。 半分钟后,正把着雪茸手腕的梅尔睁大了眼:“好像脉搏稳一点了!” 没过多久,闻玉白便也听到了雪茸的心跳,那原本微小到快听不见的声音,终于在一众紧张的心跳声中探出头来,一声、一声,有些吃力,却显而易见地在转好了。 很快,他高烧恶寒的身体开始发汗,这个过程似乎让他有些难熬,呼吸又乱了起来,眉头也皱紧了。 梅尔一直在监视他的脉搏,闻玉白便用毛巾帮他擦汗降温,在天快破晓的时候,他的睫毛又开始颤动。 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都以为雪茸快要醒来了,可是经过了前几天好几次的无功而返,所有人的心又悬起来,害怕这次还像往常醒不来。 这回是真怕他又轻言放弃了,梅尔紧紧握着他的手,似是在给他加油打气,又像是在为他虔诚祈福。 闻玉白也紧握着拳头站在一边,屏息观察着他的情况——尽管这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者,但闻玉白还是忍不住心想,如果世间真有神明,请拉一把这个不省心的家伙吧。 此时,窗外的鸟雀已经醒来,一直布谷鸟掠过窗边,发出一阵扑棱棱的惊响。 雪茸的身子被吓得轻轻一颤,紧接着眉头紧锁——“阿嚏!” 他艰难地睁开眼,有些迷茫地望着窗外的晨光,缓了半晌才虚弱地问道: “谁啊……说我坏话?” 110-120 第111章 白骨摇篮111 看到他终于醒过来,莱安和沙维亚对视了一眼,接着激动地抱在一起,相拥而泣。连续紧绷了好几天的梅尔也瞬间红了眼圈,像是怕被雪茸看见嘲笑,赶忙起身背了过去。 闻玉白也终于感觉心里那块大石头落了地,惊喜之余不忘轻声问他:“感觉怎么样?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雪茸刚醒来,整个人还迷糊得很,听到闻玉白的方向有声音,便向他歪了歪脑袋,循着本能道:“渴……” 闻玉白便赶忙递上了刚盛好的水。 说实话,这几天虽然雪茸一直躺在床上没动弹过,但却又实打实给他折磨得够呛。 刚陷入昏迷那会,除了全身剧烈的疼痛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恍惚感觉有一只凶猛的长虫钻进了他的身体里,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啃得血肉模糊。 他本就是个被蚊子叮一口都能拉着梅尔嘘半天的,这一阵子疼下来,他是真的连活下去的心都没有了。 紧接着就是退不下去高烧,虽然他身体差,发烧风寒是常有的事,但这次接连不断的高温,似乎让他的四肢百骸都融化了。 昏迷之中,残存着一丝的雪茸感觉自己的灵魂都沉重不已,像是整个人被锁进了一个狭窄的笼子里,沉浸到了滚滚的岩浆里,又时不时2坠入到冰冷的深海之中。 再后来,那唯一一点和现实生活相连接的意识,都在这高温和疼痛中灰飞烟灭了。他开始做着漫无止境的梦。 他又梦到了那熟悉的钢琴曲,梦到了还不会变成人类的黑色小猫咪,还梦到了一个女人,小小的自己躺在她的怀里,看不清她的脸,却又莫名觉得很安心…… 再到后来,自己的身体慢慢长大,女人的怀里再盛不下自己了,他便摇摇晃晃站到了地上,怀里抱着那只黑猫,抬头看着那金发的女人。 女人低头在他的脸颊上亲吻了一口,又吻了吻那黑猫的额头,接着就松开了那双幼小的手。 梦境与现实交织,虚幻与真实重合。女人转身的时候,雪茸眼睁睁看着她的脚底腾然生出了一抹紫色的火焰,那火焰像是只会吞人的巨兽,啃食掉她的双腿、撕碎了她的长裙,最后吞没了她的胸口、脖颈、头顶——女人便在一抹闪烁中灰飞烟灭了。 还没等雪茸做出反应,周遭的世界天旋地转,时间也被无形的手中的迅速拨动,他脚下那片模糊、老旧的土地变成了斯凯立顿孤儿院的门前,身后是爬满藤蔓的古堡,身前便是郁郁葱葱的山林。 空无一人的弗莱士山,比他记忆中的还要茂密,枝枝蔓蔓像一把巨伞拢在头上,却因为阳光穿过,落成一地晶莹的光斑,让人反而不觉得阴森可怖。 雪茸眯了眯眼,顺着本能朝林中走去,接着一阵风掠过,像是拂起一串风铃般,飘来一阵孩子们的笑声。 可这周遭分明是没有一个人的,雪茸站在原地,兴许是知道自己在梦里,倒也不觉得惊惧,只转身四处搜寻着笑声的来源。 转身的工夫,天暗了下去,草木间、山野里却飘浮起一点点微弱的光点。那光点是淡紫色的,忽明忽暗,看起来像是飞舞的萤火虫,可细看却又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好像一株从泥土里生出的孢子,随着风吹,落到了树枝上,落到了花蕊里。 雪茸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接住了一小颗光点,触碰到的一瞬间,眼前的画面没有任何变化,可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一个孩子的身影——他只有一只手臂,但他看起来却很开心。 那身影和光点一样,只短暂地在雪茸的世界中闪烁了一瞬,便又烟云般消失在了夜色里。紧接着,又一颗光点落在了雪茸的鼻尖上,留下了一个孩子的话语:“今天的睡前故事是,萤火虫宝宝的故事……” 随着越来越多的光点笼罩过来,雪茸看到了无数嬉闹的身影、听到了一句句天真的童语、嗅到了孩子摘给他的鲜花、也感受到了一双双牵着自己的小手。 渐渐地,雪茸觉得自己的脚下变得跟云一样轻,一低头,那淡紫色的光点已经将他彻底吞没。 “你是新来的朋友吗?”一个唇腭裂的孩子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皮肤青紫的孩子问他。 “你会留下来吗?”一个面部烧伤的孩子问他。 雪茸不知该如何回答,此时,那灿烂的光点像是一丛紫色的烈火,附在他的每一寸肌肤之上,将他一寸寸地焚烧、殆尽…… 他望着眼前越来越亮的世界,似乎又回到了女人温暖的怀抱之中。他下意识想要闭上眼,却被一阵世界之外的扑棱声吓得一惊。 茂密的山林、紫色的火焰、孩子的身影……一切都像碎掉的彩色玻璃一般轰然坍塌,雪茸闷闷地打了个喷嚏,终于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 醒来的时候,他还是恍惚的,只知道自己要了几勺水喝,就又开始稀里糊涂了。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女人柔软的怀中,于是脑袋便顺着本能,寻找到了附近最近的同类替代品。 下一秒,他便感知到了触感的异常,紧接着属于天敌的气味钻进了他的鼻腔中,雪茸这才猛地睁开眼,惊醒过来—— 此时此刻,他的脑袋正埋在闻玉白的胸口处,那人显然也有些不知所措,双手犹豫了半天,最后才有些僵硬地把自己拢起来,一下一下轻拍着自己的背。 雪茸的第一反应是没顶的尴尬,但下一秒,他的理智便被眼前的诱惑彻底捣散了。 ——他的身材是真的很好,趴起来也是真的舒服,他实在是舍不得这么快就起来。 于是他就心一横,假装又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 看他突然没了动静,闻玉白又紧张起来,不敢随意乱动,只能抬头向梅尔求助。 梅尔立刻起身过来探他的鼻息,确认没事后便看出了他的小九九,也不多说废话,转身打开行李箱:“不知道怎么回事,先针灸一下试试看吧。” “针灸”两个字已经彻底长在了雪茸的深层恐惧之中,一听行李箱打开的声音,他立刻佯咳了几声,丝滑无比地从闻玉白的怀里滚回到了床上去。 这个行云流水的动作耗费了他几乎九成的体力,再睁开眼时,他就又只能哀哀地直喘气了。 “好累……”他望着天花板,双眼无神,“疼死了……” “还疼吗?”闻玉白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那人耐下心来的时候,声音还挺温柔的,雪茸听得不烦,便分了些力气回答他:“头疼,其他地方也有点……” 说完又忙不迭补充道:“不过好很多了……不用针灸……” 这头疼,大约是过分紧张疲劳所致,毕竟那莫名的剧毒差点送了他的命,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此时都有种劫后余生的自发性幻痛。 太可怕了,回想起那被剧烈撕扯的几个日夜,雪茸心想,要是再来一遭,还不如直接自杀。 生病的时候,情感总是无比的脆弱。雪茸躺在床上,轻轻抓着被角,只希望有人可以抱抱他。 他条件反射地瞥向了一旁的闻玉白,挣扎了半天没好意思开口,便一撇嘴,委屈巴巴地望向梅尔,又朝他微微张了张双臂。 梅尔知道他想要什么,叹了口气,转而就变成了黑猫跳到了他的怀里。 雪茸将猫抱进臂弯,塞进怀里,似乎要让那一丝温暖紧紧覆住心脏才肯罢休。许久,黑猫的尾巴轻轻抚了抚他的手背,他才彻底得到安慰一般,整个人松弛下来。 见到这番场面,闻玉白便站起身来,沉默着离开了雪茸的房间。 雪茸已经醒了,这里暂时不需要自己了……他也该回去全心全意地处理工作上的事了。 轻轻合门的时候,闻玉白还是条件反射地看向了床上抱着猫的人,那人似乎也正看向自己,他不敢多问,便匆匆撤回了目光。 关上门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靠在了门边,恍惚地想着什么。 他在回想雪茸出事的这段时间里,自己漫长的焦虑,在回想那人醒来后,将他揽进怀里的踏实,又在想那人紧紧抱住黑猫之时,自己如坐针毡的烦躁。 不理解。闻玉白怔怔地心想——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纷繁复杂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闻玉白照理是招架不住的。他再次选择逃避深究与思考,只安慰自己,任务结束之后便再不用跟兔子见面了。 也许到那时,一切困扰与症结就能不攻自破了。闻玉白这么想着,却没发现自己的心头又徒增了一层落寞。 给了自己将近五分钟时间思考人生,虽然没思考出什么玩意儿来,但时间一到,闻玉白还是迅速地进入了工作状态。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盛过解药的瓶子,里面还有一张写着服用方法的字条。 沙维亚跟他说过,这解药是孩子们从“塔兰”那里拿到的,那个早应当已经消失的塔兰。 字条上的字迹,和塔兰出走前留下的纸条一模一样,成熟得不像是个孩子——看样子也大概率是绑架孩子的大人的作为。 可这瓶子和纸条上,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气味,除了知道被一群孩子捧在手中把玩过,根本没办法追溯它的出处——它甚至和两位院长的气味都没有半点儿关系。 像是世界里凭空多出了一瓶解药,接着被孩子们捡拾到了一般。 第112章 白骨摇篮112 或许是知道梅尔这段时间为了自己心力交瘁,醒来后的雪茸非常的安分守己、懂事听话,没有半点儿给自己、给大家找麻烦的迹象。 一开始梅尔还颇有些不习惯,总觉得这人在悄悄憋个大的,不过看这家伙又因为没胃口吃了吐吐了吃、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寻死觅活的时候,反而彻底放下了心来——他果然不是不想,是身体还没恢复好,实在没力气搞什么幺蛾子。 于是除了轮流每天派人看护外,梅尔不允许雪茸打听半分案情进展的事情,更不允许有人方闻玉白进来跟他通气儿,只等着他的身体恢复完全,立刻捂着他的耳朵、蒙着他的眼睛,把他打包带出这里。 雪茸觉得,他就像是个过激的守旧派家长,发现自己女儿早恋后,从此把她关在家中,不允许她和任何雄性生物有任何接触。 可雪茸本就是个坐不住的,病痛叫他在床上困了几日,他的痛苦与崩溃就层层叠加了几日。更何况,这里隐藏着关于“生产火焰”的秘密,他隐约觉得自己离真相已经非常接近了,在这个关头让他两眼一闭、撒手不管,还不如让他直接跳楼来得痛快。 雪茸看向那四层楼高的窗台,想到自己现在连爬过去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便只能落寞地长叹息。 也不知道闻玉白调查得怎么样了,他找到米蒂了吗?有没有找到孤儿院犯罪的直接证据?塔兰的事情他又了解了多少? 这些问题在他的脑海里一个劲儿地盘旋,叫他抓心挠肝地难受,甚至每每想到这些,心情一郁结,恢复得就更慢了。 雪茸实在是怕自己被梅尔间接谋杀,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谋出路。 于是某天,他让莱安给自己找来笔和纸,大手一挥开始写信。 梅尔向来注重隐私问题,从不窥探雪茸的个人书信往来,但雪茸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了一句:“我要给老师写个信,表示对他的感谢。” 虽然在雪茸醒来后不久,梅尔就已经写信给许济世报平安了,但难得这人有心维护师生关系,还是默许了。 雪茸怕是实在憋坏了,提起笔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这才唤来邮鸽把信寄走。结邮费的时候,看到一向贪财的邮鸽只收了一枚铜板,梅尔忍不住感慨道:“这么便宜?” 雪茸立刻支支吾吾解释道:“我之前听说他要来这边出差呢,可能就在附近吧!嘿嘿。” 约莫二十秒后,对面阁楼上的闻玉白收到了一封邮鸽来件——雪茸斥资一个铜板寄来的。 明明就住在对面,还要这么兜兜转转写封信来,闻玉白便知道,那家伙是被梅尔彻底逼疯了。 果不其然,一打开信件,便是整整两页半的激烈控诉。不得不说这家伙的文笔相当不错,即便是半发疯的状态下,还是能将梅尔的暴行详尽、具象地描绘了出来,字字泣血,句句诛心,看得闻玉白都忍不住直摇头。 即便是那毫无意义的发泄控诉,闻玉白也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读完了,直到看到最后半张纸,终于找到了那家伙选择给自己寄信的原因—— “亲爱的闻长官,案件调查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最新线索?关于火焰的事情有没有头绪?被梅尔囚禁的这段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和你一起并肩作战的日子,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重新回到战场上去。我想和你一起见证真相大白的那一刻!” 尽管闻玉白心里清楚,这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别说是“和你并肩作战”、“同你一起见证”这种话,就连“我爱你嫁给我和我结婚”都能毫无芥蒂地脱口而出,但这不妨碍他看到这行字的时候,嘴角莫名其妙微微上扬了一下。 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下一秒就垮下来,然后思索了一番,公事公办地摊开信纸给他回信—— 雪茸康复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没有停下寻找真相的脚步。 他花了两天的时间,仔仔细细地翻阅了孩子们的档案,又花了四天仔细地在孤儿院内进行了搜索排查,还真的的确确有了不小的收获。 首先是档案问题。雪茸被机关重伤以后,基本就坐实了体检报告造假的事实。而闻玉白经过大量的翻阅、核对,也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孩子们的疾病、残缺是入院之前就存在的,并非入院后造成的,因此可以推断,这群人是有目的性地专门搜罗患有疾病、残疾的孩子,进行集中抚养,至于真实目的尚不可知。 同样也是翻阅档案发现的问题。按照教会对福利院的管理条例,所有孤儿的领养情况、成年后的入职动向都要有详尽的记录。 尽管撕开立顿孤儿院里的孩子健康状况十分堪忧,但成立的早期,也确实有少量孤儿被领养走的实例。这些被领养走的孩子在离开孤儿院后,大多最终都被挑选上了机械之心,从事天空神邸的修缮、维护、日常供奉等工作,而除此之外,一直到今天,孤儿们的自然就业率一直为零。 没有一个孩子能在孤儿院里活到16岁,并且像沙维亚这样拥有一个体面、正常的工作,除了少量被领走的孩子之外,所有的孩子都在16岁以前全部失踪。闻玉白对此的第一反应是——孩子们全部都遇害了。 但他仔细核对了一下数量,发现孤儿院失踪的孩子数目,远远比这座山里埋着的骸骨数量更多——剩下的那些孩子都去哪儿了?是被埋到了别的地方,还是死得连尸骨都不复存在了? 对于以上的信息,闻玉白以非常客观的角度,向雪茸阐述了事实情况,并没有添加自己个人的猜测和推断。一方面,在证据面前绝对客观、绝不妄自揣测是他的工作信条,另一方面他也相信,像兔子那么聪明的家伙,就算他什么都不多说,也一定可以领会到自己的意思。 除了仔细研究档案之外,闻玉白的对孤儿院的探索,也有了一定的进展—— 他先是仔细排查了整座山头,基本排除了在古堡外存在地下暗门、隐藏密室存在的可能性。接着又顶着两个院长轮番施加的压力,对整座古堡的每一个房间,都做了认真的搜查与排查。 古堡的主体结构基本上已经被他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藏了几处用来装鬼吓人的机关之外,并没有太大的发现,所以他就将搜查的重心,转移到了主楼两侧鲜少有人出入的塔楼内。 其实刚来的时候,他就对这两个高高的塔楼产生过怀疑,并且已经和雪茸分别进入检查过了。这里平日都是上锁的,虽然并没有人看管,但不论是孩子还是大人都不能随意出入。 莎伦院长给出的解释是,塔楼里的楼梯很陡,曾经出现过孩子坠楼严重受伤的情况,为了安全着想,也为了方便管理,后来也就一并将塔楼封锁了起来,禁止出入了。 既然禁止出入,那闻玉白当然是必须出入一番进行检查。莎伦对此也没有反对,还安排人员陪同闻玉白一起进出了好几回,似乎并没有任何心虚回避的迹象。 事实也确实如此,塔楼内满地都是堆放的杂物,一地的灰尘叫他敏感的鼻子备受折磨,几次检查下来都没有什么异常,直到这一回,雪茸恢复的这段时间,他又一次不信邪地进入了塔楼,他发现了布满灰尘的地上,凭空出现了两条细细的痕迹。 那痕迹大概一指粗,两条并列平行。一头直直延伸到距离窗台约二十公分处,又凌乱地折了回来,而痕迹的另一头,则延伸到了塔楼深处灰尘较少的地方,追溯不到来处和去处。 陪同的工作人员表示,大概率是某种爬虫留下的印记,闻玉白自然不可能相信半个字。这东西明显就是轮子之类的器械留下来的,很有可能又是什么闹鬼的小装置,上面没有留下任何气味——包括整个塔楼内,也没有任何活人存在的气息。 因为鼻子实在扛不住,加上确实没有明显的端倪,每次闻玉白能在塔楼内待的时间并不长。 但这一次,这凭空出现的痕迹让他确定,这塔楼内一定另有玄机,这一切的真相,或许都隐藏在那里。 同样的,闻玉白也没有对线索作过分的解读,只是很礼貌地询问他,能不能把那只能闻到燃料味的老鼠借他用用。 末了,他还是很有人情味地关心了一下雪茸的身体恢复情况,并公事公办地提醒他,近期以休养为重,暂时不能再带他开展一些危险性较大的工作了,不过如果有需要的话,自己会随时写信跟他同步案件进展,让他安心。 为了不让梅尔起疑,闻玉白甚至特意等到下午才喊来邮鸽回信。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望眼欲穿的雪茸终于活了过来。 在猫管家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是一件非常刺激的事情。果不其然,看到雪茸收到信件那一脸兴奋的模样,敏锐的梅尔又开始狐疑:“你什么时候跟他感情这么好了?” 知道他说的是许济世,雪茸赶紧把信塞进被窝里,滚了半圈背过身去,糊弄道:“我跟他天下第一好!” 说完,掀开一点点被角,接着自然光,一个字一个字读起信来。 信看到“塔楼内出现不明痕迹”的部分时,雪茸就已经觉得自己的全身充满力量,可以绕着古堡连跑十圈了。 所以,他自动忽略了最后两段闻玉白不打算带自己玩的客套话,立刻准备想法子支走梅尔—亓亓整理— 准备复工! 第113章 白骨摇篮113 事实证明,想要在火眼金睛的梅尔眼皮子底下暗渡陈仓,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 那人甚至不放心把自己交给沙维亚和莱安,而是亲自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守在自己身旁,完全不给雪茸一秒钟离开视线的机会。雪茸只能每天绕床行走恢复体力,寻找机会伺机而动。 可既然每年都有人作者飞艇登天,那他也必然是能逃出生天的。终于在某天傍晚,在沙维亚和莱安一同出去带饭、领取日用品后不久,雪茸忽然坐起来,对梅尔说:“我刚刚让他们给我带什么菜来着?” “胡萝卜炒青菜。”梅尔即答。 听到这菜名,雪茸悄悄咽了口口水,接着道:“诶呀!我不想吃这个了!我好想吃苹果派!” 梅尔看着他,没有立刻回应。 因为病情的缘故,雪茸已经吃了好几天流食了,清汤寡水的苦日子把他一下子就折磨瘦了,今天晚上是恢复饮食的第一餐,几个人认认真真听雪茸许愿了好久,是真心想让他吃点喜欢的。 “你快去帮我们跟他们说一下!”雪茸把人往外推了推,接着耍赖般躺到床上撒起泼来,“我不行了——梅尔——我的身体好难受——今晚吃不到苹果派我就要死了——” 梅尔虽然嘴又硬又毒,但众所周知是个心软好说话的,果不其然,雪茸只要一撒娇耍赖,他便也就没了辙,叹了口气:“你别乱跑,我十分钟就回来。” 雪茸立刻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人走后不久,雪茸就在自己的枕头上放了一封信,接着一把抓起正在大衣口袋里睡觉的OO,继而深吸一口气,拄起自己的拐棍,一步一喘气地走出门,爬到对面的小阁楼上。 对面打开门之前,应当就已经猜到对面站着的是他了,但真看见他这几天不见明显瘦削下去的身形,和喜悦兴奋都藏不住的病色,闻玉白面上的震惊还是没能藏得住:“你怎么……??” 爬楼消耗了雪茸太多的体力,以往滔滔不绝的废话也被迫精炼了。他摇摇头,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招手道:“走,去塔楼,快。” 闻玉白皱起眉,瞥了一眼他身后空无一人的房间,很快便明白这人是偷跑出来的。 但他又看向这人写满了兴奋和期待的眼神,说到嘴边的“我送你回去”又被生生咽了下去。 听到楼下梅尔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闻玉白二话没说,直接一把将雪茸拉进屋内,然后推开窗,十分娴熟地揽过他的腰:“还像上次那样,闭眼。” 雪茸尤其喜欢闻玉白这份干脆利落……还有他非常好的身材。于是他忙不迭把自己送到闻玉白的臂弯中去,眼睛一闭,全身心地感受这人宽阔柔软的胸怀,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宛如吸收了天地日月之精华一般,整个人都精神百倍了。 一直到落地站稳之后,雪茸抬起头,看到那高高的窗户,这才后知后觉,这人居然就这么从四楼,带着他单手跳了下来。 还没等他开始后怕,闻玉白就又单手提起他的后领,将他带到身后的墙根下。 “你身体怎么样?”闻玉白压低着声音问道,“……能不能行?” 雪茸又展开手掌,支撑住自己的身体,露出笑容来:“实话说……不怎么行。但是等完全恢复也太久了,更何况你没我也不行,不是吗?” 实际上,闻玉白在信中并没有透露出任何需要雪茸帮助的想法,但事实又确实如他所说,很多地方,没有他的协助很难开展。 说完,雪茸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只肥肥一坨的仓鼠,举到闻玉白的面前:“最重要的是,我是它的监护人,没有我在身边陪同,它是不可能借给别人打白工的。” 说完,手指轻轻一捏,那仓鼠便惊恐地应了一声:“叽!!” 闻玉白见状,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行,没说不带你,不过看样子,你那管家倒是又要找我的麻烦了。” 他本以为雪茸又会插科打诨糊弄过去,可没想到这回,那家伙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半晌,接着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梅尔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重话?” 闻玉白的眼神忽闪了一下,他想起梅尔看自己怨怼的眼神,以及那一句礼貌却又冰冷的警告,他知道,梅尔打心眼里是真的不希望自己再跟雪茸有接触了。 “没有,没说重话。”闻玉白说,“只是之前没保护好你,确实是我的责任。” 眼看着气压慢慢低了下去,雪茸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咧嘴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爽朗道:“那这次就好好保护我,就当打开那个心结吧!” 说完,他便自顾自地往前走,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谢谢啊,这件事情对我真的很重要。” “这件事情对我真的很重要。”雪茸在给梅尔的信里也是这么写的。 梅尔端着苹果派回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似乎就已经预料到了什么,尽管他努力深呼吸调整了半天,但打开门看见空空如也的床铺时,他还是气到手都止不住地发抖。 明明猜到了这家伙就是为了支走自己,还是抱着侥幸的心态想要去给他拿一份他想吃的苹果派,梅尔觉得自己像极了个被辜负真心的傻子,可笑到了极点。 有那么一瞬间,梅尔真的想要彻底撒手不管了。他想,这不要命的家伙自己就算是八只眼睛十六条腿也管不过来,自己就不该瞎操这个心,就该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可也就委屈烦躁了不过半分钟,他就被床上的那张信纸吸引走了注意力。 那是雪茸留给他的一封信—— 信的开篇,就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他的去向。他说他要和闻玉白一起去塔楼看一看,如果不放心的话,可以跟过来。 接着他又诚挚地跟自己道了歉,说是很抱歉骗了他,时间紧急,自己实在是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他告诉梅尔,多亏了他这段时间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自己的身体恢复得很好,接下来的事情也一定会加倍小心,不会让他再伤心了。 他还跟梅尔说,之前自己受伤的事情跟闻玉白一点关系都没有,希望梅尔不要责怪他,那完全是个意外,是自己运气不好,偏偏就很不巧地被选中了。 信的最后,雪茸是这么写的:“梅尔,我知道我这样做非常任性,也会狠狠伤害到你,但我也很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情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关于燃料、火焰的真相,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不仅仅只是一个用来完成‘差分机’的工具。” “我已经不止一次在梦境中、回忆里看到这簇火焰,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含义,但我能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指引着我,迫使我不断向前。” “梅尔,事已至此,我已经不可能停下来了,我必须要去寻找它。” 雪茸留给梅尔的这封信并不长,但梅尔却硬生生看了很久。 梅尔紧蹙的眉头慢慢解开,或许是因为这家伙难得知道行动前给自己留言,那一肚子的气,似乎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消掉了大半。 自己是看着雪茸从一个小毛团子开始,慢慢长成一个快要比自己还高的大人了。因此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雪茸这回是真的认真了。 而对于雪茸所说的梦境、回忆中出现的火焰,梅尔似乎并不感到新奇,反而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或许就是他的宿命,是谁也拦不住的。 与此同时,大病初愈、行动受限的雪茸被闻玉白当成行李箱一般,轻松快速地单手一路提到了左侧塔楼的门前。 塔楼的门窗依旧紧锁着,这回闻玉白没有通知任何工作人员——他们要进行一次秘密的调查。 盲目破坏锁体的动静很大,必然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还没等闻玉白开口,雪茸便自告奋勇,要积极展示他这一趟带病出征的巨大价值:“我来!” 开锁确实是他的主场,但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在闻玉白面前做技能展示,于是他来了劲儿,甚至特地给每个动作都做了精致的编排。 眼看着雪茸从腰间摸出一根小铁丝,闻玉白凑过去,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操作。 只见他炫技似的用铁丝在手里绕了个花,紧接着不知怎地就精准地探进了锁眼里。他偏过脑袋,仔细听着那锁芯的声音,纤长的手指带动着铁丝轻轻小幅地转动着。 还没等闻玉白观察出什么玩意儿,就听“咔”的一声微响,厚重的大锁应声弹开,变魔法似的从门栓上落到了雪茸的手里。 闻玉白盯着他手中大开的锁,一瞬间当是怔住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面上的铁笼,想起那把锁住了他自由、前程、人生的那把枷锁。 雪茸扬起眉尾,弯腰鞠躬,朝他行了个绅士礼:“请开门,闻先生。” 闻玉白才回过神来,抬起手,“吱呀”一声推开这道厚重的大门。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灰尘两人连连咳嗽。闻玉白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洗得干干净净的帕子,递给雪茸——这是他原本打算自己用的,没想到又半路杀出个兔子跟来。 很明显,那家伙的身子,比自己更需要挡挡灰尘。 雪茸赶忙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接过帕子,还没等他捂好口鼻,OO突然激动地从他的口袋里探出脑袋:“叽叽!!叽叽!!……啊嚏!!” 闻玉白和雪茸也立刻对视一眼——果然就是这里! 第114章 白骨摇篮114 听到OO这般急促的叫声,雪茸一个激动,差点儿把这肥肉团子失手捏死。 闻玉白怕出命案,慌忙把重要探测仪接到手中:“怎么说?这里有燃料的味道?” OO立刻边打喷嚏边狠狠地点头:“……啊嚏!叽!叽!!” 没想到一来就有这么大的收获,雪茸兴奋地用手指弹了弹它肥硕的屁屁:“真不错啊你!回去给你加餐!!” OO慌忙捂着屁股钻到闻玉白的袖口中去,但听到能加餐,又高兴地摆了摆短小的尾巴。 紧接着,雪茸就回想起什么,又拎起OO说:“之前我带你也来过这里一次,那时候没闻出来?” 刚来这边不久,雪茸就带着OO来这里做了一次大排查,那时候这小东西除了被漫天的灰尘呛到一直打喷嚏之外,并没有任何收获,于是快速扫描了一圈便匆匆走了。 OO闻言,也思考了良久,接着摇摇头——它之前确实什么都没闻到,但这次又很清楚地闻到了。 闻玉白思考了片刻,指着地板分析道:“是不是那东西带出来的气味?” 他说的,就是最近地板上凭空冒出来的两排痕迹。这两条痕迹也跟这气味一样,先前是并不存在的。 两个人四处扫视了一眼,没有看见能划出这两道痕迹的装置。或许这痕迹和燃料的气味,都是来自所谓的“密室”,痕迹溜出来的档口,气味也随之布满了整个塔楼。 可现在他们所面临的另一个问题便是,OO的嗅觉并不像闻玉白那样,有着极其精准的定位功能,它一进门,便被扑面而来的燃料味冲晕了头脑,却根本找不到气味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 于是,又只能被迫进行一次地毯式地大排查了。 刚刚的兴奋,又一次让雪茸体力透支。他一手撑着手杖,一手捂着闻玉白给的帕子,晕晕乎乎地站在原地缓神。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注意到,闻玉白的那方帕子特别好闻,应该是认真清洗过的,带着一股和那人身上一样的,淡淡的皂香。那帕子轻轻拢住他的口鼻,把周遭漫天的灰尘严实地挡在外面,温温柔柔的,让雪茸又恍惚觉得自己趴在了闻玉白的怀里。 于是他愣愣地看向了闻玉白的胸口,加上短暂的疲劳,目光难免有些发直,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怎么了?”闻玉白问,“不舒服就先回去,机会还很多。” 雪茸立刻回过神来,火速撤回黏在他胸前的目光:“没事儿!这两天发烧发多了,脑子有点跟不上趟儿。” 闻玉白望向他,思索了好半天,终于冒出一句:“那你离我近点儿。” 虽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雪茸莫名就很想从他口中亲口听到答案,于是他弯着眼睛:“干嘛?” “……啧。”闻玉白有些不爽,看着他的笑脸便知道他是明知故问,但还是嘀咕着回了一句,“我得保护你。” 莫名其妙的一段对话,倒是让雪茸的心情也好起来了不少。他又伸手牵住了闻玉白的衣角,慢吞吞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们来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晚了,这废弃的塔楼上,唯一透光的几扇窗子也被藤蔓遮盖得严严实实,不论是夕阳还是月色都被牢牢地挡在外面,闻玉白便“嚓”地滑起一根火柴,随手点亮桌边的一盏烛台。 整个塔楼一共七层,比主楼还要更高,占地面积却并不大。从外面看,塔楼像是又细又长的石柱,柱顶是圆锥形的塔尖,左侧的塔顶挂着一面早已经停止运行的机械钟,右侧的塔顶则是一块锈迹斑斑、早已爬满藤蔓的机械之心的标志。 塔楼内的空间比外观上看上去还要狭窄,每层只有两个房间的大小、四周堆满了杂物,而房间的中间,则是一长条通顶的旋转楼梯。第一次来的时候,莱安也跟在雪茸身边,从下往上瞥了一眼那楼梯,便差点儿恐高发作直接昏死过去。 那楼梯很陡,仰望的角度看起来与地面几乎垂直,又是通到塔尖处,光是站在楼梯脚下,就叫人感觉累得慌。 ——不过累不到雪茸。 闻玉白是个合格的看护,除了需要自己的双手来寻找线索,其余无论是爬楼还是平地,都不会让雪茸的双脚有沾地的机会。 雪茸对此也受之坦然,他知道自己这一行定有发光发热的机会,他那比金子还贵重的体力,必须要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漆黑的塔楼内,雪茸左手捧着的烛台是唯一的光源。这一丛微小的烛光,堪堪能将他和闻玉白笼罩起来,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一张漆黑的画卷,他和闻玉白是画布上唯一带着色彩的光斑。 雪茸右手拿着的,是他们的工具鼠OO,每经过一处地方,雪茸就像挥洒圣水的教父一般,将手中的OO绕着地面画上一圈,让它快速地在检测四周的气味。那小家伙一开始吸一口打三个喷嚏,闻玉白实在听不下去,于是在浑身搜来搜去,终于想起什么似的,脱下外套,解下大臂上的一圈黑色袖带,绑到OO的鼻子上当口罩。 雪茸见此情景的第一反应是——这人居然还带袖带?也太讲究了!那袖带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看起来弹性很好,带着一个金属圈,刚刚好落在他的大臂中央,很好地微调了衬衫袖子的长度,还将他大臂的肌肉线条描绘得淋漓尽致。 这袖带可真好看,回头也给自己买个这样的!雪茸一边想着,目光从他的手臂慢慢挪到了OO的脸上,看到那黑色的袖带将鼠鼠本就贼眉鼠眼的面庞遮盖得更有几分偷味,雪茸这才恍惚反应过来——好看的不是袖带啊!好看的是闻玉白的肌肉!! ……真好啊,这人的身材。 一路边探路边胡思乱想,时间倒是过得很快,两个人一路从一层慢慢摸索到了顶层,都没能有任何的发现。 眼看着旋转楼梯都要走到头了,雪茸慢悠悠从闻玉白的怀里跳下来,颇有仪式感地自己走上了最后几节台阶,然后站到最顶层的地板上,轻轻地用皮鞋点了点地。 “哒哒”的脆响在空荡的塔楼内很是抓耳,就像是他们手中那抹橘色的烛光。 两个人继续无声地向前探索——安静的环境总像一把无形的锁,叫所有人都下意识保持缄默,于是,木板的嘎吱声、窗外的晚风声、呼吸和心跳声,便顺势填满了整个夜晚。 这层是一片空荡荡的平台,四周是一圈红砖墙,放眼望去什么也没有。应当没什么人来过的地方,地面却很干净,没有一丝灰尘。 雪茸拿着oo又扫视了一圈,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这已经是最后一层了,两人虽然没有明说,但其实都把期望都押在了这里。看到oo摇头的动作之后,闻玉白皱起眉:“这里也没有?” 小仓鼠比两个人还要紧张,支支吾吾半天,似乎想证明些什么。雪茸却直接来到那一圈密闭的墙边,伸手顺着砖块一个一个摸了起来。 闻玉白明白了他的意思:“有暗门?” “肯定有。”雪茸说,“这可是个钟楼,我们到现在还没有看到检修口和控制室呢。” 闻玉白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果然不能少了他。 两个人迅速分头行动,认真地检查每一块砖,很快,随着闻玉白伸手推动一块活动板砖,轰隆一声,面前的砖墙上缓缓向两侧移出一扇大门——果然在这里! 两个人屏着呼吸,闻玉白挡在雪茸的身前,小心翼翼向门那头走去。 门那头,又是一节向上盘旋的楼梯。这是闻玉白从未来过的领域,他知道,他们这应当是攀到了塔尖处。 塔尖再向上,统共有隐藏的两层,一层推开,是一座钟楼,钟楼的中央放着一座巨大的铃铛状铜钟,每到整点,都应当发出对应次数的声响。可他们从入院以来就从未听到过这座塔楼发出过钟声,仔细一看倒也是必然——这巨大的铜钟早已在风雨的侵蚀下破败不堪,而用来敲钟的击锤已经锈迹斑斑,而击锤上,本应当和机芯相连的传动结构,因为螺丝的脱落已经如同摆设,和控制室断开连接,这早就是一座不会发声的哑钟。 快速将钟楼排查完毕之后,两人马不停蹄赶往楼上的控制室。控制室看上去比想象中的要窄小很多,里面摆放着的,是一座巨大的钟表机芯,机芯的零件被擦拭得十分干净光亮,没有任何生锈的迹象。 “上面还有机油,都是干净的,肯定经常有人维护使用。”雪茸见状,分析道,“大概率……这里藏着什么东西。” 如果只是单纯的机械密室,雪茸有自信能在半小时之内打开面前的任何一扇门,可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道连谜面都没有的、不知是不是谜题的谜题,他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自己想要的答案,也不知道答案藏在何处,更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得到答案…… 但他从不是纠结怠慢的人:“先看看,也许有发现呢。” 雪茸站到了面前这巨大的机芯前,迅速从下往上扫视着——在机械学院上二年级的时候,他们全班就负责学校钟楼的维护修理工作,这里的每一组齿轮、每一处配重、每一处擒纵机构他都了如指掌。 这钟楼虽然颇有些年头了,但在现在看来,设计依旧科学而严谨。 雪茸从上而下一点点检查着,发现了很多问题——比如被人刻意摘下的飞扇,散落在正常结构边的锥形齿轮,还有明显脱轨的牵引钢缆…… 看到这些问题的时候,雪茸条件反射想要动手去修,但档案室的事情又让他狠狠长了记性,绝不敢再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随便乱碰这里的任何一处机关。 这也是困扰他们的最大问题所在——他们不能确定,机关背后隐藏的是剧毒还是答案。 所以在明确的指示出现之前,他们并不能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路就在眼前却不能踏过去,焦急和烦躁又涌了上来。雪茸的呼吸再次变得沉重,一阵阵的缺氧和眩晕让他完全集中不起精神来。 闻玉白听出了他呼吸和心音的沉重,立刻把人从机芯面前拉回来:“歇会吧,不着急。” 说着便转身打开了那厚重浑浊的玻璃窗,月光决堤般涌进漆黑的控制室里,习习的凉风也伴着一丝草木的清香吹来。 呼吸新鲜空气有利于舒缓心情,保持大脑清醒。 雪茸紧皱的眉头逐渐舒缓开,然后梦游一般跟着闻玉白一起,爬到了窗台边。 月光很好,草木清新,除了没有解开的谜题,一切皆好。 雪茸抬头,望着天尽头缓缓运行的机械之心,闻玉白低头,望着地上水洼里塔楼的倒影。 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一般,闻玉白开口问道:“我们刚来孤儿院的时候,塔楼的钟显示的是几点?” 雪茸眨眨眼,对这种细节完全没有印象了。 但既然闻玉白这么问了,他心中必然有着自己的答案—— “七点三十五分。”果然,他自问自答道,“一直到你出事之前,一直都是七点三十五。” 雪茸闻言,立刻低头看向楼下,此时此刻,倒影中的钟面显示的,却是七点四十。 这废弃的钟,悄悄地动过了。 第115章 白骨摇篮115 这看起来沉寂了许久的挂钟,在雪茸重伤之后,悄悄地转动过。 雪茸思索了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药!” 尽管是和上文毫无关联的字,但闻玉白还是一秒钟就理解了雪茸想表达的意思。 仔细联想一下,这栋塔楼似乎发生了不少微妙的变化—— 地面上出现了轮子的痕迹,空气中弥散出了燃料的气味,钟表的时针转动了一小格。 而这些变化正发生在雪茸受伤前后,也同样是孩子们给他送药来的节点。 对此,雪茸直接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那药正是从这塔楼内的某处送出来的,或许是打开了某个暗门,所以燃料的气味满溢了出来,地上的痕迹可能就是运输药物留下来的,而那表盘上轻微的转动,不出意外,正是打开这扇隐形之门最关键的钥匙。 表盘转动、门打开、气味外泄、药物从门内送出。如果是这样一个流程,那么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雪茸立刻作出判断:“要让钟转起来!” 眼看着这人就要直接上手去碰身后的机芯,闻玉白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他被银针刺中的画面。霎时间冷汗渗了满背,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握住了雪茸的手腕:“等等,会不会有些太冒险了?” 雪茸正在兴头上,被他一把揪了回来,第一反应是有些恼,但看到那人面上紧张的神色,那噌噌冒上心头的火苗又慢慢压了回去。 深呼吸一口之后,他的情绪便重新变得平稳冷静了。 “不冒险。”雪茸有条不紊地解释给他听,“首先,对比整座塔楼,这座机芯非常的新,说明是一直有人维护使用的,极大概率是出入使用的开关门锁。” 闻玉白也冷静下来,平和地反问道:“万一是陷阱呢?档案室的那个机关就已经晃到你了,对方不简单。” “嗯,确实应该考虑这个可能性。”雪茸说,“但如果真的要‘让钟转起来’才能触发陷阱,那这触发的条件实在设置得太高了。” 他将闻玉白带到机芯的面前,将那些细节一个个指给他看:“你能看得明白吗?这里的钢缆并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位置,这只簧片其实应该调转九十度,还有这个齿轮组,根本就是障眼法……” 机械设计并不算是个普罗大众的学科,就算是跟着雪茸的手指一个一个看过去,闻玉白也并不能理解他说的内容。 “看不明白。”闻玉白诚实道。 “看不明白就对了,因为除了设计、制造‘谜面’的‘出题人’,能像我这样,拥有顶尖的学科知识,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所在,并且有能力修复的‘解题人’,整个大陆都找不到十个。”雪茸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半点自吹自擂的浮夸。 “所以,用这样的高难题布下陷阱的意义是什么?我不理解。”雪茸抬头,平静地看着闻玉白,“在我看来唯一的可能,这就是他们出入的密码锁,每次锁门之后,不惜花费相当长的时间将锁面打乱,就是怕有人随意进出罢了。” 涉及到了自己的专业领域,雪茸是有百分百的较真和自信的。他的这份自信十分有说服力,让人丝毫不敢产生质疑的念头。 “最重要的是,楼下那座铜钟上的击锤,被人为地拆下来了,这就意味着,他们并不希望钟表转动时会发出响声。”雪茸说,“如果换成我来设置陷阱,肯定选择保留钟声,一旦有人上钩,整个孤儿院都能听到动静。” 看着闻玉白开始动摇的目光,雪茸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理解你的谨慎,谨慎很有必要,但是你要知道,过分的谨慎只会让前进的脚步停滞不前,如果始终不肯承担任何风险,那我们就永远不会找到真相了。” 闻玉白沉默了片刻,对面那人始终这样直视着他的双眼,浅金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无比平静,却又分明闪烁着不容熄灭的火苗。 闻玉白算是发现了,这人虽然平日里显得无比惜命又胆小,但对于他所追求的东西却有着一种极致的偏执。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激进冒险主义者,他相信,为了所谓的真相,雪茸会在必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 这是个可怕的家伙。 “行吧,那就听你的。”闻玉白耸耸肩,“不过有一个前提是,一切都由我来操作。你可以指导我,但是必须保持绝对的安全距离。” 看到雪茸明显怔愣的表情,闻玉白又无奈地补充一句:“你放心,这都算你的,我不会抢功的。” 雪茸噎了一下,气笑了:“你大爷的,我没有这个意思!你把我想得也太小心眼了吧?!” “那你是几个意思啊?”闻玉白说,“而且你本来就是小心眼啊!” “?!”雪茸发现自己被人看扁了,相当恼火,但又很快把话题拉回了正轨—— “我是说,你不怕吗?”雪茸问,“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后面真的是陷阱呢?” 闻玉白愣住了,他似乎还真没考虑这么多,又或者考虑过了,但还是迅速地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许久,他嘀咕了一句:“但我说过不能再让你出事了。” 看着他有些别扭地转过身去,雪茸藏在心里的话便也没问出来了。 他很想问闻玉白,他这么做真的值得吗?为了一个死刑犯和一句承诺,真的有必要承担这么大的风险吗?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可既然闻玉白都这么说了,雪茸便不再客气,躲得远远地开始教他如何操作。 闻玉白的悟性很好,手很巧也很细心,作为一个纯到不能再纯的门外汉,只靠着雪茸远程语音指挥,便能精准地执行每一处操作。 雪老师看得相当满意:“闻玉白,有没有人说你入错行了?你要是早几年来学机械,搞不好真能成为我的对手。” 闻玉白正专心地旋转着一枚旋钮,一直侧着耳朵确定旋转到位了,他才开口道:“没有,猎犬这行里我已经没对手了。” 雪茸幸灾乐祸地笑起来:“那手下败将们一定不知道,堂堂顶级猎犬,居然连个有心脏病的兔子都抓不住。” 闻玉白立刻垮下脸警告道:“别逼我现在对你动手。” 或许是雪茸的推理是一剂强效定心丸,也或许是因为两个人有一茬没一茬的拌嘴转移了注意力,面对极有可能隐藏着陷阱的机械结构,闻玉白手里稳稳地操作了,心里却没有半点儿紧张。 只是低头操作的过程中,他的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问题——他很想问问雪茸,如果自己真的在这里中了陷阱,身负重伤,他会来救自己吗?如果那天在档案室里中毒的不是他而是自己,他会愿意给自己解药吗?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真的很想听听雪茸口中的答案,可转而便自嘲地笑了起来——自己可是那家伙的天敌,是要追杀他的猎犬。他大概做梦都在想着怎么把自己给除掉,又怎么会做这种毫不利己的事呢? 此时,身后八丈远的雪茸发现了他的分神,探头问道:“怎么了?不会弄?需要我来吗?” 闻玉白立刻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事,刚刚看不清卡口,现在对上了。” 于是“咔哒”一声,整个机芯最后一处结构便修复完成了。现在他们眼前的,就是一个结构完整的、可以正常运转的钟表机芯。 雪茸看着眼前完整的机芯,压抑着兴奋发令:“转动手柄。” 闻玉白回过头来,确定那人躲得隐蔽,才缓缓握住手柄。 转动手柄,指针转动,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能找到真相,还有百分之一的可能重伤死亡。 不论是哪个,都足以让两人不约而同地心跳加速起来。 闻玉白的手心微微渗出汗水,身体也紧绷着,感知在一瞬间拉满到了极致——以他的敏锐和速度,或许能在陷阱发动的一瞬间作出反应。 躲在墙角后的雪茸探出头来,纠结了几秒,还是小声道:“……注意安全!” 闻玉白微微扬起唇角——看来这家伙,暂时还是不希望自己出事的嘛。 他握紧了手柄,深吸一口气,缓缓转动了起来—— “咔、咔……”黄铜齿轮缓缓转动,杠杆牵动着钢缆带动配重的铅块上下移动,飞扇的扇叶也开始旋转。 窗外的月色下,静默的秒针轻颤了一下,接着开始规律地走动,停滞了许久的时间重新开始流淌。 两个人都紧张地听着动静,头顶传来咔哒一声开锁的声响,闻玉白迅速反应,拉起雪茸避到另一处更安全的掩体后去。 “哒、哒……”秒针的脆响在房间中回荡着,转满整一圈时,塔尖的钢铁吊顶上开出一扇方门,一排楼梯缓缓探出,落到了两人的脚边。 楼梯尽头,方门缓缓打开,无尽的黑暗深处,浅紫色的火光在微微晃动—— 赌赢了。 第116章 白骨摇篮116 看到缓缓伸向面前的台阶,两个人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速,接着OO也飞蹿到了雪茸的肩膀上,指着路尽头的洞口激动地叫着——燃料的气味就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 雪茸见状,激动得原地蹦跶了一下,接着脑子一抽,张开双臂狠狠搂住了闻玉白。 闻玉白原本正开心着,忽然被浓烈的兔子香袭击,扬了一半的笑容僵在脸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雪茸也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家伙不是梅尔——别说不是梅尔了,哪怕在街上随便拉来一个陌生人,雪茸现在都恨不得抱住对方狠狠亲上一口,可不知道为什么,换成闻玉白,他突然就下不去嘴了。 下不去嘴就算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抱着的是闻玉白的时候,心脏还突然突突突地猛抽了几下,兔子耳朵一下子就掉了出来,雪茸只能手忙脚乱地捂住脑袋,就此机会和闻玉白拉开距离了。 “……快上去吧!”也顾不得耳朵掉在外面,雪茸回过头来,兴冲冲地望向头顶的那扇门。闻玉白刚想着给他找点什么遮一下,一抬头,这大病初愈、站久了都能晕的病号,已经一口气冲到楼梯半腰处了。 “别一个人乱跑。”闻玉白赶紧快步追了上去。 为了尽职尽责地防止意外发生,临进门前,闻玉白还是和雪茸换了个位置,挡在前面探路。 门口和他们预料的一样,有着一排用来去除气味的装置。头顶处,一排幽紫色的微小火苗直指向他们的必经之路,从火苗下走过的人会被去除掉所有气味——和埃城地底的装置如出一辙。 雪茸拉着闻玉白的衣角,小心翼翼地穿过了这排装置,等他们周身的气味全部消散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不大的厅室。 厅室大概五六个平方大小,没有窗户,只靠着墙上一盏煤油灯勉强照明,看起来十分压抑。 厅室的地上铺着一张有些老旧但还算干净的地毯,地毯上,散落着一些翻得掉色的童话书,还有一些孩子们爱玩的小玩具。 闻玉白低头抱起一只皮球——上面用蜡笔画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笑脸,和档案室里吓他的不是一只球,但确实出自同一个人手里。 看来,这里的确是那捉弄他们的家伙的老巢。 简单在厅堂内检查了一番,两个人继续向前走着。塔顶的隐藏空间比他们想象中容量更大,内部结构也要更复杂些。 往深处走,经过一个狭小的走廊,走廊的左右两侧各连接着一个上锁的房间。 雪茸随机选择了一扇,掏出铁丝三两下一怼——“咔!”锁打开了。 “原来在这里。”看到门内的场景时,闻玉白忍不住道。 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他当时怎么找也没找到的真正的“药房”。里面林林总总放着十几排铁柜,按照标签严格地放着许多针剂、药剂。 仔细看那些名字,有很多是大陆内部明令禁止的违禁药物,有的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过,却在这里排得满满当当。 闻玉白想到了老院长马丁·帕德里克档案上的内容,立刻反应过来:“走私。” 雪茸:“什么?” “孤儿院刚搬过来的第二年,马丁·帕特里克因为走私罪被捕入狱。”闻玉白说,“应该就是指的这些东西。” 在大陆,贩卖、私藏违禁药品的罪名,远比走私更要严重,这人一定是冒着巨大的风险,将这些药品藏在普通走私品中偷渡回大陆。 这些药物是用来做什么的?即便是冒着断头的风险也要运到这里?两个人没有什么头绪,只能继续探索其他的房间。 推开对面房间时,两个人不约而同皱起了眉——面前的房间不大,正中央摆着一张可以放平的躺椅,躺椅上盖着白布,应该是一个简易的小床。床的旁边,摆着一排排锃亮干净的手术刀、一把把不同型号闪着寒光的锯子、镊子、钳子、锤子……还有许多没见过的仪器,和泡着不明液体的瓶瓶罐罐。 里面所有的东西应该都用幽火处理过,没有留下任何气味,各种各样的器具也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可四处分明都透着叫人作呕的阴森恐怖。 那群孩子究竟在这里遭遇了什么?这群人把他们抓来这里到底是为了干什么?这些事情和所谓的“生产火焰”有没有关联?两个人都在思考这些问题,却又都不敢轻易开口。 看见雪茸的面色又变得不好看,闻玉白伸手把他拉出门:“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在找到真正的答案之前,走马观花也是未尝不可。雪茸转过身来,蔫哒哒地跟在闻玉白的身后。 看他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闻玉白笑了笑,问道:“怎么了?大陆头号通缉犯也有被吓到的时候?” 雪茸抬起眼睛,还没能收回来的兔子耳朵抖了抖,嘴硬道:“我这是病还没好全!” 闻玉白顺着他的话点头:“好好好,带病上岗,真是辛苦你了。” 果然,跟他说两句话、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雪茸的状态立马就好了起来。 闻玉白侧目扫过他的脸,接着又撤回目光:“我一直有个问题很好奇。” 雪茸回过头来,透彻的眼睛里跳着两簇小小的火光:“嗯?” “像你这样的……狠人,会为了别人的苦难而伤心难过吗?”闻玉白的声音轻轻的,落在狭长的走道里,像一串洒在井中的铁钉,“比如埃城地下的受害者、薇薇安和贝姬、还有……这些孩子。” 雪茸的脚步顿了顿,接着继续平静地向前迈着:“这是什么问题?” 闻玉白以为这人又要说什么“别人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的苦难又不是我造成的”,诸如此类人神共愤的畜生话,可没承想,他却轻轻来了一句:“我的心又不是铁做的。” 闻玉白有些讶异地望向他,烛光将那人的轮廓描得有些发虚,像是个快融化在夕阳里的影子。 直到这时候,闻玉白才察觉到这人内心有种微妙的别扭——他或许确实是个极度理智的人,会为了目标和利益果断斩除一切情感上的阻碍,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同情心、同理心,更不代表他在做决断的时候,不会感受到痛苦与纠结。 果不其然,一说到这样的话题,雪茸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不大自然。闻玉白忽然觉得他有些幼稚,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也只是个连自己的情绪都捉摸不透的孩子罢了。 闻玉白决定率先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于是转过头伸手撸了一把他的兔耳朵。如他所料,雪茸立刻全身僵直,脸到脖子根一下子唰得通红,一边躲着还一边喘着气,睁着眼睛瞪他,眼眶里都快溢出眼泪来。 闻玉白直直盯着他的脸,脑海里很畜生地闪过一句感叹:……好色。 每次摸他耳朵他都是这个反应,叫闻玉白都忍不住面红耳赤,可偏偏每次看到他这耳朵,自己根本就忍不住…… 可真是不对劲! 好在一路委屈巴巴护着耳朵的雪茸也顾不上别扭了,步伐都快了些,两个人很快就走过了这条长长的走道。 直到走到走廊的尽头,雪茸忽然定住了脚步,接着抬手指向一间厚厚的门:“有声音!我听了!是米蒂!!还有其他人!” 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很显然是做了很周密的隔音处理,闻玉白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但既然雪茸说了,那一定就有。 没想到米蒂还活着,两个人快步走到门前,雪茸低头看了一眼那门锁,眉头一皱:“这锁比较复杂,能开,但是会慢一点……” 话音还没落,闻玉白便站到了他的面前,双手握住那把锁的两端。眼看着他小臂上的肌肉紧绷起来,还没等雪茸反应过来什么,就听“咔嚓”一声——那人生生将这把铁锁,撕、碎、了。 见他大气不带喘地将那锁的残渣丢到一边,雪茸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那你刚刚怎么不……?!” 闻玉白一边推门,一边平静道:“你不是想多发挥发挥价值吗?” “轰隆”一声,小臂厚的大门被闻玉白生生推开,刚推开一个小缝时,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嘈杂,有哭声,有说话声,还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紧接着还有“哒哒”跑来门口的拖鞋声,似乎是很雀跃地想要迎接进门的宾客。 门再推开时,门内的人看到了门外的脸,一瞬间,跑到门口的脚步声止住了,接着这静默就像传染一般,迅速覆盖了整个房间。 “哗”地一声,门彻底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教室大小的大通铺,通铺里摆了十来张病床,病床上稀稀拉拉躺着六七个孩子,他们有的瘦削得只剩一个骨架,有的被纱布一层层地包满了全身,还有的已经没有了四肢,只剩一个躯干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跑来开门的,正是失踪依旧的米蒂。她穿着一身宽大的病号服,手里抱着一只崭新的玩具熊,面色却比先前看起来好些,除了比先前更瘦、脸色更黄一些,身体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大碍。只是看到门口的闻玉白,顿时吓得面色苍白,顿时哭着躲了起来。 而孩子们的旁边,一个面部五官扭曲、身形还有些佝偻的女人,手里正拿着玩具。她眼神呆滞地望着门口的来人,似乎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直到米蒂哭着躲到了她的身后,她那比目鱼一样的五官忽然皱了起来,继而发出一声愤怒地嘶吼。 眼看着这行动笨拙的女人直朝门口扑来,闻玉白抬手将雪茸挡到身后,全身也同时进入了战斗状态。 正当他打算一个过肩摔将人直接掀翻时,房间的一个隔帘后,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回来,克莱尔,回来。” 那少年的声音轻轻的,似乎有些无力的柔和,但却像一根缰绳般瞬间把女人的动作勒停在了原地。 “咳咳……”一串压抑的咳嗽声从隔帘后传来,接着就是木轮滚动的吱呀声响。 下一秒,一个皮肤白皙、身形瘦削的少年,乘着轮椅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少年弯着眸子,礼貌地向他们欠了欠身: “你们好,我是塔兰。” 第117章 白骨摇篮117 塔兰?! 闻玉白和雪茸同时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之中,两人对视一眼,看懂了对方的疑惑—— 闻玉白:塔兰居然还活着?? 雪茸:塔兰居然真是个人?? 眼前这个在孩子们口中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塔兰”,身形清瘦单薄、面露病态,皮肤白得像是在水中浸泡过一般,和他嘎吱作响的轮椅、间歇性压抑的低咳一同昭示着他堪忧的身体状态。他的头发是罕见的湖蓝色,眼睛也像湖水一样透蓝清澈,再加上他那温润秀气、不露锋芒的五官,只让人一眼看着便觉得踏实安心。 雪茸又打量了他一眼——他的长相和身形都是十二三岁少年的模样,可他的语气、神态、气质却成熟得像个大人。所以这份踏实可靠落在了这副身体上,叫人怎么看都有种强烈的违和感。 塔兰的身上有太多谜题,他的手中正掌握着真相的钥匙,雪茸有太多问题想问,在这个关头反而不知道该先问些什么好。 一旁的闻玉白没有过多的纠结,只冷冷地问道:“档案室布置机关的是你?” “对,是我……咳咳。”少年慢条斯理地道,“真的非常抱歉,我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雪茸刚在心里吐槽,这么多问题怎么就挑这个最无足轻重的来问,下一秒,就感觉到身旁这一路上温和又体贴的萨摩耶身上,一瞬间爆发出了近乎恐怖的强大杀气。 雪茸的脑袋“嗡”地鸣叫起来,对面的塔兰也被这气场压得连连咳嗽,房间里的孩子们被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雪茸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人似乎是真的很生气。 “抱歉……咳咳……”塔兰有些痛苦地拧起眉,接着伸手缓缓转动轮椅,来到门边,“我们可以出去谈吗?我不想吓到孩子们。” 虽然闻玉白并不想让他离开这个房间,但顾及到孩子们的心情、同时又考虑他这副样子不可能逃得掉,便冷着脸朝门口偏了偏头。 转身的当口,快被气场压晕了的雪茸顺势抚了抚他的后背,手忙脚乱地哄道:“大白不气,生气伤身体。” 闻玉白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吓到雪茸了,一瞬间那腾腾的杀气也收敛了下来。 离开房间,关上那厚重的隔音门,闻玉白还是毫不客气地看着塔兰,不给他半点儿好脸子:“解释。” 塔兰的表情依旧是平淡且从容的,就像是一滩清水,无论对方怎么刺激,他都是这样温和得毫无攻击性。 他坐在轮椅上,水蓝色的眸子移到了雪茸的脸上,又落到了他一直没来得及缩回来的兔子耳朵,然后笑道:“BUNNY先生,对吗?” 没想到自己知名度已经这么大了,就连塔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家伙都知道自己的名讳,雪茸深吸了一口气,警觉起来。 听到这里,闻玉白挡到了雪茸的前面,居高临下地盯着塔兰威胁道:“你可不会有告密的机会。” 任何一个人,包括雪茸在内,直视着生气时的闻玉白,都无一例外会被他眸中强烈的杀气震慑到,可塔兰似乎是个意外。 闻玉白瞪着他的时候,他也一直这样毫不避讳地抬头直视回去,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雪茸好像从他这张没有攻击性的脸上,也看到了冰冷刺骨的杀意。 但只是转瞬即逝的一刹那,塔兰的嘴角便又轻轻上扬起一个无害的弧度。 “我不会告密的。”他轻柔地说着,“因为BUNNY先生和我们一样,都是值得尊敬的无神论者。” 这一句话的冲击力度,不亚于那一句“我是塔兰”。 两人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是质疑,毕竟,现年头想找个敢公开表明身份的无神论者,大概比在孤儿院找一只真的鬼还要难。可很快他们又反应过来,这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整个古堡内找不到任何机械之心的元素,曾经一楼的圣坛也被彻底拆除拿来当教室,加上他们对猎犬的这般厌恶,都是无神论者的证明。 “那您呢?这位尊敬的猎犬先生?”塔兰又抬头望向闻玉白,语气依旧平缓,却多少带了些锋芒,“像你这样奉命行事的调查人员,却要公然包庇挑衅教会的通缉犯,恕我愚钝……我实在是有些摸不清您的立场。” 闻玉白一愣——这个问题确确实实问到了他,实际上,他这段时间也怀疑过自己的立场是否足够坚定了。 在闻玉白沉默的当口,一旁的雪茸忽然开口道:“他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这点你无须怀疑。” 这一回,轮到塔兰陷入沉默之中了。 虽然私下相处起来,雪茸这个人的性格跳脱又乖张,但只要他愿意,也可以表演出任何他想要的性格。 闻玉白眼睁睁看着他写满算计的眉目,变得清朗又阳光,转眼便是一副凛然又正直的模样—— “塔兰,虽然你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但听说也是你给我解药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其实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得了吧……闻玉白在心底吐槽道,你也不想想你醒来之后骂了那家伙多少回…… 雪茸走上前,弯下腰,平视着面前这个面容稚嫩的少年人:“我知道你们都是被胁迫的,所以请告诉我真相,我们一定会替你们讨回公道。” 告诉真相是必须的,讨回公道算是附赠的,雪茸想的什么,闻玉白心里是清清楚楚的。 塔兰抬眼直勾勾地望着雪茸的眸子,继而又侧身掩唇咳了几声,这才叹了口气,轻轻道:“没有被胁迫,我们都是自愿的。” 这句话没有引起两个人的震惊,因为打心眼儿里他们是一点都不相信的。正当雪茸又企图用花言巧语撬开他的心扉,那人无奈地耸了耸肩,说:“事实就是,孩子们都好好活着,不是吗?” 塔兰说的好好活着,应当指的是病房里那几个怎么看怎么都谈不上“好好的”那几个病孩子。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不知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 “你们也能看到,我们一直在努力掩盖真相,我带着孩子们制作那些闹鬼的道具,又特意把这里藏得如此之深,甚至还在档案室里埋下陷阱,确实都是为了赶你们走……”塔兰说。 “孩子们的资料你们应该都已经看过了,斯凯立顿孤儿院的所有儿童,都是病人,没有例外。”塔兰说,“虽然这么说你们可能一时难以相信,但事实就是,这里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儿童贩卖窝点,更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人体实验中心,这里只是一个纯粹的,收留可怜孩子,并且想要努力治好他们、给他们创造未来的良心福利机构。” 雪茸这回是真的被惊到了:“……什么??” “如果你们记得清失踪名单的话,或许能听懂我的话。”塔兰笑了笑,说,“安迪老师你们应当已经遇到了,他曾经的名字叫做哈利,而刚刚那位克莱尔,小时候的名字则是叫汉娜。” 雪茸完全不明白他在打什么哑谜,一旁的闻玉白却反应过来:“……是他们??” 闻玉白看过并牢记了从建院以来所有失踪孩子的信息,还有他们对应的体检报告,其中一名八年前失踪的男孩名叫哈利,和现在的安迪老师一样,右手大拇指有着残缺,而另一位名叫汉娜的小女孩,天生面部发育畸形,并且智力低下,于十五年前宣告失踪。 “对,不只是哈利和汉娜,还有你们所看到的院里所有遮住面容的‘怪物’们,他们都是斯凯立顿走出来的孩子。”塔兰笑着说,“他们从来没有失踪,也没有死去,而是被院长们努力抚养长大,转而又回到院里从事着各种类型的工作而已——这件事很好求证,拿资料比对一下就能一目了然了,对吧?” 现在想来,他们在楼梯口里遭遇的独眼怪物,大概率也是先天畸形的病人,而档案室管理员、园丁、厨师,他们每个人都用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也正是因为他们身体上的残缺、疾病不便示人。 “为了给孩子们治病,马丁校长甚至冒着风险去其他的大陆求药,最后甚至还遭受到牢狱之灾……”塔兰有些无奈地笑道,“好在孩子们真的有被很好地照顾,他们真的有好好地长大。虽然有不少孩子因为病重还是早早夭折了,但他们中的一大部分人已经过上了平静安宁的生活……这便是斯凯立顿孤儿院的初心所在。” 事实确实如塔兰所说的这般,曾经的孩子们并没有遭受折磨,除了自然病逝之外,其余都好好地活着,甚至还找到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疑点叫人想不通—— “倘若你们的初心真是好的,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制造这些令人误会的局面?”闻玉白问,“为何要故意营造‘失踪’的假象、为什么要把一部分孩子藏进阁楼里来,又为什么要把死去的孩子分尸掩埋?” 说到这里,塔兰的语气又一次冷了下来:“因为你们总想把这些孩子们‘带走’啊,猎犬先生。” 说完,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改口道: “因为孩子们不想离开……也不能离开。” 第118章 白骨摇篮118 听到这里,闻玉白冷笑道:“不能离开?果然你们还是要拿这些孩子做些什么。” 塔兰抬头望向闻玉白,眼里的温柔沉静都悉数消散,转而变成锐利的嘲讽:“另有所图的人恐怕是你们吧?猎犬先生。” 闻玉白眯了眯眼,盯着他没有吱声。 塔兰:“不知道你有没有统计过其他福利院早些年的相关数据,那些没有被斯凯立顿收养的,生了病、先天残疾的孩子,最后都去哪了?” 闻玉白:“一部分自然夭折,存活下来的个体一部分被领养,一部分成年后被正常分配工作。” 塔兰:“那再然后呢?被领养的孩子最终会去哪里?而那些进入社会的孩子,最终又会被分配到什么工作?” 闻玉白沉默了。实际上,对于完全不长记性的雪茸来说,闻玉白能把数据吃得这么深、这么透,本就已经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 塔兰看着他的双眼,伸出手指了指天空的方向—— “机械之心?”雪茸立刻反应过来。 “对。”塔兰无奈地扬了扬唇角,“如果没有斯凯立顿,这些孩子无一例外地,会被全部送上机械之心。” 闻玉白冷冷地道:“你要知道,能去机械之心担任神职,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是吗?”塔兰又望向雪茸,“真若如此,那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还会出现BUNNY先生这样的人?” 又一次被当成典型点名,雪茸有些心虚地向后撇了撇兔耳朵。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信神的,也不是每个人都想要去机械之心,我希望每个孩子都有选择信仰、决定自己未来的权利,而不是以‘所有人都信所以你必须信,所有人都想所以你必须想’为理由,剥夺他们选择的机会。”塔兰说到这里,又皱着眉咳了好一会,接着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猎犬先生,我现在愿意把真相告诉你,是因为我看得出来,你的行动确实是为了‘保护孩子’,而不是为了‘带走孩子’,你和他们不一样。” “对于孤儿院的孩子们来说,能被领养是最好的结局,所以你看,能留在古堡里上课的孩子们,至少看上去没有那么‘不健康’。而我身后的孩子们,已经病得很厉害了。”说到这里,塔兰的神情略微有些悲伤,“如果不把他们偷偷藏起来……是一定会被带走的。” 雪茸:“你是说,‘生病’和‘被送上机械之心’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塔兰:“至少从我们所经历的来看,这种联系的绝对的。” 事已至此,他们被区别对待的原因也终于水落石出——因为他们希望孩子们能被雪茸这样的家庭收养,而恐惧被闻玉白这样的教会人员“带走”。 “可这难道不也是你们把‘无神论者’的立场强加到孩子身上的一种体现吗?”闻玉白说,“你们又凭什么替孩子们做决定?被关在这里真的是他们自己的意愿吗?” 听到这里,一直藏在门后偷偷听着的米蒂摇摇晃晃跑了出来,惊慌失措地挡到塔兰的面前,一边颤抖着一边朝闻玉白喊道:“我们不想去机械之心!” 闻玉白愣了愣神,然后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问道:“为什么?” 米蒂的胆子很小,身材也很瘦弱,这样剧烈颤抖着,总让人担心她下一秒就会散架。但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很大声地回答道:“因为我们不要和大家分开!去了机械之心之后,就再也见不到大家了!!” 如此简单直白的回答,让闻玉白和雪茸一瞬间答不上一句话来——真的就是为了和朋友们待在一起吗?就是为了这么简单的理由,选择布置这么大的一盘棋,恨不得和全世界对抗吗? 似乎是猜到了他们的心中所想,塔兰微微扬起笑容:“对于孩子来说,这里的家人们就是全世界。” “不可能……这也太癫了。”雪茸听得三观都要裂开了,“只是送去打工而已,又不是再也回不来了,有必要搞得这么夸张吗??” “可是有人回来过吗?”塔兰问,“我从来没有搜集到过一起有人从机械之心回来的例子,也从没有亲耳听过任何一个亲历者对机械之心的描述。” 听到这里,雪茸也沉默了——他们都是激进的无神论者,他对于机械之心的种种怀疑,自己早就已经考虑过无数次了。 根据官方的解释,登上机械之心这件事相当于修仙飞升,被神明召唤之人已不再是普通的人类身份,而是高于人类的半神,自然不应与凡人有过多牵扯,再加上飞艇运输成本高昂,因此自然不可能有轻易走动的机会。 “但他们和地面是有书信往来的……”说到这里的时候,闻玉白忽然没了底气。 塔兰也只是轻轻笑了笑,说:“我只想亲耳听他们说……” 闻玉白想反驳什么,但看到塔兰面前挡着的小姑娘,便又不好发作。 米蒂也强忍着恐惧、昂着头瞪着他,似乎刚鼓起勇气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下一秒表情便一阵苍白,然后慢慢弯下腰去:“塔兰……我肚子好疼……” 话音尚未落,她就噗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怎么了??”闻玉白下意识伸手要扶她起来,米蒂却直接伸手推开了她,刚背过身去,就“哇”地一口吐在了地上。 轮椅上的塔兰脸色骤变,慌忙转身喊道:“克莱尔!克莱尔!!” 下一秒,那笨拙畸形的女人,便咚咚咚地快步跑来。 “好疼……”小姑娘被闻玉白抱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地向下掉着。克莱尔则很快拉起米蒂的手臂,拿起一根针筒直直锥了进去。 “这是什么??”雪茸被这女人风驰电掣的手速吓到了,“你们给她打了什么东西??” “镇痛药……咳咳。”塔兰转过轮椅,飞快地跟了过去,“马丁院长从海外运过来的……对于米蒂这种情况,这是最好的解药了。” 雪茸一边撑着拐杖,一边努力地跟上他们的步伐:“什么意思?米蒂到底得了什么病?” “恶性肿瘤。”塔兰说,“我们做过很多努力,但……已经没有治愈的机会了。” 米蒂被校长带来这里,也不过是去年年底的事情,这孩子刚开始也这么瘦,全身蜡黄蜡黄的,经常呕吐,还总嚷着肚子疼,这种情况必然会被带上机械之心,马丁院长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孩子带回了孤儿院来。 带回来后不久,米蒂便被确诊了恶性肿瘤。经常肚子疼到失去意识,尝试了各种药都没法治愈,便只能用其他大陆偷运来的镇痛药缓解痛苦。 因为从外观来看,米蒂和健康的孩子区别不大,为了不放弃任何一个被富人带走、救治的机会,福利院一直将她留在塔楼之外,和其他健康的孩子们一起生活。 直到前几日的那天夜里,做了噩梦的米蒂半夜跑去山林中,被冷风吹得恶疾发作,一边吐一边哭,被夜巡的教职工发现,并喊人对她进行抢救。 最后得出的结果是,米蒂已经时日无多,并且症状无法掩藏,不能再在猎犬面前露面。于是一行人半夜将孩子送去了塔楼,一边全力救治,一边让她安心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塔楼里也有同龄的朋友、靠谱的护工和好玩的玩具,还有什么都会、什么都懂、爱给他们讲故事的塔兰,所以米蒂并没有感到不适应——除了出不去之外,这里哪里都很好。 此时,重病的米蒂被闻玉白抱在臂弯中,因为药物的作用,她的状态平稳了很多,身体却反而更加虚弱了。 她抬起头,虚弱地瞥着抱着他的闻玉白。闻玉白感觉到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许久才犹豫着问道:“是不是我吓到你了……?” 孩子们对于自己的恐惧是发自内心的,闻玉白心里清楚也无力改变,但刚刚米蒂倒在自己面前的画面,还是深深刺激到了他。 米蒂本来快要闭上眼睛,听到这话又抬眼望向他,很努力地道:“……我不怕你。” 意识到了孩子对自己还是报以敌意,闻玉白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他以最快的速度把米蒂放到病床上,那孩子才又虚脱地说了一句:“我感觉……你不像是坏人。” 一瞬间,闻玉白觉得胸口处狠狠地堵住了。正当他深吸一口气,想要转身不再看她时,门外忽然涌来一群穿着黑衣的人。 他们有的拿着药,有的拿着手术刀,个个都手忙脚乱的样子,显然就是全是门外汉的草台班子。 而坐在床边的塔兰却摇了摇头,没有让那群家伙凑近过来,只是又让克莱尔给她打了针镇痛剂。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开口问道:“米蒂,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疼了……但是没有力气。”米蒂深深叹了一口气,又眉头一皱,闷闷地咳出几大口鲜血来。 塔兰赶忙帮她侧过身,轻拍着她的背,而闻玉白则非常娴熟地帮她擦干净嘴边的血渍,帮她换了个干净的枕头,米蒂目光涣散地望了望他,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塔兰闻言,轻轻将她的小手捧在掌心,眼圈变得通红:“有没有想要吃的东西,想要玩的玩具……或者想要听的故事?” 米蒂似乎明白了什么,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 “那你再跟我说说其他小幽灵的故事吧……”米蒂无力地偏了偏头,脑袋枕在塔兰的胳膊上,“这样我变成幽灵之后,就不会害怕了。” …… 小幽灵的故事,要从一片花园开始说起。 从前有一个善良的老人,他拥有一片美丽的花园。这里有漂亮的花花草草,还收留了很多可爱活泼的小动物。 老人把小动物们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疼爱,小动物们也在老人的呵护下茁壮成长,他们一直像亲人一样生活在一起,过着其乐融融、幸福平静的生活。 有一天,一条小鱼从池塘里跳到岸上,和老人说:“爷爷,我好像忘记怎么游泳了,你能教我怎么在岸上走路吗?” 老人听了很惊讶,小鱼怎么能离开水里到岸上走路呢?可是忘记游泳的小鱼,又怎么能回到水中呢? 于是老人想了个办法,给小鱼的头上戴了一顶装满水的小鱼缸,这样它就可以一边在水中自由地呼吸,一边在岸上自由地散步了,小鱼便也成了花园里第一只生活在陆地上的小鱼。 小鱼的鱼缸非常脆弱,摔一个跟头就有可能碎掉,所以陆地上的小动物们都很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它,老人也对它格外关心,大家还是和往常一样,把彼此当作重要的亲人。 直到某天,一名动物科学家发现了这条特殊的小鱼。他告诉老人,他要把这条小鱼带走,养到一只巨大的透明水缸里,里面有各式各样的水草,还有漂亮的景观,小鱼一定会在那里过得很幸福。 可是小鱼并不想去水缸里游泳,也不想吃水草,它喜欢和陆地上的小狗一起散步,喜欢和小猫一起玩游戏,喜欢听爷爷给他讲故事,于是爷爷就拒绝了科学家的请求。 科学家说:“如果你的小鱼一直在岸上的话,它会被太阳晒得干干瘪瘪,然后变成一条小鱼干,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老人害怕小鱼变成鱼干,于是哄好了小鱼,让它跟着科学家离开了小花园,临行前,小鱼哭得很伤心,哪怕没有晒太阳,都能哭成一条小鱼干了。 小鱼的离开也让其他的小动物们非常难过,老人也三天三夜没能睡好觉,但他还是安慰着小动物们,告诉大家,小鱼在水缸里会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大家应该替小鱼感到高兴。 从那天起,经常会有科学家来老人的花园里寻找合适的小动物,他们带走了一只耳朵短短的兔子、一直牙齿软绵绵的老虎、一只跑得慢慢的猫咪……科学家跟老人保证,可以让兔子的耳朵变长,也可以让老虎的牙齿变硬,还能让猫咪重新跑得飞快,老人舍不得小动物们离开,但是为了给小动物们更好的生活,每次都会流着泪送大家离开。 直到有一次,老人外出了很久很久,回来之后生了很大的气,额头上冒出的怒火似乎能把花园里的树都烧着了,小动物们害怕极了,就小心翼翼地问他发生了什么。 老人没有告诉大家具体的原因,只是说科学家们都是可恶的大骗子,他告诉小动物们,以后绝对不会把它们再送给科学家们,小动物们听了感觉很开心——因为它们从来不想要巨大的水缸,不想要耳朵变长、牙齿变硬,也不想要跑得飞快,他们只想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永远永远待在爷爷的身边。 于是,在科学家再一次登门造访的时候,老人把一只爱吃草的小狼藏了起来,他告诉科学家,小狼前一天夜里偷偷从花园的篱笆逃走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于是科学家便失望地回去了。 小狼成功地留了下来,老人和小动物们都很开心。于是到后来,每一个可能被科学家看中的奇特小动物,都会在科学家造访之前“离开”花园,又会在他们离开后不久重新回到花园里来。从那以后,老人经常去其他园丁的花园里寻找这样特别的小动物,带他们回自己的花园,再在科学家来之前藏好。 渐渐的,花园里便充满了奇特的小动物,大家都很特别,待在一起反而没有什么奇怪的了,所以这里没有恶意的欺凌和歧视,每个人都是彼此真诚友好的伙伴。 可有一点科学家们并没有撒谎,走在岸上的小鱼会变成鱼干,只吃草不吃肉的小狼会饿坏肚子。终于有一天,小狼的肚子饿得瘪了下去,在小动物们的陪伴下离开了。 按照花园管理的法则,所有在花园里去世的小动物,都要统一被带走,最后变成一朵白云挂到天上去。可小狼临走前说过,他怕高,也害怕一个人,他想继续和大家生活在一起,他不想离开花园。 于是老人和小动物们一起做了个决定,隐瞒了小狼离开的消息,把小狼埋在了他最喜欢的山坡上去,那里有他最爱吃的青草,他一定会很喜欢这个地方。 那天,老人和小动物们一直在山坡上待到天黑。一直等萤火虫提着灯笼出门来,老人才准备带着小动物们回家。 忽然,小狼最好的朋友小鹿指着面前的草地喊道:“快看!是小狼回来了!” 其他的小动物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也高兴地跳了起来,都说小狼回来了。 只有老花眼的爷爷看了半天没能找到小狼,最后只能高兴地抹着眼泪说:“回来就好,小狼变成了小幽灵,永永远远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咯。” 原来,来到天上的小动物会变成白云,埋在地底的小动物却不会变成泥土,而是会在埋葬他的地方扎根,像开出花朵一般,生出一只可爱的小幽灵来。 从那以后,大家再也不害怕死亡了。 因为死亡也没有办法将他们分开,大家终将会以另一种方式再次相聚。 …… 故事说完的时候,米蒂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塔兰摸了摸她的额头,红着眼眶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去。 一旁的雪茸听完这个故事,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所以,他跟闻玉白,是辛辛苦苦花了一整个晚上,刨了这些孩子的坟?? 闻玉白也陷入了沉默,但还是很快质疑道:“那为什么要分尸?” 他们挖出的骨头都是分散在各处的碎片,并不是简单地用土埋葬这么简单。 塔兰看了他一眼,无奈又讽刺地苦笑着:“因为一整具尸骨,很容易被猎犬发现,然后就会被他们从地底挖出来,分散开来就会好很多。” 可没想到最后还是没能躲得过这家伙的狗鼻子,不仅闻到了、挖出来了,甚至还给费劲地拼了回去…… 闻玉白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局促,尴尬地道了一声:“抱歉……” 塔兰摇摇头,又疲惫地笑道:“不过这只是对于我们而言的理由,对于孩子们来说,想要守护在孤儿院的每个角落,想要继续待在他们曾经玩耍过的每个地方,就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原因,仅此而已。” 米蒂在床上又迷迷糊糊躺了一整天,直到次日傍晚,她的呼吸才终于疲惫地停止了。 大家把她从塔楼的顶上搬回了古堡,刚准备晚修的孩子们立刻涌了过来,围成一个小小的圈。 本以为会出现哭成一团的悲伤场面,可没承想,气氛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轻松—— 佩妮跑过来,欣喜地道:“米蒂!是米蒂!!” 托米也开心地蹦了起来:“太好了!!米蒂没有走丢!!” 好朋友去世,大家却是这般欢天喜地,这场景怎么看都怪异透了。可转念一想,这些孩子本就比他们任何人都见惯了死亡,又坚信着死后会和灵魂相聚,在这样的理念之下,这倒也确实该是一场充满着喜悦的重逢。 塔兰乘着轮椅慢慢地从身后的门内走来,在孩子们欣喜热烈的簇拥之中,他弯了弯眸子,温柔道:“马上就要晚修了,快去和现在的米蒂道别吧。” 大家便干干脆脆地和米蒂打完招呼,说了再见。 再后来,马丁院长和其他人一同把米蒂从孩子们的面前带走,趁着他们去上晚修的功夫,把米蒂埋到了她最喜欢的小树边、放进曾经捉过迷藏的图书馆角落的地板下、藏到了她房间的书柜后面…… 闻玉白和雪茸也忙不迭带着弟兄们一起,将他们挖出来的骨片,尽可能分散着埋到各处去。 彻底结束工程的时候,孩子们的晚修也刚好结束了。平日里一听到铃声便作鸟兽散的孩子们,今天自发地集结起来,来到了一处小山坡上。 此时,流萤飞舞,星落满天。微风吹过草地,掀起一片片闪着光斑的草浪。 孩子们手拉起手围成了一个圈,在星野间唱起歌儿来—— “被星星照耀的孩子啊,你不要害怕,我将提一盏萤灯,把前路照亮……” 佩妮拉起沙维亚的双手,又邀请了雪茸的加入,托米拉过莱安,犹豫了半天,也把闻玉白拉了进来。 他们一同围着那山坡上一颗小小的石头转起圈,一边欢笑着,一边继续唱道: “山间的鸟儿会为你引路,路边的野兽会为你护航……” 随着歌声的响起,那颗石头忽然生起了一簇紫色的火焰,像是一颗破土而出的新芽,在歌声里生长、绽放。 “迷雾终究会散去,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都将重来……” 雪茸睁大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小女孩的身影,正犹豫着要不要加入他们的欢唱。 一片歌声中,他听到有人喊了贝蒂的名字,于是他下意识伸手去握她的手,可下一秒,她便如从未存在过一般,从雪茸的视野中消失不见了。 “听着我们的歌唱,大胆向前。我们一直在这里,等你回家。” 第119章 白骨摇篮119 人群中央,那簇紫色的火焰闪烁着,随着孩子们的歌声轻轻舞动。 直到孩子们在安迪老师的带领下轰然散去,雪茸才从这漫长的不真实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你们刚刚……有人看见了吗?” “什么?”闻玉白问。 “一个小女孩……”雪茸愣愣道,“看起来很像米蒂。” 所有人短暂地陷入沉默之后,开始逐一发言—— 浪漫唯心主义沙维亚:“是不是孩子们说的幽灵?” 谨慎现实主义莱安:“看、看错了吧?你身体刚恢复,可能出现幻觉了。” 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傻x主义梅尔:“扯淡。” 雪茸自动过滤掉了后两句,转头问没有发言的闻玉白:“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只有小孩子能看见幽灵吗?” 闻玉白挑了挑眉,反问:“证明了什么?” 雪茸:“证明了我有一颗孩童般纯洁的内心,还有一双能看透一切的双眼,或许我还有什么别人没有的特殊能力……也许世界就是在等我来拯救!你想说的是不是这个!” 闻玉白摇摇头,继而看向他的双眼,认真答道—— “证明你很幼稚。” 雪茸恨不得把他的狗尾巴扯下来做围脖! 说到狗尾巴,雪茸又绕着闻玉白走了一圈,问道:“长官,你是不是一直情绪不好啊?” 闻玉白心里一怔,装作平淡无事的样子抬起头来:“怎么说?” 雪茸:“你不举啊。” “???”闻玉白被他一句话说得脑袋都炸了,刚想问他怎么得来的谣言,那人又弯着眼睛向下指了指—— “别多想,我是说尾巴,其他的我可不敢瞎说。”那人得逞般恶劣地笑了笑,“讲真,我看别的狗都喜欢摇尾巴,你怎么从来不要摇啊,是不高兴吗?” 闻玉白还在气头上,缓了半天才咬牙切齿地来了一句:“你就当我打心眼里不想当个萨摩耶吧。” 这话被一旁的其他人听到了,惊叹声此起彼伏—— 莱安:“什么?闻长官居然是只萨摩耶吗??” 沙维亚:“我的老天爷……这么可爱??看起来不像啊!!” 梅尔:“细想似乎也说得过去。” “……”该死,这事儿估计是解释不清了。 虽然嘴上一直在忙着挑衅闻玉白,但自始自终雪茸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簇紫色的火焰——这是他们最开始来这里的目的,伊温说过,这里大概率是火焰的生产基地之一。 也就在刚刚,他们围观了火焰出生的全部过程——孩子们手拉手围城一个圈唱歌,放在圆心的燃料就忽然燃烧了起来。 完全没有正常点燃火焰该有的流程。 要不是刚刚小女孩的影子短暂地吸引走了他的注意力,他肯定早就第一时间走上前研究了。但是现在不行,因为马丁院长正站在火焰旁,神情阴冷地盯着他们,他身后紧跟着的两条猎犬也紧绷着背,一面躲避着闻玉白的目光,一面发出警告般的低吼——他们似乎都在沉默着,企图先把对方熬走。 此时,刚刚送完孩子去上课的塔兰,又推着轮椅慢吞吞地来到了马丁的身边。他先是低低咳了两声,接着才抬头对马丁说:“没关系的,马丁院长。他们没有恶意。” 说完,他又遥遥指了指雪茸的方向:“那位就是报纸上一直在刊登的BUNNY先生。” 怎么这么快就把自己卖了!雪茸差点儿冲上去把这一老一小直接灭口。但下一秒,马丁的眉头就纾解了开来:“原来是那位智者。” 智者?雪茸的灭口欲被这两个字轻而易举地消灭了——老东西是懂夸人的。 不得不说,雪茸这个逃犯的身份,不方便的时候非常不方便,麻烦到随时能摇了他的命,但方便的时候却也非常方便,似乎不用解释一个字,就能获得同道中人的绝对信任。 马丁又瞥了一眼闻玉白:“那那只猎犬……?” 塔兰:“一起来的。” 马丁点头:“同伙……立场真不坚定。” 评价的巨大之反差让闻玉白无语凝噎,但事已至此,他也能理解这些人对猎犬的忌惮。这种根深蒂固的坏印象,想靠他自己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打破的。 见双方都没了恶意,雪茸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伸手指了指地上的那簇火苗:“我能看看吗?” 马丁没有说话,只转过身来,拿出一只玻璃瓶,又拿出一根火钳,小心翼翼地将那燃着火焰的石块夹进瓶中,盖上瓶塞,小心存好。 一抬头,看着雪茸直勾勾盯过来的目光,马丁有些无奈地道:“抱歉,这个不能给你。” 雪茸耸耸肩,表示无所谓:“我知道,这个是要运去做手表的吧?” 马丁愣了一下,接着苦笑道:“原来是去做手表了啊……” 看来保密工作确实做得好,源头工厂都不知道自家的产品最终被用来干了什么。 似乎是想让自己好受一些,马丁解释道:“如果不是对他们还有些作用,斯凯立顿一定早就不存在了……孤儿院是有被冥冥之中守护着的啊。” 也难怪斯凯立顿孤儿院年年丢人,教会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暗箱操作这么多年。果然不是教会太傻,是里面的利益关系太深。 雪茸转了转眼珠子,问道:“所以,这个火焰是怎么生产出来的?和这些孩子有关吗?” 马丁看了看自己手中装了火焰刀小瓶子,不说话了。 “院长。”雪茸打起感情牌来,“早就听塔兰说,你们和我一样都是无神论者。不瞒你说,我一直在寻找关于机械之心的真相,我想登上机械之心去看个究竟,想要做到这一点,最重要的这一步,就是必须要知道火焰是怎么生成的——这是揭开伪神真面目所必须要的。” “不行!”原本还平静沉默的马丁,听到这句话忽然暴怒起来,“你以为你是什么人?随随便便就能登上机械之心吗??” 雪茸被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吓了一跳,身后的闻玉白听到动静,也冷着脸走了过来。 看到面色不善的闻玉白,马丁强压下了怒火,他只是伸手攥紧了那只瓶子,又瞥了一眼身后的两只猎犬,不咸不淡地抛下了一句:“不要去机械之心,不要再跟我说这种话了。” 眼睁睁看着那老头转身离去,雪茸倒也不去追——一方面是他追不动了,跟毛孩子们跳了一圈舞,简直把他半条命都送走了,另一方面是,他确信了马丁知道些什么。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这家伙不死,他们厚着脸皮赖在这里,迟早能靠他的口才将这老头子的嘴给撬开。 可偏偏,那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只要”,就这样发生了。 这天晚上,雪茸刚准备安安心心回到他躺了许久的病号床上休息,一阵惨烈的哭嚎声便从楼下传来。 他爬起身来冲出门去的那股劲儿,完全没有顾忌到自己的心脏和身体,好在刚一出门就遇到了同样反应迅速的闻玉白,那家伙二话不说单手将他直接拎起,他作为闻玉白的行李,被对方以最快的速度送达了案发现场。 他们到达现场的时候,莎伦院长正崩溃地跪坐在地上,她身后的两条猎犬低吼着。她面前的大门是敞开着的,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恶犬的吠叫声扑面而来,还没看清什么情况,雪茸便感觉脑袋发晕了。 下一秒,他就看到了惨案的真实情况—— 引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恐怖的血渍,马丁院正躺在血泊的中央,喉管大股大股地涌着鲜血,他的左臂已经被生生咬断,掉落在门口,右腿仅靠着几根血肉连着,十分恐怖。 而那两只始终跟在他身后的猎犬正是造成这一切都元凶,此时正在啃咬着他的右手。 看到这一幕,雪茸的耳朵“嗡”地一声噪鸣,但脑子却转得更快了—— 那两只猎犬不是他的宠物,而是教会派来监视他的守卫,白天说话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为什么到了晚上却突然被攻击?如果是为了灭口,那他是说了什么……? 下一秒,雪茸就注意到了他死死攥紧的右手。眼看着闻玉白以飞快的速度冲上前去,雪茸只能喊道:“去救手里的东西!人已经救不活了!!” 听闻这句话,闻玉白皱起眉,轻轻啧了一声,但还是硬生生地调转了方向。 他“唰”地抬起一脚,猎犬被血液渍红的下巴直接被生生踢歪了,马丁的手掉落在了一边,依旧紧紧我这。另一只猎犬见状,也想上千去抢,又被闻玉白一脚直接踹飞到窗边去。 直到这个时候,老人的手还死死地攥着,闻玉白从中掏出一张纸团来。没展开看,直接都给了门外看热闹看到快要昏厥的雪茸。 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拿出匕首,朝两只猎犬的心脏,各来了干脆利落的一刀—— 直接毙命。两只猎犬比地上的马丁还要先一步断气。 闻玉白蹲下身子,整理那一地的尸体,匆匆赶来的莱安和沙维亚,忙不迭去照顾情绪崩溃的莎伦,梅尔过来检查雪茸的身体情况,雪茸则忍着强烈的呕吐欲望,颤抖着打开了手中的那张纸团。 纸团上,只有慌慌张张一个潦草的字迹—— “死”。 …… 面前这个房间里,浓烈的血腥味叫人一阵阵的反胃。雪茸不敢抬头,不敢望那一地的血液和碎肉,只敢死死盯着那张纸,望着那潦草的字迹在眼前扭曲变形。 “死”,是什么意思? 雪茸紧紧握着那张纸团,脑子里嗡嗡作响—— 是指孤儿院的孩子们都会死?但这难道不是早已经明牌的事实吗?有什么必要大费周章地去写一张纸条?甚至还因此招来了杀身之祸? 按理说,这张纸条足以让两只猎犬对他下死手,必然意味着那背后有着绝不可轻易示人的、与机械之心息息相关的秘密。 和机械之心相关…… 雪茸忽然有了些许的猜测。 这个猜测让他的心脏忽然乱跳起来,如果是真的,那绝对是一个不得了的事实——他甚至不能盲目把这条线索告诉阿丽塔。 但眼前,一切只是他根据眼前第一个字生出的猜测。或许这张字条本身,比它的内容更为重要。 马丁是在催促他登上机械之心去,那里藏着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秘密。 雪茸用力攥住那张纸团,在指尖绷紧的瞬间,他的身子骤地一沉,耳鸣声肆意尖啸—— 终于还是扛不住了。 他又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两天,期间,塔兰还时不时推着轮椅过来看他。 那孩子对于误伤到他的事情感到十分内疚,因此便也见缝插针地想要找到机会弥补。 “这到底是什么毒?”雪茸发现自己又开始发烧,忍不住抱怨道,“我觉得药理这块我懂得也够多了,怎么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 床头,坐着轮椅的塔兰惭愧地垂着头,小声道:“……是我自己配的。” “???”雪茸差点儿一个没缓过来从床上滚下去摔死,“你为什么会这个??” 塔兰皱起眉,单手握拳挡在唇边:“咳咳……!” “少给我装!我听得出来你是假咳!”雪茸表示强烈谴责,“不许逃避话题!” “……我的情况你也知道的,关在塔楼里闲着也是闲着。”塔兰低头,小声嗫嚅道,“医务室里那么多药水,瞎捣鼓乱配的……不过你放心,一周之内一定能彻底好起来,不会留后遗症的。” 雪茸虽然发着高烧,但脑子没坏。瞎捣鼓乱配能配出剧毒并不算难事,但还能瞎配出解药,那可真是机械之心连夜被偷——老天爷缺心眼了。 他翻了个白眼儿,又一点点捋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无语地问道:“那些闹鬼的装置也是你做的吗?” “咳咳……”“不许假咳!!” “……是,是我带孩子们一起做的。”塔兰的头埋得更低了,“我们用这种方法吓唬走了很多教会来的人,这样既能保护住孩子不被带走,也可以避免伤害到对方,对大家都好……” 雪茸:“那你的机械基础真的很不错,这个水平可以直接来机械学院读一年级了。” 塔兰:“……闲着也是闲着。” 他躺在床上,病恹恹地打量着这个小孩儿。和第一印象一样,就算是咄咄逼人地与人对峙,他都始终是冷静、克制、温和又深沉的……当然,面对闻玉白的时候除外。 雪茸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接着睁开眼,偏过头来问他:“有没有人说你不像是这个年龄段的小孩?” 何止是不像,看孤儿院里其他人对他的态度,他在这里的地位甚至和院长都能平起平坐。 塔兰闻言,也只是笑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像我们命苦的小孩都比较早熟。” 见他不愿意多说,雪茸便也懒得继续深究这个话题了——对于让他好奇的事物,他不喜欢用问的,自己慢慢探索才有体验感。 “莎伦院长还好吗?”雪茸眨了眨眼,满脑子都是那天晚上她坐在一地碎肉前崩溃大哭的模样。 “不算太好。”塔兰轻轻叹了口气,“情绪非常敏感脆弱,完全不能料理孤儿院的事务……不过有人跟着,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熬过这段时间应该就会好些了。” 即便在外独当一面、雷厉风行,可此刻的莎伦,也不过只是失去了父亲的女儿。 雪茸的目光微微垂了下去,忍不住想,自己可能要尽快启程了——他们的到来,确实给这里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如果自己不多问那一嘴,马丁是不是就不会死,孤儿院小心翼翼维持住的幸福平静,是不是也不会被打乱。 他也真是难得起了愧疚之心。但很快,他又将自己劝好了——就凭马丁冒死给自己传来的那张纸条,他们这趟来的含金量就太高了!马丁一定早就在等待这个机会了,他一定一直在寻找这个能上机械之心一探究竟的人,自己的到来就是他翘首以盼的希望啊! 真不愧是自己啊。雪茸把自己哄得明明白白。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觊觎闻玉白身体的次数太过频繁,雪茸卧床休养的这段时间,只要一闭上眼,要么直接断了片,要么就做一些春风旖旎说出来都羞死人的梦,反反复复被钓得浑身燥热,惹得梅尔一个劲地写信问许济世为什么体温降不下来。 但他偏是个不怕羞的,生出了不正经的念头,第一时间不想着避嫌,反而挖空了心思想办法,能不能找到机会绕过梅尔,到闻玉白的房间里去解解馋。 在雪茸为自己的欲念奋斗的时候,闻玉白也没有闲着。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初衷。 闻风清叫他来只为了两件事,一是调查孩子的失踪案,现在已经水落石出,但调查成果却并不能如实汇报,二是继续寻找幽火手表主人的线索,可就连马丁院长都不知道他们的货物流入何处…… 感情忙了半天,能跟领导汇报的成果又是0啊。闻玉白叹了口气,却也没觉得有多失落——对于斯凯立顿孤儿院的谜底,他打心眼里觉得满意。这里没有孩子遇害,也没有图谋不轨的大人,尽管他们失手刨了一堆孩子的坟……但至少结局是好的! 至于手表的事情,自己从落到闻风清手里开始,就一直在跟那疯子处处作对了。有能力完成工作但故意给他交白卷、最后把人气得回家抽自己鞭子的事情时有发生,对此闻玉白已经完全无所谓了。 但故意作对和无能为力又是两码事——他可以自己选择不做工作,但是不能允许自己没有完成工作的能力。 于是这段时间,他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仔仔细细地去调查了火焰运输的有关资料。但对方实在是做得太过隐蔽,他翻遍了所有能查到的纸质材料,都没能找到半点儿端倪。 闻玉白并没有泄气——他打算把希望寄托在莎伦院长的身上。 据他了解,父女俩的分工十分明确。马丁负责专心应对教会这边的压力,莎伦则负责照顾孩子的日常生活,以及孤儿院的整体经营。 闻玉白找到孤儿院的出货单,都是莎伦签的字,尽管后面的内容都是完全保密的,但这样频繁地接触下来,大概率是掌握了一些信息的。 可现在莎伦的身体情况和精神状态并不好,最关键的问题是,自己的身份问题,对方可能并不愿意跟自己沟通。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但很快又被自己无语到了——怎么回事,习惯性跟嫌犯合作还合作上瘾了??这点小事都不能另想办法?? 那一瞬间,闻玉白的脑海里紧急草拟出了一万条和雪茸保持距离的理由,但耐不住突然有一个念头冒出来:也不知道这家伙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要不还是过去探望一下吧。 于是他转身就要去找雪茸,没承想刚一推门,正巧遇上了那人拄着拐棍正鬼鬼祟祟探头过来。 “……我靠!”看见突然推门而出的闻玉白,雪茸猛地一个激灵。 趁着梅尔出去忙活,雪茸好不容易找到空档和借口,想找闻玉白谈谈合作的事情,顺便再来欣赏欣赏他的肌肉,给自己降降火。这一路上可谓十二分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还有一分迫不及待、满心欢喜。 眼前突然打开的门和突然出现的人,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警戒阈值,兔子胆儿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吓破开来。 于是光天化日之下,那毛茸茸的兔耳朵,就硬生生从脑袋顶上破壳而出了。 四周还有来来往往的孩子和工作人员,这一遭着实把闻玉白也吓得够呛。 还没等雪茸白从第一波心脏暴击之中缓过神来,下一秒,他整个人就被抡起来,飞一般被直接拽进了闻玉白的房间里。 “嘭”地关上门,两人都惊魂未定—— 闻玉白震惊地望着他的耳朵:“你疯了?外面这么多人!” 雪茸还没缓过劲来,一边捂着心口抽着气,一边又慌张又委屈,眼圈都急得通红:“这能怪我?要不是你吓我我能这样??” “……”闻玉白想说自己没有吓他,是他太不经吓了,但看着那人捂着心口快要昏死过去的样子,便也顾不上追究这些细节了,赶忙伸手捞住那一个劲儿往下滑的人:“心脏难受?药带了没?” 雪茸苍白着嘴唇点点头,忙不迭从机械药盒里拿出一片药压到舌根下。 特效药就是特效药,片刻的功夫,心口处那绞痛的崩溃感便一下子消失了,心里压着的那块石头仿佛瞬间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浑身热热的、蠢蠢欲动、呼之欲出的躁动感。 这药的副作用很强,没有兔耳朵的时候会拔出兔耳朵,已经有了兔耳朵的话,也得从身体里拔出点什么解解馋。 当然,最重要的是,最近体内攒着的火实在有点多过头了…… 空气中,两只透着粉白的毛绒兔耳微微抖动着,像是两只刚破土的笋尖,让人忍不住想轻轻咬上一口。 闻玉白攥紧了拳头,掌心微微出汗,喉结忍不住上下滑动,目光有些挪不开了。 但他还是强忍住了不知是哪方面的冲动,把话题转移了回来:“心脏好了吗?” “……嗯。”雪茸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下意识瞥了一眼他的手臂线条、他滑动的喉结、再往上对上了那人暗沉的、却又似乎藏了火的眸子。 耳朵更烫了。 被闻玉白盯着实在别扭,他下意识垂下脑袋,结果新鲜出炉的嫩耳朵敏感得要命,闻玉白的肩膀轻轻擦到了耳尖,全身就跟腾地点了把火似的,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啊……” 这一声轻哼倒是刺激得闻玉白眉心一跳,他撇开视线,想转身回避,却在松开手的一瞬间,被对方抓住了手臂。 那人的手心烫得吓人,一瞬间便将闻玉白本就不坚定的心思融化了:“你……” 还没等他说些什么,一团柔软的、滚烫的、毛茸茸的东西便钻进了他的手心里,低头一看,那人竟然红着脖子将一只兔耳朵塞进了自己的掌心。 “你……你帮我揉揉……”雪茸开口十分不稳,语气里似乎都带着涌动的热浪,“都是你害的……你要负责!” 一阵滚烫在掌心里灼开来。 闻玉白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彻底乱了分寸。 第120章 白骨摇篮120 一直以来,这对兔耳朵对闻玉白的吸引力堪称致命。 见到它的第一眼,闻玉白便控制不住想要将它撕咬下来吞进腹中,再到后来,那份单纯的食欲便又进化成了亵玩的冲动,他知道这家伙的耳朵敏感,偏就一次次梦见自己揉搓、甚至是舔咬它的画面。 再然后,这对耳朵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微妙地变质了……就像现在这样。 但是……不应当这样。 仅剩的理智强行将他的冲动拉了回去,遏制本能的感觉让他的头开始微微跳痛。 “……不行。”他艰难地拒绝道,“这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雪茸有些着急了,指着自己的脑袋,恨不得直接把脑袋塞进他的怀里,“它冒出来是不是因为你?你不负责谁负责?” 闻玉白又瞥了一眼那耳朵,继而坚决地撇开目光:“不行,这是你的私密部位,我不能碰。” 听到这里,雪茸差点儿一口气没顺下来,心脏跳得更厉害,头顶上的兔子耳朵便就又更支棱了。 闻玉白的视线又控制不住地游离过去,接着又被狠狠锁住。 他咬咬牙,还是非常冷静客观地关心起了雪茸的身体状况:“你平时不是都能自己解决的么?我看你有时候不管它,它到了时间越久自己收回去了……” 本来耳朵掉出来的时候,雪茸的情绪和身体状况都会变得糟糕,又听这人的说法,他便更气了。 见不愿搭理自己,闻玉白有些慌了,又要帮他想办法:“我出去帮你喊梅尔来……” “你不知道吗?他不想我跟你接触。”雪茸冷冰冰地打断他,“我瞒着他偷偷来找你的。” 这话让闻玉白的兽耳一下子耷拉了下去,但不知为何,这话除了满满的怨怼之外,又被他说出了一丝偷奸的苟且感。 闻玉白的心脏开始控制不住地偷偷加速,却依旧死守着底线,不愿上手帮忙。 两个人这么剑拔弩张地僵持了许久,雪茸终于是扛不住了——本来长耳朵就够考验忍耐力了,又吃了药产生刺激,再不上手揉揉,自己真的要裂开了。 “算了,那我自己弄。”雪茸一边恨恨地说着,一边反手将门锁好,把闻玉白一并困在这一方小小的阁楼里,“从现在开始不许开门,否则我要是暴露身份了,你要全权负责善后。” 说完,不等闻玉白反驳什么,他便径直走到了闻玉白的床边坐下,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开始揉搓自己的耳根。 兔子耳朵是雪茸浑身上下,和某处并列最敏感的部位。 因为常年和机械打交道,雪茸的指腹和掌心都布了一层薄茧,碰到耳根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脑仁儿都开始发抖战栗。 这个刺激对他来说有点过了头了。雪茸觉得自己的眼底都开始发烫,整个人也跟熟了似的通红,呼吸也开始乱七八糟地凌乱起来。 不知是不是骨子里还有些羞耻心,哼哼唧唧揉了半天,他难耐地换了个姿势,背过身,塌下腰,跪趴床上,埋着头,像是要把脑袋塞到墙缝里去。 看上去像是在故意躲着闻玉白,但从闻玉白的视角来看,就全然是另一种意味了。 那一瞬间,闻玉白的脑子嗡嗡的,只有一个念头——兔子尾巴如果露出来的话,会不会跟耳朵一样好玩…… 听着他越发不加克制的气息声,闻玉白感觉自己的喉咙都开始变烫,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压不住地躁动起来。 兔子味带着一些翩翩遐想,让闻玉白心神不宁。他想走,但是双腿像是被黏住了一般,动也动不得半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发烧了,除了兔子尾巴、兔子耳朵之外,几乎什么也想不了。 倒也不完全是没有思考能力,比如他现在就在劝自己,确实不能走,万一这人又出了什么事儿,病死在自己的房间可怎么办? 所以他便在万般纠结中,无奈地留了下来。 因为某人的举止和声音,本来阴嗖嗖冷冰冰的阁楼小屋,此时跟被点得一阵闷热。身处热浪之中的两人都不好过。 角落里,雪茸依旧在努力地揉着脑袋,动作越来越没耐心,呼吸声也越来越乱。 他应当是真的难受,身子一个劲儿地扭动,足尖胡乱蹬着床单。闻玉白的被子也被他裹得满身都是。 不敢想象今晚裹着那被子过夜,会是怎样一番光景。闻玉白咬着牙,只觉得喉咙都渗出了血腥味。 他平时收耳朵都这样?闻玉白太阳穴都忍得跳痛不已——平时梅尔帮他揉的时候,他也会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恼火窜上心头。他很想一把将那兔子扯到自己身边来,上手帮他也好,或者直接含到嘴里也行,总之不能让他自己在那边瞎胡闹了…… 正在艰难摇摆之时,身后的人忽然烦躁地低喊了一声:“不行啊,我真的不行……” 说罢便“哗”地从床上爬起来,甚至来不及剥掉身上裹着的被子,就这么迫不及待拎起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拉到床边坐下,接着径直把脑袋塞了过去。 说来也好笑,平日里这尊比山还稳的、似乎连雷都劈不到的身子,居然被雪茸这么轻轻一扯,便扯到了床边。 两个人的脑子里几乎同时浮现出来了,两人在车厘街里纠缠不休的画面。 一股毛乎乎的温热从掌心绽开来,接触到的一瞬间,闻玉白手里的耳朵又轻轻颤了颤,挠着他的手心,似乎是在对他发出什么邀请。 那一瞬间,闻玉白只觉得自己脑海里“啪”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彻底断掉了。 他的手指控制不住地收起,将那递过来的耳朵包裹起来,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身下人便一个颤抖,接着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嗯……就这样……”雪茸愉悦地半眯起眼,继续变本加厉地蹭着他的手掌心,“只有你能帮我……” “……”再这么下去,自己真控制不住了。 闻玉白闭了闭眼,声音喑哑:“……心脏能承受得住么?” 雪茸迷蒙了许久的眸子一下就亮了:“能!我这药能保一阵子!” 于是闻玉白翻过身来,一把将那人抱起,让他背朝向自己,坐进自己的怀中。 “……行。我帮你。”闻玉白抬起手,一把攥住了那家伙滚烫的耳根,灼热的气息瞬间在这一片燃起。 雪茸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颤,下一秒,那家伙便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根皮带。 雪茸惊得瞪大眼睛,却又控制不住地兴奋起来:“你这是……??” “防止你乱来。”闻玉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像是张嘴在自己的耳尖轻轻咬了一口,叫他连喊都喊不出声了,“别乱动,我开始了。” 手腕被冰凉的皮带反捆住的瞬间,雪茸一下子就慌了神。 他想说“等等我还没准备好”,可“等”字都还没说出口,那人攥着自己耳朵的手就开始轻轻动作起来, “啊……”雪茸条件反射轻喊出声,那一瞬间,脊梁骨一阵过电般的发麻,手指脚趾都跟着蜷缩了起来。 闻玉白被他喊得顿了一下,一时不敢继续动作。刚舒服了没几秒就没了下文,雪茸急得眼睛通红,赶紧又把脑袋往他手里拱:“继续……别停啊……” 这带着轻颤的命令,让闻玉白倒吸了口气,下一秒,温热的掌心重新包裹住了耳根,雪茸舒适地直哼哼,很快全身就跟被揉化了似的,软在了闻玉白的怀里。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揉耳朵或许比那什么还爽。 明明之前每次让梅尔过来帮忙揉耳朵的时候,自己的反应也没有这么夸张,有时候还忍不住全身难受,怎么轮到这人动手就这么叫他欲罢不能了呢。 忙乱之中,雪茸抬起眼睛,忍不住看着那人的脖子—— 多好啊,就该把他带回家去,拴起来,只给自己一个人揉耳朵。 ……好想饲养他。 也许是手法太舒服,也许是因为他的掌心上有茧子,也许是因为自己坐在他怀里,被他的气息和温度拥抱着,怎么都舒服得不得了。 不过,在这人耐着性子揉了将近五分钟后,雪茸还是确定了,揉耳朵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 不仅不能解决,还会把本就严峻的问题推到悬崖边上。 一阵没顶燥热袭来,雪茸怕自己直接自燃了,于是在闻玉白的怀里难耐地扭了扭身子,许久,才气喘着问:“你……真的只能帮忙揉耳朵吗?” 闻玉白的呼吸又停滞了几秒,似乎对他在暗示什么内心了然。 很快,他就坚定道:“嗯。” 雪茸又撒娇般拱了拱脑袋,见那人还是一整个油盐不进,便只能抬起脸,贴上那人滚烫的颈侧,带着几分哀求道:“那,前面的那只耳朵,也揉一揉吧……” 话说到这里,揉在耳根上的力道一下子没收住,叫雪茸又是一个克制不住的激灵,再一抬头,通红的眼角都已经被生理性的泪水濡湿了:“真的,求你了,帮帮忙吧,再这样下去,小耳朵要爆炸了……” “……草。” 难得的,雪茸听到闻玉白隐忍地骂了句脏话,下一秒,那人就强压着气息,伸手扶向他的腰间—— “腰带,怎么解?” 120-130 第121章 白骨摇篮121 雪茸发现,闻玉白这家伙的耐心和克制力,真的能堪称超人水平。 比如不管怎么样都坚守底线,绝不给自己松绑、不留给自己一丝乱来的机会。 比如在自己急得都说出“实在解不开就把他扯了回头我再做个新的”这样的话的时候,他还能耐下性子、顶着满额的细汗,一点点地根据他的指令成功将那关键时刻犯倔的机械腰带完好无损地解开。 比如在他自己都忍得体温飙升、心跳狂乱,连手指克制不住地兽化时,还能硬生生稳住状态,专心致志、一声不吭地专心帮助自己。 再比如,明明自己好几次濒临极限了,眼泪哗哗地央求他快点解放自己,他还是保持着原先的节奏,甚至还坏心眼儿地停下来,拼命吊住自己的胃口。 他甚至还有空压着声音问自己:“梅尔帮你揉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吗?” 雪茸被他勾得喘不上气也说不上话,那人见他不回应,便又故意换个手法,让自己吊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 雪茸便只能一边怨怼地看着他的眼睛,一边着急地回道:“没有,只有跟你……” 也只有这时候,闻玉白才会颇为慷慨地加重力道,好生让自己解了解馋。 太过分了。天旋地转中,雪茸狠狠地抓着他的手臂,心想,自己一定要在他的脖子上套一个黑色的项圈,上面写自己的名字,但凡他像这样使坏,就该用力扯一扯,让他无法呼吸,涨红着脸跟自己求饶。 ……就像自己现在的待遇一样。 直到最后,雪茸实在受不了了,脑子一阵阵地泛白,身体也快不能满足仅仅只是“揉耳朵”了。 在他又一次恶意晾着自己之后,雪茸终于恨恨地低下头,咬住了他的手臂—— 那人终于一个失手,将自己彻底放过了。 雪茸抱住了他的胳膊,像是落水之人抱住了一根浮木,颠簸几番之后,三只耳朵同时耷拉下来。 他知道,这一次的耳朵爆炸危机算是顺利度过了。 他舒了口气,在闻玉白怀里动了动,然后沉沉抬起眼,偏头看向搂着自己的闻玉白。 那人也望着他,银灰色的眸子发暗,看着比平时更野性、更危险。 雪茸有些慵懒地朝身下瞥了一眼:“硌得慌。” 闻玉白的表情瞬间精彩起来。下一秒,雪茸便一个腾空,从那“硌得慌”的坐垫上被拎走了。 看着那人有些烦躁地站起来背过身去,雪茸有些兴奋地晃了晃腿,直勾勾地盯着他问道:“需要我帮忙吗?我没戴口笼,比你更方便……” 话还没说完,闻玉白便“哗”地推开门,头也不回地把自己晾在这里了。 雪茸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把他一个不速之客留在房间内,而他作为房间的主人,却忍气吞声地转身离开了。 但他想不了那么多了,刚刚那一番实在叫他累到浑身虚脱,根本来不及多想,什么焦虑、烦躁、压力统统顾不上了,眼睛一闭,就昏昏沉沉躺在闻玉白的床上睡了过去。 他甚至大脑都直接断了片儿,连个梦都没做半点儿,踏踏实实睡了许久,这才被闻玉白轻轻的推门吵醒了。 雪茸揉了揉眼睛,脑子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人干嘛去了,这才用惺忪的声音黏糊糊地问:“你完事儿啦?” 闻玉白:“……” 雪茸坐起来,看了看手表,掐着手指算了算时间,这才瞪大眼睛清醒过来:“我靠!你这么持久的么??” 在他接二连三的攻击之下,闻玉白终于有些麻木了,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也放下百无一用的架子,平静地回答道:“怕了吗?所以我让你别招惹我。” “……”雪茸吞了口口水,身体很诚实地缩到一旁的墙角坐好去了。 闻玉白抬眼看向他,问:“好些没有?” “好多了。”雪茸抱着膝盖,真诚地夸赞他,“还是你厉害,我还是第一次……” “好了,打住,不要再说了。”闻玉白颇有些无奈地打断,算是听不得他再往下说半句了。 事已至此,已经不是一句“暧昧”能糊弄得过去的了。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独自惆怅了许久,也没能想出什么法子跟自己和解,可偏偏一旁的人坐在床边晃悠着双腿,似乎并不在意方才发生的事。 到底什么人,能生出这么厚的脸皮。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将闻玉白包裹了起来。 见他不出声,雪茸也不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望,眼里甚至还透出几分食髓知味的不满足来。 闻玉白赶忙撇开视线,避免跟他目光接触,更是避免回想起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 冷静些,仔细想想,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闻玉白强迫自己转动大脑,顺着时间线一点点向前回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准备找雪茸交换线索的,而雪茸当时也正要来找自己……只是忙活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问这人要做什么。 于是闻玉白清了清嗓子,问道:“你这次来找我,是……?” 果然,雪茸来这里也正是为了这件事:“你不问问莎伦关于火苗的事?” 闻玉白早就想好了借口:“知道你想问,等你一起呢。” “是你没我不行吧!”雪茸毫不客气地拆穿道,“毕竟你那么不受欢迎。” 闻玉白:“……” 雪茸倒也大度,拍拍他的肩膀:“人情债,又欠我一笔。” 好累啊,闻玉白心想,一眨眼的工夫自己已经负债累累了。 雪茸没有避着闻玉白自己去问,主要也是觉得有这个信息共享的必要。闻玉白现在对他的作用大于威胁,他需要闻玉白的力量帮他一起找到真相。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很怕莎轮身边那两只盯梢的猎犬,很怕自己问了个什么不该问的,就被当场咬断脖子了——闻玉白在就能罩着他,尽管他才是杀伤力最大的那个。 于是两个人各有所图,又短暂达成了联盟。 莎伦的状态还是很不好,但看到雪茸,她还是强打起的精神。 “我父亲出事前的那个晚上叮嘱我一定要帮你。”莎伦说着,看了一眼床头的两只猎犬,“最新批次的火焰马上就要运输了,这次过来接火种的部门联系过‘信鸥’,时限是下月中之前……” 两人立刻了然——在大陆内部传递书信,正常情况下只会用到“邮鸽”,唯独在需要跨海传输的时候,需要用到能够承受海风的“信鸥”。大陆总共有两座岛屿,其中西南侧的“泰尔岛”尚未开发,没有人员居住也自然不会有信鸥,而东侧海域的“克洛岛”,也是唯一会用到“信鸥”传输信件的地方。 “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克洛岛吗?”雪茸问道。 这么顺口说什么“我们”呢?难不成之后又要一起行动了?闻玉白在心里强烈不满,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有一种强烈的想和雪茸撇清关系、拉开距离的欲望。 但他还是很顺手地应着他的话道:“嗯,之所以是下月中之前,应该是和‘獠牙节’有关。” 雪茸听说过獠牙节,这是猎犬独有的节日。每年六月,全大陆各地的训犬师都会带着他们的猎犬,一同来到他们的大本营——位于东侧海域的克洛岛,举行为期一整个月的庆典活动。 因为克洛群岛是限定只有猎犬和训犬师才能登岛,而且上过岛的人还会进行严格的保密,因此,具体的活动内容,雪茸虽然十分好奇,但作为一个外人了解得并不多。 但这回,这个机会总算是落到他手里了。 “太好了!”雪茸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立刻道,“……我是说,好,那我们下一站就去克洛岛。” 闻玉白看着这家伙一身干劲的模样,轻笑了一声,准备看他消化:“你怎么去?你是不是不知道,只有猎犬和训犬师才有资格登岛。” 他心道,可真是太好了,虽然他自己一点也不想回去,但能借机彻底把兔子甩掉,也算是一桩好事了。 可没承想,雪茸丝毫不慌,胸有成竹地开口道:“我知道啊。” 闻玉白看着他这表情,预感到他又要开始作妖了。 果不其然—— “猎犬,我是肯定当不成了,但是训犬师还是没问题的嘛。”雪茸理所当然地指了指他。 “让我当你主人呗。” 第122章 白骨摇篮122 听到这句话,闻玉白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理智在疯狂叫嚣着“离谱”,但心跳却控制不住地加速起来,手指也下意识地攥紧又松开。 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那口笼应声打开的金属脆响,又好似感觉到了对方喷薄到耳侧的气息,眼前甚至都已经浮现出那人揪着用黑色皮带代替项圈、用力勒住自己脖子的画面。 不排斥,甚至有些期待。闻玉白知道自己已经疯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答应的话都说到了嘴边,但下一秒,强大的理智还是占了上风—— “不可能。” 最后,他只是咬紧牙关,落下这不轻不重的三个字,转身走了。 “?好小气哦。”看着他干脆决绝的背影,又看着他的脖子、他口笼上的锁,雪茸眨了眨眼,又握了握拳头。 不同意就不同意,雪茸撇撇嘴,倒也不纠缠,静静等待着时机到来——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是我直就是他直。 问到了想问的,能挖的线索也终于挖干净了,雪茸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该是时候收拾收拾启程了。 雪茸慢吞吞地往回走——他知道,只要走得够慢,梅尔就会因为没有耐心而主动帮他收拾行李。 此时,院里的大家伙们早已经摘掉了黑衣的伪装。游走在院内的,是一张张畸形的脸、一具具病态的身子。他们虽然样貌恐怖,叫人不敢直视,院里的孩子们却依旧很亲昵地与他们拥作一团——他们本就是这样同病相怜的一家人。 但雪茸还是觉得看得心里毛毛的,尤其是那个曾经在楼梯上拦截过自己的独眼人,这段时间每天晚上都要来他梦里报道一下。雪茸知道他是个畸形儿,还是个很善良、很温顺的园丁,但这不妨碍他还是怕啊!他是真的怕!! 于是雪茸只能在偷懒的欲望和恐惧的催促下,又快又慢地往回走着,正当他拐过弯上楼,打算去闻玉白那儿串个门、顺便磨蹭一下时间好让梅尔的耐心耗尽、直接动手给自己收拾行李时,一声尖锐的哨响拔地而起,几乎要将珍格格古堡刺穿。 雪茸只觉得脑袋被这一声直接刺出一道白光来,接着就看见眼前的这群悠然自己的家伙们忽然紧张起来,接着他们齐刷刷地拿出那一身黑布裹到身上,将自己的脸和身体重新蒙好,而楼道里给孩子们讲故事地方塔兰,也迅速转过轮椅,匆匆藏回塔楼中去。 雪人想起自己来之前也听到了类似的哨响,这大概就是提醒大家来客人了,该伪装的伪装,该躲藏的躲藏。 这种鬼地方,除了自己和闻玉白这种闲得皮痒没事找事的,还有什么人会来? 雪茸正好奇着准备竖起耳朵听,下一秒,就看闻玉白冷着脸从阁楼上飞奔下来—— “快躲起来!”闻玉白单手拎起雪茸的领子,语气里出现了不小的波动。 雪茸又一个腾空飞在天上,一脸懵:“怎么了??谁来了??躲哪儿啊??” 闻玉白这才冷静下来,跟他解释:“我弟……闻长生,没提前跟我通信,大概率是奔着你来的。” 说起闻长生,雪茸终于是面色苍白打了个实实在在的冷颤。他曾经在许济世的药铺前被那家伙扑在爪子下,要不是闻玉白出手解围,他早就已经被那家伙直接咬死了。 雪茸不清楚他和闻玉白的实力谁更高一筹,但打心眼儿里,自己还是更害怕面对那个闻长生。 因为他很清楚闻玉白的脾性,这家伙身上的“人性”很重,那就意味着有弱点、好拿捏,但那个闻长生,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那双黑洞洞的、完全没有人类情感的眼睛,还是给雪茸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确实不能再落到他手里了。雪茸紧张起来,脑子也随之飞快旋转。 他问:“你弟的嗅觉是不是跟你差不多。” 闻玉白沉默了,他知道雪茸的意思——这人都直接目标明确地奔着这里来了,雪茸怕也是想藏都藏不住了。 除非是能藏到那塔楼上,可一旦被发现,整个孤儿院的所有孩子都得遭殃。 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默契地选择了同一个方案——按兵不动。 上一次雪茸靠着搭档的身份,成功骗过了闻长生,这次或许也行。就算不行,自己哥在旁边守着,就算不想给这个面子,也得掂量掂量对面的实力再行动吧。 就是把闻玉白扔水里了,雪茸悄悄瞥了身边人一眼,忍不住心想——也未必是件坏事。 做完了如上决定之后,闻玉白也感受到了后知后觉的后悔。 虽然他一直不认同自己跟闻风清有所谓一致的立场,但是一路帮着抓捕对象逃避罪责,也实在是太过分了点。 你好像真出问题了,闻玉白。 两个人迅速对好台本的档口,不远处迅速逼来一阵兽类的疾驰声。 强烈的压迫感和蓬勃的杀气先一步扑面而来,下一秒,一只高大的伯恩山犬从山林中飞窜而来,没有一丝犹豫地直冲向雪茸的方向。 看见他尖锐獠牙的那一刻,雪茸的冷汗津了一身,连胃都开始不自觉地绞痛起来——这家伙真的和闻玉白不一样,他是真的会杀了自己。 雪茸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躲到了闻玉白的身后。闻玉白也没说什么,侧过身挡到了他的面前。 一直到闻玉白走上前,那双黑洞洞的眼睛里才出现了雪茸之外的身影,也不过三两步的距离,伯恩山犬的獠牙收起,眼神也变得清澈。跑到闻玉白面前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变回了人形。 “大白哥?”青年一副欣喜模样,身后的尾巴也摇了起来,再没看雪茸一眼,“你怎么会在这里?” 闻玉白平静淡漠地反问:“你不知道我在?” 青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摇着尾巴,把脑袋递到他手边邀请他摸。 一直等闻玉白面无表情地把手搭到脑袋上,闻长生才抬头:“我不知道你在‘这’。” 说话间,他那黑得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直勾勾望向了身后的雪茸。 闻玉白和雪茸都知道,他说的“这”,不是指孤儿院,而是指雪茸的身边,更准确地说,是他的身前。 雪茸的心脏快蹦到了嗓子眼,但他还是弯起眼,笑着朝他伸出手:“长生?好巧啊,又见面了。” 他的这份坦然和自信,是相当有迷惑性的。 闻长生盯着他眨了眨眼,也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来:“你好呀,这回你是BUNNY先生了吗?” 雪茸心脏一抽,面上还是没露出半点破绽:“不是。” 于是那双黑色的眼睛又望向闻玉白。 闻玉白垂下了目光,回避了他的眼神:“嗯。” 于是雪茸便得了势,装出来的礼貌亲切中又多出了一丝尖锐:“长生,虽然我们只有一面之交,但我还是想问一下……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是在指摘他故意针对自己。 被倒打一耙的闻长生没有半点恼怒,依旧一副阳光开朗的模样:“不会呀,只是因为你的身上总有股兔子味。” 雪茸闻言,笑道:“因为我的确是兔子啊。” 那一瞬间,闻玉白的目光沉了下来,闻长生的眼里则划过了属于狩猎者的兴奋的光—— “但我不是BUNNY。”雪茸平静道,“和那家伙同一个种族真是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麻烦,相似的气味让我被盘查了很多次,我跟你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打不相识。” 闻玉白悄悄松了口气,闻长生则一脸恍然大悟:“这样啊!” “是啊,不过我也理解,都是兔子,或许真的很容易闻错吧。”雪茸笑着道,“但你至少应该相信你哥,我要真是BUNNY,他可没有帮我说话的道理。” 对不住了,闻玉白。 “长生,虽然我们之间可能有一些误会,但这不妨碍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我们之间很有缘分。”雪茸抬眼望向他,“如果你愿意放下对我的成见,或许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闻长生依旧笑吟吟的:“好啊,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闻玉白微微蹙起眉来——闻长生的话倒是没说错。他的朋友很多,尤其受狐狸和狗的欢迎。他对待朋友也相当真诚,但这不妨碍他杀起朋友从没有过手软,也从不会感到不适和痛心。 他曾亲眼看到过,上一秒闻长生还和他的好友侃侃而谈,下一秒收到了闻风清的指令,他便犹如一台利落果断的执行机器,径直咬断了对方的脖子。那天晚上,他还因为闻风清的夸奖开心了一整夜。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家伙远比自己更适合当猎犬。 “你来这里做什么?”闻玉白问,“就为了这个?” 闻长生摇了摇尾巴,高兴道:“是啊!然后顺便喊你回来过节——不过你今年还是不会回来的,对吗?” 闻长生说的过节,就是先前提到的獠牙节。 闻玉白叹了口气:“不,我得回去。” 闻长生的眼睛立刻亮起来:“真的吗?今年哥会跟我抢冠军吗?” 冠军?雪茸捕捉到了关键词——看样子这节日里还会有什么比赛项目。 “不会,你知道的,那种活动我从来不参加。”闻玉白淡淡道,“我有任务要做。” 这时,闻长生又望向了他:“那兔子朋友也一起去吗?” 这个称呼难免让雪茸一阵恶寒。他笑着答道:“当然,我可是你哥的好搭档。” “是嘛,那可太好了!”闻长生摇了摇尾巴,语气中的兴奋不是假的。 雪茸对他的恐惧也掺不了半点假。 从进门到现在,不管是变换了形态还是表情,也不管两人的交谈到了什么程度,从始至终,闻长生身上的杀意就没有消减过半分。 雪茸浑身发冷,又觉得耳朵开始尖鸣起来—— 不行,必须得想办法除掉闻长生。 第123章 白骨摇篮123 雪茸的直觉告诉他,现在的情况下,只要自己离开闻玉白的视线半步,那黑眼睛的疯狗就会毫不犹豫地冲上来咬死自己。 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死死黏在闻玉白的身边。 闻玉白也感受到了他的顾虑,虽然感觉到了强烈的不自然,但也还是顺着他来了。 于是,在闻长生的注视下,两个人一起行动、一起吃饭、一起进了同一个房间…… “你们都睡一起吗?”闻长生看着硬挤进小阁楼的雪茸,好奇地问道,“你们好亲密哦,我和我的好朋友们都分开睡。” 闻玉白:“……” 雪茸:“呃,嗯。因为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讨论,住一起比较方便。” 闻长生:“那哥忍得住吗?” 雪茸:“?忍得住什么?” 无人在意的角落,闻玉白心虚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吃你啊。”闻长生理所当然道,“兔子味闻起来真的很好吃,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一进门就忍不住了。” 听到这里,雪茸狠狠打了个冷颤。也不知道是在害怕闻长生,还是后知后觉感觉到闻玉白的危险。 自己最近是真的变得迟钝了,最大的危险一直在身边,他居然麻木到毫无知觉。 毫无知觉就算了,还几乎是亲手把自己送到了他的嘴边、他的床上——但不得不说,抛开物种和立场不谈,和闻玉白的亲密互动,其实……还挺愉快的。 “……所以说,我跟你哥是很好的朋友。”雪茸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来,“我们感情很深,他不会吃我。” 聊这个话题时,雪茸一直在注意闻玉白的反应,可这家伙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说过哪怕一个字——也许他跟闻长生不一样吧。雪茸这样安慰自己,也许这家伙的口味更倾向于人类,所以他根本就不想吃自己呢。 关上门后,两个人一阵长久的沉默。 最终,闻玉白绷不住先开了口:“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不会”而不是“不想”,雪茸敏感得很,但无所谓了,他知道,闻玉白说不会那就一定不会。 雪茸摆摆手,跳过了这个话题:“你的好弟弟是真想要我死,看来之后上岛的话,我必须得赖着你了。” 闻玉白叹了口气:“但他也会回去,而且岛上可不止他一条猎犬。” 雪茸沉默了片刻,无奈道:“可我必须去。” 事到如今,他也摸不清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了,如果说一开始寻找燃料是为了更好的逃命,那么现在,为了燃料一次次行走在危险的边缘,便是显而易见的本末倒置了。 但就像他在信里跟梅尔说的那样,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指引着他——他已经彻底脱不开身了。 说到这里,他垂下眸子,浓密的浅色睫毛垂在眼前轻轻颤着,颇有些支离破碎的脆弱感:“抱歉……我一个人可能真的不行了,能拜托你保护我吗?” 闻玉白只觉得喉头一哽,心脏不安地跳动着。他知道,雪茸偶尔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定是有所图的。 他险些脱口而出说了“能”,但他没有忘记他们之间是敌人的关系,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和长生保持立场一致,因此他犹豫了半天,只找出一个尽可能让双方信服的借口: “……我需要你帮我完成工作。” 是我需要兔子,不是兔子需要我——这样好像就勉强对了。 “嗯……谢谢。”雪茸轻轻笑了笑,颇有些自嘲的意思,“虽然我一路上都在说你欠我人情债,实际上都是我一直在麻烦你……我都是知道的。” 闻玉白攥紧了拳头,他不知道兔子为什么要说这些话。自己明明已经答应了要帮他了…… “真的很感谢你,闻玉白。”雪茸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道,“不论今后如何,这一路走来,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闻玉白彻底乱了阵脚。他实在揣摩不出兔子说这些话的用意。他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慌。 ……该死,又在耍什么把戏?闻玉白瞥了他一眼,又匆匆撤回了目光。 雪茸刚刚确实有一些演戏的成分在,但这也是他第一次认真思考他和闻玉白的立场关系。 表面上看,他们现在是存续了一段时间的合作伙伴,但是本质上,就像自己和闻长生一样,他们应当是从骨子里就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 从硬实力的角度考虑,自己能活到现在,主要还是因为闻玉白不愿意动手。自己打心眼儿里应该感谢他,他确实是个不可挑剔的好人。 但未来的问题也是不得不考虑的。一旦这个平衡打破,结局只有两种——要么他们之间拼出个你死我活,要么…… 雪茸又看向了身旁闻玉白。 ——要么他们能彻底统一战线。 这个想法很荒谬,因为即便抛弃立场不作考虑,他们的种族因素也是相当大的阻碍。就像闻长生所说的那样,他们是捕食和被捕食的关系。谁能保证闻玉白不会在哪天突然失控,将自己生吞活剥了呢? 虽然自己已经亲眼见证了闻玉白到底有多能忍,但从免除后患的角度来看,将闻玉白彻底除掉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可雪茸却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有弱点了。 他根本不想杀了闻玉白。 两个人各怀心事,一时间无人说话,尴尬得很。 好在闻长生也明白自己一时间抓不到雪茸的破绽,同时也受不了孤儿院区别对待的恶劣条件,便毫不犹豫地拎包返程了。 前后脚走注定路上还会再碰到。雪茸打算再留一天,尽可能地离闻长生远一点。 闻长生一走,大家的伪装也统统卸了去。孤儿院内又是一派欢声笑语,塔兰也乘着轮椅从钟楼里出来了。 他找到雪茸,问他们接下来的计划。 “克洛岛。”雪茸说,“莎伦院长给我们提供了线索,说是要到那里去。” 塔兰原本正在咳嗽,听到这句话时微微一愣,抬头重复道:“克洛岛。” “对。”雪茸一边说着,一边盯着他看,“就是‘猎犬岛’。” “哦……”塔兰点点头,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听说先生您是个很厉害的机械师……” 雪茸毫不谦虚:“确实如此。” 塔兰深吸了一口气:“实不相瞒,我对这一块很感兴趣。不知道先生您能不能……” “可我已经有一个学生了。”雪茸知道他想说什么,打断道,“而且我们是远程授课。” 塔兰的指尖微微一颤,接着道:“其实,我也想探索机械之心……” 雪茸弯起眼睛,依旧毫不客气地拒绝:“等我探索到了,我可以写信告诉你答案。” 塔兰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又道:“孤儿院……我已经待腻了,我很想出去转转。” 雪茸看出来了,这家伙很不会撒谎。但他也知道,这家伙嘴很严,不想说的事情打死也撬不出半个字来。 他说:“你想跟我们一起,那先告诉我让我收留你的理由。” 他上次也是这么问沙维亚的,那孩子很有用,自己收了他确实很合算。 说到这里,塔兰便恢复了那份镇定和自信,只说了一句话:“我能力够强。” 雪茸知道他底子有多好。光是靠他自己一个人,就能把孤儿院这么多孩子、老师统筹安排如此妥当,并且一直没有出现过纰漏,就能证明这小孩绝不简单。 接着,他又上下扫了那家伙一眼。 塔兰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身体这块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不会拖你们后腿。遇到危险的时候你们可以直接放弃我,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雪茸扬了扬眉,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说实话,他早就对这过分早熟的小孩儿产生兴趣了。他确信这孩子带在路上会起到作用,但同样地,他也必须要搞清对方加入的动机。 是什么原因,让他这么果断地丢下这里朝夕相处的孩子,而必须要跟自己一同踏上逃亡之旅呢? 亲口说的他一概不信,他只信自己查出来的。 他原本正在给自己的爱徒阿丽塔·莫里斯写信,要将这段时间的经历告知于她,并且想要验收一下她最近的研究成果,但他仔细权衡了一下,主动隐去了马丁院长留下的那张字条—— 虽然他一直在引导阿丽塔调查幽火的事,但真涉及到了机械之心的内容,他并不想让她有过深的接触。 他虽然缺德,但绝不至于无缘无故地坑害自己的学生,眼前这明摆着深不见底的坑,一身腥的自己能跳,过着正常人生活的阿丽塔绝不可以。 眼下,雪茸刚好写完这封信还没封火漆,于是便又拿出一张信纸,悠哉悠哉进了图书馆。 他还是很在乎那本塔兰曾经借阅过,并且做了很多笔记的密语书,他隐约有预感,这里就藏着塔兰的全部动机。 于是他把那书的书名临摹下来,让阿丽塔尽快帮自己查清来源。 不愧是自己的爱徒,做事就是无比麻利。第二天清晨,雪茸就收到了一沓厚厚的实验报告,一封私人书信和一份关于那本谜语书的详细材料。 为了节省时间,雪茸优先翻阅了关于谜语书的材料。他仔细翻看着相关的翻译内容,以及这本书的出处,很快,所谓的动机、目的,全都统统了然。 居然是这样。雪茸合上了资料,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半分钟后,他来到了莎伦院长的办公室。这位坚强的女性终于从丧父之痛中短暂地抽离出来,已经又带着两只阴恻恻的猎犬,投入到孤儿院的繁忙事务中去了。 看到雪茸,莎伦礼貌地站起身来,打起精神询问他的来意。 “是这样的。”雪茸说,“我要收养那个名叫塔兰的孩子。” 第124章 白骨摇篮124 听说雪茸要收养塔兰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一方面,带一个手脚不便的病人上路,难度实在是太大,另一方面,没有人觉得塔兰会丢下这么多孩子于不顾。 他们都觉得这是雪茸一厢情愿,直到塔兰亲自说明,大家才后知后觉——这两人没在开玩笑,他们居然是认真的。 因为塔兰不是登记在案的孩子,所以领养程序走得非常之快,快到让所有人都来不及作出反应。 对此,沙维亚和莱安表示支持,前者觉得,终于有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孩子加入,感到非常快乐兴奋,后者则觉得,既然是雪茸做出点选择,那他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同样地,梅尔和闻玉白则持反对意见。梅尔是觉得自己一路上照顾病人早就已经厌烦不堪,再加入一个病秧子,日子注定会更不好过,而闻玉白则是隐约感觉,自己和这小孩的气场有些不合……有种说不出来的本能排斥。 当然,这两个的反对意见并没有任何作用,毕竟雪茸决定了的事,十头机械钢铁牛都拉不回来,他俩自然也没有企图劝动他的妄想。 回去拿行李的路上,闻玉白正好路过一个房间门口,房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兔子和塔兰的对话声。 闻玉白皱起了眉。 他不相信雪茸会平白无故收留一个腿脚不便的小孩,以他这个人的性格,百分之百是另有所图的。 他有什么计划?闻玉白顿住了脚步。 看着面前紧闭的大门,又一阵窝火爬上心头——还关门?偷偷藏起来聊?这两人到底在搞什么东西?有什么话是他不能听的?? 他的本能是想偷听的,但是他深知这种行为的可耻,于是又艰难地迈开步子,打算离开。 可挡不住自己听力太好,声音硬要往耳朵里钻—— “塔兰,这一趟,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雪茸的声音响起。 闻玉白的瞳孔微微锁紧,脚步又放慢了些——果然是一场交易。 塔兰的声音似乎也有一些紧张:“什么?” 什么要求?这兔子到底背着自己有什么计划? 闻玉白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听着。 雪茸严肃道:“出门在外,叫我爸爸。” 闻玉白:“……” 塔兰:“……你也不怕折寿。” 雪茸:“折什么寿!这是我应得的!” 闻玉白摇摇头,迈开步子走了——算了,他开心就好。 在半数人支持,半数人反对无效的结果下,塔兰顺利地加入了登岛小分队。 临行前,那懒到甚至不愿自己收拾行李的兔子,甚至还亲手帮塔兰改造了轮椅,经过专业人士的调配,轮椅行动起来更加方便快捷了。 闻玉白也更不爽了——虽然自己不该跟个十来岁的孩子较劲,但这都什么个事儿啊这都是! 出发前,孩子们围成一团、嚎啕大哭着和塔兰、沙维亚做了道别。在他们看来,死亡都不能将他们和彼此分开,但一旦踏出孤儿院的这片土地,他们的人生将再也不会有所重叠了。 塔兰对这些孩子们也十分不舍,红着眼睛叮嘱他们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让莎伦院长操心,还给他们每人写了一张纸条,上面是根据每个人的病情留下的详细的治疗方案——大抵是早就做好了一去不复还的准备。 见此情景,闻玉白只淡漠地问道:“既然这么放心不下,又为什么要走呢?” 塔兰看了一眼一旁的雪茸,又垂下目光:“我有必须走的理由。” 雪茸也看了塔兰一眼,然后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肩膀:“因为他现在是我的养子啊,儿子当然要跟着爸爸走!是吧,儿子?” 塔兰、闻玉白:“……” 启程。 塔兰的行李并不多,除了最基础的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之外,只带了几本书,轮椅下方还特意改装了置物架,正常出行完全能够自理。而这人的轮椅经过雪茸的一手改造,上下楼梯、爬坡、过窄路都没有任何问题,行动起来甚至比雪茸还要迅速敏捷。 一旁的梅尔一边盯着没人搀扶就要跌倒的雪茸,一边望着闷不吭声、独立自主的塔兰,客观公正地对雪茸道:“你可以放心了,拖后腿的还是只有你一个人,这个位置怕是没人抢得过你了。” 雪茸被狠狠扎了心,差点儿原地断绝父子关系。 克洛岛也称猎犬岛,位于大陆东方的广阔海域上,是一条狭长的条形岛屿。 一行人要登岛,首先需要乘坐火车去东海湾的码头,在经过身份核验之后,方可购票乘坐轮船登岛。 来到车站,莱安便又收到了来自家人的信了。 除了必要走流程的嘘寒问暖之外,他还收到了一个包装得严严实实的小袋子,一拆开,里面是几件他常穿的换洗衣服,还有一只手工编制的小老虎护身符。 护身符上有一张纸条,莱安一看,笑着伸手,把小老虎塞给了一旁眼巴巴看热闹的沙维亚:“喏,给你的。” 沙维亚本来正看着他一大堆家书,馋得直流口水,突然被点了名,吓了一跳:“啊?我?” “嗯!”莱安道,“我妈亲手给你编的。” 沙维亚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眼圈也控制不住地红了起来:“真的吗?阿姨知道我??” “对。”莱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在信里提过你。” 他这一路上的队友,是一只心狠的兔子、一只冷漠的猫、一条不知道跟他们算不算一伙的猎犬,还有一个就是跟他一样唯二的人类沙维亚了。 虽然最开始的碰面并不愉快,但相处下来便知道,这个跟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人,虽然泪腺方面好像有点残疾,但却是个很厉害、很阳光、很有想法的家伙。 最重要的是,他跟自己一样心软。他们一样会为了被人的苦难而流泪,光是这一点,便给莱安带来了太大太大的能量——至少确定了自己并非过分软弱,他不必时时刻刻怀疑自己了。 他想,沙维亚真的是自己一路上最重要的伙伴了。他把这份心情都写给了自己的家人,告诉大家,自己结交了一个像小老虎一样厉害的朋友,如果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回去,一定把他介绍给所有人。 此时,沙维亚捧着这只可爱的小老虎,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心都快要融化了。 自从离开孤儿院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收到过礼物了。莱安家人的这片心意,对他来说宝贵到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真好啊,有这么爱自己的家人真是好幸福的事情。沙维亚抱着小老虎,满心羡慕地想,莱安这么好的家伙,确实值得。 于是他努力擦干了眼泪,给莱安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呜呜,谢谢!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两人埋头把玩小老虎的档口,其他人也是各忙各的——塔兰的话不多,一上车开始便躲在拐角看书,梅尔则是老样子,一进车厢就变猫晒太阳,闻玉白正在想办法伪造这一大群人的登岛证件,而雪茸也终于有时间打开阿丽塔寄给自己那一沓厚厚的实验报告,逐字逐句地研读起来。 不得不说这学生收的性价比确实高,这段时间里,她仔仔细细按照自己的要求做了大量的对照实验,甚至还带了一帮机械学院的同学一起搞研究。 拉外援的事情是经过了雪茸同意的,他和那帮死护着科研成果、生怕叫人抢了先的老学究们不一样,他毫不在意那些所谓的虚名,相反只要能找到真相、满足他的好奇心,越多人掺和进这件事里来他越高兴。 这段时间,他们着重研究的是“助燃剂”的问题。 在阿丽塔的带领下,整个实验小组尝试了近百种不同的物质,从常见的氧气、□□、四乙基铅,再到一些比较稀有的气体、液体,并分别在不同的温度、湿度甚至是光照强度下进行实验,但都没能成功引燃燃料,实验也因此一度陷入停滞。 直到某一天,阿丽塔正坐在桌边对着那一小块燃料发愁,同实验室、坐在她对面的另一个女孩儿突然收到了一封信,拆开后看了没几秒就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身旁的另一位同学慌忙起身询问,这才知道原来是她重病已久的母亲去世了,她本就揪了许久的心,在收到这封信的这个瞬间彻底破碎。 这本是实验室里相当无关痛痒的一个小插曲,但既然阿丽塔详细写在了日志里,就必然有她的理由。 果不其然,就在这个时候,阿丽塔手里重复了无数次、又失败了无数次的引燃实验突然成功了——在火源靠近燃料的一瞬间,那平日里无论如何都为数不多的紫色固体,突然发出了微小的火光,一直没能找到的“助燃剂”,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偷偷出现了。 这份亮光让死寂了许久的实验室忽然振奋起来,在大家惊呼的一瞬间,那紫色火苗“忽”地一下窜得很高,把阿丽塔都下来一跳。 当时,没有人意识到“助燃剂”到底是什么,阿丽塔仔细地复原了她当天能想到的所有的流程和细节,都没有能再复刻这一次成功。 直到她看到对面那因为失去母亲而消沉无比的女同学,脑子里鬼使神差地想出一个念头,于是对她说:“你能再哭一遍吗?就像上次那样。” 实验报告里写到这一段的时候,阿丽塔很显然带了些个人情绪,相当委屈地跟雪茸抱怨,自己说这句话差点儿被同学骂死。 但好在女同学是个好说话的姑娘,为了哭出声来,又拿出那封信酝酿感情。 结果谁能想到,在她“哇”地哭出声来的一瞬间,阿丽塔手里的火焰再一次被点燃了。 看到这里,雪茸的心脏都开始兴奋地“突突”跳了起来。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一个猜想,而他的好学生也很迅速地给出了实践的答案—— “最开始,我们怀疑是和‘声音’或者是‘哭泣’有关,请了很多人模仿哭声,我也狠下心来吃了几根非常恐怖的辣椒催泪,但结果都不理想。” “后来,收到了您的来信,结合了您在汤恩村的遭遇,最后我们作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所谓的助燃剂,并不是一个具体的‘物质’,而是一种强烈的‘情绪’。” 第125章 白骨摇篮125 雪茸想象助燃剂可能是某种极其稀有、闻所未闻的气体,也猜测过其他的种种可能,可要往“情绪”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甚至不能称作一种“物质”的方向去猜,难度就实在有些超纲了。 他一方面不太愿意打破自己现有的知识体系,一方面又相信阿丽塔的严谨,于是便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去翻看她提供给自己的大量实验报告。 因为阿丽塔的团队得出这个猜测并不算太久,所以数据的数量还不够有说服力,但为数不多的一次证明实验都非常成功,而且从报告上来看,控制变量做得也十分严谨到位: “本来打算多验证几组、得出确切答案再向您书面报告的,但是收到您的来信,就迫不及待想跟您汇报进度了。” 阿丽塔的汇报正是时候,这是一个突破性的发现。如果“助燃剂””确实是和“情绪”有关的东西,那么很多事情似乎也就一下子说得通了—— 在埃城的地下室里、在汤恩村的倒吊树边、在孤儿院的小山坡上,似乎最不缺乏的,就是所谓的强烈的“情绪”。 情绪居然能做助燃剂?雪茸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很颠覆、很神奇。 他又抬头,透过火车的窗户,看向天空中悬挂着的那颗巨大的钢铁心脏——越来越有意思了,真相到底是什么? 又一张张翻看完了实验报告,夹在最后的,是一段简短的留言和一张报纸。 报纸?雪茸来了兴趣,对照留言一看,原来是阿丽塔和她的小组伙伴们,希望可以创办一个科普类的报刊,向大家展示机械技术的美,同时也希望在宗教统治下的大陆,可以多一些科学理性的氛围,希望雪茸可以准许和支持。 雪茸扬了扬嘴角——不得不说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正是踌躇满志、心怀抱负的年纪,自己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动过想要开启民智的念头。 但宗教、神学对众人的影响实在是太过根深蒂固,“科学思维”之于整个大陆来说都是那么无关痛痒,甚至是被排开在主流意识形态之外,连机械制造之类的实体行业,在整个大陆都是相当边缘的存在。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光靠这样一小份微不足道的力量就想要从根本上改变什么,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不过,雪茸可不愿意做扫兴的大人。他津津有味地将这报纸从上而下翻看了一遍。 这是创刊号的试阅,排版很用心,内容对于专业人士来说比较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幼稚,不过对于从未了解过机械制造的外行人,应该是刚刚好。语言风格上更是摒弃了传统学术刊物的严肃枯燥,用更为有趣轻松的方式,深入浅出地介绍了一系列机械知识。 看得出来,这份报纸对受众的定位十分明确,孩子们显然也花了很大的心思。 雪茸低下头来,拿出笔纸哗哗回信,对他们的想法和成果表达了充分肯定。最后,纠结再三还是提醒道:“创办此类刊物切记谨言慎行,万万不要出现立场上的问题。” 在这个大陆,一个发言不当就能被打成思想犯。当逃犯的感觉并不好受,雪茸不希望这些孩子因为这种事而遭罪——他这点良知倒还是有的! 眼看着邮鸽带着自己的信件从窗口扑棱着飞走,又回头看了一看自己身边的同伴们,雪茸难得心生感慨——明明是一条小众到不能再小众的赛道,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身后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了。 或许他们并没有走在错误的道路上,或许他们真的离客观的真理越来越近了。 一直等他忙好了、感慨完了,一旁的闻玉白才抬起头来,问他:“身份的问题,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雪茸挑了挑眉,理所当然道:“我当你主人啊!” 闻玉白咬了咬牙,没有接过这个话茬,而是指了指他身旁的其他人:“他们呢?” 雪茸看向了梅尔:“我抱一只猫应该没问题吧?” 闻玉白:“可以。” 雪茸又看向了塔兰:“我带我儿子回来过节,应该也没问题吧。” 闻玉白:“……可以是可以。” 雪茸再次看向了莱安和沙维亚:“那再带两个小表弟……” “不可以。”闻玉白无奈地打断道,“训犬师最多携带一名亲属登岛。” “嘶——”雪茸深吸了一口气,摩挲起下巴来,“那怎么办?总不能把他俩丢在码头吧?” 自己还得用呢…… 闻玉白也不支招,能想的办法都已经想过并排除了,不然怎么也不至于请这个兔子出馊主意。 如果不能去就好了,最好是他们所有人都不能去,闻玉白心想,那种场合他们还是不要来比较好,有些场合只允许内部的人参与,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他还是低估了雪茸的脑回路,没过多久,这人就豁然开朗地打了个响指,接着就兴奋地问闻玉白:“你们上岛之前,会对猎犬进行详细的体检吗?” 虽然不知道他又冒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奇思妙想,但闻玉白此时已经感觉到大事不妙了:“……不会,但是要检查相应的证件。” “那可就好办了!”雪茸一拍手,转头看向莱安和沙维亚—— “你俩谁当狗比较像?” 闻玉白:“……” 其他人:“?” 如果说他自己假扮训犬师,还算是个正常人的脑回路,那么让一个人类去假扮猎犬,也算是开创了伪装界的一条先河。 莱安和沙维亚对视了一眼,没有人敢举手。许久,沙维亚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扮得像不像再另说,可是这些……?” 他伸手指了指闻玉白脑袋上的兽耳,还有他身后的尾巴——这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特征该怎么办啊? 既然问出了这个问题,雪茸自然是早有准备,他把半梦半醒的梅尔抱到桌子中央:“锵锵——我们有无所不能的小猫咪!” 梅尔这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喵呜?” “你们放心,梅尔做兽耳完全是以假乱真的水平!”雪茸拍了自己的胸脯保证道,“我以前想去狐狸酒吧喝酒,就是他给我做的耳朵,那群狐狸没有一个能认出来的!” 梅尔听闻,变成人形睨着他:“你不是说,你是去参加学校的化妆舞会么?” “……”雪茸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僵硬地转移走了话题,“啊哈哈,总之这点小事包在梅尔身上!” 这点小事确实难不倒梅尔,但还有一个问题:“耳朵就算了,不太明显。但是手工制作的兽类尾巴是不能动的,很容易被发现。” 梅尔说着,又望了望比莱安矮了整整一个头的沙维亚,缓缓开口道:“如果是你演猎犬的话,倒是有一套行得通的方案。” 沙维亚立刻兴奋起来:“我可以!我太可以了!!选我选我!!” 作为人类的尊严在这孩子身上并没有显现多少来,倒是对参与感的渴求,让他的积极性非常之高。 再加上这孩子演技、胆量都在莱安之上,大家一致觉得沙维亚是当之无愧的最佳狗选。 “所以……是什么方案?”莱安有些担心地问道。 梅尔又上下瞥了一眼,平静地道: “柯基,断尾的那种。” 所有人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目光最终都落到了沙维亚的腿上,不约而同发出了赞许。 沙维亚也望了望自己的腿:“……” 不知道为什么,这任务接下来,感觉怪侮辱人的。 既然沙维亚没有反对,那么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看着梅尔转身就去包里找做狗耳朵的材料,莱安颇有些愧疚:“抱歉啊,如果你不想做这个的话,我来也可以……” 沙维亚这才眨眨眼:“我没有不想啊!我可想干这个了!” 莱安抬头看他,有些纠结道:“你没有觉得让你当‘狗’……不太好吗?” “没有啊,你别这么想。”沙维亚真诚道,“我说实在话,当一个孤儿,还不如去大户人家当一条狗呢,至少还有人投喂,嘿嘿。” 莱安闻言,又有些难过地垂下了眸子。 而另一边,雪茸快速安排妥帖了众人身份的事情,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等等,你是不是答应当我的狗了??” 这一声惊动了门口路过的服务生,也惹得其他同伴们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 闻玉白盯着雪茸,恨不得把他这张嘴给捏碎。 但他的临时“主人”正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完全没有在意他的情绪:“太好了!我等这一天好久了!我该怎么做?需不需要牵绳啊?快快快安排一下!” 闻玉白咬牙切齿:“……不用。” “那怎么行!”雪茸义正词严地朝他摊开手,“俗话说得好,遛狗不牵绳,等于狗遛狗!我们得讲素质!” 说完,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银色的链子来。闻玉白对这链子有点印象,之前在埃城的时候拿出来给菲比当过项链,按他的话说,这链子是解不开、扯不断的。 闻玉白的目光死死落在链子上,嘴上却不惯着他:“你要想当狗,找你家猫再给你捏个耳朵去。” 雪茸的奸计没能得逞,只能强忍着手痒,一边摸索着链子,一边嘴硬道:“好好好,不听主人的话,等着挨罚吧你。” 这种话闻风清对他说过无数次,每次都能让闻玉白满心的不满陡然爆发,他不止一次因为这种事跟闻风清翻脸了,但轮到这家伙说,闻玉白却隐隐觉得变了味儿。 首先他没有半点的愤怒,闻玉白想,也许自己不是对“听话”、“挨罚”之类的话应激,只是单纯讨厌闻风清这个人罢了。其次,他又快速瞟了雪茸一眼,从他微微带着不悦和傲气的眸子,再到他抱在胸前骨节分明的漂亮的手。 他想起了那人在埃城的舞台上,穿着红裙子拿着皮鞭抽人的画面。不得不说,这双白皙的手配上黑色的鞭子,真的非常好看,而他这双透明中带着些疏离的眼睛,居高临下盯着人的时候,居然有些说不出的…… 内心轻颤的一瞬间,只觉得大脑一阵温热得发麻,闻玉白陡然回过神来—— 什么东西??自己刚刚在想什么啊?? 强烈的自厌心几乎快要将他的自尊心捻得粉碎,但另一股奇怪的心思却更是强势袭来。 他的目光一直一直,没能从雪茸手里的那根链子上挪开。 此时,这家伙似乎是有意无意把玩着那银链,从小指开始,一圈圈地缠绕在他漂亮的骨节上,像是一条细长银蛇,缓慢的盘绕、收紧。 闻玉白盯着那链子,隐约间竟也感觉到了一丝被勒紧的窒息感,这让他的心跳有一些压抑不住的躁动。 此时此刻,一股冲动催促着他,让雪茸把那根锁链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就像这样,慢慢、慢慢地勒紧。 他咬紧牙,眼睛都快要瞪出血丝来,最后,却还是强行让理智占了上风。 闻玉白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拉回自己的目光。一直等身后传来窸窸窣窣金属碰撞的声响,那人终于把链子收了回去。 闻玉白这才松了口气。 ……好险。差点真的要变成他的狗了。 第126章 食肉动物126 雪茸不知道闻玉白为什么会盯着自己的包看那么久,他当然也不可能知道,此时此刻闻玉白内心正承受着何等猛烈的自我怀疑。 冷静下来之后,闻玉白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提神醒脑。他不知道这等荒谬的想法从何而来,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会想让自己的敌人、猎物,掌控自己“主人”才有的实权。 他认真而严肃地自我剖析检讨了许久……也没检讨出个所以然来,末了,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把责任统统丢给了雪茸——一定是这家伙又偷偷耍了什么把戏,就像在汤恩村变戏法那样,几个幻术和心理游戏,就让自己的脑子也跟着不好使了。 可真是个狡猾的兔子,可真是个可怕的敌人!远离,必须远离!! 于是落到雪茸眼里,这位小气、多疑又敏感的长官,又莫名其妙生自己的气了。 那家伙直到下火车都还在非常刻意地躲着自己,雪茸倒也不急——毕竟那家伙已经承认是自己的狗了,他的所属权现在就在自己的手上,他再怎么躲,都一样插翅难飞! 火车停靠在东海湾站的时候,正好是一个明媚的早晨。离开车站,便能到海湾码头乘船了。 最激动的莫过于从没见过大海的沙维亚。他头上夹着两只柯基耳朵,一下车便沿着长廊撒丫子狂奔,迫不及待要去看海,连写给莱安妈妈的回信都忘了寄走。 看着贴地飞行到恨不得四脚刨地的沙维亚,雪茸感慨道:“诶呀,可真是选对人了。” 沉默了一路的塔兰抬起头,看向一脸懵的莱安,轻声提醒道:“快去把你的狗狗看好了。” 莱安这才后知后觉飞奔而去的是自己的“狗狗”,赶紧把他的信往站台上一塞,忙不迭追了过去。 柯基和他的主人在前面英勇开道,其他人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一出车站,咸湿的海风便带着粼粼波光和众人撞了个满怀。雪茸眺望向面前的大海,心情也跟着这阳光明媚豁然开朗。 他看了看相处融洽的沙维亚和莱安,又瞥了眼一旁还在跟自己冷战的狗,一个没忍住,将摊开的手心递到了闻玉白的面前。 那人果然很警觉地顿住了脚步,一边狐疑地瞄着自己,一边却又下意识地微微探出脑袋,将下巴搭到了他的手掌上。 “!!!”雪茸差点儿因为这个动作激动得心脏爆炸,趁着闻玉白没反应过来,火速蹬鼻子上脸,伸出指腹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 “???”闻玉白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事儿,立刻拨开了他的手腕,咬紧了后牙威胁道,“你信不信我给你丢海里?” 雪茸乖巧地把手背到身后,无辜地眨了眨眼:“可我看你还是蛮享受的嘛。” 闻玉白不愿再跟他多说一个字,气冲冲地大步丢下了他。 雪茸已经习惯了他动不动就耍小脾气,也不生气,就这么哼着小调,伸手推起了塔兰的轮椅。 他们沿着海岸线慢慢向前,身旁的海涛声拍在沙滩上,像是一串细细的低语,热闹又寂寥。 塔兰一直紧紧盯着海面,雪茸瞥了他一眼,笑道:“塔兰也很喜欢大海啊。” “……”塔兰轻轻握住了拳头,没有作声,眼睛依旧盯着那大海望着,接着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再抬起头时,面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轮渡要等到午后,众人拿着许济世倾情赞助的假证,顺利地拿到了两张成人票、一张儿童票、两张犬票,还有两张随身宠物票——屁点大的OO也被从口袋里掏出来算了一张船票,票价半个铜币,雪茸对此相当不满。 好在闻玉白主动掏了腰包,及时堵住了他即将大开杀戒的嘴——他实在是不想听雪茸为了半毛钱跟别人争论半个上午,他想早点结束集体活动,好尽可能地离雪茸远一点。 最近自己可真是太不对劲了。 不愧是头号通缉犯,闻玉白内心惶惶,这可真是自己接到过最难的一次任务了。 闻玉白思考人生的工夫,其他人一边等着登船,一边享受着难得美好闲适的海滩时光。 沙维亚对自己的新身份接受十分良好,此时已经开始和前来度假的大金毛抢飞盘玩了,莱安则紧张兮兮地和两个狗主人攀谈着,企图多学一些关于驯犬的知识。 雪茸看中了沙滩旁边的一排躺椅,刚想点杯酒晒个日光浴睡个一觉,就被梅尔拉到角落里化妆去了——毕竟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登上满是猎犬的轮船上了,在这种环境下,外形上和气味上的伪装非常重要。 两人打量了一眼码头前等待登船的人群,除了密密麻麻让雪茸看着都想吐的丑陋猎犬,还有年龄、性别、穿着、气质都各不相同的驯犬师——有穿着正经的牧师,有打扮时尚的男女,有拄着拐棍的老妪老叟,也有一脸稚气的年轻学生…… 物种多样性让雪茸获得了穿衣自由,他回头看了一眼拐角正在自闭的闻玉白,立刻兴奋起来:“就化成你最拿手的‘艾琳’吧!那个特别版本的!我要来逗逗他!” 梅尔看着他,没作声,只轻轻叹了口气,低头拿起化妆刷来。 不久之后。 正在角落里主动规避风险的闻玉白,闻到了一股被浓烈的香水味遮盖住的兔子气息。他知道兔子做好了伪装,这个程度的气味遮挡,登岛也确实够用了。 他下意识抬头看去,原本还颇有些无神的眼睛陡然瞪大。 面前,那兔子又戴上了金色的长卷假发,画上了烈焰般的红唇,穿上那一身血色的及膝长裙。 那是他在埃城的舞台上表演时的打扮,不久前自己才回想起这件事,这家伙就跟钻进了自己的脑子里一样,将自己打扮成这副模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很扎眼,雪茸的白皮肤本来就很扎眼,再加上这么一套血红色的裙子,更是引得周围人的一阵侧目。 很显然,他特别享受别人的目光,轻盈地小跑而来,接着一个转身,跳到了闻玉白的怀里。 闻玉白十分顺手地将他捞进了臂弯,那人便顺势搂住他的脖子,贴到他的耳边说:“怎么样?我猜你就很喜欢我这个样子。” 闻玉白的耳朵一下红了起来。 他其实不在乎雪茸是什么装扮,毕竟不管男装还是女装,他都……非常好看。甚至他平时那不加粉饰的模样,更能和他的性格形成反差,看起来也更舒服耐看。 但是…… 他又瞥了一眼那家伙的裙子。 这家伙的这套装扮,总让他回忆起那天他在舞台上,一下下挥动皮鞭的模样。这两件事情在闻玉白的脑海里已经形成了紧密而必要的联系。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他的大脑皮层确实对这个画面的反应非常剧烈,心脏也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 听觉灵敏的雪茸立刻俯下身,贴到了闻玉白的胸前:“哦~心跳好快。” 闻玉白实在受不了,将那家伙从自己的身上剥下来。雪茸轻盈落地,裙摆随着动作划出一个漂亮的圈来。 “……”闻玉白转过身去,好不容易花了半天才重建好的心态,又崩了个稀碎。 雪茸哪有什么坏心思,特意打扮成这个样子,也就是为了看一眼闻玉白面红耳赤的模样。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便踏着高跟、愉悦又亢奋地在众人的目光下款款离去。 中午饭,闻玉白缺席没来参加。看他一脸受挫的模样,连塔兰都忍不住问:“他怎么了?” 雪茸耸耸肩,笑道:“可能马上要回老家了,心情比较激动吧。” 午餐后。 随着一声鸣笛的鸣笛,海天交界处探出一丛黑烟——轮船就要靠岸了。 等把那些理不清的杂念、让他崩溃的自我怀疑都暂时堆在一边后,闻玉白才捏着眉心,召集大家过来。 有些注意事项,还是有必要提前和所有人说清楚—— “首先,注意隐藏好身份,从登上这艘船开始,就到处都是猎犬了。”闻玉白说着,目光盯向了一旁认真听讲的雪茸,一字一句地警告道,“不要乱跑、不要脱离组织,不要招摇、不要惹是生非。” 这警告针对性极强,完全就是为某人量身定制的,但雪茸却丝毫没有被点名的自觉,只一本正经地点头,一口一个“是啊是啊”。 ……太正经了,反而完全不像是听进去了的样子。 闻玉白又把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清了清嗓子,说:“路上没有耽搁的话,这次的航程大概在三天左右,大家尽可能待在自己的房间不要串门,对于其他房间传出来的动静,不要多问、不要打听……” 果不其然,话还没说完,雪茸就已经兴奋起来,满脑子只剩下“串门”、“多问”、“打听”。 闻玉白直接瞪向他:“你别想了,我会看住你。” 雪茸眼里的光瞬间黯然失色。 “还有一点,一定要注意。”闻玉白严肃道,“除了餐厅在饭点提供的餐饮,其余出现在房间门口的、别人递过来的东西,一律不要吃。尤其是如果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开派对,就算是对方邀请你,也千万、千万、千万不要过去,他们的食物,也一概不要碰。” 说完又重点警告起雪茸:“听到没有?” 这回闻玉白的语气非常认真严肃,雪茸也不敢有半点敷衍之意。 尽管此时此刻,他的好奇心已经到达了顶峰,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回答道:“听到了,我会注意的。” 但似乎还是怕他乱来,闻玉白还是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记住,登上这艘船开始,你们所处的世界,就不再有‘法律’了。” “不要企图用人类的秩序去衡量猎犬的社会,也不要企图在这里寻求所谓的‘底线’。” “接下来开始,能保护你们的,就只有你们自己了。” “务必注意安全。” 第127章 食肉动物127 “呜——呜——” 随着两声低沉的长鸣,海平线上那只巨大的钢铁猛兽,终于划破滚滚涛声停靠到了岸边。 雪茸看着那缓缓靠近的巨轮,心情无比愉悦。 蒸汽时代带来了太多富有美感的机械产品,铆钉、齿轮、管道、阀门……无数相同重复的机械结构拼拼凑凑,就生成了眼前这么一个瑰丽而繁荣的美好世界。 “喔哦哦哦!!这么大!!还有三个大烟囱!!”第一次见到这个排场的沙维亚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埃城的旧教堂上也就只有一个烟囱!!” 现当代的蒸汽轮船,都是采用锅炉和蒸汽轮机组成的动力系统。锅炉将水加热成水蒸气,水蒸气膨胀做功,就转化成了带动轮船航行的动能,烟囱的存在,就是为了排出锅炉产生的废气,同时也起到了一定的平衡气压、预防火灾的作用。 还在机械学院读书的时候,学校组织过参观蒸汽轮船的内部构造。课堂上他们都计算过,锅炉烧煤产生的动能,是足够带动轮船运行的,而这烟囱冒着的是滚滚的黑烟,也意味着这里的锅炉使用的确实是煤炭,而非飞艇上的“燃料”。 既然不是燃料,那么可供探索的项目便少了一处,雪茸满心遗憾,只能跟着队伍慢悠悠地准备排队上船。 虽然一路上沙维亚都在惊叹这船好大好大,声音好响好响,烟囱好高好高,但实际上,这艘船只是规格最小的一艘小型邮轮,载客量堪堪不到一千人。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不少人是老相识。他们彼此表面和气地交谈叙旧,手中牵着的猎犬却一个个都对彼此虎视眈眈。 雪茸走进登船的队伍里,满满向外喷薄的属于犬类的气味,让他禁不住一阵阵地反胃。一回头,一只全面人身形态的马犬,正隔着人群阴恻恻地盯着他,雪茸觉得后颈一阵发凉,厌恶之情顿起。 若是离得近,他一定带上手套将那家伙的脸推开,但隔着那么多人,他也没办法拿枪直接爆了狗的头。 于是他轻轻挪了挪步子,躲到了闻玉白的身前。那家伙正在检查船票,面前突然躲来一个人,便立刻知晓了怎么回事。 半句话没有多说,雪茸只感觉到身后人回了个头,下一秒,那穿越人海让他倍感不适当视线,便悄然消失在了身后的嘈杂之中。 再回过头来,闻玉白低低抱怨了一句:“叫你穿得那么显眼。” 明明是个四处流窜的逃犯,还偏偏这么喜欢出头,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一路活下来的?? 雪茸毫不悔改,甚至引以为傲:“没办法,天生丽质。我就是什么都不穿,照样是人群里最显眼的那一个。” 穿着衣服显不显眼暂不讨论,不穿衣服绝对能吸引所有人的眼光。闻玉白脑子里不干不净地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又迅速陷入了惭愧的检讨之中。 先前,他们在教会、孤儿院、公共场合见到的工作性猎犬,大多模样丑陋、身材佝偻,但这一回,却有不少没见过的新鲜品种—— 除了像闻玉白那样,维持着人类形态、保留兽耳特征的,有像刚才那马犬一样,身材非常健硕、兽面人身的,还有完全保持兽态,但体格、身形远远大于普通犬类的…… 雪茸强忍着恶心,眼睛却跟不上趟、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不得不说,这里身材好的家伙还真不少。雪茸盯着一只裸着上半身、雕刻身材的哈士奇头,不禁心生感慨——要是没有那张傻脸就好了。 看来看去,雪茸遗憾地发现,能称得上脸和身材双优选手的,也只有闻玉白了。他恨这个种族只会浪费资源,于是一个叹息,又往闻玉白身前靠了靠。 “怎么了?”闻玉白警觉地环顾了一圈,没有发现嫌疑犬,“又有谁在盯你?” 雪茸摇摇头,又回头看向闻玉白的脸——真好啊,真好看,连脸上的笼子都那么漂亮。 只可惜了是条猎犬。 ……哎! 莫大的失落就快要将他生生击垮了。 七八百人登船耗费了不少时间。等到雪茸快要被猎犬的气味压昏过去的前一秒,面前终于一片豁然开朗——登船了。 和普通的客运邮轮没有太大区别,一进入船舱,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间宽敞的大厅。大厅的中央是一个舞池,两侧是一排排的座位,大约能容纳下一百来人。 这又让雪茸联想到了埃城的大舞台,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红裙子,一些心思即将萌动的前一秒,头顶便传来某人冰冷的警告:“不允许上去玩。” 雪茸一听,攥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这家伙,也不知道谁才是主人呢! 气归气,比起玩儿显然还是命更贵一筹。雪茸忍痛撇过头去,和自己快乐的土壤遗憾作别。 整个邮轮由上而下统共六层,船舱之上的最顶层是甲板和观景台,上面有露天的泳池和小型的运动场,往下的船舱顶层,便是他们所在的公共区域——舞池、酒吧、健身房、桑拿房一应俱全。 再向下一层,便是公共用餐区域,里面有聚会的大圆桌,也有面对面的单人、双人小桌,两侧还有放自助餐品的长条桌、水果台,光是看这个架势,便猜得出里面的伙食相当之不错。 穿越过餐厅时,有一桌摆着满满的佳肴无人动过。雪茸盯上了餐桌角落放着的一盘水果沙拉,很明显是新鲜上桌没有人动过,两边还有切成片的新鲜胡萝卜、紫甘蓝…… 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目光只是黏连了半秒钟,就被严格的纪检委员抓包—— “我说什么了?没到饭点不要随便吃这里的饭菜。” “……”雪茸愤愤地回过头,那一刻他抱着闻玉白胳膊狂啃的心都有了。 好在下一秒,闻玉白就不知从哪儿摸了根削了皮的胡萝卜递到了他的面前:“喏。” 雪茸眨眨眼,看着这个品相好气质佳的胡萝卜,没出息地吞了口口水,接着还不忘拿起架子来:“不是说不到饭点不能吃吗?” 闻玉白也不惯着他,直接捏着那根胡萝卜从他眼前慢慢抽走:“不吃拉倒。” 雪茸立刻双手拍住胡萝卜:“吃!” 他抱住胡萝卜,嘴里嘎吧嘎吧啃着,眼睛还是没法从那盘沙拉上挪开:“所以为什么不能吃?” 闻玉白知道他的性格,不彻底搞清楚真相,他是不可能安安稳稳、老老实实呆在房间里的。但出于一些微妙的私心,他还是没有把话彻底说明白。 “你就当那是陷阱。”闻玉白认真道,“没什么可好奇的。” 雪茸眨巴眨巴眼睛,蠢蠢欲动的心情终于收了起来。 餐厅再往下的三层都是客房,越往下层,房间的环境越差。很不幸,因为活动资金紧缺,一行人只能挤在最下层的小房间里。 实际上,最糟糕的并不是房间的窘迫,而是他们一层层往下走,眼睁睁看着自己与奢华宽敞的套房擦肩而过。 这样的强烈对比,让雪茸没能吃到沙拉的心再次崩溃了:“好苦啊!在这种地方闷个整整三天不许出门,那跟住在集装箱里有什么区别?!” 闻玉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你就当是住在集装箱里吧。” “……”这家伙安慰人的水平真是越来越差了。 房间是按照一人一犬的规格配置的。莱安和沙维亚带着OO住一间,雪茸和闻玉白带着一个孩子一只猫住在隔壁。 一进房间,气氛就变得尴尬起来。 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上下铺的床,除此之外,挤上整整三人一猫,是真的非常勉强。 好巧不巧的是,塔兰和闻玉白之间的气氛又相当微妙,两个人共住一间,实在是有种“有你没我”的水火不容感。 盯着闻玉白的眸子看了许久,塔兰弯起眸子,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身上还有点钱,我去开个单间吧。” 没想到这孩子居然主动说出这种话,闻玉白顿时起了愧疚之心,刚想开口挽留,雪茸就朝他扬了扬下巴,笑道:“去吧,别住太远,注意安全。” 看着塔兰温温顺顺地跟他道别,慢悠悠推着轮椅独自离开房间,闻玉白不放心道:“他一个人不要紧吗?你不用过去陪他?” “没事儿。”雪茸大咧咧道,“他自己有数就行,我管不着他。” 说完就转过头,笑眯眯地望向闻玉白:“我过去陪他,你可怎么办?被主人丢掉的小狗多可怜啊。” 闻玉白的表情立刻垮了下去,咬牙切齿道:“我留下来是怕你乱跑。” “好好好~”雪茸转身,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口笼的鼻尖处,颇有几分哄小狗的架势,“总之我们俩是不会分开咯!” 听到这里,一旁一直没有作声的梅尔也终于忍不住了,变成人形冷漠地道别:“我去隔壁跟他们睡。” 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只留下两个人住在同一间集装箱里。 这时候,房间里的气味、心跳、呼吸声,就又变得清晰可辨起来。 闻玉白这才后知后觉,冷汗津了满背——完了,又要跟着兔子睡一屋了。 就在他盯着兔子,又要给自己做心理辅导时,头顶上方隐约传来一阵尖锐的欢呼声。 雪茸的耳朵自然能听见,他只感觉到背脊莫名其妙一阵发凉,立刻睁大眼睛抬起头,刚准备说些什么,就被闻玉白冷声打断了—— “去睡觉。” 他的语气严肃到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什么都别管,什么都别问。” 第128章 食肉动物128 突如其来的命令,让雪茸的心脏上下打起鼓来。 现在天还大亮,显然不是睡觉的时候,而楼上骤然沸腾起的欢呼声,也在他的耳边窜来窜去,实在是吵得不得了。 但眼前闻玉白的神情没有给他半点商量的余地,他也不是那种为了看热闹不要命的人。 揣着满肚子的疑惑和不安,雪茸转身,沉默着躺上了下铺的床。 食物链底层的被捕食者,永远有着对危险最敏感的雷达。 如果现在出去,一定是会死的。这样的直觉在心头盘绕起来。 那声音响起后不久,一股巨大的寒意便从脚底攀上了心头。像是条件反射一般,雪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欢呼声并不带有任何一丝叫人愉悦的氛围,那并非舒畅的欢笑,而是更像一种幸灾乐祸的尖锐的狞笑,至少有七八个人和猎犬发出这般丧心病狂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铁链摩擦的声响,叫雪茸全身像是被蚂蚁啃噬过一般难受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光是那声音钻到耳朵里,整个人就仿佛掉进了一口长满尖牙的深渊之中。 他感觉那潮水般一阵阵涌来的欢呼声中,有什么东西顺着声浪扑来,咬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一点一点地将他的身体撕开、吞噬。 那灭顶的恐惧感都快要让他呕吐出来了。 没有安全感,很没有安全感。雪茸把自己塞进了被子里,脑袋也死死埋进去,可即便如此,那声音也能顺着那微小的、供他呼吸的缝隙钻进他的耳朵里,然后冰冻他的肢体、蹂躏他的心脏、吞噬他的全身…… “咳咳……” 被子里稀缺的空气差点儿让雪茸窒息,他颤抖着探出脑袋,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地呼吸,眼圈瞬间就红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望向床边的闻玉白,那家伙也在看着自己,对视一眼之后,那人才轻轻问道:“怎么了?害怕吗?” 平日里这人这么问的时候,总带着些嘲笑的意思,但这回没有。雪茸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 实不相瞒,他在想,如果闻玉白能抱抱他就好了,被那家伙环抱着,再恐怖的声音也应当吓不倒他的。 又或者,那人要是愿意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也行。自己的恐惧大多来源于无止境地幻想,也许只要知道了真相,自己不再去瞎猜,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可惜,这两个条件都不实际。 雪茸深吸了一口气,又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看着那床上颤抖着的鼓包,闻玉白的指尖颤了颤,肩膀也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做些什么,最后却轻轻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了一对耳塞。 他轻轻拍了拍小鼓包:“给。” 雪茸委屈巴巴地探出头来,似乎期待着什么,但看到那对耳塞的一瞬间,眼里的失望是挡不住的。 闻玉白似乎也看懂了他的意思,但也还是选择没有开口。许久,他才搬着板凳来到雪茸的床侧坐下:“我就在你旁边,会不会好点?” 那人宽阔的肩膀像一道城墙挡到面前,雪茸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 他伸手,磨磨蹭蹭把耳塞塞好。那声音都侵扰便也就此告一段落了。 雪茸长长地松了口气,侧过身,脸朝闻玉白的方向偏了偏。 ……安心下来了。 虽然生理上的恐惧被压制住了,但并不妨碍这个点年轻人根本睡不着觉。 于是他就这么窝在被子里睁着眼,盯着闻玉白。 那人抬头盯着天花板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许久,联想到什么似的叹了口气。接着他背过身去,抬手忍不住摩挲着面上的那只钢铁口笼。 那口笼上的锁扣就挂在他的耳后,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雪茸的面前。 雪茸看得出来那人的心情有些烦躁——他每次琢磨这只笼子的时候都会这样。那是他始终挣脱不开的桎梏,或许也是他一直不开心的原因。 这东西真的有那么难拆吗?连这么厉害的闻玉白都搞不定。雪茸心想,锁形看起来并不复杂,问题是后面藏了一根毒针,像是一双窥探人内心眼睛,时时紧盯着,防止他有逃脱反叛的念头。 他又仔细看了看那毒针的机械结构,确实动用了些心思,普通的锁匠确实是搞不定的——但自己来的话,也应当是能安全解开的。 想到这里,雪茸愣了愣,又自嘲地笑了起来——解开干嘛?自己难道不是应该感谢这把锁吗?要不是有这个东西,第一面起,自己就已经成了他的腹中餐了。 这时,闻玉白的手指摸到了锁扣的位置,他完全是有力气将那铁链拧断的,可碍于毒针的存在,他也只是紧紧地抓住了锁边,用力到指尖发白、手背暴起青筋,末了却也就落寞地松开了。 即便闻玉白没有回头,雪茸也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不好。这人总给他一种心事重重、孤独无奈的感觉,这个时候尤为明显。 ……如果自己帮他开锁,他会好受一些吗?雪茸忍不住心想。真的没有束缚的时候,他是会和选择和控制他的饲主彻底翻脸,还是会优先用獠牙刺破自己的喉咙? 想到这里,雪茸也有些低落地垂下了眼帘。 他想起了闻长生说的话。猎犬对于兔子,是天生就会产生食欲的。 算了。雪茸轻叹了口气,背过身去,开始批评自己。 怎么能对猎犬产生恻隐之心呢?可真是越活越糊涂了。 稀里糊涂想着许多,雪茸也总算是把自己哄睡着了。闻玉白回头确认了一眼,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和心跳,倒也是松了口气。 此时,一股不可忽视的血腥味,从几层之上的餐厅处钻了下来。 闻玉白皱紧眉头,无奈地“啧”了一声——这么快就开始了? 稍早前的门外。 塔兰独自一人坐着轮椅穿过长廊,来到滑轮链梯的门前,准备来到顶层办理入住手续。 水蓝色的头发、长相出众的未成年、坐着轮椅的残疾人……他身上的每一个特质单拎出来,都足够抢眼,他也确实招惹来了无数玩味的、觊觎的、不善的目光。 一路上,有人跟他吹口哨,他也只是抬头笑了笑,没作声,温和又坚定地推开了所有人的冒犯。 链梯门打开的一瞬间,一串夸张的喘息声伴着恼人的腥臭味传来。 两只兽态的猎犬正在链梯内交叠着,似乎已经有了一段时间,链梯里上上下下都溅满了叫人反胃的体夜。 门口的塔兰望了他们一眼,没有任何惊讶的反应,那对猎犬也完全没有在意他的存在,继续沉浸在疯狂的世界之中。 片刻后,塔兰便转着轮椅,面无表情地进入了链梯之中。 滑轮链梯的内部有一个手摇的转轮,摇动转轮便可以带动整个链梯的滑轮结构,来到客人们想要到达的地方。但链梯里有两只猎犬、一个少年和一个轮椅,算上链梯的自重,也至少需要一个健硕的成年男子,才能摇得动。 而塔兰就这样绕过了猎犬,来到转轮面前,一伸手,似乎没有花费多少力气,便将链梯摇上了顶楼。 从链梯门口离开时,身后的猎犬还在狂欢,塔兰总算能亓亓整理够正常地呼吸,他忍不住一连串地猛咳,一直咳到手指都开始痉挛,这才压制住了那不断攀升的恶心感。 几分钟后,他来到了这一层的前台。咨询的台子很高,他坐在轮椅上,服务员差点没能看见他。 前台办理入住的,是一位年轻的雌性蝴蝶犬,长相漂亮灵动,并没有那些猎犬的杀气:“小朋友,你是要另开一间吗?有没有大人陪同呢?” 塔兰弯起眼睛,伸手递上了开房的费用:“有的,我和我爸爸一起来的。” 于是蝴蝶犬小姐便点点头,十分客气地为他开了一张房卡。 塔兰收下了房卡,又问道:“姐姐,你是最近几年新来的吗?之前没在岛上见过你?” 蝴蝶犬小姐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对,我是去年才来工作的,因为条件不达标,所以没办法当猎犬,就来这里找了份工作糊口啦。” 塔兰闻言,点了点头,又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便又摇着轮椅离开了。 猎犬是一种低贱的、肮脏的、没有道德底线的底层生物,在大陆上尚有法律可以将其约束,登船之后,更是立刻尽显原形。 这一路上,像方才那样当众苟合的家伙们比比皆是,有的训犬师甚至也毫无顾忌地加入了其中。这种现象似乎会传染,很快目光所及之处,便都是层层交叠着的身影了。 恶心。塔兰的面色又白了几分,他想尽快回到房间里去,但很不幸,那两只猎犬不知在里面搞了什么名堂,链梯的门死活也打不开了。 于是他只能沿着楼梯下行,虽然轮椅经过了雪茸的改装,有着比较方便的上下楼梯的功能,但这样的运动量对于他这样的身体来说,还是有些太大了。 刚下了一层,塔兰便已经全身冷汗、气喘不已。 他准备在楼梯口休息一会,可忽然,一阵尖狞的嬉笑声抓住了他的耳朵。 那声音是从餐厅的用餐处传来的,塔兰下意识攥住了拳头,条件反射想要离开,接着就又听到一个猎犬的声音:“牛逼啊温迪戈!还真有蠢猪会上钩啊哈哈哈!” 温迪戈。塔兰的瞳孔骤然收缩,紧接着,全身的骨骼开始条件反射般颤栗起来。 “那当然。”另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语气中是压不住的得意,“这可是必备流程,每年都有蠢货主动送上门,别客气,就当请你们吃开胃菜咯。” 下一秒,就又传来一阵雀跃—— “温迪戈万岁!!” 那一瞬间,塔兰只觉得胸口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住了。彻骨的恶寒几乎要将他的骨架摇散。 不管是本能还是理智都在告诉他,离开,离开才是明智之举。 但他的手还是不自觉地让轮椅调转方向,轻声地、悄声地潜入到一处隐秘的角落。 探头望去,那摆满了佳肴的桌子边,七八只猎犬正围成一圈,齐刷刷盯着一只坐在桌边的、早已经不省人事的猎犬。 头上缝着鹿角、被众星捧月的高大猎犬温迪戈,单手将那只昏死过去的猎犬拎到一旁空荡荡的长桌上,把那家伙放平、摆好。 白色的桌布让整个画面看上去更像是手术台或是停尸房。 此时,那桌上的猎犬显然还没有死去,他双眼紧闭着,胸腔却还有呼吸的起伏。 身材高大的温迪戈拍了拍手,眼里露出兴奋地光芒—— “开动吧,各位!” “祝大家用餐愉快!” 第129章 食肉动物129 大餐的第一口,必然是请客的主人先动。 在一众窸窸窣窣的吞口水声中,温迪戈温文尔雅卷了卷袖子,然后拿起餐刀,轻轻在他的胸口处划了一道。 鲜红滚烫的血液顺着伤口涌出,沾湿了猎犬的兽毛,染红了洁白的餐布。 那昏死过去的猎犬剧烈地痉挛起来,似乎本能地想要挣扎,却依旧被那强劲的药效死死压制着没能醒来。 一个拳头大的豁口被拉开,在四周越发激烈的欢呼声中,温迪戈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一点点地将指尖探进胸腔内。 那拨弄生肉的潮湿的声响,叫角落处的塔兰一阵反胃,就仿佛那手戳进的是自己的心口,撕开的是自己的皮肉。 下一秒,那餐桌上的猎犬猛烈地抽动起来,温迪戈丝毫没有在意他的动静,只是轻轻旋了旋手腕——噗呲!! 血花四溅中,猎犬们尖啸着望着温迪戈手中摘下来的心脏,那颗心刚离开活体的胸腔不久,此时尚未缓过神来,还在他的手心里自顾自地收缩、跳动着…… 像是炫耀战利品一般,温迪戈将那心脏高举在人群中展示了一番,接着在山呼海啸的簇拥之下,将那苟延残喘、却依旧微微抽搐着的濒死的心脏,完整地塞进了口中—— “节日快乐!!!” 在一声癫狂的欢呼之中,四周围着的猎犬被瞬间点燃,他们宛如疯了一般,睁着血红的眼睛一拥而上,撕咬起餐桌上的同类。 有人率先咬住了他的脖子,有人则扯下了他的大腿,顷刻间,血肉横飞、残肢遍地,没啃干净的碎骨被扔到地上、踩成碎渣。很快,这浓烈的血腥味吸引来了更多的猎犬,越来越多的身影挤在这长长的餐桌前大快朵颐。 口感不好的眼球被丢出了人群,咕噜噜滚到了角落处,停在了塔兰的脚边。 少年低头,盯着浑浊无神的眼球,胃部一阵痉挛,冷汗又津了满身。 不能再看下去了,快点走吧。塔兰扶住轮椅的轮子,手心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可此时他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手里的动作也自然不停他的使唤。 “砰”的一声,轮子轻轻撞到了墙角。声音不大,但还是叫他的心脏紧紧抽了一下。 疯癫的人群中,温迪戈抬起头来,望向了塔兰藏匿的那个角落。 “怎么了哥?”一个吃得满脸血色的猎犬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温迪戈。 “没事。”温迪戈低头,那毛巾擦了擦手,“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接着,他站起身来,拨开人群,朝那隐秘的一角走去。 不远处墙角的另一端。塔兰迅速调整好了轮椅的方向,接着深吸一口气,快速移动起轮椅。 走廊的尽头传来温迪戈的脚步声,宛如勾魂的野鬼,正不紧不慢地朝他逼来。面前不远处就是一间仓库,塔兰加快了动作,争分夺秒地向那无人之地靠近着。 五米……三米……目的地越来越近。 身后的脚步声依旧不紧不慢,塔兰的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水。 到了,到了。塔兰伸出手,推开门。 门没锁,门打开了。塔兰松了口气。 转身,钻进黑暗之中,很好、很快就…… 随着关门的动作,面前那光亮的门缝越来越小,眼看着就要彻底上锁—— “咔”,一排细长如枯枝般的手指,卡在了门缝间。 “哗”的一声,面前的黑暗被巨大的力量生生撕破,光亮潮水般涌了进来,叫黑暗中的塔兰睁不开眼。 高大的温迪戈站在他的面前,弯起眼俯下身,舔了舔嘴唇: “你好啊,美味的小朋友。” 与此同时,楼下经济舱的舱房内。 头顶的欢呼声愈演愈烈,血腥味一阵阵地翻涌着挤进来,那夹杂着的铁链的声响也叫闻玉白头疼不已。那对耳塞本来是打算自己用的,现在给了兔子,也必然是睡不着了。 房间里,兔子的气味虽然被香料遮盖到几乎闻不到,但闻玉白却依旧觉得自己十分过敏。 闻玉白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打算到门外透口气……顺便解决一些潜在的隐患。 门外有什么人、有几个人,他自然是一清二楚。因此,对上门口那三道投射而来的注视时,他只是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 “哥们儿,房里美女味道怎么样啊!”一只不知道什么品种混出来的杂种猎犬朝他吹了声口哨,抹了抹嘴边还没干涸的血渍,“这细皮嫩肉的,不比楼上的糙皮野猪吃得带劲儿?” 闻玉白懒得搭理,只靠在门口,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塞进嘴里——偶尔他会用这种方式麻痹嗅觉,这样他再回到房间里,或许就会好很多了。 见他没有吱声,另一只留着爆炸头的松狮怒了:“你装什么逼呢?信不信我现在就进去把你主子拖出来撕了??” 这家伙音量不小,闻玉白皱起眉——那兔子好不容易才安分下来,要是吵醒了可又麻烦了。 于是他斜眼瞥了瞥松狮,平淡道:“小声点,我主人在睡觉。” 听到这话,那只长着缝合狗脸、肌肉饱满、全身被毛、看起来凶狠无比的改造犬咬牙切齿地挑衅道:“这年头还有戴口笼的?不愧是臭*子养出来的低等烂犬种……操?!” 眨眼间,方才离着半个走廊远的闻玉白,竟直接闪现到了猎犬的面前。猎犬被惊得来不及做半点反应,下一秒,就看闻玉白抬起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侧。 “你……” “噗呲”一声,那猎犬的下巴连带着下半张脸,直接被人徒手生生撕扯了下来,鲜血原地爆溅开来,门上、天花板上、地板上,到处都被染得一片通红…… 闻玉白依旧面无表情,平静地望着那家伙的上半张脸露出惊恐又崩溃的表情,轻轻一抛,将手中的下巴丢到了他的脚边。 猎犬轰然倒下的一瞬间,剩下的两只猎犬腿一软,直接跌坐到了地板上。 “你……你……”杂种犬四肢乱七八糟地在地上扒拉着,挣扎了半天没能逃走,嘴里也连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松狮要冷静一些,但也就一点点:“口笼……?难道你,你是闻、闻哥?” 闻玉白不怎么露脸,但早有传说在外,当猎犬的都知道,有个叫闻玉白的家伙,千万惹不得。 “不是。”他淡淡道,“人带走,及时处理死不了,门口处理好,在我主人醒来之前。” 两只猎犬便忙不迭爬起来、屁滚尿流地跑去拿东西清理现场了。 一直看那俩家伙消失在走道尽头,闻玉白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 手上、袖子上、衣领上,全部都是腥臭的血。 他皱起眉,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脱下那大衣的外套,丢到了那滩血泊之中。 等着那俩清道夫来一并处理掉,顺便放出信息,让这群闲的别没事过来烦自己。 好在洗手池就在房门的视野之内。闻玉白一边盯着自家房门口,一边用肥皂仔仔细细地将手、指甲缝、手臂都清洗了一遍。 这里的清洁区域设计得相当贴心,有整整一排去血渍、除腥味的清洗剂和香水。清洁归来时,便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了。 回到房门口时,那两条猎犬正冷汗淋漓地清理着血渍,他们大气不敢出,生怕一个动静就把身后房间里的人吵醒了。 闻玉白懒得看他们,只抬脚从他们特意清扫出来的一截小路上走过去,然后轻轻推开门。 看到还在床上安稳睡觉的雪茸,闻玉白的眉头松开来,眼眸里却在不经意间闪过了一丝低落。 他再次仔细确认了一遍自己全身的气味,确定以那兔子的嗅觉闻不出任何端倪,这才放心地走进房间。 关好门,闻玉白小心翼翼地从床底拿出行李箱,找出一件大衣披在身上。 动静很小,但还是把兔子吵醒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被窝里的雪茸探出头来,惺惺松松睁开眼睛,摘下一只耳塞:“嗯?你换衣服了?” 闻玉白平静道:“嗯,喝咖啡,一不小心弄脏了。” “……哦,小心点啊。”雪茸呜哝了一句,又戴上耳塞,拍拍床边,“来这,坐。” “嗯。”闻玉白悄声走过去,又坐到他的身边,低下头,望着自己刚刚洗净的右手。 有人陪在身边,身后的那家伙又松了口气,含含糊糊说了句“晚安”,闭上眼便又安稳地睡着了。 另一边,餐厅层。 长餐桌上,原本完整的猎犬此时只剩一具七零八落的骨架,皮肉、内脏、鲜血,但凡能吃下去的部位都已经一扫而空,只留下餐桌上一片脏乱的猩红。 餐桌旁,一只猎犬吞下了最后一小节盲肠,这才一脸餍足问一旁的同伴:“温迪戈呢?怎么没看到他?” 同伴正忙着擦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不知道,管他呢,肯定吃别人去了吧?” 大快朵颐后,一群人似乎都被同类的血液熏出了醉意,摇摇晃晃地嬉笑着、打闹着,有的甚至抱起了对面食友的脑袋就直接开啃。 一只第一次吃同类肉的小猎犬受不了这个刺激,感到一阵阵地反胃。身旁人指着他的鼻子嘲笑他,还有人捏起一根腿骨就要捅他的喉咙。 小猎犬慌忙推开人群,跌跌撞撞来到走廊尽头的洗手池边,正迎面碰上一个十二三岁、坐着轮椅的小孩儿。 那小孩儿似乎刚刚洗完手,面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额头上也满是冷汗,额前那蓝色碎发也被汗水打得透湿。 听到了小猎犬的动机,少年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神情仿佛彻底破碎了一般,绝望、无力、巨大的悲伤…… 小猎犬愣了愣神,想多看两眼,翻腾着的胃却没能给他这个机会。 他扑腾着趴到水池边狂吐的时候,少年已经转过了身。 “呕——”直到满肚子的碎肉砸进池子里,变成腥臭血红的漩涡,流进下水道中,翻江倒海的胃才勉强舒服一些。 小猎犬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恍惚地回过头。 走廊尽头,那蓝色头发的小孩儿似乎正望着他,在他抬头看去的下一秒,便一个转身,淹没在那漆黑的转角处。 小孩儿途径的地方,一股淡淡的、轮船上用来专门遮盖血腥气的香水味,顺着他离开的方向钻进了猎犬的鼻子里。 小猎犬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又是个误入杀人现场的倒霉孩子。 第130章 食肉动物130 塔兰回到房间的时候,整个人几乎已经完全虚脱了。 他的脸上已经惨白到看不出一点血色,全身也是冰冷的,视野一阵阵地发黑,似乎随时随地都能昏死过去。 但他还是强撑着精神,从手提箱的深处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喷瓶。这瓶子能喷出紫色的火焰,马丁院长生前也常用这个来根除血腥味…… 塔兰拿着瓶子的手都颤抖着使不上力,但还是将自己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喷涂了一遍。 马虎不得,塔兰无力地心想着——在这种地方,这种处处都是猎犬的地方,容不得自己半点儿马虎。 彻底清除完气味之后,塔兰整个人已经被汗水津得透湿,他像是一条被捞上岸的鱼,湿漉漉的,无力又绝望。 这个时候,他应当躺到床上睡上一觉,可手放下瓶子、脑袋刚一空闲下来,方才那叫他窒息的画面便潮水般涌了过来。 他想起那群围着同类尸体大快朵颐的疯子,紧接着,画面又回到那小小的一方仓库之间—— 暴突的眼球、青紫的面色、流血的七窍、断掉的鹿角、清脆的铃声…… 一瞬间,他的手中似乎又抓住了那粗粝的动物毛发,彼时,那怪物根本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细碎微小的、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哀吟声像是一只只毒虫,争先恐后地钻进塔兰的耳朵里,又像惊雷一样炸裂开来,啃噬向他的四肢百骸。 随着一声颤抖,腰间的铃铛发出“沙沙”的轻响,他仿佛听到温迪戈在他耳边低语:“你这样和我们有什么区别?” “咳咳……”一阵惊天骇地的恶心,塔兰几乎是跪趴到了垃圾桶边干呕起来。 在那之前,他已经在餐厅的水池边吐了很久很久,此时,除了一口清水,他已经再吐不出任何东西了。 天旋地转,双目阵阵发黑。塔兰绝望地心想,还不如就这样昏死过去。可偏偏他的意识清醒无比,叫他将精神上、肉体上的每一处痛苦都细细品味。 这一定是……一定是上苍给予自己的惩罚。 塔兰趴在垃圾桶旁,生理性的眼泪顺着面颊不停地翻涌着,就像他内心生出的巨大痛苦一般,源源不断。 他想起了马丁院长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他说得对。这果然是一条,无尽的、痛苦的、万劫不复的路。 塔兰干呕了许久,终究没能吐出半点东西来。末了,他认输般抬起头,用袖子擦干了脸上的泪花。 他坐在地板上发愣了许久,终于转过身来,又一点一点地、艰难而缓慢地爬回了轮椅之上。 没办法。 ……已经不能回头了。 晚餐的时候,雪茸领着闻玉白敲响了塔兰房间的大门。 先前他们就已经说好了,晚餐必须要一起吃,谁都不可以擅自脱离组织、脱离视线。 塔兰的房间,雪茸足足敲了两三分钟,直到他嘀咕着这家伙是不是自己先走了,准备丢下他先去找梅尔他们的时候,门终于从里面轻轻推开了。 那时候塔兰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像平时那样坐在轮椅上,除了面色还是肉眼可见的难看之外,并没有太大的异常。 “抱歉,刚刚睡着了。”塔兰又露出他那招牌的、没有攻击性的温和的笑容,“让你们久等了。” 雪茸上下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接着又去喊隔壁的梅尔一行人了。 一开门,莱安看到面色惨白的塔兰就吓了一跳,弯下腰来关心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塔兰摇摇头,笑道:“没关系,第一次坐船,有点不适应。” 一旁,满脸憔悴、泪流不止的沙维亚如脱水的野鬼一般,扒拉着莱安的胳膊从门后爬了出来:“晕船啊……我也是……呕!!” 这个没见过海的内陆孩子,终于在初见的这一天被大海狠狠疼爱了一番。 沙维亚抹着眼泪,脑袋上的柯基耳朵都颓靡地耷拉了下来:“我再也不喜欢大海了,呜呜,呕——!!” 莱安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橘子,塞到了塔兰冰冷的手里:“想吐的话就吃点吧,橘子皮的气味也可以缓解症状,晕船真的很难受的。” 塔兰愣了愣,下意识想要拒绝,但又对上那人真诚的目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你。” 莱安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就转身去扶快要昏过去的沙维亚了。 这还是雪茸登船一来第一次踏出房间的门,新鲜感和好奇心叫他兴奋不已,一出门就扒拉着闻玉白四处张望着。 按照他的话讲,这艘船里应该有不少“刺激”的场面,既然不给自己偷偷摸摸出去看,那必须得趁着人多势众的时候好好探索一番。 可看了半天,周围也没有半点异常。走廊还是那个整洁干净的走廊,偶尔有三两个在外面晃荡着的猎犬,可刚一靠近过去,也就二话不说闷头让开到一边去了。 目光所及处没什么特别的,楼上叫他背脊发凉的欢呼声也早就消停了,一切平淡得有些寡然无味。雪茸松了口气,但也耐不住满满的遗憾爬上心头。 他一边推着塔兰往前走,一边忍不住打量着两边对他们避之不及的猎犬们。 怎么回事?刚在路上的时候,不还是一个个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自己身上的吗?怎么睡一觉醒来就统统金盆洗眼了呢? 雪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在闻玉白的建议下,他换掉了那身“太显眼容易出事”的红裙子,换了一条比较低调但是款式也很好看的白裙。 难道是因为这个?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怎么这样!这群猎犬也太视觉动物了吧?就换了个颜色就不新鲜了?? 虽然他对这些猎犬完全没有兴趣,甚至感觉有点恶心,但这样前后强烈的区别对待还是让他十分不爽。 正好闻玉白在身边,自然有种有恃无恐的飘飘然,于是他眨了眨眼,又一个计上心来。 既然都喜欢刺激的,那就整点刺激的来看看—— 说干就干,他悄悄地将手撩到裙边,想现场来个长裙改短裙,再小小地展示一下大腿根上那黑色皮革的腿环…… 手指刚勾到裙边还没来得及往上提,手背就“啪”地一声,被闻玉白死死摁住了—— “别搞事。”那人咬牙切齿道。 雪茸无奈地松开了手,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 哎,无趣的人呐。 餐厅在好几层的楼上,明明有轻松直达的链梯,可闻玉白偏偏要领着他们爬楼。 雪茸一路爬得吭哧吭哧,累到眼冒金星,忍不住抱怨道:“链梯里是有什么我不能看的东西吗?累死……” 话音未落,身后的链梯门便“叮”地打开,就看两只粗犷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交叠在一起、怪异地扭动着,不可言说的汁液四处飞溅,其中一只看到门口望过来的眼神,还热情地朝他抛了个媚眼。 “……”雪茸直接石化在了原地,舌头都快直接咬掉了。 闻玉白叹了口气,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又把他转过身去,然后平静道:“你要想进去我也不拦你。” 雪茸僵硬地迈开步子,忍着恶心道:“……你还是拦着我吧。” 几层楼的距离,爬掉了雪茸半条兔命,这一路上,雪茸不止一次想把塔兰的轮椅抢过来自己坐。 终于,一行人到达了餐厅层。 餐厅中央,一张张餐桌便摆着整整齐齐的刀叉餐盘、纸巾口布,一副随时迎接贵客用餐的架势,而桌子上却是空荡荡的,看不见一盘菜影。 雪茸跟着闻玉白坐到了桌边,隔壁餐桌稀稀拉拉坐着的几只猎犬见状,立刻见鬼似的,忙不迭端着餐盘坐远了些。 “干什么这是?”雪茸疑惑地望着那群人,又回头看了看坐在他身旁的闻玉白,思考了片刻便懂了,“他们在躲你?” 闻玉白垂下眸子,没作声,接着就看雪茸贱兮兮地摇头晃脑起来:“诶呀你这家伙真是,怎么在哪儿都不招人喜欢呢?” 闻玉白:“……” 一群人眼巴巴望着面前的空桌子时,不远处,一排服务生便推着餐车来到了。 餐车现身的一瞬间,雪茸的眼睛直接直了——那一排排车上摆着叫人眼花缭乱的八珍玉食,光是蔬菜都集齐了各种各样的烹饪方式,肉食、甜点更是香气馥郁,叫人垂涎欲滴。 这是一场当之无愧的饕餮盛宴。雪茸刚要开点,就想起闻玉白唠唠叨叨的叮嘱,遂停下动作转身问道:“这些能吃吗?” 闻玉白点点头,还没把“行”字说完,那人便“香蕉椰丝冰激凌”、“辣椒豆腐玉米饼”、“牛油果炒羽衣甘蓝”口若悬河地报起了菜名。 饿了一路的众人总算有大快朵颐的机会,都忙不迭点菜吃菜了,就连吐了一路一直嚷着不想吃饭没胃口的沙维亚,这时也瞬间满血复活,一个猛子扎进了美食堆里,唯独塔兰依旧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目光涣散地趴在桌边愣神。 “你还好吗?塔兰?”能关注并关心他的,永远只有心思细腻的莱安,他颇有些担心地望着塔兰,给他递了一小片牛排和一盘清炒时蔬,“不管有没有胃口都垫一点吧?空着肚子不好,等饿了再想吃就得等到明天早上了。” 塔兰有些恍惚地抬起头,小声地说了声谢谢,可看到那盘牛肉的一瞬间,还是忍不住反胃起来。 他慌忙低下头,悄悄将那盘子推到一边,接着便胡乱地扒拉了两口蔬菜——没有任何食欲,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确实需要能量,同样地,他也不想让莱安为他担心。 那一盘食之无味的蔬菜被他一扫而空,好几次身体都开始本能地排斥着进食的动作,但他都硬着头皮强行塞了下去。 比起周围人的享受,他的晚餐更像是一场受刑,痛苦、难熬,总让他想到一些糟糕的画面,但却又不能停下,不能和桌边的其他人表现得太过不同。 直到这一小碟菜吃完,塔兰额前的碎发又被打湿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刀叉放回桌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让手抖看起来那么明显。 他微微启唇,想要寻找措辞提前离开,就在这时,不远处走来一个表情凝重、长相凶恶恐怖的男人。 男人没有兽类特制,应该是名训犬师。看着他径直走向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闻玉白,一旁正在给莴苣雕花的雪茸抬起头来,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 男人冷着脸,一副讨债未果前来报复的模样,毫不客气敲了敲闻玉白面前的桌子:“你是闻玉白?” 闻玉白本来正铺着餐巾、拿着刀叉,斯斯文文切着水煮肉片,结果碰上这么个扑脸而来的质问,瞬间不爽起来。 人模狗样的讲究模样顷刻消散,他放下刀叉,不耐烦地抬起头,冷冷盯着他,目光相当不善。 被他瞪到的一瞬间,男人浑身一紧,忍不住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但很快,他还是硬着头皮、强装着镇定、强撑着气势,向桌子上拍下五枚金币:“托你办件事。” 闻玉白瞥了一眼金币,表情和善一些,却依旧没有开口。 男人便默认他答应了:“帮我找到我的猎犬,他失踪了。” 一旁,正欲离开的塔兰顿住了动作。 闻玉白懒懒抬起眼:“谁?” “温迪戈。”男人说。 130-140 第131章 食肉动物131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塔兰的手指控制不住地蜷缩了起来。 他抬眼望向闻玉白,连睫毛都控制不住紧张地颤抖起来。 好在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闻玉白身上,没有人注意到餐桌的角落,那个轮椅上的孩子的精神再次濒临坍塌。 看着桌上那五枚金币,闻玉白懒散地开口道:“我不是闻玉白,你认错人了。” 一旁的塔兰攥紧的手指微微松开。 正在男人满脸震惊又不解,想要将那赏金收回时,闻玉白又“啪”地一下,伸手盖住了那五枚金币: “但我没说这活不接。” 男人的眉头纾解开来,塔兰的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 闻玉白伸出手指,来回摩挲着金币,抬头问:“就这么点?” 男人咬了咬牙,开价道:“等找到了再结尾款,五金币。” 面对这份爽快,闻玉白满意地抬了抬眉,却没急着答应,而是回头瞥了一眼,这才开口道:“不过这种事情,得先经过我主人的同意。” 雪茸正睁着眼睛,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热闹,一边愉快地啃着手中的那片西瓜,被突然点了名,他条件反射噎了一口,紧接着高兴起来——这种事情还有自己做主的份?当狗主人的感觉也太爽了吧! 可他没有着急给答复,只是慢条斯理地拿纸巾擦了擦唇角,然后又抬起眼打量着眼前这群人—— 闻玉白,这家伙看上去是真无所谓,他应当是懒得多管闲事,但没办法,对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那位训犬师,雪茸对他印象并不好,没什么礼貌,身上还有股叫人反感至极的杀气,但是呢,那五个金币倒是显得诚意满满。 至于塔兰……雪茸的目光与他交错的时候,轮椅上的少年人轻轻颤抖了一下,他眼里藏不住事儿,惶恐和恳求都尽数写在了脸上。 他知道这孩子想要什么答案,但他还是弯着眼睛笑了笑,接着凑到了闻玉白的耳边。 片刻后,在塔兰紧张的注视之下,闻玉白朝男人点了点头,将那五枚金币收进了口袋: “接。”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雪茸便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幽怨的目光传来,但他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又吃了一颗圣女果,转而还不忘绕过半张桌子,往塔兰唇边递上一颗。 塔兰有些烦躁地推开了他的手,看起来像是晕船没有胃口,但只有摁着他肩膀的雪茸知道,他全身已经气得不住地发抖。 雪茸不为所动,只是两手扶着塔兰的轮椅,不让他擅自提前离席,同时还饶有兴致地继续旁观着闻玉白和男人的交易。 “温迪戈……他是这艘船上最值钱的赛级猎犬,他的实力很强,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是是十七年前‘登岛行动’的功勋猎犬,我花了很多钱才从别人手上买过来,这次獠牙节,很多人提前在他身上押了注,他要是丢了,我根本赔不起……”男人有些烦躁地解释道,“我必须要找到这该死的玩意儿,不然就……” 闻玉白对那家伙的身价和实力丝毫没有兴趣,他只关心自己的悬赏任务:“长什么样?气味标识拿给我。” 男人被迫住了嘴,很显然,他对闻玉白这种毫不尊重训犬师的冒犯的沟通方式非常不适应。 咬牙切齿忍了半天,总算是把一肚子怒火吞了下去,许久,他才拿出一只温迪戈用过的项圈,递过去:“他个子很高,穿的一身燕尾西服,头顶还有两只缝上去的鹿角……” 闻玉白只是简单闻了闻气味,便颇有些嫌弃地将项圈还了回去:“记住了,我记得那家伙。” 倒不是他有多特别,只是来的时候,兔子躲在人群中多看了那家伙几眼,还评价说身材很不错,就是脸不对他的胃口,气质也有些油腻。 确实没有多特别,能有多特别呢?身材其实也不怎么样,纯粹是那兔子没吃过好的,但是脸确实很不咋地,气质油腻这一块评价也非常中肯。闻玉白心想——根本没有很特别,就是单纯看他不大爽而已。 “你走吧。”闻玉白平静地擦了擦嘴角,“等我通知就行。” 接着,也不顾还想多补充些细节的男人,直接起身来到雪茸面前:“走。” 和来时的甩手掌柜不同,回去的路上,雪茸一路相当贴心地亲自推着塔兰的轮椅,尽管那孩子的面色比起先前更差了。 摆脱了那男人之后,雪茸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开口讲话了—— “先送我回去吧,去塔兰的房间。” 塔兰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闻玉白也扬了扬眉尾:“西边出太阳了,我以为你会缠着跟我一起出去找人。” 雪茸心里一揪,强烈的好奇差点儿让他忍不住选择一起跟过去,但他又低头看了一眼面前那沉默不语的孩子,只能忍痛道:“虽然我很想去,但是塔兰身体不舒服得很,我得留下来照顾他。” 主动留下就算了,还是留下来照顾人,闻玉白心想,这时西边出了两个太阳了。 按着闻玉白狐疑的眼神,雪茸立马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乱跑的,你也知道,我虽然好奇心重,但我惜命,你不在我身边,我绝对不会乱来的!” 闻玉白对他的性格了如指掌,再加上最后那句也确实深得他意,便只能道:“行,我送你回去。” 一行人不紧不慢地下了楼,这一路上,照旧所有人都躲着他们,但雪茸也终于靠着火眼金睛发现了不少端倪—— 除了随处可见的露天交配行为之外,隐秘处有聚众吸食违禁品□□的,楼道里有猎犬牵着狗绳让训犬师在地上爬行的…… 这里的每一处似乎都塞满了扭曲而隐秘的快乐,混乱、肮脏、没有底线,但看得出,这群浑身长毛的家伙非常享受。 雪茸对所谓的“底线”并不在意,毕竟在违法乱纪方面,整艘船上的家伙们加在一起可能也比不过他一个人,但他会觉得恶心——这种野蛮行径对他来说,有种进化失败的肮脏感。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生理性厌恶猎犬的原因之一。天知道那群家伙的脏爪子上,有没有染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传染病? 这时,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闻玉白。这一路,那家伙总是非常及时地去捂他的眼睛,叫自己这也不看那也不看,似乎比自己还要紧张得多。 真有意思。 闻玉白先是把莱安一行人送回去,才又带着雪茸来到了塔兰的房间门口。 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雪茸忽然心里一动,先是把塔兰推进房间里,掩上门,然后弯着眼睛,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是他跟其他训犬师学的,摸狗头是给猎犬一种奖励和安慰,他不管闻玉白需不需要这个奖励,他就是单纯想要享受一下当主人的快乐。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回闻玉白没有烦躁地摆脱他的手,只是犹豫地开口道:“我……” “你跟他们不一样。”没等他说完,雪茸就自信满满地接过话题来,“你是要跟我说这个,对吗?” 闻玉白愣了一下,显然是被猜中了。 那一瞬间,他有一点尴尬无措,好像真是一只在主人面前犯错的小狗一般,似乎连爪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怕他根本不信,闻玉白忍不住又解释道:“因为我饲主他是东方人,思想比较传统,所以对我和长生……” “我知道。”听到这里,雪茸莫名产生了一丝恼火和烦躁,“现在我是你的主人,不要再提别人的事了。” 听到这里闻玉白的耳朵微微向后背了背,像是知道错了。 好乖的小狗啊。雪茸的心口又轻轻颤动了一下,于是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相信你,真的,我相信你跟他们不一样。”他笑道,“快去干活吧,辛苦了。” 不知为何,听到雪茸连说两遍“我相信你”后,闻玉白揪着的心也慢慢解开了。 明明只是想整肃一下自己的外在形象、做一个简单的声明而已,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就跟求人似的尽显卑微。闻玉白微微有些不爽,又想起那人在自己头顶摸了那两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这兔子,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目送走了闻玉白之后,雪茸这才满意地回了房间。一进门,他就正对上了塔兰那双冰冷、幽怨,仿佛藏着海底深渊般的双眸。 看得出来,这家伙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 他弯起眼,毫不客气地拉来一把椅子,坐到他的对面:“亲爱的,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 塔兰咬紧了牙关,似乎并不想搭理他。尽管他的全身都气得发抖,剧烈的心跳声在房间里清晰无比。 见对方没有搭理自己,雪茸也不急恼,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来——里面是他从餐厅顺回来的饭后水果。 “咔嚓、咔嚓……”兔子啃哈密瓜的声音压过了少年的心跳声,塔兰终于忍不住了,转身埋怨道:“你想要干什么?” 听他开口,雪茸又笑起来:“没什么,只是单纯地担心你而已。” 塔兰没说话,只是继续死死盯着他。 “温迪戈是你干掉的吧?”雪茸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着苹果片,“很厉害啊,你听到他们说的话了吗?这家伙实力可是很强的。” 听到这里,塔兰的眼里没有多少震惊,更多的是愤怒和无奈:“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让他去查?” 这孩子即便是生气,语气都还是软软的,没有什么攻击性。 “我当然是为了你好,亲爱的。”雪茸笑了笑,俯身靠近,轻轻捏了捏他还带着些婴儿肥的脸,“你心里藏不住事儿,什么都在脸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可不行啊。” “这还只是一道开胃小菜,宝贝。”雪茸道,“如果你在这里就被闻玉白发现的话,我替你求求情,他大概率还能放你一条生路,让你乘着返程的船直接回孤儿院去。可如果你要是在岛上,被其他的猎犬抓了个现行,我可就救不了你了。” “所以,你就把这当成一次合格测验吧。” 雪茸一边笑着,一边往他嘴里递了一块草莓—— “能玩得过闻玉白,我就带你上岛,怎样?” 第132章 食肉动物132 看着始终不发一言的塔兰,雪茸依旧笑吟吟的: “真的,亲爱的。你的实力很强,但是心态还需要锻炼。如果这一关能过,放你上岛我也就放心咯~” 看着那人坚持不懈递到自己嘴边的草莓,塔兰叹了口气,无奈地张嘴叼了过去。直到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吃完,他才闷闷地开口道:“我会办妥的。” 听到这番话,雪茸面上的笑意更甚了:“这就对了嘛!你放心,这边的节奏我会把握好的,不会让你出事,尽管发挥就好。我还是很期待你能大展身手的~” 看到他这番胜券在握的模样,塔兰又一阵恼火,但也只是温吞地抱怨了一句:“你男朋友有没有说过你特别讨人厌?” “怎么会?他才讨人厌呢!”雪茸下意识脱口而出,转而又反应过来,“呸!不对!我哪儿来的男朋友!你不要给我乱造谣啊!” 不知怎的,看见雪茸这副又羞又恼的样子,塔兰居然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 难怪别人说骂人是一种很有效的发泄方式,看样子确实如此。 看着他逐渐转好的面色,雪茸也笑起来,将那盒水果递到他的面前:“吃点儿呗?要不真得饿到明天早上咯。” 塔兰这才感觉到自己过度折腾的胃部有些抽痛,虽然还是没有食欲,但还是挑了几口苹果吃下了肚。 看他几乎一夜之间就憔悴下来的面容,雪茸忍不住道:“说真的,撑不住就回头,别太勉强。” 塔兰愣了愣,又摇摇头,没说什么,继续吃起水果来。 “诶~何必呢!”看他这么一脸不听劝的模样,雪茸摇了摇头,“看不懂你。” 塔兰有些无奈地扬了扬嘴角,又将那半盒水果还了回去:“谢谢,我吃饱了。” 雪茸伸手收回了水果,又唰唰两下将剩下的梨子橙子一扫而空,餍足地舔了舔嘴唇:“你睡觉吧,好好休息。” 塔兰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这家伙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问:“你还待在这做什么?” “你可真不客气,吃好喝好就要赶人了?”雪茸阴阳怪气了一番,接着笑道,“我留在这儿照顾你,你身体这个样子,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待着。” 塔兰有些无语地撇了撇嘴角,拆穿道:“你是不敢一个人待着吧?” 被看破的雪茸噎了一下,倒也坦诚:“是啊,我的狗狗说了不要脱离组织擅自行动,我听劝。” 塔兰无奈地叹了口气,却也不再赶人走了,默默地换了件衣服,爬到床前,背过身去躺好。 看见他颇有些落寞的身影,雪茸忍不住道:“那家伙罄竹难书,你是干了个好事。” 塔兰:“……嗯。” 雪茸:“别逞强,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塔兰:“好……” 雪茸:“其实……有些事情也不是非做不可。” 塔兰:“……晚安,我睡了。” 雪茸叹了口气,没说话,只转身来到桌前,翻看塔兰摊在桌上的书。 是那本图书管理员带过来的,写满了未知语言和笔记的“玄学”书,这家伙临走之前还特意带了出来。 雪茸这个人思维极度活跃,但投入到一件事上的时候,也是极度地投入。很快,他就沉浸在了这本他完全看不懂的书本之中,他一页一页翻看着那些插画,很快被一张铃铛图片吸引走了注意。 很漂亮的铃铛,黑白的印刷方式让人看不出铃铛的材质,但能看得清那铃铛表面刻着的,大量的鱼类、贝壳、海螺等海洋元素的花纹。书本用了整整一个章节来介绍它,塔兰也在旁边记录了大量的笔记,雪茸看不懂,但他知道,这玩意儿绝对不简单。 这本书的来头,雪茸来之前就直接问过了塔兰,那家伙只是含糊地解释说,这就是一本普通的幻想类故事集,雪茸自然知道这不善撒谎的家伙又在没有水平地胡说八道,便也就不再过问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雪茸看了眼这张插画,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塔兰,忍不住心想,这孩子要是能多撑一会就好了,他身上可是有太多的未解之谜没能解开了。 深夜,本已经睡着塔兰又开始辗转反侧起来,他翻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烦躁,整个人也开始迷迷糊糊地呓语,即便是雪茸这样毫无看护经验的家伙,也能感受到他非常严重的不对劲。 于是他凑过去,伸手一摸塔兰的额头,果不其然,烫得厉害。 都高烧到说胡话了,雪茸忍不住心想,他这样的状态,真的能撑到上岛吗? 与此同时,另一头,闻玉白的工作进行得也很顺利。 他一向是懂得调动人力资源的。他花了十分钟的时间,确认好了目标所在的位置,接着花上二十枚银币的价格,快速招募到了二十位帮他做苦力的助手,剩下的时间,他就来到甲板上,一边看着夜景吹着海风,一边等着那群家伙给自己带来捷报。 这段时间总跟兔子黏在一块,让闻玉白心里有些乱乱的。他说不准这种混乱的感觉从何而来,只是明确的知道,罪魁祸首就是那只兔子。 夜晚,甲板上有训犬师带着猎犬在户外泳池边开着x爱排队,闻玉白面无表情地从他们的面前掠过,无视了一连串的盛情邀约,径直来到无人在意的背光的角落,趴到了围栏边。 大海是叫人恐惧的,即便是风平浪静、晴空万里时,看着那片无边无际的湛蓝,闻玉白都会有种莫名心慌与不安。 更不必说这漆黑无月的夜晚,天空只比大海微微亮那么一点,大片大片的漆黑、永无止境的涛声。 向上看,头顶是一颗漆黑的心脏,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钉在每个人的头顶,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向下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仿佛随时都会变成一张深渊巨口,将着海上航行的微小船舶,和它承载着的上百人犬,统统无情地吞入腹中。 大海就是这么让人讨厌,那绵延不绝的浪涛声,就像是被怨气塞满的幽魂,一声声、一次次,不知疲倦地哀鸣着、哭诉着,总觉得像是在讨要什么一般,叫人恶心又无奈。 闻玉白面无表情地心想着,或许这就是犬类厌水的本能吧。 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在岛上的那段时光,想起了自己被锁在海边地牢里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他每天都被迫感受眼前的潮起潮落,看着遥远的海岸线慢慢吞噬掉自己的脚踝,再淹没自己的膝盖。他每天都在丈量最高水位的位置,总忍不住担心越来越高的水面迟早会逼上他的头顶。 那段时光比想象中的还要难熬,虽然没有闻风清歇斯底里的抽打与训斥,也没有与世隔绝的孤独与惶恐,他甚至每天能看到外面升起的太阳和月亮,还会有途径训练的猎犬会跟他搭话聊天,但这段日子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一直到离开海岛后很久,他听到海浪声还是会感觉到隐约的心慌与不安。 现在也是一样——他还是那么讨厌大海。 明明很讨厌大海,但还是忍不住来甲板上看看,听听,那不住的心慌满上心头的时候,闻玉白居然体会到了一丝别扭的、微妙的快感。 那种感觉让他联想到了被雪茸勒着项圈、拽着狗绳的画面,明明极度反感厌恶,却又忍不住生出一丝愉悦来。 果然还是兔子害的。闻玉白幽怨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大海—— 该死,这家伙到底要把自己逼成什么样?? 胡思乱想的功夫,他的搜查小分队也终于陆陆续续归来了。 他们分别从每一层的各个垃圾处理中心里找到了温迪戈的残块,这也是闻玉白宁可放弃效率,也不愿意亲自动手的原因——翻垃圾堆这种事情,只有狗才干。 温迪戈的身体被整齐地切割成了很多块,从切割伤口能看得出来,应当是被人丢进了轮船底层的垃圾集中处之后,被专门用来分割装运垃圾的机器直接切成了碎片,然后打包分装到了每一层,等待登陆之后进行统一的无害化处理。 至于这家伙的直接死因,这是另外的价钱,但闻玉白粗略看了一眼,比起暴力杀害,更像是被溺死的。 无所谓了。闻玉白戴上手套,简单将一地的尸块拼了拼,让他看上去大体是个人……犬……鹿样,然后朝那些眼巴巴的猎犬们招了招手。 很快,温迪戈的主人便被召了过来。 看到地面上那一团碎肉的一瞬间,男人的脚步趔趄了一下,但他还不信邪,直到走近了,看到那熟悉的鹿角、那熟悉的面容,他才腿下一软,一屁股跌坐在了甲板上。 “他……他……”男人语无伦次道,“老子的钱……这可是老子一辈子的家当……” 闻玉白懒得听他伤春悲秋,只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找他结剩下的尾款。 本以为这家伙会以“赔本了”、“老子倾家荡产了”为借口拖欠尾款,可没想到,这男人直接掏出了十枚金币塞进了他的手里。 闻玉白眉尾一扬,还是颇有些良心地提醒道:“比说好的给得多。” “没给多。”男人抬起头,面色惨白宛如死人,眼底却是近乎癫狂的血红—— “帮我找到凶手,帮我杀了他。” 第133章 食肉动物133 见钱眼开,一直是闻玉白作为猎犬一项叫人津津乐道的优点。 但同样的,他的谨慎和底线,也是他一路不曾翻车的根本。 他扬起嘴角,没说应还是不应,只将那五枚金币放回了男人的手里:“等我先去摸摸对方底细,事办成了,直接拿双倍给我。” 见那男人恍惚地收回手,闻玉白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抛着那属于他的正当收入的五枚金币,悠哉悠哉地离开了。 天太晚了,他打算先回去睡一觉,还有两天的航程,能不能抓到凶手,一切随缘。 说实话,十枚金币诱惑很大,但他依旧对杀人之事兴致缺缺,也根本不想在登岛之前就大动干戈。 所以还是看天意咯,他将一枚金币抛向半空,然后“啪”地一下盖在手心——反面。 嗯,猜错了。 回到房间所在楼层的时候,闻玉白忽然想起,兔子那家伙还在塔兰的房间,今晚应该是自己一个人睡了。 是件好事,至少能睡个安稳觉了。闻玉白这样想着,却连自己都没发现,他本还算不错的心情,居然悄悄沉了下去。 就在他轻轻叹口气,准备推开自己房门的前一秒,对面不远处,他塔兰房间的门忽然轻轻推开了一个小缝,一抬眼,果然看到那兔子探头探脑地朝他张望着。 “你回来啦!”那人小声但雀跃的声音,一下子让闻玉白的心情亮了起来。 “怎么样?事情搞定没有?”雪茸弯着眼睛问道。 闻玉白没说话,只是也笑着摊开手,给他望着掌心里那五枚金币的尾款。 “喔!!厉害!!”雪茸欣喜地飞了过去,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好狗!” 闻玉白似乎已经对这样的冒犯产生了免疫,不仅没有过敏似的暴跳如雷,甚至还拉过他的手腕,将那五枚金币放到他的掌心:“给。” 雪茸欣喜地睁大眼:“给我?” 闻玉白差点儿条件反射脱口而出“我们当猎犬的挣到的钱都上交给主子”,下一秒就紧急刹车,改口道:“嗯,你们比我缺钱。” 看雪茸眉开眼笑地把金币收好,闻玉白的心情也莫名其妙上扬了一下,接着便问道:“这么晚不睡觉干嘛呢?” “塔兰半夜烧得厉害,我自己搞不定,刚刚喊梅尔过来帮忙才降下来了……这孩子身体确实不大行。”雪茸说,“不过我也睡了一个下午,熬一会儿也问题不大。” 这些没有什么营养的、不带着针锋相对的日常对话,居然让闻玉白感到了一丝难得的温馨。 他的目光微微柔和了些许,然后下意识问道:“要不回来休息一下?” 雪茸眼睛一亮,刚想着答应,接着一转眼睛,笑眯眯站到门边:“诶呦,不能这样,我们猫咪一个人太辛苦了,我还是留下来陪他吧……” 话还没说完,房间里探出一只幽怨的猫头来。梅尔伸出手,将那家伙严严实实挡了回去:“得了吧,赶紧滚,你在这我还得照顾俩。” 诚意表达了,事儿也推了,雪茸笑着转过身:“嘿嘿,那可太好了。” 看着他轻轻关好门,三两步轻巧地迈到自己身边时,闻玉白只觉得心脏轻轻漏了一拍。 自己在干嘛呢?为什么要喊他回来?自己一个人睡一屋不香吗? 再次向自己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闻玉白内心的无奈已经压过了惶惑了。 又来……最近总是这样。他轻轻叹了口气,却也知道自己毫无办法,便也就只能随他去了。 两个人并排往房间里走去,走廊里鹅黄色的灯光衬得雪茸的轮廓无比柔软,像是一团掉进了枫叶堆里的蒲公英。闻玉白忍不住望了望他,被海涛声折磨了半宿的心彻底软了下来。 “哦,对了……” 雪茸说话时抬起头,刚好对上了闻玉白望过来的目光,两人都有些无措地顿了顿,但这回雪茸却也没有戳破调侃,只是笑了笑,语气也柔和了不少—— “嗯……那个温迪戈,具体怎么样了?” 现在说这个问题,显然是相当有些煞风景,但闻玉白还是认真回答道:“……死了,被杀了。” 雪茸微微睁了睁眼,作出略感惊讶的模样,继续问道:“是谁杀的?凶手找到了吗?” “不清楚,还没开始找。”闻玉白说,“不过那算额外任务了,完不成也无伤大雅。” “是吗?”雪茸笑道,“要是价格好的话倒也可以努努力。” “嗯,价格不好我就根本不会管了。”闻玉白说,“只不过我有预感,这次的凶手并不简单,所以话不敢说得太满,得给失败留点空间。” “还有你搞不定的凶手?”雪茸新奇道,“你这么说我倒是更好奇了——何方神圣还能让你考虑失败的可能性?” 闻玉白觉得这家伙最近说话尤其好听,这么几句一捧,差点儿让他飘飘然夸下海口,一定要把人捉拿归案了。 但好在他的理智始终在线,嘴角还没来得及扬起来就又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嗯,虽然看上去尸体处理得很粗糙、甚至非常外行,但能感觉到整个行凶过程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闻玉白想到了那家伙离奇的溺死痕迹,摇摇头道,“不知道,想不明白的事情还很多。所以还是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再说。” “是啊,天大地大,睡觉最大~”雪茸轻快地打了个响指,两人便相当默契地转身洗漱躺上床了。 和前两回共处一室的煎熬不同,这回或许是因为这家伙气味遮得严实,也或许是因为自己的鼻子已经习惯了,闻玉白睡在雪茸的上铺,丝毫不觉得烦躁难受,反而是浸泡在那人身上淡淡的香料味中,有一种微妙的、不可言说的踏实感。 闻玉白侧躺在床铺上,他其实睡不太着,却又怕惊醒了雪茸,便就这样睁着眼睛,无所事事地望着眼前一片宁静的黑夜。 就在他打算合眼的前一秒,下铺也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声响,原来这家伙也没睡着。闻玉白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 感受到了他的动静,下铺很明显地松了口气,接着便小声地唤道:“闻玉白?” 闻玉白睁开眼,问道:“嗯?” “对你来说……你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值得用生命去交换的吗?”雪茸斟酌起措辞来,“就是那种很持久的、强烈的执念,让你一路上抱着必死的心情也一定要去完成的……哪怕这件事情,从理智上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闻玉白愣了愣。他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这也是他们罕见的谈心——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大概也猜到这人一时给不出答案来,雪茸翻了个身,轻轻道:“我尝试着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这种情绪。我唯一能共情的,也许就是‘燃料’和‘机械之心’。现在驱动着我一路去探索的,也是一种很强烈的好奇与执念,我想也许有一天,我确实会为了得到所谓的‘真相’,而一个冲动选择赴死,可如果提前就告诉我,探索的代价就是我的命,我一定会死在寻找真相的路上,我是肯定不会选择继续向前了……所以我依旧不大能理解这样的情感,我不懂这样的选择需要多大的勇气。” 难得听到这人和自己推心置腹,闻玉白的心似乎也悄悄打开了。 他想了想,才道:“但其实对于有些人来说,选择‘死亡’其实并不需要所谓的勇气,反倒是思考活着的意义,是件更需要花费力气的事。” 闻玉白心想,或许他说的那个人就和自己一样,根本不畏惧死亡,因为活着本身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 “……闻玉白。”沉默许久,雪茸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道,“你是不开心吗?” 上一次他问这个问题,还是在嘲笑自己尾巴“不举”,闻玉白笑了笑,伸手覆住了面上那冰冷的铁笼: “没什么开不开心的。这个问题,对于一条不能支配自己的狗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雪茸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酝酿了许久才问道: “那你有想过逃走吗?彻底摆脱掉你那个混球老东家,不受任何人的支配,自由地选择立场……你难道就不想做自己的主人吗?” 似乎猜到他会这么问,闻玉白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柔声道:“不早了,快睡觉吧。” 雪茸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无奈这人铁了心不再回答自己的问题,末了,便也只能闷闷不乐地钻回被子里去了。 好在雪茸的不悦来得也快去得也快,转个身的功夫,他就比闻玉白先一步睡着了。 闻玉白听着他绵长又平稳的呼吸声,望着门缝里钻进来的那柔柔的鹅黄色的灯光,也终于轻轻阖上了眼。 没有快乐,没有自由,甚至还有些话不投机地戛然而止。 但至少对他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温柔良夜。 第134章 食肉动物134 这一夜,塔兰被反反复复的高烧折磨得不轻。 他不止一次觉得自己的命快要断在这艘船上,一闭上眼,他便看见温迪戈睁着猩红的双眼,枯枝般的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叫他心脏狂跳、无法呼吸。 昏睡之中,雪茸的声音始终宛如塞壬之歌,若即若离地在他的耳畔飘荡着。 他听见那人说:“你的心态太差了,所有的心事都写在脸上。” 他听见那人说:“这只是一道开胃小菜,要是在岛上被其他猎犬抓到的话,你可就完蛋了。” 他听见那人说:“别痴心妄想了,这条路你根本走不通。” 他看见那人朝自己伸出手:“放弃吧,现在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 …… “不……不行……!” 塔兰浑身透湿着坐起身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一旁的梅尔颇有些疲惫地抬起眼,也没问他什么“不行”,只是熟练又麻木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嗯,烧差不多退了。” 塔兰坐在床上,心脏还在沉闷又剧烈地跳动着。他恍惚地看了看四周,看见窗边放着的毛巾和盆,还有桌上那喝了一大半的水,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跟自己没有几次接触的青年人,忙前忙后照顾了自己一整夜。而自己现在,除了还有些心慌口渴、浑身无力之外,那浑身高烧的难受劲也总算消退下去了。 “行,我这边儿能收工了。”黑发青年昏昏沉沉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起身活动筋骨,“我回去歇会,找莱安给我换个班。” 一听到这里,塔兰慌忙道:“不、不用麻烦了……我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不需要再打扰你们了。” 梅尔有些不放心,再次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是么?” “……嗯。”塔兰攥紧被角,点点头,“给你添麻烦了,真是辛苦了。” “没事。”梅尔挑了挑眉,平静而又不带感情地吩咐道,“那你自己注意点,洗个澡去,小心着凉。” 塔兰赶紧道:“好,谢谢。” 望着那人关门离开的背影,塔兰忽然想起自己在孤儿院生活的那段时间,每当身体不适卧病在床的时候,院里的孩子们就会这样细心地照顾自己。 他又想起雪茸昨晚临走前对他说:“其实比起沉湎在无法挽回的过去,你更应当珍惜当下拥有的一切。” 他说得没错。撇开过去不谈,孤儿院里的这段时光,对他来说无疑是珍贵且幸福的,可前提是,要撇开过去不谈。 这便根本就是个不可能的前提。 他起身坐到轮椅上,先一口气喝掉了两杯水,又从行李箱里找出换洗的衣服。 他选房间的时候,特意加了一些钱,挑了一间有浴缸的单人间,哗哗的水声在浴室里回荡时,他感觉到了一阵没来由的安心。 足尖探进水面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自己几乎残废的双腿又活了过来。他慢慢仰躺下去,少年的身形让他能轻易地没入水中。 他就这样睁着眼睛,看着自己蓝色的头发漂浮起来,感受着身躯被清水温柔地包裹着,四肢也被缓慢地托举着。他望着水面那淡淡的波纹,从身体到精神,都似乎在这浸泡之中缓慢地舒展开来…… 直到他的目光瞥向了自己的小臂处,那微微刺痛的地方,赫然是一块指甲盖儿大小的血窟窿。 “?!”他骤然睁大眼睛,猛地从浴缸里坐起身来。 怎么……怎么掉了一块?塔兰的心脏立刻紧揪起来。 他第一反应是起身,在眼前这片浴缸里寻找。 但是没有。浴缸里、卫生间里、卧室里、床上……他把他待过的地方都翻找了一遍。 统统都没有。 那一瞬间,仿佛一盆凉水从头顶处浇灌下来。他打了个寒颤,不得不面对事实—— 那东西应当是温迪戈挣扎的时候抓掉的,根本就没带回来用火焰处理,上面还沾着自己的气味……要是被猎犬先一步找到的话,可就真的完蛋了。 于是他慌忙穿好衣服,趁着双腿还能跑动,起身就朝楼上奔去。 另一边。 闻玉白睡了个好觉,一觉醒来,便轻轻关上门,去继续他昨夜搁置了一半的任务。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对方是个连尸体都处理不好的新手,却莫名让闻玉白有种不安的预感。 于是他又去找到了温迪戈的尸体,准确地说是尸块,当着他主人的面,找来锤子和小刀,进行现场解剖。 在解剖前,闻玉白扫视了一下尸体的概况——虽然他的衣服、头发,都没有很明显的潮湿,但尸体头、颈侧有浅淡尸斑,手臂立毛肌呈鸡皮样、生zhi器官收缩……这都是比较典型的溺死表现。 闻玉白没有着急下定论,只是在狗主人崩溃的哀嚎之中,面无表情地麻利地撬开了温迪戈的脑壳——颅骨没有明显的击打伤,口鼻周围、颅腔内也没有明显积水。 和他想象得有出入。 闻玉白又皱起眉,拿餐刀剥出了尸块里被切割成两半的肺——肺部严重水肿,肺叶边缘钝圆,肺表面有窒息性点状出血,这都是非常非常明显的溺死的特征。 可水呢?溺死他的水去哪儿了? 闻玉白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他的气管、支气管、腹腔,都没有找到一丝哪怕浸水的痕迹,皮肤也不像是被水浸泡过,可偏偏他的肺肿了,尸斑淡了,整个人完全是一副被淹死的惨状。 像是被看不见摸不着的水,活生生在岸上闷死了。 闻玉白盯着眼前一地稀碎的尸块,眉头紧紧拧着,心头那阵微妙的不安再次涌了上来。 训犬师根本看不得自己的全部家当变成满地的碎肉,好几次差点儿一口气没背过去直接晕倒。 就在他实在忍受不住,想要转身呕吐时,那家伙抬了抬手,似乎是找到了什么线索。 探头望去,那人正捏着温迪戈的食指展示给他望着。血呼啦渣的一片,叫训犬师看得就一阵头晕目眩。 于是闻玉白开口解释道:“指甲缝里有一小块血痂,应该是挣扎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划破了。” 训犬师根本就不能想象,身材逼近两米的温迪戈,居然还有落在凶手手中“挣扎”的时候。闻玉白也懒得追究太多,只用一根尖头棉签,轻轻在温迪戈的指甲缝里划了划,然后皱起眉,努力分辨其中的气味—— 血腥味,但是不属于温迪戈本人的血液。闻玉白快速在大脑中检索了一遍,似乎并没有在船上遇到过相似的气味。 那血液味其实很淡很淡,更多的,是一种咸湿的……类似大海的气味。 这样的联想让他忍不住一阵反感,他听着窗外一阵阵汹涌的浪涛声,表情阴得可怕。 “怎……怎么样?”训犬师看到他的表情,也紧张起来,“能找得到吗?” 闻玉白只皱起眉,倏地站起身:“我试试。” 说实话,要不是看在那几个金币的份上,闻玉白当场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他接私活非常讲究舒适度,很显然,这桩案子已经深深地让他感觉到了不适——水、溺亡、海洋,每一个元素都让他极度厌烦与不安,即便他的嗅觉已经很明确地为他指出了一条搜寻的方向,但他的本能还是在劝阻他,不要去追。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动摇,训犬师又掏出了一枚金币:“价格好商量。” 闻玉白瞥了一眼,咬紧牙关,叹了口气——他承认,有钱能使鬼推磨。 报酬结清之前,他得确保雇主安全活着,于是他拒绝了对方的跟随邀请,只独自一人,径直来到了二层。 虽然那指甲缝里的气味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但他依旧有本事迅速定位到相同气味的来源。 走廊尽头的仓库。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里应该就是第一案发现场,那掉落在现场的东西还在那里,顺利找到的话,循着气味倒查到凶手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闻玉白加快步子。他决定速战速决。 此时,漆黑的仓库内。塔兰正跪在地上焦急地寻找着失物。 他是一路小跑来的,没有了轮椅,小腿以下如刀割般地生疼,全身也累得厉害。 他尽全力压抑着喘气,接着那门缝里透出来的一小缕光,仔仔细细地在他活动过的地方翻找着。 得快一点。这一楼的猎犬很多,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潜进房间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正面撞破。 这么想着,他的全身又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 仓库里的灰尘让他全身都感觉非常的难受,肺部闷闷地呛着,可他也不敢咳出声来。 他只能一边飞快地摸找着,一边在脑海里寻找逃跑的路线, 该死。他忍不住开始羡慕猎犬的本事了——要是自己也有他们那样灵敏到变态的嗅觉就好了,至少不用在这种地方忙中出乱。 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的额头开始冒汗,汗珠顺着下巴落到地上时,他就又火速拿出小瓶子,用紫色的火焰将汗珠滴落的地方烤干。 千万留不得一点蛛丝马迹。塔兰这样心想着。 就在他点燃火苗的一瞬间,地面上隐约反射出一道彩色的光来,塔兰眼睛一亮,赶忙扑了过去—— 找到了! 塔兰赶忙将那一小片彩色的薄片握进了手里,那一刻如释重负的感觉让他全身发软,鼻头都忍不住泛起酸来。 可下一秒,一串熟悉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塔兰的心脏再次悬停到了半空。 “咔哒”一声,仓库的门被打开了。 第135章 食肉动物135 闻玉白肯定,自己在推开门之前,的的确确闻到了那股带着海水味的血腥气。 可打开门的一瞬间,那气味便像是从指缝里滑走的鱼,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气味不见了,但闻玉白并没有着急——他相信自己的嗅觉,那东西不可能凭空消失,只是被抹去了气味而已。 那也就意味着,杀死温迪戈的家伙,大概率就在这里。 是一网打尽的绝佳机会。可惜,闻玉白打心眼儿里并不期待和那家伙打上照面。 他站在门口没有妄动。眼前的仓库空间并不算小,但处处堆满了杂物,很难一眼看清具体情况。 是个捉迷藏的绝佳场所,闻玉白半眯起眼,直立的兽耳微微动着。 他把住身后的出口,目光紧紧盯向黑暗深处——视觉、听觉、嗅觉,同时发挥到了极致,哪怕角落一只丁点大的蜘蛛徐徐落下,也没能逃出他敏锐的捕捉。 没有动静,没有气味,没有人影。不像是有活人存在的样子。 但肯定有人。 闻玉白挑了挑眉,伸手“啪”地拉下煤油灯的开关阀,一瞬间,橙黄的焰光倾倒下来,照亮了视野里的角角落落。闻玉白的瞳孔随着光线骤然缩小,搜寻的视线却依旧没有丝毫怠慢。 废旧的橱柜、高大的纸盒、布满灰尘的旧沙发……闻玉白又一次确认了地形,向后伸出手,轻轻合上了仓库大门。 倘若真想来个瓮中捉鳖,他应当直接将门反锁了,可握到门把的那一刻,他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一个钱都没结的私活而已,不必那么拼。闻玉白这么想着,一边谨慎地朝仓库深处迈开步子,一边道: “别藏了,我知道你在。” 听到这一声冰冷的告知声时,塔兰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疼得开裂了。 此时,他的呼吸、心跳都被他强制压了下去,尽管已经专门训练过很多年,但维持这样一个能逃得过猎犬追踪的“假死状态”并非易事。最多再坚持两分钟,身体就会因为缺血缺氧而承受不住,更糟糕的是,那猎犬的威胁残忍地加快了这个进度。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耳鸣也隐隐约约攀了上来……可他现在没有任何办法。 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在两全的情况下,脱离眼前这样的困境。 他正藏在仓库最里的一个破旧的衣柜里,一天前,温迪戈就轰然倒在这柜子的旁边。 此时,柜门外的脚步声正不紧不慢地在仓库里溜达,而橘黄的灯从头顶、脚下、眼前的木缝里渗透进来,刺进这一方密闭的盒子里,细细长长的一根根,像是温迪戈的手指,叫他无论躲在哪里,都会将他生生拽到光照之下,残忍地拧断他的脖子。 恐惧让他的憋闷和恍惚更甚,他的手脚也开始变得冰凉绵软。 腿疼、头疼、肺疼,全身的各处都像是被火燎了一般滚烫刺痛,少年纹丝不动的身子终于轻轻颤抖起来。 他快要撑不住了。 就在他指尖微动的功夫,柜门外,那本漫无目的的脚步声骤然停了下来,接着像是攀着细丝游走的蜘蛛一样,目标明确地径直朝这一侧走来! 完了!塔兰的瞳孔控制不住地震颤了起来。 别过来,塔兰在心里绝望地祈祷着,别打开这扇门、别发现我在这里。 别逼我……我不想杀你啊。 柜门外。 闻玉白本来正在一排排、一层层地逐个排查着橱柜、角落、纸盒,虽然没有任何发现,但他也丝毫不急。 想要抹掉自己存在的痕迹并不难,但想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偏偏闻玉白最大的优点便是极有耐心,他可以大把大把地陪对方浪费时间,直到对方自己沉不住气来,露出马脚。 果不其然,在他检查到仓库中央时,角落的某一处,飘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动静。 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沉不住气。闻玉白轻轻扬了扬唇角。 他顿下脚步,直勾勾朝那动静处望去——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藏在那只衣柜里。 还挺没创意的。闻玉白颇有些遗憾心想,他还以为会藏在更隐蔽、更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朝衣柜望去的时候,那一直伴随着他的、隐约的不安又攀升了上来。他皱紧了眉,从腰间抽出那对折叠的月牙刀来。 不安、烦躁、讨厌得很。有那么一瞬间,闻玉白甚至想要掉头走人,但就在他犹豫之时,柜子里又忍不住动了起来。 他煎熬,对方比他更加煎熬。这让闻玉白感受到了一丝鼓舞。于是他直接一不做二不休,冲上前去、伸手攥住了衣柜的门把手! “嘭”的一声闷响,衣柜里的人也伸手反拉住了柜门。闻玉白的力气十分傲人,可对方居然在一瞬间抵抗住了他的力量! 但很明显,对方抗衡得十分勉强,隔着柜门,闻玉白都能感觉到对方控制不住地颤抖。 猎物的恐惧总能刺激他的神经,闻玉白轻嗤一声,握紧了柜门把手—— “叮铃——” 就在他发力将对方拉出来现行的前一秒,一声清脆的铃铛响声从柜门内钻了出来。 闻玉白动作一滞,接着双眼微微睁大了些许——怎么回事? 铃铛脆响传到耳边的时候,似乎就变成了一声轰然的涛声,仿佛一道巨大的海浪拍过礁石,接着扑向岸边的他。 那熟悉的恐惧感让闻玉白感觉到了一阵窒息,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狭窄的地牢之中,看着海岸线一点点淹没他的脚踝、侵吞他的腰线。 梦魇的力量总是打过一切现实的恐惧,闻玉白第一反应是向后退去,可他很快就又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在哪儿,他在船上,在仓库里,在一扇衣柜门前。海浪是不存在的、地牢里的水也从没有超过他的肩膀。 他只要伸出手,拉开眼前这道门,将那不知哪儿来的混账玩意揪出来捅死,一切就都结束了。 于是他再次上前,握住了衣柜的门把…… “叮铃——” 又一声响,幻听之中的海浪拍到了他的眼前。他感觉到了浑身被水花打得湿透冰冷,他感觉到四肢被浪涛拍得狠狠下沉。 眼前,那本应该停在他锁骨下方的海水又开始向上涨潮。那一刻,海水里似乎爬出了无数尖啸着的幽魂,海平面伸出一双双海水凝聚成手,似乎是想向他索要什么,又更像是要将他摁入海底。 海水没过了闻玉白的肩膀、碰到了他的下巴,最后又蔓延向了他的口鼻—— “咳咳咳!!!”呛水的一瞬间,闻玉白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此时,他依旧竭力保持着镇静,想要劝自己这都是幻觉、一切都是心理作用,所谓的水根本就不存在,可下一秒,他就想起了温迪戈那古怪的死法—— 那家伙就是被“不存在的水”生生淹死的。 ……该死!早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闻玉白果断地松开柜门,接着后退两步拍了拍手。意思是他认输,这一局他主动退出。 铃声暂停下来的一瞬间,没顶的海水并没有退去,耳畔那索命般的鬼哭狼嚎骤然消停了。这其实是个偷袭的绝佳时期,一鼓作气杀了对方根本不是难事,但闻玉白无心恋战——为了个私活,不值得。 缺氧让他的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双肺也因为浸水刺痛得快要烧起来,闻玉白索性闭上眼,不再看眼前那似真似假的水,而是靠着记忆,在一片漆黑之中快速撤离。 成功拧开仓库门的那一刻,闻玉白只感谢自己临走前没有锁门。 门外和门内是两个世界,踏出仓库的那一瞬间,身后快涨到天花板的海水便泄洪一般,终于“哗”地一下退了出去,潮水退尽,空气重又回到了身边。 闻玉白稳住沉重不堪的身子,忙不迭深呼吸一口,脑子“嗡”地一声尖鸣,天旋地转间就是一阵止不住地咳嗽。 “闻玉白?你还好吗??” 听到这一声问话,闻玉白才骤得回过神来,眼前,那兔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相当担心地望着自己。 实际上不大好,闻玉白感觉自己要被呛死了,但不知为何,面对这兔子的时候,他不想表现得太过狼狈。 于是他悄无声息地拍了拍憋闷的胸口,然后强打起精神来:“没事,咳咳……里面的灰尘太多了,有点受不了。” “哦……”雪茸上下扫视了他一眼,似乎也没怀疑什么,便带他来到走廊通风处,一边还不忘轻轻拍拍他的后背,“那你快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呛灰可难受了。” 闻玉白抽空审视了自己一番,果不其然,衣服是干的、头发是干的,全身没有一滴沾了水的痕迹。 怎么做到的?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大门紧闭的仓库。 ……不管了。闻玉白有些难受地捏了捏眉心,一时半会儿还不太能缓过劲来。 雪茸在一旁望着他,一边伸手给他顺着气,一边小心地问道:“杀死温迪戈的凶手,还能抓到吗?” 闻玉白摆了摆手。 这时候退出,闻玉白丝毫不觉得丢人——对方并不比自己强,但是有拿捏自己命门的法子,完全没必要为了几枚金币冒这个险。 “不抓了。”闻玉白说,“爱谁来谁来。” 第136章 食肉动物136 一直等到那人的脚步声彻底远离,确定短时间再不可能返回,塔兰才终于彻底虚脱,瘫倒在衣柜里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他目光涣散地看着手中那只银色的手摇铃,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花纹——浪花、贝壳、鱼鳞…… 精致的纹路划过指尖,叫他几乎崩溃的心跳和呼吸渐渐平稳。 他有些无奈地将这铃铛握在手心——救命的宝物是它,痛苦的源头也是它。 这一刻,他的双腿已经完全没法动弹了。刺痛和疲劳渐渐剥离了他的意识。 天知道在这种地方睡着,一旦对方杀回来那将是必死无疑,可他还是将那枚铃铛贴到胸前,身体蜷缩成一团,听着那微微如童谣般清脆地轻响,沉沉地阖上眼帘。 再次醒来的时候,自己正穿着衣服,仰躺在房间的浴缸里,口鼻被人贴心地托上了水面——虽然他并不需要。 塔兰先是确认了那铃铛就攥在自己的手中,这才长松了口气,缓缓滑坐下去,把脸泡在水底。 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塔兰睁着眼睛,从水下看着荡起波纹的天花板。 雪茸说得对,他最大的敌人其实是自己,自己的怯懦、犹豫、愚善,比任何一只猎犬都要致命。 而他要做的这件事情本身,确实没有那么难。 想明白了这一点,塔兰这才缓缓坐起身来,慢吞吞地换上了放在一边的衣服,站到浴室门口,望着卧室桌前那道熟悉的背影。 此时,他的心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 “我睡着了?”他木木地开口,声音不大,在安静的房间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雪茸正低头捣鼓着手工,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 “是啊,你心可真大。”雪茸回头望向他,眼底是尚未平息的惊慌,“我在门口等了半天,看你没动静,就找机会给你捞回来了。” “谢谢。”塔兰平静道,“所以最后怎么样?是他放过了我,还是我赢过了他?” “是你赢咯,他已经跟雇主退单了。”雪茸耸耸肩,笑道,“没想到啊,你还确实有点本事。” 塔兰的面上没有任何神情,只默默地坐到床边,拿起毛巾擦起头发来:“那就安心带我上岛吧。” “当然。”雪茸弯起眼睛,“我说到做到。” 塔兰简单擦了擦头发,便也不再跟雪茸搭话,转身躺到了床铺上去。 不知为什么,经过和闻玉白的一次交锋之后,塔兰觉得自己的情绪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磨平了。 那困扰他的巨大的痛苦,似乎被那两声铃响严严实实地屏蔽掉了,他不再觉得不安,一直以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负罪感也悄然不见,再去回想温迪戈的那张脸时,他也不再觉得窒息、寒冷、浑身颤抖了。 身体感觉空空的,完全提不起劲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劳与麻木。 说不出来是好是坏,他只隐隐觉得,雪茸口中所谓的“心态”问题,好像也已经不复存在了。 下一次,自己应当可以做得更好了。 本以为塔兰一躺到床上,肯定又要像往常一样飚起高烧来,没想到伸手一摸他的额头,居然只是平静地睡着了。 雪茸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次醒来之后,塔兰的情绪平稳得有些不对头。这虽然是自己所期盼的,但这家伙真发生转变的时候,雪茸却又感觉到了一丝担忧—— 这真的是好事吗? 不过,既然这人没病没灾,睡得还这么香,自己就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当务之急,是得回去看看闻玉白的情况——这家伙虽然一直硬撑着,但明显也是遭了不小的罪。毕竟是自己的狗狗,当主人的还是有必要关心一下的。 不过一推开门,雪茸就知道自己多虑了。那个不久前还面色难看、低咳不止的家伙,此时不知从哪儿摸了一副扑克牌来,堆在桌上聚精会神地搭起纸牌屋来。 雪茸一进门,闻玉白便抬起头,放牌的手轻轻一动,那垒到胸口的纸房子便“噼里啪啦”摊了一桌。雪茸自知是罪魁祸首,连忙满是歉意地举起双手。 但那家伙的脾气是极好的,望着自己毁于一旦的心血,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回来了?” 雪茸连忙点头:“嗯,他情况还好,不需要我陪。” 方才把闻玉白安顿回房间,雪茸便忙不迭以“塔兰这两天身体一直不行,我回去再看看”为理由,赶回仓库捞人了。 匆匆忙忙照顾两头,可真是把雪茸累坏了。他想拉梅尔好好诉诉苦,但想到眼前这都是他自己种下的恶果,再苦也都硬撑着往肚里咽了——哎,真是辛苦自己了。 看见闻玉白状态还好,雪茸便也放了心,抽出板凳坐到他身边,一边跟他一起叠纸牌,一边问道:“你不难过吧?” 闻玉白从桌面上拿起一张纸牌,抬头问道:“嗯?什么?” “凶手的事啊。”雪茸也竖起一张牌,和他的牌靠在一起,“感觉你这么厉害的猎犬,应该很少遇到滑铁卢吧……我怕你自信心受挫咯。” “不会啊。”闻玉白坦然道,“虽然我确实很少失败……” 在遇到你之前,应该算是“从没有过失败”才对。 闻玉白顿了顿,又继续道:“但这也就是个私活,本来就不是很感兴趣,丢了就丢了呗。” “哦?是么?”雪茸弯起眼,撑着脑袋笑眯眯地望着他,“我还以为是我教犬无方呢,你一到我手里就退步了呢。” 闻玉白听闻,忍不住笑了一下,拿扑克牌在他脑门子前点了点:“你挺会给自己加戏。” 见他情绪确实还行,雪茸便也放下心来,低头继续叠纸牌了。 看着他手指稳稳地将两张牌立起来,闻玉白思索了片刻,坦诚道:“主要是对方在某种程度上……属性有些克我。我觉得不值得拿命来赌。” “克你?”雪茸抬起头,透彻的眼睛盯着他望过来,“怎么说?他很不讲道德吗?” 知道这家伙又在暗讽自己“道德标兵”的事,闻玉白伸手拿牌盖住了他的脸,手动禁言。 雪茸乐呵呵笑起来,又托腮望他:“也就是说,他掌握了你的弱点咯?” 听到这里,闻玉白有些敏感地抬起头。他这才想起来,眼前这家伙是自己的敌人,没有谁比他更想看到自己身上的破绽。 好小子,差点儿被你蒙骗过去了。闻玉白轻笑了一声,伸出手指,隔着牌将他的脑门子推开:“没错,我的弱点就是太讲道德了,没早点捉了你回去拿赏金。” “啧。”被自己的回旋镖糊弄了一嘴的雪茸颇有些不爽,但转而又笑起来,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口笼,“目光长远点亲爱的,总有一天你会发现,留我一条命远比你那几个赏钱更有性价比。” 闻玉白垂眸瞥了一眼那家伙的手指,没有恼火地拍走,反倒是轻笑了一声:“是么,那我倒是很期待你展现自己的价值。” 这两天,两个人的相处出人意料地和谐,没有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偶尔拌两句嘴倒也算个轻松消遣。 很显然,双方都还算享受这个状态,但两人又都心照不宣地生出一丝预感——这样的平静,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 待在船上的最后一晚,两个人都没能睡着。 他们带着各自的心事、枕着彼此的呼吸声辗转反侧。 闻玉白在想凶手的事。 他还是没能弄清对方的行动机理,自己看到的山呼海啸到底是不是幻觉,那水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这到底是一种作用于人的心理幻术,还是一种朴素的物理攻击手段? 他思考了一夜破解的办法。他第一时间想到了那摇铃声响,基本可以断定后续的事情都是它引起的,如果是铃声的话,那阻断听觉有没有作用?如果耳朵捂不住,那就应该直接找到本尊,破坏那个铃铛、杀了摇铃铛的那个人。 闻玉白抬头望着天花板——明明已经彻底丢掉了这桩委托,对方也没有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意图,可他还是隐约感觉,再次交锋在所难免。 这让他心底那关于大海的、浪涛声的隐秘的不安,又一次生根蔓延。 如果自己当时铆足了一股劲,咬着牙拉开那扇门,结局会是怎么样的?是他当场被海水淹死成为下一个温迪戈,还是逆转局势彻底根除掉这个让他不安的根源? 这样的家伙为什么会在船上?让他登了岛,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闻玉白沉默着倾听着耳畔的浪潮声,皱起眉,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 同样躲在被窝里悄悄叹气的还有雪茸。 明明事情都按照自己的计划非常顺利地发展着,可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间渐渐偏离轨道,慢慢摆脱着他的控制。 他思考了很多,第一次为自己的选择产生了负罪感。 这样新鲜的感受,让他颇有些难以招架。 自己正在做的,明明就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既能满足了塔兰的心愿,又能清扫了前进路上障碍,可他就是越想越觉得浑身难受。 雪茸清楚地知道,让他感受到困扰的根源,其实是在闻玉白——这次的举动,无疑会狠狠伤害到他,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可能会给他带来毁灭性的重创。 明明是势不两立的关系,明明伤害到他、看他痛苦、将他打击到再不能抓捕自己,应当是件喜闻乐见、求之不得的好事,可雪茸还是狠狠地失眠了。 好奇怪。雪茸深深叹了口气—— 自己好像真的不太想伤害他。 第137章 食肉动物137 被情绪控制是一件万万使不得的事情,雪茸闷闷不乐地深吸了一口气,他必须让自己好好清醒一下—— “啪!啪!” 两声脆响,惊得上铺一直没睡的闻玉白一个翻身坐起:“你怎么了??” 雪茸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努力保持语气平静:“嘶……没事,有蚊子。” “……”闻玉白小心翼翼地问,“那……打死了吗?” “嗯。”雪茸捂着被自己扇得火辣辣的脸,眼角渗出泪花来,“死得透透的。” 两个耳刮子直接把雪茸扇得大彻大悟了——他用实际行动警醒了自己,不要心疼敌人,否则最后受伤的只有自己。 ……该死,雪茸捧着自己刺痛的脸,恨自己下手太重。 真的好痛啊!! 好在这两下子大概是给自己直接扇晕了,雪茸只感觉脑子嗡嗡叫了两声,整夜未能眷顾的困意终于滚滚袭来。没多久,他的呼吸声逐渐平静下来,闻玉白也终于阖上了眼,在天亮之前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两个失眠人相当默契地选择了赖床。一觉睡到大中午,害隔壁被下令“不要私自去食堂用餐”的三个人煎熬地饿了一个早上。 两人满怀歉意地推开门时,正对着三双幽怨的眼睛——OO已经饿到闭目躺平,无力发射眼神攻击了。 梅尔带头谴责:“你俩昨晚搞什么呢?叫都叫不醒??” 听着他略带嘶哑的嗓音,两人歉意更深了——看样子是在门外喊了很久,但没办法,他们的确是睡得太香了。 不过这话一出,所有人都觉得有些怪怪的,看着俩少年惊慌又难以置信的目光之后,后知后觉的闻玉白慌忙解释道:“不是……我们……” “我们只是玩了点小游戏,然后进行了一番深入友好的交流,增加了一下彼此之间的感情。”雪茸一本正经地抢过话来,“然后出了一点意外,一直快到早上我们才睡,所以起迟了。” 莱安、沙维亚:“!!!” 梅尔:“……” 闻玉白:“???” 闻玉白不知道该不该解释,所谓玩点小游戏指的是一起叠纸牌,深入友好交流只是随便聊了两句天,快到早上才睡着是因为失眠还有打蚊子……! 不解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解释了又感觉有点欲盖弥彰,等犹豫好了想要开口的功夫,话题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转移走了。 那一刻闻玉白百口莫辩,感觉受到了全世界的背叛,那恶意陷害他的人还抽空朝他眨了眨眼,似乎是在嘲笑他的面红耳赤。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啊?!宁可自己不要名声,也要把对方拉下水。不愧是他一直搞不定的兔子! 在周遭隐约变异的注视之下,欲辨已忘言的闻玉白只能硬着头皮带着众人去餐厅吃早午饭——这也是他们在船上的最后一顿,再过两个钟头,船就要靠岸了。 一群人抱着饿瘪了的肚子飞速冲到餐厅,刚好看见推着轮椅的塔兰端着一碟凉拌海草正要落座。 沙维亚见状,奇道:“这小子!居然不跟大部队单独行动,好大的胆子!” 塔兰听到自己被点名,抬起头,面上又露出那淡淡的笑意来:“对不起,早上敲房门没敲响,实在太饿了就忍不住自己过来了。” 梅尔闻言,冷冰冰地瞥了一眼抛下所有人呼呼大睡的某两位,用目光表示强烈的谴责。 雪茸毫不惭愧地嘿嘿一笑,只留下又错过了解释机会的闻玉白有口难辩。 “塔兰,你晕船好些了吗?”莱安坐到他身边,仔细观察着他的脸,“面色看起来好很多了。” 塔兰温和地笑了笑:“嗯,好多了。多亏了你给的橘子,帮大忙了。” 一听是自己的橘子起了作用,莱安肉眼可见地高兴了起来。 塔兰作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虽然有些孤僻,但总体来说温和礼貌讨人喜欢,所以大家对他的接纳度很高,总也有事没事照顾一把,相处过程可以说是既客套又融洽。 三天的航程吐了一天半的沙维亚也总算是勉强适应了海上的旅程,虽然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些许,连柯基耳朵也跟着炸毛了,但并不影响他在最后关头好好薅一把邮轮上的羊毛。 最后一天,来餐厅用餐的人数似乎比头一天少了很多,最开始那份狂热与放肆的气氛似乎也在无形之中狠狠收敛了,除了雪茸这一桌,似乎周遭的氛围都多了一丝凝重。 隔壁桌,有人低声道:“你听说了吗?温迪戈的主子昨天晚上跳海自杀了。” “嗯……倒也不奇怪,毕竟他把希望都压在温迪戈身上了,结果出了这事儿……赔进去的钱估计下辈子都还不上了。” 听到这句话,闻玉白没有任何反应,雪茸轻轻挑了挑眉尾,有意无意瞥了一旁的塔兰。 那家伙正在埋头吃凉拌海草,听到这话,手里的刀叉微微顿了一下,倒也没有更多的反应,便继续如常地将海草递进口中了。 不错嘛,进步很大。雪茸弯起眼,叉起一只西兰花吃了下去。 隔壁,对话仍在继续。 “诶,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心里毛毛的……马上就上岛了,杀了温迪戈的家伙还没找到。” “你装啥呢?船上哪次不得死个几十几百的,这回突然知道害怕了?我看头天你跟着温迪戈后面吃得也很开心嘛!” “……那不一样啊!杀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平时大家从来不藏着掖着,巴不得把手撕了多少人写在简历上,为什么这家伙要躲躲藏藏的呢?总觉得很不舒服。” “每个人行事风格不一样,很正常的啊!别想太多咯!” …… 听到这里,一桌子人吃饭的进度都缓慢了下来。 闻玉白抬头看了眼雪茸,“笃笃”敲了两下桌子:“听到了吗?到岛上也都安分点,别乱跑别惹事儿,我不希望在别人的简历上看到你们的名字。” 雪茸一听,立刻放下刀叉,神色坚定地挺胸抬头,给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Yes Sir!” 闻玉白嫌他丢人,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低头吃饭去了。 最后一顿午餐总体来说还算愉快,雪茸又趁机顺了一堆水果打包带走,美其名曰是要赚回票价。 吃完饭的功夫,航行了许久的船终于快要靠岸了,听到一声悠长的汽笛声,雪茸立刻抬头,兴冲冲望着闻玉白:“都快靠岸了,应该也没什么危险了,陪我去甲板上看看呗?” 闻玉白看得出来他又是想逃避收拾行李,便干脆把房间的钥匙给了梅尔,那家伙嘴上骂骂咧咧,却又非常习以为常地转身去干活了。 ……怎么说呢,这家伙确实很有当训兽师的天赋。 在狭窄的船舱里闷了快三天,雪茸的耐心早已经被磨到了极点。一得到批准,他就迫不及待拉着闻玉白的手腕,往甲板上冲去。 闻玉白低头看了一眼那家伙抓在自己腕上的指节,只觉得手腕有点微微的发烫——怪别扭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没有挣脱开来。 眼前这人显然没有考虑那么多,像是个看什么都新鲜的小孩儿,一个劲噌噌蹿上了楼。 推开门的一瞬间,明媚的阳光和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叫那家伙舒适地半眯起眼来、深吸一口气。 看到面前宽阔的海平面,雪茸立刻松开手,自顾自地跑到船边:“真好啊!这几天闷在房间里不知道错过多少好风景!” 头顶是天,脚下是海,大片大片的蔚蓝没有尽头没有边界,叫人的心情都跟着无限舒展开来。 雪茸张开双臂拥抱了一下海风,又兴奋地跑向船头的方向,紧接着便传来一声惊呼:“哦!那就是你的老家吗?” 闻玉白慢悠悠跟在后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便能看见海中央一块小岛——那就是克洛岛,猎犬们的大本营。 和想象中被植被包裹的原始海岛不同,克劳岛是很明显被开发过的城镇化岛屿,宽敞的道路、鳞次栉比的建筑,还有为了迎接节日而布置的鲜花、彩灯,红红火火、五彩斑斓的一片,看上去颇有些热闹。 雪茸趴在栏杆上看了一会,道:“你别说,你老家还挺热闹的。” 等了几秒没有回应,雪茸回过头,这才看见闻玉白站定在甲板中央,似乎不太想靠近围栏。 雪茸转了转眼睛,得出一个结论:“你怕水。” 闻玉白无语道:“我只是讨厌大海。” 雪茸乐了:“你家就住岛上,你还怕海?” 闻玉白也懒得纠正他的措辞,只幽幽开口道:“那不是我家。” 再多问几句,这人就一句也不回了。看得出来这家伙是真不喜欢海,雪茸便也不再勉强他,简单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便转身回船舱了。 回房间的路上,一路心情愉悦的雪茸突然听到了什么声响,立刻顿住了脚步,回头对闻玉白道:“我去梅尔他们房间确认一下行李,你先回去吧。” 说罢,不等那人啰嗦,就直接把人推进了房门里。 雪茸在门口竖着耳朵等了半天,直到确定那人不会追出来,立刻转身,却是走向了楼下的锅炉间。 一刻钟后,船只靠岸。 在热闹的汽笛声中,一群人拎着行李排队准备离船。 无人在意的角落,雪茸主动推起塔兰的轮椅。看到那家伙微微扬起的嘴角,塔兰本还算柔和的表情便立刻阴沉了下去。 熙攘的人群之中,雪茸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巴掌大的机械机关。 这是他不久前在锅炉间里找到的,这东西就贴在锅炉的墙壁上,一旦人为打开开关,就会引发剧烈的爆炸,整艘船都会立刻沉入海底,全船近千人将会无一幸免。 看见那人不为所动的表情,雪茸弯起眼,贴到他的耳边问:“你的杰作?” “对。”塔兰平静地承认了这个事实,“登船第一天就安了。” “嗯哼?倒也确实,你现在有了登岛的证件,没有我们陪你也不影响你上岛。”雪茸挑了挑眉,又把那机关拿在手里把玩,“那怎么不打开呢?等大家上岸了,想大开杀戒可就来不及了哦。” “不为什么。”塔兰冷下脸,双手握住轮子,摆脱了雪茸的控制,“反正不是因为你。” 在雪茸饶有兴致的注视之下,塔兰沉默着融进了下船的人流之中。 下台阶时,那个前台帮他办理过入住的蝴蝶犬小姐,笑眯眯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后会有期,小朋友,祝你节日快乐!” 塔兰也抬起头,弯着眼睛朝她笑了笑:“节日快乐!” 说完,他转身望向眼前热闹非凡的海岛,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船上还有像她这样无辜的人,因为同行的人群中,还有会给他橘子吃的莱安、会照顾他一整夜的梅尔、会忍着反胃安慰他的沙维亚。 他终究是对这些人下不了手的。 【手足】 第138章 千手摇铃138 塔兰对所有人都起过杀心,这点雪茸毫不意外。不过这家伙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使坏,自己还没能及时发现,这倒是让他略微有些懊恼——看来这家伙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难搞,也并没有那么容易控制。 不过,这家伙没有魄力打开开关,也是雪茸意料之中的事情——以他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船锚落定,人群涌动,在海上晃晃荡荡了三天的身子终于踏上了平地。 身子探出船舱的一瞬间,瘪了三天三夜的沙维亚,立刻像是吸饱了水的咸鱼干一般原地复活。看他“咻”地一下子窜了出去,莱安便也忙不迭跟上。 雪茸眯着眼睛看了看一碧万顷的蓝天,深吸一口咸湿的空气,心情颇有些愉快。眼前,塔兰早撇下他不见踪影,他看了一眼身后提着大包小包的梅尔,又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闻玉白,毫不犹豫地奔着后者去了。 闻玉白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道:“我已经带你们上岛了,剩下的事情你们完全可以自己解决。” “你要是真想把我们丢下,上了船就该不管我们了,不是吗?”雪茸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我们不能没有你呀,闻长官,别丢下我们,好不好?” 听到后半句,闻玉白眉毛微微一挑,语气也好了不少:“随你。” 雪茸笑起来:“那我们现在去哪儿?接下来有什么计划?长官?” 闻玉白回头瞥了一眼身后众人的大包小包,又看了一眼这人理直气壮地两手空空,无语道:“先找个地方让你的同伴和你的行李们歇歇脚。” 雪茸听出来了些许端倪,敏感道:“你是不是怪我不拿东西?” 说罢,便转身来到梅尔面前:“小猫咪——我来拎箱子!” 梅尔冷漠地躲过了他的手:“抽什么风?你能安生点走路,别随地犯病我就谢天谢地了。” 那人一说完,雪茸便转身笑着挑挑眉:“看吧!” “……”闻玉白无奈地扭过头,只嘀咕了一句东方俗语,“惯子不孝。” 雪茸皱眉警觉:“什么意思?” 闻玉白面无表情地敷衍:“夸你好看。” 雪茸立刻开朗了:“客观的。” 码头之上,热闹非凡,四处花团锦簇、张灯结彩,每个角落都洋溢着节日的热闹气氛。 放眼过去,最吸睛的莫过于码头广场正中央那尊巨大的雕像。 雕像约莫三四层楼高,由上好的大理石雕制而成,用相当精致的手法,刻画了一位训犬师带着猎犬英勇征战的画面,宛如一根定海神针,守护着这座风雨中的码头。 一旁,提前从他手中溜走的塔兰也正停留广场中央,抬头凝视着这座雕像。他的表情像是蒙了一层雾,看不清喜悲,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雪茸注意到他,便一个转弯来到他身边,自言自语般评价道:“好油腻的雕像,过度的精致反而显得十分缺乏底蕴,这用力过猛的姿态几乎把‘虚张声势’、‘缺乏自信’写到了脸上,让人一下子感受到了这里空洞浅薄、几乎一眼看到头的历史与文化。” 塔兰沉默地回过头,冷冰冰看着雪茸。那家伙便立刻笑嘻嘻道:“对了,你知道东方那边讲究‘风水’吗?我觉得这里的风水就很一般,小孩都知道狗怕水,把一个怕水的东西建在岸边,能镇得住什么?” “也许他们建这个不是为了镇住什么呢。”塔兰难得搭了他的话,语气却依然平静冰冷,“也许他们就是在炫耀——看,就算怕水,他们还是站在了这座岛上。” 没等雪茸说些什么,那家伙便又转身快速离开了。 雪茸挑了挑眉,回到了闻玉白的身边——那家伙正放慢步子等他回来。 “知道自己讨人嫌,就别总厚着脸皮硬贴了。”闻玉白淡淡道。 “没事儿!”雪茸开朗地又朝他贴近了一步,“你不嫌我就行~” 卖新鲜鱼虾的小贩扯着嗓子吆喝叫卖,出海归来的渔民们凑成一圈,一边聊天一边修补渔网,码头上搬运货物的,大多是光着上身的高大猎犬,雪茸的视线忍不住又被那眼花缭乱的画面吸引了去…… “啧。”一旁的闻玉白发出了不爽的声音,“有什么好看的?” 雪茸眨眨眼,又瞥了一眼那人被军服遮得严严实实的胸膛:“嗯,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没你的好看,可惜你是个小气鬼,睡觉的时候都捂得严严实实的,想看都看不着。 虽然乱看猎犬上身的行为被及时制止了,但雪茸游走的目光根本停不下来半秒。 天知道这个地方比他想象中好玩太多,刚一离开码头,就是个极具特色的商业街,到处都有商贩沿街售卖贝壳、珍珠、狗牙之类的手作工艺品。 雪茸一向瞧不上别人的手艺,便自己买了一袋品相不错的珍珠,又买了点贝壳,打算自己做点小玩意儿打发时间。 闻玉白也在一路打量着沿街的工艺品,不过跟雪茸纯粹享乐主义的游客心态不同,他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听觉之上—— 他在听着每一处店家门口挂着的狗牙风铃、贝壳铃铛,但都没有找到和船上仓库里类似的声音。 算了。闻玉白收回目光——那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想必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能在路边小摊找得到的。 他慢悠悠跟在雪茸后面走着,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小岛——距离上一次离开这鬼地方,大概也有十来年的时间了。岛的格局没有太大的变化,只不过正常的推陈出新,倒是很熟练地将那一身杀气掩盖在这热闹的商业化背后。 要不是自己再清楚不过这里是个什么鬼地方,自己大概也像那兔子这般无忧无虑地高兴着呢。 抬眼望去,那家伙正从一个摊子前飞回来,手里还提着一堆小吃:“来!请你吃椰浆饼~” 说罢,顺手将一块切成小块的饼,隔着笼子递到了闻玉白的嘴里。 闻玉白瞥了他一眼,张嘴叼过饼来,又望向那家伙游离在铁笼前的雪白的指尖,心想,要不是有着笼子隔着,那手估计就碰到自己的嘴了。 正在他心猿意马地嚼着饼时,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犬耳报童从他们的身旁经过—— “卖报卖报!《猎犬日报》最新战况分析!谁才是本次獠牙节最大赢家!卖报卖报!《新机械报》横空出世!首刊火爆全大陆!卖报卖报——!!” “等等。”“买报!” 闻玉白和雪茸几乎同时伸手拦住了报童,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掏出一枚铜币—— 闻玉白:“《猎犬日报》。” 雪茸:“来一份《新机械报》。” 两人想要的并不是同一件,完美的默契中出现了一丝遗憾的裂痕,但报童却因为一次卖出两份报纸而兴高采烈:“谢谢先生们!祝二位节日快乐,百年好合!” “……” 两人又抬头对视一眼,对这一句“百年好合”无语又疑惑——果然当街喂东西还是表现得太暧昧了吗? 谁也没开口,尴尬的氛围就这样迅速扩散开来。等报童叮当着自行车走远,两人这才不约而同低下头来,翻看起了手中的报纸。 雪茸猜的没错,所谓的《新机械报》,正是不久前阿丽塔给他发来的那份报纸。仔细看,内容没有太大的变化,只不过排版更加精致正规,同时还附了一些行业内知名的本事不大、名头不小的专家学者的撰文点评。 雪茸翻看着报纸,微微蹙起眉来——哪里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又感觉哪里都不对劲。按照他们的原计划,这份报刊应当不至于短时间内大量印刷、广泛传播,而那群自视甚高的老学究们,也不可能会主动掺和一群小孩子过家家的事情。 背后一定有更大的势力掺和进去了,雪茸隐约觉得有些不安——教会那边一向是讲宗教而排斥科学技术发展的,而相对地,为了摆脱教会的压制,皇室方面倒是一直在致力于发展工业技术。因此,是谁助了他们一臂之力便也可想而知。 可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这份报纸对于他们来说又有什么价值? 雪茸一时想不明白,也放心不下,便迅速写了一张字条询问。 海岛上寄信得花双倍的价钱,一半得交给漂洋过海的信鸥,一半交给陆上冲刺的邮鸽。雪茸心疼地寄完信,这才叹了口气——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操心了,老师果然不好当啊。 一旁,闻玉白刚好看完手里的《猎犬日报》,正抬眉想偷偷瞥一眼那人是在给谁写信,就正好碰上那人同样瞥过来的眼神。 “借我看看呗?”雪茸大咧咧伸出手,递上那份《新机械报》,“喏,跟你换。” 闻玉白也不是小气人,只是他对机械报完全提不起兴趣,他心里想着,我不想看这个,你就跟我说你在跟谁写信就行,但到底没说出口,便只能硬着头皮跟他交换了报纸。 只简单看了一眼,望着满眼的“冠军预测”、“战况分析”,雪茸便问道:“对了,我来的时候就想问了,你们说的比赛,到底什么东西?” “斗兽比赛,岛上的一项传统活动,也是一年一度獠牙节的重头戏。”闻玉白言简意赅地介绍道,“比赛内容非常简单,两只猎犬互相厮杀,直到一方彻底死亡为止。” 雪茸睁大了眼睛:“这么刺激!” 就知道这家伙会喜欢这种东西……闻玉白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是啊,报名即视为签订生死状,比赛前有后悔的机会,一旦哨声吹响则必须战斗到结束,不允许中途退赛,也不支持投降认输。所以站上赛场的都是自认为有绝对实力的,比赛水平也因此被拔得很高。” 雪茸:“那赢了有什么奖品吗?” 闻玉白:“有,每年不一样。但这不是重点,要知道对于这群好斗的家伙来说,奖品本身根本无所谓,他们想要的只有胜者的头衔而已。” 猎犬本身就是争强好胜、嗜血野蛮的,对于他们来说,咬断强者的喉管,远比任何一件物质上的奖励更叫他们兴奋,而对于他们的训犬师来说,能带出一只优胜犬,也意味着下半辈子邀约不断、衣食无忧了。 雪茸兴奋起来:“那你参加吗?” 闻玉白冷漠道:“不。” “啊?为什么啊?”雪茸深表遗憾,“你不会是怕死吧?我觉得以你的本事,拿个第一根本就是轻轻松松啊!” 前半句话让闻玉白的火冒得多大,后半句就让他的心情平复得多快,这兔子是懂灭火的。 “不为什么,不感兴趣而已。”闻玉白说,“而且这个比赛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轻松。” “是么?”雪茸挑挑眉,又低头望向手里的报纸,接着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诶呀,你弟也参加啊?” “嗯。我劝了,他偏不听。”闻玉白的表情冷了下去,“所以我回来还有一件事,就是要找闻风清的麻烦。” 雪茸闻言,又低头看向报纸——闻长生来参加比赛是件好事啊,如果遇到个强劲的对手直接就把他杀了,自己岂不是躺着就摆脱掉了一大祸患? 可惜,看起来有点难了。 雪茸望着“夺冠热门”里,闻长生压倒性的票数,不禁一阵揪心—— 自己招惹的这一家子都是什么怪物啊? 第139章 千手摇铃139 一行人暂住的地方,是离港口最近的一家旅店。 那里住着很多跟他们一样初次上岛的“新人训犬师”,对于岛上的原始居民来说,他们都是能带来经济效益的客人。 和岛上的其他地方一样,这家旅店里也充斥着“猎犬”的元素。店门口摆着两只石头雕的猎犬,门廊前有着用狗牙做成的垂帘,正对大门的墙壁上,还挂一只看上去非常凶狠的犬头的标本。 莱安对此十分敏感,他颇有些不适地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对着沙维亚嘀咕道:“好奇怪啊这里,明明猎犬是这里居民最重要、又必不可少的同伴,却到处都是残杀猎犬的痕迹……” 沙维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当口,远在柜台办理入住手续的闻玉白回过头来,平淡地解释道:“你想多了,训犬师和猎犬从来不是什么同伴关系。你把猎犬当成一种商品就好理解了。” 莱安吓了一跳,没想到隔了那么远都能被听见,慌忙跟沙维亚交换了一个惊悚的眼神。 沙维亚也吐了吐舌头,接着就道:“不过这么说我就能理解了,相当于这里的土特产嘛,哪有土特产讲人权的呢。” 话虽这么说,但莱安还是觉得微妙的不舒服。虽然他们是团队里唯二的两个尚未丧失底线和情感的“正常人”,但沙维亚也仅仅只是泪腺发达、比较爱哭,内心却远没有他那么细腻敏感,因此这种时候,莱安便只能一个人兀自感伤了。 又到了分房间的时候。 岛上虽然不比船上安全多少,甚至只可能更加恶劣,但这回,闻玉白死活不愿意再跟雪茸睡一间屋了。 “为什么啊?”雪茸对此深感痛心,“难道说我睡觉磨牙说梦话?不可能啊!连梅尔都说我睡觉的时候特别安静!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睡啊!!” 梅尔说得没错,这家伙睡觉的时候是他最安静的时候,既不会磨牙说梦话,也不怎么翻身,静得时不时让人担心他的生命安全…… 但他还是不想跟他睡一起!闻玉白撇开了目光——虽然在船上睡一屋的两天非常和谐,但他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又想到了他们造成的某些“误会”,闻玉白心想,就当是为了避嫌,也是为了某种防患于未然吧。 至于防的是什么患,他就不敢细想了。 眼前,这人还是一脸被抛弃的悲痛欲绝,又或者说,只是纯粹的戏多:“你至少给我一个理由……你这个狠心的男人……” 闻玉白漠然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跟你睡一起?你倒是给我一个理由。” “……?”雪茸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懵,一瞬间闻玉白似乎都能听到他的大脑发出过载的声音。 但很快,他就又理直气壮起来:“因为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狗。” “……”这回轮到闻玉白大脑过载了,“首先,没有规矩说猎犬和主人要住一间,再者,我们是演的,我的饲主还在岛上,我觉得我们还是注意一下,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听到后半句的时候,雪茸原本还是开玩笑的表情,瞬间就变成了一片空白。 “哦,那算了。”雪茸眨眨眼,面无表情地将他甩到身后,“我说着玩呢,该怎么来怎么来吧。” 看见他头也不回地朝梅尔他们走去,闻玉白的心脏突然咯噔了一下——他是生气了吗?这家伙还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吗?不像他的作风啊…… 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于是雪茸便和梅尔住到了一间,沙维亚继续和莱安、OO做室友,闻玉白和塔兰则是各住了一个单间。 安排妥当之后,雪茸便派沙维亚去找闻玉白打探情报—— “哥!接下来我们有什么计划没有?”沙维亚顶着一对柯基耳朵,眼巴巴地凑到闻玉白身边。 按理说,这话不应当是他问。闻玉白微微皱眉,抬头望了一眼雪茸的方向。那家伙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非常决绝地背过身去。 沙维亚这小人精儿立刻领悟到了他的困惑,解释道:“雪茸哥说他要避嫌,所以托我来问!” 避嫌……闻玉白心一沉——这家伙还真生气了。 “呃,你告诉他,暂时还没有头绪,先等等。”闻玉白又瞥了一眼雪茸的背影,他知道这个音量那家伙听得到,“让他尽量待在房间,外面猎犬太多,安全起见不要乱跑。” 沙维亚点点头,马不停蹄跑回去,还没来得及汇报,雪茸就又托他带话了,话里话外还有些幽怨的斥责:“你问问他,不出门的话要怎么找线索呢?难道他又想一个人单溜?” 闻玉白也听得清楚,等沙维亚匆匆跑来,开口复述之前,他又无奈道:“……算了,你告诉他,我出门之前会跟他说,他愿意来就跟我一起,但前提是不要私自行动,否则我不能保证他的安全。” 一句话都没说出口的沙维亚愣了愣,果不其然,再回头的时候,雪茸已经摆摆手,示意他知道了。 “?”夹在两人中间第沙维亚疑惑地看向莱安,“我的作用是?” “我觉得你的作用很大。”莱安真诚道,“没有你跑来跑去,他们可能都不会开口说话的。” 既然如此,沙维亚便也就心满意足地回房间了。 同样回房间的,还有隔着大洋彼岸跟闻玉白沟通完毕的雪茸。他一声不吭地跟在梅尔身后,沉默地关上门,沉默地收拾起了房间。 看着这家伙一反常态的模样,梅尔面无表情地道:“得了啊,演个戏还演出感情了?” “什么东西啊?”雪茸对梅尔的措辞感到一阵恶寒,“我没生气!” 梅尔瞥了他一眼,继续手脚麻利地收拾起屋子:“我没说你生气,你自己说的。” 雪茸这才满脸空白地眨了眨眼,似乎思考了一番什么后,摇摇头,又把那杂七杂八的念头甩出去了:“不气,有什么好气的,一只狗而已。” 笨手笨脚地帮忙收拾了一会儿,很快他就被梅尔勒令不许添乱了。他刚准备到收拾好的床上先躺一会儿,没过多久,就听到了窗外传来了一阵热闹的熙熙攘攘—— “下注下注——首场比赛明日开始!獠牙节重头戏正式拉开帷幕!!赛季新秀对战常胜将军,一场几乎没有悬念的比赛,能否实现爆冷——” 低头一看,原来是有人借着獠牙节比赛的名头做庄,趁机组织博彩。 眼看着庄家四处抛撒着传单页,住在二楼的雪茸伸出手掌一勾,从空中接过一张。 传单上写着的是明日首场比赛双方的基本情况、历史战绩和相关的赔率。 所谓的赛季新秀名叫布鲁诺,是一只刚刚达到参赛年龄的小猎犬,日常训练表现尚可,但大赛经验为零。 而另一只常胜将军名为巴顿,则是一只壮年犬,是开岛的功勋犬之一,参加过整整九届比赛,一路最高闯进半决赛。之所以能在生死战场之上游走整整九年,是因为他的训犬师遵循着很多人信守的“及时弃权”原则,只要遇到实力高于自己的对手,果断选择弃赛保命,所以才能一直相当稳妥地活到现在。 对此,传单上留下了一句评价:“巴顿的训犬师就是比赛的最佳风向标,但凡他同意应战的比赛,就没有输掉的可能,直接买入就对了!” 这场比赛已经过了弃权失效期,两人的赔率也是悬殊明显,布鲁诺获胜的赔率高达8.0,巴顿获胜的赔率仅为1.5,双方因客观因素未能开战的赔率为4.0。 除此之外,庄家还给出了可玩性更高的其他玩法,诸如押比赛几分钟之内分出胜负、最终致命伤会在哪个部位等等,可谓是为了创新花尽了心思。 看到雪茸拿着传单看得如此津津有味,一旁的梅尔变成黑猫,将他口袋里的钱包叼走了。 雪茸手上功夫灵活,有一半是得了梅尔的真传,平时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迅速反应的他,一直到看完传单才发现口袋空空如也了:“啊?!我钱包呢??我钱包丢了!!” 梅尔靠到门框边,拎着他的钱包晃了晃:“不许赌,没那么多钱给你输。” 说实话,要不是从小到大梅尔管得严,雪茸可能早几年就踏上当逃犯的路了。 那家伙眼看着那人手里的钱包,绝望地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老天爷——这就相当于闻玉白跟你比掰手腕,稳赚不赔的生意啊……” “赌博就没有稳赚不赔的。”梅尔隔得老远给他使了一记眼刀,威胁道,“再多说一句,拿你所有的钱去换鱼干。” 到手的金子变成鱼干,雪茸生无可恋地翻了个身,趴到床上烙饼了。 雪茸的毛病很多,但心态却永远很好。本来还趴着生闷气,结果因为姿势过于舒服,竟就这样眯着眼睡着了。 此时,在他的不知晓的某处,一则内部消息在部分买家之间迅速传开——有传言说,有人花高价买通了巴特的训犬师,并且承诺再送他一只极品猎犬,确保布鲁诺能够赢得这场比赛。 有人坚信这是庄家放出的烟雾弹,有人则声称已经掌握了对方暗中交易的证据,于是一时间,情况风云巨变,很多人跟风买入了布鲁诺胜,却又有更多的人开始为巴顿加注。 首场比赛的开始总是叫人激动不已,而因为这一项灰色游戏的加入,岛上的地下钱庄、私人借贷也开始极速运作,赌上身家性命的不在少数,一掷千金者更是比比皆是。一瞬间,整个克洛岛都陷入了无限炙热的疯狂之中。 暗潮汹涌的一夜,在雪茸安稳甜蜜的梦乡之中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次日清晨,雪茸伸了个懒腰美美起床,睁开眼,便看见梅尔坐在床头,手里正抱着最新一期的《猎犬日报》。 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梅尔便抬起眼,问他:“你昨天想押谁赢?” 雪茸眨了眨眼,答道:“巴顿啊。怎么了?比赛结束了?不是说到中午吗?” 梅尔没说话,只是将报纸递给他看,只是看到首页标题,雪茸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布鲁诺昨夜遇袭身负重伤,本周赛开幕赛未战而终》。 在他们的比赛规则里,只有站上场比赛才有输赢,赛前出现这样的意外,只能以“未能开战”计算结果。 距离倾家荡产只差一只会管自己的小猫咪。 雪茸的背后冒起一层层的冷汗,一抬头,果然看见梅尔提溜着他的钱包问道: “怎样?戒赌没有?” 第140章 千手摇铃140 听到这天翻地覆的消息,雪茸实在按捺不住了——他要去找闻玉白问问情况。 刚穿戴整齐,一推开门,正巧就看到门口抬着手准备敲门的闻玉白,两人同时愣了一下,接着雪茸立刻收起了面上的期待和兴奋,摆出一副冷战尚未结束的表情,强装冷淡道:“我听到你动静了,什么事?” 闻玉白没想到自己特意放轻了动作还是被对方发现了,一时间觉得恐怖如斯,但还是很快调整了过来:“出去看看?” 雪茸可太想出去了,但表面上还得一副云淡风轻:“行,走。” 看着这人一脸罕见的冷若冰霜,刀子戳到心口都不紧张的闻玉白忽然有些慌了起来。他又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雪茸,接着心又攥得更紧了——完了,他是真的生自己的气了。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走下楼,一直到踏出旅店的大门,闻玉白终于率先绷不住了:“呃……那什么……我昨天说要避嫌,主要是因为我领导太难缠了……” 雪茸轻轻挑了挑眉,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嗯,我知道。” “……”闻玉白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主要是怕给你惹麻烦,那混账心眼特别小……” 雪茸平静地点头:“嗯嗯。了解。” 闻玉白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只知道对方两句“嗯嗯”,就彻底让他汗流浃背了——通缉令上也没有人说过这兔子还会生气啊!谁能教教他该怎么办?? 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想着雪茸生气之前他们的对话,试图分析他生气的原因。 这家伙突然变脸,是因为自己说了自己不是他的狗,再结合他先前那近乎狂热的想当训犬师的念头……难道他是真的很想要一只狗? 想到这里,闻玉白觉得有些憋闷得慌,但是为了哄他开心,还是不情不愿地开口道:“你要是真的很想要一只猎犬,我可以带你去集市上挑一只……” 这话还没说完,雪茸就“倏”地抬起头来,但眼中不是他想象中的欣喜和开心,而是他从没在这人眼里看过的震惊、失望和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闻玉白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半个字也不敢说了——这回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说错在哪了。 雪茸那双眼睛这样盯着他望,简直就像是两簇火苗,炙烤得他难受不已。闻玉白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一个逃犯的想法,但这回他实在骗不了自己了——他是真的很在意。 他悄悄攥紧了拳头,还没想好要怎么说,就听一旁人轻轻叹了口气,接着有些疲惫道:“……我没有想要。” 闻玉白抬眼看了看他,虽然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但总归这人现在看起来已经平稳了一些……而且听到他说他没有想要猎犬,不知道为什么,闻玉白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两个人依旧保持着沉默,一声不吭地走在街道上。 海岛的早晨依旧明媚,但此时此刻,浓厚的节日氛围下,却多了一份难掩的暴怒和躁动。 昨天夜里,布鲁诺受伤弃赛一事,在岛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是最当之无愧的爆冷局面,岛上自举办这场赛事以来,不战而终的情况几乎只出现过个位次数。 一夜过去,岛上生出零星几位一夜暴富的“幸运儿”,和大批大批成群结队倾家荡产的倒霉蛋。 据目击者称,昨天夜里消息传出去后不久,那块极其适合投海自尽的崖石上,便顷刻间排起了长队。次日清晨,出海的渔夫在岸边发现了十几具漂浮的尸体,还有摔得粉碎的人体的残渣,无数食肉的海鱼涌到岸边,争先恐后地享用着这份天赐的美食。 有人坚称这是庄家的阴谋,有人猜测是有输不起的家伙特意半夜来搞鬼,有人则认为是布鲁诺的训犬师被提前买通,总之,所有人都坚信,这场意外的背后一定有人暗箱操作。 一时间,义愤填膺的输家们纷纷找上门去,各自寻找自己认定的“幕后黑手”—— 首先倒霉的,是各个疯狂敛财的庄家们。消息刚放出去不久,各家的大门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一部分人高声谴责着无耻下作的作弊行为,一部分人则高喊着要求退钱。 好在敢在岛上做庄的基本都有些本事,处理这等事件也是相当有经验,眼看着排山倒海涌来的人流,装甲门有的放出用来看家护院赛季猎犬,有的则派出了自己养的保镖队伍,声势浩大却手无寸铁的赌徒们便也很快被镇压了回去。 经验丰富的庄家们还有抵抗之力,那些被质疑“输不起”的玩家们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岛上不缺消息灵通的人士,在天亮之前就迅速整理出了几位花重金压了“不战而终”,并从中获利的人员名单。他们被认为是夜袭布鲁诺的重点嫌疑人。 于是输急了眼的赌徒们二话不说直接涌进了获利者的家中,一边高喊着“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钱”,蝗虫过境般疯狂洗劫、掠夺,一边对还没来得及高兴的中奖玩家进行惨无人道的施暴。 次日清晨,一位获利者被人生生打死,另外两位身受重伤,还有一名接受不了这巨大的落差,在经历了一整夜的抢劫、羞辱之后,冲出海景房的窗口,重重摔在了海边坚硬的礁石之上。 而对于布鲁诺和他的训犬师,这场纠纷的源头,早在夜袭事件发生之后,便被岛上的警督力量保护了起来。 岛上的警督也都是本土的训犬师,也有很多人参与了这场豪赌,因此,对于上级下派的保护命令,一群人不仅打心眼儿里不愿配合,甚至有人想借着近水楼台的机会直接亲自泄愤。 但到底算是公职在身,警督们的情绪控制能力,要远远超过那群像浮萍一般飘荡不定的赌徒们。大批的警卫力量死守住了布鲁诺家的房门,房间内,几名警督忍着怒火对布鲁诺和他的训犬师进行问话。 准确地说,是对训犬师进行问话。因为此时此刻,布鲁诺正瘫倒在床,完全没有回答问题的能力和意识。 “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训犬师的面色一阵惨白,“我和布鲁诺不睡在一起,我睡我的卧室,他睡隔壁房间的笼子。昨天夜里,我正睡得香呢,忽然隔壁传来一阵嘈杂声把我吓醒了。赶过去看的时候,就成那样了……” 警督们闻讯赶来现场时看到的情景,便是训犬师口中的“那样”。原本应当被锁在笼中的布鲁诺扭曲地趴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意识丧失,四肢全部被生生拧断,虽没有生命危险,但完全不具备行动能力。 一直到现在,布鲁诺还没有清醒过来,整个事件也没有任何的目击者,因此案件悬而未决,这场轰轰烈烈的讨债之旅也暂时落不下帷幕。 布鲁诺住所的门口,闻玉白和雪茸站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之外,围观这义愤填膺的浪潮。 “你不进去看看?”雪茸问道,“以你的本事,过去闻一闻应该就能找到凶手了吧?” “没必要,这不是我的工作。”闻玉白平淡道,“专注好我们的目标就行,我来岛上不是为了加班的。” 雪茸抬头瞥了他一眼,他发现这人是真的蛮有意思,他对工作相当认真负责的同时,又带着一丝毫不在意的敷衍,以至于他常常只记得闻玉白是个“道德标兵”,反而忘记了他性格底色里贯穿始终的懒散。 为别人打工卖命的家伙们,似乎更容易出现这种矛盾的情绪,他称之为“班味儿”。 有趣归有趣,但雪茸还没忘记自己正在跟他生气,于是环抱起双臂埋怨道:“所以逛了这么久,你找到什么线索没有?” “没有。”闻玉白反问,“你找到了?” 这一问让雪茸彻底噎住了,他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个人的目标是一致的,自己可没有立场怪罪对方颗粒无收。 不过也确实难找,毕竟偌大一个岛上,只靠着一封信的来源就想找到端倪,可确实是难上加难了。 雪茸感觉到了一丝尴尬,他将尴尬的来源归结于闻玉白的反问,于是就更不想跟那家伙说话了。 闻玉白发誓,他是真以为那家伙有发现,所以顺嘴问一句,没想到把这本来就耍性子的家伙问得更是一声不吭了。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捏了捏眉心,酝酿了许久才道:“你想去别的地方逛逛吗?马上要过节了,气氛还是很不错的。” 天知道雪茸早就想四处玩玩、感受一下当地的人文特色了,只不过碍于别扭一直没好意思提。现在总算等到这家伙开口了,他还是端着架子,假装不以为意:“行。” 虽然还是惜字如金,但同意一起出去玩就是好事。闻玉白松了口气,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我不跟你睡一间房吗?你要是想的话,我……” “不是。”雪茸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平静道,“我没有生气,你也别乱猜了。” 看着闻玉白把说出口的话又憋了回去,雪茸也有些别扭地摸了摸耳垂——他确实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但他自己也摸不准生气的原因。他只知道闻玉白每多问一句,自己的这份莫名的恼火就要更甚一分。 所以,别猜了哥,求求你了。他现在是知道,天敌的气场到底能不合到什么程度了。 不过这一份莫名的恼火,在他进入真正的闹市区时,瞬间就被那琳琅满目、五花八门的各种玩意儿彻底打消了—— 这里真的太有意思了! 除了满大街各式各样的海鲜小吃,他们还偶遇了很多非常有趣的娱乐项目和特色活动。 闻玉白套狗圈很厉害,场地里四处撒欢的狗,雪茸指到哪只他套哪只,还给他赢了一个小狗玩偶,虽然丑兮兮的,但毕竟是他们的战利品,雪茸还是满心欢喜地抱进了怀里。 雪茸玩弹珠的技术首屈一指,连闻玉白都甘拜下风,最后赢了一只质量上好、颜色也极其禁欲性感的项圈。 他把项圈拿在手里,抬头看了看闻玉白的脖子,那人也绷着唇,颇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似乎正等着他开口。 不管是出于礼尚往来,还是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雪茸都很希望这只项圈可以出现在闻玉白的脖子上,他的视线又盯上了那人漂亮的锁骨和凸起的喉结,心脏在一瞬间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 但最后,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将项圈收了起来:“这个,等我以后有狗了,就送给我的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看见闻玉白明显松了口气,但眼底似乎也透出了一丝微妙的失望。 两个人在外面吃吃逛逛了好久,气氛缓和了很多,差不多把任务都忘在脑后时,路边一家紧闭的门店忽然“嘭”地一声被推开了。 下一秒,一只半身染着鲜血的猎犬,“轰”地一下跌倒在了雪茸的脚边。 雪茸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吓得差点儿原形毕露,好在闻玉白快速地将他拉到身后,惊恐的情绪这才被安抚了下来。 悄悄透过闻玉白的肩膀他便看到,那猎犬的整个右掌都被生生砍掉了。 而此时,店门内又走出一个男人,手里握着一只鲜血淋漓的犬爪,居高临下地冷笑道:“‘裁判之手’在上,愿赌服输。” 140-150 第141章 千手摇铃141 就算是游走江湖的头号逃犯,近在咫尺的砍手砍脚也实在是刺激过头了。雪茸倒吸了一口凉气,躲到闻玉白的背后缓了几秒,然后脑子又很快地思考起来—— 愿赌服输,他们也是赌的昨晚的比赛吗?这种赌局除了赌钱之外,还能拿这种东西做赌注?他刚刚说的“裁判之手”又是什么东西? 此时,那拿着兽爪的家伙站在门边,颇有些自豪地挥着手,爪子上淋漓的狗血便就顺着他的动作甩了过来。 还没等雪茸的洁癖发作,闻玉白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腾空拎起,头也不回地带着他离开了巷子。 被血腥画面刺激到的雪茸只感觉自己脑瓜子嗡嗡的,手脚冰凉宛如一块抹布,毫无灵魂地任由闻玉白单手提溜着。 兔子的胆小是基因自带的,所以自己第一时间被吓得不轻也是合理的。 于是哆哆嗦嗦抬起头时,他也害怕得坦坦荡荡:“你们这里……玩儿这么大的吗?” 闻玉白低头望着他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似乎能看见他害怕得贴在脑袋后面的兔耳朵,一时间忍不住笑出了声:“这玩得算小的。” 雪茸一个寒毛倒立,谴责道:“太低俗、太暴力了。” “确实,这边就是这么个好赌之风。”闻玉白点头,“不过也跟这里的地域特色迷信故事有关。” “地域特色迷信故事?”雪茸好奇起来,“是他刚刚说的那个什么‘裁判之手’吗?” “对。”闻玉白说,“有传说不管是什么比赛、什么赌局,赌徒们只要在这个岛上下了注,就是和上帝的‘裁判之手’签订了契约,要遵循‘愿赌服输’的原则,否则就会受到神明的惩罚,惨死在汪洋大海之中。” 原本以为还能听到类似“目光女神”那样的传说,没想到就这么简单一出,雪茸忍不住嗤笑出声:“这能跟迷信扯上什么关系?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是岛上的赌场怕老赖输了不给钱编的故事——倒也不能说是编故事,有人输了还不给钱,就直接派人给他做掉呗!” 闻玉白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很有道理,不愧是简单的唯物主义者,没有什么能难得到你。” 雪茸被他夸得飘上来天,但刚一落回地面,还是对刚刚的画面心有余悸:“可还是太野蛮了!!” 为了给雪茸压惊,闻玉白给他买了两大袋子甜点零食边走边吃,很快,这个差点儿被吓蔫吧过去的家伙,就在美食的催化之下,重新变得精神饱满起来,又开始满大街地寻欢作乐了。 只是闻玉白并不知道,这家伙一边玩,一边脑子还在开小差,不过不是在回味那可怕恐怖的画面,而是在思考另一件事情——这里能赌钱,也能赌一只爪子,按照闻玉白所说,还能赌得更大,那…… 他脑子里闪现过一个念头,又觉得有些太过冒险、沉没成本也实在是太大,便没再多问多说了。 眼看着天渐渐变黑,岛上的家家户户亮起灯火来,路边的烟囱轰隆隆冒起白烟,蒸汽动力的小车叮叮当当满大街地跑着。 过惯了东躲西藏的日子,好久没有接触过这么热闹的人群了。雪茸感觉自己的全身都被狠狠滋养起来,心情舒畅得不得了。 “你们这里还挺有烟火气的。”雪茸一边啃着冰棍儿一边赞赏道,“就是猎犬太多,总是让我心里毛毛的。” 闻玉白看得出来,这人是真的很喜欢这样热热闹闹的场合,忍不住问道:“……你后悔吗?” “嗯?”雪茸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只眨巴眨巴眼睛,抬头望人,“后悔什么?” “后悔走上这条路……?”闻玉白斟酌着自己的措辞,“如果你当初没有跟教会对着干的话,那你就可以天天上街玩,不需要我的掩护也可以往人群里钻,也不会遇到这么多麻烦事,更不会有随时随地丢命的危险。” 雪茸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然后道:“确实很麻烦也很危险,但是,如果回到神耀日的那一天,我应该还是会这么做。” “为什么?”闻玉白问。 “不知道。”雪茸抬起头,望了望天空。 虽然他从不认可有神明的存在,但也难免会觉得神奇,大陆明明那么大,却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那颗悬浮在半空的机械心脏。它似乎已经成了等同于太阳和月亮的存在,也似乎已经成了大陆的一部分。 叫他生出极度排斥的同时,又产生了极致的好奇。 闻玉白也跟着抬起头,和他一齐望向那天上的心脏:“大家可都挣破头想去那里工作,上面也有很多人,应该也有你喜欢的热闹。” “可我就是不想去。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逼我。”说完,他又回头望向闻玉白,弯起眼笑着问道,“那如果是你呢?长官。如果明年神耀日选中了你登上机械之心,你愿意上去吗?” 闻玉白愣了愣。 放在以前,他对于这个大陆,甚至对于整个世界都没有任何留恋的情感,哪怕是为了摆脱闻风清,他也曾经痴想着能被机械之心选中,彻底抛下这片叫他痛苦的土地,迎接全新未知的世界。 但他说的是,明年的神耀日。 闻玉白看向雪茸,那人雪白的侧脸被灯火染得绯红,眼底还有星星般游动的微光,叫人觉得他既如烟火般近在咫尺,犹如星河般遥不可得。 “不愿意。”闻玉白想了想,笑道,“我还没抓到你呢,就这么走了多不甘心。” 雪茸也一下笑出声来:“你也太阴魂不散了点,就不能放我一命吗?” 闻玉白半开玩笑道:“不行,投入成本太高了,已经收不了手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再聊起这种话题的时候,已经可以不带半点硝烟味了。 雪茸分了一半甜糕给闻玉白,两个人一边在路边吃着晚餐,一边吹着清凉的晚风。 “那这么看,其实我也没有很坏的,对吧?”雪茸吃着甜糕,腮帮子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和OO有几分相似,“我也只是犯了全天下有理想、有抱负的人都会犯的错罢了。” “嗯。”闻玉白罕见地没有怼他,“所谓的‘错’,也只是与掌权者制定的规则相违背而已。” 雪茸笑起来,眼睛弯得像两片月牙:“那闻长官也觉得我很冤枉咯?” “别想给我下套。”闻玉白十分果断地跳出了他的语言陷阱,“冤不冤枉我说了不算,我只是个听话办事的看门狗,唯一的任务就是给你抓回去。” “没事!”雪茸十分坦然,“你心里清楚就行~” 两个人边走边逛,印象中,雪茸记得他们明明是在往岛中心走,可偏偏人烟却越来越少、房屋也肉眼可见地稀疏起来,再一眺望,远处已经不再有人生活的地方,而是一片高大密集的棕榈树林。 “不用走了,那边没东西了。”闻玉白的声音适时地响起,“不如到海边逛逛?” 雪茸刚升起“那边不是岛的最中心吗,怎么会没东西?”的疑惑,下一秒就被转移走了注意力:“你不是怕海吗?去那里没关系吗?” 闻玉白无所谓地耸耸肩:“来都来了,总得带你去参观参观。” 夜晚的大海只有靠近岛屿的一片被灯火晕染,再往远处看,便只有遥远的、无垠的、深不见底的黑。 雪茸抬头望了闻玉白一眼,果不其然,那人一来到岸边,方才松弛的表情便微微紧张了起来。 他正想着转身回去,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响,应当是水面上的声音。 两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去,但那声音非常完整地掩藏在了漆黑的夜色里,几乎看不见任何端倪。 于是两人一个竖起耳朵、一个仔细嗅闻,很快便各自得出了结论—— 雪茸:“有人乘船离岛了。” 闻玉白:“是布鲁诺和它的主人。” 一人一半拼凑成了完整的信息,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比起你追我逃,他们似乎更适合像现在这般合作。 雪茸:“因为昨晚的事?” 闻玉白:“我猜也是。想要他们命的人太多,悄悄离开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雪茸:“你们这群人是真不好惹。” 闻玉白:“素质低下,理解一下。” 乘着晚风在灯火夜色里自在地穿梭着,难得清闲自在,两人心情一致大好。 再次回到了人群中,一群人乌泱泱围成一团,探头一看,是在用彩色的卡片写节日祈福。 看雪茸一脸感兴趣的模样,闻玉白伸手拿了一张白纸,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叠出一只长耳朵的小兔子塞给了雪茸。 雪茸欣喜地接了过来,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好可爱,没看出来啊,你手这么巧!” 闻玉白挑了挑眉,语气平静:“那肯定不如你。” 雪茸不经夸,尾巴当即翘到天上去,接着便拉起他的手腕:“别动,我给你露一手!” 于是闻玉白便抬着手站在原地,看那家伙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彩带,轻轻环在他的手腕上。 闻玉白小心翼翼地放缓了呼吸,专心致志地望着那人的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勾着彩带,轻盈而快速地翻动着,扫过他的皮肤,叫手心都微微发热起来。 不得不说,这家伙的手指真是漂亮得不像话。不管是扣动火枪扳机,还是用来做这样细腻灵巧的手工,都极其合适又美观。 正在他出神时,那双手便从他的眼前撤开了。紧接着抬头就望到那人带着笑意、灵动无比的眸子:“怎么样?学会没有?” 闻玉白这才回过神来,发现那根简单的彩带,不知何时已经被那家伙的手指编成了一根漂亮的手环,手腕处还有一个极其复杂精致的结——这不像是一根简单的纸带,更像是用麻绳编成的手工艺术品,绝非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所以他才十分镇静地坦白:“不会,太难了。” “这叫平安结。保佑你平平安安的。”雪茸弯起眼睛,“别看是纸做的,其实非常结实,如果一不小心断了,就是无形之中替你挡了一灾。” 闻玉白的心脏轻轻漏了半拍,眼睛舍不得挪开,嘴上却还是不忘调侃道:“你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还信这个?” “迷信和祝福,能是一码事吗?”雪茸笑道。 闻玉白小心翼翼收回手:“那你很大方。明明恨不得要杀了我,还舍得祝福我平安。” “就当是给你出个题目好了。”雪茸坦然道,“猜猜我到底是盼着你死,还是希望你活?” 闻玉白弯弯眼睛,倒也不再纠结这件事了。 一直在外面玩到困得迈不动腿,彻底尽兴了的雪茸才主动要求回房休息。闻玉白尽职尽责将那家伙送到了房间门口,两人才就此分别。 梅尔是个正宗的夜猫子,雪茸推门回来的时候,他还在窗台上玩着毛线球。 一直看着雪茸满心欢喜地将一只纸兔子放到床头,他这才变回人形,狐疑地问道:“猎犬岛还有这东西?不会是诱饵什么的吧?” “不是!”雪茸的情绪肉眼可见的好着,“是闻……一个朋友给我叠的!” 雪茸这家伙的社交能力堪称恐怖,出去半天结交几个朋友再正常不过,但梅尔还是忍不住多嘴:“你给我注意点分寸,这里不是别的地方,随便拉个猎犬出来都能要了你的命的。” 雪茸摆摆手,飞速地洗漱完毕钻到床上躺好:“放心啦~” 说完,他又侧过身来,看了眼窗台上的纸兔子,这才安心闭上了眼。 第142章 千手摇铃142 躺上床不久,雪茸就有些后悔今天和闻玉白出门了。 不是因为玩得不开心,相反,正是因为玩得太开心,他才觉得心里别扭得有些难受。 他辗转反侧,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那只兔子,接着想到自己用来跟他“交换礼物”的那个平安结,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闻玉白。 他问闻玉白的那个问题,其实也想问问自己——到底是想要闻玉白死,还是想要他活? 于是,这心宽得能装下一座大海、十八年人生夜夜倒头就睡、就连被追杀逃亡也阻止不了一天睡足八小时的家伙,居然也开始沾上枕头唉声叹气了。 梅尔懒得管他,正要睡觉,就听那人忽一下坐起身来:“对了猫猫,今天楼下的赌犬资讯你帮我留意没有?” “你睡不着觉就在想这出?”梅尔不耐烦地指了指床头柜,“还想赌?昨晚输得不够惨?” “诶呀,我不去外面赌那种认真的,我跟你玩假的!饭后娱乐!!”反正一时半会也睡不着了,雪茸干脆一翻身,从床头柜上抓起那张传单,然后兴冲冲抬头望向梅尔,“我赢了你请我吃胡萝卜派,你赢了我请你吃小鱼干,怎么样?” 梅尔没搭理他,闭上眼,翻身背朝他去。 雪茸当他是默许了,迅速翻看了一眼传单了解战况—— 下一场比赛在明天上午,是一名即将退役、满身伤病的老将,对阵一名赛龄五年的青年猎犬。 按照绝对实力来说,青年猎犬获胜的几率极大,但出了昨晚的事,他便也不敢随意下结论了。 为了应对昨晚的情况,庄家也很贴心地增加了投注的选项,在双方胜负的基础上,还增加了双方各自因故弃赛的可能性。 如果有人还想暗中操控比赛,那一定是挑弱的动手更加方便,再加上从大盘来看,更多的人还是觉得比赛能够正常进行。 鉴于真理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原则,雪茸信誓旦旦道:“我赌第一场,老狗被人袭击,明天比赛无法开展。” 说完,又觉得有点不大保险,他眼珠子转了转,开始耍赖:“再追加一个正常开展,胜负我就不猜了……” 雪茸耍赖的技术和他唬人的水平一样高,要不是这是一场“赌局”,还得给对方留一点竞争的余地,他巴不得把所有的情况都押上。 见半天梅尔都没下注,雪茸一拍手,替他做了决定:“那你就猜小狗被袭击,就这么决定了!准备好胡萝卜派吧!明天一睁眼我就要吃到!” 四分之三的胜率,这就相当于把胡萝卜派送到嘴边了。 想到这里,雪茸便美滋滋闭上眼睛,在梦里,他看见梅尔给他堆了一座胡萝卜山,里面的胡萝卜足够他吃几百年,一旁还有闻玉白给他做镇山守卫,谁也不能靠近他的宝贝半分。 结果第二天一睁眼,雪茸没能看到热乎乎的胡萝卜派,反倒是看到梅尔朝他伸手—— “小鱼干。” “??”雪茸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差点把自己刺激得心脏病发,“什么??你骗人!” 梅尔:“当谁都跟你一样?” “怎么可能??”雪茸仔细回想了一下他昨天晚上的下注情况,这才质疑道:“你是说,老狗没事,小狗被袭击了,然后现在比赛没法进行??” 梅尔也不废话,只拿出一张报纸塞进他的手里,头条新闻依旧是那让所有人倾家荡产的消息—— 《午夜再遭奇袭,弗朗西斯无缘本赛季》。 这一串文字瞬间变成了飞到天边不见踪影的一堆堆胡萝卜派,雪茸只感觉眼前一黑,差点儿一个猛子从床上栽下去:“……我又输了?” “就你这运气,百分之九十九的胜率你都能输。”梅尔无情道,“死了这条心吧,你就不能赌。” 这么一句话倒是把雪茸点醒了——自己的运气也确实有够背的,不然那么多人凭什么就挑自己上机械之心?那么多猎犬偏偏就遇到最难缠的?? “戒赌了,这回真的戒了。”雪茸抛出一枚铜币让梅尔自己去买小鱼干,接着直挺挺躺倒到床上,呈大字型躺尸,看起来像是一片没有灵魂的兔饼,“我就没有偏财运啊——” 话虽这么说,但他答应梅尔的小鱼干还没来得及买到手,梅尔倒是率先给他端上了一盘热乎乎的胡萝卜派:“吃吧,这东西不用赌也能吃得到。” 雪茸立刻一个鲤鱼打挺,两眼锃亮着扑上去狠狠拥抱住他:“猫猫——!!我的好猫猫——!!!” 梅尔最怕他来这样不要脸的,赶忙皱着脸撕狗皮膏药似的想把人从身上摘下来,结果这提不动一只鸡的家伙居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狠狠把他锁死在怀里,他便只能“喵呜”一声,变成猫从雪茸的双臂之间滑溜了出去。 吃上了热乎的派,还彻底戒掉了一项低俗爱好,雪茸的心情便又阳光明媚起来。 心情一好他便坐不住板凳,忍不住想要出门转悠转悠。他第一反应还是想去找闻玉白——这家伙虽然看起来又闷话又少,但意外的人并不无聊,很会想点子找乐子,至少昨天自己跟他玩得非常开心。 但一想到和他玩得太开心,站在对方门口的雪茸立刻就笑不出来了——没有什么是比对敌人放松警惕更可怕的事情了,如果有,那一定是很享受跟敌人待在一起的时光。 这个念头一响起来,雪茸便立刻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决定这几天都少跟闻玉白接触了。自己现在很不对劲,急需冷静——撤离,必须立刻撤离! 于是,房间内已经准备好给他开门的闻玉白,生生听见走到门口的脚步声急刹在了原地,接着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掉头离开了。 闻玉白没搞清门外是什么情况,第一反应是出了什么意外,于是赶忙“哗”地一声推开门—— “!!!”雪茸本就心虚,身后偏偏还忽然传来这么一出动静,直接被吓得兔耳弹射,差点儿一下子蹦到天花板上去。 回头看清来人之后,雪茸的心脏还在控制不住地狂跳,眼眶都吓得通红,声音也颤抖着:“……你干嘛?!” 看到快被吓哭的雪茸,闻玉白也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不能说自己刚刚一直在房间嗅他的气味、听他的动静,发现不对劲才冲过来的吧?虽然事实确实是这个事实,但是总觉得说出来有点怪怪的…… “呃……我……刚准备出门……”闻玉白有些心虚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要……不了!”雪茸下意识脱口而出后赶忙改口,看起来比闻玉白更心虚,“我还有事,你先忙吧!!” 说罢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闻玉白站在门口,一直望着他走向了塔兰的房间,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回房,忍不住心里泛起嘀咕—— 这人没事在自己房间门口转悠什么?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窃听?还是想来偷什么东西?想到这里,闻玉白瞬间冷静下来——合作再愉快也不能忘记对方是个逃犯,两人立场相悖的事实从来没有改变过。 保持距离,必须要保持距离。 另一半,雪茸站在塔兰房间的门口,还在为刚刚的事情尴尬不已。 在认识闻玉白之前,雪茸曾一度觉得自己是个不会尴尬的人,直到这家伙的出现,把他这辈子的尴尬额度迅速透支,让他疲惫不堪、痛苦万分——这家伙果然是自己的一生之敌,从各个方面来说,都相当地克自己。 但好在,他这人的尴尬来得快去得也快。抬手敲响门之后,他很快就把这件事情忘在了脑后。 “咚咚咚。”门响了大约半分钟,房间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哗啦啦的很轻微的翻纸声,最后才传来慢悠悠地推动轮椅的声音。 一张疲倦的、麻木的、几乎空白的少年的脸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雪茸弯着眼笑眯眯地微微俯身,塔兰就这样一动不动抬着头,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半天,后者才冷冰冰开口道:“干什么?” “这么不客气?我以为你会至少跟我说句早上好呢。”雪茸越过他,探头向他身后的床铺望去,“还是说,我来得太早了,你的早上还没开始呢?” 塔兰只开了一道小缝,但还是能看到没来得及整理的床铺。这人半天没来开门,想必刚刚应当还在床上躺着。 说到这里,雪茸又装模作样看了看手表:“可是现在已经快中午了,难道你比我还能睡懒觉,还是说跟梅尔一样是个夜猫子?” 塔兰毫无情绪地问:“你来做什么?” “没什么事,就串串门。”雪茸笑道,“能邀请我进去坐坐吗?” 塔兰冷冰冰望了他一眼,微微蹙眉,相当无奈地打开门。 雪茸相当自得地大步迈进房间,一边走一边摇头道:“你呀,最大的弱点就是心太软、不会拒绝人……” 话还没说完,塔兰便举起手指向门口:“出去。” 雪茸立刻厚着脸皮伸手帮他关上门,顺手拉了张椅子坐下:“我来呢,也就打听打听,你的计划有没有正常开展?” 塔兰拧着眉:“我说过我不会告诉你。” 雪茸打了个响指:“那就是开展了!” 塔兰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咬紧了牙关,看得出来,跟雪茸聊天相当损耗他的精气神。 雪茸又问:“那我再确认一遍,答应我的事情,你一定会做到的,对吧?” “会。”塔兰这次倒是毫不犹豫,“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向来说到做到。” “这话说的!我好像也没有食言过吧!”雪茸冤枉道,“我答应你的事情可都办到了啊!” 塔兰沉默了——话是这么说没错,仔细想来这家伙也确实还算信守承诺,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他看上去就是个爱出尔反尔的骗子。 “……”塔兰抬头望了他一眼,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生硬地换了个话题,“话虽这么说,你让我这么做,确定对方会领你的情?” “不会吧,应该不会。”听到这里,雪茸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抬头看向天花板,“是我把你带到岛上来的,所以到最后,他一定会恨我的……但这是两码事。我不在乎他恨不恨我,这不重要。” 塔兰瞥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难得啊,还有让你这么伤春悲秋的时候。” 雪茸摆摆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问道:“对了,你关注比赛吗?最近可就这事儿最热闹了,我看好多人在赌输赢。” 塔兰毫不犹豫道:“不关注。” 雪茸挑了挑眉,看了一眼他的枕头。枕头下方还有一张没完全藏好的报纸的拐角,和自己在门口听到的声响对上了号。 果然,应当就是自己猜测的那样。 “好。那没事了。”雪茸收回目光站起身来,那笑容叫塔兰看得憋闷不已—— “你继续睡吧,别太辛苦了。” 第143章 千手摇铃143 离开塔兰的房间后不久,雪茸又开始百无聊赖起来。他强忍住没去招惹闻玉白,而是约着沙维亚和莱安一起到楼下餐馆干饭,到热闹的地方吸吸人气总归是好的。 楼下的餐馆味道很一般,比梅尔做的鱼腥套餐好不少,但比起闻玉白的手艺又差很多。雪茸吃得兴致缺缺,倒是耳朵一直竖着,四处探听着周围人的谈话声—— “我才听说,弗朗西斯也被搞了?” “是啊,可怕得很……” “死了没?是不是同一个家伙干的?” “没死,跟布鲁诺一样,都昏迷着呢……不过我听说,布鲁诺和他主子昨天晚上已经偷跑了。” “跑很正常啊,这一出得罪多少人呐!再不跑怕是命都没咯!” “怪恐怖的,按理说他俩再不济也是赛级警犬,怎么一声不吭就被搞了……” “会不会是冠军热门在提前挑选对手左右战局啊?我不知道,我瞎说的。” “难说。但看这样子估计只是个开始,我听说今早安保的价位翻了四五倍!估计都怕自家赚钱的宝贝给弄残了吧?” “连赛级猎犬都搞不定的家伙,哪家安保能防得住啊……” “那可不一定,万一人多力量大呢。” “我觉得再多人也没用,那家伙可是‘千手’啊。” 那群人给这位午夜行凶的家伙起了个外号叫“千手”,既是指那家伙光明正大地在赌局出老千,也是指像是长了一千只手一样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雪茸便也不知不觉把自己面前的一盘蔬菜沙拉吃完了。事实证明永远不要相信肉食动物对素食的制作水平。雪茸甚至觉得,闻玉白随手在路边给他拔根草都不会这么难吃…… 于是,他又重重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刀叉——也不知道闻玉白今天去干什么了,也不知道这家伙会不会给别人做饭。 “千手又怎么样?不还是只能在‘市区’兴风作浪?等什么时候他能攻进‘基地’里、找那些怪物们的麻烦,我才承认他真有两把刷子!” 听到这里,雪茸这才抬起头来——“基地”是什么地方?怎么没听闻玉白提过? 与此同时,克洛岛正中央的那片树林之后,闻玉白循着气味,正在前往闻长生住所的路上。 和他的预料的一样,作为岛上赫赫有名的种子选手,也作为开岛的功勋猎犬,闻长生并没有和普通的猎犬一样住在市区,而是住在了岛中央不对外开放的“基地”。 “基地”位于克洛岛的最中心的一片高地上,这里被一片原始的棕榈树林包围住,正好和四周的“市区”隔开,是猎犬岛集中培育、饲养、训练赛级猎犬的地方,也同样是这座岛屿最核心、最重要地带,因为涉及到了一定的机密,所以只对少部分赛级猎犬和训犬师开放。 先前带雪茸在岛上转悠的时候,闻玉白刻意规避了这处地方。一方面是这里的气氛实在不适合“闲逛”,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个地方。 基地被整整三圈高耸入云的铁丝网包围着,门口还有严格的守卫,几乎把“生人勿进”写在了明面上,闻玉白拿出身份证件,门口的守卫们瞬间愣住了—— “……闻先生?”“什么……谁?!我靠!” 闻玉白面无表情地收回了守卫手里的证件,没有多说一个字,只冷漠地走进了大门。 守卫们立刻欣喜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对他远去的背影道: “欢迎闻先生回家!!” 本来闻玉白的心情就并不好,听到这番话之后,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只是他根本懒得跟这群什么也不懂的人置气,于是便加快了步子,想尽可能少在这里待下去。 早在踏进那片树林时,便能感觉到和市区内的繁荣、热闹截然不同的肃杀之气,还有叫人头晕目眩的兽类的气息。 大门之后,通往高地的是一条平直宽敞的缓坡,这是给运输犬只的蒸汽车行驶使用的,而路两侧,布满嶙峋怪石、四处都是悬崖陡壁的山路上,零星地分布着几只正在小心翼翼赶路的猎犬。 从建岛以来,基地里猎犬便不允许走任何平坦的路——他们日常只能徒步走崎岖险要、漫长又难走、一不留神便会丢了性命的山路,美其名曰是优胜劣汰的一环。 但现在闻玉白已经不是这里的一员了,他完全没有必要遵从这里的规矩。 他大步走在只允许车辆和训犬师同行的路上,引得两侧山路上的猎犬纷纷侧目,投来羡慕嫉妒的眼神。 闻玉白知道,走那种路是完全分心不得了,果不其然,那些家伙们刚一转头望向他,队伍最前头的一个家伙便脚下一滑,踩空了石头滚落了下去。 闻玉白轻轻瞥了它一眼,又平静地继续赶路——这里地势不高,滚下去不至于摔死,但因为这点小事就分神失足的家伙,也注定在这里活不了多久。 引来一连串骚动之后,闻玉白照直不打弯儿奔着高地中央的一处建筑走去。 虽然在这里待的时间并不算长,但他对这里的结构真的可谓烂熟于心。那靠近海岸的地方,有四个相依排列的圆形建筑,从左到右,依次是用来配种、培育猎犬的“孵化中心”,用来改造、测试性能的“测试楼”,用来进行日常强化训练的“训练场”,以及他现在要去的寝舍。 岛上知名的赛级猎犬,包括闻长生在内,都是在“孵化中心”出生,在“测试楼”和“训练场”之间反复打磨锤炼,最终才成功“出货”的猎犬。 但闻玉白并非如此。他来这里的时候,早已经过了驯化和改造的黄金期,只在训练场上一战成名,便被判定为极优等,随时可以离岛出货。 可即便如此,闻风清还是硬生生逼他在基地里过了近一年的噩梦时光,并冠冕堂皇地称之为“磨磨他的性子”。 因此,闻玉白现在一听到寝舍楼对面的海涛声就想吐。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他必须要找到闻长生,和他好好谈谈。 寝舍楼堂而皇之地被分成了两个部分,南侧窗明几净、宽敞舒适、设备齐全宛如五星酒店的,是岛上的训犬师们住宿的地方,而一道铁门之隔的猎犬宿舍,阴湿昏暗、条件简陋、拥挤不堪,甚至连正经的房间都没有,只有一只只等身高的、并排放置的铁笼。 即便憋闷压抑、气味难闻,但这对于若干年前的闻玉白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好地方——至少在这里睡觉的时候,不需要时刻顾虑着会被海水淹没,只可惜,他到临走之前都没有能在这个地方,睡上哪怕一夜的安稳觉。 时隔多年再来看的时候,闻玉白的心情已经麻木了。他只觉得这狭长的走道和一排排的大铁笼,让他觉得分外眼熟——埃城地下囚禁妓女的地方跟这里也差不多。也不知是人类的想象力太过贫瘠,还是变态的脑回路终究相似,站在这里的时候,闻玉白恍惚觉得两处画面产生了交叠。 铁笼、长廊、昏暗的灯光、被当作商品挑选的生命…… 但这都无所谓了。他听到不远处闻长生跟别人侃侃而谈的声音了:“没有啦,你过奖咯!实际上这次回来我的测试成绩早已经不如巅峰状态了!可能也是因为年纪慢慢大啦……” “得了吧长生!就你这个成绩,是我们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另一只猎犬说,“而且你也才二十出头啊,完全还可以有下一个巅峰的!” “不能指望啦,我的犬种局限性很大的,不可能再回春的咯。”闻长生的声音十分轻快,“所以想趁着还能动的时候,再给主人争取最后一次荣誉,想再拿一次冠军,嘿嘿。” “诶!我也好想像你一样给我的主人争光啊。”对方道,“真希望这次能迟点碰上你,能在场上多战几场……” 和闻长生隔着铁笼聊天的,是一只高度人形化的藏獒,他的块头极其高大,蓬松的红发和爆炸似的络腮胡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犬种。 闻长生刚想说些什么,便竖起耳朵看向了闻玉白过来的方向——“大白哥!!” 眼看着站在笼子门口的闻玉白,闻长生从笼子里伸出手,“啪嗒”一下拉开门闩,一边变成伯恩山犬,一边朝着闻玉白飞扑了过去。 能人性化的猎犬关在笼子里全凭自觉,闻玉白一边熟练地摸了摸他的狗头,一边又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那狭小空荡的笼子:“闻风清那混帐就让你睡这里?” 闻长生又忙不迭变回人形,一边摇着尾巴一边解释道:“是我自己要求的,马上要比赛了,我得找找状态!” 闻玉白看着他满眼的憧憬喜悦,沉默半晌后,只重重叹了口气,依旧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闻长生抬头,黑黢黢的眸子盯着他看:“哥,你还是来劝我放弃比赛的吗?” “你知道就好。”闻玉白无奈道。 闻长生非常开朗地咧嘴一笑:“那你也知道我是不会放弃的吧?” “但你自己也清楚,不论是身体还是状态,你现在都不像从前了。”闻玉白只能直白道,“这次的比赛角逐很激烈,而且……” 而且还有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千手”。虽然这家伙目前也只是打伤了两只实力不算强的猎犬,但闻玉白总对这家伙的存在有种隐约的忌惮。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啦~”对于自己状态下滑的事实,闻长生向来看得开,“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一定要参加的,一方面是我自己的身体问题,大概率是最后一次参加比赛了,另一方面,他们都说,这次会有不得了的大人物来岛上看比赛。” “大人物?”闻玉白皱起眉,他的第一反应,便是那只手表的主人。 “对,虽然都没说是谁,而且大概率也不会公开的,但这一定会是一次难得的机会。”闻长生说,“哥你也知道,主人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被一个欣赏他的‘伯乐’重用,所以他才会千里迢迢,从东方漂泊到这里。” “所以我想漂漂亮亮地赢下这场比赛,让那位‘大人物’知道有一个叫‘闻风清’的东方训犬师,带出了一条很厉害的冠军猎犬。”闻长生笑道,“我想为他再战一场,哥。就当是我正式退役之前,送他的最后一份礼物了。” 第144章 千手摇铃144 与此同时,市区某素食做得很难吃的餐厅内。 雪茸坐在桌子前,目光涣散、神情空洞。对面两个原本还有说有笑的少年人,看到这副表情之后,也纷纷食欲大减。 沙维亚看着他的表情,吃到嘴边的牛排都不香了:“哥,你怎么了?” “……是哪里不舒服吗?”莱安也小心翼翼地问道。 雪茸倏地抬起头,满脸都是幽怨——饭不好吃就算了,闻玉白那家伙居然还有事瞒着自己,现在自己可真的是哪哪儿都不舒服了。 刚刚听那些家伙简单聊了两句,雪茸便瞬间理清楚了。那个所谓的“基地”,就藏在昨天晚上他们路过的那片棕榈树林的后面。哪怕他们当时没提这件事便也就算了,偏偏那家伙还口口声声对自己说,那边什么东西都没有,这可不就是赤裸裸的欺骗么! 实际上仔细想想他便也能明白,他们之间可是敌人的关系,连基本的信任都不该有,更别谈所谓的坦诚相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但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还是让雪茸憋闷得很,不管是什么理由,闻玉白都骗了自己。站在立场相悖的角度不谈,哪怕这人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就不能试着跟自己好好沟通吗? 平心而论,雪茸觉得自己最近进步太大了,闻玉白不让他乱跑,他就乖乖待在房间里绝不出门——所以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还要藏着掖着,想想就更生气了! 激起雪茸的叛逆心实在是过分简单——比如在他不想去机械之心的时候逼着他去,再比如在他改邪归正好好听话的时候,还要故意欺骗他、隐瞒他什么。 于是下一秒,沙维亚和莱安便眼睁睁看着这家伙“忽”地站起身,那气势恨不得是要把眼前那空盘子直接扔到地上。 莱安惊悚道:“怎么了?哥你冷静啊……!” 沙维亚也慌了:“别冲动啊!饭难吃咱们下回就不来了,不至于找老板麻烦吧!!” 正当他们对视一眼,准备左右夹击先把这人绑回家时,就看雪茸顺手摸走了莱安面前那瓶还没开的红酒,然后慢条斯理地走到隔壁桌正在交谈的两只猎犬师面前。 再抬头的时候,刚才那恨不得将人千刀万剐的气势早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那让莱安万分熟悉的、人畜无害的社交面具。 雪茸本来就生得好看,稍微装一装演一演,整个面上的五官都叫人看得如沐春风,再加上手里还诚意满满地带了杯酒,那俩训犬师见他凑过来,倒也没有半分的排斥。 雪茸笑眯眯地微微弯腰:“不好意思打扰了,刚听到你们聊天呢,感觉你们经常来?对这儿很熟的样子。” “是啊,我们老土著了。”其中一只很得意道,“怎么了哥们儿?” “我这今年第一次来,人不生地不熟的,自己瞎逛也逛不明白,能不能给我讲讲?”雪茸一边说着,一边“啵”地一声打开红酒,给面前两人的杯子里倒满。 餐厅的每张桌子都放了一瓶价格不菲的红酒,默认开启后收费,隔壁桌的沙维亚和莱安远远望着那人豪爽开酒的模样,不由紧张地对视了一眼。 莱安:“钱……带够了吗?” 沙维亚:“还、还差点儿。我现在上去找梅尔借……” 莱安:“……辛苦了,注意安全。” 而这一桌,早就眼馋红酒许久、但迫于经济压力没好意思开的两人,一看他这满满的诚意,立刻毫无戒心地打开了话匣子。 训犬师:“行啊行啊,你想问哪方面的?尽管问!” 雪茸:“哪方面都行!我刚刚听你们说‘基地’,这是在哪儿?是做什么的?” 于是,只是一杯酒的功夫,雪茸便将那闻玉白遮遮掩掩的秘密挖了个清楚—— 说是秘密,其实岛上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就是在岛的正中央,也就是他们上次看到的那片棕榈树林的背后,有着一片专门生产、培训高级猎犬的基地。 大陆上提供给教会使用的猎犬,大多就是从这里产出的,而能在獠牙节参加比赛、并且拿到名次的,也大多都是这里生产的赛级猎犬。 说完,男人有些好奇道:“你也是训犬师吧?不知道这个地方?” 一旁偷听的莱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也跟着紧张地怦怦乱跳起来。 “不知道啊,我这是第一次来岛上。”雪茸十分坦然地笑道,“我是去年才当上训犬师的,我的猎犬也是别人过继给我的,所以基本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白啦~” 训犬师好哄得很:“原来如此,那我们跟你多讲讲!” 雪茸弯起眼,又给他们倒满酒:“谢谢,遇到你们真是太幸运了。” 训犬师:“其实我们现在所在的‘市区’,只能算得上是克洛岛的附属品,‘基地’才是这里的核心支柱,是整个岛上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但是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进不去,只有有钱、有权的人才能进去进货,我们只能吃他们挑剩下的。” 雪茸:“进货?” 训犬师:“对,你可以把‘基地’当成猎犬的原产地,有钱人先进去挑走了最好的一批,然后以低价批量进货,再卖到‘市区’、大陆的猎犬市场。我们能接触到的猎犬,都是被该死的二道贩子哄抬过物价的。” 另一位训犬师:“妈的,越有钱的人就越有钱!” 雪茸:“该死的二道贩子!” 几个人对于中间商赚差价的行为进行一番激烈的声讨,雪茸趁机又给他们灌了一杯又一杯。 两个训犬师贪酒,酒量还很一般,没一会儿就醉醺醺的了。两人拉着雪茸东聊西聊,扯了很多有的没的,倒也还算有用。 眼看着沙维亚终于拿到了酒钱赶来,雪茸赶忙着手准备收束话题:“哥,我看最近那个赌犬很热闹啊,怪有意思的,有没有什么比较靠谱的渠道啊?” 听到这里,两个训犬师对视了一眼,酒似乎也醒了大半。 训犬师:“兄弟啊,赌犬这个东西,水很深的喔……” 雪茸:“没事,其实也不是为了赢钱,我正好手里有点东西不大好处理,输了就当是销赃了。” 听到这里,两个猎犬立刻露出了了然的目光,然后四处看了看,确认没人,这才悄悄凑到雪茸的耳边:“这种事情一般私人靠不住,在这条街的尽头有一家赌场,玩得大的、玩得脏的,基本都在那边原地消化了,你要有胆儿可以过去试试手气。” 雪茸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想到了昨天碰到的被砍了一只手的猎犬,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指的就是那里。 猎犬说:“不过那地方有点门槛,你进去玩玩就知道了。第一次去,估计很难接触到那些深层的交易。” “不过现在去确实是好时候啊!”另一只训犬师说,“听说岛上最近来了个大人物,也许能淘到什么好东西呢?又或者你有什么好东西,对方可能直接出个高价就给收了呢。” 雪茸:“大人物?多大?” 训犬师:“不知道,应该相当大。最近街上的警卫都比往常多得多,一般人哪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 另一只训犬师:“呵,那么多警卫还防不住一只‘千手’,太他妈的搞笑了。” 雪茸:“大人物来这里做什么?” 训犬师:“看比赛吧,今年是建岛十周年,这么特别的日子,大人物来一趟也很正常嘛。” 再多问几句大人物是谁,长什么样,现在在那里,眼前这俩平民老百姓便也一问三不知了。这颇有些雅致的大人物应当是刻意隐藏了身份,初衷应当是低调出行,但还是耐不住有人提前走漏了风声。现在整个岛上都传来了风言风语,知道有这么一位大人物要莅临现场观看比赛。 眼看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雪茸立刻丝滑地结束了话题,一边笑着跟两个餐桌上的结拜兄弟道着“有缘江湖再见”,一边招呼上了结好账的莱安和沙维亚往回赶。 刚一离开酒馆,沙维亚就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哥,你确定你现在要回去吗?” 雪茸正在想心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沙维亚在说什么:“嗯?” “刚刚的酒钱,是梅尔垫的。”沙维亚小心翼翼道,“你现在回去,他估计气还没消……” 雪茸这才反应过来,喉咙都有些发紧了:“刚刚那瓶酒多少钱?” “五、五银币……”沙维亚结巴起来,“梅尔刚刚还问我,我们仨是不是吃了一头牛……” “这么贵??”雪茸两眼一黑,差点没昏死过去,“你们怎么都不拦着我??” 莱安:“……我们准备拦的时候,你已经把酒打开了。” 话题到了这里,雪茸立刻放弃了回房间的想法,双脚一个急刹车漂移转身,郑重地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我还有点事情,你们先回去吧。要是梅尔找你们问,就说我去楼下买点东西……” 沙维亚和莱安便只好一脸悲壮地转身,将那欠下一整头牛钱的饭醉嫌疑人,独自丢在了热闹的大街上。 等把两孩子送走之后,雪茸抬头望着近在咫尺却不能回的房间,深深叹了口气,接着就又毫不犹豫地转身,去找那俩人所说的“赌场”了。 雪茸对那家砍了爪子的店铺记忆犹新,那家铺子就在他们的住处不远,凭借着昨日的印象,雪茸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位置。 就在巷子的尽头,此时一家店铺正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央应当是有什么东西的,但从雪茸的角度看,只能看清四周密密麻麻围着的人。 人群里,人人手握着一张卡片,一大部分人拿的是蓝色,一小部分人则拿着红色,人人表情亢奋,紧紧盯着中心的某处看着。 很快,随着人群里发出一阵凶猛惨烈的打斗声,雪茸听得出来,这是两只野兽在互相撕咬的动静。 “嗷呜——!”随着一声哀鸣,一股鲜血从棚子里飞溅而出,围得近的观众来不及躲闪,瞬间被浇灌得一身血污。但并没有人在意—— 一声哨响,人群里拿着蓝色卡片的人兴奋地欢呼了起来,而拿着红卡的人则一脸颓丧,有的还忍不住开始骂人推搡。 雪茸立刻看明白了——这些人正在“赌犬”,至于比赛规则,应当也像闻玉白说的那样,凭生死定胜负。 随着一方猎犬死亡,比赛画上句号。“主持人”从人群里拖出来一具猎犬的尸体,那家伙是被直接咬断了脖子,血呼啦差的一片,相当恐怖。 没过多久,旁边一家不小的店铺内便走出一个人来,挨个儿给蓝色卡片的人发放奖金。 雪茸探过身子,仔细瞧了瞧那店面——虽然牌匾上写的是“项圈酒吧”,但门边用油漆喷着手绘的扑克牌和骰子的图案,应当是个隐秘的赌场,而门外的赌犬,估计也只是这赌场里的一个项目而已。 雪茸望着眼前那澎湃激昂的人群,忍不住兴奋了起来,顺势挤进人群之中,一口气钻到了最前排。 雪茸这才看清,人群团团围着的,是一只便携式八角笼。 就算是在这种不受大陆法律约束的地方,赌场也依旧是不能拿上台面的。这只八角笼的下方装了万向轮,随时随地可以推走,外面打了一圈简易的棚子,也算是起到些许遮挡的作用。 拳击台大小的八角笼内,满地都是动物的毛发、血液、残肢、碎肉,看上去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清理过了,最下面已经漆黑一片,越往上便是一层层越来越新鲜的血色。 雪茸差点儿吐了出来,皱紧眉头从人群中钻了出去。 没过一会,战场清理完毕,又有两只猎犬被训犬师拉进笼中。和他料想中的一样,参加街头赌犬的这些猎犬,不管从品相还是训练度来看,都和报纸上那些所谓的“赛季猎犬”差得很远很远。 他又仔细听了听周围人的谈话,果不其然,这些猎犬都是不够格参加比赛的猎犬,便只能在街边的这种场合发挥一下余热,也算是弥补了“千手”带来的重大遗憾。 与此同时,闻玉白也刚刚从“基地”赶回住处。他知道自己劝不动闻长生了,便也不愿意在那边多待。 就在他准备关窗好好休息一番的时候,一只信鸥扑棱扑棱落到了他的窗前。 他本以为是闻风清又要给他捎什么话来,没承想,一打开居然是雪茸寄来的。 这家伙就住隔壁,还大费周章给自己寄信?联想到他们昨天还没解决完的矛盾,又想到今天早上自己一不小心把人吓到了的事实,闻玉白的第一反应便是,完了,这人还在生气。 紧接着,他看了看信件的内容,一颗悬着的心便突然死了—— “我去楼下项圈酒吧喝点酒。特此报备。” 项圈酒吧,就是楼下开赌场、砍狗爪子的地方。这家伙去那种场合找刺激就算了,还特意跟自己“报备”,不就是为了想让自己当个免费保镖吗?! 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得逞了。闻玉白果断起身,披上外套就下了楼。 他大爷的,你可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 第145章 千手摇铃145 雪茸当然知道这个场合不管是对自己本人,还是对他的钱包,都不安全得很,所以他才不计前嫌地邀请闻玉白来给自己保驾护航。 但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选择先去实地考察一番,看个究竟——顺便喝点酒,再看看那群人都是怎么个玩儿法,也不过分吧。 为了安全起见,他特意回到旅馆楼下溜达了半天,一直听到身后的楼上传来闻玉白急匆匆的脚步声,他才扬了扬唇角,心满意足地朝酒吧走去了。 “项圈酒馆”乍一眼看上去和普通的小酒馆别无二致,因为藏在巷子角落,看起来阴暗昏沉,石墙上挂着狗皮做成的挂毯,油灯随着开门的动作微微晃动,但即便是在这样的下午,这破旧的角落酒馆里,客人却倒也不少。 和他料想的一样,酒吧内一眼是看不到赌场的痕迹的。来往的渔夫、训犬师、猎犬三五成群地坐在桌子旁、吧台边,喝酒吹水,聊天说笑,倒也还算热闹。 吧台边,一只身材相当不错的马犬酒保正在调酒。雪茸知道,从自己进门开始,那家伙的眼神便没从自己的身上移开过。雪茸又竖起耳朵听了听,确定闻玉白已经赶到门口,便弯起眼,直勾勾看向吧台。 看雪茸望向自己,那酒保扬了扬酒杯,扬起一个笑容来:“赏脸喝一杯吗?美人儿?” 闻玉白火急火燎赶到酒馆里的时候,正看见雪茸坐在吧台前,一手慵懒地撑着脑袋,一手游刃有余地勾着酒保的衣领。看着两人相当和谐地眉来眼去,闻玉白说不怒火攻心都是假的。 他正要冷着脸冲过去抓人,就看雪茸悄悄背过手来,朝他做了个手势——这是他们之前行动的时候定下来的暗号,意思是原地待命,静观其变。 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找了个视线刚好、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另一个就一个端着餐盘来到闻玉白的身边:“您好先生,喝点什么?” 闻玉白表情阴沉地拍下一枚银币,目光依旧死死钉在那对该死的狗兔身上:“白水。” 一枚银币买一杯白水,酒保第一次遇到这样大方的,看这人冷到能冻死人的眼神,更是一句话也不敢问,给他倒上一杯水之后,便忙不迭便转身躲开了。 闻玉白瞥了一眼杯子,没喝,只是继续打量着眼前人——那人倒是听从了自己的一部分建议,没再穿那身过分吸人眼球的女装了,或许也是为了方便开口跟人勾勾搭搭,这家伙只是让梅尔简单画了个妆,让五官看起来更乖巧收敛些,又戴了一顶柔顺的黑色男士假发,穿了一身简单干净的衬衫,一副极致反差的纯良模样,便来酒吧猎艳了。 不得不说,这种场合里的家伙,平时吃惯了大鱼大肉,看到这难得清甜的口味,必然是胃口大开——就像眼前那马犬酒保一样。 那酒保根本没什么本事。别说是赛级了,就连门口那铁笼子他都没有资格进,更别提外观了,论个头、论身材、论长相个个都不如自己,倒也就是那鞍前马后的劲头,能哄得兔子开心罢了。 一想到这里,闻玉白一阵窝火——这兔子是不是没吃过好的??说两句好话就给他哄得这么舒服??? 此时,那俩人正在有说有笑地聊着。酒保像个开屏孔雀,花里胡哨地表演着那百无一用的调酒技能,雪茸在一旁捧场得很,恰到好处地发出赞美、惊叹、夸奖和掌声。 极其到位的情绪价值让那马犬更是飘飘然地忘乎所以,在闻玉白咬牙切齿的注视下,那家伙居然大着胆子,想要低头去亲雪茸的脸。 闻玉白都打算条件反射冲出去揍人了,就听“啪”的一声轻响,雪茸伸出手指,对着他的脑门正中狠狠弹了一下。 闻玉白松口气,又坐回了位置上——也不知道在如释重负个什么。 眼看那马犬连忙吃痛地捂着脑袋往后退,眼里刚生出两分震惊三分疑惑五分痛心疾首,雪茸便冷着脸道:“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没礼貌的贱狗。” 虽然马犬在他眼里实力不值一提,但捏死一只兔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敢直接正面挑衅,闻玉白不由替他捏了一把汗,同时也做好了上去拉偏架的准备了。 可没想到,对面那猎犬的脸突然一阵爆红,接着露出一丝羞赧和窃喜来。 按着他激动到颤栗的身子,闻玉白一阵无语——该死,居然被他爽到了! “贱狗知错了……”马犬红着脸垂下头去,“请主人狠狠惩罚我……!” 你他大爷的??谁是你主人??闻玉白又一次捏紧了拳头,接着就又听雪茸冷冷道:“不好意思,我的猎犬还在岛上,我觉得我们还是注意一下,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闻玉白听到这句话,第一反应是放心了舒服了,第二反应是好奇怪自己在舒服什么,第三反应是不对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 直到雪茸忙里偷闲,回头悄悄朝他挑了挑眉,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特么的不是自己说的原话吗??拐弯抹角也要说回来给自己听,这兔子可真是记仇啊! 再回过头来,雪茸又跟马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发现这家伙的心思全在那句“贱狗”上,更多的问题也答不上来了,便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端着酒杯来到隔壁最热闹的一桌前。 雪茸的长相不管在哪都很吃香。果不其然,这家伙刚一现身,就受到了那一桌子男女的热烈欢迎—— “美人!来来来!坐下聊!”一个年轻的男训犬师激动地拍着凳子。 “什么美人,这叫帅哥!!”另一个雌性猎犬反驳道。 “我们这儿正好有啤酒!小哥来点?”一个中年渔夫笑道。 看着那家伙笑吟吟地被人簇拥起来,又想到这人不管男装女装都这么受欢迎,闻玉白只觉得一阵烦躁——这家伙真是只兔子?不是什么花蝴蝶狐狸精之类的?? 偏偏雪茸还就喜欢这种场子,周围人三两句一抬就起了兴致,立刻眉开眼笑地融入到了这热闹中带着一丝不大正经的氛围之中。 “没见过啊美人儿?第一次来岛上?”训犬师撑着下巴,颇有些欣赏地将他从上看到下。 “是啊。”雪茸笑眯眯地拿起酒杯,给雌性猎犬轻轻碰了碰,“半路出家才开始训犬,今年想着必须得来凑凑热闹。” 克劳岛是猎犬的主要生产地,岛上有养殖户专门饲养、繁殖猎犬,进行简单培训之后出口到岛外,售卖给有需要的机构和个人。因此,像他这样没来过岛上的新人训犬师倒也比比皆是。 “怎么样?喜欢这里吗?”雌性猎犬兴奋地摇着尾巴,“我没出过岛,但是从外乡人嘴里听到的来看,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好了!” “我刚来,才住下呢!”雪茸笑道,“这里有没有什么好玩儿的?推荐推荐呗?” “我们这儿特色的地方很多,马上过节了,更是有不少地方能去!”渔夫说,“不过你的猎犬应该也很清楚吧?怎么没跟你一起?” “哦,他啊~”雪茸又瞥了一眼闻玉白的方向,一本正经道,“跟我闹脾气呢,甚至不愿跟我睡一屋,不然我也不会一个人出来玩。” 雌性猎犬惊呼:“居然还有跟主人闹脾气的猎犬!” 男训犬师应道:“这就是典型的缺乏教养。” 雪茸弯眼,笑眯眯地隔着人群望向一旁孤零零的闻玉白:“是啊,都怪我没教好。” “……”一旁的闻玉白默默收回了眼神,手里的玻璃杯都快捏碎了。 看他们这番其乐融融的模样,闻玉白忽然觉得有点儿坐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十分多余,但就这么折返回去,又相当有些不甘心。 ……算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没一会儿,那群人就喝嗨了,雪茸甚至翻身坐到桌上,举着酒杯跟在场的每个人勾肩搭背。 闻玉白偷偷瞥了他一眼,在一众醉醺醺的涣散目光之中,唯独他的目光清醒无比,就是看上去比先前亢奋了不少,这边也是他喝了酒后唯一的痕迹了。 “朋友们!相见恨晚啊相见恨晚!!”雪茸坐在桌上仰着脖子感慨道,“今天既然这么开心,要不要玩儿点刺激的?” “怎么说怎么说?!”雌性猎犬兴奋地竖起耳朵,“我最爱玩刺激的了!” 雪茸假装微醺,压着声音问他们:“这儿有没有那种活动?” 一旁,闻玉白的耳朵警觉地竖了起来——他在说什么?!所以说他这么游刃有余,果然还是经常出入这种风月场所对吧?!先前对自己那么熟练,果然都是经验累积起来的对吧??自己这还不出手,难道要等到这家伙染一身脏病回来吗?那梅尔岂不是要掐死自己?? 老渔夫嘿嘿笑了起来,问道:“有啊!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人还是狗??” 闻玉白正准备起身把人拎回家面壁思过,听到这个问题又顿住了——气归气,但他也莫名有点儿想知道,这家伙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喜欢人还是喜欢狗…… 没承想,雪茸轻轻啧了一声,然后笑骂道:“想什么呢?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罢,他又悄悄捻了捻手指:“我说的是那种,扑克牌和骰子……这不正巧,手里还有点闲钱么?” 听到这里,闻玉白揪着的心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 啊,原来是要去赌博啊。 那没事了。 第146章 千手摇铃146 听到雪茸说的话,一桌子喝得天昏地暗的人短暂地醒了一下。他们面面相觑地对望了一下,末了,年轻训犬师先开口道:“小哥,你要随便玩玩我们陪你,或者咱到门口去赌狗去?” 光是看他们的神情,雪茸就知道他们有所隐瞒,立刻道:“这就见外了啊兄弟!跟你们玩多伤感情啊!我知道你们这儿有玩得大的!别藏着掖着啦~” 几个人又为难地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渔夫解释道:“那种场子还是算了,我们普通人去只会被啃得渣都不剩……” “这么刺激??”雪茸兴奋地站起身,一把搂住渔夫的肩膀,“别多说了!带我进去!我现在就要玩!” 渔夫、训犬师、猎犬:“……” 闻玉白看着他搂着渔夫的胳膊:“……” 看着大家一脸为难的样子,雪茸直接耍起来来:“我今天就带了一个银币,输完就出来,主要看看热闹,行不行?” 俗话说,好言难劝想死的鬼,遇到这么上赶着送钱的,大家也就意思意思拦一拦,拦不住也就当给岛上送财来了。 于是雌性猎犬便大咧咧拉起雪茸:“好哇好哇,玩钱的没事!好多人都玩呢!其他的能不沾就别沾啦~” 听到还有“其他的”,雪茸立刻来了兴趣,但怕问得太多他们又反悔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缠着他们带自己上路了。 闻玉白一边喝水,一边冷冷地围观着雪茸被这群人架走。 直到看见那人百忙之中抽空给自己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悄悄跟我来”,闻玉白这才挑挑眉——嗯,难为他还记得这里有个自己。 酒吧的赌场藏得相当有艺术性,既不能在明面上招摇过市,也要方便熟客畅通无阻地摸到位置。 于是在一群酒友的带领下,雪茸穿过了后厨,又进了一处看起来像仓库的小门,门一推开,果然别有洞天—— 喧嚷的人声先一步涌出门外,接着便看到一片昏暗的橙色火光,摇曳的火光下,一片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房间内最显眼的,是一张巨大的机械轮盘赌桌。轮盘由最常见的黄铜材质制成,是蒸汽驱动的齿轮结构,轮盘的表面刻着用来下注的数字和色块,而桌上摆着的,则是满满当当的筹码。 赌桌边,身材火辣的猎犬荷官正一手持着摇柄,一手将白色的小球放进旋转的轮盘之中。 赌徒们围成一圈,双目猩红、表情亢奋,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着点数与颜色,仿佛只要喊得更卖力些,幸运女神的天平就会更向自己倾斜一分。 除了轮盘之外,现场还有别的项目——猜大小、摇骰子、二十四点,以及很多没见过的奇特玩法。 雪茸先是简单看了一眼,转身拿出一枚银币去换了一些小额的筹码,接着绕了一圈,回到轮盘赌桌前,围观了整整五场。 前四场,桌上的玩家投入不大,并且下注的颜色、大小十分分散,有人运气极佳,连赢四轮——银币变金币。 “老哥你今天这手气绝啊!!” “这是受到机械之心的眷顾了!” “真是被神明选中了!!” “趁手气好赶紧继续啊!!” 其他玩家的起哄声中,今日的“幸运之子”神情激动、嘴角上扬,大手一挥,押入全部身家的五枚金币——这个数额,足够在大陆繁华地段买一块地皮了。 在“幸运儿”急不可耐的催促之下,荷官向轮盘抛入一枚小球,小球落下的一瞬间,雪茸就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声响明显和先前的不同,一定是荷官动了手脚,先前让他连赢四局,目的就是引诱这条大鱼上钩呢。 雪茸摇摇头,转过身去,果不其然,还没等他走两步,身后就传来了“幸运儿”撕心裂肺的哀嚎与质问。 眼看着这家伙要耍赖不兑现,赌场的保安根本没有动手,一旁的人都开始劝了起来—— “愿赌服输啊兄弟!”“天哪,你不要命啦!”“小心‘裁判之手’惩罚你啊!!” 听到“裁判之手”,雪茸一下来了兴趣,可显然,男人并没有把话放在眼里,反倒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来,似乎要强行冲出人群。 但四周的群众似乎并没有被他的举动吓到,反倒是劝他惜命的人更多,赌场的保安也依旧没有太过紧张的表现,似乎所有人都很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人伤不到他们半分。 果不其然,在男人举刀挥向人群的前一秒,他全身忽然一滞,整个人被生生勒在了原地。接着,像是被一双手死死掐住了脖子一般,男人的面色开始涨红、转青。 他瞪大着眼睛,眼球似乎都要爆裂开来,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乌青的双唇不断地颤抖,双手也在胡乱地挣扎着,却半天喊不出一句救命来。 一群人就这样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和一团空气搏斗,望着他无力挣扎,最后仿佛被人生生掐死一般,窒息而亡。 没过多久,这个方才还风风光光、似乎被神明特别青睐的男人,就变成了一具狰狞的尸体,被保安抬出了赌场去。 雪茸倒抽了一口凉气,尚有些缓不过劲来——怎么回事?是突发疾病暴毙了?还是说真有什么神力把他给掐死了?? 疑惑归疑惑,一个陌生男人的命到不足以占用雪茸太多精力。 很快,他又回到了原先的状态之中,趁乱坐到男人刚空出来的位置上——在场有人赌颜色,有人赌数字,有人赌奇偶,范围越大赢面越大,但赔率便也就越小。 出了刚才的事情,大家这一轮都十分保守,大多只敢去赌颜色和奇偶,还有人拿着筹码,等着中后期情况稳定一些再继续押注。雪茸见状,只将两枚金额最低的筹码放到赔率最大的区域,抬头望向荷官。 荷官轻轻笑了一下,似乎是对他的小气和贪心感到可笑,可当面前的小球停在卡槽中时,她面上的笑容便转移到了雪茸的脸上:“诶呀,被机械之心眷顾了!” “牛啊!字数颜色都中了!!”“诶呦可惜下注下得太少了!”“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雪茸笑了笑,从庄家手里接过筹码——1:36的赔率,他直接又赚了一枚银币到手。 有人让他趁热打铁,他也只是笑着说“点到为止、见好就收”,接着就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他将筹码收好,又偷偷望了望手里的那枚磁铁——对他这种拼运气99%败率的纯正倒霉蛋来说,赌场最有意思的不是灭顶的刺激和晃人的迷醉,而是那暗潮汹涌的作弊手法的对峙。 这种场合总会出现各种各样、奇思妙想的千术,于是运用现有的道具破解反击,便成了他游荡于此最大的乐趣。 至于这一点儿奖金,就当是他替天行道、惩治作弊庄家赢得的奖励了。 ——反正“裁判之手”只抓老赖,不抓老千。 雪茸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每次下注都十分收敛,即便赢得满堂彩,更多人也只会遗憾他投入太少,偶尔适当地输掉一两局成本也不高,倒是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对他起不了一丝怀疑。 没一会儿,在他精打细算地进进出出下,手里的启动资金便直接翻了五倍——诶呀,说好输完就回去,看样子是回不去咯! 就在他拿着五枚银币,悠哉悠哉继续勘察情况的时候,一回头才看到,闻玉白正站在二十一点的桌边,静静地观望着场上的角逐。 赢钱的快乐已经让雪茸彻底忘记了自己还在跟闻玉白冷战,只抛着筹码悠哉悠哉来到他身边:“怎么说?你这种道德标兵还会玩这个?” 闻玉白抬眼淡淡瞥了他一眼:“不会,看两局也会了。” 二十一点这种游戏,是雪茸这种“手艺人”不会碰的。 这种游戏的固定赔率是1:1,并不会存在以小博大的可能性,而因为玩家先行翻牌,超过21点提前爆掉的概率比庄家略高一些,赌场依靠这微微高出50%的赢面,就可以保证长期来看稳赚不赔。 而且这种游戏,由于双方胜率几乎一致,因此赌场设置了单次下注的上限,从源头上避免了手气王一次性掏空赌场的可能性。 所以雪茸丝毫没有兴趣。一来没有耍手段的空间,二来不存在以小博大、逆风翻盘的可能,既不好玩,也不刺激,因此眷顾了一圈,他也没有坐到过21点的桌上。 怕自己纯洁无害的好狗染上恶习、赔得出不了门,雪茸好心提醒道:“这种别玩,没意思,会赔。” “不会赔还叫赌?那叫捡钱。”闻玉白嗤笑一声,“其实算一算期望就能知道,长期玩下去、赌徒基本是稳输的局面,毕竟赌场不是来做慈善的。” 说罢,他又看了眼雪茸手里的筹码,挑挑眉:“当然,耍无赖出老千的不受数学期望管。” 雪茸“倏”地把筹码收到背后:“我这叫替天行道,以恶制恶。” 闻玉白敷衍地点头:“嗯嗯,好好,你说得都对。” 说完,又不忘提醒他:“在这种场合还是要收敛一点,能开赌场的家伙背后多少都有点人脉……当然,像你这种小身板儿,不需要人脉,光是出动保安也就足够了。” 听到后半句,雪茸立刻不高兴了:“你打不过保安?” 闻玉白:“不可能。” 雪茸:“我出事了你不搭把手?” 闻玉白:“……搭。” “那不就得了!”等到了想要的答案,雪茸立刻眉开眼笑起来,“不过你放心,我有分寸,我来不是为了赢钱的,不会做出格的事。” 闻玉白轻轻挑眉,似乎了然:“有计划?” 不是有计划,应当是说有线索。说到线索,雪茸忽然想起被那家伙欺骗的屈辱,于是相当不爽地环抱起双臂来:“我有计划跟你分享,你有秘密会瞒着我吗?” 闻玉白被问得一愣,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没什么。”雪茸不想把自己的不爽藏着掖着,干脆直接挑明了,“我就想问问你,昨晚那个棕榈树林背后有什么呢?” 听到这,闻玉白才反应过来,有些哭笑不得道:“啊,你知道‘基地’的事了?” “是啊。”雪茸颇有些不爽地挑眉,“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都走到跟前了还特意骗我一下?” 他以为这人多少还会再狡辩一下,没想到那家伙却说:“没有,抱歉。我没有想跟你隐藏什么,你别生气。” 这人的语气如此诚恳愧疚,一下子让雪茸都有些不大好意思生气了,只嘟囔了一声:“……我没生气。” “是这样的,你既然知道基地,应该也知道那里是干什么的地方吧?”闻玉白仔细地揣摩了一会措辞,这才道,“因为我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对那里的印象不是很好……说实话,昨天看到那片林子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远离,但没想好怎么跟你解释,所以就骗了你。” 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原因,雪茸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没能憋出一个字来。 “真的抱歉,这确实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是我的问题。”闻玉白诚恳道,“我讨厌海也是因为这个,在里面被淹过。” 听到这里,雪茸是真的一点都气不起来了。他的第一反应是,那人那天夜里离开林子之后带自己来了海边,他那么惧怕大海的人,对于所谓的“基地”,又该是有多大的阴影? 那一刻,他居然感觉到心里有一丝难受。他抬头望了望眼前这人的脸,憋了好半天,这才憋出一句:“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 这句话说得要多生硬有多生硬,听得闻玉白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是在安慰我吗?你居然还会安慰人?” 听着他语气里满满的嘲讽,雪茸气得咬牙切齿,直接对着他脚后跟来了一脚:“我是在安慰狗!” 骂完了仔细想想似乎也等于没骂,于是想想更生气了,转头继续在赌场里游荡起来。 因为自己的运气问题,雪茸只允许自己玩“技术流”,硬生生把“赌博”玩成了手法对抗赛。 一直玩到快要天黑,手里的资金还是被他控制在两个银币的数量,但那所谓的“门槛”,他却也一直没能迈得过去——只要一直是在赌“钱”,他就一直接触不到真正深层的交易现场。 抬头看着墙上的钟,预感到自己再不会去,就会被梅尔生生扒掉一层皮,雪茸正拾掇着东西准备跑路下次光临,这就听到不远处,一个相对隐秘的小隔间内,传来一声痛苦的乞求声: “求您了,我这个爵位来得不容易,您拿走别的东西可以,但这个真的不行……” “愿赌服输先生,赌注都是当初您自己亲自押的,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可不许耍赖哦。” 下一秒,一个涕泪横流的男人便从隔间里被保安架了出来。 雪茸眼睛一亮,回头看向闻玉白—— 找到了!! 第147章 千手摇铃147 闻玉白接收到他的眼神信号之后,立刻不由分说凑了过去。但雪茸没有着急行动,而是站在一旁,静静观察了起来。 这个小隔间藏在赌场的拐角,简单地用围帘做了遮挡,但也完全没有进去十来分钟的功夫,又进进出出了三个人,每个都是一脸踌躇满志地进、满脸崩溃沮丧地出。 雪茸竖着耳朵听了三场,确定房间内有一名固定荷官,除此之外还有不停更换的庄家——隔间内应当是有暗门可以进出的。 赌场内声音太过嘈杂,闻玉白听不出所以然来,便问雪茸:“里面玩的什么?” 雪茸:“每场不一样,骰子、扑克、轮盘都有。但都结束得很快。” 闻玉白点点头,说:“你要参加?” 雪茸一听,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我再观察观察。” 闻玉白笑了:“你还紧张起来了?” 雪茸白了他一眼:“不紧张刺激那还叫赌博吗?我运气又那么差!” 闻玉白:“你这本身也就玩的技术流,有什么好怕的?” 雪茸:“技术流才紧张,你没看见进去都要搜身吗?很多手法都使不出来了。” 闻玉白也早就发现了,普通在外面玩钱的场子还算随意,甚至对出千的事情都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状态,但进了这隔间之后,一切都变得分外严谨缜密了。 虽然没听到具体搜身的动静,但闻玉白嗅到了里面有食铁虫的气味——这种生物和邮鸽、火蜥蜴类似,是一种小型的魔法生物,对金属的存在敏感,通常会在这样的搜身场合出现。 闻玉白又瞥了一眼那人丁零当啷的腰带,还有塞得鼓鼓囊囊的口袋,不由地摇了摇头——这要是进去之后,物理外挂全部给他卸了,这家伙还能玩出什么名堂来吗? 但显然,雪茸的担忧之处并不在此:“里面是有食铁虫吗?” 闻玉白:“对,还有很多只。” 雪茸的面色瞬间苍白:“我靠,那我进去岂不是要被爬满了……呃啊啊好恶心,我受不了这个!!” 原来是怕虫吗……闻玉白感觉自己永远跟不上他的思路:“没事,你可以提前把东西都摘下来,应该就不至于爬满身了。” “诶!”雪茸深深叹了口气,搓了搓满胳膊的鸡皮疙瘩,“是谁想出来这么变态的搜身法,恶心死了!” 闻玉白:“……比起这个,你离了那些道具,还有办法保证稳赢吗?” 雪茸摸了摸下巴,思忖了片刻:“暂时不能保证,但是问题也不大,我的目的不是赢。” 闻玉白挑起眉,来了兴趣:“怎么说?” 雪茸一听,立刻兴冲冲分享起来自己挖掘到的新线索:“你听说了吗?最近岛上来了个大人物。” 闻玉白点头:“听说了。” 雪茸一听,又不高兴了:“你听说了居然不告诉我?亏我还是花了五银币买到的线索!!” 闻玉白立刻举手投降:“我刚刚也才知道,结果你一直躲着我,我也没机会跟你聊……” 雪茸回忆了一下,确实是自己一直跟那家伙保持距离,只能认栽:“……好吧。那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闻玉白:“手表的主人?” 雪茸笑道:“BINGO!我跟你的想法一样。” 莎伦院长说过,最新批次的火焰就是运输到克洛岛的,而幽火手表的主人同样也是一名地位相当之高的“大人物”,这么想来,很大概率就是同一个人。 闻玉白:“所以你的计划是,用手表把他引出来?” 雪茸弯起眼:“对咯!所以输赢无所谓,我要让他知道我有这个东西。” 不得不说,跟闻玉白沟通真的非常省心。雪茸不止一次觉得,如果不是天生注定的敌对关系,或许他们俩应当能成为很好的知己。 闻玉白:“但你也不能一口气就输走了,主动权不在自己的手里,很难接触到对方的真身。” 雪茸:“是这样的,所以我这不是还没行动嘛。” 闻玉白:“但是要注意,这样做非常危险。” 闻玉白说得没错。既然已经预定了新一批次的火焰,说明对方已经准备再定制另一只新手表了,他也许并不想要那只旧手表本身。结合埃城永夜巷的小偷吉姆,在偷走手表后被杀害、砍手,后续出了那么大的乱子、还揪出了一个那么大的案件,那位“大人物”大概率是会在回收手表之后,对相关的知情人进行灭口的。 雪茸当然知晓这个风险,于是他抬头望向闻玉白:“那你会保护我吗?” 这句话问出口,他的心情是有点紧张的。毕竟“大人物”的势力,远不像是赌场的保安、赛场的猎犬这么好搞定,否则他们也不会打了这么长一场持久战,还迟迟未能将对方捉拿归案。 或许是最近揣摩他们二人的敌对关系太过频繁,雪茸稍稍以己度人后便瞬间没了自信——如果真是所谓的大人物,那闻玉这样的公职身份得罪得起吗?他有必要为了一个敌人的命,去对抗一个根本对抗不了的势力吗? 但叫他意外的是,闻玉白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脱口而出:“会。” 雪茸微微睁大了眼,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会。”闻玉白摸了摸鼻子,似乎也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了,“这个案子是我要查的,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借助办案的身份,保护你是我的义务。” 话虽这么说,但他们都清楚,双方的本质都是无利不起早的相互利用,随时为了个人立场抛弃合作关系,从情理上来说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所以,我说真的。”雪茸问,“如果对方真的是个你得罪不起的人,比如是你的直系大领导,你查了就会倒大霉,你还会查吗?” 闻玉白问:“那你会查吗?” “查啊。”雪茸果断道,“我一个头号逃犯,都已经得罪全世界了,还怕得罪谁?” “那我也查。”闻玉白说,“不为别的,单纯不想输给你。” 雪茸看了闻玉白半天,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发现这人不讲道理的时候格外有意思。 雪茸想了想,对他说:“那我进去探探风声,你在外面等我。” 闻玉白点头:“行。” 在一旁保镖的带领之下,雪茸走进隔间里。和他听到的情况基本一致,一间不大的房间内,刚好可以放下一张方桌、几把椅子,而房间的另一侧,一扇门半开着,正通往另一个房间。 接见他的是一名身材性感火辣的猎犬荷官,她笑了笑,十分职业礼貌地问道:“先生您是第一次来这里玩吗?需不需要我跟您介绍一下规则?” 雪茸:“需要。” 荷官:“首先我们可以保证的是,您在外场看到的所有玩法,在内场都是同样适用的。进行什么样的游戏的选择权在您。但是我要事先声明,在这个房间里开展的游戏,是不接受任何金钱作为赌注的。” 雪茸点点头,表示略有耳闻:“嗯,哪些东西可以抵押?” “除了金钱的一切东西都可以作为抵押。”荷官十分耐心地介绍道,“但是您需要带上您的赌注,到后台的评估处进行定价,达到庄家的最低标准才能开始游戏。” 雪茸:“嗯,那我又能赢到哪些东西?” 荷官轻轻向门后伸出手:“请您跟我来。” 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时,雪茸不由地睁大了眼睛——这间藏在暗门后的房间,比整个赌场的面积都要大整整齐齐排列着满屋子的玻璃展柜,每一个展柜边,都安排了一只强壮凶猛的猎犬作为保镖。 看到那一个个不善的面孔,雪茸条件反射想躲到闻玉白的身后,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一个人,闻玉白并不在自己的身边。 于是心跳乱了两下,但很快又被他调整好了。 仔细看,每一个展柜里,都摆着一个物件,一份简单的物品说明。 只是走马观花地扫了一眼,雪茸便看到了一座猎犬比赛的金奖奖杯、一张地契、一份爵位授予证书、一只用犬骨和翡翠打造成的戒指、一双用玻璃罐浸泡的眼睛…… 看到那双眼睛的一瞬间,雪茸打了个激灵,瞬间联想到了埃城地下被挖掉眼睛的姑娘。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巧合,只屏住了呼吸,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迅速地从那双眼睛面前掠过。 荷官笑道:“这些都是其他游戏玩家抵押给赌场的物品,如果您能在游戏里获得胜利,就可以随便挑选一个喜欢的带走。” 雪茸望了望眼前那一排排玻璃展柜,每一个展品上,都没有标注抵押人的姓名、身份。 他挑了挑眉,说:“抵押人的身份是完全不对外公开的吗?” 荷官礼貌道:“是的先生,我们十分注重客户隐私,也是出于用户安全考虑,不会要求玩家提供任何个人信息。当然,物品一旦进入到眼前的展柜之中,就再也不属于玩家个人,所以原物主的姓名并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吗?” 在这种吃人血肉的狩猎场中,玩家告负的一瞬间,就意味着他的金钱、人格、姓名都不复存在了。 “换个思路讲,这些东西只要还躺在这里,玩家就也还有无数将他们赢回的机会,只要不放弃,一切都还是充满了希望,不是吗?”荷官依旧笑盈盈的。 雪茸冷笑了一声——连输了一整天的他可太懂了,所谓的“希望”,才是最致命、最诱人的陷阱。正是因为还想着翻盘,才会越陷越深、越输越多,终究再也无法回头。 经此一役,雪茸自认为灵魂得到了洗礼,眼界和格局彻底打开,倘若有金盆洗手、浪子回头的机会,他或许还可以捞个反赌宣传大使的工作干干。 他又看了看眼前那些玻璃展柜——实际上,如果直接将手表输给赌场,那么就能直接陈列在这里、得到一定的曝光,并且有成功引来目标的可能。 但风险太大、太被动。失去对手表掌控权的同时,还会面临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实在不可轻易尝试。 现在,他只能先试试把鱼饵放出去,至于鱼儿会不会上钩,也还是要看天意了。 于是他沉吟片刻,抬头道:“我的东西非常值钱,你们一定给我好好评估、认真定价,定不了就多请几个专家看看,听到了没有?” 荷官笑道:“好。” 说完,雪茸便从机械盒中取出那只幽火手表,递到她手中的托盘中: “拿去吧,让大家都开开眼。” 第148章 千手摇铃148 目送着荷官将自己的东西带走,雪茸百无聊赖地坐在原地玩起了手杖。 一直过了将近半个钟头,那荷官才姗姗来迟,有些为难道:“不好意思先生,您的物品在鉴定环节遇到了一些问题,可能暂时出不了结果。” 这都在雪茸的意料之中,但他还是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什么意思?都已经半小时了还出不了结果?你们不会想把我的东西占为己有吧?” 荷官连忙道:“不会的先生,我们在这方面是绝对守信用的,为表诚意,在鉴定期间您可以将场内任一物品带回当作抵押,我们还会赔付相对应的误工费以作补偿。” 听到这里雪茸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许:“大概需要多久?” 荷官:“短则一天,最长不超过三天。误工费按天数结算,每自然日一金币。三天后如果没有结果,您可以直接将物品取回。” 雪茸立刻露出笑容来:“成交。” 临走前,雪茸还不忘问上一句:“对了,如果下次我来的时候,忽然不想赌了,你们会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吗?” 荷官说:“当然,在参加游戏、确认下注之前,这个东西始终是您的个人物品。” 没想到这家赌场居然这么良心,雪茸松了口气——这样就算自己最后不真的去赌,也无所谓了。 抱着抵押也绝不能吃亏的心态,雪茸挑挑拣拣,终于找了个看起来非常值钱的大金猪抱了回去,一出门就对上闻玉白震惊又疑惑的目光:“赢了?” “当然不是!”雪茸乐呵呵地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希望他们多耽误几天,我赚点误工费。” 刚想再多说些什么,闻玉白低头看了眼手表,看热闹不嫌事大道:“已经不早了,你的猫管家估计已经开始准备发飙了。” 雪茸一听到这话,才像是被火烫了一般,险些原地一蹦三尺高:“这么迟了?!你怎么不早提醒我!!” 闻玉白从不会被扣莫名其妙的帽子:“一个小时之前我就催你走了,是你自己说的再玩一把。” 雪茸欲哭无泪,赶忙拉着人往回赶:“……你怎么不拦着我!!” 闻玉白跟上他的步子,语气平静:“拦了,你不让我拦,还骂我没意思。” 雪茸:“……好了你别说了。你陪我回去,一会他要问,你就说我们俩出去玩了。” 闻玉白:“本来也就是这样。” 雪茸:“别跟他说是去赌场玩啊!!” 闻玉白:“行。” 这人答得这么干脆,雪茸反倒是觉得心里没底起来,一路上都在警告闻玉白别乱说,还可怜巴巴告诉他,自己念书的时候,晚上经常去酒吧喝酒,只要回来迟了梅尔就不给他进屋睡觉,还跟周围邻居旅店都打了招呼不许收留他,冬天在门口罚站好冷好冷,梅尔的心好狠好狠。 闻玉白:“多晚算是回去迟了?” 雪茸:“……晚上三点。” 闻玉白:“那你活该。” 雪茸:“你也好狠的心!!” 闻玉白其实想说,要是今天还不给他回去睡,不行就来自进屋将就一晚,但一想到当初是自己先开的口,说不住一起的,现在仰卧起坐实在是有点儿不大好意思,再加上因为最近的自控力似乎真的下降得厉害,他实在是不大敢再跟雪茸一起睡觉了,所以话说到嘴边,最后又生生咽了回去。 好在来到家门口,梅尔虽然阴沉了个脸,但看到闻玉白陪在他身边,也没说出要将兔子扫地出门的话。 “呃……我们出去玩了。”闻玉白强调道,“健康的场合。” 雪茸:“……” 多少有点欲盖弥彰了! 看在闻玉白的面子上,梅尔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点点头,把兔子拎进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下一秒,就听见房间内凶悍的猫叫和兔子凄厉的哀嚎—— “对不起梅尔!我错了!!别挠脸!!呜呜呜呜——!!!” 闻玉白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干预家法伺候的现场了。 被强悍的喵喵拳一连闪了几十个耳刮子之后,雪茸双目失神、脑瓜子嗡嗡地瘫倒在了床上。 此时,梅尔又变回了人形,面无表情道:“别以为我闻不到,身上一股子烟酒味。” 雪茸捂住双眼,逃避他的责罚——就假装让他以为自己去的是酒吧,总比知道去的是赌场好…… 结果那人又冷漠地走过来,一把扯下他捂着双眼的手,恶狠狠道:“还有一件事,中午吃饭的钱,给我吐出来。” 雪茸这才后知后觉回想起,自己这次没敢回来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了。 对上梅尔几乎要吃人的眼光,雪茸一个激灵,翻身打算逃跑,结果就被那恶魔直接抓住了脚踝,一把又抽了回去,还没来得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口袋里就“当啷”一下,传出了钱币碰撞的声音。 如果没记错的话,自己的口袋里应当还有在赌场赢来的两枚银币,虽然还差三枚,但多少能消消这家伙的气。 于是雪茸赶忙把手插进口袋里,想要以二抵五,却没想到,居然摸出了一小把钱出来—— “等等!”雪茸连忙制止住了梅尔的动作,然后把那把钱摊开到掌心数了数,顿时眼睛亮了起来。 一共七枚!除了自己的两枚之外,又凭空多了五枚银币!简直就是从天而降专程拯救自己的一般! 雪茸赶紧把那五枚塞进梅尔的手里。那家伙见钱眼开,也不问是哪儿来的,点清了数量之后,便也不再管他,转身窝到窗台上的盆栽边睡觉去了。 一直到这个时候,雪茸的心脏还在紧张地突突狂跳。他仰躺在床上眨眨眼,回想起来自己跟闻玉白说过,花了五枚银币买了线索的事情,再仔细想想,这一路上也只有闻玉白有在他口袋里放钱的机会了。 老天爷啊,这是什么从天而降的救世主啊!雪茸躺在床上,满心感激—— 闻玉白!你这个善良有钱又低调的大帅哥!!我又欠你一命!! 被闻玉白拿钱摆平之后,雪茸终于踏实地睡了一夜好觉。 第二天一醒来已经是中午了,他想去找闻玉白聊点什么,却发现那人早已经出门不知道干嘛去了,于是便又有些不爽地回头,打算专心搞搞事业。 所谓事业,不过是在闲得发慌的时候,找一堆琐事让自己不那么无聊而已——比如打着检查工作进度的名号,去楼下项圈酒吧喝点小酒。 梅尔怕又他在外面乱来,招呼上了沙维亚和莱安,让他们把雪茸盯好,明里暗里告诫他们千万盯住雪茸,别让他跟陌生的猎犬上床。 雪茸不知道自家猫管家在背后这么说自己,只一路觉得那俩小兄弟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但他是个如此自信之人,从不会反思自身,只默认是自己的魅力再次被人发掘,于是喝酒的心情便也大好起来。 几次去后场娱乐,雪茸也早已经在项圈酒吧混了个脸熟。一进门,他便轻车熟路找酒保点了杯蜂蜜酒。 这只马犬酒保还在持之以恒地泡他,这回见到雪茸来了,直接二话不说给自己套上了根项圈,捧着另一头的狗链就要往雪茸手里塞。 雪茸正在翻看着报纸,被这人的动作吓了一跳。一抬眼看着这家伙满眼放光的模样,他有些嫌弃地收回了手。 不得不说,那根铁链的设计十分漂亮,雪茸可以想象到握在手中的触感有多么美妙。 他的脑子里又想到了闻玉白。闻玉白要是被这样的铁链锁着的,叮叮当当的,简直妙不可言。 但不知为何,套在这马犬的身上,就让他一点提不起兴趣,甚至还有些反胃。 似乎只有闻玉白可以。 雪茸恍惚地低下头,端着酒杯拎着报纸,跳下吧台椅,找别的酒友们拼桌去了。 拼桌之前,他再次翻看了昨天比赛的战况——平安夜后,首场比赛终于姗姗来迟。尤里斯和帕普鏖战了近三个小时,为全场观众带来了一次精彩绝伦的视觉盛宴。 最终结果是,尤里斯以微弱的优势战胜了帕普,后者因全身大面积撕咬伤流血过多,在战场上死去,而尤里斯也身负重伤,被眼含热泪的主人抬下场去休养。 根据今早的新闻来看,尤里斯已经主动放弃了接下来的比赛,这一赛程,这位老将以一胜零负的战绩拉下帷幕。 这篇报道的写手文笔很好,紧张刺激的画面感让雪茸一阵热血沸腾,正想着下回要不要让闻玉白带自己去现场看一次比赛,就听到一旁的酒友抬手招呼他:“小哥快来啊!一起喝酒!” 雪茸便立刻兴冲冲凑过去:“来了来了!” 虽然这群人里不是猎犬就是训犬师,但大家喝起酒侃大山的时候气氛还是相当不错的,撇去立场和难受的气味不谈,雪茸喜欢跟他们混在一起。 这会,他们正聊着赌场里的情况。雪茸发现自己已经戒赌成功了,听到这个话题,瞬间没有了任何世俗的欲望,连嘴边的酒都快喝不下去了。 “诶你们听说没有,最近赌场那边搞到个好东西!” 听到这里,雪茸终于抬起眼:“什么好东西?” “具体不清楚,但听鉴定官说非常值钱,据说已经有人在跟鉴定官打听怎么搞到手了!”酒友说,“不过东西目前好像还在物主手里,还没流入市场呢,大家都在等着准备抢呢。” 雪茸挑挑眉,轻笑道:“还没流入市场就盯着了?那万一人家没输呢?” “这么多人盯着的东西,赌场肯定拼了命也要搞到手啊!”那人说,“我已经开始期待那东西被人疯抢了!” 这样值钱又没流入市场的东西,除了幽火手表不可能有其他。 “是啊。”雪茸回头看了看身后赌场的方向,也弯眼笑起来,“我也开始期待了。” 第149章 千手摇铃149 消息很快在范围内引起了热议,这是雪茸想要看到的结果——至少证明,赌场那边有在按照自己的要求办事,剩下的就静候佳音即可。 一群人聊得开心,雪茸便也招呼了两位小兄弟过来一起喝酒。 都知道沙维亚菜得很,怕他一喝多就指着自己的脑袋告诉全天下自己的狗耳朵是假的,莱安便眼疾手快拒绝了所有递过来的酒,给他换了一杯少年儿童最爱的甜果汁。 “不好意思,我家猎犬对酒过敏……”莱安一边陪着笑,一边伸手掐了一把想要摸酒偷喝的沙维亚。 一群人在酒桌上摇起骰子,雪茸看到骰子就头皮发麻一阵恶心,刚准备出门透口气,隔壁桌一位女训犬师便牵着一条比特犬凑了过来。 女训犬师显然也是这里的常客,刚一凑过来,便有人跟她打招呼:“哟!艾达!” 艾达笑眯眯跟人打了个招呼,径直坐到了莱安的身边。 她从刚一进门就对沙维亚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回见到他们热热闹闹玩了起来,赶忙兴冲冲跟莱安搭起讪:“这是你的猎犬吗?什么品种?” 这还是莱安第一次以训犬师·沙维亚主人的身份和人正式谈论沙维亚,立刻紧张起来:“啊……是柯基。” 女训犬师立刻惊呼道:“果然!好可爱!!我可以摸摸他的头吗?” 沙维亚闻言、立刻抬起头、亮着眼睛十分兴奋地望向对方——这家伙演狗的技术倒是浑然天成,这会雪茸都快看到他不存在的尾巴狂摇了起来。 莱安倒是比沙维亚本人更在乎他的尊严问题:“啊……这……” 还没等训犬师伸手,她牵来的那条比特犬便立刻站起身来,死死挡在训犬师的面前,龇着牙盯着沙维亚发出低吼。 沙维亚本来差点儿喝果汁喝得醉意朦胧,谁知身边突然凑过来一张狗嘴,立刻吓得弹射起步、泪水四溅,躲到了莱安的身后。 莱安也赶忙挡住了他:“抱、抱歉,他胆子小,有点怕生……” 艾达先是伸手给自家猎犬的嘴筒子上来了一巴掌,接着眨眨眼,又探头打量了一下沙维亚,问道:“嗯?那他不是比赛犬咯?” 莱安:“嗯,不是,是观赏犬种……我们这次单纯是来过节的。” 艾达:“可惜了,很少见到人类化程度这么高的犬,如果早期好好培养的话,感觉实力会非常可怕啊。” 一旁吃着水果的雪茸翘起了二郎腿,心里哼了一声。没见过世面了吧,这就可怕了,那看到闻玉白岂不是得吓死! 一想到这里,一股莫名其妙的骄傲夹杂着遗憾同时涌上心头——闻玉白多牛逼啊,他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牛逼的猎犬,只要参加比赛就没有会输的道理。只可惜他不是自己的狗,他的主人另有其人。 于是雪茸深深叹了口气,连面前别人送他的小草莓都吃不下了。 沙维亚不是比赛犬这个事实,让艾达的兴趣瞬间丧失了大半。眼看着话快掉到了地上,莱安小心翼翼地问了问:“那你们是要来参加比赛的吗?” 一旁的酒友笑道:“妮可呀!她可是赛场上的名将!!不说拿冠军,至少也是前五级别的选手啊!” 莱安惊了:“这么厉害!” “我们明天上午就要比赛了。”艾达笑道,“这应该是妮可最后一场比赛了,我们会全力以赴、尽可能不留遗憾的。” “最后一场?”莱安有些惊讶地看了看面前健壮的比特犬,“可是她看起来还很年轻啊!” “雌犬的格斗生涯就是会崎岖很多啦。”艾达虽然一直乐呵呵的,但说到这里,眼里还是止不住的遗憾,“去年冬天艾达才当了妈妈,身体损耗很严重,已经提前步入退役大军了。” 桌上另一个训犬师插嘴道:“这时候了还怀孕产仔?怎么想的啊?难道是发q期没拴好?跑到外面撒野去了?” 另一个人一听,也搭腔道:“不听话的狗是要吃教训哦。” 说到这里,艾达的眼圈忽然一红,努力扬起的嘴角也控制不住地撇了下去:“妮可很听话的……我们都不想这样。” 眼看着气氛变得不高兴起来,酒桌上的人连忙换了个话题,推杯换盏几巡之后,莱安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艾达:“你们……晚上小心一些啊。” 艾达闻言,咧着嘴笑起来:“你是说那个‘千手’吗?” “对。”莱安紧张地点了点头,“虽然昨天晚上没有人有行动,但是还是要小心一些啊。” 艾达点头:“嗯,知道啦。” 一旁的酒友又问:“你明天都要比赛咯,今晚要不要花钱请几个保镖防一防啊?” 艾达耸耸肩,一口气闷了眼前的酒,颇有些豁然地笑到:“算啦!没钱~听天由命吧!相信机械之心自有慧眼!” 听到这里,酒桌上的一群人同时举杯:“敬艾达!敬妮可!敬伟大的机械之心!” “敬艾达!敬妮可!敬伟大的机械之心!” 艾达一口气又闷掉了半瓶酒,特意转头跟莱安说了一声“记得带上你的狗来看我比赛啊”,接着和所有人开开心心道了别,然后便转身去带着妮可逍遥自在地走出了酒吧大门。 等人一走,酒桌上的一群人又围到了一起,小声议论起来—— “啊?她说妮可下了崽子??感觉看不太出来啊??” “我觉得可能是假的,骗我们传出消息,让更多的人押对方赢。” “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这种等级的猎犬还能出这种事,也太离谱了!” “那你们这回赌谁?妮可还是蒙特??” “……那我不如赌一个‘千手’偷袭。” 一听到赌,雪茸的脑袋瓜子又开始嗡嗡作响。在一群人围着艾达和妮可的时候,他早已经默默拿出了报纸,仔细看着明日的赛况。 因为生理构造的问题,同等条件下的雌犬在赛场上往往容易处于劣势,但妮可却不然。 作为一只赛龄五年的年轻猎犬,妮可的战绩十分惊人,手撕狼犬脚踩藏獒,最佳战绩是在去年一路冲到了半决赛,是赛场上人见人怕的血蔷薇。 而她的对手蒙特,则是她一直以来的手下败将。赛龄六年,纯正血统,享受了最好的基地训练资源,正规比赛的成绩也相当傲人,却每次都在训练场上被这一只雌犬狠狠压制,甚至还为此丢失了一只耳朵。 因为私下对战的战绩不佳,蒙特的主人连续多年刻意回避了与妮可在大赛上产生交锋,这一次是两个冤家的第一次在正式赛场上碰面,也算是一桩圈内喜闻乐见的对决了。 雪茸看了一眼当前的赔率,显然大家还是更信任妮可的硬实力——显然,大家并不知晓妮可怀孕产子的消息。 但看着眼前这一群人交头接耳谈天论地的模样,这消息显然是憋不过今晚了,也不知道明天早上整个行情又是一副什么模样。 一想到有热闹可看,雪茸的心情就好得不得了,回过头,发现莱安正忧心忡忡看着艾达远去的背影,立刻笑着搂过他说:“想不想去看她比赛?嗯?” 莱安被吓了一跳,立刻回过神来:“啊?” “怎么了?一起喝过酒了,她就是我们的朋友了,好朋友的退役战,怎么说也得去看看吧?”雪茸道,“赢了皆大欢喜,见证她们成功退役,输了也问题不大,至少送朋友最后一程。” 听到送朋友最后一程,莱安一个头皮发麻,刚想说不去,又被雪茸打断了:“抛开她不说,你作为一个训犬师,总得看看正规比赛流程,不然以后露馅了怎么办?” 莱安知道这人铁了心要让自己去了,只能妥协:“……好吧,不过我们在哪弄到票?门票好像早就已经卖完了。” 这倒是个问题,雪茸想了想,说:“我去问问闻玉白,看看能不能走走后门。我觉得他有这个本事。” 说完,便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借口一般,兴冲冲回去找闻玉白了。 另一边,海崖边一个无人的小巷内,艾达带着妮可穿过重重的树影,乘着月色推开了一间简陋破旧的小院。 房东见到她,热情地打起招呼:“艾达!回来啦!” 艾达应道:“嗯!回来啦!” 房东说:“委屈你们咯,等赢了这次比赛,应该能带妮可住回大房子了吧?” 艾达没有正面回答:“哈哈,这里也挺好的!” “行啦,快回去休息吧,明天等你们好消息啊。”房东说。 “好嘞!谢谢您!”艾达明朗道。 绕过小院,来到三楼最里边一间临海的破旧房间内,艾达拿出浴盆给妮可认认真真洗了个澡,又给这乖乖的大狗仔细擦干,最后搂着她,躺到了房间里唯一一张小小的木板床上。 健硕的比特犬熟练地钻到她的怀里,又小心翼翼收好自己的四肢,抬头舔了舔主人的下巴,便也跟着闭上眼,在主人浓浓的酒气之中睡了过去。 夜半,艾达被比特犬的低吼声惊醒,一抬头,床边竟斜斜坐着个人影。 那人影做了全副武装,看不清面容,却能看出身形瘦削得有些娇小。艾达的第一反应是让猎犬扑过去撕碎对方,却在凑过去的一瞬间,感受到了妮可强烈颤抖着的四肢。 要知道,面对自己身形数倍的棕熊时,妮可都不曾表现过半点恐惧,眼前这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竟将妮可吓成这副模样。 “你是……‘千手’?”艾达小心翼翼地问道。 人影没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她们。 艾达又鼓起勇气问道:“你是来伤害妮可的吗?” 人影依旧没有动静,只是从胸前拿出了什么—— “你干什么?!”艾达连忙喊出声,而妮可也立刻吼出声,铆足了勇气冲到了窗边。 人影微微收起双腿,躲过了猎犬的扑咬,此时此刻也终于缓缓开口: “参赛的话,她会死。” 艾达屏住了呼吸——这人的声音颇有些雌雄莫辨,像偏低沉的女音,又或像是还没来得及变声的少年。 此时此刻,她的心脏已经蹦到了嗓子眼,即便如此,她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你是来劝我弃赛的吗?” 人影没有再回答,于是她又问道:“你把猎犬们打晕,让他们被迫退赛,难道也是怕他们会死在战场上吗?” 见他迟迟不出声,艾达便默认了这个荒唐的理由。 “那你请回吧!我们不会退赛的!”艾达的声音都颤抖起来,“谢谢你!但是这场比赛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哪怕就是死,我们也必须要赢!” 话说到这里,艾达以为那人会气得将她们双双了断,她也已经做好了带着妮可誓死反抗的准备,可没想到,下一秒,那人便转身推开了窗。 “这样啊。”人影站起身,海风将他的长袍吹得微扬,“那祝你们成功。” 话音落,那人一跃而下,等再追去时,窗外只剩一片轰鸣的浪涛。 第150章 千手摇铃150 又是一个平安夜。 清晨,无数赌徒睁眼第一件事便是确认两只猎犬的安危——好消息是,妮可和蒙特均未遇袭,坏消息是,又有一堆押了“千手”奇袭的家伙们等着排队跳海了。 有人说,“千手”已经怕了,连续两场干预比赛结果,早已经足够让一拨人赚得盆满钵满,有人反对,说放出这种消息的人一定是在误导大众,趁着所有人放松警惕再杀个回马枪来。 但不得不说,因为“千手”的出现,整个赌局都变得新鲜刺激、无法预估起来。 雪茸也是一睁眼就确定了这个好消息——他实在担心昨晚千手会出动,毕竟闻玉白已经答应了要带他去现场看比赛,要是因为这种意外情况计划夭折,他真的会狠狠难受上一整天。 不过,对于闻玉白答应得这般干脆,雪茸还是相当意外。 “我以为你会拒绝我呢!”雪茸捏着嗓子,模仿着他的语气说,“‘我不喜欢这种场合’、‘那种地方还是少去比较好’之类的。” 闻玉白挑眉问他:“我说我不喜欢,你就不会去了吗?” “我有那么不讲道理吗?”雪茸不满道,“你要真不想去我肯定不会逼你!” “真的吗?”闻玉白故作惊讶道,“那早知道我就拒绝你了。” 雪茸:“?!你现在反悔??” 闻玉白喜欢逗他,乐道:“开个玩笑。你想去就去,怎么开心怎么来。” 雪茸被这人的豁达惊住了,有些难以置信:“你不是嫌这比赛低俗吗?” “是啊。”闻玉白耸耸肩,“你不就好这一口么。在我眼里你就是低级趣味的化身。” 雪茸立刻指着他警告道:“够了啊你!我过来主要是来找灵感的,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引出‘大人物’的办法。” 对于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借口,闻玉白十分敷衍:“行行行,对对对。” 既然闻玉白不介意,雪茸的心情便更是好上加好,两人招呼上了莱安和沙维亚,轻装上阵,直奔着赛场去了。 岛上的所有比赛,都举办在一座名为“圣兽爪”的斗兽场内。圣兽爪斗兽场位于克洛岛的东海岸,所在位置地势偏低,一行人乘着蒸汽车来到半山腰,正好能俯瞰到建筑的全貌。 “哇哦!好有意思!”对地形和建筑结构尤其敏感的沙维亚惊叹道,“看起来也像一只兽爪!” 因为地势有些高,莱安只敢闭着眼睛在原地打坐,于是雪茸便自顾自地探出头去—— 整个斗兽场其实相当宏伟,墙体没有采用精致的砖瓦结构,而是直接用巨大的岩石堆砌而成,在保留了原始气息的同时,又给建筑带来了十分有压迫感的气势。 而建筑的形状也十分有意思,中央一圈带着观众席的圆形露天场地应当是主竞技场,而四周还有四处并排的圆形建筑,乍一看,整个竞技场就像是一只深嵌在大地之上的巨大犬爪。 不过细想起沙维亚的话,雪茸不禁好奇道:“什么叫‘也’像一只兽爪?还有哪里像?” 沙维亚摸了摸下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本子,摊开给雪茸看:“就是这座岛啊,当然可能是我想多了,毕竟自然地形都有点抽象嘛~” 雪茸接过沙维亚的本子,看着上面一页页的地形图、导览图,十分满意——这孩子总不会让自己闲着,每到一处新地方,就十分主动自觉地勘探起当地的地理位置,从整体地形到地标建筑,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能画得要多详细有多详细。 一行人来克洛岛的时间不算长,沙维亚对地形的勘探也还有许多空白,比如所谓的基地和今天的斗兽场,在他的本子上都暂时还是一片空白,但是这家伙早已经在第一天就拉着莱安一起,沿着海岸线走了一圈,归来便画出了一张海岛的轮廓图来。 如果不是沙维亚提了一嘴,雪茸并不能从这一张轮廓图中看出“兽爪”的影子来,这其实是一条细长的岛屿,斜斜扎根在大陆东侧的海域之上,整体圆润像一条椭圆,只是北侧的尽头有三座相依的凸出,看起来勉强可以当作兽爪的趾头。 雪茸看了半天,评价道:“比起斗兽场,感觉这个没那么像狗爪子。” 沙维亚对自己的联想能力十分自信,绝对不允许受到任何反驳:“斗兽场是人造的呀!这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就是主打一个只可意会!” 闻玉白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评价道:“确实不像狗爪子。” 雪茸一拍手:“看吧!” 闻玉白又看了一眼雪茸的手,说:“但是有点像兔爪子。” 莫名其妙被人又点了名,雪茸条件反射又飞过去一记眼刀,但仔细这么一想,好像也确实有点道理:“硬要这么说,好像是比狗爪像一点。” 从形状来看,兔爪比狗爪要细长一些,中心脚趾突出,没有犬爪那样的梅花形,和眼前这抽象画对比一下,硬凑也是能勉强联系上一点点的。 “是的。”闻玉白点头,接着顺手起雪茸的胳膊,从肘部比划到了指尖的位置,“就是从这里到这里,卤起来很好吃,风干味道也不错。” 看到雪茸大惊失色、惊恐不已、怒不可遏、难以置信的神色,闻玉白再次乐起来,伴着他清脆优雅的问候声,悠哉悠哉撑着脑袋去看风景了。 没一会,美味的兔子先生和美食家猎犬先生,便顶着一阴一阳两张情绪饱满的脸下了马车。 因为妮可和蒙特之间微妙的竞争关系,今天的比赛相当热门,还没开始入场。竞技场的门外便被挤得水泄不通。 门口,一群人凑在一起,相当激烈地讨论着今日的战况,果不其然,经过一夜的发酵,妮可去年怀孕产子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赛前一边倒的舆论倾向已经全然发生了改变。 而场外人头攒动的画面让爱热闹的雪茸快乐无边,加之又有闻玉白在一边守着,他便肆无忌惮地加入了路人的谈话之中—— 雪茸:“你们今天都赌谁赢啊?” 路人A:“当然是妮可啊!” 路人B:“你们居然还投妮可?她都已经下过崽子了!” 路人A:“那又怎么样?蒙特跟她打从来只有被摁在地上摩擦的份。” 路人B:“老兄,你是不是不知道生育对于猎犬的身体情况影响有多大??经过这么一遭,她亓亓整理能有以前40%的实力都相当了不起了!” 雪茸:“那么夸张?我第一次听说啊!” 路人A:“我也没了解过,主要以前也没遇到过母犬生崽的事情!” 路人B:“这都是保守了说的!听我一句劝,你这赌得也不少,趁比赛开始之前赶紧改了吧!” 路人C:“哎?不过我昨天看到了妮可,我感觉她状态挺不错的,不会是假消息烟雾弹吧?” 路人B:“不可能!已经有人去证实过了,这段时间有很多她的就诊记录。” 路人A:“诶!艾达怎么想的?比赛前还能出这种事!简直就是自断前程啊!” 开开心心聊了半天,雪茸终于从一堆八卦中探出头来,他有些好奇地问闻玉白:“怀孕生子影响那么大?” “当然。”闻玉白道,“对于任何一种生物来说,生育带来的负担都很沉重。而猎犬又是特别吃身体状态的,哪怕年纪大个一岁两岁,实力都可能会严重下滑,更不要说是生孩子这种大事了。” 雪茸摸了摸下巴,又抬头打量了闻玉白许久,这才认真地问道:“那等你年纪大了,就会不行了吗?” 闻玉白的脸瞬间垮下来:“对付你绰绰有余。” 也不知道雪茸想到了什么,听到这句话扬了扬眉,兴奋地吹了声口哨,没再多说些什么了。 在场外聊聊天吹吹水的功夫,场馆终于放行入场了。雪茸拄着他的银色手杖,顺着人群挤进场馆里的时候,就感觉今天一整天的力气都已经用完了。 眼看着面前还有长长的队伍要排,雪茸眼前一黑,差点软在地上:“我不行了——是哪个天杀的混蛋带我过来遭这个罪的?!” 闻玉白平静道:“是你自己。” 雪茸:“……” 闻玉白又补刀:“我们几个遭罪也是被你逼的。” 雪茸转身拿手杖的火枪口对准闻玉白的下巴:“别说了,再说我就灭口了。” 闻玉白挑挑眉,假装投降一般举起双手:“我不说了。” 话虽如此,看着体力殆尽、形同丧尸的雪茸,闻玉白还是十分贴心地将那位要灭自己口的混帐单手拎到了半空。 经过几次战役的磨合,雪茸对于这种当对方手提包的行为,已经适应得信手拈来了,甚至习惯性穿上领子结实的衣服以便对方操作。这会身子刚一悬空,就半眯起眼睛,全身都放松地舒展开来了。 他是真的走累了,被那人拎起来没多久就眯着眼睡着了,直到一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安置在了观众席的位置上了。 闻玉白凭着过硬的后台,搞到了四张入场券,两张位置极佳,两张则在较远的看台。 雪茸一抬头就看见那巨大而震撼的事业,便知道,好票落到自己手里来了。 一回头没看见坐在他身边的是闻玉白而不是别人,心情没来由地上扬了一下,然后乐呵呵问道:“嗯?他们俩坐后面?” “嗯,莱安说他胆子小,想往后排坐一坐,沙维亚就说陪他一起。你这边还晕着,我总不能丢下你。”闻玉白说完又补了一句,“不是我想跟你坐一起的。” “是么!”雪茸弯了弯眼睛,笑道,“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不需要解释这么多。” 闻玉白:“……” 雪茸正开心着,那人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只香喷喷的红豆饼塞到了他的手里,见他一脸欣喜地接过来,闻玉白无奈道:“楼下餐厅买的,赶紧吃,比赛开始之后洒了狗血可就吃不了了。” 雪茸刚准备问,一听这话,又抬头看了看近在眼前的竞技台,忙不迭低头吭哧吭哧啃起饼来。 这人平时吃东西还算斯文,一着急起来就容易塞得满腮帮子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就像一只仓鼠。闻玉白忍不住抬头多望了两眼,正对上那人看过来的眼神,双方都被吓了一跳,雪茸差点儿没把自己噎死。 为了避免红豆饼杀人事件,闻玉白赶紧又给他递了杯果汁,好不容易一口气顺过去,雪茸才有些惊恐地拍了拍胸脯。 “啊……嗯……”他眨着被噎得通红的眼睛,恍惚道,“我就想说呢,也不知道那件事什么时候有动静。” “那件事”指的是他们在赌场放出消息的事情。闻玉白说:“现在消息应该已经传出去了,我已经听到不少人谈论了,别着急,等鱼上钩还要一段时间。” “唔……”雪茸点点头,又拍拍差点被噎炸了的胸口,低头嘬了一口果汁。 两人因为刚才的对视都有些尴尬,沉默了不知多久,主持人终于来到了竞技台的中央,按照惯例,比赛之前还会举办一些助兴的表演,但台上总算热闹起来,不用再硬着头皮面对尴尬实在是太好了。 正当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时,雪茸突然一凝神,警觉地挺起腰背。 还没等闻玉白问清发生了什么,雪茸便突然伸手,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朝自己的腿边指了指。 因为他极其小心的动作,闻玉白低头的动作也非常注意,屏着呼吸向下一瞥,便看见一长串、将近五六只穿着背带裤的仓鼠,正在雪茸的座位下方,围着雪茸靠在一旁的金属手杖嗅闻着什么。 两人又小心地对视了一眼,下一秒,闻玉白点了点头,雪茸便十分丝滑地站起身来,顺手将手杖拿起:“陪我去买几张赌券?我又换主意了!” 此时台上刚走来一群身材火辣的猎犬跳着热舞,后排被雪茸挡到的观众恼了:“什么时候不买这时候买!穷鬼活该发不了财!” 雪茸一听别人咒他发不了财,差点一个怒发冲冠当众给对方一顿爱的教育,结果下一秒就被闻玉白一把拎起来。 那人一边咬牙切齿地警告他少惹事,一边带着他快速离开了观众席。 雪茸被人拎起来的功夫,又往地上一瞥,果真没错,刚才那一串仓鼠还跟在他们身后,急匆匆地,似乎生怕是跟丢了。 闻玉白也看见了,压低着声音在他耳边说:“身上有东西?” “嗯。”雪茸道,“从手表里借了点火藏在手杖里。” 因为对方完全没有自己的个人信息,所以给赌场抵押手表的时候,雪茸特意耍了个心眼儿,从机芯里取了一点燃料和火藏进了手杖中,也算是给对方一些找到自己的机会。 闻玉白点点头,下了定论:“奔着你来的。” 那群和OO一样的仓鼠,可以通过燃料和火焰的气味进行定位,而这群本该在锅炉间里烧火的小东西们,此时成群结队地跟在自己身后,一定是被人指派了任务,专程来找疑似物主的人的。 雪茸一挑眉,高兴起来:“鱼上钩了,我就说今天得来,还不快夸我。” 闻玉白也扬了扬唇角,道:“夸你。” 150-160 第151章 千手摇铃151 雪茸被闻玉白拎到了一楼大厅,此时此刻,所有观众都已经在观众席落座,其余的场地都空闲了下来,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他、闻玉白,还有一串窸窸窣窣、鬼鬼祟祟、自以为藏得很好、实际上早就暴露得一塌糊涂的工装仓鼠锅炉工们,雪茸这才勉强能看得清这热闹非凡的地方,具体有着什么样的内部构造。 趁着比赛还没开始,雪茸拉着闻玉白迅速溜达了一圈——他们身后,竞技场无疑与竞技场相连的四个建筑,分别是用来给顾客消费用餐的餐饮娱乐区,专门用来售卖门票、出售官方赌券、形成交易的交易区,提供给参赛犬只休息调整的备赛区,还有给竞技场工作人员办公的办公区。 刚才说过要去重新下注,身后还有一排小眼睛盯着,于是已经口头戒赌的雪茸还是勉为其难地跟着闻玉白来到了交易区做做样子。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比赛临近开始,还是有不少人跟他一样,临时来交易区换票的—— “听我的听我的!刚刚收到小道消息,蒙特已经提前打点过比赛了,此场必赢!” “快点,要下注的别犹豫了,还有三个节目,比赛开始就停止下注了!!” “啊啊啊!好纠结啊!!可我是妮可的粉丝诶!!” 柜台边,一群人围成一圈等着工作人员出票,雪茸瞥了一眼身后的小鼠,装模作样地看着黑板上手写的赛况分析。 看到新来的雪茸,有人问:“兄弟,现在来下注?是不是得到什么小道消息?” 另一群人凑过去,问道:“你押谁?我实在不知道选什么了,纠结死了,我跟你走吧!” 雪茸也不是来赌犬的,只看了一眼赔率,随口道:“蒙特吧。我不押多,两枚铜币重在参与一下。” 闻玉白一听,敲敲桌子,对着四周的赌徒煞有其事道:“你们选妮可吧,信我,这把稳了。” “真的假的?”“这么自信??哥们儿有内幕啊?”“就等你这句话!!” 雪茸一听,知道这人又在嘲讽自己的赌运,咬牙切齿道:“那我换妮可!” “算了吧,饶了妮可。”闻玉白道,“也别大费周章了,反正押谁谁输,怎么改都一样。” 四周人一听,也明白他们是在斗嘴互呛了,哄堂大笑了一阵之后,又转头各买各的了。 没想到出门溜一圈老鼠都能被闻玉白嘲笑,雪茸把生气写在了脸上。果不其然这招好使,看时间还算充足,闻玉白又带着人去了餐厅消费了一把,这祖宗才又跟他有说有笑起来了。 此时,他们就坐在面对面的双人餐桌前,那队仓鼠跟了他们一路,正犹豫地躲在隔壁桌边,不敢有大动作。 雪茸一把捞过闻玉白面前那杯冰果酒,一边假装探过身子去喝,一边压着声音问道:“现在怎么办?” 闻玉白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隔壁桌脚下的仓鼠,征求他的意见:“你想怎么做?” 雪茸果断做了个“咔嚓”的动作,闻玉白立刻道:“冷静。” “开玩笑的。”雪茸弯着眼睛,晃了晃腿,“我什么都不打算做。” 闻玉白这才点点头。 对方正在试探他们,而他们又期待对方顺利上钩,而且此时手表只是处于鉴定状态,不确定因素太多,对方应当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对他们动手。 所以,当下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假装无事发生,一切照常进行,让这群仓鼠回去通风报信。 为了方便让它们获取情报,雪茸还假装不经意间把那根手杖靠到身后,很快那群小鼠便窸窸窣窣凑了过来,自以为隐蔽地对着那手杖拼命捣鼓起来。 闻玉白听着那犄角旮旯传来的嘎吱嘎吱声,好一阵子过去,他有些担忧道:“……没关系吗?” “没事。”雪茸豁达道,“我做的手杖,除了我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打得开。” “不,我不是担心这个。”闻玉白又瞥了一眼手杖,为难道,“它们在咬你的棍子,感觉不是很卫生的样子。” “??!”听到这里,雪茸一下子炸了毛,“嘭”地一下站起身来,还没等他发飙掀桌,桌下的小鼠便被吓得一哄而散了。下一秒,闻玉白就看这平日里腿脚都不利索的家伙,抱着自己的宝贝手杖,飞似的直冲进洗手间疯狂清理起来。 一直静静用水冲了十多分钟,又用帕子来回擦了十几二十遍,直到闻玉白提醒道“别洗了再洗火药该受潮了”,雪茸这才一脸崩溃地把手杖收了回来:“……我讨厌老鼠!!” 远在酒店里呼呼大睡的OO忽然惊醒,狠狠打了个喷嚏。 两个人忙完这一遭,弯腰回到前排座位上时,长达一个小时的赛前表演刚刚落下了帷幕。 看着台上弯腰致谢、排队离场的半裸肌肉男,雪茸大失所望:“啊??怎么就结束了啊??我还什么都没看到呢!!” 闻玉白冷冷剜了他一眼:“你还爱看这种?” “干什么?就爱看!”雪茸叛逆起来了,“你都说了,我是低级趣味的化身,这对我来说还不够低级!” 闻玉白捏了捏眉心,不想再跟他掰扯这个话题了。 肌肉男完全立场之后,重头戏终于开始了。随着一阵热烈的口哨声响起,竞技场后方传来了一阵轰隆的声响,雪茸这才发现,原来对面的看台之下,正藏着一只巨大的兽笼。 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吼传来,一只关在笼中的高瘦矫健的杜宾,被蒸汽轨道送到了竞技场的正中央,顷刻间,观众席的一半人举起了手中的蓝色赌票,高喊起了自己购买的名号—— “蒙特!蒙特!!蒙特!!!” 雪茸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票,虽然价值只有两枚铜币,但并不妨碍他有价值十金币的参与感。 于是他也举起了赌票,甚至跟着人群站起身来:“蒙特!蒙特!!” 随着那高瘦的雄性猎犬准备就绪,另一声更加粗犷野性的咆哮声袭来,另一只被送到赛场中央的笼子里,是一只健壮的比特犬—— “妮可!妮可!!妮可!!!” 听到众人口中喊着和自己相反的名字,雪茸正要不爽,就看见闻玉白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红色赌票,也跟着人群喊了起来:“妮可!妮可!!” 雪茸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买的??” 闻玉白回头看向他:“刚刚啊,你买完我就买了。” 雪茸感受到了深深的背叛:“你还买的妮可!!” 闻玉白理所当然道:“那当然。毕竟你买的蒙特。” 雪茸百口莫辩,干脆换了一个抨击的方向:“你不是不赌博吗?!你道德败坏!!” “跟你反买怎么叫赌博呢?”闻玉白真诚道,“百分百的概率,这叫零风险投资。” 雪茸气急败坏,恨不得当场拿火枪崩了他的头——结果是,很快又被闻玉白塞过来的蔓越莓饼干平息了怒火。 现在,闻玉白自己点火自己灭的流程,已经走得烂熟于心、手到擒来了。 两人斗嘴的功夫,双方的训犬师走到了高高的引导台上。艾达站在妮可的后上方,遥遥望着对面的中年男人,双拳紧握,眼里满是无尽的怒火。 男人名叫迈达斯,是蒙特的主人,从事训犬师一行近十五年,手中培训出了无数猎犬,但大多成绩平平。 而艾达则是资历很新的新人,自始至终只有妮可一只猎犬,战绩却十分抢眼。 此时,两人分别站在竞技场的两端,迈达斯望着艾达气愤的面孔,忽然笑了起来,扬声对她喊道: “艾达?你有替我好好照顾蒙特的几个孩子吗?” 竞技场虽然很大,但为了视听效果、方便训犬师下达指令,特意建造得适合传音。此时此刻,迈达斯这一句掷地有声的疑问,瞬间让场上所有的观众都呆愣住了—— 什么意思?蒙特的孩子?之前都说妮可怀孕生子,难道说……?? 反应了片刻之后,场下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随即便彻底炸开了锅。 “卧槽??孩子是蒙特的??” “啊??老天爷啊!!这是双方的意愿吗??妮可怎么能看上蒙特啊??” “怎么可能?!你们没看见艾达已经要气炸了吗?一定是迈达斯那个老登干的缺德事!!” “下贱啊!!这是造孽!!这个混帐玩意儿!!” 此时,站在训练台上的艾达已经气得双手发抖了,很显然她并不是口舌伶俐的那一挂,被这般当众羞辱居然一个字也反驳不了,只双目通红咬着牙死死盯着迈达斯,似乎她才是那个要吃人的野兽。 一旁有人评价道:“感觉赌错了,艾达还是太不成熟了,估计这把悬了。” 雪茸连忙点头应道:“确实确实。” 感受到了主人情绪的巨大波动,妮可慌忙回头看向引导台,凶悍的大狗有些委屈巴巴地低低呜咽了一声,讨好似的摇了摇尾巴。 看到自家狗子的表情,艾达这才从情绪中抽出身来,深吸了一口气抹了抹脸,这才蹲下身,勉强扬起了一个笑容来:“抱歉妮可,专注比赛吧。” 妮可这才高兴地吐出舌头,开心地摇起了尾巴。 接着,一人一犬同时望向了对面,目光也不约而同地阴冷下去。 随着清脆的摇铃声响起,两边的兽笼“呲”地一声喷出一串白烟,蒸汽锁应声弹开。 “嘭”地一声巨响,妮可面前的笼子几乎是被直接破开的,看着这像巨石般轰炸出去的身体,观众席间不经掀起了一阵惊呼—— “还得是妮可!!这气势!!”“稳了稳了!!”“这回感觉是真生气了,你看那眼睛,气得都要滴血了!!” 妮可的外形和她秀气可爱的名字截然不同,不仅肌肉发达身形健硕,面容也是极致的凶残粗莽。冲出来的瞬间,猩红的目光、尖锐的可怖的獠牙、如滚雷般的低吼,都几乎是一并爆发出来的,叫前排的雪茸看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瞬间有些后悔坐这么前排了。 感受到身边人微微的颤抖,又看了眼那家伙无处安放的双手,闻玉白装作不经意间将胳膊撑到两人之间的座椅扶手上,果不其然,那兔子立刻看到救命稻草一般,贴了过来。 出人意料地含蓄,这人只是贴了过来,并没有抱住自己,闻玉白挑挑眉,发现那人明显不再发抖之后,便也就释然了。 而在妮可冲出笼子,在对方的场地前绕了两圈后,蒙特才不紧不慢地走出笼子,他和他的主人一样,似乎很乐于观赏对面无处释放的怒火。 看起来也是一样的欠扁。 两只猎犬一同出现在场上时,观众才直观地看出双方的差别—— 赛级猎犬都毋庸置疑拥有一身钢铁般的肌肉,但蒙特的全身看起来便是直观的“崭新、健康、优越”,一副势头正盛的模样。而经过了一系列的洗礼,彼时矫健出众、几乎找不到任何瑕疵的妮可,此时腹部的皮肉已经肉眼可见的松垮,虽然气势十分可怖,但身体状态是显而易见地虚了很多。 “她刚刚的步子声已经很沉了,闷闷的,不够轻巧。”又有人道,“原先是老天赏饭吃,现在饭碗被砸了。” “我也觉得蒙特胜算更大了,哎,虽然很不爽这两个贱货,但状态真的好啊。” “但是妮可的杀气真的重啊,我感觉我快要被压死了。” 最直观感受到妮可无处安放的杀气的,当然是全身上下写满了“美味食材”的兔子先生。 那只比特犬吼叫着朝对方奔去的时候,他只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天灵盖儿都要被血腥味冲到半空中去了。 就这样杀神附体的猎犬,还是从没有拿过冠军的二流选手削弱到只剩40%实力的状态,雪茸忽然内心一咯噔,有些警惕地扭头看了一眼闻玉白。 闻玉白也很敏感地看向他:“干嘛?” 人害怕到了一定程度,确实是会以胡言乱语的方式说出心里话。雪茸吞了口口水,小心地问道:“如果你要吃我,也会像她这么凶吗?” 闻玉白也没想到他会问出这种问题,愣了半天,既没能说出“我怎么会吃了你”,也没说出“我不会这么凶”,只闷闷来了一句:“想什么呢?看比赛。” 雪茸便恍惚着回过头,一直紧紧贴着他的手臂也悄悄松开来了。 和闻玉白悄悄拉开距离之后,眼前的比赛看起来更让人难熬了。 在一声海啸般的呐喊声中,两只猎犬迅速扑咬到了一起,碰撞的瞬间是纯粹的力量比拼,苗条的杜宾犬被对方狠狠扑了一个趔趄。可就在拿着红票的观众爆发出欢呼的前一秒,险些被直接按在地上的杜宾犬一个翻身,竟从对方的身下钻了出来。 这种状态下扑空,对于任何一个赛级犬来说都是致命的失误,偏偏下一秒,随着主人的一声令下,杜宾犬甚至直接反客为主,直接骑跨到了妮可的背上! “卧槽!!”“过分了!!”“打人不打脸、打狗不骑狗啊,这点规矩不明白??” 看着蒙特矫首昂视地骑跨着妮可,又看了看迈达斯满脸的狞笑,全场拿着红票的人都忍不住义愤填膺起来—— 犬类骑跨的行为代表着强势向对方宣示支配权,是最高级别的贴脸挑衅,在普通比赛中就已经相当叫人厌恶,可偏偏更叫人恶心的是,妮可还因为某种原因被迫生下了蒙特的孩子。 看到这个画面,妮可身后的训犬师艾达也显然备受屈辱。狠狠一抽手中的鞭子—— “啪”的一声脆响,妮可猛地甩掉了身后的蒙特,这姑娘显然也气得不轻,似乎是想反扑回去,可无奈自己的身体状况实在是抵不过一只年轻力壮、正在亢奋期的雄性猎犬,几次反咬都直接扑了个空。 随着海潮声般的嘘声响起,已经惊吓过度的雪茸忽然松了口气——虽然自己被吓到浑身不适,但看这个情况,至少自己今晚能赌赢一把,也算是个值得高兴的事了。 可还没等他完全高兴起来,就听一声血淋淋的低吼,紧接着就是一片或惊恐或兴奋的呼喊声。 雪茸一个激灵,刚想做出反应,一旁的闻玉白便忽然偏过身子挡在了他的身前。 下一秒,雨点一般的鲜血便喷洒了过来,擦着他的身侧,浇灌了他的邻座,唯独没有沾到躲在闻玉白身后的他。 雪茸睁大着眼睛,完全石化在了原地,等他的眼珠子能转动的时候,替他挡血的闻玉白已经深藏功与名地坐回了原地。 他的脑子愣了好一会儿才作出了反应——第一反应,沾了血的闻玉白怪性感的。第二反应,卧槽妮可的肚子怎么被咬了这么大一个洞?! 那铺天盖地的血雨便是这样来的。竞技台上,殷红的一片血海中,雪茸只隐约看见比特犬正咧着满是鲜血的獠牙,而他的脚下,那被开肠破肚的比特犬,正瞪着红眼睛在地上挣扎着。 她的腹部被咬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鲜血、内脏、肠子都在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像是从破纸袋里一个劲儿往外掉的橘子,兜也兜不住,塞也塞不回。 雪茸看到这里,脑子忽然心脏终于一起麻了,随着一声足够让当场喷血的咆哮声响起,他眼前一花,撑着最后一丝力气伸手拽了拽闻玉白的袖子:“喂……” 闻玉白一回头,看到他苍白的脸色,被吓了一跳:“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雪茸忍着呕吐欲摇了摇头,想想,又点点头:“……如果我耳朵掉出来,帮我挡一下。” 接着指了指脑袋,咬着牙说:“我晕几分钟,马上就醒……别走啊。” 说完,就在闻玉白惊慌的注视之下安然闭眼,撒手人寰般昏死过了去。 第152章 千手摇铃152 雪茸觉得自己晕得不是很久,但又隐约感觉自己晕了挺久的。他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什么比赛啦、观众啦、猎犬啦、欢呼声啦都不见了。 好像自己躺在床上做了个怪血腥的梦似的。 直到他睁开眼,对上梅尔那怨怼得能杀人的眼睛,他便知道不是梦了,为了逃避责罚,他慌忙又闭上眼睛。 “别装睡。”梅尔一把揪起他的领子,冷冰冰的黄金瞳快要把他心脏揪出来了,“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下次还去不去这种场合了?” 雪茸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倒是很果断地回答:“不去了!” 说完,他又眨了眨眼,任由脑子嗡了半天,这才稀里糊涂地问道:“……所以最后谁赢了?” 人都晕了还记得关心谁赢了,梅尔又剜了他一眼,自知理亏的雪茸赶紧又缩回了被子里。 睁着眼睛想了老半天,越想越好奇,于是瞥了一眼梅尔,趁他不注意,掀被子穿衣服下床冲出门一气呵成—— 一转眼,自己便已经在闻玉白的房间门口了。 还是老样子,不等自己敲门,门自己开了。 看到门口站着满血复活、精神百倍的雪茸,闻玉白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了一眼,问道:“好了?” “没什么大事。”雪茸摆摆手,开门见山,“结果怎么样?谁赢了?” “我不知道啊。”闻玉白耸耸肩,“我送你回来的,也没看完,你为什么会来问我?” 雪茸一拍脑袋:“糊涂了。” 自己是真糊涂了,不管什么事情,第一反应就是要找闻玉白了。 眼看那人转身就要走,闻玉白伸手递给他一张报纸——油墨都还是新的,显然是场地上的记者一边看比赛一边现场敲出来的即时报道。 看到结果的一瞬间,雪茸觉得自己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啊??妮可赢了??” 闻玉白平静道:“很意外吗?结果不是你钦点的吗?” 又双叒被嘲讽了,雪茸抬头瞪了人一眼,又仔细看了看报道。 报道的内容写得很有画面感,雪茸也是一眼便看出来,这场比赛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曲折。 先是赛场上对妮可进行骑跨嘲讽之后,蒙特又一口气撕开了妮可的肚子,当场血流满地、五脏狂流——雪茸便是从这里开始被吓晕的。 事情到此刻为止,大部分人都觉得比赛结束了,可没想到妮可居然还有力气,在艾达的指令下对蒙特进行了绝地反击,生生一口气撕掉了们蒙特的下巴。 没有了下颌的猎犬攻击力直接减半,加上蒙特没有怎么经受过疼痛训练,当场就失去了斗志。 可即便如此,两只残缺不全的猎犬还是继续开展了一场漫长的厮杀。 按照报道中的话说,每当妮可快要失去斗志的时候,身后的艾达就会给她下达近乎恐怖的指令,叫她血拼、不允许她停下来,而那可怜的猎犬便就真的一次次挣扎着站起来,继续扑咬、反击、压制…… 到后来,观众们一致认为赛场上出现了三个畜生——使用下作手段的迈达斯和蒙特,还有拼起来不在乎自家猎犬性命的艾达。 战场的最后,妮可几乎只剩下一具空壳,顺着本能在赛场上挣扎,却一口一口嚼碎了蒙特、吃掉了他的四肢、啃噬掉了他的血肉,直到赛场上只剩下一堆她拆分不动的骨架,她才望着台上的艾达,呜咽着断了气。 按照他们的话说,妮可完全是凭着一腔恨意完成的比赛,恨蒙特和迈达斯,可能也恨那个叫她以这样的状态坚持参赛、还要一次次爬起来扑上去的主人艾达。 比赛之后,艾达拿着奖金,收拾好妮可一地破破烂烂的尸体,没有接受任何人的采访便匆匆离开了。迈达斯输了比赛、又损失一条狗更是气急败坏,跟记者抱怨了一通,差点没跟嘲讽他的人打了起来。 这场万众期待的仇人对决,也就这样十分精彩、不负众望地落下了帷幕。报道称,在场的所有人都纷纷表示值回票价,不论输赢都很开心能见证到这场精彩绝伦的比赛。 此时,输了比赛又没看到比赛的雪茸:“……” 闻玉白见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这就是天意。你不戒赌老天都逼你戒。” 雪茸合上报纸,深呼吸了一口平复心情——好吧,有些时候不信迷信确实说服不了自己。 一直到报道最后,也没有人挖出妮可怀孕事件背后的真相,只是各种谣言纷飞,但对于涉事双方来说,都已经并无意义了。 唯一受到折磨的,只有雪茸无处安放的好奇心了。 “好烦啊!下次再也不去看这种比赛了!”一想到这糟糕的一天,雪茸就懊恼万分,“再有这种事你得拦着我!” “相信我,拦不住的。”闻玉白真诚道,“想要断了你的念头的方式,必须让你实打实地吃亏。” “……”看到这人如此血淋淋地剖析自己,雪茸再次自尊心受创,不愿再跟他多说一句话,耷拉着兔脑袋便灰溜溜地离开了。 当然,他绝不会在梅尔的气头上回自己房间,他转过身,径直敲响了莱安和沙维亚的房门。 果不其然,莱安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不好。这种比赛对他这样善良心软的孩子来说还是太过恐怖,一直等小半天过去,他还迟迟没能缓过神来。 雪茸见状,联想到自己今日的悲惨遭遇,不免良心发现、愧意四起,拍拍莱安的肩膀道:“对不住,这比赛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下次再也不强迫你去这种场合了。” 莱安却摇了摇头,说:“我今天该去的。” 雪茸:“有发现?” “嗯。”莱安说,“今天的颁奖嘉宾我见过。” 雪茸又翻开手里的报纸看了看,说:“红衣主教?” 莱安:“是的。我父亲的那只手表就是他送的。” 雪茸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这么重要的线索现在才说?” 沙维亚有些不满地探出脑袋来帮莱安反驳:“哥,你一直晕着,我们想说也没机会啊。” 雪茸摆摆手,不愿再提这事:“好,你再多跟我说说这个人。” 红衣主教的地位虽高,但不至于高到需要大动干戈的全岛安保,目前他会高调露脸,也证明他不是他们要找的幕后真凶,但这层关系非常重要,根据莱安的描述,他很有可能就是贩售手表的中间人。 “他是教会的,我们家是皇室的人,立场上其实有矛盾,但不可避免有工作上的交集。”莱安说,“那段时间我父亲正在主持修建东际铁路,需要和教会那边沟通建材的问题,一来二去他就成了我家的常客。” “我和两个哥哥不是很喜欢他,因为他这个人给我们感觉……很奇怪。”莱安斟酌着用词道,“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很害怕,因为他的戒指长得很吓人,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晚上就不停地做噩梦。” 说到这里,莱安似乎有点不大好意思,雪茸却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戒指?” “对……他有一个戒指,感觉是用动物骨头做的,白森森的,上面还嵌着翡翠,看起来非常阴森。”莱安说,“不过这次没看到他戴了,可能这么多年早就换掉了吧。” 和印象中的东西对上号了,雪茸立刻扬起唇,打了个响指:“不是换掉了,是输掉了。” 莱安:“嗯?” “我在赌场的典当区看到了这个东西。”雪茸说,“白骨戒指、翡翠镶边?” 莱安立刻点点头:“是的。” 雪茸亮着眼睛点点头:“好,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莱安又跟雪茸说了些许关于红衣主教的线索,不一会儿,雪茸就又开始自得自满起来:“真多亏了我今天要带你过去,不然我们就要和这个重大线索擦肩而过了!” 莱安扬了扬嘴角,勉强地点点头。他没说出口的是,就算他今天没有见到红衣主教,这一趟他也不觉得亏的。 临走之前,他答应了艾达要去看她们的比赛。结果也是好的,他们的确赢了。 虽然血腥、虽然崩溃、虽然最后艾达抱着妮可的尸体哭了好久,但莱安觉得,她们这一刻仿佛完成了什么宿命一般,兜兜转转终于来到了她们想要的结局。 这日夜里,艾达埋葬好了妮可的尸体,再回到出租屋时已经只剩下她一人了。 身旁空落落的,感觉哪里都不对,但艾达并没有在意那么多。因为她知道这份不对劲并不会持续太久。 正欲推门,她又看见窗台上坐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她此时竟觉得这家伙有些绅士,明明可以轻松翻进自己家,偏偏还这样老老实实在门口等着自己归来。 她站在院子的那一头,遥遥和人影对视。 “你今天的比赛我去看了。”千手道,“恭喜你。” 艾达苦笑了一下,说:“你很不会读气氛,我这个样子,看起来是很值得恭喜吗?” “复仇就是这样,很恶心,把一切都搭进去了却也换不回什么,是只赔不赚的亏本买卖。”千手平静道,“但是你毕竟成功了,算是了了一个心结,恭喜你总不会有错。” 艾达闻言,眼里的绝望冰冷终于融化了些许,最后和那胸腔里憋闷的情绪一同上涌,化成一串串眼泪满溢出来。 怨天怨地,最后总难免怪怨到自己。早有人提醒过艾达,迈达斯这人相当下作,伟大目的不择手段,妮可在训练场上战胜了蒙特太多次,很难不被那对贱种盯上。但自己当时没有在意,只觉得妮可有绝对实力,对方无论如何也都只能是她们的手下败将。 可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如此没有下限,偷偷给妮可下药迫使她强制发情,还逼迫自己去看着妮可遭受手下败将的胯下之辱,那天的情景永远印刻在她们的噩梦之中无法散去。 因为人流对于猎犬的身体伤害不可逆转,妮可最终只能选择生下仇人的孩子。她对自己的孩子抱着天然的情感,艾达却因为仇恨,强行将所有的孩子带走掐死。 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再回不来后,妮可的情绪受到了很大的创伤。孕期无法参训加上产后的心理折磨几乎将她毁了个彻底,艾达便也只能倾家荡产、变卖奖杯和家当为妮可做康复治疗。 也许到最后,妮可也是恨自己的。恨自己没保护好她,恨自己杀了她的孩子。 或许训犬师这个职务本身就注定沾染了满身罪孽。 千手远远看着她哭了近半分钟,直到她的情绪平复了些许,这才轻轻道:“我后半夜的原计划是要去杀了迈达斯。” 后半句没说,但意义明确。艾达抬起头来,艰难地挤出一句:“你别去了。” 千手点点头,没说什么,便又悄然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次日清晨,一则消息登上头版头条,引得满城风雨—— 昨日夜间,训犬师艾达潜入迈达斯家中,连捅对方数十刀致死后跳崖自尽。 至此,昨日比赛场上的两人两犬,无一生还。 第153章 千手摇铃153 昨天晚上,在书信告知闻玉白红衣主教的事情之后,两人约好次日再谈,雪茸便美美躺上床睡觉了。 清早,一向爱睡懒觉的他居然早早醒来,害梅尔又以为他脑子发了神经:“干什么?这才六点半!” 雪茸也被这个时间点惊到了,放在平时,六点半醒来他完全还可以再续个五小时的回笼觉,但现在他的脑子兴奋得很,愣是半秒钟不想在被窝里耽误了。 他飞速地洗漱完毕、穿戴整齐,把梅尔摁在床上不准他起来:“你继续睡,我有事儿!” “干嘛去?”梅尔警觉地坐起身来,“又要找那只猎犬幽会?” 雪茸:“你怎么知道……呸!什么幽会啊!我找他有事!真的!你就放心吧,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对我动手的,他要想动手,我早就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梅尔睁着猫眼,有些狐疑起来。说实话,真要是跟闻玉白一起去,他反而不担心。那家伙虽然是个猎犬,但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比雪茸靠谱得多。 他又上下打量了雪茸一眼,似乎发现了什么似的半眯起眼睛来——最近这家伙明显对外貌上心了不少,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就算了,穿个衬衫还不忘花小心思夹了些画龙点睛的装饰,帽子统共就那么几只,还要一个一个试着搭配,显然是相当不对劲的。 这么一想,这人大抵确实去见闻玉白了。 梅尔没说什么,就这么光盯着他看,叫雪茸一阵由内而外的恶寒:“你……我……那我出门了。” “去吧。”梅尔睨了他一眼,翻身不再望他,“注意安全。” “……好。”雪茸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每次自己出门,这家伙都会说一句注意安全,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觉得这次的意味有些非比寻常。 但雪茸没心思考虑太多,很快注意力就被转移走了。 他快速来到闻玉白的房间门口,刚准备敲门,就听到门内一阵哗哗的水声。 那人在洗澡。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响起来的一瞬间,雪茸控制不住地兴奋了一下,脑子里也很快闪现出了各式各样的画面,还有那让他久久不能忘怀的美好的触感。 但很快,他注意到房间墙上的蒸汽热水阀并没有动静,这才反应过来,这家伙居然大清早的就在洗冷水澡——也未免太强悍了!不管是不是夏天,自己大早上的被冷水淋那么一下,估计会原地心脏病发直接去世了。 就在他满脑子正经的不正经地揉在一起乱想的时候,房间内的水声戛然而止。明明什么都没做的雪茸不知为何手忙脚乱起来,还没等他想起来门该怎么敲时,面前的门就被“忽”地一下拉开了——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雪茸第一反应是闭眼,直到那人平静的声音从脑袋上面响起:“想进来可以直接敲门。” 雪茸这才小心翼翼睁开眼,发现这人居然火速穿戴整齐,不该露的一分没露,这才松了口气,接着又是满心的遗憾——捂这么严实干嘛?小气鬼! 因为那家伙穿衣服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有那么一瞬间,雪茸甚至怀疑他没洗澡。直到抬头,看见那人正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他这才问了一句:“大早上的就洗冷水澡啊?” 不知怎么的,听到这里,闻玉白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他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含糊道:“早起运动的……快进来吧。” 见雪茸没想那么多,他松了口气。 他没说也不可能说出口的是,这两天自己跟雪茸凑得太近,晚上躺到床上眼睛一闭都是兔子的味道。昨天晚上做了个怪梦,今天早上起来他发现自己可耻地亢奋了,又怕在房里发泄出来,会给来串门的兔子抓到端倪,便紧急冲了个冷水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真的不能再跟兔子独处了。闻玉白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兔子带进了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有时候闻玉白会怀疑,那兔子毫无防备心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露出干净雪白的脖子,一脸无辜地诱惑自己时,其实是一种十分恐怖的阴谋。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但事实证明确实有效——自己早已经被他折磨得相当不对劲了。 比如现在—— 雪茸大咧咧在自己面前坐下之后,就一直弯着眼睛抬着头,盯着他的手腕看。闻玉白一直觉得,他的眼睛可能带着某种微量的魔法,盯着自己的哪处,哪里就会慢慢变得滚烫发热。 果不其然,闻玉白被他盯得擦头发的姿势都僵硬起来,忍不住问道:“你看什么?” 雪茸明朗地扬起笑容:“看你还戴着我的平安结,开心。” 闻玉白这才看向自己手腕上的那根细绳,有些别扭地把那只手背到身后去:“……忘了摘了。” 雪茸听完,丝毫没有生气。因为那根绳子是自己用纸做的,即便再结实,碰到水也很容易散了。这人刚洗完澡出来,绳子非但没有断开,甚至连颜色都没有变,很显然是那家伙洗澡之前还特意做了防水措施—— 好麻烦一个“忘了摘了”。 不过雪茸也没有情商低到非要戳破人家这层羞耻心的地步,只顺其自然地跳过了这个话题:“红衣主教去过项圈酒吧的赌场,他还有东西在那边作抵押,大概率还会回来,注意到手表也是早迟的事。” 见话题转走,闻玉白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嗯,所以你有什么计划?” 雪茸:“你能直接找到红衣主教的位置吗?” 闻玉白:“难。首先我没有他的气味线索,没办法定位到他的个人,其次我觉得直接找上门也不够稳妥,不一定能有什么收获。” 雪茸:“看样子我们还是得真赌一把,不只要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还得把他的东西赢走。” 闻玉白点头:“我认同。” 一个没有机芯的手表能否引蛇出洞还是难说,但再顺走那人宝贝的戒指,是个人大抵都咽不下这口气。 雪茸:“但我没信心啊,怎么能保证能赢呢?” 闻玉白一个没有任何赌博经验的人自然不必考虑,自己虽说能在赌场前场小小得意了一回,但那主要得益于高端的外力装备,没了这些东西,以他目前半吊子水平的手法,也不能全然保证稳赢的局面的。 闻玉白闻言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包裹来:“昨天你回房间之后,我又下楼弄了点东西,你看看能不能拿来我们私下先练练手?” 雪茸好奇地凑过去,打开包裹的一瞬间,立刻竖起了赞许的大拇指—— 这家伙买来了一整套赌具,从骰子到扑克牌再到飞行棋,全都是跟赌场一模一样的材质和大小。 雪茸:“专业啊!这东西怎么弄到的?” 要知道,普通的练手牌到处都能买到,但是赌场的赌具通常都有自己的规格和渠道,一般人想要弄到手可绝非易事。 于是,闻玉白又端出了他的四字箴言:“威逼、利诱。” 雪茸的脑海里一下浮现出这家伙一手提着钱,一手揪着人脖子的画面,不由地竖起大拇指:“帅!” 闻玉白的眉尾又轻轻挑了挑。 说到这里,雪茸又想起昨晚口袋里的五枚银币,赶忙表达了感谢之后,又问道:“说起来,你怎么那么有钱啊?有没有什么挣钱的法子?” “接悬赏。”闻玉白非常实在地道,“比如你,值十五个金币。” 雪茸赶紧抬起头:“我相信你不缺这十五个。” “暂时是不缺。”闻玉白说,“但你要是再多去别人桌上跟人开几瓶红酒,我估计很快就要缺了。” 雪茸记得自己没跟他说得这么详细,又很确定莱安不敢出卖自己,于是立刻锁定了犯罪嫌疑人:“沙维亚这个大嘴巴!” 闻玉白又开始念叨东方俗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雪茸摆摆手,快速地将悬赏金的事情手动翻篇,抓起面前的牌,摆到闻玉白的面前:“来吧,快开始吧。” 闻玉白扬了扬下巴:“自己先把工具都摘了。” 雪茸咬咬牙,摘下了那一圈堪称他命根子的皮革腰带。 闻玉白:“口袋里。” 雪茸深吸了一口气,又将上下近十个口袋丁零当啷地掏出来,是一堆闻玉白见都没见过的小零件和小机器。 闻玉白:“帽子里。” 雪茸捏紧拳头,又把帽子摘了——里面藏了七八个微型扳手。 闻玉白:“腿上。” 雪茸一边摘下别着匕首、小刀、毒针的腿环,一边痛苦地仰头哀嚎:“啊——!!” 闻玉白:“后腰。” 雪茸崩溃了,他从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把自己的暗器藏匿地点都摸得这么明明白白:“行了行了,你怎么不干脆让我全裸算了!!” 闻玉白上下扫了他一眼,道:“你要是想,也不是不行……” “我不想!!”说完雪茸又从后腰里抽出两把燧发枪来。 闻玉白怀抱着双臂,“不想你就自觉一点,省得到时候被食铁虫海淹没了。” 一听到这里,雪茸立刻头皮发麻,主动钻到洗手间,花了足足半个钟头,才把他满身的暗器都卸了下来。 看着眼前堆成小山的暗器,闻玉白都不禁感慨万千:“你比那只肥仓鼠能藏。” 雪茸心态崩了:“生活所迫!你以为背着这些东西跑路不累吗?!” 闻玉白又来来回回瞥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没了这些暗器傍身,雪茸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没有安全感,坐在他面前,都下意识地环着双臂,把自己抱在怀里。 闻玉白的第一反应是,那家伙本来抱起来就不重,结果还有那么大水分,那他本人岂不是轻得就像纸一样…… 雪茸也觉得自己全身哪哪儿都光溜溜的,有种当街裸奔的不安全感,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行了行了,快开始吧。” 这回确实没得挑了,闻玉白点点头,把赌具排成一排,任君挑选。 离了那些道具的支持,雪茸会玩的东西也不多了,他在一堆道具里面挑来挑去,脑袋都挑大了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只能随口报了个相对熟悉的名字:“21点吧!” 闻玉白点点头,拿着牌坐到他的对面:“模拟情景,我庄家,你闲家。” 21点游戏的规则并不复杂,简而言之便是玩家和庄家比手中的扑克牌点数大小总和,点数大者获胜,但超出二十一点即为爆牌,输掉筹码。总体而言,这是一个基本靠运气制胜的游戏。 闻玉白先前便说过,由于默认玩家先行翻牌,存在提前爆掉的概率,因此整体来说,庄家获胜的概率会略高于百分之五十。但这个概率在吃人不眨眼的赌场来讲,已经十分良心了。因此雪茸决定先尝试一番。 游戏开始,闻玉白给双方轮流发牌,雪茸两张明牌,分别是三点、六点,闻玉白一张明牌老K,一张暗牌。在游戏规则里,J、Q、K均为10点,A为11点。 雪茸即便抽到最大的A也不会爆牌,于是立刻果断道:“抽牌!” 闻玉白伸手将牌发到他的面前——四点。 雪茸目前统共十三点,闻玉白十点,暗牌小于三点的几率很小,而自己爆掉的概率也是存在的。但雪茸是个容易上头的激进分子,于是他一拍桌子:“再抽!” 闻玉白冷漠发牌——七点。 统共二十点!雪茸喜上眉梢,把“稳赢”写在了脸上:“停牌!” 于是闻玉白面无表情地翻开了自己那张暗牌,雪茸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A,二十一点。我赢了。” 多大的概率,能在自己凑到二十点的情况下还能输掉比赛。雪茸一身双目昏黑,接着又支棱了起来:“再来!” 于是冷漠荷官闻玉白先生又一次无情发牌。 这回雪茸摸到一张J,一张五,还不满足又要了一张,果然来了一张八直接原地爆掉。 看着闻玉白面前一张二一张三,雪茸满心不服,又一拍桌子来了一局。 于是又连爆了三轮、被闻玉白压了五轮,他终于绷不住了:“你是不是耍了什么手段?!” 闻玉白举起双手自证清白:“你要不要反思一下自己的问题。” 雪茸仿佛被万箭穿心——不愧是万里挑一的天选之子,自己的胜率也是万里挑一的水平啊! 这次结束绝对金盆洗手,戒赌,真戒赌了。 第154章 千手摇铃154 闻玉白说:“咱们也别赌运气了,能不能研究研究手法之类?” 雪茸这回也是认命了,叹了口气,又仔细回想起游戏流程,说:“你再洗牌发牌,我试试能不能找到什么规律。” 于是闻玉白便又重复操作了几遍,雪茸仔细盯着牌面,又听着洗牌声,还是找不到什么漏洞来。 “不行,难度太大了。”雪茸摇摇头说,“我要是能找出什么规律,那岛上其他的猎犬岂不是早就赚疯了?” 对此,闻玉白不置可否——岛上多的是听觉嗅觉敏锐的猎犬,为了防止这部分人作弊,赌场肯定挖空了心思避免被人抓住漏洞。 他也尝试着跟雪茸交换身份,同样的,他也没有办法在洗牌和发牌的过程中,掌握任何可靠的信息。 于是,这项胜率看似可人的项目,因为雪茸的过分倒霉而被率先淘汰了。 两个人又试了试别的玩法,首先就排除掉了所有纸牌类项目,这种牌与牌之间的质地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的项目,实在是很难有什么可乘之机。 于是,两个人又尝试了轮盘、番摊之类的项目,也因为玩家不能直接接触,上手操作空间太小而被迅速淘汰了。 一轮试下来,雪茸感觉自己精疲力竭,比扛着满身暗器翻山越岭还要累人、最要命的是,这么多场玩下来,自己的胜率还是稳稳保持在零从未动过,实在太打击他的自信心了。 “换个思路,或许不是我的运气太差,是你的运气太好呢?”雪茸双目无神地躺在闻玉白的床上,那家伙的床干干净净的,还有淡淡的沐浴液的清香,让雪茸输麻了的心稍稍宽慰了一些,“或许就该是你去。” 闻玉白却道:“不,我很确定是你的问题。” 雪茸一咬牙,恨不得拿枕头塞住他的嘴。 没有了那些奇技淫巧,光是靠着运气,雪茸上场那是必输的份。再加上从昨天观察的情况来看,赌场几乎就没有失败的记录,哪怕是运气处于正常人水平的闻玉白上场,估计也是会当场输掉筹码、两手空空走人的。 可他们的目标是,至少要让那只手表在赌注的流通市场里抛头露面一段时间,这才有可能将对方吸引出来。 怎么办才好呢。雪茸感觉脑子一阵发麻,干脆拿起闻玉白的被角遮住眼睛闭目养神,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闻玉白也沉默着,一边摇着手里的骰子,一边思考着其他可行的方案。那一瞬间,整个房间只剩下骰子在骰盅里摇动的沙沙声。 一下、两下、三下……就在闻玉白都快要无聊到阖上眼时,躺在床上好像快被霉运压死的雪茸,忽然哪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等一下!!” 闻玉白眨眨眼,立刻停下手等着他的指令。 下一秒,雪茸又道:“你再摇。” 于是闻玉白又哗哗摇起了骰盅。 摇、开,摇、开。如此往复了将近十回之后,雪茸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我好像听出规律了!”雪茸指着被闻玉白摁定的骰盅,作出了一个与运气对抗的决定,“十二点。” 两个人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揭开骰盅,果不其然—— 一个五点,一个一点,一个六点。 统共十二点。 看到眼前的结果,雪茸的眼泪都快飚出来了——果然,运气这东西是靠不住的,能指望上的永远只有自己啊!! 出于谨慎起见,两个人又尝试了几遍。最开始,雪茸还不大能分得清三点和四点的区别。但在几次高强度的训练之下,他终于能把误差几乎降到零了。 一通下来,两个人都极其亢奋,看着额头都摇出细汗的闻玉白,雪茸忍不住问道:“你听不出区别吗?” “听不出来。”闻玉白坦白道。 听到这里,雪茸瞬间得意起来:“那我比你强!!” “嗯,在这点上你应该比所有的猎犬都强。”闻玉白说,“我都听不出来,应当不会有其他的猎犬能听得出来,所以这个项目才能在赌场长盛不衰。” 雪茸乐了,他脑子里自动过滤掉了“在这点上”四个字,默认自己已经踩在了所有猎犬的脑袋上了。 可还没等雪茸高兴多久,闻玉白又给浇了盆冷水:“但是赌场猜点数,可不是等摇完才猜的。” 雪茸一下子清醒过来——每家赌场有自己的规矩,但这家,至少从他听到的来看,是要求玩家在摇骰子之前就猜出大小、点数的。 那兜兜转转不又成了碰运气的事了吗!雪茸一个气血上涌,恨不得把眼前的骰子丢到窗外去。 闻玉白说:“猜大小你可以不考虑了,但是可以发挥所长,试试别的。” 雪茸冷静下来,脑海里立刻检索出一个项目:“摇骰!” 摇骰子的玩法也分很多种,但共同点都是玩家可以自己上手操作,这就极大地确保了主动权留在他们自己的手中。 对于赌场的玩法,雪茸这个不守规矩的,自然比闻玉白这个道德标兵懂得多。他立刻在脑子里检索出了两个优势最大化的玩法:“可以选竞速或者比大小。” 闻玉白问:“分别是怎么玩?” “竞速就是庄家给出一个点数,然后和玩家同时摇骰子,更快摇到相应数值的获胜。”雪茸介绍道,“比大小就是字面意思,比谁开出来的点数更大或者更小。” 闻玉白果断道:“玩比大小。竞速更讲手法,你虽然厉害,但对方毕竟是靠这行吃饭的老手,而且不能排除有被做手脚的可能,所以我们不占优势。” 闻玉白已经完美掌握了一套和雪茸交流的法则,核心要义就是,不管说什么,一定要充分地给予其肯定。 果不其然,听到他夸自己“厉害”,雪茸便欣然接受了对方是个老手的事实。 虽然雪茸耳朵厉害,手上功夫也十分惊人,但“将骰子迅速摇到想要的点数”还是第一次接触的新技能,哪怕是短期训练,也不可能赢得过对面的专业选手,而比大小则不太需要讲究技巧,只要他足够有耐心,在听出想要的数字前不揭开骰盅,便就不会输得惨烈。 雪茸点头:“就这么办。” 话虽说得轻松,但雪茸还是没有贸然上战场,在正式实战之前,他拉着闻玉白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摇骰,一直到晚上回房间睡觉,梦里都忍不住动手摇来摇去——还差点儿被梅尔当成恶灵附身,一枕头直接闷死在床上。 终于,在艰苦训练了一天一夜之后,雪茸终于手耳并用,能在规定的时间之内,精确地摇出想要的点数了。 “厉害。”闻玉白积极贯彻起了鼓励式沟通策略,“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掌握这么复杂的技巧了,你就是个天才。” 雪茸立刻受用道:“我就是个天才!!” 两个人一拍即合,商讨好各种细节和策略后,立刻直奔着赌场而去。正好,今天也是和赌场约定好出结果的日子。 经过昨天幸运女神无情的敲打之后,雪茸经过那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时,只剩下满脸的清心寡欲。 “赌博都是骗钱的。”雪茸看着四周输得哭天抢地的赌徒们,满脸严肃道,“所有凭借运气的东西都是不靠谱的。” “是的。”闻玉白点点头,“尤其是你这样一输就容易上头的,更是碰不得。” 事实便是如此,要不是雪茸输不起、不信命、总想着扳回一城、总相信下次一定,他也不会一连输给闻玉白一整天。 只能说幸亏这人是个道德标兵,还带自己不付账的,不然就昨天一天,他欠下的赌债估计都能买下三座克洛岛了。 雪茸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腰间,又想到自己靠着“技术”稳住的那两枚银币,叹了口气说:“钱只认真正有技术的人。” “嗯。”闻玉白又点点头,说罢,又伸出手盖在雪茸的天灵盖儿上,手动将他的脑袋转到了一侧,“保安的毒打也认准了有技术的人。” 雪茸定睛一看,闻玉白叫他望的那个方向,一个猎犬正夹着尾巴被一群保镖围殴,而他的身旁,则散落着一地出老千的道具。 看着那家伙头破血流、哭天抢地的模样,他不禁一阵恶寒——也许他错怪自己的运气了,自己之所以靠着运气从没赌赢过,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运气都来保护自己免得挨打了。 “戒了,这回是真的戒了。”雪茸喉头一哽,“这回纯粹是为了任务,任务结束之后,我保证想都不会想了。” 天知道赌犬输了两回、甚至围观了输光家产的赌徒排队跳崖,都没能让他戒了这份内心的骚动,倒是跟着闻玉白玩了一趟,就彻底没有这种低俗的欲望了。 太可怕了。现在雪茸看到扑克牌都有点生理性地反胃。 “嗯,加油。”闻玉白说,“放轻松,你这不是靠运气,也不是靠‘技术’,你这是靠实力。” 雪茸一下子被鼓励到了——是啊,他辛辛苦苦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好听力,还有他花了一天一夜、差点儿被梅尔闷死换来的好手法,这既不是纯赌、也不是作弊,这是纯粹的天道酬勤啊! 眼看着他又要开始飘了,闻玉白警醒道:“但是这回是任务所迫,日后不能指望拿这个挣钱。” “不会!”雪茸已经被吓怕了,虽然他不迷信,但他这会还是坚信,这种不义之财拿到手,定会遭到反噬的。 不过倒不用他们自己戒赌,按照赌场的精明程度,但凡发现了像是雪茸这样靠听力就能提高胜率的漏洞,不出两天时间,整个赌场里的骰子怕不是都要彻底更新一遍了。 所以,要尽可能地迅速锁定胜局才行。 两个人又简单交流了一通,雪茸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抱着那只被绑架来的金猪,来到了那小屋面前。 听着他突然平稳下来的心跳,闻玉白觉得这人倒是颇有些可怕——这人平常的心率总是上蹿下跳的,到了这种大场面时,反而镇定得非比寻常,果然能当头号通缉犯的家伙,本身就有着异于常人的强大心态。 早约好了今晚要见面,荷官见到他,立刻迎了上来:“先生,您的物品已经通过了鉴定,‘裁判之手’在上,请问您是否确认下注?” 又是裁判之手。雪茸想到了那个被无形的双手活活“掐死”的男人,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她走进了门的那边: “确认。” 第155章 千手摇铃155 荷官闻言点了点头,一路领着他来到了门后的一间小房间内道: “请先生在这里先行搜身并稍作等待,等道具准备完毕时游戏将正式开始。” 本来心情无比平静的雪茸,在听到搜身的一瞬间,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冷颤——老天爷,要被虫子爬了! 搜身的地方就在展厅一处被隔开的角落里,一进门,先是三五个长着兽耳、龇着獠牙的彪形大犬对他上下一通嗅闻。腥腻的气息将他的浑身摩挲了一通,逼得雪茸差点儿没昏死过去。 漫长的“犬搜”环节过去之后,更叫雪茸崩溃的“虫排”环节终于来了。保安从瓶子里取出一条食铁虫扔在了雪茸的脚边,一瞬间,那金属色蠕虫在地面炸出一声“当啷”的金属碰撞的脆响,同样险些炸出来的,是雪茸已经崩溃到了极致的兔耳朵。 那根虫子慢慢爬上身的瞬间,雪茸觉得自己的心脏大抵是要死了。他只能拼尽全身的力气,去忍着不让耳朵蹦出来。直到那只虫子沉默地爬过他的双足、游上他的膝盖、攀上他的腰际…… 食铁虫如果检测出了金属成分,就会原地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因此,只要没有发出声音,便证明不存在金属器具。 那虫子爬上雪茸的指尖时,雪茸全身颤抖了一下,接着“嘶”了一声,猛地甩手。 “当啷”一声,虫子掉到了地上,保安闻讯凑了过来:“怎么了?” “它……它怎么咬人?!”雪茸惊魂未定地举起手,只见他的右手手指尖微微有些泛红,而他本就写满了惊慌的双眸,更是因为这一口而瞬间憋得通红。 眼看雪茸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保安也慌忙低头看了眼那虫子——被人从高空中用力摔下,它早已经被砸了个稀烂,但这也是活该,毕竟岗前培训再三强调不允许咬客人,但总有那么几只不听话的时不时惹乱子。 “……抱歉。”保安再低头看了一眼那惊慌失措、委屈巴巴的青年,满脸的歉意,“是我们的失职。” 雪茸气急败坏般稍稍偏过身去,用带着微微哭腔的声音道:“快点继续搜吧,早搜早结束。” 搜是肯定要搜的,但出了刚才的事,必然不可能搜得那么无孔不入了。保安一手捏着虫子,悬在雪茸的身上快速扫了一遍,还特意避开了他被咬红的手指,那糟心的搜身检查便也终于结束了。 搜身结束,还要继续等评估结果。雪茸坐在角落,像是一朵被糟蹋了的小花,一脸蔫巴。 保安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要来玩了。” 雪茸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也没说别的,只弯起眼睛笑了笑:“嗯,谢谢你。” 只是这一句话,便让保安的眉头疏解了开来,还没等多说两句,方才的荷官便进来敲门了:“怀特先生,游戏道具已经准备好了,现在请来开始游戏吧!” 雪茸再次被带回了来时的小房间,隔着门帘,他能看见闻玉白的影子。那家伙一直在门口等着他,雪茸松了口气,那一丝丝的紧张便也瞬间烟消云散了。 荷官领着雪茸来到了小桌前,很快,身后的房间内又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这便是跟他对赌的庄家。 “请您确认,您的抵押物为‘手表’壹只,对吗?”荷官将托盘中的卡片展示给雪茸看。 “对。”雪茸说。 实际上,他跟闻玉白商量过,要不要在正式开始之前,把手表换成别的东西先探探路子,比如莱安的大陆交通黑卡,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们一致认为不妥——这种地方,不管输赢只能来这么一次,多了容易留下把柄,所以,要赌就赌真的。 “您选择的玩法是,摇骰-比大小,对吗?”荷官看向雪茸。 “对。”雪茸点头。 于是荷官便弯腰从桌下的抽屉里,拿出六个骰子、两个骰盅摆到桌子正中央。 “游戏规则,庄家和玩家各三只骰子、一只骰盅,荷官摇铃后同时开始摇骰,双方可在一分钟内停止摇骰,等待荷官再次摇铃后,双方各自同时开盅,点数大者胜一局,出于新客优惠制度,平局默认玩家胜,本游戏采取三局两胜制。”荷官介绍道,“是否清楚规则?” 雪茸:“清楚。” 荷官将双方的骰子摆好,六个一点朝上一排后分别盖上骰盅。在荷官的示意下,双方将手同时放在骰盅之上。 雪茸抬头看着对方的手——男人的手指十分修长,手心和指腹都布满了茧子,显然是经过了日复一日的练习。 但自己也不赖。雪茸又看了眼自己的手,自己也是彻夜练习了,还差点儿被梅尔闷死,又怎么不算是付出了努力呢? “叮——”一声铃响,雪茸握住了手中的骰盅,开始摇晃起来,而对面的男人也开始沙沙摇了起来。 一旁,荷官手里倒计时一分钟的沙漏开始迅速地流淌,雪茸屏住呼吸,迅速凝神听着自己的骰子声。 真正的赌场环境要比模拟的复杂太多——赌桌上的桌布比闻玉白房间的桌面粗糙不少,严重影响了雪茸的听力和手感,再加上外加的环境无比嘈杂,整个难度瞬间飙升到了他从未挑战过的高度。 半分钟过去,他的后背已经开始隐约渗出汗水来——早知道就抵押莱安的黑卡了。一旦这次把手表熟悉了这里,主动权就彻底不在自己手上了。 稍稍恍神的功夫,对面已经信心满满地停手了,雪茸赶紧缓下动作、竖耳去听对方的声音——五、四、六。该死,真的很高。 雪茸呼吸一滞,专心去听自己手里的声音,如果可以,他希望能摇出三个五,或者六□□之类的平局或者险胜局,但这桌布实在影响他的手感,他停了几下,最大的点数也不过是四、五、五。 就在他纠结的当口,眼前的沙子已经快要落完。雪茸深吸一口气,脑子里不安分的想法又开始挑战极限了——反正四、五、五也是输,不如看看运气,随机开一个呢! 于是他在沙子落尽的前一秒,胡乱地摇了一把,停下来的一瞬间他的心就已经死了。 随着“叮”的一声铃响,他甚至听到对面憋不出轻轻嗤笑了一声—— “庄家:四、五、六,共十五点,玩家:一、一、一,共三点,庄家胜。” 雪茸的脸阴了下去——他的运气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稳定的东西。 但和雪茸的运气成反比的,就是他的学习速度和适应能力,刚刚那一轮下来,他已经熟悉了这块桌布的手感,他依旧有信心把时间控制在一分钟之内了。 “叮——”又一声铃响,第二轮游戏开始。 庄家还是率先停下了动作,雪茸听得清楚,是三、四、二。 或许是要保证玩家的积极性,庄家的点数意外的很低,雪茸也趁机多练了几回手——顺利摇出了六、六、六,五、五、五等号码之后,他又摇了摇,在沙子流尽的同时停下动作。 “庄家:二、三、四,共九点;玩家:一、四、六,共十一点。本局玩家胜。” 为了假装是撞了大运,雪茸佯装惊喜地摇了摇拳头,又劫后余生般顺了顺心口。游戏来到最后一局。 这一局,只要自己拿到平局以上就是胜利,自己是个新客,对方会为了这只手表不择手段吗?对面的庄家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拼到什么程度? 雪茸一边思索着,一边将手放在了骰盅之上,铃声一响,房间里再次回响起骰子碰撞的沙沙声。 这一回,对方摇骰子的时间明显变长,雪茸知道对方要动真格的了,便也不再收手,而是拼尽全力,迅速将点数固定到最大——三个六。 雪茸再次确认,不会错,他跟闻玉白着重练习了这个数字,肯定是三个六。 果不其然,对方也将点数摇到了三个六,这样的情况下,双方战成平局,雪茸就能以新手优惠的名义赢得这场赌局。 此时,双方都停下了摇骰的动作,同时抬起头,盯着那沙漏内游走的黄沙。 只要黄沙散尽、银铃敲响,这场赌局就正式落下了帷幕。 那一刻,气氛沉寂到快要窒息,雪茸甚至听到了最后一粒沙子落地的声响。 按理说,到这里,结局已成定数。 可下一秒,雪茸便听到了自己的骰盅内传来了一声微微的声响,那声音极其轻微,似乎是小心翼翼到了极点,生怕被任何人听到这鬼鬼祟祟的动静。 看到对面庄家微微上扬起的嘴角,雪茸握着骰盅的手指骤然收紧—— 毋庸置疑,他对自己的骰子动了手脚。 雪茸沉下脸来,用他那受伤红肿的指尖反复摩挲着骰盅的边缘。 “叮——”随着一声铃响,双方在荷官的示意下同时揭开骰盅,庄家不再掩藏的笑意扬到了半空,又骤然僵在了原地。 “庄家:六、六、六,共计十八点,玩家:六、六、六,共计十八点,双方平局。” 雪茸倏地站起身,一边上扬起嘴角,一边向庄家伸出手。灯光之下,张扬的影子将庄家死死笼罩,不给对方半点儿喘息的余地: “我赢了,‘裁判之手’在上,愿赌服输。” 第156章 千手摇铃156 游戏获胜的那一刻,雪茸几乎是克制不住地拍案而起。 他知道在这种场合不宜嚣张,他更应当表现出来的是运气爆棚的喜悦,而不是在技法上战胜对手的狂妄。 但一想到眼前这家伙暗中动的手脚,想到他方才那扬起的笑容,雪茸就恨不得站到桌上将代表礼貌的中指竖到他的面前。 在那“懵懂无知赌场新手”的人设破碎后的一秒,他又强行收束起了那几乎喷涌而出的张狂,他深吸一口气,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庄家,莫大的兴奋叫他红肿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按理说,都是帮赌场做事,哪怕有明确的绩效要求,这里的庄家也不应当对输赢太过在意。但很显然,眼前这家伙并没有那份风轻云淡。 眼看着他一副面如死灰、难以置信的模样,雪茸弯起眼,拉着椅子坐到他身边,一副好心询问的模样:“怎么了先生?难道输了要你掏钱?” “……”庄家没有说话,只是面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了。 “你别这样,搞得我好有压力啊。”雪茸撑着脑袋,语气中透出一股做作的愧疚,“我是不是不该赢,连累到你受惩罚了?” 庄家一听这话,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爆满了通红的血丝:“你知道就好,都怪你……” 话还没说完,雪茸就捏起一只骰子,隔着手指狠狠推到他的脑门上,力道不小,庄家整个人都向后仰了半截—— “怪我?自己技不如人,还给脸不要脸了?”雪茸的语气中是极致的嫌弃。 说完,他松开手,骰子掉落到桌面上,庄家的眉心正中印了一个三点,看起来滑稽又讽刺。 庄家一听这话,情绪更暴躁了,猛地站起身来,冲着雪茸怒吼道:“你一句技不如人,我就要丢掉一根手指!!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你让我以后怎么办??” 眼看着那气急败坏的家伙就要冲过来动手,雪茸依旧撑着脑袋,松松垮垮坐在原地。果不其然,下一秒,一旁的门帘之外就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庄家抓到了门口。 雪茸扬了扬眉,看向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闻玉白。那人高大的身形将庄家死死笼罩住,叫那家伙再不敢有半点叫嚣的胆量。 见此情景,一旁的保安终于凑了过来。平日里相当训练有素的队伍,此时站在闻玉白逼人的身影之前,居然没有敢有半点儿动作。 “……请你松手!”带头的猎犬鼓起勇气,开口依旧是满满的礼貌与分寸,“麻烦尊重一下我们的工作。” 闻玉白懒懒掀起眼帘,朝雪茸扬了扬下巴:“保护主人也是我的工作,理解尊重至少得是相互的。” 保安们面面相觑了一眼,看了看凶神恶煞的闻玉白,又看向了弯着眼睛心情大好的雪茸,向他投去请求的目光。 雪茸挑起眉,轻轻扫了一眼庄家,笑眯眯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跟我道个歉,说一句‘愿赌服输’就好。” 听到这句话,庄家的额头瞬间暴起了青筋,但很快又被闻玉白的杀气镇压住了。犹豫了片刻,他的后槽牙都快要碎了,直到忽然一阵窒息感攀上喉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疯狂地去伸手扒自己的脖子。 雪茸见状,颇感兴趣地挑了挑眉:“这个‘裁判之手’,看样子是真有点东西啊。” 这家伙终于坚持不住,高高地仰起脖子,极其不甘地挤出一句话来:“对……对不起,我愿赌服输……” 此时,雪茸面上的笑意达到了峰值,那强装出来的温文尔雅再一次破裂。 庄家被自家保安拖走时,情绪终于彻底崩溃了,直接挣扎着对着雪茸破口大骂:“都是你害的!你把我这辈子都毁了!!因为你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你安心吗???” 雪茸闻言,瞬间嗤笑出声:“毁了你的是你自己,可不是我。这局本来就该是我赢,不是吗?” 庄家像是领悟到了他的话外之音,瞬间怔在了原地。 “比起想方设法让我内疚,不如想想那些真正由你自己亲手毁掉的人,让一切来得心安理得。”眼看着就要被人带走,雪茸特意来到他的面前,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开点,你这不是倒霉,只是遭了该遭报应而已。” 终于,男人的声音淹没在赌场的哗然之中。在四周的嬉笑、尖叫、呐喊间,一根手指、一份工作、一个人的未来,就这么悄然地被粉碎、抹除了。 一旁,敬业的荷官小姐端着托盘来到他的面前,依旧是满脸的处变不惊:“先生,您的赌注交还给你,现在可以来后台跟我兑换奖品来。” 几乎没有半点犹豫,雪茸来到了后台,直接挑走了那只用犬骨打磨而成的翡翠戒指,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赌场。 有了这只戒指,闻玉白想找到红衣主教本人就完全轻轻松松了。 “欢迎您下次光临~” 在荷官甜美的欢送声中,雪茸懒懒散散半挂在闻玉白的身上离开了赌场。 眼看着身后的帘子又被掀开,新的客人送上门去,雪茸立刻忙不迭感叹道:“这边耍赖是真会死人啊?我看到两回了!谁也没碰就这么直接暴毙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玉白:“都说了是迷信故事了,搞不清也是正常的。” 雪茸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依旧没搞清楚原委,但还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好险自己答应梅尔的小鱼干都兑现了,不然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缓了好久,雪茸才感慨道:“真有意思,要不是有这玩意儿,刚刚那家伙还不肯松口呢。” 听到这里,闻玉白忍不住轻声责怪道:“人都输了,你就非要贴到人面前挑衅一下?” 雪茸挑起眼,有些不满地嘟了嘟嘴:“是他先挑衅我的,游戏都结束了他还动我骰子。” “行行行,他的错。”闻玉白知道这时候必须得顺着他来,否则这个话题将没完没了,“不过这种人还是少得罪,尤其是这种穷途末路的亡命徒,万一半夜叫你血债血偿呢?” 雪茸一下子被吓醒了,抱着他胳膊的双臂缠得更紧了:“那你要对我负责,这是你亲口说的。” 闻玉白知道,这家伙指的是刚刚自己说给保安听的那句话,但话从这人嘴里说出来就怎么都怪怪的,那人抱着自己的动作更是怪怪的。 一瞬间,闻玉白满身的松弛感便就又一扫而空了。 他的脑袋嗡了一阵,又看这人疲倦得很,便也没有剥开他,而是一边任由他攀藤附葛般赖着自己,一边扯开话题让自己放松下来:“你说他动你骰子?他作弊了?” “对啊,意料之中吧。”雪茸道,“最后一局,我已经定到三个六了,结果铃声响了之后他遥控了我的骰子,偷偷给我换了点数。” 闻玉白没想到居然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微微睁大眼睛:“那最后……?” 为什么最后掀开的时候,又变成了三个六? 雪茸就等着他问这句话,话音未落,就嘿嘿一笑,把右手递到他的面前:“看!我跟他们说是食铁虫咬的,他们还信了。” 白皙的食指指腹上,有一块很明显的红肿,仔细一看,红肿的表面还有一丝十分微小的豁口。 闻玉白瞬间明白了过来:“你……?” “对,我耍老千了!”雪茸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不给我弄,但是我还是怕出现意外情况,所以昨天晚上悄悄在手指里埋了一小块磁铁,没想到还用上了!对不起!这次是任务需要,不会有下次了!” 雪茸知道,这人强烈反对自己在比赛中出千,毕竟出千的风险太大,一旦被发现,付出的代价可就不只是一张黑卡这么简单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人是个道德标兵,一定打心眼儿里鄙视自己这种不道德的行为。所以话一说完,他便就蔫巴巴地等着挨人批评了。 可没想到,那人沉默了半天,只是轻轻捏住了他的指尖,低下头认认真真地观察了一番,才开口问道:“疼吗?” 大抵是这个春天憋狠了,雪茸居然觉得这人的语气出了奇的温柔,一下子让他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啊……疼肯定是有一点的,看起来好像有点发炎了……” “回我房间,我帮你处理。”闻玉白道,“立刻把这个取出来。” 这人不由分说的态度没有让人讨厌的霸道,反倒让雪茸心里踏实的同时,还有一些微妙的悸动。 很快,两人离开了喧嚣的赌场,穿过了热闹的街道,当着在门口准备回房的梅尔的面,头也不回地双双钻进了闻玉白的房间。 锁上门,闻玉白便转身找来药膏和工具,安排雪茸坐到他的床边,两个人沉默不语。 听着那人翻找药物的轻响,雪茸垂下眸子,有些局促地晃起了腿。 不知道为什么,昨天自己还在这里跟人毫无顾忌地豪赌了一整天,今天再坐在这里的时候,就觉得手也多余、脚也多余,哪里都无处安放一般。 自己的心跳声又乱了起来,不过鉴于自己是个心脏病患者,雪茸对这份异常选择了理解和无视。 没过多久,那人便找好了药和工具,叫他把手放到桌上来。 一瓶东方大陆产的高度白酒,一盒药膏,一把尖头小刀,一根银针,一小截纱布。 雪茸倒抽了一口凉气,还没动手便觉得已经疼到了骨子眼里,心脏本来就乱得厉害,这么一下,兔耳朵瞬间掉了出来。 “……”正欲动手的闻玉白抬起头,望着那毛茸茸的雪兔耳朵,“紧张?” “……”雪茸咬紧牙,脸绷得通红,死要面子不肯承认。 见雪茸没说话,闻玉白伸手从书架上拿来一张今天的报纸递给他。雪茸知道这是在给自己转移注意力,赶忙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报纸铺到一旁翻看起来。 与此同时,闻玉白已经用白酒擦拭过了双手,也给需要用到的器具消了毒。雪茸的指尖被亓亓整理他轻轻捏住的一瞬间,他的身体还是骤然紧绷了起来。 闻玉白稍稍一用力,擒住了他几欲逃跑的手指,然后语气轻松地问道:“昨天晚上什么情况?” 雪茸慌忙单手去翻报纸,终于找到了结果:“平安夜!昨晚’千手‘没有出动!” 闻玉白挑了挑眉,一边拿起工具,一边凝视着他修长漂亮的手指,指腹贴着他的指腹轻轻按动着:“那明天是谁对战谁?” “我看看哈……”雪茸的声音还有些紧绷,“哦,是两位知名老将的比赛,一个叫尤里斯,一个叫帕普……嘶!” 轻轻一阵刺痛,叫雪茸吓得一个激灵,看那人平静无波的表情,应该是挤了一下伤口,疼,但是能接受。 “嗯,那你赌谁赢?”闻玉白问。 “我赌……”雪茸纠结了一秒,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正色道,“我不赌!!我现在听到赌博都想吐!!” “哦,那太可惜了。”闻玉白挑了挑眉,调侃道,“我打算让你多猜几个,我好直接反买呢。” 见自己的运气又被嘲讽了,雪茸正欲发作,结果下一秒,就听咔哒一声微响,那人拿着一根银针,将取出来的小磁铁块剔到了桌面上。 “这么快??”雪茸惊呆了,“发生什么事了??我还没来得及喊疼呢!!” 闻玉白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帮他擦拭指尖上的血,给他上药:“你要想喊随时可以喊。” “……”雪茸看着这人轻柔到几乎无法感知的动作,佯装不满道,“不行,没情绪,酝酿不出来了。” 闻玉白扬了扬唇角,没多说什么,只是麻利地给他包扎,固定的时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然后手指一缠,给他的指尖上打了个端端正正的蝴蝶结。 “?”雪茸抬头看了看闻玉白,又低头动了动手指,“闻长官这么有情趣?” 闻玉白:“感觉跟你很配。”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夸自己,但这蝴蝶结确实漂亮,雪茸横看竖看都十分喜欢,不一会儿就举起双手,演起手指话剧来了。 看他心情尚可,也没什么不适,闻玉白便转过身,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叮嘱道:“这两天不要乱跑,尽可能和同伴们待在一起。今天这场赌局结束,估计很快就会有人找上门来了。” 雪茸笑了:“那你跟我住一起,就能保护我了。” 闻玉白噎了一下,道:“用不着,你就住我对门,有什么动静我比你反应更快。” 雪茸没有得逞,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声。 闻玉白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说:“下次不要这么随便冒险了。” 身后的人正小声演着话剧,嘴里叽里咕噜,敷衍着应了一声:“知道啦知道啦——” “尤其是不要随便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闻玉白又道。他想起了那人在孤儿院里差点死去的事,不由得有些害怕起来。 “好好好——”雪茸说。 “有什么想法你可以提前告诉我,我可以跟你一起想办法,出了状况我也知道该怎么处理。”闻玉白心想,至少我比你家猫管家通情达理,只要局面我能控制得住,我都会尽可能尊重你的选择的。 但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雪茸也只是糊弄着小小地“嗯”了一声。 “……今天辛苦了。”闻玉白说,“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好好犒劳犒劳你。” 话说完的时候,闻玉白正好收拾好桌面,半天没能等到答复。 一转身,发现这家伙就这么侧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睡着了。浓密的睫毛垂落着,毛茸茸的兔子耳朵毫无防备地摊开在脑袋边,他的呼吸平稳又安然,显然是真的累坏了。 闻玉白站起身来,小心翼翼走到床边,看着他的睡颜,又忍不住轻轻垂下眸子,看向他的指尖。 他的手就侧放在面前,那绷带上的结,像一只蝴蝶停在他的鼻尖上,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轻轻扇动着翅膀。 方才替他处理时,那诱人的猎物的血液,顺着细小的伤口流淌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将那人的手指含在口中,一边吮出他的鲜血,一边舔舐他的伤口。 闻玉白的喉头微微动了动,沉默片刻后,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饮尽后,他来到床边,小心翼翼帮雪茸盖上了被角,刚想撑着脑袋在桌边小憩一会,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脚步声响—— 仓鼠又来了。 第157章 千手摇铃157 门外,来的不只有一队仓鼠,还有另一只猎犬。来者何意,无需赘述。 对方实力不低,已经高度人形化,但完全不足以被闻玉白放在眼里。于是他伸了个懒腰,轻轻站起身来,推开门。 开门的一瞬间,刚刚排队涌到脚下的仓鼠群便“哗”地一下四处散去。与此同时,走廊另一头,一个正朝这边走来的高大猎犬愣在了原地:“白、白哥……?!” 闻玉白走出房间,静悄悄关上门,抬头看向对方。 那猎犬叫雷勒,是闻玉白曾经在基地的旧相识,闻玉白跟他关系不算好,当然,除了闻长生,他和岛上的任何猎犬的关系都相当不行。 时隔多年重见,对方见自己的眼神依旧是又厌恶又惧怕:“你怎么在这里?” 闻玉白向前走了两步——他不想在门前说话,雪茸睡眠浅,一不小心就会把他吵醒了。 一直走到他认为的安全距离,闻玉白才平静地开口:“跟你一样。” 雷勒惊了:“什么?” 作为一只猎犬,最基本的戒备心雷勒还是有的,没有盲目接过闻玉白的话,而是选择用装傻充愣的方式,企图探听对方的底细。 但闻玉白依旧毫无波澜,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对方的意图:“找东西。” 听到这里,雷勒肉眼可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面对对方派来的猎犬,闻玉白本可以采取最简单有效的暴力手段,但因为对方认识他,他便决定装一装、演一演,看看能不能尽可能套出些有用的话来。 雷勒终于绷不住了,开口问道:“你也是接到指令了?” “嗯,闻风清叫我来的。”闻玉白面不改色地将锅甩开。 雷勒闻言,小声嘀咕了一遍:“闻风清吗?” “是啊。现在整个岛估计都在找那东西,不奇怪。”闻玉白说,“你是从哪儿接到的指令?” 雷勒笑了笑:“还能是谁,我主人呗。” 闻玉白挑了挑眉,并没有戳穿他——或许是由他的主人转达的指令没错,但最直接指派他的人,一定跟教会脱不开关系,否则,他根本不可能有渠道弄来这么一群仓鼠带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找上了门来。 闻玉白说:“你回去吧,我已经找过了,东西不在里面。” 雷勒闻言,并没有接过他的话,而是朝闻玉白房间的方向望了望:“有人在里面?” 闻玉白平静道:“嗯,一训犬师,没见过,不认识。” 雷勒有些惊讶:“人还在里面,你就直接进去找的?是在睡觉吗?” 闻玉白依旧一脸一本正经:“醒着。我给他绑起来吊在一边了,不然影响我找东西。” 换作别人,雷勒是注定不可能相信的,但眼前这人是闻玉白,光自己目睹过的类似事件他就已经做过无数次了,这个回答在他心里,就像是人生来就要喝水一样正确而自然。 雷勒深呼吸了一口调整情绪,接着又不信邪道:“那我再去看看。” 话音几乎刚一落下,雷勒就感觉到了一阵极其恐怖的气压,压得他几乎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说了东西不在里面,你还进去做什么?”闻玉白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但雷勒感觉自己的浑身都像是被寒冰冻住了一般刺痛,“还是你觉得,如果里面真有东西,我会把它让给你?” 屏着呼吸卯足了勇气和闻玉白对视上时,雷勒还是没忍住狠狠打了个寒颤。 他说的有道理,这可是全城都在找的东西,他们有着同一个目标,他们就是水火不容的敌对关系。 所以,现在这东西,到底是在闻玉白的手里,还是留在房间内?按理说,闻玉白要是找到了东西,没理由不把它直接带出来,可他身边并没有能闻到火焰气味的仓鼠,他又有什么把握百分百能找得到呢?可如果他没找到,又凭什么不允许自己去找呢? 雷勒看了看闻玉白,又看向房间,最后看向角落里那群躲着不敢吱声的仓鼠,只在心里骂它们一个个的都是废物。 “所以,快回去吧。”闻玉白扬了扬下巴,眼神不屑、语气无波,像是在驱赶一只挡了他路的流浪狗,“你要是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当你是看不起我的本事,那就别怪我生气了。” 听到这句话,雷勒立刻全身僵直地转过身,满脸堆笑道:“不去了,白哥说没有那肯定就是没有。” 说完,他又不甘心地走到闻玉白的身旁,故作亲昵地伸手搭上他的肩膀:“走走走,找不到就下一家,别在这耽误时间了!” 闻玉白面无表情地拨开了他的手,快步走向楼梯尽头。 大约也没想到闻玉白也离开得这么干脆,雷勒愣了一愣,开始暗中给那群仓鼠打着手势。 那群家伙迈着小步子,手忙脚乱地跟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一直走到楼下才给出一致答案——东西并不在闻玉白身上。 不在闻玉白身上?难道还在刚刚的房间里?还是都没有?那仓鼠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路脑子都快转冒烟了,闻玉白还是阴魂不散般跟着自己,直到雷勒开口跟人道别,等对方转身之后,他才选了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跟他分道扬镳。 不行,必须要去那房间再确认一眼。雷勒反复确认了三回,确定闻玉白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后,这才绕了一个大圈,重新回到了旅馆之中。 这回,仓鼠们再一次回到了那扇门前,叽叽啾啾地指着房间的方向。雷勒忍不住扬起了唇角——自己回来得果然没错,那东西就在里面,没被闻玉白带走,甚至没被他发现。 一想到自己找到了连闻玉白都没找到的东西,雷勒的神情就控制不住地亢奋起来。正当他快步走到房门口,抬手要握住门把的前一秒,一只锐利的兽爪,忽然凭空出现在了他的颈侧。 那一瞬间,雷勒的心脏彻底停跳了——明明方才这走道还是空无一人的,身影、声音、气味都不存在,怎么……怎么突然就……? 他惊恐又懊恼,只能任命般闭上眼,听着闻玉白的声音宛如魔鬼般在耳畔回荡: “怎么又回来了?我说了我会生气的吧?” 门的另一端。 雪茸是真的累坏了,躺在闻玉白的床上玩了会手指上的蝴蝶结,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了几句闻玉白的话,没一会儿意识就断联,沉沉昏睡了过去。 闻玉白的床总是香香的,明明都是猎犬的气味,但把自己裹在闻玉白的被子里,雪茸却反到有种极其踏实的安全感。 一个恍惚,他又掉进了云端,躺在一片茫茫白海之中,软绵绵暖洋洋的白包裹着他的全身,叫他紧绷着的全身都彻底放松下来。此时,他已然完全变成兔子的形态,先是在那白海中翻了个身,肚皮朝上伸展放松着兽掌,接着又趴回去,呈大字型尽可能将那片暖乎乎的云抱在怀中。 微风一吹,柔柔的兽毛拂过他的脸,雪茸这才探起兔脑袋——原来他不在云中,而是趴在一只白色萨摩耶的背上。那香喷喷的味道,大抵就是这大狗的气味。 保持兽态时,一个最典型的特征便是本能占据理智。不知为何,发现这“云朵”的庐山真面目之后,雪茸一下子兴奋起来,竖着耳朵便在它的背上撒起欢来。 他先是一猛子扎到白毛海中,狠狠吸了两口大狗的香味,接着又把脸埋到狗后颈处狠狠蹭了个爽。没一会儿大狗便被他的闹腾扰到,倒也没恼,只是一个翻身仰面把他捧到胸前。雪茸便就这样趴在他的脖子前,抬头盯着他,两只兔耳朵轻轻扫着他的下巴,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发生一般。 他抬头望向大狗的时候,大狗也正望着他,眼中也闪烁着,但似乎又有几分无能为力的遗憾。于是乎,雪茸的目光便转移到了那只坚硬的口笼之上。 兽态的时候,雪茸做任何事情都几乎免掉了思考的过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蹿到了大狗的脑袋边,解开了那只碍眼的口笼。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只知道大狗反身把他摁在身下时,他非但没有感觉到半点的惊恐,反而控制不住地兴奋愉悦起来。 兔子的耳朵轻颤着。他感觉到了大狗厚实的爪子将他的身体揉开,紧接着那粗粝的舌头便舔舐上了他的爪尖、他的腹部、他的耳朵…… 他已经感觉到了猎犬迫不及待的进食渴望,他甚至已经听到对方忍不住吞咽的声响。可即便如此,雪茸还是如此期待,期待着那舌尖继续温柔地舐遍他的全身。 猎犬低下头,凑到他脖子前的那一刻,雪茸只觉得全身都酥麻地战栗了起来,那气息交融的感觉叫他全身舒爽,明明知道下一秒,那对尖锐的獠牙便会刺穿他的喉咙、饮尽他的鲜血,可此时他却依旧这样满眼亢奋地盯着那双幽深的兽眼,好似是在期待一处深情的吻。 咬我。兽态的身体只能强烈地发出这样一个简单的信号。那猎犬却还在犹豫着、顾虑着。那气息一直抚着雪茸的喉头,却始终迟迟做不到那最后一步,只叫他的心情忽而乘到了浪尖上,又忽而跌落到了谷底里。 雪茸被压得心脏难受,渐渐没了耐心,一个翻身,竟和眼前的大白狗一起,双双变回了人形。 雪茸很少梦见自己人形的模样,更是从没跟人形的闻玉白有过什么互动,此时更是全然未发现任何自己身在梦中的端倪。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还是兔子的形状,完全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变成人形也只是为了长出双手,好一把揪住那人脖子上的那根狗链。当然,他也确实第一时间这么做了—— “当啷”一声,随着一串铁链的轻响,雪茸用力将那人拉到了自己的脸侧。没有铁笼的遮挡,闻玉白的面容如此清晰可辨,叫他那份喷薄的渴望更加惊涛骇浪起来。 他抬着头,听着那人沉重的呼吸声,望着那人纠结又隐忍的目光,只催促道:“快咬我,你这只不听话的狗。” 闻玉白扣在他手腕上的指节骤然收紧,听到他已经濒临极限的呼吸声,雪茸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乖……听话。” 咬我的脖子,喝我的血,撕碎我、吃了我…… 闻玉白攥紧他的双手,俯身含住他喉结的下一秒,雪茸便从一阵强烈的快意之中惊醒了过来。 一阵别扭的黏湿感传来,雪茸猛地掀开被子,脑子便嗡的一声—— 糟了,好像闯祸了。 第158章 千手摇铃158 这次的梦,比他上一回梦到和大狗在星野下狂奔厮混还要刺激得多得多,造成的后果也是上次远远不能企及的。 他看着身下比一塌糊涂还要杯盘狼藉的被子,第一反应是老天啊,这么多,自己的身体能吃得消吗?难道这段时间自己太过节制,憋得有些过头了? 紧接着,他才慢慢反应过来更多更糟糕的问题—— 自己这是在闻玉白的床上。还把对方的床弄得一团糟。 弄脏床是因为做了个梦,梦的对象是人形的闻玉白,梦的内容还是自己强迫对方吃了自己…… 以上一连串的事实,让雪茸一时间竟不知道哪一个更加炸裂。他沉默地坐在案发现场,思考了片刻之后,二话不说跳起来收拾残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闻玉白并不在房里。但麻烦的是,自己的衣服也都一塌糊涂,根本没法出门,只能硬着头皮让梅尔从窗户口给自己送来了一整套干净的换上。 那人送来换洗衣服的时候,雪茸心虚地没敢看他半眼,只伸了个手接过东西就又把窗子狠狠锁上了。 紧接着他又全副武装着抱着被子找到前台、迅速换上一整套干净的,这才在别人“年轻人真能干”的目光中匆匆钻回了闻玉白的房间里。 把房间打扫得看似完好如初之后,雪茸这才顶着一张过度劳累的肾虚脸,带着他换下来的衣物,一声不吭地钻进自己的房间里。 本来梅尔还对真相抱有那么一丝丝的侥幸心理,直到看着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甩手掌柜,居然没有把衣服丢给自己收拾,而是一声不吭钻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自己搓洗起来,他那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一下子破裂开来了。 想明白的一瞬间,梅尔的情绪也不比雪茸冷静到哪里去,根本顾不得什么脸面自尊心理健康,直接冲到门口崩溃地质问道:“你不会是……” “啊啊啊啊!!听不见!!”雪茸“嘭”地关上门,手忙脚乱、仰天长啸,“你别问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刻,两个人都轻轻地碎掉了。 沉默和崩溃持续了良久,雪茸终于又忍不住探出脑袋:“闻玉白人呢?” 接过梅尔那一记恨铁不成钢的眼刀,雪茸顿时反应过来了什么,慌忙解释道:“不是,他说过会一直陪我的,一睁眼人就不见了……” 梅尔的眼神变质得更厉害了。 “……”见自己越描越黑,雪茸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赶忙撇下梅尔就去找人了。 闻玉白人呢?想到这个问题,雪茸难免有些烦躁——虽然今天出了这个事情,得说好险他不在,可是一码归一码,他明明答应过会守着自己、确保自己安全的,怎么能这么不守信用呢? 亏他还跟自己说,这段时间比较危险,要自己一定多加注意,转头就把自己一个人丢在房间里,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雪茸一边愤愤地想着,一边仔细去听四周的声音,尝试着想闻玉白分辨气味一样解剖四周嘈杂的声响,没过一会儿,他就听到了个熟悉的嗓音从不远的一个工具间内传来。 他听见闻玉白的声音说:“现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了,大可不必顾忌那么多。” 雪茸立刻瞪大了眼睛——什么?谁?和谁两个人? 还没等他细想,工具间内就又传来另一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白哥……我……” 啊??雪茸深吸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心脏都控制不住地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疼么?那就不要乱动。”闻玉白又说,“你也知道,我一向不是什么温柔的人,真要动粗,我怕你承受不住。” 话音刚落,男人的话语声便扭曲成了一阵哭腔。 雪茸的脑袋经历了短时间内的第二次开裂。他发誓他不是真的要想多,但他听到的这些实在是想往正了想都找不到方向。 此时,万般复杂的情绪在他的心中腾然升起——闻玉白这是在跟男人?听这样子还是他强迫对方?因为自己霸占了他的房间所以就挑了这种地方?还偏偏趁自己睡觉的时候??? 越细想越恼火,那一瞬间,雪茸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智都全然不见了,在男人一阵阵的啜泣之中,不知是什么力量驱动着他快步走到了工具间的门前。几乎是生来第一次的,在他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人和情景的前提下,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嘭”地踹开了门。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大不了一枪一个狗男人,结果下一秒,就对上了闻玉白回头看过来的、丝毫不意外的眼神:“来了?等你呢。” 等我?等我干什么?这么脏的活动自己可不参加。雪茸的第一反应是如此,直到他保持着提着火枪踹房门的动作,仔细确认了一边房间内的情况—— 首先,闻玉白穿戴整齐衣裤俱全,没有正在从事龌龊行为的迹象。雪茸手里的火枪松了松。 其次,工具间内没有床、垫子、沙发等放置人体的用具,不具备发生不轨行为的条件。雪茸踹门的那只腿缓缓放了下来。 最后,房间里的另一个男人正被捆着双腿倒吊在房梁上,虽然衣衫不整但裤子穿得好好的,除了脸没受伤,全身青一块紫一块,一看就是遭受了一顿暴打而非侵犯。雪茸松了口气,紧皱的眉头松了开来。 ——原来只是揍人啊,那没事了。 雪茸的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弯着眼睛望向一脸堂堂正正的闻玉白:“什么情况?” 闻玉白扬了扬下巴:“来偷手表的。你在睡觉就没叫你。” 原来这人不在场是因为这个。雪茸心里的最后一个疙瘩也解开了,现在怎么看闻玉白怎么顺眼。 一直等到这些问题都解决完了,雪茸这才打量起眼前那个被闻玉白捆起来的人。 眼前这人也是个猎犬,身材挺不错的,但被闻玉白这么倒吊着,便只剩下满身的狼狈不堪。再加上因为浑身的剧痛和不明的处境,这人从进门前便一脸哭哭啼啼的模样,雪茸很快便对他丧失了兴趣—— 没意思,长这么死壮还哭哭啼啼的,实在不合自己的胃口,不过转念一想,换作是闻玉白红着眼睛泪汪汪看着自己,就又别有一番风味了。 想到这里,雪茸一下子想到那梦里那人想咬自己又不敢咬的模样,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不敢继续深想下去了。 再偏过头看闻玉白时,那人满脸的刚正不阿清淡无味,雪茸一下子便也就没了那种世俗的欲望了。 于是满脑子就只剩下正事:“现在打算怎么办?” “等你问话呢,审讯专家。”闻玉白道,“我搞不定他。” 只要那人承认自己比他强,雪茸的心情就能一下窜到天上去。 雪茸跟他确认了一些细节后便转身背手,看了一眼这哭得梨花带雨的壮汉,又看了看他满身的伤,立刻便有了应对的方案。 他三两步走到那人面前,蹲下身,望着他上下颠倒得通红的脸,道:“红衣主教派你来的。” 雪茸的五官是柔和的,开口却平静地叫人发寒。猎犬愣了一下,开始拼命地摇头:“不、不是……” 下一秒,就又什么东西抵住了他的脑袋,强行打断了他的动作:“我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猎犬瞬间屏住呼吸,眼睛悄悄往一旁瞥了一眼,抵住他脑袋的,是一根冰冰凉凉的金属棍状物品。不妙的预感爬上心头,猎犬瞬间汗流浃背起来,不敢再说出半句话。 猎犬更换主人的事情并不罕见,尤其是像雷勒这样的优等猎犬,被不断以更高价格易手是时有发生的事情。很显然,他现在的主人便是红衣主教。 “你来这里是为了拿两样东西,一个是你主人的戒指,还有一个是一只手表。拿到东西之后就把我灭口。”雪茸又说,“对吗?” 猎犬沉默了三秒,直到意识到这人说的是疑问句,而那冰冰凉凉的东西还抵在自己的脑门上,这才赶紧点头。 一旁的闻玉白见状,忍不住挑起眉尾——还真就这么快被他问出东西来了。 雪茸又问:“手表是谁的?” 猎犬着急了,一边小心地摇头,一边努力瞥着脑袋边的棍子,一边慌慌忙开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帮别人找的,他让我找到直接交给雇主,不用经他的手。” 雪茸:“雇主是谁?” 猎犬:“真不知道……” 雪茸:“别的线索?” 一听不是是非题而是问答题,猎犬的眼泪又开始哗啦啦地往下掉:“没有了,我知道的都说了……” 雪茸闻言,便就站起身来,平静地回头对闻玉白说:“问不出东西了,杀了吧。” “??!”看着望向自己的闻玉白,猎犬一下子慌了,拼命扭动起来,“等等!!我能带你们去找我主人!!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可以当面问他!!” 雪茸垂眸瞥了他一眼,满脸不为所动:“不需要你,我们自己能找。” 他们现在有红衣主教的戒指在手,闻玉白想要循着气味找到本尊,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说完,雪茸抬起手,猎犬这才看清,那人手里拿的是一根黑洞洞的火枪。他一个激灵,转头看向闻玉白,那人也早已经悄无声息地伸出兽爪来。 “我还能做别的,我会努力帮你们找到雇主!!”猎犬一着急,语速都快了五六倍,“真的,你们相信我,只要你们放我一马,我什么都愿意做!!” 雪茸的眼里依旧没有波澜,有那么一刻,看着这人眼里的万里冰封,猎犬认真地觉得,自己应当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直到身后两人打哑谜似的交换了个眼神,雪茸这才回头望向猎犬:“雇主知道接了委托的是你吗?” 猎犬摇头:“应该不知道,很少有人知道我已经转卖给主人了,主人做事一般也不会交代这么详细。” “行。”雪茸伸手拍拍猎犬的脸侧,扬起了进门以来对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从现在开始,接了这个委托的,就是我们了。” 第159章 千手摇铃159 正如他们所说,有了那只戒指上的气味溯源,想要找到红衣主教,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难事。 但找到他并不是目的,红衣教主本人的态度也显然是尽可能不参与进来,他们的最终目标是要找到物主,如果盲目对红衣主教进行威吓绑架,怕不是会打草惊蛇,叫最后的大鱼直接逃走了。 因此,他们得用眼前这人质作为线索顺藤摸瓜,尽可能绕过红衣主教,去悄悄深入到他们的交易环节,等手表的主人有所动作时,他们也就可以借机收网了。 这一场交易的结束双方都很满意。闻玉白和雪茸拿到了直接的交易权,而被绑架的猎犬雷勒,不仅捡回了一条命,还因为天色太晚没法继续交易,被“妥善安置”到了闻玉白的隔壁房休息过夜。 虽然自己双手双脚都被铁链锁死在床上,闻玉白还警告过他,如果敢擅自离开或者是喊邮鸽来通风报信,他会在第一时间拧断他的脖子,他也相信闻玉白一定能做得到,毕竟自己以前就被他这么警告过也被逮了个正着并留下了惨痛的心理阴影,但再怎么说,自己还是活下来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为了多活一阵子,他绝不可能会做偷跑、报信的事情。至于主人那边,实在糊弄不过去的话,那就只能先下手为强杀了算了——做个流浪狗总比当个死狗强。 而另一边,两人把雷勒锁进房间之后,闻玉白便忍不住跟雪茸讨教起审讯经验来。 “为什么我揍他他就只知道哭,你一问他就什么都招了?”闻玉白说,“明明我也说了不招就杀了他的。” 雪茸对他这份虚心讨教的态度十分受用,环抱起双臂答道:“你是不是跟他认识?而且还挺熟。” 闻玉白:“对。我们以前在基地的接触过。” “那就是他太了解你了。”雪茸笑道,“他知道你嘴上说得再凶,手上揍得再狠,都不至于要了他的命,所以有恃无恐咯。” 闻玉白眯眼,狐疑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雪茸毫不犹豫:“你是。” “……”闻玉白的自尊稍稍有些受挫,很快就将话锋一转,“那你呢?你会随便就要了一个人的命吗?” “我不喜欢杀生。”雪茸抬头望了他一眼,答道,“但真要做的话,我会比你果断。” 闻玉白笑了,倒也没有反驳,而是道:“怎么跟你这么一比,我好像一点做猎犬的天赋都没有了。” “切勿妄自菲薄,相信自己已经做得很不错了。”雪茸笑道,“主要还是对手太强,毕竟是全大陆头号通缉犯。” 闻玉白也笑起来:“谢谢啊,被安慰到了。” 两个人在走廊上聊了一会,各自回了房间。上一秒心情还一个劲地上扬,可下一秒伸手一推开门,闻玉白的笑容就僵硬在了脸上。 怎么这么浓的兔子味?!浓得快要溢出来了!!只是让他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一觉而已,这么浓的气味真的合理吗?? 他尝试着不去揣摩这过量气味出现的原因,尽可能冷静地开窗通风到了半夜,但还是耐不住晚上躺在这香甜的温柔乡里,做起了不该做的梦。 第二天一早,他换洗好衣服、带着弄脏的被子和床单,全副武装地来到前台时,服务生瞥了一眼他的门牌,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虽然对方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但闻玉白还是清清楚楚在他眼里看到了一句话——“要节制啊”。 ……自己可能真的要完蛋了。 等狼狈地收拾完了残局,闻玉白在走廊上又来回溜达了两圈散散心,终于是等到雪茸被梅尔拖着起床了。 再对上雪茸的脸时,闻玉白的尴尬挡都挡不住,但好在他的脸已经冰封惯了,一瞬间的尴尬收得及时,便也看不出一丝破绽了。 “早安啊闻长官。”雪茸懒懒散散打了个呵欠,“你起得好早啊。” 闻玉白躲闪过眼神,糊弄道:“嗯。” 雪茸看他面色凝重的样子,凑了过去:“心情不好?你不会还有起床气吧?” 闻玉白看了一眼他贴过来的面孔,想到昨晚的梦里这人的脸也就靠得这般近,眉心当即一跳,赶紧伸手把那家伙的兔头给推开了:“没有,别问了。” 雪茸挑起眉,刚想死缠烂打,就被那家伙扯开了话题:“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雪茸顿了一下,依依不舍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只幽火手表:“真的要还回去吗?我好舍不得啊!” 闻玉白瞥了他一眼,那人的表情就更痛苦了,一把将手表收进怀里:“这多少也算是一路陪伴我走来的战友啊……” 闻玉白语气平静地安慰道:“别想太多,你这战友现在被全城通缉,没人敢要,估价再高都是有价无市,你就算留着也赚不到几个钱。” 听到这里,雪茸那一路走来的战友情立刻消散了:“好吧。那就祝它发挥一下剩余价值,好聚好散。” 两个人简单确认好计划之后,便转身去雷勒的房间里放人。雷勒是个经受过重重考验的优秀猎犬,但经过两人一个晚上的折磨,再见面时这人已然是肉眼可见的憔悴。 雪茸看了一眼他的被铁链捆住的手腕,发现昨晚还捆得死死的铁链,今早再看已经有些松动了。倒并不是因为那人挣扎的动静太大,而是因为这一夜之间,这家伙被折腾瘦了一圈。 雪茸一边勒紧铁链,一边感慨道:“还好我们及时赶到,再放个几天他就能逃出去了。” 再放个几天,自己只剩一具骨架,灵魂脱离躯壳,又怎么不算是一种别开生面的逃出生天。雷勒觉得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根据雷勒开诚布公的交代,交易现场是海岸边的一艘小渔船,放置完毕后即可悄悄离开,整个过程双方不会有任何接触,因此,也不存在知晓对方身份的机会。 两人注意到,整个过程他没有提到任何领取赏金奖励的事,大概率这是个由上级指派给下级的任务,因此,对方的身份绝对比红衣主教要高出很多。 “那不是骗人的吗?”雪茸一下子就抓到了破绽,“万一对方设埋伏,那岂不是一抓一个准?这风险也太大了!” “所以他才让我自己去啊。”雷勒冷笑了一声,“这种风险他才不会承担。” “没事,风险越高越好。”闻玉白平静道道,“风险就是机会。” 为了避免对方派人盯着,到渔船上送手表的只能是闻玉白一个人。雷勒继续缩在房间里关禁闭,雪茸则和其他同伴们待在一起。 看着闻玉白转身就要离开的背影,雪茸忽然一阵没来由地揪心,忍不住念叨:“……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这是雪茸第十五次跟自己说出同样的话了,一直状态松弛的闻玉白也终于沉默不下去了:“你好像比我还紧张。” “……”雪茸噎了一下,“这么大的事情我当然紧张啊!我心脏都快蹦出来了!” 闻玉白稍稍有些不能理解:“可你只需要待在房间里,人很多,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雪茸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是怕你……” 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般顿了一下。 他原本想说,我是怕你出意外,但沉默片刻后便又补了一句:“我是怕你出事,我们的计划就凉了!” 听出来他是真的有些焦虑,闻玉白转头,拍拍他的肩膀,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道:“不用担心我,我会搞定的。” 闻玉白的双手很有力量,拍在肩头的力道并不重,却让雪茸感受到了一阵踏踏实实的安心。 于是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好,等你回来。” 半小时后,海岸边。 对方确实很会挑位置,海岸边是一片热闹非凡的早市,而那停船之处却是几乎无人抵达的静谧之地。从岸上来到崖底,要经过一段极其偏僻难走的山路,再走下一串陡峭的长阶。因为路过于难走,经过这么一跋涉,目光所及之处便只剩下闻玉白了。 走到崖底的一瞬间,身后的人潮声和面前的海浪声从相对的方向夹击而来,闻玉白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却还是没能将那心中的一丝烦闷散去。 速战速决。闻玉白加快了步子,踏上了那艘停在岸边的木船。 明明是光天化日的白天,踏进木船的一瞬间,闻玉白却感觉到了一丝仅属于无人之夜的阴冷。 踏上木板的嘎吱嘎吱声又让他想起了一些糟糕的过往,而身下的海涛也一刻不停地翻滚着,叫他的步子都微微有些凌乱起来。 闻玉白快速来到船中心,那里有一只机械储物盒,盒子上站着一只信鸥,一见到闻玉白便瞬间扑棱着飞出去——显然是去通风报信了。 但这都无所谓。闻玉白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将手表和戒指一同放进盒子里,在盒子合拢的一瞬间,他便听到一声类似于喷火声的闷响。很快,戒指和手表上原本沾染着的各种气味,就瞬间蒸发消失了。 看样子是为了避免留下气味线索,特意用火焰进行了除味。对方果然相当谨慎。 闻玉白回过身,踏着起伏不定的船身准备上岸。 然而,就在他踏上平地的前一秒,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向他的眉心。 第160章 千手摇铃160 交易完成之后,直接接触到手表的送货者必然会被灭口。这都在闻玉白的意料之中。 闻玉白早就发现对方了。气息隐藏得不错,动作也挺果断,要不是被自己发现得快,手里的火枪怕不是早已经响了。 看见上一秒还在船舱内、这一秒就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闻玉白,对方杀手显而易见地愣住了——这人是主动把脑门子顶上枪口的,没看错的话,他的嘴角还微微扬了扬,颇有些嘲弄的意味。 极高的专业素养让杀手迅速调整好状态,手指第一时间扣下扳机——“砰!” 一阵闷响淹没在岸上爆米花的机器声中,船身上下颠簸起来,海面上惊起一群飞鸟。 火枪的硝烟散开时,杀手还保持着抬手扣扳机的动作,而他手中的那把火枪,却早已经落入了对面人的手中。 此时,他用来击杀目标的武器正对着自己的眉心,杀手看着那射偏了的那颗弹孔,僵硬在了原地。 “谁派你来的?”闻玉白问。 “……”杀手迫于压力,垂下眸子不与人对视,但却也抿紧了嘴,似乎已经做好了誓死不从的打算。 看着他的神情,闻玉白微微蹙眉。他知道这人应当是不怕死的了,自己确实撬不开他的嘴,也不知道那神通广大的兔子有没有什么办法。 闻玉白上下扫视了他一眼——这人不是猎犬,而是个训练有素的人类。 “你很忠诚。”闻玉白微微偏头,像是兽类在打量什么新奇的物件,“从这种程度上说,你比某些家伙更像是个猎犬。” 听到猎犬这个词,杀手的眼中闪现出来了一丝厌恶。闻玉白在别的猎犬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神情,那是一种狗随主人的意义不明的反感。简单来说,为了迎合主子的心意,大多数的狗会憎恨主人讨厌的对象——哪怕他并不知道为何如此。 看来那位大人物也相当讨厌猎犬。闻玉白一边揣摩着,一边把战场强制转移上岸——他真的很讨厌在海面上漂浮不定的感觉,再晃荡个几分钟,他怕是要忍不住直接杀人了。 那杀手被他强行提上岸时,眼里的厌恶还没有散去,闻玉白拿枪管子拍了拍他的脸,叫他注意表情管理:“你对你主子这么忠心耿耿,被他杀了也无所谓吗?” 按照对方的尿性,但凡接触到这个手表的人,包括这名杀手,最终都是会被灭口的。 然而杀手的目光却没有半点游移:“先生是不会杀人的……” 闻玉白额角一跳,刚想说这家伙是个看不清情况的榆木脑袋,结果对面便开口道:“任务完成之后我就会自裁,这是我自愿的——这是我的荣幸。” 听到这里,闻玉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这家伙确实不是什么榆木脑袋,这家伙大抵是没有脑袋。 哪怕是闻长生,大抵也不会说出“为了主人自裁是我的荣幸”这种鬼话,闻玉白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人物”,能让一个人类待他比狗还忠心。 于是闻玉白打算挑战一下他的底线:“你在荣幸什么?荣幸自己被一个人渣洗脑?” 杀手的情绪管理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但很显然,眼前这番话已经突破了对方的承受极限。 看着他眼里的愤怒越积越多,闻玉白嗤笑起来:“生气了?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你知不知道,你那位先生在埃城的地下室囚|禁了近百名女性?” 听到这里,杀手显然愣了一下,接着目光重又坚定起来:“一派胡言!” “你的先生不仅将她们关在闭塞的铁笼里,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还挖了她们的眼睛,对她们进行凌L辱、强奸、身体摧残。”闻玉白的语气始终平淡,却宛如一把把刀子割在了杀手的心口,“你或许有空该去埃城看看,去找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受害者。去看看她们黑洞洞的眼睛,去看看她们身上的伤疤,你也可以找几个神志尚清、还没疯透的人问一问,伤害她们的是什么样的人,跟你的先生像不像,特征能不能对得上号。” “你住嘴!!”杀手一声怒喝,原地跳起就要暴打闻玉白,却在动作的一瞬间,被人直接一个反身压在了地上。 他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额角和脖子都暴起青筋,几乎是拼了命地挣扎着,却也抵不过那人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地压制。 “其实你心里也有数,对吧?”闻玉白弯下腰,在他的耳侧用轻飘飘的语气道,“他总会经常去埃城,明明也没有什么正经的事务要办,却总爱出入那个地方。或许你作为他的贴身保镖,也经常会陪同他一起去吧?他爱喝酒吗?会带着你一起去妓女一条街吗?他会不会带着你看脱衣舞,再带着舞女去后场厮混?” 看见杀手几乎要爆裂开来的眼球,闻玉白伸手摁住了他几欲抬起的脖子:“看样子他应该不会带你,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才会对他这么盲目崇拜,也正是因为你对他没什么大用,他才会派你来杀了我,然后让你自裁。” 这句话直接崩断了杀手最后一根神经,那一瞬间,他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将闻玉白从自己的身上掀开: “你不准这么亵渎他!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他要杀了这个满口胡话的疯狗。他本来就要杀了他的! 闻玉白松开手,稳稳站在原地,在对方拼尽全力出拳的瞬间,轻轻闪身躲开了。 “亵渎?”闻玉白重复了一遍他的措辞,“你应该知道这个词不能乱用。” 在宗教支配的大陆之上,“亵渎”这个词的使用对象,只能是至高无上的神明。 他这是无心之言,还是确有所指,闻玉颇有些在意,对方却不再给出任何反应了。 眼看着对方又一拳砸来,他又行云流水地掰过对方的手臂,只听“咔”的一声,那坚硬的被肌肉牢牢覆盖的胳膊,便硬生生从手腕上方折成了两半。 那人死咬着牙,硬是没有发出一声惨叫,闻玉白顺势闪到他的面前,将那已经完全变形的手臂拎到杀手的面前:“你知道吗?埃城有个小偷偷走了你先生的手表,他就派人杀了他,还砍断了他的手臂——就是你现在断掉的这个位置。” 杀手看着自己眼前的断臂,似乎是因为体力耗尽,那双眼中熊熊燃烧的烈火,终于被无尽的疲惫与痛楚掩埋…… 闻玉白知道他没有反击的余地和欲望了,便三两下将人拖到了海岸边的一处洞穴里。 等杀手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人早已从船上扯下锚链,捆住了他的双手双脚,把他牢牢拴在了洞穴的入口边。 “海崖上面就是一家餐馆,会有人经常丢一些剩饭菜下来,这段时间海边有小雨,你也渴不死。”闻玉白望着他,淡淡道,“锁链不算特别结实,按照你的本事,七天左右就能逃出去了。” 眼看着闻玉白转身要走,杀手才反应过来什么,难以置信道:“……你不杀我?!” “杀你干什么?难道我还怕你威胁到我的安全?”闻玉白几乎是嘲弄般地发出一声轻笑,“你会活到你先生落网的那一天,我很期待你的反应。” 在那人几乎要将他千刀万剐的注视之下,闻玉白快步离开了海岸边。他实在是太讨厌大海了。 往回赶的路上,他迅速整理起思绪起来——非常重要的大人物、排斥并拒绝使用猎犬、手下的保镖会无原则地崇拜、甚至会被用上“亵渎”这个词汇。 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猜想来,于是他的眉头开始锁紧——真要是他,那可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巨大新闻,处理起来的难度也会比想象中棘手太多太多。 闻玉白有预感,这件事再深究下去,一定会相当不妙的。现在摆在面前唯一还能挽回局面的选择,就是收手,立刻停止调查。 可都已经查到这个地步,只差临门一脚的距离,就这样收手,谁会甘心?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答应过雪茸,无论对方是什么人,一定一定要追查到底。 闻玉白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那艘破船。早在他和杀手缠斗的时候,就有信鸥带走了放手表的小箱子。再过不了多久,手表就会回到他原主人的身边,而他和雪茸,只需要带上那只穿着背带裤的仓鼠,就能找到手表的位置,顺势找到他的主人。 但是这个过程一定要迅速,对方一定会当场验收这只手表,但出于安全起见,他很有可能会在检查完毕后就将手表销毁或转移,所以他们的动作一定要快。 想到这里,闻玉白便再不去想收手的事情了。他的第一反应只有迅速回去找雪茸汇合,以最快的速度锁定对方的位置。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天边突然传来一阵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一回头,便看到一只信鸥落到了自己的肩膀之上。 有信?闻玉白皱起眉,他知道雪茸不会在这个时候给他寄信,隐约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 一打开,果不其然,是闻风清寄来的最高紧急级别的召集令: “停止一切行动,不计一切代价,速归。” 160-170 第161章 千手摇铃161 闻玉白一向自认为情绪还算稳定,但每每都会被突然杀出来的闻风清气得血压飙升。 先不说他根本不想回去找闻风清,此时此刻,当务之急是要和雪茸一起去找人。 可最高紧急级别的召集令是他不能违抗的。闻玉白伸手摸向了面上佩戴着的口笼,手背上瞬间暴起青筋——别的他不清楚,但如果自己不听从紧急调令,闻风清那疯子一定会打开机关,将自己直接毒死。 那家伙说过,那是他的底线。闻玉白也相信这家伙一定会说到做到。 ……该死。闻玉白的眼角都气出血丝来——被别人支配的感觉,真是恶心透了。 一阵翻涌的怒意漫上心头,闻玉白恨不得直接飞到闻风清的面前,将那家伙的脖子拧断撕碎,但他终究要比普通的猎犬冷静许多,只是深呼吸调整片刻后,他便从信鸥的腿上取来纸笔,就近写下一封信来。 他当然不可能有耐心给闻风清写点什么,他必须要立刻赶去基地找闻风清汇合,在临走之前,他得把今天的见闻告诉雪茸,让他迅速带上仓鼠开展行动。 约莫一刻钟后,雪茸的房间里,梅尔睁着疲惫的双眼望着床头来回踱步的雪茸,满心愤怒无法释放—— 自己熬夜成性,习惯了白天补觉,按理说雪茸也会跟着自己一起睡觉,或者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做会机械,可这人在床上躺了没一会儿就爬起来唉声叹气,到桌边坐了没五分钟就起身走动,此时此刻,他已经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快半天了。 这让人怎么睡?! 梅尔很想挠他,但看得出来这家伙是真在焦虑,便也没忍心多说些什么,只能叹着气,把猫耳朵埋到枕头底下,紧紧捂着尽可能不漏声。 等他好不容易游走到了睡着的边缘,忽然窗子“扑棱”一下子被拍响,清脆的撞击声吓得梅尔直接变回了原型,从床上“喵”地一下蹦到了半空中去。 一抬头,一只信鸥落到了雪茸的手中。 “信?”雪茸皱起眉,有些疑惑地拆开信封,“老师寄来的?” 梅尔不在乎是谁寄来的信,只是冲上窗台“喵呜”一声,把扰他清梦的大肥鸟给赶走了。 雪茸展开信纸,眉头皱得更紧了——信并非来自许济世,而是来自离他不远、亲自跑都比寄信快的闻玉白。 那人在信中说,事情非常顺利,手表已经送走,让他尽快带着OO去追,而他本人却有急事,暂时不能跟他汇合了,让他不要担心自己,不要耽误正事儿。 听着雪茸说出信中内容的大概,原本已经变回人形躺回被窝的梅尔睁开眼:“确定是他本人?不会是被冒充的吧?” “不会。”雪茸笃定道,“是他本人。” 不只是因为字迹、语气、行文习惯都是他熟悉的模式,更重要的是这人还特意在信中留了一枚银币,问雪茸赌今晚的比赛谁赢,拜托梅尔帮他反买。 这种变着花样嘲讽自己的话,别人根本冒充不来,雪茸也知道,这是那家伙特意给自己留下的防伪标识。 所以,那人是真撇下自己干“急事”去了?现在这个情况,还有什么事能比眼前时更紧急吗? 这家伙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一想到这里,雪茸又感觉到了心口一阵难受的憋闷。 “怎么说?”梅尔半撑起身子,望着雪茸的表情问道,“先去确认他的安全?” 雪茸紧紧皱起眉头,纠结了不到两秒,便作出决定:“不用,先去追手表。” 虽然不知道这人现在是什么情况,但追手表的事情确实迫在眉睫,而且闻玉白既然说了不用担心,那自己就该相信他才对。 可为什么不跟自己说清楚?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他去了哪里、有什么急事、什么时候能赶回来?雪茸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闻玉白明明知道自己最讨厌别人出谜语,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 写信时闻玉白也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把闻风清召回自己的事情告诉雪茸。 他知道,这人一旦知晓了这件事情,最终一定是会找上门来的。等到那时,长生会和雪茸打上照面,在闻风清的面前,一切可就没有那么好糊弄了。 眉心不安地跳动,叫闻玉白情不禁又加快了步子。闻风清和长生正在基地,到底有什么事,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叫他那么紧急地赶回来。 所谓紧急调令最恶心的地方在于,那人会随信寄来一把机械钥匙,在信封打开的两分钟内,他必须将钥匙插入口笼的锁芯内,否则检查到机械钥匙自动变形,闻风清就会毁掉所有能打开口笼的钥匙,让闻玉白彻底失去恢复自由的可能。 而同样的,在插入这把钥匙之后,口笼也会陷入闻风清定下的倒计时,如果没能按时赶到并让闻风清解锁,那剧毒的针便会弹出,直接没入闻玉白的后脖颈处。 这是闻风清特意找机械师为他设计的机关,按照他的话说,全大陆也独此一份,因为别的猎犬都会无条件地服从主人的命令,只有他这样的家伙需要这样外力的强迫。 所以他根本没时间赶回去跟雪茸当面交待。 听着脖子后方传来发条转动的倒计时声,闻玉白的额角开始暴起青筋来。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将闻风清撕得粉碎的画面。 这才离开了雪茸没多久,闻玉白感觉,自己又被一头塞进那闭塞的牢笼里,变成那阴暗、嗜血、暴戾的野兽了。 闻玉白穿越半座岛屿来到岛中央的基地门口时,闻风清正牵着大伯恩山犬悠闲地散步。他给自己留的时间十分极限,加上又花了几分钟给雪茸写信,那人有条不紊地给自己解开倒计时锁时,距离毒针弹出仅仅只剩下了十来秒的时间。 看着闻玉白竭力平静、却怎么也遮掩不住的那份急躁,闻风清像是看到什么好戏一般,伸出手指勾起了那人脸上的口笼,强迫他抬起头来,恶趣味地观赏着他的表情—— “你也有着急的时候?”闻风清颇有些畅快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不怕死呢。” 看着那人幸灾乐祸的笑容,闻玉白死死咬紧了牙冠,他甚至感受到了口腔中溢出了一丝血腥味—— 他在劝自己冷静,要是现在没忍住杀了这家伙,自己这么多年的隐忍,可就彻底付诸东流了。 他垂下眸子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了那份怒火,这才冷冰冰开口问道:“什么事?” 最好不要是没事找事。一想到这里,闻玉白攥紧了拳头,直发出一声声脆响。 好在说到这个问题,那人脸上叫他厌恶至极的戏谑收敛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难得一见的认真神情。 “手表的事情立刻停止,不要查了。”闻风清一边说着,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只密不透风的铁笼子,除了能开合的透气孔外,完全看不见半点里面的情况。 这是基地里用来秘密运输猎犬的笼子,有些训犬师并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购买的猎犬的底细,便设计出了这样密闭的笼子。 对于训犬师百利而无一害,对于猎犬倒是一场无妄之灾的噩梦。 闻风清伸手拉开了笼子门:“这段时间不要乱跑,什么人都别见,好好在基地避避风头。” 闻玉白似乎理解了什么,但看到那密闭的笼子,他还是下意识皱起眉反问道:“为什么?” 闻风清一向喜怒无常,总容易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譬如闻玉白这句颇有些不爽的“为什么”,便叫他这段时间积攒着的浓烈的负面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 “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啪”地一声,黑色的长鞭在地上炸出响花,闻玉白有时候觉得他们东方人是真的都会一些法术,总是十分丝滑地凭空变出一些事物来。 闻玉白站在原地,颇有些不屑地挑了挑眉,直到那人又一鞭子甩下,十分熟练地抽在了他的背上:“你到底在外面惹了什么人?!到处他妈的找人追杀你?!这个丧门星!!” 那一鞭子对于闻玉白来说并不重,但毕竟有一阵子没挨过打了,他还是结结实实疼了一下。 按照平时,他可能顺手就把那鞭子夺来折断了,可此时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那人刚刚说过的话上:“追杀我?” 闻风清气上头来的时候,是完全没有办法沟通的。闻玉白只能站在原地又让他抽了几鞭子,直到对方稍稍泄了气、又把自己推进了铁笼里锁好,才勉强把这突然神经质发作的疯子给请走了。 听到那人扶着长袖愤然离去后,闻玉白才推开那扇巴掌大的铁窗,凑上前去朝他脚边的长生使了个眼色。大伯恩山犬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先去卖萌撒娇安抚好了闻风清,这才转身变成人,悄悄来到了闻玉白的笼子前。 还没等闻玉白开口问,长生便眨着黑溜溜的眼,望着他:“哥,这回主人是真的为你好,你别怪他。” 自相遇开始,闻玉白和闻风清的关系就一直僵持不下,长生作为两头吃香的家伙,从来没有主动参与调解过双方的关系,也从不会帮衬着某一方说话。 这回他明明白白讲了这句话,闻玉白心里也了然:“我知道。是谁要追杀我?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不久。”闻长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信鸥的尸体,显然是被大狗爪子一巴掌拍扁了,死状十分凄惨。 信鸥的腿上还绑着一张追杀令,上面赫然写着闻玉白的名字。很明显,是方才闻玉白去送货的时候发出去的。 而这追杀令虽没有姓名,却又和闻玉白心中所猜想的人物对应上了——能有权直接向所有猎犬下达追杀令的,整个岛上能有几人? “这阵子就在基地里躲一躲吧,哥。”闻长生隔着铁窗望着他,“对方好像确实招惹不起,虽然你很强,但是还是不要随便冒险比较好。” 闻玉白望了一眼那追杀令,点了点头:“嗯。” 倘若真是自己猜测的那样,此时藏在基地里确实是最上策。 可雪茸那边该怎么办?虽然被下追杀令的目前只有自己一人,但对方这么厉害,自己让他先去找人,会不会直接害了他?更何况,自己还没跟他打招呼,一声不吭就这样消失,真的没关系吗? 想到这里,闻玉白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果然,自己一离了那兔子,麻烦事便一桩桩地来了。 第162章 千手摇铃162 铁笼之外,闻长生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望,和他始终浮于表面的开朗阳光相反,那双眼睛永远像深渊般深不见底,总叫人觉得会被无情地洞穿。 果不其然,闻玉白微微皱眉的功夫,那人便直白地点破道:“你是要回去找你那位朋友吗?” 闻玉白抬起头,与他对视:“我确实有事要和他交代。” “不可以哦。”闻长生微微偏头,这是他兽态时打量猎物的习惯性动作,“主人叫我看好你。” 闻玉白没有动作,他知道自己这个狗弟弟在某些方面轴得很,自己现在强行破笼,注定少不了一场你死我活的缠斗。 这是他绝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见他不再执拗,闻长生又将脑袋摆正回来,眨眨眼,一副单纯无害的模样:“现在出去不合适,不仅你会很危险,你的朋友也会被你牵连的。” 闻长生所说也确实是闻玉白所顾虑的。 现在被对方下了追杀令的只有自己,雪茸尚未走进对方的视野之中,如果自己盲目与其接触,相当于间接地把他往火坑里推了。 可就这么让他自己去查,结果也是一样的。闻玉白拎得清楚,干脆抱起双臂对闻长生说:“我不出去了,但我有话要跟他讲,你帮我捎个信,最快的速度送达。” 一听这话,闻长生立刻欣然同意,摇着尾巴就转身去找笔纸了。 另一边。雪茸一手抄起OO揣进兜里,一边带上自己全部装备。梅尔也跟着赶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招呼上团队的二号种子打手莱安和熟悉各种隐藏路段的活地图沙维亚。 出门前,莱安看了一眼隔壁紧锁的门,有些不放心地问:“塔兰还在房间里,留他一个人没问题吗?” 雪茸瞥都没瞥那房间一眼,径直下楼:“没问题,不用管他。” 经过沙维亚这段时间的努力驯化,OO已经进化成了一只能看懂地图的超级仓鼠。 一群人来到酒店楼下的空地,随着给他特制的小地图一展开,那糯米团子仰着头在半空中嗅了片刻,便立刻伸出爪子往地图上指了一个方向:“叽!” 沙维亚立刻作出反应:“没走海路,走,坐车最快!” 手表的位置还在移动,一群人便乘着蒸汽车紧咬着去追,在沙维亚的精准预判之下,一群人走了捷径迅速包抄,很快就定位到了那只正在辛勤奔波的信鸥。 看着眼前那丛郁郁葱葱的棕榈树林,那被刻意隐瞒真相的不爽回忆,瞬间漫上了雪茸的心头:“基地?” 沙维亚又一次确认了一眼地图,紧接着便有些焦虑地摸了摸鼻子:“嗯。这地方我们普通人去不了,我之前进去溜达过半圈,被士兵赶出来了。” 所以一直到现在,那张地图上的这片位置,都还是空白的一块。 雪茸微微蹙起眉,又看向眼前的那片密林,伸手叫队伍都停了下来:“不着急,先确定对方的位置再想办法,那家伙要是真住在这里,等想到办法再去找也不迟。” “看那信鸥的飞行方向,对方现在应该就在基地里没错。”沙维亚分析道,“这段时间观察过的,如果不是给基地送信的信鸥,都不允许飞跃进这片树林的,必须要绕道走。” 很好,确定对方的大致方位了。雪茸给沙维亚竖了个大拇指。现在唯一麻烦的是,万一对方只是临时路过这里,再随机找一处地方销毁掉了手表,那到手的线索可就飞走了。 眼看着那只信鸥快要飞跃过那片棕榈林,雪茸忽然凝神,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折叠弓箭,迅速递交到莱安的手中,指着那只信鸥道:“射下来,快!” 莱安的身体反应速度远远快过他的大脑,看到弓箭的那一刻,当年被弓箭老师耳提面命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连思考的过程都不敢有,迅速地瞄准目标抬臂搭弓—— “咻!”一身闷响,那即将越过林间的信鸥便被那破风的箭射落在地。 雪茸佩服地拍了拍莱安的肩膀,但看着那只丧命于自己手下的信鸥,莱安又一阵后知后觉的悲从中来。 沙维亚见状,给了他一个安慰和鼓励的拥抱,紧接着便迅速转身,兴奋地跟着梅尔去找鸟的尸体了。 没过一会儿,黑猫叼着一只小盒子回到雪茸的脚边,OO兴奋地趴到了盒子上。一打开,果然是他们故意放走的那只幽火手表。 太好了,东西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只要东西不丢,主动权就还在。哪怕自己没法精确定位到那个人,对方一定一定还会再回来找他们。 雪茸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将那手表收好,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好险。 此时此刻,他的心脏还在心有余悸地怦怦乱跳,他又看了眼自己身边的几位同伴们,前所未有地生出了一丝“幸亏有你们在”的念头。 还真是少了他们谁都不行啊。 就在他低着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计划着下一步计划的时候,另一只信鸥扑棱棱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雪茸眯了眯眼睛,狐疑道:“怎么?替你亲戚寻仇来了?” 那信鸥瞥了一眼地上被一箭射穿的鸟尸,惊恐地羽毛都炸了起来,慌忙丢下一张纸条便走了。 又是一张闻玉白的字条,急件,只有短短一行字:“我已被人下追杀令,暂无危险。勿与我碰面,注意安全。” “追杀令?这么大阵仗?”雪茸看着这个词,又联系到前一张信件里的内容,比起恐慌和惧怕,恍然开悟的兴奋感先一步涌上心头,“原来如此,我好像知道对方是谁了!” 他面前那丛密林的另一端,帮闻玉白寄完信后的长生尽职尽责地帮他锁好了那扇透光的小门,然后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将笼子推到了基地中去。 一旁的侍卫见状,愉快地道:“哟!不错啊长生!你主人又进新货啦?” “是啊!”闻长生明朗地摇摇尾巴,笑道,“又有新伙伴啦!” 听到这里,侍卫不禁摇头,替笼子里的家伙感到惋惜—— 所有人都知道,闻风清只认准他手里的两只猎犬,其余时不时地进来所谓的“新货”,不过是给他们俩、或者说是给闻长生打牙祭的玩具罢了。 尤其这人还一口一个“伙伴”地喊着,也不知道笼子里的倒霉蛋会不会当真以为外面等着自己的,是个面善和蔼的天使呢。 而笼子的另一端,闻玉白找了个勉强算舒适的姿势席地盘坐下来,听着滚轮拖地轰隆隆的声响,他背靠在铁壁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在外面游荡的生活,让他重又尝到了自由的甜头。虽然最叫他心烦的口笼一直没有摘下来,但他可以睡在正常的床上,可以自己支配时间,可以有自己的交际,能做大部分自己想做的事情。 一旦呼吸到了笼子之外的新鲜空气,这具身体再想被心甘情愿地塞回囚牢之中,便不是件易事了。 他花了好多年才让勉强让自己适应了笼子里的拥挤,此时此刻都变成了徒劳。此时此刻,他烦躁得能撕碎三个闻风清。 轰隆隆的拖地声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闻玉白感觉自己的耳朵跟大脑一起被震麻了,狭小、漆黑、缺氧让他丧失了判断方位的能力,他忍不住滚了滚喉结,确认四周无人才压着声音开口问长生:“去哪儿?” “宿舍呀。”闻长生说,“主人给你单独开了一间,这样会方便很多。” 所谓单独开了一间,不过是找了一处地方单独放置自己的笼子,而所谓的“方便”,不过是能让闻风清更便利地训斥、打骂、发泄情绪罢了。 这都是他经历过了无数次、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他本来以为自己早就已经无所谓了,可此时此刻,他已经逐渐变野的心,还是感受到了一阵汹涌的厌烦。 该死。 闻玉白死死攥紧了拳头,尖锐的兽爪刺破了掌心,血腥味满溢在狭小无法呼吸的空间之中,叫他的意识更加混乱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大对劲,于是强迫自己深呼吸放松情绪。他闭上眼,却发现和睁眼也并无区别。于是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梦境,他的眼前飘起一片片白雪。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片充斥着血腥味的冰原之上,梦到自己变成一只躲在尸山之下濒死的幼兽,梦见猎人拎起他的后腿,粗鲁地抖掉了他身上的雪,然后笑道:“还有只小的,皮草赚不了几个钱,卖给那群训犬师,估计能出个好价钱。” 恍惚中,他又听到猎人的同伴发出的嘲笑声:“这种东西卖给训犬师,你不是害人呢?长大能认主我跟你姓。” “管他呢,反正都不是好东西,就让他们狗咬狗。”那人说,“卖不掉就炖了吃了,就是太小一只,还不够塞牙缝的。” 闻玉白全身都僵硬得酸痛,他难捱地翻了个身,那似幻境般的梦就又来到了另一个场景。 闻风清掰开了他的嘴,检查他的牙齿,又确定了他的骨量,最后花了两枚金币,把他从猎人的箩筐里买了下来。 闻风清的这个举动算是救了两个猎人一命。吃饱喝足的小兽早已经悄悄拥有夜袭的能力,那时的自己已经决定好了半夜咬断他们的喉管,没承想,被这个来自东方大陆的长发男人抢先了一步。 所以闻玉白从没对闻风清抱有什么感激之心,对方并没有想要拯救他的性命,而他也原本就有解救自己的能力。他们只是一场交易的买家和商品,对彼此不抱任何感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从那天起,那个男人便给自己起了个拗口的东方名字,叫闻玉白。 两人从见面开始关系便就不好。闻风清没有杀他的意图,闻玉白自然也不会有要他命的念头,但这人总是企图压制他、控制他、驯服他,生来不服管教的野兽便一次次咬伤他的手臂,低吼着警告他和自己保持距离。 在自己第五次将那男人咬得鲜血淋漓后,那家伙终于带来了那只禁锢他至今的口笼,也是从那一刻起闻玉白开始后悔——要是早一些将他杀死就好了。 到后来,自己学会了变成人形,两人的关系也没有发生缓和。闻风清花钱送他读书的恩情,也在那一下下抽在脊梁的鞭子上一笔勾销了。 他知道那人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也无数次听过那人崩溃地怒骂自己是个“养不熟的东西”。但这终究是无法改变的东西,闻玉白清楚,自己生来就是无法被驯化的。 再后来,那家伙终于是对自己感到了失望,他去基地里花高价抱来了一只听话又懂事的伯恩山犬。那孩子生来懂事讨喜服从性高,完美符合闻风清对猎犬的所有要求,也成功赢得了闻风清所有的偏爱。 对于闻长生的存在,闻玉白从未升起过一丝不满与嫉妒,那都是他应得的。 更何况自己也很感谢他,长生的出现带走了闻风清压在自己身上那份厚重的期待,还给自己灰暗的生活带来了一丝难得的色彩。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如果没有自己,他一定会活得更好。 在笼中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笼外终于传来了那熟悉的、愤怒的脚步声。 下一秒,闻风清就“哗”地打开了笼子,将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的闻玉白狠狠扯了出来。 适应了黑暗的双眸在光线的刺激下微微刺痛着,闻玉白皱起眉,松散地站直在原地,等待着那人向自己发泄怒火。 “啪”地一声,带刺的长鞭勾破了他的衬衫,血痕绽开,闻玉白深吸一口气,混沌的脑袋也被疼得清醒了过来。 “该死的……没有一点用的家伙,只知道给我找麻烦!!” 在闻风清一句又一句不连贯的咒骂之中,闻玉白总算理清了事情的原委—— 很简单,外面追杀自己的压力给到了他,要是再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替他倒霉的人就只能是闻风清了。 闻玉白有事觉得自己善解人意过了头,比如他现在理解闻风清的愤怒,虽然这个任务是这家伙执意要自己查的,但毕竟他现在烦躁又倒霉,这样发泄一下也确实无可厚非。 鞭子一声声抽在了闻玉白的身上,很快,他的上衣便被彻底染红,面上也溅满了血渍。 可他依旧一动不动,直到对方彻底没了力气,收手准备离开时,他才颇有些疲惫地开口道: “闻风清,你有没有想过跟我解除关系?” 第163章 千手摇铃163 和闻玉白预料的一样,听到这番话之后,刚刚才冷静下来片刻的闻风清又一次暴跳如雷、怒火中烧,二话不说便直接将闻玉白重新推回笼子里,狠狠地摔上了笼门。 “你这不知好歹的下贱东西!!”那人的声音透过铁壁闷闷地传来,下一秒,那人便一脚飞踹上来。 钢铁外壁被踹响的噪音让闻玉白难受得很,浑身的痛楚也开始一涌而上鞭挞他的神经。 闻玉白有些难捱地闭了闭眼,一边呼吸着沉闷腥湿的空气,一边忍不住心想,算这家伙走运,发癫之前还知道把自己锁起来,否则以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将他撕成两半也只是一恍神的事情。 他皱着眉,浑身难受地仰起头,脑袋闷闷地跳痛着。他隐忍着情绪,脑海里的虚幻梦影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闪现着。恍惚间,他又回到了无垠的山野间、茫茫的雪原,他的四肢舒张,像风一样穿梭在一望无边的天地之间。头顶是日月星辰变幻莫测,脚下是森罗万象生生不息,他便也是那自由的芸芸众生之一,野蛮生长、恣意驰骋。 他看见了一只耳尖灰灰的雪兔从棉花白的雪垛后面跃起,自己下意识想要追过去将他摁进怀里,下一秒,便听到胳膊“嘭”地一声,闷闷碰到了铜墙铁壁的声音。 闻玉白骤然清醒过来,那一刻,天地坍塌、牢墙竖起,山野雪原重又缩成了一个和他一般大小的铁盒子。怀里没有兔子,整个世界只剩下闻风清疯癫的怒骂,还有口笼的铁链发出的咔咔声响。 差点忘了。自己的天地仅限于此。 闻风清手里那根带倒刺的鞭子,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制的。那毒夫试遍了各种材质和款式,经过层层淘汰,最终才筛选出这个能叫闻玉白瞬间皮开肉绽的狠毒玩意。 因此,闻玉白现在浑身疼得难受,也算是对他辛苦挑选的一种认可。 刺痛、灼热、失血、口干舌燥,这一切闻玉白尚可以忍受。 直到一个恍神回来,笼外不知何时传来了阵阵浪涛声,冷汗条件反射扎了满身,闻玉白才猛然清醒—— 海腥味、海浪响、海风声……当一切翻涌着朝这方铁笼袭来时,闻玉白疲惫不堪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绷断了。 “嘭”地一声巨响,厚厚的钢板被生生凿出个大洞来,尖锐的破口将闻玉白的小臂划出一条条深深的血痕,但他却似乎全然感受不到疼痛,只伸出爆出兽爪、凸满青筋的手,暴躁地撕开了禁锢他的方形铁笼。 下一秒,他喘着粗气从笼中踏出,看着眼前没到脚踝的海水,看着眼前熟悉又阴仄的地牢,他猛地冲到牢门边。 这里应当荒废了许久,曾经崭新的牢门已经生出斑驳的锈迹。这样简单的牢门,以闻玉白的力量完全可以轻松撕碎,但一如若干年前他完全没辙一般,他现在也没有逃出去的办法——门上有他的口笼相关联的机关,强行破拆就会自动开启后颈处的毒针,即刻将自己杀死。 闻玉白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那舔舐上自己脚踝的海水,呼吸愈发沉重。他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又缩小,最终还是没能成功凝出一个焦点。 又回来了……这个已经将他逼疯过一回的活地狱。 另一边。 成功回收手表后,一行人的动静很快惊动了附近的士兵。还好几人早已经做好了跑路的打算,在沙维亚的带领之下,一群人连钻了几个半人高的狗洞,总算是在雪茸晕过去之前脱离了追捕。 虽然逃到最后,快要断气雪茸完全是被莱安扛出去的,但他还是很客观地感受了莱安肩膀的厚度,然后遗憾评价道:“没有闻玉白扛着舒服。” 一想到闻玉白,雪茸的心口又憋闷了起来,虽然最终没有昏死过去,但一直把他扛回房间,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人情绪明显的烦躁与低落。 梅尔给他泡了壶毛地黄茶,收起了平日里尖锐的冷言冷语,上下打量着这个家伙半晌,才淡淡开口道:“东西拿回来了,休息会儿吧。” 雪茸有些疲惫地抬抬眼,喝了口寡然无味的药茶,心道也不是这么回事儿,但转念一想,眼下的情况他本该高兴还来不及——确认了“大人物”的位置,保住了手表,甚至还…… 甚至还能支开、牵制、甚至间接解决掉自己最大的敌人,闻玉白。 一想到这里,雪茸忽然感觉胸口一阵濒死般的难受,毛地黄茶也不管用了,只慌忙从药盒里拿出药丸吞下去,一直等兔子耳朵冒出来,那快要致他于死地的刺痛才缓缓褪去。 心脏还在闷闷地收缩着,雪茸的心结依旧没能打开。 他痛苦地皱起眉,余光再次习惯性地瞥向床头那只纸叠的小兔子,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闻玉白还好吗?需不需要自己的帮助?自己该去哪里才能找到他? 兴许是这段时间被闻玉白照顾得太好,以至于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个一身毛病的废人。眼下心脏的毛病复发,情绪一差又开始无端发起烧来,浑身都没有半点力气,可偏偏如此还不愿应了梅尔的话,赶紧躺回床休息。 他在床边撑着手杖换了一会儿,又开始强迫自己思考起来、忙活起来。闻玉白给自己争取来的时间,总不能白白浪费了,更何况,他们现在的处境相当危险,一个懈怠就足以让全部他们丧命。 果不其然,这个下午又有几只猎犬偷偷潜入了闻玉白的房间——他们应当就是奉命追杀闻玉白的家伙,对方的势力入侵得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迅速,但这不是雪茸在等的。 他现在要等的,是来找手表的家伙,他想等着对方再次沉不住气探出头来。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更是为了确保手表的安全,他甚至让沙维亚和莱安都跟自己搬到一间睡。半夜也不知是谁一个劲儿地磨牙讲梦话,让雪茸本就快要绷不住的神经雪上加霜。 还是跟闻玉白睡觉安心……这个念头一响起来,雪茸又一次觉得心脏不自觉地抽痛了。 一连等了将近三天,闻玉白没有动静,手表的主人也没找上门来。雪茸开始一边啃着手指甲,一边来来回回在房间里踱步——对方依旧在加大火力寻找闻玉白的下落,所以是还没找到自己?还是说,他已经不执着于回收这只手表了? 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办?继续等着他、跟他耗、直到他发现自己?那闻玉白那边还耗得起吗? 他罕见地感觉到了一筹莫展,每次想要找人商讨方案时,一回头发现闻玉白并不在身边,就感觉心里都空落落的,整个人都提不起一点劲来。 直到这天傍晚,他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了一阵骚动,闷在房间久到快要干瘪了的雪茸,终于汲取到了精神养料,忙不迭探头去看新鲜出炉的热闹。 楼下,一个被扒得只剩下一条内裤的男人,被一群戴着墨镜的猎犬保镖拖到巷子边连踢带踹,他一边抱着头痛哭流涕,一边崩溃地哭喊道:“真的一分钱也没有了……饶了我吧……!!” 带头的猎犬抬抬手,四周的猎犬都停下了动作。接着他便冷漠地、公事公办地问道:“你还差我们赌场3金币,确定兑换不了了吗?” 男人崩溃地躺在地上,满眼泪痕:“一个子都掏不出了、就让裁判之手……制裁我吧……” 话音刚落,男人就像被一双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之手掐住了脖子,窒息、挣扎、瞪大双眼,没一会儿就这样死在了地上。 看着四周拿着抢来的西装、钱包、手表的猎犬们一哄而散,雪茸望着地上那具新鲜的尸体,一个念头悄悄在脑海中成型了——那个裁判之手,真的会无差别地对每一场赌局交易,进行“监督”吗? 这是个例吗?还是能做到百分百全覆盖?这很清楚,他要弄清楚,他要弄明白! 雪这段时间的的精神状态本就已经摇摇欲坠了,此时此刻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眼里只有闪烁着的不安定的火光。 “梅尔。”雪茸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铜币放在手心,语气有些狂热,“跟我赌正反。” 梅尔以为他是无聊找乐子,可一回头对上那人的目光,却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你还好吗?” 他的眼神……看上去像是有些失心疯了。 雪茸有些不耐烦地催促起来:“快赌,我输了这一铜币归你,你输了这一铜币归我。我要做个实验。” 梅尔拧起眉,瞥了一眼楼下那具尸体,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他又一次抬头看向雪茸,那人的眼神接近癫狂了,便也知道自己劝不住他,道:“我赌它站着,你赌他正面和反面。” “?等等……!” 还没等雪茸反应过来,梅尔便从他手中抢过那枚铜币,“叮”地一声抛到空中去。 饶是雪茸运气再怎么不好,也不至于出现一巴掌合下来还会让硬币竖立这样的狗血情况。他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就要将梅尔手里那枚铜币抢回去,结果那家伙却先一步将东西藏在了身后:“我拒不兑现。” 梅尔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秒,面色便变得难看一些,雪茸一下子慌了,赶忙要剥开他的手,结果那人却依旧死死抓着不肯松。 很快,梅尔便在那巨大的压迫力下不安地抬起头来,他的呼吸被生生阻断,双眼也控制不住地睁大起来。 “快松手,梅尔!!”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慌瞬间将雪茸淹没了,他拼命扑过去抢梅尔手里的东西,口中却近乎哀求一般对着那看不见、却又实实在在的力量呼喊道,“快放开他!!那东西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但即便如此,那手的力道却还没有松懈下来,生理性的泪水顺着梅尔的脸上滚落下来,就连脖子都快要发出“咔咔”时,刚回到隔壁那东西的莱安立刻冲了进来,二话不说直冲向梅尔的身后,狠狠朝他的后颈来了一记手刀。 “当啷”一声,梅尔手里的铜币掉落到地上,雪茸赶忙捡起来揣进口袋里,狼狈道:“我拿到了,快松手!他已经兑现承诺了!!” 终于,梅尔一口气换了上来,整个人却失去了意识,直接瘫软下去。 差点瘫软下去的还有雪茸,他看着梅尔颈侧被神秘力量快要掐出血的红印,一瞬间,心硬如铁的他也难免眼睛一红,抱着梅尔全身发起抖来。 ……太可怕了,自己差点就把梅尔害死了。 梅尔昏睡的时间错过了很多,比如没发现雪茸偷偷躲到洗手间掉眼泪,也没参与到他抹完眼泪就立刻执行的下一步计划。 他只是一睁眼就发现了送到床头边的报纸,上面的头版头条上,登着一位不知好歹的家伙下的莫名其妙的战书—— “基地某位丢了东西的先生,有没有胆量跟我来一场赌局?” 第164章 千手摇铃164 梅尔正拿着报纸,一边恍惚地看着这一行字,一边伸手摸着自己的脖子。 那里还有这被掐红的印记,摸起来还挺疼,让梅尔根本无心思考。 正打算去镜子前面看看脖子,身后的门便被推开了,雪茸一进门,看到他就哀嚎着扑了过来——“小猫咪!!你吓死我了——!!” 梅尔最怕这人没轻没重的飞扑,条件反射一般变成黑猫,然后努力从他收紧的臂弯之中探出头来:“喵呜……” 雪茸语气和动作都十分夸张,看起来没有感情全是表演,但梅尔知道,这家伙是在用一种很浮夸的方式掩盖自己的情绪,他这回估计是真的被吓惨了。 于是梅尔就面无表情地任由他揉捏自己,直到这家伙变本加厉准备拿自己的尾巴擦眼角,他才毫不犹豫地转身甩了他一个耳刮子,跳到那家伙够不着的柜顶上端坐了。 雪茸望着那突然逃逸的黑猫,眨巴着眼睛,一直等眼角的红晕褪去,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彻底缓过劲来:“猫猫,到底什么感觉?” 梅尔跳下来,变回人形轻轻倚到柜门边:“就是被人手掐的感觉,力道很大,反抗不了。” 雪茸:“后来呢?你是故意不松手的,还是松不开?” 梅尔:“一开始是不想松,想多观察一下具体情况,到后来想松也没力气了。” 雪茸哽了一下:“……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死了?” 梅尔:“知道。所以得我来,毕竟再怎么说我都比你有分寸。” 眼看着雪茸的表情又变得难过起来,梅尔从一旁拿起报纸,转移走了话题:“你弄的?” 雪茸看了一眼报纸上的那页挑战信,笑了起来:“是。我有九成把握,对方绝对会跟我赌。” 几次交手下来,雪茸能感觉到对方绝不容许别人挑衅的性格,自己这样当众喊话,必定将那家伙气得怒火中烧。再加上自己在赌场里见过一瓶人眼球,如果也是对方的手笔,也能间接证明对方是个好赌之徒。最后,自己还特意强调了对方在“基地”里的这一信息,也是明晃晃、赤裸裸的威胁了。这三重保险下来,对方要是还不上钩,那这定力也是所向披靡的存在了。 “又开始冒险了。”梅尔叹了口气说,“先不说对方会不会不讲武德,直接上门来抢,万一对方真跟你赌,你又有什么把握赢?又有什么把握能付得起赌注?” “我会跟他谈。双方达成一致的前提是彼此都能满意对方开出的条件,这块我心里已经有数了。”雪茸说,“至于采用什么玩法,那都无所谓。因为以对方的心态,是绝不可能把结果交给‘运气’的,只要他选择技术手段确保胜率,那无论怎样我都有赢的办法。” 梅尔看向他,良久又摇摇头——这家伙的心态真是闻所未闻的自信,可自己或许也该试着相信他,毕竟他每次这般信心满满,看似十分不靠谱,但实际上他还真从没翻车过。 更何况,自己相不相信他都根本不重要,那家伙认定了的事,十头猎犬都拉不回来的。 眼下,消息已经放了出去,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对方的反应。忙忙碌碌的雪茸一下子闲了下来,好不容易被事情填满的大脑再次被掏空,那些遏制不住的思绪便又马不停蹄地疯涌上来—— 闻玉白现在在哪儿?他怎么样了?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他还好吗? 这些问题干想并没有任何意义,只叫雪茸越来越焦虑、越来越不安。他甚至想,要是“大人物”那边再没有任何消息,他现在立刻就丢下那些事去找闻玉白。 就在他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哪怕漫无目的、大海捞针也要去找闻玉白时,对方突然之间便有了动静。 清晨,雪茸还没有从不安的噩梦中醒来,就被楼下报童的呼喊声唤醒—— “劲爆消息!劲爆消息!!‘大人物’隔空回应‘赌徒’邀约,‘千手’被迫成为他们游戏的一环!” 雪茸在梦里刚找到闻玉白的下落,被这一声吼得一个激灵,迷迷糊糊睁开眼,望向梅尔:“谁……?谁是赌徒?” 梅尔刚下楼叼了一份报纸上来,塞到他的怀里:“你吧。” “我?”雪茸还没完全清醒,脑子里还是闻玉白的事,“胡扯,我根本不赌博……” 说着,低头翻起了报纸,依旧是非常显眼的头版头条,还是昨天他跟大人物喊话的位置。 那人果然是个耐不住性子的高调家伙,如他所料十分积极主动地上钩了。 面对雪茸的对赌邀约,那家伙简单直白地给出了条件—— 如果雪茸赌赢了,他会按照雪茸的要求,公开自己的身份并坦白自己的行径,如果他赌赢了,雪茸则必须亲自交还失物。 要求雪茸亲自交还失物,最终目的必然是要将他彻底灭口,人和物都要收入囊中。 而他提出的玩法也相当耐人寻味,并不是雪茸预料之中的赌场游戏,也不是他所猜测的“赌犬”,而是十分狡猾地将指令包装成了赌约—— “我赌你不可能在五天之内除掉‘千手’。” 看到这一条时,雪茸挑了挑眉,浑浑噩噩的脑子也慢慢清醒了过来。 对面的家伙比他想象中聪明。 “千手”的存在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岛上的生态,再向后翻两页能看到,这家伙昨夜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刀了两条猎犬,让一大批人再次面临倾家荡产的局面,海边跳崖的石头又一次排起了长队。 想也知道,这位好赌的“大人物”一定也因为“千手”吃了不少亏,现在这一举一石二鸟,将两个得罪了他的家伙直接推到对立面,无论如何至少都能解决掉其中一个。 更耐人寻味的是,这家伙赌的并非“千手是否会在五天内死亡”,而是指定需要被对方杀死,也就是说,如果在此期间,其他人抢先做掉了“千手”,雪茸依旧会被判定为失败。 想也知道,那家伙一定已经安排了大量人马去寻找“千手”的下落了。 当然,毕竟是登报的内容,对方在机关算尽的基础上,还是给自己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我并不知道您的身份,因此也不确定这个赌约是否有失公允,为了保证您的基本权益,我会联系‘基地’对外无条件开放直至期限结束,您若有需要,可以前来领取一只高等猎犬作为您的得力助手,你们的成果都将会被‘裁判之手’认可。” 雪茸盯着这行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一旁的梅尔伸了个懒腰,淡淡道:“一眼看去全是坑,眼瞎你就跳。” 梅尔说的没错,虽说基地无条件开放,一定会有大量平民涌入混淆视听,但倘若真的领取了猎犬,他们想要倒查找到雪茸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最重要的是,那位“大人物”本人就在基地,主动送上门去本就是个明晃晃的陷阱。 雪茸合上报纸:“我跳。” 梅尔:“……” “不为什么,就为去基地看一眼。”雪茸说,“直觉告诉我,我必须要去一趟。” “你真打算同意这个赌约?”梅尔有些难以置信道,“你凭什么觉得你能赢他??” 凭我完全清楚“千手”的底细。 雪茸这般心想,却没说出来,而是笑着打起哈哈:“其实你仔细看他说的,输了也问题不大,只是叫我亲手归还物品而已,又没叫我当场自杀,我还可以送手表的途中直接杀了他呢~” 梅尔:“……” “你放心交给我,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雪茸拍了拍梅尔,又转头笑道,“我出去串个门儿,好久没关心过我儿子的状态了。” 说完,便拿着报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转头敲响了隔壁塔兰的房门。 推开门,这家伙依旧是一脸疲惫至极的模样,但精神状态相比前几天要好上不少——与其说是状态好转,倒更像是习惯成麻木了。 “又干嘛?”塔兰冷冷地望着他,这回倒是有先见之明,没等那人开口,便主动将他放进房间了。 雪茸转身关好门,笑眯眯地挥了挥手里的报纸:“没什么,送你一份劲爆消息。” 塔兰有些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打开一看,表情便轻轻一僵。 抬起头,依旧是那家伙欠揍至极的标志性笑容。 望着他面上瞬间升起的敌意,雪茸弯着眼睛举起双手:“冷静~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塔兰没有谦虚,只是依旧冷冰冰望着他:“知道就好。” “但是我现在这个处境也很为难呀!”雪茸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靠在门旁,“你也知道,我跟你不一样,我可是很惜命的,死在这个岛上可不在我的人生规划之内。” 塔兰:“我好像没有义务替你考虑。” “有还是有的吧。”雪茸笑笑,伸手摸了摸他水蓝色的头发,颇有几分慈父的做派,“除非你忍心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现在出去吆喝一声,你也就玩完了。” 听到这里,塔兰拍开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想怎么样?” “放心,绝不为难你,也不会影响你的计划。”雪茸笑道,“我把方案都带来了,咱们速战速决,五天之内,解决你的烦恼、完成我的目标,如何?” 当天夜里,一则消息加急传遍了整个岛屿—— 被迫卷入赌局的“千手”第一次浮出水面,在报纸上公开向“大人物”宣战。 第165章 千手摇铃165 被迫入局的“千手”主动加入战局,将原本只属于两方的针锋相对,转变成了一场看不出头绪的三足鼎立大乱斗。 按理说,“大人物”并没有把柄在“千手”的手中,自然也没有答应邀约的必要性,但是眼前的赌约又非常具有迷惑性—— “千手”邀请“大人物”对接下来的每一场比赛进行竞猜,只要对方能押中其中任意一场的结果,便视为胜利。 而他提出的条件是,对方赢任意一场,自己将会主动公开身份、任其处置,而自己每赢一场,对方就得派出一艘船,将他提供的名单上的人彻底转移出海岛。 “千手”的目的在何,所提的要求又有什么意义,暂且没有人能看懂,但是这个赌约在“大人物”的眼里,注定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输了送一批人走,无伤大雅,赢了斩草除根,永除祸患,甚至还能顺便逼死隔壁跟自己叫嚣的“赌徒”,岂不美哉。 于是没过多久,“大人物”便应战了。 这一天之内的风云变幻,已经足以让这个赌风盛行的岛屿陷入癫狂,更别提“千手”的游戏相当于拉上了全岛人入局,人人皆为游戏的一份子。 至此,再无人关心那没有新意的猎犬比赛,所有人都在竞猜这三方究竟谁会笑到最后。 消息放出的当天晚上,各家赌场通宵达旦,群魔乱舞。绰绰灯影之下,赌徒们如同饥肠辘辘的野兽,一双双炽热而贪婪的眼睛将空气点得灼热,铜币、银币、金币如雨般抛洒而下,最终堆成赌桌上一座座刺目的小山。 尖叫、欢笑、高呼声在狂热中不断扭曲,好似在这不眠的夜里,化作一张无底的深渊巨口,等待着将落网的猎物吞噬殆尽。 然而,一向不肯错过任何一个热闹的雪茸,却并没有掺和这不眠不休的全民狂热,他甚至懒得计较他被评为胜率垫底选手这件事——“哼,有眼无珠的家伙们,等着输个倾家荡产吧!” 看着雪茸第三次将那报纸摊开又合上,现在正打开窗,想要直接丢到楼下去,梅尔终于忍不住伸手拦截下来:“别浪费,给我。” 说完,就变成猫伸出爪子“呼啦呼啦”地挠起报纸来。没几分钟,那团报纸便被猫爪子撕成了一根根随之跳,梅尔又张嘴叼着一根纸条疯狂甩起脑袋,接着就像是带了根小尾巴似的,又带着它满屋子上下跑酷三圈,甚至还兴奋地“喵喵”叫了两声,这才过足瘾,畅快地变成人躺回床上去了。 雪茸:“……” 家里养的猫时不时会抽风这件事情,雪茸自认为早已经习惯了,可每次正面碰上的时候,总会生出一种目睹沉稳老父亲拿出粉红仙女棒变身蓬蓬裙小公主的诡异感,每目睹一次,她都要缓个半刻钟。 没一会,梅尔就感受到了他复杂的目光,“啪”地张开眼,相当不满地睨向他:“有意见?你知道我平时带你压力有多大吗?” 雪茸立刻双手合十,虔诚忏悔:“我错了!您要有需求,我再给您买个几沓子报纸撕个痛快!” 梅尔面无表情地摆摆手,坐起身来望他:“所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原计划进行。”雪茸笑道,“再过半小时,去基地的人估计就要多起来了。” 梅尔皱起眉,手里握着的一小片报纸都掉到了地上:“你还打算去买猎犬?” 雪茸眨眨眼:“没有,就去看看。” 眼看着梅尔盯着自己的眼神越来越锐利,雪茸紧张地吞了口口水,这才解释道:“好吧,一方面是因为‘大人物’就在那里,我想去探探路,另一方面是因为……我觉得闻玉白就在那里,我想去找他。” 梅尔对他的回答似乎并不意外,十分平静地问道:“理由?”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他不可能这么久都不联系我……”雪茸的声音有些不自信起来,“除非他被困住了,能困住他的地方只有基地。” “你为什么觉得他会找你?”梅尔又问,“他在信里都说了,让你别来找他。” 雪茸闻言,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纠结地攥紧了下衣摆——他不让自己找是一码事,他不来找自己又是一码事。 那人那么聪明,想也应该知道自己跟他断联之后该有多无措,更别提自己还在报纸上惹出了这么大一出动静,他再怎么要自己避嫌,也不至于要避到这个地步。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雪茸坚定地抬起头:“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说完,像是怕有什么想法被梅尔发现似的,雪茸迅速转身想要逃离房间。 下一秒,梅尔便叹了口气,变成黑猫跳到了他的脚边,没有多说一句话,就这样默默跟着他走出了门。 去基地就是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行事,所以这次行动雪茸并没有喊上莱安和沙维亚,毕竟这俩人一个满地的熟人,一个又是假冒伪劣的猎犬,前去基地无异于自投罗网。 于是,队伍被迫只能剩下一人一猫,刚出发没多久,雪茸便感受到了强烈的不适应:“梅尔,万一我俩遭殃了,会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呢?” 同样作为战力底层的梅尔十分坦然:“大概率是你一个人遭殃,我别的不行,但跟你比起来至少跑路利索。” 雪茸听完,深吸了一口气,思想压力更大了。 基地对外开放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事,虽然有很大一部分人怕被误伤不敢去凑热闹,但更多的人倒是愿意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进去一探究竟——毕竟对于随随便便就能押上全部身家的赌徒来说,这可能被殃及到的小小的概率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走到棕榈树丛附近时,四周前去一探究竟的人越来越多,原本被士兵严防死守的路此时也大开着,甚至还专门开辟了一条迎宾道供人进出。 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还没走进那扇大门,一股强烈的戾气便如潮水一般扑面而来,雪茸忍不住皱起眉头,紧接着,他便听到了各式各样的哀吟、惨叫、怒吼穿林而来。 雪茸抬眼望向面前那扇大开着的巨大铁门,喉头滚了滚,喃喃道:“我讨厌这里。” 梅尔看了他一眼,脚步一顿:“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不。”雪茸深吸了一口气,非但没有掉头离开,反而加快了前进的步子,“得快点进去。” 得快些找到闻玉白,快些把他从这个鬼地方里带出来。 此时此刻,山崖之下,暗无天日的地牢内。 海水正在齐腰的位置,闻玉白靠在崎岖的岩壁旁,双目失神。 他浑身的伤口已经被咸湿的海水泡的发炎、泛白,因为持续的时间太久,那盐渍的剧痛早已经麻木成了混沌的滚烫,全身上下的伤似乎都连成了一体,随着心跳声一下、一下地在皮肤之上爆裂、扩张。 现在正值退潮期,也是闻玉白一整天里少数能松口气的时间,但他却根本没有放松的机会,水位依旧很高,坐下便会没过他的脖子、掩住他的口鼻。 他就这样靠着站立、流着血、被海水浸泡了将近三天。 闻玉白能感受到自己浑身滚烫地烧着,四肢也因为高烧完全脱力,他很想找个地方坐一坐、躺一躺,他已经很久没有合眼了,这三天里,他也只是精神恍惚短暂地栽倒过一次,但很快就因为呛水被迫清醒过来,叫他始终紧绷着到达极限的神经,一直一直强撑在崩溃的边缘。 当年闻风清把自己锁进来关了一个月,到最后他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了,只知道最后被放出去之后,他发疯咬死了附近围观的十只训练用犬和三名训犬师,直到闻风清强行带人将他控制,事情才勉强得到了解决。 在那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闻玉白根本就没法变成人形,也听不懂其他人的话。只知道一睁眼自己就会被扔进训练场里,一醒过来就不得不顺应本能,进行毫无克制的狂暴虐杀,对着那恐怖的血肉之躯大快朵颐。 从海牢走出来的那段时间,闻玉白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猎犬,也不知道自己将多少活人吞入腹中,勉强恢复人类意识到短暂时间里,他曾想过,或许这样发疯,闻风清就会想办法杀了自己,拿着无休止的噩梦或许就能告一段落了。 可真当他恢复了人形,双目涣散地望向闻风清、期望对方能够给自己一个痛快时,那人却是久违地朝他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恭喜你,总算迈出这一步了。” 总算是放弃人性、破了戒、杀了人了。 眼下,得知自己又一次回到这里的时候,闻玉白的第一反应依旧是——自己倘若再次崩溃发疯,怕不是又要破戒了,到时候也不知道还会不会认识那只兔子,会不会不经意间就真将他吞进腹中了。 可事到如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或许多虑了。 现在不比当年,这三天里,海牢里的水位一日比一日更高,眼看着最低水位从脚脖子攀升到了腰际,最高位也远超当年的水平——也难怪,近几年没听说过有猎犬享受过这里的特别待遇了。 闻玉白恍惚地抬起头,望着墙壁上远远高于他头顶的水痕。掐指一算不过今天傍晚,海水便会彻底没过他的头顶、吞没整个地牢,将他彻彻底底地杀死在这里。 此时,他的脑子里只怔怔有着一个念头——闻风清那家伙,终于受不了要对自己下手了吗? 肉||体在承受了过度的痛苦之时,精神上的求生欲望便会消减很多。 此时此刻,他没有愤怒和怨怼,甚至没有力气多想闻风清的事情,只是深深叹了口气,感受到了无尽的遗憾与不甘。 为什么,总在自己想死的时候逼自己活着,在自己想活下去的时候又要让自己死去。 想到这里,他愣了愣,这才意识到了自己不知何时,居然找到了活下去的念头。 闻玉白抬眼看了看海牢外的天空,看着和某人发色无限接近的浅金色的阳光,在水中缓缓摇了摇那被某人指认为“不举”的尾巴,那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又重新恢复了些许力量。 想活下去。闻玉白深吸了一口气,忍着疼痛来到了牢门旁,第无数次研究起那把锁。 直到头顶传来一句熟悉的声音—— “哥,我劝你还是不要碰那把锁比较好哦。”一抬眼,便看到闻长生那双幽黑的眸子,“强行破拆的结果你清楚的,剧毒应该会比海水更快杀死你。” 闻玉白疲惫地闭上眼,双手却不甘心就这样收回去:“嗯。” 地面上是半人高的海水,闻长生正从崖边探下来半截身子,慢慢地吊下一个小竹篮子。他每天都会这样来给自己送三餐和饮水,至少保证他不会饿死渴死。 闻玉白接过篮子里的水,隔着口笼一饮而尽,直到不再那么口干舌燥,这才喘着气,开口问闻长生:“闻风清是真想杀了我?” 闻长生摇了摇尾巴,明朗道:“不清楚诶,不过主人要是想杀你的话,完全可以用更简单的办法吧?” 说的有道理,那家伙明明只需要轻轻一摁开关,就能断了自己的命,完全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闻玉白又一阵脑子生疼,叹了口气,懒得想他。 “我猜他是在闹脾气吧!”闻长生依旧笑眯眯的,似乎看不见面前人的痛苦,眼里也装不下他的死活,“不过也难说,毕竟主人的心思一般人猜不透,也许是想要让你死得痛苦一些呢!” “……”闻玉白不再多言,他此刻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这些事,但闻长生眼里那毫无感情的冰冷,也实实在在叫他有些怅然若失。 闻长生到底对他有没有感情,这个问题,闻玉白从始至终都没有弄清楚过。 正当他想着,或许这回算是知道答案了,下一秒,闻长生又开开心心道: “对了哥,你听到了吗?今天外面来了很多客人哦!” 闻玉白勉强拉回神,竖起耳朵,这才听到那枯燥吵闹的海潮声之外,基地里竟久违地传来了人山人海的热闹声。 还没等他发问,那家伙便轻飘飘留下了一句: “也不知道你的那位朋友会不会来呢。” 第166章 千手摇铃166 闻长生轻飘飘地撂下这句话,就像是随口说出“今天天气不错”一般,似乎无意传达任何信息。 但闻玉白还是很敏锐地抬起头,望向他黑洞洞的眼睛,心跳也跟着加速起来。他扑到牢门边,想开口问些什么,但闻长生很快便一个起身,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临行前,那家伙还不忘敬职敬责地抛下一句:“哥,要听主人的话哦,不然你们都难过,我也会伤心的~” 说完,便变回他最自在的犬态模样,叼着空篮子撒开爪子飞奔而去了。 一阵风风火火之后,只留下闻玉白依旧浸泡在海水中,他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人临走前丢下的那句无心之语—— 这是在暗示自己吗?雪茸来了?他找到这里了?? 一想到这里,闻玉白的心脏又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有些摸不准自己的心情,有绝处逢生的兴奋期待,也有不敢置信的紧张不安,还有一些实实在在的担忧和疑惑——为什么今天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出了什么事吗?按照雪茸的性格,他百分百会趁机来这里一探究竟,所以大概率不是来找自己的,自己是不是并不该自作多情? 就算不考虑这些问题,一个通缉犯兔子来到这种地方,未免也太危险了。 这里可不只有闻长生,还有更多更多的,完全不讲道理、奉行“疑罪从有”的野蛮家伙,一旦被他们抓了个正着,根本轮不到那家伙耍什么心眼儿,不等他开口狡辩便能叫他一命呜呼了。 想到这里,他的气息瞬间变得急促起来,伸手死死握住了面前的牢门柱—— 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安全离开? 不远处,基地大门内。雪茸跟着游览的人群和导览,乘着蒸汽车穿越了漫长的训练大道,一边向的基地核心地带。 所谓的训练大道,就是两条非常陡峭崎岖的山路。说是路,都相当有些抬举了,雪茸看了一眼,这完全就是在没有植被的峭壁之上,硬生生开辟了一段勉强能落脚的地方,一个走神或者体力不支,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导览介绍说,为了起到训练最大化的效果,这里的猎犬平时是不被允许走在平直的大路上的,艰险的山路可以随时随地锻炼他们的肌肉力量、平衡能力、反应速度和专注力。 由于这路实在太难走,一排排的猎犬攀在峭壁边缓缓移动,看起来颇有几分惊险刺激。满车的旅客们便将这当成了戏剧表演,宛如看猴戏一般围观着路上艰难跋涉的猎犬们,有些人甚至故意语言刺激挑衅他们,叫部分心性不定的家伙暴跳如雷,有的失去平衡狠狠摔跤,有的甚至失足掉落下去。 短短的一截山路上,雪茸亲眼目击了三条猎犬不慎滚落山崖,这个高度必然是不能有活命的可能了。虽然导览说过,这只是日常训练里最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更何况掉下去的不是其他人,而是会要了他的命的猎犬们,但雪茸一想到这是闻玉白曾经走过的路,心里就一阵不是滋味儿。 怀里的梅尔似乎意识到了他的情绪不佳,喵喵叫着蹭了蹭他的手心。雪茸回过神来,用力捋了一把猫尾巴,这才自嘲般地笑了笑——自己十八都没存在过的同理心,怎么这个时候倒是噌噌长出来了? 没过多久,蒸汽车终于停到了基地核心地带,四栋圆形建筑面前的广场上。 建筑呈半包围形,分布排列在海岸边,而他们所在的广场中央,则竖立着一个巨大的异形雕塑。 “这是什么?”雪茸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是岛上重要的文化遗产,‘裁判之手’的神像。”导览介绍道,“这是掌握着整个岛屿之上的‘公平’的神明。” 雪茸将这雕像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嘀咕:“裁判之手?” 他想象中的裁判之手,要么是人类的手的形状,要么至少跟岛上的特色相关,是个大狗爪子之类的,但眼前这雕像却是一个张开的鱼鳍的形状。 神像是用巨大的岩石雕刻而成,不仅布满了划痕、创伤、青苔,那岩石表面雕刻的花纹,也早已被风雨冲刷得模糊不堪。这陈旧古老的雕像突兀地竖立在崭新又现代的基地中央,就像是时间长河里一颗无意间出走的石头,静静地望着曾经属于它的时间流走,默默地注视着那不属于它的时代到来。 同行也有人发觉这雕塑古老得有些异常:“不是吧?这东西看着比这个岛都老。” 导览笑道:“是这样的,这座雕像是在建岛之前便留下的遗珠,基地围绕其建成,就是为了提供最好的保护。” 听到这里,雪茸内心完全了然,忍不住嗤笑出声——保护?你们最好是为了保护。 在导览的带领下,一行人继续向前,逐一参观这四栋建筑。 雪茸有些心不在焉——闻玉白被人下了追杀令,自然不可能藏在这些游客密集的地方。可前来此处的游客必须跟随导览参观,并不允许自由活动,他一时半会还找不到脱离组织去找人的机会。 再看看,再找找机会吧。在导览的注视之下,雪茸硬着头皮跟上队伍。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那旺盛的好奇心都被焦虑给熄灭大半了。 他们要参观的第一站,便是高级猎犬们生命的起点——用来配种、培育猎犬的孵化中心。 “孵化中心总共分为三个区域,分别是配种区、孕产区和培育区。”导览介绍道,“基地内现有20只纯正血统的繁殖用雌性猎犬,同时会定期选拔出各方面水平顶尖的雄性种犬,培育员会根据双方的犬种、个性、生理状态进行配对,以确保所生产的幼犬拥有最纯正的血统和最强健的体格。” 雪茸经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会吧?闻玉白不会也…… 想到一半,他的胃便开始突突地跳动,强迫自己停止了思考。 跟随着导览的脚步,一行人走进了面前的孵化中心。 孵化中心的圆心建筑,外表看上去像一颗蛋,外表覆盖了了一层冷冰冰的银灰色铁板,还有一排排坚硬的铆钉,建筑顶上竖着一根高耸的烟囱,正一段一段向着铅灰色的天空吐着烟圈。 走进正门,不等第一个分区的大门打开,一股刺鼻的、叫人作呕的腥味便扑鼻而来。 这是一种体氵夜混杂发酵的浊气,雪茸想到了来时的那艘船,密闭的链梯里就时不时会传来这样的气味。 胃部开始翻涌时,同行的人们大概也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边吹着口哨,一边露出颇有些猥琐的笑意,被主人牵着的雄性猎犬一个个都开始躁动不安,兴奋得四肢颤抖,俨然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现在我们来到的就是犬只的配种区,由于犬只交配时较易受惊,为了保证双方安全,请在参观时保持肃静,避免意外的发生。”导览的语气依旧平稳,似乎只是起到一个通知的作用,对于游客们配合与否,似乎并不挂在心上。 一推开门,堆在门前的游客们便迫不及待地拉长脖子想要一探究竟。向来冲在凑热闹最前线的雪茸,此时却全然没有了向前的动力,他犹犹豫豫挂在队尾,直到再次被导览催促,这才抱着猫,不情不愿地跟了过去。 早在门口的时候他便听到了,门里层层叠叠的哀吟与喘息。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排排宽敞的笼舍,每一间笼舍都有固定的编号。 靠近大门的两间笼舍里,分别各有已知雌犬趴在原地休息,那凄厉的惨叫声来自于后一排,队伍刚一靠近,便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嗤笑声。 光听声音也能知道,那被团团围住的笼子里正在发生着什么。雪茸的好奇心已经完全死去了,他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撇开目光不去看,但耐不住他的听力极好,将那愈发痛苦的、急促的、哀伤的惨叫都悉数收进了耳中。 低着头越过那笼舍时,雪茸觉得自己都快吐了,可偏偏那群围观的游客正看在了兴头上。笼中的雌犬散发出的浓烈的信息素味,叫外来的雄犬们兴奋不已,可刚有精虫上脑的家伙凑到笼边,那骑在雌犬身上的种犬便狂暴地扑闪而来,连带着身下的母犬,一同飞扯到了笼边。 骤然龇到面前的獠牙,一下子将人群吓得四散开来,方才挑衅的雄犬也惊得夹起尾巴连连后退。可说到底,它也是主人引以为傲的斗犬,必然不甘心就这样吃瘪,于是,在夹着尾巴原地转了三圈之后,它又转过身,径直朝着隔壁笼子里一条雌犬摇起了尾巴。 那雌犬原本正在休息,接收到了雄犬的信号之后慵慵懒懒抬起头,接着缓缓走向笼边。 眼看着雌犬朝自己走来,笼外的雄犬亢奋地摇起了尾巴,它双目圆瞪,一边重重喘息,一边控制不住地流淌着口水。 它目光发直地盯着笼里的雌性,一边发出低低的呜咽,一边将嘴巴探进笼中。雌犬配合地来到它的身边,让它嗅了嗅自己的尾巴根,又转身,任由对方舔了舔自己的脖子。 眼看着气氛变得焦灼,雪茸死去的好奇心也渐渐复燃,他刚一抬眼,就被一团黢黑的毛茸茸捂住了双眼。 “诶呀,你……”雪茸刚准备扒拉下挡住视线的梅尔,下一秒,就听到一声爆裂的犬吠和一串凄厉的哀鸣。他吓得一惊,忙摸着黑向后退,紧接着,便在一片慌乱的惊呼声中,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他转身逃离之前,还是瞥到了笼中的惨相,那雄犬只剩脖子以下还在笼外,脑袋却早已经被巨大的力量撕扯分离。 满地的赤红爬上了他的脊梁,将这条贯穿配种区的道路拉得无限漫长。 他在近乎凝固的血色中,看见了挣扎惨叫着被训犬师强制结合的犬只,看到了因为不配合而被扯得下ti猩红糜烂的雄犬,看到了因为过度生育腹部严重变形的雌犬,还看到了互相厮杀到最后只剩一具骨架的恐怖画面…… 这区区二十间笼社的房间,雪茸却觉得自己花了半个世纪才勉强逃离。 此时,他再无心去想一些缥缈的心事,也无心深究闻玉白是否曾经参与其中。 他只感觉到了一阵莫大的、快要将他击溃的难过—— 这就是闻玉白待过的地方。 第167章 千手摇铃167 整个参观过程中,雪茸无数次想要逃走,但想到可能还被关在某处的闻玉白,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孵化中心的孕产区内,待产的孕犬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地颤抖着哀鸣;生产中的产犬脱力地侧卧在产台上,一边鲜血淋漓地分娩,一边眼睁睁望着孩子接二连三地被彻底带走;生产完的雌犬尚未在产区休息片刻,就又被径直拖回配种区,等待下一次孕产。 雪茸低着头,不想去看这些画面,只能沉默着把猫抱在怀里,梅尔便轻轻地用尾巴抚摸他的胳膊,用爪子轻轻踩他的手臂。 再往前,终于来到了新生犬培育区。这里好歹不再有血肉横飞的血腥画面,只有一排排r房严重变形下垂的哺乳犬,正被一只只幼崽围堵着哺乳。 这些哺乳犬甚至不是幼犬的亲生母亲,而是精心挑选专门用来生产乳汁的“乳母”。长此以往的“奉献”,让每一只雌犬的眼神中都充斥着疲惫和绝望。 同样感到疲惫绝望的,还有一路被迫观赏这一切的雪茸。 这沉默了十八年突然生出的同理心让他倍感痛苦,他想尝试着把这所谓的悲悯、共情快速收拢起来,但就好像是婴儿第一次尝试着使用双腿走路一般,这份感情完全不受他的控制,只会在他想要摆脱时,狠狠叫他吃痛地绊倒在原地。 但参观之旅才刚刚开始。 他们要参观的第二站,是用来改造、测试猎犬性能的“测试楼”。 光是听这个用途介绍,雪茸就暗暗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一进门,一间巨大的透明手术间便展现在眼前。 手术间里,一群人正围着一只巴掌大的幼犬。他们有人拿着手术刀,有人拿着针线,仔细一看,那已经昏死过去的幼犬被生生切掉了原本的耳朵,人们正忙着给他换上另一只猎犬的犬耳。 导览:“这是给猎犬进行的强化改造,由于立耳犬比垂耳犬的听力更加敏锐,所以会根据需要进行犬耳的移植。” 除此之外,各个手术间都忙活不已,有给成犬更换蒸汽机械臂的,有挖掉爪子换成金属铆钉的。雪茸甚至在其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一只顶着三个脑袋、面色狰狞的巨大猎犬。 “刻耳……?”雪茸脱口而出喊出他的名字后便有些后悔了。 这是他和闻玉白在埃城的地下室里遇到过的那只猎犬,要是一不小心被发现了,很可能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以刻耳现在的状态,就算听见他喊自己,也不可能做出任何反应。 和先前在洞内勇猛矫健的模样大相径庭,此时此刻的刻耳精神萎靡、状态堪忧。仔细看,他那被缝上的两颗脑袋有一只已经完全成了死灰色,看上去没有半点儿生机,大概率已经死了,另一只和身体相连的创口溃烂流脓,脖子足足胀大成原先的两倍粗。 三只脑袋里,只有中间原本的脑袋疲惫地睁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趴在地面上,像厚厚的一座大山,一阵一阵地上下起伏着,却没有任何生机。 雪茸怔愣地望着那家伙看了许久,继而又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这家伙在埃城的时候,踩断了闻玉白两根肋骨,还差点要了他的命,而此时此刻,却被这被迫赋予的强大力量所反噬囚禁——似乎是个荡气回肠的复仇故事,但雪茸却丝毫感觉不到快意。 大陆糟糕的医疗环境,注定这整栋楼里的大半猎犬都将因为感染和排异死去,仅有的小部分带着拼接的身体幸存下来,被迫成为所谓的强者。 雪茸心想,自己好像没有在闻玉白身上看到过拼接的痕迹,也许他生来就已经足够完美,所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苦难。可还没等他放下心来,参观的队伍便来到了进行日常强化训练的“训练场”—— 能来到训练场训练的猎犬们,都是熬过了出生、改造的难关,最终才走到了这里。和字面意思相同,这里充斥着训练用的仪器,但怎么看都相当可怖—— 进门处的房间内正在进行着抗干扰能力训练,训练员们戴着耳塞,面前的猎犬却被绳索固定在房子中央,即便是做了严格的隔音措施,雪茸还是听到了极其尖锐的噪声从中传来。而房间里,被迫近距离承受噪声的猎犬,此时已经痛苦到翻起白眼、口吐白沫,它狠狠咬着牙,似乎下一秒就想咬住对面训犬师的喉咙,可一抬头,直面着的却是对方毫不留情的火枪枪口。 另一个房间里,已经精疲力尽的猎犬在训犬师一次次的鞭挞之下,疯狂地啃食着同伴的尸体,它神情痛苦、四肢也在疯狂打着颤,腹部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收缩,眼看着就要因为暴食而吐出来,一旁的训犬师便“啪”地一下甩起鞭子,将它的身子抽得皮开肉绽。 除此之外,不管是训练体能、敏捷、力量还是感官强度,每一个房间的训练场景都让雪茸心惊不已。 他看着一遍遍被浸入水箱中、又半昏厥着被吊起来的幼犬,想起闻玉白说过,自己看到那片林子,第一反应就是远离。想起他说,他对那里的印象不是很好。 这一刻,那所谓“不好的印象”终于具象化,在一声声惨叫与呻吟声中,雪茸终于喉头一紧——不能再耽误了,他要立刻、马上找到闻玉白,带他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深吸了一口气,抱着梅尔快步来到导览面前,露出收拾得毫无破绽的兴奋笑容:“你们这里的猎犬都很不错,我很心动,想请问一下有没有购买渠道?” 此时,怀里的梅尔一惊,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来——前来参观的人数很多,但是真会掏钱买狗的却寥寥无几。敢提这一出,大概率会被基地当成重点监视对象,更何况,真要买了猎犬,岂不是把危险主动带到了自己的身边? 但他又抬头望了望雪茸的表情,那家伙的演技总是毫无破绽,这一路他表现得都像一个颇为激动的猎犬爱好者,尽管他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着,但梅尔心想,自己应当对他报以信任和信心,他至今为止还没有搞砸过任何事情。 果不其然,在听到了雪茸买犬的需求之后,导览的表情也变得耐人寻味起来。她冷冰冰扫视了他一眼,接着又露出了十分职业的微笑:“您好,您刚刚所看到的所有展出的猎犬,除了用于配种、哺乳的特殊犬种之外,都是明码标价,可供挑选、购买、带回的。” 她将雪茸领到一只犬笼身边,伸手拿起那猎犬胸口挂着的铭牌,上面便写有犬只的品种、年龄、特长和价格:“刚出生的幼犬价格最低,购买不包售后,但是可以根据实际情况为您定制后续的培养计划。经过严格训练的成犬,根据血统和平时的测评结果定价,价格越高质量越高——您是否有看中的犬只?如果有,我可以带您了解一下。” 雪茸:“好,我先看看,有需要跟你说。” 刚出生的幼犬年纪太小,起不到什么作用,测试楼里的犬只状态太差,不能立刻出征,雪茸把目标缩小在眼前的训练楼中,从头开始逐一观察起了训练中的犬只。 来之前,雪茸喷涂了大量遮盖气味的香水,除非闻玉白那样的极品,否则不可能在猎犬面前露出半点破绽。但真要站到这群满是獠牙的天敌面前,血脉压制的恐惧感还是让他忍不住心跳加速、浑身难受。 但这并不能拖垮他的速度半步。像是有明确目标一般,他快速在一只只猎犬面前掠过,甚至还没等对方来得及看他,他就已经将对方从自己的购买名单中剔除了。 他面无表情地路过了一只只哀嚎、惨叫的猎犬,直到路过一间嗅觉训练室时,仓内正在寻找物品的幼犬忽然回头,不顾训犬师的旨意,冲到了笼边,对着雪茸龇起牙低吼起来。 一旁的训犬师立刻赶来,朝幼犬脑门子上甩了一巴掌,忙不迭跟雪茸道歉。 雪茸摆摆手,没有任何情绪,只平静地问道:“这犬怎么样?” 训犬师:“寻血猎犬,年纪还小,服从性比较低,但是嗅觉非常优秀,在整个岛上都是名列前茅的水平。” 雪茸又垂下眸子,低头望了一眼那朝着自己龇牙咧嘴的小家伙,微微扬了扬唇角:“多少钱?” 训犬师:“十金币。” 怀里的梅尔倒吸了一口凉气,雪茸的心脏也短暂地抽搐了一下,但面上依旧是无懈可击的自信从容。 “贵了,他不值这个价。”雪茸淡淡道,“年纪还很小,驯化程度不高,服从性也差,还对我龇牙,依我看五金币到顶了。” 幼犬一听这话,不服气的劲儿立刻上来了,愤怒地朝着雪茸喊叫起来了。训犬师却被他这一脸行家的模样震慑到了,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将幼犬拽回身边:“至少要九金币……” 雪茸又蹲下身,直视着这只幼犬:“乱吼乱叫是恶习,头部不够平坦,鼻子也有点窄,牙齿不算特别完整,这品相最多四金币。” 眼看着自己的价位又一次下跌,幼犬一脸震惊地向后退了两步,不仅叫不出声,连站都要站不稳了。 训犬师汗流浃背起来:“至少七金币吧……他的嗅觉真的很厉害,绝对物超所值了。” 雪茸又一把捞起幼犬,握了握他的爪子,又捋了捋他的尾巴,见他不乖,又一巴掌拍上他的屁股:“骨量一般般,耳朵也挺厚的,尾巴太软了,这血统真的纯吗?嗯?三金币我都嫌贵。” 看着训犬师一脸面如菜色,小猎犬仿佛也世界观崩塌一般,晃晃悠悠歪倒在地上。 “哟,这还有腿软的毛病?不会还有什么遗传病吧?” 眼看着他又要借机压价,小猎犬一骨碌爬起来,缩到训犬师的手边就冲他吠叫起来。 犬类朝人这般吠叫必定不是正常现象,但此时,训犬师的自信已经被雪茸彻底谈塌了,根本接收不到幼犬的暗示,只慌忙将小猎犬像烫手山芋一般推了出去:“五金币,不能再少了。” 雪茸挑起眉,望着那不断朝自己发狠的家伙弯了弯眼睛:“行吧,难得这家伙这么喜欢我,算是有缘分了。” 说完,便在梅尔难以置信的注视之中掏出了五枚金币,痛快成交。 训犬师拿到金币,尚有些恍惚,也不知自己是亏了还是赚了,只稀里糊涂地问道:“先生,需要我给您介绍一下驯养知识吗……?” “不用。”雪茸摆摆手,“嘴套、牵引绳配一套就行,其他的我自己有数。” 十分钟后,被封了嘴、牵了绳的小狗委屈巴巴地被雪茸提溜在半空中,目光中还是满满的愤怒与不平。 “怎么?觉得我压你价格,伤了你的自尊?”雪茸笑眯眯地望着他,“还是说闻到我身上的气味了?想去告发我?” 听到后半句,小猎犬的情绪显而易见地激动起来,又开始隔着嘴套朝他哇哇大叫起来。 这家伙早就闻出来自己的身份存在异常了,但那又怎样,他还不会说话,就算扑过来也只能咬到自己的腿脖子。 雪茸丝毫不怕他,甚至伸手一把盖住了他的狗头:“别叫唤,他们也听不懂。我现在是你的主人了,我倒霉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小狗一听,愣住了,似乎久久不能从“我现在是你的主人了”这句话里缓过神来。 “现在呢,你倒是还有机会证明一下自己,至少可以努力抬抬自己的身价,让我知道这五金币物超所值。” 在小猎犬眼巴巴地注视之下,雪茸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信纸,递到他的面前—— “写这封信的人应该就在这座基地里,现在、立刻带我去找到他。” 第168章 千手摇铃168 这五金币第一次展现价值之处便在于,这小猎犬虽然是个犟种,但却并非是个不知好赖的蠢货。 在雪茸耐心跟他分析了当前形势、又用火枪顶着他的脑袋威胁了一通之后,他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倒戈。 按照雪茸的话来说,他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大可不必为了前主人的立场落得一个两头不讨好的结局。 更何况,随随便便就能掏出五金币的主子,以后跟着他大有机会吃香喝辣。 于是他迅速展示起了自己的诚意,带着雪茸一阵东奔西跑,很快就在不知不觉间脱离了队伍,摆脱了导览的注视。 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眼看着这小家伙脱离人群后就放慢步子,颇有几分懈怠之意,雪茸抬起脚尖顶了顶他的屁股:“快点。” 眼看这句话对小狗根本起不到刺激作用,雪茸便问道:“你闻出来的是我的什么身份?” 小狗被问懵了,有些好奇地抬起头:“嗷?” 雪茸笑道:“你是知道我是通缉犯BUNNY,还是知道我是给大人物下战书的‘赌徒’,还是说,你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被下了追杀令的闻玉白?” 听到这番话,小狗肉眼可见地打了个激灵儿——很显然,他并不知道眼前这家伙居然是背负着这么多的罪名的集大成者,现在他也终于明白这家伙这么急匆匆的原因了。 老天爷,任何一条罪名都足够让全岛的猎犬对他追生追死了! 小猎犬条件反射地进入了战斗状态,可一转头,就看见他手里正拿着一根牵引绳,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成了这邪恶罪犯的同伙了。 同伙的命就是自己的命,同伙出事自己也必然出事,想明白这点之后,小猎犬就立刻绷起精神,以十二分的努力埋头苦寻起来。 看着他如此配合,雪茸总算放下心来,伸手撸了撸怀里的猫之后,又低下头,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能确定吗?他到底在不在基地里?” 事到如今,他甚至希望闻玉白此时身在别处,哪怕违背了自己的直觉也好,哪怕他故意不联系自己也行,他是真的不希望这人此时正在这里受苦了。 可小猎犬又埋头嗅了嗅,好半天才肯定地点了点头——他在这里。 基地里目前没有动静,说明尚没有人找到闻玉白,一方面可能是出动的猎犬嗅觉不如这小东西灵敏,另一方面,大概率他们没有找到带有闻玉白气味的参照物。 雪茸抱着梅尔的手僵了僵,接着有些不自然地扬起唇角:“那就好,快带我去找他。” 小猎犬便立刻挺胸抬头,直朝着目标搜寻去了。 这基地说小不小,能够在维持正常运转的基础之上,容纳那么多游客井井有条地参观游览,可说大却也不大,雪茸牵着一猫一狗单溜了不到半刻钟,就感觉到一阵阴冷爬上脊背。 不等有其他动静,雪茸火速弯腰,将闲庭信步的一猫一狗迅速搂紧怀里,一边迈起步子,一边压着声音道:“快走,有人盯着。” 下一秒,角落里便飞窜出一只猎犬,径直挡在了他的面前。 眼看着面前那猎犬龇起獠牙,朝自己一步一步逼近过来,雪茸只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完了,这可怎么办?? 此时此刻,海牢之中。 海水已经上涨到了胸口的位置,压得闻玉白闷闷的,呼吸都变得艰难无比。 视线一阵阵地泛白,口渴、头疼、高烧、窒息、全身难受,要不是一躺下就会被淹死,闻玉白可能早已经昏厥过去了无数回。 此时,吊着他那一口气的不只有不想被淹死的欲望,还有强烈的、想要逃离出去寻找雪茸的念头。 他一个人在这里晃荡实在是太危险了,万一被别的猎犬发现,那可就彻底完蛋了。 一想到这里,闻玉白便又一个激灵,猛地扑到牢门的蒸汽锁旁。 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开?闻玉白睁着满是雪花点的双眼,努力地去探究那锁的结构。 如果是雪茸的话,应该很快就能解开了。 闻玉白将那精密复杂的锁捧进手心,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聚焦到锁芯之上。 如果是雪茸的话,他会怎么解开? 闻玉白仰起头,努力呼吸着牢房内所剩无几的氧气。 如果是雪茸的话,第一步该怎么做? 闻玉白发现,脑子里想着雪茸的事情,自己的情绪就会显而易见地平稳下来,心口没有那么闷了,手也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想象着雪茸此时此刻就在自己的身边。 在一声声足以淹没他的海涛之中,他似乎看到了雪茸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想起雪茸跟他介绍过这种锁。 雪茸说:“这种锁看上去唬人,其实呢,解起来也确实不简单。” 听他兜兜转转说了一句废话,闻玉白想揍他,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紧接着,那兔子便又凑到了锁前,摇头晃脑道:“这种锁一共有三层,外行人至少能解开至少头两层。” 海水已经淹过了锁的高度,但面对着卖关子的兔子,闻玉白还是展现出了十足的耐心:“怎么解?” 雪茸朝他眨了眨眼,然后神色坦然地潜入了水底:“第一层是靠蛮力,这种锁的外壳比较坚固,想要撬锁就先进行强行破拆。” 那人在水底却依旧能面色坦然地跟自己说这话,闻玉白终于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幻觉,但他只是愣了愣,没有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这时,雪茸抬头望向他,接着偏偏脑袋:“别害怕。这锁很坚固,就算破拆掉了最外面一层也不会触发机关的。” 说罢,像是怕他继续犹豫下去一般,那人踩着海水来到了自己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相信我。” 又一阵海浪打来,闻玉白短暂回神,海水已经上涨到了脖子,与其犹豫着被淹死,不如试着相信自己捏造出的雪茸。 于是他一咬牙,双手将那蒸汽锁压在掌心,慢慢施力、施力,眼看着手背上青筋暴起,太阳穴也开始突突跳了起来,便听闻“咔嚓”一声,锁最外层的金属壳,便被他活生生捏碎了。 金属外壳的碎片随着浪潮逃逸进了面前漫漫的大海之中,脖子上的机关并没有启动的迹象,闻玉白松了口气,继续看内部陶瓷质地的第二层。 “第二层锁就要轻拿轻放咯。”雪茸背起手来,像是一个正在教学的老师,“这层就要考验你的耐心了,喏,看到这里的锁孔没有?” 闻玉白努力地把锁向上提,隔着水面,顺着雪茸手指的方向,他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圆孔。 雪茸:“快去,找一根铁丝来,能插进去的那种。” 闻玉白皱起眉,在脑海中迅速检索起海牢内可能存在铁丝的位置,很快,他便想起了什么,深吸一口气,潜入了海水之中。 海水很咸,足够让闻玉白的眼睛刺痛不堪,于是他全程闭紧了双眼,顺着记忆摸到了牢底——那里的牢门处绑着一圈细细的铁丝,是最早期没有锁的时候,为了防止猎犬爆冲逃跑留下来的。 闻玉白屏着气,紧闭着双眼去解铁丝,尖锐的铁丝戳破了他的手指,血色立刻在海水中蔓延开来,但闻玉白并不在意——这点疼痛他甚至已经感知不到了。 再次回到水面中时,闻玉白的眼前一黑,差点儿一头栽倒下去。好在他换气之时迅速握住了牢门的铁柱,稳住了身子。 雪茸正在一旁耐心地看着他,一直等他缓过劲来,这才慢悠悠地继续方才的话题:“拿着你的铁丝,捅进锁孔里,仔细感受,你能碰到一个小小的金属拨片。” 闻玉白的手还在发抖,锁还潜在水下,翻涌的海浪一下下扑来,光是将铁丝对准锁孔,就花了好一阵功夫,更别提寻找那微不足道的小拨片了。 等泡在水里的手,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咔哒”一声的拨片响,闻玉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满头大汗了。 “很好,很棒呀。”雪茸的鼓励让他紧绷的神经再次放松下来,接着那人便又说,“轻轻转动那个拨片,直到感觉到拨片对准了那个凹槽,再用力将铁丝摁进去——切记,一定要耐心、耐心,如果法力的位置不对,锁芯可是会直接锁死的。” 闻玉白的全身僵了僵,但看着眼前那人笑吟吟的面孔,他还是咬咬牙,开始慢慢转动手中的铁丝。 此时,他的触感也已经几乎麻痹了,甚至感觉不到指节上捏了一根铁丝,更是感受不到半点所谓“凹槽”的存在。 海水已经没过了他的下巴,浪一扑来便能打到他的脸上,呛进他的口鼻。他撇开脸,有些烦躁地咳了几声,脑子开始不受控制地嗡嗡作响。 “别紧张,别紧张~”雪茸望着他,此时,整个世界都在忽黑忽白地闪烁着,只有他的面容和身影无比清晰、无比真实。 “我在呢,没什么好担心的。”雪茸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那是幻觉,闻玉白自然感受不到另一只手的存在,可奇迹一般的,指腹的触感却在这一刻缓慢地苏醒过来了。 “感受到了吗?”雪茸小心翼翼带动着他的手,“再顺时针转一点点,对,对……” 闻玉白屏住呼吸,在这一刻,那干扰他感受的海水似乎已经不复存在,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的手指、那根铁丝,还有清晰的、锁孔内的画面。 他似乎亲眼看到了锁内的凹槽,只轻轻一扭,那微小的触感便如电流一般,顺着他的手指攀上了他的臂弯。 “摁下去!”随着雪茸的一声令下,闻玉白还不犹豫地将铁丝摁进锁芯之中,一瞬间,锁面的陶瓷外壳便“当啷”裂开成了两半,只剩下最里层的,一把靠着蒸汽动力,不断转动着的齿轮锁。 闻玉白抬起头来,下意识想要向雪茸求助,可那人的面孔却出现了一丝为难。 “第三层我就教不会你咯。”雪茸有些抱歉道,“这是只有专业机械师才能解开的机械锁,不学个五年以上,不可能有这个技术的。” 闻玉白愣住了,他这时才骤然反应过来,那时雪茸便是这么跟自己说的——“第一层你可以用蛮力解开,第二层也不难,有点耐心,用铁丝捅一捅就能捅开,但是第三层就不可能了,这种精密的机械锁就是为了防火防盗防你们的,不然会显得我们这种专家的存在很多余诶。” 再抬头,那教他开锁的雪茸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又将他一个人锁进了笼中,那一瞬间,他仿佛被全世界抛弃,莫大的孤独感乘着海浪,瞬间便要将他吞噬殆尽了。 涨潮、涨潮,海水漫过了他的嘴唇、爬上了他的鼻尖,他只能让自己浮起,仰着头,继续在这海水沙漏的倒计时之中苟延残喘。 他望向那把挂在海水中的锁,无奈中难免掺上了一丝怨怼—— 专家啊,你不来,这锁我可真是解不开了。 眼看着头顶最后一丝空气都被海水吞没,闻玉白只能挣扎着屏住最后一口气。 他的肺活量决定了他最终还能再苟且多久。他闭上眼,让自己在漆黑的世界里浮沉。 闻玉白想过自己的死法,想过自杀,想过死在战场上,想过被人处死,却唯独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这般憋屈地死在闻风清的控制之下。 他想着,这辈子到底还是遗憾更多,譬如临走之前没有杀了闻风清,譬如到最后也没有和兔子一起,没能跟他一起破了案子。 一想到雪茸,闻玉白的脑子里便只能装下这一人的影子,一些真是的回忆、虚假的幻想凝固成一张张画,在脑海里快速翻动着,直到那寂静的世界里突然闯入了一串声音—— “闻玉白!!闻玉白!!” 还是兔子的声音,是雪茸在喊自己。闻玉白心想,原来临死前的回忆还会有这么清晰真实的声音。 直到下一秒,他听到了扑通一声,是有人径直跳进了海水里的动静。 闻玉白被扰得一惊,忍着刺痛睁开眼。 这时,他才看见一人扑到了囚住他的笼子前,以最快的速度捣鼓起了那把蒸汽锁。 因为在水中,那人不能说话,只看得见满眼的,比海潮还要汹涌的悲伤、害怕与惊慌。 闻玉白愣了好半晌,这才缓过神来,瞪大了眼—— 雪茸。 是真真实实的,真实的雪茸。 第169章 千手摇铃169 被猎犬挡住去路的一瞬间,雪茸以为自己就要玩完了。 他知道这些家伙跟闻玉白不一样,是宁可错杀不可错过的莽夫,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怀疑,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于是雪茸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果断出枪——快速上膛和对方扑来的动作是一气呵成的,他根本来不及设想到底谁输谁赢,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控制动作上,就在他顺着惯性扣下扳机的前一秒,树林之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辛迪?你在干嘛?” 那声音的音色应当是清脆明亮的,但因为对方过于平稳的情绪,莫名生出了一丝极有违和感的冰冷。 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违抗的指令,扑来的猎犬硬生生在距离雪茸咫尺的位置刹停了脚步,雪茸甚至能看见他的毛发在空气中微微颤抖。 明明只要一张嘴就能将雪茸吞下,但那家伙却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下巴,狂热又渴求地盯着雪茸,却根本不敢露出一丝獠牙。他甚至悄悄夹起了尾巴,微微低下头,一副被迫臣服的卑微模样。 显然,他是在等待身后那人发号指令,雪茸没有给他等待的时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俯身便带着一猫一狗快速飞窜而去了。 在猎犬不甘的注视下,他头也不回地朝地形复杂处狂奔,直到身后那熟悉的声音又一次明朗起来,带着一丝笑意道:“没什么事呀,就是该开饭了,我喊你回去!” 听到这轻巧到有些别扭的语气词,雪茸才终于把这声音跟人脸对上号——是闻长生,居然是闻长生。 雪茸一边狂奔着,一边感受到了深深的迷惑。以闻长生的本事,必然是会比那猎犬更先一步找到自己,就算是被别人抢了先,他也不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他是故意放了自己?凭什么?雪茸一边跑,一边思索着——凭自己的直觉和感受,这家伙绝不可能对自己有一星半点的恻隐之心,此时此刻他放走自己,只有唯一一种可能,就是自己能起到一些作用,做到他做不到、或者不方便做的事情。 雪茸立刻得到了一个结论——闻玉白有危险了。 经过这惊魂一幕,怀里的小猎犬也紧张恐惧到了极点,虽然身体抖得像个筛子,但感官机能却被扩大到了极致,对气味的分辨更加敏感起来。 “嗷嗷呜!”躲在怀里的小狗一边手忙脚乱地四处闻嗅着,一边伸着爪子给雪茸指路。 雪茸跑得心脏狂跳四肢酸麻,整个人随时都能散架一般,却不敢慢下来半点儿——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还能成了团队里的战力主心骨呢! 话虽如此,但这一路上还是没能少得了这阿猫阿狗们的鼎力相助,小猎犬的导航作用自然不必多说,梅尔也一路忙着东奔西走,吸引走了不少前来追堵拦截的猎犬。 最终,他们在海崖边汇合时,梅尔的尾巴被生生薅秃了一截猫毛,整个猫都不再端庄了,雪茸也跑得眼冒金星,好几次想要拿药出来吃,又怕冒出兔耳朵暴露身份,生生忍了下去。 可路已经到头了,人呢? 狼狈不堪的一人一猫一狗站在一览无余的海崖边,身后是敌军出击的猎犬基地,面前是浩瀚无垠的汹涌海面,目光所至,根本没有闻玉白的身影。 闻玉白呢?闻玉白呢?? 雪茸一边喘着气,一边四下找寻着,此时,体力透支、心脏难受、心情焦急、期待落空,种种感受和情绪一同涌了上来,他一向平稳冷静的情绪一下子崩塌了。 他全身颤抖起来,目光颤抖着搜寻了一圈,最后落到了那只小猎犬的身上,终于忍不住质问道:“人呢???” 来到海崖边却没找到人,小猎犬也实实在在懵了,他慌里慌张地又闻了闻,目光里也满是惊恐和疑惑——不应该啊,明明就是在这里,为什么没有人呢? 远远的,身后又传来了追兵的声音,雪茸只感觉暴怒的烈火快要将胸膛冲破了,一把拎起了眼前瑟瑟发抖的小猎犬:“你他妈坑我??是你故意引他们来的??” 见他双目猩红、一副快要将他丢进海里的模样,小猎犬吓得快要背过气去,雪茸见他两眼一翻就要撒手不管的模样,更是气到心脏刺痛,双手都颤抖起来。 他可没有闻玉白那么好的定力,生气到了极点,他绝对会将这浪费了他五金币的畜生叛徒丢到岩石上摔死。 眼看着雪茸真的将那猎犬举到了半空中,一旁始终盯着后方战况的梅尔一个翻腾起身,狠狠踹到了他的脸上——“嘶!” 雪茸的怒火被打断,小狗从他的手里掉落下来,梅尔变成人形,一把捞起狗崽子,一边将雪茸往一旁的岩石后面推:“他们快追过来了,别耽误时间。” 雪茸心里一咯噔,跟着他的动作委屈巴巴地躲了起来,听着身后的动静,那满腔无处发泄的愤怒,统统化成了无力、无措、无望。 梅尔冷静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一边帮他抚平心跳,一边轻声问道:“别慌,想想闻玉白有没有说过什么。” 雪茸的心脏疼得厉害,放在平时,就是连思考怎么呼吸的功夫都没有,可此时此刻,他却强迫着自己去思考梅尔的问题——闻玉白有没有说过什么?有没有给过自己什么线索? 他在脑中快速翻阅着闻玉白说过的话,可偏偏这家伙太能忍、太能藏,除了告诉过自己不喜欢这里之外,几乎没有谈论过任何他曾经遭受过的苦难。 不喜欢这里……?想到这里,雪茸似乎抓到了什么隐秘的线索,他愣了一下,开始努力回想起当初他所说的话—— “我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 “我对那里的印象不是很好……” “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是我的问题……” “我讨厌海也是因为这个,在里面被淹过。” 雪茸立刻睁大眼睛,回头看向那汹涌的海面——海,他在海里被淹过! 他迅速转身来到海崖边,看着那高耸到足以让一块巨石粉身碎骨的落差,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就从腰带上抽出一根攀岩绳,固定在了崖边的石头上。 梅尔急了:“你干什么?” “他在下面!!”雪茸一边说着,一边快速把绳子固定在腰上,“我下去救他,帮我引开那些人,顺便跟那狗崽子陪个罪,错怪他了!!” 说罢,这平日里下床都手脚不利索的家伙,此时宛如全身都被更换了零件一般,以神速跃下那万丈高崖。 果不其然,在崖底的位置,他看见了一扇几乎已经被海水吞没的大门。 此时此刻。 雪茸望着海水里那勉强睁开双眼的人,松了口气,却又紧张起来—— 好消息,人还活着,坏消息,人快死了。 没有半点犹豫,雪茸先是快速递过去一个装满了空气的防水袋,先是让闻玉白紧急换上一口气来,接着迅速将自己呼吸用的呼吸管强行塞了过去。 那人呼吸了一口之后,瞬间回了神,下意识想要推回雪茸的呼吸管,下一秒就被雪茸恶狠狠地拿枪指了头——妈的,救人本来就烦,没时间跟你在这里演什么苦情剧! 于是闻玉白便也只能乖乖将呼吸管戴好。 但这也只是一招缓兵之计,海牢的上方只剩下了一拳的空隙,即便有了呼吸管,也并不能支撑多久。 闻玉白指了指面前那把锁,雪茸低头一看,眼前一黑,差点儿直接昏过去——偏偏就是那最难缠的类型。 心情一个起伏,雪茸便呛了水,他慌忙浮上水面咳了几声,又不敢耽误太久,还没等肺里的水咳干净,就又深吸一口气,一猛子扎了进去。 海水里的盐分几乎要将他的眼睛刺穿,瞳孔也没办法对焦,但是没办法,根本来不及适应,他必须要尽快解开那把锁。 一边快速拿出工具拼接出一款简易的潜水镜,一边忍着眼睛的刺痛将脑袋凑到水边,仔细看看那锁的模样,雪茸又庆幸起来——很好,最没技术含量又耽误事的第一层第二层已经被打开了,剩下的第三层,只要他快一点,再快一点,应该来得及。 心口闷闷的,他想转身上去缓口气,但看了一眼面前那已经快要封顶的海水,他咬了咬牙,继续留在水底,掏出了开锁用的工具。 第三层的锁是相当有技术含量的蒸汽齿轮机械锁,雪茸平日里喜欢把它当成一个解谜游戏玩,一步一步地推理尝试,最终得出答案、找到通路时,总有种极其畅快之感。 可现在他根本没有半点儿精力去享受这个过程,他睁着刺痛的眼睛,忍着强烈的心跳,盯着那眼前错综复杂的机械结构,满脑子只剩下暴躁——该死,为什么要这么难?? 暴躁归暴躁,痛苦归痛苦,雪茸的思路却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他迅速而精准地拆掉了一根螺丝钉,又卸下了一组齿轮,一切的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的迅速进行。 直到他忽然眼前一阵发黑,胸口也炸裂般的刺痛,手里的锁从掌心脱落,他才反应过来,好像有一阵子没呼吸了。 他的肺活量本来就一般,此时此刻他屏气的时间已经到了平时的两倍,可眼前的事情还没做完,闻玉白还没救出来,他还不想…… 正当他还想继续抓回锁、继续拆的时候,笼里那一直静静看着自己的家伙忽然靠近过来,从他的手中抢回了锁,然后用力地拖住了他的胳膊,狠狠将他向上一托—— “哗”地一下,雪茸便被这股巨大的力量送回了水面,根本来不及多想,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疯狂喘着气,紧接着就四肢一软趴回路边,崩溃地咳嗽起来。 他着急想要重新下水,可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心脏也疼得厉害,就在他想着要不再拼一把,明明只剩下一半了,水底又传来了“咚咚咚”敲击铁门的警告声。 那家伙让自己别着急下去,雪茸眼前一黑,根本来不及做什么反应,就爬到路边干呕起来。 自己这个状态,下去也就是一起送命罢了,雪茸心里清楚,但他更清楚,闻玉白已经等不了多久了。 此时此刻,水底又传来了两声闷响,雪茸猛地睁开眼——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意思是“让我来”。 雪茸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四肢并用地爬到水面边,一边朝水下递出潜水镜,一边对着闻玉白喊:“你……咳咳,你戴上这个!就重复我刚才的动作,先把齿轮都拆了,直到拆到拆不动为止……” 闻玉白迅速抓住沉下来的潜水镜,在水底快速敲了一个收到,紧接着,雪茸便一边调整着呼吸和心跳,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堆铆钉铁环金属棒,凭着记忆里那把锁的形象,开始尝试着盲拼一把钥匙。 一分钟、两分钟……整整过去了四分二十五秒,水底终于传来了动静——“咚咚”,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快很多,那人已经完成任务,雪茸手里的钥匙也刚刚好拼接完成,呼吸也顺畅了不少。 没再多等,雪茸“哗”地一下再次跳进水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那把锁,却因为头晕心烦、眼前发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钥匙插进锁芯里去。 该死,钥匙好得都比身体快。就在他烦躁得想要将钥匙直接丢给闻玉白时,自己的手忽然被另一双大手覆盖住了。 那人的掌心滚烫,也是在控制不住地发着抖,可偏偏却又如此地稳健,仿佛将他整个人都牢牢地包裹住了一半,叫他的烦躁一扫而空,彻底安心下来。 两个几乎都已经崩溃到失去视力的人,在彼此的牵引之下,将那把临时拼成的粗糙钥匙插进了锁孔,钥匙和锁并不完全匹配,两个人费了一番力气,才好不容易将钥匙归位。 此刻,海牢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底密封的水箱,头顶处已然不剩半点空间。闻玉白皱起眉,呛出最后一口气来。 与此同时,手中的钥匙轻轻拧动,下一秒,那铁门应声打开。 一双手扣住了他的五指,将他牵出那幽暗的牢笼。 第170章 千手摇铃170 直到把闻玉白牵出笼中,雪茸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不会游泳。 一个不会游泳的家伙,在海水里上上下下了好几回,终于在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开始崩溃了。 好险岸边的海水并不深,闻玉白还握着他的手,两下一扑腾,总算是一同回到了岸边。 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喘息暴咳,雪茸只感觉自己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好在还有闻玉白一下下帮他拍着背、清着肺里的水。等缓过劲来之后,他下意识想躺倒闻玉白的臂弯里寻求安慰,却发现那人的状态比自己还要差很多—— 刚刚在水下没来得及细看,一直到这里,雪茸才看见他全身上下都是可怖的鞭伤,在海水的浸泡之下,这些伤口变得又红又肿,还不停地渗出着血水,而他的面色则更是难看,失血让他的肤色苍白不堪,而高烧却又让他的面颊上浮现出一层不健康的潮红。 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精神、询问着自己的情况:“……你还好吗?” 雪茸只觉得喉头一紧,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莫大的后怕和控制不住的心疼让他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 差一点,闻玉白就真的死了。 他也从没想过,自己会真的这么怕失去闻玉白。 两人正面对面坐在岸边,望着闻玉白随时都会一头栽倒下去的模样,几乎是下意识的,雪茸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揽到自己的怀中。 那人的身体不自然地僵了僵,似乎是有些慌乱无措,可也就堪堪僵持了几秒,便彻底放弃了挣扎,无力地将下巴搭在了雪茸的肩膀上。 两个人都被海水津得湿透,海风吹得人浑身冰冷,可隔着衣服相拥时,彼此身上的温度反倒显得更加温暖炽热。 闻玉白在没顶的痛苦之中感觉到了一丝安心,他下意识地想要将脸埋进那人的颈窝,却被那冰冷的口笼生生挡住了动作。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无比疲惫道:“对不起……我有点困。” 雪茸哽了哽,有些不安地问道:“你睡着了……还会醒过来吗?” 闻玉白忍不住笑了起来,哑着声音问道:“……你希望我醒过来吗?” 雪茸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然!!” 听着他着急自证到染上哭腔的声音,闻玉白扬起嘴角,轻轻道:“那我会醒的,我保证。” “那你睡吧,你睡。”雪茸又抬手轻轻拍拍他的后背,努力扶起他滚烫的身子,“剩下的都交给我。” 闻玉白松了口气,抬起手,悄悄环住了雪茸的腰际,直到确定那人就在自己的怀中,这才彻底放松下来,昏昏沉睡了过去。 看见他阖上了眼,莫大的疲惫漫过了雪茸的心头。他目光空悠悠地,收也收不回来,最后是不受控制地黏到了闻玉白的脖颈上。 那里有他口笼的锁,轻轻摁下去便可以叫他一命呜呼,可做做手脚也可以将他归为己有。 一想到这里,雪茸的手指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动了起来。一时间,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情感、想要做什么样的事。 但总归不会是想杀了他的,雪茸认命了。他承认自己没有杀了闻玉白的魄力,否则也不会这样拼了命的救他。 ——他想要帮闻玉白开锁,想要带他逃离束缚,想要给他属于他的自由。 这个念头叫他的胳膊都抬了起来,他拖住了那人的后颈,几乎已经摸到了锁的边沿,可就是在继续摸索下去的前一秒,他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却又收了回来。 这回叫他犹豫的,不再是“闻玉白会不会吃了他”、“解开锁对自己到底有没有好处”,而是单纯的疑问——闻玉白需要自己动手吗?自己擅自自作主张会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吗? ……还是等他醒来再说。或许应该等他先跟自己提起这件事才对。 雪茸的目光从那把锁上收了回来。他抱着昏睡的闻玉白,在岸边支棱了半天都没站起身来,体力透支得太严重了。 他有些崩溃地在岸边坐了一会儿,越忍越难受,最终还是忍不住吃了一粒心脏药。终于,在兔子耳朵掉出来后没多久,陪着一群猎犬在基地里兜了一大圈的梅尔,总算拉着绳索拎着那小狗从崖顶跃下来。 一抬头,看着满身狗毛的猫管家,雪茸忍不住委屈起来:“梅尔……” 梅尔看到他浑身湿漉漉的样子,又看到他脑袋上的兔耳朵,便知道他受了罪了,赶忙过来检查他的伤势。 没承想,这平日里破了块皮都娇气地嗷嗷乱叫的家伙,此时却苍白着张脸,摇摇头,而是指了指他怀里的闻玉白,忍不住发抖道:“他伤得重,帮帮他吧……” 梅尔这才发现,那人怀里还抱着一只半死不活的狗,浑身乱七八糟全是伤,面色也相当不好看。 看着梅尔不妙的脸色,雪茸也皱起眉,一边伸手摸着闻玉白滚烫的额头,一边又忙不迭问道:“追兵甩掉了吗?我们现在怎么离开?走正门一定会被抓的,我的耳朵收不回去,还有很多人在等着杀了闻玉白……” 面对他连珠炮般的问句,梅尔没有慌乱,只是先从口袋里找出一粒药丸让闻玉白吞下,接着安抚起雪茸来:“别慌,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离开的事情我都安排好了。” 听到这里,雪茸放下心来,然后就开始不服气了:“什么话?我慌了吗?你见过我慌??” 梅尔有些无语地抬头,毫不留情道:“你现在就很慌。” “……”雪茸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不可理喻般愤愤道,“胡说!” 梅尔懒得搭理他,麻利地处理起了俩人的伤,那只小猎犬便也窜到雪茸的怀里给他取暖。等简单地清理好了闻玉白的外伤之后,援兵便及时赶到了。 不远处的海面上径直开来一艘小型蒸汽船,抬眼一望,莱安正一脸认真地掌舵靠岸,船尾硬要陪他一起来的沙维亚正趴在船沿边哭边吐——永远靠谱的梅尔在雪茸下水之后,便招来信鸥紧急联系了莱安和沙维亚,这俩小伙也相当靠谱,以最快的速度找来了船只,绕开基地前来营救。 船缓缓靠岸的途中,还没吐个畅快的沙维亚见到岸边的人,气儿都没喘匀就抹着眼泪跳下来扶人了,一群人跌跌撞撞终于被安顿下来。 此时,终于放心下来的雪茸像是找到了依赖,方才那些镇静、果断、逞强终于一扫而空了,仿佛变回了当年那个一在外面闯祸、就慌里慌张哭着回家找梅尔善后的小孩儿,他疲惫地躺倒在船板之上,一边攥着两只兔子耳朵,一边哀嚎撒起娇来:“猫猫——刚刚真的好惊险啊——我在水底闷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不会游泳——再多几秒我就要被呛死啦——现在肺里还火辣辣的呜呜呜——” 梅尔正在拿清水给闻玉白清创,根本顾不上去管雪茸,只忙里偷闲地回头看看他,有些担忧道:“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好好休息休息,肺里难受的话多咳嗽几下……” 话音尚未落定,一旁正紧皱着眉头昏睡的闻玉白,便猛然闭着眼咳嗽起来,雪茸吓了一跳,一个激灵爬起身慌忙伸手去给他拍后背,直到那人吐出不少水、不再咳嗽了,这才拍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缓缓躺了回去。 看着一旁面色苍白的闻玉白,雪茸很想握住他的手,可船里还有好几双眼睛盯着自己,他实在是不大好意思,便只能装作不经一般朝那人身边挪了挪,悄悄贴到那人的臂弯边。 那人还在发着高烧,胳膊滚烫的,看着他微微发颤的指尖,还有他手腕上被打湿了也没断掉的平安结,雪茸只感觉心口憋得十分难受,心脏一跳一跳的,像是要把胸口击穿。 他早就意识到了自己最近的情绪异常,也很明白着异常的源头就是闻玉白。他已经隐隐在心底确认了什么,但却又碍于种种原因,一直一直不肯承认,不愿多想,不愿深究。 此时此刻,两人的肌肤紧紧挨着,温度彼此交融迁就,叫雪茸过度思虑的大脑都快融化开来。 莫大的纠结和困扰将他牢牢包裹起来,很快,这体质低下的家伙便也步入了闻玉白后尘,稀里糊涂地发起了高烧来。 迷迷糊糊中,雪茸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充斥这样有关闻玉白的点点滴滴,梦见他欺负自己、追着自己跑,又细心地照顾自己、陪自己玩耍,一次一次把自己从危险之中拯救出来。 梦里的画面大多是快乐的、享受的,可这份愉快越明显,雪茸心口的悲伤难过就越强烈。 他梦见闻玉白站到自己的面前,十分平静地问自己:“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雪茸咬紧了嘴唇不愿回答,那人便毫不留情地启唇,一字一句地撬开他的大脑: “是天敌、对手、互相伤害、你死我亡。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此话一开,四周的景象便开始飘忽不定地摇摆起来,雪茸倒吸了一口气,身体也跟着摇晃起来。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讲不出半个字来。 下一秒,闻玉白便又笑了起来,轻轻挑起了他的下巴,眼里写满了鄙夷和嘲讽:“为什么要装成一副难以割舍、于心不忍的模样?和那家伙对赌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怎么收场?” 听到“对赌”两个字,雪茸的心脏像是被一双手狠狠攥住一般,疼得好似下一秒就能呕出血来—— 他想过,他怎么没有想过?他甚至在临走之前就和那家伙谈好了条件,可即便如此他也清楚,有些伤害不可能避免。 在原地硬撑了许久,雪茸才缓缓抬起头来,此时,四周摇摆不定的画面骤然安定下来,他眼中的悲伤、痛苦、委屈,也都统统收束、冰封。 他深深叹了口气,颇有些遗憾无奈,却十分平静道:“闻玉白,我已经尽力了,这场闹剧总得有人要牺牲。” 说罢,身后的场景便和闻玉白一起,坍塌成了漫天的碎片。 从这莫名又痛苦的梦中醒来之后,雪茸盯着天花板缓了许久,脑子里只嗡嗡地响着一句话—— 那场赌局的最后,真的会有赢家吗? 这天清晨,“千手”和“大人物”的第一场对决落下帷幕。 “千手”绕过了对方斥巨资安排的保镖群,精准刺杀了“大人物”押下的选手,赢得了第一场胜利。 170-180 第171章 千手摇铃171 因为没有受什么实质性的外伤,雪茸只是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便也就退了烧,浑身酸痛地清醒了过来。 但闻玉白的情况却要严重不少。本身鞭伤就让他失血严重,被海水浸泡又让创面开始发炎,加上三天三夜没能合眼甚至没能坐下的极度透支,还有严重的呛水窒息,从各个方面都几乎将他摧残到了极致。 雪茸一睁眼就开始一声不吭地忙活着,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哥,自己还没康复好,就忙前忙后地给闻玉白换药、擦身,还不忘写信给许济世寻求帮助。 虽然梅尔很有素质地没有点破他,但他还是知道自己这般殷勤,已经反常到了极点。雪茸自己心里清楚,他这般拼命地想要为闻玉白做些什么,不仅仅只是出于某些微妙的情愫,还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那场梦境给他带来的,强烈的愧疚。 尽管事情都还没有发生,他就已经开始提前想要弥补些什么了。 雪茸皱着眉,沉默地帮他一下下擦着脑门上的汗。 到底说世界欠许济世一个“神医”的名头,用上对方寄来的药材后不久,闻玉白身上的炎症便有了肉眼可见的好转,再加上雪茸暂时抛弃唯物主义价值观,一空闲下来虔诚地为他默念祈祷,到了晚上,昏睡了一天一夜的闻玉白终于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咳咳。”闻玉白一边闷咳一边起身时,雪茸正盯着黑眼圈给他熬药。听到动静差点儿直接给锅直接掀翻,但很快他的包袱又强迫他稳住了。 “你醒了?”雪茸赶忙放下手里的药,收拾好表情赶过去扶他。 闻玉白又一连串咳了一阵,喘息着抬起眼望他,开口第一句话仍旧是:“你还好吗?” 雪茸感觉心口一热,一种欣慰又难过的情绪攀附上来,但他还是强行扬起了嘴角,装作开朗一般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你觉得呢?” 闻玉白认认真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笑道:“挺不错的。” 看到他状态尚可,雪茸连忙给了他一份报纸,让他了解最近的情况:“你看看。” “什么?”闻玉白刚醒过来,一看到报纸就面露痛苦起来,“不看,字太多,头疼。” 难得看见闻玉白任性的样子,雪茸笑了起来,便言简意赅地跟他口述了他们三方的赌局。 闻玉白还有些不大清醒,思索了半天,皱起眉头:“‘千手’也加入了?” “嗯,没事。”雪茸道,“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只需要自保即可,到时候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闻玉白沉默了半晌,没想明白这人哪里来的自信,但他又觉得雪茸这般自信一定有他的道理,便把责任归咎于自己这段时间缺课太多,跟不上趟了。 闻玉白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我在基地。” “嗯……你就当是巧合吧。”雪茸想了想,笑道,“因为你鬼鬼祟祟不让我来,我就偏要来看看。” 闻玉白也笑了:“那多亏了我鬼鬼祟祟,不然我这回可就玩完了。” 说完,他又道:“你进来,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有!”一说到这个,雪茸就义愤填膺起来,“他们追得我满地乱窜!还把梅尔的尾巴都咬秃了!!你最好找个机会好好赔我们精神损失费!!” 闻玉白听了眉毛一跳,表情又凝重起来。 看他认真了,雪茸也不好意思逗他了,赶忙道:“不过还好,这次你弟弟帮了大忙,有个猎犬差点吃了我,他帮忙支开了,一码归一码,这事我很感谢他。” 闻玉白愣了愣:“长生吗?” 雪茸:“是啊,你还有几个好弟弟?” 话题说到这里,闻玉白依旧紧皱着眉头,雪茸有些受不了了,问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了你还不开心?” 闻玉白摇了摇头,表情严肃中带着几分几不可闻的痛苦:“你身上怎么还有别的狗的味道?” 原来是这事。雪茸扬起眉,笑容也藏不住了:“没错,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在外面买了只狗,我现在是他的主人了!” 听到这话,闻玉白已经止住许久的咳嗽又爆发出来了:“咳咳咳……!!你有别的狗了?” 雪茸知道自己又吓到他了,赶忙伸手拍着他的后背给他赔罪:“你别激动,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买他也是为了你,他鼻子好,一下子就找到你在海边了。” 闻玉白继续闷闷地咳着,没搭理他。 雪茸赶忙又解释道:“而且我也没打算养着,这两天‘千手’都会安排船送人回大陆,我打算找机会就给他送回去了。” 闻玉白咳得眼圈有些发红,看起来有些委屈巴巴的:“咳咳……真的吗?” “真的!”雪茸感觉自己就跟哄孩子似的,“那天我还差点儿错怪他了,这两天拜托沙维亚和莱安好好给他哄着呢,哄得差不多了再送回去。毕竟是救了你命的大恩人,也不能亏待他,是不是?” 闻玉白想想,点了点头:“是。” 看他难得露出这副乖巧的模样,雪茸忍不住揶揄道:“你这么在意我养别的狗?难不成你是真想认我当主人?” 闻玉白没搭理他,立刻垮下脸摆摆手,准备躺回床上去:“不聊了,困了。” “诶,别急。”雪茸伸手拦住他,转身给他盛上一碗药汤,放到唇边吹了吹,直到不怎么烫了才递给他,“正好醒了喝药。” 闻玉白有些恍惚地接过药,好半天又有些难以置信地望了望雪茸。 雪茸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又怕他是哪里有异样,赶忙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我脑子有点不舒服。”闻玉白捧着碗,一本正经道,“昏了头了,看见你在照顾我。” 雪茸被他气笑了:“放心喝,我在里面下了毒。” 闻玉白一听,立刻抱起碗:“对味了。” 中药难喝是真的,闻玉白也实在是想好起来,皱着眉头强行咽下这碗褐色浓汁,喝完差不多人也要升天了。 放下药碗,闻玉白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他想说点什么表达感谢,但一捻舌尖上的苦,便只能忍着恶心道:“……这比挨打难受。” “确实。”雪茸难得没有生气,甚至表达了认可,“我从小喝到大。” 闻玉白怔愣了一下,才想起这家伙是个身患重病的药罐子,望着他始终带着些病态的面色,他许久才开口问道:“你心脏的问题……能不能解决?” “目前找不到根治的办法,就喝药,保养,拖着。不过每天这么一惊一乍的,我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雪茸无所谓地耸耸肩,继而又笑道,“怎么样?是不是挺开心的?也许不需要你动手我就死了,多省心。” 闻玉白望着他,沉默着没有说话,而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躺回床上。两个人又陷入了怪异的沉默里。 没过多久,闻玉白的呼吸又变得沉重起来,雪茸伸手一探,果然又烧了起来。 他帮他拿来降温的毛巾盖上额头,不放心,又准备去找梅尔来支援,刚准备转身,自己的手腕就被轻轻攥住了。 “……”雪茸呼吸一滞,轻轻转过身来,便看见那人高烧得蒙了一层浅雾的眸子,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雪茸的声音哑了哑,问道,“渴了?想喝水?” 那人正在高烧,反应自然会慢一些,愣了好半晌,这才缓缓收回手。 “……不是。”闻玉白的睫毛颤了颤,一直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也终于掉落下来,“……你出门干什么?” 或许是错觉,雪茸居然觉得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丝委屈,于是开口声音也软了下来:“你又发烧了,我找梅尔过来帮你看看。” “不用。”闻玉白喘着气,声音黏黏的,似乎并不清醒,“你回来吧……” 雪茸看着这人一脸痛苦难受的模样,忍不住蜷缩起指尖:“真的不用?” “嗯……”闻玉白抬起胳膊挡住脸,接着叹了口气,又艰难地翻起身来。 雪茸看他翻身实在费劲,便赶紧伸手去扶,那人便也十分顺手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借力。 滚烫的,燎得雪茸的心口都开始烧起来。于是他秉着速战速决的心态将人侧过身来,刚想要落荒而逃,却发现那人的手迟迟没有松开。 “你……”雪茸刚想说些什么,一抬眼发现那人已经不知何时闭上了眸子。他看上去还是不大舒服,但眉头比刚才松散了许多,似乎没有那么不安了。 沉默片刻之后,雪茸又一次望向那被人箍住的手腕。他的手实在太烫了,自己偏又体寒,此时此刻,他全身上下似乎都消失不见了一般,只剩下那被他攥在手里的一团火。 雪茸的喉头紧了紧,尝试着轻轻往回抽手,但那家伙的手像是上了锁一般,一动不动,丝毫没有给自己留下半点逃离的空间。 又在床边僵持了片刻,雪茸感觉自己的腿脚都酸了,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真要把那人摇醒推开,也不是行不通,但雪茸并没有这么做。 也许是脑子抽风,也许是彻底想开了,雪茸深吸了一口气,顺着他的动作,悄悄地、蹑手蹑脚地侧躺下来,悄悄地缩到了那人炽热的怀中。 很奇怪,明明猎犬的气息无论什么时候,对于兔子来说都是绝对的危险与压迫,雪茸却在这滚烫的怀中感觉到了从未感受过的踏实。 尽管他知道,这一份温存定是转瞬即逝的,但他还是选择放弃思考,顺遂着本心,安然地将自己的后背和脖颈留给敌人,彻底放下戒备闭上了眼。 他的呼吸很快变沉,蜷缩的手指也慢慢放松下来,而与此同时在他的身后,那双银灰色的双眸却悄悄睁开来。 此时此刻,闻玉白紧皱的双眉早已舒展开来,他就这样静静地盯着怀里这只清瘦的背影,许久、许久都没有撤开眼神。 直到他看见那人的手腕被自己抓得红了一圈,他才恍惚地松开了手。而那一圈炽热撤走的瞬间,原本正在睡梦中的雪茸不安地一惊,手腕也开始条件反射去寻找方才撤走的热源。 闻玉白看见他通红的皮肤,便也不敢再去抓握。但听那人开始紊乱的呼吸,眼看着他就要惊醒,闻玉白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将他搂进了怀中。 怀里的人很快就安静下来,呼吸又重新变得平稳。于是闻玉白全身紧绷的肌肉,便也就这样悄悄放松下来。 他抱着雪茸,重又闭上了眼。 他心想,也不知道这样的关系还能维持多久。 但至少这一刻,希望自己的心跳声,不要扰了那人的清梦。 第172章 千手摇铃172 雪茸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翻了个身。 一睁眼,正看到那人因为受伤而半敞着的胸口,雪茸一下子被吓得清醒了,条件反射想要翻身逃跑,却发现那人的手臂正搭在自己的腰上。 不像是先前抓着自己的手腕那般锁紧,闻玉白的手只是轻轻揽着自己,只要他想,逃走并不是什么难事……可他又眨了眨眼,整个人仿佛都被什么勾住了一般,舍不得动弹。 他就这么被闻玉白抱在怀里,那人似乎已经退了烧,臂弯中不再是灼人的火热,而是叫人忍不住靠近的温暖。平日里,雪茸醒来定是手脚冰凉的,可这一觉醒来,他只觉得全身都很暖和,四肢麻酥酥的,很是舒服。 雪茸悄悄活动了一下手脚,又抬头看向那人袒露的胸口。 若是放在平时,他可能早就借此机会大埋特埋、能蹭多蹭,放下道德的束缚好好过一把瘾,可偏偏这人还伤着。 一条一条的血痕绽开在那坚实的皮肉之上,带着细细密密的钩伤、滑伤,看着都叫人疼到了骨子眼儿里。 雪茸怔怔地望了几秒,又痛苦地闭上眼,脑子里开始生出浓浓的负罪感——看着真的很疼,但是也真的很不人道的该死的性感。 不能多看,多看两眼就是犯罪了。可偏偏又舍不得走,于是就这样,静悄悄地闭着眼躺着,去嗅那人身上淡淡的草药响起,去听那人的心跳。 也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还是病痛带来的影响,雪茸觉得这家伙的心跳有些快,也有些乱,跟现在他现在有得一拼。 于是雪茸就又鬼使神差地凑近了些,静静听着他心跳的节拍,好似要钻进他的心口里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扰得他心神不宁。 直到走廊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开门、脚步声,雪茸一下子睁开眼来——梅尔要来了!门没锁!!自己还躺在闻玉白的怀里!!! 电光石火之间,雪茸用尽了毕生的迅速与敏捷,小心翼翼但又风驰电掣地抬起闻玉白的胳膊,一个无声地滑溜游下床,行动如风般迅速穿好鞋整理衣服,终于赶在门被推开的前一秒,十分庄重严肃正式地伫立在了闻玉白的床头。 推开门的梅尔怔在原地:“……你在干嘛?站岗?哀悼?他死了?” “咳咳,没有。”雪茸有些尴尬地转过身,压低音量解释道,“闲着没事,我练练仪态。” 梅尔皱起眉,有些嫌弃地上下扫了他一眼,随手将手里的药放到桌上便迅速转身离开:“神经。” “……”雪茸看着关上的门,心跳依旧擂如战鼓。算了,神经就神经吧,总比被当场捉奸在床要好。 但整这么一出,他是彻底萎了,天也亮了,闻玉白的怀里是回不去了。 闷闷地把那家伙的药配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床头,便就叹了口气,清心寡欲地离开了。 门关上后不久,闻玉白轻轻掀开眼帘,他的目光定在那人方才躺过的位置,许久,才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的血痂,颇有些怅然若失般翻身,背朝着门外了。 闻玉白的身体素质可以说是顶了天的好,但即便如此,这次的伤还是折磨了他将近三天。 这三天里,他伤口感染了一回,意识不清了两回,发烧了两次,被雪茸悄咪咪缩到怀里睡觉三回。 终于在第三天的时候,这个传说中“被死神砍了脖子都能自己接好”的奇迹般的男人,重新恢复了精神,不再昏昏欲睡,甚至可以正常运动了。 “你……”雪茸看着这个自己仅仅享受了三天就不复存在的自热毯,遗憾之余又深深震惊,“你都好全了??” 闻玉白刚在床边做完一组单指俯卧撑,站起身来气都不喘:“没算好全,正常状态能做三组,现在一组就有点疲劳了。” 这里的一组指的是一百个。哪怕是身强体壮、吃饱喝足都做不到哪怕一个的雪茸:“……” 好吧,就说这样极品的肌肉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练出来的。雪茸很快找到了安慰,又往他胸前瞥了一眼:“注意伤口别裂开了。” “嗯,注意着呢。”闻玉白也跟着低头看了一眼,“许先生的药很好用,我恢复得很好,真的很感谢。” 说到这,雪茸的遗憾便更深了——这人受伤之后,自己统共就亲手给他上过一次药,还是刚救出来那会儿,自己光顾着揪心什么也没感受到,剩下的若干次,这家伙就非常客套地全程自理了。 硬是一点都没碰到!雪茸连连叹气,现在这人彻底好了,别说上药了,就连再想偷偷跟他睡一张床都成了奢望! 美好的日子就这样匆匆结束了! 闻玉白自然不知道这家伙心里在想什么,只是难得脑子彻底清醒,终于不得不收起心来、重新回到工作状态里去了—— “这阵子,闻风清没来找我麻烦?”他问。 “嘶……”雪茸一听这话,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这么说,确实有点儿不对劲啊!” “确实。”闻玉白说,“他那么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器小易盈、斤斤计较的家伙,按常理来说,看到我跑路,应该已经追上来掐着我的脖子要跟我索命了——除非他正忙着别的事情,没工夫找我算账。” 听到闻玉白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他没听过的东方成语,雪茸差点儿一口气没喘过来:“……没听懂,但感觉到你对他意见很大了。” “你感觉对了。”闻玉白耸耸肩,指了指自己,“我这样都是他的功劳。” 听到这里,雪茸的表情也冷却下来,他抬起头,问了个自己都觉得有些愚蠢的问题:“他看起来也没有你厉害,你为什么会被他……?” 闻玉白轻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面上的口笼:“当然是因为这个。” “他拿着这玩意儿的钥匙,根本不怕我会拿他怎么样。毕竟往小了说他是掌控着我的自由,往大了说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弄我的性命。”闻玉白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所以还能怎么办呢?帮他干活,听他差使,脾气上来了跟他顶个嘴闹一顿,然后就像现在这样,被他折磨得半死不活、然后继续给他卖命。” 听到这里,雪茸的拳头已经悄悄攥紧,手心也渗出汗水来。 他想问闻玉白,想不想摆脱这个困境,需不需要自己帮忙看看,能不能解开这把锁,可不可以帮他逃离这个困境。 但他又不敢。 他已经有预感,离开这座岛后,他们之间的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衡都将彻底打乱,到那时,他还是自己最忌惮的天敌,而到那时,倘若自己已经解开了他的桎梏,无异于亲手将自己送入虎口。 更何况,那人迟迟没有开口去提。 他亲眼看见过自己开过无数把锁,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本事,他也一定想过这件事——可他始终没提。 大概也是跟自己有着相同的顾虑吧。 所以还是算了。雪茸有些落寞地垂下眸子——自己到底还是没办法撇开利益去权衡问题。 似乎是看到他情绪低沉下去,闻玉白伸手在他的面前打了个响指,引他回神:“所以还剩两天就要出结果了,咱们真就什么都不要做?” 雪茸回过神来,似是听到了什么让他开心的话题,立刻扬起唇角:“对,等着就好!” 闻玉白盯着他自信满满的双眼看了一会,这才微微笑着收回目光:“好奇了,能不能跟我透露透露你的制胜秘笈?你要怎么做到光靠等着,就在规定时间除掉‘千手’?” “因为‘千手’答应我的。”雪茸弯着眼,卖起关子来,“只能说这么多了。” 只能说这么多,也足够让闻玉白惊讶了。他知道这家伙方法多、路子野,没想到居然还能野到这个地步。 “好了,我出去串个门,你继续休息吧,这段时间什么都别想,躺着等我赢就好!”雪茸伸手拍了拍闻玉白的肩膀,接着便把那人推回床上,自己转身便走出了门。 竖着耳朵确定听到那家伙躺回床上之后,雪茸便又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塔兰的房间里。 几日不见,这家伙像是变了个人,曾经永远带着温和、善意的湖蓝色眸子,此时似乎已经变成了一潭麻木的死水,他整个人似乎也从和煦柔软的一缕春风,变成了亘古时代的茫茫冰川。 就连平日里对雪茸忍不住透出的厌恶、烦躁、反感都不再显现了,一推开门,只平静而冰冷地望着他,似乎像是在看路边一只无人问津的死老鼠。 “又干什么?”塔兰问他。 “没事!”雪茸依旧不见外地挤进他的房间,也全然不在意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就来聊聊最近的进展呗。” 塔兰平静地转过轮椅,语气淡淡地:“一切正常,不用你操心。” “嗯!”雪茸点点头,语气浮夸,换作是前阵子的塔兰,大约已经忍不住面露嫌恶了,“夸奖一下,我看岛上的人也转移得大差不差了!你可真是不怕麻烦呀!” 塔兰没有搭理他,只依旧冷淡道:“没什么事就快走,我要休息,晚上还得忙。” “好,好~”雪茸笑着,一边向门外退,一边开口道,“只是我还是要跟你强调一下我们之前谈好的条件,毕竟你最近这么忙,我怕你忘了。” “记着呢。”塔兰冷漠道,“不论如何,不许杀了闻玉白。” 雪茸笑起来:“记得就好。” 临末了,见雪茸要走,冰冷得宛如机器的塔兰忽然勾了勾嘴角,开口问道:“怎么有善心帮敌人开脱?不像你的所作所为啊?” 雪茸愣了愣,接着笑容又重新回到脸上:“我愿意。” 塔兰轻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点破道:“你喜欢他吧?喜欢你的敌人?” 这回,雪茸倒是没有半点犹豫,坦然又大方地耸了耸肩—— “是啊。那又怎样?” 第173章 千手摇铃173 这句话亲口说出来的那一刻,雪茸觉得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坦然。 想明白自己喜欢闻玉白其实并不难,毕竟不管是身体的反应、欲望的敲打还是心绪的徘徊,都明显到容不下半点质疑。 但困难的是,要直面自己喜欢的人,是自己的敌人这个事实。 雪茸也确实是痛苦了有一阵子。毕竟他知道,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意味着他的情感也不可能得到抒发与回应。 这很糟糕、很憋屈,甚至说出口都显得颇有些滑稽。但却没有其他的办法——他清楚地知道脚下的路和眼前的感情孰轻孰重,他甚至不需要去费劲地抉择。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边顶着压力继续向前,一边尽可能地去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喜欢”闻玉白。 比如从海牢里救他、在他伤重时照顾他、趁他熟睡时陪伴他,再比如在不可挽回的局面到来之前,帮他求来一个不会被杀死的保命符。 再多的,好像也做不到了。 这辈子的第一次开窍,也就只能这样相当悲催地草草而终,雪茸感觉有些怅然若失。但也就紧锣密鼓地怅然了一小会,走出这一截走廊之后,他便又立刻调理完毕,转身专心致志继续去忙手头上的要紧事了。 没过多久,报童的吆喝声便在楼下响起,那一串清脆的铃响带来了“千手”第四次战胜“大人物”的消息,还有万众瞩目的第四批转移名单。 在此之前,“千手”已经连胜三场,按照他们的赌约,已经有三批人被迫乘船离岛,现在,那本热热闹闹人满为患的海岛,此时仅剩下原本人口的五分之二,整个岛屿也在几日之间瞬间萧条寂寥了下去。 因为转移名单牵扯上了几乎所有人,因此公开名单的日报瞬间从茶余饭后的一份乐子,变成了人手一份的必读通知。 眼看着涌下楼去买报的人排起长队,没能第一时间挤到前排的人们又围在一起,紧张地议论起了这件事:“这家伙到底什么目的啊?为什么要把人都送出去??” “谁知道呢!据说送出去就不给再进了,不会是想趁机占领我们岛吧??” “啊?都没人了占领个空岛有什么意思?开辟疆土最大的快乐,不就是奴役、压榨原住民吗?” “你这话说的!幸亏不是你!你比这家伙更畜生!” “哈哈!别说这么多了,快看看今天名单上有没有咱们!” “你是希望有,还是希望没有啊?” “谁知道那家伙在打什么鬼主意?我看有没有都没啥好事!” 雪茸一边听他们说着,一边探头探脑地望着其他人的报纸,很快,每日取报专员梅尔便叼着两份新鲜的报纸,熟门熟路地从窗台飞身回到走廊。 雪茸快速接过报纸展开,第一件事便是和所有人一样,直接翻阅到那密密麻麻的超长名单上。 在一阵阵“这次有我”、“我被选中了”的哀嚎之中,雪茸根据首字母迅速定位了几处,很快,他便上扬起嘴角。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呼唤声,不用看,就知道沙维亚又开始飙眼泪了——“哥!!哥!!不好了!!出大事儿了!!” 雪茸抬起头,正看到沙维亚拉着莱安慌慌张张地跑来,两人手里也拿着一份快被风吹烂的报纸。 “不……不好了!这回真的……”沙维亚一激动就掉眼泪的毛病应该是改不掉了,眼看他抽抽嗒嗒说不出话来,莱安赶紧皱着眉头替他开口:“这次的名单出来了,我们几个都在上面,但是……” “但是我跟闻玉白……还有塔兰不在,对吧?”雪茸一脸坦然淡定地望着他们,嘴角依旧微微上扬着,和对面的兵荒马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时,那大写的慌的两人才怔怔地站在原地,有些迷惑地对视了一眼。 此时,还没来得及看报纸的梅尔瞪大了猫眼,有些难以置信地伸长了脖子:“喵呜???” “啪啦”一下,梅尔一爪子拍下眼前的报纸,肉垫子仔仔细细沿着名单从上一个一个数到下,足足数了三遍有余,这才一脸震惊地抬起头来—— 名单上明明白白写着莱安、沙维亚、梅尔的名字,甚至提到了他们的宠物工具鼠OO,却只字未提剩下的三人。 梅尔背上的猫毛竖了起来,连报纸都懒得撕着玩儿了,压着怒火变成了人形:“这是什么意思?之前明明都说同行人员会一起离开,怎么还走一半留一半??” “同行人员会同一批次一起离开”并非官方公布的明确规定,但却是这几天来实实在在一直贯彻落实的举措。因为大家都能和自己的亲人、朋友、主人、猎犬一同离岛,转移过程中是实实在在省去了很多麻烦,因此他们便也默认,要走都能一起走,要留都能一起留。 “不知道,可能我们人太多了吧。”雪茸依旧笑眯眯的,“问题不大,明天最后一天了,我们也就前后脚回去的功夫,你们在港口等我就好。” 看他这么轻描淡写的模样,梅尔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按照规则来说,名单提到的人必须要走,但是没提到的人也可以提前乘船一起离开,可偏偏雪茸还有赌局在身,根本不可能提前走,所以他们一直以为,他们几个会一起陪他到最后一天撤离的。 “既然名单已经出了,那就听从安排咯~小猫咪~”雪茸伸手撸了撸梅尔的脑袋表示安慰。 梅尔郁闷地低着头,任由他胡乱地在自己的脑袋上揉着。 从前他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就喜欢像摆弄玩具似的揉自己的脑袋,直到现在还是改不掉这个习惯。 但那家伙的手掌变大了、个头也跟自己一般高了,声音也不像小时候那般叽叽喳喳了。 “你不用担心我,我这边有闻玉白陪着,绝对安全。”他说,“你们那边有莱安帮忙顶着,沙维亚能认路带路,还有你来照顾他们,我就放心啦。” 沉稳了。梅尔听着他的话心想,他好像终于不是那个,需要自己时时刻刻盯着、随时随地帮他收拾烂摊子的小孩儿了。 许久,梅尔抬头问道:“是你安排的?不然我想不明白,像我这样连通缉令都查无此人的黑户,怎么还能大名登报?” 在俩孩子一脸“什么玩意儿这也能安排”的震惊脸中,雪茸弯着眼睛,笑而不语。 梅尔见状,咬紧了牙关,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情绪,这才抬头郑重道:“注意安全。” 雪茸明朗地笑道:“好。” 每一天的人员转移都是个紧急忙碌的大工程,时间紧迫,一行人根本没有更多的工夫去认真道别,转身便就踏上了匆匆登船的路上。 雪茸亲手把他们送到了码头边,还破天荒地帮着提了个最小最轻的行李箱,等那俩孩子都蹭蹭登上了甲板,这才一边望着他们被海风吹得模模糊糊的背影,一边对梅尔说: “小猫,在港口等我,要是下一趟返程的船没等到就带着他们走。想个办法证明莱安是被我胁迫的,然后送他回家,沙维亚还没上通缉令,他去哪里都可以,OO估计是回不去了,养他一个也不麻烦,就当给你留个伴儿吧。” 看他这么轻描淡写地安排起了后事,梅尔本就紧锁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别告诉我,你没有绝对的胜算就在这里冒险行事。” “怎么可能!”雪茸笑起来,语气十分轻松,“就是觉得海边、港口,看起来就很有道别的气氛,很适合留点遗嘱什么的。” 梅尔站在栈桥上,看着岸上的雪茸,一言不发。 知道身后传来了一声震耳的汽笛声,白雾蒸腾,岛上密林里的鸟雀惊起,梅尔不得不在船员的催促下转身登船。 雪茸朝他挥了挥手,扬声道:“拜拜!” 下一秒,三个身影便同时凑到了甲板边,一直朝他遥望着,挥手道别。 雪茸便就在岸边,一直静静望着那艘船慢慢远去,缩小成自己看不清的芝麻粒,被海水冲走,被黄昏吞没。 直到岸边再无一人,他才悠悠转过身来,望向那已经空空荡荡的小岛。 此时,仅剩的五分之一人口像一盘散沙般落在了角角落落,在这片血色的夕阳浸染的土地上,静悄悄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雪茸迈开步子,哼着那记忆中熟悉的旋律,悠哉悠哉地走向了岛心—— 既然是赌,总有输赢。也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是自己的葬身之所,也不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这片大地又回变成一副怎样的光景。 与此同时,另一边。 伤愈的闻玉白正看着即将入夜的天色,面色凝重。 清早时,雪茸便问过他,要不要乘船离开这里。 闻玉白心里清楚,那人既然能问出这番话,必然是知晓会有什么事件发生。 但他拒绝了。因为事情还没解决,因为雪茸不走,他便也就不会走。 明天一早,便到了他们约好的“五日之期”了。除了一群又一群人被莫名其妙地送走外,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平静。 甚至连猎犬比赛,都还在风雨无阻地照常进行着。 一切都太过安宁,千手依旧逍遥法外,而雪茸则忙着送自己的朋友们离岛。好像谁都没把明天的赌局放在心上一般。 直到方才不久,“大人物”按照约定再次在报纸上公开下注,选择他看好的选手,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千手”隔空对赌的时候,闻玉白才顿时警铃大作—— 由于“千手”的几次乾坤大挪移,猎犬比赛的许多选手都已经提前离开了这座岛屿,多场比赛被迫轮空,最后仅剩下两名选手争夺本赛季的冠军。 “大人物”钦定的夺冠者,不是别人,正是本次比赛的最大热门,闻长生。 而今夜,千手便将如约而至,从大人物手中,争夺长生的性命。 第174章 千手摇铃174 黄昏时分,基地门口,岛上仅剩的人群都不约而同涌了过来,在这一片寂寥之中强撑出一副热闹的模样。 当然,有相当一部分人,是稀里糊涂被同伴带过来的—— “什么情况?我怎么看不懂了?为什么今晚都要在这儿蹲啊?怎么知道千手肯定会来?” “你傻呀!没看报纸上的赌约吗?明天决赛,大人物钦点的闻长生赢,千手想要拿下这局,肯定要今晚刀掉闻长生啊!” 千手和大人物的赌局是,大人物连续五天竞猜次日比赛的胜者,猜对一次即胜。而千手想要获胜,则需要想尽一切办法破坏掉被选中者赢得比赛的可能。 而大人物显然不仅熟悉各个选手的实力,还有能力操控比赛的赛程。被其选中者几乎都有压倒性的优势,想要叫他们输掉比赛,千手唯一的办法就是提前一夜将其刺杀。 而每天的这场比赛,是整个赛季的最终决赛。一方是拥有绝对实力、被万众期待的头号种子选手闻长生,另一方则是一只因为运气好,由于对手被转移上岸而一路保送、实则水平相当一般的名不见经传的普通老年赛级犬。 按照那猎犬的实力,在场的任意一个年轻猎犬都能一口咬断他的脖子,因此,与其说明日是闻长生的决赛,不如说今夜和千手的正面交锋,才是整个赛季最精彩、最激烈的一场对决。 此时,岛上剩下的人口纷纷蜂拥而至,就是为了熬夜去蹲守一场史无前例的热闹,顺便想要一睹千手的真容。 有人好奇地问:“这么多天了,就没有一个人蹲到千手是谁?” “没有!这家伙太神出鬼没了!这几天每天都有人去围堵,结果要么被一起杀了,要么就是一根毛都没看到!”同伴回答,“不过也是他的对手太菜了,闻长生的话,肯定不会这样。” “说的也是!那可是闻长生啊!!” 听着四周人的议论纷纷,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闻玉白又拉了拉衣领,拨开围堵在门口的人群,径直走向基地的宿舍内。 宿舍也北欧前来看热闹的家伙们围堵住了,闻玉白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挤到了最前排。 此时,闻长生正维持着犬类形态,在熙熙攘攘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趴在笼子里睡觉。 直到闻玉白靠近,长生那下垂着的大耳朵扇子轻轻抖了抖,然后黑溜溜的眼睛睁了开来,尾巴也跟着开心地摇摆起来。 但他很聪明,没有把目光定格在闻玉白的身上,而是若无其事地拿鼻子拱开门,在万众瞩目之中悠哉悠哉地走出人群。 有人在他身后喊:“长生!别乱跑啊!小心千手偷袭你!” 他便也十分礼貌地朝那人摇了摇尾巴,转身离开了。 想甩掉那群跟屁虫,对于闻长生来说也就是撒开腿跑两步的功夫,没一会儿,他就来到了一处角落。 闻玉白早早就在这里等他。 “大白哥!”他照例欣喜地向闻玉白低下脑袋。闻玉白也照例在他头上很认真地撸了撸。 这个必要流程走完之后,两个人才得以正常开展对话。 闻玉白望向他:“今晚千手会来找你。” “嗯!”闻长生点头,扬起一个十分明朗的笑容,“我很期待!” 闻玉白的眉头皱了皱,表情十分严肃:“那家伙不简单。” “对!所以我才期待!”闻长生道,“这才是我想要的比赛!” 一阵沉默之后,闻玉白深深叹了口气。他似乎有些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提醒,还是为了其他? 闻玉白看着眼前这满脸兴奋的家伙,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憋闷得叫人喘不上气来。 闻长生依旧满脸笑容,但不知何时,那一只摇晃着的尾巴慢慢平静了下去。 他看着闻玉白,开口问:“哥,这次你可以不要插手吗?” 和千手的对决不是角斗场上的比赛,没有公正严格的比赛规则,为了生死胜负,他们可以采用一切手段,包括不限于叫上这一个远比他自己还要更强的外援。 闻玉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不可能,这不是比赛。如果对方真想要你的命,我绝对不会留手。” 他总算想起来了,自己特意赶来,就是为了守着他,避免他出意外的。 于是,闻长生上扬的嘴角也被抹平了:“哥,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得出来他是什么人吧?” 闻玉白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表情也慢慢沉了下去。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这完全就是我们之间的私人恩怨,跟你毫无关系,不是吗?”闻长生又咧了咧嘴,龇着牙笑起来,“哥,我们不是从小就约好了,自己惹的乱子自己平吗?这是我的事,我不想让你牵扯进来。” 闻玉白深吸了一口气,酝酿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但你知道,你……或者说我们在他面前,都不可能有什么优势。” “是啊,当然!但是来都来了!”闻长生大大咧咧地笑道,“这么多人看着,我如果表现得好,多给主人争光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这家伙的脑袋里想的还是闻风清。闻玉白感觉到了一阵窝火,他想,要不是那混帐玩意儿,闻长生怎至于走到这一步?? 闻长生又摇了摇尾巴,用下位者的姿态,低着脑袋蹭到闻玉白的手边,说:“哥,如果主人遇到危险,我却无能为力的话,你能替我保护他吗?” 听到这里,想到闻风清的所作所为,闻玉白紧紧地咬紧牙关,憋闷和烦躁几乎快要爆燃开来。但他抬头看着闻长生那双漆黑的眼睛,那永不见底的两个黑洞,永远只有在提到、看到闻风清的时候,才会露出那般不带杂质的纯粹的光来。 曾经闻玉白觉得,闻长生什么都很好懂,唯一让他无法理解的便是他对闻风清的忠诚。现在他的感觉恰恰相反,这孩子的城府很深,深到这么多年自己都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唯一不容置疑、无须揣测的,便是他对闻风清的那份感情。 “拜托你了,哥!”闻长生又蹭了蹭他的手心,熟练地撒起娇来,“你就答应我吧!” “……”闻玉白望着他那双亮亮的眼睛,许久才叹了口气,“我尽力。” 闻长生立刻春光明媚了:“哥你真好!我永远爱你!” 闻玉白被他气笑了,无奈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总是这样,从小就知道自己心软,总是变着法子撒娇让自己满足他的任性要求,自己也总是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一次又一次地像这样妥协了。 像是有什么预感一般,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又一起抬起头,望着头顶渐渐被墨色浸染的天空。 “长生。”闻玉白道,“听说你在基地救了雪茸一命。谢谢你。” “不客气哦。”闻长生用大尾巴扫了扫闻玉白的胳膊,“但我不是为了救他,我是为了救你。” “嗯,我知道。”闻玉白又重复了一遍,“谢谢你。” “哥,那你今后,还打算抓雪茸吗?”闻长生问。 闻玉白的手指轻轻颤了颤,抬头看着星色的眸子也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是一直知道雪茸就是BUNNY的,对吧?” 闻长生笑起来:“对呀。一闻就闻出来了嘛!” “那你还把他放走那么多次?”还装作没有识破的样子,努力配合我稀烂的演技。 “当然是因为你啊。”闻长生笑起来,头一次,闻玉白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也可以这样光亮亮的,没有一丝杂质,“你喜欢他,对吧?” 闻玉白怔愣了片刻,继而垂下目光,苦笑道:“嗯。” “那好难办啊!喜欢自己的猎物什么的!”闻长生颇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你想好要怎么办了吗?” “没想好,不想了。”闻玉白听闻,扬了扬嘴角,又伸手摸了摸面上那只沉重的枷锁,叹了口气,“顺其自然吧。” 看到他烦恼,闻长生又摇着尾巴在他手边蹭来蹭去,直到那人受不了了,照着他脑门子上给他来了一记响栗,他才龇着牙,到一边揉脑袋去了。 不知不觉,夜幕四合。一旁,大海沉沉的低吟响彻云霄,一阵阴森的冷风吹来,两人一同敏锐地抬起头来。 闻长生“嗖”地站起身来,紧接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闻玉白。 闻玉白看着眼前这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猎犬,目光微颤。 他们都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又或者是被逼无奈地朝前走。 此时此刻,一阵惊呼声在不远的人群中响起,他们有人大喊着“千手来了”,有人则四处寻找着长生前来迎战。 抬头间,一个清瘦的身影落在海崖之尖,海风吹动着他的衣摆,似乎随时能将他拉进身后无垠的大海中去。 不多时,闻长生的身躯便立在了他的正对面。 他依旧那般彬彬有礼,弯着眼睛笑道:“终于见面了,千手先生。” 面上的遮挡被风扯去。塔兰抬起头,幽蓝的眸中生出烈火。 第175章 百足长虫175 海风卷起沙砾,宛如滚滚的硝烟,在礁石的轰鸣中遮住了星月。 闻长生站在黑压压的人群的最前方,而塔兰则立在崖尖,身后是深渊与浪涛。 看见了“千手”的真面目,人群里不禁掀起一阵议论—— “居然是个孩子?”“天呐!他这么点大,怎么能杀那么多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等等,他这个头发和眼睛……怎么有些眼熟啊!” 海风拂过,少年柔软蔚蓝色的发梢轻轻扬起,像是一阵阵轻柔的浪,和他那同样碧蓝的双眼一起,融进了身后的大海里。 “原来是你呀,孤儿院的小朋友~”闻长生望着他,黑洞洞的双眸弯起,脑袋也微微偏了偏,“啊,这么称呼有些冒昧了。毕竟掰掰手指头认真算起来,你应该有几百岁了吧?” “几百岁??”听到这句话,人群中掀起一阵诧异的惊叹。 人类的寿命最长不过八十,没有完全人化的猎犬则更短,纵观整个兽人圈,也没有能够存活如此之久的存在。 但闻长生依旧笑眯眯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不远处的那个少年人:“上次见到你的时候还在用轮椅吧,现在已经可以自己行走了?果然待在岸上还是比水里辛苦太多啦。” 提到轮椅,大家才想起见过这样的孩子,于是更加震惊了。 “是他?他跟他父亲身体都很差的样子,怎么能……” 有的人还蒙在鼓里,有的人已经先一步反应了过来—— “等等,这家伙不会是……” 风起云移,月光重现。塔兰站在崖尖垂着眸子,依旧沉默不语地俯视着脚下乌泱泱的人群,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却让在双臂上浮出一层淡淡的虹色。 仔细看,那正是一排排细密的、轻薄的鳞片。 闻长生笑了:“趁没开打之前,不说点什么吗?小美人鱼?” 此话一出,人群静默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地喧闹开来—— “等等,他说什么?”“人鱼?”“什么人鱼?我印象不深了……” 听到这里,塔兰始终纹丝不动的身影终于绷紧了些,最前排的人群感受到了一阵可怖的低压,下一秒,那少年终于迈开一步,从云影下走到了月光中: “是谁说印象不深了?”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却叫人听得冷汗直流。 此时此刻,百来名经验丰富的猎犬与训犬师,无一人敢应答他的话,他们只屏着呼吸,紧张地望着这清瘦单薄的少年人。 他们以为这看不清底细的家伙会大发雷霆,或者不由分说先杀了几个乱说话的解解气,没想到,这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居然只是轻轻扬了扬唇,这才平静地开口道:“既然印象不深了,那我们就从头开始,重新认识一下吧。”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面对不由分说想后退去的人群,他没有逼近,而是站在了原地,抬手,轻轻捻了捻风中飘扬的发丝。 “这是人鱼的头发,质地比蚕丝更佳柔软坚硬,颜色更是昂贵的海蓝,你们便撕下了一张又一张的头皮,将他们织成绸缎和衣裳,铺在床上,穿在身上。” 在一片抽气声中,塔兰又轻轻撩起发梢,一对近乎透明的鱼鳍闪着月光的色彩。 “这是耳鳍,人鱼的耳朵,离开了我们的脑袋没有任何的作用,但是你们说有药用价值,所以割了一双又一双,放在太阳下暴晒,晾成干泡茶,曾经也是风靡一时的保健品。” 接着,他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这是人鱼的眼睛,取下之后还可以保持长久的海蓝,因为好看,所以你们也不由分说地挖走,制成工艺品,放在家中欣赏。” 他抬起胳膊,展示着那一层淡淡地鳞片:“鱼鳞,坚硬好看,制成武器和玩具,还可以磨成粉末作为绘画的材料。” 他弯下腰,指着他的双腿:“遇水会变成鱼尾,因为人鱼普遍寿命极长,所以有传闻称人服用人鱼肉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因此很多猎犬选择一边听着人鱼的惨叫,一边去鳞后直接生吃。” “对了,你们曾经也说过,人鱼的惨叫声很好听,越是撕心裂肺越是约而无比,所以你们特别喜欢虐杀,喜欢当着他们的面杀掉他们的亲人,在逼迫他们吃下亲人的肉,只为多听一会他们的哭泣和哀鸣。”塔兰抬头,用那双极具收藏价值的蓝色眼睛望向面前的人们,“人鱼全身都是宝,所以要物尽其用。这是你们亲口说的,你们不记得了吗?” 又一阵沉默。似乎没有人敢擅自开口,也不知是实在回想不起来,还是生怕惹怒眼前这位平静无比的人鱼。 “怎么不说话?是真的没有印象了吗?”塔兰怔怔地望着眼前那群似胆怯又似麻木的家伙们,平静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缝,眼角也控制不住变得通红,“你们难道都不记得,你们脚下的岛屿是怎么来的了吗?” 被他的目光扫视到的人,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那久远的回忆几乎同时涌上心头—— 记得,总算记起来了。 曾几何时,这里还不叫猎犬岛,而是叫人鱼岛。人鱼一族在附近的浅海栖息了近千年,并且将在这座岛屿上繁衍生息、建造属于自己的文明。 善良、温驯、没有攻击性的人鱼,自始至终只守着这座小小的岛屿,哪怕因为生活质量提升,人口密度逐渐提升,哪怕他们有着横渡海峡的体力和能力,也从来没有想过去侵占不远处那片广袤无垠的大陆。 同样的,因为交通不便,千百年来,大陆上的人类和兽人也从没有发现,那海的对岸,还有一座资源丰富、文明先进的岛屿。 两边就这样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安然度过了上千年的时光,直到二十年前,机械之心突然降临,蒸汽科技迅猛发展,大陆的人类造出了能横跨大洋的机械轮船,也造出了能够夷平一片岛屿的枪炮武器。 于是,新历·蒸汽3年,人类占领猎犬岛。 从人类带着猎犬登上这座岛屿,到虐杀原住民、攻占领地,再到亲手覆盖掉原先的生态,建造属于自己的领地,也不过短短十七年的时间。 近千年的文明与血脉,也就在这弹指间化为了海面上的一片泡沫。 只可惜,人类和猎犬自始至终都是那样热衷于四处侵略。他们不会去记住脚下的土地从何而来,也不会去追问身上的衣裳为何闪烁着美丽的蓝光。因为这样的事情他们做了太多太多,这一片岛屿、一个种族,这千千万万条活生生的命,也不过是他们漫漫征伐之路上不值得放到心上的过客罢了。 “所以各位听明白了吗?”闻长生拍了拍手,面上依旧带着彬彬有礼的笑意,转身对着那片人山人海解释道,“塔兰先生是专程回来复仇的,而他这么大费周章地做那么多奇怪的事情,也是煞费苦心,不想让跟多无辜的人卷入这场纷争里来呀!” 听到这里,人群再次躁动起来,总算有人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慌张地交头接耳起来。 千手的迷惑行为有很多,包括不限于赛前袭击参赛选手、连续四天以赌局为代价送走岛上将近五分之四的居民,但现在经过闻长生这么一提,大家心中都隐约有了猜想—— 前段时间的比赛日,千手袭击的对象都是年轻的、没有太多实战经验的猎犬,他没有将他们击杀,而是选择将他们打成重伤,现在,这些猎犬都已经被送回了大陆。 而再仔细看看他给出的转移名单,便也能发现,被送走的同样是偏年轻的、从业时间短的猎犬和训犬师,那也就意味着…… 此刻,人们面面相觑,确认着身边人的身份,继而不约而同地紧张、恐惧、心跳加速—— 经过若干次筛选过滤之后,眼下还留在这座岛上的,全部都是当年参与过人鱼岛拓荒的元老级猎犬和训犬师。 闻长生说的没错,这就是一场定位精准的报复。 千手的目标根本就不只是闻长生一人,而是所有杀过他族人的侵略者。 此时,审判的铡刀徐徐砍下,被审判者将无人遗漏,也无人无辜。 那一瞬间,莫大的恐惧扼住了人们的喉咙,上千名拥有绝对实力的猎犬和训犬师,在这一个单薄的少年人面前竟落荒而逃,四下散去。 他们疯狂地奔向岸边,却发现仅有的几艘轮船全部出海,有人惊慌失措地纵身跃入海中,却很快地被漆黑的狂涛生生吞没。 塔兰站在夜空之下,轻蔑地望着眼下那一群四下逃窜的蝼蚁,耳边响彻着他们惊慌失措的呼喊与咒骂。 他恍然间又看到了当年,那群温善纯良的人鱼满心欢喜地迎接海峡对岸的客人,甚至怀着一颗赤诚之心,为他们准备了欢迎的礼物和鲜美的瓜果。 以他们的角度,大抵是无法想象一群人轰轰烈烈闯入自己的家门,不是为了做客串门,而是为了侵略残杀。 他们就这样手无寸铁地愣愣地望着那群朝着自己大吼大叫的异乡人,用不通的语言去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然后继续贴心地替他们着想,是不是文化差异导致了沟通障碍。 直到第一声枪响、第一次犬吠,站在最前方傻傻地要去给对方送水果的人鱼应声倒在了血泊之中,这平静安宁了千年之久的古老种族才后知后觉,一场无妄之灾降临了。 彼时的惨叫哭嚎与此时的呼喊咒骂互相交融,在脑海中汇接成了同一幅画面,塔兰定了定神,径直朝人群中走去。 下一秒,那离自己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伯恩山猎犬,不知何时竟闪现到了自己的面前,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叫人作呕的笑意。 “别走神啊,小美人鱼,不是约好了吗?今晚是我俩之间的比赛。”闻长生的笑意依旧是不带一丝杂质的爽朗,“你那么记仇,应该也不会忘了我吧?” 塔兰的动作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却压抑不住额角几乎暴开的青筋。 他当然记得。闻长生,当年攻占人鱼岛当仁不让的头号功勋猎犬,高居当年的人鱼猎杀榜榜首,塔兰将近一半的族人都惨死在他一人手中。 塔兰还记得自己的母亲临死前反复在自己的耳边叮咛,让他一定要避开那只年轻的伯恩山犬,他不像其他猎犬一般是来玩乐享受的,那家伙的世界里只有不停地猎杀、猎杀。 他是个眼里只有数字的恐怖杀人机器。 此时,那个亲口咬断了他父亲的喉管、杀害了他全家五口、全族整整6531人的魔鬼,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塔兰收紧五指,紧紧握住了那只银白色的手摇铃。 ——他等这一刻好久了。 第176章 百足长虫176 四下逃窜的人群之中。闻玉白站在战火中心的不远处,一旁是面色凝重的闻风清。 难得,二人见面,闻风清没有第一时间去找闻玉白的麻烦。倒也不是因为他们冰释前嫌,而是此刻的他根本无心去管闻玉白了。 “长生这次估计很悬。”闻玉白平静地诉说着,“他的身体状态早就不行了,更何况对方还有绝对压制。” 一旁的闻风清深吸了一口气,只能咬着牙,声音都有些不稳:“别说了。” “现在知道慌了?我早就让你不要带长生来这个地方。”闻玉白冰冰冷冷望着他,“我倒是一直蛮好奇的,闻长生恨不得把他的心都剖出来给你,在你心里都还比不上那些虚伪的功名利禄吗?” 闻风清一听这话,压了许久的怒火又一次攀了上来,他条件反射要转身去掐闻玉白的脖子,但下一秒就被人反制住了手。 “别给我找麻烦。我只答应了长生会保你一条命,可没说过不会亲自对你动手。”闻玉白望着他,眼神冷到似乎能将人直接撕碎,“我希望你能记好了,长生身上背着的罪孽,都是你带给他的。” 闻风清的手微微一僵,继而又触电般地收了回去。 人鱼遗后前来复仇,最大的目标无异于当年叱咤风云、缴获人鱼无数的闻长生,但作为他的主人,闻风清又何尝不清楚,闻长生在战场上从不会掺杂半点个人的情绪,他只是无条件地服从自己下达的命令而已。 一直等闻玉白松开了他的手,闻风清的脑子里还在嗡嗡地响着他迎面而来的质问—— 长生对他来说,真的不如名利地位重要么? 此时,不远处的海崖之上。 塔兰抬手的瞬间,面前的人就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消失无踪了。他拧起眉,警觉地转过身,下一秒,一双大手便擒住了他的肩膀—— “轰”的一声闷响,少年的身体被狠狠砸向地面,一时间尘土四处飞扬,石块崩裂的声音直冲云霄。 这番巨大的动作叫地面都产生了明显的晃动,还未来得及逃走的猎犬们纷纷回头,光是瞥了一眼那身下砸出来的大坑,都能感觉到全身上下崩裂般的幻痛。 这个力道之下,大抵不会有什么人还能活着。有人已经已经耐不住赌性,开始竞猜千手被砸烂成了几块,可下一秒就有人发现,闻长生的表情并没有轻松下来。 在碰到那人肩膀的一瞬间,闻长生就已经有了预感,直到眼前的尘烟散去,他才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 眼下,这本应该和地面融为一体的家伙,正悬浮在距离地面十公分左右的位置,他的身下是一捧流动的海水,因为水流的缓冲,他的身体毫发无伤,而他身下的地面,却生生被同样流动的水砸出个洞来。 闻长生的脑海里短暂闪现出了闻风清说过的话,他说,水是最好欺负却又最难缠的东西,不争不抢却又坚不可摧、至柔至刚亦有翻天覆地之力。 简单来说,温良柔软,却十分不好惹。 但闻长生也同样不是等闲之辈。塔兰挥手的前一秒,他便已经迅速作出反应,一个后退便迅速拉开了距离。 下一秒,塔兰身下那滩水流便迅速凝成一把利剑,直刺向闻长生撤离的方向。 “哗”的一声,闻长生侧身的功夫,那透明的长剑便在他的砍击之下四散开来,变回了一滩平平无奇的海水,滴滴答答落回了地面上。 “魔法吗?第一次见到用在战斗上的,挺有意思。”闻长生挑了挑眉,嘴角又上扬起来,“但凡你的族人跟你一样学会了这招式,下场应当也不至于这么惨。” 这轻佻的语气和毫不在乎的态度,又一次一击点燃了塔兰的怒火,他的眸子在顷刻间便爆满了血丝,下一秒,他便又捏紧了拳头,冲到了闻长生的面前。 闻风清说过,水最麻烦之处莫过于那份千变万化。闻长生也觉得难缠,毕竟在对方出手之前还要揣测他会如何变幻,本身就是件相当分散精力的事情。 他紧紧盯着塔兰的手,一边观察他的手形,一边根据猜测提前采取防御措施—— 这回是什么?刀、弓箭、还是棍棒重锤? 正当他提刀又一次准备迎面击破时,一根海水汇成的锁链突然锁住了他的手腕。 居然是锁链。闻长生挣脱无果,眉头微微一皱,表情冷了下去。 看着他逐渐不悦的神情,塔兰一边收紧手中的链子,一边冷笑道:“怎么了,我以为你们属狗的都很喜欢这一套。” 下一秒,闻长生也嗤笑起来,没有躲闪,反倒是猛地一个施力,将锁链那头的塔兰扯到面前——“不好意思,只有我的主人有资格这么对我。” 贴上对方耳边低语的一瞬间,闻长生迅速抬腿扫向对方下肢,塔兰有所预感,第一时间收回了水形锁链,并试图支起水盾来挡住对方的扫击。 可闻长生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转眼间的功夫,水盾还没来得及完全成型,那一踢近一半的力便结结实实挨在了小腿侧面,即使是在这般喧闹嘈杂之下,也清清楚楚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响。 塔兰忍着剧痛勉强稳住了站姿,接着第一时间弯腰轻抚受伤的腿侧,那被踹得快要见血的部位表面立刻附上一层浅浅的水膜——不能起到治疗的作用,但是能够短暂地支撑他的骨骼。 此时,对面的闻长生也在皱着眉头检查自己的手腕,那无形的海水化成的链条居然无比坚硬锋利,他的手腕已经被直接勒出血来。 再深一点就相当危险了,但好在及时停住了。闻长生瞥了一眼,娴熟地挤出伤口表面的污血,接着随手撕开一根布条止住那源源不断的血液。 两人几乎同时处理好伤势,抬起头,闻长生望见那人脚踝上一层薄薄的水,属于犬类的好奇心又一次冒了头:“说起来,你这不算是什么正经魔法吧?” 大陆的魔法并不少见,但由于能量低微、作用范围少,最多只能用在辅助生产生活、娱乐表演之上,放在当今强大的蒸汽机械面前更是显得百无一用。 但眼前这家伙的能力显然不止于此。 闻长生又好奇地凑上前去,一边躲避对方的攻击,一边伸手去抓对方的肩膀:“是什么禁术吗?” 塔兰的反应速度也很快,但在能力堪称恐怖的闻长生面前,还是略微有些捉襟见肘。 闻长生单手一握便抓住了他的肩膀,那一瞬间巨大的力道几乎要将他半个人都捏碎开来,好在他根本没有打算躲闪,指尖轻轻一捻,一片海水便从闻长生的手掌之下钻过。 手心和肩膀被水强行隔离开来,下一秒,闻长生的手便抓了个空。 一抬眼,看着已经被水包裹着退出几米远的塔兰,闻长生又一次露出笑意来:“你好像一只小泥鳅,一滑就滑走了。” 看着这家伙始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塔兰一阵怒火攻心,但还是咬紧牙关,忍住没有爆发。 直到闻长生再一次狠狠一拳砸过来,生生破了塔兰面前坚硬的水盾,偏偏一开口,还是那般漫不经心:“跟我说说呗,这法术怎么练的,看在我诚心想跟你交个朋友的份上……” 水盾碎裂开来的一瞬间,塔兰紧紧攥住了双拳,骨节咯咯作响,声音中是控制不住地颤动:“你说跟谁交朋友???” 此时此刻,他的怒火宛如翻滚的熔岩般喷薄而出,转而化为惊人的力量,顺着血脉奔腾涌动起来。 下一秒,所有人便看着这个瘦小苍白的少年人,硬生生一拳破风,直朝着面前高大的兽人袭去。 闻长生也没想到,对方这一招没有再用魔法,而是直接勇猛地上了手,预判失误的前提下便也来不及躲闪,只能抬起手臂挡住了自己的脸。 “轰”的一声,闻长生硬生生被击退了几步,小臂的骨骼也发出了碎裂的声响,缠在手腕上的布条也瞬间被崩裂的鲜血染红。 撤步稳住身子,闻长生握了握拳,感受着小臂粉碎性骨折的痛楚,抬头依然是带着那叫人看不透的笑容:“嘶……好痛啊,百来岁的老骨头就是硬……看样子我们之间的代沟很大,确实是交不成朋友了。” “朋友”一词依旧狠狠践踏着塔兰的神经。他再一次发了狠地冲出去,嗓子里似乎都渗出了一股股的血腥:“是仇人……” “我可没把你当仇人。”闻长生又笑起来,“工作就只是工作,大可不必那么真情实感。” 脑袋“嗡”的一声,愤怒到了极致也不过这般。塔兰又一次抡起拳头猛砸了过去。 这一回,闻长生已经有了准备,完全不顾手臂的疼痛,依旧行云流水地擒住了对方的肩膀,猛地将这因愤怒而露出破绽的家伙砸向地面。 又一声闷响,地面再次开裂,虽然那家伙及时唤出水流自保,但还是慢了些许。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要将塔兰的五脏六腑都要震碎开来。 看着眼前这家伙皱着眉头吐出一大口鲜血来,闻长生也忍着疼痛满身冷汗地后撤了半步。 两个人都暂时没有继续动弹的能力,只在这苍白的月下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你的实力不止如此吧?”闻长生一边喘息一边问,“为什么不拿出全力?” 塔兰皱起眉,身下的水流缓缓将他搀扶着托起,他又咳了口血,紧接着伸手擦了擦嘴角,抬起头,继续戒备着、准备随时应战。 看着他越发苍白的面色,长生强行握住手中的武器,了然地笑道:“是会反噬吧?每一次使用能量都是拿你的性命在做交换。” “可真是有决心啊。” 与此同时,小岛的另一侧。雪茸放下了望远镜。 他抬头看了看那逐渐升空的圆月,潮鸣声愈发清晰可辨。 他又看向了手里那本从斯凯立顿孤儿院里带来的、被塔兰反复借阅过的密语书。 几个月前,阿丽塔写信告诉他,这本书上的奇怪文字,是古老的人鱼族的语言。 而这本书的书名翻译过来则是—— “召唤亡灵的献祭之术”。 第177章 百足长虫177 毕竟闻长生的格斗能力在整个大陆都能排上顶尖,暂时因为不明原因未使出全力的塔兰自然落入了下风。 几个回合下来,塔兰又狠狠摔在岩石上,又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将他双臂透明的鳞片都染成了鲜红的刀片。 但他还是果断而迅速地做出了躲闪,并没有让闻长生找到一击杀敌的间隙。 “嘭”地一声,闻长生一拳挥空,砸到了他身后的岩壁上,尖锐的石块将他的拳头砸得血肉模糊,鲜血顺着塔兰的耳侧滴落到了他的肩头。 两人几乎在同一刻滞住了。 尽管闻长生的表情依旧无懈可击,但塔兰能够明显感觉到,这家伙的动作相较刚才明显迟钝了许多。 再厉害的猎犬也是会累的,但他体力下滑的速度还是要比自己想象的快上不少。 身后不远处,一直在观战的闻风清拧起眉:“长生有些疲劳了,但对方也没好到哪里去。” 一旁的闻玉白瞥了他一眼,平静道:“他们都还没动真格。” 塔兰的家底子还没亮出来,闻长生更是还没有用兽态示人。两个人一直打得十分艰辛,却又极其保守。 闻风清有些烦躁地皱起眉:“这是长生的习惯,在对方摊开底牌之前,他一定会保留实力。” 看得出闻风清相当着急了。这家伙平日里对闻长生是百分之一千的放心,甚至大部分比赛都不会亲自到场观战,就这么云淡风轻地等着他带来一场又一场获胜的消息,再等着他归来后趴在自己身边,絮絮叨叨地复盘着战场上的点点滴滴。 细想起来,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亲眼看过闻长生战斗的样子了。 看着他这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闻玉白还不忘给他泼冷水:“我再提醒你一次,长生这次的胜算,很低很低。” 听到这话,已经强制自己绷了许久的闻长生彻底炸裂开来,转身就一把揪住了闻玉白的衣领,恨不得把牙齿咬碎吞进腹中:“你再说一遍……!!” “不用我说,你都应该有数的。”闻玉白平静地拍开他的手,“我也不想看他送死,但没办法,你留下的烂摊子,只有他愿意给你收拾。” 闻风清的面色渐渐苍白下去,眼看着他就要转身冲上战场,闻玉白又道:“不想给他添乱就乖乖在这里待好。” 似是在报复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闻玉白的每一句话都能让闻风清濒临崩溃,可就在他的情绪彻底坍塌的前一刻,闻玉白又轻轻开口:“别想太多,你能专程来陪他,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此时此刻,彼方的战场之上。 闻长生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拳头,愣了半晌,接着便在衣服上擦干了血渍,迅速抬起头,努力避开血腥味闻嗅起来。 确定闻风清的气息就在不远处,而闻玉白也就在他身边守着,闻长生这才安下心来,重又扬起了真诚的笑容:“我还要感谢你,小美人鱼。我的主人今天来看我比赛了,我很开心。” 然而人与狗的悲欢并不相通,这句话再次碾压到了塔兰的雷区—— “这不是比赛,混帐!!”塔兰狠狠冲上前去,对准他骨裂的胳膊就是一击。 还有,别再假惺惺地说着什么感谢的话了,恶心得人都快要吐了。 闻长生再次勉强地躲闪过去,这回他出手稍稍慢了些,没能抓住对方的胳膊,又让那家伙像只小泥鳅一般滑了出去。 没有什么激烈的对抗,却极其的磨人,就像是一拳拳打在了棉花上,没有什么回应,次数多了却总能拖得人疲惫不堪。闻长生这回总算是明白,为什么闻风清说水是难缠的了。 实在是太烦人了。 全身不适时地疼痛起来,一向好耐心的闻长生也有些烦躁了。 这是伯恩山犬从常见的遗传病,闻长生打娘胎里出来便有了。闻风清为此操碎了心,带他见了许多名医也都无法医治,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毛病一点点摧残着他的敏锐,啃噬着他的寿命。 最近这毛病越来越严重,上场之前,闻长生还偷偷问许济世开了些止疼的药剂,结结实实缓解了许多,却在这个时候又不知好歹地冒出头来。 闻长生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身体疼痛的部位,就像是在拍打着一台苟延残喘的机器,直到身体被更疼的拍击震麻了,他才眯起眼睛,压抑着烦躁逼到塔兰的面前:“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出手?你到底在等什么??” 闻长生的笑容面具总算破碎,塔兰也总算短暂地得了势。 他照例冷静地拖着那具五脏六腑都快移位的身子,先和闻长生拉开距离,随后才抹了抹嘴角的血渍,冷笑道:“我在等月亮。” “月亮?”闻长生重复着,面上生出警惕的疑惑。 他抬起头,望着那圆圆的、宛如珍珠般苍白而耀眼的月,耳畔是崖角之下起起落落的海潮声。 二者在这一刻,与他的眼前和耳畔交汇,碰撞出晶亮的星屑。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闻风清说过的一句话—— “涛之起也,随月盛衰。”【注:来自王允《论衡》】 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半眯着的眼睛睁开,警惕地望向面前的家伙。 大海的潮汐受月亮的牵引,月亮距离海面最近时,便是海面涨潮到最高的时刻。 猎犬对危险的感知是极其敏锐的,只是升起一丝的预感,他便立刻回头,朝着闻玉白和闻风清的方向大喊道:“哥!快带主人往高处躲!!” 下一秒,一声清脆的摇铃声响起,身后的闻玉白也立刻给了他回应:“捂住耳朵!别听!!” 闻长生立刻抬手捂耳,但那“叮”的一声脆响早就钻进了他的脑海里,顺势在他的世界里掀起一层狂浪。 看着突然巨变的世界,闻长生毫不慌乱,他清楚地知道只有幻觉才能达到这般效果,于是他一边坦然地面向那朝自己涌来的海浪,一边迅速撕开衣角揉成团,一左一右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哗”的一声巨响,那千层高的巨浪从他的头顶浇灌下来,他甚至结结实实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力和冰凉的湿意,可也就趔趄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便也就站直了身子,转而闭上眼睛。 那一刻,海浪并没有完全消失,却要变得模糊许多,像是印在纸上不清晰的一张画。 闻长生知道,这是幻觉的效果被自己削弱了。 ——这家伙终于忍不住动真格的了。 捕猎的兴奋感重新爬上全身,下一秒,他的身形微动,一眨眼,他便化成一只巨犬飞窜了出去。 伯恩山犬的长相总体来说是温顺没有攻击性的,但闻长生的体格实在是过于硕大,哪怕只是站在原地,都有一种回山倒海的巨大压迫感。 此刻,他依旧紧闭着眼,但却精准无误地飞扑向了塔兰的方向——抛去了视力的干扰,仅仅只是靠着嗅觉判断方位的他,似乎变得更加敏捷了。 “砰”的一声,巨型伯恩山小车般的爪子只朝着目标拍了下来,这回他没有留半点力,是奔着把他拍死来的。 对方也结结实实挨到了这一击——又被水盾挡住了,但他也生生向后退了好几米。 闻长生还听到了他有闷声咳血的声响。 还想一鼓作气再来一遭,耳塞之外,又一声“叮”的脆响。 此时,隔着耳塞和眼皮被削弱的幻境,像是水下浮出的环境一般,摇摇摆摆荡了许久,才勉强才眼前拼出个虚影来。 闻长生心道,这招已经对我完全失效了,可下一秒他才发现,这回眼前生成的,不是那铺天盖地的巨浪,而是拿着摇铃的塔兰本人。 他似乎并没有想要对自己动手,全身疼痛难忍的闻长生便也暂停下来,好让自己喘口气。 此时,眼前的世界开始倒转,一阵恍惚之后,闻长生发现自己正站在基地那座“裁判之手”的神像之下,此时,那神像变得有一座山峰那么高,好似要将面前站着的所有人无情地摁倒。 塔兰的声音幽幽地响起:“这个东西你们应当熟悉,在你们占领海岛之前便已经存在。它是我们人鱼族的守护神,原名叫‘祈福圣手’。” 闻长生平静地站在这巨大神像的脚下,遥遥望着塔兰的身影。 没猜错的话,此时此刻,整座岛屿上的人都应当陷入了这场幻觉之中,被迫仔细聆听着塔兰的话语。 “‘祈福圣手’已经在岛上存在了数千年,接受者我们供奉和祈祷,是会保佑我们风调雨顺的真正的神祇。”他说,“祂原本,就是个善良无害的圣洁的神明。” 在场的所有人都有印象。这座神像确实是人鱼族的古老遗物,之所以没有和周遭其他的文明一同被夷为平地,甚至被基地重重包围“保护”着,正是因为祂过于邪性。后来岛上者,但凡想要摧毁、移动、破坏其存在的,都会像是被一双巨手掐住喉咙一般,迅速窒息而亡——正如同那同时出现的、专注于制裁不履行赌约者的‘裁判之手’一样。 因此,在死伤无数、尝试无果之后,这被人砍得斑痕累累的巨大石像,便被当成不可触怒的神明,被后来的侵略者们敬仰供奉了起来。 塔兰说着说着,便有些荒谬地笑出声来:“祂现在从博爱无疆的生命,变成了随时索命的厉鬼,是因为什么,你们不清楚吗?” 话音说到这里,眼前的画面便再次变换。若干年前,猎犬大军和人鱼一族对峙谈判的画面滚滚流过—— 在场的人大多都记得,当年率军征伐人鱼岛的人类军和人鱼族达成了赌约,双方首领一对一进行对战,败者自觉离开这座岛屿。 而这之后的结果显而易见。人类首领在比拼中落得惨败,却并未履行承诺,怒而毁约,对人鱼族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灭绝与屠杀,并在这座他们欺骗来的岛屿上强行生根、疯长。 “现在,惩罚你们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是被你们一口口咬断喉咙、断掉性命的、遍地哀鸣的冤魂。” 塔兰缓缓抬手,举起那只精致中带着些许阴森的银色手摇铃—— “这是鱼骨铃,是由我千千万万同胞的骨骸制成,能唤醒亡魂的摇铃。” 此时此刻,圆月当空、海潮轰鸣,银铃悲泣。 “我带着他们,找你们索命来了。” 第178章 百足长虫178 秘术书上,有关召唤“亡灵”的记载仅有一行字:“月升潮起时,肝肠寸断者摇铃。” 雪茸再次翻看着手中满是人鱼语的书籍,又逐字逐句对照着阿丽塔给他寄来的翻译,抬头望向窗外—— 月升与潮起因果相关,借助海潮的力量需要等待涨潮到最高点,这一要求不难理解,而摇铃为触发条件,虽然原理不明,但看起来倒也合理。 那“肝肠寸断者”呢?雪茸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个被标记过的词汇,在这古老象形文字的描绘之下,这个词语看上去像是一条默默垂泪的人鱼。 为什么要强调“肝肠寸断”?仅仅只是因为会舍生召唤亡灵的人,都一定是悲伤的吗?可这么短的句子,还非要添加一个无关紧要的修饰词? 雪茸看着眼前这本书的翻译,人鱼族的语言风格便是言简意赅,字字都包含着一定的信息量,既然特意强调“肝肠寸断”,想必一定有它的道理。 指尖轻轻摩挲着泛黄的草莎纸面,再盯着那悲戚哀恸的象形字看去,一个猜测在他的脑海中愈演愈烈。 他站起身来,再次转身看向窗外。此刻,一阵海风捎来破碎的铃响,像是在一路泼洒着珍珠磨成的粉末,又好似亘古的吟唱卷来晶莹砂砾。 世间似乎短暂坠入真空,无声无息,无风无浪。 紧接着,脚下的地面开始轻微晃动,远处的海面上,好像有什么东西静悄悄地来临了。 战场之上。 海风几乎是在顷刻间肆虐而起,带着扰人的腥湿钻进鼻腔,闻长生缓缓睁开眼,一层层乌云遮藏住圆月,让那本就漆黑的夜色似乎变得更暗了些。 草木飘摇、走兽四散、游鱼跃起、鸥鸟低飞。一切都在这巨大的不安中躁动起来。 四下里,敏感的猎犬们开始紧张地狂吠,有的则尖锐而崩溃地呜咽着。没多久,令行禁止、绝对服从的猎犬们开始企图挣脱绳索,有的甚至开始对强行牵制自己的主人龇牙低吼。 这一刻,似乎所有生灵都知道灾难要来了,却又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岛屿之上,无法逃离。 闻长生企图寻找这一切都是幻境的证据,可他尝试着捂住耳朵、闭上眼睛,眼前的世界却都未能发生任何变化—— 海水的腥味是真的、鸟兽的惊叫是真的、那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到身上的湿凉也是真的。 他抬起眼,望向岸边的塔兰。 此时,那人正垂着眸子,眉头紧锁、面色苍白,身形止不住地摇摆颤抖,显然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如果自己猜得没错,那人使用铃铛就会对身体造成负担,因此,他并不能频繁地、无限次地使用这个招数——这对自己来说便是最好的可乘之机。 抬首间,那人皱起眉,继而又缓缓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举手,准备下一次摇铃—— “轰”的一声,巨型伯恩山犬的身躯便宛如天降重炮一般砸了过去,溅起一片石浪来。 塔兰竭力躲闪,但还是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重重摔在了地上,落地的一瞬间,他的视线一白,瞳孔短暂地涣散开来,连骨头似乎都要碎成一片片的残渣,可他抱着铃铛的双臂,却没有松开过半分。 不远处,闻长生也晃晃悠悠站直了身体——他已经逐渐打上了头,每一击都不顾后果、不计代价,方才那一冲击也叫他浑身的伤痛都叫嚣起来,他他眼中漆黑的火焰却燃得更旺了些。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和塔兰也并没有什么区别,都在拿自己的身体献祭,去换取更强大的力量。 他绷紧四肢,定神望向那躺在地上的家伙,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撕掉他用来摇铃的双臂、踩碎那缠绕着邪祟的古怪铃铛。 又一声咆哮,巨犬箭一般飞冲而去。此时此刻,塔兰就躺在崖边的不远处,根据闻长生的预判,他根本没有逃跑的空间和时间。 咬断他的脖子就好。闻长生心想着,没有那么复杂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家伙,也不过是一张嘴的事情。 就在他离塔兰越来越近,几乎都要触碰到他的身体时,那躺在地上喘息的家伙忽然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可所有方向的路都已经被自己封死,那人根本不可能有逃窜的机会,除非…… 这个念头闪过的一瞬间,站定的塔兰便忽然转身,快速飞奔,朝身后高耸的海崖一跃而下。 闻长生骤然睁大了双眼,他的鼻尖已经触碰到了那人的衣角,明明只差一步就能将他拿下,只要再向前一步…… 隐约的贪念催促着闻长生再追一步,但近在咫尺的高崖还是骤然勒住了他的步伐。 他看着那人像一颗落石般直直坠入崖底,绷紧全身的力量、攥紧四爪阻止惯性,这才堪堪在悬崖的边缘停住了前冲的动作——离坠崖仅一步之遥。 他忍着四肢的生疼,望向那叫人粉身碎骨的高崖,心想着这人若是能直接摔死便好了,可他恍惚等了半天,也没听见粉身碎骨的声响。 微妙的预感爬上心头,下一秒,铃响伴着一声潮鸣从崖底攀来,并以极其惊人的速度逼近。 闻长生一惊,迅速转身后撤,紧接着,他便看到方才坠崖的塔兰,此刻正被一双海水凝成的巨手托举到了半空。 塔兰的双腿以下已经在水流的作用下,化成一条蓝色半透明的鱼尾,一排排晶亮的鳞片似乎成了暗夜之间唯一的光源,随着鱼尾的摆动,划出一条条宝石般的浅蓝色光芒。 此时,闻长生站在崖边抬头望着,像是一座直指苍天的巨大神像,而塔兰垂着眸子俯视他,宛如一位蔑视终生的无情神祇。 从海底伸出来的双手稍稍有些颠覆到闻长生的世界观,但他很快便又调整好了状态—— 管他什么手啊腿的,自己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个,攻击塔兰的本体,阻止他继续摇铃。 但那家伙被水托在半空,自己也没长翅膀,闻长生定神思索片刻,飞扑向一旁的棕榈树—— “轰”的一声,这家伙使出蛮力将长长的树干极短,借着一个猛力挥向半空。 那双巨手的反应速度比塔兰要快上不少,一个收手带着掌心里的人躲了过去,但位置也被压低了去—— “嗷!!”一声咆哮,巨兽朝着塔兰手心里的人鱼飞扑过去。 可那手心只托举在崖边,闻长生飞扑的方向正是万丈深渊—— “长生……!!”不远处的高山上,被闻玉白带来避难的闻风清见状,紧张地惊呼出声。 而一旁的闻玉白依旧只是死死地将他摁在原地,语气依旧平稳无波:“他有数,相信他。” 与此同时,同样被他这不要命的举动惊到的,还有正欲继续摇铃的塔兰。 见到那不顾一切冲出悬崖的猎犬,他原本已经麻木失神的双眼骤然回神,一边后退,一边竟下意识地喊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但很快地,他就意识到了自己怜悯心有多无用。 只对视的一瞬间,那巨犬便扑咬上了他拿着铃铛的左臂,剧烈地疼痛在他的脑海中炸裂开来。而那家伙分明就有咬断自己肢体的力量,却偏偏这样紧紧叼着自己的身体。 因为这家伙知道,那双海浪凝成的手会无条件托举着自己,而他只要能跟自己绑在一起,就不会掉到他身下的悬崖下去。 但这前提是,他有足够的勇气、信心、实力,确保自己可以一口咬住他的身子。 真他妈……是个疯子!! 塔兰望着那双如墨水般漆黑的眼,那一瞬间只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汩汩地涌出体外,顺着那尖锐的獠牙,成为刺激他兽性的美味。 更可怕的是,自己的身子几乎无法动弹,而那早已经进入倦怠期的猎犬却已经慢慢地缓过劲来,开始活动那四只宽大锐利的兽爪。 若是让他一掌拍来,自己大抵就已经这样完了。 塔兰咬紧牙,忍着剧痛轻轻勾动着已经快要脱离身体的手指。 银铃有些嘶哑地唤了一声,他知道,足以翻盘的一招还是没能使出来,但解决目前的困境也已经足够了。 随着铃声淅淅沥沥地响起,他们身下的一只手宛如听到指令一般缓缓抽开,提到半空之中悬浮,接着狠狠地、朝着两人的方向拍来! “轰!!”山崖高的巨浪从他们的头顶灌下,压制在自己身上的巨兽猛地承接住了巨大的冲击力,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塔兰感觉咬在自己肩膀上的牙齿骤然紧缩,但还是隐忍着,艰难地控制着力道,既不让他逃走,也不咬断他的胳膊。 可这还没完,滔天的巨浪并不只是几秒钟的威吓,那直耸云霄的水柱就这样源源不断地猛砸下来,一刻不停,像是活生生将那巨兽塞进了海底,喘不上气来。 面前那双漆黑的眼睛开始慢慢瞪大,眼白处开始爆出一根根的血丝,塔兰知道,这家伙离窒息不远了。 可那家伙的嘴依旧没有松开分毫,不仅如此,他的四肢居然顶着那巨力的海潮,一边翻涌着鲜血,一边慢慢活动起来。 塔兰的呼吸一滞,惊慌之中再一次看向自己的左手——必须要在他对自己动手之前摇响铃铛,这次必须要成功。 他看了看眼前那一步步走向极限的兽瞳,回过神来,调整情绪。 鱼骨铃的使用方法十分刁钻,每摇响一次,都会让他的身体承受巨大的副作用,让他短暂地失去行动能力。 但这都是次要的。为了解决眼前这个难缠的家伙,他已经快把自己用得只剩下一副空壳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能成功触发那古书上能够召唤亡灵的献祭之术。 他知道,书是不会出错的,月亮和海潮不会出错,铃铛也不会出错,错的只能是自己。 自己的状态不对,为了复仇,为了时刻感受到风格保持理智,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敢去回想过去的事,仔细想来,自己似乎从下定决心要回来复仇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习惯性地去压抑自己的心了。 一日日,一年年,他一次次在崩溃的边缘强行将自己拉扯回正轨,就像是一根反复被拉扯到失去弹性的皮筋,以至于他似乎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敢让自己痛心疾首。 因此,他始终不能做到书中提到的那般“肝肠寸断”。 此时此刻,在闻长生强势的攻击之下,哪怕他的情绪不够悲痛,他的肝肠也已经快要断成一寸寸、一片片地了。 他现在才知道,是时候毫无顾忌地剖开自己的心了。 他仰起头,闭上眼,将自己浸在海水之中。 这时,岸边无处可逃的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叫:“快看!海里有什么东西!!” 定睛一望,那漆黑如幕布的大海之上,一双双海水聚成的巨手,正缓缓破出海面。 在一声声呼啸的哀泣之中,那排山倒海的狰狞五指挣扎着涌向岸边、拼了命般蜷缩又舒张。 这一刻,闻长生的脑子中不由划过一个词语——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那些已经逝去的灵魂,正在轰轰烈烈地归来,找寻那遗落于沧海的故土。 第179章 百足长虫179 塔兰闭上双眼后不久,风似乎停了下来,云也消散、雨也消散,漆黑的夜裹着周遭的喧嚷徐徐退去。 天空晴朗,海鸥吟唱。一个风平浪静的艳阳天。 一切都好,但只属于他一人。 海岛上空无一人,没有敌人,也没有亲人。只有窸窸窣窣的风吹落叶声,还有叽叽喳喳的飞禽走兽鸣。 塔兰站在原地环顾四周。太阳晒得他的全身暖洋洋、麻酥酥的,但是心情却好像破了一块大洞一般,空荡荡、轻飘飘的。 他知道自己还在战斗之中,也许这是鱼骨铃送给他的幻境,也许这是他死前的走马灯,反正不会是真的。他心里清楚得很。 他站起身来,走到海崖边,双腿悬空着,对着那茫茫的海面晃悠晃悠。 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便是这里的常客了。那时候他比现在还不爱说话,虽然能和所有的孩子和平共处,但比起一群人围在一起嬉笑打闹,他更愿意躲到这个天涯海角处,一边吹着海风,一边安安心心地看书。 那时候,经常有朋友惊讶地跑来问他,坐在这么高的地方看书不怕掉到海里吗?每当这时他就会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害怕的,我们是鱼,掉进海里就像是鸟儿飞到天上一样,可以游向更远的地方。 他还记得有孩子问他,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一定会很痛吧?还不等他回答,一旁的老族长便笑着说,没关系,就算你们掉下去,海里的长辈们都会伸出手来接住你们,你们永远不要惧怕大海,大海永远会无条件地拥抱每一个人鱼的孩子。 塔兰抬起头,看着面前平静的大海,一阵酸涩涌上心间。 他轻轻张了张双臂,被风扑了个满怀,却没能等到那熟悉的,来自大海的拥抱。 刺目的阳光终于将他刺出眼泪来。他低头,用袖子擦了擦湿濡的眼角,还是习惯性地想要隐忍着,就听到风中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 “塔兰怎么又哭鼻子啦?是读到了什么很感人的故事吗?读给我听听呗?” 塔兰慌忙抬起头,必然是没能找到那声音的源头,然而更叫他有些慌乱的是,尽管离岛的这十来年里,他一直反复地阅读人鱼语的古老书籍,可真的听到这古老的话音时,他才发现,自己陌生得都快有些听不懂了。 十七年,对于寿命漫长的人鱼族来说明明只是弹指一瞬,可还是磋磨掉了他本该刻在记忆最深处的乡音。 他的喉头被狠狠阻塞住了,像是一块巨石般,压得喘不过气来。 很快,又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小塔兰,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说给爷爷听……” 这句话他听懂得很顺利,因为他已经听了太多太多遍,永远不厌其烦、永远耐心真诚。 那一刻,他恍惚又看见了老族长笑眯眯地给他送来贝壳制成的礼物逗他开心,可一抬头,他却发现,那张慈眉善目的面孔早已模糊成了一片阴影,无论思绪如何飘荡,都抓不住、看不清。 而他身后,那一群群身着鳞片的族人们,都顶着一张被抹净了五官的模糊的脸—— 他记不住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塔兰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泪水就这样开了闸一般,闷不吭声的“吧嗒吧嗒”向下掉着。 好久好久没有这般哭过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想要伸手捂住脸,想挡住那不断掉落的眼泪,可偏偏那泪水像是要跟他作对一般,一个劲儿地往外涌着,从他的指缝逃逸而出,顺着他的下巴、他的手肘滴滴答答砸到地面上、掉到大海里。 他听着同胞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用他已经逐渐忘却的乡音安慰着自己,就这样蜷缩着身子让他们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擦眼泪,他感觉到面容模糊的母亲把他搂紧怀里,问他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即便他知道这都是幻境,但还是忍不住开口带着哭腔应答道: “我把你们弄丢了……” 自己把他们弄丢了,足足丢了两回。 第一回 是在当年的屠杀之中,父母强行打昏了自己,并将自己塞进了密闭的木桶之中随着海浪送走,他一睁眼便发现自己醒在了苍茫的海面之上,被所有人弄丢了,也是把所有人都弄丢了。 第二回 则是现在,自己离岛后心中便只剩下为族人复仇,他假扮成孤儿来到斯凯立顿孤儿院,一边培养自己复仇的能力,一边等待着重返岛屿复仇的机会。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里除了照顾那群孩子之外,便只剩下这一件事。可偏偏此时此刻再度回首,他的脑海里有清晰的、鲜活的每一位敌人的相貌,却偏偏记不起一个曾经爱他的人的脸了。 他想起当年被送走前,族长匆忙在自己的怀里塞下的一张纸条。那上面只潦草地写下了一句话—— “好好生活,不要回头。” 那人让他放下怨恨,不必复仇。 他犹记得当年看到这行字时,自己的心中只有无尽的愤怒与怨怼。他根本无法理解对方劝自己放弃复仇的心。他只觉得,连这样的事情都要选择宽恕,或许正是因为族长的这份软弱,他们才会平白地遭此无妄之灾。 此时此刻,一直等他一意孤行走到了死路,他似乎才明白了那人的良苦用心—— 复仇本就是没有意义的。逝者无法复生,生者却要延续痛苦。最重要的是,当他这一路都是咬着牙、靠着那心中不断燃烧的愤怒推着走来时,他注定会忘却了旧时的爱,继而失去被爱时的那份柔软。 需要被宽恕的绝不是敌人的罪行,而是被仇恨一点点扼死的自己。 眼泪一滴滴地坠落而下,他终于哭出声来。 他不知道如果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还要不要选择复仇,他唯一知道的事,此时此刻,他已经全然没有了后悔的机会。 心口的破碎感几乎是和那无云的晴空一同碎裂开来的,他惊慌地伸出手,但那些熟悉又模糊的身影还是如同流沙一般从他的指缝中淌去了。 再一回神,又是那暗云狂涌的暴风之夜。 天崩地裂、狂风呼啸,无数双巨手从海底探出,涌向那原本属于他们的岛屿。 巨手拍到海面上,便掀起了一阵阵的巨浪,冲垮了岸边的堤坝,淹没了高耸的建筑,人们这才后知后觉地涌向高地,攀上山间,接着不断向天空中的巨大心脏祈祷、忏悔。 塔兰抬起眼,视线反复聚焦了许久,这才勉强看清面前的那只巨犬。 很可怕,那家伙居然还在强撑着,眼底明明已经完全充血,前肢已经彻底残废,却还这么硬撑着,犟着劲儿,想要伺机夺走自己手中的摇铃。 看到这一刻,塔兰的心里便又仅仅只剩下“复仇”这一个念头。 他咬着牙,忍着半身撕碎的疼痛,朝猎犬的腹部猛踹了一脚,想要将他从自己的身上剥离开来,那家伙大抵也终于到了极限,一瞬间变回了人形,可手却还死死抓着塔兰血肉模糊的肩膀。 看着他几乎被憋成青紫色的脸,塔兰恨不得伸手掐断他的脖子,可自己的左半边已经完全没了直觉,他便只能打了个响指。 一瞬间,两人头部附近的水流仿佛被什么力量推开一般,隔出一块空间来,闻长生猛地换起气来。 可塔兰这么做,并不是让他呼吸的。他等着同样充血的眼睛,咬牙切齿地逼问道:“你现在心中……有没有悔过??” 闻长生依旧在贪恋地呼吸着空气,直到视线勉强恢复些许,他才又咬着牙,扬起嘴角笑道:“……没有。” 这样的回答叫塔兰的怒火再次腾起,随着他的手势,身后的一股水流卷着满山的乱石,狠狠砸响了闻长生的后背。 那人一口鲜血直接喷在了塔兰的脸上,他嫌恶地用水擦净,继续逼问着:“有没有悔过??” 闻长生沾着血的嘴角扬得更高了:“没有。” 又一阵乱石飞来,他的双腿骨折断裂、肋骨变形、全身都快生生折断,抓着塔兰肩膀的手却没有送下去半点。 塔兰几乎要崩溃了:“有没有??” “没有!” 听见他掷地有声的回答,塔兰终于忍不住,伸出那尚能活动的右手,死死攥住了他的领口。 这一刻,他若是有力气,一定要将他亲手撕成碎片,丢到无尽的海底里去。 “为什么??”他甚是不解,怒吼声几乎已经变形,“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就没有哪怕一秒钟,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没……有……”闻长生睁着眼睛,艰难地望着他,面上却洋溢着真情实感的笑意,他拼尽全力,终缓缓抬起了那已经彻底断掉的右手,“这是我的工作……我完成得很好……所以……我很骄傲……” 听到他说“骄傲”的一瞬间,锐利的兽爪直刺向塔兰的心脏,塔兰手中的摇铃也终于爆裂狂响。 那一刻,山崩地裂、电闪雷鸣。 塔兰的心口被利爪狠狠洞穿,闻长生的身子从崖顶直直坠落。 “长生!闻长生!!” 看见那从山崖上坠落的身躯,闻风清始终端着的那鼓劲儿终于彻底崩塌了。 他拼了命地想要追过去,却又被闻玉白一把死死拽回了原地。 “给我安分点儿!!”闻玉白的心情也压抑极了,双眼也充满了血丝,牙冠紧紧咬着,但却始终紧绷着,强行让自己冷静下去,“你现在追过去根本没有半点作用,只会连你自己的命都一起搭进去!” 此时此刻,虽然塔兰也已经遭受了闻长生的致命一击,但那轰轰烈烈的灾难似乎并没有停下。 那索命的巨浪前赴后继地冲击着岛屿,地势低处早已变成一片汪洋,放眼望去,湍急的水流中是大片大片建筑、船只的残骸,还有被卷入其中挣扎呼救的人、以及已经败给了灾难的无数尸骸。 可此时,闻风清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根本听不进去半个字,只瞪大着眼睛望着闻长生坠落的方向,目眦欲裂:“我的命根本不重要!!我要到长生身边去!!我不能把他丢在那里!!” “砰”地一声,闻玉白毫不客气地一拳将他塞倒在地,然后相当暴躁地警告道:“你的命确实一文不值,但是长生交待我的事情我必须要完成。” 不论如何,保全闻风清的性命。 看着那悲痛交加、蜷缩在地上不住颤抖的长发男子,闻玉白果断地拎起他,三下五除二将人绑到了山顶后的一块巨石旁边:“待在这里别动,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说完,还不忘咬着牙憋着怒火警告他:“不要妨碍我,不然这个岛上的所有人都会死!” 听到这句话,被闻玉白一拳揍安分了的闻风清才缓缓抬起头来,恍惚了许久,他才发现,漆黑的海平面之上,还有无数双巨手正轰轰烈烈地从地狱而来,一点一点撕碎着天空。 再过不了多久,他们便将张开血盆大口,将整座岛屿吞噬殆尽。 而造成这一切的塔兰,此时正四肢瘫软地漂浮在狂暴的浪潮之间,胸口染血,生死不明,手中的银铃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尖啸着狂响不止。 更可怕的是,海面上的那一只只海水聚成的手掌,竟然也跟随着他的动作一起,做出摇铃的动作。滚滚黑云之下,成千上万的巨手沙沙地摇晃着,飓风拍打着海浪的声响在半空中呼啸变形,恍惚间听上去就像是愈演愈烈的摇铃声。 那铃声宛如一片片厉鬼的泣嚎,此起彼伏,声声相传,更是似乎没有极限,越攀越高,似乎下一秒就要将整个天空掀翻了去。 必须要彻底毁掉塔兰手里的那只铃铛,那是一切的源头。闻玉白一个定神,没有半点犹豫,将闻风清丢在安全处便飞速地朝海边赶去。 他的脑海里不适时地闪现出了雪茸的身影。实际上,这一路他都在想雪茸的事。但那人早就说过,他有自己的安排,让闻玉白忙自己的事情,不用管他。 闻玉白心想劝着自己,此时赶去见那人定是毫无作用的,反倒是任由灾难继续发展,不管是雪茸还是自己,都一定会葬生于冰冷的海底。 救岛才是当务之急,尽快阻止灾难,他们才能彻底安全。他这样想着,逆着人流,加快了脚步。 此时此刻,肆虐的海水宛如失控的猛兽,毫不留情地冲垮着眼前的一切——基地的楼房、宽大的斗兽场、海边的酒店民宿、广场上的猎犬雕塑……路不见了、房子也不见了,高耸的棕榈树只剩下了半截凌乱的树干。 人类带着猎犬花了十余年飞速建造起来的新的文明,在眨眼之间,被这凶猛的海水以更快的速度彻底覆灭。 海水中,不断有被卷走的训犬师和猎犬挣扎呼救,闻玉白却没有为他们停留半步。 于是他们就只能绝望地哭嚎着,一如当年那一群群惨死在他们手中的鸣泣的人鱼。 海水依旧是那么讨人厌,似乎随时会勒住他的脚踝,将他拖进无尽的深渊处,可他不能放慢半点速度,只能以他最快的速度不断踏向每一个能找得到的落脚点。 但很快,眼前的树冠也被吞没,能落脚的木板也都被海水绞成了碎片,他站在一片勉强伸出水片的石块上,没过多久,海水便舔舐上了他的足尖。 闻玉白微微皱起眉,望着眼前汪洋一片的水面——距离塔兰的方向还有一段距离,可以游过去,但是水流很急,自己还不喜水,水下的情况还相当复杂,一不留神可能就被水藻缠住、重物砸伤。 危险,但是不去不行。 正当闻玉白做好了纵身跃入水中的准备时,一旁空无一人的水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吭哧吭哧的喘息声。 一回头,发现雪茸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他的附近,他的脚下,是一片看起来就相当有技术含量的折叠板。 此时此刻,那人正踏在板上,轻轻松松地漂浮在水面上,而他脚下的板子,竟跟随着他的步子,不断地向前延展,为他铺出一条安全的通路上。 正站在石尖上快要被水吞没的闻玉白:“……” 回头间,雪茸也发现了他,颇有些惊讶地打起招呼:“又见面了!闻长官!” “你去哪儿?”闻玉白问。 雪茸三两步踏到他身边,转身,指向不远处飘在半空的塔兰: “去杀了他,赢下我的赌局。” 闻玉白上下看了他一眼,正犹豫着怎么开口,那人便伸出手,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踏板上去。 “怎么样?半自动机械浮板,可以承载一头大象的重量,我设计的,牛不牛?”雪茸笑着转身迈出步子,聊天也没耽误他们赶路,“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闻玉白抬头看了一眼塔兰的方向,答道:“跟你一样。” 雪茸弯起眼:“好。” 一个为了摧毁铃铛,一个是要杀死摇铃人,目的不同,要做的事却倒也算不谋而合。 很快,闻玉白熟悉了那踏板的使用方法,拎起雪茸就在水上快速地飞奔起来——确实好用,比自己在水面上蜻蜓点水快上几倍不止。 “你要杀了塔兰?”闻玉白一边踏着浮板飞奔,一边抬头确认道,“他还活着吗?看起来不像。” “还活着。”雪茸一边被他心安理得地拎到半空,一边冷静地回答道,“鱼骨铃需要他的情绪来驱动,所以他肯定还没有死。” 闻玉白沉默着,没再说什么。 塔兰还没有死,那长生呢?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口就开始刺痛起来,接着他很快便强行掐断了自己的念想——现在不是细想那些事情的时候。专心,毁掉铃铛,阻止这场灾难。 而他的身旁,一路上被他提着飞奔的雪茸也在悄悄抬头打量着他的表情。似乎是感受到了他微妙的情绪,雪茸也忍不住垂下眸子,蜷紧了手指。 很快,那人便调整过来,平静地问他:“赌约有提到,必须要你亲自动手杀了塔兰吗?需不需要我替你动手?” 雪茸笑起来:“理论上来讲,我和我的狗都可以,只可惜我们不是这层关系。” 闻玉白怔愣了一下,目不斜视地平静道:“那看来必须带上你了。” 雪茸弯起眼:“我本来就必须要去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崖边。一层层的巨浪迎面而来,眼看着一双巨手就要拍向他们的头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的雪茸还是紧张地环住了闻玉白的脖子。 那人轻嗤一声:“你这样子,要是没碰巧遇上我,打算怎么行动?” 雪茸毫不脸红:“我遇上你可不是碰巧。” 就是奔着自己来的。闻玉白轻扬起唇角,抱着雪茸飞速地踏过一层海浪。一眨眼,两人便乘着浪跃上了半空。 好像是飞起来了。那一刻,雪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还没等他调整好呼吸,便看到浪与浪之间巨大的落差。 掉下去拍到海面上都会摔死,但有闻玉白在,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这么想着,刚要继续往那人的怀里钻,就听到闻玉白的耳边响起:“对了,有个事情要跟你坦白一下,可能让你失望了。” “什么?”雪茸一下子紧张起来——这人不会是趁机使诈,想把自己扔到水里解决掉吧??不至于吧??他想啥自己还需要绕这么大弯儿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档口,那人又平静地开口:“其实我不是狗,当不成萨摩耶了。” 听到这里,雪茸的脑子一瞬间只剩下一片空白——他说什么?他不是什么?? “抱紧了。” 下一秒,环抱着自己的人便在奔跑之中兽化起来—— 柔软雪白的绒毛、坚实宽厚的臂膀、厚实锐利的长爪,还有那蓬松下垂的尾巴…… 雪茸慢慢瞪大了眼睛,这回,他总算清晰地看见了闻玉白的真身—— 在他的身下,一只高大凶猛的冰原雪狼,正迎着风雨飞驰。 第180章 百足长虫180 居然是狼。 闻玉白居然是狼。 雪茸石化般骑在闻玉白的身上,双手紧紧环着那雪狼的脖子,脑袋一阵一阵地嗡响,就连被雨水一个劲儿地拍着脸,都感觉不到半点的疼痛。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大概就是自己跟着梅尔同吃同住了这么多年,那人突然告诉自己,很抱歉其实我是个女人一样震撼无比。 震撼,除了震撼已经生不出半点儿情绪了。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被欺骗的恼火和生气——是啊,仔细想想,那家伙好像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个狗,自己说他是萨摩耶的时候他也还挺不高兴的,本来还以为他自卑呢,没想到是真误会他了。 狂风骤雨在他的脸上拍得生疼,他怔愣地看着身下那只大狗……大白狼,心道,难怪他的气势那么吓人,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光是靠近他,就足够让自己心脏病发了。 原来不是因为自己胆子小啊,原来是因为他是自己真的天敌。 雪茸的脑子嗡嗡叫了起来——好糟糕啊,还有比喜欢上猎犬更糟糕的事情吗?有啊,那就是喜欢上了一只狼啊。 想到这里,他又低下头去,看着那人和雪白的毛色并不算搭配的灰耳朵,忍不住想起来,自己的耳尖也是这样灰灰的,身上的毛也是这样茫茫的雪白。 他有想起来,原来他们都是雪域来客,都是从冰天雪地里走来的生灵,然后在这异域他乡的大陆相逢。 又怎么不算一种缘分呢? 骑在狼背上的这段路程,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个事实,在他强大的自我哄骗能力下,心态也十分健康地从“糟糕,喜欢的人是只狼怎么办!”成功转变成“我可真牛啊,喜欢上了一只狼!” 于是,端着火枪的手很快又充满了力量。 思考的内容很多,但现实里度过的时间却很短。 一抬头,依旧是满城风雨、惊涛骇浪,而身下的白狼一跃而过,毫无阻碍地从这朵浪尖落上另一朵浪尖。 太丝滑、太沉稳了。雪茸环着他的脖子,不禁连连感慨。 刚才闻长生的战斗他也旁观了全程,本以为那巨大的伯恩山犬已经是战斗力的天花板,没想到跟闻玉白比起来,还是逊色了很多。 相比于更擅长使用蛮力的闻长生,他的身形虽然同样高大,但是却也更加敏捷轻盈,而且即便是踏在他最讨厌的大海之上,即便是面对一个杀死了他弟弟的仇人,他的心跳还是如此的平稳,冷静。 难怪闻风清始终不愿意放他走,雪茸心想,任何一位训犬师收获了这样一个宝贝,都应当是想要一辈子死死攥在手心里的。 “轰”的一声,高耸的巨浪袭来,闻玉白并没有躲避,而是加快了速度,凭借着恐怖的力量从厚重的水墙中穿梭、破出。 水花短暂地遮挡住他的视线,但在趴在他的颈后、有所遮挡雪茸却能看得清:“右前方大概五米处有落脚点!” 闻玉白便丝毫没有犹豫,顺着他的方向飞跃而去—— 此时此刻,闻玉白就是一只宽阔而沉稳的巨船,雪茸便是船上的罗盘,他们一路乘风破浪,直直地驶向目的地。 终于,在连续冲破不知多少道巨浪之后,那原本宛如游荡在世界之外的铃声忽然响起在耳旁。雪茸立刻抬起头,指着左前方的一层巨浪:“在那儿!!” 一转头,便看见一堵高墙般的海浪竖立在眼前,随着又一声尖锐的铃声响起,那海浪之中忽然剥离出了一只小小的、透明的水球,失去意识的塔兰仰面漂浮在水球的中央,双目紧闭。 仔细看,那人鱼少年全身满是创伤,左肩仅仅只剩下皮肉与身体相连,鱼尾的鳞片斑驳掉落,心口被开了个大洞,像是一只没有被好好对待的透明琥珀。 此时此刻,除去托起他身体的那颗水球之外,他身下的、他们身边的、近处的、远处的,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伸出海面的手,似乎都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停下了侵袭的动作,缓缓地、退回到了海面中去。 眼看着闻玉白脚下的浪也快要散去,他们和包裹着塔兰的水球也几乎同时从半空中往下坠着,雪茸和闻玉白同时怔愣住了——怎么回事?突然安静下来了?这家伙决定收手了? 可气氛还是很不对劲,根本没有让人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最重要的是,塔兰左手的那颗铃铛依旧在发出着极其凄厉的、叫人心慌意乱的惨叫。 雪茸抱紧了闻玉白的脖子,抬起头,这才有些紧张地唤了一声:“海面上,不对劲!!” 闻玉白立刻抬起头,望向雪茸指着的方向,这才发现,那一只只巨手并非消失不见,而是潜回了海底,凝聚成另一股更为恐怖的毁灭性的力量。 放眼望去,远处海平面似乎在以惊悚的速度缓缓隆起,其夸张程度已经不像是平地拔起了一座大山,而是整个世界都缓慢地发生了倾斜。来不及逃离的海鸟被卷入狂浪之中,浅水的鱼群也被一阵阵的狂浪掀得翻出了白肚皮。 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整个岛屿都会被那倾倒而下的大海吞入海底,所有人都将葬生于这片海底。 更要命的是,仔细看那水面上翻涌着的狂浪,并不是涛涛的海水,而是如水花一般的滚滚的焰火,带着哀怨的爆鸣声向那一座岛屿涌来。 又是火焰,又或者说,果然是火焰。雪茸一瞬间又想到了古书上说的“肝肠寸断”,这不就是阿丽塔心中所说的、一种强烈的情绪吗?这所谓的献祭术,似乎就是一个翻版的制作燃料并且点燃的仪式。 一瞬间,他也只能思考那么多。望着倾覆而来的海面和火焰,雪茸高喊道:“快动手,要来不及了!” 闻玉白也当即做出反应,立刻以极快的速度朝塔兰俯冲而去。 狼的战斗能力是绝对凌驾于任何猎犬之上的,他几乎是不受任何阻碍,一瞬间就飞扑上去,亓亓整理精准的撕咬住了塔兰左臂。 那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残肢,眨眼间就被撕扯了下去。 可就当他作势要咬碎那巴掌大的铃铛时,一直紧闭着双眼的塔兰忽然睁开了眼,紧接着,一股水流便突然拔地而起,从他的面前将那铃铛生生裹走了。 闻玉白瞪大了眼睛,看了眼浮在半空尚未死去的塔兰,又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背上骑着的雪茸便一个松手,接着狠狠朝他的背上蹬了一脚:“各干各的,结束汇合。” 下一秒,闻玉白就不得不顺着他的力道俯冲向铃铛掉落的方向,而雪茸却死死抓住了塔兰的身子,挣扎着来到了他的面前。 包裹着塔兰的水球并不是空心的,雪茸一攀上去,便被扑面而来的海水呛了个头昏眼花。 等勉强睁开眼来,他皱着眉望向塔兰,那家伙也睁着眼,面色苍白、双目充血,像一只索命的厉鬼。 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股水流从他的空缺的左臂生出,猛地掐住了雪茸的喉咙,像是要彻底致他于死地一般,迅速收紧着。 雪茸被掐得闷咳出声,手却也快速地伸向自己的腰带。 知道会有水中作业,所以他早就早早就提前做足了各种准备——快速摸索出一张面具,雪茸“哗”地一下,戴在脸上。 机关启动、机械运转,面前的海水被储存在囊中的空气拍走,雪茸猛地深呼吸,可那水流化成的手,已经几乎要将他的脖子掐断了。 没事的,冷静,冷静。雪茸一边双眼昏黑地调整自己的心率,一边又快速伸手摸出一把改良后的防水火枪。 此时此刻,另一股水流攀了过来,大力阻止着他掏枪的手,几乎要将他的胳膊生生拧断。 强烈的缺氧让雪茸面色涨红,再看面前的塔兰,那双原本透蓝的眼睛,此时已被鲜血浸染得失去本色,钙化的鱼鳞已经蔓延上了面颊,一片片地粉碎剥落,像是一座在风雨中慢慢死去的石像。、 “呼”地一声,紫色的火焰从塔兰的全身爆燃而起,一瞬间就将雪茸包裹住了。 视线变成紫色的一瞬间,雪茸立刻瞪大了眼睛,但很快他便发现,那发狂的火焰已经将塔兰脸上的鳞片炙烤得开裂,却偏偏绕过自己的发肤,非常谨慎地、没有伤到自己一分一毫。 他恍惚间想起自己在汤恩村的经历,他想起来,火焰是不会伤害到自己的。 那一瞬间,莫大的复杂的情绪从雪茸的头顶浇灌下来,这回他终于知道了,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情绪,而是来自“火焰”的情绪。那强烈的痛苦、无力、绝望、崩溃,此时像一把把利剑,直直刺向自己的心脏。 火焰烧不死自己,但自己却快要被这情绪烧死了。 而那双手还在发力,来自海底的摇铃声还在不断刺穿着耳朵,那滔天的巨浪已经逼到了眼前,雪茸痛苦地闭了闭眼,紧接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来: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伤害闻玉白吗……杀害无辜的人,你跟那群混账有什么区别……??” 听到这番话,塔兰已经放大到了极点的瞳孔又骤然紧缩起来,在他愣神的功夫,海底传来“铛”的一声脆响,那一刻,雪茸似乎感觉天空都被击开了一道裂缝来。 他知道,闻玉白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摇铃击碎了。 不只是被巨响震慑住了,还是没从雪茸的质问中缓过劲来,那缠绕着他的水流在一瞬间松懈下来,紫色的火焰也骤然消失了。 雪茸立刻抽手抬枪,没有半点犹豫地指向了塔兰的眉心。 一片黑暗之中,塔兰感觉沉重的身体慢慢漂浮而起,剧烈的疼痛也终于慢慢消散而去。 他活动了一下身子,慢慢坐起来,努力揉了揉眼睛,又一次看见那天光大好的艳阳天。 这一回,他好像没有那么空落落的感觉了,风是熟悉的风,海水也是那温柔的海水。 他听见有人说:“诶呀,塔兰回来了!” 他心想,这才是他熟悉的人鱼语啊,亲切得不得了,一下子就听懂了。 紧接着,就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他转过身揉了揉眼睛,这回总算是清清楚楚看见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好朋友凑到了他的面前:“你这阵子都跑去哪儿啦?感觉好久没见到你了。” 母亲摸了摸他的脑袋:“累坏了吧?赶紧好好休息一下。” 父亲朝他张开双臂:“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族长遥遥望着他的眼睛:“回家吧,欢迎回家。” 这一刻,天光乍泄、风浪骤歇,破晓的霞色落在海中,像是生出一粒粒赤色的火苗。 一声枪响之后,塔兰的双手被人牵起。 有人说:“塔兰,我们一起唱歌吧。” 于是他们欢呼着跃入海水之中,用鱼尾拍出浪花,在海面上围成一个圈来—— “山间的鸟儿会为你引路,路边的野兽会为你护航……” 塔兰愣了愣,他这才想起,自己教给孤儿院孩子们的歌,就是这首古老的人鱼族歌曲。 “小鱼儿亓亓整理你慢慢地游,游向那山川湖海,游向那日月星辰……” 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塔兰弯起眼睛,总算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迷雾终究会散去,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都将重来……” 阳光照亮海面,孤儿院逝去的孩子们也纷纷跃进海中,拥抱他、亲吻他。 “听着我们的歌唱,大胆向前。我们一直在这里,等你回家。” 180-190 第181章 百足长虫181 灰蒙蒙的天空应声碎裂,晨光涌泻,哀鸣的大海终得安息。 终于脱身的雪茸从高空缓缓坠下,直坠入那骤然平静的海面之中。 但他十分平静地闭上眼,果不其然,在临落入水面的前一秒,一只高大的雪狼从水中跃起,张口便叼住了他的后衣领。 “扑通”一声,大白狼又扑腾进了水里,而雪茸已经转身趴在了他的背上,半点儿没有沾到身下的海水。 总算平息下来了。一人一狼沉默了片刻,同时抬起头来,望向雪茸方才坠落的地方—— 此时此刻,包裹着塔兰的那颗水球早已经应声破裂开来,而此时此刻,那具已经在战斗中破损得七零八落的身子,正在那一小捧清水的托举之下,像一片脱离了树梢的落叶,缓缓地、轻轻地飘向海面。 雪茸遥遥望着他的身影,忽然喉头有些酸涩,胸口也闷闷地难受起来。他想请求闻玉白过去接他一把,至少不要让他这么孤零零地掉进海中,还没等他开口,闻玉白便也心有灵犀般默默地游向了他坠落的方向。 可当他再次抬起头才发现,那具徐徐落下的身子已经在半空中悄悄融化开来,从他的尾尖慢慢到他的身子,最后到他的面庞,都变成了风中一抹贝壳色的细沙,一点点随着海风消散…… 落到海面上时,一小簇紫色的火焰燃起。那一捧亮晶晶的细沙在火焰中化成了一串带着虹光的泡沫,一个细浪打来,便就又沉入了海底、回到了浪里、飞到了空中。 雪茸怔怔地望着那片海面,直到眼睛盯得发涩,身下的白狼才抬了抬脑袋,蹭着他的脖子,示意他抓稳扶牢,准备归航了。 归途路上,闻玉白游得很快,原本一直在战斗中保持平稳冷静的心跳渐渐加速起来。 雪茸感受到了他的情感波动,想说些什么,却被一股难受堵住了喉头,难受得不得了。 眼下的局面对他来说应该算是全方位的胜利—— 和“大人物”的赌局获得胜利、完成了和塔兰的交易、重创了敌对的猎犬阵营、除掉了对他威胁性极高的闻长生。 可他此时此刻却很难开心得起来。尤其是一抬头,便看见面前的海水里映出闻玉白的那双眸子,他看见那永远沉静冰冷的银色湖面上荡起了波纹,看着那从没有过巨大情绪波动的双眼逐渐被悲伤覆盖,渐渐地,似乎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雾,叫近在咫尺的他,怎么样却都够不着了。 雪茸的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甚至是精心设计的结果。当初他答应带塔兰来岛上,就是为了借用他的力量为自己扫清闻长生这个障碍,他早就知道闻玉白会为此心痛不已,但是为了自己,为了之后的路能够顺利走下去,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对闻长生的死没有感觉,他甚至不会因为亲手杀了塔兰而痛苦,雪茸认为这都是必然的结局,与自己是否参与并无关联。 可看到眼前悲伤到目光破碎的闻玉白,他的心也跟着剧烈地刺痛了起来—— 自己间接杀死了闻玉白的弟弟,那是他亲口认定的、在这个世界上跟他唯一亲近的弟弟。 ……比喜欢上一头狼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经来到了岸边。那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耐心等自己平稳落地,这才迅速变回了人形。 看着那家伙不知不觉间已经通红的眼睛,雪茸忍不住攥紧手指,甚至不敢望他:“对不……” “抱歉,我那边还有事情要先去处理一下……”闻玉白轻轻打断了他,声音有些发紧,眼睛也湿漉漉的,像是一条流离失所的可怜野犬,“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或者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你先去忙吧。”雪茸赶忙收拾好表情,“我也有自己的事情。” 闻玉白点点头,一转身,又变回了那只高大的、矫健的雪狼,迈开修长的四肢,以极快的速度、不顾一切地飞奔向了悬崖底端的某个角落中去。 他飞奔过去的时候,正瞧见满身狼狈的闻风清,正独自一人沿着悬崖向下攀爬着,满手满身都是鲜血,随时随地都有坠落的危险。 闻玉白没想那么多,火速跃上悬崖站到他的面前微微伏下身,那人便就这般顺从地骑到他的身上,既没有像往常那样出口中伤他,也没有习惯性地对他发号施令,就这样,保持着长久的沉默着。 两个人第一次这样平和的相处着,一声不吭地在风中穿梭着。这一路,也不只是天上的细雨、海中的浪花,抑或是谁的眼泪,就这样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过往的风里。 没多久,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处满是落石的沙滩边,远远地,他们便看到一副熟悉的身躯,哀哀地侧卧在落石堆旁,像是一座在沧海桑田中被遗落的小山。 那一刻,安静到像是死了的闻风清终于挣扎着直起身,从闻玉白的背上翻滚下来:“长生!!闻长生!!!” 这个往常在外连走路都要端着架子、事事都要讲究礼仪风度的东方男子,此时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那人身边去,接着一把搂住了那具满是鲜血和伤痕的身体。 一旁,原本疾驰而来的闻玉白顿住了步子,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向前,而是悄悄地藏到了不远处的一块石头后面,一如曾经无数次在他们其乐融融时那样主动回避。 此时,那只巨大的伯恩山犬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全身上下破碎的破碎、丢失的丢失,已经全然一副尸首的模样,可他的眼睛却还努力的睁着,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仔细看,他的身体居然还奇迹般地保留着一丝丝的起伏。 闻风清慌忙捧起他的脑袋,努力让他望着自己:“长生……我来了……主人来了……” 听到了闻风清的声音,那巨犬的眼睛轻轻动了动,紧接着,那已经被血水浸透的尾巴竟然轻轻地摇了摇。 闻风清的眼泪顿时翻涌而出,忙不迭颤抖着道:“你再撑一撑,我带你回去,让许济世给你治好……” 此时,已经濒死的伯恩山犬竟微微抬起脑袋,轻轻叼住了闻风清的衣袖,拼命地、极小幅度地向上拱了拱。 这是他求摸头的标准姿势。闻风清又一次泪涌,赶紧一遍遍地,像往常那样抚摸起他脏兮兮的脑袋。 大狗艰难地喘着气,舌头半吐在外面,嘴角却十分开心地上扬着。 闻风清想起来他曾经说过,不论遇到什么伤心难过的事情,只要主人摸摸他,他的世界就只剩下开心和幸福了。 闻风清搂着他的脑袋,让他尽可能地贴到怀里,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孩子不知道原来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大到一手都搂不过来,大到一颗脑袋就能把自己的心压得很沉很沉、根本喘不上起来。 他想起来,自己第一次遇到长生时,正因为闻玉白的不服管烦恼不已,当时听了朋友的意见,去当时有名的猎犬市场逛了许久,都没能再找到合自己心意的猎犬,直到他心灰意冷打算回去继续和闻玉白死磕的时候,不知道谁家的小狗自己捣鼓开了笼子,屁颠屁颠地晃悠着身体叼住了他的裤脚。 当时,他低头看着这只一手就能捧起来的棕白色的小奶团子,和他那黑溜溜的眼睛对视了一秒钟,心里便生出一个念头——就是他了。 那时候朋友劝他,伯恩山犬种虽然潜力很大,但全身都是遗传病,并不适宜做猎犬培育。但闻风清望着那家伙一个劲地往自己怀里钻的样子,脑子里根本听不进任何建议,甚至不惜被卖家坑了一大笔钱,也义无反顾地将那孩子揣进怀里带了回家。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会喜欢狗的。通灵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和天生脾气差劲不受管教的闻玉白形成鲜明的反差,闻长生的乖巧听话、令行禁止更加深了闻风清对他的喜欢。他开始明目张胆地偏心,会默许他半夜推开笼子睡在自己的枕边,会给他大老远地带来很多他爱吃的零食,会偶尔生出闲情逸致陪他玩飞盘,也会无底线地纵容他的叽叽喳喳和腻歪黏人。 最重要的是,长生并不是恃宠而骄的性格。即便是被闻风清捧在手心里惯着,他也还是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次训练。他甚至比闻玉白更加刻苦认真,一次又一次地立下累累战功,一次又一次给自己带来沉甸甸的荣誉。 那时候,他心想,也许闻长生就是老天派来拯救他的天使。闻长生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宝贝。 一回想过去,闻风清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淌着,滴落到巨犬的绒毛上,像是草叶上一颗颗找不到土地的露珠。 闻长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似乎看不清了,摸索了半天,终于仰起头,舔了舔闻风清的脸颊。 这是他犯错之后自责的表现,似是讨好,又像是安慰。 闻风清想起来,当年出征人鱼岛的原定人员,是更加成熟的闻玉白,但是那时候两人关系极僵,那家伙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走出笼子半步,无奈之下自己只能带上一直主动请缨的闻长生,没想到这孩子居然一战成名,最终也因为这一战丢失了性命。 那时候的闻长生才三岁,对于犬类来说刚刚步入成年不久,但是对于人类来说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他的战斗经验不多,但却异常地生猛,一场场下来战功显赫,但却也时常伤痕累累。 再回想起当年的自己,闻风清只觉得太不是个东西。那家伙忍着遗传病的疼痛高强度战斗,自己却因为被其他猎犬抢走了一次战功而给他摆脸色。 他还记得当时那家伙原本还忍着疼痛傻乐,一看见自己的脸色阴沉下去,便立刻垂着脑袋、夹起尾巴向自己认错。但他比闻玉白会哄人很多,见闻风清不理自己,便厚着脸皮蹭到他身边舔他的脸,闻风清被痒得发笑,便也原谅了他。 此时此刻,那宽大粗粝的舌头还在自己的脸上一下下舔舐着,似乎带着些慌张的祈求。 闻风清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忍着心痛,强制自己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 巨犬得到了这个回应,总算是释然了一般,最后半眯着眼睛,轻轻“嗷呜”了一声,尾音轻轻上扬。 闻风清的泪水一下子再度崩塌起来。 这是闻长生和他心照不宣的暗语,每次任务归来,这精神抖擞的小狗便会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原地,十分骄傲地歪着脑袋,“嗷呜”一声望着他。 他在问自己:“主人,我是你的骄傲吗?” 闻风清向来性格别扭,还带着东方人特有的含蓄,他向来装作听不懂他的问题,只是满意地摸摸他的脑袋,在给他奖励些好吃的,用行动告诉他,做的不错,下次继续努力。 这一回,他终于再也无法含蓄了,只一遍遍抚摸着长生的脑袋,在他的耳边念叨着: “长生,你一直一直、永远永远都是我的骄傲……” 闻长生的尾巴又一次轻轻摇了摇,接着,那漆黑的眼睛终于失去了光彩,对这世间的一切再无回应。 闻风清抱着闻长生的尸首,嚎啕大哭。 他想起若干年前,这个小豆点刚变成人的时候牵着自己的手,问他:“主人主人,你为什么要给大白哥取名叫闻玉白呀?” 闻风清回答说:“因为他来自冰天雪地的北境,他的世界和他的身体都像玉一般洁白无瑕,所以取名‘玉白’。” 他又问:“那我为什么叫长生呢?” 因为从将他带回家的那一刻起,无数人告诉过他,这孩子从娘胎里就带了病,是被死神诅咒过的小孩,让闻风清早早放弃他,不要为他耽误了时间还浪费了感情。 但他偏偏不信邪。 闻风清笑了笑,说:“这是我对你的祝福。” “希望你能够健康快乐、不死长生。” 第182章 百足长虫182 闻玉白一直藏在山岩之后,静静地等着闻长生彻底咽气,等着闻风清从崩溃不已再到收拾好情绪。直到看到那几乎哭断了腰的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确定自己的出现再不会打扰他们,闻玉白才轻轻地从山岩后走出来。 一人一狼就近找了块相对松软土地,将这只小山一样大的伯恩山犬埋下去。 返程时,闻风清在他倒下的地方找到了一枚脱落的犬齿,他小心翼翼地趴到海水边,将那沾满了血渍和泥污的牙齿反复清洗干净,末了擦干了收回衣袖里时,又忍不住掩面落起泪来。 如果长生在的话,一定已经扑上去舔他的脸、蹭他的脖子讨他开心了。可闻玉白天生不是哄人的料,他在一旁注视了许久,直到那人的步伐都有些趔趄,他才沉默着低下头,走到他身边微微伏下身来。 他想,这人现在这个状态或许是走不回去了,就当是为了长生吧,自己可以驮他一次。 但那人却摇了摇头,再一次拒绝骑在他的背上。 这家伙一向古怪倔强,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有着坚持。譬如很多训犬师的同僚都问他,为什么不把自己培养成坐骑,就算再倔强的动物,只要骑在他的背上、牵制着他的脑袋,都能让他绝对臣服于自己。 可闻风清偏偏就不愿意,每当别人问他,他都说自己不习惯。 有人调侃他说:“你之前在东方大陆的时候骑马骑得那么好,怎么轮到自己的狗就不习惯了?” 还有人说:“他这么不听话就是你惯的,多骑几下,保准比市面上的狗还要乖巧。” 他实在推脱不来,便也就只能含糊道:“玉白不一样,他是有野性的,不能这么训他。” 这么仔细想来,这人总是这么自相矛盾,一边想方设法地驯化自己,一边又舍不得真的磨掉自己身上的“野性”。 也许这就是他的训狼事业如此失败的原因吧。 闻玉白放慢了步子,垂着脑袋走在他的身侧,闻风清也不说话。 他们两个一直都是这样,没有闻长生在场,他们除了彼此恶言中伤之外,似乎没有任何可以谈得开的话题。 两个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前行着,走过了海边的那片蜿蜿蜒蜒石头路,爬上了高耸陡峭的山崖,路过了已经没有形状的基地、经过那屹立在一片汪洋之中的“祈福圣手”,穿过了早已经一片死气沉沉的街巷…… 飘荡了许久,他们终于快要来到了码头边。 远远地,两人在天尽头看到了一个冒着烟的小点,那是前来接人的船只,只是那照常迎着朝日赶来的巨轮,一定不会料到这个早晨迎接它的,是早已经一片废墟的荒岛。 “嘟——嘟——”汽笛声远远地飘来,带着无忧无虑的蓬勃朝气,朝着它的乘客们张开双臂。 闻风清望着属于这趟旅程的归途到来,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玉白。” 闻玉白抬头看了他一眼,变回了人形等待他继续开口。 闻风清:“长生临走之前跟我商量过,让我考虑一下跟你解除关系,就当是放过彼此。” “……”闻玉白默默地收紧了手指,没有说话。 他想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可他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开始加速起来,手也下意识地摸向了面上的那只口笼。 闻风清深吸了口气,尽可能平静道,“……但是,我有一件事情,一直瞒着你。” 听到这里,闻玉白的心脏骤然收紧了一下,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摸到口笼边的手也慢慢垂了下来。 “其实你那把锁的钥匙,并不在我的手里。”闻风清说。 闻玉白的手指轻颤了一下,脑子有些嗡嗡的,却似乎感觉并不太意外:“……在谁手里?” “教会。”闻风清说,“对你拥有绝对支配权的,是教会,不是我。” 闻玉白:“……” “所以,只要你想,随时可以从我身边离开。”闻风清说。 说这话的时候,闻风清肉眼可见的有些紧张。他似乎能想象得到,眼前这人知道真相之后,会如何将过往积攒的愤怒肆无忌惮地发泄到自己身上来。 那一刻,他甚至有几分认命的架势。 可闻玉白只是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闻风清都有些忍受不了了,这才平静地开口,问出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闻风清有些没反应过来般愣了愣,这才颇有些落寞地回答道:“回家吧。” 闻玉白看他:“东方?” “嗯。”闻风清苦笑起来,满眼都是藏不住的疲惫与落寞,“仔细想来,我确实不适合当训犬师。” “可他们都说你很优秀,没有几个人能带出长生那么厉害的猎犬。”闻玉白望着远处的海,“我算是个例外,换谁来训我都会是这样。” “那就当是我不自量力,讨了个教训吧。”闻风清无奈道,“我不是个好主人。” “对我来说,确实不是。”闻玉白说,“但对长生来说,你是。他一直这么认为。” “……”闻风清的眼神再一次柔软下来。 眼看着船只越靠越近,岛上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们,也都纷纷赶到码头,忙不迭从灾难的余波中逃离。 闻风清正欲转身去排队,看着站在原地没有动的闻玉白,便知道分别的时刻来了。 他站在原地思索了许久,这才轻轻开口道:“玉白,不要和教会明目张胆地作对。” “就算你有本事摘掉这把看得见的锁,也很难逃脱头顶上那只看不见的笼子。”他说,“只要你还在这片大陆之上,就不可能存在绝对的自由。” 闻玉白听闻,垂下眸子转过身,再不看他一眼:“知道了。” 闻风清便也回过头,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等他彻底在视野中消失不见,闻玉白径直走向码头的一隅——大战虽然结束,但他的任务并没有结束……他得去找雪茸。 那人的气息早就出现在了码头,安全、平稳,所以闻玉白并不心急。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那人坐在高高的堤坝上,迎着阳光、背朝大海,眯着眼睛看着人群,双腿悠哉悠哉地晃荡着。 闻玉白很喜欢看着人永远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好像上一秒世界毁灭,下一秒只要他还活着,就能立马找到乐子让自己开心起来。 真的好厉害。闻玉白望着他嘴角的笑意,自己心中那厚厚的阴霾都跟着消散了不少。 但很快,那人注意到了他,方才脸上那般闲散悠哉立刻收了回来,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惊慌和颇有几分刻意做作的悲痛。 ……倒也不用演的这么用力。 闻玉白有些无奈地走了过去,那人看到他走过来,一瞬间有些手忙脚乱,紧接着往一旁挪了挪,在相当宽敞的堤坝上给他空出个位置来。 闻玉白一翻身,轻轻松松坐到他身边,也不开口,托着腮跟他一起望向人群。 雪茸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对不……” “那家伙什么时候来?” 知道雪茸又要提长生的事,闻玉白还是条件反射地打断了他——他还没有做好跟他聊这些的准备,他还不想这么快地面对这件事。 雪茸揉了揉鼻尖,也没再纠缠,低头看了眼手表,顺着他转移了话题:“快啦,再不出面他的小命就要到头啦!” 闻玉白也顺势看了一眼他的腕表——船只已经靠岸,距离约定好的时间还差半个小时分钟,如果“大人物”还不能如期赴约,那么他就会在期满“五天”的那一刻,受到“裁判之手”的制裁。 像这样利己主义到了极致的人,绝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 闻玉白望着向码头流去的人群,又望了望远处一片汪洋中的狼藉:“那万一他已经死了呢?就死在这场灾难里,怎么办?” “……”雪茸被噎住了,忍不住埋怨他,“我发现你真的很悲观主义!他那么多保镖跟着,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就死掉呢?” 闻玉白抬头望向他,眼神颇有些无辜:“但这个情况也要考虑。” “那也是个好事。”雪茸晃荡着双腿,坚决不被他的悲观带偏,“虽然没能让真相大白,但是能这个魔鬼死得其所,也算是帮那些姑娘们报了仇、顺便除了个后患了,这可是一件大功德啊!” 闻玉白给他永远在线的乐观比了个大拇指,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正在嗡鸣着靠岸的巨轮,问道:“那他要是一会他登船了呢?人离开了这座岛屿、加上塔兰已经……已经死了,那‘裁判之手’还能有作用吗?” 本以为又要被人劈头盖脸骂一顿悲观,没想到雪茸只是抬起头,眺望了一下那远处,突兀地竖立在一片汪洋中的神像,然后挑挑眉,云淡风轻道:“那就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胆量来赌咯。” 说是要赌,雪茸却依旧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闻玉白觉得安心,便也不再多问,静静地等候着时间的到来。 一阵蒸汽白烟腾起,船锚落下,艞板缓缓探出,经历了一昼夜噩梦的人们终于等到了他们的救星。 雪茸跳下堤坝,忽然弯着眼睛对闻玉白说:“一会你不要出面,躲起来偷偷看热闹就行。” 没想到关健时刻那人会忽然将自己撇下来,闻玉白皱了皱眉头,刚想说什么,就被对方堵住了嘴:“闻先生,你太有名了,可能会招麻烦。” 闻玉白想到了闻风清临走前说的话,又摸了摸后颈的笼锁,犹豫了片刻,点点头:“我不会走远,随时可以帮忙。” “好嘞~”雪茸明朗地笑起来,“你放心,我身份也很特殊,不会随便暴露的。” 正当闻玉白想着,这人要怎么不暴露身份的时候,身后的船上忽然涌下一大批带着纸币的人,和岛上形容憔悴的难民不同,这群人一个个面露期待、眼放精光,看上去像是一群等待耗子出动的老鼠。 一群给报纸、杂志撰稿的职业“报事人”,其中很多还是皇室和教会养出来的笔杆子。闻玉白简单瞥了一眼,便立刻了然地望向雪茸:“你喊来的?” “对!这么大的新闻,总得跟大家分享分享~”雪茸挑了挑眉,接着便转过身,拉着闻玉白藏到一块石头后面去,“我换个装,你就在这里藏好。” 下一秒,这人便掏出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长假发戴在了头上,紧接着,身上的衣服不知道怎么一掰扯,就哗啦一下变成了一条简洁干练的裙子。他又从腰带上拿出一片口红纸抿了抿,又随手在脸上铺了层浅浅的胭脂,一抬头便彻底出落成了一个美丽的金发姑娘模样。 闻玉白怔愣了一下,目光短暂地定在了他的脸上,紧接着有些无措地别过头去——不得不说这人的长相实在是太过优秀,不管男装女装都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最重要的是,这人女装的形象,在闻玉白的脑海里已经和埃城那个大胆奔放的哑女“艾琳”融为了一体——总让他忍不住想入非非。 雪茸又胡乱地在脸上捯饬了几下,然后彻底失去耐心:“我技术不如梅尔,随便糊弄一下吧。” 接着,又顶着这张“随便糊弄”着都很漂亮的脸,像模像样地拿出笔纸:“今天是‘报事人’艾琳。” 说完,便朝闻玉白挥了挥手,愉快地钻进了轰轰烈烈的报事人大军之中。 不一会儿,码头便被挤得水泄不通。难民们眼中的惊恐无措和报事人们面上藏不住的亢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群闻讯赶来的家伙们,目光如炬地扫视着企图登船的难民,似乎要用眼神将对方扒皮脱骨,将那潜藏在人海之中的秘密连根拔起、拉到烈日下审判。 盯着、盯着,一双双眼睛在人群中疯狂扫视,连只蚊子都没办法从他们的目光中逃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猜测这家伙会不会不出来、又猜测是不是拿到了假消息。人群里的雪茸垂着眸子望着手表,依旧不慌不忙,直到秒针轻轻划过五天的界限,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隐忍的挣扎声。 雪茸的嘴角微微上扬起来。 “呃……是我……你们要找的人是我!!” 随着那声崩溃的自白响起,一双双眼睛几乎同时扫视过去,那一刻,目光似乎都有了重量,叫被注视着的人都快跪倒地上。 下一秒,人群中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教、教皇大人??” 第183章 百足长虫183 这一声“教皇大人”,让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甚至连人群里的雪茸、墙根后偷看的闻玉白都情不自禁地一同倒吸了口凉气。 知道对方地位不低,没想到已经高到了顶了。 因为“拥有和神明直接沟通的能力”,在这个全民狂热信教的大陆之上,除了机械之心,最受景仰爱戴、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类就是教皇。在这方面,就连血脉悠久的皇室贵族也无可比拟。 独一无二,他是当之无愧的,最接近神明的人类。 这一刻,没有人敢去追问关于案件的事情,只听一连串“咚咚”的闷响,所有人几乎都条件反射般齐刷刷跪到地上,埋下头来匍匐着面向那人。 雪茸咬咬牙,担心暴露身份,便也只能跟着跪了下去。 和他料想的一样,男人周围有一群精兵悍将的侍卫负责安保,在场的所有人,怕是除了闻玉白,都没有本事能够靠近他半步。 面前一众匍匐在地的报事人们纷纷惊慌地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人敢说些什么。 雪茸的手心也微微出汗了——这可怎么办?想要对付这么大的一个家伙,估计是相当麻烦啊…… 他没作声,只是微微瞥了瞥四周。和他预料的一样,大部分人都被这阵仗吓惨了,一个个跟鸵鸟似的,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地里,生怕跟对方有任何的眼神接触,根本不能指望他们有什么动作。 被护卫们严严实实围在正中的男人,并没有正眼去看这些匍匐在地的信徒们,而是皱紧眉头,一手摸着脖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快速穿过人群。 眨眼的功夫,男人已经在护卫的簇拥下走上码头,雪茸不禁皱起眉——再没有人说些什么,他可就要走了,一旦离开这座岛,可就再也没有什么能撬开他的嘴了。 要换做平时,他肯定已经率先开口了,但是他现在顶着一身女装,一旦开口身份就会暴露…… 就在他纠结着要不要破罐子破摔顶着假发用男声提问时,他面前不远处,一个年轻人忽然抬起头,站起身来:“请留步,教皇大人。” 在众人齐刷刷的注视之下,这个年轻人站起身来。 年轻人十七八岁的学生模样,顶着一头黑色卷发、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手里攥着纸笔,看起来一身的书卷气。 教皇本可以不用搭理他,可仔细看,那人脖子上的勒痕自始至终没有消失过,甚至越来越深,而教皇的面色也越来越难看,终于在年轻人开口唤他的一瞬间承受不住,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护卫来不及处理年轻人的事,连忙一拥而上围住教皇,询问他的情况。 年轻人望着那乱成一锅粥的画面,并没有慌张,而是沉静地问道:“大人,请问埃城地下的地牢是您组织建造的吗?” 在场的所有人瞬间屏住呼吸,雪茸看着跪在地上,已经被掐到没有行动能力的教皇,忍不住扬起嘴角来—— “咳咳……!!呕!!”教皇并没有立刻作答的打算,想要继续硬扛,可脖子上的掐痕还在继续收紧着,眼看他的眼球都开始爆出血丝来,他才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个音节:“……是。” 虽然已经有所预感,但是听到教皇亲口承认这个事实,四下还是传来一阵惊呼。教皇脖子上的勒痕总算松开了些许,他慌忙大喘了几口气,刚想要起身逃走,年轻人又问:“斥巨资供应起这个黑色地下产业链的人,也是您吗?” 窒息感又一次传来,教皇咬着牙闭上眼,认命一般:“是。” 年轻人:“要求他们挖掉受害人眼睛的、对受害人实施囚禁、虐待的,也是您,对吗?” 教皇:“……对。” 年轻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教皇:“一年半……将近两年前。” 年轻人:“永夜巷被砍掉手的男性死者吉姆,也是您杀害的?” 教皇:“……是。” 这下,人群的躁动已经彻底压抑不住了,一片窃窃私语之中,雪茸嘴角的笑意已经藏不住了,他心想着,再多问点,问问他怎么产生的这个癖好,问问他为什么要挖眼睛,问问他为什么选择车厘街…… 只可惜,年轻人的好奇心并没有他一半旺盛。仅仅只是确认了这件事情是他所为,便选择见好就收:“好的,谢谢您的解答,我已经问完了。” 此话一出,教皇脖子上的勒痕便彻底消失,那人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大喘了几口气,接着,朝围拥在一旁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随着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走在最前方的护卫长“唰”地举起剑,直指向年轻人的喉咙。 鱼死网破,这人会灭口,雪茸丝毫不感觉意外。不出所料,除掉出头的年轻人之后,他一定会想办法铲除在场所有的目击证人。 雪茸抬眼看向闻玉白躲避的方向,他已经感觉到了那家伙隐约生出的杀意。 有闻玉白在,自己就不会有事,但如果真的让他出手,闻玉白的处境可就相当麻烦了。 眼下,气氛剑拔弩张,眼看着护卫长就要动手,年轻人却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推了推眼镜,然后笑道:“教皇大人,我劝您三思而后行。” 这人讲话不紧不慢的,长相也温和斯文,可不知为何,开口却有一种很强烈的压迫感。 护卫长的手下意识顿住,接着便看年轻人从口袋中拿出一枚镶着钻石的徽章,扬着笑容:“在下拜耳·韦斯特,久仰您大名,请容许我代父亲向您问好。” 看到徽章的那一瞬间,教皇顿时瞪大了眼睛,人群也瞬间炸裂开来—— 那枚徽章是大陆皇室血亲才能拥有的血脉徽章,而拜耳·韦斯特,正是韦斯特女王传闻中的第十个儿子,人称十皇子。 虽说在机械之心降临的这二十余年之中,皇室已经逐渐式微,但再如何落寞,也毕竟是统领了整个大陆近百年的一支血脉,到底还是叫人尊重的。 一群人想了想,又转头向十皇子磕了嗑。拜耳弯着眼,摆摆手,让他们起身来。 再回头看,教皇的面色已经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拜耳看了一眼面前依旧死撑着举着剑的护卫,平静道:“教皇大人,如果您真要因为这件事情对我动手,可能我母亲免不了会向您开战了。” 说完,又看了一眼四周被吓到惊慌失措的群众们,指了指他们,说:“也请不要伤害他们,他们或许是您的信徒,但也同样是我的子民。” 教皇咬了咬牙,僵持了几秒,只能恨恨地挤出一句:“放下。” 护卫长忙不迭放下剑来。 下一秒,教皇便冷着脸,愤恨地走上了那艘船。 踏上轮船、离开岛屿的一瞬间,教皇的表情便融化开来,方才的愤恨都已经消失不见,转而又是一副从容的、体面的淡然:“真是抱歉,拜耳殿下,手下的人不懂事,刚刚吓到您了,我向您赔罪。” 拜耳扬了扬唇,表示无所谓。 “对了,方才我跟您说的话确实都属实,但也不完全都是事实。”教皇笑道,“我所做的这一切,并非出于一己私欲,而是为了伟大的机械之心——这是神明的旨意,我无法违抗。” 扯淡也不是这么个扯法。雪茸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 虽然这话假到不能再假,可他心里清楚,信的人总会相信。 果不其然,一转头,便看见近半数人开始低着头作祈福状了。 “这件事情之所以一直在暗处进行,也是神明的授意。”教皇微笑着,又一副慈祥模样,“近期还有一座大型蒸汽能源站会落成,到时候万众瞩目的第二次蒸汽火车提速、锅炉体积压缩就能尽快得到实现——所以这件事情,还望大家看在机械之心的面子上,不要声张。” 这家伙很狡猾,特意提到了蒸汽动力站的事情,似乎是故意引导大家将这二者联系起来,以起到威胁的作用。 是啊,比起全民生产生活水平的提升,几个妓女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说完这番话,教皇再次朝拜耳行礼道别,这才转过身去。离开之前,雪茸似乎感觉到了那人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定了几秒。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叫人作呕的怪异的目光。 雪茸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皱起眉、非常难受地撇开了脸去。 可那人偏偏在经过他的时候,特意停了下来,低头直勾勾地望向他。那一瞬间,雪茸感觉到了身后的某处,冰原狼瞬间爆发而出的杀意。 雪茸也紧张起来,但身份的差距让他不能做出什么反抗。教皇见状,轻轻笑了笑,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枚胸针。 “你的东西掉了。”教皇开口十分平静,看似柔和的语气之下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恩赐感,“戴上吧。” “……?”雪茸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己就没丢过什么胸针,也根本不想受嗟来之食,大概率是他看自己好看,就又开始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了。 直到那家伙把胸针递到了他的面前,他的眼睛才亮了起来——我靠,纯金的!上面还镶了密密麻麻的钻石!这一定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宝贝! 于是他十分屈辱地抬起头来,勉为其难地让教皇把东西戴在了自己的衣领上。 没办法啊,教皇说这东西是自己的,自己想拒绝也没有胆量啊,诶,自己是真不想要的,真的。 教皇没有过多的动作,只是帮他理了理领子,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雪茸感觉,他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再看自己的宠物。 “你戴这个果然很合适。”教皇扬了扬唇角,再没多说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见状,身后不远处,闻玉白的杀气也终于慢慢撤走。 雪茸低下头,又打量了一眼那枚胸针,看清那东西的形状时,眉心忽然挑了挑——雏菊?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确实少戴了一朵雏菊。每一次,梅尔只要把自己打扮成“艾琳”,他都会给自己的领口别一朵新鲜的雏菊花。梅尔也不多解释,他便默认这是小猫的癖好,每次都顺着他的意来。 接着,他又想到了埃城死去的那个妓女奎尔。那人死前也是在胸口别了一朵雏菊,当时阿丽塔猜测说,那是他的心上人吉姆送他的礼物。 真的是这样吗?真的就有这么巧合? 雪茸抬起头来,望向那个一手造成埃城惨案的男人,可那人已经消失在了船舱之中。 一片窃窃私语和窥探下,一旁沉默围观的拜耳也一声不吭地走上了船。比起对方浩浩荡荡的大阵仗,大家发现,这个被韦斯特陛下捧在手心里的小皇子,并没有带任何的侍卫和陪同,一整个轻装上阵。 雪茸先把那奇怪的胸针藏好,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心里一阵犯嘀咕——自己确实通知了很多官方的报事人,但绝对没有通知到皇室内部,这家伙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不带一兵一卒就过来 想到自己还是女装的模样,便只能强忍着一肚子话转过身去。 先去找闻玉白吧,虽然也不知道找他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就是想找闻玉白。 于是他逆着人流,小心翼翼地探着脑袋,下一秒,就被人牵着胳膊拉到岩石背后去。 一抬头,看见近在咫尺的闻玉白,雪茸放下心来。也就在这一刻,他才恍惚从大战的余震之中抽出身来。 怅然、疲惫、无奈、迷茫,都随着翻涌着的海浪,后知后觉地将他淹没。 就在他一点点垂下眸子的时候,一旁的闻玉白静悄悄地放下抓着他胳膊的手,然后轻轻地,装作不经意般探到了他的指尖。 雪茸的眼睛唰地一下子就睁大了。 那一瞬间,他不敢偏头去看闻玉白的脸,却又大着胆子将指尖送到了那人的手边。 下一秒,十指相扣。心跳响亮却又安稳。 然后,心照不宣,默不吭声。直到走进船舱,直到彼此的心跳声被熙攘的人潮淹没,他们才轻轻放开了彼此的手。 两人顺着人流走往不同的方向,走向不同的房间。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第184章 百足长虫184 两个人的房间在走廊的两头,闻玉白先到了门口,却没有着急进门,而是转身,一直目送雪茸回房,这才放下心来,关上了房门。 回到房间,雪茸先是琢磨了一下那枚雏菊胸针,确认这东西无毒无害,没有暗藏机关,才终于累得受不了,躺倒了床上。 但疲劳到了极点,反而睡不着了。 他虚脱地闭上了眼,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起涌了上来—— 撇开这莫名其妙的胸针不谈,先是关于一直推着他不断往前的驱动力,燃料。 从这次的战斗看,阿丽塔的猜测应该不会有错了。燃料燃烧需要的助燃剂,应该就是“强烈的情绪”。虽然至今也不知道燃料本身是个什么东西,但就OO和他自己手中的余量来看,只要能够成功点燃,那么差分机的运转应该就能得以实现。 可是自己要去哪里再找所谓的“强烈情绪”呢?那么多的燃料需要多大浓度的情绪?自己又怎么确保能把燃料燃烧的能量转化为差分机的动能?这依旧是个大难题。 然后是关于“大人物”的身份。对方居然是教皇,这可真是麻烦透了。 光是大陆这股子全民迷信的劲头,想要扳倒他就注定是困难重重。更何况教会最近势头正盛,新的蒸汽能源站即将建成,群众基础可谓牢不可破,光是靠自己的力量肯定做不了什么。 从客观角度来讲,自己和对方都是罪犯,倒也不至于走到势不两立的地步。但仔细一想,那人是幽火手表的主人,又能熟练地在地下室使用火焰去除气味,同样的,他也是整个大陆核心蒸汽动力的主持者…… 不出意外的话,这家伙正是自己找到“机械之心的真相”和“神明真面目”的关键。 雪茸皱起眉,脑袋一阵阵地跳痛着——这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离真相如此之近,却又因为对方的身份而又如此之远。一种畅快却又憋屈、豁然却又迷茫的情绪将他笼罩起来,疲惫不堪。 想回有个睡不着的失眠感让他的心脏又有些不舒服了。他翻过身,把身体缩成一团,将脸埋进手掌中。 这样自我保护的动作让他多了些许安全感,于是他又不免想到了那个让他感觉到安全的人。 闻玉白啊……这一趟下来,自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雪茸一向认为自己的情感简单直白、爱憎分明,但是面前这个人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复杂了。 自己喜欢他、依靠他,却又害怕他、畏惧他。他有着吸引自己的一切特质,却偏偏又是自己的敌人、对手、天敌。 雪茸叹了口气,有些难受地拍了拍心口——这么久的相处之中,他自认为已经想开了、放下了很多。他已经克服了自己对闻玉白气息的本能恐惧,甚至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消化他是一只狼的事实。 他愿意相信闻玉白,相信他会控制本能和食欲,也能做到毫无戒备地向他袒露一切。 可一闭眼,雪茸满脑子都是那人嘴上的铁笼子。 时至今日,那只铁笼子禁锢住的,早已不仅仅只是他的攻击性,更有他选无可选的立场。 雪茸的心脏闷疼起来,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汗—— 说到底,自己是个逃犯、是教会的眼中钉。而闻玉白,即便他在岛上被下达了追捕令,只要对方愿意用他,他就必须要成为教会手中的那把利刃。 那是闻玉白正确的、毋庸置疑的、绝无仅有的选择,自己不能也不该带着他走向偏路,反之,自己的选择也容不得对方半点干涉和阻碍。 他们注定是要站在对立面的,初识时如此,不久后亦然。 也正因为深知此事,他才会在犹豫再三后,选择将塔兰带上岛,并且促成他亲手杀死闻长生,杀死自己前进路上最大的阻碍,杀死闻玉白唯一留恋的亲人。 他应该会恨自己的吧,雪茸心想。 两个人之间有一些恨意,再见面拔刀相向时,出手也该更果决些了。 一想到这些事情,本来就不舒服的心脏又开始闷得难受了。可也没到要吃药的程度,于是雪茸皱着眉坐起身来,给自己倒了杯水,顺势便被桌面上的一叠报纸吸引走了注意力—— 《新机械报》,是先前阿丽塔发给他、并且在大陆广为印刷的报纸,现在已经出到了十多期,连这样的游船船舱都有逐一分发,看样子背后的生产链条已经十分成熟、传播范围也相当之广了。 仔细看内容,雪茸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报纸的主要内容,依旧是延续着第一期的风格,以深入浅出、面向平民的机械知识科普为主,头条的内容也很容易就看出阿丽塔本人的笔触。可再往后看,雪茸便觉得有些隐约的不对劲—— 不知是他过于敏感,抑或是背后的执笔人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了。他总觉得报刊里的部分文章和言论,有些偏激、怪异,甚至是刻意引导的意味,可以说句句不提无神论,却字字质疑神明的存在。 尽管雪茸本身就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他还是清楚地知道,作为一个在校学生,主持的报刊中登出这样的言论,实在是太过危险了。 正想着这件事,雪茸的房门忽然被敲响了。 听脚步声音并不是闻玉白,雪茸生出些许警惕,没有贸然开门,开口问道:“谁?” “是我,先生。”来人报出名号,“拜耳·韦斯特。” 雪茸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接近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自己主动找上门了。 可对方为什么来找自己,怎么认识的自己,又是否知道自己BUNNY的身份?雪茸根本来不及考虑,只确认确实是对方本人的声音后,便赶紧打开门,向人行礼:“殿下。” “免礼,先生。”拜耳礼貌地欠欠身,接着开门见山道,“听阿丽塔·莫里斯说,您是她的老师?” 听到熟悉的名字,雪茸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也想明白了些什么:“只是在某方面有着相同志趣的同好……请问您和她是……?” “我们是同学。”拜耳笑笑,“实不相瞒,在下也是一位机械爱好者,听闻莫里斯同学有位非常厉害的校外指导老师,特意来登门拜访。” 听了这家伙的自我介绍,雪茸算是彻底弄明白了——拜耳·韦斯特,作为国王韦斯特陛下的第十个儿子,生来不喜政权相争,只对机械科技极其感兴趣,父亲便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允许他隐藏身份、进入大陆最好的机械学院就读。 拜耳·韦斯特原比阿丽塔要高两个年级,并没有太大的交集,却因为阿丽塔近期组建课题组而结识。而这次围堵教皇的事情,雪茸写信通知到了阿丽塔,那孩子便召集来了课题组的同学们商讨,拜耳便自然就得知并前来协助了。 说实话,这次的行动相当之悬,要不是恰巧有这位能牵制住对方的小王子出面,以对方心狠手辣的程度,要么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得被灭口,要么就是逼得闻玉白出面,彻底断掉他的前程。 雪茸听完,不动声色地探道:“那陛下是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来的?” “很好认。”拜耳笑道,“阿丽塔说,您有一头特别漂亮的浅金色头发,还有同样色泽的双眸,这么亮眼的特征,放在人群中想不注意到都难。” 雪茸松了口气——至少对方还不一定知道自己BUNNY的身份,也幸亏当时在教堂犯事的时候遮住了这些特征……否则,他大概率又得为了灭口,被迫犯下枪杀小王子的重大罪名了。 可即便如此,雪茸也并没有放松下来,而是皱起眉,拿起桌上那叠报纸:“最近风靡的《新机械报》,是殿下您的手笔?” “不敢当。《新机械报》的主笔一直是阿丽塔·莫里斯,我们主要负责提供灵感和素材,俗称打打下手。”拜耳弯起眸子,推了推眼镜,“但我的确让家里出了些力,毕竟创建一个报刊,对于渠道、资金、人脉各方面要求都很高,合理运用手头上的资源,也是课题组的大家喜闻乐见的事情。” 雪茸心中了然,感到了些许不舒服,但碍于对方的身份,以及他根本摸不清的底细和深浅,只能非常公式化地笑道:“很好,很感谢殿下家中提供的帮助。不过你们还是学生,我建议最好把重心放在学业上,不要因为这些业余爱好而耽误了技能的精进。” 拜耳慢条斯理地拉回了话题:“雪茸先生,平时您对阿丽塔的指导,我们都有学习。您确实是大陆不可多得的宝贵人才,为什么不去科研所做开发、或者是去学院教书,而是一直在外漂泊游荡呢?” 这是无心提问,还是有意暗示?雪茸猜不出来,只感觉沉沉地眉心一跳,面上却依旧没有露出破绽:“只能说人各有志吧,比起被拘束的日子,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确实,我非常理解,就像我一点都不想继承我父亲的事业那样。”拜耳扶了扶眼镜,“其实我就是想说,如果您愿意,希望您可以在机械制作上指导指导我,同样的,也真诚地邀请您和皇室进行合作——不论是为了科技发展、为了学术研究,亦或是……为了找寻真理。” 听到“找寻真理”的那一刻,雪茸心脏骤地缩紧起来。再看这人被镜片反光挡住的双眸,雪茸微微眯了眯眼——他知道,因为二十年前“机械之心”突然降临,教会势力异军突起,突然被打压的皇室一直记恨在心。 这二十年来,皇室一方面不敢得罪早已被“有神论”洗脑的群众,一方面却又时时刻刻想要复兴翻盘、重新夺回对大陆的主导权,于是始终跟教会保持着表面互相敬重,背地里暗暗较劲的关系,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没有能将对方一口气捣垮的把柄。 但眼下情况似乎发生了转机。教皇这一次在埃城犯下的丑闻已经被拜耳带回了岛,只要皇室好好运作,一定会成为一颗重磅炸弹,带给教会势力非常实在的一击。 皇室一定是想牢牢抓住这次机会,趁机翻盘。 雪茸的手心微微出了些汗,他知道,能和皇室达成合作,自己的处境将会迎来天大的逆转,差分机的建成便是指日可待,顺势找寻机械之心的真相也不再遥远。 可一想到那份报纸上,浓浓的、让他感觉到不舒适的意味,他又犹豫起来—— 当初说好了当阿丽塔的老师,是真真切切想要教给这孩子一些知识、技能的。他不想让这孩子卷入这些不纯粹的纷争之中,这违背了他的初心与意愿。但他同样也看得出来,对方早已经把阿丽塔和她精心创办的报刊,一同纳入了他们这一方的棋子之中了。 自己合作与否,对她的未来会有影响吗?倘若她真被卷进去,自己这个当老师的,能脱得开干系吗?雪茸一时间看不透、也想不明白,只觉得心口剧烈地疼起来。 于是,他便也没有立刻给出答复,而是推脱掉:“我再考虑考虑,有想法的话,会主动找上门的。” 拜耳也不着急,只是拿出一张通行证递给他:“拿着这个,随时可以找到我。” 送走拜耳之后,雪茸终于控制不住了。他觉得脑海里的东西多到快要爆炸了,再不处理一下,自己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推开房门。 此时此刻,舷窗之外,又是一片黑压压的殡葬飞艇,像是乌云一般盖住了半边天空。那几近恐怖的轰鸣声让雪茸忍不住手指发抖——他太清楚这声音意味着什么。 许济世不止一次调侃过,你们大陆救死人比救活人更有效率。 雪茸揉了揉跳痛的太阳穴,尽可能无视掉耳边代表死亡的声响,接着穿过走廊,径直来敲响了闻玉白的房门。 那人一打开门,便看出他的面色十分难看,立刻关切道:“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需不需要……” 话还没说完,雪茸便抬起眸子望向他: “我压力好大,能不能帮我疏解一下?” 第185章 百足长虫185 雪茸清楚地知道,闻玉白的存在是自己压力的重要来源之一,所以秉持着解铃还须系铃人的理念,他果断地选择找这位罪魁祸首之一帮自己解压。 感情方面也好、立场方面也好,这人给自己带来了那么多的问题,这趟来总得让他解决掉点什么。 但他的情绪实在太糟糕了,心脏不舒服、体温莫名攀升、脑袋也嗡嗡的。 闻玉白一下子就发现了不对劲:“吃药了没有?” 和先前在斯凯立顿孤儿院一样的场景,甚至连开场白都如此一致,但心境和状态却完全不同。 雪茸胡乱地抓了抓头发,重重地喘了口气,蹙起眉:“不想吃药……这不是吃药的事。” 闻玉白看了他一眼,没作声,先是给他倒了杯水,又理好床铺让人坐到自己的床上去,这才认真地望着他:“聊聊?” 雪茸本来还想开口,但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家伙,忽然觉得怎么说都不大对劲,便捏了捏眉心,面上已经控制不住地写上了烦躁:“……不知道怎么说。” 当然不能直接说,自己的压力一半以上都来自于他,来自于对他的喜欢,对他的愧疚,还有因他而起的纠结和迷茫。 “……”闻玉白微微抿了抿唇,似乎能理解他的躁郁,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 他盯着那快要炸成一个毛球的兔子望了几秒——不想聊天的话,就陪他玩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吧。 原本还等着闻玉白开口再问几句,自己或许就能顺水推舟打开话匣子了,可这一抬头,就看这人转过身去,手里还拿了一副扑克牌来。 “……?”看见情况跟自己的想象越来越远,雪茸的耐心瞬间告罄。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承载压力的容器破开了个口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和情绪,齐齐挤压向他的胸口—— 爆炸了,爆炸吧。 烦躁到了极点,思路反而清晰了起来,眼看着那人真的一本正经地拿着扑克牌要来陪自己玩,雪茸果断决定开口,把最好解决的问题先解决掉——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闻玉白?” 自己开口的时候语气平稳又淡定,像是在问他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一般自然。但闻玉白手中洗了一半的牌还是噼里啪啦散了一桌,还有几张狼狈地掉在了地上。 “……”闻玉白没吱声,只是喉结悄悄滚了滚,接着便又假装无事发生一般,准备弯腰去捡牌。 下一秒,就被人非常蛮横地一把攥住了手腕:“回答我。” 那人的手滚烫的,叫闻玉白的指尖轻轻一颤,也跟着顿住了动作。 一抬头,雪茸已经极不耐烦地凑到了自己的面前,一字一句道:“闻玉白,你喜欢我,是不是?”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闻玉白就有些害怕那人突然凑近自己,猎物的气息本来就会让他条件反射地兴奋,偏偏这人身上独特的香气,还总勾得他的神经不住地颤抖。 他看着那家伙因为烦躁而逐渐熟红的面颊,闻着他因为压力而胡乱释放的信息素,呼吸也终于平稳不下去了。 他偏了偏头,想要调整自己的情绪,可雪茸没有给他逃避的机会,而是又凑近了一步,鼻尖就这样贴上了对方的口笼。 “你喜欢我。”雪茸语气笃定,却依旧毫不松口,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 两人呼吸被冰冷的铁笼分隔,却又毫不收敛地纠缠在了一起,心率和体温也都疯了一般极速攀升。 闻玉白看着他已经熬得发红的眼睛,直到这人得不到答案是不可能罢休了,于是只能深吸了一口气,紧着嗓子,尽可能平静地回答:“是。” 听到这人的回答之后,雪茸的动作明显顿了顿——答案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但莫名其妙地,不但没有让他如释重负,反而让那满脑袋的郁闷、焦躁、压力倍增起来。 喜欢我,然后呢?就这么就结束了?? 由于对方莫名的沉寂,雪茸胸口里那股子火又噌地窜了几尺高。他的心脏本来就处在发病的边缘,这么一烦躁,全身的症状就又潮水般淹了过来。 闻玉白本就在紧盯着他的表情,眼看这家伙的状态突如其来地急转直下,立刻严肃起来:“药在哪儿?先吃了再说。” 可眼下,雪茸根本听不进去半个字,脑袋里仿佛被塞了一整个马蜂窝,嗡嗡乱叫着,又吵又疼,烦得他快吐出来了—— 知道他喜欢自己之后要做什么?如果就这样收场的话,不还是相当于什么问题都没能解决吗?不仅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甚至让自己的身体更难受了,心脏烦闷得要死,全身还烫得难受,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发情期一样。 想到这里,雪茸似乎有些豁然开朗了——自己应该是真到发情期了。 兔子的身体就是这么敏感又胡来,所谓的发情期毫无章法,根本没有周期,也没有固定的时长一说。每一次搞突然袭击,都能让雪茸好生折腾一阵子,脾气暴躁、全身难受、食欲不振、持续发热,还……欲望亢进。 仔细一算,上一次发情期的时候,自己还不是逃犯,当时也是跟梅尔大发脾气的途中感觉到不对劲,于是就把自己锁在阁楼的房间里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整整在房间闷了一个星期,梅尔不准他出门乱搞,自己隔靴搔痒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最后实在受不了,干脆直接动手做了一堆对自己胃口的工具,挨个儿上阵才把自己安抚好了。 现在,工具什么的肯定也没条件了,那么,该怎么解决? 他红着眼睛望向闻玉白。答案就在他的眼前。 非常合理的。梅尔警告过他,在找到两情相悦的伴侣之前,不允许依靠任何人解决发情问题,那么就在刚刚,那人说过喜欢自己,所以找他帮忙,实在是合理。 再看那家伙,虽然注意力都在自己的身体状态上,但自己发情的信息素早已经把他燎得呼吸紊乱、心神不宁了。 他也想,自己也想,他们都有迫切需求。合情的。 既然合情又合理,雪茸烧得快要断线的大脑便不再做主了,他抬起头,忍着难受问道:“那你想跟我睡觉吗?” 这回闻玉白是真的愣住了:“什……?” 不等那人开口说些什么,雪茸就颇有些粗鲁地将人往床铺的方向带,此时此刻,那平日里连天崩下来都能稳得纹丝不动的身子,居然被他这么随手一拉,就径直送到了床上。 雪茸轻嗤了一声——果然,他们兽类之间的沟通交流,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此时,闻玉白坐在床上,就这么抬眼望着雪茸伸手胡乱扯着自己的衣领—— “我难受死了,就当帮我个忙吧……” 眼看就要把上衣脱个精光,雪茸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缓过神的功夫那人已经将自己整个掀翻压到了床上。 闻玉白擒着他的双臂,将他牢牢锁住无法动弹。雪茸半张着嘴唇喘息着,一定神,发现那人的气息也乱得一塌糊涂。 “……你怎么回事?”闻玉白显然也在忍耐着什么,声音都微微有些变哑了,“发情期到了?” 滚烫的气息抚到脸上,雪茸的睫毛难耐地颤了颤。他垂下眸子,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嗯……你再帮帮我……就像上次那样……” 听到“上次那样”,闻玉白的脑海里显然是闪现出了什么画面,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一手擒住雪茸,一手轻轻捏住他的下巴,让他雾蒙蒙的金色眸子望向自己:“那你喜欢我吗?” “……”雪茸的嘴唇轻轻绷紧了片刻,接着便坦然道,“喜欢。不然我为什么来找你?” 闻玉白微微松了口气,他似乎也是对雪茸的喜欢心知肚明,可擒着雪茸的手还是没有松开:“那你这次来找我,是因为情感上的喜欢,还是因为生理上的需要?” 雪茸:“……” “我知道,发情期就是这样,身体不受自己控制,所以很容易就吃亏的。”闻玉白松开他的手,扶他坐起身来,额头上已经布了一层细汗,显然是忍得辛苦,可表情却写满了耐心,“你自己以前应该也处理过,不需要别人一定也行。我不会乘虚而入的,不然对你对我,都不公平。” 听到这里,雪茸一下子反应过来,恨不得翻身将他扑回床上:“?!不行!” 闻玉白又变回那纹丝不动的一座山,任那家伙怎么推,都不动摇分毫。 尝试扑倒对方三次无果的雪茸快要哭出来了,很快波动的情绪就牵扯到了他脆弱的心脏。 心脏一抽,眉头一皱,雪茸闭上眼睛,痛苦地躺到闻玉白的床铺上捂脸喘息起来:“……我受不了了,你快把我憋死了!” “……”闻玉白无言以对。他知道这人身体不舒服、心情烦躁是真的,但想借机耍赖的心也不掺假。 看着那人慢慢泛白的嘴唇,还有早就冒得一额头的细汗,闻玉白果断摁住了他疯狂乱扭的身子:“别乱动了,药在哪?我喂你吃。” “……”雪茸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又要开始像上次那样假正经拖延时间了,于是不满地皱起眉,心情烦躁到了极点。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还不如心脏爆炸就在这里原地死了算了,这样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就能全都不管了。 可真等心脏炸裂地疼起来,他又开始害怕自己真死了,加上双手都被钳住,根本动弹不了半点,便只能怂了吧唧地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口袋。 看见那人单手打开药盒取药的动作,雪茸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吃药必然会露出兔子耳朵,虽然在这人面前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上一次吃药之后的场景回旋在大脑中,还是让他有些心有余悸。 一抬头,看着那人不容置疑的眼神,雪茸本就奄奄一息的心脏再次抽痛起来。再不吃药怕是真要出人命了,雪茸只好眼睛一闭,将对方递到唇边的药片含到了舌根下。 很快,耳朵竖立、全身处处都开始燃烧,无数冲动欲望喷涌而出,可纠结了良久,雪茸却只是睁着被濡湿的眼,难过地望着他。 窗外飞艇的轰鸣声很响,雪茸开口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一粒粒地蹦进了闻玉白的耳朵里—— “闻玉白,能抱抱我吗?抱一下就好。” 第186章 百足长虫186 如果眼前这家伙死皮赖脸地要跟自己发生些什么,闻玉白倒是有充足的信心能够拒绝得了他,毕竟自己这一路别的能力不见长,忍功倒是被迫修炼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可偏偏这人不按常理出牌,不得寸进尺,只是可怜巴巴地找自己讨要一个拥抱,活像个被孩子弄丢的玩具熊,全身四处都露着棉花,只祈求有人能帮他稍作缝补。 闻玉白望着他的双眼,只感觉心都跟着软了下来。根本不受控制地、也丝毫没想过要去控制地,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双臂,像是捧起什么易碎的珍宝一般,轻轻把人搂进了怀里。 那抹滚烫的炽热便在胸前化开来了。 钻到他怀里的一瞬间,雪茸也伸手搂住了他的腰。他的情绪是烦躁的,动作中带着难掩的冲动,闻玉白感受得到,便也就这样一下下地摩挲着他的脑袋,安抚他的情绪。 被摸了头就难免想被照顾到耳朵。雪茸悄悄把耳根往他手里送了送,闻玉白也没躲,就顺着他的意,伸手覆住了他的耳根,一下下有节奏地揉了起来。 大抵是没想到这回这人这么自觉,没再跟自己玩那欲拒还迎的一套,被摸了耳朵的雪茸丝毫没有防备,身体一僵脑袋一热,眼泪居然控制不住地滑了下来。 睫毛被沾湿成一簇簇的,像是挂着露水,雪茸抬头,就这么挂着眼泪直勾勾地望着闻玉白,闻玉白也这样直直望着他。 但他能看得出来,这人眼中泪水并非像先前那般出于情欲,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双浅金色的眸子里,露出那般复杂又混沌的情绪。 闻玉白想低头轻吻他,想帮他吻掉泪痕,却在垂眸的一瞬间,就被冰冷的笼子阻挡住了一切。 于是他只能哀哀地望着他,柔声问道:“你是不是在伤心?” 僵着身子流着眼泪的雪茸皱着眉,被体温烧得通红的唇嗫嚅了半天,这才艰难而困惑道:“……我不知道。” 他以为自己不会伤心的,从小到大好像都不知道悲伤二字该怎么写,但不知道为什么,身后那片岛屿轰然坍塌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心里的某处地方,也跟着垮下成一片废墟了。 也许是因为塔兰,也许又不是。他知道海底是那“孩子”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归宿,自己助他一臂之力,帮他复仇、带他回家,是再完美不过的功德一件,自己应当开心才是。 至于闻长生则更不可能,自己见他第一眼就下定决心要除掉他,现在更是永远地除掉了一个后患,又何来的替他伤心难过一说。 这么说来,唯一的答案便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近在咫尺的,却被一只口笼、一把锁挡在遥不可及处的人了。 雪茸怔怔地望着他,望着那囚住他的坚固的牢笼,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为什么自己是兔子而他是狼?为什么自己偏偏必须要是他的猎物? 为什么自己杀了他的弟弟? ……为什么一定要是敌人、要是仇人啊? 这样怨怼的情绪一旦攀升而起,便很难再压回去了。雪茸皱着眉,牙关紧咬,不知这火该撒在谁的头上合适,便只能恨恨地望向闻玉白。 雪茸忍着脑门子上一阵阵不合时宜的酥麻,挺着胸膛憋着股劲儿,似乎在暗暗地跟对方揉耳朵的力量对抗,眉眼中一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的凶蛮。 可即便如此,闻玉白自始至终也那般隐忍、耐心、温柔至极地揉着他的耳朵,尽他所能地安抚着雪茸的情绪。 这倒是激得雪茸更加愤恨了。 不知怎的,怀里的人突然钻上来,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上了闻玉白的脖子。 那是喉结的位置,在气管和大动脉的附近,是狩猎者一贯撕咬猎物的地方。 闻玉白吃痛地“嘶”了一声,却也没有躲,只继续伸手搂着他的腰: “你在生我的气?” 那声音低低的,带着温柔的颤动,从喉头蔓延,顺着雪茸的牙尖钻向了他的四肢百骸。 雪茸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于是又转而咬住了他的肩膀。 这回咬得有些重,唇齿间轻微的血腥味让雪茸下意识一愣,却因为身下人带着些许异样的气息,让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 他是不是兴奋了。 于是雪茸便也更加兴奋了,像是刻意留下标记一般向其他处侵去,从他的大臂、手腕、胸前再到月退间,每一处都毫不留情。 一步一步脱缰的后果便是彻底的失控,到最后,两人都亢奋到了不得已的程度,但闻玉白还是比雪茸能忍,是雪茸拉着他的手,半强迫半命令一般,拓开了隔在两人之间的那道门。 发情期的兔子需求非常恐怖,好在被彻底刺激起来的雪狼,也绝不好惹。 到最后,药物的作用都快扛不住过于激烈的心跳了。雪茸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裂开又重合,最后是闻玉白强行收了手,才勉强没有闹出兔命来。 也不知天昏地暗了多久,雪茸这才半死不活地在闻玉白的床上醒来——虽然身体快要碎掉了,但是情绪问题似乎莫名其妙就被缝补好了。 果然心情不好的根源是发情期么。 云雨之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稳定。雪茸重新睁开那清澈中带着狡黠的眸子,仿佛刚才眼中的混沌、悲伤还有泪水,都是梦和幻觉。 他坐起身,对闻玉白露出一个标准的笑意,又像先前那般不要脸了:“你真行啊。” 闻玉白噎了一口,却似乎也不着急赶他走,而是坐到床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搭起话来:“以前你怎么办?” 说完,就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不对劲的问题,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口笼:“呃……不是……” 雪茸眨巴眨巴眼,坦诚道:“自己办。” 这回,倒是闻玉白有些意外地回过头来:“嗯?你不找别人吗?” “我倒是想!但梅尔不给!”雪茸愤愤道,“他让我在谈恋爱之前都自己解决,你知道我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的吗??” 听到这里,闻玉白的震惊更甚了:“你……没谈过恋爱???” 这个反应让雪茸敏感起来,他“唰”地一下子直起身子:“你什么意思啊?!” 闻玉白立刻敛起表情,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没什么意思。” 就是觉得看起来不像……天知道在埃城刚认识他那会儿,他想过这人要么是个阅尽千帆的老手,要么是个成天声色犬马的浪荡公子,不然怎么勾人情魂撩人心魂的事情做得一套比一套熟练。 换句话来讲,像他长得这么漂亮,周围一定不缺诺恩那样优秀又有地位的追求者,再加上他乐于交际的性格,谈几场恋爱实在太正常了。 不过,就刚才那会儿的表现来看,还真的,确实是个没什么经验的纯情小子。 闻玉白只觉得脑子空空的,但仔细品了品,又有一些微妙的愉悦攀上了心头。 雪茸偏偏脑袋,语气轻飘飘的:“真的。我自恋,我觉得他们都配不上我,所以不想跟他们谈。” 这解释倒是挺合理的。闻玉白笑了一下,结果正对上那人直勾勾看着自己的眸子,一瞬间,他便感觉自己一脚踏进璀璨的星河里了。 心跳漏了一拍,那人便顺势继续凑到了自己的面前:“所以我喜欢你,你应该觉得很荣幸才对。” 闻玉白呼吸停滞了半秒,终于也笑道:“嗯,谢谢你喜欢我。” 雪茸真的很喜欢看闻玉白笑,一瞬间感觉整个人都温暖地快要化掉了,顺势又五仰八叉躺回床铺上。 那人盯着他望了几秒,像是也想证明些什么一般,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也没谈过。” “我知道。你看着就不像。”雪茸嘿嘿笑了起来,“而且你手法那么熟练,一看就是老手艺人了。” “……”闻玉白又一次无语凝噎。 雪茸抬头望着他,思忖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我在基地看了那里的孵化中心……” “我没配过种。”闻玉白抢先一步回答,目光却暗了下去,“我第一年就被选去做种犬了,但是我……没接受。我不太受得了那个。” 见识过里面的真实情况,所以雪茸格外清楚,他口中一句轻描淡写的“没接受”,是遭了多大的罪。自己这么一问,也必然不是担心他和别的犬只发生关系,而是打心眼儿里不愿他经受这番苦难。 雪茸望着他,声音也有些发紧:“……辛苦了。” 这么多年,真的是辛苦了。 闻玉白没说什么,而是犹豫地抬起手来,最后还是落到了那人的脑门子上,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雪茸又往他的身旁靠了靠。他能感觉到,除却跟自己插科打诨的功夫,闻玉白的情绪其实一直很低落。 他也知道他低落的原因,他当然知道。因为那是他亲手造成的。 终于有机会敞开了说这件事了。雪茸还是有些紧张,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对不起。” 闻玉白目光暗了暗,却还是装作没听懂,调侃道:“道歉什么?我姑且可以不认为你刚刚的行为是□□未遂,我不恨你。” “……你应该恨我。”雪茸悄悄握紧了拳头,喉头开始发紧,“塔兰……是我带上岛的……” 带上岛就是为了除掉闻长生,因为他对自己来说太危险了,为了今后的路,他不得不这样做。雪茸这样想着,却不敢说出口,尽管他从不后悔、甚至很庆幸借了塔兰的这把刀,但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闻玉白了。 对方恨他是应该的,这样的恨意对他们双方坚定立场也是件好事。 ……可是他喜欢闻玉白啊。谁会希望自己喜欢的人恨自己呢? 雪茸痛苦地攥紧了衣角,决定把爱与恨都全权交给闻玉白。他垂下眸子,像是在等审判的铡刀缓缓落下。 “嗯,我知道。”许久,闻玉白无比平静地开口道,“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但这都不重要了。” “因为这是他自己欠下的债,他就是该还的。就算没有你,这个结局也是必然。”闻玉白道,“换句话说,如果我帮他一把,他就一定不会出事,但是我没有这么做。” 说完,他抬起头,望着雪茸笑了笑:“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也没有区别。” “我不会恨你的,雪茸。”闻玉白说,“我没办法恨我喜欢的人。” 雪茸看着他眼底那片破碎的银河,眼角一下子通红了起来。 “雪茸。”闻玉白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我刚刚接到了通知,回去之后,我就要为教皇工作了。” 又一桩心事有了答案。 雪茸的睫毛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许久才带着闷闷的鼻音,开口道:“好的,我知道了。” 说完,又有些不死心一般,抬头望向闻玉白面上的口笼: “闻玉白,你有没有想过……你有没有想过,跟我走?你想要的自由……我可以给你……” 闻玉白银灰色的双眸忽地一闪,似乎有什么顽固的东西彻底松动了。雪茸听到了他抑制不住的心跳声,他似乎都要听到闻玉白开口应允了。 可下一秒,那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兽耳忽然警觉地动了动,接着瞳孔几不可闻地收缩了一下,剧烈跳动的心脏便也就地熄火。 接着,闻玉白便无奈地扬了扬嘴角,目光真诚却又悲伤:“对不起。” 答案十分明了。雪茸没收回去的兔子耳朵便彻底蔫吧了一半耷拉下来,但他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该埋怨他。 于是他侧过身来,伸手抱住了闻玉白蓬松的大尾巴,又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 “那我可以在你这里睡一觉吗?我不是很想回我的房间。” 闻玉白没再拒绝,而是侧身,轻轻在他的身前躺下,小心翼翼地将那人搂进怀中。 “好。” 第187章 百足长虫187 返程的船比来时的要慢不少,整整在海上漂了七天,才终于靠岸。 大陆东海湾码头。梅尔带着两个少年,焦急地在人流之中张望着,寻找雪茸的身影。 “怎么回事儿?不是写了信报了平安么?怎么找不到人?”沙维亚又拿出那张三天前就收到的亲笔信,来回踱着步子,“确定是他的笔迹?” 梅尔皱着眉:“确定,这家伙的丑字,一般人模仿不来。” 莱安也急得不行:“再等等?写信的时候都说已经上船了,应该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倒也难说,毕竟这是个满载着猎犬和训犬师的船只,危险程度不亚于那座岛。 一群人陷入沉默,再次分头在人群中搜寻着。 直到最后一批旅客走出舱门,沙维亚忽然惊喜地指向一处:“那是闻长官吧?” 另外两人齐齐看过去,想要看看和他同行的人里有没有雪茸,却只看到了闻玉白一个人的身影。 三个人霎时屏住呼吸——他是一个人出来的,那雪茸呢?虽然他们这段时间合作得十分愉快,但说到底那家伙是个猎犬,雪茸不会真被他吃了吧?? 没有一个人吱声,但他们却在一瞬间非常默契地达成一致。出于对他身份的警惕,没人敢去贸然喊他,正当三人交换着眼神考虑要不要先躲起来看看情况,下一秒,就听到那人开口喊道:“……梅尔先生?” 梅尔耳朵上的猫毛被吓得竖到了天上,下意识想逃,但那家伙已经三两步追了上来,甚至一手摁住了他的肩膀。 那一刻,梅尔连死后要不要去找雪茸算账都想好了。 但是转身过去的时候,却发现这人似乎没有恶意,只是大衣里像是裹着什么东西,神情也略有些遮遮掩掩的。 莫名领会到了什么,梅尔绷着全身跟他来到了一处隐蔽的角落。那人一本正经地冷着脸、拢着衣领,反复确认周围没有人盯着,这才小心翼翼地伸手从衣服里掏出一个蠕动的大白团子—— 瞥见那团子耳尖上那一抹熟悉的灰色,梅尔忍不住惊呼:“我靠?雪茸??” 眼下,雪茸已经完全兽化成了一只毛乎乎的雪兔子。这家伙被掏出来的时候还团成一团,似乎还没完全睡醒,被梅尔拎过后颈皮的一瞬间,还下意识地蹬着腿想往闻玉白怀里钻。 “倏”地一下子,梅尔一把将兔子提溜到眼前,一猫一兔惊恐地四目相对。 猫发出悲鸣:“怎么回事??” 闻玉白难得有点局促,像是被老丈人当面质问的年轻人。尽管依旧在努力保持着平日里的高冷,但还是能感觉到言语中透出的紧张:“不好意思……就,昨天晚上,不小心变成这样了。” 梅尔的手都开始发抖,脑子里闪现出了无数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都让他产生了暴揍闻玉白的冲动。 但实力不允许他冲动,出于对强者本能的恐惧,梅尔只能不卑不亢地抬头,用眼神震惊又愤怒地谴责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闻玉白低下脑袋,却含糊其辞答非所问:“他状态还行,应该没有哪里不舒服的。能听得懂人话,早上还给他喂了点草吃……” 不说为什么,那就必定有鬼。听着他越说越小的声音,梅尔的血压已经冲得脑袋跳痛了。 但他实在没有讨伐闻玉白的本事和理由,毕竟别人没吃掉眼前这个大白团子,就已经很给面子了,“保证他不变成兽类”可远远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 于是梅尔便只能把一肚子的怒气转嫁到怀里那只兔子的身上。 怀里的大白团子一看那盛满了怨气的猫眼,立刻吓得耷拉下耳朵,一猛子扎进他的臂弯里拒绝跟他眼神交流。 一旁的闻玉白看了,有些心虚地劝他:“别怪他,是我的问题……” 这不劝还好,一劝梅尔更是疑心大起,恨不得拽着兔耳朵一个旱地拔葱将那家伙从臂弯里拽出来。 闻玉白刚想上手阻拦,兽耳便“忽”地一动,接着警觉地转过头去。还没等梅尔反应过来什么,他便压着声道:“我要走了。” 听到这声道别,方才还埋在梅尔臂弯里、只留一个圆尾巴逃避责难的兔子忽然抬起头来,接着转身、趴在梅尔的手臂上眼巴巴地望向闻玉白。 闻玉白原本正着急转身,看到那兔子耳朵弹了出来,便立刻刹停在了原地。 他望着那满眼写着可怜巴巴的小兔子,本来冰冷的目光忽然柔软了下去,接着伸手,轻轻在他的鼻头上刮了一下。 “再见,小兔子。”闻玉白望着兔子的眼睛,面上露出个颇为无奈的笑容,“下次见面,就又是敌人了。” 没等兔子做出什么反应,那家伙就朝梅尔手中塞了一袋什么,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去,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梅尔先是目送走了那来去匆匆的敌人,末了才低头打开那袋子——是满满一袋精心挑选的新鲜食用草,应该是船舱上买的,光是看成色便知道价格不菲。 再低头看看这被好吃好喝伺候着的兔子。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梅尔还是能感觉到雪茸的情绪明显低落起来。眼看着怀里那对支棱的兔子耳朵慢慢耷拉下来,梅尔也感同身受一般跟着垂下了眸子,猫尾巴也垂落了。 但没过几秒,他就用力在兔子脑袋上揉搓了一把,接着在那兔子一阵惊慌的吱哇乱叫中拎起他的兔耳朵,冷着声音警告道:“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听这话,怀里的兔子立刻两脚一蹬,闭上眼睛,直挺挺地在他的怀里装起死来。 纵然梅尔有一颗挖掘真相的心,但雪茸现在也不具备开口说话的能力,眼下只能揣着这个白毛球出去跟放哨的两个少年汇合。 一看到梅尔怀里的雪兔,两个少年一个赛一个夸张地发出惊叹—— 沙维亚:“我靠?你说这是谁??啊??” 莱安:“老天爷!这也太可爱了吧!!” 就连莱安口袋里的OO也忍不住爬出来,一边打量着这颗大白团子,一边兴奋地托起腮直晃小脚。 沙维亚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兔子的脑袋,结果被那家伙很嫌弃地躲闪开了,眼看着又要泪洒东海岸,梅尔只能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又把兔子塞回衣服里:“诶……算了,先安顿下来再说。” 为了接应雪茸,一行人这周一直都在码头边的旅店暂住。 这家旅店又偏又小,三个大老爷们挤一间屋,却也在梅尔的主持之下保持了基本的整洁卫生。 推开门之后,雪茸看见眼前这小小的房子,眼前一黑,恨不得现在就跳出去跟闻玉白私奔。 就在他畏穷潜逃的前一秒,梅尔十分敏捷地一把揪住他的兔耳朵,将他拦截在半空中:“你还好意思嫌家穷?你也不想想钱都花在哪了??” 雪茸闻言,又老老实实地缩了回来,再也不支棱一下。 因为某些人的好吃懒做,一群人终于走到了穷困潦倒弹尽粮绝的地步。在雪茸在海上好吃好喝飘荡的日子里,莱安和沙维亚在码头搬了一个星期货、梅尔在餐馆洗了一周的盘子,这才勉强撑住了住宿的费用。 在三个人都要掰着吃一块面包的苦日子里,眼前这只兔子还能拥有一大袋从芽尖尖上掐出来的顶级嫩草,真叫人怎么看怎么嫉恨得牙痒。 “我恨。”沙维亚看着那袋价格不菲的草,顶着熬夜打工挣出来的黑眼圈,心态炸裂:“为什么我不爱吃草!!” 本来还躲在怀里装死的雪茸,一听这话立刻一个激灵,慌忙把梅尔拎着的那袋优质草抱回了怀里。 一旁,莱安却在关心着相对正经的事:“他在什么情况下会变成这样啊?” 梅尔嗫嚅了半天,这才有些含糊地回答道:“嗯,只有极度疲劳的情况下会这样。” 莱安一听,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真的吗?那之前他在孤儿院中毒的那次,感觉人都快不行了,都没有变成兔子诶……” 梅尔哽了一下:“那也是分具体情况,他不会很经常变成这样。” 确实不是很经常变成这样,自己把这家伙从小带到大,自打那家伙变成人形之后,也统共只遇到过一回。 那次这家伙到了发情期,自己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不知道瞎搞了什么玩意儿,自己感觉到不对劲、匆忙赶到现场的时候,就只剩一堆不堪入目的“工具”,和一只撅着尾巴一脸懵逼的大白兔子了。 当时两个人都吓傻了,生怕这家伙一变就再也变不回来了,好在好生伺候了快一个星期,这家伙终于自己“嘭”地一下变了回来。 那时候,为了保护当事人隐私,梅尔没有询问原因,雪茸自然也没有主动交代。 但这回不一样了。梅尔越想越觉得脑袋跳得剧痛——这家伙不是一个人闷着,是跟闻玉白待在一起的,偏偏那家伙还一脸愧疚地揽走了主要责任…… 又看着怀里这只熟练装死的兔子,梅尔只觉得“轰”的一声,天都塌了—— 自家院子这颗烂白菜,到底还是被野狗拱了! 第188章 百足长虫188 莱安和沙维亚都看得出来,因为雪茸变兔子的事情,梅尔变得非常暴躁易怒。 两人暗自揣测,是不是变兔子会对雪茸的身体造成什么不可逆的伤害,以至于梅尔担心过度,但两人细细观察了一阵,发现这家伙变成兔子之后能吃吃能喝喝,心态状态都好得不得了,除了梅尔质问他的时候就闭眼蹬腿装死,怎么都不像是受到了什么伤害。 比起这个,两个人倒是更担心,雪茸再不变回去,梅尔就要受到巨大创伤了。 好在,几个人勒着裤腰带在小旅店蜗居的第三天早上,雪茸终于“嘭”地一声变了回来。 看见飞扑过来给自己做人身检查的梅尔,雪茸吓得兔子胆都快蹦出来了。 莱安和沙维亚见状,非常有眼力见儿地飞逃出去搬砖打工了。 果不其然,两人刚一逃出来,房间门内就传出了梅尔愤怒的、尖锐的爆鸣:“你这脖子怎么回事儿?!!” 雪茸被吓了一跳,抄起一旁的镜子就去看自己脖子。在看到那一圈已经消了很多、但还是非常明显的齿痕时,雪茸就像碰到了烫手的火星子一般,“唰”地将镜子扔到床头。 “蚊子咬的。”雪茸面色紧张、一本正经。 梅尔气得手都抖起来:“蚊子能咬出一个圈儿??” 雪茸面色苍白、强装镇定:“排兵布阵、训练有素。” 眼看着梅尔就要原地炸开,雪茸差点儿扑通一下给他跪了,却没想,那人深呼吸了一口,硬是把那口气憋了回去。 末了,才忍着剧烈的头疼,揉起太阳穴,重重叹了口气:“唉……” 听到他叹气,雪茸心里慌了一下,但仔细一想,他很快又觉得梅尔对于自己的情感问题,管得有些过于严了——自己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啊!!他的同龄人孩子都满地乱跑了,自己谈个恋爱怎么了啊! 见他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雪茸也不敢再挑衅他,慌忙转移起话题:“对了梅尔,最近有收到阿丽塔的信吗?我寄信给她一直没回。” “没有。”说到正事,梅尔很快收拾好情绪,“你什么时候寄出去的,会不会还在路上?” “一周前。”雪茸拧起眉毛,“寄的加急特快,还让她收到务必回信,按理说收到后第一时间寄出,应该早已经到了。” 梅尔的表情也严肃起来:“那确实有些迟了,怎么回事?为什么着急找她?” “我感觉她被皇室利用了,怕她遇到危险。”雪茸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毕竟是我把她带上这条路的,我总得对她的安全负责。” 梅尔不置可否,但一时也思考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于是只能换了个话题:“岛上发生什么事了,最后那个‘大人物’找没找到?” 为了防止信件被拦截后出意外,雪茸给梅尔一众报平安时,没有写出关于案件的内容。一想到这回事,雪茸立马激动地摇起梅尔的肩:“我靠!!找到了!!真是个大的!!梅尔!!你都想象不到的大!!” 梅尔的细腰差点儿直接被摇断,一边崩溃地扒拉下他的爪子,一边听他兴奋地公布着答案: “教皇!!你敢信吗??是整个教会的头儿!!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最接近‘神’的人!!”雪茸激动地指向窗外的机械之心,手指尖儿都在打颤,“所以那上面绝对有鬼!不为别的!就凭他不是个好人!!” 梅尔也跟着有些惊讶起来:“教皇?” “对,是的!”雪茸抑扬顿挫地跟他描绘了当天在码头的情景,包括不限于半路杀出个十皇子,以及自己急中生智扮成女装掩人耳目的事情。 “你们没有看到任何消息么?”雪茸眯了眯眼,“我特意摇了一大堆报事人来,居然一篇报道都没流出去?” 梅尔摇头:“完全没有。” 雪茸思忖了片刻,点头:“可以理解。毕竟对方的身份太过特殊,估计岛上没几个人有那个胆量来报道,有这个心的估计也要么被收买、要么被威胁了。” “不过我觉得好恶心啊,那个教皇果然是个色鬼!”雪茸提到这个,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他临上船的时候看到我了,那个眼神,呃啊,很难描述有多恶心!” 雪茸瞥了眼梅尔变得微妙的表情,继续自顾自地道:“就有一种把我全身上下扒光了舔了一遍的感觉!你能想象吗??我感觉我被他的眼睛强奸了!!我知道我长得好看啊,但有那么夸张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我很熟呢!我都怕我出现在他的梦里!!” “而且他好莫名其妙!还送了我这个!”雪茸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从口袋里拿出那枚胸针——这段时间变成兔子,这东西一直藏在他的毛里,一翻身就戳得他皮疼肉疼,比小闻玉白还硌人。 “他说是我丢的,还要亲手给我戴上,我看他就是想近距离观赏我的美色!”雪茸把东西递给梅尔,继续观察他的表情,“不过我看这东西值钱,就没拒绝了,毕竟我们现在很缺钱的嘛。” 梅尔本来只是微微皱起眉头,直到看清雪茸手里的东西,全身忽然被冷冻一般僵在了原地,开口的声音都带着些颤抖:“……你怎么打扮的?” 对方的表情雪茸都看在眼里,他微微眯了眯眼:“打扮成了艾琳的样子。” 眼看着梅尔霎时间苍白起来的面色,雪茸平静地问道:“梅尔,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解释的吗?” 梅尔的手轻轻颤了一下,手里的那枚雏菊胸针也差点儿掉到了地上,嘴唇都微微有些发白,可却依旧死撑着,一言不发。 见他不说话,雪茸也不着急,而是给他倒了杯水,然后转身坐到了桌边,静静地望着他。 “猫猫,我一个好奇心这么重的人,这么多年都没探究过你的过去。因为我知道,这是你的隐私,你不想说的,我就不该问。”雪茸慢悠悠晃起腿来,“但是呢,现在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送我胸针的这个家伙,就是埃城地下室的建造者,也是机械之心的掌管者。这个人实在是太重要了,如果你有掌握什么相关的线索,还是最好跟我知会一声比较好。” 雪茸一直知道这人定有个难忘的过去,这也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克制住了自己的探究欲和好奇心。他一直一直、非常自觉地和这个人的秘密保持着安全距离,他是希望小猫可以守住那份内心的脆弱敏感的。 此时此刻,雪茸清清楚楚从梅尔的眼睛里看出了悲伤、痛苦、愤怒、遗憾,于是晃动的腿也慢慢垂落下来。 “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的,猫猫。”雪茸的语气柔软下来,安抚性地牵过了梅尔的手,“就当我没有收到这个东西,其他的线索也一定可以弥补的,” “……我不确定。”梅尔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我不确定是不是我想的那样,有些事情是不能随意下定论……所以,不如从一些你该知道的事说起吧。” 雪茸的目光忽闪了一下,接着把他拉到了椅子前,让他坐下,好缓口气。 他没再催那人开口,只是默默地等着梅尔收拾好情绪。他眼睁睁看着那人的眼圈红了一下,又硬生生给憋了回去,忽然有些心疼这个一直一直硬着头皮假装坚强的小猫了。 许久,梅尔终于缓过劲来,用发紧的嗓音艰难开口道:“那时候,机械之心没有降临大陆,你还没有出生,我只是个还没学会化形的流浪猫……” 梅尔比雪茸大不过三岁,但兽人的成长周期不同于人类和动物,他们以兽态迅速渡过幼年成长发育期后,化成人形就能以极低的年龄拥有成熟的身体和意识。那时候的梅尔虽然尚没能化为人形,但也是个成年猫了。 梅尔和街头所有的流浪猫一样,整日流窜于大街小巷,靠着那点所谓的三脚猫功夫混吃等死,可那时候,机械之心还没降临,生产生活比起如今是难以想象的落后与贫穷,就算是潜进路人家中,也未必能在厨房里找到能吃喝的食物苟活。 “因为人类也没东西可以吃,大街小巷连只老鼠都找不到。所以,一起流浪的朋友们,每天都有饿死的。”梅尔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候,大家听说埃城的车厘街热闹,每天都有客人光顾,就约好了一起去找找有没有垃圾可以吃。” 一直听说,机械之心降临前的大陆穷苦不堪。这倒是雪茸第一次这么具象化地体会到这一点。这么想似乎倒也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大陆上的人会对这么一个突然降临、莫名其妙的东西奉如圭臬了。 “但是,我们能想到的地方,别人肯定也能想到。”梅尔无奈地笑了一声,“刚过去还没找到吃的,我们的队伍就被圈占地盘的流浪狗袭击了。朋友们全死了,只剩我受了重伤,勉强逃到了一处妓院门口等死。” 梅尔说什么话都轻飘飘的,雪茸心疼,忍不住凑过去像小时候那样抱了抱他,企图给予一些安慰。 梅尔摸了摸他的脑袋:“那时候我又累又饿,受伤的血还止不住,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院子的门突然推开了,一个女孩子看见我,把我抱起来带回了店里。” “她给我清理了伤口,做了包扎,还给我喂了水和食物……那天晚上她一夜没睡,隔一段时间就来看看我的情况。”梅尔微微扬了扬唇角,眉眼间都变得温柔无比,“她就这么把我救下来了,还给我起名叫梅尔,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家。” 女孩子在妓院里工作,生活也并不宽裕,可每次都会分出一些食物喂饱梅尔,会给他做睡觉用的垫子和枕头,还会偶尔斥巨资给他买鱼罐头补补身子。 女孩子在的店不允许进动物,她悄悄地把梅尔养在床底,梅尔也通人性,便不闹出一点动静,还会在查房的时候溜到外面去,不给女孩带来一点麻烦。 女孩子也时常抱着梅尔,跟她诉诸自己的心事。她告诉梅尔,自己其实也刚来不久,因为她的肚子里怀了宝宝,自己要赚钱养活他,但她又是个什么都不会做的笨蛋,只能在这种地方勉强混口饭吃。 梅尔有些生气,因为女孩子说不出孩子的爸爸是谁,她也并不像是她说的那样,是个什么都不会做的笨蛋。 女孩子长得很美,喜欢读书,懂很多很多的知识,还是店里唯一会弹钢琴的人。店里有一台破旧的二手钢琴,女孩每天晚上都要在那里给客人表演,梅尔便静静地趴在窗台上,远远看着那人身穿一袭红裙,给这声色犬马的腌臜角落带来一丝干净清新的风。 “她每次上台,胸口都会别一枚雏菊胸针,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花,也是她的幸运物。”梅尔无力地看了一眼手心里的胸针,又叹了口气,合上了五指,“就是这个……这就是她的东西。” 每次弹完钢琴,女孩子就会被各种各样的男人接走。梅尔就会在门口悄悄地等她,假装听不到房间里的声音,假装听不到过路人的嘲讽和揶揄,一直一直等到天都亮了,听到里面的动静歇了,他才会转身到门口去摘一朵她最喜欢的小雏菊,假装早起过来接她回家。 每天早上推开门的时候,女孩子总是很累很累,疲惫得不得了,但一看到梅尔的花,就会笑得很开心,仿佛一切都好了起来。 女孩子怀了孕,但是却依旧没日没夜地工作,她告诉梅尔这没关系,自己以前经常这么做,她在这方面很厉害,有时候会在怀孕的同时再一次怀上孩子。 梅尔这才知道,她原来不是人类,而是一只雪兔兽人,兔子先天拥有极强的繁殖能力,她也确实怀孕过无数次,只是由于体质问题,她生下来的孩子从来没有一个成活下来。 看着女孩每天辛苦的模样,梅尔心疼得不得了,却又做不了什么,只能每天跑遍全镇给她偷来有营养的食物给她补补身子。 直到女孩子的肚子越来越大,怀孕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妓院怕她出事,便把她赶走了。 没有收入来源的日子很难熬,女孩不得已搬到一间早已弃用的锅炉房中借住,身体也越来越差,到最后只能卧床。但梅尔还是一个人挑起了一个家,想方设法将她照顾得好好的,甚至还想方设法给她搞到了一台二手钢琴,让她继续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有一天,梅尔从外面捕猎归来时,女孩兴奋地告诉她,这回和之前的无数次不同,她能感受到肚子里有了一颗跳动的小心脏,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孕育出了一条生命。 从那天起,她会给肚子里的孩子唱歌、弹琴,还会给他讲故事、跟他聊天,肚子里的宝宝也能听到她的声音,时不时地轻轻踢踢她的肚子,像是在给她回应。 生产的那天夜里,梅尔紧张兮兮地找来了几个有生产经验的母猫帮忙,女孩子见状乐得不行,说生孩子我可比你们所有猫加在一起都有经验。 经过一夜手忙脚乱的忙活,一只拳头大小的、胖嘟嘟的、毛都没长出一根的小兔子呱呱坠地。 那一天,女孩子孕育出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起名雪茸。 第189章 百足长虫189 听到这里,雪茸骤然感觉一阵恍惚。 他总算抓住那个弹钢琴的女人的背影,总算将那支离破碎的梦境,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形状。 但直到此刻,他依旧没有什么实感,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旁人的故事,唯一让他感到真切的,是梅尔脸上实实在在的,看得见的悲伤与哀愁。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却只凝成了一句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 “她叫什么名字?” 梅尔沉默了些许,这才艰难地开口:“……艾琳。” 雪茸并不感到意外,似乎答案本应当如此。他早猜出梅尔给自己的女装扮相,还有一定要别上的那朵小雏菊,一定是寄托了对某个具体的人的思念。 只是居然是自己的母亲。真是叫人不敢相信。 看他没说话,梅尔有些卑微地解释道:“她非常非常爱你,对你也特别好,她对你的照顾都是无微不至的,绝对不亏待你什么……” 这是雪茸第一次看见这样低微的梅尔,似乎是生怕他介意什么一般。 雪茸愣了愣:“……嗯。” 这一刻,他没有感觉到难过、欣喜、惊讶,这个人的职业、经历、为人,甚至他的生父究竟是谁,他都并不在乎。他只是感觉到“艾琳”这个一直陪伴着他的名字,终于和自己的人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联结。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生根发芽了一般,麻酥酥的,很奇妙的感觉。 雪茸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快速消化了这些信息,这才开口问道:“后来呢?她去哪里了?” 说到这里,梅尔的表情便肉眼可见地难过了起来:“我把她弄丢了……” 这样的梅尔实在太稀奇了。难过、懊悔、自责,似乎随时都能委屈得哭出来。他的两只猫耳都耷拉了下来,像是两片被风雨打蔫了的叶子,似乎随时随地都会枯萎一般。 兽人幼年的成长期真的非常迅速。在雪茸已经长成一颗会满地乱跑的白色毛球时,艾琳的身体却尚未从生产的伤害中缓过劲来。 那阵子,她一天只能下床陪雪茸弹一会儿钢琴,其他的时候,就只能躺在床上,帮雪茸织织毛衣、做做小手工换些钱财。 梅尔每天都会叼着小篮子,先去集市上把她做出来的小物件批发价卖给商人,用换来的钱买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在大街小巷地四处搜刮母子俩的食物。 在那个本身就食物紧缺的年头,四处偷食的流浪猫自然是人人喊打的对象,纵使梅尔的身手再如何敏捷,都避免不了偶然会有马失前蹄的情况发生。 那天,梅尔为了偷一块挂在阳台上的火腿,被饭店里的厨子追着打了三条街,耽误了也就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可等他叼着半块火腿、美滋滋地打算跟艾琳炫耀自己的战果时,却发现,破旧的小出租屋门被强行打开,家里乱糟糟的一片,本应该躺在床上的艾琳还有满地乱爬的雪茸不见了。 梅尔在家里崩溃地直打转儿,终于在床底的一只放毛料的铁皮桶里,找到了瑟瑟发抖的小兔子。 那时候雪茸还不会说话,梅尔也不会,他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叼着孩子满大街地乱窜。他找遍了车厘街的角角落落,也没能找到艾琳的下落。一直找到天黑,才有一只流浪猫特意找上门来告诉他,艾琳是被一群全副武装的陌生人给带走了,说艾琳临走前嘱咐它带话给梅尔,叫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宝宝。 “我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我找了很多年,化成人形之后还特意去车厘街四处找人问……就是找不到……”梅尔垂着耳朵,金色的猫瞳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雾,声音都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我已经不确定她还在不在了……但我还是不甘心……对不起……要是当时我早一点回家就好了……” 看到梅尔这副模样,雪茸伸出手,一把搂住了他,轻轻拍起他的后背来:“这不是你的错,小猫。” 他对母亲的记忆几乎为零,但他对梅尔的感情却是实实在在、如假包换的。他对这样的梅尔感到心疼,他不希望他的小猫自责。 被人一把拥抱住的梅尔愣了愣。雪茸从小就喜欢这样抱他,但这还是第一次,这人朝自己张开双臂,不是为了撒娇,不是寻求安慰,而是为了宽慰他。 雪茸轻轻拂了拂他的肩膀,又拍了拍自己的肩,仿佛把那重重的担子,从这头转移到了那头:“喘口气吧,小猫咪的压力太大啦。” “有些事情你其实可以跟我说的。”雪茸说,“我已经长大了,真的。我已经可以帮你分担很多事情了。” 听到这句话,梅尔的眼圈终于还是红了起来。 雪茸见状,又得寸进尺地揉了揉他的猫耳朵,直到被那家伙烦躁地用手拍开,他才正经起来:“那接下来,我们就去找她。” 梅尔听到这人如此迅速的决定,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嗯?” “从目前的线索来看,带走我……艾琳的,很大概率就是教皇。”雪茸还是有些不大适应说出“我母亲”这样的词汇,话说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转了个弯儿,“所以,想要找到她,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撬开教皇的嘴。” 梅尔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但是以我们目前的能力,想要拿捏他、扳倒他,逼迫他老实交代,难度还是有些太大了。”雪茸说,“所以我在考虑,必要情况下可以跟皇室合作。” 梅尔点点头,思索片刻,又问道:“他们图你什么?凭什么选择跟你合作?” “目前来看,应该是技术。”雪茸说,“差分机的项目虽然暂时停滞,但是一直都很受关注,当时皇室那边就安排了大量的人手来跟进支援。现在燃料的问题基本可以解决了,想要重启,缺了我不行。” 梅尔:“差分机跟这件事情有什么关联?” “有了差分机,我们就相当于掌握了最先进的计算机器,再加上有了燃料的支撑,皇室军备库里那些大块头,就终于可以启用了。”雪茸笑道,“简而言之,就是打破了教会对蒸汽飞艇的垄断。我们可以直接飞到机械之心上去,找到艾琳、找到真相。” 听到这里,梅尔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天边那个已经降临大陆二十年的机械心脏。那颗心脏像是一个巨大的锅炉房般,轰隆隆地朝着天空喷吐着白色的云烟。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梅尔从未对这颗心脏报以什么想法——所谓信仰,所谓带来科技与经济的神明,如此种种,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如今经过雪茸这般一提,他才第一次感觉,那颗心脏的跳动声如此清晰靠近,清晰得让他全身战栗,让他不安恐惧。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神不宁,雪茸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松松便掐断了他的思绪。 梅尔时常觉得这人神经大条得有些可怕,但偶尔又觉得他或许是个心思细腻的家伙,就比如现在,他总能找准那个度,让自己尽可能地放松下来。 梅尔缓过神来,眼前的雪茸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那就这么定了,今天最后休整一下,明天就出发去埃城!” 说完,他的语气又严肃起来:“我得先去找一下我的好学生阿丽塔,得先确认她的安全,然后再想办法彻彻底底地把她从这场行动中踢出去。” 梅尔听完,感觉有些新鲜了:“怎么良心发现了?我还以为以你的风格,会恨不得把人拉下水呢。” “她才十六岁!”雪茸听了,气急败坏,“我有那么畜生吗?!” “原先确实有。”梅尔实事求是道,“看来你确实成长了。” 雪茸气得不想跟他说话,背过身去,接着又忍不住皱起眉:“说真的,我有点担心她的情况。虽然她真的很聪明,但毕竟还是个学生,想要跟那帮人玩心眼,绝对只有死路一条的份。” 听完雪茸分析的情况,梅尔的表情也凝重起来:“她应该是被当成皇室引导舆论的工具了,学生群体,确实容易在这种事情上冲动失衡。” 雪茸深深叹了口气,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接着抓起一把精致草粮暴饮暴食起来。 看着那家伙对着那堆昂贵的青草胡吃海塞,梅尔忍不住挑起眉:“说起来,你跟闻玉白现在是什么情况?” “……”雪茸一下子噎住了,眼珠子疯狂打转儿,刚想找个借口搪塞一下,就听梅尔幽幽地开口:“不是问别的,我是说立场方面。” “哦……咳咳……”雪茸瞬间松了口气,拍了拍噎在胸口的那口草,然后慢条斯理道,“他现在是教会的人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很快会成为教皇的亲信。” 雪茸阐述这一事实时,语气过于平静,以至于梅尔反应了好几秒,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嗯?你要和皇室合作,他现在却在为教会效力,也就是说……” “对。我们势不两立了。”雪茸弯起眼睛,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大抵是没想到雪茸会这么轻描淡写地陈述他们之间的对立,本以为这人多少会有些纠结留恋的梅尔,颇有几分意外:“你……” 雪茸拿出了手杖,低头认真地擦起了枪管,然后面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来:“怎么样?我是不是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成熟?” 梅尔仔细打量了他的表情,平静地得出结论:“你在硬撑吧?” 雪茸瞬间崩不住了,方才还云淡风轻的表情彻底破碎,表情痛苦地呈大字瘫在床上:“啊——你别说了——我也不想这样啊!!” 梅尔环抱起双臂,打量着他。 “但又能怎么办呢??我总不能抛下立场跟他私奔吧??”雪茸哀嚎起来,“我不至于这点原则都没有的!!” “……”看他确实崩溃不已,梅尔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能掂量清楚就行。” “能的,我肯定能。”雪茸一骨碌儿爬起来,虽然面色依旧痛苦,但眼神却是不可撼动的坚定,“你放心,大是大非面前我绝对不可能感情用事的。” 说完,他就又拿起了身旁的手杖—— “如果他真的成了我的敌人,我一定、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对他开枪。” 【心血】 第190章 机械之心190 两人聊完之后,都各自陷入了漫长的惆怅之中。 雪茸不喜欢把自己浸泡在负面情绪里,更不想看着梅尔把一堆心事憋在肚子里,只郁闷了没几分钟,就开始拉着梅尔唠起来:“猫猫,跟我说说艾琳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梅尔怔愣起来,微微张了张嘴,一时半会儿却又似乎不知该从哪儿说起。 雪茸提示道:“比如她的家世背景?虽然她是在车厘街工作,但是那个时候能学会弹钢琴的,家庭条件应该并不简单吧?” 梅尔摇摇头:“我没问过,她也没提过。但确实跟你说的那样,她不仅会弹琴,还读过很多书,心思也十分单纯,从谈吐和气质上来说,都确实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 梅尔顿了顿,叹了口气,又说:“不过也能理解,那个年代动乱不堪,有很多贵族家道中落,这么解释也能说得通。” “不过她说她来车厘街之前就经常怀孕,真受过健全的教育,应该不会这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吧?难道还有别的隐情?”雪茸一分析起问题来,就顾不上其他人的情绪,直到看见梅尔的脸色又变差了,这才赶紧换了个话题,“不过这倒不是最重要的,她的性格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我是遗传她吗?” 梅尔一听这话,仿佛心尖上的圣徒被人糟蹋了一般,面露嫌恶:“比你善良比你温柔比你正常一万倍。” 一下子被沉重暴击,雪茸捂着心口痛苦地倒在了床上,接着就指向梅尔道:“没遗传她那就是被你污染了!” 梅尔“啪”地一下子把他的爪子拍开,接着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不过你们在某些方面还是很像的。” 雪茸立刻捧起脸,像朵盛开的小花似的望着他。梅尔叹了口气,徐徐开口: “比如你们的手都很巧,什么东西在你们手里都好像能活过来一样……” “比如你们都很乐观,好像没有什么困难能够打败你们……” “比如你们都很有思想,不轻信书本和权威,总是习惯自己思考……” “比如你们有时候不要脸起来,都喜欢一个劲儿地夸自己……” 雪茸自动忽略掉了最后一条,心情愉悦到了极点。梅尔低头一看这个春光灿烂的家伙,方才还柔和下来的表情又立马坍塌下去:“但你比不上她的千分之一!” “好好好~比不上比不上~”雪茸笑眯眯地伸手,十分熟练地撸了撸他炸毛的猫耳朵,“那你继续说说嘛,她都看哪些书,平常怎么带我的?我都想听,你多说多说!” “……烦死了。”梅尔虽然这么说着,倒也还是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她看书很多,什么类型都有涉猎,即便是后来没钱的日子里,我也会根据她写的书单,去附近的学校帮她借……” 听着梅尔娓娓道来,紧锁的眉头逐渐解开,雪茸的心情也好起来。 他想,真好啊,虽然自己并不认识艾琳,但至少,她和梅尔待在一起的日子,一定是很幸福、很开心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为旁人的幸福而感到幸福。这种感觉陌生而又微妙,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羽毛在挠他的耳朵根,让他不知道是舒服还是难过。 “艾琳被带走之后,我收到了一笔不小的费用。我尝试着寻找送他来的人,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所以我就拿那笔钱和它的利息抚养你,送你上最好的学校……”梅尔说,“这是我们应得的。” 雪茸听了,大惊失色:“等等,这么说,我不会是教皇的私生子什么的吧?不然为什么要给我们塞钱??” 梅尔白了他一眼:“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呢?教皇没有妻子也没有子嗣,不存在什么伦理纠纷的问题,真要知道有你这么个存在,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给你送钱,不直接把你寄过去抚养呢?” 雪茸:“说得也有道理,但是……” “没有但是。”梅尔严肃地打断他,“你要敢是那家伙的种,我直接把你从窗台上丢下去!” 雪茸立刻住嘴:“好的,那我肯定不是。” 没过一会儿,他就聊困了,乖乖缩回被窝里,却不让梅尔的故事停下来半秒钟:“你继续说,别停。” 梅尔愣了愣,有些无奈地笑起来:“你小时候也这样,艾琳给你讲故事讲困了,停下来超过一秒,就伸爪子扒拉她的胳膊。” 雪茸幸福地闭上眼,仿佛又缩到了那温暖的、充满着花香味的怀抱之中,听着睡前故事,被人一遍遍地摩挲着头发。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隐约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应当记得些什么的,记得艾琳的钢琴、记得她的背影、记得她给自己讲故事的时候,那一遍遍抚摸自己的手。 但他偏又什么都不记得了,雪茸的身子越来越沉,意识却越来越轻,在彻底昏沉下去之前,他好像又看到了一片沿着女人裙底燃烧起来的幽紫色烈火。 好像一切记忆都被这把火焚烧殆尽了一般。 雪茸心想,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但他并不心急,他知道,该想起来的时候,他一定会想起来。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好好补充体力,第二天一早就要赶路去埃城,打听阿丽塔的消息。 雪茸迷迷糊糊昏睡过去,脑子却忍不住在想,也不知道他的狗长官,现在在打着什么坏主意呢? “啊嚏……!” 一驾纯金打造的蒸汽马车内,一直被铁链锁在角落里、百无聊赖看着窗外的闻玉白,闷闷地打了个喷嚏。 自上车以来就对他饶有兴致的教皇,此时正坐在中央的丝绸沙发上,弯着眼睛打量着他:“玉白,是风寒了吗?” 闻玉白抬头望了他一眼,想伸手揉揉鼻子,却又被口笼挡住了。 但这回,和在闻风清面前的怒形于色不同,他学会了收敛情绪。 闻玉白平静地抬起头,没有说话,正对上了教皇意义不明的笑意:“不过不用担心,你只要踏踏实实跟着我、服从于机械之心,风寒这点小事,神明自然会帮你解决。” 或许在东方,风寒确实已经不算恶疾,但在韦斯特大陆之上,每年死于风寒的人的都不在少数。 这人口中说的“这点小事”,到底是他真有一套应对的办法,还是只是单纯想哄骗自己臣服于他,闻玉白不得而知。 他微微颔首,银灰色的眸子流过一抹幽光,接着十分熟练道:“深受恩惠,必然虔诚。” “不错,都说闻风清训犬有方,手下两名猎犬都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果不其然。”教皇显然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实际上,我个人并没有驯养贴身猎犬的习惯,只是最近的局势确实有些复杂,在蒸汽能源站建成之前,我必须要确保自己的绝对安全,所以才迫不得已来麻烦你。” 闻玉白平静道:“我的荣幸,大人。” 教皇扬了扬嘴角:“玉白,我特意提前向闻风清打听了你的情况。” 闻玉白顿了顿,没作声,等着他的下文。 教皇说:“他说你非常忠诚可靠,执行力也很强,在大大小小的案件里屡立奇功,是绝对信得过的优秀猎犬。” 没想到闻风清那家伙居然会在外面帮自己说好话,闻玉白垂下眸子:“您谬赞。” “在此之前,我们之间的误会、过节也与你无关。”教皇笑道,“那是闻风清个人的决策问题,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怪罪于你。” 看这个样子,闻风清应该是把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揽走了,自己这边算是彻底摘了干净——这人倒也是有做好事的时候。 “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并不是很看好他的训犬思路。我其实更倾向于信任分化程度相对较低的低级猎犬,虽然他们的智力很低,培养难度和成本都很高,上限也低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是毕竟动物一旦有了人的思维,具备了人格和思想,就很难保证绝对忠诚了。”教皇望向面前的闻玉白,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玩味,“玉白,你觉得对于驯养一只猎犬来说,智慧和服从,到底谁更重要?” “同样重要,先生。”闻玉白平静地回答,“但这都不是您需要担心的问题。前者客观存在,后者坚不可摧。” 说完,他非常熟练地对着机械之心比划了一个祈祷的手势——这是每个信徒每天都会重复无数次的、刻在骨髓里的虔诚动作。 教皇笑了起来,但闻玉白知道,那家伙绝对没有完全信任自己。 教皇拍了拍他的肩膀:“闻长生在岛上的表现不俗,你比他的实力更强,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闻玉白的眼神暗了暗:“长生还太年轻了,留给他的时间太短……要是能再多几年历练,超越我也是必然。” 教皇没有接过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目光盯上了他面上的口笼:“实际上我一直好奇一件事情,既然你确实如闻风清所言,是个极其忠诚、安全、服从的猎犬,那为何这么多年来,你都要一直戴着这个?而同样作为他的猎犬,闻长生却不需要采取任何约束措施?” 闻玉白面上没有波澜,只是平静地扬了扬唇角:“也许您误会了什么,大人。佩戴口笼并不是我前主人的意思,我们都没有选择权。” 见没能套出话来,教皇挑了挑眉:“或许我有能力帮你解开,你觉得有必要吗?” “出于我个人考虑,当然是求之不得,但站在您的角度,无论解不解开都完全可以理解。”闻玉白说,“毕竟您跟我才刚刚接触,有戒备和顾虑都无可厚非,所以为了今后能够更愉快地相处,做出一些忍耐也是应当且值得的。” 教皇没有说话,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望着闻玉白,闻玉白也丝毫不露怯,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垂着眸子、微微低头,一副标准到无可挑剔的臣服姿态,任由他审视。 末了,教皇终于再次露出笑容来:“那你有没有想好要怎么得到我的信任?” 合格的猎犬不应当有太多自己的主意,而该是个无条件的任务执行机器。 闻玉白:“请您明示,大人。” 教皇扬起了唇角,伸手递过去一张报纸,没有多余的安排。 闻玉白伸手接过报纸,瞥了一眼内容便俯下身,目光中不带丝毫感情: “遵命,大人。” 190-200 第191章 机械之心191 第二天一早,一群人就步履匆匆赶到了最近的火车站。 不得不说,雪茸真是天生享福的命。在同伴们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过苦日子的时候,他正跟着狗长官在船上吃香喝辣,眼下丝毫不懂节俭二字的败家玩意儿,刚把狗长官给他买的精致草料吃了个一干二净,莱安就在车站受到了家人的接济,日子还没来得及苦,就又富裕了起来。 火车站内,雪茸一边啃着用莱安的钱买来的草饼,一边大言不惭道:“感觉逃亡的日子也没有那么苦嘛~” 三个吃得苦中苦的人下人,一边报复性进食一边怒目圆睁:“你闭嘴!!” 雪茸被他们的怒吼声吓得一激灵,立刻闭上嘴,伸手按住了头顶的帽子,及时避免了一桩兔耳飞奔的惨案。 三只饿狼吭哧吭哧吃了一路,好像是要把这段时间欠下的都给补上一般。雪茸则斯斯文文吃完了一块饼,接着就一猛子扎进了车站的报刊亭里。 他们的身份不应当过多地跟人接触,但雪茸闷头闷脑在检索器上敲了半天,齿轮都快转冒了烟儿,也没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一旁的售报员实在看不下去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挤到了雪茸面前,舍身护住了检索器,十分警觉地问道:“先生,您要买什么报?” 雪茸又扫视了一眼,装作不在乎一般随口道:“就最近蛮火的那个,《新机械报》?” “诶呀,那个呀!”售报员立刻压下嗓子,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那个不卖了……我们这儿就没卖过哈。” 雪茸眉心一跳:“不可能啊,前阵子大街小巷都能看到啊?你们这么大的报刊亭不可能没有的,怎么一眨眼就都没了?” 售报员看了看他的表情,欲言又止。 雪茸见他这副躲躲闪闪的模样,二话不多说,将人带到无人的角落,然后悄悄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银币。 售报员的眼睛“唰”地亮起来,接着又犹豫了:“……小哥,这可是掉头的生意,我不……” 于是雪茸不紧不慢又掏出了一枚。 售报员的声音软了下去,眼睛却没能挪开半点儿:“哥们儿,你要这个干嘛?现在抓得很严啊……” “那玩意儿有意思,几天没看,浑身难受。”说罢,雪茸又隐约掏出一枚金灿灿的东西来,“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啊?” 售报员彻底站不住了,转身握住他拿钱的手:“确实出事儿了,但是,诶……这事儿不好说啊。” 雪茸用力抽回手,一脸严肃地把钱塞回口袋:“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好勉强了……” “诶诶诶,可以勉强!!”售报员立刻拦住了他,接着又看了看四周,把他往店里带。 直到确定四周隔墙无耳,售报员才随手拿起一份杂志挡在面前:“这报纸被教会禁啦!说是传播无神论思想,荼毒百姓,前一阵子被当成典型集中销毁咯!” 听到这里,雪茸心里隐约的不安终于有了实形。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皱起眉头:“啊?之前看感觉很正常啊,不就是科普机械知识么?我还学到不少东西呢。” “你有阵子没看了吧?”售报员紧张兮兮道,“一开始可能只有一点隐约的苗头,最近几个月画风越跑越偏啊……都开始明目张胆地质疑神明的存在了……诶……不过听说创始人就是几个孩子,倒也不必太上纲上线吧……” 说完,他看了一眼表情凝重的雪茸,犹豫道:“其实我这里还有些存货……你真不是来找茬的吧?” “都拿过来。”雪茸“啪”地将金币拍下来,接着又举起了手杖里的枪管子,耐心俨然已经耗尽,“我要是来找茬的,在你说出来还有存货的时候就该崩了你了。” 售报员脸色骤然惨白,忙不迭滚去后台拿报纸去了。 没过多久,雪茸便冷着脸,提着个密不透风的纸袋找到同伴们汇合了。 此时此刻,那群饿狼还在奋战,看到雪茸不妙的表情,梅尔率先放下了手里的熏鱼:“怎么了?” “阿丽塔情况不妙。”雪茸提了提手里的纸袋,“她确实是被教会盯上了。” 梅尔一听,也皱起眉头来,三两下吞掉那块熏鱼又火速擦干净手指和嘴角,这才赶紧开口:“怎么说?” “她之前主办的那个《新机械报》,内容出了问题,被教会打成‘无神论者’了。”雪茸言简意赅道,“背后肯定有推手,但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的局势绝对不是她自己能面对得了的……就算是我帮忙,也不一定有用。” 说话间,梅尔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两个少年也火速结束战斗。 梅尔没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车来了,先赶路。” 方才还烦躁不已的雪茸,便立刻调整好了情绪,一声不吭地上了火车车厢。 和来时一样,莱安还是帮他们搞到了头等车厢的位置,只是这回,雪茸再没心思享受奢华生活,而是在落座的一瞬间,确定没有旁人偷看之后,就立刻打开手里的这叠子报纸。 这叠报纸,是售报员整理好的,《新机械报》自创刊到休刊以来,整整二十四期全部内容。 《新机械报》更新非常勤快,在保证内容的信息量和趣味性的前提下,还能保持一周一更的速度。这也是这份报纸快速积累读者群体的重要原因之一。 雪茸仔细看了看,虽然每一期核心刊文的主笔,都写着“阿丽塔·莫里斯”的名字,但很显然,文章后期的文风已经逐渐脱离了她原本的模样。再掐指一算,这孩子平日里除了报社活动之外,还要兼顾学业、课题小组的内容,最近又临近期末,即便是天才中的天才,也不可能有精力这么高强度地撰稿写文。 一定是有人给她代笔了,目的就是挑惹事端。 雪茸脑子里,揉了揉有些跳痛的太阳穴,又感觉心脏有些闷得难受,抬手喝了一口梅尔泡的毛地黄茶,这才微微松开了紧紧拧起的眉。 等心情稍微缓解之后,再仔细看每一份报纸上的内容—— 其实,早期由阿丽塔亲自撰写的文章,内容都始终紧紧围绕着机械与科学展开,并没有明目张胆宣传“无神论主义”的思想,可真细究起来,里面的一些东西又相当微妙。 譬如他们花了整整五期,解释了大陆机械的运行原理,又花了两期的时间,揭秘了大街小巷的锅炉房和烟囱,到底是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要知道在此之前,这一切都默认是归功于所谓“神明”的“神力”的。因此这些科普内容,无疑是对神明的权威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或许这就是他们最开始被盯上的原因。 雪茸捏了捏眉心。这些内容,有很大一部分是经过他指导完成的。他有些懊悔自己当初敏感性不够,没能及时告知阿丽塔规避风险。 他第一次感觉到“老师”这个名头带来的压力有多大——自己不是个合格的老师。 再往后看,阿丽塔被人代笔之后,内容就逐渐开始偏激,倾向性也愈发明显。几乎是针对性地在破除所谓的神力说。 也难怪教会会采取行动,换作任何人,站在教会的角度,都不会对这样一份刊物置之不理的。 雪茸垂下眸子,重新将报纸装回袋子里,望着窗外那轰隆的而过的景色。 快些吧,得快些去找那孩子,尽管现在没有任何对策和方案,但还是要尽快赶到她身边去。 雪茸抹了抹脸——右眼跳得厉害。 相当不妙的征兆。 另一边,偌大的教皇宫内,金碧辉煌、戒备森严。 闻玉白单膝在御座旁,低垂着目光,接受这一众人类的窥视。 这是教皇第一次带猎犬回皇宫内。所有人都知道,教皇一向厌恶猎犬,别说带猎犬回宫,平日里,哪怕工作上有必要的接触,教皇都会勒令训犬师将猎犬带至远离自己的地方,不允许和自己有半点接触。 ……所以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闻玉白,我们优秀的、忠诚的新战友。”教皇扬扬下巴,向众人介绍道,“玉白加入我们不过半天时间,就已经揪出了六名不忠者,为维护神明的无上地位立下了汗马功劳。” 众人一抬眼,看着眼前那铁笼背后阴冷刺骨的目光,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和这所谓的“新战友”有任何视线上的接触。 昨天夜里,为了测验闻玉白的能力,教皇命其对教皇宫内的几百号亲信进行排查,让其找出他们安插在其中的一名待处决的“背叛者”。结果这人不仅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任务目标,甚至还超额完成任务,揪出了一支五人组成的、正在蓄谋策反的小团体。 当天晚上,在教皇的授意下,闻玉白干净利落地处决了这六个人,算是以最大的诚意和最快的速度递上了投名状,也同时给有反叛企图的人敲响了一记警钟——教皇新安插了一双眼睛,任何背叛都将无处遁形。 此时此刻,那猎犬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冷冰冰地对准在场的每个人。教皇看了一眼那只坚固的铁笼,露出满意的笑容——那是这把利刃的刀柄。 “接下来,玉白还要帮我解决掉一些小麻烦。”教皇转头看向他,问道,“那件事情,有没有什么头绪?” “有的,大人。”闻玉白垂着眸子,平静地回答,“请派人和我一同前去埃城搜查。” 说罢,他又低头看了眼手腕上,那根用纸带编织成的“平安结”—— “不出意外,那里或许还有额外的‘惊喜’。” 第192章 机械之心192 此时,旧教堂一间隐秘的地下室内,烛火幽幽,影影绰绰。 房间的一面墙上,一扇人脸大小的暗门被人推开。 阿丽塔揉了揉眼睛,看着暗门外递进来的排骨汤,开口嗓音有些嘶哑:“……爸爸。” 递汤进来的那双苍老的手,在听到这声呼唤时轻轻顿了一下,阿丽塔仿佛看出了对方的情绪,小心翼翼道:“现在外面情况还好吗?” 那双手缓缓收了回去,接着便听到暗门那头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莫里斯神父疲惫却又温和地开口道:“别担心,阿丽塔,我的宝贝。天塌了有我顶着,爸爸不会让那群人找到你。” 阿丽塔眼眶一热,有些愧疚地攥住了衣角,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道:“……对不起,爸爸。我连累到你了。” “别这么说,傻孩子。”莫里斯神父的声音也颤抖着,“错的不是你……错的不是你。” 他一连说了两遍,似乎在坚定自己的想法,接着面前的暗门便又被合拢、上锁。 阿丽塔愣愣地望着那堵墙,心里却想问他——如果错的不是我,那错的是谁?是您一直信奉着的神明吗? 一辈子的信仰和亲生的女儿,您更希望是谁出了错? 阿丽塔喉头哽了一阵,接着便又很快地整理好情绪。 她先一声不吭地喝完了父亲给她熬的排骨汤,接着看着满地的资料、实验报告、文章手稿,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现在是她被父亲藏在地下的第十天,教会的人尚未找上门来,父亲还能亲自给她送吃的,证明一切暂时安全——可眼下却正是关键时刻,不能及时地接触外界的情况,确实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社团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拜耳查到想要的东西没有?父亲会不会受到自己的牵连?老师联系不上自己会不会着急? 阿丽塔眨了眨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却倒也没有乱了阵脚,而是躺倒木板床上,从角落里掏出了一份藏匿了许久的报纸样刊——自己这回的飞来横祸都来自于此。 她其实知道,最近几期刊登的内容都非常危险,但没想到的是,最新一期的内容里,一句平平无奇的发问,居然让教会直接图穷匕见了。 换句话说,这一期的内容算是直接将教会的致命问题暴露了出来,但问题就在于,此时此刻的她并没有能力再在公众面前直接对其发出质问,报纸刚开始印刷就已经被销毁,自己紧急写给老师的信件也被直接半路拦截,和自己一起参与印刷的同学们处境也并不乐观。 所有发声的渠道都被对方捂死了。 她叹了口气,看向了自己收到了一整个铁盒的、来自老师雪茸的信件。 虽然自己和雪茸几乎没有见过几面,但可以说,他这段时间对自己的帮助和指导,远远胜过她在机械学院学到的所有东西。 如果老师在就好了,他一定能想到破局的办法。 正在她陷入沉思的档口,走廊的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串脚步声,其中有一人的脚步声他颇为熟悉。 阿丽塔登时睁大了眼——老师真的来了? 稍早前,埃城火车站。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奔波,一行人终于赶到了目的地。 火车还没停稳,他们便遥遥看到了层层叠叠的警卫和猎犬,滴水不漏地检查着上下车的每个人。 沙维亚趴在车窗旁,望着窗外的前同事们,又看了看身后的现队友,惊悚道:“老天哥啊!还好提前料到了!” 雪茸猜到埃城会有排查,便提前让梅尔给他和莱安化了妆——不论这些警力是不是来对付他们的,基本的易容都有必要。毕竟他们之前也算是在这里兴过风、作过浪,这里有不少人认识他们。 至于沙维亚,这位主动送上门来的幸运儿,他的名字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通缉令上,而这里也是他的老家,他完全有理由常回家看看,最重要的是,梅尔懒得多画一人的妆,于是这位本地人遗憾痛失了一次易容的机会。 沙维亚看着改头换面的莱安,忍痛夸奖着:“真好!除了我之外,完全没有任何破绽!” 梅尔平静地反驳道:“你要是顶着另一张脸,又忍不住跟熟人侃大山,那就会成为最大的破绽。” 沙维亚想了想,觉得以自己的性子确实抵挡不住这样的风险,便双眼含泪道:“好吧,那下次去别的地方,可以让我试一次吗?我想化成莱安的脸!” 梅尔根本懒得理他,转身就变成黑猫、钻到雪茸的怀里了。 雪茸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猫,伸手捋了捋他的猫毛。虽然梅尔一直努力表现得轻松,但跟往常一样,他一来到埃城,就难免有些消沉萎靡。 不一样的是,这一次雪茸终于知道了他消沉的原因——原来不是因为“注视”,是因为艾琳,因为想念曾经的主人、自己的母亲。 想到这里,雪茸又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莱安也感应到了什么一般搓了搓手臂,疑惑道:“这里的‘注视’居然还没有消失,我以为案子结束,就会消散来着……” “是哦。”沙维亚也嘟囔着,“不过可能是怨气散尽也需要一点时间吧!毕竟积攒了这么多年呢!” 怨气吗?雪茸望着天,似乎又一次和那一双眼睛对视—— 难道真的只有他觉得,埃城的“注视”,是无比温柔、包容、不带任何怨恨和憎恶的吗? 再次回到这里,对比往常的心境又显然不同,雪茸很想找机会再四处看看,再更好地认识认识那位“艾琳小姐”,但无奈,这一次来时间紧任务重,他没有那么多的空闲去探究逗留。 当务之急,依旧是找到阿丽塔。 “我们去哪儿找?”沙维亚问道。“去旧教堂找莫里斯神父?还是直接去他们学校找人?” “都不是。”雪茸道,“神父不一定会告诉我们实情,学校就更甚了。” 沙维亚:“那怎么办?” “直接找人。”雪茸说,“最快捷的办法就是用狗。” 说到用狗,雪茸第一反应必然是想到了闻玉白,可此时两人已经各奔东西,对方不阻碍他都已经谢天谢地了。 只能退而求其次了。雪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在猎犬岛带了一只寻血猎犬回来,暂时寄养在我老师那里,我们去取。” 说起东躲西藏的生涯,雪茸确实得喊许济世一声老师。那家伙得知他们的计划,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早早就提前把小猎犬辗转了几手寄放在陌生的店家。雪茸拿着对方给的条子,就可以直接绕过许济世去取,倒也确实耽误不到他半点。 去取狗的路上,雪茸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给那个小狗取名字。 眼下用了它两回了,多少得对这孩子负责,于是他思忖了片刻,沉吟道:“翼天霸虽然比闻玉白差了点,但找到阿丽塔是绰绰有余的。” 匆匆赶路的队伍顿时停在原地。 众人:“翼天霸是谁……?” “那个小狗啊。”雪茸眨了眨眼,“怎么了?这个名字不好听吗?” “……”三个人齐齐陷入了沉默。 雪茸摸了摸下巴,又认真思考道:“那叫他血罪魂?暗黑邪使?狂傲火舞?但我还是比较喜欢翼天霸……” 看到他在认真思考,沙维亚和莱安脸上的惊讶渐渐变成了恐惧。 梅尔平静道:“他起名就是这个水平,他以前养的金鱼叫弑神帝。” 沙维亚、莱安:“……” 雪茸对自己的起名水准颇为自信,他甚至想给闻玉白改名叫寒冰舞剑,直到他领回了狗,还在挨个儿报着花名。 等怀里的小狗发现这人说了一通莫名其妙,居然是在给自己取名字的时候,那短短几天就被许济世养肥三圈的小狗,差点儿四脚一蹬直接昏了过去。 眼看着关键角色即将阵亡,莱安赶紧小心翼翼出面阻拦:“既然他是寻血猎犬,那不如就叫他寻宝好了……” 雪茸:“寻宝哪有翼天霸好听……” 另外两人毫不犹豫地打断——“我支持。”“我也支持。” 怀里的小狗也见缝插针地举起爪子:“汪!” “全票通过。”梅尔宣布道,“就叫他寻宝吧。” 在雪茸抗议无效声中,寻宝兴奋地闻了闻阿丽塔寄来的信件,接着点点头,摇着尾巴兴冲冲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看着寻宝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丝安心,以最快的速度跟着小狗在整个埃城穿梭着。 他们来到了旧教堂附近,又在沙维亚的带领下非常巧妙地绕过了所有人,可当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地下通道,来到旧教堂正下方的一处地下室附近时,原本一路兴高采烈的寻宝,忽然皱起了眉头。 梅尔很快察觉到小狗面上的异常:“怎么了?” 寻宝回头看了一眼雪茸,有些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一路上扬着摇摆的尾巴,也默默地夹了起来。 地下室黑黢黢、凉飕飕的,没有任何动静。但看寻宝的反应,明显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行人跟着顿住脚步。 雪茸:“有危险?” 寻宝蜷缩了一下爪子,站定在原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虽然他没能说出不大对劲在哪里,但这个反应足够让一行人紧张起来。 “先去看看。”雪茸不管三七二十一,推了推小狗的屁股,又看向莱安,“提高警惕,你现在是我们的核心战力。” 莱安喉头一哽,这才反应过来,离开了闻玉白之后,整个团队相对能打的又只剩下自己。 等莱安检查好佩剑状态,一行人也做足了应对突发情况的准备—— 梅尔变成猫站在他的肩头龇牙亮爪,沙维亚随手抓了一根棍子握在手心,雪茸也已经举起了手里的银色拐棍,火枪也已经上了膛。 领队的莱安紧紧握着剑“吱呀”一声推开门,所有人深吸一口气,跟着莱安的动作,准备迎接所有人突发情况。 可下一秒,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只有一方小小的、乱七八糟的卧室。 这间卧室显然是临时搭建起来住人的,一张简易的木床上是胡乱扒拉在一边的被子,一套破破烂烂的桌椅,桌上有一碗喝了一半的排骨汤,一根还在燃烧的蜡烛,除此以外,遍地都是散乱的报纸、笔记、草稿、实验报告…… 雪茸皱起眉,三两步走上前看了眼笔记的内容,得出结论:“是阿丽塔。” 接着他又皱起眉,看向寻宝:“但是她人呢?我要找的是她本人。” 寻宝顿时紧张起来,两个前爪手忙脚乱地比划着:“嗷、嗷、呜!” 一行人面面相觑,就连听得懂鼠语的莱安也无能为力,唯独沙维亚眨眨眼睛,尝试着翻译:“他说,她之前应该就待在这里,但是被人带走了。” 寻宝赶忙点点头。 雪茸拧起眉,没有去刁难那只紧张到肉垫都开始发颤的小狗,而是伸手摸了摸桌上那碗汤:“走了有一会儿了。” 虽然一切都相当不妙,但雪茸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忙里偷闲转头问沙维亚:“你什么时候会狗语了?” “在岛上学的!”沙维亚相当自豪,“为了打入猎犬内部,特意学了一点基本的,虽然不大会说,但是日常对话能够听得懂!” 此时此刻,莱安握着剑的手心,已经紧张得出了一层汗了:“怎么说,要继续去追么?” 有寻宝在,想要找到阿丽塔并不困难。但雪茸没有作声,深吸了一口气,四处巡视了一眼,目光落在了桌上一只手工折出来的小狗折纸上。 他挑了挑眉,似乎想确认一般,把小狗折纸拿到寻宝面前给他嗅了嗅。 还没等寻宝凑过来,那家伙就忽然夹起尾巴,紧张地发起抖来。接着就开始一边低声呜咽,一边发着抖后退,还没后退几步,就被吓尿了一地。 沙维亚慌忙把狗子从地上捞起来:“咋了这是!” 当过几天训犬师的莱安解释道:“狗闻到比自己强大许多的敌人时,就会是这个反应。” 雪茸的心中显然已经有了答案:“嗯,确实是非常棘手的敌人。” 与此同时,埃城的另一处。 她抬眼望着面前的闻玉白,又看了看他身旁黑压压的一片教会人员,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表情却十分沉静。 她被人一路押到了埃城最好的酒店,根本来不及欣赏眼前的场景,便见一旁的闻玉白单膝跪地,朝着黄金围帘隔出来的房间行礼—— “教皇大人,撰写传播不实言论、宣扬无神论主义的犯人阿丽塔·莫里斯,已经捉拿归案。” 第193章 机械之心193 地下室内。一群人望向面前正拿着报纸的雪茸—— 梅尔:“你是说,带走阿丽塔的是闻玉白?” 雪茸:“对。” 莱安:“真的吗?那太好了!是他的话,阿丽塔就不会有危险了!” “那可真说不定。”雪茸挑挑眉,表情看不出阴晴,“他现在可是教皇的左膀右臂,是他的话反而最危险了。” 莱安和沙维亚不由地睁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莱安有一肚子话想说又不敢问,沙维亚则是个心直口快的,脱口而出道:“他不是跟你感情很好吗?我以为他是好人呢!” 听到这里,雪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接着便不带感情地回答道:“猎犬和猎物能有什么感情?从头到尾他都是我们的敌人。” 得到了这番回答,两个少年人面上的惊悚和不解便又更甚了。 “先别管这些了。”梅尔冷静地打断道,“重点是接下来要怎么办?追不追?” 雪茸沉默地低下头,又打量了一眼手掌心里那只用报纸碎片折的小狗。 ……这折狗的手法,还是自己教的。 想到这里,雪茸微妙地有些不爽,但很快他就被小狗身上的文字吸引了注意—— 来的路上,自己已经把每一期《新机械报》上的每一篇文章都读得滚瓜烂熟,看到一个片段都能倒背如流,立马能指出它所在的期号和版面。 但眼前这小狗身上的片段,确实是他没见过的。 雪茸拧起眉,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只小狗,将那一张裁剪下来的巴掌大的方形纸铺开来—— 他确信这是一份他从没见过的报纸,从那一小块版面上来看,应当是也是《新机械报》的内容。 自己没见过的《新机械报》,那就应当是一周前本应该发行,却被扼杀在摇篮里的最新一期。 简单看了一眼内容,雪茸便有所了然了——他们果然是心虚的。 雪茸揉了揉太阳穴,心跳也跟着紊乱起来——一方面是因为终于抓到教会软肋而兴奋,一方面又因为接踵而至的难题而苦恼。 眼前这张折成小狗的传单上,还有着阿丽塔和闻玉白的气味。 但教会明摆着是有实力去除掉阿丽塔的气味、让自己毫无头绪的。因此,眼前这分明就是留给自己明晃晃的提示、亦或是引诱自己万劫不复的陷阱。 追肯定是要追的,自己的学生必须自己去救,只是以他们目前的战斗力,贸然前去施救,无意义闭上眼睛直接送死。 雪茸看着眼前那张方纸,似乎看到它重新折回成了一只小狗,对着自己张着嘴,不知道是在龇牙吠叫、准备将自己拆吃入腹,还是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等着自己伸手摸头。 前方等着他的,究竟是什么呢? 同一时间,埃城某顶级酒店。 阿丽塔看着一旁冷若冰霜、利如刀锋、臣服着跪在教皇面前的男人,终于微微皱起了眉。 自闻玉白带着一群教会的人,冲进地下室把自己掳走之后,这一路上她都在揣摩他的立场。 当初他和老师救了自己和其他女孩子一命的场景,她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同样的,老师出门在外寄回来的信件中,也都透露出他们之间的感情非比寻常。 一直以来,她始终默认闻玉白是站在他们一边的,因此直到看见他和教会的人站在一起,她都还愿意相信,闻玉白一定是有什么苦衷的。 可是,眼前的这番景象,还是让她产生了动摇。 闻玉白话音落下后不久,一个身着华丽圣衣的中年男人从黄金门帘后走了出来,有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打量着她。 “做得不错,玉白。”男人笑着拍了拍闻玉白的肩膀。 闻玉白姿态谦卑地欠了欠身,没作回答。 一旁阿丽塔静静打量着闻玉白身旁的那个男人——这是父亲的顶头上司,是整个教会的核心掌权人,此时此刻,父亲信仰的化身就站在她的对面,似乎是想用目光将自己凌迟至死。 这一刻,她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真的要让爸爸为难了。 “阿丽塔·莫里斯,没想到居然这么年轻。”教皇轻轻念叨了她的名字,然后拉家常般问道,“你多大了?” 阿丽塔垂下眸子,一副乖巧又怯生生的模样:“16岁,还在读书。” “还真是个孩子。”教皇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个好玩的笑话,“你知不知道你在做的,是杀头的重罪?” 他故意模糊了措辞,没直接去提岛上的事。 “我知道,大人。”阿丽塔瞥了一眼闻玉白,又看了一眼教皇,表情乖顺中带着些许惧怕,“但我撰稿的初衷也只是科普机械原理,本无意传播无神论思想,如有得罪,万分抱歉……” 阿丽塔的语气十分诚恳,加上她长得乖巧,确实叫人生不起气来。 更何况她也足够聪明,将矛盾转移到了传播无神论思想上,一是给教皇留了基本的脸面,而是让对方捉摸不透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教皇摩挲了几下下巴,似乎在揣度她到底是装傻还是真不知情,气氛僵持了许久之后,他便继续问道:“有没有人指使你?” “指使……?”阿丽塔装作听不明白他的措辞,思索了片刻,才犹豫道,“如果您是说登报的内容,那确实是我们社团共同决定的……” 教皇点点头,对身后人道:“去查查他们社团的成分。” 接着,他又扭头看向了闻玉白:“玉白,你说,我该怎么处理这位莫里斯小姐比较合适?” 闻玉白冷冰冰的目光落到了阿丽塔的身上,仿佛在看一块没有生命的生肉:“妖言惑众、散播谣言、扰乱民心,应当处死。” 阿丽塔悄悄攥紧了手指,教皇也微微扬起了唇角,赞许般点点头。 “但是,从大局考虑,我不建议您立刻动手。”闻玉白顿了顿,又说。 “哦?”教皇弯起眼,颇有兴趣地看着他,“怎么说?” “从舆论角度考虑,她年纪尚小,还是学生,身份过于敏感。哪怕是犯下重罪,盲目处死也会引发相对负面的舆情,并不利于机械之心团结民众。”闻玉白平静道,“更何况她虽然是报刊的主编,但不排除她背后还有其他的势力撑腰指使,盲目处理掉她可能正中对方下怀。” 阿丽塔攥紧了的手指悄悄松开来,教皇也点头,笑道:“我确实有这方面的顾虑。” 闻玉白:“关于这点,我还有一条线索要向您汇报。” 心脏再次紧绷起来的阿丽塔,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从一旁的行李箱内,掏出了一封封手写的信件来。 这一刻,她的呼吸都随着心跳一起,骤然停止了。 “这是我们从阿丽塔·莫里斯的房间内搜出的信件,从内容上来看,《新机械报》中大量的反动思想都来自于此。”闻玉白将信毕恭毕敬地递给了教皇,“虽然对方使用的是匿名交流,但我能确定,对方的气味正是您在寻找的那位‘赌徒’,同样的,也是一直困扰您的死刑犯、异教徒‘BUNNY’。” 在教皇愕然的目光中,闻玉白平静地陈述道,“留下阿丽塔·莫里斯,也许能引那只兔子主动上钩。” 教皇:“你是说,岛上那个‘赌徒’,和那个异教徒BUNNY,是同一个人?” “是,我确定。”闻玉白平静道,“您也可以派其他的猎犬确认调查。” 这一消息对于教皇来说确实是意外之喜,他的目光肉眼可见地亮了一下,接着又很快地收敛回去,目光再次冷却下来:“既然你能认出那兔子的气味,为什么至今没能将他缉拿归案?” “对方是大陆头号通缉犯,对于规避气味搜查,早已经有了极其丰富的经验和手段,靠着单向追踪去找到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闻玉白面不改色,“所以我觉得,抓住眼前这张牌,是引诱对方上钩、将其一网打尽的关键。” “可你又怎么确定,对方一定会因为这种事情上钩呢?”教皇看了一眼一旁的阿丽塔,嗤笑起来,“叫整个大陆闻风丧胆的头号通缉犯,会因为一个小丫头片子,就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并不是因为她,大人,而是因为您。”闻玉白依旧语气平静淡然,“作为大陆的头号通缉犯,BUNNY早已经不止一次想要对您痛下杀手,这一次送上门的机会,他不可能不要。” 教皇这才挑挑眉——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所谓的“诱饵”。 他看了看这只猎犬平静又冰冷的双眸,发自内心地生理性地厌恶着那双动物的眼睛,却又同样对他的一言一行,感觉到颇有几分意思—— 冠冕堂皇、没有漏洞,但就是让人没有办法放下心来去信任这家伙。 见教皇迟迟不出声,闻玉白倒也不急,只是徐徐开口道:“当然,眼前的局面也是我个人能力不足导致的。如果您觉得我目前尚不能胜任,我会尊重您的一切决定,尽我所能提供线索、打好辅助。” 教皇看着他,又望了望一旁的阿丽塔,扬起了唇角:“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 与此同时,埃城旧教堂的地下室内。 一行人刚准备撤离,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行人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几个人互相交换了眼神,没有多犹豫,便在沙维亚的带领下迅速躲到了附近——这一趟来为了节省时间,他们甚至没有通知莫里斯神父,因此不管此时来的人是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都应当尽可能地避开来。 确认躲得够远,雪茸比了个“嘘”的手势,接着把耳朵贴到墙面上,开始了他最擅长的窃听—— 来者并非他心心念念的闻玉白,而是莫里斯神父和一群他并不熟悉的人。 看见女儿再一次失踪,莫里斯神父的语气几乎已经崩溃:“阿丽塔呢……?明明不久前她还在这里的!” 一群人大概是窸窸窣窣在原地找了半晌,接着,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叔叔,您别急,我们先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雪茸记性一般,加上每天听的声音那么多,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直到又听了几句,忽然就知道这假惺惺的声音怎么这么耳熟了——这不就是那个在船上要挟自己的小皇子拜耳·韦斯特么? 跟自己说话的时候要多拽有多拽,跟长辈讲话一口一个“叔叔”,夹得跟朵小白花似的,雪茸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叔叔,这是阿丽塔留下的线索吗?”里面的人翻找了不知道多久,拜耳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她给我们留了字条。” 听到这里,雪茸身后的同伴们不禁面面相觑。莱安瞪大眼睛、压着声音问道:“什么?她留了字条?我们刚刚为什么没找到?” “假的。那是他伪造的。”雪茸冷着脸,面无表情地回答道,“目的是直接挑起矛盾。” 虽然相处不多,但雪茸自认为还算了解这满肚子坏水的小崽子,如果没猜错的话,现在的局面应当是他喜闻乐见的画面,毕竟这样下去,他们就有合适的借口闹到台面上来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人就道:“叔叔,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带走阿丽塔的人,应该就是教会那边……” 听到这句话,墙那头传来了“哗啦”一声嘈杂,接着就是一群孩子急急忙忙的询问。 “您没事儿吧,神父?”“您还好吗?需不需要喝点水”…… 没听错的话,应当是莫里斯神父一个失神,没站稳跌坐在了地上。 想来也是,虽然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真当事实一锤定音时,带来的冲击还是他无法承受的——被带走的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女儿,而带走人的却是象征着他全部信仰和生命的教会。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女儿的行径属于什么性质,也比任何人都知道她面临的后果将会有多严重。 “您别紧张,叔叔。”拜耳又道,“阿丽塔还是个学生,他们不应当对她过分苛责,这是不人道的。” 三两句话就能把火更拱得旺旺的,雪茸对他佩服得不得了。 但这也倒是无所谓,不管这孩子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搅起这摊浑水,雪茸现在唯一在乎的,就是尽快把阿丽塔解救回来——他相信,这人一定也早已经有了自己的算盘。 果不其然,拜耳的声音再次响起:“叔叔,您的身份特殊,暂时不要出面了。阿丽塔的事情就交给我们来处理,毕竟事情变成这样,我们有很大的责任。” 莫里斯神父:“这怎么行?你们都还只是一群孩子……” “正因为是孩子,才最合适不过。”拜耳再次强调道,“他们是不该对孩子下手的。” 听到这里,雪茸的右眼猛地挑了一下。 他轻轻皱起眉,深吸了一口气,一股不妙的预感从心底升起。 不能,也不应该这样。雪茸的手指轻轻颤抖起来——但是要救回阿丽塔,似乎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当天夜晚,忙碌了一整天的拜耳刚一回到校舍,便收到一封没有任何加密处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信件。 打开信件,是一封没有任何署名,但是一眼便能看出来出处的内容—— “协助我解救阿丽塔。否则我会将你的真实身份、你做的所有事情、以及你的真实目的告知于众。” 第194章 机械之心194 无论是谁,都不会喜欢被威胁的感觉,拜耳自然也是一样。 亲眼看着雪茸寄出这封毫不客气的威胁信,莱安和沙维亚都深吸了一口凉气。 “他会不会恼羞成怒,对我们做什么不利的事情啊?”莱安问。 “是啊是啊,万一他根本不在乎他的身份被公开呢?”沙维亚也道。 “不可能,他要利用舆论作势,就不可能暴露他的身份。而且他想跟教会抗衡,就少不了我提供的技术。”雪茸挨个儿给他们一人一白眼,颇有些嫌弃道,“都是差不多大的年纪,你们俩的心眼子加在一起怎么还没他半个多?” 梅尔难得护起犊子来:“他俩这属于正常的青少年心智水平,那个什么皇子的,属于阴湿环境下成长出来的变异品种。” 莱安和沙维亚一脸清澈地点头道:“就是就是!” 换作平时,雪茸肯定又要对他们开展机关枪式的言语扫射,可眼下他实在没有心情——阿丽塔被俘获的事情实在让他伤透了脑筋。 这不是他计划内该发生的事情。这样的意料之外,总给他一种事态逐渐脱轨的不安感。 好在如他所料,拜耳并没有恼羞成怒,而是十分客气地给他回了信——对方声称解救阿丽塔本就义不容辞,他们有自己的计划,让雪茸耐心等待,不要着急。 尽管雪茸并知道,这人所谓的“计划”一定又没安什么好心,但眼下没有比救出阿丽塔更要紧的事情了。 次日清晨,一向爱睡懒觉的雪茸早早醒来,他没有如预期般等到拜耳派兵救人的消息,而是被报纸上一则大大的寻人启事吸引住了眼球—— “紧急寻人:班德尔机械学院二年级优秀学生代表阿丽塔·莫里斯失踪近一周,如有知情人士提供线索,家属将重金感谢。” 看到这里,雪茸的右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起来——他大概知道拜耳所说的“计划”是什么了。 由于近段时间《新机械报》的风靡,再加上阿丽塔大量撰稿刊登,她的名字早已经在机械爱好者的圈子里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这段时间,《新机械报》突然停刊本就掀起了一阵风雨,这个关头再爆出主笔失踪,怕就算是傻子也能联想出些什么来。 由于阿丽塔的身份特殊,不仅是拥有一票簇拥者的当红撰稿人,还是个未成年的学生,所以消息一经放出,一些煞有其事的阴谋论就开始遍地乱飞了。 但到底大陆还是处于机械之心的绝对统治之下,大体的舆论风向还是倾向于阿丽塔自作自受、无神论者必须铲除,妖言惑众其罪当诛。 对此情况,教会方面并没有明确作出回应。对于他们来说,阿丽塔本人的价值并不大,毕竟真正的势力藏在她的背后,光是处理掉她一人不仅毫无作用,还会引发群众的连锁反应,而现在却又不能盲目放回,毕竟她是钓出BUNNY这条大鱼最直接的诱饵。 于是只能等——他们双方似乎都很默契地在等待同一个时间节点,似乎都在赌一场属于自己的胜利。 一周之后,新蒸汽能源站启动仪式即将在皇城布拉德市中央广场拉开帷幕。这次新能源站的启动,意味着大陆的能源技术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居民的生产生活水平迎来了划时代的进步。 如此重要的场合注定是万人空巷的局面,这一天,似乎所有人都像疯狂涌动的鲜血一般,齐刷刷地涌向城市的心脏地带。 中央广场位于布拉德市的正中心,四周是高耸的蒸汽动力建筑,其中最新的一组建筑,便是即将进行投入使用的全新能源站,那蓄势待发的黄铜管道之前,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喷泉,这也是城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这座喷泉由精细的铜质雕塑构成,中央是一只由机械之心一比一缩小的蒸汽心脏模型。在内部的蒸汽泵作用下,水流不断地涌入、喷出,最后顺着一条条蜿蜒的人工河渠流向整座城市,就像是忙碌着输送血液的心脏一般。 此时此刻,距离启动仪式还有近三个小时,整个城市已经提前沸腾了起来。不只是因为这场仪式的意义非凡,也是因为这是平民百姓极少数的、能够一睹伟大英明的教皇真容的机会。 欣欣向荣是机械之心降临以来,整个大陆最主要的色彩基调——街道上,各式各样的蒸汽动力车穿梭不息,绅士和贵妇人们乘坐着华丽的私人马车赴会,工薪阶层则乘坐公共的蒸汽机车驶入车站,平民百姓不远万里步行而来,滚滚白雾、声声喧嚣,为这盛大的日子又添了几笔热闹。 只是这一番热火朝天之下,也有着大家心照不宣的暗流狂涌。 人群之中,一群身穿机械学院制服的学生不知从哪儿齐刷刷冒出来,在人流里见缝插针地分发着寻人启事。这阵子,由于教会的拒不回应,阿丽塔失踪的事情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上,此时此刻在这样重要的场合被提起,自然又戳中了众人愈发敏感的神经。 另一边,负责安保的牧师见状,立刻牵着猎犬闻讯赶来,却又拿眼前的情况没有办法—— 现场的其他人能为自己的零件厂打广告、能给自己的画作发传单,那这群孩子凭什么不能为自己失踪的同学发布寻人启事呢? 最重要的是,周围千千万万双眼睛盯着,一时半会真的没有人敢有任何动作。 好在这群孩子的所作所为仅此而已,坏也坏在仅此而已——他们此时更需要一个动手收拾局面的契机。 稍早时分,一队皇室的精锐部队力量,在拜耳的安排下潜入人群中,目的就是为了趁安保力量转移,用最小的动作将阿丽塔解救出来。 而起到绝对领头作用的,是一只能精准定位到阿丽塔位置的小猎犬,和一只随时方便折返回去告状的黑猫——这次的行动出于安全起见,只有梅尔和寻宝参与进去。莱安、沙维亚则带着雪茸,和拜耳一起在人群之中等待消息、随时接应。 随着时针一点点转动,一架架礼炮车缓缓驶入广场中央,仪仗队踢着整齐的正步从远处走来,本就涌动着的人群逐渐升温沸腾。 广场正后方不远处,全大陆规模最大、级别最高的主教堂内,教皇站在彩绘的玻璃窗旁,透过高高的钟楼塔顶,向下眺望着那海啸般翻涌的人潮,看着眼前那成山成海、近乎痛哭流涕、五体投地地向他表达忠心的信徒们。 有那么一瞬间,狂热的爱意几乎要将他腾空托起,他死死握住了窗沿,才强迫自己从那近乎成神的飞升感中清醒过来。 即便如此,他还是控制不住地陶醉在这片山呼海啸之中。他伸手将窗户打开到最大,确保尽可能多的听到窗外的声响,这才强压下嘴角,转身回头看去。 身后,一个等人高的铁笼内,闻玉白颈部和四肢都被铁镣固定起来。此时此刻,他表情平静地站在笼中,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暴躁不安,似乎对眼下的情景早已习惯。 “抱歉,玉白。”教皇被欢呼声慢悠悠地推到了笼边,他弯起眼睛,带着笑意望向闻玉白,“这种头等重要的大事,我还是更放心交给自己人做。” “理解,大人。”闻玉白依旧面无波澜,“任务优于一切。” 阿丽塔落网的当天,教皇就决定将其当作诱饵,引出她背后的势力以及一直让他头疼不已的通缉犯BUNNY。尽管这个计划的源头都要归功于闻玉白,但他依旧放心不下让他带队。 他总狐疑闻玉白和BUNNY的关系,虽然有无数试探他忠心的机会,但绝不能是这次。 这次行动,他必须要保证出动的力量绝对可靠、制定的计划万无一失。 实际上,在决定将闻玉白临时控制起来的时候,教皇心里还暗自忐忑了一阵。他不确定这个传说中的凶手会不会暴起反抗,也不知道他真要是不从,自己又得花多大的代价去镇压他。 好在一切都是他多虑了,和闻风清提供的信息一致,闻玉白作为一名优质的猎犬,在服从性方面无可挑剔,更是早也已经习惯了被锁在笼中的生活。 此时此刻,闻玉白正安安静静地站在笼中,银色的眸子像是一面冰封成镜的湖面,让人看不透他所想。 而与他们遥遥相对的另一栋塔楼内,被抓获的犯人阿丽塔·莫里斯正蜷缩成一团、坐在坚实的铁牢之中。 铁牢之外则安插着密不透风的精锐力量。他们的任务之一,是尽可能活捉前来解救阿丽塔的援兵,以便拷问出她背后的势力所在,任务之二,是绝对守护教皇的安全并防止阿丽塔被挟持,而任务之三,则是不惜一切代价缉拿BUNNY,不论死活。 为了准确辨认出BUNNY的气味,教皇甚至忍着恶心,派人牵来了几条高级猎犬,蹲守在塔楼的每一层角落,生怕放过了一丝一毫。 万事俱备,现在即是守株待兔的时间了。 “当、当、当——” 随着整点的钟声敲响,教堂外的仪仗队吹响长号,锣鼓喧天、礼炮齐鸣。心脏雕塑的喷泉翻涌,人群的呼唤声到达了新的高潮,教皇迈着愉悦的步子再一次来到窗边,似乎想要竭尽所能,吸取着这片土地上仰慕他的所有声音。 每当这时,他全身的亢奋都是藏不住的。闻玉白看着他颤抖的双手和微微扩大的瞳孔,没有作声,而是微微俯首,顺势作出一副让他满意的伏低做小,果不其然,教皇的愉悦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神迹!玉白!这就是神迹!!”教皇激动道,“最好尽快结束这一切,我不想错过我最后的发言环节。” 整个启动仪式的最后,教皇会作为特邀嘉宾在仪式上致辞。这是他唯一期待的环节,他甚至为此亲自撰写了发言稿。 一想到这里,他又控制不住地来回在窗边踱起步子,期待之余居然也生出一丝丝焦虑来:“也不知道那个兔子今天到底会不会来。” 闻玉白依旧十分平静地回答道:“他会。” “是么。”教皇似乎觉得他实在敷衍,并不大相信他的话。 于是闻玉白再一次认真而坚定道:“他一定会。” 这回总算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笃定,教皇挑起眉,目光再次饶有兴致起来。 与此同时,广场之上的沙维亚和莱安一脸惊恐地面面相觑—— 沙维亚:“雪茸哥呢???他让我给他买个青草蛋糕来着!!” 莱安:“不知道啊??他也让我给他买蛋糕的!!” 两人看着彼此手中的蛋糕,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 塔楼之下,早已经提前熟悉了雪兔气味的猎犬们,正竖着耳朵、保持着跃跃欲试的姿态。 忽然,随着一阵细小的微风吹来,第一层的三只猎犬同时站起身来。 与此同时,仪式的主持人站到台前,用巨大的扩音喇叭和大家打起招呼来,人们热情的呼应和猎犬凶狠的低吼声碰撞交融。 一层负责带领猎犬的牧师发现异样,立刻井然有序地交换起了信息。 很快,消息便迅速传递给了整栋楼—— 恶贯满盈的通缉犯BUNNY,已经跟随敌方队伍进入塔楼。 第195章 机械之心195 BUNNY进入塔楼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楼顶。 彩绘玻璃窗边,教皇面上再次露出喜色,自始至终,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笼中的闻玉白身上,但那人也不过是轻轻动了动兽耳,表情依旧平静无波,看不出一丝悲喜。 教皇有些不大高兴了,缓缓踱着步来到笼子前,垂着眸子俯视他:“玉白,你怎么总是垮着个脸?” 闻玉白银灰色的睫毛微微垂下,遮住了眸子:“抱歉大人,狩猎时不能情绪外露,养成习惯了。” 莫大的欢喜与激动面前,教皇无视了他的扫兴,他绕着房间快速走了一圈,又一次回到窗前,看着窗下蒸腾的喧嚣。 他爱不释手的模样,像极了即将拿到新玩具的孩童,一遍一遍路过商店的橱窗,只为提前看几眼这快要成为自己囊中之物的宝贝。 正在他陶醉之时,闻玉白缓缓开口:“大人,我好奇地问一句,你们打算怎么处理阿丽塔?” 情绪被打断,让教皇颇有几分不悦,他微微皱起眉,但还是大发慈悲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只要我们不承认,她就不是我们抓的,底下那群学生再怎么闹,过一阵子也不会有人记得这件事了。” 闻玉白不带情绪的眸子终于暗了下去—— 教皇从一开始就没有放走阿丽塔的打算,等成功引来救兵之后,这孩子就会被悄无声息地处理,然后再经过时间的谋杀,被所有人彻底忘记。 他沉默着偏过头去,目光看向房门的方向,狼耳直直竖立起来。 教皇也听到了门外的犬吠声,笑道:“来了。” 见他这般喜出望外,闻玉白又平静地给他泼了盆冷水:“注意安全,大人。对方的实力很强,这次诱饵战术相当危险。” 每次一到兴头上,这人就会毫无眼力见地破坏气氛,教皇咬了咬牙,回道:“我自有安排。” 除了固守阿丽塔的那部分兵力之外,他自己也带了非常信任的保镖,此时就驻守在房门口,以确保自己的绝对安全。 所以根本不必这家伙瞎操心。教皇冷冷看了他一眼,开始有些讨厌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但对方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话,也没有接收到他的反感,而是自顾自地道:“无妨,有我在,您不会出事。” 教皇差点儿嗤笑出声,倒也懒得跟他再多嘴,便转身去欣赏窗外的美景了。 广场之上,仪式正渐入高潮。盛大的歌舞表演收割着一片片的欢声笑语,似乎要将那份喜悦和兴奋播撒到每一寸土地之上。 这是真正阳光的、积极昂扬的时代。教皇半眯起眼睛,任由身前人声扑面来,任由身后犬吠刀枪鸣。 他的脚下,是为他而响起的欢呼和掌声,是一片片将他捧上神坛的洁白花瓣,而他的身后,那逐渐惨烈的哀嚎和逐渐浓烈的血腥味,是为他扫清前途一切障碍的兵戈铁马。 真是个双喜的日子,这是丰收的一天。 教皇有绝对的自信能够赢下这场胜利,他太清楚,整个大陆没有哪一方势力能够在这方面与他抗衡,除非…… “报告指挥官!!对方掌握了新型武器,我们单边力量很难和他们抗衡!!” 门口的一声呼喊让教皇倏地睁开眼睛,回过头来的一瞬间,他似乎也被一盆冷水浇灌般猛然惊醒。 “什么情况?!”教皇几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转身冲出去,却又被闻玉白冷静到叫人厌烦的声音生生勒停在原地—— “外面很危险,大人。还是不要贸然出去为好。” 教皇一股气差点儿没顺下来,忍着爆发的冲动,咬着牙走到门边,隔着门命令道:“汇报战况!” 门口的指挥官强压着紧张道:“报告大人!对方持有新型武器,我方暂时处于被压制状态,阿丽塔那边即将失守……” “兔子呢?!!”教皇打断道,“兔子去了哪边???” “报告!!也跟着大部队一起去了阿丽塔的方向!!地方似乎是集中了全部火力集中营救犯人……” “那还不他妈的赶紧去追?!!”教皇终于忍不住怒吼道,“留最少的人下来看门,其余所有人都给我滚去那边!!把人给我守住了!!” 一声令下,门口响起一串窸窸窣窣的慌乱脚步声,再回头时,教皇已经气到嘴唇发青,只一个劲儿不可思议般念叨着:“新型武器……新型武器……” 如果猜的没错,正在跟自己的势力火拼的应该就是皇室的人。这让他更加气愤不已——太能装了,虽然自己一直知道韦斯特一家子向来就是装作顺从、实则一肚子坏水的混帐,但谁能想到,他们居然闷不作声悄悄捣鼓出了什么“新型武器”。 大意了。教皇感觉到一阵头痛——自己就不该用二十年前的眼光看这一家子的,谁能想到当年一群坚决反对机械化生产的老古董们,此时此刻居然会用他们最厌恶的科技手段,研发出能压过自己一头的“新型武器”。 还是自己太大意了。 此时此刻,身后走廊里的血腥味忽然变得让他反胃至极,甚至窗外的呼喊声都显得聒噪不已。 楼下,拿着大喇叭的主持人正激情澎湃地念着词—— “千百年来,韦斯特大陆经历了无数风雨和苦难,遭遇了无数不测与挫败……” “嘭”地一声,教皇狠狠摔上窗。彩绘的玻璃窗在巨大的力量下晃动起来,无数光斑在地面上不安地乱窜。 主持人晦气的话被堵在了窗后,一同被截断的还有群众们欢呼到了一半的喝彩。 教皇攥紧拳头,来来回回在狭小的房间内绕着圈儿。此时此刻,他像是一只被笼子关出刻板行为的动物,企图用这样的方式来排解内心强烈的动荡。 “轰!”又一声,教皇感觉到了整个塔楼都在轻轻晃动着,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新型武器。 科技的力量,头一次让他感觉到如此的不安和惶惑。 好消息是,塔楼没有倒塌,坏消息是—— “报告!!阿丽塔被劫走!!我方伤亡惨重!!” 教皇几乎在一瞬间弹跳起来:“那兔子呢??!!别管什么阿丽塔了!!我要兔子!!” “兔子被单独堵在房间内了!!我们正拼尽全力去捉拿!!” 听到兔子被堵住,教皇紧绷着的嘴角终于微微上扬起来,眼球也开始爆出红血丝来:“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弄死他!!” “是!!” 虽然阿丽塔被劫走,但好歹兔子即将被瓮中捉鳖,教皇堵了许久的气终于长长地舒了出来。 “没关系,我本身想要的就只有兔子。”自我安慰一般,教皇小声而急促地念叨着,“至于阿丽塔的事情,花钱都可以解决,大不了再找机会把她捉起来。她还有个当神父的父亲,没有什么比神父的孩子更好控制的了……” 一旁的笼子里,闻玉白沉默的注视让他分外不适,但此刻他没心思去管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他再一次推开窗,仪式的主持人仍在讲述大陆的苦难—— “好在风雨已经过去,新的福音降落人间,一切苦难都将随风而逝……” 门外,一声带着信息的呼喊让教皇的心脏落了地——“抓到了!!抓到兔子了!!” 他抓紧窗沿的手总算松了开来,面上的紧张也跟着融化了。 是啊,风雨已经过去,苦难也会消失,因为…… 主持人说:“这一切的救赎,都因伟大的神明降临……” 教皇的眉心跳了一下,忽然,一股强烈的不安的情绪爬上心头,紧接着,他转身走向门边。 下一秒,门口的呼喊声骤然变得紧张起来:“该死!!这不是兔子!!是障眼法!!” “快!快回去保护教皇大人!!” 另一个房间内,一具普通皇家士兵的尸体躺在众人的中央,守卫们从他的口袋中搜出了大量的雪兔毛——这是猎犬嗅错气味的源头。 此时此刻,楼下的主持人高举双臂:“伟大的神明,会带我们走出困境!!” 听着远处慌成一团的声音,教皇几乎要跌坐到地上。 还没等他转身,身后带着欢腾的刺眼阳光,忽然被一道身影挡住了。 黑色的影子捂住了身后狂热的朝拜,将教皇彻底笼罩于其中。 教皇睁大眼睛转过身来—— 一个金发兔耳、戴着兔子面具的青年正站在窗台之上,哪怕逆着光,也能看见他浅金色的眸子中,流淌着一股带着神性的光。 这一刻,教皇忽然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 兔子的身后,楼下雷鸣般的欢呼声忽远忽近地在房间内回响着,他们感谢着神明,感谢着伟大的神力为他们解决掉了所有难题,带走了一切灾厄与苦难。 那人手持银色的手杖,黑洞洞的火枪口正指着教皇的眉心。 神会解决掉所有难题,也理应当包括眼前这个大麻烦。 教皇紧握的手微微松开,似乎有些任命般看向眼前的刽子手。 但是神,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啊。 第196章 机械之心196 另一边。阿丽塔的营救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看见轰轰烈烈杀进来解救自己的军队,笼中的阿丽塔一阵恍惚。她有一大堆话想说想问,到最后也只是在大家百忙之中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为了救我牺牲了多少人……?” 领队的皇室军官看了一眼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只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很少,不要有压力。” 很少就是有,阿丽塔闻言,低着头沉下眸子,有些消沉地跟着队伍走了。 一行人把她围在中心,本就气势高涨的队伍赢了任务,更是打得对方节节败退。阿丽塔确认自己此时问话不会添乱,这才小心道:“拜耳是皇室的人?” “……”原本还轻松地有说有笑的队伍,瞬间不吱声了。阿丽塔读出了答案,似乎倒也不意外,情绪无比平静。 阿丽塔:“你们……你们皇室,是要和教会对抗吗?” 回答她的依旧是无尽的沉默。 她或许懂不少机械方面的知识,对于机械之心相关方面也能算小有研究,但对于这些派系斗争,这些政治方面的事情,对于这些大人、这些大人物之间的勾心斗角,她完全不懂,也根本理不明白。 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她也不清楚,只知道这些人不愿意回答的事情,自己就算是问了也不会有结果。 被一群人架着冲下楼的阿丽塔恍惚地听着楼外的喧嚣,此时此刻,那群狂热的信徒尚且不知道,自己崇拜着的伟大的教皇,就在他们面前的不远处打了败仗。 他们还在高呼着:“至高无上的神明亘古不朽,神明庇佑的子民无忧无愁。” 他们在每个环节的间隙都要不断呼唤着教皇的名字,他们说:“感恩伟大的教皇大人替我们搭建通往机械之心的天梯,感恩伟大的教皇大人为我们传递神明的福音。” 他们看不见神明,所以把教皇当成纯洁无瑕的神。 阿丽塔透过楼梯的窗口再次望向楼下那乌泱泱的人群。她又一次忍不住去想,这所谓的“神明”,究竟为何物。 很快,一行人撤离到了教会的主楼二层。这里有一个巨大的阳台,正对着楼下海潮般的人群。 计划中仪式的最后一项流程,教皇就会在大量的安保保护下,在这里进行一场激动人心的演讲,然而此时此刻,原本应当在此待命的安保都被皇室的力量捣散,教皇也不知所踪。现在那里像是一座被炮火摧毁了的空城,举目之下杳无人烟。 阿丽塔的脑海中划过了教皇站在这里,“传教”的种子撒进了下面的每一只耳朵里,还没来得及想更多,便被忙着赶路的队员带走了。 这一路上,阿丽塔都觉得自己的思绪被楼下震天撼地的声音牵着走了。她觉得双腿不是自己的,脑子也飘到了天上,直到转角快要离开大教堂、重新踏进窗外艳阳下的前一刻,忙着赶路的一行人忽然急停在了原地。 阿丽塔条件反射地以为前方有埋伏,已经准备好躲到墙角避险,下一面,就看见面前这群气势汹汹的军官们忽然同一面朝一个方向,齐刷刷单膝跪在了地上。 阿丽塔抬头望过去,原本也要跟着跪下来的动作,又在一瞬间卡住了。 “诶呀我说你们这群人……这上赶着要替我暴露身份啊。” 面前笑眯眯赶来的,正是她机械学院的同学拜耳。那人永远这样笑眯眯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嗔怪,但倒似乎并不在意所谓的身份被暴露的事情。 阿丽塔愣了愣,她猜到这家伙跟皇室脱不开关系,但没想到对方的地位这么高,高到让这些人都要行跪拜礼。 她犹豫了一下,也决定跟着行礼,却被拜耳三两步赶过来拦住了:“这是干嘛,我的好同学?我不跟你们公开身份,就是怕大家这样对我。” 阿丽塔没作声,只是带着些好奇般上下打量着他。拜耳对她的探究置若罔闻,继续一副笑脸相迎:“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大家都很担心你。” 阿丽塔摇摇头,很快调整好了状态,似乎再没把他当什么了不起的人,像平常一样问道:“社团那边怎么样?” 拜耳:“其他人暂时都没有危险,只不过报纸被完全封锁了,我们暂时找不到发声的途径。” 看两个人站在教堂门口聊了起来,一旁的军官们有些急了:“殿下,要不咱们出去再聊?” 拜耳微微皱起眉,抬头冷冷望了那军官一眼,身形接近两米的魁梧军人,顿时被震慑得不敢再抬头看他。 “你们都先撤离,只留一组人保证我的安全。”拜耳轻轻揽过阿丽塔,重新将她转向教堂内的方向,“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跟我的同学交代。” 说罢,再不管身后满面惶惑的士兵们,将阿丽塔拉进教堂的角落,悄悄凑到她耳边低语起来。 此时,楼前的欢呼声又一次到达了高潮。 阿丽塔抬头望向了楼梯尽头的巨大露台。 “这是通往真理的阶梯!!”人们这般高喊着。 …… “当啷。” 此时此刻,塔楼内。兔子手中那根银色的手杖型火枪,突然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击飞到了地上。 面具背后那双金色的眸子微微睁大,接着捂着吃痛的右手,目光落向房间里的那只铁笼。 此时,那双银灰色的、如同北境冰雪般的眸子直直望向他。明明只有一刹那,但双方却似乎都听见了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事已至此,跌坐在地上的教皇也反应过来了什么,连滚带爬地转头看向一旁的闻玉白。 那家伙的四肢依旧被锁链绑在笼中,但右手的制服袖扣却不见了踪影,仔细看,刚刚击落兔子火枪的,应该就是这枚扣子。 教皇暗自松了口气,下一秒,想要去抢地上掉落着的火枪,却被及时反应过来的兔子抢了先—— “倏”地一声,兔子手上的指套便飞出一颗弹珠,正中教皇伸出去的手,那人惨叫了一声,手掌更是条件反射缩了回去,也就是一个空档的功夫,手掌又重新回到了兔子的手里。 见此情况,教皇慌忙闪过身,几乎是暴怒地朝着门外吼起来:“他妈的!!人呢??你们这群饭桶!!” 门外传来慌张地砸门声:“大、大人!!门被锁死了!!我们正在想办法攻进去!!” 教皇只感觉眼前一黑,腿都快软了。 为了防止被敌军侵入,整个教堂的所有门都无比地坚实厚重,等一群人这样轰轰地砸开门,自己怕不是早已经被兔子打成了筛子。 还有另一个重要的问题他甚至来不及思考——明明这兔子是从窗外闯进来的,那自己身后的这扇门,到底又是怎样锁死的?? 望着眼前这黑黢黢的枪口,教皇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躲的必要,这么狭小的房间,哪怕那兔子举起刀来乱砍,自己也要被活活砍死在这里了。 此时,倒数第二个歌舞节目进入了尾声,过不了多久,就该轮到自己上台演说了。 想到这里,教皇控制不住流下两行眼泪来。 他想爬到窗边,再多听一听那些为自己响起的欢呼声,似乎在这样的簇拥下死去,会很大程度上缓解他的痛苦。 只可惜现在是节目的时间,他极有素质的子民不会在此时此刻发出一些声音。 除了身前戏子的曲调和身后嘈杂的砸门声,世界如此寂静,没有一人为他呐喊。 那根本不是什么来自天堂的颂歌声,那是为自己响起的丧钟。 教皇瘫坐在地上,闭上双眼,听着面前人有条不紊地上膛,等着他再这样有条不紊地杀死自己。 “砰”地一声,枪声响起! 教皇已经做好了脑袋开花的准备,但下一秒,他发现死亡并没有降临。 他愣愣地抬起头,很快也跟着瞪大了眼睛—— 眼前,一具高大的身躯挡在了自己的身前,那一发没有打进自己脑袋的子弹,正从那人的肩膀穿了过去,鲜血飞溅了一地,还溅到了自己的脸上。 而他身侧,本应该关得严严实实的笼子,此时正破了个大洞,手铐、脚镣都在一瞬间破成了粉碎,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闻玉白挡下了那枚子弹。 他捂着不断冒血的肩膀,慢慢站起来。 冷若冰霜的双眼正对上面具之后那双浅金色的双眸。 第197章 机械之心197 火枪的硝烟味和浓烈的血腥气,在封闭的房间内纠缠扩散。 瘫坐在地上的教皇看着眼前满身鲜血的男人,呆愣了两秒,便忙不迭躲到了书桌的后边。 毫不夸张地说,这只自己始终不原信任的猎犬,结结实实救了他一条命。 这家伙左肩中了一弹,此时鲜血正止不住地往外冒着,看那伤口的位置,稍稍偏移一些便有可能伤及心脏。 作秀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一直暗中观察的教皇这样想着。这或许真是一只难得的忠犬。 身后,那群废物点心还在轰隆隆地砸着门,而身前,兔子面具后的双眸似乎陷入了强烈的震撼之中,似是诧异意外,又更多的是疑惑不解。 但那家伙的心理素质也是极好的,很快收拾好了眼里的情绪,又干净利落地举起了枪。 这次枪口寻找的依旧是教皇,只是那人早已经躲在了书桌之后,想要一枪崩过去,必须绕过面前这堵墙。 兔子的枪口顿了顿,又指向了眼前的闻玉白。 虽说闻玉白的身体素质惊人,但毕竟肉体凡胎,对上枪药还是会难以招架。此刻,他的肩头已经能看见露出的白骨,血也随着动作不断地往外越涌越多,但看着面前的枪口,他半跪下来的身躯晃了晃,再一次站了起来。 实际上,两人的动作都非常迅速。 “嘭、嘭……”在身后夺命般催人的砸门声中,一人立刻上膛瞄准,一人极速调整状态—— “砰!!” 一声巨响,谁也没分清这动静来自哪里—— 在那一刻,枪口的硝烟腾然升起、身后的大门终于破开,援兵们鱼贯而入,教皇被迅速围住捞走。 而同样破出巨大动静的,还有身后那扇玻璃彩窗。 兔子开枪的那一刹那,身后的颂歌声正唱到高潮。只隐约望见一道巨大的白色兽影飞扑了过去,彩色的玻璃四处飞溅。在人们定睛看过去的时候,枪手的人形也不知怎的变成了一只白色的雪兔,在巨大的力量之下瑟缩地蜷成一团。人们只能迷糊中看见一只白团子,被戴着口笼的巨大凶兽死死摁在掌下。 兔子和猛兽是一起撞出窗外的。十多层高的塔楼,就这么生生扑了出去。那一瞬间,被人围拥着架出房间的教皇,心脏也跟着揪了一下。 那两道白影从塔尖破出,楼下都是颂歌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惊呼。 顷刻间,所有的目光都投射向了面前这座整个大陆最庄重、最宏大的教堂。他们先是下意识去看塔顶破窗了的方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摔了下来。 而人群尽头,刚刚被护送出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梅尔见状,立刻箭一般飞射了过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雪茸会出现在教堂、还那么重重地摔落下来,但事实确实发生了。 刚刚摔下来的就是雪茸,还是变成兔子、毫无战斗力可言的雪茸,他不会认错。 那一瞬间,梅尔的耳边响起了尖锐的嗡鸣、冷汗津了全身。他没办法想象雪茸就这样突然地、莫名其妙地摔死在自己面前,却又更无法想象,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这人还能安然无恙地活着。 短短的从人群到楼下的路,他好像跑得腿都快要折断了。他感觉周围的人潮不断地将他向后拉扯,阻止他靠近过去,想抢先他一步抢走雪茸。 一向身手矫健的黑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楼底,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抱着一滩兔皮崩溃的心理准备,可到达现场的时候,却只看到了地上的一滩血迹,周围还有一串明显大雪茸一码的血脚印。 脑子又懵地一白,梅尔强迫自己站住了。 血迹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总比起实打实的尸体,好歹还在吊死他之前留下了最后一口气。 黑猫有些迷茫地站在血迹前,低头望了望地上的脚印,正要动身去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 是教会的追兵。即便梅尔已经快要昏死过去,但脑袋还是及时地做出了反应。 ——尽管这脚印不会是雪茸的,但这是眼下唯一的线索了。 他快速用尾巴扫起地上的灰尘,简单地将血脚印掩埋起来,接着头也不回地迅速循着血迹追了过去。 教堂之上。 清理敌军、破出重围,花了好一番功夫。 在闻玉白飞速扑杀兔子的那一刻,教皇短暂地感受到了把控局面的快感,但很快,他就被身旁这些饭桶再一次折磨地火冒三丈—— 一个二个的,笨手笨脚,连个端着呲花的杂鱼都要清理半天,更别说周全地顾上自己的安全。 教皇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已经在刚才的追击之中弄得又脏又破,让他再无半点心情去参加所谓的剪彩仪式——要是闻玉白在的话,一定不回让自己这么狼狈。 虽然闻玉白只是在自己面前昙花一现地展示了一下,瞬间就陨落了,但那在关键时刻扭转局面的快感,还是深深印刻在了教皇的脑海之中。 要是他还没死就好了,他比所有人都要靠谱。教皇在东躲西藏的间隙,深深叹了口气。 眼下,他们还被堵在教会的楼中,从战况来看,能不能突围都是问题。 教皇感到崩溃。虽然兔子已经死了,但这一出的代价似乎有些太大了——早知道这一次就放心交给闻玉白来打点了。 正在他纠结之时,又一阵枪林弹雨隔着墙壁轰炸而来。教皇条件反射地蜷缩在墙根之下,浑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真没想到皇室居然真的偷偷早出了这么强悍的武器,这是他此行最大的误判,也是他失败的直接原因。 但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因为似乎已经有人端着枪,直接过来要他的命了。 这一回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回味一生、感慨来世,只麻木地闭上眼打算再一次认栽,就听“嘭”地一声—— 不是枪响,有人倒下了,不是自己。 墙边,端着枪的敌人被人一个手刀砍晕过去,教皇的脑海里没能第一时间检索出来,自己的队伍里究竟有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战斗力,下一秒,就看见一个的男人摇摇晃晃站定在了自己的面前。 教皇的目光瞬间亮了——果不其然,能给他带来奇迹的,永远只有闻玉白。 此时此刻,那个肩膀中了一枪,还在十来层高的楼上摔落的猎犬,不仅或者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甚至又一次救了他的命。 他浑身上下浸满了血,外套也不知遗落在了哪里,面色因为是血而有些苍白,但神奇依旧是那样让人安心的平静。 “……大人。”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尽可能稳稳开口,“我来迟了,外面已经清扫完毕,我会护送您离开。” 教皇刚想说根本不迟,自己根本没想到他会来,下一秒,那人就给他带来了更大的惊喜。 闻玉白提起手,向他展示了一只沾满了鲜血的兔子尸体,透过被染红的皮毛,能看出是一只白毛兔子,和方才摔下去的一模一样,只是紧闭着双眼,早已经死去了。 “BUNNY已经铲除。”闻玉白将死兔子放到了教皇的面前,“您可以派其他的猎犬验尸。” 教皇怔愣了几秒,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兔子,而是探头确认了一遍,发现楼里的敌军确实被他解决全部掉了,这才随手招来附近的一条猎犬。 那猎犬先是有些胆怯地望了望闻玉白,发现对方并没有对他有任何威吓,这才在主人的指令下,小心翼翼地对着兔子尸体嗅了嗅。 狗子先是“阿嚏”打了个喷嚏,接着绕了个圈,乖巧地坐在了牧师身边。 牧师立刻紧张地汇报:“确实是BUNNY没错。” 教皇点了点头,直到将牧师和猎犬赶走,这才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时来运转啊,时来运转。 他的心情重又回到了峰值,只可惜衣服脏了,不能参加剪彩仪式了,但这一点小遗憾,不足以影响他的情绪。 因此,当身后有人急匆匆再次传来坏消息时,他几乎很坦然地接受了—— “大人!!不好了!!那个阿丽塔……!!” 教皇摆摆手,冷漠道:“处理掉就好,这种小事不用再跟我说了。” 说完,就又欣赏地看了看面前流血流到失色的闻玉白,扬声道:“找来最好的医生,用上最好的药,把玉白给我健健康康地治好了!” 楼下,梅尔一路寻觅间听到无数人说着BUNNY已被处死的消息,眼睛一阵阵地发黑,追踪的步伐却是越迈越快。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尸体就在敌人的大本营,自己也要把那家伙给带回来。 他这么想着,却随着弯弯绕绕的脚印,一路追到了一处隐秘的草丛内。 这种地方,难道是陷阱?他正这么想着,就猛地看见角落有一件堆起来的、沾血的军服外套,外套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着。 梅尔想都没想就迅速扑了过去,他迅速用爪子掀开衣服,下一秒,一只瑟瑟发抖的白色毛团子就从袖口滚落了出来—— 是雪茸!雪茸还没死!! 那一瞬间的放松几乎让他彻底脱力,那团子也嘤嘤叫着扑进了他的怀里。 梅尔呼噜呼噜地揉了揉兔子脑袋,接着不由分说将兔子的肚皮摊开,检查起伤势。令他意外的是,虽然雪茸的兔毛上沾满了血,但他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儿伤口。 血是别人的。这个别人是谁,毋庸置疑。 梅尔松了口气,又张嘴叼起兔子,打算带他找个地方藏身。可这大白团子的长耳朵却突然一颤,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一般,猛地扭头朝教堂看去。 紧接着,兔子圆圆的眼睛开始瞪大,身体也开始颤抖起来,但比起害怕,更像是某种震惊和崩溃。 梅尔也很快发现了异样。此时此刻,楼下的所有人都在望着二楼大露台的方向看去。 本次仪式最值得期待的一环,就是教皇大人的压轴演说。 那位至高无上的圣人,是功德无量的传教士,是给大陆带来福音的使者,也是连接人们与机械之心唯一的纽带。 看到了他,就相当于见到了神明。能得到大人的一个侧目,相当于教堂做一万次祈祷,能得到教皇大人的祝福,上八百辈子犯下的罪孽都能一笔勾销、彻底洗清了。 于是,当人们发现露台上有了动静,就像是广场上看到了稻米的鸽子,立刻齐刷刷扭过脖子昂起头,扑棱棱地朝那一处欢欣雀跃地拥去。 但很快又有人发现了不对劲,眼前这瘦小的人影,显然不是他们期待中的教皇。 出于好奇也是出于从众心理,一时间不再有人去听台上的表演,而是都唰唰围了过去,人群从广场中央整个转移到了教堂的楼下。 视力极佳的沙维亚率先看清了人脸:“卧槽,那是……??” 莱安恐高,本不大敢从下往上看那种高耸入云的建筑,直到沙维亚拼命扯他的袖子,他才忍着痛苦抬头看过去。 看清人脸的一瞬间,也不知是因为恐高还是眼前的情况太过冲击,莱安差点儿直接昏死过去—— 此时此刻,站在露台上向人群中眺望着的,确实不是教皇,而是他们这次的营救对象,阿丽塔·莫里斯。 她不要命了?! 第198章 机械之心198 这个本应该在掩护中悄悄遁走、不惊动一草一木的姑娘,此时正站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央。她的面前是一座被鲜花装点得精致无比的讲台,讲台的正中央放着一只巨大的传声话筒。 原计划里教皇就应该在这里,用这巨大的话筒,将他的福音与新思想传遍整个大地。但一切都没有按照计划来。 没有教皇,没有层层叠叠的安保,只有一个满脸学生气的小姑娘,突然地、畅通无阻地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有人说:“这一定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有人附和:“或许教皇大人给我们准备的惊喜环节?” 如此盛大的日子,大家惯性地保持着乐观与开朗,茫茫的欢乐之海中,只有沙维亚和莱安被眼前的情况惊出一身冷汗。 他们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但似乎也都清楚,要有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 而草丛之中,尚无法变回人形的雪茸见状,几乎是条件反射挣扎起来,见黑猫死活不愿意松口,便只能忍着皮肉之痛猛地一蹬腿挣脱下来,直朝着教堂跑去。 原因无他,他听见了楼上传来了子弹上膛的声响——阿丽塔有危险。 可下一秒,雪兔就被变回人形的梅尔一把捞起来。梅尔看着眼前这个激烈挣扎的团子,难得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唇枪舌剑,而是尽可能克制地望着兔子的眼睛:“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你现在能不能去。” 雪茸望着他的眼睛,理智似乎终于重新回归,挣扎的动作逐渐平息下来,可目光依旧是痛苦的、不甘的。 他又抬头望了望身后的教堂,望着露台上突然出现的阿丽塔,心脏难受得快要叫他窒息了。 不是因为不能理解,而是因为他太清楚阿丽塔想要做什么,所以才如此绝望——他知道,悲剧注定是要发生了。 此时此刻,阿丽塔站在人山人海前,看见四下里密密麻麻的人群,被无数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有一瞬间险些有些眩晕。 但她很快调整了过来,因为她听到了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催促,阿丽塔没再有一秒钟的犹豫,直接三步并两步,抓住了面前的话筒—— “大家好……” 她尝试着开口,一瞬间,她的声音就清晰地划过整片长空,还带着些浩浩荡荡的回音,像是在平静湖面上砸下来一块很大的石头。 她被这巨大的声音震撼到了,愣了片刻又很快握住了话筒,认真清了清嗓子。 自己接下来的话,要被很多很多人听见了。阿丽塔的手心都出现了微微的汗水。 面对着台下一片疑惑又期待的目光,阿丽塔深吸了一口气,又一次开口,报上姓名: “我是阿丽塔·莫里斯。” 如果说在仪式之前,还有很多人不知道阿丽塔·莫里斯的名号,那么经过了半个上午学生社团高密度地分发寻人启事,所有人不想知道也得知道,创办了《新机械报》的阿丽塔·莫里斯失踪了。 上一秒还失踪的人,下一秒就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这样的剧情无疑让所有人都起了兴趣。 但此时此刻,阿丽塔听到了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她知道教会很快就要找上门来,她根本没有时间跟他们娓娓道来。 于是她抓紧了手中的话筒,似乎生怕被人夺走了发言权:“今天我站在这里,只想对教皇大人提出一些疑问……” 她虽然全身上下写满了紧张,但她的声音铿锵有力、语气也十分坚定,完完全全就是一副优秀的学生领袖的模样。 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发言。 身后“砰”地一声闷响,接着便是拔地而起的打斗声,应当是教会的人赶来收拾她了。 阿丽塔并没有回头看,只是微微蹙眉,身子向人群的方向倾了倾,加快掷地有声地问道: “请问,那些被送上机械之心的人,究竟去了哪里?” 这一句问话,干脆利落地砸进了人群里,叫四下的嘈杂骤然静止,似乎强迫着人们展开了某种思考。 但疑虑的种子刚刚埋进土壤中,很快就有现场的忠诚信徒断绝了这个苗头:“这有什么好疑问的?前往机械之心的神选之子,一直以来都是从事神邸的修缮、维护和日常供奉工作,从古至今便是如此。” 是啊,这并不算什么问题,教皇甚至很久之前就给出了答案。 但阿丽塔却没有给他们反驳的机会,只趁热打铁,重又拿起话筒,问道:“他们真的还活着吗??” 这一回,下面有人坐不住了:“……那当然!不然呢??” 此时此刻,门外的动静已经消失,显然是拜耳的手下赢了一筹,然而眼前的情况并不乐观,人群里、不远的树上、对面的楼上,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正瞄上自己。 阿丽塔攥紧拳头,手心浸湿汗水:“谁能证明??” 人群显而易见地愤怒起来,有人指着她的鼻子:“神明不会说谎!” 阿丽塔:“神明从未开口说过话!” 信徒:“教皇大人的话就是神明的话!!!” 听到这句话,阿丽塔的嘴角肉眼可见地上扬起来,这似乎就是她在等待的问题。 这一刻,对面楼上端着火枪的士兵发出了最后通牒——“阿丽塔!束手就擒!!” 楼对面,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火枪口对着阿丽塔的脑袋,这阵仗让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一瞬间,所有的质疑都宣告暂停,全场噤声。 可阿丽塔握着话筒的手没有松开,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很显然,要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击杀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女,士兵们也有相当大的顾虑。 但阿丽塔并没有给他们顾虑的时间,只抓紧了最后的机会,迅速地向所有人宣告道: “教皇是埃城囚禁案的始作俑者!!” “嘭!” 一声枪响,教堂顶上的鸽子“哗”地惊飞出去,阿丽塔的身体晃了晃,白色的学生制服上,一朵血色的玫瑰迅速绽开来。 这一瞬间,人们甚至不知道是该为阿丽塔的发言感到震惊,还是该为眼前的击杀感到慌乱。 人群中有心善的女子发出惊叫:“你们在做什么!她还只是个孩子!!” 观望着的人群也随之紧张起来,有人劝道:“姑娘,快别说了,先道个歉……” 但阿丽塔只是稳了稳身子,忍着疼痛,再次艰难地捧起话筒—— “有人能证明,他是罪人……是个骗子!” 这是方才拜耳特意亲自来告诉自己的,这个消息来得非常及时,也坚定了她要站在这里说出真相的决心。 “嘭!”又一声,阿丽塔的胸口中弹,这一回她没能扛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好半天没能动弹一下。 少女凄惨的模样让人根本没法怪罪她的出言不逊,楼下有牧师惊慌地为她祈祷着:“别打了!别打了!我的机械之心啊!!” 但很快,那蜷缩在地上的少女,又一次伸出手来:“为什么……从来没有人传回过消息……也从没有人回来……?” 傻啊,说了多少遍,因为他们飞成了神,要跟凡人划清界限,因为机械之心上处处都是机密,自然不能随意和凡人的世界联络…… 人们在心底反驳着,却没有一个人忍心说出口——眼前这个孩子,真的太惨、太惨了。 阿丽塔半跪在话筒边,剧痛让她连呼吸都十分艰难,可为了让所有人都听清她的话,哪怕已经血流了一地,她的声音却依旧清脆、坚定,一字一句都如此的清晰可辨。 “为什么……所有被选中的……都是患有疾病的病人……?” 这倒是一个意外的问题,人们面面相觑,似乎从没有发现过这个现象,更没人知道该怎么去反驳。 人群之中,本就情绪几近崩溃的雪茸听到这句话,眼球都愤怒地爆出了血丝。 这个信息,阿丽塔本不应该知道的。 斯凯立顿孤儿院里孩子们的遭遇,让他第一次怀疑起了“疾病”与“被选中”之间的关系,很快他便从他的经历反证了这个事实—— 当初自己在教堂被选中时,正值心脏病发作,发病的一瞬间,本来都已经掠过自己的猎犬又折返回来,重新选中了自己。而当时同样被选中的莱安,因为恐高发作,面色也是肉眼可见的难看。 再回想当时,其余被选中的人,有缺胳膊断腿的,有瞎了眼的,甚至还有生病抱在手里的婴孩……所有被选中的,无一例外都是有伤残或是疾病的人。 这段时间,为了强迫拜耳派兵营救阿丽塔,雪茸把这个推断作为交换条件告诉了对方,对方也立刻派人去调查核实。 结果和他猜测的惊人一致,教会所谓的选中名单,和街道诊所的就诊记录有大量重合,而所其余人经过排查,也都患有较为严重的不可治愈疾病。 现在这条结论从阿丽塔的嘴里说了出来,告诉了所有的人听。雪茸知道,这都是拜耳那混帐告诉的她,阿丽塔眼下的所作所为,都是他怂恿的!阿丽塔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他用来搞垮教会的一枚棋子! 露台之上,阿丽塔的血流了一地,疼痛让她的意志力到达了崩溃的边缘。 可纵然如此,她也丝毫不后悔说出这些。 实际上,从拜耳在教堂门口堵住她、告诉她关于教皇和疾病的事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人是想狠狠利用自己了。 但她并无所谓,与其说她是心甘情愿被利用的,不如说这本就是她的目的——她想要搞清楚真相,想叫那些蒙在鼓里的人清醒过来,倘若能让真相传播出去,她自己怎样都无所谓。 此时此刻,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敲碎了,血也好像快流干了,神志开始飘忽涣散,眼前的世界开始不受控制地游离了起来。 阿丽塔侧过身,恍惚间,面前似乎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台阶。那台阶直通向天上,遥遥地指着机械之心,但她知道,台阶的尽头不是天堂,而是处死她的刑场。 耳畔是人们忽远忽近的呼喊声,阿丽塔恍惚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正被刽子手捆住双手,一步步送上台阶。 阿丽塔认识这个女人,她是历史课本上学过的“圣女贞德”。她是声称得到了“上主的启示”,屡次带兵突破重围、收复失地、立下累累战功的英勇的女战士,最终却被敌人俘获,以异端和女巫罪判处火刑。 贞德被捆在了火刑柱上,胸口环抱着一只木棍制成的十字架,阿丽塔看得清楚,她的表情中没有一丝后悔,此时此刻的自己亦是如此。 阿丽塔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话筒在何处,只是又一次坚定地、脆亮地喊道: “为什么……我只是问这些问题……就要逮捕我、囚禁我、杀死我?!” “哗”的一声,烈火如猛兽般卷起,从圣女的脚尖、吞向她的全身。 “耶稣、耶稣、耶稣……!!”烈火之中,贞德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她的神明。 而烈火之外,阿丽塔竭尽力气,坚定地宣布——“我不信神明!!” “嘭!”一声脆响。 贞德脚下的干柴爆裂,将她彻底殆尽,而冲上露台的火枪,对准了阿丽塔的心脏,扣下扳机。 她们高呼—— “上帝万岁!” “真理永恒!” 第199章 机械之心199 从子弹射中心脏,到真正迎接死亡,这个过程比阿丽塔想象中漫长很多。 阿丽塔的身体不住地抽搐着,但她丝毫没有感觉到痛苦。这一刻,她的意识似乎已经飘离出了体外,四周的一切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她听到了人群中为她而起的喧嚣,阿丽塔扬了扬嘴角,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棒的事情。 紧接着,她便去人群中寻找起来。她看见了为她哭泣的同学们,他们的手里还有没散完的寻人启事,此时他们有的悲痛不已,有的已经红着眼睛捏着拳头,高呼着向教会讨要说法,可还没来得及闹出什么动静,就被一旁教会的人团团围了起来。 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被自己连累啊,阿丽塔遥遥望着他们,不由地揪心起来。 阿丽塔感觉自己轻飘飘的,“看”到的画面也慢慢模糊起来,于是她抓紧时间在人群中搜寻着。 她看见了面如死灰、泪流满面的沙维亚,还看到了他身旁崩溃到快要昏厥的莱安,却没有在他们身边看到雪茸的影子。 老师应该会很生气吧,阿丽塔有些局促地心想,毕竟自己让他白跑了一趟,害他一路的辛苦都白费了。 真希望自己能稍稍帮上老师一点忙啊,这样他或许就能稍微原谅自己一些吧。 露台上,阿丽塔血流不止的身体被人毫不客气地抬起,她稍稍有些慌了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人群中望去。 也直到这一刻,她才敢去想有关父亲的事。 她想到了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亲手将生病的母亲送上通往机械之心的飞艇,那时候自己嗷嗷大哭,他便含着眼泪宽慰自己,他说,妈妈是被神明选中的幸运之子,他说,神明会照顾好妈妈,会让妈妈重新变得健康。 她又想起来自己从识字起就对机械感兴趣,却对宗教神学毫无天赋,教会的其他牧师和神父都劝父亲要尽快纠正自己,好让自己长大之后能够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为一名合格的神父的孩子,可父亲不仅大力支持自己学习机械,还每次却都笑着说,孩子喜欢就让她去学吧,没有人能够决定她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恍惚又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质疑母亲的去向和神明的存在时,父亲面色大变的模样,她以为父亲会狠狠揍骂她一顿,就像是隔壁教堂的牧师揍自己的儿子那样,可父亲却只是小心地将她拉到一边,问她为什么这么想,并且告诫她不要乱说这样的话。 仔细想来,似乎天生的,她和父亲就注定走上背道而驰的两条路,一个是为神明奉献一生的忠诚不二的信徒,一个却是坚决要揭穿神明所谓的真面目。 但她的父亲依旧是那么包容她、爱她,两个水火不容的立场却融洽和睦了整整一生,只能说,是慈悲宽容的父亲一手缔造了这个奇迹。 少女的面颊上划过一行泪水,在她满是鲜血的面颊上划出一道沟壑来。 直到最后,她还是没能,或者说没敢望向父亲。 这是自己自始至终唯一真正亏欠的人,她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脸,她没有办法去面对他彻底坍塌的世界。 她唯一奢求的,就是能让父亲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就好了。 那时候,这个天使心肠的人,一定还是愿意为自己感到骄傲的吧。 …… 在阿丽塔被彻底拖走之前,这个强行闯入的少女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丧命。 这一刻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非凡,有人为这当场毙命的姑娘哭丧申冤,有人则在谴责她胡说八道死得其所,有人在议论着刚刚听到的关于教皇的天大的八卦,但也有人开始思考,这姑娘临死前那几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被送到机械之心上的人究竟去了哪里?他们真的还活着吗?还有她说的,被选中的人都是生病的病人,这是真的吗? 他们说,机械之心能悬浮在空中屹立不倒,就是神明存在最好的证明,可课本中说过,只要有足够多、足够优质的燃料,悬浮一颗巨大的心脏也并非只能是神迹。 神明,真的存在吗? 人群之中,有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忍不住发出疑问,语气急切:“我的妹妹去年也被送去机械之心了,她有天生智力障碍,是不是像阿丽塔说得那样……” “啪”的一声脆响,在有人动手之前,年轻人的父亲率先抬起手,狠狠给了孩子一个耳光:“你他妈再给老子放屁试试?!” 少年被父亲巨大的力道扇倒在地,嘴角流出鲜血,牙也骨碌碌掉了一颗。少年慌张地捂着被扇肿的脸,脑子嗡嗡的,只能听到父亲粗粝的声响:“从明天开始不准再在什么机械学院读书了!跟我回家,我要找个神父好好给你洗清罪孽!!你们这群小畜生,读书把脑子都给读坏了!” 这一巴掌快要把少年扇晕了过去,倒也同样拦住了其他人动手的冲动。少年在天旋地转中抬头望向那露台,那里只剩下一片狼藉和遍地鲜血。 眼下,人群还在因为这一桩意外躁动不堪。他们大多仍然表达着对阿丽塔的谴责与厌恶,赞叹着神明的伟大和崇高,似乎刚刚那少女振聋发聩的死,只是一根叮到了铁板蚊子针,轰轰烈烈而来,却没留下半点儿痕迹。 只是有些裂变是在暗处悄悄地进行着。 有的人目光中的火焰似乎燃得不如之前那么高了,有些人高举着欢呼的手臂也悄悄放了下来,有些人的眼里再度出现了疑问——这样的怀疑一旦出现,便就会像是瘟疫一般蔓延开来。 而就在有人要接过少年的接力棒,继续抛出话茬的时候,忽然有人指着二楼的露台喊了一声:“快看呐!” 齐刷刷地,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回到那讲台前,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不再是窘迫紧张的学生,却也不是万众期待的教皇,而是穿了一身红袍的、负责主持大教堂全部事务的红衣主教。 此时此刻,他踩着长靴,踏过阿丽塔的鲜血,站在这里,无疑就是来收拾方才的烂摊子的。 “下面我宣布几件事——” “第一,原计划于稍后进行的教皇演说环节,因教皇大人突发身体不适,暂时取消。” 此话一出,立即引发人们的交头接耳。出了这种事情,取消演说也是必然,只是很多专程为他远道而来的人们感到了莫大的失望,人群中不乏有怒骂阿丽塔毁了仪式的声音。 “第二,阿丽塔·莫里斯发表的有关教皇本人的一切言论均为无稽之谈,胡乱散播谣言者,当罚。” 说的是埃城囚禁案的事。一声不痛不痒的辟谣,信者依旧深信,不信者依旧疑虑。人们面面相觑着,没有人敢随意表态。 “第三,阿丽塔·莫里斯长期勾结在逃嫌犯‘BUNNY’,企图颠覆神权,其罪当诛。” 听到“BUNNY”这个响当当的名号,所有人炸开了锅——原来如此,跟一个炸毁教堂的犯人勾结,那么将她当场射杀完全情有可原! 这一瞬间,人们似乎一致忘记了方才的疑惑,似乎只要她勾结嫌犯是真,那她所说的一切便皆是假。 她好不容易从露台上掷下的星火,现在风一吹,似乎又要熄灭了。 此时,不知从哪拔地而起一声高呼:“其罪当诛!!” 人们怔愣了片刻,接着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也跟着呼唤着:“其罪当诛!其罪当诛!!” 声讨阿丽塔的声音宛如一片黑色的墨水,以恐怖的速度吞没了整片人群。 但另一片声音却在这极端的压抑之下瞬间爆发了。 有人趁着口号的间隙喊了一句:“被选中的人怎么样了??回答问题!!” 这一声倒是让一片蠢蠢欲动的声音团结起来,对着教会涌上来的士兵举起了拳头:“回答问题!!回答问题!!” 两股声浪不分高低地翻涌着、互相吞噬、彼此覆盖。结果则早已明了——“其罪当诛”早已成定居,“回答问题”却久久听不到答案。 机械学院的学生是最先暴起的,他们向天空中挥洒着阿丽塔的寻人启事,一边声泪俱下地呼唤着同僚的名字,一边躲过教会的追击,占领高处怒吼发问。 紧接着一批报事人默默站了出来,有人开始声明,阿丽塔关于教皇囚禁女性的指控皆为事实,猎犬岛发生的事情有太多见证者,此时有孩子已经为此牺牲,良心便让他们必须站出来指证。 再然后是一批后知后觉的信徒,他们互相沟通了一下才敢确认,原来大家被送上机械之心的亲人,确确实实都是有着严重疾病的病人。这一点并不能说明什么,但至少让他们确定,阿丽塔的话并非空口无凭。 阿丽塔的鲜血顺着露台向下滴落,落到地面上,渗进泥土里。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好像是一下下叩在了紧闭的门上,有些睡得不深的人们,好像被敲醒了。 质问引发思考,思考带来疑虑,疑虑造成混乱。 本来喜气洋洋的盛宴因为一个少女的死,变成了一场杯盘狼藉的乱斗。 只不过这一切纷纷扰扰,似乎都与一人毫无关系。 人群之中,莫里斯神父抬头望着阿丽塔被拖走的那扇门,怔愣了好久好久。 末了,他一声不吭地穿越过人群,特意找了一处静谧无人的角落,确定不会吓到路人和教堂的鸽子,这才慢吞吞地掏出一把小巧的火枪。 这是女儿给自己做的防身用的小武器,那孩子怕自己被教会的猎犬袭击,叮嘱自己要随身携带,确保自己的安全。 神父低头望了望那银白色的枪柄,上面还有女儿亲手刻上的,属于自己的名字。 他叹了口气,没再多想,张开嘴,吞下枪管,扣响了扳机。 第200章 机械之心200 阿丽塔的死,比她预想中的还要更有价值。 仪式现场直接炸开了锅,为她鸣冤的、讨要说法的、质问神明的,往常不该有不敢有的一切躁动,都随着那一声枪响,彻底苏醒开来。 这是好事,可以说是天大的好事,甚至好到有人开始公开为BUNNY撑腰说话,但被梅尔强行塞进上衣口袋的雪茸,却并没有感觉到半点儿开心。 梅尔清清楚楚感觉得到,在此之前还一直剧烈挣扎、企图挣脱出去的雪茸,在枪响的一瞬间忽然没了动静。他知道这绝对是不对劲的,但周遭全都是人,他只能一只手将怀里的兔子捂着以防出事,一边迅速地钻出人群,想找一处无人的角落确认一下雪茸的情况。 在人满为患的大街上寻一处无人地难度很大,梅尔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相对安静的地方,却在拐弯的前一秒闻到了一股人类的血腥味。 下一秒,他便在拐角处看到了一片沾血的衣角,没记错的话,那是莫里斯神父的教袍。 阿丽塔死亡带来的冲击尚未消散,又恰巧路过了她父亲丧命的现场,梅尔一阵头疼,深吸一口气,慌忙摁住了怀里企图向外探的兔头,紧急调转了方向。 罢了,谁死都无所谓,但兔子不能再受刺激了。 抱着这样一份绝望的信念,梅尔总算找到栖身处,把兔子从上衣掏出来的时候,那白团子软成了一滩,他伸手拨弄了几下都没有任何反应和动静。 完了,不会是自己太用力,把这家伙闷死了吧!一想到这里,梅尔简直都要崩溃了,赶忙拎起兔脚把那白团子倒吊过来甩了甩,在这死动静的折磨下,兔子总算是崩溃地吱哇叫了两声,接着一猛子又扎回梅尔的臂弯里。 那兔子严严实实把脸挡了个干净,只留两个耳朵微微颤抖着,梅尔便不再去硬扒拉他,给他充足的时间去自我调整。 许久,等兔子的耳朵颤抖得没那么厉害时,梅尔试着伸手撸了撸兔毛,兔子没有排斥,却能感觉出来身体里异常剧烈的心跳。 这样下去他的心脏肯定承受不住。梅尔叹了口气,不再管他的情绪,只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研磨好的药粉,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捏着兔子嘴就把药强行灌下去了。 兔子被呛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止也止不住,但好在吃了药后心跳便正常多了,梅尔也才放心把他放回了地上。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兔子钻到墙角躲了一小会儿,终于又变回了人形。 梅尔眼睁睁望着这人拄着拐棍从墙角走出来。他的面色、体态、动作,处处都充斥着无尽的疲惫,但表情却是他意想不到的极致的平静,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愤怒。 凭着自己对雪茸充分的了解,梅尔顿时清楚这人状态糟糕透了顶,再仔细一看,那平日里无论如何也都流光溢彩的浅金色眸子,此时却蒙蒙的,像是罩了一层看不见的雾霭。 梅尔微微蹙眉,问道:“你还好吗?” 雪茸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用极度镇静的语气道: “时机大好,该着手考虑反击了。” 另一边的一驾马车上,教皇早在闻玉白带着BUNNY的尸体归来之时,就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回程的路。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解决掉大麻烦的愉悦和见到了闻玉白这块宝的惊喜,至于现场留下的那一堆烂摊子,他管都懒得管——这种小矛盾小冲突他见得多了,闹着闹着他们自己就调理好了,根本用不着自己操心。 现在唯一值得他惦记的事情,就是他新养的狗。 他伸手拉开马车的隔帘,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映入眼帘的是躺在手术台上、身下染血、浑身苍白的闻玉白。 此时此刻,闻玉白虽然垂着眼帘半闭着眼,但他的意识非常清楚。 子弹打入身体的剧痛让他根本没办法昏迷,方才发生的事情,正一遍遍地在他的脑海中划过。 念头一闪,出现在眼前的便是对准自己的枪口和那面具背后冰冷的目光,再一晃,便是一直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的,阿丽塔中枪倒地的画面。 肩膀再次传来一阵剧痛,闻玉白没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兔子朝他开的那一枪虽然不到心脏,但也一直一直血流不止,之后从那么高的楼跳下去,身上估计也骨折了个七七八八,现在真是哪哪儿都疼得要命。 他对自己的伤势一向有着极其精准的评估,他有预感,如果这次不能及时把血止住,最多不过下午,自己就要不行了。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现过了无数止血的方法,但一切在大陆有过先例、可以施行的办法,似乎都止不住他的血。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苦笑了一声——那兔子或许真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劫难,就那么一发子弹,直接就能送了自己的命了。 闻玉白疲惫地睁开眼睛,倒也没有太多的情绪,毕竟对抗疼痛已经非常耗费精力,剩余的体力也只刚刚好能够维持呼吸和心跳而已了。 正当他迷迷糊糊觉得自己终于快要昏过去、快要得到或短暂或永久的解脱之时,一个身影忽然站到了他的面前,再次将他的意识拉了回来。 “玉白,坚持一下,不要慌张。” 说话的人是教皇,听到了这人的声音,闻玉白条件反射皱了皱眉,又强迫自己松开了。 他微微转了转眼珠子,余光刚好能瞥见那家伙,此时他又惺惺作态地朝自己比了个祈祷的手势,用极其稳定的语气道:“我跟你说过,只要你足够忠诚,神明便会带走你的一切病痛与苦难。”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趁机向自己传教。闻玉白只感觉一阵怒火攻心——哪怕现在疼得想死,他相信自己还是有实力一拳给这家伙的脑门子敲碎。 可下一秒,马车里忽然涌进来一批全副武装、医生打扮的模样,只不过一个瞬间,他们便把奄奄一息的闻玉白团团围住了。 闻玉白登时睁开了眼,警惕地扫视着这群人,虽然浑身碾碎了一般剧痛,但此时他还是下意识地进入了攻击状态。 ——自己伤成这样,基本上可以被判死刑了,那么这群人现在围着自己要做什么?? 当下他便想将所有人都掀翻、直接跳下马车寻死,可他的身体实在太疼太疼了,疼到完全不听他的使唤。 下一秒,一个人便拿着个透明的瓶子凑到了他的口笼边,一股刺激性气味钻入鼻腔,没过一会儿,他的意识便被迫抽离出了他的体内。 临昏睡之前,闻玉白仅剩的最后一丝理智还是让他飞快地思考起来——他们对自己做了什么? 再次醒来时,闻玉白是躺在一间气派豪华的房间里,浑身还是有些疼,但比起昏迷前简直好上了几千倍。 他花了片刻功夫恢复意识,接着第一时间坐起身来,检查起自己的身体状态——没有莫名其妙的切口和伤疤,身上的部位也没有缺斤少两,基本可以确定那群人没有对自己的身体动什么手脚,相反地,那不可能止住的血不再流了,部分骨折的部位也奇迹般地接上了,只是伤口还有些微微发红发肿,自己整个人大概率也在低烧。 那群人把自己治好了?闻玉白有些讶异起来,他看了看自己的伤口,表皮伤上有着很浓烈的、从未嗅过的草药味儿,胳膊上的几处针孔里,也闻到了从没闻过的药水味。 是药……?闻玉白皱起眉,脑子里又一次检索起他从小到大见过的所有药物——真的有药能有这种效果??还是说,真有什么神明保佑了他、让他免遭了皮肉之苦? 正当他疑惑之时,病房门外又一次传来脚步声,还有叮叮当当的推车声。闻玉白听到动静,又轻手轻脚躺了回去、闭上双眼,假装睡着。 没过多久,他便听到了有人说:“前期止血清创都很成功,目前阶段最重要的是要抗炎。” 接着,便是教皇的声音:“新弄来的青霉素【注】,给他用上。” 青霉素……?闻玉白听着这个陌生的名词,全身的骨骼再一次紧绷。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光是在自己身体上用一些没听说的东西,都足够让他警惕了。 听到这里,那人有些为难道:“大人,你知道的,这东西我们花了好大的心思才从外面弄来的,库存量真的很小……” 话音未落,教皇便打断道:“我说用就用,其他的药到时候也给我统统用上。” 接着便有些不耐烦地道:“这条狗的性命安全不比这药便宜,我现在要他以最短的时间好起来。” 听到这里,闻玉白稍稍松了口气——现在教皇需要自己为他工作,必然不会拿自己怎么样,眼下积极配合治疗就是他最好的选择。 另一人紧张地应了一口,接着没多久便拿过自己的胳膊,用针筒朝里注射了些什么。 身体没有感觉到明显的不适,闻玉白短暂地安下心来,接着揣摩起方才他们的对话。 他似乎又发现了什么问题。 注射完毕之后,对方便匆匆离开,闻玉白便立刻睁开了眼睛。 他很确定,让自己陷入昏迷的气体、能够大力缓解疼痛和止血的药物,还有方才说是用来给自己抗炎的青霉素,这都是大陆里面绝对没有流通过的。 甚至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有想象过,自己的昏迷只需要吸一口气体、那么夸张的疼痛也能靠药物缓解,对抗炎症除了敷草药、放血治疗之外,居然还有专门的注射药物。 他相信,整个大陆的绝大部分人,在这方面的认知也是跟自己在同一个层次。 而此时他的经历又告诉他,这些好东西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疼痛是可以避免的、血是可以止住的、炎症是可以对抗的,而这些教会的权贵,是清清楚楚知道这些技术的。 那为什么,这些药物从没有在市场上流通过、甚至像从没有出现过一般杳无声息?为什么他们要让那么多人因为疾病、炎症,平白无故地痛苦死去呢? 是因为价格昂贵吗?可上一任国王生前饱受病痛折磨,他拥有绝不低于教皇的地位和财力,最终因为疼痛难忍而跳楼自杀。但凡他知晓世界上有这样这样的止痛药,定会绞尽脑汁、竭尽全力去得到,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闻玉白几乎能够确认,这样的药物仅有教会内部极少数人了解、掌握,那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拥有这项技术,却要紧紧捂着,就算是想垄断赚钱,也绝不该是这样密不透风的状态。 他忽然联想到了许济世,这人因为在大陆兜售所谓的“假药”,被无数次拘留逮捕罚款处罚。 他又想到了阿丽塔在临死前说的,被送上机械之心的,全都是“治不好的病人”。 这一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里连成线,仿佛一切都形成了通路—— 或许,教会就是故意让这些疾病无法被治愈呢? 或许,他们就是需要所谓的病人? 200-210 第201章 机械之心101 返程的路上,梅尔一直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寸步不离地跟着雪茸,观察着他的情况。 经过几番打量,梅尔总算确认这人没受什么外伤,心脏问题也在吃药之后得到了妥善解决,但他并没有因此放下心来——雪茸现在最大的问题,根本就不是在身体上。 此时,这人正步履如风地往回赶着路,面色平静,动作语态甚至比平日里更加干净利落:“梅尔,之前你去营救阿丽塔的时候,皇室的救援势力暴露了没有?” 梅尔一边回答一边谨慎地观察着他的神色:“救援的队伍里有人被捕,身份大概率藏不住。” “好。”雪茸点头,依旧没什么表情,冷静地安排着,“他们肯定会怀疑,怀疑就会去找证据,找机会跟教会那边透出消息,让他们知道我跟皇室有过合作。把他们推到明面上去。” 梅尔眯了眯眼,没作声。他知道雪茸的用意,皇室现在还企图藏在幕后独善其身,必须有人推他们一把,让双方直接当面开战,这样他们的赢面才会更大一些。 雪茸的思路很清晰,甚至比以往更加果断,但是正是这副模样,让梅尔放不下心来。 很快,两人绕回了人群之中,顺利地与两位小伙计重新会合。 两小子从一开始看丢了人,再到后来目击了阿丽塔被击杀的完整现场,双双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此时再见到雪茸和梅尔,情绪根本控制不住,两个人又崩溃地哭了起来。 但比起沙维亚没心没肺的哀嚎,莱安显然细腻很多,他一边强行控制着自己的眼泪,一边打量着雪茸的神情——阿丽塔是雪茸的学生,跟他来往最为密切,跟他的关系也最为亲密,论伤心悲痛,雪茸理所应当比他们更甚。 可他没在雪茸的脸上看到一丝悲愤,甚至觉得这人比平时看起来还要精神了。看到他们俩的第一眼,那人提也没提阿丽塔的事情,更不顾他们满面的泪水,微微扬起下巴道:“现在形势对我们十分有利,必须抓紧这个机会。接下来我们要迅速和皇室达成合作关系,巩固当下的成果。” 听到那人口中说出“有利”、“机会”、“成果”这样积极的词汇时,莱安只感觉心脏轻轻地一冷——他一向知道这人重利,可眼前自己亲手带上路的学生这样惨烈地死了,这人却能只看到“机会”和“成果”,莱安忽然觉得,这人薄情寡义的程度让他感到有些恐惧。 难道自己先前感觉到的,这人身上隐隐约约藏得很深的人情味,都是他自我催眠产生的幻觉吗? 这人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为了自己的目的,就毫不在意他人的无情的逃犯吗? 莱安感觉到了微微的头痛,却也没说什么,只有些沮丧地垂下眸子。 这时,雪茸那冰冷冷的目光越过了一旁的沙维亚,又直直钉到了自己身上。莱安感觉一阵全身发冷,这又让他想到了最开始,那人在教堂挟持自己时的眼神。 正当莱安拼了命地想要逃避和他对视,那人却毫不留情地点了他的名:“莱安。” 莱安不得已才抬起头来,屏住呼吸望向他。 “我印象中,你们德文家应该是亲皇派的,对吧?”那人望着他,语气却笃定得不像是个问句。 莱安只感觉心脏一揪,一阵不妙的感觉爬上心头。 德文家说是亲皇派,都太过保守了,虽然德文家族是靠自己做生意发家致富、加官进爵,但莱安的父亲埃尔文·德文的公爵爵位都是由女王亲自授予的,可以说,他们家能在大陆拥有这样高的话语权,完完全全都是皇室的功劳。 现在,雪茸明确要跟皇室拉帮结派,再在这个关头提到自己家,是什么意思应该不言而喻了。 虽然不管怎样,自己的家人最终都一定会站在自己的身后,但不知为什么被雪茸这么一提,莱安就忽然有些抵触起来。 见他没有回答,雪茸也不强迫,只扬扬嘴角:“我知道了。” 莱安倒吸了一口凉气,太阳穴开始不住地跳痛着。 一旁的沙维亚还在控制不住地掉着眼泪,梅尔则不知为何,始终紧张地盯着雪茸,而雪茸迅速安排好了计划,就一个转头,再次回到先前那副不正经的开朗模样—— “好了朋友们,一切向好、前途光明!”他弯起眼睛,一左一右揽住沙维亚和莱安的肩膀,大咧咧带着人往前走,“找个场子喝喝酒睡一觉,明天准备开始干活了!” 听到这里,莱安的头更痛了。 他不知道这人怎么还有心思说去喝酒,或许是他的错觉,他甚至觉得那人弯起来的眸子都冷冰冰的,实则没带半点笑意。 但他没办法。雪茸是他们团队当之无愧的领头人,这人向来掌握着几乎全部的话语权,他说要去喝酒,自然就没有不去喝的道理。 没过多久,一群人在极其怪异的气氛中,来到了城里最热闹的酒吧。 除了方才那一场惊天闹剧,酒吧里的人不见少,反而凑在一块三三两两讨论八卦的人更多了。 几人找了个靠吧台的圆桌坐下,雪茸还跟往常一样,大手大脚地点了一堆高度数、高价格的烈酒,然后嬉皮笑脸地给每个人斟上一杯,嚷嚷着要他们喝下。 可眼下,除了他谁还有这雅致。梅尔的目光就没从他身上下来过,酒更是半点儿都不沾的,沙维亚直接选择逃避现实,不跟任何人碰杯互动,一口闷下一整杯,直接把自己灌晕了过去。 最后只有莱安拿起酒杯,无奈地喝了起来。 他恨自己酒量太好喝不醉,不能像沙维亚这样一晕了之了。 雪茸歪着脑袋要跟他碰杯的时候,莱安已经做好了又要听这人冷言冷语的心理准备,可意外的是,那人喝了酒之后,话居然出人意料地少了起来。 莱安抬起头打量起他的眼睛,发现这平日里酒量跟自己不相上下的人,此时也不过半杯的工夫,眼里居然有了些朦胧的醉意。 他看着那人浓密得发沉的弯翘睫毛,瞥了很多眼才看清他的眼睛。 他原本以为是灯光太昏暗,才看不清雪茸眼里的光,现在才发现,好像是他的眼神自己幽幽地熄灭了。 那有些疲惫和颓然的目光,只在雪茸的眼里晃了片刻功夫,很快他便弯着眼睛,一如既往地笑着跟自己喝酒,但莱安却很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好像明白雪茸是怎么回事了,他也知道梅尔为什么自始至终都那么紧张了。 他紧紧握着酒杯的手,也终于是悄悄松了开来。 雪茸还是一如既往地,一喝多就人来疯。跟千杯不倒的莱安推杯换盏了几个回合,他便觉得闷得没意思,转身跑去隔壁桌找人搭话聊天了。 怕他出岔子,梅尔也端着酒跟了过去,莱安一边留下来照顾歇菜的沙维亚,一边却也控制不住好奇心,偷听起雪茸和他们聊天的内容了。 隔壁桌是一群学生,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缘分,雪茸两下一打听便知道,那群孩子正是和阿丽塔一起创办《新机械报》的家伙们。 阿丽塔的死显然让他们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一群人聚在这里借酒消愁。 雪茸端着酒坐过去,简单跟他们聊了几个机械问题,又聊了聊报刊的内容,没过一会儿便被孩子们当成了自己人。 喝多了不设防的孩子们彻底对他敞开话匣子,积极筹备起接下来的计划和打算。 雪茸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们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讨论,不怕有人弄你们?” 带头的少年攥起拳头,愤恨道:“不怕!他们对阿丽塔动手已经让大家很气愤了,再对我们怎么样,那将会彻底失去民心!” 少年说得不错,当众射杀阿丽塔是引发本次舆论地震最主要的原因,要是他们继续对未成年的学生动手,光是民众的愤怒,就足够动摇教会的根基了。 雪茸扬了扬唇角,很快扯开了话题:“刚听你们说,晚上要开作战计划会,我也不打听了,就提醒一嘴,记得找个安全点的地方,小心隔墙有耳。” 一群孩子面面相觑,被他说得没了声——虽说在光天化日之下开动员会不会有危险,但作战计划还是要保密的,那人不说还好,一提,他们便又觉得,自己原先找的地方不大安全了。 雪茸没再继续坐下去,只跟他们碰了个杯,祝他们计划顺利,便端着酒杯坐回了自己桌。 没过一会儿,那群孩子悄悄打量了一眼四周,用几乎无人听见的声音窃窃私语起来。 一旁的莱安什么也听不见了,但他的对面,端着酒杯的兔子正一动不动、神情专注,显然是在仔细分辨着什么。 不过一会儿,孩子们抬起了头,仿佛被定格住了的兔子也再次动了起来,扬着眉,又跟莱安喝了一杯。 莱安望了望他,又望了望隔壁的孩子,忽然心中生出一种不妙的猜测来。 这一场酒喝下来,雪茸比往常醉得夸张得多。回到临时歇脚的旅馆之后,他开始狂吐不止,最后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吐完了清水便开始呕起血来。 梅尔一直一声不吭地照顾着他,看到雪茸喝醉之后,他反而放松下来,不像先前那般忧心忡忡了。 莱安在隔壁房间安顿好了断片的沙维亚,终于也是在极度的疲惫之中躺上了床。 可白天里的事情对他冲击太大,一闭眼就是阿丽塔被击杀的模样,他胸口闷得难受,还有一种隐约的不安袭扰着他,让他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觉。 不知熬了多久,夜逐渐生了下来,隔壁动静消停了好一会儿,沙维亚也终于不闹腾了,莱安这才觉得身子沉沉的,好像终于有了些困意。 可正当他快要闭上眼的时候,房间的窗口忽然摇摇晃晃走过去一个人影,他认出那是雪茸,想到他刚刚喝成那个样子,不免担心地望过去。 很奇怪,为什么梅尔没有跟着他?莱安一边小心翼翼地起身,一边揣摩着——梅尔的睡眠极浅,哪怕是室友翻个身他都能发现,雪茸起来出门的动静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一想到这里,那压抑了他一晚的不安愈演愈烈,他赶紧加紧动作,跟了过去。 不知是出于什么预感,他没有直接走上前去问那人要干嘛,而是小心翼翼地跟着他,没有让他发现自己。 黑夜里,那人的身子还有些不稳,但步伐倒是坚决又快速,他没有四处乱晃,而是目的性极强地离开旅社,径直穿过街区,来到了一处相当偏僻的教舍附近。 一片黑灯瞎火的漆黑之中,教舍的一处房间内传出幽幽的火光。 莱安的大脑迅速动了起来,很快他便明白,那应当就是那群学生晚上讨论秘密作战计划的地方。 雪茸的目的地是这里,莱安居然丝毫不觉得意外,可自己的猜想坐实了才是比意外更可怕的事情—— 果不其然,雪茸没有直接找上门去,而是悄悄隐在了那亮着火光的窗户旁。 “嚓”一声闷响,黑暗中亮起一个火星子,照亮了雪茸的脸,但不知是风吹还是那人手抖,火星子微微一晃,居然就这么灭了。 那么短暂的几秒钟,莱安便看清了那人手里拿着准备点着的玩意儿,他瞬间头皮一麻,整个大脑都快爆炸开来—— 那人的手里,是他自己做的威力相当恐怖的机械炸弹! 看着灭掉的火柴,雪茸有些不耐烦地轻“啧”了一声,又要作势去点。 莱安不再敢有半点犹豫,直接一个飞扑过去,连人带炸弹一起扑进了一旁的草丛之中。 翻滚颠簸之下,莱安感觉身体摔得生疼,可他借着那一丝微渺的月光却能看见,雪茸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意外和惶恐,似乎被人拦截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一般。 莱安喘着粗气,三下五除二把那人手里的炸弹抢走扔到不远的池塘之中,这才惊魂未定又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要干嘛??” 雪茸的身上还有些许酒气,但他的目光里却没有半点醉酒的涣散了。 他轻轻瞥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手,然后平静地望向莱安: “杀了这群孩子,然后嫁祸给教会。” 第202章 机械之心202 尽管莱安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他听到雪茸平淡地说出这句话时,还是震惊到快要崩溃了:“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可雪茸的表情依然淡然无波,语气也是出了奇的冷静,甚至还分析起来:“我没疯,现在是最合适的时机。白天他们刚杀了阿丽塔,下午这群孩子就当众谋划造反,这个时候这群孩子出事,哪怕他们一万个否认,群众也会下意识怀疑他们。” 看着莱安难以置信的表情,雪茸坐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身上沾着的灰尘,慢条斯理道:“你要知道,今天那些信众出离愤怒,不是因为教皇涉嫌犯罪,也不是因为怀疑机械之心另有隐情,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他们杀死了阿丽塔——当众杀死一个没成年的学生,是最直观最有效的刺激。” “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趁热打铁,帮他们把□□的罪名做大做实,好让他们彻底失去民心。”雪茸就这样平静至极地说出了这样耸人听闻的话来。 看莱安瞪着自己,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雪茸收回了目光,转头望向身后的房子,冷声道:“让开,趁他们会议还没结束,现在动手还不迟。” 见他作势又要过去,莱安忙不迭一把拉住他,好不容易才理清了乱成一团的思绪,颤抖着声音质问道:“你就不怕事情败露,会起到完完全全的反效果吗??” 雪茸瞥了一眼他攥着自己的手,又望向他,目光像把冰冷的刀子:“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只有你。” 那一瞬间,莱安似乎听懂了他的潜台词,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自己要是敢有任何二心,那人要了自己的命彻底灭口,也不过是眨眨眼的事情。 恐惧让他的手下意识松了松,面前的人便就这么摆脱了控制,头也不回地朝孩子们的方向走去。 莱安抬头看过去的功夫,那人又从腰间取出了一枚炸弹,这回等不到他拿出火柴,莱安直接一个怒火攻心冲了上去,什么恐惧、伤心都顾不上了,先是又一把夺走他的炸弹,接着摁住他,发了狠地一般,一拳朝他的脸上砸去! “嘭”的一声,雪茸身子一歪,下意识伸手捂住脸,接着颇有些震惊地望向莱安。 莱安喘着粗气,眼睁睁看着那人被自己砸出了鼻血,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慌张和怯懦,反倒是死命钳住了他,发了狠般咬着牙对他说:“你敢再动一下,我就继续揍你。” 论格斗能力,十个雪茸也不一定抵得过一个莱安,但此时最让雪茸感到震惊的是,这个一向温吞又没主见的倒霉孩子,居然还会对自己做出这种事、说出这种话的一天。 这一拳属实砸得不轻,雪茸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睛也差点被砸花了。他愣是在原地晕了许久才缓过劲来,到最后也没有力气挣扎哪怕半分。 看他没了动静,莱安的语气也缓和下来,但是钳着他的手却没有松开半分。 他看着雪茸,忍着颤抖问他:“梅尔呢?你把他怎么了??” 雪茸用手背擦了擦鼻血,又喘了口气,这才望他:“他没事,就是给他猫粮里加了点草药,现在睡得比较深而已。” 莱安听闻,长舒了口气——他是真怕现在这个样子的雪茸会对梅尔做不好的事情。 雪茸垂下眸子,星光映不进他的瞳中,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黑压压、雾蒙蒙的。 “你放心,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他很有用,他不能死。”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莱安感觉到了一丝异样,这一刻,他非但没觉得这人满眼利益价值,反倒觉得,自己好像看破了他的一些东西。 莱安深吸了一口气,望向他:“你不用总是刻意地让自己显得那么‘无情’的。” 雪茸怔了一下,没去看他,沾了夜色的睫毛却控制不住地颤了颤。 莱安看着他的表情,不由地跟着心里一阵难过,可只是稍稍一个松懈的工夫,对面的雪茸忽然一个提膝,狠狠踹上了他的肚子。 “诶……!”莱安被踹了个猝不及防,差点儿没一口吐出来,控制不住地一松手,兔子便又跟个泥鳅似的滑走了出去,继续飞快地朝房间走去。 莱安感到一阵胃疼,但心里知道他要做什么,便一秒钟也不敢多耽搁,连滚带爬又一次扑过去将人摁倒在地。 再次被人死死摁住的雪茸终于恼了,揪着莱安的衣领就要给他来上一拳,但论绝对力量,两人实在是悬殊过大,两人甚至根本就没扭打起来,莱安便三下五除二,单方面将雪茸彻底制服了。 “其实你是希望我来阻止你的吧?”莱安一边死死攥着他的肩膀,一边颤声问道,“其实你打心眼里是不愿意杀这些孩子的,对吗?” 雪茸被那家伙揍得全身乱疼,本来还盘算着找个档口反击,一听这话便回过神来,下意识咬紧了牙。 但很快,他又冷笑起来:“我可不像你这样善心泛滥。” 莱安一向承受不住这样的人身攻击,换作平时,他肯定又要委屈得心态崩塌了,但这回面对雪茸冷冰冰的眼神,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般,态度反而更加强硬了。 “如果你真的想要避开我,完全可以把我也一并迷晕了,也不用特意绕路从我的窗前走过,故意让我看到你、跟上你。”莱安望着他,语气并不犀利,说出的话却好像一根根钉子般,将雪茸一下下钉在了一只无形的十字架上,“你要是真想杀了他们,第一根火柴点燃的时候,炸弹应该就已经扔进去了才对。” 听到这里,雪茸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次在目光交锋中率先撤回了视线。他逃避了莱安的问题,扭头看向不远处的房子:“放手,让我去……” “嘭”的一声,莱安又一拳砸过去,接着再次将他死死摁住:“哥,阿丽塔的死,你其实很内疚的,对吧?” 雪茸愣了一会,好一阵子才后知后觉感觉到脸上被砸的地方疼得厉害,疼得他眼泪都冒出来了。 这小子,下手可真的太毒了。雪茸被他打得一下子没了反抗的力气,睁着眼晕晕乎乎地望着头顶的夜空。 耳畔,莱安的声音如同魔鬼一般,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着他的神经:“她是你的学生,是你把她带上这条路的,你给她提供了重要的线索,你觉得是你一步步把她推向死亡的,你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对吗?” 雪茸皱起眉,一阵头痛欲裂,接着便是出离愤怒——他很想捂住这家伙的嘴,他的话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说实话,我不能理解你。”莱安望着他,语气也是无奈中夹杂着愤怒,“你跟我和沙维亚是完全不同的人,你好像觉得表达情绪是一件什么丢人的事情,你好像总爱拼尽全力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是真的看不懂你!” 雪茸感觉一阵心脏抽痛,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深呼吸,脑海里闪烁的却是另一个人的画面。 他想起那日在船舱里情绪萎靡,闻玉白便把自己揽在怀里,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头发,说:“其实你根本没那么复杂,你就是一个聪明到能看透所有人的人,又是个笨到连自己在想什么都弄不明白的家伙。” 他现在觉得好像被闻玉白说中了,如果不是莱安这么点出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痛苦些什么,自以为喝了点酒就已经放下了心结,殊不知自己只是在破罐子破摔地自我欺骗罢了。 原来自己真的会愧疚啊,原来自己并不冷静。 妈的,怎么就这么亲手害死了个小孩儿。 ……当时要是不拉她入伙就好了。 看着雪茸面上的表情终于露出破绽,莱安也恢复了理智,他一边死死抓着人不敢撒手,一边尽可能地安慰道:“但像她这样的人,即便是没有你拉她一把,最终兜兜转转还是会走上这条路的。” 莱安喘了口气,说:“你当初愿意带她,不就是因为她跟你在某些地方特别像吗?” 雪茸愣了一下,微微睁开了眼睛,似乎彻底没了反抗的动作,可眼里依旧有些许不甘心的光。 莱安知道,用所谓在天之灵这一套,根本说服不了眼前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于是只能尝试着从他在乎的角度分析:“哥,既然教会真的在做那种坏事,肯定不止有这么点破绽,我们耐心一点去找,肯定能找到,不要冲动行事反而给他们留下把柄好吗?” 雪茸攥紧拳头,咬紧牙关,想要说些什么,却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这时候一旁的木屋里,唯一一簇蜡烛光被吹灭,不一会儿,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鱼贯而出,他们互相谨慎而又小心地彼此打起招呼,一双双年轻的眼中,闪烁着悲伤、愤慨,还有和阿丽塔如出一辙的那般清澈与热烈。 雪茸眼睁睁看着那群孩子离开,只能叹口气闭上眼,眉头却反而解开了。 他回头看着从密云中探出的月亮,懒洋洋对莱安说:“你把我的筹码放跑了,你得想法子赔偿我。” 莱安望他:“你要我怎么赔偿?” 雪茸似乎早有打算:“你家那边,帮我疏通疏通。” 莱安笑起来,倒是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自信:“你放心,我家人绝对会站在我这边。” 雪茸也扬了扬唇角,松松散散躺在草地上,一直一直听着那群孩子彻底散去,再也找不到踪迹,再不给任何人留下一网打尽的机会,这才重又闭上了眼。 莱安总算长松了一口气。 他想起来在穿喉列车之上,哥哥伊温便告诫自己,雪茸是个没什么道德感的家伙,一不小心就可能迷失自我,酿成大祸。 他想起伊温告诉他,必要的时候,千万不要忘了拉雪茸一把,把他及时地带回正轨上来。 伊温说过,既然选择一起走,那么他们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是彼此的同伴。 他想,或许自己真的把他拉了回来。 他或许真的做了一件对的事情。 第203章 机械之心203 莱安在草地里缓了一阵子,才发现身旁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就这样躺着睡着了,虽然他也累得想就地躺倒一睡了之,但一想到房间里还有个喝得不省人事的沙维亚等着自己,不处理好明天早上也不知怎么跟梅尔交代,便强打起精神把雪茸连扛带拖把人带了回去。 第二天,一行四人一直活生生睡到了临近午饭的时间,被下了猛药的梅尔才第一个惊醒过来。 他看着天边明晃晃的太阳,愣了将近半分钟,这才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眼表——几点?你说现在是几点?! 发生这种异常情况,梅尔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怀疑雪茸,一转头,那人正睡得吧唧嘴,一翻身,又顺手把他的猫尾巴拽怀里垫脑袋了。 “喵呜!!”尾巴被扯得生疼的梅尔一阵尖叫,也不惯着他了,两爪子抓上那人的脸,慌得雪茸还没来得及睁眼,就慌忙把脸往枕头下面藏。 “嗯嗯……?!”雪茸眼泪都要被抓出来了,慌慌张张看向他,“咋了猫猫?大早上的……” “大早上的?!”梅尔一说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把手表拍到雪茸的脸上,“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雪茸迷迷瞪瞪看了一眼表盘,心安理得道:“哦,十一点半了啊……不过我们昨天喝多了么,又折腾一宿,睡个懒觉也很正常啦……” 梅尔直接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质问:“为什么我昨天晚上一宿没醒??” 雪茸眨了眨眼,移开眼神一脸无辜:“你没醒为什么要问我么……” 一看他这副表情,再看他眼角处莫名其妙出现的一块淤青,梅尔便立刻确认了是他捣的鬼,直言不讳道:“你给我下药了?你昨晚干嘛去了?” 没想到自家猫管家眼光还是一如既往地毒辣,雪茸感觉脖子一凉,继而只能耸耸肩笑道:“我是想干点什么来着,但是没干成,被个多管闲事的小子拦住了,现在酒劲散了、时机也错过了,彻底干不成了——你就当难得有个机会,睡个踏实觉吧!” 梅尔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大概猜出来这家伙说的“干点什么”是指什么方向的了,顿时一阵血压上涌,但再看这人的眼神,便也知道他已经想明白了、冷静下来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那人大抵也听不下去了。 于是只能长长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给我省点心吧,不然我没办法跟你妈交代。” 自从梅尔跟自己坦白了艾琳的事情之后,雪茸一听到他再提自己的妈妈,就一阵没来由地心疼。 于是他瘪瘪嘴,相当腻乎地给了他一个大拥抱,用夸张且做作的语气道:“对不起猫猫~我再也不要让你担心了~~” 梅尔被他恶心得紧,赶紧把这兔皮腰包从身上扯下去,毫不留情道:“少说多做,整这出不如自己去把衣服洗了。” 一听这话,雪茸刚坐起来的身子又软了下去,非常丝滑地又软回了被窝里:“哦呜~头晕~我酒还没醒~~还得再睡一会儿~~” 梅尔恨得牙痒,但他也深知自己叫不醒一只装睡的兔子,只能抬腿踹了他屁股一脚,然后转身去喊隔壁睡得昏天黑地的两小子了。 踏踏实实缓了一夜加一个早上的沙维亚,一睁眼便又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莱安倒是顶着个黑眼圈,一脸精神不济的样子。昨天晚上,刚回房间、洗了个脸冷静下来不久,他就感觉到了一阵疯狂的惶恐—— 老天爷,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把雪茸教训了一顿,还揍了他!!到底是谁给他的这个熊心豹子胆!! 这份会不会被雪茸记仇报复杀人灭口的恐惧,一直纠缠了他一整夜,直到早上门外传来了其他客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感觉自己又被活物的气氛包裹了,他才相当不踏实地睡着了。 因此,在餐桌边看到雪茸的一瞬间,莱安第一反应就是要不直接跳窗逃命算了,但那家伙看了一眼自己,没有多说什么,又像往常那般开起了不靠谱的玩笑,莱安才松了口气——那人意思应该是,那件事情就暂时到这里为止了。 他要做的,就是配合雪茸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好。 悬了一整夜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轰地落地了。 餐桌对面,雪茸显然有着远超莱安的自我调节能力,如果说昨天在酒吧里还是强颜欢笑、自我麻痹,那么今天他应该是真的彻底迈过这个坎儿了。此时此刻,他重又一副神采奕奕、干劲十足的样子,让萦绕着四人小队的阴霾一下子就彻底四散而去了。 他跟沙维亚又嘻嘻哈哈乱扯了一会儿,这时餐厅门口又传来了卖报童的吆喝声,他转过头,刚一站起身,一旁的梅尔便“咻”地一下变成猫咪叼着硬币蹿了过去。 不多时,梅尔叼着几份厚厚的报纸铺到桌子上,几个人立马凑上前阅览起来。 昨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过惊悚,以至于各家报社加班加点,也直到中午时分才把报纸印刷好、发行出来。 再次看到关于阿丽塔的新闻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沉了沉,眼看着沙维亚又要瘪嘴开始哭,脑子疼到有些烦躁的莱安脑子一抽,伸手一把捏住了他的嘴,把他奔逸到唇边的哭声堵了回去。 被一向温柔耐心的好兄弟这么一捏,沙维亚一下子懵了,也顾不得悲伤,只能震惊无措、难以置信地望着一边的莱安,想说点什么,却因为嘴被封印住了而只能发出呜哩哇啦的声音。最后实在急得没辙,沙维亚直接伸出舌头哧溜一下舔上莱安的手,吓得莱安一边吱哇乱叫,一边拿纸巾疯狂擦起手来。 悲伤的气氛一下子被两人的互殴斩断了,一旁的雪茸也看得乐出声来,接着似有深意地说道:“感觉莱安比以前强势不少咧。” 莱安知道他意有所指,忍不住紧张地僵住身子,倒吸了一口凉气。雪茸却也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挺好的,你该有自己的主见、想法的。” 莱安的目光晃悠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沙维亚就嚷嚷起来:“有主见也不能随便捏我嘴吧!有点太暧昧了!!” 一行人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短暂的闹剧之后,几人重又关注起了眼前的报纸。 如他们所料,来自各方的报纸分别对昨天的事件进行了不同角度的报道—— 首先是教会官方出行的、全大陆发行量最大的《神说》报纸,头版头条详细地剖析了犯罪嫌疑人阿丽塔·莫里斯的犯下的种种罪孽,并大肆渲染了其在仪式上的行为造成的恐慌和不良影响,最后重点报道了她曾和大陆知名反动派BUNNY有着勾结,强调了在接触BUNNY之前,她曾有一片无限光明的未来,在踏上“无神论”这条不归路后,便彻彻底底走向了灭亡。 第二份报纸是一份来自民间组织的商业日报《每日新事》,头版头条也是详尽地记录了昨日的见闻,但讨论板块却热闹非凡,有认为阿丽塔罪孽深重、死不足惜的,有认为教会做事太过决绝残忍、阿丽塔罪不至死的,还有人针对阿丽塔所说的内容提出质疑的,各种观点应有尽有,可谓百家争鸣。 第三份报纸则是停刊了一阵子的《新机械报》,经过昨日那一出当众屠杀,这份已经被掐死的年轻报纸居然又死而重生了,大抵是昨天夜里那群孩子集中讨论出来的结果。这一回,《新机械报》的内容不再维持着表面上的客观中立,而是直接对教会开起了猛烈的炮轰。他们详尽地描绘了昨日屠杀之残忍,声情并茂地讲述了阿丽塔·莫里斯之无辜,并且紧急将阿丽塔提出的质疑进行了整理,根据她留下的笔记进行了更加详尽的剖析,为他们的观点提出了更加强有力的论据。 同样的,他们还邀请到了几个登上了克洛岛、见证了教皇认罪全过程的报事人,为阿丽塔的所言提供证据支撑。在见证了阿丽塔被枪杀的场面之后,真的有很多报事人站了出来,一个、二个,有的用真名,有的用化名,纷纷撰稿指认教皇的罪行,证明阿丽塔·莫里斯并没有撒谎说假话。 这份《新机械报》显然不是通过正规途径印刷的,但内容实在过于有冲击力,很多报商宁可冒着风险也要协助发行传播,一行人下意识向窗外看去,此时此刻,大街上正出现着一群报童上蹿下跳、四处售卖《新机械报》,身后一群牧师牵着猎犬气势汹汹地阻拦追捕的热闹画面。 而身后的餐厅里,他们一样买到报纸的客人们也在认真看着,有人只看了一眼便怒气冲冲地将报纸撕了粉碎,并破口大骂这种大逆不道的渎神报刊就不该存在,但更多的人确实饶有兴致地看着,时不时还跟周遭人交头接耳地讨论几句。 雪茸看得出来,很多人眼里那片朦胧的雾气已经渐渐散去——真的有越来越多的人醒过来了。 再一次低头看到这份秽土重生的报纸,雪茸忍不住扬了扬唇。 或许这群孩子比自己想象中有用,或许莱安拦住自己是对的。 合上报纸、看了眼时间,雪茸站起身来,招呼起同伴们: “走,是时候跟皇室那群混帐谈谈合作了。” 第204章 机械之心204 另一边,病房之中。 闻玉白发现自己的床边还挂着一沓子厚厚的牛皮纸,仔细一看,是一面面他看不懂的就诊、用药记录。 闻玉白自认为对伤口处理小有经验,但这里记载的症状、处理方法、药物名称都叫他十分陌生。这又坐实了他的想法——教会确实掌握着大量的、普通人所完全不知晓的药理知识,这个世界的医疗技术,本应该比当下高超无数倍。 他躺在病床上头脑风暴了很久,正考虑着要不趁机出门再探探情况,就听见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隔着浓烈的酒精味,他便嗅出了教皇的气息,倒也没再躺回去装睡,而是整理了一下衣领,用还带着些疲惫的目光望向门外。 没过多久,病房门被人推开。看着出现在门口的教皇,闻玉白立刻作势要起身。 “免礼了,玉白。”教皇抬了抬手,“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不久,大人。”闻玉白放低姿态,道,“劳烦您专程来一趟。” 教皇满意地看了他一眼,又朝身后两随从挥挥手,随从们对视了一眼,不知当走不当走。 要知道,教皇是出了名的讨厌猎犬,早几年前就立下规矩,绝不允许任何猎犬近自己的身,因此眼下虽然他主动提出要独处,两人却因先前的规矩而不敢妄动。 见两人迟迟没有动静,教皇有些恼火起来:“还不快走做什么?” 两人一听,立刻慌不择路地离开了。 很快,房间里便只剩下教皇和闻玉白两人。闻玉白清楚地感觉到那两人没走远,就在门口守着,便不再去动任何念头,抬头迎上教皇的目光。 教皇坐到一旁的丝绒沙发上,笑容中透出一丝得意:“感觉身体怎样?玉白?” “奇迹降临,大人。”闻玉白面露诚恳,“我原本以为自己可能逃不过那一劫了,可没想到睡了一觉醒来,居然差不多全好了,伤口也不疼了,身上也不难受了。我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一定是机械之心的力量眷顾到了我!” 教皇一听这话,面上的笑意更甚:“先前我就跟你说过,只要你愿意忠诚于我,机械之心一定会保佑你的健康、平安。” 原来如此,因为手里有药,所以敢做出这样的担保,也因此可以拿捏很多穷途末路的信徒。 闻玉白内心了然,面上却也不动声色,顺着这个话题道:“大人,我对您的忠心不需要任何条件,正如同我一直坚信,伟大的机械之心会福泽每一个善良之人。” 这段时间的相处,让闻玉白摸清了教皇的性子,这人就是爱听花言巧语,尤其是表达忠诚这方面,怎么夸张都不为过。 果不其然,这一通巧言令色叫教皇面上写满了愉悦,接着,他起身来到闻玉白的床边,翻看起了那一沓子治疗记录。 教皇翻看时非常认真,闻玉白观察了他的神情,应当是对牵涉到的名词、原理都相当了解的,并非只是装装样子的草台班子那么简单。 许久,教皇抬头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闻玉白说:“还有点没力气,精神不是很好。肩膀的伤口有点发痒。” 教皇:“有炎症,低烧没精神是正常的,回头我让他们给你把药量再加一加。肩膀的伤口我之前帮你看过了,问题应该不大,正常愈合,不要总是乱碰刺激它就好。” 这人开口这番沉稳内行,是在他平日里行使教皇职权时所不多见的,闻玉白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没想到大人您对医术也颇有研究。”闻玉白小心试探道,“不愧是最接近神明的人。” 教皇又飘飘然了,扬起唇角道:“我当年也是大陆叫得上名号的医师——不过往事不必再提,我早已全身心投入到供奉神明的使命中去了。” 果然,这人果然是学医出身。闻玉白的猜测再次应验,心中一些始终被迷雾笼罩的谜团,似乎也隐约透出了一些影子。 教皇坐在病房里,和他推心置腹了许久,虽然总谈不到什么触及核心的关键问题,却也不住地夸赞他的忠诚可靠。 看得出来,因为闻玉白舍身替他挡下子弹这件事,让教皇彻底对他放下了提防。毕竟如果双方是平等关系,闻玉白早已经可以以救命恩人的姿态自居,而纵观他周围的这些跟随他多年的左膀右臂,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把自己的性命说搭上就搭上的,可能也没有几人能做到。 闻玉白看了看自己身上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心想,只要能让这老贼无条件信任自己,哪怕送掉半条命也是值了。 那家伙有一搭没一搭地绕了半天,总算是绕到了闻玉白上心的话题—— “最近皇室那边没什么动静,但一直有刁民企图闹事,我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教皇道,“多亏了你帮我解决掉了BUNNY这个心头大患,没了那个兔子,想压住皇室那群废物,就轻松多了。” 听到这里,闻玉白抬起眼,道:“大人,有些事情,我不知道当不当多嘴。” “没有什么是你不该管的,玉白。”教皇道,“你这样有能力又忠心的人,应当多多担起大任。” 闻玉白压住了内心微微上扬的情绪,点头道:“仪式那天,我在兔子身上闻到了十皇子的味道。” 教皇的眉尾肉眼可见地跳动了一下:“十皇子?” “对,我确定。我在猎犬岛上记住了他的气味,绝对不会出错的。”闻玉白道,“大人,我冒昧地怀疑,皇室其实暗中和兔子有过接触……” 教皇闻言,陷入了沉默。这短短的几秒钟叫闻玉白内心颇有些煎熬——自己突然提起这事会不会唐突了?会不会反而起到副作用,叫那人怀疑起自己? 但很快,教皇又扬了扬唇角,道:“很有用的线索,玉白。这么一说,似乎都能想得通了。” “那天皇室的人想来劫持那个小丫头的,还派了一支相当有素质的队伍过来。”教皇不紧不慢道,“当时我以为是教会和机械学院那边有合作。” 闻玉白:“机械学院?” 教皇:“那姑娘是机械学院的学生,当天还有很多学生也在跟着闹事。最重要的是,那天对方用到了一些很先进的武器,以他们先前的水准,是绝不可能研制出来的。” “那个BUNNY就是机械学院毕业的机械师。”闻玉白,“我拖了那么久才将他杀死,也是因为他太过熟练掌握武器。” “我会派人去查。”教皇闻言,嘴角的得意终于再也掩藏不住,“如果能坐实皇室和无神论罪犯互通有无,那搞垮那群老不死的,就指日可待了。” 此时此刻,皇室一边。 雪茸没有理会女王见面寒暄的邀请,也懒得进行任何无意义的应酬,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向了设备的试验场。 硕大的绝密军火库内,停着若干进展到一半、却因技术原因没能继续研究下去的机械,有巨大的航海轮船、有像模像样的半成品蒸汽飞艇、有几乎已经完工的机械炮台…… 雪茸走马观花看了一圈,便已经大体掌握了情况。 他冷冷看着身侧的拜耳,开口道:“你们拆了不少对方的东西。” “是。”拜耳弯着眼睛笑道,“我们得承认,皇室的科技力量确实有限,所以才得劳烦您出马。” 眼前这一库房的东西,大多都是从缴获的战利品、战场上遗留下来的机械碎片中拆解、重组出来的,虽然并不能完全启用,但肉眼可见地花了相当大的心血,也确实已经算是相当厉害了。 雪茸松了口气——这些人这么多年不露锋芒的韬光养晦,给自己省了很多事,也大大降低了自己的工作难度和强度。 雪茸看了一眼拜耳:“这些东西的图纸,你肯定看过无数次,也应该拿给机械学院的老师们修改过无数遍。” 拜耳:“对,我有绝对的把握,只要这些东西能够动起来,就一定能起到作用。” “前提是能动起来,对吗?”雪茸道,“机器的动力问题需要大量的计算,短时间光靠人工笔算,根本不可能完成。” “是的,我们请了很多手算员,但数据量实在太大,已经超过了人工计算的极限。”拜耳笑道,“您不愧是专家,一眼就看清了问题的本质。” “少阿谀奉承。”雪茸不客气地瞪向他,“阿丽塔的事情我还没有找你算账。” 拜耳依旧保持着叫雪茸恶心不已的笑容:“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老师。民心已经开始动摇了,她的牺牲绝不会白费。” 一阵怒火钻心,雪茸紧攥着拳头,牙齿快要被咬碎在嘴里。 他很想抬枪直接崩掉眼前这畜生的脑袋,但四周都是他的侍卫,自己也确实还有很多事情没能做完。 雪茸只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后续你们有什么计划?还是躲在暗中,等着事情自己发酵?” “非必要情况,皇室不会出头。”拜耳大言不惭道,“我们现在尚且没有力量和对方正面抗衡,但我们相信,等着对方的真面目一步步暴露,他们的势力自然会被群众的怒火土崩瓦解了。” 这是还打算藏在背后做缩头乌龟,雪茸几乎都要气笑了。 他们一定比自己更加清楚,用民意摧毁政权所需要的牺牲将会何等地壮烈。 但他却又懒得和这种人说什么大义——毕竟连雪茸自己都很难去共情与自己无关的百姓的安危,他现有的愤怒,也不过是因为他亲近的学生,成为了敲响钟声的第一个牺牲品罢了。 算了。要让他选,两边最好一起毁灭。 雪茸捏了捏眉心,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所以,我现在的任务是,让这些机器动起来,对吗?” 拜耳:“是的,您这段时间专心做这一件事就好,需要的资金、人员、物品都统统交由我们解决。” 雪茸:“行,很久以前我在机械学院主持过一个项目,是制造差分机。” 听到这里,拜耳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差分机?” “对,就是你们现在所欠缺的,能够代替人工计算的高精度计算器。”雪茸说,“和现在这堆机器一样,结构早已成型,只要能让它动起来,一切都不是问题。” 拜耳皱起眉:“要怎么动?” “能源。”雪茸坚定道,“我需要大量的、能够带动机器运转的能源。普通的燃料不可行,我需要‘幽火’手表里那种紫色的焰火。” 拜耳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恍悟过来:“我明白了,我现在立刻派人去收集。” 雪茸终于继续安排道:“人员也给我凑齐,我需要当年参与差分机研发工程的所有团队成员,尤其是那位你们的御用修表匠,诺恩·坎贝尔。” “好。”拜耳点头,表示全部都已经记下。 最后,雪茸又看了一眼面前这扇厚厚的、将皇室的秘密死死掩藏的巨门,许久,又收回了目光。 “顺便还有个小事儿,你帮我安排一下。”雪茸说,“我需要一张专属通行证,省得下回你不在的时候,我连这扇门都进不来。” 拜耳:“好,我立刻去安排。” 专属通行证上不会有日期,却注定会有自己的名字和皇室的标识。那便是皇室和通缉犯BUNNY合作过的最佳证据。 雪茸终于扬了扬嘴角——皇室想做缩头乌龟,他就将这铜墙铁壁拆开砸碎、逼着他们从阴暗里走出来迎战。 他要两边黑吃黑。 第205章 机械之心205 几日后的夜晚。 主教堂外,一只低等猎犬在夜色中疾驰而过。 它的口中叼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死邮鸽,邮鸽的脚踝上,一封金线绑着的信封在月色照耀下隐隐闪光,这意味着撰写书信的一方,正是与它所处立场相对的皇室。 没过多久,它的主人便收到了这封信件。看见信封颜色的瞬间,训犬师兴奋得差点没能拿稳手中的东西——要知道,能拦截到这样一封来自皇室的绝密信件,这件事本身的含金量,就足以让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出于谨慎考虑,训犬师特意检查了信的外观和邮鸽的状态。凭借他多年的经验能够判断,信封本身确实出于皇室不会有假,而这只邮鸽也确实是皇室特训的最高级别机密邮鸽。 这样的邮鸽按理说是不会落在自己这号人手中的,认真客观分析起来,唯一的可能性便是,邮鸽的送信目标已经死亡,被训练到刻板的邮鸽只能一直在目标尸体的附近不断盘旋、直到精疲力竭、跌落到地上。 至于目标是谁、为什么会死、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就不是训犬师该细究的问题了。此时此刻,他只能急匆匆将信件和鸟尸塞进口袋,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尽可能不露声色地来到教皇宫前。 此时正值深夜,教皇正在熟睡之中。他在宫外苦等了整整一夜,才终于等到教皇醒来。 他破例走了最高级别的加急程序,才勉强被带到了教皇面前。 半个时辰之后,进门时还身穿最下等官服的训犬师,此时换上了高档的黑色丝绸长袍,胸前还挂着价值千金的神佑石项链。一封书信的上交,已经让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低三下四的卑贱训犬师了。 教皇宫内阁,手握着信件的教皇颇有些亢奋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在此之前,他已经请了教会内十来名权威专家鉴定了这份信件,得出的结论极其一致——不论是信封还是信件内容,都确定是出自于皇室之手,绝不掺半点假。 而信件的内容无他,正是一张自由出入皇室的特批许可证,证件上的署名则是前段时间才被闻玉白处死的无神论犯——BUNNY,雪茸。 “好消息!玉白!”在终于确认了真伪之后,教皇兴奋地拿着信件去找自己最忠实的守卫,“心想事成,定是神明的旨意!” 彼时的闻玉白正在替他整肃最新组成的猎犬队伍,看见来人之后,立刻单膝下跪行礼:“大人。” 教皇根本没心思走这些礼节过场,直接将人拉起,迫不及待地与他分享战果:“我们掌握了皇室和BUNNY暗中合作的证据!” 闻玉白听闻,立刻接过教皇递来的东西,看到雪茸名字的一瞬间,兽人银灰色的瞳孔几不可闻地收缩了一下。 “这是怎么来的?”闻玉白问。 “猎犬在主教堂附近截获的。”教皇道,“根据推测,应该是皇室在仪式之前邮寄给BUNNY的,结果BUNNY却已经被你杀死了,因此邮鸽一直在目标附近飞行直到坠落,正巧就被我们的猎犬捡到。” 闻玉白:“已经确定是真品了吗?” 教皇:“做过很多次鉴定了,绝对保真。” 闻玉白:“这么多天,皇室都没有主动回收吗?” 教皇:“事发之后我就派了重兵驻守,他们不可能会有机会。” 闻玉白:“……我们刚想要线索,线索就主动送上门来,会不会有些太巧了?” 教皇面上的兴奋终于有些冷却了,他望着闻玉白,最终却也没跟这个战功赫赫的大功臣置气,只是颇有几分怨怼地调侃道:“玉白,你倒是比我更谨慎。” “是我心胸狭隘了,大人。”闻玉白立刻行礼赔罪,“也许是被其他猎犬抢占了先机,心存不甘,总想挑出些毛病来。” 教皇一听,立刻笑了起来。他太懂这些动物争风吃醋的劲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良性循环。 他想像摸狗头一样摸摸这家伙的脑袋,可无奈这家伙除了一双兽耳之外,完全就是个人类的长相,半跪在地上的身形也极其挺拔,一时间竟让他不知该如何下手。 末了他便只能作罢,收回手,用语言安抚道:“不必这般多虑,玉白。那家伙不过是运气好,碰巧撞见了线索。能像你这样替我挡子弹的,整个大陆也找不到第二个。” “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荣幸,大人”闻玉白微微点了点头,问道,“请问您打算怎么处置?” 教皇反问:“如果是你,你怎么打算?” “近几日,机械学院的学生们动作很多,显然是有皇室的势力在背后支持。虽然仪式当天他们吃了败仗,但看这势头,他们绝对还会卷土重来。”闻玉白平静地分析道,“我斗胆建议,眼下无论是战力储备还是民心所向,我方都占有绝对优势。与其给敌人更多的时间养精蓄锐、精进武力,不如在尚未发育完全的时候彻底解决,永绝后患。” “永绝后患”四个字瞬间让教皇舒爽无比,他扬了扬眉,又看了看手中的信封:“你是说,尽快公开这封信?” 闻玉白:“对,和这种程度的犯人合作,一旦被公之于众,他们的信誉度绝对会跌至谷底,民心涣散之下,没有簇拥的皇室就是一盘散沙,根本不足以与我们抗衡。” 教皇点头:“就这么办。” 闻玉白的几番试探性的质疑,反而彻底打消了教皇对信件和对闻玉白本人的双重顾虑。眼看着那人拿着信封,急不可耐地去执行下一步计划了,闻玉白的眸子微微一沉,目光随着那封信愈行愈远—— 刚一拿到这封信的时候,他便闻到了信件上的兔子味。那人依旧谨慎,按照皇室的标准对着信封和证件左喷右喷叠了一堆香,但耐不住兔子的本味在就像是雪地里的一捧火一样明显,闻玉白几乎是一瞬间便认了出来,也顷刻间便领会到了他的用意—— 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了,那兔子也巴不得双方快点开战。 闻玉白愣愣地看着信件被拿走的方向,脑海里浮现出雪茸站在窗前、小心翼翼将信寄走的模样。 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又投入到工作状态中去了,这么看应该算是个好事,闻玉白心想,可是那天的事情,应该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创伤。 他回想起那天雪茸在自己怀里化成兔子、两人一起从高空坠楼的画面。自始至终双方没有任何一句对话交流,但也不过是齐齐落地的极短时间内,他们似乎就已经明白了彼此的意图和想法。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甚至那家伙还在高效率地超额完成任务,闻玉白感觉到心安,却又忍不住在脑海中反复揣摩着那只兔子的身影——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皇室刁难,对于阿丽塔的事情,他还会难过吗? 彼时彼端,雪茸刚刚完成了一台机器的检修工作——他答应过拜耳,在跟踪差分机进度的同时,他还会负担起皇室所有的武器检修与改良。 他放下扳手,用黄铜水盆洗净手上的油污,接着就像是泄了口气一般,整个人便有些垮了。 来到皇室这边快一周的时间,他统共没有睡过超过十个小时的觉,一方面是因为事情太多没有时间,一方面也是一闲下来脑子里就太多事,根本睡不着。 最一开始还是想着阿丽塔、想着要怎么对付拜耳、怎么报复皇室和教会,到后来熬夜熬得有些精神恍惚,便不论醒着还是昏着,脑子里总会时不时钻进一个高挑的影子。 不知道闻玉白怎么样了。雪茸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自己当时那一枪根本没留情面,是直朝着那家伙的心窝子打去的。他承认当时脑子里是充斥着杀意的,他当时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够杀死闻玉白,彻底杀死这个让自己变得犹豫不决、连连碰壁的大麻烦。 可直到那家伙带着自己摔下楼去,他便彻底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彻底看透了自己的心—— 他是个俗人,为了所谓的使命杀死心爱的人,这种事情他根本做不到。 在那之后,那一枪就成了自己焦虑的源头——他想知道闻玉白伤势如何,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他该有多疼?流了那么多血,他能撑得住吗?此时此刻,他是已经康复,还是正在养伤,又或是早已经死去了呢? 缺觉的头疼像手中的小锤,一下下敲打着他的神经,叫闻玉白的影子如鬼魅般拼命抢占他的大脑。他的脑海里忽而回想起当天的画面,忽而浮现出那人受伤死去的幻象,忽而又幻想着那巨大的白色雪狼出现在自己面前,让自己趴在他毛茸茸、温暖的背上、将他当成床和枕头,毫无顾忌、全身轻松地大睡一场。 好在他与常人不同,越是头痛烦躁、精神紧绷、幻象丛生,他反而越是注意力集中、工作效率翻倍。 因此,即便都开始要睁眼说梦话的程度,他也根本不敢停下手中的活,生怕一个暂歇,自己这副靠着惯性高速向前的身子就彻底停摆了。 此时此刻,刚从检修工作中抽出身来,只感觉耳朵一阵嗡鸣,心脏的力气都被瞬间带走了一半。 正当雪茸趁着一旁的机器准备缓口气再找点事干的时候,检修室的门突然被“嘭”地一声推开了,下一秒,那个始终彬彬有礼、处变不惊、温文尔雅、一表人才的十皇子拜耳,此时像是个被突然踢翻了铺子的杀猪匠,气势汹汹、风度尽失地冲进了门内。 还没等雪茸反应过来什么,那家伙便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惊得锅炉盖上趴着睡觉的梅尔猫毛站立、嘶叫着发出警告。 但看到拜耳手中拿着的报纸时,雪茸倒是不怒反笑了。 下一秒,那人便将报纸塞进了他的怀里、动作粗鲁地仿佛在他胸口捅了几刀。 雪茸垂下眸子,不急不缓地翻开报纸,果不其然,最醒目的位置便是指控皇室与已故通缉犯BUNNY互通有无的消息——“印有BUNNY真实姓名和信息的皇室通行证,现已挂在城墙大门上示众,绝无造假可能,诚邀所有人监督。” 再次抬起头,对上拜耳怒目圆睁的神奇,雪茸的笑意更加明显了。 “呀,完啦。”雪茸用夸张而戏谑的语调道,“怎么办,这回你们不出头,估计行不通啦。” 第206章 机械之心206 见到雪茸一脸得逞的神情,拜耳失态地怒骂道:“你这个不守规矩的疯子!!你把一切都毁了!!现在所有的事情都他妈乱了套了!!” 看着这一贯自以为掌控全局的讨人嫌的孩子这般崩溃,雪茸面上的笑意更甚了。 他此时此刻终于能理解,为什么闻玉白会“看到闻风清跳脚就开心”了——这真的太爽了,自己根本不必偷偷地吃闻风清的醋,这种发自心底的愉悦完全和所谓的爱慕与情趣无关,这是完全讨厌一个人讨厌到了极点,才会产生的一种希望对方一切都过得稀烂的最简单诚挚的愿望罢了。 雪茸微微扬起脑袋,有些涣散的目光自上而下瞥着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屑与蔑视。 这神情更是对拜耳一阵火上浇油:“我现在就要处死你!你这个叛徒!!反正他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你最好真的给我彻底消失!!” 他的吼声太大,吵得雪茸一阵耳朵疼。雪茸皱起鼻子,颇有些嫌弃地剥开他的手,然后毫不留情地抬起手上的银杖,直直戳向那少年的胸口,强行将那家伙从自己面前推开:“吵死了,素养这么差,还能当皇子?” 拜耳气得脸忽白忽红,眼中的杀意都快磨出一把刀子来,后槽牙也咬得吱吱作响,可却因为那人一句有关素质的嘲讽,半天都骂不出一个脏字来。 见他不吭声,雪茸又得寸进尺地向前逼近了一步:“你要杀了我,我倒是反抗也没用。不过这群笨家伙可就彻底没有苏醒的机会咯。” 说罢,他抬手指了指身旁那一排排静默着、沉睡着的钢铁怪物,微笑道:“以你们现在的战斗力,没有这些东西支持,教会真打过来,怕是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吧?” 这句话说得没有半点毛病,拜耳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凉气,几乎要将手里那张报纸捏成石子大小,这才颤抖着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雪茸根本不吃他这一招,甚至懒得搭理:“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只不过是把你给我的通行证弄丢了而已,要不你给我补办一张?” 拜耳浑身一滞,似乎是根本没想到他居然连糊弄自己都这么不走心了。 可又能怎么办呢?他们早已经找遍了全大陆的机械师,却没有一个能够顶替眼前这只犯贱的兔子。 眼下,他们所有的武器、装备、大型交通运输工具,都离不开这人的驱动,一旦处死他,面对已经释放出敌意的教会,这上百年来血脉相承、屹立不倒的皇室家族,几乎很快就要走向彻底的覆灭。 该死就该死在这该死的人手里握着他们那该死的命脉,就算是他在自己的脑袋顶上蹦跶,也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此时,眼前这不及二十岁的年轻小伙,竟硬生生被这弱不禁风的机械师,气得双眼昏黑、险些要站不稳了。 在他趔趄的工夫,对面那狡黠的兔子再一次抬起他的银色手杖,顺手支住了他正欲向前倾倒的身体,然后便是那熟悉的嘲讽声:“皇子大人,膝盖骨这么软,可成不了大事。” 此时此刻,拜耳已经没有心力再与他争辩了,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办法扳回一城,只能深吸一口气,打算及时止损。 但临走前,他还是觉得不甘心,转头对着雪茸狠狠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导致一场空前的战争!将会有无数无辜平民因此丧生!你承担得起吗??” 他企图用这番话来唤醒雪茸内心的良知,此时此刻,哪怕这人心中产生哪怕一点愧疚,他都会觉得自己输得没有那么惨烈。 但从始至终,雪茸的情绪都没有掀起过一丝一毫的波澜。 “战争是你们派系之间利益斗争的产物,怎么可能是我一个平民百姓就能随便引燃的?这口锅,你还是去找别人背吧。”雪茸耸耸肩,“更何况,其他平民百姓的命,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你害死了我的学生,我也不想让你好过,仅此而已。” 见这人这般油盐不进、甚至还要顺势反击自己,拜耳只觉得一口热血梗在心口。他不敢再跟雪茸多说什么了,只捂着胸口、皱紧眉,迅速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转过身,快步走到门前,在临离开时,对着厂房内看热闹又不敢吱声人群发令道:“所有人,加快进度!!优先完备自卫型武器,战争不会轻易打响!!但要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 等那家伙摔门而去后不久,雪茸耸耸肩,缓步走到了厂房的中央,“咚咚”两声,轻轻用银杖点了点地面,厂房里的其他人立刻停下手中的事情不再作声,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向他扫来。这架势任谁看了,都会误以为他才是这群人的首领。 “既然要做迎战的准备,那我这边也不好藏着掖着了。”他笑着用银杖在空中划了一圈,挨个点过面前那一台台蒸汽机械,像是百战百胜的将军在钦点麾下的士兵,“接下来就让我来教你们,怎么让这些家伙们动起来吧!” …… 这阵子,或者说是从仪式上那声枪响之后,整个大陆就陷入了一种随时要崩盘的混乱状态中去。 机械学院的学生们集体罢课、走街串巷地示威游行,教会的力量便盘踞在各个角落,随时准备镇压,学生家长、学校老师围堵关押学生的监狱讨要说法,于是更多的人被逮捕关押…… 除此之外,信徒与质疑者们的冲突也愈演愈烈,有人自发组织在主教堂门口静坐讨要说法,教会的信徒便会拿着自制的武器前来将其驱散,有人企图冲进教会旗下的医院寻找证据,很快便也会被人用各种手段阻拦甚至殴打…… 可大家渐渐发现,这半个月来的闹剧,似乎都是群众们私下的小打小闹,真正牵扯到关系最大的双方——教会和皇室,除了履行维护稳定的职责之外,都几乎隐身一般,藏在矛盾之后一声不吭。 这般不约而同地装死,也让大家的热情和激情逐渐消退,学生们开始回校上课,教堂门口静坐的人数也逐渐减少,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动乱,将会像过往无数被销声匿迹的事件一样,再一次无声无息地退出公众视野时,清晨的《神说》抛出了一记重磅炸弹,将这场矛盾推升至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什么??皇室和那个BUNNY有合作关系??” “BUNNY??是那个炸了教堂的犯罪分子吗??” “我的机械之心呐!!皇室带头搞无神论??这个世界真他妈的乱套了!!” 很快,不久前被人水泄不通地围堵静坐的画面,便从主教堂门口转移到了大皇宫之前,而一直以来都保持着沉默、回避态度的皇室,也在这个消息放出之后,迅速宣布要成立相关调查组,将对皇室核心成员涉嫌犯罪一事进行彻查。 面对兵临城下的教会势力,大皇宫的大门被迫紧闭,闭关的这段时间里,教会的警告、信徒的谴责、群众的质疑宛如潮水般拍打着那扇随时都会被冲垮的门,但自始至终,没有一人对此做出回应。 沉默、装死、闭着眼睛硬扛着等待事情过去,这是皇室一贯使用的伎俩,一时间没有人能破开那扇巨大又厚重的机械门,也就没有人能强行打破这早已经岌岌可危的微妙平衡。 皇室水深火热之时,便是教会春风得意之日。 在对面被局势搅得焦头烂额之际,教皇又亲自带领牧师团四处游说传教,巩固民心。各路皇室贵族也纷纷站队,公开表示支持教会立场,并陆续将资产进行大规模转移。 富人阶级的集体动作,对于整个皇室旗下的经济来说都是一场极大的地震,一时间,皇家所掌控的商业、教育、医疗等各个领域都陷入了无限期的停摆,本就有名无实的皇室几乎一下子被彻底架空。 论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样的势头再坚持一段时间,甚至不需要一场战争,统治了大陆数百年的皇室家族将会彻底覆灭,可偏偏从事交通运输业的德文家族不为所动,依旧坚定地拥护着名存实亡的皇室势力,也正因为他们手中握着整个大陆的交通枢纽,教会才一直没有办法彻底将他们咬死。 这样僵持的情况持续了近两个月,对于这么一家强大却又执拗的家族,教会甚至委身给出了非常多诱人的交换条件,但自始至终却不能换来一句低头和让步,似乎对方已经是铁了心地要和皇室统一战线。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只要德文家愿意把铁路线上交,两派的战争就会彻底结束,大陆会成为由神明唯一领导的全民宗教国家,人民的生活会恢复从前,和平安定就会长久地存续下去。 对于德文家族的立场,坊间有着各种传闻,有传其间利益纠葛的,有说德文家族其实是皇族血脉的,但其中最有鼻子有眼的一条便是,德文家那个本应当在上一次神耀日登上机械之心、最终被公告死亡的小儿子,其实还活着,而他的小儿子,就是当初协助BUNNY炸毁蒸汽飞艇的同伙。 似乎是在印证这一猜想,也极有可能是双方的僵持已经到了极限。直到某日,远在皇宫中避难的莱安·德文收到了一封邮递。 这是一封加急加密的匿名邮递,没有任何字样和讯息,显然是匆忙中临时寄出的。 拆开密封,里面装着一张布有机关的铜牌,莱安见状,面色瞬间难看起来。 “这是什么?”沙维亚紧张地问道。 “这是令牌。”莱安深吸了一口气,捏住了眉心,“我家那边出状况了。” 第207章 机械之心207 莱安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即便是在这样显而易见的崩溃情绪下,他还是尽可能清晰地跟一旁的沙维亚解释了情况—— 作为皇室最信任的亲信,同时也是整个大陆相当有权势的一脉贵族,女皇特批给了德文公爵不俗的兵力。这些经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平日里在德文家族旗下的产业从事铁道工、车夫等工作,关键时刻便可以作为一支部队调遣。眼前这枚铜牌便是调遣这批力量的令牌,一经出示,精英部队便会无条件地为令牌的所有者卖命。 自德文家族兴盛以来,大陆就一直处于相对和平的时代,因此这枚令牌和它麾下的士兵们,始终只是作为家族的荣誉勋章和最贵重的宝物被好好收藏着,从没有发挥出他真正的作用。 眼下,一封无名的信件将这张令牌送到了莱安手中,毋庸置疑是家中出了大事。 “这个令牌的实际所有人是我的父亲,就算他出了事,也该由公爵的第一继承者,我大哥接手,而在他之后还有我的二哥和三哥。”莱安看着这张令牌,嘴唇都发白了,“现在这东西越过了这么多人,到了最不该拥有它的我的手里,只能意味着,我的所有家人长辈,全都出事了……” 遇到这种事情,沙维亚比莱安还紧张,慌忙之中,感觉自己的泪腺又要不受控制了,又害怕影响到莱安的情绪,他便只能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肉一把,硬生生把自己的泪水给憋了回去。 疼得眼冒金星的沙维亚慌忙颤着声儿安慰道:“这么大一个家族,教会怎么可能敢说动就动?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你家人现在是被监视或者控制住了,不方便用这个。” 莱安是个听得下去劝的,沙维亚这么一说,便又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被控制住总比被伤害强太多,他顿时感觉心里松了一些:“……嗯。” 沙维亚伸手给他捏了捏肩膀,让他尽可能放松:“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莱安合拢五指,将令牌攥在手心:“既然家人把令牌托付给我,一定是要我使用它。” 说完他便有些心虚起来——虽然自己从小就受到过精英教育,在战术指挥课业上也有着不俗的成绩,但比起三个文韬武略、足智多谋、经验丰富的哥哥,自己这一点纸上谈兵显然是不够用的。 这也是他的另一层担心。对比较自己的哥哥们,自己作为家中老小,一个连骑马都会晕厥的废物,面对这实实在在的战场,不管是经验还是魄力,都太过欠缺了。 他很怕沙维亚也这么觉得,毕竟自己在这个团队里,不如雪茸聪明果敢,不如闻玉白骁勇善战,不如梅尔机灵能干,也没有沙维亚那样在关键时刻能派上大用场的特殊技能。 自己一直以来对于团队的贡献,也就仅仅停留在家庭所能给他的权力和财力而已。 没有了家人,自己什么都不是。莱安握着令牌的手都渗出了汗水——像这样一无是处的自己,真的能解救自己身陷囹圄的家人吗? 他屏着呼吸,等待着沙维亚的反馈。他以为沙维亚多多少少会对自己的能力发表质疑,可没想到,这人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这里—— “你家人把这个寄给你,真的是要让你用吗?”沙维亚认真地发问道,“会不会有别的可能,比如是担心落到别人的手里,所以交给你保管?毕竟这东西的权力太大了,要是被有心之人拿到,后果还是很恐怖的。” 莱安愣了一下,很确定地摇了摇头:“不可能,以我家人的性格,如果觉得这东西会带来灾祸,一定会当场把它销毁。而且邮寄其实比他们自己藏着风险更大,他们之所以会选择寄过来,一定是希望我可以用上。” 听他语气这么笃定,沙维亚便也不再发问了,点点头,干脆道:“那好,我支持你!” 莱安万万没想到,这人就这么坦然接受了自己要带兵打仗的事实,他忍不住问道:“……你不会觉得我不行吗?” “为什么不行?除了你还有谁行?”沙维亚理所当然道,“你可是读过很多书、见过很多世面的人,有正义感有底线,还有眼界和知识,我们这里没有谁比你更合适了!” 莱安愣了愣神,大抵是没想到,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居然这么厉害。 沙维亚拍了拍他的肩膀,嘀嘀咕咕说了一堆给他加油打气,然后批评他太不自信,畏首畏尾地容易让士兵看笑话,莱安也听劝地挺直了身子,他看着房间里的铜镜,发现自己挺直腰板、抬头挺胸的时候,还真的有点儿将领的气质。 原来,自己或许可能,真的可以……? 振奋好精神时、莱安的脑子里也简单地草拟了一个行动计划。他看了眼时间,带着沙维亚一起快步走到一旁的机械厂门前。 这段时间,雪茸被皇子疯狂压榨劳动力,成宿成宿地闭门造车,莱安他们一个星期可能也只见到他一两回。 此时出了这等状况,莱安不得不托人把雪茸叫出来——他得跟自己的团队领导汇报一下接下来的行踪。 雪茸从厂房里出来的时候,还满手的机油,莱安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毛巾给他擦了擦,正犹豫着怎么开口,这人倒是像提前有了预感一样,直截了当道:“你家有状况?” 莱安愣了一下,点头跟他讲述了眼下的情况,说到接下来的打算时,莱安又有些紧张起来: “哥……我能不能暂时先跟你们分开一下?我家人那边,我实在放不下……” 雪茸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那金色的眸子,冰冰冷冷望着他,这眼神简直叫莱安都快窒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眼看着他紧张地攥起衣角,雪茸微微抬起下巴,颇有些轻蔑地问道:“你就打算用这种语气跟你的士兵商量?” 莱安愣了一下,花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这人是什么意思:“我……” 下一秒,雪茸就皱着眉,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自己要做的事,去做就好了,我从来也没有强制你跟我一起走。” 莱安一听,忍不住在心里道,自己这一路也不知是被谁骗得没法下贼船呢。但领悟到了雪茸的意思,便也松了口气——他是答应让自己走了。 “只是你这个样子,可带不好士兵。”雪茸瞧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等他表现,“没有哪个将领是商量着央求下属工作的。” 莱安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调整了自己的体态和眼神,竭力表现出将领的气势来:“我现在要回家一趟,过来跟你道个别。” 这样子依旧不让人满意,但比刚才倒是好了很多。雪茸扬了扬唇角,没有表态——莱安是个独立的个体,他选择去留不需要任何人表态。 莱安松了口气,正要转身,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沙维亚突然开口道:“我想跟你一起去!” 莱安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反倒是雪茸这边,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 “你不想跟着他们一起找到机械之心的秘密了吗?”莱安的第一反应便是如此,“跟着他们比跟着我安全……” “但是,你妈妈给我织了小老虎。”沙维亚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比起机械之心,我更想帮帮她。” 一下子,莱安居然找不到反驳的借口。他看着沙维亚的眼神,想起了当初这人强行要求加入他们的逃犯队伍时,也是这般执拗到可怕。 他知道自己怎么劝也没用了,更重要的是,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也需要沙维亚的陪伴和帮助。 “挺好。”一旁的雪茸也表态道,“他认路厉害,也比你有生活经验,你们在外面跑,他能帮上不少忙。” 直到他开口,莱安才想起什么,道:“那你们这边可以吗?” 毕竟整个团队,唯二能打的就是他们俩了。 “怕什么?”雪茸笑了笑,指着身后的皇宫和军械库,“我现在可不是一个人。” 说完,便毫不留恋地将两人推出门外:“去吧,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关键的时候,借你家的力量给我用用。” …… 这段时间,闻玉白作为教皇的侍卫,屡立战功,不仅帮助教会揪出了大量不忠的叛徒,还替教皇挡下了数次致命的刺杀,一步一步靠着不二的忠贞与绝对的可靠,成为了教皇最信任的心腹。 眨眼间,秋日已至,金黄的落叶铺满了整条黄铜大道,带着栗子香的蒸汽将各个街角都洗得亮洁无比。 呼啸而过的黄金马车上,闻玉白坐在教皇的身侧,他正盯着一片落在窗边的枫叶——这叶子少了一角,看起来倒有几分像只长耳兔子。 他伸手将枫叶取下收进口袋中,正不知为何出着神,耳畔就响起教皇的声音—— “时间过得真快,又要到‘神耀日’了。” 闻玉白的瞳孔骤然一缩,抬头看向他。 上一次神耀日上,雪茸拒绝登上机械之心,炸掉了一整座蒸汽飞艇,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至今还让信徒们心有余悸。 那时候,雪茸只是凭借诡异的直觉和倔强,坚定地走了这条弯路,却一不小心摸到了很多——关于燃料、关于情绪、关于病人…… 那现在呢?再带着这些信息,抬头去看机械之心,又能看到什么、发现什么? 闻玉白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他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 “玉白,这次神耀日,你来全权负责‘神选之子’的挑选和运送工作。”教皇道。 闻玉白压住快要加速的心跳,紧紧捏了捏拳头: “好。” 第208章 机械之心208 和BUNNY互通有无的事情曝光之后,皇室迎来了一次史无前例的信任危机。为了不在公信力上彻底崩盘,女王终于出面,公开向教会打起了舆论反击战。 阿丽塔的死亡再一次被拿来做了文章,关于埃城囚禁案的调查细节也一点点地对外公开,关于机械之心真相的质疑也重新被翻炒出来。 但民众对于神明的信仰已经深入骨髓,没有实质证据的质疑只是蜉蝣撼树,根本动摇不了教会的根基。为保住在大陆的话语权,皇室不得不孤注一掷,将全部财力和人力投入到挖掘机械之心真相的事业中去,在一次次围剿与逼迫之中,皇室也终于被迫站到了“反神”的立场,公开表示将要对尚未公开的真相一查到底。 这一态度无疑遭到了大量的群众反对,这段时间,皇宫的大门几乎要被信众的愤怒生生推倒,在这段水深火热的难熬时间里,十皇子拜耳一直闷在军械库里、跟在雪茸身旁,恨不得揪着他的领子监工。 好在这人真干起活来也算是靠谱,终于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改造好了一批手持机械铳,并将那些看起来很有威慑力的大家伙们,进行了深度改造。 与此同时,他的身后还有一批技能过硬、学习能力极强的精英机械师,在观摩他改造的过程中也已经学习掌握了技巧和精髓,批量进行武器生产指日可待。 在机械铳验收通关的一瞬间,雪茸看见拜耳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忍不住又嘲讽道:“别高兴得太早,现在你们能用的只有这排机械铳,跟对方的实力还差得远呢。” 接着,他顿了顿,望着他刚改好的一艘武装蒸汽飞艇,道:“真正有用的是这些东西,你得想办法让他们动起来啊,皇子大人。” 显然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过了无数次,拜耳极不耐烦地打断道:“我特么能有什么办法??我把我能找到的‘燃料’都交给你了,你一直说不够用不够用!!” “不够用就是不够用。”雪茸冷冰冰道,“你无非就是找人拆了几只手表。手表机芯和蒸汽飞艇的动力需求相差多少,你应该清楚。” “我当然清楚!但你让我到哪儿去弄?!!”拜耳几乎要将手中的扳手砸到地上,“我能问的人都问了,没有人知道这该死的燃料是在哪儿弄到的!” 雪茸挑挑眉:“可是,教会的蒸汽飞艇就能飞。” 拜耳一听,立刻暴躁起来:“我承认,皇室的技术水平比不过教会,那你让我怎么办?让我现在跑过去问教皇:‘嘿,老东西,你们的飞艇是怎么飞的?我们在制作攻打你的武器,现在遇到了一点瓶颈,希望你可以提供技术支持,好帮助我们打败你’?啊??这像话吗??” “蠢透了。你这种死脑筋,就不要学机械了。”雪茸直白道,“飞艇怎么飞的,难道很重要吗?” 拜耳听他又在贬辱自己,第一反应是要骂人,脏话都骂到了嘴边,才勉强反应过来:“……什么意思?难道说……” 雪茸耸耸肩,又伸手看了一眼机械表上的日历:“神耀日快到了,教会又有一批飞艇要上天了。” 拜耳震惊:“你是要直接挟持他们的飞艇??这……??” “当然不是,白痴。自从我上次炸了飞艇之后,安保力量增加了不知多少倍,挟持飞艇,你们全皇室出动都不够用的。”雪茸直言不讳。 拜耳:“那怎么办!!” 雪茸:“偷现成的。” 拜耳:“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多了。”雪茸道,“一个靠蛮力,一个靠智取。” “可是……”拜耳思考起来,“可是那么严密的安保,想偷东西也不简单,至少要保证顺理成章地混进‘神选之子’的队伍里,还得想办法把东西偷出来、运出去,光是第一步就很难保证了,毕竟主动权完全在对方手中。” “不难。”雪茸说,“我去,就绝对不难。” 拜耳缓缓瞪大眼睛:“你……可是,你已经死了……” 雪茸平静道:“我不会让他们知道我是我。” 拜耳想反驳什么,却发现雪茸好像的确是最佳人选——他是上一次的被选中者,如果标准没有变化,这一次,他只要一个乔装打扮,理应当能够再次入选,至于后面偷鸡摸狗的事情,他要是排第二,怕是没有人能排第一。 “那手里的这些活怎么办??”拜耳看到眼前一只只沉睡着的钢铁猛兽,心中又一阵崩溃,“你要走了,这些东西谁弄??” “诺恩·坎贝尔,不出意外的话,他明天应当就能赶到了。”雪茸道,“他会替我主持好剩下的工作,他不比我差。” 眼看这人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打点得差不多了,拜耳也找不到理由再留人,只能皱着眉叹气。 虽然他对眼前这个二五仔已经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但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助他成功远比杀了他更重要,拜耳只能憋着快要把心口撞烂的怒火,公事公办地问道:“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准备,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提供帮助的?” 见雪茸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拜耳又补充道:“对了,我得提醒你一句,你现在在布拉德市,到时候教皇那老鬼可是会亲自去教堂挑人的,他带的那些家伙,可就不像你老家那群废物那样好糊弄的了。” 听到这里,雪茸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他会亲自来,对吗?” 拜耳不知道自己的话又给他带来了哪些歪点子,微微皱起眉:“是,你不会想要对他动手吧?我劝你别……” 雪茸没搭理他,直接打断道:“你们这里有没有那种,能教男人把声音伪装成女人的老师?” “啊?女人?”拜耳愣了半天,回想起这人相关的种种传言,才无语道,“不是哥们儿,你是有什么怪癖吗?都这种场合了,还一定要乔装打扮成拿捏不准的角色吗?老老实实当个男的不行吗??” 雪茸冷冷翻了个白眼:“不行。这次必须是女的,你就说有没有吧。” 拜耳深吸了一口冷气,知道这人不会再多解释,只能顺着他的思路思考起来:“我二哥教表演的老师确实会女音,但不知道能不能教会你,毕竟这东西也得看点天赋……” 雪茸打断:“你只管让他教,学是我的事。” “……行。”拜耳无奈道,“我这边还有更专业的化妆师,需要我调过来帮忙吗?” “不用。”雪茸道,“我要扮成的人,有且只有一个人能化得出来。” 半月之后,布拉德市。 又是一年一度、万众瞩目的“神耀日”。为了平息前不久的闹剧和质疑,今年的仪式可谓大操大办,一切规格配置都拉满到了顶点。 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木屋之中的雪茸看了一眼窗外,却无心享受那热闹的氛围。 不久前,他收到了莱安和沙维亚的来信,那边一切顺利。 两人启程后不久,莱安就跟大哥卢修斯·德文取得了联系,确定了莱安家人没有大碍,只是被限制了行动。现在他们的第一要务不是回去解救家人,而是要在外保证几条重要的交通线正常运行,避免德文家的势力被趁机架空。 比起对机械的精通,雪茸对这些权力斗争一窍不通,只知道看着莱安信中的侃侃而谈,状况应当不差,再加上沙维亚絮絮叨叨夸了三页多,说莱安聪明厉害果断勇敢很有领袖气质,说明事态一切向好。唯一的麻烦便是德文家族整个都上了教会的黑名单,莱安的名字更是重新出现在了通缉令上。 不过跟着自己的一年里,莱安大抵应当已经习惯被通缉了,雪茸觉得,这一点他应当能适应得了。 他现在需要全身心关注的,是自己——此时的雪茸穿着一身黑色修女服,戴着金色长卷发,手里握着烫金的大教堂邀请函,站在铜镜前打量了自己许久。 艾琳。 他有些怔愣地看着面前这张属于自己、但却又像着另一个人的面孔,难免心生恍惚。 他的母亲,原来就是这副模样。 梅尔说过,她鼻梁的线条比自己更柔和一些,眉眼也不如自己锋利,她也和自己一样爱笑,但却不像自己那样肆无忌惮,而是总会伸手遮住嘴,露出弯弯的月牙似的眸子盯着人望。 雪茸试着伸手遮住了嘴,弯了弯眸子,这是自己从没有做出过的动作,陌生得仿佛是另一个人,却又熟悉得仿佛每日都在与之相伴。 艾琳,自己的母亲,到底遭遇了什么事、去了哪里、现在还活着吗? 一想到这里,雪茸便有些期待和紧张—— 这一趟如果能成功归来,能不能带回来一些关于艾琳的线索和真相?甚至有没有可能,找到她本人? 那时候自己就有妈妈了,梅尔也是终于终于,找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了…… “铛——铛——” 窗外,教堂的机械钟发出声响,是催促信众们尽快动身、前往附近的教堂参加仪式。雪茸回过神来,转身正欲离开,便看见墙角那缩成一团的黑团子。 雪茸当下的这副装扮,必然是出于梅尔之手,方才刚一宣布完工,他便忙不迭地变回了黑猫的形态,背朝着自己一脸拒绝沟通的模样,显然心情并不愉悦。 雪茸当然知道他的情绪不高。毕竟艾琳是他心中埋着的一根深刺,这次也是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说动的他。 临出门前,梅尔也没多看雪茸一眼,他原本都要提着裙摆走了,想了想却还是回来,揉了揉梅尔的猫脑袋,十分认真地道:“梅尔,那家伙绝对和艾琳有关,这一趟我一定能找到一些线索的。” 自己上一次以艾琳的形象出现,还是在猎犬岛的码头,那时教皇在茫茫人海之中一眼便注意到了自己,还递给了自己一枚雏菊胸针。 那是曾经艾琳带在身上的胸针,现在重新又回到了雪茸的胸前。 他要戴着它去找教皇,他相信,那家伙只要看到了自己,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到那时,关于艾琳失踪的真相、关于埃城囚禁案未能解开的谜题,甚至是有关教会、能源、机械之心的秘密,或许都能水落石出了。 听到这句话的梅尔把脑袋埋得更深了,连耳朵都塞进了爪子下面,看都不看雪茸一眼。 此时,雪茸已经把门推开,喧喧嚷嚷的人声、礼乐声、机械轰鸣声“哗”地一下冲进房门内,叫人一阵恍惚。 他摇了摇脑袋,想跟梅尔道别,可身后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擅自开口,总会有人听到。 总不能让人听到一个修女发出男人的声音,也不能让人知道梅尔的名字,更不能让人知道自己要去干嘛。 于是雪茸清了清嗓子,用这半个月速成学来的女声,十分轻快地跟梅尔打了声招呼: “拜拜,猫猫!等我回来!” 说罢他便伸手关上门,却没看见墙角处,梅尔“倏”地抬起来的脑袋和竖直了的猫耳。 一片漆黑之中,金黄的猫瞳怔愣地看着刚刚闭上的大门。 他想起来自己见艾琳的最后一面,那人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小兔崽子,弯着月牙似的眼睛看着自己。 当时,她也是这样平淡地、像每个普通的一天那样与自己道别: “拜拜,猫猫!等你回来!” 黑猫皱了皱眉,心里回想起那人临走之前补救般的解释——直到这个时候,那迟钝的家伙还以为自己是介意艾琳的事情,才不肯让他去的。 黑猫的爪子情不自禁地攥紧起来,目光甚是担忧。 他这辈子,总不能被兔子食言两次。 第209章 机械之心209 一年一度的“神耀日”,是整个大陆最重要、最盛大的节日。这一天里,所有的百姓都将齐聚一堂,期待着被神明选中、坐上通往天空的蒸汽飞艇,前往至高无上的机械之心。 机械之心降临大陆之后,全大陆都开始兴建教堂,几乎每个街区都有能容纳辖区居民的小教堂,居民在神耀日时便可以就近庆祝活动,而每座城市的主教堂、同样也是当地“入选率”最高的教堂,却是只有收到特定邀请券的人才能进入,可以说,收到了邀请券的人,几乎算是半条腿踏进了。 去年的雪茸便是收到了这样的邀请,不得不和梅尔分开,才遇到了莱安、发生了后续种种的事情。 今年他已然成为逃犯,不可能再收到任何邀请,但好在背后有着皇室支撑,弄到一个入场券还是绰绰有余的。 现在想来,如果筛选准则确实和疾病有关,那么收到入场券的名单,大概率就是从各大医疗诊所就诊记录中统计出来的,这张印有每个人姓名的、代表着无上荣光的烫金入场券,就是一道最基础的、第一层的过滤。 随着钟声一遍遍的敲响,各个教堂的门吱呀打开,人群纷纷四下涌去,穿着修女装的雪茸,也拿着拜耳弄到的邀请函、排着队进入主教堂之内。 上一次来主教堂,还是为了解救被绑架的阿丽塔,那时候时间紧任务重,雪茸根本没有时间去观赏这宏伟精致、堪称奇迹和艺术的巨大教堂。 这座哥特风格的教堂占地面积极大,共计七层楼的高度,至多能容纳三万人,教堂前方是整个大陆最大的中央广场,平日里用来举行礼拜、演讲等活动,此时此刻正停放着五驾整装待发的巨大机械飞艇。 快要进入教堂内时,雪茸下意识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胸前的胸针。不知道为何,自从靠近这座教堂之后,他的心脏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和这颗有毛病的心脏共处了二十多年,雪茸自认为还算了解它的发病机制,他几乎能断定自己当下的情绪还算平稳,理论上不应该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可随着自己一步步往教堂内走,他不仅仅感到心率越发异常,体温逐渐攀升,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越来越不顺畅起来。 上次解救阿丽塔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最终没能撑住,在闻玉白的面前直接变成了兔子,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情绪太过紧张导致,便没有多想,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随着拥挤的人群进入教堂,一瞬间从室外来到室内,高耸回旋的吊顶、复杂精美的雕像、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下子让他一阵眩晕,险些没能站稳。 好在他伸手撑住了银杖,他缓过劲之后,忙不迭伸手按了按头部的某处——许济世教了他不少怪招,比如所谓的“穴位”,按揉起来可以针对不同的症状。 伸手按摩让他短暂地恢复了清明,但身体的不适依旧没有散去,甚至连胃部都有了一些反应,恶心得有点想吐。 没过一会儿,摩肩接踵的场面便挤得他出了一身虚汗。他昏沉地看着四面的雕像,只觉得有一双双眼睛在瞪着他的身影、一只只手在掐他的喉咙。 上一次这样莫名其妙地难受,还是在去年的神耀日上,没有受到任何惊吓、刺激的自己忽然觉得身子难受得厉害,没能撑得下去,暴露了兔子耳朵、被猎犬盯上,彻底踏上了逃亡之路。 时隔一年,又是神耀日,又是教堂。雪茸心想,如果不是巧合,那大抵是自己上辈子亏心事做得多了,这辈子看到神明就有心虚胆怯吧。 他仰起头,深呼吸了一口。好就好在,为了防止各种意外的发生,雪茸临走之前特意让梅尔给自己的假发做了加固,这样就算忍不住吃了药冒了耳朵,也会被结结实实地挡住看不出任何异样。 就是脑袋会相当难受罢了。 四周的嘈杂声潮起潮落,角落里,猎犬佝偻着身子、手捧着花环、阴恻恻地扫视着每一个人。雪茸忍着难受和恶心,死死抓着手中的拐棍,努力和那群恶心的生物保持距离。 老天爷啊,真不敢想象自己居然爱上了一只猎犬。雪茸闭了闭眼,颇有几分无奈的挪开目光。 他的真丝手套里就藏着急救药,许济世那家伙听闻自己这次的行程,也终于是愿意给自己药方了,但雪茸还是强忍着不去服用。 如果挑选的标准真的跟疾病有关,那自己当下的状态无疑是最好的。 就这么病下去吧,越明显越好。雪茸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站在门口附近,强打着精神观察四周拿到邀请函的人们。 在出发之前,他特意让皇室给自己弄来了近一年来布拉德市的就诊记录,他让人把所有患者的名字和病症都抄在了一张纸条上,接着,他又瞄上了一旁放着签到簿的桌子。 两个守卫一左一右严守在桌边,此时,进场已经结束,教堂的大门正徐徐关上。 眼看着守卫即将把填满的签到簿合上带走,雪茸悄悄将手伸进裙子的口袋里—— 下一秒,一只圆滚滚的仓鼠便如炮弹一般从天而降,轰地一声砸到桌上,接着在守卫的脖子、衣领、周围人的后背、雪茸的手心里飞速地弹射起来! “天啊!!老鼠!!”一阵乒乓乱响,雪茸捏着嗓子,发出一声十分做作地尖叫。守卫慌忙抬手准备去抓半空中的OO,一旁的信众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却也被这空中飞鼠吓得乱了阵脚,以签到桌为圆心的小范围之内,顿时掀起了一阵骚动。 教堂人头攒动,稍有动静便乱成一团,两个守卫上蹿下跳抓着老鼠的瞬间,雪茸早已经“一不小心”将签到簿打翻到了地上,再“慌慌张张”跌坐下去,又“无意之间”将里面的几张写满名字的签到纸取下,藏在修女服的裙摆之中,“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混乱中心。 在牧师带着猎犬赶来平息混乱的时候,雪茸已经一口袋揣着OO,一口袋揣着名单,悄无声息地远离了门口,来到了教堂的另一头。 他找了个隐秘的角落,简单扫了一眼名单。和他预料中的大体相似,今天来教堂的几乎一半人,都是在诊所有着大病医疗记录的。 病人确实是优先考虑的对象——和阿丽塔给的信息对上号了。 那另外的人一半呢?雪茸看了一眼那些陌生的名字,想不出什么头绪来。 也许是幌子?毕竟阿丽塔公开说了那番话,如果再大量选择病人,公众难免会起疑心,再多一些干扰项,或许会让他们的目的不那么明显? 雪茸一时想不到更合适的答案,只能尽可能多记住几个名字,然后随手将名单藏在了一处花瓶底端——这种东西,随身带着也太危险了。 很快,这一番动作又让他体力耗尽,浑身不适的烦躁感再次翻涌。 心脏越来越难受,胸口也越来越闷。他实在有些招架不住,拄着拐棍,走向一旁人少的走廊喘口气。 为了庆祝节日的到来,走廊两边的雕塑都换上了新鲜的花束,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雪茸只觉得在幽幽灯光的照耀下,这五彩斑斓的花,看得叫人犯晕。 和上一次松散的安保不同,这里的走廊两边也站着一排排的士兵和猎犬,雪茸跌跌撞撞走过来的一瞬间,所有人朝他投来了警惕的目光,似乎生怕任何一个人在仪式结束之前离开。 这也断了雪茸的另一条心思,想要像上次那样偷摸着直接跑到飞艇里,大约是不可能了。 那一刻,他的心脏再一次揪紧,也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其他原因,只感觉反胃感到达了极致。 他慌忙拐进了一旁的洗手区内,趴到水池边。一阵冷汗翻涌,他吐出一口清水来,胃开始抽痛。 很快,一个穿着修道服的女兽人便跟了过来,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雪茸只觉得浑身难受得厉害,似乎连喉头都有些水肿了,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身子也不停向下坠,可直到这时候,他脑子里想的都是——还好水池在公共区域不分男女,不然自己的一世英名就要毁于一旦了。 呕吐的间隙,女兽人给他递来一盆清水清洗。他昏昏沉沉抬起眼,才发现,这洗手台的铜镜前,也摆上了一捧花束。 教皇还有这种闲情雅致?雪茸只觉得脑子快要断片了,根本没法深想,便又趴回水池边呕吐去了。 这番场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怎么自己的身体会突然变成这样??雪茸头晕目眩地望着眼前变出重影的花束,脑子里晕晕乎乎地想起许济世教过他的一句东方话,叫什么来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阻…… 渐渐地眼前花花绿绿的影子变得忽黑忽白,他感觉自己的状态必须得吃药了,可是吃了药、身体好起来的话,还怎么变成“病人”被猎犬选中进入蒸汽飞艇呢? 该死啊,能不能现在来个人,把自己选走算了…… 就在他感觉心脏也要爆炸、脑子也要爆炸、胃和喉咙也要爆炸,整个人虚脱得已经控制不住往下坠的时候,一双宽厚有力的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他。 不是吧?刚那女兽人的力气这么大?手指这么长?? 雪茸的好奇心冲破了痛苦,逼迫他噙着泪花睁开眼,下一秒,便看见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几乎夜夜都会出现在他梦里的脸。 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忍着难受又眨了眨眼睛,确认正是那人的时候,几乎条件反射地就要开口唤他的名字。 然而下一秒,那人就把手指放到自己的唇边,像是在帮自己轻擦唇角,实则是堵住了自己呼之欲出的名字,接着又悄无声息地向自己的口中塞入了一片药片。 雪茸这才发现,那人的身侧站着的,正是衣着华贵的教皇。 他现在是教皇的猎犬。 一阵苦涩从舌根下泛起,下一秒,那人便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 “小姐,恭喜你,被机械之心选中了。”闻玉白轻轻开口道。 第210章 机械之心210 猜到或许能在这里遇到闻玉白,或者说他这段时间一直期待和他的重逢,但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突然又这么及时。 雪茸下意识地抓住了闻玉白的手指,似乎生怕又把这人放跑一般。 他真是怕了。怕闻玉白真的死在自己的枪下,怕那人真的成为自己的敌人,怕自己再也看不到他了。 正想着,雪茸又一阵头疼难忍。刚刚闻玉白递给自己的药短暂地压住了他的心悸,但是反胃、头痛的症状依旧没有消失。 闻玉白感受到了他的不安,蹲下身安抚好他的情绪,一边悄悄地给他按揉手掌的穴位,一边转头看向教皇:“大人,仪式还没开始,我身边暂时没有花环,但是这位小姐确实符合标准。” 雪茸在迷迷糊糊间听到这句话,眼睛顿时一亮——这么说,闻玉白已经掌握了筛选的准则? “嗯,无所谓。”教皇的声音响起,“先把她带到一边的房间里去休息一下。” 没过多久,雪茸便被带进了一间空的忏悔室内。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来到这空无一物的房间之后,雪茸便感觉身上的症状好转了许多。 此时再抬头,教皇正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的脸。艾琳的妆容果然让他愣了神,没一会儿,他的目光便停留在了雪茸胸口那枚雏菊胸针之上。 “小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教皇微笑着问。 一旁,闻玉白正准备为他的“聋哑”找借口,没想到这人居然张了张嘴,回答道:“大人,三生有幸,曾收到您赠予我的一枚胸针……” 雪茸这一开口,不是他平日里懒懒散散的青年男声,而是个十分温和甜美的女孩的声音,从没见他演过这一出的闻玉白大受震撼,原本处变不惊的目光都剧烈摇晃起来,险些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 见他这副模样,雪茸内心得意了起来,但很快还是转移回注意力,可怜巴巴地望向教皇。 果不其然,艾琳的这张脸对于教皇来说是非常特殊的,教皇再一次用目光将自己由上到下扫视了一遍,目光之灼灼让雪茸浑身难受,也让他身后的闻玉白目光逐渐阴冷。 好吧。雪茸实在扛不住,闭了闭眼。好在闻玉白还在自己身边,他不可能让那家伙对自己怎么样的—— 在自己的贞操面前,什么机械之心什么和平大业都亓亓整理闪一边去好了,大不了直接合伙把这家伙做了,然后跟闻玉白两个人双宿双飞,当一对自由逍遥的亡命鸳鸯也不错…… 一旦想开了,什么心理负担也都统统没有了。雪茸坦坦荡荡睁开眼,头疼似乎也减轻了。 好在这人虽然目光猥琐,但还不至于当众发情,又一次用眼神把自己舔了个遍之后,教皇终于意犹未尽地收回了目光:“我们很有缘分,你叫什么名字?” 雪茸:“我叫希尔,先生。我是一名孤儿,没有姓氏。” 教皇:“孤儿?” “对。”雪茸点点头,道,“我出生就没有父亲,我的母亲是一名妓女,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失踪了,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妓女?”教皇似乎听到了什么关键词,下意识皱起眉,声音也拔高了起来,“她是在哪里当的妓女??” “埃城的车厘街,大人。”雪茸柔声细语道,“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当时在那里工作过。” 听到这里,教皇的目光果然如他所料地亢奋起来,眉毛抬高,嘴角都忍不住上扬起来:“哦亲爱的,如果真是这样,我可能认识你的母亲。” 果然是这样!雪茸心脏一紧,接着开始担忧起来——该死的,这人不会真是自己的亲爹吧,可千万不要啊,杀了自己的生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身体里流淌着这种垃圾的血,自己真的会恶心得吃不下草的啊! 可即便内心一万个抗拒,他依旧表现出了十分到位的惊喜:“真的吗?您认识她?” “我不能百分百地确定,亲爱的。”教皇又谨慎地迂回了起来,“我上次遇见你,便觉得你和她的外貌十分相似,所以就把那枚雏菊胸针送给了你——那是我之前送给她的礼物,现在看来,应该是送对人了。” 雪茸听闻,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的那枚雏菊胸针——这是教皇送给艾琳的礼物,艾琳会经常带在胸口,梅尔说过艾琳很喜欢雏菊,所以经常会送雏菊给她,现如今,那本应该在艾琳胸前的胸针回到了教皇手中,最后又鬼使神差地落到了他的手里…… 他恍惚了一下,觉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但很快他又抬头问道:“那您知道她现在去了哪里吗?她还活着,是吗?” “当然,亲爱的。”教皇弯弯眼,笑着指了指头顶的机械之心,“她和你一样幸运,也成为了被机械之心选中的幸运儿,现在正在神邸等着你。过不了多久,等你登上飞艇,你们母女俩就可以重逢团聚了。” 听到这里,雪茸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艾琳还活着?? 他对自己这位母亲没有深厚的情感,但他是真心替梅尔感到高兴。 一直以来,他都默认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哪怕梅尔再三跟自己强调,艾琳只是失踪,并没有死亡,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一面的陌生感,让他很难相信母亲还活在这世上。可他知道梅尔和自己不一样,那家伙之所以能容忍自己一次又一次不顾一切地冒险,也是因为他对艾琳的行踪太过执念。 梅尔比自己更需要艾琳的下落。 雪茸下意识捏紧了衣角,但他不敢高兴得太早,毕竟这家伙骗人不打草稿,很难保证他不是为了让自己心甘情愿登艇才说得这番话。 他强制让自己的理智压抑住自己的喜悦,但还是忍不住去想,她要是真的还活着,那可真的太好了,那梅尔一直以来的苦苦追寻,也算是有一个完美的结果了。 然而,教皇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人可谓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眼子,几乎每问一句话都在对雪茸进行试探。很显然他也很难一下子接受这种程度的巧合,他得找点什么来反驳或是支撑自己的猜测。 他详细地询问了雪茸“希尔”的身世,又看似闲聊一般试探了他对机械之心的忠诚度,最后又把话题绕回了艾琳的身上,以一个长辈的姿态,完成了一场压迫性极强的审讯。 好在雪茸早已做足了准备,在来之前就无数次模拟了面对教皇的情景,他几乎完美地接下了所有的问题,教皇眼中的怀疑也肉眼可见地一点点退去。 可这人大概底色就是极致的多疑,一直到后面问无可问,教皇依旧没有对雪茸展现出充足的信任。 直到他转身招呼了一名牧师,凑在他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没多久,一辆盖着绒布的推车便被送进了忏悔室。 没想到审问了半天居然还有这么一出,雪茸警惕地眯了眯眼,再抬头看向教皇时,便又恢复了一脸纯真的好奇模样:“这是什么?大人?” “我还想送你个礼物。”教皇笑了笑,却转头看向了闻玉白,“我想把她母亲的贴身物品交给她保管,但是现在这里的东西太多了,你能替我找一找吗?” 一直竖着耳朵听两人说话的闻玉白没料到这件事还有自己参与的份,下一秒,那推车上的绒布便被人揭开,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小山堆一般高的满满一车的杂物—— 说是杂物,不如说全是女性使用的物品,有使用过的胭脂盒、沾着新鲜气味的手帕、有着明显折痕的发带、掉了漆的金属发卡等等。 不知为何,乍一看这堆东西,总给人一种毛骨悚然感,它们都有着很明显的使用痕迹,甚至从气味上来说是来自无数不同的女人,此时此刻却躺在一辆推车里,仿佛是眼前这个男人做某种仪式的战利品。 看见雪茸的面色有些难看,教皇忙笑着安慰道:“别怕,亲爱的。这是那些信徒献给神明的物品,还记得《神典》第二十三条中的内容吗?” 雪茸这个无神论者忽然被问到这个问题,忽然有种上课走神被老师抓起来提问的感觉,顿时脑子一片空白,甚至连他说的是第几条都没能在脑子里留下印象。 完了,想过这人会问各种各样关于身世的问题,没想到居然还会被抽背《神典》,此时此刻,押错题的悲怆在心底嘭地爆开来,眼看着就要变成浓浓的绝望,没想到,一旁的闻玉白却慢悠悠地开了口: “神明会与虔诚之人保持连接,男性教徒的祷告和女性教徒的私人物品,是神与人沟通之媒介……” “答得很好,玉白。”教皇嘴上夸奖了一句,表情却藏不住对他抢答的不满。 原来是这样。对于这本从小纳入全民基础教材之中、从老到小都能倒背如流的《神典》,雪茸却宛如听天书一般,感觉新奇无比。 好恶心的规定,显然是某个喜欢女人的恋物癖想出来的变态法子。稍微细想一下,又联系到埃城地下室那些姑娘的遭遇,雪茸都感觉自己快要吐出来了。 但教皇却依旧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所以玉白,快来帮希尔小姐找找她母亲的物品吧。” 这是他测试雪茸身份的最后一题。 210-220 第211章 机械之心211 看着眼前那满满一堆的东西,雪茸莫名其妙有些紧张起来,冷汗悄悄渗了一背。 很显然,教皇心里清楚哪个才是艾琳的东西,他大费周章来这么一出,是要用这气味来试闻玉白,同时用闻玉白来试雪茸。有没有人撒谎,有没有人包庇,他一试便知。 这道题对于雪茸来说并不困难,毕竟艾琳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只要她确实是教皇口中的那个人,那么通过这道测试对他来说是天经地义。 而常理来说,闻玉白的嗅觉也可以轻松分辨出亲子之间血脉相连的气息,这题对他来说,本身也并没有什么难度。 可问题是,闻玉白并不知道自己和艾琳之间的关系,两人来不及沟通,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在说谎。万一这里面根本就没有艾琳的东西,闻玉白嗅不到和自己相匹配的气味,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在撒谎,为了替自己掩护而随手指认,反而弄巧成拙? 或者他会不会看穿自己此行的目的,然后多管闲事,为了不让自己过多接触教皇,故意否定自己和艾琳气味的关联性,让自己直接错失了这次大好的机会? 再退一万步来说,自己上一次朝他开的那一枪,他会不会记恨?万一此时的闻玉白已经是自己的敌人,那么他会不会故意栽赃自己,直接将自己坑进水底? 雪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多疑已经和教皇旗鼓相当,只能死死盯着那堆东西看着——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却没办法插手干预,他真的恨极了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中的感觉。 他抬起头,想要去从闻玉白的神情中读出点什么,可这人实在太能掩饰,没有多看自己一眼,只迅速地应下了指令,便转身去推车里找东西了。 闻玉白跟雪茸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性格不同,不论做什么事都十分有条理。面对眼前高高的杂物堆,他没有随手拿起一个就开工,而是不紧不慢地将东西按照气味类型大致分类,一层一层地进行筛选,进度节奏一目了然。 他闻得很认真,越是这么认真,就越叫雪茸心里没底——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期待的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如果认出来了他会说吗? 他现在到底是哪边的人…… 这样怀疑自己喜欢的人,哪怕是对雪茸来说也是十分痛苦的事情,但他没有选择,比起盲目信任,他更需要给自己留有后路。 如果闻玉白否认自己是艾琳的孩子,那么在问题激化之前将错就错应当可行,可如果他真要往死里坑自己,信口指认自己故意伪装身份另有所图,到时候该怎么说? 雪茸眼睁睁看着他将手中的发绳、甲片、丝带一个个地排除选项,眼看着他手中剩余的物件越来越少,心跳便也越来越快。 这是什么概率?那么多东西里都没有一个是属于艾琳的?他会不会已经闻到了但是选择了装傻?还是说,他也是在拖延时间,思考对策? 很快,他手中只剩下了一只手套、一支笔、一根项链。雪茸也忍不住去猜了——他觉得很可能是那只笔,毕竟梅尔说过,艾琳是喜欢读书的,所以有笔也是十分合理的。 果不其然,闻玉白先后放回了手套和项链,最后端着那支笔,垂眸,仔仔细细辨认了许久。 雪茸几乎已经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就是那支笔,对了自己就过了教皇这关了,他对闻玉白的疑虑也终于可以打消了。他盯着闻玉白的手,心里催促着那人快点说出正确答案,却没想那人又缓缓将笔放回了远处。 雪茸感觉自己的心脏一下子停止了跳动。 什么意思?这人到底闻出来了什么? “怎么说?玉白?”教皇也饶有兴致地问道。 “抱歉大人,我在想,是不是您弄错了。”闻玉白毕恭毕敬地站到一边,指着那堆物件说,“我确定,这里面没有她母亲的东西。” 雪茸屏住了呼吸,教皇也笑着望过来,右手插进了口袋里:“哦?那这么说,是我认错人了?” 这是雪茸最害怕出现的状况,闻玉白闻了一遍说没有和自己匹配的气味,自己却还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也不知道这人的所想,更弄不清这人的立场,而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自己还被迫出局,前面和教皇斗智斗勇回答那么多全都白费了。 怎么办?接下来该改变计划了…… 正当他飞速调整心态,开始思考如何力挽狂澜时,一旁的闻玉白忽然开口道:“但是……” 他没说出但是个什么,目光却死死黏在教皇插在口袋里的右手,良久,他俯身凑到了教皇的耳边低语了一句。 那人声音压得很低,但雪茸是个兔子,自然也是听得一清二楚。他对教皇说:“但是您口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能和她的气味匹配上。” 这话一出,一切想不明白的事情便瞬间就通了——教皇果然是在考他们两个人,眼前的东西里故意没有放艾琳的东西,一旦闻玉白瞎指认,便直接剔除了一个撒谎的叛徒。而他口袋里的东西又是个双保险,看样子他打心眼儿还是希望“希尔”确实是艾琳的孩子,他在测试闻玉白的过程中,也是真想给自己的问题一个答案。 他大抵是提前把艾琳的东西封闭在密封盒里了,想等着闻玉白露馅之后,再将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寻求答案,可没想到这人没有上钩,稳稳当当地给出了正确答案,他刚刚把手伸进口袋应当就是打开了密封,艾琳的气味露了出来,闻玉白便顺势指认了。 一切了结得都是这么精确又完美。 雪茸不得不感慨,只要闻玉白这家伙愿意,确实能在职场上吃得开。他顾忌教皇的想法,怕他不愿被当众拆穿,便这么悄悄地用耳语告知其本人,又同时考虑到了雪茸的听力,用隐晦的法子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只是在教皇打开密封、让艾琳的气味流出之前,他是怎么想的?当他说出没有匹配的气味时,到底期待的是什么结果,雪茸仍旧不得而知。 雪茸恨自己多疑,也怨自己不肯完全信任闻玉白,但他却又深知自己不得不如此——食物链的规则便是这样,如果你是毫无反抗能力的最底层,就注定要多想、多疑、多虑,任何一个疏忽大意和过于信任,都有可能彻底害死自己。 此时此刻,危机暂时解除,但他最期待的,仍旧是闻玉白能和自己解释清楚,他想要他们之间的芥蒂彻底消失。 眼下,教皇也对这个结果特别满意,他从右手口袋里拿出了什么,放到了雪茸的手心:“我都忘了,原来这是你母亲的。” 雪茸打开手心,发现这是一个巴掌大的金属盒子,盒子顶端上了锁。他没敢当着教皇的面直接撬开,只是假装无可奈何地扒拉了一下,然后试着晃了晃——里面装了东西,但不是很沉。 他抬起头,用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教皇:“我可以打开吗?大人?” 那人望着他,面上露出让他捉摸不透的笑意:“可以,钥匙就在机械之心上,等你到了,就能看见你母亲给你留了什么东西了。” 原本雪茸的心思还在闻玉白完美答题的后劲之中,没太在乎这东西本身,结果这人忽然一个故弄玄虚,反倒是叫他的好奇心逼到了顶点—— 这盒子里面到底藏了什么?非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有没有可能是教皇故意骗自己上机械之心的诱饵?可闻玉白也说了,这东西确实是艾琳的…… 他低下头,又揣摩了一下盒子。确实,如果自己不是一个超级开锁匠,那这么牢固的东西,没有钥匙,一般人很难打开。 但偏偏自己就是专业对口了。看这锁的构造,一会儿找个没人注意的时候,随便捣鼓不超过十下就一定能打开。 雪茸小心翼翼把盒子抱在怀里,眼睛滴溜溜盯着教皇看。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这老东西滚蛋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滚蛋也行,只要他的视线不黏在自己的身上,他就会飞速地动手开锁。 好奇,太好奇了。雪茸一边盼着那人转身,一边忍不住一遍遍用指腹摩挲着那把锁。终于,门外传来了一阵欢呼,闻玉白提醒道:“大人,该轮到您去演说了。” 教皇抬手看了一眼手表,便安排道: “找两个修女陪着希尔小姐,玉白跟我来。” 虽然没有机会跟闻玉白多说些什么,但这老东西总算是要走了。雪茸一阵窃喜,闻玉白也立刻行礼:“是,大人。” 教皇走在前面,闻玉白依旧习惯性地走在他身后。忏悔室的门很厚,雪茸抱着盒子站到门口,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它合拢、关闭,手也在快速地探锁、摸针、找眼…… 就在他微微松开手指,打算用细针探一探锁芯的时候,怀里就忽然一松,一抬头,路过自己身边的闻玉白,居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把盒子从自己的怀里抽走了。 ——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这么明抢?!! 雪茸的眼珠子都快瞪掉了,却又因为不知道他唱的是哪一处而不敢大声质问。 那干坏事的某人却依旧神情如常,只是很丝滑地将盒子放到了远离雪茸那侧的口袋,稍稍顿了顿步子,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 “暂时替你保存。相信我,现在不要打开。” 第212章 机械之心212 闻玉白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气息擦过雪茸的耳尖,叫他的心脏漏了一拍。 什么意思?雪茸望着自己空空的双手,仍旧处于长久的蒙圈之中。 明明教皇都把那盒子交给自己了,闻玉白为什么又要拿走?他说是暂时替自己保管,意思是还会还给自己?现在不要打开,又是因为什么??现在不行的话,得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打开?? 雪茸完全猜测不出这人的用意,甚至连愤怒都没法生出了。因为他了解闻玉白的性格,这家伙不可能无缘无故冒着风险做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他一定有自己的判断和逻辑。 最重要的是,闻玉白叫自己相信他。这是雪茸给予心上人最大程度的区别对待。 所有的旁人都值得他提防和怀疑,唯独闻玉白,不论当前是什么立场什么状况,不论他们彼此之间有多少谜题没解、有多少话没说开,只要那人开口说一句“相信我”,雪茸便就愿意放下一切疑虑,相信他。 于是,尽管雪茸被那盒子里的东西勾得心痒难耐,他还是选择听闻玉白的话——那就暂时不打开吧。 但是理智上的选择和本能上的好奇是完全两码事。已经下定决心不打开的雪茸,此时此刻满脑子却都塞满了盒子的事情,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奔逸的思维,很快就变得有些浑浑噩噩起来。 教皇安排来陪他的两位修女一直企图跟他聊天拉家常,雪茸根本没心思搭理,偶尔应付着嗯了一声,却又因为忘了伪音差点儿露馅。 几回下来修女们也不再找他说话,而是自顾自地聊了起来。雪茸还在想盒子的事,也没细听她们在聊些什么,只是间歇性回过神来的时候,偶尔听到她们在聊关于“幸运之子”的事情。 修女甲:“我刚刚进来之前看到了,我家隔壁的废人金居然也被选中了,为什么他那种人都能选上,我们这种勤勤恳恳干活、老老实实做人的家伙却不行……” 修女乙:“你别说废人金了,知道福来恩吗?那混帐也被选中了。” 两人的对话终于把雪茸从盒子的世界里拔了出来,他思考了片刻,接着清了清嗓子,问道:“废人金?福来恩?都是什么人?” 雪茸猜想,如果猜得没错,这两个也是残疾或者重病之人,可答案却在他的意料之外—— “废人金是个废物单身汉,有手有脚、身体好好的就是不肯工作,每天靠着社区的救济粮过日子,这下好了,真给他啃上铁饭碗了。”修女甲解释道,“至于福来恩,哦,那真是个令人作呕的家伙。他从小就偷鸡摸狗,还爱占姑娘便宜。虽然没有犯过什么上天的重罪,但是隔三差五就得被送去悔过。” 在韦斯特大陆,重罪者会被监禁飞艇送上空中监狱终身服刑,而轻量级的罪犯则会被送到各个教堂的悔过室中,进行七到三十天的拘禁悔过。雪茸亲爱的良师许济世先生,就无数次因为兜售假药、坑蒙拐骗被当地教会抓去小黑屋。 雪茸眨了眨眼,感觉事情似乎和他猜测的有些许出入,便又确认道:“他们没有生病或者残疾吗?” 修女乙:“没呢,别听那个姑娘胡说,我们在教堂工作我们最清楚,被选中的人里有大把的身体健康健全的人。根本没有那么一回事。” 她说的“那个姑娘”,指的就是阿丽塔。经过那一出闹剧,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机械之心会选病人”的猜测,可此时此刻,她却直接否定了这个结论。 雪茸只感觉脑子一下空了下来,一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猜了。 两人怕他不信,便又举了几个例子,比如前年全家上天的贫困户海勒一家,五口人都没有任何疾病,却也被机械之心宣召上了天。 修女乙:“诶,这么多年观察下来,我感觉机械之心真是个大好人,它可能想要让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所以会挑这些人……但这么想总觉得有点不公平吧,总感觉努力生活的人反而没有好报。” 修女甲:“也不能这么说,那个有钱有权的尤金亲王,几年前不也被选中了吗?” 雪茸不关心政事,听他们这么一说才想起有过这么一号人。尤金亲王算是女王的得力干将,在位时帮助皇室摆平了好几次内乱,他被选上机械之心之后,皇室内部还引发了一次不小的地震,险些直接崩盘了。 那人也没有过什么身患疾病的传闻,但雪茸仍旧不想打破自己的猜测——也许这些人跟自己一样,得了外表看不太出来,但是一犯就致死的病呢,那也是极有可能的事啊。 几个人又有的没的聊了一会儿,雪茸快坐不住了,竖着耳朵又听了会门外的动静,终于,本年度的“神选之子”也差不多全部选拔完毕了。 此时,教皇正在慷慨激昂地进行着演讲,这人实在能说,似乎远没有尽头,终于在他快要忍不住出去看个究竟的时候,厚厚的石门终于被人推开了。 让他有些失望的是,来人并不是闻玉白,让他看到了希望的是,门口站着的是一名教堂牧师,他手中牵了一只低等猎犬,而猎犬的手中正叼着一朵精致的花环——那是“神选之子”被选中的特别标志。 牧师拍了拍猎犬的背,那丑陋的毛绒怪咖便站起身,带着花环来到了雪茸的面前:“恭喜您,被机械之心选中了。” 两边的修女有些惊诧地望着眼前的一幕,似乎没相当刚刚在背后议论完挑选的机制,下一秒眼前这漂亮姑娘就被机械之心选走了。 雪茸看到这一幕第一反应便也是开心,可还没来得及弯腰接过花环,那方才刚平息下去不久的心慌、胸闷、恶心、眩晕,就又潮水一般,随着开门的动作,猛地向他灌溉而来。 这一回,他立刻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伸手捂住了口鼻—— 猎犬的手里、信众的头上、走廊的雕塑里、洗手台墙壁上…… 自己难道是对花过敏?可是自己平时根本没有花粉过敏的历史啊?难道是这花环里,有什么他平时从没接触过的、特别的花? 雪茸骤然苍白的面色,让在场的所有人慌乱起来,而这时,面前那叼着花环的猎犬像是接收到了什么特别的信号,格外亢奋起来。 晕眩间,雪茸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丑陋的怪物疯狂地在原地打转,接着痴痴地望着自己,肮脏的嘴边甚至滴滴答答流下口水。 见到这一幕,本就对这种生物有着生理性厌恶的雪茸更难受了,忍不住扶墙一阵干呕,还没等一旁的修女跑来查看,就听牧师一阵惊讶的低吼,一抬头,那猎犬竟不受控制地朝自己爆冲而来。 雪茸心道完蛋,大约是那家伙闻到了兔子的气味,控制不住想要捕猎了。 牧师长得又瘦又柴,单靠手里一根狗绳根本控制不住这突然发狂的庞然大物。只听那怪物低吼了两声,本就已经快要崩溃的雪茸眼前直接一黑,身子控制不住向墙角躲去,手却极其迅速地摸向了手杖的开关—— 他打算朝猎犬开枪。虽然这样相当于让一切功劳全部白费,但只要还活着,就一切好说。 下一声犬吠,那带着血腥味的腐臭气息便直扑向雪茸的面门,雪茸手中的手杖也已经迅速变形,露出黑洞洞的枪口。 回头想想,现在的处境和发展,几乎和去年今日如出一辙。难道又要重来一年?雪茸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手却迅速抬起,金属的手杖横在自己的面前,结结实实挡住了猎犬的扑咬。 那怪物扑向自己的力道极其恐怖,雪茸抬起的手瞬间被撞得收回胸前,眼看着那獠牙已经冲到了自己鼻尖,他强忍着全身的不适,艰难地伸出手指去够扳机。 转动枪口、瞄准……雪茸咬着牙,感觉自己的胸口都快要被挤碎了,可枪管太长,想要靠着手腕的力量将枪口对准猎犬,对于此时此刻几乎昏厥的雪茸来说,实在太难了。 眼看着那血盆大口快要咬住自己的口笼,雪茸强打起精神,瞪向身后手足无措的牧师——护住是猎犬的本能,自己的角度杀不死猎犬,但能对牧师开枪,那么短暂引开眼前这家伙也就有希望了。 如果能让自己活下去,那么这牧师杀了便也就杀了。雪茸毫不犹豫地,转动枪口,心道,当了一年逃犯,自己的手里总算要见点血了—— “砰!!” 整个房间一阵颤动。雪茸手里的火枪并没有开火,眼前那发狂的怪物却以一种极其恐怖的姿势飞上半空,又狠狠摔到地上。 胸口骤然放松的雪茸忍不住狠狠喘了口气,却又因此吸入了更多的花粉而窒息难受起来。 眼前忽黑忽白,身体就像要被一双巨手撕碎一般,即便如此痛苦,雪茸还是用最后一丝力气睁大眼睛——到底什么情况,他可好奇极了。 昏沉间,他看见闻玉白犹如神兵天降般,单手将猎犬摁在了地面上,那怪物正痛苦地蜷缩着,紧紧夹着尾巴,而他口中的花环,也被闻玉白顺势扔到了屋外。 屋内,两位修女赶紧见缝插针凑上前,把瘫软在地上的雪茸搀扶起来。而一旁的牧师早已吓得全身木僵,呆愣愣地望着闻玉白,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闻玉白冷冷垂下眸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猎犬。那怪物经过刚刚那些一摔,嘴角已经渗出血来,此时正竭尽全力背着耳朵,小幅度地摇着尾巴,企图尝试讨好闻玉白。 “啪。”一声脆响,闻玉白一记手刀砍上它的颈侧,那家伙便“嗷呜”了一声,立刻没了动静——他还是没有选择杀生。 雪茸看着面前的闻玉白,忍不住松了口气,嘴角控制不住微微上扬了些许。此时他面色苍白如纸,全身都被冷汗浸湿,眼前也一阵阵的发黑,力气就像是被抽干一般,整个人完全不受控制地瘫倒下去。 他这次瘫倒得毫无顾忌,因为他知道有闻玉白在,自己不可能摔着。果不其然,就在他仰倒的那一刻,那人再次将他托起,接着打横抱起。 雪茸觉得自己脆过头了——这才刚重逢不到半天,自己都在他怀里倒了两回。 但这一回,自己的症状显然比先前更重,他感觉自己很快就要失去意识,忽然有些担心,生怕这人趁自己昏厥又把自己打包送回家去了。 于是他像岸上的鱼一般,猛地一个激灵,对闻玉白道:“我……要去机械之心……” 怕那人不同意,雪茸死死拽着他的胸口,尽管眼前已经一片漆黑,却还僵着身子昂着脖子,以表达自己强烈的欲望和不屈的意志。 那人先伸手把自己的身子抚平,然后轻轻道:“嗯,会的。” “相信我。” 雪茸便终于松了口气,安安心心昏了过去—— 他说相信他,那他就一定能做到。 第213章 机械之心213 心里装了太多事,以至于就算昏迷,雪茸都昏得不够踏实。 他惦记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又想到了自己,刚刚昏过去之前最后一句话就不该说要上机械之心,而是得跟闻玉白说自己花粉过敏,他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万一直接把自己大喇喇地塞进人堆里,一会儿跟那么多带着花粉的“神选之子”挤在一起,自己岂不是能直接迎来肉体消亡、灵魂飞升了?? 因为太过担忧,平时一晕就是一天以上、不被梅尔狂扇耳刮子都不睁眼的雪茸,这回体感没过多久就把自己吓醒了。 他猛地一蹬腿,下意识伸手捂住自己的口鼻,确定做好了密闭措施,这才屏着气、慌慌张张睁开眼。 他想,自己应该也没有昏迷太久,现在醒应该还能赶得上登船,在飞艇启动之前,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 昏迷太久,视线没有第一时间恢复,倒是耳朵里逐渐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雪茸愣了片刻,心脏忽然一揪。 这声音他可太熟悉了,是大型蒸汽设备运转时才会发出的轰鸣,而身下轻微的颠簸更是让他彻底惊醒。雪茸努力眨眼,视线终于在一阵眩晕后恢复清明—— 他所在之处不是教堂的某个忏悔室,也不是拥挤的人群之中,而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房间面积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朴素的床铺,一张桌椅,一扇面盆大小的紧闭的木圆窗,一看便是某种交通工具的独立卧铺。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他连忙翻下床,起身的一刹那,也不知是他自己头晕,还是身下的地板在晃动,他整个人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 雪茸脑子一嗡,没多思考,迅速伸手,“哗”地一下将木窗向上推开。 一瞬间,刺目的强光翻涌进来,雪茸下意识闭了闭眼,等眼睛适应了光照的强度,才慢慢睁开眼。 他先是看到了大片大片闪烁着强光的模糊,接着看见了窗下逐渐成型的斑斑点点,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时,悬着的心也终于是彻底死了—— 木窗之外还有一层不能打开的玻璃窗户,窗外那团闪亮的白光,是一大片飘过的云,这种本应该高悬于头顶、与机械之心比肩的东西,此时就在他斜上方伸手便能够到的位置。 而他身下那团斑斑点点,仔细一看,竟是他熟悉的城镇。彼时鳞次栉比的建筑楼房,此时已经缩成了指甲盖儿大小的点线,那原本高耸入云的主教堂钟塔,也小得像个孩童把玩的积木玩具,似乎轻轻一捧,便能放进手心里…… 真的上天了,自己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做,就已经被塞进蒸汽飞艇、直接打包上天了。 再自我欺骗也无济于事了。头顶的云朵越来越大,地上的建筑越来越小。飞天之路似乎还很漫长,但想要返程补救,却是注定来不及了。 雪茸一个趔趄,腿一软,脑子一嗡,跌坐回了床铺上。 他应该是有受到特殊待遇,能在这么多人之间拥有独立整洁的房间,有床铺和煤油灯,桌上还有倒好的水。 但他根本没有心思去享受这份礼遇,他满脑子都是自己未完成的计划——他之前问过OO,每一架蒸汽飞艇内都会有大量的燃料库存,他原本答应过拜耳,会在飞艇升天之前,找机会偷运足量的燃料出去,以供皇室那些嗷嗷待哺的机械救急,这样短时间内,他们就拥有了可以与教会抗衡的火力。 至于自己,虽然他原计划也是瞒着拜耳偷偷登船升天的,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得把燃料运出去才行啊。 他还等着诺恩想办法整出个差不多的飞艇,直接带着枪炮飞到机械之心上解救自己呢,现在没了这个前提,自己两手空空就被送上去,那当下的处境和去年不反抗、直接听话上艇有什么区别?? 自己这一年的冒险,意义到底在哪里?? 想到这里,雪茸脑子突突跳痛了起来,他下意识把手插回口袋——那是平时塞OO的地方,每次伸手进去都会摸到软乎乎的一团,指尖都已经熟悉了那个触感,可没想到这回一下捞了个空,雪茸的心脏也咯噔了一下。 OO呢?他倒吸一口凉气。自己还要靠这鼠东西找燃料呢,虽然这个时候找燃料已经相当迟了,但它不应该不在这里的…… 雪茸低下头,将自己两个口袋翻出来个底朝天,确实没有找到任何一点鼠影,却骨碌碌掉出一颗啃了一半的栗子。 “呃啊……”雪茸恶心地皱起了鼻子。 他对这方面相当有洁癖,很久之前就警告过OO,不允许在自己的口袋里留下任何一点食物残渣,平时这家伙也恪守规矩,这回特意恶心自己一下,是下定决心背叛自己还要顺便跟自己示个威吗? 雪茸对老鼠的背叛没有感觉,他还是更在意自己被弄脏的口袋,正要用手帕包着栗子丢进垃圾筐内,就发现这栗子的形状有点奇怪。 “嗯?”雪茸眯了眯眼,忽然有种直觉,接着将栗子对准窗外。 阳光投射而来,栗子被啃得坑坑洼洼的影子投射到了背后的墙上,雪茸下意识扭头看去,接着便发出一声惊叹:“我靠。” 那家伙居然把栗子啃出了个镂空的“OK”的字样,而被镂空的O的中央,甚至还塞了一粒小到几乎看不清的燃料颗粒。 虽然丑陋得很,但这家伙忽然间展示出的雕塑技能还是深深震撼到了雪茸。 “OK”。雪茸看着那个影子,似乎是明白了那老鼠的意思——它是知晓自己的计划的,也是能找出燃料所在的,它告诉自己OK,还留了燃料下来,意思应当是,它一只鼠把事情办妥了…… 雪茸怔愣了一下,眨眨眼,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虽然它确实是找燃料的能手,但是没有外力帮助,它一个前锅炉工,真的能突破这样重重的阻拦,把燃料安全带出去吗? 它把燃料带回自己的口袋,最多只能证明它拿到了燃料,能保证燃料顺利送到拜耳的手中吗? 雪茸越想眉头缩得越紧,当即就蹲下身,摸向靴子侧边藏着物件的皮带——不管OO有没有成功,自己都应当抱有最坏的打算。他得找到其他的备用燃料,然后再想办法送回地面去…… 对于人生地不熟、没有帮手孤身一人、身体尚未恢复、武力本身就极弱的雪茸来说,这件事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他一边在飞速地在脑海中做着计划,一边挨个儿检查自己随身带过来的新武器。 正在头脑风暴之时,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雪茸赶紧放下裙边遮住靴子,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坐回原处。 推门进来的是闻玉白和一个陌生修女。雪茸有一肚子话想问他,但旁边大喇喇站着个眼线,他也只能忍着好奇,继续演起来。 看样子教皇确实是个很多疑的人,哪怕他不在闻玉白的身边,也绝不会给他单独行动的机会。 闻玉白开口也是端得一副陌生人的姿态:“希尔小姐,现在身体状况如何?” 雪茸一看到闻玉白,心情就舒畅起来,这副假正经的模样更是深得他的喜欢,于是立马短暂地忘记了刚才那些有的没的。 他弯起浅金色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闻玉白,在窗外天光的照射下,一双眸子似乎成了两面勾人心魂的铜镜:“好多了,真是多亏了您的照顾。” 如他所料,闻玉白根本招架不住他这样的眼神,只刚刚对视上,刚才那份无坚不摧的冰冷自持便垮塌了。 雪茸见状,内心暗爽,得寸进尺向前一步,用身子贴近他,轻轻捧起了他的右手,伸出手指在他的掌心挠了挠:“我的恩人,请问您想要我怎么报答您?” 大概没想到这人这么放肆,闻玉白的手微微僵了一下,然后相当有些别扭地抽了回来,假装淡淡道:“不必。” 雪茸也不做声,就这么笑着望着他,直盯得他耳尖都泛红了,眼神忽闪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敢跟他对视上。 他果然就吃这一套。雪茸得意起来。 “咳咳,我们只是来看看你的身体情况,没什么事的话就先走了。”闻玉白清了清嗓子,强行找回神志,然后指了指一旁的修女,“如果小姐您有什么不方便的,可以随时找这位女士帮忙。” 那倒是真不能有了。雪茸看了那修女一眼,还是向她礼貌地行了礼,接着他又想到了失踪的OO,上扬了些许的心情又压抑了下来。 “嗯,只有一件事……”雪茸想了想,开口道,“我有一个一起过来的朋友,我好像找不到他了……” 修女闻言,笑着解释道:“小姐,您现在已经是被神明选中的人了,您的朋友可能没有中选,和他分开也是正常的。” 雪茸没应声,只抬眼看向一旁的闻玉白,那人也接收到了他的视线信号,问道:“您的朋友,是什么人?” 雪茸:“是个锅炉工,您有印象吗?” 提到锅炉工,闻玉白的眉尾轻轻扬了一下,雪茸便知道他听懂了,也是应当知道OO的动向,立刻心脏一紧,握着拳头等着他的回答。 “有的,我有印象。”闻玉白不紧不慢地点头道,“他确实没有被选中。但我知道他是您的朋友,所以启程之前我特意送他离开了教堂,和他的朋友们会合了。” 说完,他带着修女转身离开,关门前,在背后给雪茸比了个OK的手势。 雪茸想到了那颗被啃成OK形状的栗子,立刻了然这是闻玉白和OO留下的暗号,不禁心中一阵大喜—— OO成功和其他人汇合了!燃料已经送出去了!计划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顺利!!! 他看着门那头闻玉白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嘴角上扬起来—— 最让他高兴的是,闻玉白啊,一直都是自己的好狗。 第214章 机械之心214 彼时彼刻,一只黑猫驮着一只仓鼠,在大街小巷中飞速穿越。 仓鼠一手紧紧抓着空中飞扬的猫毛,一手抓着一张飞舞着如旗帜般的纸,芝麻点大的小眼睛都被疾风呛出了泪花,两只腮帮子鼓得像两只大麻袋,身后还背着个沉甸甸的大背囊,在极速中上下颠簸,晕得够呛。 一个时辰以前,他还躺在雪茸的口袋里,静静地等着他发号施令。结果这人过敏实在太严重,人都被送上了蒸汽飞艇,也丝毫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OO的性格比莱安还是强势那么一点点的,眼看着其他人被陆续送上飞艇、舱门即将关闭,依旧没有得到行动指令的仓鼠当即作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它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藏着备用燃料的房间,用腮帮子里藏着的核桃,把看守的仓鼠敲晕了,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眼前足以支撑飞艇来回飞行五十余次的大量燃料打包带走。 只是打包之前他是个灵活的鼠,打包之后他就是个被塞满石头的不倒翁,不仅行动不便,目标也大了足足四倍。它只是从锅炉跳到了地上,就发出了铅球落地的“咕咚”声,还没跑出门,就觉得自己离光荣就义只差路人瞥来的一眼。 正当他纠结着是要减少负重、轻装上阵,还是咬牙硬拼、放手一搏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个小缝,超重量级的OO还没来得及滚向一边,就被一双大手擒获。 OO本以为自己已经玩完了,正小腿一蹬打算先装个死,接着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送你出去,你给兔子留个信号。” OO芝麻粒大小的眼睛顿时瞪圆得像两颗绿豆! 于是它飞速在嘴里腾出一个空间,将他最后一颗当路上储备粮用的栗子啃出了个OK的形状,郑重地塞进了闻玉白的手里。 再然后,那人便神通广大地带着自己一路风调雨顺地拿到了雪茸藏在花瓶下的神选之子名单,又顺顺利利离开教堂,坐到了梅尔的背上。 现在,梅尔以最快的速度,把这满满一仓鼠的燃料和满满一张纸的名字送到了皇室的军械库中。 前来迎接他的,是十皇子拜耳·韦斯特,和皇家钟表师诺恩·坎贝尔。 拜耳拿到名单之后,便立刻安排人员进行身份统计和分析,接着又将燃料的事情全权委托给诺恩。 此时,已经是诺恩前来军械库支援的第十天,雪茸给他打下的基础非常非常好,一切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顺利,现在就差足够的燃料启动差分机,庞大的计算量便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最迟十五天,军械库里的大家伙们就全部都能投入使用,他们也就有杀上机械之心的绝对实力。 按照原计划,雪茸偷到了燃料之后,就应当回来和自己一起进行最后的攻关,也是和他一起见证他们期待了很多年的,差分机运转的奇迹时刻。 但他看到朝自己奔来的,不是那浅金色头发的青年,而是一只黑影般的猫时,他便知道,这家伙又选择脱离组织、擅自行动了。 诺恩慌忙接下燃料,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好像确实该这样才对。 只是,天知道那人上了机械之心之后,还能不能坚持十五天。 时间紧迫,不能再拖了。 难得脱下华贵服饰、身穿一身朴素工装的诺恩·坎贝尔立刻转身,对着忙碌的机械师们道:“伙计们!燃料已就位,神耀日立刻到核心实验室,对差分机启动并试运行!” 话音一落,所有人便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随着库门的推拉杆被用力拨下,面前高耸的石墙上出现了一道裂缝。隐藏的石门向两边缓缓展开,石门的那一头,便是他们冒着极大的风险,从机械学院地下实验室里转运来的、寄托了一代又一代机械人的期望的那台“不可能”的机器。 石门展开的轰隆巨响声中,一只庞然大物静静伫立在为他量身打造的机械工坊中,就像一个紧闭双眼的巨人,让人不知它究竟是个陷入沉眠的活物,还是早已死寂的化石。 差分机机身的钢铁和黄铜,是雪茸若干年前,带着一票同胞按着改良后的图纸一块一块拼接上的。那人总是过于讲究实用性而忽略外观,东一块西一块地给机器打满了补丁,还是诺恩花了家中巨款,托人雕了个完美适配的木头外壳,才让这机器看上去没有那么过于寒酸。 但除却外观不谈,雪茸对于其内部逻辑的理解,以及在前辈思路之上的改造,诺恩一直是佩服至极。 当年雪茸在机器的主体上花费了极大的心思,外框架的钢铁支架相互交错,形成了一个复杂而稳定的外部结构。而框架的内部,精密的齿轮、杠杆、滑轨和曲柄相互咬合、传动,构成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机械系统,这便是其能够精准计算的根本。 机器的输入和输出部分,则主要出自于擅长外观设计的诺恩之手。输入端是一排排精密的刻度盘和旋钮,可以手动调整,用于输入计算所需的数值和参数。输出端则是一个巨大的显示盘,上面刻满了数字和符号,随着机械的运行,这些数字和符号会不断变换,最终显示出计算的结果。 以上的种种,便是是他们整个兴趣小组花了数年时间设计、测试、磨合而成的,最终因为没有燃料推动而沦为巨大废物的,他们过去的理想——差分机。 诺恩看着眼前这充斥着他们年少时疯狂的巨大机器,短暂地恍惚了片刻,接着便将燃料放进机器下方的炉膛之中、并将储水箱的管道连通到机械室地下的硕大水池之中。接着,在所有人的瞩目下,拜耳王子亲自拿着一只拆解开的“幽火”手表,将内部燃着紫色火焰的机芯投掷到了堆成小山高的燃料之中。 炉膛门关上的刹那,灼目的紫光从门缝中爆燃开来,一阵强大的冲击力喷涌而来。白色的蒸汽开始从机身各处狂涌而出,所有人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诺恩紧紧盯着机身内部,不断地在脑海中模拟机器运动起来的流程,可渐渐地,他却不可控制地回想起了关于这台机器的一切。 他想起当年第一次听雪茸说起这个项目时,自己完全不对他的运行抱有希望,自己加入这个团队也不过是为了多一些时间和雪茸相处。 他想起雪茸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个很厉害的演讲大师,只凭着一张图纸和一个诱人的梦,便组成了一支由尖子生到精英教师全方位无死角的顶尖团队。 他想起当初他们轰轰烈烈地改造图纸、落地拼接,那时候所有看过计算式的人明明都心照不宣,最大的问题极有可能会出现在最后的动能方面,但大家还是抱着极高的热忱,一直风风火火地将机器从图纸搬到了现实。 再然后,他们就理所应当地被动能的问题所打倒。他们几乎试过了所有的燃料,甚至还借用了教授的实验室,可哪怕是整个大陆最好的燃料,所能提供的动能,最后也还是离转动机器就差那么一点点。 诺恩心想,雪茸不当逃犯的时候还是很会做人的。骗来这么多人帮他拼了个动不起来的大积木,最后大家却也没有一个人对他有什么怨言,甚至毕业多年再谈起这个项目和他的负责人时,大家也只有感慨和遗憾,而非后悔浪费了如此的精力和时间。 此时,在他身侧站着的这群机械师里,有一半是当年参与过这个项目的同学。当初自己召集他们回来继续项目时,几乎没有任何阻力便全员到齐。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看着机器的眼神,还是一如当年的炙热,仿佛仍是一群未被社会沾染的,纯真的学生。 诺恩忽然反应过来,也许当初这支队伍能够成功组建、齐心协力、好聚好散,并不主要是因为牵头人多会来事儿,而是因为,他们本就是一群拥有着同样理想的同道中人。 恍惚间,沉闷的轰隆声中传来了清晰的金属摩擦音,仿佛沉眠的巨人发出一声低吟,气缸推动活塞带动了第一个齿轮运动。 这巨人在所有人的瞩目下,逐渐开始活动筋骨。 工坊里,一颗颗心悬在了半空——在得到这份燃料之前,他们也曾走到过这一步,但这以后却没能真正的运转起来。只有真正开始计算数值,这台机器才算正式地运转完成。 在拜耳的授意之下,诺恩代表全体人员,在输入端敲下了准备好的数值。而与此同时,整个皇室最好的一群计算员也拿起笔纸,以最快的速度与这机器一较高下。 随着输入端刻度盘和旋钮的调整,差分机内部的机械系统开始运转。齿轮开始咬合、转动,杠杆也开始强有力的撬动起来。每一个齿轮的转动都带动着下一个齿轮的运转,每一个杠杆的撬动都推动着整个机械系统的前进。他们眼睁睁看着这巨人迈开了步子,先是慢步,接着步履越发飞快。 这一步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了。人群里已经有人开始欢呼,甚至有老同学开始忍不住流泪,但更多的人还是悄悄捏了一把汗,毕竟计算结果尚未生成,没有人敢提前宣布成功。 拜耳给出的数据交给计算员人工手算加验证,大概需要五天的时间,没有人知道机器需要多久。有人开始担忧,万一需要更久,岂不是相当于花大力气做了个笑话。 可就在大家听着轰隆声紧张不已时,锅炉突然“呲”地一声泄出一串气体,接着轰隆的运转声突然间便消失了。 这一刻,整个实验室或工坊都仿佛静止了下来,他们面面相觑,以为是机器突然坏了,又一次前功尽弃。 直到一旁的诺恩惊呼了一声“出结果了”,大家才纷纷将目光转移向了那铜制的显示盘上。 显示盘上的翻牌呈现出了一串极长的数字,拿着标准答案的拜耳愣了一下,这才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结果正确!!” 大家仍然是花了好几秒面面相觑,直到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从输入数值到得出结果,统共不到三分钟的时间,这机器便成功计算出了人工五天的计算量! 差分机真的成功了!!这个不可能的机器,真的变成了可能!! 一阵激烈的欢呼声从工坊之中爆发出来,这一刻,他们忽然觉得头顶的机械之心也不过如此。 如果那浮空的巨物是神明,那么他们方才,便亲手创造了神明。 第215章 机械之心215 收到闻玉白确认顺利的信息之后,雪茸的心情骤然放松下来。再回头去看身下微缩的景观时,他仿佛能看见一股暗流在悄然间疯狂滋长涌动。 不出意外的话,诺恩应当已经把燃料放进了差分机的炉膛里,按照自己计算过无数次的结果来看,那沉睡了这么多年的大家伙,不出意外应该能顺利醒来了。 一想到这里,雪茸的心脏又不自主地加速跳动起来,眼神中也充斥着压不住的亢奋。 不知道那大东西运转起来是个什么样子,会冒出多少蒸汽、发出多少噪音,不知道它运算的速度到底能有多快,会不会有哪里没有设置妥当,在关键的时候掉什么链子。 他迫不及待地趴在窗口,企图在一片米粒大小的建筑物中找到工坊的位置,明知道不可能看清,却又忍不住想要望向那奇迹诞生的地方。 这一刻,雪茸忽然有些扭曲地领悟到了一种母爱的实感。他想,一个刚刚生产的妈妈大抵也就是这样的心情,急不可耐地想要拥抱自己孕育了如此之久的新生命,忍不住去端详ta的模样、畅想ta的未来。 但此时此刻,雪茸觉得自己更像是在妊娠中难产大出血的苦难母亲,一睁眼便被迫与自己的孩子隔离,明明自己尚处于极端的困境之中,心却已经焦急地飞向了自己素未谋面的宝贝身边。 雪茸恨自己没能亲眼见证那奇迹的一刻,他甚至有些嫉妒诺恩了。他有那什么一刻竟在认真地担心,自己的宝贝会不会对那花孔雀产生什么雏鸟情结,明明自己才是它真正的缔造者,却因为启动的第一眼看到的是诺恩,反而跟自己这个真正的亲爹半生不熟。 简直越想越不得劲,雪茸焦虑地在房间里来回打转,满脑子只想快速摆平机械之心的事情,立刻返回陆地,夺回本属于他的一切。 这样想入非非的状况,一直延续到街景彻底被云雾淹没的那一刻。这时雪茸才勉强回过神来,开始思考他当下的境遇。 现在,他乘坐的蒸汽飞艇,应当已经进入了云层之上。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地面,一想到自己的脚下踏着的不是高楼,而是一片空无所依,他就不由觉得一阵背脊发麻,手心都开始出汗起来。 更要命的是,空中的气流比他想象中要大太多,飞艇的运行并不平稳,摇摇晃晃的,偶尔还伴有相当剧烈的颠簸。雪茸紧紧抓着他身边一切能抓到的实物做支撑,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丢在了水面之上,脚下只踩着一片薄薄的树叶,心永远高悬着,生怕自己一个晃荡,那平衡便彻底打破,直叫身子猛向下坠去。 可即便在这样对高空的强烈不安之中,他也依然充满了探索的劲头。雪茸紧紧抓着床沿,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挪到了门口,出门之前又担心外面有让他过敏的神秘花粉,于是想了想,拿手帕简单叠了个面罩挡在口鼻之前。 房间并没有上锁,门轻轻一拧便推开了,但和他料想的一样,门外有两个修女守着,一开门便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雪茸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到了女声的状态,开口道:“没什么,我就想出来走走,透透气。” 两个修女便点头示意,目光却始终钉在他的身上,丝毫不挪开半秒。 这种情况下,也只能随便转转、打探一下大体情况了。雪茸装作什么也没察觉一般,慢悠悠地走出了房门。 与他想象中的大差不离,自己应当是受到了特殊对待,他所在的这一条长廊显然是脱离群众的一层,自己的房间离下楼的楼梯最近,身后有几间独立的房间,看门牌应当都是提供给内部工作人员使用的。 房门都是紧闭的,现在有人盯着,他也不便多看,便转身走下楼去。 站在楼梯口能看得清楚,整个飞艇统共三层,自己现在是在最高的一层,中间层应当是普通乘客舱,最下层的楼梯口明明白白上了锁,但根据上次炸飞艇的经验来看,最下层无外乎是操作室、库房、锅炉等,绝不能让人随意出入的场所。 雪茸向下探了探脑袋,扶着楼梯扶手谨慎地朝下走去,先听到了鼎沸喧闹的人声,接着才慢慢将这乘客大厅一窥究竟。 上次他来搞爆炸时来去匆匆,没有来得及多参观内部的结构,只印象中这飞艇内部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豪华精致,现在再看,发现自己的印象确实没有出错。 按照大陆居民对于机械之心的狂热妄想,这能够载人飞天、通往神明的天梯,内部应当是极具奢华、极端精致才对。雪茸也深深被这种思想蛊惑,以至于看到这样朴素的场景,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根本就来错了地方。 是的,他想象中的浮雕、水晶灯、彩琉璃、钢琴、餐厅、休息室……统统没有。眼下他所处的这层大厅内,只有寡然无味的木板、铆钉、铜皮贴墙、煤油灯,甚至连可供休息的桌椅都没有。 雪茸皱了皱眉,他觉得这里的环境甚至不如莱安家的火车。哪怕只是最普通的车厢,也至少有粉刷过的墙面内壁,而不是这般斑驳、陈旧、简约到有些窘迫的模样。 雪茸没坐过牢,但他听许济世聊过拘禁室的模样,大抵也不过如此。 可拘禁室也是一人一室,有着足够的空间,而眼前这大厅内却是人挤着人,仿佛被填塞满的沙丁鱼罐头,所有人都只能保持勉强的站姿,连转身都十分困难,而唯一连通着上下楼的门也被铁门死死堵住,一旦有人想要翻越,都会被驻守的警卫伸手狠狠打回去。 尊贵的“神选之子”就是这样的待遇,换谁心里都会有落差。可即便有人已经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那一份莫名坚定的信仰,却依旧支撑着所有人,硬是没有发出一声埋怨。 雪茸根据高度简单目测,飞艇上升至少有半天时间,这些人一直这样站着、挤着,此时生理和心理应当都已经到了极限。 有那么一瞬间,雪茸感觉下面站着的,是满满一车丰腴的牲畜,正被满满当当塞进车厢里,摇摇晃晃地拉进屠宰场。只是牲畜或许还能感知到自己命不久矣,这一群被圈在信仰之下的人,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走向何处。 雪茸站在楼梯中央,向楼下扫视了好一阵子,既没办法当着所有人的面撬锁开门,也觉得没必要主动挤进那密不透风的罐头里,于是便早早收回步子,转身又回到了自己房间所在的三层。 他转身的脚步极轻,完全没有惊动那俩位正在聊天的修女,于是他快速在一间间房门口经过,打量着房门上的名字。 这些名字是用木牌雕刻上去的,是长期固定的私人房间,雪茸猜想,住在这里的,应当就是教皇的左膀右臂,是协助他筛选、运输“神选之子”的关键执行人物。 雪茸挨个儿打量起来—— 爱德华·乔森、格雷戈里·卡尔文、柯林斯·肯特……还有最新刻上去的闻玉白。 雪茸并不擅长记人名,但看到这些名字的时候,还是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爱德华·乔森,是大陆的总审判长,所有犯下罪行之人,最终都将由他一手处置。雪茸记得他,是因为他们几人的通缉令,就是这家伙高高挂在大陆的各个角落的。 格雷戈里·卡尔文则是大陆医疗总署的署长,他掌管大陆的全部医疗资源,自己最早服用的那些屁用没有的心脏病治疗药物,也都是由他签字配发下来的。 柯林斯·肯特,这个名字雪茸不太熟悉,只是这个名字下面有个十分模糊的、被横线划掉的、他十分熟悉的名字——马丁·帕特里克。 这是斯凯立顿孤儿院的前校长,是那个被猎犬咬死、临死之前还给自己留了纸条的老马丁。雪茸看着那个被划掉的名字,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马丁院长的名字和其他名字一样,是被雕刻在木质的门牌上的,刻痕十分老旧,看起来已经至少有二十年的年头了。 也就是说,二十多年前,老马丁甚至在蒸汽飞艇里都有自己的房间,而他极有可能是看到了机械之心的真相。 而他当时给自己留下的字条是“死”,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些生病的孩子被送往机械之心之后,迎接他们的不是神明带来的希望,而是绝望与死亡。 所以老马丁才选择放弃蒸汽飞艇上的房间,回到大陆上,带着斯凯立顿孤儿院彻底搬迁,并从此只接收身患重病的孩子,甚至还为了他们犯下走私的重罪,险些因此命丧黄泉…… 雪茸倒吸了一口气,这一刻,关于孤儿院的种种谜团,似乎都被这个被刀划掉的名字串联起来,而机械之心的真相,也似乎离他越来越近。 如果真如自己猜测的那般,所有被送上机械之心的人,最终都会迎来死亡,那会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又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又凭什么值得这样大费周章? 他听着四处回荡着的锅炉的轰鸣声,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准确来说,这个猜测他很久之前便已经产生,只是在这一刻似乎和线索形成了闭环,让他忍不住全身都浸满了冷汗。 倘若真是自己猜测的那样,那自己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样的挑战?自己有没有胜算?还能不能坚持到皇室攻打上来的那一刻? 他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拐棍,全身轻微地颤抖着,可与其说是因为恐惧,倒更像是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让他的骨骼都控制不住地开始战栗。 他的目光定格在最后一个房间,闻玉白的名字之上,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只要闻玉白在,他的底气就在。 不管前方是何等阻碍,也不论结局会是如何,他们一定能痛快地大闹一场。 这便够了。 第216章 机械之心216 飞艇里到处都是眼线,雪茸能够四处探索的机会不多,只能假借透气四处溜达,尽可能地多在这密闭的空间内寻找线索。 很可惜的是,在有限的空间内,能派上用场的细节实在太少。整个飞艇内部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看起来完完全全就是一艘用于运输的货船,雪茸没有找到任何疑似餐厅、后厨的地方,三层的仓库内有少许的口粮,但仅仅只够三层的人简单吃一顿。 雪茸想着,又趴在楼梯扶手向下望了一眼。 随着时间的推移,楼下拥挤的人群显然已经疲惫到了极致,因为不适而大声哭闹的孩童们也不再有出声的力气。雪茸想在他们的脸上找到一些后悔的表情,可遗憾的是他失败了。 哪怕在这样极端难受的环境之下,所有人的双眼中却都依旧保留着亢奋和期待,但因为生理上的极度透□□抹亢奋变得相当空洞,一双双涣散到无法聚焦的眼瞳中被强行点亮一簇簇火,仿佛误食了致幻蘑菇一般,追逐着不存在的虚幻,看起来诡异至极。 雪茸嫌弃地龇了龇牙,对楼下那群行尸走肉般的信徒生不出一丝同情。但他想,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应当都能活着登上机械之心,毕竟如果想要他们死,在刚一登艇的时候就完全可以就着密闭的空间将所有人毒杀,还能免除路途上的隐患。对方既然没有那么做,必定是需要他们活着。 此时此刻,他已经对机械之心的真面目有了些许猜测,一想到这里便忽然有些兴奋起来——他实在太期待这群人下艇之后的表现了。愚蠢的幻梦集体破灭的样子,一定滑稽得不得了。 雪茸居高临下地望着楼下那群空洞抽离的人,他想,这群人倘若遭遇不幸,也全都是他们自找的,怪他们不听人劝、怪他们太过愚蠢。 阿丽塔已经用自己的命对他们发出警示,他们依旧执迷不悟、一蠢到底,那无论遭遇什么,就都是完完全全的活该了。 雪茸不禁冷笑出声——等到他们到达梦寐以求的神邸时,他们视若圭臬的神明,还会帮他们实现心愿、度过灾厄吗? 就在他趴在围栏边、垂着眸子,仿佛看一整页笑话一般看着那遭罪的人群时,一个脸憋得青紫的兽人小孩儿抬头看了他一眼。 小孩儿伸手挠了挠头顶的鹿角,用乌黑的大眼睛望着他:“姐姐,你为什么、为什么在上面?” 雪茸怔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下一秒,怀抱着孩子的母亲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抬头小心翼翼向雪茸瞥了一眼,道:“因为姐姐跟我们不一样,她是领导。” 雪茸看了那女人一眼,她没有左腿,左边的鹿耳朵也缺失了,看上去像是新伤。 这让雪茸想起了上一次神耀日上,被从母亲怀里单独带走的婴儿,相比之下,眼前这对母女,说是运气不好,是俩人都各有不幸,说是运气好,俩人因为不幸,至少这路上还能互相有个伴。 小孩儿挣脱开母亲的手,睁大了眼睛,气喘得更厉害了:“哇……姐姐、好、好厉害……” 雪茸微微皱起眉,不知为什么,看着这小孩儿的模样,他心里感觉十分不舒服。 一旁有年轻小伙安慰她:“你也已经很厉害啦,这么小就被选中上机械之心咯。” 但小孩儿还是锲而不舍地跟雪茸搭话,小鹿角在半空中直打颤儿:“那姐姐,我去机械之心上努力服侍神明,是不是也可以跟你一样,当领导……” 雪茸依旧没有搭理她,楼下的母亲转了个身,把孩子藏进怀里:“是呀,你好好努力,神明就会治好你的病,也会治好妈妈的腿,到时候就可以跟妈妈一起,过上健健康康的好日子啦……” 小孩儿一听,立刻开心地欢呼起来,嬉笑着给了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 雪茸拧起眉,正打算转身回房间去,便听到人群中传来另一个人小声地叹气:“这条路,真的对吗?” 雪茸又忍不住冷笑一声,下一秒,人群中就传来那位母亲为难的低语:“对不对很重要吗,其实我们普通人根本没得选……” 没得选,才是大部分人的选择。雪茸离开的脚步顿了顿,转身之后,又悄无声息地抿了抿唇,但很快他又将这份异样的情绪抛在了脑后,悠哉悠哉准备离开了。 转身的档口,面上蒙着的面纱一不小心松了一些,雪茸立刻感觉浑身不适,心率加速、喉头水肿,好在他迅速做出弥补措施,在自己又一次不受控制之前重新将面罩戴好。 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楼下人头上戴的花环导致的。 因为闻玉白的及时出手,雪茸的身边并没有花环,于是他从上而下照着人的脑门观察了半天,没觉得花环有任何异样,基本全是自己熟悉的、没有过敏史的花。可这对于自己来说毕竟是极大的风险,他决定尽快把这件事情彻底弄个明白,以防止之后成为隐患。 说干就干,雪茸立刻转身回到了三楼,先招呼来几名修女送来口粮,把自己填饱了,又卡着视角把口袋里也塞了满满当当以备不时之需,最后拿起一块饼干,几个机灵的走位来到了没有人看守的角落,用绳子缓缓吊到人群里,跟楼下饥饿难耐的人换来了一只他们头顶的花环。 显然,他低估了自己对这种东西过敏的程度,花环拿到手里的时候,雪茸便觉得掌心开始发烫起来,接着手指便有些发红发肿,他连忙戴上手套,又加固了蒙在脸上的面罩,直到把自己裹得像个采蜜的养蜂人,他才稍稍安心了些许。 因为怕在房间里留下花粉坑害自己,他只能在走道里找个隐秘处就地观察。可和他远远眺望都是结果没有什么不同,花环上的这些花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花环主体是由晒干的薰衣草、新鲜的百合,中间一圈用细纲丝串了一串雏菊做点缀。 除了雏菊之外,其他都是很常见的有香味的花,雪茸经常用它们制作香水,根本不可能有过敏的可能。而雏菊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但最近接触到这东西的频率有点高,雪茸一下子联想到了自己胸前的那枚胸针,又想到了艾琳,便不由地更加注意了起来。 和适合制作造型的薰衣草、百合花不同,雏菊花朵很小,固定相对麻烦,特意大费周章地用钢丝一朵朵地串联在花环上,便显得更加怪异了。 雪茸仔细盯着那雏菊看了半晌,但无奈灯光太过昏暗,便只能悄悄转动自己食指上的指环,很快,指环上便弹出一面放大镜和一面聚光镜。 借助着自带的装备,雪茸又仔细观察起了那些雏菊,这回他终于是发现了一丝一样——洁白的花瓣上,似乎有一根根极其细小、几乎看不见的红色丝状物,红丝从黄色的花蕊伸出,呈放射状向花瓣的尖端蔓延,这让整朵花看上去,像是一只爬满了血丝的金瞳眼球。 这样奇怪的联想,让雪茸陡然生出一种与自己对视的幻觉,不由背脊一凉,一股难以言喻的难受漫上心头。 他皱起了眉头,很快又观察起下一朵,结果依旧如此,这只花环上的每一朵雏菊花瓣上,都分布着这样极细的红丝。 不知是因为过度接触,还是心理因素导致,雪茸只觉得心率又开始上升,眼睛也开始发痒。为了确定过敏原,他尝试着用指尖碰了碰花瓣,果然手指开始泛红发烫。 他赶紧将花环放到一边,闭上眼短暂休息,脑子却依旧极速地转动——这些红丝是怎么来的?难道这些雏菊是病株?还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新品种?里面有什么东西?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严重的过敏反应? 这些问题一时半会儿根本得不出答案,但至少过敏原排查出来了,知道如何提防,一切就都没有那么难办。 就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一朵雏菊一不小心掉在地上,花瓣和花蕊被摔得散开。 雪茸如临大敌,准备以处理毒物的标准将这花无害化处理,可还没等他动弹,身后不远处的一间房门忽然被猛地推开。 此时此刻,他正在全神贯注处理花环的事情,几乎放松了对背后的警惕,没想到这死了一般的走廊突然冒出了个人来。 雪茸立刻把手指上的镜子复位,脑子里也第一时间想好了搪塞的理由——自己也是机械之心的忠实信众,渴望得到一个花环实在太正常了。 就在他调整好表情准备迎接新一轮的表演题目时,一转身,看到的居然是急匆匆赶来的闻玉白。 这人的表情和动作永远是冰冷得没有一丝破绽的,但雪茸就是能感觉到他此时相当的焦急。而他一旁依旧跟着两名随从,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没法跟他单独相处了。 发生什么大事了?这人怎么这么着急?雪茸转过身眨眨眼,因为他的紧张,也跟着忍不住掌心冒汗。 但没想到的是,这人居然是朝着自己来的,三两步走到了自己面前,反而开口问自己:“怎么了?希尔小姐?” “……嗯?”雪茸一脸疑惑地抬头望他,一开口嗓音差点儿没崩住,“什、咳咳……什么?” 那人看着眼前的自己,显然也是有点意外,只上上下下又仔细打量了好几遍,目光中的紧张这才消散了几分:“您没有受伤吗?” 受伤?雪茸微微拧起眉,心道刚才虽然有点过敏,但防护得当也没事了。至于受伤……那更是完全没有的事啊。 他看着闻玉白的眼睛,谨慎地摇了摇头,开口问道:“完全没有,为什么这么说?先生?” 这回,闻玉白的眼神中开始露出一丝怀疑——倒不是怀疑雪茸,而显然是在怀疑自己。 “没什么。刚才突然闻到了一股血的味道……”闻玉白抬手想揉揉鼻子,又被口笼挡住了,“我以为你受伤了,看样子应该是我闻错了。” 说完,像是怕身旁的随从有什么怀疑,便又不情不愿补了一句:“教皇大人吩咐了,一定要将你安全送到,不能有任何差池。” 雪茸自动忽略了他找补的话,满脑子只剩下他刚才说的“血的味道”。 他和闻玉白不一样,他绝对不会怀疑闻玉白的能力,刚才绝不可能是他闻错了。那人不仅是闻到了血味,更是闻到了自己血的味道,否则不可能冒着暴露的风险,直接带人找上门的。 想到这里,雪茸的目光不禁朝脚边望去—— 那朵带着红丝的雏菊,正七零八落地散开,遍地都是它雪白的新鲜碎尸。 第217章 机械之心217 雏菊花瓣上的红丝,带给雪茸的第一印象便是血管,此时闻玉白又提到血腥味,自然很容易联想到一起。 看着雪茸的眼神,闻玉白也很快领会到了他的意思,目光也跟着看向了地上的花环,接着便弯腰将一片破碎的雏菊花瓣捻在指腹上。 雪茸盯着他的表情,看见他眉尾微微扬起,便知道确实是他猜的那样——血腥味的来源,果然是这碎了的雏菊! 为什么雏菊会长红丝、还会散发出血腥味?雪茸想弄清楚,可下一秒,闻玉白却直接派人将地上的花环拾走,连碎了的花瓣也没给他留。 这态度和之前强行拿走艾琳的盒子一模一样,雪茸不是无事生非的主,他知道闻玉白一定有他的用意,便也不再纠缠,在他的目送下乖乖回房间了。 房间里小小的舷窗刚好能看见天空。雪茸刚一进门,便看见满屋橘红色的霞光。 如此近在咫尺的夕阳,是地面上任何一个傍晚都无法见证的,这种感觉甚是奇妙,仿佛那遥不可及的天与日,此时变成了唾手可得的实物,而头顶那颗巨大的机械心脏,正不断地向他们倾轧下来。 明明是在升空,抬头看却仿佛天在坍塌、太阳在坠落,神明的巨手伸向人间,不知是为播撒福音,还是降下灾厄。 任何人抬头见到此番景象都难免心生恍惚,雪茸也不例外。强烈的视觉冲击伴随着气流的颠簸,让他脚下一个趔趄,虽是很快稳住了身子,但精神却依旧是游离的。 他依旧怔怔地看着窗外,头顶的一切都如此虚实难辨、远近难分,只有机械之心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它岿然不动地扎根在天幕之上,真的如同一座供奉了神明的庙宇,一座超越了想象力极限的空中楼阁。 有那么一瞬间,雪茸都产生了强烈的动摇,心想,或许这世间真的存在神,只不过却是尊无情神,肃穆于苍穹、俯视于苍民、冷眼于悲喜、漠然于死生。否则接受着如此虔诚的供奉,为何还要在世间降下如此苦难—— 车厘街的女人凭什么不能得到庇佑?汤恩村的乌鸦为什么终不能飞向天际?斯凯立顿怎么还有那么多生病的孩子?人鱼族的遗后何苦以命报血海深仇?什么都没做错的阿丽塔,又怎么会这样死去? 直到这时,雪茸才陡然感觉,这一路明明是在抬着头向上追寻,却好像一直有什么东西不断地向下坠去。这满屋子的红光到更像是一片血海,一路看似漫无目的地流淌哀鸣,却最终乘着这一方小小的舷窗,来到了天空中的彼方—— 或是追寻、或是探究、或是质问……但总归是来了。 雪茸就这样一直怔怔地盯着窗外,眼看着残阳染黑,天空晦暗,一直到暮色将这扇小小的舷窗一口吞下。 此时,在夜色的映衬之下,头顶那颗巨大的心脏正隐隐闪烁着光亮,和月亮一般,并不明显突兀,却将机械外壁的细节描摹得一清二楚。 平日里,这心脏在夜晚也是会这般发光,但是受到距离、能见度、光线、天气等各种因素的干扰,不同的时刻看到的光的颜色也并不相同。雪茸也曾拿着望远镜观察过很久,有时候觉得是淡淡的红,有时候觉得是橘色,有时候又觉得是绿色,实在是分辨不了。 此时,他距离如此之近再去看,终于看了个明白—— 如果严格按照人类心脏的标准来理解这颗机械之心的话,那光亮是从心脏的右心室的位置透出来的,里面应当是正在燃烧着火焰,那厚重的铜墙铁壁都被烧得发出淡淡的红光。 但这红光是外壁被高温灼烧透出来的颜色,却并非内部火焰的本色。自己看到的绿色橘色,也可能是金属被高温灼烧出的反光。雪茸闭着眼也能猜出来,那火应当和蒸汽飞艇的火、幽火手表的火,是同样的紫色。 这样的发现似乎让他抓住了什么,他立刻贴到舷窗边抬头看,果不其然,仔细一看他才发现,机械之心上方处安装的四个“圆盘”,其实根本不是四个盘状物,而是四片正在高速运转的旋翼,“动脉”处不断喷出的白烟可以证明,内部正有源源不断的蒸汽动能在驱使着旋翼旋转。 也就是说,所谓的机械之心,其实根本就是个巨大的飞行器。而“右心房”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则是支撑着它在空中悬停二十余载的全部动力来源。 在这种距离看透这样的真相,对于一个职业机械亓亓整理师来说实在太过容易,但雪茸粗略计算了一下,还是感觉到了一阵难言的震惊——这颗心脏的大小接近一座城镇,通体金属的构造注定其重量之巨大,想要支撑起这样一个庞然巨物悬停二十年,所要用到的燃料数量,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哪儿来的那么多燃料? 对于这个问题,雪茸其实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答案,但他却不敢细想,只是默默收回了目光——他决定在登陆之前都不要再进行任何猜测了。他怕想太多会影响自己的判断。 粗略估算,距离登陆机械之心还需要飞行一整夜的时间。答案就在不远处静待揭晓,雪茸的心情却反而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打算先去好好睡上一觉,不管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样的境况,都一定要保持自己处于一个体能最佳、精神饱满、情绪稳定的状态,这比自己现在凭空乱想什么都更加重要。 于是他果断收拾好自己,躺上了板床、闭上了眼睛。 从小的心脏问题,虽然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和麻烦,但也勉强练就了他调节情绪的能力。只要不在特别的极端情况下,他只要愿意,就可以瞬间将脑子里的所有问题、情绪、冲动统统清空。这个能力无数次挽救了他岌岌可危的心脏,也在这个时候,给了他一个无比高质量的睡眠。 这一夜,他的脑子里没有任何关于机械之心的事情,只是梦见自己和闻玉白一起,并排躺在一片巨大的、嫩翠的草地上,风就这样轻轻掀起草浪、再拂过他们的发梢,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悠闲地望着天。 天空是湛蓝无比的,太阳也不刺眼,云被风吹成一梭梭淡淡的烟。那天上只有太阳和云,梦里的雪茸却并不觉得少了什么,似乎觉得真正的天空本就应当如此。 和闻玉白在草地上静静躺了整一场梦,这比任何一件娱乐项目都让雪茸感到放松。以至于耳边的异动将他唤醒时,他还觉得自己飘在云的影子里,躺在闻玉白的臂弯上,整个人没有任何强制起床的不适,精神都好起来了。 睁开眼,雪茸的注意力迅速集中,他看向窗外,还是黑的,但很远的东边已经有点微光——天快亮了。 楼下传来十分嘈杂的声响,很快,雪茸房门也被敲响。 “希尔小姐。”门外传来闻玉白的声音,雪茸的眼睛唰一下就亮了,立刻翻身下床,理了理头上的假发,又整了整衣领,这才跑去开门。 一开门,雪茸便弯着眼睛看着这张让他有个好梦的脸,闻玉白原本表情还是冷冰冰的,只是一对上他的视线,目光便控制不住地柔软了下去:“快要到站了,请做好准备。” “好!”雪茸笑起来,或许是因为妆容的缘故,他的笑颜看起来很甜,叫闻玉白的唇角都微微扬了些许。 雪茸伸手拉过他的袖子,抬头望他:“那我一会是跟你走吗?” 他感觉闻玉白下一秒就要同意了,没想到却被另一个男人给打断了:“不是,稍后将由我来带您去见教皇大人。闻长官和其他人负责楼下的人员运送。” 雪茸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下去,这时候他才发现,闻玉白的身边还站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 “我是格雷戈里·卡尔文,大陆医疗总署的署长。”男人自我介绍着,听那语气,显然是对自己的身份地位十分自信,正等着雪茸表达对他的崇拜。 但雪茸却完全不想搭理他,他非常失望地翻了个白眼,完全无视了对方的自我介绍,转头无奈又带着些许渴求意味地盯向闻玉白。 首先他真的很想跟闻玉白一起,其次他也真的需要跟他在一起。 他没想到自己的身份居然这么特殊,居然要和楼下的人分开登陆。这会不会影响自己探索全局?会不会又要跟闻玉白彻底分开?会不会又遇到什么光靠他自己根本没办法解决的问题?这都是他无法预料的。 闻玉白站在卡尔文的身后,也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但开口却只能公事公办道:“嗯。” 雪茸气鼓鼓地瘪起嘴,目光幽怨地望着他,分明是在表达不满,但看起来却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闻玉白见状,抿了抿嘴,似乎是紧急撤回了一个笑意,接着便用口型对他道:“乖,相信我。” 雪茸一下子就爽了,眼睛又立刻弯起来,挑了挑眉,看向一旁尴尬到快要钻到楼下的卡尔文,勉为其难道:“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兴许是实在对这张脸生不出气来,卡尔文只是叹了口气,便交代雪茸快做准备,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乱跑,尤其不要下楼,他就在门口等着自己,一切行动听自己的安排。 一听那人让自己不要下楼,雪茸微微皱起眉来——这是彻底和下面的人们区分开了。 是好事,还是坏事? 雪茸没再多想,只知道闻玉白让自己相信他,他便就这样放心大胆地信了。 十分钟后,脚下一阵猛烈的颠簸,飞艇似乎向前滑行了很长一段距离,接着一阵蒸汽喷出的呲响,轰隆了一整路的机械杂音骤然消失,整个世界停在原地—— “到站了,各位‘神选之子’们!” “欢迎来到,机械之心!” 第218章 机械之心218 宣布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刻,拥挤不堪的人群瞬间迸发出一阵结结实实的雀跃。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面朝向大门外,急切地想要破门而出,离开这憋闷的罐头,奔向他们梦寐以求的理想之地。 雪茸人在三楼,也迫不及待地朝着舷窗外看去。可从刚刚开始,窗外便布满了浓雾,此时除了隐约能看见一些光亮之外,只有模糊的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楚。 随着“咔哒”一声闷响,大门上的蒸汽轮盘锁缓缓开始转动,人群开始向门口处翻涌,闻玉白站在楼梯口盯着楼下,像是一只站在羊群身后统领大局的牧羊犬。 一旁的卡尔文拍了拍雪茸的肩膀,示意他和自己从另一侧的小门离开。 雪茸顿了顿,看了一眼和楼下大门反方向的三楼侧门,又望着楼下的人群,忽然心中升起一个念头来。 于是他快速和卡尔文说了一声“稍等我和恩人道个别”,接着就快步小跑来到闻玉白的面前。 闻玉白正准备下楼跟上人群,没料到雪茸突然跟了过来,有些诧异的转身,下一秒,那人便踮着脚尖,抬头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口笼。 这一连串突然的动作,虽然逼得闻玉白耳尖控制不住地红了,但凭借着他的直觉和对雪茸的了解,他心知那人肯定还藏着别的心思,于是内心瞬间拉满了十二分的警惕。 果不其然,那人借着一个抱自己的动作,悄悄把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显然是放了个什么东西。 下一秒,雪茸温热的唇便贴到他的耳尖,像是在轻吻他的耳侧,却在临撤退时悄声道:“发现真相就打开。” 这一声说得极轻极快,若即若离到让闻玉白以为是一声幻听,直到那人又笑眯眯脆生生地望着自己,说着什么“恩人再见,希望还能再遇到你”,闻玉白依旧感觉自己的耳朵热热的,像是被什么小动物狡黠地舔了一口,只留下长久柔软的触感。 回过神来的时候,雪茸已经又蹦蹦跳跳回到了卡尔文的身边去了。身后的门已经缓缓打开,闻玉白只能回头又看了雪茸一眼,接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尖。 另一边,卡尔文目瞪口呆地望着亲完恩人的雪茸,那人满脸餍足地回到自己身边,一抬头看向他,又恢复了清心寡欲六根清净的冷淡面容。 卡尔文忍不住了:“您和闻先生是……?” “他是我的恩人!”雪茸十分自豪道,“在教堂的时候我身体不舒服,他及时出现,救了我一命!” 卡尔文更加震惊了:“也就是你们刚认识一天就……?” “爱上自己的救命恩人,难道是一件很难的事吗?”雪茸理所当然道,“更何况他长得还那么好看。” 或许是不知该如何接话,卡尔文不再吱声了,只深呼吸了一口,似乎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 此时,楼下的大门已经彻底打开,拥挤的人群像决堤的山洪一样狂涌而出,雪茸垂眸向下瞥了一眼,又看向跟着人群离开的闻玉白,状似不经意般试探道:“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恩人。” 本以为卡尔文会随口说些什么糊弄自己,没想到那人却直接开口:“不能了。” 那语气十分平静,却又笃定得不容置疑,雪茸听得出来他不是在说什么酸话,他是有根据的。 于是雪茸直接问道:“为什么?” 卡尔文顿了顿,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引着他,来到三楼侧边的那座小门前:“你很快就知道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听到他“咔哒”一声拉下小门的门闸时,雪茸的心脏还是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 他知道真相就在这座门外,而听那人的意思,虽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但他甚至还会为自己答疑解惑。 随着一阵齿轮声响,小门缓缓向上抬起,一阵白色的浓雾从门缝里涌入,接着没过了雪茸的脚踝。 因为激动,雪茸迈开步子的动作都微微颤抖着。他的手心也冒出了汗水,头脑极度地亢奋,身体也紧绷着,随时准备拿出武器应对可能存在的威胁。 身子探出门外时,视野里也依旧是浓浓一片云雾。只能看见脚下一架长长的云梯,直伸向云雾之下,看不见尽头。 像是一根长长的喉管。雪茸忽然生出了这样怪异的联想,心脏一声声在浓雾中敲响。 “慢些下楼,注意安全。”卡尔文向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绅士地扶住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雪茸感觉这人在打开门之后,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了下来。但雪茸根本没有心思去关注他,只迫不及待地沿着云梯爬了下去。 和他料想的一样,这看不见尽头的云梯,其实只是通往地面的工具,下了差不多三层楼的高度,他的双脚终于结结实实地踏到了地面——他终于站在了机械之心上。 他的心脏又激动地挣扎了几下,又被他强行摁了下去。此时此刻,他虽然站在一切的谜底之上,但周遭的一切都还在雾里。 四周的能见度很低,他只能看见面前近在咫尺的卡尔文,和蒸汽飞艇隐约的部分船身,除此之外一切都埋在白色的云雾之中。 这种浓雾,或者说是蒸汽时代最常见的水汽,此时浓稠得有种极不真实感,仿佛是从另一个维度爬来的巨大生物,从地底攀上天空,只为在这片钢铁堆砌的丛林中栖息,再扎进人们的血肉中繁衍。 浓雾的间隙,隐约能看见深处似乎还藏着庞然高大的剪影,或许是建筑高楼,或许是大型机械,雪茸看不清楚,只偶尔能望见点点火光,仿佛一只只幽灵鬼魅的双眼,一闪、一闪,忽明,忽暗。 四周是各种各样金属碰撞、机械运行、气体喷发的吵闹声,这样巨大的声响在漫无边际的浓雾之中回荡,来来回回又撞进耳膜,反倒显得一种孤立无援的、死一般的寂静感。 雪茸生理性地打了个冷战,这让他猛然联想到兔子被鬣狗群包围的噩梦,四周一切的声响都是捕食者的警告。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这里的浓雾吃人,雾里的影子也会吃人,或许自己脚下的大地就是一张深渊巨口,自己踏上来的一瞬间,便已经成为了命数已绝的盘中餐。 随着一声鸣笛声响起,雪茸才回过神来,一辆爬满了水珠的小型的蒸汽无轨车,不知何时穿越迷雾,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请上车,小姐。”卡尔文将他扶上副驾,自己坐到了驾驶舱,关好车门。很快,车辆便缓缓扎进了雾中。 雪茸被这一连串的动作搞得有些应接不暇,他皱起眉,正想着问些什么,蒸汽飞艇的那头、相当遥远的位置,忽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哭泣声,接着似乎便是崩溃的嘶吼、质问,还有用身体撞击金属的声音,显然乱成了一片。 被围猎的兔子突然听到了同类的惨叫,瞬间背脊便攀上一簇凉意。 雪茸立刻扭过头去,想要企图看清状况,但除了白雾和影影绰绰的黑,什么也没有。他只能问卡尔文:“那边怎么了??” 卡尔文没有回答,只是调整着车子的行进方向,雪茸听出他们正在朝着骚动的位置赶去,便也不再发问,静静等着答案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车前的煤油灯在雾中散开,探出一片朦胧的光晕,却只能照亮前方几尺的距离。灯光刺过雾滴,闪烁出诡异的光芒,如同深渊中的星辰,又像是海底细小的砂砾。 车子缓缓前行,车轮在地面上发出清晰的金属摩擦音,清脆地像是迷雾中迸出的火星。 这样的行进是让人不安的,雪茸极力注意着窗外的环境,根本找不到任何作为方向参考的标志物,这辆车简直就是海难之中一艘迷失的航船,没有灯塔、没有星光、没有罗盘,永远不知下一秒看见的是海面、岸边,还是巨大的冰山。 可卡尔文驾驶的动作却是驾轻就熟的,似乎凭着肌肉记忆在调度着车子的行进方向。他们在迷雾中穿梭了约莫半分钟,雪茸便在车窗边瞪着眼睛趴了半分钟,四周的水蒸气终于渐渐淡下去,窗外的景象终于有了个大致的轮廓。 和他猜想的差不多,这样一个巨大的蒸汽飞艇,降落、滑行、停放,一定需要这样一片宽广平坦的空地,这里是专门用来停泊飞艇的港口。 港口的面积非常之大,一眼看不清边界,除了他们乘坐的这架来自布拉德市的巨大飞艇之外,其余城市发出的、用来运送各地“神选之子”的飞艇也停泊在这里。而港口的周围,还停着大量的蒸汽装甲车,驻守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显然是具备着极其坚实的防御力量——快看看这些便是他刚刚看到的那一个个高大的黑影。 雪茸快速扫过这一排排相似的教堂飞艇,却在看向港口尽头的时候怔愣了一下:“等等,那几个黑的……?” 他的视线所及之处,有几架和教堂飞艇颜色、形状完全不同的飞艇,通体漆黑,相貌阴森,随着车子不断往前,大大的“殡葬”字迹展现在了黑色飞艇的船身。 没错,那就是传说中用来“云葬”的殡葬飞艇,按照民间的说法,所有人死后,遗体都会乘坐飞艇来到天空,再使用特殊的云葬方式,让死者化为天空中的一朵云彩。 传说中并没有提到殡葬飞艇是会出现在机械之心的,难道是要统一在这里进行尸体处理? 还没等他心中的这层疑惑解开,下一秒,他便又看见了几艘印刷有“监禁”二字的飞艇。 要知道,这样的监禁飞艇,是用来送重罪上空中监狱的,此时此刻却又出现在了这里…… 雪茸深呼吸了一口,觉得自己的猜测快要应验了。 第219章 机械之心219 这里是机械之心,不止是赤诚信众的伊甸园,也是已故之人的葬身地、罪重之徒的忏悔阁。 殊途同归,原因为何? 雪茸张了张嘴,想要发问,却看向一旁始终沉默开车的卡尔文。 他知道自己问什么这人都会让他稍等,他也知道,再向前走走,答案就会呈现在自己的面前,于是他又怔怔地转过头,回望身后那片满载的港口。 此时天已渐亮,可这诡雾却让整个清晨都变得阴森低沉。天光越是刺眼,那一个个沉重的、巨大的影子便越是漆黑。各式各样带着风帆和螺旋桨的蒸汽飞艇,此时沉默地相聚在一起,仿佛海底古迹中永远沉眠的遇难船队,一片沉沉死气。 终于,长久的沉默之中,卡尔文选择率先开口:“害怕吗?是不是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 “大差不离。”雪茸看了他一眼,颇有些不耐烦道,“要么别卖关子,要么就开快点。” 卡尔文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转动机械轮轴,将车速提高了一档:“你和她可真挺像的,都是很锋利的姑娘。” 雪茸皱起眉:“你说谁?艾琳?” 卡尔文却再不回答了。 如果不是要他带路,雪茸真的很像抬枪崩了他的脑袋。可现在自己有求于人,只能强压下火气,再不跟他多说一句话。 车子沉默地驶离飞艇港口,从一排排装甲兵之间驶过,进入一条笔直宽敞的路。的两侧是供车辆通行的公路,中间则是两排长长的铁轨,轨道和马路的线条笔直地射向地平线的尽头,像是破出一条漆黑的隧道,最后刺在迷雾深处,凝成一点。 那藏在迷雾中的交点,无疑紧紧抓住了雪茸的视线,好在他们此时正沿着轨道延伸的方向进发着。答案就在那里,雪茸心中升起了强烈的预感。 “呜——呜——” 一阵汽笛声从背后踏来,雪茸回过头,正看见一座漆黑巨大的火车头,沿着轨道、缓缓从雾中驶来。 和莱安家的漂亮火车不同,这节火车头像一只狰狞的黑熊,沉重、笨拙,连蒸汽声都像是负重过载发出的残喘。车头前的灯罩里正燃着幽幽的火焰,像是死神手中隐隐烁烁的引路灯,也像是一双无神空洞的眼睛。 火车的车速并不快,沉沉从身边碾过,雪茸才看清它身后拖着长长的黑色车厢。车厢里应当是装了很沉的货物,将铁轨都压得嘎吱作响,叫人担心这长着黑熊面孔的长虫,随时都有可能在这轨道上倾覆倒塌…… 雪茸又忍不住问了:“车厢里装的什么?” 卡尔文如他所料没有回答,只是抬手将车速放缓,一直等到火车与自己擦肩而过,才与它保持同速前行,应当是想让雪茸看清车厢内的东西。 雪茸立刻贴身趴过去看,发现车厢的边缘并不算高,但被带着倒刺的铁丝网封了顶,铁网之下,密密麻麻盖着的,正是那些飞艇送上来的人。 老人、小孩、断臂的年轻人,咳嗽声、喘息声、孩童的哭啼声…… 所有人的面容都如此的相似,有生理性的紧张、恍惚,还有大片大片的无措与茫然。 或许因为长久的旅途,人们的目光如此空洞疲惫,先前支撑着他们最后一口气的期待与想象,此时也像是石子落入了深不见底的甬道,无法作出任何反馈与回应。 雪茸望着他们随着车厢不断晃动的身形,感觉上面载着的是一尊尊面目模糊的劣质蜡像,所有的灵魂、精神、思想、情绪,都在这富有节奏的铁轨声中被彻底抽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雪茸觉得,这世界不可能存在庇佑信众的神明,但或许真的有通向地狱的大门。 眼前那带着浓烈铜臭味的钢铁长虫,仿佛一个拖着腐烂身躯的怪物,蠕动着向前笔直地爬着,身下碾过之处,是铁轨摇摇晃晃的呻吟,而背上斑驳发黑的骨架里,则吞吃了无数尚能喘息的活尸。 雪茸睁大着眼睛,望着那一节节车厢从自己面前划过。说实话这场景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或许是晨雾太凉,雪茸还是打了个冷颤,满心悚然。 他们要被送去哪里?轨道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雪茸这样想着,忽然身后的车厢上传来一个孩子清脆的声音:“是领导姐姐!”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回过神来才看见那群灰白色蜡像之中,正晃着一对粉嫩的小鹿角,小孩儿从她母亲的怀里挣出来,挥着手朝他打了个招呼:“哈喽!” 这是刚刚跟自己一艘飞艇的那一批人,而负责转移人员的闻玉白,此时应当也在上面。 雪茸愣了一下,身旁的车厢便带着那一声没来得及回应的招呼声,从自己的身侧轰然划过了。 这一刻,强烈不适的预感忽然就没过了雪茸的喉咙,他突然有些坐不住了,转头看向铁轨的尽头。 迷雾中央那深渊般的黑洞,让雪茸心中不详的预感愈演愈烈,他的脑子里闪现过了很多片段,可到最后却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让闻玉白下来,哪怕他不是这群人中的一员,哪怕他不会真的出事,他也不想让闻玉白看见真相了。 他跟自己可不一样。雪茸望着那冲入迷雾之中的列车,怔怔地想着——他可是个真正的,会为旁人的生死伤心难过的善良的人啊。 与此同时,沿着铁轨艰难前行的火车之上,闻玉白快速转身拨开人群,来到车厢的边缘,朝铁轨之下望去。 他嗅到了雪茸的气味,那人暂时还很安全,不出意外的话,应当就在方才经过的那辆无轨车上。 他就在自己的身边不远处。这个事实让闻玉白安心了些许,一路上紧绷的神经也短暂地松弛了片刻,但很快,他的心脏又压抑了起来。 此时此刻,周身满满当当地塞着喘息、咳嗽和啼哭,那带着浓烈的复杂的人的气味,让他的鼻子发酸,列车周围带着铁锈味的浓雾也让他难受不已。 一路来的路上,一同负责人员运送的同事始终没有透露半点信息,只告诉闻玉白,下了飞艇把人全部赶上车厢,等车停了再统统赶下车,他们的任务便就完成了。 越是简单的描述,越是大有蹊跷。闻玉白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觉得这氛围压抑得让他胸闷不已。 周围的人们也早已经感受到了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刚刚冲出飞艇的亢奋和喜悦,也已经被这浓雾、残锈、噪音和巨物,彻底消磨成空。 但所有人都相当默契地一言不发,他们自顾自地发呆、打盹、哄孩子。尽管疑虑和不安已经快要从车厢中满溢出来,却始终没有人提出一句问话,大家都不愿意打破那个平衡,也不愿撕碎心中仅存的幻想。 直到一个个头瘦小、双目失明的少年人忍不住发问:“这里到底什么样子?能不能描述给我听一下?好看吗?漂亮吗?能不能看到神明?” 人群中的嘈杂声终于在一瞬间化为彻底的死寂。 就在这一刻,列车发出一声凄厉的鸣笛,仿佛将这一片混沌都开出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缝。 那迷雾也就在这一刻彻底破开了。 闻玉白望着那地尽头的终点,这大概是他此生第一次感觉到,通体的冰冷—— 漆黑、深渊、怪物的巨口。 轨道旁的车上,雪茸探出脑袋,看着那幽幽的前方,脑子里只能生出这些词汇来。 轨道的尽头,扑面而来的是一个漆黑的巨洞,那黑色伫立在迷雾的彼端,像是生生在人眼中挖走了一块,突兀得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可再细看才能确定,这黑洞并不是凭空生出的缺口,而是一个巨大建筑的入口。 雪茸第一眼甚至没有发现那巨大建筑的存在,并不是不够显眼,而是实在太过庞大,以至于和天空、大地融为了一体,成为了仿佛背景一般,大到让视线难以捕捉的存在。 那片被浓雾永久囚禁的天地中,那座巨大的钢铁怪物宛如一头从地狱挣脱而出的巨兽,静静地蛰伏在轨道的尽头,等待着它的下一个猎物。随着车身一点点逼近,雪茸看见了如兽皮般斑驳的、爬满疤痕的金属外墙。 接着,雪茸便听见了怪物把沉闷恐怖的脉搏,那是蒸汽机械运转发出的声响,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轰鸣,那是来自地狱的呼唤,邀请着每一个不幸的灵魂步入永恒的黑暗。 他不愿意再抬头看,尽管真相早已经被他猜得八九不离十,但是还是挣扎着期待真相并不是那样。 可随着目光不断上移,他的心脏似乎也沉到了地底。 那巨物的顶部,巨大的烟囱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不断地吞吐着滚滚白烟,那白烟中夹杂着极其惨烈绝望的哀嚎,似乎连灵魂堕入此处,都会被彻底粉碎、烧成灰烬。 闷闷的如雷霆持久的轰响、透出铜墙铁壁发出的熟热的红光,顶端间或跃出的紫色的焰火…… 闻玉白和雪茸同时抬头,望着那地狱的入口—— 这是一尊压在世界尽头的巨大锅炉。 那些被送上来的人,便是燃料。 第220章 机械之心220 “……果然。”盯着那高大的锅炉许久,雪茸才怔怔地嗫嚅道。 一切都和他猜测的不谋而合——没有天堂、没有神明,一切都是精心编制的骗局,登顶之后迎接虔诚信徒的,只有绝望和死亡。 雪茸甚至提前猜出了燃料的真相,整个事情的走向都和他预料的没有偏差,按理说他应当感到无比的得意和畅快,但真当答案摆在自己的面前时,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悲伤和愤怒,只觉得有种难以抽身的恍惚。 “果然是这样……”他又一次喃喃。 雪茸的反应让一旁的卡尔文感到了意外,他看了看雪茸的脸,有些无奈地笑道:“我以为你的反应会更激烈一些。” 雪茸闻言,收回了钉在锅炉上的目光,方才略微波动的情绪也很快调整了过来:“所以,他们都是燃料?” “嗯,如你所见。”卡尔文叹了口气,“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说完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好久没人能跟说说这件事了。” 雪茸完全不在意这人是不是着急想要找人倾诉,只立刻分析出了当下的处境——自己想要问什么他都会答,完全不顾及泄密的风险,很显然过不了多久,自己也就会被彻底除掉了。 但那都是后话了。雪茸只想把握当下的机会,他回头,又看向港口停着飞艇的位置:“这些‘燃料’是怎么挑选的?他们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先前了解到病人会被挑选时,雪茸曾经怀疑过,是不是生病的人是有什么特质是被需要的,但后来,他又在飞艇上发现了其他没有疾病的人,再结合从修女那儿听来的内容,他又有了新的猜测。 “没有什么不同,只要是人,都可以是燃料。”卡尔文说,“这些人被挑选出来,仅仅只是因为,他们不再具备‘社会价值’。” “社会价值”一词脱口而出的瞬间,雪茸便觉得,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所有人都可以是燃料,但是总得有健康、正常的人来维持社会运转,因此这些身患重病、体弱残疾、无法产生社会价值的人,则优先被社会所淘汰,直接被送上机械之心。 那些身体健全但是长期堕落的家里蹲、罪大恶极严重危害社会安全的重刑犯也是同理——这些对于整个社会的“消耗”大于“贡献”的人,最后都将殊途同归,被蒙骗着送往这座巨大的锅炉,烧成一颗小小的紫色石头,化成可以推动机械设备运转的动力能量,榨取出他们生而为人的最后一丝价值。 有那么一瞬间,雪茸居然有些认同这样的做法——抛开一切前提不谈,这样留下优质人口维护社会运转、劣质人口最大化产生效益价值,甚至还能变相清除了社会的潜在风险、提高了人口的素质和质量,简直是太高效、太聪明的手段。 如果,雪茸心想,如果自己坐到了这个位置,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不能抛开一切不谈。雪茸很快又冷静了下来。他们对人口优劣的判断标准显然十分粗糙,毕竟自己也是被化成“没有价值”的一类,光是这一点上他就不能接受。 再然后、再然后就是……雪茸还没理出其他的“不妥之处”,一旁的卡尔文就无奈道:“可他们都是人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要用那么简单的‘社会价值’来决定他们的死活??” 雪茸愣了一下,抬头又看向那没入深渊的列车车厢。 “哪怕一个对社会毫无贡献的病人,对于爱他的、需要他们的亲人朋友来说,也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宝物,为什么要把他就这样夺走……”卡尔文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无法掩藏的痛苦,“哪怕他一无所有、孑然一身、没有人爱、没有人需要,但只要他还选择活着,就没有人能决定他的生死。这难道不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吗?” 雪茸的思维还沉浸在人口优劣的判断标准之上,卡尔文的这一番升华,险些让他的大脑跟不上节奏。 道理好像确实是个道理。雪茸木木地想着,虽然有些难以共情,但他知道客观上这人说得没错。 除了那些死刑犯,没有人是该死的。 他简单思考了一下,又果断选择放弃无意义的伦理探讨,转而又问道:“所以,斯凯立顿孤儿院的马丁院长,之前也是帮你们运送病人的,对吗?” 听到了马丁院长的名字,卡尔文微微愣了一下,接着满脸的感慨:“马丁院长,真的很了不起,做了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 卡尔文简单地讲述了马丁院长和孤儿院的相关事宜,情况和雪茸猜测的十分相似—— 由于能源的极度紧缺,每过一段时间,就需要有大量的活人被运送至机械之心,为此,教会在各个领域都安排了人员从事“进货”工作—— 大陆的总审判长爱德华·乔森,会以处刑为借口,将重刑犯人送到机械之心;大陆医疗总署的署长格雷戈里·卡尔文,负责从各个医疗诊所汇总病人名单,上报至教会,从而形成“神耀日”的初选名单;曾经的马丁·帕特里克,现在柯林斯·肯特,是大陆慈善会的会长,定期从各个孤儿院挑选体弱、残疾的孤儿,以领养为由头进行转运,而教堂的猎犬们,对重病之人的气息极为敏感,能在神耀日上做最后的筛查。 当年,马丁院长被挑选上机械之心,从事了一段时间的孤儿运送工作之后,因为受不了良心的折磨,毅然决然选择辞职。尽管其掌握了致命的机密,但由于其本人庞大的关系网和雄厚的实力,教会一时间无法将其铲除,马丁也没有在明面上和教会进行对抗。最终双方各退一步,马丁继续担任孤儿院院长,教会则派遣了两只凶恶的猎犬,对其进行盯梢,严防其泄露机密。 再后来,马丁将斯凯立顿孤儿院搬进了人迹罕至的深山,每天忙碌着从各个孤儿院里寻找残疾、重病、畸形等等,所有可能会被送上机械之心的孤儿。他和女儿一手供养着这些讨来的孩子,联合孩子们以“恶作剧”的形式,将企图前来带走孩子们的猎犬赶走。就这样,病故的孩子们留下了完骨埋在孤儿院的后坡,活下来的孩子内部消化,成了孤儿院的老师。 尽管两任院长的力量十分有限,但他们接纳的每一个孩子,都从没有未来的献祭品,变成了为自己而活的独立的人。 “他为了这项事业真的吃了很多苦,当年他为了给孩子们治病,特意从其他大陆海运来了很多药物,结果背叛了走私罪,无故遭受了一场牢狱之灾。”卡尔文感慨道,“马丁院长功德无量,他比任何人都接近神。” 这一下,所有的事情都在雪茸的脑海里理顺了,接着他又问道:“你是医疗总署的署长,所以你应该知道,大陆的医疗水平这么差,到底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当然。”卡尔文无奈地笑着,笑容中的痛苦大过了所有,“如果医疗水平好了,那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病人?大家都是健康人,又怎么挑选出用来燃烧的牺牲品呢?” 果然,果然如此。在如此现实的答案之下,雪茸出乎意料地没有一丝愤怒,只觉得一切都这么合理,一切从一开始就都有迹可循…… 此时,在这样高强度的问答下,雪茸不允许自己产生任何多余的情绪干扰自己的思路,只最快速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想要将所有的谜团以最快的速度解开。 他想了想,飞速地切换了话题,转身指向身后的港口:“那些殡葬飞艇又是怎么回事?死人也能当成燃料?” “对,没错。”卡尔文点头。 雪茸打了个响指,思路越发清晰:“所以,之前的‘午夜刽子手’,也是你们一手操作出来的,对吧?” 除去地下室建造者的真实身份之外,埃城事件一直有个没被重视的谜团,那就是午夜刽子手的身份。 最开始,所有人都被“午夜刽子手”的噱头吸引,认为妓女失踪案的凶手注定是这个游走各方的杀人犯,可查到最后,发现是整个埃城的人都参与了这场盛大的祭奠活动。 当时他们很多人都认下了午夜刽子手的名号,可只要细究便知道根本不可能,埃城的这些行凶者们根本没有时间离开本地作案,但午夜刽子手的作案轨迹近乎遍布了整个大陆。 调查结果显示,午夜刽子手不仅行迹极度分散,作案手法也十分的多样化,如果不是因为每次作案都寄出了一封匿名信,根本不会有人会认为这些案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当然,时至今日雪茸也不认为“午夜刽子手”是一个人。这一定是一个组织,为了某个目的不断杀人的组织,现在看来,组织的领袖和目的,也十分明显了。 “是的,这都被你猜到了,你可真是不简单。”卡尔文耸耸肩,“午夜刽子手其实是教会手下的一个机动的组织。在不是神耀日的普通的日子里,如果死刑犯、殡葬死者的人数不够多,难以提供足够的能量和助燃剂,这些人就会去杀死一些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需要的社会‘边缘人’,比如妓女、小偷、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其实比起当街杀死留下把柄,活捉才是最优选,但这样也是最快捷最方便、最适合应急的办法。”卡尔文道,“随便杀死一个可怜的妓女,她死前释放的恐惧就可以给一台蒸汽汽车助燃3天,尸体经过简单的处理,产生的能量也可以维持一只幽火手表走动一年。” 卡尔文叹了口气,转身眺望向远处,雪茸也随着他的视线扭头去看。 视线的尽头便是断崖,断崖之下,是万米高空之下的大陆。 此时正值初晨,地平线远远的尽头升起袅袅白烟,那是大型蒸汽开工的信号,是整个人间苏醒的晨钟,亦是蒸汽时代蓬勃有力的呼吸。 “所以,多可怕啊。”卡尔文望着那渐渐醒来的土地,轻轻道,“这个世界的齿轮,是由无数亡魂推动向前的。” 220-230 第221章 机械之心221 看着远处地平线下渐渐醒来的城市,雪茸不免想到,当时汤恩村被一把火燃烧殆尽之后,有大批量的殡葬飞船赶来搬运尸体。那时候自己还想,这些人也真是可笑,救死人比救活人还要积极。 他又想起来,许济世说过在东方大多流行土葬,根本没有把死了的人送上天的习俗。当初自己还以为是东方的特殊文化,现在看来,特殊的其实是他们自己。 所以每次经过瘟疫、灾变之后,大陆的经济就会进入短暂的复苏,原来不是巧合,更不是因为“神明在补偿虔诚的受难者”,而是死者化成了供养生者的养分。 他短暂地感觉到了一阵头疼,但很快思路就又紧紧跟了上去——他刚才说,随便杀死一个可怜的妓女,她死前释放的恐惧就可以给一台蒸汽汽车助燃3天,这又印证了他们之前的猜想。 “恐惧、或者说是情绪,就是燃烧必要的助燃剂?”雪茸问。 “对。你可真是个刨根问底的人。”卡尔文无奈道,“情绪是燃料燃烧必不可少的助燃剂。人们在被送上这里之后,会因为幻想破灭、濒临死亡而产生大量的崩溃情绪,有了这些情绪助燃,火焰才能燃烧起来。” 果然如此。所以汤恩村的那棵树会发出阵阵紫光,因为那是村口处刑“女巫”的刑台,那里凝固着太多的不甘痛苦;所以孤儿院背后的小山坡上也会有着淡淡的萤火,因为那里藏着太多孩子的遗骨,也藏着太多孩子的纯真思念;所以克洛岛的海面上会升起未燃的流火,因为那里埋着一个族群的愤恨与绝望…… 雪茸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想到了阿丽塔,想到那孩子是第一个发现情绪是燃烧的必要条件的,心口不由得发闷,整个人也略微有些烦躁起来。 很快他便又挣脱了这一份困扰,像是抓住了什么线索一般,问道:“燃烧需要情绪,产生情绪需要时间,所以其实送上来的人,不会立刻处死的,对吗?” “对。”卡尔文愣了一下,道,“但实际上,这段‘产生情绪’的时间,对于这些人来说才是最痛苦、最绝望的。” 雪茸可顾不上那么多,脑子里全然只剩下那句“对”。 还有时间就好。雪茸的悄悄攥起拳头,回头又看向那列车消失的方向——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闻玉白就一定知道要做些什么,也一定可以做得到的。 与此同时,火车车厢。 锅炉下的入口,宛如一只巨大的黑洞,直直将那奔走的蒸汽长虫吞入腹中,视线倏地陷入一片黑暗。 在那一刻,车厢里根本来不及生出什么惊恐和愤怒,只剩下完全不知所措的茫然和困惑。 唯一反应过来的是闻玉白,锅炉显现在迷雾中的一瞬间,他便彻底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自己能怎么办?闻玉白咬紧牙关,努力适应着眼前的黑暗,头脑飞快地运转着。 很快,隧道的尽头出现了大片的光亮,人们就像趋光的飞蛾一般,直朝前方涌去。 可前方并不是希望,更不是天堂。闻玉白看着人们面上重新复活的期待,一阵浓浓的无力感爬满了全身。 很快,列车便“呲”地一声,缓慢停在了一个巨大的厅堂之前。厅堂非常宽广,列车轰隆的声音发出了极其夸张的回应,周围的墙壁也被紫白色的光照得通亮,但轨道侧方却完全遮盖了车厢里的视线,没有人能看清厅堂内是什么模样。 还没等大家作出反应,每节列车侧壁的门便“咔哒”一下打开。闻玉白根本没有时间犹豫,只能按照要求,迅速地将人全部赶下车厢。 或者说,根本不需要他驱赶,所有的人都像飞虫一般疯狂地扑向车窗外的火光,他们争先恐后地朝外挤着,似乎生怕落后一秒,也似乎再不愿在那拥挤的车厢多待。 可人群朝外涌着涌着,不知为何突然堵住了。卡在中间的人被挤得发出尖叫,后排想往前挤的人开始不满地发出质问,一片嘈杂之中,只能隐约听见车门外传来一声声惊恐地呼喊:“不对!这不对!!” 再看人群的模样,显然是外面的人想往回挤,里面的人却还不知情地想往外冲,中间的人被卡得不上不下,已经有人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嚎。 场面开始陷入混乱,闻玉白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必须要出手了,只能冷着声对人群低吼:“都往前走!” 闻玉白一路上的存在感并不高,但一发火,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门外的人似乎短暂地权衡了一下,到底是这猎犬更恐怖,还是他们面对的现实更吓人,最终人群还是“哗”地一下被疏通,被迫从车厢中清理了出去。 最后一个人被推出门外的时候,条件反射地想要往回钻,闻玉白抬手将他塞了回去,然后沉默地拉上了门锁—— 是的,门外不是天堂更没有希望,与车厢门相连的是另一个巨大的笼子。闻玉白将所有人都塞进笼中、锁好笼门,他的任务便到此结束了。 笼子的下方有便于运输的万向轮,闻玉白将笼子向前推了推,也从车厢走了下来。 此时此刻,泛着紫光的厅堂内,只有一排排装满了人的铁笼,人们方才的惊悚,不过是因为又一次将他们囚禁在了更小的空间里。 最糟糕的还没来,但很快便要来了。闻玉白捏了捏眉心,感觉到了一阵阵的头疼。 就在笼子里的人们开始扛不住难受,不断挣扎、呻吟的时候,整个大厅的墙壁处忽然发出了轰隆的闷响。 紧接着,面前那金属质地的一整面大墙,忽然从中间出现一条横向的门缝,霎时间,刺目的紫色火光从墙壁中狂泄而出。人们纷纷闭上眼睛挡住光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见一片极其惨烈的、恐怖的嘶嚎爆发出来。 笼中的人下意识睁开眼,最前方的一排笼子,正被一只只滑轮吊起到半空,慢慢向前滑动,吊到方才紫色光线泄出的地方。 而这时人们才注意到,那墙壁打开的、冒着剧烈火光的地方,正是一个巨大锅炉的炉膛,紫色的焰火正如一根根贪婪的巨舌,疯狂向上方笼子里的人们舔舐着。 “燃料准备完毕!可以投掷!!”随着一声号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那排笼子上。 “投掷!!” “咔嚓”几声,那一排排笼子的底部突然打开,笼中的人们慌乱地抓紧笼壁,却终究战胜不了重力作用,宛如一片片被料理好的生肉,哗啦啦地掉进了锅中,而隆重尖叫和哀嚎则像肉汤中翻滚的气泡,瞬间膨胀,又瞬间破裂消失。 虽然一个个人如食材般掉落,炉膛里跃跃欲试的火舌腾地跃起,一只只肆虐的幽紫色猛蛇张开血盆大口,将笼中掉落的饵料吞噬而下。 人掉进火中并不是立马化成了灰烬,而是以所有人都能看清的动作,尖叫着、挣扎着、扭曲着,他们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头发卷曲、皮肤剥落融化的整个过程,这个过程极速却又缓慢,快到没有人能做出反应,慢到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动作,都能将所有人的心情架在火上猛烈地炙烤。 最后完整的人们经过脱水、扭曲、消融、碳化,变成小小的一个、薄薄的一片,最后随着火光的一个忽闪,变成一缕灰烟,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之中。 方才还有些蔫蔫的火焰,在彻头彻尾地饱餐一顿后,终于餍足地直挺起身子,仿佛吸饱了水分的海绵,重又变成了高大的、精神的、充满力量的模样。 随着最后一丝烧焦的噼啪声消失,整个大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诡谲的寂静。没有人惊呼、也没有人崩溃,所有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炉膛壁缓缓闭合、看着那梦魇般的紫色火焰消失在视野里。 墙壁后头,蒸汽机运作的轰隆声变得更加清脆、响亮,而眼前的厅堂之中,依旧没有人敢开口说一句话。 此时所有人都知道,任何一个微小的动静都可能会打破这极限的平衡,一旦那崩溃的城墙决堤,那绝望便会像滔天的洪水般,将所有人都淹没、掀翻…… 众人强忍着情绪保持缄默时,闻玉白的面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眼前的这一幕其实和雪茸推测的大差不离,但真的亲眼所见,他还是感觉到了潮水般的痛苦——尽管他知道自己毫无责任,但眼前这满满一厅堂的人,有一半是自己当着教皇的面挑选出来的,有一整列车是自己亲手送上机械之心的,有一整车厢是自己亲手锁进笼子里的。 他早说过自己讨厌杀人,但他现在在做的就是杀人的勾当。 这样的事实,让他的太阳穴都突突跳痛了起来,他有一瞬间想把自己的脑袋生生撬开、撕碎那根跳痛的筋,再合回去。可现在根本不是情绪使然的时候。 他强行将那几乎爆裂的痛苦压回胸腔,那一刻他几乎觉得心脏都要被那股绝望冲出体外。他咬着牙,口中不知为何溢满了血腥味,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闻玉白看了眼四周森严的守卫,飞速思考着,很快便想起下飞艇之前,那兔子塞进自己口袋里的东西。 那是个金属的机械小球——那人说过,让自己发现真相便立刻打开。 闻玉白深吸了一口气,背过身,找了个无人在意的地方,悄悄拿出小球。 小球的设计简单明了,整个球身上只有一个明显的按钮,哪怕是傻子也知道该按什么。 这东西能有什么用?这么小,总不能指望他炸翻整个机械之心,再带所有人安然无恙地回去。 这么想着,闻玉白按下了那只按钮,小球在他的手心里缓缓展开,长出了两只小翅膀一样的东西,而腹腔内,则存放着一张卷得很小,但展开面积很大的羊皮纸,还有一只指甲盖儿大小的墨水笔。 闻玉白几乎一瞬间就知道了这东西的作用—— 这东西或许救不了眼前的任何一个人,但它却能把他看到的真相,完整地带回地面上去。 第222章 机械之心222 闻玉白简单估算了一下手中羊皮纸的大小,写下他的所见所闻绰绰有余,再加上雪茸的基础保底,把真相带回地面绝不困难。 可问题是,怎么让地面上的人们相信自己说的话?教会最擅长的便是妖言惑众,只要他们矢口否认,再反手给自己盖上一顶诬陷的帽子,那么一切真相都不会再激起任何水花。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彻底服众的办法。闻玉白皱起眉,开始假设自己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等待真相的人。 倘若雪茸高高兴兴跟团出门旅游,突然有一个人寄信告诉自己,雪茸被绑架了,现在很危险,让自己多带些人来干掉旅行团的导游,自己会怎么做?第一反应肯定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找上门去。 可万一自己根本去不了呢?比如雪茸参加的是什么特别的海底游览项目,自己去了也是自身难保,那第一步是直接叫人吗?别人会相信这样奇怪又离谱的说辞吗?去之前要怎么确定对方没有撒谎?怎么知道这不是另一个旅游团的导游想借自己的力量铲除竞争对手? 闻玉白被自己的假设弄得有些紧绷,但他发现,只有如此预设困难,才能激发出自己最强大的执行能力。 他想,弄清关键信息的真伪是最必要的。想让自己相信那封信,除非能证明雪茸确实遇到了危险。 可危险并不能随信邮寄过来,如果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那至少自己要闻到雪茸的气味。 但气味并不代表什么,最多只能证明写信的人确实和雪茸有过接触,也有可能那人只是趁兔子玩得不亦乐乎,从他耳朵上拔了根兔毛塞进信封里了呢。 所以,必须要看到雪茸亲笔写的信,他认得雪茸的笔迹,有了笔迹和气味相辅,就能证明那些字是他亲手写下的,信里的内容是他本人认可的。 闻玉白看了眼那张纸,心中的计划逐渐成型—— 他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写信,小球没有那么大的空间,他们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但他可以代替他们写下真相,再收集这些人的签名,让他们在名字上摁上自己的血手印,这样,就能确保信的内容是被这些人所认可的了。在地面上的人们收到信后,只要认出了自己家人、朋友的签名,就多少会相信信的内容,再配合前期调查得到的线索,证据链达成闭环,真相就将彻底公布于众了。 至于血迹的气味,他想起了雪茸之前收养的那只小猎犬,没记错的话,它应该叫寻宝,虽然不想承认,但那小东西的嗅觉肯定能帮上大忙。 对,就这么办。 计划快速成型,闻玉白转过身,又一次观察起当下的情况—— 整个大厅里,每隔几步就有皇室的守卫。以自己的身份,随便找个借口躲起来写封信没什么问题,可想要找机会劝说每个人写下名字、摁下手印,那可就难度太大了。 眼下,这群人的情绪极度崩溃,要跟他们一个个传递自己的想法就是个难事,再加上自己的身份立场,估计很难博得他们的信任,当务之急,就是要找个人替自己办这件事才行。 闻玉白的脑袋又闷闷地痛了起来。他的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人选就是雪茸,他觉得,实际上大概没有比这家伙更能忽悠人的人了。哪怕这群人此时此刻痛哭流涕、魂不守舍,只要那兔子自信满满地说上两句,所有人都必将心甘情愿地顺从他的意愿、配合他的行动。 可偏偏此时雪茸并不在这里。这又让他隐隐烦躁起来——他现在在做的,是雪茸安排给自己的任务,要不是他让自己打开小球、带走真相,自己此时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回到他的身边,最大限度地保证他的安全。 可他安排的任务必须要完成。闻玉白皱着眉,伸手摸了摸颈后口笼的束缚带,认真地去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 那一团乱麻的、爆炸的、混沌的各种人的气味里,他总能第一时间远远嗅到兔子的气味——雪茸现在还安好,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就是有些紧张,或者说是兴奋。 这个关头还兴奋得起来,这不愧是他,这个变态。闻玉白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所以事情又回到了原点,要找谁来替自己动员大家签名捺手印? 这个人必须要和他们立场一致,所以必须要在笼子里找,而且必须要有稳定的情绪和强大的号召力,既能听得下去自己说话,又有能力让大家都听他的话。 真的有这样的人吗?闻玉白感到深深的担忧。 他不报以任何希望地看着面前的一只只笼子,同时也努力在混成一滩烂泥的复杂气味中搜刮着,正当他快要感到绝望、准备自己冒着风险去试试看的时候,忽然,人群中有一个气味勾住了他的注意力—— 这气味他有一点点印象,却又不完全熟悉,对方绝不算自己的熟人,但气味却非常独特。 那是一股东方独有的药材的味道,闻风清的身上有过,兔子的身上也经常有。 闻玉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意外惊喜,没想到他居然也被送了上来! …… “没想到我这样的好公民,居然也被送上来了!冤啊,六月飞雪!” 厅堂尽头的一个笼子里,一副神棍打扮的许济世,正懒洋洋地靠在笼子边。 他戴着圆圆的黑墨镜,一手拿着八卦扇,一手捏着黄符纸,胸前挂着檀木串儿,悠哉悠哉念叨着:“我这一生行善积德,四处游走替人祛病消灾,没想到居然遭此陷害,真是悲哀,悲哀啊!” 以他为圆心的一票人,正哭红着眼睛,眼巴巴望着这家伙,似乎是在祈求他想点办法,帮帮他们。 开艇之前,这癫子因为说了句“我掐指一算,前路必有大灾”而差点被人群殴暴打,路途中,同飞艇的一个青年突发疾病,险些丧命,这怪郎中拨开人群一顿手拿把掐,居然奇迹般地给人救活,自此收获了第一波钦佩的目光。再后来,这神人闲着无聊,开始跟人唠嗑问人生辰八字,结果一车人的事业财运家庭婚姻都被他料得一清二楚,甚至算得出私下里爱生闷气好喝酒,叫所有人都不敢对他有任何大不敬了。 此时此刻,眼前这绝望的情形又对应上了他说的“大灾”,周围人的信念塌了又强撑着扶起,就指望这手眼通天的东方人,能给他们带来一线生的希望。 但这神人脾气怪,求他办事儿得看他心情,所以大家忍着绝望也得给他哄着,坚强些的已经藏好了情绪,开始和他攀谈了——“大仙儿,您这么厉害,怎么也被骗到这儿来了……?” 这不会说话的一开口,就让许济世垮下脸来,众人一阵紧张,但很快,那人又悠哉悠哉扇起了他的八卦扇。 “一是因为渡人者难自渡,救自己远难于救世人……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许济世神乎其神地摇摇头,又道,“二是因为我太清醒,动了太多人的利益,这也是我行走在刀尖救人应得的结局,我其实早有预料。” 他说的每个字大家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就莫名产生了一种难以理解的十分神秘厉害的感觉。大家不明所以,只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实际上他被选来的理由很简单,行医多年他自然把自己的身体调理得气血足、精力棒,但也同样因为非法行医坑蒙拐骗多次被判处短期监禁。官府的黑名单上多了,就难免被盯上,所以说是预知未来,不如说他是太清楚自己什么德行,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罢了。 许济世懒悻悻地靠在笼边,看着方才吞人的墙壁心生感慨——虽然自己潇洒一世,每天及时行乐享受人生,随时随地都算是欲求已满、死而无憾,但真要是这样死在这儿,却总觉得哪里没完。 他虽然常给人算命,但自己其实并不信命,也听说给自己算命要么不准要么折寿,所以从没试过用老祖宗的法子窥探自己的未来。 这回,看样子已经走到头了,还能有转机吗?他总觉得自己不该止步于此,是错觉吗?许济世的手伸进了马褂的口袋里,摸着那一把铜钱,指尖忍不住轻捻起来。 此时,一旁有人央求道:“大师,我们还有希望吗?我不想死在这里啊……” 许济世有个毛病,别人一喊他大师,他就忍不住和盘托出,倾其所有帮上一忙。 于是他拿出三枚铜钱,递给那人:“来,抛六次,心中默念你的问题。” 一看大事要起阵,拥挤不堪的人群里还是强行空出了一方天地,拿到铜钱的人慌忙按照他的要求,一步一步操作起来。 “当啷、当啷、当啷……”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铜钱之上,没有人注意到,方才表情松弛的许大师,此时也露出了罕见的紧张表情。 他的结果就是所有人的结果,他的命就是所有人的命。 六次抛掷完毕,所有人都齐刷刷抬头看向许济世。那人倒抽了一口气,沉默了许久,只轻轻念叨了一句:“绝境……但有希望,得靠努力去抓。” 所有人也都跟着沉默了。 绝境,所有人都能看得到,封闭的笼子、森严的守卫、近在咫尺的死亡。 那希望在哪?又怎么去抓? 这个结果似乎也让许济世心情复杂,他嚷嚷着累了不想再算了,便不再搭理任何人的话,扇子朝脸上一盖,便闭目养神去了。 要说他的心态也是绝佳,这样的环境居然也迷迷糊糊睡了个半着,直到半梦半醒中突然感觉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这才惊醒着睁开眼。 他第一时间是去找塞东西的人,远远只看见一个长着狼耳的高大背影,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自家徒儿的那个姘头! 下一秒,许济世就低头看向手心,那人给自己塞了一张纸条和一支笔。纸条展开,上面用漂亮的字体洋洋洒洒写出了机械之心上的真相,而结尾处,则是号召在场的所有目击者签上名、按下自己的血手印。 尽管许济世第一时间没法想象这张纸条最后要怎么送出去,但他很快地领悟到了对方的用意。 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明显的灵光一闪—— 他听到了命的声音,那声音说自己命不该绝。 第223章 机械之心223 许济世应当是当下整个受难群体中,最具影响力人物没有之一。 当他收到纸条,扇子一摇,眉尾轻挑,一群人便跟快饿死前忽然闻着肉味儿一般,崩溃之情还没收敛好,双眼却又放光地凑过来了。 有人问:“怎么说,大师……是不是有转机??” 许济世没着急搭理人,而是老神在在地用手掐了个诀。 “方才我便说过,有希望,但得靠努力去抓。”说着,他抬起眼皮,扫视了众人一圈,“现在机会来了,就看你们愿不愿意努力去抓了。” 这一回,几乎所有人的头都“唰”地一下抬起来,所有的哭泣、哀嚎、抱怨、咒骂都在一瞬间停止一双双眼睛就这样直勾勾望着许济世,急迫地期盼着他所带来的一线希望。 许济世抬手招呼起人来,让大家把他围在中间,挡住笼子外守卫们的视线,确认安全之后才郑重地摊开手中洋洋洒洒的那封长信—— “这里写着整个机械之心的真相,你们如果不识字也没关系,我会读给你们听。”许济世将信展示起来,摊开给每个人看,“在这封信的空白处,签下你们的名字、留下你们的血指印,表示这封信是我们所有人的心声,是我们知晓内容、确保真实性、所有人联合撰写出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凑上来,看他手中这封信里写着的内容。 “这信是要寄回地面上吗?”很快便有人激动起来,“可是怎么寄?能寄得出去吗?” “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你们需要做的努力,就是尽快配合我完成方才说的内容。”许济世丝毫不慌,摇头晃脑地捻了捻手指,“我掐指一算,刚刚那卦象上说的转机,就是指的当下,看你们愿不愿、能不能把握了。” 只要有一线希望,自然没有不试的道理。事实证明,人群在极端环境中,会迸发出极其强大的组织协调能力。很快,笼中的人们便自发安排好了签名的顺序,同时还安排了专人负责监督、计时,防止有人故意拖延时间、耽误进程,剩下的人便自发堵在笼子边,挡住警卫的视线。 很快,这一笼子人的签名和指印便火速收集完毕,但签名人数显然太少,看上去很没有说服力。好在笼边早有人自发开始了游说,劝动了隔壁笼子的受难者,向他们宣传了许大仙的法力无边神通广大,也同时向他们传递了他们的伟大求生计划。在确保有人监督、绝对安全的情况下,他们将纸条小心翼翼地穿过铁笼,传递给了另一个空间的手中去。 笼中的同伴们紧张地望着那纸条,似乎都有些不放心,但这也确实是无奈之举,大家只能眼巴巴望着,顺便找点话题不让自己那么紧张。 “他们看到这封信,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对吧……?”有人没底气地问,“我听说来之前,皇室就已经在准备登天的工具了……” 此时一个少女挺起胸膛,很自豪道:“别人我不保证,但只要我爸妈看到我的名字,就一定知道我遇到了危险,不管有多困难,他们都会想方设法来救我的!” 另一个小孩儿也举手道:“我也是!我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很爱我!” 两个年轻人脆亮的声音,让现场的气氛轻松了不少,这一刻似乎是死是活都不重要,回头看,发现自己身后永远有着支持自己、深爱自己、会为自己义无反顾的家人朋友,一切都彻底值得了。 这时候,一个年迈的奶奶慢悠悠开口道:“其实我的死活不重要,但我必须得让我的孩子们知道这件事。让他们不要再想方设法登上这鬼地方来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才后知后觉,此时这张纸条背负的不只是在场这些人的性命,还有后续无数的、可能会被送上来无畏牺牲的前赴后继的人命。 倘若先前那一批批被送进锅炉里的亡者,曾经有机会将真相送回地面,此时的他们必然不会再上这样的当,再毫不知情地主动前来送死了。 现在机会摆在了他们这批人的面前,他们便有义务将真相护送回地面。 退一万步说,哪怕他们这批人还是没能来得及被拯救,但至少,他们的亲人、爱人、朋友会因为他们的努力免于一场灾难。 此时他们是在自救,更是在努力拯救这个世界。 这一份责任感油然而生,所有人看向纸条的目光都变得肃穆起来——快些吧,再快些,平平安安地回到陆地,落到该知道真相的人手里。 他们看着隔壁笼中的人挨个儿签完纸条,再像他们方才那样,郑重地向下一口笼中的人递过了接力棒,那张被无数人摸过的纸条,终于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说实话,纸条传出自己视线范围的时候,许济世心中也是有些没底的。他悄悄在口袋里掐指算了半天,也没能算出这纸条传递过程中会不会出意外。 就在他惴惴不安地抬起头时,正瞥见长廊外远远的那头,闻玉白的视线一直紧紧跟随着那纸条的传递,许济世便忽然一下就放下心了——别人靠不住,但自家徒儿的赘婿肯定没问题。 也就是同一时间,许济世算出了这一行的结果:大吉,一切顺利。 最后一个人签完名按完手印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似乎是在犹豫该将纸条交给谁。可就在她犹豫的时候,手头忽然一松,怀中的信便被一双手悄无声息地抽走了。 几乎所有人都惊恐地抬起头来,生怕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又出了什么变故,生怕他们写的东西被不该看到的人看到。可偏偏越是担心越是容易出问题,一抬头,发现是个穿着制服的猎犬抽走了信封时,几乎所有人都要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但在少年人憋不出哭出声的前一秒,这身形高大、戴着口笼、面色冷峻的猎犬只轻轻做了个“收”的手势,然后压低了声音快速道:“别怕,我是你们这边的。” 那一秒,也不知是不是所有人都出现了错觉,那自始至终都杀气腾腾的猎犬,开口时居然没有半点压迫感,语气让人一听便安下心来。 “这信我来送。”似乎是怕他们不放心,那猎犬又补充了一句,这回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放下了戒备,长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那家伙不知是接收到了哪儿来的目光,忽然面色迅速一变,用极恐怖的语气怒道:“都给安分点!!别他妈乱动歪脑筋。” 胆小的孩子立马被他吓得哇哇大哭,笼里重新乱成一锅粥,背后审视的目光悄然撤去,闻玉白便揣上那信,坦荡从容地从笼子边离开。 许济世在笼中,听着最远处的另一端传来一声躁动,却看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旁有人立刻慌了:“完了,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许济世倒吸了一口凉气,也在屏息观察着情况。 那一刻,他心脏跳得比他徒弟发病时还要厉害,直到他看见闻玉白的身影从笼边从容地掠过,那一股气儿便突然松懈了下去。 “没事儿。”许济世松了口气,还得竭力掩饰自己语气中后劲满满的不平稳,“恰恰相反,纸条安全了。” 虽然不知从何而来的结论,但大师的话所有人都听。 所有人都跟着拍了拍胸口,接着有人问:“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什么也不用办,就在心中想着一切顺利就好。”许济世摆了摆手,又闭上眼,靠到笼边准备睡觉了,“往好处想,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另一边。 闻玉白一拿到纸条,便迅速找机会塞进了小球的腔体内,再想找机会将其放生也不是难事,他随口说着要去外边儿透透气,根本也没人敢拦着他,便也就让他一个人出去了。 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这小球的结构,从雪茸那里耳濡目染,让他对机械设计这块总算小有了解。他已经能想象出来这东西在落下初期,应当是会进行一段自由落体,快接近地面时,会喷出小型降落伞进行控制速度。小球结构简单,注定不会具备定向的飞行和搜寻功能,但他老早就闻到那降落伞仓中有很明显的兔子特调香的气味。 他想起兔子说过,他家的猫管家总有办法找到他寄出去的信。当时自己还为此不爽了好一阵子,现在他得感谢梅尔,跟兔子有着如此紧密而互相信任的关系。 他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机械之心的边缘,朝着那茫茫一片的云海,用力一掷—— 第二天清晨,梅尔便乘坐着皇室新研制出的高速蒸汽车,以极快的速度跨越了两座城镇,在一片密林的树冠处,准确无误地摘下了那只戴着兔耳朵降落伞的金属小球。 跟他来的一票皇室成员齐刷刷围上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梅尔打开小球的开关,取出那张卷起来的纸条。 当天下午,信件的内容原封不动地登上了皇室旗下所有的报刊,并且将原件展开贴在城门之上,邀请签名名单上的亲友朋友前来辨认自己,并贴心地安排了一只寻血猎犬,专门负责核对手印的气味。 纸面之上,一只只带血的手印宛如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声嘶力竭地向所有人呐喊出真相。这一刻,那被隐藏了二十余年的巨大秘密终于被昭告天下。 第224章 机械之心224 教会对大陆的精神统治已经长达二十年,因此哪怕是相对十分权威的皇家报刊发布了一系列对真相的揭露,第一时间引来的也不是愤怒,而是质疑。 但好在写信的人准备充足,一是准备了满满一张纸的签名,用于遇险者亲人辨认,二是让人人都捺下了血指印,防止签名造假。 那片揭露消息的报纸上,密密麻麻刊登了所有签名者的姓名,并且公布了便于家属辨认身份的地点。报纸一经发行,掌控全大陆铁路线的德文家,立刻安排了通往布拉德市辨认身份的“寻亲铁路专线”,当天晚上便陆陆续续有人前往皇宫城门前辨别签名的真伪。 皇城外,忙前忙后协调调度的是莱安、沙维亚和他们手下的士兵和警督,而皇城内,最辛苦的则是负责辨认气味的小狗寻宝,还有充当起临时饲养员和主持人的梅尔。 为了打消群众的顾虑、避免程序造假的可能,他们采取了反向辨认的方式。梅尔没有让主动前来的遇险者家属报出家人的姓名,而是让他们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遇险者的贴身物品,让寻宝先熟悉气味、再寻找手印对应的名字。 最开始,所有人几乎都是抱着不敢相信的目的来的。第一个走上前的男人抱着辟谣的心理,恶狠狠地抱着双臂,瞪着寻宝和梅尔,仿佛是在盼着他们闹笑话。 直到寻宝夹着尾巴胆战心惊地用鼻子点了点一枚血手印,发出“汪”的一声叫唤,梅尔懒洋洋开口念出一个名字,所有人才齐刷刷看向男人,等着男人的反馈。 男人也是在听到名字的一瞬间就愣住了,有些不可置信地念叨了一句:“凯丽?” 下一秒,走上台前辨认笔记的步伐都开始软榻下来,一旁看热闹的群众们也不免紧张起来。 梅尔没有精力去做什么心理疏导,一边摆摆下巴让皇室的守卫把人看好了,一边又招呼起了下一位辨认者上台。 这一回,女人几乎是在听到名字的一瞬间就流下眼泪来,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开始大声抱怨“我早就觉得教会那帮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放在平时,早已经在说出口的一瞬间就被拳头和骂声彻底打断了,但这回,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响。 接着,人们排着队一个个上去,又一个个崩溃地哭着下来。最开始那些看热闹的、等着出丑的、拿着武器打算当街审判的,也慢慢偃旗息鼓,变得沉默,再变得绝望无比…… 但即便是这样板上钉钉的事实,也有不信邪的,始终对他们的目的抱有疑虑。有曾经的训犬师主动带来自家猎犬辨认的,倒也正合了他们的意,好让寻宝和累到脑袋冒烟的梅尔有机会松了口气了。 这件事情发展到了最后,便是希望的彻底垮塌,还有绝望的层层堆积。人们消化真相总需要一段时间,再不断扩大的人群不断被真相彻底噤声之后,不满和愤怒终于开始抬头—— 所有人都开始被迫接受真相。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他们供奉了二十余年的神明,他们虔诚了如此之久的信仰,都不过是用来剥削他们剩余价值的彻头彻尾的谎言。而那些他们自以为已经登上天空、享福享乐的家人朋友,早已在经历了一次真相带来的地狱之后,变成了一捧烈火、化成了一抹蒸汽,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世界之中, 昏黄暮色下,那掩藏了二十多年的阴谋秘密,此时如同锅炉中缓缓释放的蒸汽一般,终于冲破重重枷锁,向真实的世界弥漫,整个大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撼动——那维持了数月之久的平衡,在这一刻彻底分崩离析。 街头巷尾,人潮涌动,震惊与愤怒此时化为悲伤的抗议与口号,化成他们哭喊声中那一个个亲人的名字。小贩的吆喝、孩童的哭泣、撕心裂肺的咆哮交织碰撞,脚下、墙边的青砖都似乎发出骨骼战栗般的震动,一声声、一阵阵,仿佛天地都要在这一刻彻底垮塌。 传单如同冬日里的雪花,漫天飞舞,每一页都印刷着那封写下了真相的信件,顺势前来阻拦报童的教会卫兵们,反倒是被愤怒的人群围在中央、拉扯下官帽,用拳脚与唾骂发泄无处安放的怒火。 “这不只是一场背叛!这是一场巨大的骗局和凌迟!!”一位年迈的老神父紧握着手中的传单,眼眶泛红,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神明是假的!救赎是假的!所谓希望是引诱我们上钩的鱼饵!这惨无人道的暴行!!!” 夜深时,年轻人们高举起火把,高呼着自由与真相的口号,拉着写有阿丽塔·莫里斯姓名的横幅,组成一条长队在夜色中蜿蜒前行。黑夜里,一双双火红色的在一声声怒吼声中不断逼近主教堂,仿佛一条年幼的巨龙,在一次次振翅中不断疯长,随时都可能迸发出撕破长夜的恐怖力量, 机械学院的会议室中,学者们围坐在机械圆桌圆桌旁,讨论声此起彼伏。他们有人震惊于教会竟能如此深入地渗透学术领域,篡改历史,压制真理,也有人则兴奋于这一揭露将带来的知识解放,认为这是对科学探索的最大鼓舞。 “这是科学对抗愚昧的转折点!”一位年轻学者激动地站起身,眼中的烛火熠熠生辉,“我们必须利用这次机会,彻底清除阻碍进步的障碍!科学至上的日子就要来临了!” 宫廷内,贵族与政要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分裂。与教会关系密切之人试图掩盖真相,维护旧有的秩序;而另一拨人则看到了变革的契机,开始暗中联络,准备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重新站队。 局势在极端的时间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开始,教会一派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完全处于不知该如何回应,与此同时,皇宫之前也在一夜之间突然出现了一台又一台的蒸汽装甲武器,似乎早已为这一天的到来筹划许久。有那么一瞬间,大家甚至感觉教会的根基会在这一夜彻底覆灭。 但很快,这狡猾而顽强的一脉迅速稳住了局面,没有对舆论做出任何反应,而是直接下令,对皇室为首的“反神明主义教派”进行军事打击,一夜之间,一张张通缉令覆盖在宣告真相的宣传单上,大量站队皇室的人员被贴在城门之上等待采摘。 乱世之下,总不缺那些贪图钱、摒弃立场之人,眼看双方直接开战,多的是游手好闲之人选择站在钱的一边,在巨大利益的驱使之下,开始加入对“反神明教派”的围剿与猎杀之中。 在满城的悬赏令之中,赏金最高的,便是德文公爵家的小儿子莱安·德文。 这段时间里,这个先前从未崭露过头角的温室里的小少爷,像是吃错了药一般大开杀戒——他和他的同伴带着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先后抢占下了大陆几条关键的交通要塞,在皇室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保住了几条关键铁路运输线的通畅,几次协助皇室关键成员转移脱险,几乎可以说是孤身撑起了整个皇室的最后一口气,让众人硬生生等到了真相大白的这一刻。 双方战争明确爆发之后,年轻的莱安·德文伯爵被女皇紧急授予了将军军衔,即将接管整个皇室最核心的军事力量。 眼下,远在大陆另一端的莱安·德文伯爵刚在铁路线上安顿好兵线,正要找机会和他的新部队汇合。这样秘密的消息不知被谁走漏出去,一时间,多的是人想要趁机围追堵截,想要借此机会拿下这当今大陆最贵的一颗人头,教会也亲自派出精锐力量,铁了心要铲除这一祸患。 这是决定寻找新部队的第三日,坏消息是,莱安彻底和原先的队伍分开了,好消息是,他一直和沙维亚待在一起。两个人一路携手挡住了十几波莫名其妙的追杀,虽然精疲力竭,但只要他们不分开,似乎就没有特别难解决的问题。 夜晚,两个人在深山之中找到了一个洞穴,打算生个火,临时躲在里面过夜。 莱安十分麻利的安置好了休息的小窝、又架好了火,沙维亚则像每一次那样,在外面探起地形。 两个人已经形成了十分默契的合作模式,等莱安布置好一切,沙维亚也迅速归位,手里还攥着一只刚抓来的野兔子,打算烤着吃。 两个人看着眼前吱哇乱叫的兔子,忽然一阵没来由的悲悯和愧疚涌上心头。 沙维亚望着兔子,双手合十:“我有一种吃雪茸亲戚的负罪感……” 莱安也好不到哪儿去,但他还是得安慰沙维亚:“别想太多,不是一个品种,应该没有亲缘关系。” 沙维亚也很快自洽了:“你说得对,而且它这是做善事,我们需要它。” 两个饥肠辘辘的逃难少年,对着那兔子阿门阿门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了,又很虔诚地表达了感谢和抱歉,这才由沙维亚眯着眼睛,很快地拧断了它的脖子,没让它留下半点儿痛苦。 见它死前连尖叫都没发出一声,就这么和谐地去了,两个人都松了口气,默不作声地将兔子放好了血、清理好内脏,架在火上,烤成了香喷喷的晚餐。 肉食的香味,让饿了好几天的两人都双眼放光,埋头吃了个干净,沙维亚才擦擦嘴,道:“刚看了,山的那头有几间荒废的村子,明天要是路过,可以去搜刮点物资。” “嗯。”莱安点头,面前的火烤得噼啪作响。 “还有,我刚站在山上,看到了山脚下有部队在搜人。”沙维亚看着面前跳跃的火,情绪异常的平静,“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有可能会逃不出去。” 莱安怔了怔,情绪也异常的平静:“好,知道了。” 像是在一瞬间做出了某种决定一般,他伸手灭了面前的火堆,接着转身透过黑暗,看向洞穴外更加漆黑的夜: “睡觉吧。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第225章 机械之心225 山里的夜晚很冷,两个少年后背贴着后背,都默不作声,却又都知道彼此这一夜都没睡。 两人这一路携手走来已经经历过太多不易—— 最最开始的时候,莱安确实和他们预料中的一样,难以适应领袖的身份,白天硬着头皮和手下的士兵有商有量,晚上就开始陷入深深地无穷无尽的内耗之中。好在沙维亚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永远在他遭受质疑的时候第一个站到他身边,无条件地支持他、力挺他,还在他自我怀疑的时候开导他,陪他彻夜畅聊。 莱安的自信确实就是被沙维亚一个字一个字地夸出来的,那人就像是接到了什么“一定要把莱安夸上天”的圣旨一般,一路上全方位无死角地对他进行着发自肺腑的夸赞和鼓励,让他渐渐都不好意思自惭形秽了,仿佛不相信自己,就真的太对不起沙维亚这一路上的所有努力一般。 此时,身手更好所以躺在洞口一侧的莱安,睁着眼望着漫天的星星,听着身后那家伙的呼吸,知道他还没睡着,思来想去实在难受,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沙维亚,你为什么一直这么相信我?” 沙维亚也确实没睡,听到他的话也像是来了精神,笑了:“不信你我信谁?你现在可是莱安大将军!” 莱安也笑了。说实话,这突如其来的头衔让他有些不大习惯,但也无所谓了。他有预感,这虚无缥缈的名号不会属于自己太长时间,自己还是那个普通的、平庸的温室里长大的孩子。 “我是说一开始。”莱安道,“为什么从一开始就相信我?” “你想什么呢?谁从一开始就相信你了?”沙维亚理所当然道,“一开始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你别忘了我们还有旧账没算呢。” 莱安愣了一下,知道他说的是刚见面那会,自己扒了他的衣服还绑架他的事情,又开始忍俊不禁,接着便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苦涩。 但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沙维亚便又慢悠悠道:“你不要以为我是莫名其妙相信你的,我可是经过长期的、严密的考察,才选择相信你的。” 莱安眨了眨眼,洞外的天空中似乎有了星星,总算透出了些亮光来。 “很简单啊,你的为人我看在眼里。虽然你没有雪茸有魄力,也没他那么心狠手辣,但你比他善良,也比他细心,我更喜欢跟你玩儿。”沙维亚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警惕地补充道,“你千万别跟他说这些啊,他是很厉害很值得尊敬的,我只是客观分析了一下你们双方的优缺点而已!” 莱安笑道:“放心,我嘴可严了。” “你的为人没得说,这是我愿意支持你的最大的前提。”沙维亚认真道,“然后就是你一直不肯承认的,但是的的确确就是如此的一个重要事实——你确实就是很有能力,不管是谋略上还是体术上都很强。这可不是我有意吹你。这么说吧,你爸妈在你身上花的钱没白费。他们的用心栽培加上你的小有天赋,注定了这个事实。” 说到这里,沙维亚直接坐起身来,指着莱安道:“你别再否认了,否则我替叔叔阿姨骂你这个败家的。” 莱安的目光闪烁起来,想了想,又把满肚子的话咽了回去。 这一路上,他确实靠着书本的知识,打了一场又一场的胜仗。最开始,他还担心自己会因为缺乏经验而纸上谈兵,但后来他发现,课本既然敢这么写,那注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当年教战略统筹的老师就评价过,他们德文家四兄弟中,最有天赋和能力的,其实就是他这个小儿子。他说莱安比大哥卢修斯更善于谋略算计,比二哥伊温为人更加坦诚直率,比三哥凯恩心思更加细腻谨慎,唯独少了些领袖的气度和自省。 老师说,莱安·德文未来的路只有两条,要么被哥哥的光芒掩盖,成为一个畏首畏尾的废物少爷,要么迈过心中的那道坎,成为撑起整个家族、甚至担起更大担子的顶梁柱。 他回想这一路,自己在沙维亚的鼎力支持下,驯服了那么一支群英荟萃的队伍,又用那么短的时间作出决断,迅速地守住了几个关键交通要塞,再后来他甚至设计拿下了几个城市的进出关口,还一路靠着游说不断壮大了手中的势力,几乎是靠一己之力延长了皇室的寿命。 这么想想,自己可真是厉害。莱安的心脏竟然开始有些加速起来。 也不知道同样的事情,自己的几个哥哥能不能做得到。莱安心想,但不管他们如何,自己做得真的很好。 自己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 这时,沙维亚又缓缓道:“而且,那天晚上,是你拦住了雪茸吧?” 莱安愣了一下,他知道这人说的是阿丽塔出事的当晚,自己拦住了雪茸,没有让他对那群无辜的孩子动手,也免得后续衍生出太多不可控制的可怕后果。 “说实话,那时候大家都有点失去理智了。”沙维亚道,“换作是我,如果没喝断片的话,我可能会拿着炸弹跟他一起去干坏事……只能说,还好有你啊。” “我曾经觉得,我们的性格挺像的,都胆小爱哭,容易被别人的情绪感染,但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的。”沙维亚道,“你比我厉害的一点就在于,即便是在极端崩溃的情况下,你还是可以保持理智的。这一点太重要了,也已经救了我们很多次。” 事实确实如此——除了极限拦住雪茸那一次之外,这一路上好几次他们也被逼到了绝境。沙维亚好几次都已经绝望地嚎啕大哭,甚至想要自我了断逃避现实,莱安虽然也好几次没忍住飚起眼泪,但最后却都咬着牙,要么把他拉着拽着,要么直接把他抡到肩上,一边哭一边把他从绝境处艰难地拉扯出来。 “我很佩服你,也一直很想知道,怎么才能在掉眼泪的时候保持清醒的头脑?”沙维亚真诚地问道,“我一哭脑子就白了,悲从中来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上吊。” 莱安又一次被他逗笑了,然后安慰道:“哭小声一点,不要打扰到脑子思考就好。” 沙维亚:“那我下次试试。” “下次尽量别哭了,哭多了伤眼睛。”莱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多笑笑,笑笑身体好。” 沙维亚便立刻咧开笑容。 洞外的晚风萧萧瑟瑟,吹得山林沙沙作响。两个人背靠着背看着那被枝桠分割成一片片的夜空,心情前所未有地无比平静。 这一路匆忙又疲惫,太久没有这样聊过天了。两人感到一阵怅然,都舍不得让这夜晚流去得太快。 “还有、还有一点……”沉默了许久,沙维亚又开口,“算是我个人的私心。” 这回他语气小心翼翼地,也难得有些谨慎和不自信起来了。 “什么?”莱安问他。 沙维亚垂下眸子,悄悄掀开了自己的外套,从腰带上捧起一只被栓得紧紧的,手工绣出来的小老虎护身符。 他将小老虎捧到手心,又放到了胸口的位置紧紧贴着心脏捂了半天,才开口道:“因为阿姨送了我这个礼物……虽然她根本不缺,也不需要我这样的孩子,但是在我心中,她就像我的亲生母亲一样,特别特别好。” 说完,他似乎又怕冒犯一般,慌忙补充了一句:“我没有把你妈妈当我妈妈的意思……也没痴心妄想要去当她的孩子,我的意思是说……”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莱安忽然感觉鼻子一酸,打断道,“她也在信里说过,她很喜欢你,想要认你当干儿子的。她不是说客套话,我知道,她是真的这么想的。” 沙维亚眨了眨眼睛,将小老虎捂得更紧了。 “所以,出去之后,一切结束之后,你就去找她吧,沙维亚。”忽然,莱安这么说道,“我们有很多地方很相似,你也帮了我太多太多,她一定会像对我一样对你那么好。” 听到这里,沙维亚再也不吱声了。 此时,远处的天空已经微微有些泛白,天快亮了。入夜前,山脚下已经被敌人的搜索圈包围,此时经过一夜的追捕,已经能隐约听见远处的犬吠。 他们躲过那么多场劫难,必然也知晓,眼前这一劫注定是凶多吉少了。 虽然不想要结束这么愉快的畅聊,虽然不想结束这样宁静的夜晚,但是天终究会亮,梦终究要醒,他们终究是要走出这一方小小的山洞,去面对那一切的。 莱安隐约听到了沙维亚在身后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这人比自己更早做好心理准备。 好在他听了自己的话,这回忍住了没有哭,他还可以思考,还能听自己絮絮叨叨再说几句。 “沙维亚,他们要找的人是我,跟你没关系。”莱安说话声音永远轻轻柔柔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清水一般柔和的声音里,也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了。 “两个人一起赴死毫无意义。他们找到我就会罢休,你等搜索结束之后就立刻逃出去,第一时间和皇室的新部队会合。”莱安开口,语气非常平静,“你那么聪明,带队伍肯定会比我带得更好。我就不多操心了。” 听到身后莱安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开口想要反驳,莱安又开口,第一次用上级对下级的口吻严肃道: “沙维亚·克莱德曼。天亮之后,守在原地。等敌人撤离,一路往南。” “这是将军的命令。” 第226章 机械之心226 出乎莱安意料的是,对于这道命令,沙维亚并没有太过激烈的反抗,也没有立竿见影地情绪崩溃。 他只是沉默了好久好久,才轻声道:“你的计划,我都答应你,但是……再让我多陪你一程,好吗?” 但凡沙维亚开口就说着抗议,莱安也有充分的准备将其驳回,可没想到他居然就这样答应了,以至于对于后半句的转折,他再没有半点拒绝的力气。 他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还记得我说过吗?山的那头有废弃的村落。我陪你过去。”沙维亚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似乎生怕对方回绝自己,“我就陪你到那里,万一我们藏得好,等搜山结束,我们一起出去,万一……至少那边还暖和一些,舒服一些,如果对方想打拉锯战,方便再多熬一阵子。” 莱安沉默了。实际上,都已经一路走到了这里,再多走一截路到山的那头也无可厚非。 现在看,待在这山洞也实在煎熬,如果能躲到正经的屋子里去,他最后的时刻也还能算体面,万一里面有物资,还能撑着沙维亚多撑一段时间,增加他生还的几率。 最重要的是,他也打心眼儿里希望沙维亚能再多陪陪自己。他需要有这么一口气撑着自己走到最后,他没有办法拒绝沙维亚。 他也不过才十六岁,一个人只身赴死,对他来说也还是太难了些。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好。那我们趁天才刚亮,尽快出发。” 再度启程,毫无保留地畅聊了一夜的两个少年人,忽然便沉默无言了。两个人似乎再无兴致聊天闲谈,只是靠着习惯和本能贯彻他们各自的任务——沙维亚拿着手绘的地图负责探路,莱安则验好武器、端着刀枪,保持十二分的警惕,随时准备迎战。 两个人的行进十分小心。他们好几次与搜山的队伍擦肩而过,好在他们反应够快,配合也足够默契,一发现不对劲,便迅速交换信号,立刻躲进掩体中隐藏起来。 这时候,两人便不免开始想念有雪茸和闻玉白在身边的日子——对比多少都有一技之长的兽人,身为人类的确实有太多劣势,但凡他们拥有兔子的耳朵或是猎犬的鼻子,便能更快、更精确地做出反应,也许最开始就不会被封锁在这座山中,此时此刻无路可逃了。 更要命的是,他们没有的优势敌人有。老远地,他们便听见山脚下传来一阵阵犬吠,那群猎犬就是奔着他们的气味而来的。 躲过一拨搜寻之后,莱安大喘了一口气,扭头问一边躲着的沙维亚:“香水……还有多少?” 沙维亚也在喘气,听到这问题表情却肉眼可见地凝固了。接着,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兔耳形状的香水瓶:“不多了,省着点用吧。” 这是临走之前,雪茸塞给他们的分别礼物。说是香水,其实并没有特别明显的香味,更像是融合了各种常见的草木气息,却能将人类的气息悄无声息地掩藏起来,是用来对付猎犬的绝佳道具。 这一路上,靠着这一瓶香水,他们躲过了无数次致命的搜寻,莱安方才还在想,如果香水还够再撑一阵子,或许他还有机会带着沙维亚一起逃离这个地方……或许他也就不用死了。 但现在,香水已经见了底,目测那容量只够一个人再使用一次。他得把这最后一次机会留给沙维亚,不然到最后,连他都跑不掉了。 这个残忍的事实,又一次让莱安受到了打击。但他却不能在沙维亚的面前表现出半点情绪上的波动。 现在不该是情绪化的时候,会影响沙维亚,也会动摇自己。 “沙”的一声,身旁的草丛里忽然传来一声动静。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回头,背对背,朝着不同的方向保持戒备。 “沙拉”,又一声,莱安在草丛中看见一个人影,对方应当还没发现他,却摸索着朝他们的方向探去。 对方人数不多,逃已经来不及了。判断出这两条信息的一瞬间,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莱安一跃而起,直接冲进草丛之中。 对视的一瞬间,对方想要大喊出声,但已经来不及了。莱安伸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接着用刀背狠狠朝他的后颈砍了一刀。 对方几乎是一瞬间就没了知觉。莱安没有下死手,而是用对方的衣服将失去意识的袭击者打包捆好,护好了对方的要害,再顺着山势,让对方滚落到远离自己的地方去。 另一边,也是一阵无声的搏斗,窸窣了十来秒之后,沙维亚的脑袋从草丛里探出来。 跟莱安这边的干净利落不同,沙维亚的脸上溅满了血,他本人的表情也是痛苦又嫌弃的。 “你可真牛。”沙维亚难受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才能不把对方弄死?我真太讨厌杀人了。” 莱安给他递去一块干净的手帕,无奈地笑道:“你的力气小了点,没办法一下子将人敲晕,保险起见,该杀还是杀吧。自己的命更重要。” “……也是。”沙维亚用力摸了摸脸,却还是擦不干净,只能龇牙咧嘴地忍耐下去,那模样看上去就像只才学会狩猎、独自搞定了一头大猎物,也把自己满身搞的一塌糊涂的小老虎崽子。 两人各自灌了几口水,继续朝山那头村落的方向进发着。 越是朝山那头去,敌人的火力越是密集。快跨过山头的那一截路,实在是太过艰难,莱安“砰砰砰”连开了几枪,扫清了挡在他们前方的敌人,枪声却也将自己的位置暴露给了敌方。 尽管两人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现场,但看着山下黑压压涌来的一片包围圈,他们便知道,这回是真的没有机会两个人一起逃走了。 朝山下瞭望的一瞬间,两个人的步子都顿了顿,没说任何话,但也都能感受到先前从未有过的疲惫。 绝望的感觉,早就过去了。只是最后一丝侥幸也抽去,那硬撑在胸口的最后一口气,也就要这样泄下去了。 此时,天空又开始泛黑,面前的路又一次变得模糊起来。 好在不远处就是那遗落的村庄,被敌人擒获之前,他们至少还能在没风的地方好好歇上一阵。 沙维亚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望着天空中摇摇欲坠的太阳,轻声道:“原来一天的时间这么短。” 原来一天这么短,原来从山的那头到这头的路那么长。只是陪你从那头到这头,居然这么快却又这么难。 莱安也感觉嗓子有些发紧,他没敢开口说话,他知道只要自己的口中蹦出一个音节,他就会掉下眼泪哭出来——明明是自己劝对方少哭一些的,总不能自己先掉眼泪吧。 山那头亮起一排排的火把,包围圈在肉眼可见地缩小,他们的前路也在一点点消失。 莱安深吸了一口气,几乎以最快的速度拉起沙维亚,穿过面前的石堆和树林,冲进那死寂一般的村落之中。 和沙维亚给的情报一致,这座村子早已被人遗弃,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人,算是短暂的安全,却又寂寥得叫人心慌。 但已经没有时间恐惧了。莱安迅速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完整性尚可的屋子,三两下敲掉了门锁,然后伸手将沙维亚塞了进去。 就送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确保沙维亚有个安全的地方过夜,然后自己就该主动迎敌,将危险彻底从他身边带走。 莱安深呼吸了一口,转身就想走人,却在面对那漆黑的无尽的夜色时,下意识地全身发凉。 无人的村落里,萧瑟的冷风在一间间漆黑的屋子里游走,发出一声声啼哭般的哀鸣,破败的木门吱呀吱呀地随风摆动着,好似一只只装满了尸首冤魂的棺材,不停地打开合拢,叫人毛骨悚然。 莱安往外冲的步子顿了顿。 小时候怕黑,是因为不知道黑夜里藏着什么,现在他不敢往前,却是因为知道前路太过清楚。 真要有的选的话,如果能不死就好了。莱安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不过也只是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一鼓作气扎进黑暗中去,就又听见身后的沙维亚开口喊了他一声:“莱安!” 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怨恨沙维亚了。按最开始的计划,他们昨天夜里就应当分别,可偏偏这人一次又一次喊住了自己,让他一留再留,舍不得走。 莱安无奈地收回了步子,回头问他干嘛。 那人的脸被月光照得很清晰,此时正咧嘴朝自己笑着,手里还举着什么:“瞧我发现了什么!陪我喝点儿再走吧!” 定睛一看,那人手里竟抓着个酒坛子,显然是屋主离开的时候留下来的。 莱安本想说,自己该走了,不能再逗留了,可双脚就像是被黏住了一般,根本再不能朝屋外挪动半步。 “放心吧没毒的,我刚刚舔了一口,已经试过了!”那人咧嘴笑道。 莱安心脏开始怦怦跳着,冷静下来之后,只能没好气地问道:“我倒是无所谓,你喝醉了还怎么逃?” 跟自己千杯不倒的体质完全相反,那家伙几乎是沾了酒就会断片的程度,这时候喝酒,跟直接把人敲晕了抛尸荒野有什么区别? “不用逃,等我喝晕了,你给我找个地方塞起来就好。”说着,沙维亚已经自顾自地从橱柜里拿出两只还算干净的碗,一边清洗干净,一边嘀嘀咕咕道,“你走了我一个人还害怕,正好你给我灌醉了,我睡一觉醒来一切都结束了,没啥心理负担。” 话说完,两碗酒已经摆在了桌上,完全没有给莱安拒绝的空间。 真不能再耽误了。莱安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还是走到了桌边,沙维亚见状,抬手递给他一只碗,接着顺势就走过去,关上了他身后的门。 莱安转身:“不用关门,我两口喝完就走。” “关上吧,风太冷了。”沙维亚也举起碗,跟他碰了碰。 月光被挡在门外,莱安没能看见沙维亚最后的表情,只知道那人看着自己喝下了那碗酒,应当是笑了。 接着,在他转身的时候,他那从未在酒场上落败的身体,忽然一下子就软了下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听见沙维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可不能走啊,莱安。” “你比我更重要。” 第227章 机械之心227 听到那一声低语时,莱安便感觉大事不妙,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醒来时脑袋都要裂开了,全身剧烈地疼痛着,四肢还一阵发寒,在经不住地发抖。 耳鸣和晕眩让他一阵恶心,他努力摇了摇脑袋,生怕一睁开眼,沙维亚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好在,那慌张感淹没头顶之前,熟悉的少年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哇!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是沙维亚,那家伙还没走!一瞬间,莱安长长地松了口气——听起来自己应该在他意料之外提前醒来了。只要他还没走,就一切都来得及。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下的是够睡一整夜的药量!怎么连一个钟头都没撑过去啊!”沙维亚继续感叹道,“你这家伙,不会真是牛投胎的吧!” 莱安头疼得想吐,但他根本顾不上这些。此时,他只想着活动身子,以最快的方式直接给那人后颈来一手刀。 敲晕了最好,打断腿也行,只要把这不听话的家伙暂时困在这房子里,等自己主动走出这扇门,一切就都好办了。 他下意识想要站起身、抽出手给那人来一下子,却在行动的一瞬间发现,自己的四肢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控制住了。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莱安拼命眨了眨眼睛,将近花了半分钟,才发现自己的四肢都被人用绳子牢牢捆住了。 以他的力气,想要解开普通的绳结几乎是眨眼间的事,可偏偏这不是一般的结—— “嘿嘿,手铐结。”抬头,沙维亚正蹲在自己的面前,弯着眼睛朝他笑着,“越挣扎绑得越紧,你教我的。” 莱安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么多场大大小小的战役下来,自己教会了沙维亚不少实用性的技巧,其中就包括如何绑一个一般人根本挣脱不了的结。 沙维亚学东西很快,学到手第一天就用这法子绑了两个人质,之后更是一路创新,发展出了一系列自己都难以破解的升级版。 现在这回旋镖,终于是兜兜转转,扎回了自己身上。 莱安刚醒过来,头还很疼,思考的能力还不大能跟得上,眼前也忽明忽暗的,只咬着牙又缓了半晌,才哑着嗓子问道:“你给我下药了……?” “是啊,走之前特意找雪茸哥开的方子,他跟我打包票,说是瞬间撂倒一头牛都没问题。”沙维亚的声音很清朗,听起来像是在玩一个很轻松的游戏,“之前没想过会用在这里,只是觉得有备无患,也许能搞定一两只贪嘴的猎犬。” 说完他又笑了:“没想到最后用到你身上了,你还提前醒了,真是恐怖。” 沙维亚说说笑笑的时间,让莱安理清了思路,想明白发生什么事之后,他的恐慌更甚了:“你是要做什么?沙维亚?” “替你赴死啊,将军!”沙维亚咧了咧嘴,尖尖的虎牙刺得莱安眼睛生疼,“仔细想想,你留下来比我更有用,这可是为大局着想啊!” 这句话一出,莱安便感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了胸口之上,他又感觉眼睛看不清了,只能闭上眼,一边整理自己的情绪,一边喘着气,近乎颤抖地问:“你开什么玩笑?你想替我死,也得看看对方同不同意……” 他顿了顿,咬紧牙,不惜说着他自认为十分伤人的话来:“人家想要杀的,是即将掌握新部队的莱安·德文将军,而不是沙维亚·克莱德曼,这个什么都不是、什么头衔也没有的无名之辈……你根本替不了我!” “是啊。”沙维亚似乎完全没有被他的话语刺激到,开口的语气还是那么的平静,甚至相当之坦然,“所以从这里出去的不会是沙维亚,而是莱安。” 这一句话,足足让脑子不太清晰的莱安反应了七八秒,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浑身冷得有点不大对劲。 那不是恐惧的、发自骨髓里的寒颤,而是实打实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的凉气。 他再次强迫自己的视线恢复,这一瞥他的心又一下子收紧了—— “别想太多,哥们儿!”沙维亚笑着拍了拍他裸露在外的肩膀,“算是我给自己报仇了!我早该这么干了!是你欠我的!” 眼前的情况让人苦笑不得,准确地说,几乎是完美复刻了他们初见时的场景。 当时为了借用他那身警服,自己逼不得已给那家伙捆起来扒干净,为此那家伙还记恨了自己好久。现在自己也沦落至此,四肢被绳子五花大绑、全身被扒得几乎精光,只不过位置调换了,心态也截然不同了。 和当初的场景如出一辙,眼前这家伙穿的,正是从自己身上扒下来的外套,上面有着自己的军衔,还有自己的荣誉徽章。 那家伙个头比自己小两个码,自己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很不成样子。 这一眼就会被识破的啊,莱安在心里崩溃道,量身定制的军服怎么会这么不服帖呢?敌人应该也能立刻就发现吧?肯定会发现的啊,然后臭骂他一顿,把他放掉,再追过来找自己…… “你……你……”莱安感觉自己心口一阵刺痛,眩晕和耳鸣几乎将他撕裂,气喘了半天,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放心,虽然大大小小的街上都是你的通缉令,但是我都仔细看啦,你的画像画得一点都不像,他们肯定只认衣服!”沙维亚弯着眼睛,一脸狡黠的得意,“衣服上都是你的气味,猎犬也分不清,所以肯定不会有任何问题!你放心好了。” 越是这样,莱安修女头的绝望便是更甚。他不敢继续往下听,也不敢继续往后想。只觉得天旋地转。 倘若自己是被敌人捆在此处,他还会抱有一丝侥幸,觉得自己尚有逃脱的办法,可偏偏自己面对的是最了解自己的沙维亚,也是自己最了解的沙维亚。 他知道,这一次,他绝不可能挣脱开了。 此时,沙维亚站起身来,开始拖动被捆成一团的莱安。他一边用力拽着绳子,一边哼哧哼哧道:“你配合一下啊,我得把你藏起来。太可怕了,我刚打好绳结想喘口气儿呢,你就醒了,真是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 莱安没有挣扎,也没有跟他对抗,只是望着他,嗫嚅了半天,才从嗓子里面挤出一句:“你……放开我吧……” 沙维亚拖行的动作短暂顿了顿,没有作声,便继续又把人往屋后的一个柜子里拖去。 拖了大概十步,一口气儿便到头了,他便停下来喘气,见缝插针地继续跟他絮叨:“别想啦,我走之前给你手里塞个石片,你慢慢磨,你这牛劲儿,半个上午应该就能解开了,到时候就继续南下吧,你的军队还在等你指挥呢!” 听到这里,莱安的眼睛便“唰”地一下红了,他几乎是恳求般颤抖道:“不行……不能这样……沙维亚……你不能去……” “二选一的话,必须是我。” 或许是穿上了军服,沙维亚的语气都变得更不容抗拒了,他微微皱起眉,好像一个真正的、极有威严的将军,但也不过是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他便又笑开了,变成了那个不大成熟的小老虎。 “就算你不是将军,就算没有部队需要你带领,我也会替你死的。”沙维亚咧着笑容道,“因为你还有家人再等你。他们很爱你,他们需要你活下来。” 那一瞬间,莱安的眼泪完全不可控制地决了堤,眼前的世界被泪水模糊了一遍又一遍,让他看不清沙维亚的表情,也看不见远处渐渐亮起的天光。 “再说了!你那么怕高,还偏偏是个好人,万一死了之后真上了天堂,可不得吓得又死一回!”沙维亚一边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一边又用力,一步步将他拖到了那破烂的衣柜之中。 接着,他又搬来一些破烂的家具,简单做了个遮掩,好让柜门后藏着的人看起来没有那么明显。 确认他不会被一眼发现,沙维亚这才拿那只沾了血的手帕给他糊了把满是泪水脸:“是你说的啊,不要哭,笑一个吧!莱安!” “我……我……”可莱安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这一瞬间,他完全明白了沙维亚说的,哭的时候,情绪是完全崩溃的,脑子是一片空白的。 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本来应该说,我是个孤儿,没有人挂念,所以死了也没关系的。”沙维亚站在他的面前,看不清表情,但是身后窗外的晨光从他的身后照射进来,给他描了一层刺眼的边,让人觉得眼前忽明忽暗,让人觉得这人影若即若离。 “但是我现在觉得,我不该这么说的。”沙维亚又笑起来,但很显然,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显然也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你是我的好兄弟呀,你会为了让我活下去,选择自己赴死,这一辈子能遇到像你这样的人,我真的觉得活得太值得了。” 莱安努力眨着眼睛,想把眼眶里约涌越多的眼泪挤下来,可却没有丝毫用处。 自己依旧什么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甚至变得更加模糊了。沙维亚明明也就在自己的眼前,却好像被泪水冲得好远好远,伸手没法够到,连呼喊的声音都没法听见。 尽管不知道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但话还是不受控制地从他的胸腔里破除:“你不害怕吗……沙维亚?你会死的!你难道不怕死吗??” 他跟自己一样也才十六岁,他的人生也本该还有好久好久,他想要的真理还没有追寻到,他真的甘心吗? 此时,哪怕沙维亚给自己一个否定的答案,莱安或许就会骗自己相信了。 可偏偏那人就沉默了,沉默了大约半分钟,最终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沙维亚将身子探进柜门,将最后那一点遮盖气味的香水喷洒在了他的身上,又将自己一直带在身上的、莱安母亲送他的宝贝小老虎戴在了莱安的脖子上:“替我谢谢阿姨。” 说完,眼前的柜门便缓缓合拢,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又短暂地停顿下来—— “替我继续往前,替我打赢胜仗,替我追寻真理。” 第228章 机械之心228 事实证明,虽然沙维亚低估了莱安对药物的代谢能力,但对他亲手解开绳子所要花费的时间,却有着精准的判断。 莱安从没想过,粗麻凝成的绳子居然能结实到这种程度,结实得将他的双臂和脚腕勒得血肉模糊,结实得像是钢铁铸成的锁链,结实得石片都快被劈开、手掌都快被磨断,却依旧这样死死地将他困在这一方小小的衣柜里。 就在莱安企图挣脱的这段时间里,他清清楚楚听到了大队人马的脚步声从窗外掠过。他们原本应当逐门逐户地仔细搜寻,却因为沙维亚的出现而省略了这样重要的步骤。 他似乎隐约听见了一声枪响、一串鸟鸣、一片犬吠、一阵欢呼。 他听见门外有人说:“还好这小子自己跑出来了,不然这不还得搜个三天三夜。” 他又听见有人道:“时间是会久点,但是结果都一样,进了这座山,他也别想着跑了。” 他恨自己双手被捆住,甚至没法捂住耳朵,免得去听那些叫他崩溃的话。 他好想冲出去将沙维亚拉回来,告诉他,真理就在前方不远处,你能不能自己亲自来看。 莱安躲在漆黑的柜子里,一边拼命地用手中的石头摸着麻绳,一边仰头,任由门缝里渗出的那道刺目的阳光,硬生生将他的眼泪劈得断断续续。 天旋地转、全身发冷,一切行动都几乎是在顺遂着本能。 直到门外的声音早已消失了好久好久,直到原本柔和的晨光变得刺眼得叫他无法直视,身后那捆住了他的手也勒死了沙维亚前程的绳子,终于“啪嗒”一下断开了。 他几乎是滚落着倒出柜门,手腕上勒出的鲜血就这样滴滴答答洒了出来,但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用最快的速度解开了腿上的绳子,然后趔趔趄趄地站了起来。 沙维亚那家伙还算照顾自己的面子,临走前将他自己换下的衣服留在了柜门边。按常理来说他的身段根本塞不进沙维亚的尺码,好在这家伙哪怕是当过一段时间警督,也生性不爱受约束,总爱穿些松垮的大码衣服,落到莱安身上,便也就那么巧得刚刚好。 那家伙临走之前,还把能丢的装备、食物都丢给了自己。莱安摸到一口袋满满当当的子弹和糖果,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来不及了,早就来不及了,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冲出了房子。那一刻,白日的阳光带着花香和鸟鸣,利剑般破进身后这漆黑的房子,视力被短暂地夺走,化成一汩汩温热的泉水从眼眶流走。 莱安低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即便什么也看不清楚,也还是毫不犹豫地踏出了门,即便不知该去哪里,却依旧坚定不移地加快了步子。 直到身体的疼痛、心口的疼痛、眼眶的疼痛重新汇聚起来,双腿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眼前的景象却也慢慢恢复,莱安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老天啊,他们误打误撞冲进来的这片山林,真美啊。 地上的草是软的,跌倒了也不会疼,身边的破房子并不阴森,湿润的木头铺上了阳光和苔藓,像是一座座庙宇,供奉着一尊尊安详沉眠的神像。 目光所及处,斑斑点点是鲜花,影影绰绰是草木,鸟雀依旧欢唱,清风任在徐徐。 很美的景色。但他发现得太迟了—— 身后自己的房子边,低矮的草丛成片地倒伏着,显然是经历了一场肆无忌惮的碾压和践踏,不远处的树根下还留着士兵经过时,遗留下来的垃圾和食物残渣。 莱安在远处的一片空地边发现了大片的血渍,还有自己制服上脱落的口子,再往后,便是杂乱无章的脚印了。 看来沙维亚也尝试着逃离,他很厉害,他逃脱了很远很远,远得让莱安光是到达此处便彻底没了力气。 他倒在那片血迹旁,一手握着胸口那只小老虎,无声无息地躺了好久好久。 直到天空忽然下起濛濛细雨,莱安那近乎飘离出体外的精神终于被淋湿、重回了体内。 他颤颤巍巍支起身子,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直到雨飘进他的眼睛里,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站了起来。 也不过是起身的一瞬间,他面上的迷茫、疲惫、瞳孔,就又统统被掩藏了起来。方才还颤抖的四肢,在肌肉绷紧的一瞬间便有力起来。 他拿出沙维亚临走前塞进口袋里的地图,确定好方向,望着山脚下的朦胧云烟—— 南下。朝着原定的方向前进。 “所以,原定的方向是哪里?” 几日前,机械之心的锅炉旁的一辆蒸汽车中。 雪茸听完了卡尔文的讲解,心中的疑惑也解开了大半,终于开始关心起了自己的前程。 “你们特意把我单独带出来,总不可能殊途同归,最后还要把我送进笼子里、跟他们一起当燃料吧?”雪茸伸出手指,轻轻卷动着假发的发梢,目光却一直定格在那冒着森森鬼火、宛如巨大幽灵般的锅炉之上,“你原本是打算带我去哪里?” 卡尔文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之中,突然被雪茸置身事外的话给打断了,便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人好奇怪,难道一点都不难过、一点都不害怕吗?” 雪茸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又重新看向那锅炉,语气十分平静:“难过和害怕有什么用?现在可没有时间纵容自己情绪化。” 卡尔文知道那人根本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再有心情跟他辩驳,只嘀咕了一句:“你们母女俩可真都是怪人。” 听到这里,雪茸终于忍不住皱起眉:“你和我母……你和艾琳很熟吗?” 他想尝试着称呼艾琳为“母亲”或者“妈妈”,但这生来便在他人生中缺位的角色,让他很难想象其真实存在,喊到嘴边却又没能说出口,只能用旁观者生分的语气,直呼她的名字。 但他又确实很在意关于艾琳的一切,倒也依旧和母亲这一层关系无关,对他来说,艾琳的事情也和不久前的机械之心一样,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一定要解开的谜题,仅此而已。 听到这里,卡尔文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很显然,他面对艾琳的问题不如像其他事情那般坦然。雪茸等了很久,也没能从他嗫嚅的嘴中听到答案,到最后他也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一直没带你过去,也是想多给你拖延一些时间的……” 听到这番话,雪茸的右眼皮不由地跳动了几下。他想起来许济世那老狐狸经常说什么“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瞬间觉得晦气无比,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皮和许济世的嘴一起撕了。 他抬起手,强行按住了自己还在跳动的右眼皮,然后波澜不惊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会死?” 或许是机械之心的真相已经给了他心理铺垫,或许是面前那列车里大量的冤魂让他心生麻木,也可能是因为他知道闻玉白就在这岛上,打心眼儿里笃定自己不会出事,所以谈论到自己可能会“死亡”的结局,雪茸的语气坦然淡定的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 可叫他意外的是,卡尔文并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只是沉默地望着他,目光中透露出了浓浓的、让雪茸浑身难受的悲悯。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什么比死还可怕的事情?雪茸想起教皇说过艾琳还活着,右眼便跳得连手也压不住了。 又像先前那样,卡尔文沉默不语地将车发动,白色的蒸汽在紫色焰火的照耀下腾然而起,他们继续沿着长路前进。 这一次,卡尔文显然已经将车速压到了最低。他看起来十分抗拒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这让雪茸的好奇心备受煎熬,却又莫名不敢让对方加快速度。 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是什么能比在绝望中死亡还要残忍?雪茸攥紧的拳头渗出了汗水。 那炼狱之门的巨大锅炉在身后的路上渐行渐远,随之而来便是一桩桩高大、轰鸣的厂房。放在平时,每一个建筑都足以让雪茸的好奇心为之逗留数日,可此时他的心思已全然不在此处。 他想看清、也只能看清前面的路了。 经过了一片嶙峋崎岖的厂房之后,眼前的事前也渐渐开阔起来。他们应当快接近机械之心的正中心了。 可机械之心的正中居然不是那至关重要的锅炉。雪茸的心中升起一丝怪异——虽然没有规定锅炉一定要在最中央的位置,但直觉告诉他,这其中一定是有蹊跷。 随着一旁的建筑越来越稀疏,雪茸忽然又感觉嗓子有些不舒服起来。 这不是忽然被什么东西呛到的异样,而是那种仿佛有无数个细爪子疯狂抓挠的难以言喻的痛痒,接着心脏又开始抽痛—— 又过敏了?又过敏了! 雪茸没有一丝犹豫,立刻拿出心脏药物压在舌根下,接着快速叠好面纱捂住口鼻,一遍一遍安抚着自己的情绪、强压下自己的心脏。 这一次反应非常及时,在喉咙水肿之前,他便做出了最严密的措施。 直到心脏在鼓膜里的咚咚声消减下去之后,他才劫后余生般回过神、终于有精力去关系刚才突然发生了什么。 此时,眺望远处,视野里是一片旷野。他们离得尚远,看不清地面的情况,只知道旷野的中央,远远伫立着一只小小的红房子。 随着车轮不断向前,雪茸也看清了让他过敏的罪魁祸首——眼前那一片茫茫的地面上,种着大片大片的雏菊花,以那红房子为基点,附近的雏菊花瓣呈现出诡谲的红,越向远处的花瓣颜色越淡,可仔细瞧,那红色仿佛是在蔓延流动一般,从红房子出一股股地涌出、向四周延展。 看上去像是在大片的棉花中央,持续不断地滴着鲜血,那血红便顺着丝丝缕缕,向一切洁白的地方生长入侵。而那血红色的房子,看上去也像是某种勉强活着的器官,在奄奄一息地向外流淌着鲜血。 雪茸皱起眉,捂住口鼻的手更用力些,目光却被那万花丛中无比扎眼的红房子牢牢吸引。 那一瞬间,也许是某种奇特的心灵感应,雪茸忽然全身一颤,莫名其妙朝那红房子唤了一声:“……艾琳?” 一旁沉默不语的卡尔文终于道:“进去吧。” “里面有你想要的答案。” 第229章 血脉相连229 望着眼前一片茫茫的红与白,雪茸自认为情绪上没有太大波动,精神上也没有太过紧张,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发颤。 这颤抖不是来自四肢的肌肉,而是分明来自骨节间、骨髓里,那是十分原始的、出自种族本能的恐惧,就像是第一次被闻玉白摁在爪下时,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的生理性恐惧。 自己在害怕什么?雪茸的目光直直望向那花海中的红房子,看着那红房子下如巨树根须一般蔓延的红丝,浑身的不适让他生出了拔腿就跑的冲动。 这也是他第一次,明明站在真相面前、离答案就只剩下几步的距离,逃离的欲望却大于继续探索的念头。 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逃得掉,自己也不能逃——揭开了机械之心的真相,他也该关心一下自己的事了。 看见雪茸如此失常的动作和表情,卡尔文似乎并不意外,只是依旧十分礼貌地问道:“身体不舒服吗?” 雪茸想起这人是大陆医疗总署的署长,哪怕大陆的医疗技术再差,也多少该懂点基础知识,或许可以帮自己缓解一下症状。 于是他坦诚道:“是,我好像对这里的花粉过敏,一闻到就全身难受。” 卡尔文沉默了片刻,淡淡道:“……这不是过敏。” “嗯?”雪茸扭头看他,“那是什么?” “该怎么跟你解释呢?”卡尔文深吸了一口气,又抹了把脸,最后叹息道,“应该说,根本原因其实是,你是艾琳的亲生孩子。” 这人兜着圈子说话的风格,让雪茸恨不得直接抡起拳头朝他的脸上塞个十几二十下,但他怕把人打死了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打得过这个人,所以只能咬着牙,等他按照自己的节奏,把话慢慢说清楚。 “什么意思?”雪茸问。 “其实远离很简单,就是因为你本能地感觉到了母体受到的威胁,从而产生了应激反应,就像是野生动物碰到同类的血液和尸体,就会更加敏感紧张一样。”卡尔文道,“这跟你的体质有关,兽人在这方面就会更加敏感。而你们是亲子关系,这样的反应就是会更加强烈。” “还有一种可能,但是目前还没有研究能证实,所以只能是我个人的猜测。”卡尔文继续道,“你知道吗?有亲缘关系的人之间是不能献血、输血的,因为某种尚未得知的原因,直系亲属之间的血液好像会很激烈地互相排斥,可能跟近亲属结合大概率会产下不健康胎儿是一个道理……” 雪茸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什么献血、输血一说,也不知道一个人的血液可以输送到另一个人的体内,只觉得这家伙越扯越远,已经让他没有耐心了。 可他听到“血液”一词的时候,偏偏又觉得感觉自己懂了,他本能地抗拒接受这个事实,烦躁地打断他:“那跟花有什么关系?你不会说,那花瓣上的红血丝上,流淌着都是艾琳的血吧?” 说出这个猜测的时候,雪茸自己都觉得荒谬。他第一时间竖起耳朵,等待着那人可以反驳自己的结论,可偏偏这人该死地沉默了。 他的喉头瞬间像是被一只手缓缓掐住,让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许多,接着又强撑着嗤笑道:“怎么可能?哪有人能流这么多的血?就是每天杀十头牛都不够的。” 卡尔文不再接这个话题,只是摇摇头,继续将车往红房子的方向开去:“无所谓了,希尔小姐,继续向前吧。我能为你争取的时间只有这么多了。” 说话间,蒸汽车便缓缓没进了花海之中,花海边缘的雏菊是尚未被鲜红沾染的白,簌簌地没过车身,刚开始像是飘飘的云团,接着便像是浓厚的迷雾。 渐渐地,那大片的“白雾”间开始渗进一缕缕的红,像是熬夜过度的眼白上攀爬的血丝,叫人神经一阵紧绷。越是向前开,这些“血丝”便越是密集,逐渐变成了从体内剥落的神经脉络、变成了带着腥味的红雾、变成了一片殷红的血泊…… 红房子边,大片大片的血色雏菊随风摇曳,像是一只只从玻璃碎片中伸出的手,挣扎着、迸溅着鲜血。 方才已经吃过了心脏药物,口鼻也做了严格的遮挡,可真的陷入这“血泊”之中时,雪茸还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了。 “我很不舒服……”雪茸皱着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不断渗出汗珠来,“你最好想想办法,不然我根本撑不到那里,你费这么大精力,肯定也不想让我这么早就死了……” “是的,是的……”卡尔文从车身下抽出一张毛毯,安抚般披在了雪茸的肩上,虽然完全只是杯水车薪的徒劳。 “我们需要你活着,希尔小姐。您必须要活着。”卡尔文重复道,“不过不用紧张,不必思虑过度。只要进了那栋房子,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雪茸紧紧抓着毛毯,整张脸、整个人都皱成一团,像个筛子似的躲在车的一角不停发抖。 即便是已经神志不清的状态,他还是忍不住咬着牙反问道:“为……什么?那房子……有什么特别的??” 卡尔文见状,加快了行车的速度,缓慢开口说了些什么。 雪茸的耳朵分明已经听见了完整的句子,但是体力和精力早已经彻底透支,还没等大脑把那人说的话理解一遍,意识就被强烈的不适彻底切断了。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思维和感官是可以分开如此彻底的。 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按理说,视觉被突然剥夺,多多少少都会感觉到慌张无措,可此时雪茸却并没有这种感觉。 他只知道,方才从骨头眼里渗出的寒意被驱散了,四周虽然一片漆黑,但是却十分温暖。这里的温度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刚刚蜷缩成一团的身体,似乎也像是一片泡进热水中的茶叶,慢慢舒展、漂浮起来。 漂浮? 雪茸轻轻动了动四肢,虽然依旧是什么都看不见的漆黑,但那流动的温柔让他意识到,自己正全身浸泡在一片液体之中。奇怪的是,自己的口鼻也被淹没,却依旧能畅快地呼吸——与其说是“呼吸”,不如说此时的自己似乎并不需要空气。 像是鱼在水中,只要漂浮着,氧气便会想方设法进入他的身体。 很奇特的感觉。雪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只知道他此时被温热的安全感包裹着。这种安全感与闻玉白靠强大力量带给自己的感觉不同,更多的是一种难言的、坚韧的温柔,好像躲在这里,就可以闭上眼什么也不管,彻底逃避一切痛苦与责难…… “咚、咚……”黑暗的那头,传来一声声富有节奏的闷响,像是心脏坚持不懈地跳动,也像是巨大蒸汽机械运转发出的轰鸣。 雪茸划动起四肢,尝试靠近那闷响的声音,双手却很快被一面柔软的墙给挡住。 接着,他就听见遥远的世界外,传来一个女孩儿惊喜的声音:“梅尔!梅尔!他在踢我!” 没过多久,他就感觉软墙的那头,一只同样温热的东西轻轻贴了过来,接着发出了猫咪特有的“呼噜呼噜”的低鸣。 他听见女孩儿说:“梅尔,我感觉到他的心跳了……和之前不一样,我觉得他能坚持下来!” 他又听见猫咪嗷呜嗷呜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接着女孩儿又笑起来:“放心,我不去店里了,我会好好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的!” 雪茸恍惚地听着那远在天边的声音,只觉得自己的体内好像伸出了一根弯弯曲曲的红绳,将他与这四周的一切相连,让他漂浮在这温水之中也有所依靠,不会漫无边际地飘向远方。 他听见了一串琴声,这回他确定了,那就是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的音律。 他发现女孩儿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开朗调皮,会开各种可爱的玩笑,喜欢读很多很有意思的书,嘴毒起来也会把梅尔欺负得咪咪乱叫,跟街上的摊贩还价时也总是妙语连珠、从不落下风。 他发现,女孩儿根本不只是“温柔贤良”这样扁平的形象,她有自己的脾气,有自己的性格,除去那根与自己紧紧相连的红绳之外,她本身就是个很强大、很聪明、很有个性的女孩。 他听见女孩儿说:“梅尔,我总觉得,他会是个雪白的孩子,可能有着雪白的皮肤,刚出生如果随我,也可能长着一身雪一样的兔子茸毛。” “当然,哪怕他就是漆黑的一捧炭,我相信他的心也会像茸茸的大雪一样纯洁——尽管我会很嫌弃,哈哈。”女孩爽朗地笑道。 “所以我的孩子,就叫他雪茸吧。” 雪茸。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呼唤的瞬间,忽然一阵猛烈的洪流将雪茸裹挟而下。温暖柔软的墙壁轰然坍塌,那让他安心的黑暗也尽数消失。 这一刻他终于想起,进入这红房子之前,卡尔文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不会有事的,因为母亲的子宫,永远会接纳自己的孩子。” 第230章 血脉相连230 子宫……? 一阵莫名的心慌涌上心头,雪茸一个惊厥睁开眼,盯着刺目的光线努力观察四周的一切—— 自己正身处于一间封闭的房间里,自己躺在一张红色天鹅绒的软床上。房间四周的墙边靠着通顶的储物柜,那木质的储物柜被粉刷成了叫人心慌的暗红色,大约是有些年头了,有的红漆已经掉色,有的地方则因为长年的水汽浸染,变成了一道道血泪般的红色泪滴。再一抬头,唯一裸露出来的屋顶也是红字,整个房间里的墙,看上去就好像是……子宫的内壁。 卡尔文的话让雪茸忍不住朝这个方向浮想联翩,越想越觉得心悸不已。 整个房间里,除了叫人压抑不已的红之外,最让人在意的还是那些塞得满满当当的储物柜—— 这些占满了墙的柜子里,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雪茸努力眨了眨眼,拼命忍着刺痛适应了光线,这才看清那瓶瓶罐罐里装着的东西。 那些东西大体上是肉红色、或者白色,浸泡在透明的液体之中,有的漂浮在瓶子中央,有的则沉在瓶底。雪茸翻身下床,走到橱柜旁,生怕乱动会诱发什么机关,便盯着其中的一只瓶子望着。 这只瓶子中央漂浮着一团肉红色的物体,雪茸望过去的时候,或许是因为瓶中有东西正在发酵,瓶底冒出了一串气泡。气泡的产生带动了瓶中的液体,也轻轻托举着那肉红色的团子缓慢地转过来—— 雪茸盯着那东西看,直到与它面对面打上照应,才突然一阵头皮发麻,险些就要把心脏直接吐出来了。 他看见了一对指甲盖儿大小的长耳朵,一个手掌大小的肉红色身子,还有隐约能看见的、长在身子上的、细细的、漂浮着的白毛…… 那是一只兔子的死胎。 不止这一只瓶子,整个房间里的所有瓶子里,装的都是发育程度各异的胎儿。 他们有的保持着人类婴儿的身体、头顶长着小小的兔子耳朵,有的已经完全成型,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雪白的毛,有的却只是一团未成形的血肉。 雪茸看着眼前那最大罐子里泡着的死婴,那孩子几乎已经足月,已经发育出了人类的手脚,只是面部保留着兔子的特征,嘴巴也豁成了三瓣儿。 此时,它正蜷缩在管子底部,仰躺着朝上,手塞在嘴里,像是在下意识地吮吸着自己的拇指。 它闭着眼睛,表情平静,看上去就像是个活着的、熟睡在母亲腹中的孩子——如果不是它腹部延伸出的脐带已经溃烂、皮肤也已经被液体泡出尸白的话。 自己被尸体包围了。 这应当是一件相当惊悚的事情,但此时此刻,雪茸从那突如其来的惊吓中缓过神来之后,居然感受不到半点儿排斥和恐惧,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悲伤、难过、悲悯。 雪茸对自己的共情能力有着非常清晰的自我认知,他知道自己很难主动去为旁人的生死哀伤,于是便也知道,又是自己所谓的血脉、天性,在支配自己的情绪和身体。 直觉告诉他,这些已成形的、未成形的,不只是和他同种族的雪兔兽人,而是和他有着相同血脉的、甚至有着同一母亲的手足…… 一阵自骨髓里涌出的莫大的哀伤,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不太敢再抬头去看那些红色的、白色的肉团,那些他尚未出生便死去的弟弟妹妹们。 他好像分明能看见他们的活蹦乱跳的模样,能听见他们的嬉闹与欢笑,他甚至感觉到了一双双小手在抓住他的衣摆,问自己要胡萝卜吃,还求着自己给他们做好玩的机械小狗…… 可一回过神来,他们却一个个缩在冰冷的小瓶子里,泡在刺鼻的防腐液体中。他们甚至来不及睁眼看看这世界,便就这样死去了。 太过于本能的情绪让雪茸有些招架不住,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有多难过,可眼睛却开始发酸发热,好像就要违背自己的意志流下眼泪来。 这一刻他只能专心对抗自己流泪的冲动,完全无暇思考一切问题。他完全忘了自己正被关在一间密闭的小房间里,甚至忘了自己还活着、存在在这世界上。 他以为自己也成了那瓶子中的一团死物,他似乎看见了他的手足们正朝他招手,告诉他,这些盛满了溶液的玻璃瓶罐,才是他此刻的归宿…… 在经历了短暂的自我认知的死亡之后,门外一阵脚步声,迅速收拢了他几乎溃散的意志。 雪茸瞬间找回了状态,抬眼看向红色漆门的方向。 他的耳朵比眼睛先判断出来人的身份,下一秒,穿着一身白大褂的教皇便带着一群守卫走进了房间。 他的目光略过了教皇的身子,继续直直望向门后,直到看见了一身笔挺制服的闻玉白,望见他第一时间看过来的银灰色的眸子,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收回目光。 教皇朝身后的守卫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过来将雪茸摁倒在床上。雪茸丝毫没有反抗地仰躺下去,目光疲惫而涣散、长长的金色假发也凌乱地散在一边,倘若不是刚才抬头看人的动作,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被误以为早就死了。 “怎么样?希尔小姐?”教皇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重新回到母亲的腹中,有没有感觉很温暖?” 雪茸一听他的声音,胃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泛酸。他悄悄瞥了一眼闻玉白,那人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了自己的身侧,雪茸靠着那张脸中和掉了呕吐的欲望,这才皱着眉艰难地开口,问道:“什么意思……?这里是哪儿?艾琳又在哪里?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听着他连珠炮般的提问,教皇笑道:“你的问题有点太多了,希尔小姐。但是不要着急,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知道答案。” 说完,他顿了顿,又上上下下打量起雪茸来。 他打量人的目光,总是让雪茸生理性地感到不适,但这不是一般的、来自猥琐男人的好色的审视,而是一种带着极度的赏玩意味的物化的审视。 他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像是在看一件物品。 “果然是艾琳的孩子,你们很多地方都太像、太像了。”说完,他伸出手,抬起了雪茸的下巴,忍不住啧啧称叹,“尤其是这双眼睛,当年把她抓回来的时候,她也是这么看着我的。” 教皇碰到自己下巴的时候,雪茸便感觉到身后传来了一丝强烈的杀意。但他知道那人不会在这个时候因为这点小事而冲动,果不其然,他听见闻玉白几不可闻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喷涌而出的压强便被活生生压了回去。 雪茸抬起眼,就这样冷冰冰望着教皇,又一次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艾琳、到底在哪儿?” 教皇笑着耸了耸肩,这副无所谓的目光让雪茸烦躁起来,情绪已经走在了爆发的边缘:“她在哪儿??她到底有没有活着?!” 他发火的一瞬间,房间里幽幽燃烧着的壁灯猛地亮了一下。雪茸这才反应过来,那些壁灯里燃着的,也是用人体炼出的燃料。自己现在的每一次情绪波动,都是在为这吞噬灵魂熊熊大火助燃。 看着雪茸的眼睛,那人面上的笑容终于冷却下来,只居高临下地望着雪茸—— “活着,但已经快不行了。所以才会让你来顶替她。” 雪茸觉得再望着他,自己一定会情绪失控,于是强迫自己盯着那壁灯里的幽火,死死盯着那簇火焰,望着它的摇曳以压制心中的愤怒与烦躁。 许久,等那火焰彻底稳住不动,他才深吸了一口气,以同样平静的口吻,重复道:“艾琳到底在哪儿?” 这时,教皇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却是听得人背脊阵阵发凉:“她一直在你身边啊,亲爱的,你难道一直都没有发现吗?” 这到底是在故意跟自己绕弯子,还是在说什么傻逼的话?雪茸的耐心已经到达了极致。 好在这人没等自己开骂,就又幽幽地开口道:“哦,说是发现,更应该问,你在埃城长大,难道一直没有‘感觉’到吗?” “你难道没有感觉到,你的母亲,一直在‘注视’着你吗?” 听到这个问句的时候,雪茸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在一瞬间骤停了。他的脑子在一刹那完全空白,却好像又在那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哦亲爱的,可能是你的世界太小,走过的路还不够多。不然你或许能听到你母亲喉中发出的低语、看见你母亲森白的脊梁、在你母亲的手掌中跳跃” 教皇弯着眼睛笑着,声音却扭曲成了叫雪茸彻底吞没的深渊—— “卡尔文也真是的,刚刚在外面那么好的机会,也没带你向下看一眼,看看这片生养你长大的土地是什么样子。” “也怪我,一直不让他们绘画大陆现有的准确地图,倒也是怕有人看了会起疑心。”说着,教皇便扬了扬下巴,一旁的守卫便拿出一张巨大的地图,展开在他们的面前。 雪茸望着上面的图案,顷刻间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脚下这片大陆的形状,正是一只盘卧着的长耳朵兔子。 230-240 第231章 血脉相连231 兔子。整个大陆是个兔子的形状。 ……这是巧合吗? 强烈的预感让雪茸的大脑都开始叫嚣起来,尽管他不想相信,但那人说的话、眼前这张图、自己曾经经历的事,似乎都在强迫他相信那荒谬至极的事实。 雪茸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还是不肯接受:“什么意思……?” “你应该已经从卡尔文那里知道很多了,关于机械之心,也关于这个世界运行的原理。大陆能进入蒸汽时代,多亏了新型燃料的出现,也是得益于每一位‘信众’的付出。”教皇顿了顿,笑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第一簇这样的火焰,是怎么来的?” 教皇弯着眼睛,眼中透出的笑意让雪茸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 他又看了一眼地图上盘卧的兔子,忽然不想听下去了。他想要抄起一旁的提灯塞进那家伙的嘴里,再将那人打得血肉模糊。 但他没有动弹,教皇也没有就此打住,继续他的侃侃而谈:“我们真的应该感谢艾琳,她是孕育一切的母亲。” 一声尖锐的耳鸣从雪茸的脑袋贯穿而来,尽管他自认为与艾琳并没有什么情感上的连接,但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恐惧,此时正如羊水一般,将他的全世界都淹没了。 人群中的闻玉白抬起眼,有些担忧地望向他,似乎正在询问他的意见——只要他撑不住了,闻玉白就会彻底不管不顾,立刻结束这一切。 雪茸却深吸了一口气,悄悄做了个没事的手势,强行集中精神,开口问:“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教皇似乎也很有耐心,只随手拿来一瓶兔子的胚胎,一边正正反反地把玩着,一边笑道:“既然你这么好奇,那我就慢慢和你从头讲起好了。” “三十年前,我还是个年轻的大学生。我的母校名叫‘皇家医学院’,或许你根本没有听说过,因为学校已经被我取缔很多年了。” 雪茸根本不想听这个中年男人的青春回忆录,他的眉心狂跳不已,偏偏眼前这家伙不紧不慢地,似乎回味得颇有几分快意。 “那时候我学习成绩十分优异,我的老师也很器重我,会带我参与一些内部的项目,甚至是涉密的课题。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接触到了有关‘生育’的相关实验。” 说着,他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了一只较大的玻璃罐,雪茸瞥了一眼,胃部立刻泛起酸水来——那里装着的是一只肚子被剖开的成年雌兔,她的内脏已经被掏空,只剩下一张空荡荡的躯壳在液体中漂浮。 “那时我研究的课题是围绕哺乳动物的生育展开的。几年里,我和我的老师对上百种哺乳动物、兽人进行了实验,以观察他们的生育状态、生育极限以及在各种极端状态下的生育水平。” 这人平静不带感情的一句话,叫雪茸听了一阵背脊发凉。他不知道这种实验有什么意义,只是一听他这般述说,脑子里便闪现出各种恐怖至极、惨无人道的想象。 他下意识地想到了猎犬岛上负责繁育的母犬,那令人作呕的画面曾经数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但他也知道,那样的场面比起这人口中的“研究课题”,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实验的过程中,我无意中发现,动物分娩的过程会带来微小的能量波动,也就是那时候,我产生了利用分娩过程来提高产能的想法。” 那天,皇家医学院密闭的生物实验室内,随着一声动物幼崽的啼鸣,导师和其余几名学生纷纷凑上手术台,第一时间关注新生儿和产妇的情况。只有人群最外围的年轻教皇发现,在动物母体生产成功的一瞬间,桌角一只熄灭的煤油灯,忽然平白无故地亮起了微光。 那光线只幽幽闪烁了一下,就好像是产后母体的呼吸那般微弱,又像弱胎的幼崽濒死前最后的心跳,但却在教皇的梦里亮起了好久好久。从那天开始,教皇研究的重心便发生了偏移,生育分娩成了附属品,孕育生命所带来的能量成了他最大的追求。 “我把我的发现和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老师,可惜他太过迂腐老派,完全不能接受我的想法。” 为了获得更多的研究资金和技术支持,教皇不得不向老师坦白了他的发现,不出他所料的是,老师立刻对他的想法表达了强烈的反对。他说他们做了那么多活体实验,本身就已经愧对这些生灵,如果最终目的甚至不是为了医学的发展,而是无止境的剥削,那他们犯下的便是滔天的罪孽。 但年轻又偏执的教皇根本听不进老师的劝阻,立刻带着自己的实验成果离开师门,同时又靠着强有力的游说技巧,纠集了许多同门、甚至是相关学科的老师,轰轰烈烈展开了“新能源探索”之路。 经过大量观察试验,他们终于确认,部分生物的分娩过程确实能产生新的能量,但不论是产值、能源收集的方式,都还需要大量的摸索,产出的结果也并不稳定,想要转化成供人所用的能量,更是远之又远。 但新能源的产生足够让所有人为之振奋,他们想要完善这项技术,就需要足够的样本,需要大量母体动物重复受孕、生产。 “我们调查研究了很多种生物,总结发现,旅鼠、老鼠、兔子的繁殖能力最强。它们的繁殖周期短、生产频率高、每胎数量多、初配年龄早,是最适合用来做实验的物种。”教皇说,“其中旅鼠和老鼠的体型太小,产生的能量难以收集,所以最终我们选择了‘兔子’作为实验的对象。” 确定了实验对象之后,才是漫长而枯燥的探索性实验。团队耗费了大量雌兔进行实验,效果也并不完全如意——兔子生产确实能产生能量波动,但产能还是太小太微弱,离真正的成功还太远太远。 在重复的碰壁之下,无数同门心灰意冷,纷纷宣布退出实验。而走投无路的教皇在绝望中选择另辟蹊径——他打算尝试用兔子种族的兽人进行实验。 出于人道主义,团队先前约定不允许使用具有人类思维的兽人进行实验,但在失败的绝望面前,教皇完全将这个约定抛在了脑后。 他偷偷从猎人的手里花高价买了几只不同品种的兔子兽人,将她们带回实验室偷偷进行实验。 “你的母亲艾琳就是其中之一。”说到这里,教皇微微笑起来,“她是最特别、最聪明、最坚强的一个,也是我捧在手心里最宝贝的一个。” 和动物兔子不同,兽人拥有完全正常的思维能力和情绪感知,在暗无天日的漫长囚禁、惨无人道的重复受孕、分娩中,无数兔子兽人在崩溃中选择自残自杀、或是因为情绪、生理问题丧失了生育能力。 艾琳也并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主儿,最开始,她也试着和其他的同伴一起绝食抗议,还暴脾气地咬伤了教皇好几次,但眼看着抗争的同伴们一个个或死或伤,终究没有落得一个好下场,她便忽然反应过来,这样的抗争除了伤害自己之外,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她明白,她不该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于是她开始认真吃饭、好好睡觉,开始照顾自己的情绪和身体、尽自己所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虽然她从不刻意讨好教皇,但总归比其他兽人更加省心,又因为独特的品种、纯白的毛色、漂亮的外貌,于是便也得到了更多的偏爱。 “对我来说,她算得上是个很特别的宠物。尽管我知道她打心眼儿里恨我,但这都无所谓——她的想法并不重要。” 再后来,教皇一厢情愿地教会了她认字、安排老师教她弹琴,她倒也来者不拒,利用实验的间隙读书、弹曲子、做手工,倒也是把自己的精神生活填充得满满当当。 作为一个宠物,艾琳对于教皇来说足够好看、漂亮、不惹事儿,但作为一个实验体,艾琳带来的成果并不能让他感到满意。 或许是因为体质问题,也有可能是情绪或者其他原因,不论是和动物、兽人还是人类结合,艾琳始终没有办法正常生产。她经历过无数次早产、流产、假孕,也生下过很多死胎,却从没有一个存活下来的孩子。 可即便如此,教皇也没有放过她,一次次地迫使她怀孕生产,一次次看着她胎停流产…… 直到某天早上,教皇来到实验室的笼子前,发现整个实验室的所有笼子都空了。他在艾琳的笼子内部发现了撬锁的痕迹,这才知道,这只自己最“疼爱”的“乖巧”的雪兔,偷偷在这个夜里撬开了自己的笼锁,还带着其他的实验体一同逃离了实验室。 再到后来的故事,就和梅尔所说的连上了——没有生存技能的艾琳前往埃城谋生,并在途中生下了雪茸。而正是这次成功的分娩,点燃了整个大陆的第一簇火焰。闻到了成功气息的教皇下令派人重新活捉了艾琳,原本她的孩子也应当被一同带回,但在出事之前,艾琳拼尽全力将雪茸藏了起来,最终孤身一人回到了冰冷的实验室中。 “再后来的实验就顺利了太多太多。”说到这里,教皇的眼神都开始露出兴奋的光来,“也是因为这样我才明白,之所以先前的实验一直失败,归根结底是因为艾琳这家伙太会压抑自己的情绪。她克制自己不去悲伤、愤怒,每天强迫自己麻木得像块木头,所以不论她分娩多少次,都不可能点燃‘火焰’。” “但是生下你之后,她就变了。”教皇看着眼前面如死灰的雪茸,嘴角的笑意越发猖獗,“每次一提到你这个孩子,她的情绪就会产生剧烈的波动,她会哭、会尖叫、会愤怒,也因此给我们带来了大量的能源和最珍贵的‘火种’。” “可惜的是,再后来让她生产,她也再没办法生出一个活胎了。但是问题不大,你的出生将她内心的那团死火点燃了,从那之后的每一次怀孕分娩,对她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刺激,只要能对刺激产生反应,火焰就不会熄灭,一切都还能继续运转下去。” 听到这里,雪茸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强烈的痛苦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叫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整个世界也在天旋地转。 但他仍旧在控制自己不去深想,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早期的艾琳那般,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努力地保持着内在的平衡,竭尽全力避免自己的崩溃。 事实证明这一点遗传得非常成功,他很快就把有关情感的因素剥离开来,哑着嗓子开口问:“火不会熄灭是什么意思?你是说,现在这一切的火焰还是依靠着她在燃烧吗?” 听到这人的疑问,教皇有些意外地笑了起来:“你还真是跟你母亲一个样子,冷漠得让人觉得恐怖。” 说完,他顿了顿,看向窗外:“你说得对,经过我们的测试发现,这些火焰是和艾琳‘同生共死’的,尽管其他人的尸体可以成为燃料、情绪可以助燃,但这些火就像是艾琳身体的一部分,一旦她的生命枯竭,火焰本身也将不复存在。” “你再看看这张地图,整个大陆就是一只兔子的形状,这难道不是天意吗?”教皇再一次摊开面前的地图,笑道,“所以,我们把艾琳当作整个大陆的母亲也不为过。她早就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整个大陆处处都有你母亲的存在。” 他伸手指了指地图上,那兔子“咽喉”的部分:“如果你曾经乘坐过那趟知名的‘穿喉列车’,那你应当听到过你母亲的呼喊声,是啊,喉咙就是用来发出呼喊的地方。” 接着,他的指尖又划向了兔子的“嘴巴”:“你可能不知道,之前有一个叫汤恩村的地方,现在已经毁了——那里的悬崖上曾经有棵树,很有意思,上下颠倒倒挂在悬崖下面,就像是口腔里的悬雍垂……那是和舌头最接近的部位。那村子的悬崖口还有一潭水,是有腐蚀性的唾液和消化液……” “还有个伯恩郡,那里很少有人去,因为地上都是你母亲的骨头,方圆几百里都种不出一棵树来……你母亲可真是个倔强的姑娘!但是有一家孤儿院就建在上面,还和你母亲的白骨相处得很好,不为什么,因为他们院长是个怪人,哦,不过现在他已经死了。” “之前沉下去的猎犬岛,也很可惜啊,那是你母亲的手。不瞒你说,之前上岛的时候我差一点儿被她用手掐死,真是个调皮的姑娘。” 最后,他又指了指兔子的那双“眼睛”:“还有‘埃城’的目光女神,你是从那边来的,应该能感觉到,她一直在用那样慈悲的目光注视着所有人……” 听到这里,雪茸不禁浑身发起抖来—— 所以埃城的“注视”温柔且无害,因为那是他的母亲在悄悄看着他。 所以燃烧的火焰伤不了他半分,因为那是他母亲的一部分…… “最近我们也有很烦恼的事,艾琳的身体快要撑不住了,我们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接班人。”教皇弯起眼睛笑道,“幸亏你及时出现了。” “顶替你母亲的重要任务,你一定能做得到的,对吧?亲爱的?” 第232章 血脉相连232 听到这里,雪茸终于倒抽了一口气,回过神来。 难怪他们这么有耐心,这样事无巨细地告诉了自己事情的原委,大抵就是为了积攒自己“绝望”的情绪,让自己尽可能地崩溃,好尽快让自己投入到火焰的产出工作中去。 雪茸下意识觉得浑身发冷,胃里也难受得紧。但他还是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翻涌的剧烈情绪悉数吞回了腹中。 他宁可将自己活活憋死,也不愿意给这火焰提供半点养料。 强行消化掉情绪的感觉并不好受,那喷涌而出的愤怒和痛苦生生闷在怀里,在他的胸腔中四处撞击,叫他脆弱的心脏疯狂擂动着,再次让他难以呼吸。 但抬起头,和闻玉白那双银灰色的眸子对视上的一瞬间,他便又觉得自己好了。 现在要怎么办?雪茸深呼吸了一口,尽可能冷静地思考着——按照他们的意思,火焰尚未熄灭,意味着艾琳尚且存活。自己现在应当先假意顺从,然后跟过去看看艾琳的情况。 一想到艾琳,他便觉得眉心跳痛,他劝自己,这是为了给梅尔一个交代,哪怕自己跟艾琳并不相识,他也应当将艾琳带回到梅尔身边去。 所以,再忍耐一下,直到见到艾琳为止。 强烈的不适和过度的紧张,早已经让雪茸的身体透支到了极限。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又一次深呼吸调整心率,这才对上了教皇的目光:“我想见一见我的母亲……” 教皇看着他,面上依旧是那让人难以捉摸的笑意:“哦,可怜的孩子,艾琳此时此刻一定也很想念你。” 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四周通红一片的房屋,欣慰道:“她一定是感受到了你的存在了,自从你登陆之后,她的状态又活跃了许多。” 雪茸不知道这人是从何判断出艾琳的状态活跃与否的,可听到了这句话的一瞬间,他便陡然感觉到了一丝奇妙的联结。 兴许是心理暗示带来的错觉,他恍惚间觉得这房子血红色的墙垣正在微微起伏呼吸着,四周轰隆的嘈杂声里,那自始至终沉闷的轰鸣声,仿佛一阵阵愈演愈烈的心脏跳动。他看不见窗外的景象,但一阵强烈的直觉告诉他,那锅炉内紫红色的火焰似乎燃烧地更烈了。 他似乎听到了这颗机械心脏强烈的不安与躁动,哪怕是他这样情绪感知能力极差的家伙,也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痛苦与绝望。 这一刻,他真真实实地感觉到,艾琳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她还活着,很痛苦地活着。可除此之外,雪茸根本找不到她的任何一些信息。 他分不清艾琳在哪里,但他又恍若觉得,艾琳在他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一股难以忽略的刺痛从心脏处切割而来,雪茸皱着眉轻轻拍了拍心口,也就是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之后,那周围充斥着愤怒、不安、狂躁的气息,似乎一下子就压抑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惶恐的谨慎——就好像一个不懂事的年轻母亲,上一秒还因为身体的痛苦而烦躁不堪,下一秒就为惊到了怀中熟睡的孩子而手足无措。 雪茸的视线也慌慌忙游移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蜷缩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甚至能感觉到一双手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 完全由不得大脑做出反应,他的眼眶一下子便不受控制地湿润起来。不是出于悲伤痛苦或是任何情绪,而是像新生婴儿啼哭的本能,他条件反射地想要号啕大哭,却又因为某种别扭的倔强,强压着自己把这迸发的情绪吞咽了回去。 “艾琳……到底在哪里?”他咬紧牙关,怒目圆睁,“带我去找她!” “你现在这副样子想见她很难,亲爱的。她把自己藏了起来,我们谁都靠近不了她。”教皇耸耸肩,“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变得和你母亲一样,你们就可以顺利地团聚了。” 说着他挥了挥手,一旁的守卫退到了门外,仅剩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以及被钦点的闻玉白留在了房间内。下一秒,房门紧闭,几名研究员一拥而上,将雪茸牢牢控制在了房间中央的床上。 雪茸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反抗的动作,任由一群人将自己的四肢捆好,自始至终他只是睁着眼、瞪着一旁的教皇,浅金色的目光灼灼,似乎可以化成一片肆虐的火海。 艾琳……究竟在哪里? 浓烈的消毒水味混杂着同类的气息,在这温热的红色房间翻涌发酵,让人恍惚间感觉自己浸泡在了一堆腥热的血泊里。 他眼看着白大褂从房间的角落里推来手术用的推车,他看见了手术刀、药水、纱布、剪刀…… 他又听到另一边传来一声吱吱的惨叫,接着便看一人不知从哪儿揪出了一只灰色的公兔子,被攥住耳朵的兔子因为恐慌而尖叫挣扎着,却丝毫没有半点作用。 他听见教皇说:“要怪就怪艾琳擅自逃跑。我们至今也不知道你父亲是个什么品种,所以得辛苦你慢慢试错了。” 这一刻,他仿佛感受到了这红色的房间不受控制地震动了一下——或者说,更像是在痉挛,像是身体受到了刺激、肌肉不自主地抽动。 不知是想象、幻觉、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雪茸恍惚间看见了一个长着雪兔耳朵的金发女人,正躺在他躺着的位置,被迫接受和不同种族、身份、外貌的雄性进行□□。 他看着少女的神情从惊恐到崩溃,再到后来毫无生气的麻木,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共情,从他的指尖迸射到了全身。 雪茸的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他知道闻玉白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发号施令,但他依旧咬着牙不愿意开口。 不知为何,他倔强地想要多忍耐一会,这是难得他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艾琳的存在。尽管她的痛苦已经快要将雪茸的全身撕成碎片,但他还是想更深一步了解她的遭遇、感受她的感受。 教皇来到他的身前,掰开了他的嘴,检查他的牙齿、口腔。 雪茸瞪着男人的脸,又恍若看见女人张口咬上面前这双手,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滴落到地上,她的身上爆发出食草动物罕见的攻击性。 接着,教皇又扒开了他的眼睑,观察他浅金色的瞳孔。 他听见男人一个劲儿地夸赞着:“你的眼睛真的和她一模一样。不像车厘街的那群下等货,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们母女俩半分。” 恍惚间,他瞥到了一旁柜子上的一只小瓶子,里面幽幽地闪着浑浊的金光。他浑身猛地一颤,再不敢多看了。 眼前再次出现少女的影子。她似乎是刚经历了一场虐待,整个人狼狈不堪。面前的男人揪起她的头发,捏着她倔强的脸,冷笑了一声。 下一秒,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雪茸似乎听见远处火焰腾然升起的呼声。 他听见教皇对自己说:“艾琳让我长了个教训,女人不会珍惜自己漂亮的眼睛,她们只会将这份上天的礼物用在逃跑上。” 所以车厘街的女人们都被挖掉了眼睛,只是因为那双凹陷的黑洞找不到逃生的路,比起砍去双脚和四肢,永远将她们禁锢在黑暗之中看不见光亮,才是彻彻底底谋杀了她们的希望。 随着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雪茸的耳畔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他感觉自己掉进了葬满野鬼的枯冢,被肝肠寸断的哀怨撕扯着灵魂。 天崩地裂的头疼,生理性的泪水几乎要溢出眼眶,雪茸努力眨着眼,想从那不知是影子还是他双目发黑留下的点点斑块中,努力寻找着艾琳的踪迹。 在这片躁动的黑色影海之中,雪茸的视线根本无法定格,只循着本能,从胸腔里挤出气音:“……你在哪儿?” 问话出口的一瞬间,遥远的耳畔那头似乎传来教皇忍俊不禁的嗤笑声,但雪茸却浑然不知一般,继续目光涣散地四处寻找。 终于,在眼前几乎要被哭嚎着的黑影完全淹没的前一秒,一只白晃晃的兔子脑袋从视野里小心翼翼地探出。 雪茸下意识地瞪大眼睛,深吸一口气想要伸手去够,那幻影便又像是被指尖击穿的雾一般轰然散去。 他听见女人不成语句、无法连贯的哀吟,又好像看见了兔子因为过度惊慌而瑟缩成一团的身影。明明知道眼前这一切应该都是幻觉,但雪茸还是感觉到,艾琳已经几乎丧失了自己的意志,可她的本能却在抗拒着这场见面,她在躲着自己。 忽然,一种莫大的疲惫涌上心头。雪茸连寻找的念头都没有了,只无奈地叹了口气,闭上眼。 那一瞬间,黑色的窟窿、惨烈的尖叫似乎都被他隔绝在了世界之外。一切都跟被抽空了般,消失、停滞、溶解…… 那一场好似某种连接的幻觉落下帷幕时,现实中的感触总算重又登场。雪茸意识到教皇仍在对自己进行着检查,再下一步,自己就要被注射进作用不明的药物,彻底沦为下一个实验的牺牲品。 他听见了闻玉白手指关节咔咔作响的声音,他知道那人已经濒临极限,教皇的动作但凡再进一步,那人便会在脱离自己命令的前提下直接动手。 但雪茸还是悄悄做了个“等待”的手势。望着面前转身配药的教皇,他深吸了一口气—— 最后,再试一次。 “艾琳……”他哑着声音,轻轻唤道,“你在哪儿……” 四周悄然无声,尖叫、哭嚎都不见了,他的声音落在地上,像是掉进了漫长无尽的黑洞里。 教皇转身过来,手里拿着装满药水的针筒,一旁的研究员卷起了他的袖管,为接下来的药物注射做准备。 雪茸的鼻子忽然酸了起来,像是铆足了劲儿,才很别扭地喊了一声:“妈妈……”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唤出这个词的一瞬间,窗外轰鸣着的锅炉似乎都陷入了片刻的寂静。雪茸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了出来—— “妈妈,你在哪儿?我找不到你……” 这一声问句之后,一声极其凄厉的尖叫声从他的耳膜刺过。尖锐的声响几乎要将他的脑袋穿透,要生生将他的心脏、胸腔、肺腑都轰成碎片。房间的窗户猛烈地颤动起来,似乎是一起明显的地震,叫屋里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静,慌张看着四周。 可那一瞬间,雪茸的脑海反倒是清明起来。他循着脑海中的声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头望向窗外,望向那远处陡然亮起数倍的巨大锅炉—— 他找到艾琳了! 第233章 血脉相连233 抬头望向窗外的一瞬间,雪茸的耳鸣混杂着尖啸声迅速退潮,他以最快的速度扭过头,朝着人群彼方喊道:“闻玉白!!” 几乎在他喊出名字第一个音节的同时,只听咔嚓一声锁门声,同时一阵夸张的轰响拔地而起,所有人齐刷刷地回头,震惊地看向发出动静的方向。 只见闻玉白眉头微皱,却丝毫看不出动作的迹象,而他身侧的研究员却已然被掀翻在地,四肢瘫软,脑袋耷拉在胸前,看不清死活。 没等其他人做出反应,闻玉白又是微微动作,抬腿一扫、抬肘一击、伸手一勾,又三个人在顷刻间轰然倒地。 现场终于有人做出反应,有拿起手术刀往后退的,有抡起金属支架的向前冲的,也有人第一时间扑到雪茸身边,企图用他来威胁闻玉白。 可还没等那人沾到雪茸的手指,两把月牙状的弯刀便画着银弧破空而来,先是一声惨叫,一截断掌带着喷涌的鲜血飞向空中,接着就是“嚓”的一声轻响,绑着雪茸双臂的束缚带瞬间被割成两段。 雪茸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和最敏捷的身手翻身下床,抬首间,那两把弯刀又一路收割了几道血线,才一阵阵惨叫中回到了闻玉白的手中。 接回刀的时候,闻玉白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刀柄——曾经那里是裸露锋利的刀刃,因此每次接刀的时候,自己的手掌都难免遭受反伤。而现在,这刀经过了某人的改装,闻玉白这才知道,原来真的可以在不影响使用手感的情况下,让这把刀不再伤害自己。 低头看刀的功夫,闻玉白也没闲着,一脚踹飞面前扑来的男人,又三拳放倒要去抓雪茸的家伙。一脚、两刀、三拳,硬是给雪茸开辟出来了一条畅通无阻的血路。 那家伙也是有极了眼力见儿,一个极其灵巧的飞奔躲到闻玉白的身后去。 只是被那人的影子笼罩的一瞬间,莫大的安全感让他放松了警惕,绷紧了的身子也卸了劲儿,高度紧张的后遗症翻涌而来,他整个人眼前一白,险些直接瘫软下去。 但他也不过是微微趔趄的功夫,闻玉白便伸手捞住了他。那家伙捞着个大活人的动作竟能如此轻巧,像是夹了个空空如也的公文包,甚至没能影响他继续行云流水的动作。 雪茸也在恍神间意识到自己不能在这里晕过去,于是强逼着自己重新绷紧神经,然后紧紧抱住闻玉白的胳膊,老老实实地做一个不碍事的挂件。 他就这样眼巴巴望着闻玉白干翻了一整个屋子里的人。那家伙还是这样别扭地坚持着自己的原则——除了刚刚打算对自己动手的那家伙,被生生切掉了半个手掌之外,闻玉白对待其他人几乎也都是直截了当,三招之内让他们丧失行动力、失去意识后便不再动手。 他就是不愿意杀人,甚至连见血的事情都想回避、对于别人来说,雪茸多少会担心干得不够利落、斩草不能除根,但这么做的是闻玉白,雪茸相信他比自己更有分寸,如果这样能让他舒服一些,那就是个好习惯。 很快,整个房间里的研究人员都在闻玉白的三招之内倒地不起,十秒钟后房间内连闷哼声都再听不见,四周的空气彻底陷入了死寂。 眼下,唯一站在他们对面、毫发无伤的,就只剩拿着注射针筒的教皇了。 这场冲突爆发得十分突然,教皇看见他动手的一瞬间,便立刻躲到了房间的最深处,极其警惕地观察着情况,同时规避着一切风险。 此时,他站在离两人最远的墙边,面上透着强烈的不悦、以及一丝有恃无恐的淡然:“玉白,养了你这么久,看样子还是没养家。” 教皇贴在墙垣边站着,努力和闻玉白保持着距离,目光却始终阴阴地望着他。 闻玉白没有搭理他,只是伸手扶着一旁快要虚脱的雪茸,银色的瞳孔里只有这一人的影子。 雪茸知道他在等待自己的选择,于是迅速定了定神,抬眼望向教皇。 教皇似乎也已经预料到了什么,钉在闻玉白身上的目光移到了雪茸的脸上。他微微眯了眯眼,目睹着雪茸伸手摘掉了头顶金色长卷的假发,接着顺着身侧伸手一拉,那冗杂不便的裙装便被整个拆下,露出的是内里一套干练便捷的裤装。 “很遗憾,大人,我得让你失望了。”雪茸开口,嗓音也终于恢复了男声,“我生不了孩子,也做不到跟闻玉白以外的家伙□□。” 听到后半句话的时候,一旁始终冷着脸的闻玉白表情差点没绷住,他用力咬了咬后牙,这才重新保持住了面上的岿然不动。 但显然,面前的教皇丝毫没有心思欣赏他见缝插针的玩笑,他微微皱起眉,望着雪茸:“你不是艾琳的孩子?” “我是。”雪茸平静道,“只不过不是她的女儿,是她的儿子。” 说完,他又摘下了头顶的帽子,那压抑了许久的兔子耳朵,终于重获自由,飞也似的弹了出来。 “说起来,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教皇大人。”雪茸轻轻抖了抖自己的耳朵,扬起唇角,“你认出我了吗?” 看到那对耳朵的一瞬间,教皇的目光终于颤动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保持着语气的平静:“你就是那个BUNNY?在教堂对我开枪的兔子?” 雪茸咧起一个顽劣又冰冷的笑意,弯腰行了个夸张又做作的绅士礼:“BINGO,正是在下。” 教皇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一旁的闻玉白:“所以你当时交给我的尸首不是BUNNY?你一直在骗我?” 闻玉白冷冰冰地望着他,不置可否。 教皇的眉心抽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他又望向雪茸,用一种极其平常的语气道:“无所谓了,既然你代替不了艾琳,那这里也不需要你了。我给你准备一艘飞艇,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雪茸听到这里,嗤笑了一声,望着他:“大人,希望你可以认清现实。现在不是我求着你放我一条生路,而是你要想想,如何尽可能地获得我的宽恕。”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一旁不语的闻玉白瞬间腾起了杀气。这人此时就像是一把冰冷的利刃,只要雪茸勾一勾手,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刺向对面人的心脏。 “当然,我的宽恕也不起作用。”雪茸伸手指了指窗外锅炉的方向,声音中是压抑不住的极寒,“我的母亲艾琳、我的学生阿丽塔、还有无数被你害死的人,他们是不可能宽恕你的。” 雪茸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迸发了出来,那一刻仿佛开口的并不是他,而是无数崩溃的、惨叫的冤魂。 教皇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自始至终伪装得游刃有余的目光里,终于闪过一丝发自心底的恐惧。 他开始四处搜寻逃跑的路线,可眼前两人将他的通路牢牢堵死,他只能又退回墙根,一边调整好情绪,一边再次怨怼地看向闻玉白:“你真的想清楚了吗?玉白?” 不出他所料,闻玉白依旧是冷冷地望着他,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的提问。 “傻小子,你要知道,就算你内心里不愿承认我,但是你的自由掌握在我手里。”他隔空指了指闻玉白面上的口笼,“只要你解不开这把锁,我就始终是你不得不臣服的主人。” 这是闻玉白所有“支配者”征服这只野兽最大的底气。这把锁代表着他的使用权,他的命和自由,从来都不在他自己的手里,而是在钥匙持有人的手中。 可偏偏,眼前这名野兽像是不懂这个道理一般,用那阴冷得、随时要生吞活人的目光盯着自己、一步步朝自己逼来。 教皇的手指尖开始发抖,他一边警惕地望着闻玉白,一边将手伸进口袋里。 他其实并不想暴露那把钥匙的位置,一直以来他都随身带在身上,就是怕这野狗突然有一天发疯,可他又不敢当着他的面拿出来,生怕自己的动作不如他快,生怕自己在摁下机关、用毒针杀死那家伙之前,对方就先一步把钥匙抢走了。 但此时此刻,这是他唯一的底牌了…… 他死死盯着闻玉白的动作,那人却似乎并没有在意他,于是他便变本加厉地将手伸向钥匙的方向。 闻玉白依旧没有看他,而是望向一旁的雪茸,轻轻开口询问:“我来动手?” 雪茸摇摇头,伸手弹开了手杖的前腔,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陡然弹了出来。 教皇看到他要动真格的,立刻伸手握住了钥匙——该死,到底谁先死还说不定呢! “我来,就当我自己报个私仇。”面前的雪茸低下头,不紧不慢地上起了火药,又扭头看着闻玉白,笑了起来,“而且我不想让你杀人。”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聊天说闲话。教皇冷笑了起来,从口袋里拿出钥匙的手都在疯狂地颤抖。 他确信自己摁下机关的动作会比那人上膛更快。只要先一步用口笼的毒针杀死闻玉白,眼前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兔子,自己处理起来也更方便了! 教皇将那古铜色的钥匙拿到眼前,剧烈的颤抖让他甚至有些看不清钥匙上的机关。 他一边听着雪茸悠哉悠哉的上膛声,一边迅速回忆着钥匙机关的使用方法。 “咔、咔……”房间里回荡着不知是什么机关运转的声音。 教皇伸手,终于将钥匙上的旋钮拨到了指定的位置、他长松了一口气,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抽搐着。 拨下来了,开关打开了,五秒之内,闻玉白就会被针毒死! 他忍着笑意,抬起爆满血丝的眼睛,准备观赏闻玉白倒下的一瞬间,面前即将上演的精彩画面,可一抬头,他却愣住了。 眼前,那本该被毒针杀死的男人,正没事人一般伸手摸着耳后的锁芯。只听“咔嚓”一声,那理应当只能被他手中钥匙打开的笼锁,竟在他自己随意的拨弄下,轻轻松松地解开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闻玉白露出下半张完整的脸,比那半遮半掩时看上去更加冰冷,陌生得让他不寒而栗。 闻玉白瞥了他一眼,轻轻抬手,将那口笼丢到一边,一旁的雪茸已经上好了膛,却没着急开枪,而是向闻玉白伸出了左手。 闻玉白见状,垂下双眸,牵过那人的手,单膝跪地,低头俯身,脱离了冰冷铁笼的隔阂,用双唇轻吻他的手背。 这是标准的臣服礼,宣誓绝对的效忠与不可撼动的主权。 “在你死之前,有必要和你介绍一下。”闻玉白站起身来,俯视着墙角处的教皇,而一旁的雪茸也已经抬起手杖,将枪口对准那人的眉心。“杀死你的,是艾琳的孩子、阿丽塔的老师。” “也是我唯一的主人,雪茸。” 第234章 血脉相连234 在开这一枪之前,雪茸展现出了极其充足的耐心。 他一直举着手杖,看着教皇的表情,直到看到这人的脸上展现出错愕、震惊、愤怒和扭曲,确定那家伙听进去了闻玉白的话,也酝酿出了汹涌的情绪,在他的崩溃到了顶峰、目眦尽裂的那一瞬间,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砰!!” 男人的脑袋狠狠震动了一下,接着便像一只烂熟的瓜果,皮肉爆裂、汁水溢出,最后只剩下一团烂泥。 这个作恶多端的男人,就这样在一声枪响后化成一缕灰烟,就这样极其草率地退出了这一场闹剧。 ……就这样结束了? 雪茸一直举着枪,双目死死盯着眼前这具死尸,直到那人的血液顺着地板缝隙流到他的脚边,他才回过身来,放下手臂,有些嫌弃地后退了一步。 闻玉白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的身子转过来,不让他再看眼前这景象。 雪茸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回头,笑了笑:“还行,没什么感觉。杀他不算杀人。” 闻玉白望着他,那人永远是弯着眼睛笑盈盈的,但其实面色白了,嘴唇也没了血色。于是他有些心疼地垂下眸子,就这样望着雪茸。盯着他那微颤的睫毛,闻玉白下意识偏头凑近了些许,却又在动作的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生生勒停了自己的动作。 雪茸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只轻轻哼出了一个笑音,然后伸手扯过了那人的领带:“时间不对,场景也不合适,但是我心情允许,所以批准你亲我一下。” 闻玉白一直下垂的眸子便瞬间抬了起来,他伸手郑重地扶过了那人的后脑勺,先是轻轻啄了啄他的鼻尖,接着又屏住呼吸覆上了他的唇。 闻玉白的吻技还是像之前那样青涩,小心得像是生怕激起。雪茸笑了笑,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微微偏头占据上风,接着在那人呼吸逐渐急促之时恶劣地开口,轻轻咬在了他的下唇上。 那人正愣了一下,接着便也很识趣地点到为止了。 “说好的亲一下,你耍赖了。”雪茸弯着眼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意思是,亲在这里的,就已经算一下了。 闻玉白盯着他的鼻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接着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雪狼的兽耳也抖了抖,似乎是有些亢奋的样子。 于是雪茸便抱起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调整呼吸,接着兀自转身,默默捡起了方才自己亲手扔到地上的口笼,又严严实实地给自己戴了回去。 这是意识到自己快无法自控之前,手动给自己的兽欲加了到枷锁。雪茸见状也难免一阵兴奋,心脏收紧狂跳起来。 雪茸听着自己逐渐亢奋的心跳,忍不住问道:“你当时就知道,我没有给你重新上锁了,对吗?” 闻玉白摸了摸自己面前的口笼: “嗯。” 数月前,在猎犬岛返回大陆的航船之上,恰逢雪茸发情期到来。 两个人在极度疲劳痛苦的情况下,稀里糊涂滚在了一起,带着极端别扭的情绪和情感云雨几番,终究是不得不敞开心扉,坦白了对彼此的感情。 那时候情况很不明朗,机械之心的真相逐渐清晰,教会的势力刚刚露出水面,闻玉白名义上的归属权也被收回。两人都深知下船便要被迫分离,但雪茸还是率先打破了沉默,问了他想不想要跟自己走,想不想要自由。 听见那句话的时候,闻玉白险些脱口而出地答应了,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紧张成一团乱麻,也知道以那兔子的听力,自己的动摇一定逃不过他的耳朵。但他还是死死咬住了牙,忍着冲动没有应允。 他知道他们之间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解决,即便获得了名义上的自由,也没有办法改变立场和血统上的矛盾。 ……兔子和狼混在一起,本身就够不像话的了。 可即便闻玉白心里拎得门儿清,此时此刻依旧是没法将拒绝的话说出口。他太想答应了,太想将一切矛盾立场伦理天性都抛之脑后,想完完全全顺从自己的本心,想不顾一切地选择他想跟随的人。 但点头的前一秒,他听见了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他听见有人说:“听说没,闻风清手里剩的那只狗,教皇主动要过去了。” 闻玉白蠢蠢欲动的心脏立刻安稳了下来——替教会办事,和替教皇办事,对于之后的路来说,完全是两个概念。 这个机会一旦放手,便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于是他拼尽所有力气,说出了他最不想说出的拒绝,他也看见雪茸浅金色的眸子瞬间暗了下去,因为情动而直立的兔子耳朵,也肉眼可见的蔫了。 雪茸真的很失望,但他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难得他们之间的气氛如此和谐,却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彻底毁了,闻玉白自责不已。他想要找些话题尽量逗他开心,没想到那人自己倒是先做出了妥协。 那清瘦的、带着香甜气味的兔子忽然翻过身来,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尾巴,像是裹被子一般,把整个身子埋了进去。 然后他扯了扯自己的衣服,问自己,能不能在他这里睡一觉。 两个人刚才都已经睡过了,再睡一觉又有何不可。更何况自己也根本不想拒绝。 于是闻玉白也大起胆子,顺着他的动作,将尾巴完全交给他抱着,自己则侧身把那人整个身子揽进了怀里。 方才两个人闹得太猛太凶,这家伙本来就这样薄薄的一个,很快就因为体力不支彻底昏睡了过去。 可闻玉白却完全睡不着了。 他就这样抱着雪茸,听着他胸口并不健康的心跳声,感受着他的体温,又看着那对毛茸茸的耳朵慢慢收回了脑袋里。 怀中人的皮肤是雪一样的白皙,脸颊处又因为两人交融的体温而泛起了微微的红晕,这让他看上去比平时更加鲜活和健康,也勾得闻玉白无数次想要俯身轻吻上去。 但对方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偷偷亲吻是很不礼貌的,更何况他面上还有着一副枷锁,让他连接吻的自由都不能拥有。 闻玉白又一次感受到了懊恼与痛苦。他很想伸手去撕碎那该死的笼子,他想,或许单纯地做个野兽也是很幸福的事情,自己的一切烦恼、纠结、痛苦,都来自于自身成长出的、毫无必要的人性。 很快,更痛苦的事情出现了。 随着那兔子陷入熟睡,独属于猎物的气味再一次勾得闻玉白饥肠辘辘——睁开眼,他想将那人拥入怀中亲吻,闭上眼,他又像将面前兔子的喉咙撕碎,茹毛饮血。 即便雪茸在他心中已经是如此不可替代的存在,他那该死的本能,依旧还是在把对方当成食物对待。 这便是他必须远离雪茸的理由了。那人平时考虑的事情那么多,一定也很介意这件事才对。 在这样极端的痛苦之下,闻玉白硬是强压着痛苦与冲动,一动不动地将雪茸抱在怀里。 他知道这人好久没能这么踏实地睡一个好觉了,他也知道这一觉醒来,他们注定要分道扬镳。 闻玉白一向知道自己是个十分能忍的家伙,但这一次,却还是让他的耐心透支到了极点。 一直等船在海中飘了好久好久,久到他将自己的后牙都快咬得渗血,久到他终于哄骗着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面前那两簇近在咫尺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接着那双浅金色的眸子,便就这样悠悠然醒了过来。 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灾难,与雪茸目光相对的一刹那,闻玉白建设许久的心理防线终于“轰”的一下崩塌了。 一股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委屈翻涌上来,他知道雪茸都看在眼里,但那人还是很绝情地撤回了目光。 “嗯,睡好了!”雪茸弯眼笑起来,没事人一般掀开了闻玉白的大尾巴,伸了个懒腰,准备下床,“那我走啦,今后就有缘再见了。” 眼看着那人真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背过身、穿上衣服,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走到门前,闻玉白终于彻底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声:“喂,兔子。” 为了显得没那么落下风,他甚至不敢喊雪茸的名字,连语气都刻意伪装成毫不在意的模样。 可偏偏那人毫不在意自己的“冒犯”,十分干脆地回过头,笑着看自己:“嗯?” 闻玉白愣了一下,第一时间没能说出口,有那么一瞬间他还在纠结,心想着,要不算了吧,再怎么冲动也不能做出这种事来。 可偏偏雪茸在他的身上展现出了极强的耐心,就这样用那双灼人的、透彻的眸子望着自己,像是撒了一张大网将自己彻底拉扯沦陷。 他的理智不在线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他的本能彻底支配了他。 他说:“帮我开锁吧。” “真的?”他看见眼前那双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像是面刚被晨光照耀的湖,粼粼的叫人挪不开眼。 但他很快又意识到,这样还是不妥,至少该说些什么补救一下,不能让事情往最不该的方向发展。 于是他又认真补充了一句:“只要你帮我开锁,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追杀你。” 意思是今后依旧会跟他保持距离,他们的立场本质上不会发生改变。 可雪茸似乎并不在意他打的那句补丁,只是双眉轻挑,嘴角上扬,挥了挥手: “到床上躺好,我来拿工具。” 第235章 血脉相连235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闻玉白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仿佛对方不是要来帮他开锁给他自由,而是要拿刀具将他开膛剖肚一般。 同时,他的兽耳也下意识地绷直——比起紧张,现在支配他大脑的更多是发自本能的兴奋。 雪茸所谓的“道具”,都放在了他自己的房间里,闻玉白在房间里等待的那几分钟,像是重又将他灌进了海底的地牢那般煎熬又漫长。 等着雪茸归来的那段时间里,闻玉白的脑子里胡思乱想了很多很多,到最后什么也没能想得明白,便告诉自己什么也别想了,就这样他妈的随他去吧! 终于,在闻玉白选择彻底破罐子破摔的时候,雪茸拎着他的手提箱,丁零当啷地推开了门。那人的步伐也是克制不住地雀跃着,闻玉白听得出他真的很开心。 扭过头去的时候,正好对上雪茸的笑脸。那人朝他扬了扬手中的箱子,弯着眼问道:“你刚刚说,只要我帮你开锁,今后就再也不追杀我?” 闻玉白轻挑眉尾,发誓道:“当然,我说到做到。” “好,我信你。”雪茸满意地点点头,拎着箱子来到他的身旁。 他伸出双手拍了拍闻玉白的肩,示意他转过身背对着自己。闻玉白的喉结有些紧绷地上下滑动了一下,接着便十分顺从地将后背交给了他。 转过身去之后,闻玉白便全神贯注地听着背后的动静。他听着那人慢条斯理地打开了箱子,接着又挨个把金属质地的工具摆成一排,他迫不及待地希望那人快点上手,可偏偏这时候,耳侧又传来了那人不疾不徐的声音:“闻长官,其实我还是有些顾虑。” 被吊到顶端的期待落空。闻玉白咬了咬牙,压着性子道:“你说。” “既然你说过你不会伤害我,那我就完全相信你。”雪茸的声音轻轻的,尾音却不正经地微微上挑,像是一只兔毛掸子,挠得闻玉白喉咙发痒,“但你也知道,我们手艺人行走江湖出门在外,吃饭的家伙归根结底就是一个知识产权。” “接下来要用到的手法,我还指望下半辈子靠他吃饭呢。”轻笑间,那人不知从哪儿抖出一张黑色的绢布来,叠成不透光的几层,递到了他的眼前,“所以很抱歉,我得确保你不会剽窃我的技术。” 闻玉白愣了足足三秒,才有些无奈地嗤笑出声——不知道这人肚子里在酝酿什么坏水,但剽窃技术这种借口也太随便了。 尽管这借口连敷衍都算不上,但闻玉白还是接过黑布,十分配合地主动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但没想到这人变本加厉,又伸手拨弄起了他的两只胳膊:“嗯,为了确保中途不会摘下眼罩偷看,手也要绑住哦。” 闻玉白眉心一跳,却倒也没说反对的话,任着那人将自己五花大绑了。 其实这种力道的捆绑,自己只要愿意发力,挣脱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对方也应该清楚自己的实力,知道这样的束缚其实根本无济于事。 但闻玉白明白,只要自己愿意顺从配合,那人就会有十足的安全感。 只要那家伙能安心,自己愿意配合他的所有演出。 那人用来捆住自己双手的东西,应该是皮制的细腰带,勒得力道不轻,叫他的手腕都有些微微发疼。 之前被迫对闻风清低眉顺眼的时候,自己最讨厌的便是各种各样的束缚,从笼子、铁链再到各种各样的枷锁,每一道措施都会让他产生极端的厌恶情绪。 可这样的条件反射,在眼下的环境中却突然失灵了。 失去视觉之后,整个人的触觉、听觉和嗅觉都变得灵敏万分,他清楚地感觉到了那人的指腹在自己手腕上留下的温热,也听得见那人用力捆皮带时难言的喘息,也嗅得见那家伙体温升高时不由散发出的兔子的香气。 闻玉白的心脏又微微加速,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怎么就这么兴奋起来了? 捆绑闻玉白的浩大工程耗费了十来分钟,完工的一瞬间,两人都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回终于是走到了开锁的那一步。 “嗯,我来先看看情况,你不要乱动哦。” 雪茸的声音离得很近,闻玉白的耳朵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接着强装镇定地又支棱了回去。 很快,他便感觉到那人温热的呼吸抚在了自己的后颈处,像是有人故意用手挠过去一般,闻玉白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真是可怕。闻玉白在心底感慨道——现在这个样子,那人怕是直接拿刀捅自己的心脏,自己都没办法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自己也真是离谱,居然就这样把自己的生杀大权,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自己的敌人。 像是看透了他在想什么一般,雪茸忽然笑了一声,然后道:“闻先生,你也可以试着信任我。我虽然是个狡猾不知廉耻的通缉犯,但作为服务甲方的乙方,可是绝对忠诚可靠的。” “嗯。”闻玉白舔了舔嘴唇,开口的声音微微喑哑,“我信任你。” 得到了这句认可,忠诚的乙方心情显而易见地扬了上去。他开始用手拨弄那口笼背后的锁,动作小心谨慎,确实专业得叫人安心。 “稍微有些复杂,闻先生。这种锁一般的开锁匠确实是处理不了,他们为了对付你可真是花了大心思。” 和他平时抑扬顿挫的语调不同,工作时的雪茸,开口声音永远是轻轻的、稳稳的,哪怕说出口的并不算什么好消息,也给人一种胸有成竹的安全感。 很显然,那人确实是胸有成竹的—— “但是没关系,我不是一般的开锁匠。”说着,雪茸拿起小螺丝刀,轻轻在锁面敲了两下,“你放心,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打不开的锁。” 雪茸说这句话的时候,闻玉白是完全相信的。他甚至没有预想过雪茸打不开锁的情况。在他的认知里,限制他自由的,永远不可能是那人的技术水平。 “就是时间会有些长,可能会有点无聊。”雪茸的声音又轻轻飘过来,叫他刚才心中的那些焦躁不安,统统都抚平了下去,“你可以趁这个时间睡一觉,醒来就差不多该好了。” 前不久跟这家伙毫无节制地放肆了一通,已经叫他困顿不已了,偏偏那家伙安心补觉时,自己还亢奋地失了眠。说到这里,闻玉白总算是觉得自己困了。 他听着耳朵后面轻微的拧螺丝声、金属碰撞声、零件摩擦声,听着雪茸带着杂音的平稳的心跳、感受着他拂在耳侧的温热的鼻息,嗅着他散发出的清甜的气味。 闻玉白的眼睛越来越沉,那本就漆黑一片的视野又慢慢更黑了一些。他紧绷的肌肉也慢慢放松,终于是在那轻柔的动作中安然睡去。 而另一边,雪茸的工作复杂程度不亚于进行一场精细的手术。 锁芯的结构十分复杂,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触动机关,让里面的毒针弹射出去,叫闻玉白直接一命呜呼。 放在以前,放在他没对闻玉白有什么想法之前,有了这难得的机会,他一定早就摁下机关铲除后患了。 可偏偏自己很喜欢他,他们在床上也非常合得来。 他得让他活。 于是雪茸的工作量便疯狂加倍了。 好在雪茸一向以胆大心细著称,在机械问题面前也有着异于常人的耐心,他低着头,极其细致地操作了许久许久,直到颈椎僵直、眼睛也酸得流泪时,终于听到“咔嗒”一声响,那尘封了二十余年的枷锁终于打开,锁芯里的那根毒针,也终于从锁芯里脱落出来。 雪茸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时间将那根毒针用镊子夹起,从舷窗处丢进了海里,接着看着眼前已经打开的锁,怔怔地没有出声。 再也没有什么能困得住闻玉白了。 从此以后他便是个自由的人了。 此时,那铁笼依旧罩在他的脸上,只不过轻轻用手一摘,便可以彻底摆脱。 但雪茸就这样望了许久,没有唤醒熟睡中的闻玉白,没有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一种难言的别扭正在他的心口盘绕着。他深知自己应当喊醒闻玉白,帮他摘下面罩、让他重返自由,但又有一种十分强烈的私心拉扯着他,让他不愿放走眼前这个人。 他就这样望着闻玉白的睡颜,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探向面罩,又一次又一次地收回,终于在那人的眉毛微皱、将醒未醒之时,雪茸一个灵机一动,凑过身去,伸手推了推闻玉白。 那人本就快醒过来了,被这样一推,立刻有了反应。正当他开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雪茸直接伸手,直接将他面上的口笼摘了下来。 那一瞬间,尽管看不清闻玉白的双眼,但雪茸还是感受到了那人深深的错愕与震惊。 接着他二话不说,直接俯过身去,吻住了闻玉白的双唇。 该死,早就想这么做了。雪茸皱起眉,被浓烈的情绪堵住胸口,呼吸都变得有些不顺起来。 闻玉白也终于彻底醒了过来。最开始被突然强吻难免被动,但尝到甜头之后,这不愿服输的野兽也立刻是反客为主,牢牢接住了这个吻,甚至是狠狠吻了回去。 多少次,多少次差点就能接吻,却因为这该死的笼子没能吻成。 两人的呼吸急促地纠缠,雪茸甚至主动递过自己的脖子,任由对方吮吸啃咬。闻玉白终于是嫌眼上的遮挡碍事了,他想崩断绳子摘下黑布,想看着雪茸的脸、扶着他的后颈用力地吻他,可就在他即将违背约定、主动挣脱束缚的当口,那人的唇忽然从自己的面前撤走。 他摁住了闻玉白即将挣脱的双手,又喘着气吻了吻他的鼻尖,接着闻玉白又感觉脸上一凉、耳后咔嚓一声轻响,接着那人终于摘下了他的眼罩。 视线重新恢复,面前是短暂地离开了自己、又重新回到自己脸上的口笼。 一只手轻轻用指腹点着他的口笼后的锁,那人又用那羽毛般轻挑的声音挠他的耳根: “帮你换了把新锁。” “现在,我是你的主人了。” 第236章 血脉相连236 开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雪茸的内心其实并没有看上去的那般从容。 他并没有给闻玉白换上新锁,那根能拿捏他的毒针也已经被他扔进大海中。在这样毫无保险的前提之下,自己不仅违背了方才的诺言,还对他撒了谎……但凡这人对自己有半点恨意,他的命也就要到此为止了。 从逻辑上来说,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这样做的目的,为什么自己突然这样灵光一闪,把局面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但从情感的角度,他很快找到了答案。说出“我是你的主人”这句话之后,雪茸感觉到大脑前所未有的舒爽与亢奋。不管结果如何,短暂地宣布拥有了闻玉白的支配权,这便足够让他愉悦到了极点。 雪茸站在他的身后,紧紧盯着他后颈的笼锁,攥成拳头的手心渗出了汗水,全身也微微发着抖。 他的心脏在胡乱地跳着,他知道闻玉白肯定也听得见,但他依旧装作从容的模样,假装这是方才激吻过后的余波。 与此同时,他也在凝神听着闻玉白的心跳声。那人从刚刚接吻开始,心跳也过速得厉害,而就在自己说出那番话之后,他明显听到那心脏漏跳了一拍,接着又逐渐地恢复了平稳。 雪茸恨自己听不见他的心声。他很想知道这人在想什么,想知道这人会不会发火掐住自己的脖子。 眼下,闻玉白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房间里只有他们交错的心跳,还有尚未完全降温的呼吸。 短短几秒的沉默,几乎要把雪茸的血液都熬干了。他想,闻玉白要是再不动手制裁他,他可就要忍不住拿刀先去捅他的后背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闻玉白终于缓缓回过头来。 银色的眸子与自己对视的一瞬间,那人还伸手摸了摸口笼锁扣的位置。 雪茸的心脏都要爆炸了,但却依旧从容地笑着,仿佛真的手握着他的生杀大权一般,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他看着闻玉白,闻玉白也看着他。他不太会读别人眼中的情绪,就像此时,他分辨不太出这双银月般的双眸之中,到底是藏着冰冷的杀意,抑或是他没看懂的其他。 雪茸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那双银眸便顺势垂向了他的唇。雪茸也垂下眸子望他的唇部,那方才还跟自己肆无忌惮接吻的薄唇,此时又被锁进了冰冷的铁笼之后。 就在雪茸不受控制地回味着接吻滋味的当口,那铁笼后的唇角微微扬了扬。 接着他便听闻玉白平静地开口道:“你刚刚还说,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乙方。” 他或许是有不满,是在抱怨,但到底还没有生气爆发,自己也暂时没有危险。雪茸望着他,顺着他的话笑着耸耸肩,一脸蹬鼻子上脸的嚣张模样:“我也是个不讲信用的通缉犯。” 话题又一次陷入了死寂。两个人就这样望着彼此,似乎是在试探对方的想法,大约是在梳理脑中的思绪,也可能是在回味方才的那场吻。 像是再暗暗较劲一般,谁都不愿意先开口。雪茸就这样望着他的眼睛,又抽空从上到下将他的每一个部位都打量了好几遍,看他的脸、看他的发丝、看他的兽耳和尾巴、看他的手腕和脚踝、看他面上的笼子…… 口渴,心慌。雪茸坐在他的身侧,那人的尾巴不知什么时候碰到了他的手背,挠得他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真想干脆把那笼子一扯了之了。雪茸这样混沌地想着。 终于在这时,那人先一步开口了。他微微俯下身子,抬眼望着雪茸的模样,像一只等待安抚的大狗—— “你说话不算话,真的伤到我了。” 想到那人会直接点破自己、会跟自己宣战、会冷嘲热讽,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人居然这样可怜巴巴地诉诸着自己的委屈。 雪茸的心脏一下子乱跳起来,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抬手,像是摸狗一样轻轻拍了拍闻玉白的头顶。 “……那你要我怎么补偿你?”脱口而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都不受控制地带着上扬的笑意。 下一秒,那人便俯身凑了过来。 他们的身形相差很大,只是贴近的动作,雪茸便被那人的影子生生笼罩住了。 雪茸抬眼看着闻玉白,那人就这样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他能感觉闻玉白在故意用自己的野兽气息压制、甚至是在侵略着自己。自己骨子里食草动物的血液也开始叫嚣沸腾,叫全身的骨骼控制不住地颤栗。 但他却没有感觉到危险,他根本没有想逃跑的念头。相反,在那人的膝盖抵到自己的腿间时,他甚至顺势敞开来,眸子里只剩下极致的亢奋。 “都怪你,我现在这个样子,接吻是没有办法了。”闻玉白欺身压下去之前,幽幽地瞥了眼自己的口笼,嘴里也抱怨着,“你说怎么办?” 雪茸的兔子耳朵又一次冒了头,直直戳在脑袋顶上,散发着滚烫的温度。 他摸清那人的想法了。雪茸的眼睛里蒙了层水汽,笑起来比平时更多了分荡漾旖旎。 他伸手抓住那人的领子,像扯狗绳一般强迫那人更贴近自己一些,接着伸出双手,十分虔诚地捧住了闻玉白的脸。 “那就做一些比接吻更过分的事情吧,小狗。”终于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唤他,雪茸亢奋得耳尖乱颤,“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话音刚落,那人便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倒也不算不请自来。 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他们又一次厮磨到了一起。 不堪入目,成何体统。真是叫人唾弃的野兽行为。 在那人等着自己缓过劲来的档口,雪茸又起身,在他的喉结、耳侧、额头,都落下了认真的吻。 不出他所料,那人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气息又乱了。这回,这小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目光都不敢直视雪茸了。 可雪茸偏就要他直视自己,硬生生掰过那人的下巴后,他又轻轻吻在那人的铁笼上。 “就当给你赔礼道歉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他用商量的语气问道。 那人的目光躲闪了好久,终于再次与他对视: “好,原谅你了……主人。” 第237章 血脉相连237 发情期的兔子遇到了压抑太久的狼,产生的反应简直堪称恐怖。 哪怕是已经事先放肆了很久,但只要一方还有继续的意思,另一方也很快就会被重新挑起兴致。 就这样,两人你来我往、不知疲倦地乱来了好多好多次,总算也是找到了机会,趁着每次间隙,断断续续聊了很多先前没有机会聊的话题。 就好像真的在谈恋爱一样,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产生了这样的幻觉——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汲取着彼此的温度,诉诸着各自的衷肠。 整个世界只有彼此的心跳、呼吸和气味,这一刻他们也只有彼此。 看着雪茸浸湿的头发,闻玉白根本挪不开视线。但他心中有事,好几次心不在焉被雪茸强行拉回了神志,好几次想要开口,又被雪茸用下流的法子堵住了话语。 到最后,还是雪茸主动提起了他的心结。 他趴在闻玉白起伏的胸腔上,一边用滚烫的兔子耳朵听着他的心跳,一边用手轻轻梳理着他被打湿的尾巴,忽然就轻轻开口道:“刚才门外有人说,教皇看上了你。” 闻玉白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了,抬眼望着眼前人。但那人正埋着头,叫人看不清那浅金色的眸子里是怎样的光彩。 于是闻玉白便伸手扶住他的腰,那人顺势支起上身,抬起头来对上自己的眸子。 沉静的、理智的、再一次充满了不带感情味的算计。闻玉白觉得自己脑子出了毛病,居然觉得看到这人这副熟悉的坏模样,心情居然骤地放松了下来。 他点点头,说:“是。他会亲自带我。” 接着便止住了,没有谈论接下来的计划,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接下来的计划——习惯了当狗的家伙,已经很难再有自己的主见了。 但他很幸运,现在牵住他狗绳的人十分清楚目的地在哪里。 雪茸望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口笼的锁扣,平静道:“那你去吧,去找他,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闻玉白的心跳乱了一拍,不知是为他太懂自己的想法而感到雀跃,还是因为不得不面临分离而生理性痛苦。 看他不说话,雪茸又搂住了他的脖子,紧紧贴着他的身子,继续那方才戛然而止的进程。 他滚烫的脸贴在闻玉白耳侧冰冷的铁笼上,声音几乎是贴着头骨传进了闻玉白的脑颅。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很轻,但是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论你走到哪里……都要拎得清……你到底是谁的狗。” 听到这话,闻玉白便突然一下忍不住了。 他紧紧把雪茸搂进怀中,几乎是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了出去。 “……遵命。”他说,“遵命,我的主人。” 那一段航程的最后,雪茸终于是在极度透支的情况下,突然变成了兔子的原形。那时闻玉白正把他圈在尾巴里打盹,突然感觉怀里的身子一下子缩小了,一睁眼发现好端端一人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又软又白的雪兔子,吓得闻玉白迷迷糊糊的睡意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兔子也吓得不轻,急得从床上蹦跶到了地上,又是照镜子又是抓自己的兔耳朵,一人一兔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让雪茸变回原样来。闻玉白心怀愧疚,只能去船上餐厅斥巨资买来最好的高级草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兔子喂饱了再说。 到最后两人分别时,雪茸也没能变回来。梅尔接到兔子的时候似乎就已经猜到了什么,但闻玉白实在难以启齿,只将全部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再认真跟兔子告了别,便匆匆折返,去开启他的下一趟旅程了。 自那次分别之后,雪茸总会在夜里梦见闻玉白。一个心里从装不下别人的家伙,此时会时常担心闻玉白的安危,会想念那人的温存,也在想起那把锁的时候,升起万分难熬的焦虑—— 闻玉白知道自己并没有给他换锁了吗?知道之后,还会愿意站在自己身边吗?他认自己为主人,会不会只是像先前面对闻风清那样,迫于笼锁压制的无奈之举?又或者纯粹只是想多上自己几回的逢场做戏? 雪茸生来便疑心病极重,几番思忖下来,便又觉得如临大敌,全天下都不值得信任了。这样的焦虑、怀疑、不安,一直纠缠着他,直至他们分别后的再一次见面。 那天,闻玉白挡在了教皇面前,他朝闻玉白扣下了扳机。 此时,两人站在教皇的尸体前,接了个久别重逢的吻,闻玉白又重新给自己戴上了口笼。 雪茸看着他,想起了那天与他四目相对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问:“我那一枪……打得疼吗?” 闻玉白愣了一下,倒也没说谎,只是笑了笑,道:“很疼,流了很多血。实不相瞒,我差点没挺过去。” 雪茸知道这人极其能忍,也知道这人并非在埋怨自己,而是陈述客观事实。能让他说出那样的话,这人一定是遭了很大的罪。 他伸手握了握拐棍,忽然有些局促,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但这都是我们约定的内容,不是吗?”闻玉白笑道,“我们是约好了的,那天在塔顶‘决一死战’。我们都很好地履行了约定,多好。” 再回想当时的事情,雪茸的手还是忍不住有些发抖—— 在码头和那人分别以后,两人再没有过任何联系了,而闻玉白的立场问题,便时时刻刻困扰着雪茸,叫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那段时间里,理智一直告诉雪茸,要重新把闻玉白当成敌人看待,而且是对自己知根知底的最危险的敌人,但是感性却总又生生撕扯着他,让他情不自禁地选择去信任闻玉白。 这样的摇摆不定一直折磨着雪茸,直到阿丽塔出事的前一夜,也是新蒸汽能源站启动仪式的前一晚,万般焦虑的他收到了来自闻玉白的一封信件。 信里没有任何的说明,只单单一句——仪式当天,教堂塔顶,决一死战。 看到信件的一瞬间,雪茸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封信——闻玉白是发现了自己的谎言、真的想要自己的命,还是要联合自己演一出打戏,抑或是有别的什么安排,他猜不出,也看不明白。 但他也知道,这件事情本身的意义对于当下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闻玉白发出的“邀请”,他便一定会、也必须要去赴约。 于是第二日,他瞒着所有人,戴上了面具从教堂的墙外翻越进了塔顶。 他第一眼看到了教皇,当即便打算要了他的首级,可下一秒,早和他约好一站的闻玉白便挡在了那人的面前。雪茸没有任何犹豫,便直朝他的要害开了一枪…… 虽然那段时间,雪茸思虑过度到像是换了个人,但抬枪对准闻玉白的那一刻,他反倒没有半点踌躇。 他心里想着,要是两个人只能活下来一个,那很抱歉,只能是他自己。如果眼前这番场景是闻玉白计划的一部分,那他让自己下死手,便一定有他的道理。 真当枪声穿透那人肩膀的时候,雪茸还是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强烈的苦楚与心痛。 他一向不擅长去预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所以当一切朝着他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时,他总有种躺在颤动的铁轨上,被列车轰然碾过全身的无措感。 那时的雪茸甚至没有计划好开完那一枪之后该做些什么,只到事后仔细回想时他才发现,可能当时自己根本就没有过活着回来的打算。 他没想过两人对决活下来的能是自己,也没想过如果闻玉白死了,他还要怎么活。 开枪之后他陷入了长久的愣神,直到闻玉白拼尽全力扑向自己,两人在破碎的玻璃窗上翻滚而下。 两人双双急速坠落时,雪茸有那么一刻忽然觉得讽刺,原来这家伙还能“忠诚”到为了旁人献出生命,直到半空之中,那人朝自己的嘴里塞了粒什么东西,自己人类的身体便顷刻间不受控制地变成了雪兔的模样。紧接着,那原本扑向自己的身躯,忽然变成了一片绵软蓬松的绒毛,掐着自己的双手也变成了软软的肉垫,白狼在半空中将自己驮到了背上。 也就在那一瞬间,雪茸便领悟到了他的用意,拼命逆着风钻进了白狼的绒毛之中、紧紧抱住了它的脖子。 犬科动物落地天生不如猫咪轻盈,加上塔尖实在高得离谱。闻玉白落地的一瞬间,尽管已经调整到了最佳的状态,还是摔得半天没能站稳。而藏在狼毛里的兔子倒是没有大碍,只触底的一刹那险些没抓稳,从狼背上翻滚了下去,全身上下却没有受到半点儿伤害。 当时的雪茸一骨碌朝前滚了好几米,慌忙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闻玉白吐了一大口血,全身也骨折得十分惨烈。 他想过去帮帮忙,可那人不知给自己喂了什么药,让他怎么也变不回人形,只能眼巴巴看着那家伙在地上缓了半天,总算是带着满身鲜血变回人类的模样。 那时候,教皇的追兵已经匆匆赶来,他赶忙把自己揣进了口袋里,一边说着一边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具野生雪兔的尸体,拎到自己面前,强撑着一口气道:“我会跟教皇说……你已经死了。” 说完,大抵是看到了自己怀里那丛白团子止不住地瑟瑟发抖,闻玉白伸手抹了把嘴角的血,接着脱下外套,将雪茸裹好,藏在了一旁的树丛之中。 临走前,他还不忘强打起精神,跟雪茸道了个歉:“不好意思,我也不想杀你同类。但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只有杀死BUNNY,闻玉白才能取得教皇的信任。只有BUNNY死了,雪茸才能更加自由地行动。 那一天对于雪茸来说,就是一场巨大的噩梦。因为自己朝闻玉白开了一枪,因为闻玉白不要命地跳了高楼,因为他失去了阿丽塔,因为他险些又要做出更糟糕的事来…… 看他面色实在不好,闻玉白轻声安慰道:“你做得很好,后续的成效也很明显。你看,我们现在已经成功了……” “可要是你死了呢……?”雪茸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问,“要是我真的……真的把你杀了怎么办?” 这是闻玉白第一次从雪茸的眼里看出这样的后怕与恐惧,闻玉白愣了一下,然后笑道:“那不正巧,替你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 雪茸一听这话,便感觉胸腔堵得难受,想了半天不知怎么开口,只咬着牙,朝他肩膀上来了一拳。 其实他说得对,如果闻玉白真的死了,自己一定免不了难过,但很快他就又能调理好自己,为解决了最棘手的敌人而庆幸不已。 那时候,自己没有了最大的威胁,教皇也会默认自己已死,今后的一切都将变得无比顺利,和当下的现状别无二致。 雪茸想了想,抬头望向闻玉白:“你就庆幸自己还活着吧。” 闻玉白如果还活着,那么他们可能会是同伴、朋友、甚至是恋人,但如果他死了,便只能作为天敌,成为雪茸表彰自己的一枚勋章。 “嗯。我庆幸。”闻玉白道。 从雪茸在船上取出了自己后颈的毒针、从自己清楚知道那人其实并没有给自己重新上锁的那一刻起,闻玉白便知道,那囚禁自己多年的桎梏已经解开,而他是完全出于自愿的,将他自己的那把锁交给了眼前那个人。 “比起成为你成功路上的垫脚石,我还是更想和你一起向前。”闻玉白弯着眼笑道,“你可是我的主人啊。” 第238章 血脉相连238 每每听到那人喊自己主人,雪茸就不免心跳加速,这回更是忍不住又伸手抱了抱他。 但两人都知道,眼下不是能够肆意缠绵的时候。外面还有一堆烂摊子要处理,他们还得尽最快的速度找到艾琳。 于是雪茸又在那人回抱了自己之后,意犹未尽地撤出身来。 回过头的时候,刚巧看见一旁有个趴在地上的研究员,正迷迷糊糊睁开眼,好巧不巧和雪茸的视线对上。那人方才还柔软缱绻的眼神立刻冷了下来,二话不说举起手杖就对准了他的脑袋。 “想死的话就起来。”雪茸冰冷无情的声音落在房间里,不只是警告眼前这家伙,更是警告屋内所有倒在地上的家伙们。 眼前那人见状,立刻识相地闭眼装晕,见雪茸依旧不肯收手,闻玉白果断转身,又挨个儿给地上的家伙来了记手刀,巩固方才的劳动果实。 房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不该醒着的人死的死晕的晕,雪茸松了口气,方才有些动荡的心情终于勉强落地。 此时,空气里依旧飘着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让人有些分不清是窗外的风在呼啸,还是彼端的冤魂在哭泣。 这声音终究是叫人心慌意乱的。闻玉白扭头看见雪茸皱起了眉,便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 “接下来什么打算?”闻玉白轻声问他。 雪茸是主人,是主心骨,重要的决策都该由他定夺,自己的任务就是配合他,帮他扫清一切障碍。 雪茸捏了捏眉心,脸色有些难看,头顶上的兔子耳朵却竖立着,全神贯注地搜寻附近的声音。 许久之后,他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对闻玉白道:“你知道的,我没有那个善心救人,但这是出去的必经之路,就当是扫清障碍了。” 其实硬要想避战,完全可以直接破窗离开。闻玉白了解他的别扭,只轻轻一笑,将他揽在身后,做好戒备前去开门。 雪茸被带进红房子里的时候,因为过敏反应没有知觉也毫无记忆,但他光靠着听力和感知也能知道,他们所在的地方,不过是整个房子里的一间房间而已。 推开门时,正对上几名守卫齐刷刷看进来。不知是该说他们的知觉太过迟钝,还是闻玉白处理那群人的动作太轻太快,直到两人推开门时,门外人也并不知晓里面发生了什么。 直到有人朝他们身后的门缝里看去,看到那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同僚,还有屋子角落一片鲜红的血泊,这才反应过来,颇为惊恐地抬头望着眼前这两人。 面对接二连三投射来的目光,两人自然也没有给他们做出反应的机会。 相当默契地,闻玉白先是以极快的速度挟住身旁的守卫,手臂直接锁住那人的咽喉叫他不敢动弹,雪茸则一脚踹开身后的门,指了指身后教皇的尸体,接着举起枪对准眼前的所有人—— “你们的头目已经死了。现在给你们十秒钟重新选择立场的机会。”雪茸懒懒开口,声音却叫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选择放弃抵抗的,立刻转身滚出这间房子,一秒钟都别停。选择追随这个死人的,现在可以过来领枪子儿了。” 说完,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怀表来,单手摁了一下,开始倒计时:“十、九、八……” 三秒钟过去,终于有人毫不犹豫地转身,飞也似的逃出了门外。 和雪茸料想得一样,这里大多数人和那个卡尔文一样,都是被逼无奈才留在这里干这些脏活,他们内心大抵早已经对这些差事有一肚子的反感、怨怼和排斥,眼下这场“大赦”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天降甘霖。 但一派势力能发展成这般壮大,必不可能只有教皇这么一只疯子。在倒计时到第五秒的时候,已经有人同样举起枪,瞪着爆满血丝的眼睛就要瞄准雪茸。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闻玉白手里的弯刀“倏”地飞出去,打偏了那人的枪口。而雪茸也没有犹豫,直接开枪点爆了那家伙的头颅。 “嘭”的一声,四溅的血花更是加剧了眼前的混乱。往外逃窜的人几乎要把大门堵死,而冲过来要教训两人的队伍,也几乎是在轻而易举间就被两刀一枪击得溃散。 实不相瞒,开枪杀死教皇的时候,雪茸的心情还有些波动,但眼下这样一个接着一个上赶着吃枪子的,反而叫他只能感到麻木了。 他望着眼前一朵朵爆裂开来的红色花朵,想到了红房子门口那长满了血丝的雏菊,想到了那熔炉中的惨叫与哀嚎,想到了阿丽塔倒在血泊里的身影,想到了风中艾琳断断续续的呜咽,于是,扣下扳机的动作便更加麻利了。 他一枪放倒一个面目狰狞的杀人狂魔,只感觉眼睛都快要干涩地流出血来。直到再没人敢往前扑,他却还忍不住,抬手就想瞄准那些往外拥挤着的身影。 好在闻玉白及时握住了他的手,又轻轻摁下了他的枪口,杀红了眼的雪茸才回过神,猛地喘了一口气。 他望着眼前那群慌不择路的背影,眨了眨酸痛的眼睛,又甩了甩被震到发麻的手臂,不愿意承认自己险些失控:“要我说,他们也能杀。” “不必。”闻玉白淡淡开口,没拆穿他,而是给了个台阶,“浪费火药,浪费体力。” 雪茸便立刻顺着台阶蹿下去了:“嗯,倒也是。” 直到场地清空,雪茸才有机会看清眼前的概况——此时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涂满红色油漆的长走廊,走廊的另一边还有个半掩着门的房间,尽头便是通往外面的出口。 方才他听到的那些声音,便是从这房间里传出来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走了过去。闻玉白走在雪茸之前,推开门的一瞬间,他便伸手拦住了雪茸的脚步。 “别进来了。”他轻轻开口,声音尽可能平静,“就在门口等我就好,很快。” 雪茸的喉咙便也一下子就紧了起来。 闻玉白比谁都了解自己的好奇心,也比任何人都放纵自己的探索欲,正常情况下只要能应付得来,闻玉白几乎会尽一切能力让自己去体会真相。 但现在他把自己拦住了,显然不是他应付不来,是自己无法面对。 推开门的刹那,倾泻而出的便是无数只啮齿类动物尖锐的惨叫,还有无法忽略的药味、腐臭味和血腥味。雪茸的指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攥紧、掐进掌心里。他的全身再一次战栗起来,就像是嗅到了雏菊的花粉,那刻在种族基因里的恐惧再一次将他淹没了。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待在了门口,就这样颤抖着、攥着拳头望着门内。 闻玉白进去没多久,房间里便传来一声声笼锁打开的声音。紧接着就有几只白色的身影从房间里蹿了出来—— 能从房间里蹿出来的,说明体力和健康状态还算可以。雪茸只匆匆瞥了几眼,便看见几只下体沾满鲜血的白兔,它们有的皮肤已经糜烂,有的肚子豁开一刀大口,一边乱窜一边流着鲜血,有的身上还插着导管,有的甚至背上还趴着公兔子,一边尖叫一边交叠着奔逃。 这些都是教皇企图用来生产燃料的“艾琳的替代品”,是用来做生育实验的母兔子,也是自己的同族同类。雪茸站在原地,想要伸手抱抱它们,却又不敢。 他只能看着它们尖叫着发着疯四处乱窜,看着它们冲出房间、看着它们撞死在墙上。 他听见闻玉白还在房间里捣鼓着什么。他知道眼前这些兔子已经是状态最好最好的了,他不敢相信门那头的兔子们还在经历着怎样的地狱。 雪茸是个和野猫搭伙、在人类社会里长大的家伙,生来便缺乏族群意识,但此刻他却也感觉到了所谓的同胞之间,那千丝万缕共联的痛感。 他叹了口气,有些撑不住般滑坐在了墙根之下,抱着自己的双膝,望着那一只只尖叫着奔逃的兔子。 他听见了闻玉白的叹气声,听见了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又似乎听见了那飘在空气中的,断断续续的哭噎声。 雪茸感觉自己等了好久好久,等到眼睛都花了,四肢也发麻冰凉,终于等到了闻玉白从房间里走出来。 那人走出来时,眉头是紧皱的,直到看见一旁缩在墙角的雪茸,这才慌忙将那人从地上扶起来,揽进怀中。 雪茸有些脱力地将下巴搭在了闻玉白的肩膀上,仿佛刚才进门去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他没有开口问,闻玉白便也没有开口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一点点安抚他的情绪。 他大抵这辈子也不会告诉雪茸,那间屋子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间地狱了。他也不愿意述说,方才自己目睹的那场失败的分娩、看到的那些从破败身体里流出的死胎,还有那一瓶瓶从兔子身体里抽出的、用来浇灌屋外那雏菊花海血液。 他方才在房间里撕掉了一整页的观察记录,上面写满了艾琳的名字,写着她惨绝人寰的经历,还写着一句“艾琳喜欢雏菊,用兔子血液浇灌的花海作为礼物,让紫色的火焰重新充满了活力。” 他更不可能告诉雪茸,那屋子的中央摆着一个插满了导管的罐子,罐子里漂浮着一只拳头大小的、不断收缩蠕动的器官。 那罐子上贴着的标签写着:“子宫(艾琳)。” 一旁的观察小节也记录着近期的受孕、分娩记录。 看起来那器官还像是活着,甚至还有着正常的功能,所以,艾琳也应该还活着。闻玉白有些自欺欺人地心想,雪茸想要找的人,应当是活着的,对吧。 他没敢去动那团鲜活的东西,也犹豫了好久,不知该如何处理。 最终,他还是将那物什留在了原地,只想着今后得花些功夫,努力忘记它的存在。 沉默了许久,怀中的雪茸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他没有回头,只将那黑洞洞的房间严严实实挡在背后。 他牵起闻玉白的手,一边说:“走吧,去找艾琳。” 闻玉白愣了愣,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反扣住他的手,和他一同走向走廊尽头—— “好。” 第239章 血脉相连239 他们跟着一群群奔逃兔子一起,慎重而忐忑地离开了这座红房子。门外的视野比想象中的还要广阔,这是雪茸第一次体会到“花海”的含义——眼前这兔子血浇灌出的雏菊花田,确实像是一片汪洋的海,随风涌动、看不见边际。 推开门前,闻玉白提前给雪茸喂了一粒药——那是在方才的实验室里找到的缓解剂,用来应对雪茸的过敏反应。 和雪茸一样,其他的兔子也对那血色雏菊充满了恐惧。它们疯狂地逃窜到了门口,又在看见花海的一瞬间尖叫、抽搐、胡乱冲撞。 雪茸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低头多看那些兔子一眼,但闻玉白看到他轻颤的指尖,便也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只是留够了雪茸吃的剂量,将剩下的药片倒在了地面上,尽可能帮帮雪茸那些已经被逼到崩溃的同族们。 再然后的事情,它们便也只能听天由命了。闻玉白叹了口气,又伸手帮雪茸捂紧了挡在口鼻前的围巾——即便是吃了药,那人还是多少有些不舒服。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片花海,确保雪茸的安全。 闻玉白抬眼看了看满脸疲态的雪茸,二话不说,直接弯下腰来。 兽影交错间,男人的身躯便顷刻间化成一只洁白的、巨大的雪原狼,俯身低头,邀请雪茸坐上自己的后背。 雪茸的双目微微睁大,只恍惚了一会儿,便翻身而上,伸手环抱住雪狼的脖颈。 他看见闻玉白真身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那白色的雪域猎手岿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那对巨物的敬畏、对天敌的恐惧、对力量的向往,都会一起涌上心头,给他带来相当强烈的震撼。 更重要的是,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人十分厌烦自己兽类的身份,他一直在竭尽全力避免以真身示人,似乎这样就能掩盖住他身上属于野兽的野蛮与嗜血。 此时,他就这样在并没有那么紧急的情况下变成了狼的形态。 这让雪茸想起来,那次在船舱中他“换了”闻玉白的锁,蹬鼻子上脸地以主人自居后,他看着闻玉白因为情动而控制不住伸出利爪的指尖,看着他为了避免兽变而忍得全身发抖双目通红,那时候他就抱着闻玉白的脑袋,一边将手指插进他的发丝,一边在他的耳边劝道: “你没有必要抗拒。你身体里的野兽也是你的一部分,那也是真实的你,你可以试着接纳它、和它和平共处。” 那时的闻玉白还倔强地咬着牙,一边闷头苦做,一边紧绷着身体在兽变的边缘不肯妥协。 雪茸看见他这副难受的模样,心里又压不住起了撩拨的念头,便坏心眼儿似的,轻轻舔了舔他温热的兽耳,说:“没关系的,那副身体也很性感、很自由。我很喜欢……希望你也能喜欢、并且享受它。” 说出那句话的结果就是,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雪茸便被迫“享受”了那副巨大的兽类身体给自己带来的冲击。那是一段相当疯狂的经历,雪茸对此一是庆幸自己天赋异禀,如此夸张的事情也能全盘接纳,二是深受震撼,这样深刻的烙印自己大抵一辈子不会忘记,三是冷静反思,这样的互动可以有但绝不能频繁,否则自己迟早成为一名惨死的风流鬼。 再多的他也没深想了,出乎他意料的是,自己那番挑拨的情话,居然似乎真的打开了那人的心结——他似乎真的与自己身体里的野兽和解了。 想到这里,雪茸居然觉得他有些可怜。原来他只需要一个人夸夸他,告诉他兽态的模样也很招人喜欢,他便也就愿意直面自己、不用这么别扭地去忍耐、隐藏他的另一面了。 原来他就这么简单,原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一直没有人能满足他。 雪茸将身体紧紧贴在雪狼的后背上,搂住他脖子的双臂又收紧了些,伸手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他们在花丛中飞驰起来。雪狼柔顺的白色长毛抚着他的耳畔,身后花海中大片大片的血与白也摇曳着风的形状。 雪茸怔怔地望着那一朵朵雏菊,那一朵朵为艾琳而绽开的血之花,看着花丛间奔涌而出的沾染着血色的白兔们,耳畔又生出了吟吟的啜泣声。 他感觉眼睛又酸又疼,只能阖目,却又听见远处花田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声响—— 那是有人在组织低级猎犬采摘花朵的声音,人类原本正颐指气使地呵斥、鞭挞着猎犬加快采摘进度,下一秒却被紧急传来的通知吓到噤声。 有人急匆匆地穿过花田,告诉他们别摘了、快逃吧,教皇已经死了,做再多的花环也没有用了。 有人开始谋划着优先占领一艘飞艇,不管怎么样先逃回地面上再说。 有人对他们的惊慌愤怒至极,谴责他们没有信仰内心软弱,并发誓要坚决捍卫机械之心的安全、确保整个大陆的能源运转。 有人出主意,不如先去把火车里的那些存货都给烧了,至少能保一段时间的能源供应。 有人则说,把那些重装车、蒸汽炮都用上,就不信那个别造反的还能硬得过钢铁炮弹…… 人很多,很乱。雪茸被吵得头疼。他想睡一觉,却也知道,等冲出这片花海,等再一睁眼的时候,还有很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虽然教皇已死,但他残留下来的势力依旧活跃。他和闻玉白即将面对整个机械之心极其高端的蒸汽武器、他们要去寻找不知所踪的艾琳、还要去寻找成功返回陆地的方法。 雪茸心里一阵发沉发紧,但很快又调整了过来,甚至强行清醒了自己的脑袋,打起精神思考起了对策。 他想起了自己在飞艇上塞给闻玉白的小球,抬起眼,问道:“消息有没有传给陆地。” 他等着闻玉白给自己肯定的“嗯”或者“已经送达了”的回复,完全忘了那家伙现在是个不会说人话的狼。只听那人纠结了半天,点点头,怕他没听见又小声又别扭地“嗷呜”了一声,雪茸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出声来。 大爷的,这么可爱,还有没有点狼样。 雪茸来了精神,张口在他的后颈上咬了咬,那人便跑得更有劲了。 好消息,陆地已经收到了他们传递的讯息,按照自己离开前的进度,诺恩他们应该已经造成了差分机。而女王的军械库内,那群早已经沉睡了许久的巨大钢铁猛兽,也应当很快就要从长久的冬眠中醒来了。 有了差分机还有那些收缴来的燃料,皇室的人杀上天来应当也很快了。只要他们能再坚持几天,坚持到一切准备完毕,一切就都会有所转机。 想到这里,雪茸不禁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只巨大的、燃烧着的锅炉。 艾琳,你还能撑多久?我是应当先去找你,还是再静静等待合适的机会? 内心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幻觉,雪茸只觉得地面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心脏收缩的一次异常早搏。 接着他便听到人群中有人惊慌地喊道:“艾琳真的快不行了,这几天她的情绪波动特别大!” 雪茸也皱起眉,支起身子,攥紧了拳头望着那锅炉的方向。 “先把所有力量都转移过去,那些造反的肯定是奔着她去的!先把他们活捉了再说。” 雪茸的心脏骤地一缩,手指跟着颤抖起来。 此时,一只沉默的白狼又低低唤了一声。 雪茸这回明白莱安听得懂鼠语的感觉了。他明明白白地听懂闻玉白在问他:“艾琳在哪儿?” 雪茸回过神,指着远处的那只锅炉:“她在炉子里……我感觉得到。” 闻玉白不能理解所谓的“感觉得到”是一种什么状态,但他知道,雪茸很少产生所谓的“感觉”,他既然那么笃定地说出口,那么艾琳,必然就在那里。 他抬起头,正要迈开步子朝那锅炉的方向奔去,背上的雪茸却伸手用力拉住了他口笼上的束缚带,宛如勒住了马的缰绳一般。 于是闻玉白便十分识趣地缓下步子,等待他的指令。 “先不去找她,现在还不行……” 雪茸说出这句话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闻玉白听得出来,这人一定是经历了巨大的心理斗争。 不等他发问,雪茸便又低声开口解释,或者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们派了全部的力量守着艾琳,不只是人力,还有那些重型装甲和蒸汽火炮,靠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成功。” 闻玉白也不会盲目自信,他知道只要对方赤手空拳,哪怕派出一个团的人类,他也能搞定。但想以肉体凡胎的力量与钢铁机械对抗,还是太过痴人说梦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蹚过花海的边界,眼看着远处的雾气之中,一排排巨大高耸的影子,正迈着轰隆的步伐,朝正中央的锅炉碾去。 雪茸听着风中那断断续续的哀吟,他仿佛听到了急切的哀怨与请求,甚至好像看见那金发兔耳、面容模糊的女人,正朝自己伸着带血的手,用嘶哑的哭腔求着他快来救救自己。 雪茸的眼眶一下酸了起来,但他咬了咬牙,伸手强行将脑袋上的兔耳摁了下去,接着闭上眼。 女人的哭泣、身影,便被他亲手碾碎成了一团粉末,随着那幽幽的风飞走了。 “先避战。”雪茸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花费了全身的力气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先活下去,等陆地支援。” 第240章 血脉相连240 雪茸做出决定后,闻玉白便立刻载着他朝人烟稀少处奔去。 他们一路避开人群,东躲西藏间,便又重新回到了被水汽与迷雾淹没的钢铁森林之中。 一片森白间,所有的喧嚣都被切割成了孤寂的个体。花草木石、车水马龙,都在这浓稠的迷雾里化成了一只只墓碑,沉默地伫立在这片空中的大地上。 那永远哀吟着的风,从一副副钢铁胸膛间穿过,带着斑驳的铁锈味,将咫尺间的黄昏碾碎融化。 恍然间,雪茸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只幽灵,迷茫地飘荡在钢铁的坟场中央。直到身下的白狼变回了人形,自己顺势掉进他的怀里,又稳稳站回了地上,他这才回过神来,像是一只险些飘出天际的风筝,在断线的前一刻被人牢牢地牵了回来。 此时,他们正藏在一间空空如也的库房里,这里原本停留着数十辆巨大的蒸汽卡车,此时得知有人谋反的消息,立刻倾巢出动,将那锅炉团团围住、守得个水泄不通。 眼下总算是找到了个无人打扰的僻静之地,两个人拖着一身疲惫聊了会儿天,最终选择歇歇脚,好好休整一番。 两人悄悄躲进阴影中,雪茸总算松了口气,靠坐在墙根下,取下了腰间别着的水壶,先是闷头喝了几口,接着又递给闻玉白喝。 水壶递过去的时候,雪茸才想起那人脸上还戴着口笼,便有些好奇问道:“你平时都怎么吃饭喝水?” 之前虽然相处机会颇多,但那人大抵是出于某种微妙的自卑心理,吃饭喝水之类会提示他口笼存在的行为,他都会选择偷偷避着雪茸开展。 现在,这口笼已经成为他们之间关系的一种象征,再限制不了他分毫,于是他的别扭、自厌,便也就一并消散了。 闻玉白耸耸肩,仰头举起水壶,就这样隔空将水倒入口中,倒也没有溅出半滴水花,也没沾湿口笼半分,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让雪茸想到了画本上那些东方大陆里,喜欢一边喝酒一边吟诗作对的酒仙。 那人喝完水、盖好了壶盖,这才开口道:“吃饭的话会用刀叉,切成小片,可以从笼子间隙递进去。” 雪茸想象着比画了一下,惊叹道:“那你岂不是不能抱着一整根胡萝卜生啃了?这样太憋屈了!” 闻玉白无奈地笑了笑:“是这样的,不过倒也正好合乎某些东方人的礼节,细嚼慢咽。” 一想到胡萝卜不能直接啃只能吃薄片,雪茸就忍不住摇头:“了无生趣的人生呐。” 说完,他又侧过脸来,伸手摸了摸闻玉白的口笼,口吻是甚为罕见的温和与耐心:“以后可以不用那么麻烦了。你可以把杯子递到嘴边大口大口地喝水,也可以用刀叉和筷子大块大块地吃肉,你可以不用压抑自己的欲望,痛快地做一切想做的事。” 看见闻玉白柔软下来的目光,雪茸也顿了顿,顺势再一次宣示主权:“是我批准的,我给你绝对的自由。” 闻玉白的唇角微微上扬,他伸手盖住了雪茸的手掌,隔着他的温度,轻抚着那冰冷的铁笼。 “遵命,主人。”闻玉白引着他握住那铁笼的锁链,再一次向他表达忠心,“记得把绳子牵好,别把我弄丢了。” 雪茸的嘴角立刻藏不住地扬起来,伸出指节拨弄起那被视作狗绳的锁链:“放心。我会看管好你的。” 逗了会狗后,雪茸便觉得眼皮子发沉,又累又困,便趴在闻玉白的腿上睡着了。 在这种鬼地方,又经历那些个鬼事,睡不好是应该的。雪茸只觉得全世界的梦魇都齐刷刷地压了过来,逼着他看见了白骨、血尸、惨叫的活人和兔子,最后,一截冒着森森鬼火的列车轰然撞进了他的梦里,一瞬间跟零件、残肢一起飞溅出来的,便是一阵刺耳的惨叫——“救救我!!” 雪茸整个人惊得一个抽搐,双腿使劲儿一蹬,差点儿从闻玉白的怀里飞了出去。 闻玉白也猜到他是被梦吓到了,赶忙伸手顺着他浅金色的发丝,又小心地揉了揉他的兔耳,直到那反复捶着他膝盖的剧烈心跳平息些许,他才松了口气,安慰道:“没事儿,做梦呢。” 雪茸吓得不轻,但睁开眼发现现实世界和梦里居然没有多大区别,绝望的情绪便更甚了。 他蔫蔫地趴在闻玉白的膝盖上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挥散不掉梦里那节车厢的影子,只能尝试着转移话题:“你是怎么把消息传下去的?” “多亏了许先生。”闻玉白说道,“刚才没有机会告诉你,许先生也来了。现在正关在车厢里。” 他言简意赅地转述了委托许济世帮忙写信的经过,因为雪茸埋着头,没能及时注意到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不用担心,他现在还是安全的。”闻玉白道,“他们今天才送上去了一批‘燃料’,按照正常周期,至少要到下个月才会有新一批的人被送进炉子——那个时候,陆地的支援应该早就到了。” 这也是他没有立刻将许济世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原因——在这种情况下将许济世和一笼子的人质放出来,只会引发不必要的骚乱与镇压,与其那样,不如让他们先安安稳稳地在笼子里等待着,等到靠谱的救援力量跟上来再营救。 但雪茸听到这里却哽住了:“老师……也在这里?” 闻玉白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意识到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便立刻道:“是。怎么说?” 雪茸深吸了一口气,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在脑海中仔细确认着方才在花田里听到的对话:“我刚才在路上听见有人说,要尽快将‘存货’处理掉……不知道尽快是有多快,不知道能不能赶上。” 他太知道刚才自己为什么做噩梦了。他没有告诉闻玉白自己听到的这番话,就是出于这样的私心——他原本是想将那一车厢的人放置不管了。他太清楚自己提前放出那些人只可能把事情变得更糟,他也努力劝自己,没有自己的干预他们也一样是死路一条。 因为是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所以他能够狠下心来,选择不做选择。但现在情况发生了突变,那一群模糊的面孔之间忽然冒出了一张熟悉的脸。他似乎能隔着层层的迷雾,看见远处笼中的许济世被丢进烈火中的模样。 该怎么办?雪茸只觉得冷汗顺着脊背留了下来。 他能咬着牙不管那群陌生人,但他能狠下心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师送死吗?他能做得到吗? 闻玉白闻言,表情也凝重起来。似乎是感觉到雪茸一时半会无法做出决策,便开口问道:“火势暂时没有变化,人应该暂时没事。需不需要去救?” 听到那人前半句的分析,雪茸只感觉紧绷着的弦松了不少,脑子也冷静了下来。他依旧没有立刻做出回答,而是反问:“你有几成把握?” 闻玉白没有糊弄,而是很认真地回答:“把他们从笼子里放出来,有九成把握,但是让他们活着等到救援,非常困难。” 和他料想得一样。雪茸感觉一阵头疼,伸手捏了捏眉心,不语。 不去救,九成是死,去救了,也是九成,但是问心无愧,可以坦坦荡荡说一句“尽力了”。 可这都是不好的选择。雪茸皱着眉,很不满意——他是个重视结果的人,这两种结果对他来说都是极差的,难道就没有可以两全的上策吗? 他屏气凝神,忍不住抠起了指甲,穷思竭虑地捉摸着如何在将人好端端地救出来、再将他们尽可能地保到支援到来。眼看着就已经钻进了牛角尖里,闻玉白却忽然开口道:“要是能想办法让他们推迟就好了。” 兴许那人只是随口一说,但雪茸却一下子被点开了另一条思路。 霎时间,一个法子便在脑海中成型。他估测不出方案的成功率,但至少比那九成的失败要好上很多。 “玉白,去找个人。”雪茸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就是那个带我上岛的格雷戈里·卡尔文。” “威逼也好、利诱也好、招安也行、绑架也行。不管怎么样先把人弄过来再说!” 240-250 第241章 血脉相连241 格雷戈里·卡尔文是大陆医疗总署署长,也是来时护送雪茸一路来到机械之心的人。因为跟雪茸走得近,闻玉白这一路都在特别留意他,自然也是记住了他的气味。 令人不爽的气味,令人不爽的人。闻玉白皱起眉,但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立刻明白了雪茸的用意:“你是要让他来拖慢进度?行得通吗?” “先把人弄来试试吧。”雪茸也没把话说死,“先前他透露出的态度完全是身不由己,再加上他地位挺高,话语权应该不低,所以让他来办成功率应该挺高。” “知道了。”闻玉白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什么情感,只伸手扶了扶面上的口笼,“按理说,他跟我应该算是同级,甚至比我更低一些。” 雪茸意识到这人在吃飞醋,忍不住笑起来,接着十分配合地伸手,摸了摸他两只兽耳中间的那丛头发:“废话!他当然不如你!你是要干大事的人,还得亲自保护我的安全呢!当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当然得交给无关紧要的人做!” “哦,我没有那个意思。这种事情还是谨慎些比较好。”闻玉白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的目光瞬间清澈了,两只兽耳也从后贴的飞机儿竖成了直立状,转身的时候,一直下垂的狼尾巴也没忍住摇了两下,“先不说了,得抓紧时间把人找到。” 总之就是肉眼可见的满意了。 实践证明,激励法则对于任何一种犬科动物都十分奏效。把闻玉白哄开心了之后,这人的干劲和效率都肉眼可见地提高了数倍,雪茸只是听他的话,在附近的安全地带等待了不到十分钟,刚把假发戴好、连裙子都没来得及穿,那人便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用了什么法子给人五花大绑着提溜了回来。 “呜呜!!”卡尔文被拎回来的时候,整个人被结结实实捆成了个蚕蛹,嘴巴则被闻玉白用不知哪儿来的布条塞住,发不出一点声音。看着堂堂医疗总署署长如今双目垂泪的惨状,雪茸连连摇头——看样子闻玉白是报了极大的私心了。 而闻玉白拎着哭唧唧的男人刚一回来,便看见雪茸“特意”为那人扮回的女装,把人丢到地上的动作更粗暴了——虽然他知道这是为了节约沟通成本,但他还是忍不住。 扔完人,闻玉白又有些心虚地侧目,轻声狡辩了一句:“你说可以绑架的,这样省事儿。” 雪茸对他更是无底线溺爱,又奖励般拍了拍他的脑袋:“做得好。” 看见面前和闻玉白沆瀣一气的雪茸,卡尔文的表情更是从惊恐变为震撼再到浓浓的不解。 雪茸见状,没有着急将堵着那人嘴的布条扯出来,而是直接跳过了让对方提问的环节,开门见山,将他们面临的问题言简意赅地讲述给了他听,最后再将题目抛给他:“你愿不愿意帮忙拖住时间?” 在对方咿咿呜呜想要回答之前,向来不爱谈判的闻玉白,这回倒是抢在雪茸之前冷冷开口:“你可以选择拒绝,但如果答应了却到最后关头敢反水,我会让你死得很惨。” 如此朴实无华的威胁,配上那人已经兽变的锐利爪尖,卡尔文一阵泪水翻涌,慌忙摇头,想了想又赶忙改成了点头。 雪茸弯着眼睛笑着扬了扬下巴,闻玉白这才冷哼一声,粗暴地将那人口中的布条扯了出来。 开口的时候卡尔文的泪腺还绷着,嗓音都打着大波浪:“我……我同意。” 说完,看着面色和善的雪茸,又看了看一旁一脸罗刹样的闻玉白,忽然就更委屈了:“我本来就同意……你不用这样吓我……!我来这里原本就是被迫的!” 闻玉白闻言表情更凶了,直到雪茸不急不缓地开口:“好啦,你坐回来吧。别吓唬人家了。” 闻玉白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龇着牙、瞪着人,乖乖坐了回去。 负责唱红脸的雪茸给卡尔文递上了水,安抚好了对方的情绪,直到那人终于恢复了理智,才耐心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卡尔文有些忌惮地看了一眼闻玉白,又扭头看回雪茸,紧张地吞了口口水:“你放心交给我,我在医疗方面是权威,他们很多事情都会听我的。只要我找个借口不让他们提前添加燃料,他们就不敢乱来。” 雪茸满意地点点头,正要露出笑容,就被身后某只大狗的眼刀逼得一个寒战。呼之欲出的笑又忙不迭收了回去:“好,那拜托你了。” 眼看着卡尔文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雪茸又笑了起来。闻玉白看出来他这笑明显不怀好意,便也就随着他去了。 “你们那些工作人员,彼此熟悉吗?”雪茸弯着眼睛问道,“我的意思是说,偶尔混进去一个陌生面孔,会被怀疑吗?” “不会。我们这边人员流动还挺频繁的。”卡尔文条件反射地摇了摇头,接着又恍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 “嗯,那太好了。”雪茸嘿嘿一笑,在卡尔文震惊的目光中将女装的长假发扯了下来,清了清嗓子,终于恢复了一口青年男音,方才那满脸的和蔼可亲慈眉善目也骤然褪色,露出了一脸社会人的阴险狡黠,“我不放心你,得混在你身边监视你才行。” 话音刚落,一旁的闻玉白也幽幽开口:“我也一起。” 那兔子是社会邪恶势力的主心骨,这大白狼就是他的忠心打手。两人联手,所到之处尸横遍野、寸草不生。卡尔文的双眼彻底失去了光泽。 跟梅尔待久了,雪茸多少也学会了些乔装打扮的技巧。他自己劫了件白大褂,假扮成了卡尔文的助手,闻玉白的耳朵和尾巴收不回去、目标又太过明显,雪茸便灵机一动,让他变成了大白狼,又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次性染发剂,直接将闻玉白的白毛染成了黄的。 “村口的大黄狗,也是我这个乡下医学生带上机械之心的忠实猎犬。”雪茸看了一眼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特别真实的设定,没有任何被识破的可能!” 闻玉黄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土狗色调的爪子,银色的瞳孔震颤不已,但却又没有拒绝的理由和勇气,只能耷拉着耳朵垂头丧气地贴在了雪茸的脚边,甚至连在别的狗面前抬头的自信都彻底失去了。 但这人倒是聪明的。仗着近期来了太多新人新犬,卡尔文身边多出来的一人一狗,并没有招来任何怀疑。 三个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十分招摇地开着蒸汽车,直奔锅炉前的大厅。 这是雪茸第一次来到大厅内部,第一次看见火车轨道的尽头是什么模样,第一次看见那锅炉前等待着的一排排笼子,也是第一次面对如此浓烈的惊恐与悲伤,聚集在这一方狭窄的天地里,为那身后燃烧的熊熊火焰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助燃剂。 这样逼仄的空间和浓缩的负面情绪,压得雪茸险些喘不过气来。但很快,他就在尽头的笼子里看见了那个他熟悉的身影—— 和周围人的崩溃痛苦不同,许济世无论在哪儿都是一副气定神闲、老神在在的模样。此时此刻,他正给自己张罗了一片儿空地,甚至在笼里支了个摊儿,在地上抛钱币给人算卦。 雪茸一下子回想起来,自己第一次碰见这人,就被他用这招骗了十个铜币。虽然很快反应过来了,但这老奸贼却誓死捍卫这十铜钱的赃款,不论怎么样威逼利诱都不可能退钱。 当然他也没想到,雪茸也是个相当难惹的主儿,要不回钱就权当交了学费,自那以后只要许济世摆摊儿,就死皮赖脸贴过去要识破他的奸计,更没想到的是这家伙居然还真琢磨明白了。许济世怕他掀自己饭碗,就美其名曰收了这个“学生”,有事没事教他点小戏法,顺手再骗几个药钱。从此以后两人就一直维持着这样怪异而稳固的师生关系。 再想到这段故事的时候,雪茸对后面的事情完全选择性失忆了,只记得许济世骗自己的那十个铜币,又想起来要不是这个人,自己完全可以窝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好休息直到支援来临。再看眼前这人依旧这副不靠谱的模样,忽然便是越想越气,恨不得直接把他丢进锅炉里烧了喂火。 那笼中人大抵也是感觉到了一丝不妙的目光,抬头一看便对上了雪茸优越的目光,还有那悄悄比过来的中指。 那圆片墨镜后的两只眼睛立刻也亮了起来,随即他便收回目光,摇头晃脑地对着面前来算卦的受害者道:“好卦好卦!先生你要有好事将近呐!!” 雪茸远远给他翻了个白眼儿,确定了这家伙不仅活着,甚至活得十分潇洒,便又跟着卡尔文走了。 一人一狗跟着卡尔文来到了炉子前。墙壁上有专门提供给工作人员观察火焰势头的小窗,卡尔文攀上只能供一人攀爬的爬梯,在半空中的窗口看了好半天却没下来。 生性多疑的雪茸有些急了,当他的脑子里开始琢磨这家伙趁机脱离两人的监视、将他们告发给其他人的画面时,闻玉白第一时间领略到了他的烦躁,接着皱起鼻子,朝着半空中的卡尔文吼了一嗓子: “汪!” 狼一般是嗷嗷叫的,但是他现在扮演的是一只大黄,所以只能勉为其难地发出一声狗叫。 卡尔文被这狼气十足的汪声吓得一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看的时间有点太久了,赶紧手忙脚乱地爬了下来。 “怎么了?”见他下来,雪茸便装出一副从没怀疑过他的模样,状似担心般问道,“出了什么事?怎么看这么久。” 卡尔文脸色有些不好看,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原本我打算,在今天晚上的例会上随便找个借口,让他们暂时不要再添加燃料,好拖延时间的。”卡尔文顿了顿,“但现在好像不需要找借口了。” 雪茸特别烦这人说话卖关子,眉头刚一皱,闻玉白又立刻替他凶了一嘴:“汪!” 卡尔文赶紧开口:“现在火焰的状况极不稳定,整个锅炉处于一种过载的状态,根本不能再添加燃料。” “我很担心,这样的状态再维持下去,锅炉极有可能会发生大爆炸。” 说到这里,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面前那巨大锅炉。 炉壁剧烈抖动着,炉膛内的轰鸣声宛如惊雷,这高耸入云的巨物伫立在天边,仿佛死神刺进苍穹中的一把镰刀,扼住了整个世界的生命线。 “这个锅炉内储存的燃料数量,是你们所不能想象的。”卡尔文的声音轻轻颤抖起来,“如果真的发生了爆炸,不只是机械之心,怕是整个大陆、甚至是整个世界,都难逃这一场天劫。” 第242章 血脉相连242 “爆炸?”雪茸闻言,回头又望了望面前那座巨大的锅炉,紧皱起眉头来。 卡尔文说的什么殃及大陆、毁灭世界,对他来说都太大太远了,雪茸只知道以现在的位置,发生大爆炸最先一批死的就是他们。 那可怎么行??他和闻玉白还没正式开始谈恋爱呢!自己刚刚当上狗主人,连瘾都没过完,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于是他就真的急了,转头就问卡尔文:“怎么办?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卡尔文的面色比他还要难看。他忧心忡忡地望着那发着紫光的小小窗口,又来回在原地踱步了许久,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很难说,现在的艾琳哪怕暂时稳定下来,也极有可能因为一次波动引发灾难,所以只能……唉……” 他话说了一半,又停下来了。雪茸实在是受不了他这样,直接放闻玉白朝着他面前的空气一顿乱咬。 卡尔文被面前龇牙咧嘴的大黄狗吓得一个趔趄,知道没法再瞒下去了,只能继续说道:“只能尽可能稳住她、拖住她,直到她彻底没有生命迹象为止……” 没有生命迹象,就是死了。艾琳的死亡是这场灾难唯一的解药。 雪茸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像被一盆冰水浇了头顶,全身冷得发寒。 虽然他对艾琳并没有什么感情,他甚至完全记不清有关这个女人的一切,可他真的很想救出艾琳。 他想把艾琳带回梅尔的身边,他想看看生出自己的女人到底是副什么模样,他想……他想试试拥有一个母亲。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雪茸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自己的声音,问道,“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压制住她、让她和我们都活着吗?” 卡尔文只摇摇头:“不可能的。你要知道,整座大陆的机械能源都来自于她提供的火焰,如此庞大恐怖的能量,又怎么可能有办法彻底压制住?” 似乎是想安慰他,卡尔文又补充了一句,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他更难过了:“而且,从一开始她就不可能好好活着了。她的生命本身就已经快要到尽头了……所以我说再熬一熬、等一等,也许我们还有机会活下去。” 熬一熬的意思是,一直拖到艾琳自然死亡,等火焰自行消散,危险就会彻底消失。 这是他们渺茫的希望和机会,而艾琳那边的可能性,从一开始就只有零。 一阵无力感爬上心头,雪茸再次觉得胸口闷得难受、呼吸也不够顺畅了。于是他快速吃了颗药,可一颗不起效果,两颗也还是难受,直到整整吃了平日里三倍的剂量,他才感觉好了那么一些。 闻玉白蹭着他的手心,帮他撑住身体。暖乎乎毛茸茸的触感让雪茸安心了许多。他叹了口气,缓缓倚靠着闻玉白坐下来,那大狗便用身体给他垫着,大尾巴轻轻盖在他的身上,让他抱在怀里。 雪茸坐在地上,有些疲惫地抬头望了望那锅炉。一手环抱着闻玉白的尾巴,一手虚虚掩着自己胸口的位置。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一日不如一日了。本来就有重疾在身,这段时间还过分透支消耗,虽然总是靠药支撑着熬过一次又一次病发,但他也能感觉到,这颗维持着他全身运转的轴承,也已经锈迹斑斑,快要走向停工了。 心脏的停工就是死去,就像是艾琳“没有生命迹象”一样。 这一路上,雪茸想过自己可能会战死、会被活捉处死、可能会因为各种意外而死,却唯独忘却了自己心口处藏着的那颗定时炸弹。 心脏患病二十余年,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病可能会真的要了自己的命。 耳畔,一声声嘈杂的、混乱的闷响,不知是锅炉里燃烧的轰鸣,还是他心脏病态的异响。 那样强烈的无助感,让他难免产生悲观的思考——继续走下去,先一步走向毁灭的,究竟是眼前这颗属于大陆的机械心脏,还是他胸口那颗只为他自己跳动的血肉做成的心? 坐在闻玉白的怀里缓了许久,那大狗的体温才让他感觉暖和些。体温回升之后整个人状态也好了些许,雪茸又打起精神,抬头问卡尔文:“那要怎么稳住她的情绪?” “最重要的是避免刺激。”卡尔文说,“我得先去开个紧急会议,让他们放弃添加燃料。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毕竟你是艾琳的孩子,她肯定看不得你出事。” 说到这里,雪茸便觉得一阵难受,他纠结了许久,还是在卡尔文转身离开之前又开口问道:“艾琳这次情绪波动,是我导致的吗?” 卡尔文定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最终也只是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件看似无关的事情:“虽然教皇一直没有找到艾琳的替代品,但是他原本计划是等艾琳彻底熄灭之后,用将近一百只经过挑选的母兔子,来继续维持炉火燃烧的。” 雪茸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在安慰自己,这一趟赶来并不只是带来了毁灭和灾难,如果他不来揭露这一切,那这场以人命为燃料的大火,将继续燃烧数百年。 所以,不必为自己踏出的脚步后悔。 雪茸是个伤心难过都不超过半个钟头的家伙。闻玉白驮着他找了个僻静处休息,他窝在狗肚子里闭眼眯了一觉,醒来便也什么都懒得愁了。 现在,他的任务就是在地面的支援赶到前,保护好自己、稳定住艾琳。有闻玉白陪着他一起,就都不是难事。 另一边,卡尔文的紧急会议还算顺利。 听他说了艾琳的状态之后,必然是有一群疑心病并不信他的。但在派出两队专家观察火焰之后,他们便也不得不相信,艾琳情况极其不稳定的事实。一票人马经过投票表决,最终决定暂缓下一批燃料的添置计划。 这是这场会议最大的成果,但同样地,也衍生出了一些麻烦—— “看样子艾琳是彻底用不了了,实验室里那些兔子还被人放跑了,之后的火焰怎么办?大陆不能没有火焰。” 面对会议上出现这样的疑问,一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答案—— “之前听说,艾琳的孩子还在岛上。她也许是唯一的希望了。” “对,我们得尽快抓住她,趁艾琳没有完全死透,赶紧续个火。” “可那样艾琳不会生气吗?”卡尔文忍不住发言道,“她看到自己的孩子出事,一定会崩溃的。”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了一阵哄笑。 “看到?崩溃?卡尔文先生,你一个学医的,还能说出这种话来?”有人嘲讽道,“她这个样子,拿什么去‘看’?拿什么去‘崩溃’啊?” “是啊是啊。”另一人应和道,“咱们平时一口一个‘艾琳艾琳’地喊着,你不会真把那东西当成个活人了吧?” 又一阵嗤笑声响起,卡尔文深吸了一口气,咬紧了牙关,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为了保住发言权,卡尔文没法表明自己的立场,便更不能透露雪茸的真实性别、不能帮他说话避免灾祸。 他看着眼前这群人迅速集结起了一批嗅觉顶尖的猎犬,看着搜寻的队伍朝着他们躲藏的方向去了,只能悄悄地握紧拳头,在心中替他们祷告。 快一点,支援来得再快一点吧。 快一点,支援去得再快一点吧。 地面上,操控着差分机的诺恩·坎贝尔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催促着。 经过昼夜不停的运算,第一批武器装备已经调试成功,几辆重型蒸汽装甲炮也整装待发,而他正等待着出炉的数据,正是皇室研发的蒸汽飞艇起飞所需要的最后一段数值。 所有人都在等,等这个数据一到手,就立刻测试、起飞——这是皇室第一次自主研发可以持续运行的航天器,这也是他们冲上天去讨伐教会的关键道具。 他们早已经做好了大战的准备,此时借用东方的一句话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欠这一把能将他们送上天去的东风。 越是关键的时刻便越要严谨,鏖战了近一周的诺恩拿到第一手的数据,没有立刻鲁莽汇报,而是又变更了算式,进行了两次谨慎的验算,这才郑重地将数据报给了飞艇测试员。 他也第一时间赶到了测试的现场,他给皇室提出的要求是,自己必须要跟着第一艘飞艇一同启航。 今天的天气颇有几分阴沉,空中还飘着细雨。诺恩亲自带着数据对飞艇进行调试,终于在浑身都被濛濛细雨浸透的时刻调试完毕、登入舱门。 他迅速来到飞艇的舱室内,开始调试内部结构。 试验场上空,细密的雨丝依旧绵延不绝,在玻璃上形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而舱内,所有人也都和玻璃上的雨滴一样忙忙碌碌。 随着指令发出,蒸汽机运转发出轰鸣,宛如远古巨兽的咆哮,叫脚下的金属地板都战栗起来。 “压力表正常!” “蒸汽阀门已开启!” “齿轮组运转良好!” 机械师的喊声此起彼伏,诺恩忍不住抽空抬起头,看向头顶的机械之心——快些、再快些,希望他亲爱的兔子,还有他的爱人平安无恙。 当最后一个螺栓被拧紧时,舱室内传来一小阵欢呼声。诺恩走回主控室,深吸一口气,握住了起飞控制杆。 “准备起飞!”他大声宣布。 随着控制杆被缓缓推下,飞艇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大的螺旋桨开始转动,卷起地面上的积水。一股强大的升力将飞艇托起,带着舱内所有人的心脏一同升上天空。 艇身轰鸣、颤抖、震动,终于还是稳稳起飞。 试飞成功!驾驶员接到指令,立刻放出信号,很快,试验场里那密密麻麻的一整片飞艇,都开始旋转起螺旋桨来。 舷窗外,建筑越来越小,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变成了细线,街道上的行人如同细小的蝼蚁。 直到终于冲破云层,细雨被他们丢在身下,阳光毫无阻碍地洒在银色的外壳上,而他们身后,亦是他们亲手造出来的飞艇舰队—— 他们即将登陆机械之心。 第243章 血脉相连243 彼时,机械之心上。 雪茸原本打算和闻玉白找个僻静处多苟几时,一边休息、一边以最平稳的方式熬过剩下的时间,可没想到,大街小巷上很快就涌出了一批批带着猎犬的士兵。 尽管雪茸已经将他和闻玉白都用香水腌入了味,但能跟着教皇上天的猎犬,注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一人一犬在竭力避战的过程中,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包了抄。 面对一墙之隔的搜捕,两人并没有乱了阵脚。闻玉白一口叼起他扔到自己的后背上,用轻盈到不发出半点声响的步子,带着人潜入进了一旁的小巷之中。 机械之心明明是最接近太阳的地方,可这之上阴暗与潮湿,却胜过他们去过的任何角落。雾气濛濛的巷道里,四处弥漫着浓烈的机油味和铁锈气,浓重的水汽似乎叫人的皮肉都能泡化开来,叫人连呼吸都觉得痛苦万分。 雪茸反身骑在闻玉白的背上,双手向后紧紧抓着他口笼后的项圈——他负责闻玉白身后的视野,两人一前一后,一个听声音一个嗅气味,可能尽可能保证最大化的安全。 巷尾传来金属关节摩擦的声响,还有蒸汽喷涌的嘶嘶声——追上来的不只有兽人猎犬,还有一堆靠着火焰提供动能的机械猎犬。那些机械犬的听觉比普通犬类更加灵敏,任何细微的声响都可能暴露他们的位置。 闻玉白的狼耳警惕地竖起,银灰色的双瞳闪过一丝幽光。他的步子放得更轻了些,可地面上有雾气积淤出的水坑,兽爪踩上去就更难控制声响了。 雪茸也跟着屏住了呼吸,他竖着兔耳紧绷着身体,生怕发出什么动静,闻玉白更是小心至极,就连兽爪上滴落的水珠都顾及到,轻拿轻放,竭力避免任何动静。 事实证明,闻玉白很有当刺客的潜质,一路走来步伐并不慢,却真的就像是在真空中一般,丝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连他的心跳也没有任何异常——也只有雪茸的脑袋贴近他的后背时,心跳会稍稍加快些许。 随着咔哒咔哒的齿轮声越来越近,雪茸的冷汗都浸了满背。他感觉自己快要扛不住了,完全不动比剧烈运动所要耗费的力量还要更多。 就在他的精神绷成一根快要断裂的细线时,他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小团黑影吸引,下一秒他就觉得大事不妙,还没等做出反应采取措施,便听“哗啦”一声响,一只巴掌大的老鼠从金属管道里飞蹿了出来,从他们的脚边飞速掠过,掀起一片尖锐响亮的水浪! 那水声极其清脆,在寂静的巷道内宛如丢了一只东方鞭炮,叫人不得不驻足注目。 闻玉白的脚步硬生生顿在了原地,雪茸也被吓得僵住了——老天爷,这可太他大爷的冤了!这动静可真就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可那声音是实实在在的,他们的冤屈却没人听得到,水声飞蹿出去的下一秒,兽人猎犬发出后知后觉地吠叫,机械猎犬也“噗呲噗呲”地冒出蒸汽,那本应该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脚步声瞬间折返回来。 “在这儿!!”身后的巷尾杀出一队人马,很快,就将巷子这头严严实实地堵了起来。 和话本里那些废话很多的笨反派不同,这群人倒是手比嘴快,甚至都没有人前来确认两人的身份,一根机械弓箭就“倏”的一声朝着狼背上的雪茸飞来! 眼看着弓箭直嗖嗖朝着自己的面门而去,雪茸正想着如何躲避,便感觉身体向下一滑,闻玉白不知何时竟丝滑地变成了人形,一手将他结结实实地捞住,一手凌空接住了飞来的箭。 又“唰”的一下,闻玉白手腕一摆,将那箭头调转方向,又原路丢了回去,人群中只一声惨叫——听起来他的手劲儿比弓的力道还大。 眼看着出口就在不远处,追兵却气势汹汹地翻涌着赶来,闻玉白丝毫不慌,只目测了一下两边的距离,将雪茸向身后推了推:“你先走。” 雪茸一下子想到了一些舍生取义大义凛然的话本故事,代入了一下不禁热泪盈眶:“你可千万不要牺牲啊……” 闻玉白被他气笑了:“戏别那么多。你先跑,一会顺着气味找你。” 雪茸立马笑了,一手端着手杖一手掐起怀表:“好嘞,只等你十分钟,迟到了回来挨罚。” 闻玉白嘴角扬了扬,下一秒便又变回了巨大的雪狼,对着那扑来发出一声低吼,挡在雪茸身前,朝着乌泱泱的一堆人马扑去。 雪茸丝毫不担心闻玉白的战斗力,抄起武器转身就跑,靴子哗哗踩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落在一旁锈迹斑斑的金属管道表面,发出噼里啪啦宛如子弹击打的闷响。身后是蒸汽引擎的轰鸣声,金属利爪在地面上的摩擦声、犬类的吠叫、猎人的嘶鸣和巨兽的低吼。 雪茸竖着耳朵,一边确认那惨叫声都出自敌方,一边朝着前方的光亮处跑去。 他们原本的目的地就是巷子的尽头,至于尽头是什么暂时没有考虑。可就在他快要跑到头时,灵敏的耳朵又捕捉到了一片轰轰烈烈的脚步声。 他知道出口也被堵死,第一反应是“完了这阵仗闻玉白十分钟内估计解决不了”,接着便立刻利用听觉在逼仄的巷道中找到一处藏身之地——不管怎么样,他得自保才能不给闻玉白添麻烦。 那是一根废弃的输气管道,不大不小,以他的身材刚好能钻进去,就是内壁有些光滑,噼里啪啦在里面磨蹭了半天,才勉强靠着随身携带的装备爬到了顶上头。 此时他不由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只老鼠,唰唰两下就能钻上去了,又开始怨恨起那只老鼠,甚至怨恨起他的远房亲戚OO——就是那唰唰两下,才让他们落到了如此田地。 管道的那头连接的是楼房的三层,这是一间已经废弃的工厂,里面早已经灰尘漫天,门窗也已经完全闭锁。房间里堆满了废弃的机械零件。生锈的齿轮、断裂的链条、破损的蒸汽管道…… 雪茸四处扫视了一眼,又透过满是灰尘的玻璃窗看向楼下——之前身后那满满一巷人已经被闻玉白牢牢压制住,可身后那一批却又补充了火力,牢牢将闻玉白夹击于其中。 哪儿来的这么多人?雪茸感到意外,毕竟刚来机械之心的时候,他似乎没感觉到这里藏着这么多人人狗狗,可一瞬间,这些人就好像天上掉下来的雨点儿似的,从四面八方就这么涌了进来。 此时此刻,闻玉白依然步履轻盈、动作从容,但雪茸低头一看,已经快要超时了。 虽然他很想亲手“惩罚”闻玉白,但他更像在十分钟只能跟他汇合。 所以算了吧,惩罚的事情回头再找其他借口好了。雪茸迅速观察好地形,一路跑到楼房的尽头,确认楼下没人,便“啪”地一把推开窗。 “当啷”一声,在口袋里找出一根用绳子相连的扬声器,将一头远远扔到远离楼房的巷子口,然后一边使出全力、朝着楼下那处扔了几根铁管,一边伴着“哐哐”的杂音朝传声器的一头,用掐得细细的女声喊着—— “救命啊!!闻长官——!!” 巷口的扬声器果然发出了比他呼喊大出几倍的声音,仿佛此时拿着铁管敲锣打鼓喊话的人,就站在楼下等着他们抓捕。 机械犬的脚步声果然被吸引了过去。楼下也传来训犬师的喊声:“兔子在那边!快过去!!这狗东西就别管了!他不重要!!” 雪茸轻手轻脚关上窗,侧身望着乌泱泱机械犬带着人群冲出巷口,接着返回闻玉白所在的窗口上看着战况。 他还有些担心,闻玉白听到了自己的喊声会乱了阵脚,但很显然他的狗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明——他故意用的女声,还故意生分地喊他闻长官,站在他的角度定是第一耳朵边猜出是个调虎离山之际。 于是他松了口气,重新躲回堆积如山的零件后面,一边听着楼下闻玉白干净利落的扫尾,一边低头掐着表。 没过一会儿,楼下的动静消失了,接着是熟悉的、轻手轻脚的兽类的脚步声,踏着木地板朝自己走来。 雪茸松了口气,抬头起身,对上那巨兽银灰色的眸子。 雪茸很喜欢他的眼睛,不像自己的瞳孔那么刺眼高调,永远柔和内敛,就像藏在银河深处永不熄灭的星。 他望着雪狼微垂下来示好的脑袋,弯着眼摸了摸他的脸侧,接着皮笑肉不笑地举起怀表:“超时十七秒,回去记得找我领罚。” 雪狼听了,耳朵立刻委屈巴巴地趴了下来,但黑暗里下垂的尾巴,却悄悄摇了摇。 雪茸又抱着他的毛绒脑袋,忘乎所以地揉了揉,接着才叹了口气:“感觉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了,估计陆地那边有把兵力在向上转移。” 闻玉白再也不要用兽身和他嗷嗷地对话了,立刻变回了人形,保持着被他搂住脑袋的姿势冷静分析道:“是的,广场上的飞艇又多了很多。” 雪茸丝毫不在意怀里的脑袋是狗脑袋还是人脑袋,只权当一个大抱枕,结结实实搂着。 他皱起眉,透着窗户望向远处乌泱泱的敌军,表情难得严肃:“其实我有些担心,皇室军械库里的那些储备火力,根本不够用。仗如果打不赢,我们等来他们又该怎么办?” “报告!!根据前线发来的情报,敌方火力远远在我们之上!拿现有的力量与对方火拼,胜算极小!” 皇室皇宫内,通讯员拿来前方传回来的消息,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受制于技术手段,这么多年皇室韬光养晦出来的全部机械战甲,根本不可能抵得过对方全力打磨的精锐力量,这一点大家心里有所准备,但真的拿到实实在在的数据对比,所有人都不禁寒了心。 现在这副样子就盲目冲上天,那支由全部飞艇输送的先遣部队,怕是刚一落地就要变成敌人焚化的养料。 他们必须增添兵力,而且是在短时间迅速补充,要能续上第一批人的火力。 皇室为此也已经做了很多方向的预案,但至今没有一处有回音。此时,连一向处变不惊的女王,都忍不住拿起手帕,一下一下地擦拭着面上的汗珠。 直到一只邮鸽扑棱棱地飞进了窗户,落在女王身旁一个年轻人的身上,所有人目光不约而同汇聚过去,而年轻人也立刻激动地起身: “女王大人,舍弟莱安·德文发来捷报,已经率队攻下教会在地面的军械总库,库存火力相当可观,完全可以填补目前存在的差距。” 德文家长子,年轻的卢修斯·德文伯爵抽出宝剑、单膝下跪行骑士礼: “请允许我立刻带领兄弟前去接应,将敌方力量化敌为我,前往机械之心一战。” 第244章 血脉相连244 稍早前,前线的战场上。 少年将军莱安·德文突围后不久,便与皇室的火力汇合。失去沙维亚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刺激,他甚至不敢歇息半分钟,就立刻辗转带兵前去攻占教会军械库。 只要不停下来,就没有时间难受伤心。莱安抱着这样的心情,像一架没有感情的高速绞肉机,快速而无情地碾过挡在前方的一切阻碍。 也算是运气站在了他们这边一回,由于近期“神耀日”需要,教会的绝大部分人力火力都转移到了机械之心以及一些重点教堂周边,平日里重兵把守的军械库此时只剩下了一半的看守力量。几乎倾尽所有又狠狠杀到眼红的莱安花了接近半天的时间,终于完全占领了军械库,拿下了这些军械的控制权。 教会光是后备火力便是皇室全部力量的足足五倍。莱安派人放邮鸽放出信号的时候,手还在不停地颤抖着——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抢夺到了如此重要的资源,更是不敢想象如果这些火力用来对付自己人,他们的力量将会以多么快的速度覆灭。 好在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进展了。 为了节省时间,莱安命人绑来几名操作员战俘,要求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教会自己人基本的机械操作。他先前在家也简单地接触过一些机械战甲的操作,虽然只是没有战力的教学机,但毕竟本质上别无二致,在确认了基本操作原理之后,他便能够开着蒸汽炮车杀进敌营了。 他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精神高度紧张,直到有人敲响战甲的门,告诉他:“德文将军,三位伯爵来接应你了。” 莱安这才猛地抽回神来,几乎有些趔趄地冲出门去。 门外朝他冲来的是他的三个哥哥——卢修斯、伊温和凯恩伯爵。在此次征途之前,他们和父母都被教皇控制在家中,他却一直奔波战事无法与他们相见。 前不久莱安才得到消息,皇室已经派兵成功解救出自己这一家人,那时他正在攻打军械库的路上,没有精力回城,却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现在他们终于重新见面,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三人便将莱安齐齐拥进怀里,抚摸着他的头,轻拍着他的后背。 这段时间在外受尽了委屈与痛苦,此时重新做回家中那个被捧在手心的老幺,看着许久未见的哥哥们,莱安还是没忍住,像往常一样啪嗒啪嗒地流下眼泪来。 三哥凯恩眼含热泪,一手胡乱揉着他的头,一边夸他:“出息了你,今后家里的事儿就指望你了!” 二哥伊温伸手帮他擦掉面颊上的眼泪:“爸妈都很安全,你辛苦了。” 大哥卢修斯也十分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开口却是直奔主题:“时间不多了,我们一人带一支队伍,加紧与前方汇合。” 莱安胡乱用手抹了抹眼泪,也很快找回了状态:“好。” 可说完这话,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本来没有人提倒还好,可大家一看他,莱安便觉得心脏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你还上去吗?”二哥伊温温柔的声音迫使他冷静下来,“你怕高,要不要选择留在地面做支援?” 莱安本以为自己这一路经历了那么多,已经有足够的勇气面对高空带来的恐惧,可他只是抬头一看,便又感觉一阵控制不住的眩晕和反胃。 有些恐惧是生理性的,与胆识的大小无关,伊温从小便这样安慰他,可真要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抉择,莱安还是感觉到万分的痛苦——眼前这场战斗之中,天空的战线比地面的支援重要百倍,要说战略指挥的经验和对机械战甲的操控,自己几个哥哥已然不如自己,可偏偏自己连坐着飞艇升天的勇气都没有。 要是自己不怕高就好了。 莱安攥紧了拳头,又抬头看了看天,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这是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越过的一座山。 就在他转身准备率领队伍巩固地面防线时,前方又传来了一条消息。 “报告将军!!”来人跌跌撞撞地举着一张牛皮信纸,重重喘着气,几乎是跪跌在莱安的面前,“前、前线来信!!” 一般紧急的事情他们几乎都是用邮鸽来传递,眼下这人明显是亲自跑来的,显然他手中拿着的东西分量极重。 莱安赶紧迎过去,一手将人扶起,一手迫不及待地打开眼前的牛皮纸。 看见来信内容的一瞬间,莱安浑身一个激灵,开口说话的声音都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这是机械之心的地图!!是沙维亚画的地图!!” 这是沙维亚画的地图!这证明了他不仅没有被当场杀死,甚至还活着抵达了机械之心,还有时间和空闲去画出地图、送达地面。 也就是说,只要抓紧时间,他们极有可能救下沙维亚!! 莱安控制不住地扬起了嘴角,眼泪却更加汹涌地往外流淌: “我要跟你们一起去机械之心!哪怕天再高、我也要去!!” 彼端,万米高空之上。 添加燃料的计划被暂时搁置,那巨大的锅炉虽然依旧不稳,但短时间里也没有爆炸的倾向,一切都趋于平稳,唯独雪茸和闻玉白的危机肉眼可见地严峻起来。 随着愈来愈多的教会势力登陆机械之心,闻玉白和雪茸的活动范围在迅速缩小,而长时间的奔逃也已经让雪茸的身体彻底透支。 巷道尖,蒸汽管道喷出的白雾弥漫缭绕,雪茸扶着冰冷暗淡的金属墙壁,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路雪茸几乎没有怎么跑动,全靠闻玉白将他驮在背上,可他现在光是心脏剧烈跳动,都叫他耗尽了体力,不住地喘息间,肺部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每一次呼吸都灼烧般疼痛。 身下,闻玉白一边奔逃一边有些忧虑地偏头望了望他。雪茸感受到了他的担心,只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喘着气小声道:“没事……还有一点药,撑不住了我会吃……” 急促的脚步声从巷道尽头传来,金属靴底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墙壁间来回碰撞回荡。闻玉白的耳朵动了动,紧绷肌肉、浑身戒备。 雪茸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顶着难受全力辨认周遭的动静,接着火速伸手一指:“那边!我下来自己走。” 那是一条狭窄的维修通道。闻玉白的兽身无法通过,只能临时化成人,将雪茸放回地上,两人一前一后并列通过。 闻玉白向前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危险,这才将雪茸往里推了推:“我断后。” 雪茸立刻拄着拐杖向前,随着身后脚步声的逼近,闻玉白也迅速紧贴到他的身后。他的呼吸喷在雪茸后颈,带着野兽特有的温热。 通道尽头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通过去便又能得到短暂的安全。雪茸的手指在门锁上快速摸索,几根细长的铜丝从指间探出,精准地拨动着锁芯,眼看着锁芯就要被解开,身后的闻玉白却猛地将他的脑袋向旁侧一摁—— “砰!”一声闷响,一颗子弹从闻玉白的身后飞来,擦着雪茸的脸颊嵌进面前不远处的石壁中。 因为躲避及时,子弹并没有伤及雪茸,可子弹炸出来的碎石却反弹了回来,将雪茸的颈侧划开了一道口子。 那口子不大,伤的位置却相当微妙。雪茸只感觉一阵生疼,接着就感觉脖子侧面开始止不住地流血。 “嘶……”还没等他开始倒吸冷气,浓烈的血味便在狭窄的空间弥漫开来,雪茸只暗叫一声不好,果不其然,身后那人冷静克制的气场瞬间爆燃了开来,一瞬间的巨大压力,几乎让雪茸跌坐在了地上。 还没等雪茸转身,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只属于野兽的低吼。雪茸感到大事不妙,赶忙回过头,便看见闻玉白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兽化起来。 雪茸几乎没见过这人失控的模样,他知道,这人本就极度担心自己的身体状态,再加上兔子血的气味、还有自己意外受伤,多重刺激之下还是让这家伙连一刻钟都忍不住了。 “别!”雪茸一把抓住闻玉白的手,他的爪子已经变成了狼爪的模样,“这里太窄了,你会被卡住的!” “砰、砰!”又几声枪响,雪茸知道身后的闻玉白中弹了。 这完全怪不得闻玉白,这样狭窄的空间、这样明显的目标,哪怕就是用脚趾头乱打,也能闭着眼睛击中眼前的闻玉白。 按照火枪的力道,子弹透过闻玉白的肩膀、再射向自己的身体,似乎也是十分轻巧的事。可那人在暴走的边缘还是紧绷住了肌肉,牢牢将子弹挡在了雪茸身前。 闻着他身上弥散出来的血腥味,雪茸的声音都开始抖了起来:“你再坚持一下,我很快就好……” 此时,闻玉白的瞳孔已经变成了细细的一条竖线,他死死盯着通道另一端的追兵,四肢因为克制而微微发抖。雪茸能感觉到他体内沸腾的兽性,那种原始的、狂暴的力量正在试图冲破理智的牢笼。 “相信我。”雪茸一边颤声说,同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铁门终于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拉着闻玉白闪身而入,反手将门锁死。 这是一条通往机械之心地下的废弃管道,错综复杂的金属结构在月光下交互交织,宛如盘根错节的蛛网。雪茸点起一盏煤油灯,照亮了前方的路。 不久前,他们从卡尔文手里拿到了一份手绘的地图,雪茸只一展开便认出,这是属于沙维亚的笔迹。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会在机械之心上,但这地图确实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他们调整了策略,决定从地下的管道尽快靠近中心锅炉处,再近距离寻找解救艾琳的方法。 闻玉白的肩膀中了两枪,此时正不住地往外冒着鲜血,雪茸想要停下来帮他简单处理一下伤口,那人却摇摇头,在空气中嗅了嗅:“前面也有人。我闻到了火药和机油的味道。” 雪茸看了眼地图,心脏不由沉了下去——在这种地方被包抄,几乎可以说是死路一条。但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只能向前走。 机械之心的管道结构错综复杂,好在沙维亚不知哪来的神通,居然能将所有的细节都描绘得详尽务必。雪茸一路忍着疼痛开锁走捷径,终于是在被追击的前一刻,推开了面前最后一扇门。 这扇门后是一个圆形的平台,圆台连通着四面八方的通道,他们正对着那头的通路,便是直通向锅炉房的出口。 出口就在眼前,但他们暂时还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锅炉房另一头镇守着的无数高大机甲,可糟糕的是,在无法前进的当下,身后的追击也已经将他们逼入绝境。 周围一道道黑漆漆的铁门之后,都可能藏着致命的伏兵。闻玉白的耳朵剧烈抖动着,他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脚步声,金属靴底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像是一记记重锤,敲打着他们最后的希望。 “我们被包围了。”闻玉白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他的爪子深深嵌入地面,在金属表面留下五道狰狞的抓痕。雪茸能感觉到他的肌肉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过度使用力量后的虚脱。 这几天里,闻玉白一直处于高度透支的状态,因为自己旧疾复发,他甚至把仅剩的水和食物都让了出来,仅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来驱动如此庞大的身躯。 在这样的状态下,闻玉白也始终没有出过半点纰漏,雪茸好想抱着他的脑袋,认真地夸夸他,告诉他你真的太辛苦了。 可现在的情况是,两个人根本无法做出半点分心的动作来。蒸汽从管道裂缝中喷涌而出,在他们的脚下聚拢起来。雪茸骑在闻玉白的背上,攥着手里的银色手杖,肺部如火烧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刀片来回切割。 第一队士兵从正面的铁门中涌出,他们穿着整齐划一的制服,胸前教会的徽章在幽幽焰火下泛着冷光。紧接着是第二队、第三队……每一队都全副武装,蒸汽动力的火铳发出令人胆寒的上膛声。 闻玉白再次使出全力、变成野兽的模样。雪狼有如神降、稳如巨山般挡在雪茸身前,发出一声低吼,接着便扑到了面前一排压制而来的火力。 清理出一片安全区后,雪狼的毛发已经被鲜血浸透,先前的伤口不断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雪茸能看到他的肌肉在抽搐,那是体力透支的征兆。 “放下武器!”为首的军官举起手枪,“你们已经无路可逃了。” 雪茸环顾四周,绝望地发现每一个通道口都被堵死,而通往锅炉的出口更是轰隆隆驶来几辆重型整齐装甲车,齐刷刷将炮火口对着他们。 面前是残忍无情的火炮,头顶是冰冷的金属穹顶,脚下是万丈高空,他们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无处可去、任人宰割。 此时,挡在他身前的闻玉白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终于是彻底脱离变回了人形。雪茸赶忙伸手扶住他,那人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便一连串猛烈地咳嗽,吐出几口鲜血来。 他伤得太重了。雪茸好像抱抱他,让他不要再硬撑了,可他也得端着枪、撑着透支的身体守住闻玉白的身后。 更多的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们牢牢围在中间。雪茸能听到蒸□□充能时发出的“嘶嘶”声,能看到对准他们的黑洞洞的枪口。闻玉白的身体开始摇晃,雪茸努力撑住他,才让他不至于立刻倒下去。 “我……我再变一次狼……”闻玉白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右侧火力比较弱……我把你送出去……好不好?” 雪茸感觉眼眶发热,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也没有回应闻玉白的提议。 以闻玉白现在的状态,再变一次狼,他的肌肉就会彻底撕裂,整个人也很快就会因为失血彻底死去。 也许他拼着最后一口气,确实能把自己送出包围圈,但那之后呢?自己要怎么一个人逃下去,哪怕逃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虽然他的字典里从没有过“为谁而死”、“没有谁就活不成”这样矫情的话,但此时此刻,巨大的疲惫也彻底磨灭了他的求生欲。 “不好。”雪茸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肌肉,阻止了他竭尽全力的兽变,“我逃不动了,别逃了。” 这句话彻底让闻玉白卸了力——倘若拒绝的理由是怕他受伤,自己便也就当没听见任性而为之了,可这家伙偏偏狡猾地拿自己逃不动为借口,让自己根本不能违抗他的命令。 雪茸说完话后便闭上眼睛,感受着身后那人的体温、倾听着那人的心跳。 真厉害,即便是这样的状况,他的心跳还是那么平稳、有力,雪茸感觉羡慕不已。 此时士兵们举着武器缓缓逼近,蒸□□的充能声越来越响。他觉得唏嘘,自己都一路猛冲到了终点的门口,却在这个地方把他的努力都一笔勾销了。 好像忙忙碌碌白活了一趟。 自己也已经是拼尽全力了,要怪就怪支援来得太迟了…… “抱歉!!支援来迟了!!!” 就在这一刻,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刺破长空劈盖而来,雪茸和闻玉白瞬间同时睁大眼睛—— “轰!!”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拔地而起,身后的铜墙铁壁被一只巨大的蒸汽机甲冲破开来。 而机甲正上方的驾驶舱内,站着的正是一身将军打扮的少年莱安: “皇家装甲近卫军,前来一战!!” 第245章 血脉相连245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雪茸的眼睛一下子便睁大了。 支援来了!还是他的好伙计莱安带来的!在这种关键时刻,简直就是神兵天降救人于水火啊! 他骤地回过神来,来回又观察了一下两边的战况。 “快上来!!”莱安一声呼唤,彻底将雪茸激醒。他一骨碌儿从地上爬起来,使出了全身力气架起了闻玉白的身体——那家伙已经在昏厥的边缘,只是几步路的功夫,自己还是能带走他的…… 就在这么想着的功夫,“砰”的一声,一颗子弹便朝着自己的面门飞射而来。 放在平日里,闻玉白肯定一把抓住他,轻轻松松带着他躲了过去,但此时此刻只能靠自己了。 “唰”的一下,雪茸一手摁着闻玉白的肩膀,一边迅速弯下腰来,以极其凶险的距离勉强躲了过去。 这一下子已经把他攒了十几年的功夫彻底耗尽了。雪茸瞬间冒出一身冷汗,一边佩服自己反应机敏堪称特种兵,一边拼尽了全力,架着闻玉白朝门口莱安驾驶的机甲奔去。 闻玉白的身材比他高大很多,体重自然也很沉,但在身后激烈的炮火声中,雪茸已经全然感受不到任何阻碍,只凭着身体的本能疯狂往前冲去。 与此同时,莱安驾驶的机甲也飞速朝他们逼近,雪茸越跑越快,一边跑一边躲一边还要丈量自己到莱安的距离,就在他纠结着这么高的机甲,他怎么带着闻玉白爬上去时,机甲胸口的一扇铁门忽然轰隆隆地打开了—— “哥!!把手给我!!!” 铁门里探出一颗脑袋来,不是正在驾驶座的莱安,而是和他一起出征,却不知为何来到机械之心的沙维亚。 那少年一手扒在门上,一手朝下探来。但是机甲相当之高,雪茸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够着沙维亚的手。情急之时,舱内似乎又探出一个身子,沙维亚拉着那人的手,继续向下够着,整个身子几乎都半挂在了机甲的胸前,可偏偏还是差得远。 “能低点儿吗??莱安!!”沙维亚挣得满脸通红,痛苦地朝驾驶舱的方向喊着,雪茸也感觉心脏跟肺都濒临爆炸,再多呼吸一口都是罪过。 身后又是一阵飞沙走石、人吼犬吠,眼看着一只猎犬就要咬了过来,方才短暂没了意识的闻玉白忽然将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下一秒,雪茸的身子便整个腾起——直接被闻玉白单手抛了上去! 接下来的救援便是一阵行云流水,沙维亚一个使劲儿将雪茸拉进了舱内,闻玉白也紧随其后跳了上去,关上门的下一秒,一颗重重的炮弹便了过来,整个机身一阵剧烈撼动,差点儿把雪茸的额头砸出一个包来。 “啊……”还没等雪茸嗷嗷着喊疼,就听见一阵“喵呜”的怒吼,一只黑猫几乎炸着全身的猫扑到了他的胸前。 “梅尔??”雪茸惊呼一声,将猫抱到胸前,“你怎么来啦??” 他忽然感觉有点想哭,实不相瞒,他已经以为自己再看不见自家的小猫咪了。 此时,梅尔那家伙还在一边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埋怨着满嘴脏话地咪咪喵喵。 看他这么着急,雪茸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接着立刻看向一旁的闻玉白:“没事,我没事。你快看看他……” 经历了长时间的超负荷战斗,闻玉白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梅尔看了一眼这面色苍白、浑身是血的大家伙,也没有半点儿废话,转身就变回人形,在随身携带的包里翻找出一堆药物、食物和水。 没有半点时间寒暄感慨,伴随着机甲外的轰响声,梅尔的手快出了残影:“给他喂水,我来止血。” 雪茸立刻乖乖拿来水壶,小心翼翼地凑到了闻玉白苍白的唇边。 沙维亚还在紧张的余韵中,喘着气儿帮闻玉白盖了件衣服防止失温,接着就起身,朝驾驶舱走去:“我去陪着莱安,他一个人没法撑多久。” 雪茸这才后知后觉地骂了一声:“我靠,我记得他恐高很严重来着,驾驶舱那么高,没问题吗?还有,这些地图怎么回事?沙维亚为什么会比你们先到??” 梅尔终于有空跟他解释情况:“你们登上机械之心后,沙维亚和莱安被敌军包围了,莱安侥幸逃了过去,沙维亚则代替莱安被教皇势力抓捕、送上机械之心当燃料了。” 那天清晨,沙维亚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没承想他作为假冒的“叛军头领”,并没有第一时间被当场处决,而是和其他人一样,被当成燃料乘坐着蒸汽飞艇来到了机械之心上。 由于已经提前知晓了机械之心的秘密,沙维亚便在登上运送列车前悄悄逃走了。他知道光是靠着自己,根本不可能带着所有人逃走,于是便一边东躲西藏,一边迅速地探索了机械之心的大街小巷。他几日几夜没合眼,竭尽全力把包含管道系统的地图都描摹了出来。 他画了两份,一份托人转交给了同样在逃命的雪茸,一份又想法子送回了陆地,递到了莱安的面前。 “他们分开之后,莱安带兵拿下了教皇的军械库,火力补充上来了,才敢冲上机械之心跟他们正面硬刚。莱安本来因为恐高,都要选择留在地面了,但是收到这封信还是咬着牙上来了。”梅尔一边快速帮闻玉白上好止血的药物,一边平静叙述道,“他在路上被折磨得很惨,才飞艇里晕了好几次,差点儿没救过来。但最后次数多了也算是强行克服了,这么高的机甲也能开,但必须要有人在旁边陪着才安全。” 梅尔是听说他们要登上机械之心,丝毫没有犹豫便带着大包小包的物资,跟着莱安一起坐上了飞艇。因为提前听到了机械登陆的轰隆声,沙维亚早早提前在登陆广场等着他们,一汇合便第一时间一路乱杀,直冲到此处支援雪茸了。 虽然梅尔的叙述快速简洁,但雪茸听完还是难免感慨——和自己分开的这段时间里,大家真的都太辛苦了,但这么想来,自己当初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便是同意这两个孩子离开自己。 他们完全都有能力独当一面了。 也是庆幸梅尔选择跟来机械之心,闻玉白的血很快止住了,补充了一些能量之后,精神也恢复了很多。想想都觉得恐怖,要是换自己来照顾闻玉白,那家伙可能没病死都给自己笨手笨脚地误杀了。 一直看着闻玉白平静地熟睡过去,雪茸才松了口气,抬头,看向一直没来得及好好聊天的梅尔。 一时间不知道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听到了窗外的呼啸和炮火声,雪茸忽然感觉鼻子一酸,千般万般的委屈便涌上了心头:“还好你来了……” 梅尔一向是不会处理他的情绪的,他那金黄色的猫瞳颇有些无奈地望着雪茸,正当他叹了口气,准备变回猫咪逃避沟通的时候,雪茸忽然又轻轻开口:“你要是不来,我怕你留下遗憾……” 梅尔愣了愣。他原以为那人是怕自己不来,没人能这么及时地帮他收拾烂摊子,但此话一出,他便瞬时产生了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什么意思?”他攥了攥手,不安地问,“什么遗憾?” 雪茸叹了口气,又有些为难地捏了捏眉心,许久才无奈地说出了梅尔心中惦念多时的名字:“艾琳……” 虽然已经早有预料,但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梅尔的喉头还是哽住了:“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听闻这个名字之后,梅尔总觉得耳畔呼啸的风中,似乎夹杂着一声声幽怨的哭泣。 “她还活着……或者说,应该算是维持了一个‘活着’的状态。”雪茸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道,“但我有预感,没办法把她带回你的身边了。” “所以你来了就太好了。”雪茸的声音很小,小到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了,“你来了,就能送她最后一程了。” 与此同时,机械之心表层,随着一只只飞艇突破围堵、攀上这座天空要塞,教会一方不得不派出大量兵力迎战。 浓重的铅云在脚下翻滚,诺恩站在飞艇的指挥舱内监视着飞艇的工作状态,而一旁的十皇子拜耳则亲自坐镇指挥,此时正透过观察窗望向远方。 “报告长官,除去莱安将军的战甲先行突入之外,所有战力已完成集结,全部进入战斗位置。”副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好。”拜耳点点头,目光扫过面前的仪表盘。 此时,驾驶机舱内,无数铜管在舱顶交错,蒸汽在管道中嘶鸣,压力表的指针疯狂颤动。他能感觉到脚下的甲板在轻微震动,那是飞艇的蒸汽引擎在全力运转。 突然,观察窗外闪过一道金属光泽。拜耳快步走到窗前,只见远处的地面上,竟轰隆地升起一堵堵金属柱体。随着无数齿轮运转转动,那些金属柱彼此拼凑连接,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巨大高墙,宛如一棵棵拔地而起的巨树,最终汇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钢铁森林,牢牢将他们挡在身外。 瞭望员的声音传来:“敌人已启动防御系统!” 拜耳眯起眼睛,只见金属柱体的边缘开始缓慢转动,一排排蒸汽炮台从城墙中伸出,直对着面前皇室的队伍。 “全体注意,准备战斗!”拜耳对着传声筒大喊,“第一编队,散开阵型!第二编队,准备从地面突围!!” 话音刚落,金属森林的方向就传来一声轰响,诺恩第一时间掌舵,但还是慢了一步,“嘭”的一声闷响,漆黑的烟将艇身淹没。 “左舷受损!”有人尖叫。 脚下的甲板剧烈倾斜,拜耳踉跄了一下,神情似乎有些紧张了,但很快稳住身形,拿起传声筒喊道:“启动备用引擎!所有炮手就位,瞄准他们的防御塔!” 诺恩迅速拨动仪表盘上的按钮,飞艇侧翼的装甲板缓缓打开,很快便探出了一排密密麻麻的炮管——这是他们这段时间里紧急改造出的半成品,居然丝毫没有出纰漏,又何尝不是一种上天保佑? 在拜耳的命令之下,身着防护服的炮手们飞快地调整炮口角度,蒸汽从炮管基座喷出,发出嘶嘶的声响。 “开火!”随着拜耳一声令下,数十道火光划破天际。炮弹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漆黑的弧线,齐齐指向钢铁森林。 “轰——!!”一串闷响中,火光四溅。这样厚度的金属城墙本不该被任何炮火攻溃,可眼下,那炮火轰炸到的地方,却升起了紫色的火光。 他们也知道正常火力根本不足与敌人对抗,于是便倾尽了全部力量,将能收集到的“燃料”都做成了炮弹。 此时,金属墙壁上开始燃起紫色的火舌,仿佛真的是被一把火点燃的森林一般,那森冷的钢铁外皮在紫焰的灼烧下,开始不断地焦黑、卷曲、融化…… 熊熊烈火之下,高大坚实的防御墙被生生烧毁,面对来敌袭击,无数小型蒸汽炮车蜂拥而出——大战一触即发。 “准备接敌!”拜耳大喊,“不论如何,这仗必须打赢!!” 第246章 血脉相连246 机械之心地下管道系统中心。 莱安驾驶的机甲能做到的极限不过是突破重围、暂时解救雪茸和闻玉白,再想向前冲破近在咫尺的大门、将两人送到锅炉中央,便因寡不敌众而力不从心了。 不仅如此,莱安本人也已经达到了极限。克服恐高对于他的消耗远远大于操纵机甲,紧张劲儿刚一放松,便感觉天旋地转、心脏发麻,似乎脚下的万丈深渊都要把他吸了去。 眼看着机身也跟着他的恍惚一阵趔趄,一旁的沙维亚赶忙顶了上去:“我来我来,我已经看会了!” 沙维亚的学习能力永远值得人放心,莱安相信,只要这人自己说的“会了”,那他必然就是有十成的把握。 果不其然,在沙维亚接手的一瞬间,本已经快要歪倒在地的机甲又缓缓直起了身子,倒也没有激进地再向前冲,而是十分谨慎地暂时躲在了掩体之后。 “怎么办?莱安?”沙维亚看着舱外的漫天炮火,握紧操纵杆的手也渗出了汗水,“一时半会儿冲不过去,但是现在撤退也太亏了点……” 就差几步路的距离了,两人不约而同朝圆台尽头的光亮处看去——通过那道门,便可以直通锅炉,那是雪茸要去的地方,是焚化了千千万万冤魂的祭坛,也是那抹火焰真身的所在…… 就差几步路,可偏偏这几步是山高水远、千岩万壑。此时若进,注定是万劫不复,但要后退,也必然是懊悔不甘。 随着前方的炮火声愈演愈烈,机身正不住地飞溅出金属残片。仪表盘上的各项指标都相当不妙,一旁的莱安正天旋地转地干呕,操纵机甲的沙维亚更是急得浑身大汗。 就在他实在顶不住夹击,打算带着机甲转头撤退时,方才已经快要虚脱的莱安猛然冲了上去,和他一起握住了仪表盘:“不,别退!听我指挥!!”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拼尽全力带着沙维亚一起向前抵着操纵杆:“五分钟!再坚持五分钟!!会有机会的!!” 与此同时,巨大的锅炉旁,一排排高精尖蒸汽武器严阵以待,看守这最后一道,也是最最重要的防线。 卡尔文紧了紧防护服的领口,沿着狭窄的检修通道向前走去。这座巨型蒸汽锅炉已经运转了整整二十年,他作为医疗总署的署长,负责观察“艾琳”的状态,也有了近五年的时间。 此时此刻,外头的战争与炮响都与他无关,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要稳住面前这座巨大的熔炉——这里一旦发生爆炸,那一切胜负都无所谓了,一切的一切都将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恩恩怨怨就此彻底两清。 通道两侧的铜制管道发出规律的低鸣,蒸汽在管道中奋力奔涌,好似巨兽沉重的呼吸。卡尔文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压力表,指针在绿色区域轻微晃动,明明一切正常,但他却依旧莫名放不下心来。 他继续向前,靴子踩在金属网格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突然,他顿住了脚步。压力表的指针在轻微颤抖,这种颤动很不正常,显然是受到了什么的干扰。 卡尔文皱起眉头,凑近观察。指针的颤动越来越明显,开始左右摇摆。他的后背突然泛起一阵凉意,不祥的预感顺着脊梁骨爬上了心头—— “轰——” 一声闷响从锅炉深处传来,整个通道都跟着震动了一下。卡尔文差点没站稳,伸手覆住了锅炉的外壁,下一秒便骤得缩回了手——平日里有隔热层保护的炉壁,此时竟烫得吓人,这绝不是正常的温度。 他担心的事情,大抵是要发生了。 “呜”的一声长鸣,头顶上的蒸汽警报声突兀地响起,低沉的闷响在通道中回荡冲撞。锅炉上的压力表指针开始疯狂摆动,已经突破了黄色警戒线——相当危险了。 卡尔文的心跳开始加速,手心渗出冷汗,他只是惊慌了片刻,便立刻抓起墙上的金属传话筒:“控制中心,这里是B区检修通道,压力值异常升高,请求……” 话还没说完,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便强行打断了他的话语。 又像是无数把刀在互相刮擦,又像是婴孩尖锐的啼哭。卡尔文感觉自己的耳膜都要被刺穿了。他捂住耳朵,看到通道尽头的锅炉外壳开始扭曲变形,厚重的金属板像纸一样皱起。 温度在急剧升高,卡尔文的防护服发出滋滋的声响。他能感觉到汗水顺着后背流下,但还没落到地上就被蒸发了。空气中的水蒸气越来越浓,形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这次更近了。卡尔文看到一段管道突然爆裂,滚烫的蒸汽喷涌而出。他连忙后退,但还是被热气灼伤了脸颊。 完了,完了。随着整齐警报声越来越急促,鬼魅的紫色火焰也将森白的雾气照得荧荧发亮。 卡尔文想要迅速离开,却在转身的一瞬间呆愣在了原地—— 眼下,平日里幽紫色的火焰,此时变成了诡异的血黑色。火焰的光影扭曲着,蠕动着,形成了一张巨大而扭曲的人脸。这张脸随着火焰的闪烁而晃动,中央却裂开了一道豁口,像是一张渐渐张开的深渊巨口,而走廊里嗖嗖的热风穿梭而去,就好像从喉咙中挤出了一声锐利而凄惨的尖叫声。 卡尔文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整个锅炉房都在震动,金属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越来越多的管道开始爆裂,蒸汽奔涌着从缝隙中喷射而出,一瞬间整个检修室都变得雾气弥漫。 “艾琳……艾琳已经崩溃了……”高温之中,卡尔文拼尽全力跑到了控制室的中央,几乎拼尽了全部力气,对着传话筒呼喊道,“快让他们别打了!!稳住锅炉!!必须稳住锅炉!!!” 这一声振聋发聩,让不远处机甲里的雪茸也听了个实实在在。他一个惊厥竖起耳朵,接着十分紧张地扑到了舷窗旁。 窗外,雾气弥漫、战火冲天,嘈杂的声响叫人心烦意乱,而他们脚下,整个机甲已经濒临极限,地面开始不停地抖动。 虽然他并不知道能用什么办法稳住锅炉,但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再不向前冲就要来不及了。 可眼前的教会的火力已经杀到失去理智,根本听不见卡尔文的呼号,更不可能乖乖停火让行。偏偏此时后退,就要彻底功亏一篑、前功尽弃了…… 雪茸不知下一步该作何打算,只能冲进驾驶舱,帮着莱安和沙维亚一起撑住操纵杆,结结实实顶住炮轰的压力。 机械战甲接住铅弹的冲击力十分恐怖,他们眼睁睁看着机甲的手臂被击飞,接着左舵彻底失灵,直到舱内的蒸汽开始泄漏,三个人却还是一声不吭地用力顶着操纵杆。 不能退。真的不能退。机会只有这一次,转身一切就结束了。 就在又一声炮响将雪茸炸得头晕目眩时,身后忽然又“砰砰”传来几声闷响。 他感觉心脏一紧,暗道不好,这时候背后又来人夹击,不等他们突围就已经要被炸成灰烬了,可下一秒,三只更加高大的蒸汽机甲飞速朝他们奔来。 “我哥!!”莱安惊喜地呼唤道,“他们仨来了!!我们安全了!!” 顷刻间,三只机甲便火速加入了战场,一只抡起最近处的蒸汽战车砸向墙壁、一只直接伸出机械臂横扫掉了一排炮车,一只挡在了他们的前面,替他们结结实实顶住了最后一波灭顶的炮火。 安全了!彻底安全了!! 雪茸看着眼前高大崭新的机甲,一阵狂喜,下一秒,挡在他面前的战甲便转过身来,那曾经打过一次照面的德文家二少爷伊温,便隔空朝他伸出手来:“上来我这!我来送你过去!!” 没有一丝犹豫,雪茸立刻起身就跑。在梅尔的掩护下,他极其迅速地转移到了伊温的机甲之中,接着其他三只机甲便形成掩护,载着他飞速地逼近不远处的出口…… 五步、四步……雪茸从没觉得几步路的距离竟如此的漫长。掩护形成的一瞬间,对方的炮火显然也猛烈了数倍。 震荡和巨响几乎要将雪茸撕碎,他连站都站不稳,目光却始终死死盯着前方,不肯回撤半步。 还剩两步路的距离,又一声炮响灌顶而来。雪茸本以为只要像前几次那样硬抗过去,便能彻底突破重围,可没想到的是,这承载了他全部希望的钢铁战士,突然便一步也不能向前了。 “怎么回事???”雪茸急得嗓子都喊劈叉了,“怎么不动了??” “他们也用了燃料,机甲的控制中枢直接被融了!”难得的,伊温的声音也激动起来,“先下去,转移到别的机甲上再说!!” 可破关就是一鼓作气的事情,眼看着这一步停下来,机甲阵型便在顷刻间遭受了重创,雪茸急得恨不得直接跳下去,自己蹚过最后的炮火。 “别发疯!!”伊温一把抓住他,阻止他直接跳下机甲,“你的速度就是当靶子的命!!” 雪茸看着近在咫尺的出口,只感觉一阵郁结,几乎要把牙龈咬出血来:“就差一步!!” 就在伊温强行拽着他的后领,要把他转移到卢修斯的战甲上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 “嗷——!!” 雪茸顿时惊喜地回过头,下一秒,一只巨大的雪狼便从机甲中飞跃而来—— 利爪撕裂铠甲,獠牙咬断钢铁。机械齿轮崩裂,机油如血喷涌。 闻玉白稳稳接住他,突破重围。 第247章 血脉相连247 一人一狼冲出重围的瞬间,门外的火力也恰巧攻了进来。那一排排铁笼被机甲直接割开,在笼中久经绝望的人们瞬间“哗”地涌了出来。 这一日后,大抵有很多人都会常常想起,有个东方来的算命先生,在笼中帮所有人算出了一卦:“绝境,但有希望,得靠努力去抓。” 绝境中的希望,真的被他们抓到了。 炮火间,看着黑压压涌向援兵的人群,雪茸不禁长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他们暂时得救了。接下来的任务便交给他们了。 冲出地下出口后,就是守在锅炉前的高大机甲。 放在先前两人根本不可能突破,但此时,近在咫尺的皇室援军吸引了炮火,身后硬杀出来的四只机甲也带来了猛烈的火力,加上两人出现得太过突然,守卫的力量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闻玉白便如一道白色闪电般,唰地直接冲出了包围圈。 等敌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来到了锅炉检修室的内部,门外的守卫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再敢向他们开炮——别的命令他们不懂,但唯有一条他们时刻铭记于心,那就是永远不要对着锅炉的方向开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正当门外的步兵简单商讨、准备拿着冷兵器追杀过去时,检修室的内部忽然冒出了浓烈的白烟,紧接着,身着防护服的卡尔文便跌跌撞撞拦了出来; “别、别追了!!”卡尔文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满脸都是尚未褪去的惊恐与慌张,“里面要爆炸了,快撤!!” 卡尔文的表情不像是假的,没了教皇这个主心骨,教会的心也是不齐的。一听性命攸关,再没有人敢管所谓的职责与任务,二话不说掉头就向外跑去。 而卡尔文转身想要拦住雪茸和闻玉白的时候已经迟了,那两抹雪白色的身影,早就在出现的一瞬间就湮没在茫茫的雾霭之中。 检修室内,四处满溢的蒸汽也让雪茸心中警铃大作,他拿起沙维亚画的地图,迅速判断起眼下的状况—— 检修室是围着锅炉搭建起来的,一层一层的回形楼梯将锅炉围在正中央,不同的楼层对应着锅炉不同位置的操控室、观察室。他们此时正在一楼。 雪茸抬起头,靠着耳朵努力辨别着雾气泄露的位置,接着立刻指了个方向:“快,先去关掉总气阀。” 短暂休养过后,闻玉白的状态依旧恢复了很多,动作重又回到先前的机敏,只轻轻一跃,便隔空飞跃到了走廊对面的另一层去。 面前的总阀门已经被雾气全部覆盖,地面还带着微微的震动,检修室的温度也高了起来,闻玉白想要伸手帮忙,却根本不敢乱动眼前这一堆精密的机器。 雪茸也顾不得心脏闷痛,脱下外套抱住手便开始生拧阀门。几下精度极高的校准之后,耳畔急促的“呲呲”声逐渐消失,浓雾散去些许,危机似乎短暂解除。 可还没等两人松口气,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便从锅炉深处传来。雪茸险些被冲击波掀翻在地,直到闻玉白伸手拉住他,他的耳朵还嗡嗡作响,眼前更是一片模糊。 当他努力摇头恢复视线之后,一睁眼,便目睹了令人绝望的一幕。 眼前,锅炉的外壳已经开始出现裂痕,刺眼的火光从厚重的裂缝中透出,像是一颗即将破壳的蛋,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彻底崩裂,整个走廊里都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绝望几乎要将他们直接碾碎。 完了,彻底完了。雪茸很难想象,在这样的情况下,仅凭他们两人的力量该如何力挽狂澜。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眼前这只巨大的锅炉一起裂开了缝隙,带着整个身体千刀万剐地疼。 “嘭”的一声,压力表的玻璃罩突然迸裂,锐利的玻璃四散下来,要不是闻玉白反应及时,雪茸的脸极有可能被划个稀烂。 接着便是更加不妙的水流声,雪茸扭过头,看见漫溢出的淡紫色溶液顺着青铜管道蜿蜒而下,在锈蚀的金属地板上汇成一条发光的河。 不知是不是出现了幻觉,雪茸竟恍惚感觉听到了那紫色的河流里,传来了隐约的吟唱声。 那歌声像钢钉刺入耳膜,又像母亲哄睡时的摇篮曲。周身食欲太蒸汽涡轮同时发出嘶鸣,锅炉表面坚硬的钢铁在高温的熔铸下,居然软得像是陶泥一般,鼓胀起一个个巨大的气泡,随着焰影的摆动一呼一吸,像是一颗颗挂在锅炉表面的眼睛。 雪茸盯着那些“眼睛”,第一时间居然不是恶心和害怕,而是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悲伤。 这悲伤显然不是来自于他自己,他切切实实感觉到这是一种外来的、他人的情绪。他忽然镇定了下来,环顾四周,方才的焦急、摇摆,居然在这一刻消失不见了。 “见鬼!燃料核心过载!所有人迅速撤离!!”检修室最下层,操作员的高呼声几乎清空了整个楼层。雪茸望着他们作鸟兽散,自己却定定地站在原地,情绪居然前所未有的平静。 在感受到了那抹“情绪”的瞬间,他似乎一下子就想明白,该如何结束这场灾难了。 此时,四周的混乱与他的镇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身旁,紫色的火焰突然窜出观测窗,此时抬头看去,那火焰的影子投射到墙壁上,却已经不是火焰的形状,而是像一条条蠕动的细——或者说,更像是无数根连接婴儿与母体的脐带。 “呜——呜——呜——”最高级别的蒸汽警报,在扭曲的铜管广播里失真成婴儿啼哭,最近的输气管开始迸裂,滚烫的冷凝水溅落到地上,又在顷刻间化为白烟。 雪茸在心中无比佩服闻玉白,他觉得这人实在定力过人,哪怕实在这样炼狱般的情景下,也丝毫不觉恐惧,更是绝口不提逃跑撤退。他自始至终就这样沉默地守在自己身边,绝对信任着自己的判断、坚决执行着自己的命令。 此刻,锅炉房的内部已经开始坍塌,管道脱落、零件崩裂。雪茸却在此刻闭上眼,将眼前的异象、耳畔的异响统统屏蔽掉,他竭尽全力去感受空气中的那抹“情绪”。他在静静地等,等着那些亡魂为他指明方向。 混沌之间,雪茸握住胸前的那只雏菊胸针,耳畔的声音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下来,蒸汽弥漫的深渊里传来破碎的呜咽,在机械与血肉的夹缝中,他仿佛看见了一只火焰凝成的巨手,缓缓为他指明方向—— “去炉膛。”雪茸睁开眼。 穹顶外,飞艇引擎发出阵阵轰鸣,螺旋桨将铅灰色的云层切割成片。守卫们纷纷举起连发□□,黄铜子弹破膛而出,将这座天空要塞划得伤痕累累。 而此时他们身后,这座吞噬了无数条鲜活生命的锅炉,已经在这场混战中悄然苏醒。 检修房内,金属天花板开始整体下陷,大块混凝土带着钢筋坠落,砸在地面上激起漫天尘土。管道接二连三地爆裂,滚烫的蒸汽如利刃般切割空气。整个空间在轰鸣声中解体,金属与混凝土的碎片四处飞溅,仿佛一场末日风暴。 接二连三的坍塌之中,雪色的巨兽载着雪茸逆行而上,踏着不断下落的钢筋铁片,一步步飞跃到了锅炉正中央的炉膛前。 那是距离炉膛十来米远的平台,再向前便是熊熊燃烧的紫色火焰。闻玉白想要更向前一些,但却不能了。 再如何强大,他也不过是具脆弱的肉身,再向前一步,那连最坚硬的钢铁都能熔化的火焰,就要将他整个身体彻底吞噬了。 他望着眼前数十米高的焰影,在高温的炙烤下,终于忍不住变回了人形。 这一路上,他始终没有询问雪茸计划与想法,一直不带半点犹豫地贯彻落实他的指令,此时此刻他也依旧没有问,但雪茸知道,那人看向自己的眸子里带着些许祈求,似乎是在祈望他不要说出自己想说的那句话来—— “我要进去。” 看着炉膛另一端肆虐的紫色火海,闻玉白的目光还是颤动了起来。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挽留,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这种火焰伤害不到我,所以只有我能进去。”雪茸笑了笑,“之前我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现在想想,可能是命中注定。” 或许是出于母亲的本能,艾琳生出的火焰能够吞噬一切,唯独伤害不了他的亲骨肉分毫。这是艾琳对他无条件的保护,也注定了他必须扛起蹚过这片火海的使命。 闻玉白看着他,终于开口说出了此行的第一个问句:“那我呢……?” 雪茸抬头,看向头顶不断坍塌的屋顶,又看了看眼前那人闪烁着的眸子。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闻玉白这样无力、委屈、甚至是想要哭泣的表情。像是一只好不容易被人领养的流浪狗,好不容易适应了新家之后又被狠狠抛弃般可怜。 穹顶继续坍塌,灾难仍在继续,他的时间不多了。 但留给爱人的时间总是有的。 雪茸没有着急走,只是伸手解开了闻玉白面上的口笼,再一次捧起他的脸,吻上他的唇: “我给你自由。从现在开始,你的路你自己选。” 抬头间,雪茸便已从他的面前撤去,炉膛里像是伸出无数只火焰汇聚成的手,将那雪一样淡然的人,彻底拉进了无边炼狱之中。 第248章 血脉相连248 周身没入火海的一瞬间,雪茸感觉到了一股轻轻的力量,像是从背后将他推了推。 他一个趔趄闯进了炉膛里,刺目的火焰让他的眼睛短暂失明,一时间除了茫茫的白,什么都看不见。 放在往常,视觉被剥夺了的感觉总难免叫人心慌,但不知为何,此时他的情绪并没有任何波动。 就像是周身肆虐火海的鲜明对照,此时此刻的他,就像是一汪平静到没有半点波澜的冰封的湖。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着那些混杂的“情绪”为他指明方向。 在这样的锅炉内呼吸静候,是一种十分神奇的体验。因为这种火焰的助燃剂是情绪而非氧气,所以炉内有充足的空气供雪茸呼吸。因为体质的特殊,火焰的高温并不至于让雪茸感觉到痛苦难受,只觉得稍稍有些热,想要将外套脱下的程度而已。 雪茸平静地闭着眼,他在想象锅炉内的画面——这是吞噬了无数活人性命的人间炼狱,在他赶来之前,千千万万鲜活的人在绝望中被扔进炉膛,肉身化为火焰,恐惧助其燃烧…… 所以此时在他周身包裹着他、觊觎着他,却无法伤他分毫的熊熊火焰,正是一个个曾经活过的人最后的余烬。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感觉眼睛没有那么刺痛了,雪茸缓缓睁开眼,光线落入视线中的一瞬间,他也隐约听到了一阵呜呜的低吟。 像是锅炉外低沉的蒸汽鸣笛警报,也像是火焰里冤魂声嘶力竭的哀鸣。 彻底睁开眼的一瞬间,雪茸便知道自己陷入了一种诡谲的幻觉之中。 他的视线范围之内,没有炼狱般肆虐的火海,而是一片白茫茫的,萧瑟寂寥的荒原。 这是一片不见日月、不分晨暮、没有时间的荒野。像是被一层薄雪覆盖一般,举目望去便是茫然的白。 可仔细望去,地上也并非空无一物,“白雪”之下的地面微微崎岖,踏过之处还有微微的脆响。仔细一看才知道,脚下方才踩过的,是一片片半掩在地底的皑皑白骨,它们就这样静静地沉眠着,等待下一个迷途的亡灵从它们身上踏过。 空气中飘荡着细小的光点,亮晶晶的,像是阳光下的尘埃,又像是月色里萤火。雪茸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它们,那些光点便在接触到指尖瞬间消散,化作更细微的粉末,融入这片苍白的天地。 那是灵魂破碎的粉末。雪茸的脑海中生出这样的答案来。 他看着粉尘消散的方向,似乎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呼唤,可还没听懂那声音在唤些什么,便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雪茸又伸手在空气中拨弄了两下,晶亮的粉尘在空气中搅动起来,他的手掌在一瞬间变得透明,与此同时他也似乎看见了一个半透明的孩子,嬉笑着从他的身前穿过。 这里是无处可归的灵魂的乱葬岗。他不该停留在这里,可他却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在这一刻,雪茸也恍然产生了自己已经死去的幻觉,他失神地望向四周,仿佛自己的身体也在这天地间消失不见,化成落在白骨上的一片白雪,化成飘荡在空气中的一粒尘埃。 可下一秒,无边的天地之外似乎传来了一阵轰响,接着他便听到了属于猛兽的低吼声。他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些什么,意识到闻玉白没有走,他还在外面等自己出去。 于是他尝试着询问四周的光尘:“你们谁知道艾琳在哪儿?我要去找她!” 这几乎真空的原野之中,忽然拔地而起一阵清脆的质问,那一刻连地上的骸骨似乎都轻轻颤抖了一下。 尽管四周看起来什么都没有,但雪茸还是觉得顷刻间有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了自己。 “在哪儿??”雪茸没了耐心,直接掏出银色的拐棍,咔咔两下露出枪口,指向地面的那一片片骸骨,“快回答我,不然我就把你们的骨头打个稀巴烂!” 他现在找不到艾琳就得死,倒也不必估计这群死尸能把自己怎样了。 这一下恐吓确实起了作用,雪茸很明显地感觉到四周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紧接着,空气里微小的光尘便聚拢成了一个箭头的方向,遥遥指向了荒原的另一头。 朝着箭头的方向看去,雪茸才看见,远处的荒原居然微微隆出了一座山丘——艾琳就在那座山丘顶上。 没有半点犹豫,雪茸立刻拔腿跑了过去。原本踏步的动作变成大幅度的奔跑,脚下骸骨的声音更加脆亮,身旁的光尘也被他撞得叮咚乱响,无数亡魂穿过他的身体,短暂地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人形再又化回尘埃…… 这是一种极其奇妙的体验。 那短短的奔跑的路程中,他似乎稀里糊涂地感受到了许多人的一生。他看见了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年轻姑娘、看见了为家人在外打拼的中年人,看见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看见了家财万贯的老商人,看见了无恶不作的佞臣贼子,也看见了英勇无畏的正义之士…… 不断的穿梭之中,他听见有声音好奇地询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听见有声音劝阻他不要再继续向前,听到最多的还是那不甘与愤怒的哭喊,他们大多只留下了一缕强烈的愤怒与不甘,在这巨大锅炉的炼化之下依旧久久不肯散尽。 雪茸一路踏过遍地枯骨,溅起的光点在半空中四处碰撞,发出清脆的铃响。他开始跑向山丘,踏过的地底便伸出一双双手来,追着他的身影,似乎想要将他一同拉入无尽深渊。 可像是回到了他最安全、最舒适的地方一般,雪茸并没有因此感到半分恐惧和不安,他的目的十分明确,便是不住地奔跑,跑上那皑皑山丘,找到山顶上的艾琳。 随着耳畔的人山人海逐渐退潮,脚下的路也渐渐发生了变化。那原本平坦坚硬的地面,此时像是变成了嵌满白骨的泥潭沼泽,每一步都要用尽力气才能继续向前。 细碎的光尘依旧在雪茸的周围盘旋,像是无数双眼睛窥探着他的行动。 随着脚步不断向前,山丘也越来越近,空中的粉尘突然开始剧烈翻涌,凝聚成一个个模糊的人形。它们发出尖锐的嘶吼,狰狞着朝雪茸扑来。 这是极具视觉冲击的一幕,但此时此刻的雪茸拥有着无比坚定的决心。他加快脚步,丝毫不去规避眼前的“人形”,直直冲过他们的身体,任由他们的尖叫、哭嚎在耳畔盘旋,任由他们痛苦的精力在自己的身体中挣扎冲撞。 这短短的几步路里,他遇到的人、听到的声音,大抵比他活了二十年加在一起的还要多。他仿佛看见了车厘街那群妓女的眼睛,又好像听见了汤恩村里被吊死在树上的亡魂,遇到了孤儿院里被优胜劣汰的小孩儿,看到了克洛岛上蓝色头发的人鱼族群…… 脚下的枯骨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风中的粉尘骤然变得锐利,像刀刃般擦过雪茸的手臂,留下一道灼热的疼痛。 但雪茸的目光依旧清明,他头也不回地朝山丘跑着,他似乎已经听见了,听见艾琳遥远的呼唤声。 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清晰,直到听见那声音如此清脆、干净富有节奏,雪茸才反应过来,那不是自己胸口那颗病恹恹的心脏发出的声响,那是一串只有健康有力的心脏才能发出的强有力的声音。 那一瞬间,雪茸感觉到了莫大的熟悉感。三岁以前的记忆他早不记得,但这心跳,仿佛重又让他回到了婴儿的时刻,回到了他被母亲抱在怀里、枕着她心跳入睡的那些夜晚。 更多的尘埃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想要堵住雪茸的去路。可此时的雪茸不会为任何虚无的东西驻足,冲破墙面的一刹那,雪白的地面开始震动,那些沉寂的白骨突然颤动起来。 它们像是突然活过来的枯树,从地底生根发芽又相互拼接,很快便组成一具具巨大的骷髅,拦在了雪茸的面前。 可雪茸的步子依旧没有半点停顿,他毫不犹豫地抬起枪管,一边冷静地扣下扳机,一边想象着自己正骑在闻玉白的背上,一路风驰电掣、畅通无阻。 呼啸间,旁人的记忆和声音似乎被一阵强烈的风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切实存在的、鲜明的、浓烈的记忆。 首先映入耳畔的是一串熟悉的钢琴曲,接着便是女人金黄的长发,他似乎摸到了女人亲手给自己缝的玩偶,接着便是一朵放在他手心里的洁白雏菊…… 雏菊花落入掌心的一瞬间,雪茸竟恍惚感觉,真的与一只柔软温热的手相碰了。这一刻,平静了许久了的心跳终于乱了起来。 山丘脚下,陡坡的白色岩石尖锐无比。雪茸没有时间绕道去缓坡,便手脚并用,拼尽了力气向上爬去,锋利的岩石割破了雪茸的手掌,血染红了整个手心,但他根本无心顾及。 攀上山顶的那一刹那,远处白茫茫的景象便忽然开始一点点地坍塌,周遭的一切像是掉了漆的白墙,在巨大的震动之中,一点点露出原本漆黑的金属色调。 转眼间,除了脚下的那一片白茫茫山丘,四周的一切都已经坍塌不见。 身侧是万丈深渊和熊熊燃烧的烈火,而那山顶上方,正是他苦苦寻找的“艾琳”。 更准确地说,是悬浮在火焰中央,不断跳动的艾琳的心脏。 第249章 血脉相连249胡萝卜会开出花儿 这就是他想要找到的艾琳。 不是一个活人,甚至不是一缕魂魄、一粒尘埃,而是一颗不知靠着什么支撑着、哪怕离开了体内还在孜孜不倦跳动着的心脏。 雪茸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 仔细想来也合理,从教皇的只言片语里也知道,艾琳的眼睛已经被挖走,骨头也可能被埋在了孤儿院的山下,实验室里躺着的是她的子宫……她早已经出走到了整个大陆的各个角落。 眼前,这颗被火焰包裹着的心脏,像是被一双手托举住一般悬浮在半空之中,几根动静脉的末端都连接着微小光尘汇聚成的“血管”。心脏的每一次跳动收缩,都会让这些光尘向四周涌动扩散,就像是人体内的心脏那般,一下又一下孜孜不倦地将血液送往全身。 “咚、咚、咚……”那低沉的敲击声越来越响,雪茸下意识以为是哪心脏发出的心跳声,可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头顶一块快要掉落的铁皮,真一下下地敲击着炉膛内壁。 眼下,平静的白色荒原不断坍缩,露出了炉膛内原本的炼狱模样——身侧,紫色的火海伴着滚烫的风,在深渊般的炉膛中肆虐翻涌、尖声呼啸,而脚下,地面还在风与火的夹击下不住地塌方,碎成石块坠入深渊。 留给雪茸驻足的地方越来越小,他下意识想向心脏的方向靠去,可“轰隆”一声,那块铁皮直直砸向他的面门,雪茸无处可退,一个闪身险些就要跌入身后的火海炼狱之中。 那一刻,半空中那颗平稳跳动的心脏突然发出轰隆的异响,收缩舒张的频率陡然加快,表面的血管狰狞凸起,包裹着它的火焰也陡然升高起来—— “轰隆——” 此刻,锅炉外的人们也感觉到了一阵异动,几乎所有人都看到,机械之心中央那台巨大的锅炉,似乎在一瞬爆闪出了强烈的光,而他们脚下这坚如磐石的天空要塞,也是在下一秒就发生了剧烈的晃动。 正在激烈交战的双方几乎同时放下了手中的雾汽,一阵劲风刮过,所有站在机械之心上方的人都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痛苦——这是一股来自旁人的强烈的情绪,此时正如大水漫灌一般,无差别地淹没了在场的所有人。 同样的,闻玉白也感受到了一阵难受和心慌。他身处的位置也十分不妙——因为锅炉异常,检修室外的铁制楼梯都已经融化变形,上方多根管道断裂坍塌,他方才目送雪茸的入口也已经被掉落的零件掩埋。 但即便周围已经杯盘狼藉,温度也已经叫人难以忍受,即便锅炉还在发生异动、甚至还有更加恐怖的动静捶打着炉壁,即便他现在拥有完全的自由、可以靠自己的意志选择去留,但闻玉白还是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锅炉边。 他在一刻不停地清理着现场——他垒砌倒塌的支架支撑摇摇欲坠的锅炉,又搬运来快速补漏的黏着剂,紧急密封住了炉壁上一条又一条的裂口。 既然雪茸已经把自主权都留给了自己,他当然要遵从自己的选择——他会在这里等雪茸,等他出来带着他离开,等不到便就跟他一起融化在这火海。 数秒前,炉中的异动又给炉壁带来几条裂痕,闻玉白迅速进行弥补。他感受到了来自炉膛内汹涌的崩溃痛苦,还有一丝与之相比十分渺小,但却又十分清晰的惊慌无措。 那一瞬间,他似乎隔着厚重的炉壁,看见了一只雪兔瑟瑟发抖、孤立无援的身影—— “别怕!!雪茸!!我陪着你!!” 听到那一声遥远之外的呼唤时,雪茸正被心脏掀起的巨浪掀翻,单手挂在即将坍塌的悬崖边缘。 不管是体力、精神力,还是自己那颗病得无可救药的心脏,都在坠落的一瞬间崩溃了。他被艾琳山洪般的痛苦淹得几乎窒息,有好几个瞬间他都想要干脆松手,直接纵身坠入那烈焰火海,一了百了。 但闻玉白突然闯入的声音一下子震醒了他。雪茸猛地睁大了眼睛,意识到了自己还不能死—— 他还想跟闻玉白谈很久很久的恋爱呢!!现在死了也太亏了!!! 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劲儿,一下子将他整个人刺激起来,随着脚下一声爆燃声响,雪茸使尽全身力气借着气浪的推动,向岸上撑起了身体。 他活了二十来年,从没做成过一次引体向上,而这一刻,他恍然觉得闻玉白在他的身下轻轻托了他一把,让他成功地滚到了岸边。 安全了…… 雪茸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心脏已经疼得快要炸了,但他没有时间去管那么多,只深呼吸缓过劲来,就立刻翻身爬起,再次看向火焰中央的“艾琳”。 在与自己“对视”的一瞬间,他看见心脏又有些不安地颤动了一下,却比刚才要温和许多。他知道“艾琳”被自己方才的遇险吓到了,赶忙轻声安抚道:“别害怕,我没事、没事的……” 这是雪茸第一次尝试和“艾琳”近距离对话,那颗心脏听到自己的声音后,肉眼可见地平息了许多。 雪茸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便感觉头疼起来—— 身后的深渊之中,火焰依旧在不停地膨胀爆燃,锅炉的膛壁发出“咔嚓咔嚓”的开裂声。而这膛壁一旦裂开,所产生的后果是不可设想的。 首先会被波及的,就是门外犟着不走、硬要等自己的闻玉白。一想到这里,雪茸拯救世界的欲望便达到了最高峰。 他必须阻止这场爆炸,可眼前这个趋势下去,即便能稳住艾琳,避免她崩溃发怒,锅炉也撑不了多久。 解决办法并非没有。雪茸抬眼,望着那颗显得略有些委屈的心脏,自己的心口也闷得难受——他记得教皇说过,艾琳的“生命”是所有火焰的“源头”,一旦她的生命熄灭,她所带来的所有火焰,便也会随她一起消失。 只是动了这个念头而已,雪茸的心脏便率先一步,像是被子弹击穿了一般剧烈疼痛起来。 怎么会有这么混账的事情?自己千辛万苦找到了自己的母亲,看不见她的真容、听不见她的声音,根本来不及跟她说上几句话,就必须要亲手毁掉她的心脏…… 雪茸没觉得自己动了什么情感,只是抽离出一般,感觉自己的处境窝囊又可怜。 身后的火舌开始向岸边舔舐着,他逼着自己摸向了手边的火枪,那一刻,雪茸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先一步摧毁了一般,在胸腔发出一声微弱的爆裂声响,带着万剑锥心的痛苦,将他的身体整个撕裂开来。 似乎与精神上的刺激与痛苦割裂开了,这是病理上的、客观感受到的实实在在的心痛,雪茸几乎是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剧烈的痛楚让他控制不住地眼泪翻涌,他挣扎着伸手去摸药盒里的药——像是早预料到这一刻般,梅尔来时给他带了足量的药物补充。 雪茸一口气吞了平时五倍的剂量,副作用差点儿让他直接呕吐了出来。 与此同时,更加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雪茸痛苦的模样再一次刺激到了艾琳,方才稳定下来的心脏又一次紊乱起来。跳动的频率越来越快,每一次狰狞的收缩,都带着四周的火焰掀起阵阵巨浪。 炉外,天空拢起了厚重的铅云。这个高度的机械之心,理应当不会再受到雷暴的侵扰,可此时黑云滚滚、雷鸣带着天边不断闪烁,似乎天尽头藏了一只巨爪,随时将这天地撕裂。 炉内,雪茸又一次听到了闻玉白的声音,那人依旧让他别怕,自己会一直陪他。 那家伙一直嘴笨,安慰人也不知道变些花样,可这对雪茸来说也足够了——就如他所说的那样,有闻玉白陪着,他就有勇气面对一切。 一阵热浪袭过,雪茸一个趔趄,碰到地面的手臂有些发烫起来。 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炉内的温度已经让他有些无法承受了,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并不是自己的体质能够免疫火焰和高温,而是艾琳始终控制着自己,不让火焰伤害自己的孩子。 眼下,艾琳已经处在彻底失控的边缘,再这样下去,雪茸很快也会被这熊熊火焰焚烧殆尽。 不能再等了。他痛苦地爬起身来,远远看着那心脏,深吸一口气,开始低头填装子弹:“对不起了……” 他喃喃低语时,那颗心脏突然剧烈抽搐起来,表面的血管如同蚯蚓般蠕动,鼓胀,最后“扑哧”一声,在半空中爆裂开来。 雪茸被吓了一跳,慌忙抬头看去,只见那爆裂的血管喷涌暗红的血液,却没有滴落到地上,而是悬浮在空中,化作濛濛的血雾,飘散在空中。 顷刻间,雪茸似乎听到了成百上千人同时发出尖锐的惊叫。身后的火焰开始疯狂摆动,接着化成一只只崩溃扭曲的人影,伸出紫色的长臂,似乎要将雪茸拉进那无尽地狱离去。 眼前,艾琳的心脏声越来越响,每一下都像是重锤击打在胸口。雪茸几乎是瞬间闷出一口血来,耳膜也剧痛不已。他不想影响手里的动作,可高温和痛苦让他连手都握不紧,好不容易上好膛的枪,居然“当啷”一下掉到了手边。 恍惚间,雪茸感觉地面开始融化。双脚像是深陷进泥潭一般,根本抬不起半步来。 一切都在崩溃坍塌,而艾琳的心脏就是正常灾难的源头。它现在已经膨胀到原来的三倍大小,似乎下一秒就会彻底炸成一摊血肉烂泥,掀翻这只囚禁她二十余年的锅炉,将整个世界彻底焚烧殆尽。 雪茸跪在地上,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根本找不到那支掉落枪。此时,他的视觉断断续续,忽明忽暗,只一声巨响间,他似乎一股强大的吸力,接着便感觉意识脱离了体外。 刹那间,视野被彻底剥夺,雪茸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昏黑。过度的嘈杂反而凝缩成了一片执拗的寂静,雪茸感觉自己被闷进了一个真空的罐子里,一切的纷扰似乎都被隔绝在外,只能模模糊糊听到一声鲜活的、有力的敲击。 这一瞬,他恍若回到了胚胎的模样,蜷缩在一片温热的液体之中,听着那与他相连的另一人的心跳。 接着,他又感觉身体被一道温暖的声音轻轻托起,他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却好像闻到淡淡的皂角的芳香。 心跳声不再是他世界的主旋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声哼出的、轻轻柔柔的摇篮曲。 那摇篮曲的声音像是一只软软的枕头,枕在雪茸的脑袋下,一遍遍抚摸着他的头发。 一曲毕,他又感觉自己的手被人小心地捧起,接着,他和那人的指缝之间,便流出了一首温柔轻快的钢琴曲。 接着响起的,便是女人的布鞋在地上发出的摩挲声、模模糊糊的笑声、年轻小猫咪咪的撒娇声。 那些声响原本就在他的耳畔,可随着他伸手去碰的瞬间,便像是故意躲着他一般,离他越来越远去了。 雪茸的世界此时依旧是一片漆黑,但随着四肢知觉的恢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他想要去追。 意识恢复的一瞬间,莫大的痛苦险些再次让雪茸直接昏死。 此刻,一切已经走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身后的火焰已经快要吞噬掉他的身体,眼前的心脏也早已布满了裂纹,方才那些声音疯狂地扭曲纠缠,再次化为厉鬼的嘶嚎,好像要撕破这熔炉、吞噬整片天地。 灼热的气流几乎要将雪茸的心肺灼穿,可他根本顾不上疼痛,也没再去拿掉在脚边的枪,而是又一次怔怔地望向眼前的心脏。 也许是幻觉,也许不是。雪茸确信自己分明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身影走到那团火焰中央,于是他便也不再有任何犹豫,抬手,直直奔了过去 天崩地裂间,雪茸感觉身体被无数根针刺穿撕裂,每向前踏出一步,自己的一块血肉便彻底崩离躯壳、化为灰烬。 泪水根本是不受控制地流出眼眶,可还没等顺着脸颊流下来,便在高温之中悄然蒸发成一缕白烟。 包裹着心脏的火焰比身后的烈火还要滚烫,雪茸的指尖探进去的刹那,他便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好像整个身体都在这片刻烧成了炭火。 但他却强迫自己克制住本能,没有收手,而是一咬牙,拼尽全力打开了双臂,生生将那心脏、连同它生出的那缕火焰一起拥入怀中。 一阵剧痛在心口传开,那颗心脏像是滚烫的烙铁,让雪茸痛得浑身打颤。 “妈妈……”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唤道,“妈妈……我是雪茸……” 这一刻,他感觉激烈蠕动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一阵激烈的穿心的哭嚎,几乎要化成利剑将他从上到下彻底刺穿。 好痛,痛得快够死掉一千遍了。全身都不受控制地发抖,可他依旧没有松手,反而拼尽全力弓起身,将沾满泪水的面颊贴了过去。 “刺啦”一声,泪水几乎是瞬间就蒸发殆尽,怀中的心脏被这一刹那的动静吓得怔住。下一刻,更多的泪水顺着雪茸的脸颊滴落下来。 水与火本不可能交融,可眼下,那一滴滴眼泪却幽幽地穿过了紫色火焰,轻轻落到了心脏的表面,像是露水浸润花草的根茎一般,泪珠渗进了心脏表面的一根根血管之中,让那撕裂的伤口缓缓愈合、让那狂暴的跳动逐渐平息…… 猛烈的心跳缓了很多,那灼人的温度似乎也不那么烫了。 身后,几乎已经舔舐到他后颈的火焰,也退潮般慢慢退了下去。雪茸松了口气,意识逐渐迷离。 恍惚间,他看见四处的火光慢慢消退,怀中的心脏也慢慢停跳。接着,他分明感觉到了一双柔软的、温热的手臂,轻轻托起了他的身体、又将他轻柔地揽进了怀里。 这是他第一次听清那催眠曲的歌词,原来那钢琴曲也是这首歌的伴奏,从出生开始,女人都在他的世界里慢悠悠地唱着同一首歌—— “月光轻轻爬上窗台,跟雪白的小兔说晚安。 柔软的耳朵宛若新叶,均匀的呼吸伴你入眠。 头顶漫天白雪,是蒲公英在摇曳。 风儿轻轻的歌,像星辰洒在床前。” “晚安,我亲爱的小兔宝贝。 晨露会和你一同醒来, 胡萝卜会开出花儿, 而你会慢慢长大, 慢慢走遍整个世界。” 【正文完】 第250章 血脉相连250 那一天,艾琳的心脏在雪茸的怀里化成一缕光尘,最后凝成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火苗,藏进了他的掌心。 锅炉内燃烧的火焰在顷刻间消失,而不断轰隆作响的巨大锅炉,在那一瞬间彻底噤声,宛如一颗刚刚破壳的蛋,轻轻破裂开来,露出壳内的新生。 没等炉壁的余温降下去,炉外的闻玉白便一个爆冲破壁而入,踏着滚烫的余烬带着昏死的雪茸冲了出去。锅炉的检修房已经彻底坍塌,破裂的管道轰隆着脱落,砸伤了闻玉白的肩膀,却没有拖慢他半步。 等他带着浑身的伤、叼着失去意识的雪茸与队伍汇合时,炮火早已全部哑然,战争也已彻底停息。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天地在顷刻间变成混沌一片,却又在崩裂的前夕重归平静。 那浓重得像是堆满了墨水的铅云,也不再裹挟着电闪雷鸣,而是像被清水冲散开了一般,化成薄薄的一层灰烟。 浅秋的日子里,忽然骤降起了鹅毛大雪,那雪积攒的速度极快,只是眨眼睛便将天上和地下装点得银装素裹,好似落入了童话里的王国一般。 那一天,几乎所有人都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很多人梦到了早已湮灭在锅炉中的亲人挚友,也梦到了很多完全不认识的、却十分鲜活的面孔。 他们叽叽喳喳围在梦里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像是窗外胡乱飘着的雪花,一个风吹便乱得到处都是。可第二天清晨时,那些面孔便也就齐刷刷地褪去了,与此一同消散的,还有那分明已经没过小腿的白雪,太阳升起时,梦里的人、地上的雪、还有天上那座城,一起化成亮晶晶的粉尘,慢悠悠地消失在了浅金色的日光里。 梅尔做的梦比所有人都早些,他几乎是在下起第一片雪的时候,就看见曾经那个爱逗猫的女孩儿,一边哼着歌,一边慢悠悠地朝地平线的那头走去。 梅尔下意识想要追赶过去,刚想要开口呼喊她的名字,又忽然担忧起那人不认识、不喜欢自己人类的模样。于是他刚想要变回黑猫的形态,前方咫尺的女孩儿便突然回过头来,用他熟悉的语调轻快地唤道:“猫猫!” 他顿住的步子便又不由地往前了。 女孩儿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只是像往常一样问他有没有吃好,近来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跟别的猫儿打架,最近又去了哪些地盘。 梅尔压住了心里的动荡,努力平静地回答着她的问题,直到感觉她的声音越来越远,一直平静的声音才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艾琳……对不起。” 对不起那天没能早点回来,对不起没能照顾好你,对不起没能照看好雪茸,对不起让你的孩子也跟着受了那么多罪。 万般愧疚与懊悔化成两滴泪水,习惯了压抑自己的野猫甚至连哭泣都不敢放肆。 眼前的女孩儿原本已经快要消散到天边,却在这一刻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不要抱歉,梅尔,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猫咪。”少女的拥抱没有温度、没有实体,而是直接化成了一团飘散的光尘,轻轻穿过了梅尔的胸膛,“谢谢你。辛苦了。” 风止叶落,尘土归根。山河静默,雪后无痕。 这一日过去,支撑起整个世界熊熊燃烧的火焰,最终只剩下了雪茸掌中的那一缕火苗。皇室的科学家尝试着用那火苗引燃物体、想方设法想要让它燃烧得更加猛烈、甚至想方设法将其扑灭,但尝试了无数种方式皆以失败告终。 那火焰就像是完全屏蔽了完结干扰一般,不与任何物体发生反应,只发光不发热、点不燃扑不灭,仿佛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照亮那指甲盖大小的天地。 最后那缕火焰被认定没有研究价值,重新归还给了雪茸,它被梅尔存放在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串成了一根项链戴在了雪茸的胸前。 大战之后,教会的势力彻底瓦解,皇室重新夺回了统治权,往日那蓬勃的蒸汽机械,如今也彻底化为一堆废铁。失去了动力来源,大陆的科技水平一夜间倒退回二十年前,轰轰烈烈的蒸汽时代就此画上句点。 在大战时立下赫赫战功的德文一家,理所应当地得到了皇室的重谢,经历过惊魂时刻的沙维亚刚一返回地面,就受到了莱安一家的盛情款待。 和先前说好的一模一样,莱安的母亲迫不及待地想认沙维亚做干儿子,却不想被沙维亚婉拒了。此时的少年也因战功谋了一份上好的工作,他说不需要任何名义上的关系,自己也会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对待叔叔阿姨,只要他们家准许他逢年过节过去蹭个饭便满足了。 同样在这场混战中收获颇多的,还有来自东方的算命先生许济世。那一日在笼里的传说,几乎是顷刻间传遍了整个大陆,自那以后,每日找他算命的人排起了长龙,他便马不停蹄地拿着这笔横财,在布拉德市中心开了家富丽堂皇的中药铺子,还开班儿教学招了一批中医学徒。 当然,许济世这浑身长满了心眼子的老奸巨猾,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的行医秘术对这群记名弟子倾囊相授,他甚至还考虑到了他唯一单传关门弟子雪茸的地位,将教材一删再删才敢开班捞钱。 但同样的,最近让他担忧不已的,也是他的好徒儿雪茸。 那场大战之后,雪茸的心脏疾病已经到了难以挽回的程度。过度的透支加上过量的服用药物,让他的心脏变得奄奄一息。 好几次,闻玉白半夜背着忽然昏厥、嘴唇发青的他紧急求医,许济世也是靠着扎针、推拿、喂药,一次又一次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抢救了回来。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拖延手段罢了,以这样的速度消耗下去,雪茸很快就会油尽灯枯,彻底病死在这个冬天到来之前。 对此,闻玉白这样一个连鞭子抽打都不弯腰的人,竟就这样在许济世的门前跪了一整夜,他一声不吭,只求对方能救雪茸一命,许济世承受不起,扶起闻玉白,自己却也叹气到身形佝偻。 看着躺在病床上面如死灰的雪茸,闻玉白根本无法停下来半点,每日白天四处奔波求医,夜里就替梅尔守在雪茸的身旁。 雪茸的命就像是许济世门前,那根插在炉子里的香火,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燃尽,风一吹,连灰都抓不住。 直到那一日,许济世终于在万分悲痛中,艰难地向闻玉白和梅尔下达了病危通知。他说雪茸的心脏已经熬不过今晚,让闻玉白和梅尔考虑准备后事了。 闻玉白本想着还留在雪茸身边陪他走过最后一程,可不知为何,他却在病床前待不住半刻。他在一种莫名焦虑的驱使下回到了雪茸的钟表铺,他漫无目的地区翻找雪茸留下来的各种奇形怪状的设计,直到在一只藏在窗底箱子里,找到了一颗金属的机械心脏。 那是雪茸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悄悄瞒着所有人制作的机械心脏。他似乎早就知道自己命难久矣,却又倔强地不肯信命,便一日又一日把自己藏在工作室中,尝试解开自己那道看似无解的命题。 对那时候的雪茸来说,这道命题确实是无解的。闻玉白翻看了他放在一旁的笔迹,发现这颗心脏几乎已经处于设计完毕的状态,几乎已经可以完成人类心脏的所有功能,唯独没有攻克的,便是动力问题—— 雪茸尝试了所有能收集到的能源,没有一种可以带动这颗心脏正常运转,于是再精密的仪器也无法逃脱被搁置的命运,这颗心脏在他的箱底沉睡了许久,直至今日才有机会重见天日。 看到那被雪茸打了个大大问号的“能源”一词,闻玉白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画面,便是那缕被他攥在手心、带出锅炉的火苗,此时此刻那火焰正存放在他胸前的那只小小的玻璃瓶内,像护身符一般日日紧贴在他心脏的彼端。 下一秒,他便顿感绝处逢生,用手提箱装好那颗心脏,几乎拼尽了此生最快的速度冲回了诊所,顺便还叫上了才从其他大陆进修回来的卡尔文医生和他的其他几位同事。 这是一场谁都没底的移植手术,但因为不做手术只剩死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一丝犹豫,想要抓紧这最后一次机会。 幸运的是,“禁医令”的解除,让这群大陆最顶尖的医生终于有了像样的水平,而那火焰本身更是起到了灭菌和保护的关键作用,一直到机械心脏移植进他的体内,一切都顺利至极。 直到最后在所有人的瞩目下,那缕幽幽的紫色火焰钻进了机械心脏的动力舱,一声清清楚楚的“扑通”声响起,心室泵被火焰驱动,全身近乎凝滞的血液,在一舒一收重新流淌。 卡尔文都说,雪茸是个奇迹的病人。百年里大抵不会有这样的第二例,因为这个世界再不会有第二缕这样的火焰。 也是托了火焰的福,雪茸的身体恢复速度也极其惊人。开肠剖肚的第二个月,他就忍不住要丢下梅尔,跟闻玉白一起来一趟只有他们两人的环球旅行。 怕他出问题,闻玉白硬生生还是把他在家里摁了三个月之久,为此甚至不惜“抗令”,乐呵呵地找雪茸领了好几次“罚”。 三个月后,他们终于踏上了旅途。 他们手里拿着的是沙维亚和一群地质专家,耗费大量心血绘制的全大陆精细地图。 雪茸再一次看着眼前这张图上那只侧卧的兔子,手指从它的“眼睛”抚向“嘴巴”,又轻轻摸向了后背、四肢……这是他们一路走来的踪迹,指尖每划过一处,便难免想起一些经历。 现在再回想,雪茸恍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先前他总认为,艾琳早就一心求死,只恨全身都散落在了不同的地方,她根本无力抹消自己的意志,只能机械地痛苦地等待死亡降临。 可再细细听着心口机械的跳动声,他仿佛清晰地听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答案—— 他听见艾琳说: “我留下双眼,是为了多看看你的身影。” “我留下喉舌,是有很多话想讲给你听。” “我留下骸骨,是想在你下坠时拖住你。” “我留下四肢,是想在你需要时拥抱你。” 她留下了她的子宫,在自己无助时无条件地接纳了自己。 她留下了她的心脏,化成了一团火,点燃了自己的余生。 也就是在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雪茸忽然觉得心口微微跳动了一下,他知道,他体内那部分属于艾琳的存在,终于在此刻彻底消散了。 她应该找到了新的归宿,而自己也该好好拥抱自己的人生了。 雪茸深吸了一口气,合上面前的地图,接着弯眼看向一旁等待他许久的闻玉白,笑眯眯地等他发话。 “启程?”闻玉白也笑着。 “启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