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对街小饭馆》
1. 大胆
夜里下了一场冷雨,枯黄的叶子被打湿,卷了一地。
青云县的街道上没什么人,只有卖栗子的小贩扯着嗓子叫卖,有些冷清。
“还是里头暖和。”
牛大胆裹紧秋衣,将手里剥出来的栗子壳随意丢弃在地上,缩着脑袋踏进客来楼。
外头冷风刮着,里头可热意足呢。
“嚯,这么热闹......小二看着给我安排个座儿,再上个暖锅,一叠炒肝儿,其余的老样子。”
客来楼是青云县生意最好的酒楼,菜色味美价廉。天气渐凉,正是涮暖锅的好时辰,暖锅的热气与碗碟撞击的声响让人浑身爽利。
“哟,牛大官人,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赶紧里边儿请。”
看清了来人,小二三步并作两步,忙迎上去。他替牛大胆收了半干的油纸伞,又将灰鼠斗篷挂好,环顾四周,勉强找出个位置。
“这不,最近外头不安生,整个青云县风言风语的,弄得人心惶惶,我也不敢出门。”
牛大胆是位不差钱的主顾,从前颇为照顾客来楼的生意,小二自然是不敢怠慢。
“雁雁,给牛大官人腾个地儿。”
靠窗有一方小桌,那小桌旁已然坐了一人,挪一挪,确实能勉强腾出个座。
“您坐。”
小桌上只摆了一碟荠菜,一碟蛋饺,半叠嫩肉。暖锅里头也清亮亮的,没有一点油水。
热气蒸腾下,是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
她穿着一件鹅黄襦袄,领口处缝了一圈兔绒,下身是一件翠绿色百迭裙。
脸儿圆圆,双瞳剪水,梳了个双螺发髻,簪着一支开得正好的丹桂。
“牛大官人,您看看这儿行吗?虽说挤点,但只有这个地儿了,您......”
小二话才说一半,便被打断。
“当然!哪来这样标志的小姑娘,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生。”
“桃枝巷沈家的,这几日才给接来的咱们县。”
她生得水灵,牛大胆瞧着心里也欢喜。
别说是位置小,便是让他从旁站着,他也愿意。未等小二用抹巾掸上几掸凳子,他便一股脑儿坐下身。
“怎么吃得这么少?小二,给雁雁再上两盘肉。外头天冷,咱这又是靠门又是靠窗,身子别给吹坏了。小二,去将门给关上,反正这都客满了。”
在窗边远远一望,恰巧能看到那位卖栗子的摊贩。
牛大胆自来熟,他贴心地将一旁的窗户关拢,而后挑了挑眉毛,连唇上的胡须都跟着颤。
见自家掌柜点头使了个眼色,小二便将客来楼的大门给关上,让里头更加暖和。
“谢谢牛叔,不用麻烦,我吃不了这么多。您自个儿吃得香就行。”
“嘴也甜,可有许人家?”
“还早呢。”
沈雁回嘴里嚼着一只圆鼓鼓塞满肉的熟蛋饺,她抬眼朝着牛大胆浅浅一笑,天真明媚,恰如她发髻上的丹桂。
她并不是真正的沈雁回,而是穿来的。
原主的娘嫁去了外县,生下她没多久便去了。待她长到这个年岁,爹一蹬腿,也跟着一起走了。
大房只剩下她,本就孤苦无依,家里头的二房还将她许给同县的傻子表侄。
她一时想不开,上了吊。再睁开眼的,是如今的沈雁回。
好在青云县的祖母想着她,听了这事,怎么得也想着法子把她接过来。
“我们雁雁要嫁的,定是鼎鼎好的郎君,谁嫁给你家傻子,你这黑心肝的蠢驴!”
祖母骂骂咧咧的跟孙家断了亲,一口一个心肝肉,哭得满脸泪痕,心疼地将她接回了青云县,还给她改了姓。
天气一冷,时兴吃锅子。
客来楼暖锅的汤底由猪骨与整鸡熬制,看似清淡,实则不用多加调味就已是醇香可口。
沈雁回盛了一碗,握着汤匙轻轻吹气,慢条斯理地尝了尝。
面前的暖锅咕嘟咕嘟冒着泡,先喝汤暖身,而后下肉。片刻里头的肉便变了色,被涮得恰到好处。
涮肉得吃烫口的,才有滋味。
从锅里夹出的肉,直接吃能品出它的鲜劲。若口味重者,可蘸蒜油、芫荽,或是取些芥菜剁碎。
沈雁回烫得嘴呼呼向外哈气。肉片肥瘦相间,嫩而不柴。
新鲜的荠菜只需烫上一会,滋味鲜嫩清爽。
须臾间,她的额上也被热气熏出细密的汗珠。
而牛大胆的暖锅端上来却是不同。锅里头盛满了肉圆、白鸡、咸蹄、走油肉......满满当当的围了一圈。
肉圆弹牙有嚼头,咸蹄被炖得软糯,轻轻一嗦便脱骨,在口中化开,直直滑下喉咙。
味道鲜得连他的眉毛也跟着发颤。
今日客来楼新上了辣脚,腌制好的辣脚爽口解腻,与暖锅相得益彰。
喝一口温黄酒,啃一块咸蹄,夹半碗走油肉后,整个身子都暖融融的。
“我同你们讲,刘成死了。”
推杯换盏的间隙总要闲聊些什么,何况客来楼的酒酿得好,更容易上头。
“又死了人?吴大人不是说已是抓到了凶手?这我才敢出来吃暖锅......这,这日后谁还敢放心出门。”
对桌的食客一时间没拿稳筷子,才夹上来的爆鱼又落回暖锅中。
“是啊,才从我舅舅那儿听来的消息,说是与前两个死得一样惨......最近你们还是得小心些。”
牛大胆声音并不大,可这毕竟关系到人的生死,有好些人或是凑过来,或是噤了声,纷纷侧耳倾听。
见众人有了兴趣,他一碗热黄酒下肚,脸上泛起红晕,朝着酒缸前舀酒的钱掌柜劝诫道,“钱掌柜,这次可是在桃枝巷,就离客来楼两三里,你可多注意注意。”
“原先听了是小苍山上的贼寇夜里入宅杀人,故我这客来楼前阵子也不让生人住了,招了两个身强力壮的伙计夜里顶门,才相安无事,如今又说不是贼寇......这又是怎么回事?”
客来楼钱掌柜闻了闻新舀上来的酒,听了这话也是心里发毛,他走到牛大胆跟前,用酒提子添了一碗酒,手没原先稳,洒了些在桌上。
他虽然心中胆寒,但依旧赔着一张笑脸,“还是多谢您的关切。”
“原先我舅舅不让说,我自个儿也不太相信。今晨我去找舅舅,没成想他一大早便去上值,我便顺道去看。那惨状,唉,寻常人都见不得。”
牛大胆原本是名屠户,据说他出生时都不曾啼哭几句,逢人就笑,不怕生人,故取名牛大胆。等长到十多岁,胆子更大,便拜了个杀猪的师傅。
后来他凭借杀猪的手艺攒了些钱后,自己盘了个猪圈。生意日渐红火,可以说青云县酒楼饭馆里头的猪,都是从他牛大胆那儿出去的。
他从前猪杀得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眼都不眨一下,可看了今日的场景,还是吓得屁滚尿流。
他的舅舅则是青云县的捕头,心肠好,就是脾气有些横。
“那刘成死得可太惨了,肚子被人剖开,肠子都流了一地。听我舅舅说那前两人也是被剖了肚子……”
牛大胆平日里切肉吆喝,声音粗犷浑厚。但对于此时描述刘成之死的场景,他的声音带着些明显的颤抖。
此话一出,客来楼里登时鸦雀无声,食客们的脸色凝重起来,只有暖锅咕嘟咕嘟冒泡的声响。
许是面前坐了位小姑娘的缘由,牛大胆还是想着装腔作势一番,表现一下自己。
他往嘴里塞了一块炒肝,再三咀嚼后咽下,打破了沉重的氛围。
刺目的场景还在脑海中挥散不去,恰巧新酒又盛上来。为了壮胆吹牛,牛大胆咕嘟咕嘟将这碗冷酒饮尽,用袖口胡乱抹了一把嘴。
他将声音放低,悄声说道,“还有更骇人的,我同你们讲,刘成的心和肝都丢了!”
“心和肝都丢了?”
食客们倒吸一口凉气。
但还是有个别胆大的要出来说上两句。
“怕是让野狸子给叼走了吧,牛大胆不如你改名叫牛小胆算了。依我看,怕个屁!届时等新到的谢大人一声令下,上山搅了小苍山的那帮贼寇又如何!”
“少说风凉话!”
牛大胆猛地一拍桌子,剥了一桌的栗子壳也跟着晃了晃,颇有那么点舅舅的气势。
“也怪那刘成不好,不知他最近去哪里发了横财。明知道这两日不安生,还天天去瓦子里头,装什么阔绰,生怕贼不惦记他。”
他愈说愈发激动,还有些贬低起刘成来。
从前那刘成见到他,还要哈腰点头地喊他一声“牛大官人”,现下这几日,竟是用余光看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瞧着就叫人气恼。
“牛大胆你这话说的,就算刘成素来有些偷鸡摸狗,不成名堂,但他也罪不至死啊。下次杀到你家,你可就老实了。”
食客中有刘成的邻里,虽平日里也看不惯刘成,但还是帮他说上几句话。毕竟刘成人都已经死了,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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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受编排,实在是有些过分。
“呸呸呸!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你会不会说话!”
“我当然会说话,有些人就不一样了,人模人样,仗着当捕头的舅舅,说的却是鬼话......”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谁也不让着谁,急得客来楼的钱掌柜忙上前劝架,嘴里重复了不知多少遍“和气生财”。
沈雁回托着腮帮子瞧着面前二人的争论,继续低头涮起菜。她知道,青云县眼下并不太平。
她想着凭借前世的手艺,做些吃食小买卖。祖母为了接回她,花了不少银钱。
今日出门,除了卖辣脚,便是想在青云县多转转,看看哪里的客流量大。
“不是,不是贼寇……”
争吵间有一桌的食客忽然面露惊惧,大声喊道,“昨夜,昨夜我都看见了……我昨夜在刘成家门口看见了!”
“李德子,你别一惊一乍的,瞧着吓人。”
气氛已是沉闷,现下又有人吵架,便更加沉重。客来楼里头的食客们浑身不自在,纷纷想吃完这顿回家躲着去。
如今李德子这么大声一喊,将那吵架的两人也震得没有了声音。
暖锅的热气熏得大家脸发红,唯有李德子满脸煞白。
他将眼睛瞪得滚圆如铜铃般大小,声音也变得尖细且急促,“原以为是我半夜撒尿回去做的梦,如今......如今......是僵怪啊,身长八尺的僵怪!”
“什么僵怪?李德子你莫开玩笑,鼓吹乱力怪神,可是要去衙门挨板子的!别仗着我俩关系好,乱说话!”
牛大胆由于舅舅的缘故,平时也耳濡目染的懂些大雍的律法。
鼓吹乱奇怪神扰百姓安定者,杖罚二十。
“真,真是僵怪......我不骗你牛大胆。有僵怪,真有僵怪。刘成的心和肝,一定是让那僵怪给吃了!”
李德子紧紧抓着木桌的一角,手指攥得发白,胸口不断起伏,因恐惧而发出的喘息声盖过了暖锅冒泡声。
他大口喘着气,一字一句念道,表情愈发诡异起来,“只有僵怪,才会挖人心肝来吃......”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众人也好奇,一窝蜂凑去过盘问李德子。
“李德子你果真看见了?我说今早路过刘成家,怎么围了一堆捕快。”
“李德子你别是做梦做发昏了,胡言乱语吓我们的。”
“是谁家的老祖宗跑出来了,赶紧回去地里查查,给他棺材板盖好!”
“谢大人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食客中有信李德子的,后脊背听得有些发凉,连忙喝两口汤暖暖身。当然,也有不信他的,开玩笑似的呛上两句,以缓和愈发沉重的氛围。
走了的吴大人说是已然抓到了凶手,未曾想根本就是骗人的。新上任的谢大人又迟迟未到......
也不知青云县何时才能太平。
“食心和肝的,也不一定是僵怪。”
在一阵阵议论声中,沈雁回夹起暖锅中的鸡心,蘸了料碟后慢慢咬了一口,“牛叔,听闻山中年岁大的精怪,若是想要修行化形,也喜欢吃心肝的。”
她的嗓音听着甜润,但在如今氛围中说这些,却显得有些可怖。
原本还在与人争吵的牛大胆才坐下夹了一块炒肝儿,又听了李德子与沈雁回的话,嘴里鲜嫩的炒肝霎时似是生了腥气,没有任何滋味,原本浓郁的酱汁也像是在嚼血沫子。
他连忙将炒肝给吐了出来,喝茶漱口的抬眼间便看见面前的沈雁回脸色惨白,比李德子的还要白上三分。
她正盯着他慢慢咀嚼方才从锅里夹的鸡心。鸡心脆嫩,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她脸上似乎血迹斑斑,接触到牛大胆的眼神时,露出了个不明所以的笑容。
再也不似发间丹桂。
牛大胆一口茶水吞咽不得,倒灌进鼻腔,又见沈雁回古怪,还朝他发笑。
茶水占据了唇舌与鼻腔,他话说不出一句,双目涨得通红。
此刻,客来楼的大门忽然开了,“啪”得一声,外头的冷风猛地灌进整个楼里,吹得他衣衫飞扬。
有一白色身影,身高八尺,从外踉踉跄跄,精准地跌到了牛大胆的怀中。
松散的发丝遮蔽了牛大胆的双眼,冰凉的触感让他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恐惧,一时间茶水从口鼻同时喷出,像两条喷薄的小溪流......
客来楼中响起尖锐的呐喊声。
“啊!”
2. 天杀的没有王法
牛大胆一股脑儿晕了过去,未等小二过去扶,便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茶水淌了一脸,还铺了一身栗子壳。
“牛大官人,牛大官人?”
钱掌柜拨开凑过来瞧热闹的人群,跪倒在地上用手使劲晃了晃牛大胆的肩膀。
见牛大胆没有一点儿醒的趋势,他便哭丧着一张脸嚎道,“哎哟喂,这叫个什么事啊,牛大官人,我的祖宗,您老可快醒醒吧!”
食客们都围到牛大胆身边,这下子,客来楼更加热闹了。
沈雁回擦了擦手,将地上的被打翻的菱角捡起来,似有疑惑,“钱叔,牛叔怎么突然晕了?方才他进来时,我观他面色红润,声如洪钟,不像是有急病的样子。”
牛大胆倒下时,袖子一拂,将祖母给她煮好的菱角打翻了,沈雁回叹了好几口气,只觉得可惜,只能一个一个捡起来吹气。
“被你这副模样给吓晕了。雁雁你也真是的,下次手稳当些,溅到脸上去了,也不知晓。”
本是溅了些血点子,但沈雁回自个儿也瞧不见溅到了脸上哪些地方,便拿着手巾胡乱一擦。这一擦,便将嘴角的血点子给化开了,鲜红一片,有些可怖。
见牛大胆老盯着她,她便礼貌地回笑。
听食客讲僵怪,她便想起这两日费尽心思阻止她出门的祖母,尽讲些吃人的山野精怪故事吓唬她,她也顺势说了一嘴......
这在不知发生何事的牛大胆眼中,实在是吓人。
“这盘猪红才撒了盐,还未凝好,如何就能端出来?你这是要砸了我客来楼的招牌!再有下次,别来我这做工了!哎哟喂,我的牛大官人啊,您可醒醒吧!”
地上倒着一个,桌上的猪红又洒了半碗,且恰巧洒进了牛大胆的那叠子炒肝里头,豆酱的色与血色混在一起,若不仔细,还真瞧不出来,也不知牛大胆尝过没有。
钱掌柜自个儿觉得天旋地转。
他揉了揉眉心,将小二一顿训斥,还不忘继续摇晃着牛大胆的肩膀。
“原是被吓的......钱叔,这好办啊。”
沈雁回在身旁的竹筐里头翻找几下,随即将一个布包铺到长凳上。
她拍了拍客来楼的掌柜,又拍了拍自个儿胸膛。
“钱叔且放心,我给他扎两针便好,包管醒。”
系带被解开后,那布包翻被转了多次,露出长短竟比长凳还多出些,里头密密麻麻地装着各式各样的银针,不计其数。
这是她昨日将青云县的裁缝铺逛烂了,才收集到的这么好些。
“牛叔,你莫怕!”
沈雁回从中挑出一根约莫有竹筷那般粗细的针,打量了牛大胆一眼,而后将视线落在他的臀部上......
那针身虽粗,针尖却被磨得锋利,微微闪着寒光。
围观的食客都替牛大胆捏了一把冷汗。
这一针下去,莫说是晕的,便是死人也能给扎活咯。
“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
那位扶倒在桌边的“罪魁祸首”仰起了头,脸上还遮着头发。许是看不清路的缘故,他忽然又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哎唷!”
牛大胆“噌”的一下跳起来,醒了。
不知左手是用来捂被针扎了的臀部好,还是被脚踩了的右手好。
“对不住,对不住!没,没事吧!”
“罪魁祸首”用手拂开遮着的发丝,露出里头的脸来。
他乌发如锻,凤眼修长,鼻高唇薄,最引人注目的,是唇边一颗小痣。
一身圆领广袖丝绸长袍,其上绣兰花纹样,腰间革带挂佩环两枚,香袋一只。
他用青玉兰花簪将松散的发髻重新盘起,望着牛大胆的眼神全是关切。
“看我的样子,像是没事吗!你这小子!”
牛大胆用桌上的抹布胡乱擦了一把自己的脸,揉了揉眼睛,抖了抖身上的栗子壳,唇舌与鼻腔间还有淌过茶水的异样感,臀部与手掌也是疼痛难忍。
他气一时也没地儿发,如今这人来得正好。
他可是真真切切地瞧见这小子撞他怀里,还踩了他踢一脚。
至于雁雁小姑娘拿针扎他......这是扎吗?这是为了救他的关切之情。可这人不同,明晃晃的,故意的!
他上前一步,用左手抓住了谢婴的衣襟,怒目圆视。
谢婴虽长得比他高大,瞧着却是个文绉绉,弱津津的样子,身上还背着一个箱笼。
着实有些好欺负。
“我已是说了不好意思了,你还,还抓......松开,快松开!我,我赔,赔些医药费给你,你看这样行不?”
他用手不断地拍打牛大胆的手背,试图挣扎。
好似力道不够,又去扯牛大胆腰间。
毕竟牛大胆平日里吃得样样好,长了不少肉,有的是力气。
“那也行。”
没有人会与钱财过不去。
牛大胆松开了手,将自个儿的右手放到嘴边哈气,试图缓解方才被踩过的疼痛。
谢婴理了理自己被抓得错乱的衣襟,浑身上下掏了好半天,一脸阔绰地在牛大胆的手心里放了三枚铜板。
应是说,排出三枚铜板。
“你敢耍我!”
三枚铜板,都不够一叠小菜钱。
牛大胆的胡子与眉毛同时上扬,心中那股火气被这三枚铜板浇了油,燃得更旺。
他愈瞧这张脸,愈是生气,那才放下左手又抬起来,跃跃欲试。
“你小子,躲这来了!”
牛大胆正欲再出手,门外风风火火地又进来三人,个个气喘吁吁,似是累极了。
牛大志一身官衣,从外头匆匆赶来,见到牛大胆身旁的谢婴后,提刀便拔。
他身材魁梧,体格彪悍,眉宇间透着一股正气。
谢婴瞧着柔弱,却是将身一闪,反闪到了围观者沈雁回身后。
抬手间,淡淡的壶柑香。
“你老追我干嘛,还拔刀,这简直不可理喻。没有王法!这青云县没有王法啊!”
他半弯着身子躲在沈雁回的后头,露出半个脑袋。
“你这嫌疑人,瞧着书生模样,跑得还挺快,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牛大志面色涨红,一口接一口地喘着粗气,也不管桌上摆着的是谁的碗,端到嘴边便是牛饮。
待两三口长咽下后,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吼道,“你这嫌疑人,与我回衙门去。”
“什么嫌疑人?你认错人了。”
沈雁回背后的身影猫得更低,试图将自己全藏在她身后。讲上一句话,便再将头缩回去,像是拿她当了挡板。
是个登徒子?
沈雁回手里的针,也跃跃欲试。
“如何能认错,一大早就在刘成家门口鬼鬼祟祟的......若不是心中有鬼,你见我跑什么?你快出来,一大男人,躲在人姑娘家身后,像什么样子!”
毕竟眼前站着位姑娘,牛大志也不好提刀再上前,便将刀收回刀鞘,与谢婴对嚷嚷起来。
“那是因为你拿刀追我,我自然是要跑的。”
“那你不跑,我怎会追你?我瞧你眼生,想必不是青云县本地人氏。既不是本地人,那你在刘成家门口瞎晃做什么?”
刘成家明明离客来楼不远,可这男子偏偏像绕圈子似的,愣是跑了半个青云县,又绕回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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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一刻都不停,让他们一阵好追。
一阵沉寂后,谢婴蹦出两个字。
“逛街。”
他终于站直了身子,像模像样的站在沈雁回身侧,清了清嗓子,“怎么的,在青云县,逛街,犯法吗?”
“呃……”
牛大志一时无言以对。
“我说牛捕头,人家逛街你逮人家干嘛?”
“你还别说,这小郎君长得还挺水灵。”
“你这话说的,哪有形容小郎君水灵的,明明是长得标志......这位小郎君,家中可有娶亲?生辰八字是何时,让我给你算算?”
“二嫂子你做红娘将脑子做诨了,牛捕头说这是嫌疑人。他说在逛街,就是在逛街啊?谁大早上在别人家门口逛街?说不定是小苍山的贼寇呢!不是听说如今的贼寇懂些新门道,装成读书人的模样打劫。还有还有,假装做人家上门女婿,却吃绝户的,还有还有……”
谢婴的话一出,周围的食客们便都叽叽喳喳地讨论个不停。
或是瞧他样貌好,张嘴便是说媒的,或是与牛大志一般对他这个外乡人有所怀疑的。
就连沈雁回也放下手里的针,吃起方才吹干净的菱角,一边剥壳一边吃瓜。
她的菱角是祖母一大早便去渔船边买的,鲜嫩的不行,煮好晾凉后,她抓了好几把放进布兜里,让沈雁回带着吃。
沈雁回从前多吃老菱角,那菱角壳就算是煮上一夜,都坚硬无比,每每吃它都要先用牙齿咬破壳,咬多了便腮帮子疼。
而祖母买的嫩菱角煮透后,只要抓住角的两端,轻轻一掰便能露出里头的肉来。
菱肉白嫩,口感细嫩多汁且清甜,不似老菱角面面的,带有丝丝苦味,是别样的味道。
“咔嚓,咔嚓......”
议论纷纷中,是沈雁回低头认真剥菱角的声响。
吃菱角,看大戏。
“确实确实,我瞧他这样子,就不像是好人。”
牛大胆也在一旁帮腔,虽说他瞧不上那三枚铜板,但依旧将它们塞进了自个儿腰间的荷包,“铁定是那小苍山上来的贼寇!”
“原是小苍山的贼寇,拿命来!”
牛大志本就被当耗子溜猫似的溜了一圈,心中有气无处发泄。如今就听到“贼寇”二字,登时热血沸腾,也不管有位姑娘挡在面前,又要拔刀。
“你不信我?”
谢婴踉跄着后退几步,忽然一蹦上了凳子。
也不知他快跑的速度为何这般快,也不知这根白绫是如何一下子悬挂在客来楼这根高高的横梁上。
“这是什么世道,天杀的还有没有王法!逛个街,也要被砍?青云县就是这样对外乡人的?今日我不如就吊死在这里!”
“嘭!”
是凳子被踢到的声响。
这好端端的,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钱掌柜现下就想将那横梁上的白绫争夺过来,将自个儿吊上去算了。
今日这是闹哪出啊?
“这位客官,你快下来吧......哎唷,我这紫檀木的百年老横梁......”
上吊就上吊,这是要死他店里啊!
沈雁回对着在自个儿眼前那双摇摇晃晃的靴子,掸了掸身上的菱角屑。
头顶上的横梁吱嘎作响。
谢婴的脖颈上的青筋已被勒得凸起,面色也格外涨红。若是再这样下去,钱掌柜便可以出门左转,去木工贾家买副棺材,或是出门右转,去瞎子倚家挑张草席。
“谢,谢,谢大人,您,您跑哪里去了!”
谢,谢,谢大人?
众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谁是谢大人?
3. 临河小宅
客来楼乱成了一锅粥。
沈雁回觉得麻烦,趁着大家伙都瞧热闹,背了箩筐便走。
客来楼外的小道上,秋风吹拂,栗香阵阵。
栗子的糖衣在沈雁回的口中淡开,唇舌间萦绕着丝丝甜意。栗肉粉糯,与甜味交织在一起,入口即化。
“沈小娘子,我给你多装些大个儿的,你带给你祖母吃。”
“不用装这么多的,李大哥。”
沈雁回并不愿伸手去拿那用油纸包了的,几乎溢出来的栗子,“方才牛叔那份,都没给你钱。”
“嗨,我都习惯了。”
李甲挠了挠头,愣是将那包栗子塞进沈雁回的手心,“我少时你祖母就待我好,只是些栗子而已,山上多,我再多拣些便好。”
“那便多谢李大哥。”
见推脱不得,沈雁回只好用手捂住油纸袋的上方,防止栗子倾洒出来,而后她将祖母的菱角也分给了李甲。
做些交换,也不好多拿了人家的。
“前些日子我托李叔做了一辆能推的小木车,现下如何了,李大哥能帮我问问吗?”
“马上好了,等做完了,我帮我爹给你送来。你且放心吧,都是按照你画的样子做的。我爹做木活,那可是有本事在身上的!”
李甲拍着胸膛打包票。
他的爹是个老木匠,木活极好,青云县有许多小摊贩的桌椅板凳,几乎都出自他之手。
沈雁回早有了摆摊的念头,来了青云县没两日,便去找他爹订做推车。
“一包栗子。”
熟悉的壶柑香拂过。
叮铃当啷的,是铜板撞击的声响。
李甲低头看了一眼摊子上的瓦罐盖,那上面赫然多放了几枚铜板。
虽是个小摊贩,但是个实诚人,李甲怎么的也不愿多收他人的钱财。
“应该是牛叔方才的栗子钱,李大哥你收下吧。”
沈雁回看了一眼身旁的谢婴,朝他点了点头。
她知晓这人方才种种,都是装的。
谢婴眯着眼剥栗子,沈雁回总觉得面前站着的……
是装模作样的大尾巴狼。
李甲却百思不得其解,沈小娘子是怎么知晓牛大胆吃栗子没给钱?
这位公子怎么也知道牛大胆吃栗子没给钱?
等谢婴离开了客来楼,里头才敢传出动静。
咋咋唬唬,隔着两条街都能听到。
“哎唷,我的百年紫檀木老横梁!”
钱掌柜蹦跳着上了凳子,仔细地仰头检查被谢婴挂过的横梁。
“我荷包里的钱呢?怎么轻了?怎么少了几枚铜板!谁偷我钱了?谁偷我钱了!”
平时连一个铜板都掂量得出来的牛大胆,这会子在客来楼里头张扬舞爪地呐喊。
“谁偷我钱了!哎哟喂!”
正欲出门寻找一番的他,忽然在门槛口摔了个狗啃泥。
“谁丢的栗子壳!”
*
桃枝巷是青云县临河的一条小巷子,因种满桃树,春日里桃花芬芳而得名。
沈家是桃枝巷的一户普通人家。
沈雁回的祖母生了一儿一女,如今沈家便是沈雁回的舅舅沈长生当家。
可沈长生是个船工,整个不着家。平日里除了派人寄些散碎银子来,个把月才回一趟。
小宅临河而立,门前秋水潺潺,有野鸭捉鱼,炊烟从门里头升起。
“祖母。”
沈雁回才踏进院子,就瞧见祖母陈莲正在院子里摆弄火炉。她穿着棕色小翻领袄,盘同色包髻,盛开的桂树下,是她小巧又佝偻的身影。
院子不大,周围是低矮的墙。院内扎了许多长短不一的篱笆,种了一排白菘与荠菜,瓠瓜坠藤,还有些才栽下的萝卜苗。
往里走是大堂,摆了几张竹制的桌椅,堂旁是三间卧房与一间狭小的厨房。
原只有两间卧房,沈雁回本想与祖母同住,只用木板将其隔开,不必大费周章。
但祖母硬是请瓦匠将她的房从中砌上一面墙,隔出间屋子,再从旁新制一小门。
这样一来,祖母的房便小了,可她倒是满意。
“雁雁是大姑娘了,怎么能成日与祖母睡。”
话虽这么说,沈雁回有时还是会夜里躲到祖母床上,笑嘻嘻地给她暖脚。
院里的火炉是她前两日给祖母新砌的。在河边拣了几块石板,和了些新泥,垒了好几层。
有了这火炉,祖母不用在院中与后厨来回跑,打了井水便能就地烧滚,避免一来一回,沾水滑到,且在里头烫些菜也熟得快。
沈雁回布兜里的菱角便是祖母用火炉煮的。
“雁雁回来了。”
陈莲几步便走到了院口,笑着将沈雁回的手揉进自己的手心,“外头可冷了吧,我给雁雁暖暖。”
她见了沈雁回,眼睛便会眯成一条小缝。
祖母的手方才点过锅炉,热热的。它并不细腻光滑,反而带着深深的纹路,似沟壑般交错,很粗糙。
可包裹着沈雁回的,是一双极其温暖的手。
纵使自己已经来了这儿多日,沈雁回还是鼻头一酸,她是不舍得将实话说出口的。
一来,说出来大抵是都不信,二来,祖母老了,再也受不得大惊吓。
她一定会替沈雁回好好对沈家。
“雁雁回来了啊。”
沈丽娘端了一只木盆,里头装着一只拔得白净光滑的鸡,才洗了个“热水浴”,还散着阵阵热气。
她约莫有三十岁,面若银盘。
身穿碧色交领襦裙,用一根襻膊两袖口两处卷起,绛紫绢布裹发盘髻,簪银簪一支。
“快去火炉边暖和暖和,我从东市里老何那专门挑的鸡,特别新鲜,给雁雁熬鸡汤喝,好不好?”
“给雁雁熬鸡汤喝,好不好?”
沈锦书从沈丽娘的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甜甜一笑,有样学样地重复着自家阿娘的话。
她一身鹅黄交领棉袍,头梳三丫髻,绑赤色花草纹发带,如年画娃娃般。
沈丽娘是沈雁回的舅母,与舅舅青梅竹马,在沈家村一起长大。她针线手艺极好,绣出的花鸟牡丹活灵活现,平日里会做些针线活贴补家用。
她与舅舅就生了一个女儿,取“锦书”二字,小名换作“凤姐儿”,打小就当个宝贝疙瘩疼爱。
“凤姐儿叫姐姐,说了多少遍还不改!”
沈丽娘轻轻敲了敲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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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的脑袋,便要打水熬汤。
“让凤姐儿叫便是,也没什么。”
沈雁回伸手去接装了鸡的木桶,“今日不喝鸡汤,我来吧。祖母种的荠菜新鲜,今早背去的一大捆去钱叔那儿卖了三十文,还给了我一把索粉。”
她让沈锦书伸手去取她怀中的荷包,那荷包装得圆鼓鼓的,往桌上一倒,足足有一大把。
“前些日子腌了两坛辣脚,我用油纸包了,每包卖十文。除了钱叔那,一路的食肆小摊我都去了,卖了十多包。”
天一冷,家家户户都喜欢吃辣脚。
配米粥,配汤饼,甚至夹在馒头里,香辣又清脆爽口,尝起来极有滋味。
“有好多钱钱,雁雁真厉害。”
沈锦书用小手抓起一把铜板乐呵呵地夸奖,眼睛扑闪扑闪的,像是钻进了星星。
她的手很小,一下子抓不了一百多文,却还在努力用手心去包裹。
好多钱呀!可以买许多香糖果子!
沈雁回的身影在她小小的心底又高大了不少。
钱叔便是客来楼钱掌柜。
他从前经商时总是要坐船,去得远的那次遇了海啸,还好沈长生水性好,救了他一命。
等开了客来楼,总惦记着救命之恩,便对沈家颇有照顾。
“钱叔客气,他还请我吃了暖锅,我将蛋饺与肉都带来了,还有猪红呢。”
沈雁回打开背上的箩筐,里头放着方才那些菜,她只浅尝了一点儿,便都带回了家。
那碗猪红这个时辰也终于凝成了块,摇摇晃晃地迫不及待要下锅。
火炉现下还是烫的,只要多放些柴火就能燃得更旺。
沈锦书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使了好大的力气将细长的树枝掰成一截又一截,神气地丢进火炉中。
待掰累了,她也脸也被火熏的红扑扑的。躲懒的她便剥沈雁回带回来的栗子吃。那栗子事先用刀子开了口,熟了后裂得更加透彻,剥起来容易。
沈丽娘将鸡肉剁得方正,沈雁回起了油锅。热油炒鸡后放入姜蒜,而后用豆酱加水炖煮。
柴火猛烈,不多时鸡肉便被炖得软烂,撒上一把葱段与芫荽,香气四溢。
“呼......呼,好吃。”
沈锦书小手握着鸡腿,大口吹气。那鸡腿已然脱了骨,她轻轻一咬,整块鲜嫩多汁的鸡肉便立马掉下来,急得她伸手去接。
“没想到菘菜放在里头,味道这么好。”
白菘与索粉随着鸡肉彻底被炖烂了,吸满了汤汁,浸得每一粒米饭都油汪汪的。
“雁雁真有本事,比肉还好吃哩。”
一家人在桂树下围着火炉,吃了个大汗淋漓。
待锅边的白面饼熟透,饼香四溢,人人一个下肚后,便再也吃不下第二个,连连摆手说放着明日当朝食,鸡汤还能下汤饼。
“是这家吧。”
门被用力地拍响,力道之大,似是要将它整个拍烂。
“沈雁回在不在?沈雁回出来!”
门外是女人的叫喊声,听了耳熟。
“娘,好香啊......饿饿。”
“一会娘给你买糖薄脆吃,乖。沈雁回呢,快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家!”
4. 讨银
“砰砰砰!”
巨大的敲门声与叫喊声在幽静的桃枝巷格外明显,连河里的野鸭都被惊飞了几只。
小县里的消息,这边刚有风声,那边便传开。即便牛大志早晨千叮万嘱牛大胆将他那张嘴给闭上,但他那老毛病愣是在客来楼里全给交代了。
一传十,十传百,谁还敢出门?都个个回家躲着。
可这么一吆喝,家家户户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劲头,纷纷将门开了一条缝,伸出半拉脑袋,想要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
“沈雁回,死丫头,你赶紧给我出来!”
话一说出口,在椅子上坐着的陈莲当即焯起了身旁一根烧火棍,迈着大步,风风火火地拉开栓子,一把将门给打开。
“哐当”一声,原本在小院门前趴着的女人顺着大门跟着这门冲了进来,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下了雨的泥地尤为潮湿,这么一摔,原本一身新式样的花布交袄当即滚了一圈泥,还压倒了院里头两颗白菘。
“哎哟喂。”
周兰吃力地从地上爬起,瞧了瞧手心里的泥,又低头瞧了瞧衣裳,心里头的火“噌噌”往外冒。
“哟,周家的......你来做什么?”
趁周兰还在对着自己摔红的手心吹气的间隙,陈莲率先开口道,“来给我们家拔菘菜来了?瞧你这架势,是想直接拔了拿走啊。”
陈莲这会子哪还有慈祥之色,黑着一张脸,并不好看。
“来做什么?”
面对陈莲的讥讽,周兰叉着腰,面色涨红,啐了一口,“我呸,谁稀罕你们家两颗烂菘菜,我是来拿钱的!”
“你脑子让你家骡子给踢了吧,谁家欠你钱了?”
陈莲将烧火棍一横,将院门敲得“梆梆”作响,将沈雁回挡在身后,“再诨说一句,给你打出去!”
“你这烂了舌头的混账婆子,老不死的,你敢打一下试试?”
周兰瞧了一眼这根烧火棍,眼珠子“咕噜”一转。
她这衣裳本就滚脏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都来看看,都来看看!看看这这黑心婆子欠钱不还,还打人!哎唷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快都来看啊,沈家打人了!”
她这眼泪,说来就来。半身衣裳都是泥,也确实是有那么点被欺负了的样式。
谁不爱瞧热闹。
周兰嗓门大,如今这么一闹挺,整条桃枝巷都能听见她的哭喊声。邻里间的门缝开得更大了,更有不少胆大的,都围过来瞧。
“谁打你了,赶紧起来,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眼瞧着人越来越多,地上这人实在是泼皮无赖,沈丽娘将女儿往身后藏藏,便想弯腰将周兰给拉起来。可她人还未碰到周兰,就见周兰将身一扭,向后倒去。
“沈家媳妇儿也打人了!”
她这演技一气呵成,若是离得稍远些,瞧着还真像沈丽娘推的。
哭上半晌,她还未起身,沈家人索性也不愿管了,眼瞧着她哭去。
疯妇人。
“娘,饿饿。”
周兰这头哭着,还拉着她的儿子跟她一起哭。
周成个头不小,蹲坐在地上学着自个儿的娘哭,着实有点不成腔调,围观的人也对着他指指点点,更有小孩子捂着嘴偷笑。
他们本就不是青云县人氏,坐在骡子上,赶了一天路,又一路问过来,才寻到沈家。除了晨起吃了一张饼子外,便是几口冷水,肚里早已叫唤。
院里的火堆未熄,锅子还夹在火炉上,里头还剩不少鸡肉,锅边贴的饼子更是在余热的加持下,酥香得不得了。
沈锦书手里头就捏着半块饼子,周成闻着馋,瞧着也馋。
“乖,娘一会儿给你买糖薄脆吃......沈家打人了!”
“现在就要吃,现在就要吃,娘……饿饿。”
肚子饿起来是最难受的。周成肚里空空,腹里饥鸣,像是肚皮与后背黏在了一起,咚咚打鼓。
“别吵吵,一会儿再吃。”
周兰一会儿声音高亢,喊上一句“打人了”,一会婉转低沉,说上一句“买糖薄脆”......模样甚是逗人,沈锦书窝在沈丽娘后头咯咯直笑。
“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
这假模假样的哭喊声可不止能引来邻里,还将带着谢大人去刘成家勘察的牛大志给引来了。
方才在客来楼那么一闹腾,牛大志怎么得也在谢大人面前好好表现自己。
与其说是表现,不如说是他自个儿认为的“赎罪”。毕竟谢大人这人,他怎么瞧,怎么不对劲。
乍一看吧,亲人。说话温柔好听,对于在客来楼的事,也不责怪。他一转身吧,谢大人眼一眯,他就觉得自个儿后背冷飕飕的,可吓人了。
其实他心里头也发憷,他定是不知多少年来,第一个追着县太爷跑了一个多时辰的捕头。
现如今再带着谢大人勘察案发现场,自然是不能出一点儿差错的。
可这他才到刘成家院里开口给说道说道,耳畔就传来——“打人啦!”
这都什么事,今日真是不得安生。
“哎唷,官爷,官爷您给做主,您给做主啊!”
周兰瞧见牛大志一身官服,像是见了救兵,踉跄着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打人啊,沈家打人啊!”
周兰的儿子虽已长到二十多岁,但她平日里也是个爱打扮的,每每出门都要用上半罐香粉。
可牛大志,偏偏最闻不得鲜花香粉。一到春日,花开得正盛时,青云县半个街道都能听到牛捕头的喷嚏声。
“官......”
“阿嚏!”
“打人......”
“阿嚏阿嚏!”
“做主啊......”
“阿嚏阿嚏阿嚏!”
唾沫星子如同下雨般,落了周兰满头。
“介是个嘛事!干嘛啊你这是!阿阿阿......阿嚏!”
牛大志蹦跳着两步,甩开了周兰。鼻尖传来的痒意与连续的喷嚏让他将自个儿的北方口音给蹦出来了。
“牛捕头,喝碗水,好受些。”
沈雁回端了一碗热水,跨过周兰,递到牛大志跟前。
牛大志用碗中的热气熏了熏鼻子,才止住了喷嚏。待眼中清明,他才问起话。但才问上两句,便又被周兰打断。
“官爷,让我说!这沈家啊,欠我家钱?就这沈雁回,她原本不叫沈雁回,叫作孙雁回。总之,管他个什么雁回,都欠我家钱了!”
“我说这......”
牛大志试图插话。
“放屁!什么钱?我们雁雁哪里欠了你们周家人的钱?若是说那礼金,早就还了回去,你要找,也要找孙家,到我们家来做什么?你也说了,你叫的是沈雁回,并不是孙雁回。我们雁雁,已是与孙家毫无关系了!”
牛大志往这一站,陈莲气势也是更足了。毕竟是他们青云县的捕头,难道还帮着外县人不成?再说了,这周兰本就在无理取闹。
那根柴火棍也是在手里攥得更紧,恨不得真往周兰身上打去。
“要我说......”
牛大志继续插话。
“毫无关系?你这王八婆子,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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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好话了?与孙家没关系?她不是她娘老子肚子里爬出来的?白吃白拿了我们家好些东西?不想还了?”
“就那点子破烂玩意,你还好意思要钱!你这厚脸皮的婆子!”
“破烂玩意?那你还钱!”
“我说......都给我闭嘴!”
说是请牛大志给评理,可牛大志愣是一句话也没插上。
他“哞”的一声,生气了。
毕竟是青云县的捕头,牛大胆嗓门之所以大,也有点传承他舅舅的缘由。
这一嗓子,鸦雀无声。
“欠了什么钱?可有字据?拿出来瞧瞧?”
为了确保二人不再吵闹,牛大志迅速地说完三句话,一气呵成。
“有有有......在这呢。”
周兰在怀中掏了又掏,掏出张着墨不多的纸。
“娘,我饿饿,我要吃糖薄脆!”
周成在旁不断地拉扯着周兰的衣袖,声音也委屈起来。他实在是饿极了。
“鸡蛋一篮,母鸡一只,河鱼一条,王八一只,野兔一对,野鸭一只。”
牛大志念完,翻过来瞧一眼。而后对着光,揉了揉眼睛,又仔仔细细地瞧上一眼。
“没,没啦?”
“对啊,就是这些......官爷您瞧瞧,白纸黑字,都是签了字的。既是退了与我周家的婚事,自是也要将东西还来,得有四百六十文呢!”
周兰凑过身,身上的香粉再次席卷而来。牛大志用指尖夹着纸张,后退两步还给了她后询问身后的沈家人。
“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陈莲点了点头,“那你找孙家要去啊,礼金退了给你,难不成,这点东西还不给你?”
“早下了他们的肚!”
周兰捶胸顿足,只觉得可惜,“人家要我来寻你,我想想也对,毕竟娶的是你啊。”
“这糊涂婆子,我们家雁雁从未与你家儿子拜堂,如何能说娶?不就是四百六十文,拿了赶紧滚!”
陈莲以为孙家连同礼金与收的聘礼都退了去,没想到孙家二房都是些馋嘴的,这才没过上几日,就将送来的聘礼吃了个一干二净。
与孙家断亲时,他们一边假惺惺地抹着泪,一边又收了她二十两银钱。想必她为雁雁准备的嫁妆,定是也让那孙家吞了去。想到这儿,她更是气恼。
“娘,饿饿,成儿要饿死了,娘快给成儿买糖薄脆吃。”
周成又在与周兰闹腾。
沈锦书知晓他饿,虽已是肚里撑得吃不下去了,可依旧拿着半块饼子在他面前吃得“喷香”,饼渣子掉了满地。
“祖母,不急。”
沈雁回拍了拍陈莲的手背,淡然地笑了笑。她走到牛大志跟前,率先行了礼,而后也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
“这么热闹,牛捕头,到底什么事啊?还没解决呢?”
谢婴拿着一块糖薄脆,出现了。
这糖薄脆是他的仆从帮他买的。风尘仆仆了一路,又让牛大志追赶了一个多时辰,他也是饿了。
手中的糖薄脆如酒盅口一般大,别瞧着样貌平平,滋味可不一般。
外头是酥得掉渣的皮,叫那小摊贩揉了千八百次,在热油里锤炼成一层又一层的酥皮,咬一口便是好听的脆响声。
内里明明只是芝麻碎与糖,却甘甜如密,叫人满颊生津。
“咯吱,咯吱。”
是谢大人咬着糖薄脆瞧热闹的声音,可谓清香脆爽。
“娘!有糖薄脆!”
“嗖”的一声,一个身影,直奔谢大人而去。
5. 好多人啊
“好吃的糖薄脆......”
那喷香掉渣的糖薄脆还未将谢婴的手给捂暖,竟不翼而飞。
谢婴回过神来,两手空空。
看来青云县的人全都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先有体力超群的捕头追着他跑了八百条街道,后有这不知名百姓似有隔空取物之本事。
当然,倘若他的衣袍上没有印子的话。
一个大黑手印落在了那几支栩栩如生的兰花上,在白衣的映衬下,尤为显眼。
“娘,好吃!”
周成真是饿极了,片刻便将那手中的糖薄脆胡乱嚼了嚼,咽了个干净,紧接着用手去挑拣落在衣袖间的酥皮,连点饼渣都未给谢婴留下。
吃的真香!
“瞧什么瞧?不就吃你个糖薄脆,小郎君年纪轻轻,做人可不能小肚量。”
“是是是。”
谢婴顺势附和着回应,凑到围观的一众街坊邻里跟前,挑了个年轻的后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在做什么?瞧着热闹得很。”
那街坊邻里中少不了方才在客来楼吃暖锅的,他们大吸了几口凉气,后退了好几步,都离谢婴远远的。这不谢大人吗!
唯有这后生,并不知晓。
后生手中端着个小碟子,其上有十多块色泽金黄的羊头签,正冒着热气。
他左手端碟,右手的用三根手指夹着一块,嚼得咯吱作响。
羊头签为羊肉丝裹上猪网油后卷成筒状,挂上面浆炸制而成,是广受欢迎的零嘴。
极其适合瞧热闹时咀嚼。
自周兰拍打院门,这后生便扒着门缝将她的撒泼打滚瞧了个清楚。眼见面前这书生明明被这傻憨抢了糖薄脆,还被周兰反将一军,劝诫个什么肚量,心底里倒是生出几分同情来。
“你可离远些吧,来要钱的。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说给这么点聘礼便能娶到媳妇的。赶了一日的路,来要四百六十文......啧,说出去都上不得台面。来来来,看你还糖薄脆还被夺了,吃两块羊头签,我娘才炸好的,可香,不要与我客气。”
“多谢。”
周兰家与青云县隔了一座小苍山。近年山上有贼寇作乱,若想来青云县,得从山脚下绕小苍山一圈。这两日秋雨频频,难免泥泞,并不好走。
那拉板车的骡子可是遭了不少罪。
“但既是退亲,按照大梁的律法,也确实能拿回聘礼。”
谢婴嘴里嚼着羊头签,在旁点头,“若有字据,且算清钱财,按照流程办便是,也不必像这般聚众,大吵大闹。”
糖薄脆才咬了两口就被抢了,好在这羊头签好滋味。
外脆里嫩,既有羊肉的鲜,又有猪油香,极为可口。
尝了这两块扎实的羊头签,才让饿了一日的谢婴肚里好受些。
“你这小郎君确实识抬举。”
见谢婴似是站在她这边,周兰客气地大力一拍谢婴的肩膀,笑声爽朗,“可有娶亲?与婶子讲讲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婶子有个侄女,长得可水,像一朵芙蓉花似的,瞧着与你这小郎君极为相配。你且将你的生辰八字说来,待我问了那算命先生......”
周兰早就瞧见了谢婴腰间挂着的两个佩环,成色极好,且借着拍肩膀顺势摸了一把衣袍。
料子不错呢。
“你这腌臜婆子好不要脸。”
陈莲领教过周兰的本事,她一把扯过谢婴的衣袖,将他拉到一旁,“难道普天之下的姑娘小生,都要入了你周家不成?小伙子你离她远些,别近了惹一身臊。”
“头儿,你的嘴大得能塞下两个鸡卵。”
牛大志身后的捕快冷汗连连,见自己头儿的脸儿发青,真像是不中用了。
“退亲自然是能拿回聘礼。既然要算得这般清楚......”
沈雁回在旁自个儿也瞧了好一阵热闹,才将方才从怀中拿出的纸张也递到牛大志跟前。
“牛捕头,这是我的嫁妆。孙家要我退还聘礼,那还请连我的嫁妆一同退回。”
周兰脸上的笑霎时停滞了。
这嫁妆单子,在沈雁回自己手上?
陈莲来接沈雁回时,也想问这嫁妆之事,都叫她糊弄回去。
她在家中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这单子,还以为叫这孙家偷拿了。可待她去孙家试探时,他们丝毫未提嫁妆单子的事,她思来想去也弄不明白。
难道孙家忘记了?
既无凭据,光用一张嘴可退还不得,她便将这事给藏心里。
“鹅绒合欢被三套,缎面鸳鸯枕一对,蚌珠头面一套,鎏金莲花簪一对,樟木针线盒两只,红木子孙宝桶......”
牛大志木讷地念了许久,才将纸张上的嫁妆念完。
然后继续将嘴张得与两个鸡卵那般大。
“可了不得,我家嫁女儿也没筹备这么多嫁妆,看来这孙家对沈小娘子还挺不错。”
邻里听了这嫁妆单子的内容,纷纷感叹。
“且不对啊,既是准备了这么多的嫁妆,又怎么能将她嫁给这傻憨?你们方才也听了那聘礼,寒酸死了,根本上不得台面。孙家人难道是傻子不成?”
后生皱着眉头,对这不对等的聘礼与嫁妆,大为震撼。
“那吸血的一家水蛭,如何能给我们雁雁准备嫁妆,可怜我家雁雁......”
原本与周兰针锋相对的陈莲,听了街坊邻居的议论,忽而带上了哭腔,心中实在委屈。
这是沈雁回父亲在世时,与祖母一同给她准备的嫁妆。从她出生起,便给她一点一点攒着。沈雁回儿时丧母,却异常懂事乖巧,他们心中总觉得亏欠。
他们日日期待着,待他们的雁雁长大后,能觅得如意郎君,幸福安稳地过一生。
嫁妆之事孙家二房并不知晓,是陈莲雇了两个挑夫给送去的。
那可恶的孙家二房,说是给沈雁回许给一位秀才,虽说家中贫苦,给的聘礼少,但好在上进。日后若真是中了举,那雁雁便是举人娘子了。
若中不了,也能做个教书先生,平淡地过过日子,还能免田税之苦。
谁曾想连这嫁妆连同沈雁回,一同抬去了周家。媒人给的,是周家的住址。
若不是风吹开了沈雁回的红盖头,她早已与那周成拜了堂。可风吹开了盖头,也吹走了沈雁回心中最后那点希望。
谁都无法共情沈雁回满心期待地终于离开孙家这虎口,又进了周家那狼窝的绝望。
嫁妆单子是贴着小衣存放,周兰又怎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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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现在的沈雁回拥有原主全部的记忆。
她本想在青云县立足脚跟,寻个见证人,雇几个打手,去周家拿回嫁妆。
可未曾想周家自个儿找来了。
现如今最有权威的见证人,不就在她祖母身边站着吗。
“既是退亲,自然是也要将嫁妆还回来......这也是与你那张相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牛捕头,您说,是不是?”
“自然是......您说,是不是?”
方才陈莲的哭腔已然拉回了牛大志的神志,他摩挲了几下自己的络腮胡子,将嫁妆单子还给了沈雁回,继而看向陈莲身旁的谢婴。
沈雁回走回陈莲身旁,轻轻拍打她的背,低声细语地安慰。
“好了祖母,莫伤心,雁雁在这里,会有人为我们做主的......当然,我们也会按照那单子,退还周家的钱财,只是这钱财......”
“只是,你这钱财,有些怪啊。”
谢婴在一旁接了话,用仆从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手,趁周兰没回过神,将她手中的单子给夺了来。
“让我瞧瞧,四百六十文,嗯......莫不是,百年王八?”
“对对对。”
那后生鼓着腮帮子嚼羊头签,也出来帮腔,“你这么一说也对,拢共这么些东西,那鸡鸭,一只最多卖上个三十多文,怎么能有四百六十文呢?”
对啊,这么些东西,怎么就四百六十文了?
街坊邻居也跟着一同疑惑。方才叫那周兰撒泼打滚给迷惑了,如今细细想来,很有问题。
“那,那是野生的,那可是好东西,可补了……”
周兰一时间舌头捋不直,顺势编排,“你这小郎君,是站在哪头的?你们可知这野味在汴梁城不知要卖上多少银钱。听说那探花郎谢婴就好吃野味,他吃的一只野兔,可就要二两银子!我这还便宜你们了。”
谢婴:什么时候的事?
这是赤裸裸的污蔑!
“娘,什么野味,不是爹爹养的兔子吗?”
周成直勾勾地瞧着后生手中的羊头签,忍不住吞咽口水,好奇地问道。
“闭嘴!”
“哦......家兔啊!”
街坊邻居恍然大悟。
“还有那野鸭,可是个好品种!”
“娘,你记性比我还差,那不是娘你今年开春时上街抓来的小鸭吗?”
“哦......小鸭啊!”
街坊邻居连连点头。
“那王八!那可是百年王八!”
“娘啊,是我与二蛋去小溪里抓的呀。”
“哦......和二蛋抓的呀。”
街坊邻里纷纷朝着周成竖起了大拇指。
啥子野味哟。
“我们清算。一篮鸡蛋四十文,母鸡三十文,河鱼二十文,你的什么百年王八,野兔野鸭,五十文,再多没有。”
沈雁回可没有耐心与周兰再争辩,沈雁回将铜板串成了一吊,而后将手心摊开。
“一百四十文给你,我的嫁妆拿来。”
“不止。”
谢婴又在一旁帮腔,“容我说一句,容我说一句,咱们这是骗婚吧。我听说,这可是要蹲监的!”
6. 下次还来
“骗婚?放狗屁!”
“娶这沈雁回,我周家也是与孙家秉照纳采纳征这些步骤,堂堂正正地娶来的!”
要周兰拿出她私吞的嫁妆,本就不情愿,听了谢婴这话,她更是怒上心来,“你这小郎君胡说八道,还以为你明事理,没想到也是个不争气的。乱嚼舌根,我侄女也瞧不上你,你是进不了我周家的门的!”
谢婴挠了挠鼻尖。
“又关这小郎君什么事,他路过的,还要让你说一嘴。”
沈丽娘同陈莲一样,又将谢婴拉出了八百里开外,关切道,“这本就不管你的事,你莫理她。她犯癔症,当所有人都觉得他周家是金钵钵呢。”
“你莫理他。”
沈锦书重复着阿娘的话,将手中的油纸包捧到谢婴面前,甜甜一笑,“这是祖母买给我与雁雁吃的香糖果子,你帮雁雁说话,你是好人,也给你吃。”
这会子争吵的功夫,她已是钻进屋中,将她的宝贝都拿出来了。
那油纸包里混着花花绿绿的香糖果子,种类颇多。
糖面蒸糕、澄沙圆子、打耐糕、笑靥儿......每样都秤了一点儿。
谢婴觉得桃枝巷的人真好,下次还来。
“娘,我也想吃香糖果子。”
“我看你是想吃巴掌子。吃个香糖果子就被收买,能是个什么好人,你以后莫学他,上不得台面。”
周兰用手指使劲戳了戳周成的脑袋。
“咳咳咳!”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芬芳的香粉熏得七荤八素,牛大志咳嗽不止,那声音大得似要将肚里的心肝脾肺胆一概都咳出来。
“你这泼妇......”
牛大志是不与女人动刀的,但面对周兰的胡说八道,即便打喷嚏咳嗽,也忍不住将手扶上刀鞘。
不知是哪里来的山野婆子,也不是他们青云县人氏,对谢大人实在是太无理了!
“堂堂正正?”
陈莲咬着后槽牙,她身子摇摇晃晃,连指着周兰的手指都在颤抖,声音悲怆,“我且问你,你是不是托媒婆来与我说的,说是给我们雁雁许的是朱家庄的朱秀才?你现下好意思说你们周家是堂堂正正?”
“原来是这样。”
“你真是个损婆子,赶紧带着你的儿子走,再将沈小娘子的嫁妆还回来。”
邻里街坊都知道沈家的男人在外挣钱,家里就剩妇人幼女,平时对她们也颇多照顾。
陈莲与沈丽娘为人和善,沈锦书也是个乖巧孩子,平日里婶子叔伯叫得亲切,谁瞧了都喜欢。
才接来的孙女也好,原以为是因为与夫家不和,毕竟方才周成瞧着脑子并不灵光。没想到是靠坑蒙拐骗,真是骗婚啊。
周围吵吵嚷嚷,周兰眼神有些闪烁不定。
被揭穿的她这会不敢与陈莲对视,眼神望向别处,吞吞吐吐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朱秀才,你老糊涂了?这沈雁回,明明是许给我家成儿的。”
“你胡说,你就是骗婚,你还要狡辩,你......”
“你什么你!真是发昏了,人家朱秀才怎么可能瞧得上你们这样的人家,你说是不是?再说,你张嘴就说是许给朱家的,可有证据?”
周兰比陈莲年轻些,面皮也厚,见陈莲被她呛得喘着大气,便一口咬定是陈莲撒谎,一点也不结巴了。
陈莲真想扯开她的脸,瞧瞧里头到底塞了多少张面皮!
“那媒婆是这样说的,只要找到那媒婆……”
“那媒婆姓甚名谁,你可知晓?”
周兰忽然笑起来,“快去找呗。”
最近她都没瞧见人。
“这,这......我只知她姓王,自称王婆。”
陈莲这真是没了办法。
既是从周兰那儿奔走说亲的,大抵不是青云县人氏。
也怪她自己当时太高兴,什么都未问清楚。
大雍的民间女子的行当七七八八,做媒婆的要占大头。
东家西家走,托着说好人家,要塞些银钱;凭那三寸不烂舌说成了,纳彩纳征也能讨了赏钱;娶亲拦轿时,还能封上大红包。
喜笑颜开,骗茶吃酒,整个县里家家户户,便是那养的狸子小狗,做媒婆的也能分出个公母来牵线搭桥。
街上女子二十人,便能拉出个媒婆。
去哪里找这样一个人?
“祖母莫气了,让我说,您歇歇。”
沈雁回知晓祖母一直因为她的婚事憋着一口气,一定要撒出来才好受,方才并没有过多阻止。
她给陈莲倒了热茶,又从院中将竹椅搬到门口,扶她坐下。
“身材矮小,体圆膘壮,至我肩处。”
沈雁回拿过陈莲手中的烧火棍,用另一只手比划着媒婆的身高,走至周兰处时,脚步稍顿,眼神凌厉。
周兰浑身一滞,心忽生出几分胆怯。
明明模样还是那个姑娘,却总觉得她和先前她按着她拜堂的样子全然不同。
”双目细长,鼻塌唇薄,眉心处有一点褐色大痣。那时,我听你唤她三婶婶,想必是与你沾了点亲。我们青云县的牛捕头素来做事干练仔细,捉贼查案更是手到擒来,找出这样一位特征明显的媒婆,又是你周家的亲戚,想必不在话下。”
牛大志嘿嘿一乐。
今日总算是听了些好话!
沈雁回对牛大志这样的一番赞赏,让他眉毛飞扬,他也对她另眼相看。
别说是去隔壁县给沈小娘子寻一位媒婆了,就是去汴梁,他也给她寻出来!
那媒婆特征,眉心有一大痣......
大痣?
“沈小娘子你且等等,此人姓王,且眉心有一点大痣?”
牛大志突然眉头一拧,面色沉重,转头询问身后的捕快,“前些日子,我们抓到几位牙人,其中一人姓王,眉心处也是有痣的......叫,叫什么来的?”
“哎唷,对啊头儿。”
身后的捕快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确实有这样一个人,容我想想,是叫王,王,王梅花!”
此名一出,周兰霎时面色大变。
怪不得最近没看到过婶婶。
“娘,他们怎么知道三姥姥叫王梅花啊。”
周成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王婆子是周兰亲戚的这件事给坐实了。
“你可让你娘省点心吧!要气死我!”
周兰抬手就给了周成一巴掌。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桃枝巷格外明显。
“娘,你打我做什么,你这坏娘,坏娘!”
周兰平日里对周成极好,捧着哄着,像嘴里含块糖似的,生怕化了。毕竟她周家就这一根独苗,还得靠他延续香火。
周成哪受过这般委屈,登时便一屁股坐到地上,骂着嚎啕大哭,撒泼打滚。
与方才的周兰,如出一辙。
街坊邻居们都替沈雁回松了一口气。还好退了婚,万一遇上这恶婆,嫁给这傻憨,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沈小娘子,你说可巧了吗这不是,前些日子抓了的牙人里头,似乎就有这媒婆。”
牙人,在大雍很常见。买卖房产牲口,甚至买卖奴隶的,都能叫做牙人。
说白了,是中介。用“牙”打个工,与媒婆一般,便要嘴皮子利索。所以有人为了挣钱,又是媒婆,又当牙人。
虽说是有些人口上的交易,但是在大雍,牙人并不违法,反而是个正当职业。
若是合法买卖,奴隶交易有清楚的契约,且不强买强卖,都不成问题。
可那王梅花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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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奴隶,而是清白人家的姑娘。
她便是靠着自己做媒婆这个行当,暗自牵线搭桥,收了别人的银钱,却将姑娘卖去山野嫁给村汉,或是卖到他乡去做丫鬟。
届时待姑娘的父母算着日子,等自家女儿回门,又哪里还等得到?
大雍中下户,不重生男,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
都是当个金疙瘩疼爱的,谁会愿意将女儿卖了?
再去寻人时,早已人去楼空。
若不是前阵子有位姑娘机灵,察觉了端倪,逃出来报案,谁能想到这替人说亲的媒婆,私下里干得是带姑娘进魔窟的事。
牛大志终于有了点捕头的样子,他大喝一声,“李虫,现在就去将那王梅花提来问话,届时,是不是骗婚,可就一清二楚了!”
他手下的捕快做事一向也雷厉风行,很快那王梅花就被带到众人面前。
陈莲站起身子,打眼一瞧,可不就是那替沈雁回说媒的王婆。
王梅花在牢狱中已是受了刑罚,如今蓬头垢面,脏臭异常,吓得周兰哪里还有方才那般神气。
“王梅花,你且说说为什么要诓骗沈家,将孤女沈雁回嫁给这周成!”
“这这这......我,我。”
她是周成的三姥姥,见自家侄女一直在给自己使眼色,她一时间还想做些隐瞒,话在嘴边,迟迟不说。
“大胆!”
牛大志将刀一拔,横到了她的脖子上,“谢大人面前,莫要装蒜!先前谢大人未到,才迟迟未给你这恶人定罪。如今谢大人就站在你面前。你若再不说实话,谢大人定是要将你砍头的!”
他那刀磨得锃光瓦亮,原先总不让他拔刀,他憋着气。如今宝刀出鞘,那叫一个爽快。
大刀“噌”的一声闪着寒光,映照出她满是血污的脸,那句“谢大人将你砍头”更是吓得王梅花肝胆欲裂。
“饶命啊,大人饶命啊!我招!我招!是周兰,是她让我这么干的!说是将她姐姐家的姑娘骗来当媳妇儿,不关我的事啊,青天大老爷,饶命啊!饶命啊!”
王梅花将头磕得“砰砰”作响,生怕磕轻了,谢大人将她当场砍了。
“可有骗婚?”
“确有!”
“那周兰可有偷藏沈雁回嫁妆?”
“确有!都在她房里藏着呢!真不关我的事啊!青天大老爷!”
“王梅花,我跟你拼了!”
如今还管什么劳什子亲戚不亲戚,小命要紧。
周兰听着王梅花一字一句的指证,冲上去便跟她扭打正一起。
可怜那王梅花脖子中还戴着枷锁,手又被禁锢着,被周兰又抓又挠。
“好了,事情已经明了了。”
谢婴拍了拍手中的糖霜,还回味着糖面蒸糕甜滋滋的味道,“大雍骗婚者,杖六十,蹲监六月......收拾收拾吧。”
“大人,小的这就带这犯人回衙门,亲自行刑,定是要打得她皮开肉绽为止。”
好好报这香粉之仇。
“不用不用。”
谢婴指了指沈雁回手中的烧火棍,眼一眯,“这不有现成的吗,去吧去吧。”
这六十棍,沈家人想怎么打,便怎么打。
“他们在叫谁谢大人呢,这书生莫不是方才被吓傻了,怎么还指挥上了?”
后生嚼着最后一根羊头签,兴致勃勃地瞧热闹。
他长得不高,牛大志与他的手下也正好挡住了他的位置,并没有看清他们朝着哪个位置喊谢大人。
“你与这周成一样是傻憨吗?他是谢大人啊,你不还与他称兄道弟,吃羊头签吗?”
他身旁的围观街坊学着谢婴的样子,拍了拍后生的肩膀。
嗝......
后生,晕。
7. 送礼一篮
好不容易晴了一日,雨又下了。
它下得密,如针尖牛毛般,在外走一遭似是不会打湿衣衫,但若在屋里坐上一会儿,湿意冷不丁地便从布上钻进皮肤,浑身都要抖上两抖。
“昨日没有那件事,我都不知道巷尾的小刘死了。他们总说他这个年纪了,还不学好。唉,我知道的,小刘是个好孩子......”
陈莲用调羹搅动着砂锅里的梨块与枇杷叶,眉眼间尽是惋惜。
“这孩子是我瞧着长大的,从小人就机灵。他父母都不着家,我觉着可怜,便每次给你舅舅买香糖果子吃时,也会给他几块。这孩子,春日里去就挖野菜,托你舅舅带给我,满满当当一大篮。夏日里呢,便去捡螺蛳,偷偷放在我们家门口,人一溜烟就跑了。”
“秋日里......唉,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死了呢。”
她搅动着汤,兀然从眼中滚下一滴泪来。
在一条巷子里相处了几十年,春去冬来,若要将这些事细细展开来说,便是说上三天三夜都是说不尽的。
与沈长生儿时玩得好的玩伴,都早已成了家,要么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几乎断了联系,要么被生活琐事给牵绊住了,也没空聚聚。
唯有这刘成,在沈长生回家时,会带上一坛好酒来沈家,与他把酒言欢,偶尔抵足而眠。
“雁雁,我瞧那谢大人,挺好的,你说他会不会……”
与原先的吴大人好似不大一样。
陈莲盖上锅盖,用衣袖抹了一把眼角,“我才不信什么僵怪杀人……那都是祖母与你们讲的故事啊。”
昨日散了后,她也听街坊邻里说了,小刘肚子破了好大一个洞,大家都在传他是被僵怪挖了心肝而死。
小刘死得太惨了。那些僵怪,不过是她哄孩子们的鬼怪故事,如何能当真。
想到这儿,陈莲闭上眼,嘴里升起一抹苦味,胸口起伏,咳嗽声也渐重。
灶台旁摆着的竹篮里头还剩几只梨,个头饱满,浅黄的表皮上虽布有斑点,却个个汁水丰盈,定是那主人精挑细选过的。
只是日后再也见不到送梨的主人了。
“会的,祖母,一定会的......您坐灶台旁烤会火,您本来就有就咳疾,这两日秋雨下得急,整间屋子湿气重。夜里您咳嗽多,也睡不好,睡会吧,莫再想了。”
外头秋雨绵绵,院里的藤椅被沈雁回搬到了灶台旁。灶火烧得正旺,才扔进去的树枝在火焰的熏烤下爆裂开来,发出轻微的细响。
灶台暖和,喝了一碗枇杷叶梨汤的陈莲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手里捧着的梨也滚落在一旁。
她何尝没把刘成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
沈雁回与刘成并不相熟,只能在儿时的记忆中窥得一些破碎的片段。
在母亲回娘家探亲时,刘成会塞不少饴糖与香糖果子给她,还会轻轻抚她额角,说上两句“雁雁真乖”。
除此之外,便是前两日来她家门口送梨。
即便如此,她也不认为刘成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到底会是什么人,要将他这么残忍地杀死?
沈雁回从木柜中寻出一瓦罐,洗净后在里头装满枇杷叶梨汤,将竹篮中的梨放在灶台上,跨上竹篮后,替陈莲掖了掖被角,便拿着油纸伞出了门。
她忽然有个念头,她想赌一把。
虽然外头下着雨,但还有不少小摊贩躲在酒楼食肆的屋檐下做买卖。
都是要养家糊口的,总不能由着天气牵着鼻子走。
“买些柿子。”
沈雁回挑了个卖应季水果的摊子,歪头抵着油纸伞,仔细挑了又挑,将摊上个头最大,熟得最黄的柿子都挑到竹篮中。
“小娘子莫挑了,我这儿的柿子都是鼎鼎的好,可别将其他柿子给撞烂了。”
原瞧着这姑娘年纪小,小贩早已将手放到板车下方,摸上了那些熟得过头,有疤痕的柿子。
可曾想她连竹篮的柄都未让他摸到,纵使撑着伞,还拿着一方食盒,还能腾出手来亲自挑柿子。
以次充好计划,失败。
“没事,不必劳烦您,我自个儿挑便好。”
沈雁回眼尖,早就瞧见了小贩的动作。回想这样的场景,在从前的菜市场里总要发生几次。
原来古人和现代人耍心眼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哎,好,你可轻点啊。”
小贩眼睁睁瞧着沈雁回极有耐心地将他摊上最好的柿子都搜刮了个干净。
“哟,老陈今日还摆呢,这风雨,可别将您老身子给冻坏了。”
在沈雁回挑好柿子付完钱,转身走上几步的间隙,便有好几位身穿蓑衣的男子到了摊前。
他们肆意挑拣小贩摊上的柿子,剥了皮张嘴便吃,觉得不好的,便扔回摊子上。那力道,才是真撞烂了别的柿子。
其中一男人身材魁梧,笑着搂上小贩的肩膀,将他往自己面前使劲一扳,威胁道,“上月的钱,您老可忘交了。”
秋雨落在小贩的面上,他整个人都股栗连连,“这,这......吴,吴爷您这也知晓,最近实在是挣不着什么钱啊。这柿子、梨正当季,我卖,别人也卖,您看您缓缓行吗......”
他早已被男人拉出屋檐,秋雨正慢慢打湿了他的薄衫。
“老陈,我知晓你也有你的难处。”
男人一连吃了好几个柿子,柿子皮剥落在地上,被踩在脚下,“听说你儿子在客来楼帮工,我昨日也见着了,模样瞧着可真精神啊。老陈,你真是好福气啊!”
小贩浑身一抖,神色黯然,身子摇晃被男人的手掌拍得摇摇晃晃,如秋雨中颓然的落叶。
他颤抖地从薄衫中翻出半吊钱,“吴爷,您的钱......”
“这才好嘛。”
男人接过那钱,又从摊上卷了好些柿子,留给小贩几个稀疏的背影。
“老陈生意兴隆啊......哥几个也会去照顾你儿子的生意的。”
薄衫全然打湿,小贩低着头,谁都看不清他的面色。
不远处的沈雁回低头叹了一口气。
看来,要在青云县摆个小摊,并不容易。除了备好需要的东西,还需要解决好些事情。
譬如,解决这城管不像城管,流氓不像流氓的一群人。
还有,这“僵怪杀人”案弄的青云县人人自危,不破,即便出摊,生意也未必会好。”
沈家不算富裕,与孙家断亲的二十两,几乎是掏出了祖母的棺材本。
祖母虽嘴上不说,沈雁回却知晓。
原先是三口人,沈长生挣的一些钱能维持三人的开销,逢年过节还能买上半扇猪。
如今她来了,不是多添一张嘴这么简单。
待沈锦书到了年纪,可以去上女学。
祖母与舅母待她好,她也定是要多尽孝。世上喊孝顺的多了去,却单单都靠一张嘴。
要她来说,人伴身侧,钱在手心,才是道理。
秋雨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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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县的县衙离桃枝巷有些远,纵然撑了伞,待沈雁回走到时,也被斜风细雨打湿了鬓发。
谢婴一早去了另两名死者的家,才回县衙。
他掸了掸衣衫,整理袖口时,抬眼瞧见了雨中的身影。
雨幕中,雾气渐浓。
倾斜的黛色油纸伞下,一抹挎着竹篮的鹅黄身影小步走过。
她青色的百迭裙摆随着步伐偶拂过湿润的地面,脚踏在青石路上,溅起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
秋雨打湿她的鬓发间的丹桂枝,滴落在肩头,又或是偷偷地滑入脖颈中。
“谢大人早啊。”
“沈小娘子也早。”
收伞的明成一个踉跄。
不用行礼?这般熟识?
“给本官的?”
“嗯。”
明成又一个踉跄。
还有?不是昨日已经拿了好些,衙门的后厨都挂满了。莫不是……
一股兴奋之情从他心中油然而生,一会就写信告知夫人去。
“明成,你想都别想。”
谢婴瞥了他一眼。
下次他一定要好好瞧瞧,谢大人是不是脑袋后面,也长了一双眼睛。
“是来答谢谢大人昨日公正的断案。”
昨日事毕,谢婴就派了两名衙役去了周兰家,取回了她的嫁妆。
周兰则与她的儿子一同蹲监六月。
谢婴也毫不客气,让明成接了沈雁回手中的食盒与柿子,便邀她进门喝碗热茶。
招待沈雁回的茶为龙团盛雪,是大雍的贡茶。
名满汴梁的探花郎自然受陛下看中,赐了不少。
茶味如晨露润叶,醇厚悠长。
好香!
也是尝上好东西了。
大雍好点茶,非煎茶。
碾茶、罗茶、候汤、熁盏……步骤冗长繁多。
茶饼碾碎成细末,用细茶罗将茶末筛细。待水温适中,用滚水淋茶盏,使之温热,便于茶汤的悬浮。
筛过的茶末置于茶盏,淋入滚水,用茶筅击拂成汤花。
饮着,是一碗乳雾似的淡青色汤花。
汤花细嫩云白,韵中回甘。有点怪,沈雁回咂了两下嘴。
但是好东西,再喝一碗。
“大人,您……不喝茶?”
明成瞪着眼,瞧着他家一直爱品茗的谢大人,从食盒里舀出第三碗枇杷叶雪梨汤。
“你要不要来一碗?味道不错。”
枇杷叶虽苦涩,但梨甘甜,温润不燥。
梨块炖煮得软糯,与枇杷叶的清香互相渗透,甘而不腻,是别样的清新雅致。
“青云县与汴梁不同,秋日为多雨之季。谢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难免不适,而枇杷叶梨汤润肺清脾,能缓解谢大人的咳嗽。”
沈雁回将茶盏放下,低声回答。
“果然不错。”
三碗枇杷叶梨汤下肚,谢婴嗓子不再发痒,浑身也舒畅不少。
“但你今日前来本官这,不是为了送碗梨汤和柿子吧。”
犹记昨日他在客来楼的横梁上吊着,而沈雁回恰好在他脚旁边看着,都能淡定地剥菱角吃。
昨日他帮她沈家断案,她的祖母千恩万谢地将家里所有的香糖果子都送给了他,还有腊肉两条,腊肠一捆,咸鸡……
今日还送,定是有别的事。
“对。”
沈雁回轻轻抬眼,眸中映有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8. 捧眼
“民女今日前来,是有线索告知谢大人。在刘成死的那日夜里,民女曾听见他与人争执。”
“昨日为何不说?”
大堂点了炭火,熏得整间屋发暖。
明成在一旁用茶筅点茶,竹签磨过茶碗,传出簌簌声,反倒显得格外安静。
“与谁说?”
沈雁回慢条斯理地将茶碗放于桌上,用煮好的水净手后,低头剥柿子,“与一到青云县就去别人家横梁上挂着的谢大人说吗?”
“咳咳咳。”
谢婴险些将嘴里的枇杷叶梨汤一口喷出,他放下茶碗,挠了挠下巴,向一旁点茶的明成招招手,言语间带着淡淡尴尬,“好了,先到这吧,去瞧瞧后厨今日午时烧什么。”
“啊?”
明成不可置信。
谢大人出门时,才在外头吃了红豆圆子一碗、大肉馒头两只,方才又饮了枇杷叶梨汤三碗,这是肚里装了个乾坤袋吗?
谢大人在汴梁时,可谓为官者的榜样。一日二食,殚精竭虑,日日头发都要落不知多少根。
可恶的贬谪圣旨与那些和谢大人对着干的老梆菜!还他一本正经的,用饭斯文的谢大人。
未贬谪到青云县前,谢婴就派人调查过此县。
听闻此县民风淳朴,五谷丰登,和谐安定......他日日在汴梁城与那些老滑头勾心斗角,二八年华的他,瞧着比旁人都要老几岁。如此拼命,还要被贬,真是一腔真心错付。
什么虚以逶迤的情谊,反手就给他贬了。
不如来青云县当条挂着晒的咸鱼。
咸鱼第一步,在百姓面前演上一演,做个傻乎乎的县令。
这是谢婴在路上的想法。
衙门的后厨里还挂着沈家送的咸鸡腊肉,确实民风淳朴;街边小摊卖的作物不少,送来的柿子个头饱满,也确实五谷丰登。
但。
才来就有残忍剖尸案与买卖女子案齐头并进,这到底是谁在说和谐安定?
“那你为何又要说了?”
“挂在横梁上,确实不太雅观。但民女觉得谢大人摸人荷包的样子,嗯......”
沈雁回顿了一会儿,将剥好的如玉石圆珠似的柿子放到谢婴面前的碟中,而后噗嗤一笑,“很有手法。”
谢婴:......
“且谢大人处理骗婚这案子,我们桃枝巷的小老百姓们瞧了,都鼓掌说好。”
谢婴:......
昨日桃枝巷的百姓至他离开,还在鼓掌。
甚至今晨他出门,那卖红豆圆子汤的小贩,见他行了礼后,端上来圆子时,忽然鼓上三掌。
这还走什么第二步。
沈雁回继续剥柿子,特意挑选的柿子个头圆润饱满,色若丹霞且全然熟透,极好剥。
它皮薄轻盈如蝉翼,片刻间,谢婴面前的碟子盛了两个剥得完整的柿子。
“且先说案子吧。前日子初,天有雨。祖母咳嗽得急,民女便在夜里起身给她烧些热水。在那时,刘成并没有死。”
“那你可知晓他与谁争执?”
“起初不知晓,毕竟民女才来青云县不久,不认得多少人。不过经过昨日谢大人在客来楼那么一闹,便知晓了。”
“是李德子。”
“不愧是谢大人,吃个柿子吧。”
县衙并不大,明成一溜烟进了后厨瞟上两眼,一溜烟又回了大堂。
回来时便瞧见两人侃侃而谈,尤其是沈小娘子,似是将谢大人夸出了花,还给剥了柿子。
有点像捧眼。
不确定,再瞧瞧。
“依李德子口供所述,他夜里起身未见刘成,反而看到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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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僵怪。可照你所说,李德子隐瞒了自己与刘成争执的事实。除非他看到的僵怪就是刘成,如若不然......”
沈雁回顺势接道,“他就是在撒谎。”
“这案子诡异。”
谢婴毫不客气,一口气啃了半个柿子。柿子肉细腻华润,如琼浆蜜水,入口即化,令人满舌生津。
好甜!
“刘成是第三位剖尸案的死者。本官去看了前两位死者的卷宗,发现这三者之间几乎毫无关系,既不认识,也暂无找到共同点。”
“既是相同的死法,那凶手也许行凶手法上有所相同,仵作查验过尸体后,便能明了,也可以从中找些线索。”
“还未验尸......”
谢婴声音忽然低了。
这柿子啃的,也有些心虚。
“谢大人。”
沈雁回眉心一皱,拿着柿子的手一滞,“已经过去不知多少时辰,竟还未验尸。您应知晓,时间越久,线索便越少。”
在现代作为法医的她,实在是见不得这样办案。
一时间她顾不得了方才的装腔捧眼,也忘了在这位大大的县太爷面前,她只是小小的百姓。
谢婴抬眸,沈雁回的脸离她很近,如秋水般的眼竟直直对着他。
她的眼神淡漠且隐晦不明,根本不似十六七岁。
四目相对。
胆子大,有想法,不一般。
这是谢婴第一眼的念头。
“沈小娘子,这实在是没有办法......你这是在责怪谢大人吗?”
明成有些恼了,纵使这两天谢大人亲民,今日邀她喝茶,这也不是她“爬”到谢大人头上的理由。
怎么能平视?怎么能与谢大人大眼瞪小眼?
他愤愤不平道,“你可知这第二位死者,就是仵作。”
9. 试吗
沈雁回一时哑然。
杀人案近在咫尺,而青云县内竟无仵作。无人验尸,如何找到死因与线索。
难道真要说那僵怪杀人不成?
“为了避免引起百姓的恐慌,县衙一直未公布第二位死者是谁。”
谢婴抬了抬手,制止了因气愤而蠢蠢欲动的明成,开口道,“而上任县令吴起为了此案不影响他的调任,便将此案全都归结于小苍山上的贼寇所为,草草结案。若不是有第三位死者的出现,此案怕是埋没在卷宗中,成为悬案了。”
不止在青云县,也许在大雍各个地方,甚至汴梁城,都有人会这么处理案子。
待日子久了,悬案会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料。届时聘请到了新仵作,再去公示前任仵作之死,谈起他时,不会再恐慌,只会叹息两句,便过去了。
“那谢大人会如何对待这件案子?在汴梁城,人人都道谢大人大义,您会将刘成之死到底是僵怪杀人,还是......”
沈雁回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找出真凶。”
平头百姓哪里能与县太爷这样谈话,即便是偷偷看上一眼,尚且都能治上你一条蔑视官员,大不敬之罪名。就算是从前谢大人的同窗,与他说上两句,都要客客气气的。
而这沈小娘子,给明成的感觉是......
与谢大人说话时,将脖颈上的脑袋提在了手心里。
“这世上并无鬼怪,凶案皆是人为。”
谢婴并不责怪,反倒是沉浸在案子中。说到关键之处时,露出一丝困扰,“既是人为,自然要找出杀人凶手。只不过,大雍的仵作......很难聘请。”
仵作,虽属大雍三十六行当中的“仵作行”,却非官员,而是义工,属差事苦,钱还少。
无论验尸技能如何精妙绝伦,还了多少人清白,皆因他们属于行当中的“下九流”而鲜少有人入行。
“先帝时期,仵作为‘下九流’,仵作之子甚至不能科举。但好在陛下新政,才所有改变。只不过,仵作之能,非一朝一夕而成,大雍各县之间通用一位仵作比比皆是。青云县的仵作,游走于本县与邻县,他一死......”
即便是在沈雁回的时代,她也是学得两眼昏花,考得口吐白沫,才能入职。入职后要跟着师傅继续学习,在勘察现场时,必须具备强大的心理素质与忍受能力,才能成为一名基本合格的法医。接下来还是永无止境的学习。
在现代尚且不是个吃香行当,又何况是在仵作地位低下的大雍呢?
若是她凭借自己的一身医学本领,去应聘仵作行当。其一,她年龄十七,谁会相信。其二,挣得极少,如何养家糊口。
不如凭借她从前少时起,就帮开餐馆的父母打下手的吃食行当做起。
沈雁回一开始便已经打好了这念头,吃吃喝喝,挣些小钱,在青云县过得稳稳当当。谁知晓现下的情形,似乎是逼她再就业。
“在谢大人眼里,当真有‘下九流’行当?方才民女说了,汴梁城,人人皆道,谢大人大义。”
沈小娘子胆子可真大啊。
明成真想将自个儿脑袋也割下来也给沈小娘子也提溜上,求求她,让她不要再说了。
要将谢大人如何被贬官的缘由说出来吗!
任何时代的朝堂,皆有纷争。大家都像是说好似的,自然而然的分为守旧派,中立派和维新派。
谢婴是维新派代表,且为寒门典范。虽古有“王谢”之名,到他这时,也已“飞”入寻常百姓之家,没落了。
他中探花,全靠自个儿拼。
进士之流,世家总是要占大头。寒门子倒还能留几分情面,商户子等其他行当的,往往最不受待见。
谢婴:不。我淋过雨,我要给他们撑伞。
陛下,您尧鼓舜木,至圣至明,您得待见他们。不如,让他们也能走仕途吧,如果能改改廪保制度,那就更好了。
陛下:你的意见好好哦,说话又好听。
但是你让朕很没面子,为了给世家一个交代,贬。
新政实行了,谢婴被贬了。
“你在用‘大义’二字,威胁本官?”
谢婴忽然起身,身影一转,已将沈雁回“锁”在椅子上,沾着蜜汁的指尖轻轻掠过她的下巴,而那双丹凤眼中透出的,却是凛冽的寒意。
官海浮沉,他瞧着好说话,但若是去满汴梁打听打听,谁人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谢大人”。
明成更是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整个大堂霎时间静得出奇,只有窗外的零零细雨声。
“是。”
沈雁回的回答干脆了断。
明成闭上双眼,思索一下青云县哪块地方风水佳,届时将沈小娘子埋在哪儿比较好。
“有趣。”
谢婴收回了手,用身旁的手巾擦了擦指尖后,了然一笑,“你似有办法?”
“没有。”
谢婴一怔。
那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是做什么?
沈雁回这神情,还以为他的手指是刀,且架在了她脖颈上,准备好慷慨赴死了。
“若民女能帮谢大人验尸,那谢大人会为他们找出真凶吗?”
此话一出,谢婴从头到脚,从额角的头发丝到鞋尖沾到的湿泥,足足打量了沈雁回一炷香的功夫,而后艰难地蹦出几个字。
“你......真会验尸?”
“试试。”
“试......试?”
明成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开什么玩笑,这玩意儿还能试试?沈小娘子,这可是人尸,来,跟着我念‘人尸’,不是猪羊鸡鸭,是人呐!”
昨日他也瞧了刘成的尸身,其状惨不忍睹,看上一眼就能做上好几日噩梦。
从前他跟在谢大人身边点茶、研磨,做的都是风雅之事,哪禁得起这般惊吓。
“对,就是试试。”
沈雁回从椅子上起身,用袖口擦了擦下巴,面色严肃,“且民女,不开玩笑。”
“那试错了,怎么办?尸体若被破坏,可是大罪。”
沈雁回起身,谢婴自然而然的,也让到一边。
“谢大人也可以不试。”
竹篮中的柿子已被明成拿出,瓦罐中的枇杷叶梨汤也几乎被喝了个干净。沈雁回收拾了这些东西,提了竹篮与食盒便走。
“仵作之技,玄妙深邃,操之者需精通医理,熟稔人体。需观死者之状,断他生死之因,辨伤痕之真伪,悉毒物之潜藏……若谢大人不愿意,那民女便祝谢大人早日为青云县聘得仵作,民女先行告退了。”
沈雁回所述仵作行当,字字铿锵有力。
皆是从前做法医经验所得。
雾气更浓,鹅黄的身影一进入雨幕中,很快便没了踪迹。
“谢大人,她走了也不行礼!”
明成愤愤转身,又瞧了一眼桌上饱满如金丸的圆柿,极有食欲。
算了,不行就不行吧。
待沈雁回回了桃枝巷,一身衣裙都几乎都湿了。
一半是被雨淋湿,一半是被自己的汗打湿。
谁说她不怕?她怕死了!
这可是上位者随便一句话,就能定她生死的时代。
因职业习惯的缘由,身为法医的她确实想借着送东西打探打探案情,毕竟祖母对刘成之死极为在意,她也好奇。
那到底是为什么她要自告奋勇的说自己要验尸?
绝对是听了案件后的职业病。在现代的她经手过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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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见过太多死者家属沉冤昭雪后,抱着骨灰无力地抱头痛哭……
太可怜了。
伸张正义的心即便换了一副身子,也未变过,这让她自然而然的说出她来验尸这句话。
她在赌,赌这位初见时耍心眼子,却实则因为下位者而被贬的谢大人,会不会管这件案子,会不会责罚于她。
好在,赌对了。
“雁雁怎么衣衫全湿了,快去换一身,要是得了风寒就不好了。”
沈丽娘坐在屋檐下,用皂角果浣衣,沈锦书则蹲在一旁,用小手攥着泡泡玩。
皂荚果起的泡并不绵密,沈锦书却玩的自得其乐。
“雁雁快换衣服,我也像祖母一样,给雁雁暖暖。”
沈锦书见了她,蹦跳着跑来,将手往衣裙上擦了擦,伸到沈雁回的手里。
当自己冰冰的小手触及到比她温热的手心时,她才发觉了方才玩了水,手一点儿都不暖和,她随即将自己的脸颊贴到沈雁回手上。
“用脸脸给雁雁暖暖。”
“凤姐儿的脸真暖和。”
沈雁回拉起沈锦书的手,揉了揉她的发丝,“凤姐儿陪雁雁去换衣服好不好?”
“好!”
等沈雁回换完衣服,喝了一碗热茶出来,院中已然停一辆小推车。
“舅母,李甲来过了?”
“对,他把车放下就走了,说摆摊来不及呢。这孩子实诚,又给了我们一篮栗子,死活不要钱。”
沈丽娘将拧干的衣裙晾在屋檐下,身旁也多了一篮栗子。
“这车做的与雁雁画的一模一样,还是老李的手艺好。”
陈莲用抹布端着甑,招呼着几人吃饭,里头是已经蒸好的腊肉菜饭。
沈雁回绕着小推车走了一圈,不禁为古人巧夺天工的木活,狠狠地竖了大拇指。
实在是太棒了!要不是她不会画自行车,小老百姓也没有制造钢与橡胶的技能。
她真想让李叔给她装条铁链子,蹬上就出摊了。
“雁雁吃饭!”
沈锦书最喜欢在饭点喊这句话,彰显她“一家之主”的地位。
“来啦来啦!”
阴雨绵绵的深秋,最适合吃腊肉菜饭,再搭配一碗猪骨汤。
祖母共晒了六条腊肉,送谢谢婴两条,还剩四条。
雨季前日头大,腊肉虽腌制时间短,但已经入味。若是再晒上几月,到了春节,定是喷香。
碗碟中的腊肉菜饭色泽诱人。
腊肉被切成细丁却也能瞧出它瘦肉深邃暗红,肥肉色如琥珀,肥瘦相间。青菘是熟前才放,焖得恰到好处,依旧翠绿而不泛黄。
饭粒沾染了腊肉的醇厚油脂和青菘的汤汁,油汪汪的粒粒分明。
腊肉肥而不腻,青菘鲜嫩爽口,一碗热气腾腾的猪骨汤更是满含鲜香。
吃上三碗都无妨!
“雁雁你今日是不是去衙门了?”
“是啊,给谢大人送了些柿子,还有今早炖的枇杷叶梨汤。”
“是该这样。谢大人真是好官啊,多亏有他,才能好好惩治了周家。”
“谢唔人,好,好官。”
沈锦书鼓着腮帮子,脸上沾着饭粒学腔。
“雁雁,回头见到谢大人,要提醒他,雨天不能晒腊肉,容易长毛。”
“祖母,谢大人不用操心腊肉。”
“哦哦哦,咸鸡也不行,也会长毛。”
“砰砰砰。”
吃饭间隙,总有人要敲响院门。
院门才打开一半,却被人攥住门沿。那手指骨节分明,微微发力,没有半天想让她关上的迹象。
门缝中,挤出一张熟悉的脸来,那人眼一眯。
“试。”
10. 开工
秋雨下个不停,整个天灰蒙蒙的,似笼罩了一层纱幔,怎么都拨不开。
即便沈雁回在大堂内点了炭火,屋内总是潮潮的,弥漫着一股湿意。
泠泠细雨,院内的瓠瓜却爱极了这天气。
沈雁回未带雨具,挟了扁箩,垫着脚,在院子内摘瓠瓜。
雨中的瓠瓜长得可真好啊。藤蔓缠绕下的瓠瓜个个吸饱了雨水,饱满圆润,青翠欲滴。光是一根藤蔓上,就坠着不少,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弯整个藤蔓。
沈雁回挑了两个长势最好,光滑溜圆的,迅速指尖掐断瓜蒂,而后又从一旁的泥地里拔了几根小葱,便去灶台旁备朝食。
新鲜的瓠瓜削了皮,切成细丝,倒进锅中,那里头已有煮了半个时辰的羊骨汤。
羊肉价贵,沈雁回只买了拳头大小,被她小心地片成羊肉片,一点一点儿享用。而那羊骨则不同,其上的肉被刀工极好的屠户剃了个干净,光溜溜地摆在一旁,无人问津。
她只花了几文钱,就拿下了好几根。
羊骨上仅剩的一点微末肉渣被炖得化开在汤中,一掀锅盖香得不得了。
瓢瓜丝与羊肉片混杂一起,要炖得烂烂的,在出锅前勾上芡,再撒葱段与姜丝。
临睡前,陈莲做了白菘猪肉馒头,在厨房的窗沿边用竹匾盖着,摘瓠瓜前沈雁回顺手蒸了好几个,连同羊肉瓠瓜羹一同出锅。
沈锦书揉了揉惺忪的眼,打着哈欠,端着木盆从房内出来。她用木盆打了清水,又搬了一张小椅,坐在院里的屋檐下乖巧地用牙粉刷牙。
她小手攥着塞了马尾毛的竹签,蘸了蘸木罐中用苦参、白芷、皂荚磨成的牙粉,左刷右刷。
秋日里天凉,总要赖床。被沈丽娘强行从暖和的被窝中拉出来的她,一时间又困倦了,竟是闭起眼刷动。她含了一口水,迷迷糊糊的,不小心咕噜咕噜咽了下去。
“大清早就喝冷水,凤姐儿一会儿该肚子疼。”
沈雁回拿来面巾,在温水中搓洗了一会儿拧干,对着那闭着眼的小脸擦了又擦。
“唔......醒了醒了,凤姐儿已经醒啦!雁雁轻点,雁雁轻点。”
沈雁回的手劲就像娘亲平日里给她搓澡一般的大,几乎要将她的小脸都揉红了,她急忙睁开眼,仔细漱了漱口后,“噗”的一声,将嘴里的水吐得老远。
一家四口坐在大堂里头用朝食,桌上摆得就是羊肉瓠羹与白菘猪肉馒头。
羊肉瓠羹才出锅,热气四溢。沈雁回在自己的那碗里撒了些醋,吹了吹,一口羹,一口馒头,极有滋味。
汤羹浓郁,羊肉与瓠瓜都炖得黏黏的,入口便化,不用过多咀嚼就能划入喉咙。
羊肉鲜嫩,瓠瓜清甜,混着一点儿酸味的醋,半碗下去浑身都暖,连额上都渗细汗。
“雁雁今日又要去县衙吗?”
“是的祖母,是谢大人要问刘叔的事,叫我今日一早过去。”
沈雁回替陈莲掰好馒头,放入她的碗中,又掰了一个,与沈锦书一人一半。
陈莲做的白菘猪肉馒头足有她两个拳头这般大小,皮薄而韧,蒸熟后满馅流油,浸透了馒头皮。
一口下去猪肉鲜嫩,白菘清爽,满是汤汁。
“那是得好好说,谢大人肯定能帮小刘找出凶手,一会你给谢大人也装几个馒头。”
将沈雁回接回沈家后,陈莲一直觉得她家雁雁很有本事。
譬如王梅花的长相,即便是她在她面前说道亲事,若让她仔细再去回想描述相貌,也是不好说得这般仔细。
可雁雁只在拜堂前夕,只见过王梅花一样,却能将她描绘的一清二楚。
院里还摆着雁雁托老李做的小推车,她一早就说了要摆小摊子养家。那小推车虽小,但做工精致,其上能摆锅铲,其下能塞炉子。她还以为雁雁只会支个小摊儿,没想到什么都备得这么好。
她的雁雁想做什么便做,她不会过问。
“凤姐儿也想与雁雁一起去,雁雁也带凤姐儿去吧!”
沈锦书讨好地给沈雁回的碗中夹几筷辣脚,扑闪地眨着眼。
“雁雁是去办事,阿娘今日给凤姐儿画纸鸢的样式,等天晴了带雁雁去玩,好不好?”
沈丽娘揉了揉沈锦书的脑袋,将缩进沈雁回怀中给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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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回来。
“不嘛不嘛。”
“等雁雁出摊,凤姐儿想不想与雁雁一块儿去?”
沈雁回往沈锦书的嘴里塞了一块掰好的馒头,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
“想!”
“那凤姐儿今日与阿娘一同乖乖画纸鸢,日后雁雁带凤姐儿出摊。”
“好!”
几炷香后,还是熟悉的食盒,又被摆在了县衙大堂的桌子上。
无论是羊肉瓠羹还是白菘猪肉馒头,谢婴都特别满意。
好吃!
“大人,您不是一早......”
吃,吃过了吗。
又被谢大人白了一眼的明成,最终没说完这句话。
“把刘成的尸体,抬到大堂来吧。”
“咳咳咳......啊?”
含着一口羊肉瓠瓜羹的脸涨得通红,他用手巾抹了抹嘴,“不能在......敛尸房?”
“敛尸房内只有高处一扇木窗。这两日下雨,天气阴沉,透过的微光如何能看清尸体上的痕迹?”
沈雁回用一根绛紫色的攀膊将袖口挽起,今日的她梳的包髻,同色的包巾将鬓角额间的发丝全然包裹,一根不剩。
“用烛火也不行......”
她看着挥舞着烛台的明成,“若是用烛火的光能看清,民女昨日就随谢大人回来验了。”
刘成的尸体最终还是被牛大志与他的收下一同抬进了大堂。
天气凉,尸体还未开始腐败,几乎没有臭味。即便如此,当沈雁回掀开盖尸体布时,谢婴还是招了招手,让明成将羊肉瓠羹与白菘猪肉馒头收下去。
好大一股血腥味!
在客来楼时展现过的布包又被摊开在县衙大堂内的桌上,今日里头除了针外,还多了几把锋利的小刀。
那原先真是沈雁回用来出摊切菜割肉用的。平日里她拿惯了手术刀,所以才买了几把小刀。
只不过天不遂人愿,它们又变回了手术刀。
“记。”
沈雁回将纸笔恭敬地递到谢婴面前。
“谢大人,帮个忙?”
11. 替仵作
外头虽下着雨,但县衙大堂内还算亮堂。一旁的窗户全用竹棍支开,虽吹进几丝冷风,但也投进来几分光亮。
这是牛大志与他的手下们第三次见到沈雁回。
几人满脸疑惑,互相使眼色,实在是不懂眼前的状况。
仵作验尸,需有人从旁记录。如今站着的几个人,除谢婴与他身旁的明成外,都没读过几本书。即便是识得几个大字,写出来或是歪七斜八或是化作墨团团,实在“难当大任”。
“行,本官来。”
谢婴接过纸笔,视线却忍不住沈雁回身上投去。
她半弯着腰,不同于谢婴前两日见到她,无论了了骗婚那桩案子显出的松快,还是剥柿子时眉眼处不经意间露出的几分狡黠,眼下都荡然无存。
面对刘成可怖的尸体,波澜不惊。
“死者刘成,年三十。记,上衣凌乱,衣袖口有磨损迹象。”
“许是在死前与人扭打所致。”
谢婴握着笔杆子,从旁插上一嘴。
“也许。那就要劳烦谢大人去查了......”
沈雁回托着刘成的头来回摩挲,又去翻动他的四肢,“记,死者头颅完整无凹陷,且发缝中无铁钉、竹签等异物插入。面容完整,口鼻处有血溢出。”
“记,死者双手未见伤痕,指缝中,有少许皮肉。”
沈雁回戴着手衣,将刘成浑身上下完整翻动过,确保自己毫无疏漏后才着手他的腹部。
刘成的血流得实在是太多,几乎将浑身浸染。离刘成初六夜里死时已经过了两日,他皮肤上的血与衣衫粘连在一起,暗红一片,很难脱下。
她眉心一皱,“取一把剪子来。”
今日牛大志的嘴张得比在桃枝巷那日还要大。
他在查了这么久案子并且已经见过前两位死者的尸身的情况下,那日去刘成家见到这场景,还是忍不住呕吐,吐得连胆汁都要吐干了。
可沈小娘子,竟然面不改色!
这是仵作之技?
随着剪子划过衣物的“刺啦”声,沈雁回将刘成的上衣剪开,小心地用手一点一点将布料从皮肤上撕下来。
待刘成上身赤膊,她便伸手去解裤子。
“这这这,这是干什么......”
牛大志忍住再次呕吐的欲望,一时想要阻止,手才伸到前头,又觉得胆寒,又抽了回去,“这刘成的伤口在上半身,极为明显。你,你解他裤子做什么啊!”
话说到一半,沈雁回已将尸体的上衣下裤,甚至是鞋袜,只要有遮挡物的地方,全然除去。这光景,连一旁的明成都忍不住别过头,忍不住假咳两句。
他哪里见过这般场面?
“沈小娘子,他毕竟是男子。”
明成语气吞吐,“你还是位小姑娘,你瞧瞧,是不是该遮一遮,那什么,好歹遮一遮那什么,也给他死后留点体面。”
沈雁回转过身去,扫了明成一眼,“仵作眼中,并无男女。既要验尸,那就必须要验遍他全身上下。不除去衣裤,又怎知刘成的下半身没有伤口?”
“至于体面,要不明公子眼下就问问他,让他应了你这体面的问题。”
“你这,我这......”
明成一时被自个儿的口水呛到。他就算能问,这刘成还能开口回答他吗?
他怎么瞧着沈小娘子方才白了他一眼?
蔑视?歧视?怒视?
反正不是好眼神!
“说得好。”
谢婴一手执着笔杆子鼓掌,“沈小娘子,请继续吧。”
“记,死者四肢未见伤痕,腹部有约八寸创口,创缘卷缩有血块,肠流五寸,无心无肝......”
沈雁回深吸一口气,慢慢道,“许是生前便遭人用利刃剖肚。”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捂向肚子。
活着被人剖开肚子,这得多疼啊。
这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太残忍了!
“本月初六子时,刘成还在与人争吵,卯初一刻打更人老丁下值发现刘成家院门敞开,而刘成死于院中。那凶手便是这段时间将刘成杀害的。”
谢婴眉头紧锁,“同样的剖尸取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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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本官查过,刘成与前两位死者之间并无关联。船工、仵作,还有刘成,平日里连个活都没有,就他好在一张嘴,说话如蜜糖,从未听说有仇家。这三人八竿子打不着,嘶......”
他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谢大人不妨先将李德子提来问问。”
沈雁回用布遮掩住尸体,擦干净小刀,摘了手衣,又用一旁的清水净手,“毕竟他说了谎。”
“一早就提来了,正再牢里关着呢。不如你与本官一同去问问。”
“不去。”
沈雁回一口回绝。
牛大志与他的手下,谁都不敢喘大气。
他们被沈雁回这身验尸本事惊得目瞪口呆,可又听她这般与谢大人讲话......
上一位这样与谢大人讲话的周兰,还在蹲着呢。
风透过支起的窗户,吹在几人身上,身寒,心更寒。
谢大人定是要发火了。
“去吧,毕竟是你听见他的声音,你在比较好。”
谢婴将方才记下的验尸记录收好,理了理衣袖。
“不去,审犯查案是谢大人的活。今日东市碗碟买五送一,去晚了买不到。”
“去!本官送你碗碟!”
“不去,今日民女与范家食肆的厨子说好了,一百三十文买下他才用过几次的铁锅。”
“去!本官将县衙后厨房的那口铁锅送你!”
沈雁回嘴角抽了又抽,“民女祖母叫民女回家吃饭,民女告退!”
她收起了她的布包,又提了食盒,很快撑伞没入雨幕中,留给众人一个背影。
“那你帮本官验尸,不想要些什么?”
验尸至今,沈雁回今日几乎未与谢婴多说上几句话。他皱了皱眉,忽然不想让她这么快离开。
“要啊。”
沈雁回兀然转过身,雨幕中的她嘴角弯弯,双颊边浮现的梨涡久久不散。
“要谢大人罩着。”
雾气蒙蒙,雨丝飘过谢婴的眼睫。
他见到了雨珠挂枝,金蕊玉屑。
12. 买锅添碗
秋雨下个不停,青云县的街道上的人并不多,说到底,雨中全都是小摊贩在叫卖。
僵怪杀人的事传起来也快,又恰逢雨季,谁都不想出门。可人毕竟要吃饭的,家里大多也靠他们摆的摊过活,即便是走过零星的几位行人在摊上秤上一两斤,挣上几个铜板,今日也算是有个交代。
沈雁回绕着街道转一圈,也只有码头附近的人多些。
一船船的货物总要有人搬,船工与码头上的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冒着雨互相转身着搬货。若是饿了,他们便从怀里掏出个干饼子,就着热水嚼两口,就当中午的口粮。
东市里头的人更少了。
寻常热闹的东市今日实在冷清,几个潦草的“买五赠一”的大字摆在瓷器铺子,也鲜少人进去瞧。
张掌柜躺在藤椅上眯着眼,摇摇摆摆,哼上两句从瓦舍中听来的戏曲词,就连沈雁回进门都不知晓。
“张掌柜,我来拿我的汤碗。”
沈雁回轻轻敲了敲木货架,轻轻地作了个提醒。
“哟,沈小娘子来了,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呢。”
听到了这声响,张掌柜忙按着藤椅的扶手起身。他伸了一个懒腰,语气困倦道,“你要的样式我都刻好了,我拿给你瞧瞧怎么样。”
张掌柜走到柜台前,先捧来一只碗,递到沈雁回的手心。
沈雁回挑的碗朴素,并没有花鸟飞鱼等精细花纹,越是简单越好。
“张掌柜家的碗,自然是好的。”
那碗深,虽说只有碗口一圈蓝边,却能容纳不少东西。只不过碗底却极有特色,刻着一只南飞的大雁。
一般家里头买碗,都是要刻字的。卖碗的掌柜会按照客人的要求,用圆形小锥轻轻敲打,将他们的姓氏刻在上头,而后用特制的墨浆浸上几个时辰,便很难再掉色。
这本就是项难活,若是力气大些,会敲碎碗底,又何况是在上面敲打出一直大雁来。
可眼下,铺子里头实在是没生意。
若不是沈小娘子在他这又是买碗筷,又是买锅铲调羹,他怕是今日挣不上几文钱。
他敲敲打打一个早晨,铺子里也只进来两人,也只是看看放下后便走了。
瞧着沈小娘子雨中的背影,张掌柜不禁感叹,这沈小娘子胆子也真大。
待他重新回到摇椅上,又长叹一口气。这僵怪杀人案,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可不想终日喝西北风。
沈雁回路走得艰难。
即便是她已经提前回了一趟桃枝巷,将食盒放在家中,手中的三十多只碗还是让她拎得手酸。
何况背上还背着一只大铁锅呢!
这只一百三十文的铁锅实在实惠。她前阵子早就来东市瞧过,一只全新的铁锅要卖到三百文,对于她这才准备起步的小本买卖,那可是天价。
好在她隔两日便去各间酒楼食肆里头卖辣脚,与那些伙计厨子们混了个脸熟,才能收到这只二手锅。
她仔细瞧过了,这只铁锅除了锅底有些发黑外,并没有其他损坏,甚至连道划痕都没有。若不是范家食肆的大块头厨子嫌这铁锅买得太轻,这好价也落不到她头上。
东市里虽冷清,入口处却有一家铺子的门口挤了不少人。雨幕中,蒸屉上的热气比雾气还要浓,一圈圈热气从锅炉中上冒出,远远一望,像是进了仙境。
这是一家烧麦铺子。
东市极大,而瓷器店又在最东边,沈雁回撑着伞走了许久。手里的碗也不好拿,她便进了烧麦铺子,想着吃些东西,休息一阵再想个办法。
实在不行,再回一趟家,将铁锅给放了,再将背篓给背来取碗。
“这不是雁雁嘛。”
大多人拿着油纸装了烧麦回家吃,铺子里没坐几个人。沈雁回放下碗,又从身上取下铁锅,揉了揉发酸的胳膊,抬眼就瞧见一位熟悉的身影。
叠着的四五个蒸屉下,赫然坐着牛大胆。
“牛叔好。”
沈雁回朝牛大胆挥了挥手,乖巧地笑了笑。
“这怎么拿这么好些东西啊。”
前两日初见,沈雁回给牛大胆留了个好印象,懂事听话。而青云县的消息传起来也快,他又听了沈雁回那件骗婚的事,心中对她更是多了几分同情。
这么小的年纪,父母去了,又遭了骗,实在是可怜。
“我想在码头那儿支个小食摊,所以来东市买些碗筷。”
沈雁回叫了一屉烧麦,从一旁的壶中倒了一碗不要的钱的豆浆,捧着碗喝。
烧麦铺子的掌柜每日都要磨上两桶豆浆,煮开了免费给食客们喝。那豆浆煮得浓稠,掺水也少,很受欢迎。
秋日里口干,有许多食客多喝两碗豆浆,自然会不好意思地点上一屉烧麦。
“摆摊是个苦差事,起得早,人也累。譬如最近这天气,雨下个不停,在外多呆上几个时辰,吃了冷风,要得风寒的。”
牛大胆端起面前的蒸屉,坐到了沈雁回对桌,“要不雁雁,牛叔我去帮你打听打听,给你找个松快的活做做。”
“不用了牛叔,我都备好了。祖母疼我,我想多挣些钱,凤姐儿乖巧,我还想让她上女学呢。”
见牛大胆坐到她对桌,沈雁回又从旁取了一只碗,贴心地给他倒好豆浆。
虽说近两日不太平,但码头上的人不少。届时都收拾好,再将小木车推到那儿摆摊。
只不过她要好好思量先卖一样什么吃食。既不耽误做工,也能吸引人。
“哎呀,你可真是懂事。”
牛大胆感动地几乎要抹上一把泪,这沈小娘子怎么这么上进。他家那小子与她一般大,却连杀猪刀都不愿意多摸几下,真是个懒汉!
“不过你可得注意点,在咱们青云县摆摊,唉......也难。”
牛大胆叹了两口气,似是不愿意将这个话题多说两句,吹了吹豆浆,喝了一口后,有些沉默。
“牛叔,我知晓的,您不必担心。”
二人又寒暄了一会儿,沈雁回叫的烧麦便摆了上来。
那烧麦捏得精巧,形如石榴,褶皮却如麦穗花,洁白晶莹,能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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褶皮瞧见里头的馅。
轻咬一小口,便有肉汁从皮中淌出,肉汁烫口却醇香浓郁。
猪肉馅是掌柜自个儿剁的,其间夹杂着鲜脆的笋丁,二者口感交汇,嚼起来“咯吱咯吱”。
皮薄馅大,汤汁咸香,清爽又不腻口。
确实值得秋雨绵绵,也要出来买。
沈雁回自个儿吃了笋丁鲜肉的,又给沈家人打包了两份蟹黄鲜肉。
秋雨不断,也让青云县湖里头的螃蟹们爬到河沿处透气。此刻若是逮上半个时辰,便能装满满一背箩。
届时将螃蟹蒸熟,蟹肉仔细剔出,混以剁好的肉馅,再搅入浓香的蟹黄,包作烧麦。
笋丁鲜肉的鲜来自初长的冬笋,是为山珍,而蟹黄鲜肉,却是那更要鲜掉眉毛的湖中鲜。
沈雁回吃完烧麦,又喝了满满一大碗豆浆,身上暖和了不少,也多了些力气。
只不过牛大胆热心肠,那三十多只碗与一口大铁锅,出了烧麦店后,俨然被他拎在了手里,也出现在他背上。
“别说,雁雁,你这锅还挺重。”
桃枝巷路远,牛大胆背了一路,放下锅时,觉得脖颈处有些发酸。
这哪里是口锅,这简直就是半扇猪。
沈小娘子就是这样背着这口锅,从范家食肆中出来,又进了东市?在给沈雁回心中竖大拇指的同时,牛大胆又狠狠贬低了一把自家小子。
懒汉!
“多谢牛叔,您拿罐辣脚走吧......我瞧着在客来楼时,您就喜欢吃。”
牛大胆正躲在沈家屋檐下喝陈莲盛的一碗米酒,一碗热米酒下肚,手里头又被沈雁回塞了一罐辣脚。
“原来是雁雁腌的啊,你说,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客来楼的辣脚鲜辣开胃,他还打算顺道跟钱掌柜要些,没想到......这不,这么一大罐到手了。
再三推辞后,牛大胆还是收了辣脚,满心欢喜地走了。
午后的雾气更浓,桃枝巷旁边是一条小河,雾气与湖面相交,竟是连哪里是湖面,哪里是雾气,都瞧不清了。
今日的桃枝巷,更是连野鸭都没见着几只,过于静谧。
牛大胆左手抱着辣脚瓦罐,右手撑着伞,哼着小曲儿,心里有些畅快。这沈小娘子,他是越瞧越喜欢,若是他的儿子能娶上这样一位媳妇儿......
他想得实在是美。
一阵冷风吹过,“哐当”一声,他身后似是刮倒了什么东西,在寂静的桃枝巷,格外响亮。
牛大胆脚步一滞,忽然有些发憷。毕竟没走两步,就要路过刘成家了。
还是有些害怕的。
他猫着身子往后一瞧,除了摇摇晃晃的桃枝,也没什么东西。
“嗨......”
牛大胆长嘘一口气,抱紧了瓦罐,“自己吓自己。”
他转过身来,正抬眼。
一个穿着白衣的人,连脸与头发丝都是白的,正在刘成家的门口,直勾勾地盯着他。
“僵僵僵......”
13. 出摊啦
“雁雁,要不等过阵子再出去吧。”
外头的天黑蒙蒙的,见不到一点光亮。早上的雨大,落在窗沿,窸窸窣窣,敲打出声响。
厨房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三个身影。
新鲜的白菘沾着雨露,用井水稍作清洗,冲掉根端的泥。刀切过白菘梆子,“沙啦沙啦”,听着就脆嫩多汁。
“这案子也不知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不如趁着这两日白菘鲜嫩,剁在馅里滋味鲜美,将小食摊给摆了。祖母您还是不要担心了。”
沈雁回将面团揉成长条,捏成一个又一个剂子,沈丽娘则是拿着擀面杖,剂子在她灵巧的手指话擀成大小均匀的皮。
“唉,可要将我给愁坏了。一会我与丽娘一同送你去,这你可得听。”
陈莲将切成细丝的白菘与肉馅混合在一起,用竹筷朝着一个方向搅拌,“方才的肉不是牛大胆送的,雁雁你也瞧了,是俊哥儿。听俊哥儿说,他爹眼下还在床上躺着,起不来身。”
牛俊是牛大胆的儿子,平日里牛大胆要他帮个忙,送些肉,他怎么说都是不愿。今日这个时辰,天还没亮,却已将肉剁好送来了。
牛大胆是牛大志巡街的时候发现的。
“僵怪杀人”案未破,谢婴命捕快们分了好几批,每隔一个时辰,就去轮到的巷口街道巡查一遍。而要去刘成所在的桃枝巷巡查时,问到谁,谁便像是小鸡似的缩着脖子。
问就是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幼儿,头晕眼花,腿部有疾。
牛大志心中也是胆怯,可他好歹也是干了多年,也是捕快们的头。谢大人新官上任,总不能让他认为青云县都是没胆识的,只能踏出一只脚,主动请缨。
这才巡了两个时辰,牛大志就发现了倒在雨中的侄子。秋雨浸湿了他的衣衫,一旁是摔碎的瓦罐,连撑着的油纸伞,都被风吹进了河中。
牛大志连大气都不敢喘,踉跄着上前,将牛大胆翻转过来,颤抖地探了探侄子的鼻息......待确保他还活着,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抹了一把脸,不知是雨还是汗。要是侄子也被剖心挖肝了,他怎么和他老牛家交代!
三个人一同帮忙着做事,东西很快备好。
沈锦书这时候还蜷在被窝里睡得正香,沈雁回帮她掖了掖被角,推着小车出了门。
待她推到码头边,不过卯初时分。
天未亮,码头上的人却早已忙活起来。
点点烛火中,热气阵阵。这家卖炊饼,那家卖馒头,更有炸得鲜香酥脆的馓子,一口一个,或是与鸡卵同蒸,风味十足。
待与陈莲和沈丽娘告别后,她寻了一处大树荫,将小车推到树下。
这是一棵长势正好的桂花树,树叶茂盛,被雨润得油亮,一丛丛的桂花从枝头簌簌落下,打在她的推车顶上。
这实则并不是个好位置,很靠边。昨日她在码头边又是送辣脚,又是捧果子,与这儿的摊贩们打了照应,才给腾了这么一个地儿。
桂花树挡雨,而推车顶又特意做得延伸出一截,除非刮了大风,否则雨与沾湿了的桂花是落不到沈雁回身上的。
推车底部放了两只泥炉,一只上头是一口扁平的锅子,一只上头摆着好大一口砂锅。
沈雁回掀开锅盖,抓起碗里中的葱花碎撒在上头,“刺啦刺啦”,香味四溢。
砂锅的盖子也开了,里头是从昨夜睡下就熬的猪骨。炭火煨着汤,猪骨上的碎肉与筋头巴脑被炖得落在了汤中。
“好香!”
做工的男人路过小推车,先是被这奇特的摊子吸引,而后阵阵香味往鼻尖钻。
打眼一瞧,是一位模样水灵的小娘子!
“小娘子新来的?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男人是码头扛货的脚夫,每日走过这条路不知多少次,别说是哪里摆了摊卖什么,就算是那些摊主家里有几口人,都清清楚楚。
眼前这小娘子长得真好看,就是面生,没见过。
“是啊。今日是第一天呢,大哥唤我沈小娘子便好。”
沈雁回用竹夹子夹起一只煎饺,那煎饺与底部的酥脆“咔”得一声分离开,“这位大哥要试一试吗,不收您钱。”
“这怎么好意思呢。”
男人嘴上这么说,但手却不曾停下。他像是不怕烫似的用手抓过那只煎饺,直接往嘴里送,“呼......嘶,我不讲究的。哇,烫烫烫......你这煎饺真,真好吃。”
男人的手因常年干活,皮糙肉厚的,不怕刚出锅的煎饺,嘴里的皮肉可不行。
那煎饺入了嘴一咬,便有一口浓郁的汤汁往唇齿中迸。汤汁滋味鲜美,吐又舍不得吐,只好抵着舌头,用牙齿嚼。
煎饺外皮劲道,饺底是一层酥脆的壳,酥韧结合,极有嚼头。
新鲜的猪肉馅与白菘丝混合,又鲜又嫩。最让人叫绝的是那一口一咬就迸发的汤汁,香滑烫口。
尝一只,哪能够?
“沈小娘子,这煎饺怎么卖?”
男人砸吧砸吧嘴,煎饺的滋味还萦绕在他的口舌中,久久不能消散。肚子也被这一只煎饺惹了馋虫,咕噜噜地叫。
“八文十只。大哥可以在我这推车下吃,也可以帮您用油纸打包。”
虽说大肉馒头只要三文一只,但这十只煎饺里头的肉可多着呢。不仅嚼起来油香,味道还好。
男人想了想,从怀中翻出八个铜板,往桌上一拍,“那就在你这儿吃吧,你这小食摊还挺特别,竟落不到雨。”
“好嘞,您坐下吃。”
沈雁回像是变戏法似的从她那头掏出了一只板凳,摆到了男人的面前。
“嚯,还能坐着呢,可太有意思了。”
小食摊延伸的车顶下,有一截伸展出来的木头。虽只有一尺宽度,但足够能摆上碟子,一边也能放上三只小凳。
这么有技巧的设计从何而来。
沈雁回要多多感谢儿时的自己,总是扒拉着电视,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广告。
那电视广告天天让人摆摊创业,做了一个集煎炸烹炒,还能坐人的小推车,其下写字:心动不如行动,月入过万不是梦,赶快拨打电话加盟吧。
沈雁回的小推车除了不能蹬着就出摊外,与那电视广告里头的几乎如出一辙。
她的动作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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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快,数好个数一铲一夹,十只煎饺就被放入碟中,呈到男人面前。
男人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只放进口中,只不过这次他学乖了。
先小心地咬破一个小口子,仔细地吸溜里头的汤汁,再蘸小碟中的醋,一口吃掉。那滋味,简直妙不可言!
“这煎饺做得真漂亮。”
男人夹起一只煎饺左瞧又瞧,“褶子捏的好,下面的脆壳一点也不焦,怕是汴梁城里的点心,也长这个样子哩。”
夹着的煎饺,饺形规整,个头也比寻常的煎饺大许多,像是夹着一条银鱼。而底部的脆壳,又似冰霜花蔓延。
“李哥你这话说的,像是你去过汴梁似的。”
另一个脚夫哼着曲子,从旁插话,“还以为你去搬货了呢。好小子,原是躲在这吃饺子……哟,生面孔。你小子,最好真是来吃饺子的。”
“我摸着良心说,我真是来吃饺子的。”
男人朝他挥了挥手,“你也来尝尝,鲜得很。”
“得,码头上那几样朝食我也吃腻了。反正这船货还没到,给我也来几个。”
他拉开另一个凳子,“咋卖啊。”
“八文十只。”
“还成吧,来一份……你小子,我倒要尝尝有多好吃,指不定你有坏心眼呢。”
第一位食客才坐下,又吸引了第二位。沈雁回心里头高兴,干活也有劲。
只不过这次端到这两位面前的不止煎饺,还有两碗冒着热气的骨汤。
“可要葱花与芫荽?”
沈雁回端着两碗汤,唇边漾起一抹甜笑。
“这……我们可没要啊。”
“不要钱的。下雨冷,给二位大哥暖暖身子,搭着煎饺吃,嘴里也不干。对了,喝完了还可以续。”
“都要!”
就冲这笑,要钱他俩也要啊。
骨汤熬得浓浓的,一碗下去,肚里发暖,浑身都有劲,恨不得马上搬上两船货物。
“我就说好吃吧。”
男人拍了拍同伴的肩膀,“赶紧付钱……人沈小娘子这么早出摊,多不容易。”
“我还能吃白食不成。”
脚夫用袖口抹了一把嘴,从腰中翻出八文铜板,放到桌上,“人姓啥都知道了,李哥,真有你的。”
“懒得理你。”
待这两人离开,也有不少行人被这独特的小食摊与煎饺的香味吸引,纷纷来买。
天冷雨凉,一口煎饺外酥里嫩,一碗骨汤浓香扑鼻,小食摊前很快就挤了不少人。
一枚枚铜钱被扔进沈雁回的钱罐子,叮叮当当,打在罐上,乐在她心。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卖了好几锅。
这会子她才新煎上一锅,就有十多个披着蓑衣的男人来势汹汹,直奔她的小食摊而来。
她拿着锅铲的手一滞。
她特地挑的这个时辰来摆摊,收保护费的也起这么早?
其中,一男人嗅着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面前的锅。
他话一出,沈雁回心里的石头才落下。
“李哥说这儿的饺子好吃,我们也来尝尝。”
14. 码头闲谈
又是起了个大早,天未亮。
昨日沈雁回包的煎饺不多,拢共卖了六锅。
一来是第一次出摊,先做小本买卖若是生意不好,不会浪费了米粮。二来煎饺的锅子是家中的一只平锅,一锅只能放上约五十只煎饺。
而她原先备好的大铁锅,正收在厨房的一角,等着日后的大用处。
三百只煎饺用了五斤猪肉,骨汤用了三根猪骨。
青云县的猪肉十五文一斤,白面六十文一斗。
虽说是小本生意,但沈雁回用的都是好食材。小食摊最吃回头客,若一开始就偷工减料,起先大家图个新鲜,生意自然好做。可日子一久,便都不来了。
她昨日仔细算了算,除去一百文左右的成本,光卖上一个时辰的朝食,她就能获利约莫一百五十文。
要不怎么说卖朝食挣钱呢!
第一次摆摊有了这样的开端,心中便有干劲,任谁想要继续下去。陈莲与沈丽娘也知晓沈雁回挣了钱,一早起了便帮忙。
可祖母的咳疾未愈,沈雁回千劝万劝,也只让她帮忙切了白菘后,便又催她回去睡觉。
牛俊穿着蓑衣,提着灯笼来送猪肉,连碗热米酒都来不及喝,便飞奔出桃枝巷。
肉铺里的伙计胆子更小,多加工钱都不愿来,牛俊只能硬着头皮送货。眼下除了巡街的捕头,谁还敢来桃枝巷。
“雁雁带凤姐儿去吗?”
沈雁回才将小推车推到院门口,沈锦书便抱着一方枕头从卧房中出来。她未扎小辫,睡眼惺忪,用打探的语气道,“外头那么黑,雁雁一个人会害怕的。”
“昨日我们俩说好了,等刘叔的案子破了,雁雁不卖朝食了,就带凤姐儿出去。”
沈雁回走到沈锦书跟前,伸出手指,“雁雁再与凤姐儿拉一次勾,不骗凤姐儿。”
昨日等沈雁回卖完煎饺回家,老远就瞧见沈锦书一个人搬了只小凳子,坐在院门口等她,气呼呼的,不断探着脑袋张望着巷口。
若不是沈雁回在收摊后又去买了一罐蜜煎金橘哄她,指不定到现下还生她的气呢。
沈锦书伸出小手,还未够到沈雁回的手指,便“噗嗤”一笑,叮嘱道,“拉过的勾怎么还能再拉一遍......这个给雁雁,雁雁一个人去,要当心再当心,小心再小心......”
一只串着绳结的虎头娃娃被勾在了沈雁回指尖。
那虎头竖着双耳,只是三针两脚就将它勾勒得活灵活现。只不过它虎头扁扁的,成色也有些黯淡。
“凤姐儿的宝贝怎么给我了,这可是舅母从小给你戴到大的,平日里你都放在枕头旁,瞧两眼,摸两下,才舍得睡觉呢。”
整只虎头还带着一丝暖意,定是被沈锦书捂了好久。
“就要给雁雁。阿娘说这是佑平安的,那给雁雁了,也能佑雁雁平安......”
沈锦书见沈雁回握着虎头娃娃的迟迟不动,皱起了眉头,有些委屈,“雁雁不要,那还给我好了。”
“不行,凤姐儿已经送我了。”
沈雁回笑了笑,将虎头用上头的绳结穿在腰间的衣带上,揉了揉沈锦书的脑袋,“凤姐儿快回去睡,睡醒了就能吃到雁雁给凤姐儿带的糖球。”
“不要揉啦......”
沈锦书一边抱着枕头,一边用手顺自己的头发,低声嘟囔,“再揉凤姐儿的头真成兔子窝窝了。”
在回卧房之际,她又朝着正锁门的沈雁回喊,“雁雁,凤姐儿要林檎糖球!”
虽说今日又多包了几锅煎饺,但等沈雁回将小推车推到码头,还是昨日那个时辰。
天阴沉沉的,下着细雨,码头上散发着各类朝食的味道,还萦绕着一股雨天特有的泥腥味。
“沈小娘子,你可算来了。”
沈雁回还未想小推车推到那棵桂花树下,远远就瞧见三五人挥着手,“快给我来十只,今晨一醒心里头就想着。”
打头阵的还是那脚夫。
昨日他搬完两船货物后便跑来与沈雁回闲聊,攀谈中沈雁回也知晓了此人名叫李大河,总是与他在一起的那人叫孙伍。
做生意,自然要记住自个儿的顾客。昨日短短一个时辰,此人姓王,那是周大哥,卖炊饼的是岑婆,船工的女儿叫顺姐儿......沈雁回没有一位不记住的。
“沈小娘子,这个给你。”
李大河踌躇了一会儿,将手中的另一串糖球递到沈雁回跟前,“多买了一串,我吃多了也牙疼。”
“乐。”
孙伍在一旁咬着一串糖球,笑了一声,“整得跟小娃娃似的。”
糖球山楂红艳,晶莹剔如玛瑙。个个饱满,被紧实地串在竹签之上,外皮则是裹着金黄透亮的糖浆脆壳。
“好大的山楂,是哪里买的,等收了摊正好我给小妹也买一串。”
本就答应给沈锦书买糖球,如今来得正好。眼前的糖球做得实在是诱人,她自个儿看了也发馋。
“陈瞎子那糖球摊,这儿走到底就能瞧见。你说陈瞎子一个半瞎,挑的山楂怎么恁大,还恁好吃,酸甜可口,我隔两日就买。”
李大河拿手往远处指了指,“别买错啊,是个半瞎老头,别去另一家买,尽串些坏山楂,酸得能要人命。”
“有林檎糖球吗?”
“有,还串金橘,串壶柑呢,这陈瞎子啥都能串。”
李大河死活推搡着不要钱,最后还是被沈雁回往碟中多放了几只煎饺。
煎得恰好的煎饺被端上了桌,冒着热气的骨汤中再撒上芫荽与葱花,香死了!
李大河吃得美滋滋,瞧得美滋滋,心里头也美滋滋。
今日的沈小娘子穿了一件翠绿的袄裙,用同色的攀膊扎起她的衣袖,露出里头纤细的胳膊。
锅里的油“滋啦滋啦”地往外弹,油点子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像是不怕烫似的,用锅铲铲出几只煎饺,还笑意盈盈地给行人打包。
几缕碎发被细雨打湿,轻盈地垂落在她的额间,当真像是雨中的仙子!
饶是李大河在码头上搬货,来来往往见过那么多人,都没见过像沈小娘子这般标志的。
“李哥......喂。”
孙伍伸出手在李大河的面前挥了挥,“李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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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魂飞啦?”
“去去去。”
李大河回过头来,白了孙伍一眼,“我在看沈小娘子这煎饺是怎么做的,学两手,回头做给我娘老子吃。”
“你猜我信不信?想当孝顺儿子给你娘老子带一份回去不成了,反正沈小娘子这儿有油纸。”
孙伍被烫口的煎饺烫得龇牙咧嘴,“斯哈斯哈”地往外直哈气,却还要出言逗弄,“你也不问问人家住哪儿,家里头又是个什么情况……万一人家已经嫁人。”
他终于将那只快要烫破他舌头的煎饺咽下去,缓缓道,“到那时,李哥你就真的要魂飞了。”
李大河别看着扛货扛了一身腱子肉,实则是个实心眼。若是跟他平时与他唠家常,他还是能与你谈上两句,扯上半个时辰也不在话下。但若是一向他打听喜欢什么样式的姑娘,他定是臊得脸与猴屁股似的。
本想多来沈小娘子这儿多吃几趟,慢慢相处,可经孙伍这么一说,李大河登时有些着急。
这万一沈小娘子当真嫁人了,那他还做什么田螺娘子的美梦呢。
李大河猛喝了一口骨汤,随即开口道,“沈小娘子每日都来的这么早,不知家住哪里。眼下的天才有一点儿亮堂,你每次摸黑出门,要当心的,家里人也不陪陪你。”
他儿时跟着弟弟读过两本书,问出这个问题,已是将肚子里所有的墨水都搜刮了个干净。
他真是太有才了。真是既不显得突兀,又能问清楚状况的问题。
李大河心中暗喜对自己的才华夸奖了百遍。
“倒也不是很怕。”
沈雁回帮李大河又续了碗骨汤,眉眼弯弯,凑到他身边,悄声说道,“李大哥,我家住桃枝巷呢。”
沈雁回并不忌讳告知李大河家住何处,毕竟眼下谁都不管往那儿跑。
果然,“桃枝巷”三个字才说出口,喝汤的二人都面色一沉。
“桃,桃枝巷。”
李大河霎时有些结巴,“是,是不是刘成家那个桃枝巷。”
“是啊,刘叔家与我家中间就隔了几户人家。”
沈雁回讲这话时云淡风轻,哪里有半点异常。
被插在一旁糖球被点着的炉子一熏,脆壳融化成糖水,一滴一滴往下淌。
沈雁回觉得可惜,便咬下一颗含在嘴里,一边嚼一边与二人攀谈。
果真是酸甜交织,甘香可口。
好吃!
“那,那是不是真的有僵怪啊……”
方才的骨汤也暖不了眼下浑身发怵,孙伍后背的汗噌蹭在外冒,“我怎么听说牛大胆还在床上躺着,他店里的伙计讲什么他嘴里一直念叨着‘有僵怪’,不会是真的吧。”
“哪有,我怎么从未见过。”
沈雁回又含了一颗山楂,鼓着腮帮子笑道,“那都是哄骗小孩子的事,孙大哥也信?”
“牛大胆的胆子很大的,都被吓成那样。沈小娘子,你也别笑小孙了,毕竟……”
“唉。”
李大河长叹一口气,皱了皱眉。
“你可知我们之前的船主,也是叫那僵怪掏了心了。”
15. 巧遇
“还好陈哥没有死在船舱里,是在回自个儿家路上被掏的。”
李大河捧着碗,喝了一口压惊,“这要是死在船舱里头,谁还敢用那船,怕是码头上人也跑光了。不过我扛货的时候,总觉得后背冷飕飕,有谁在瞧着我似的,不得劲。”
“可能你们船老大死不瞑目吧。”
沈雁回顺势回了一句,语气不似方才那么轻快。
怪阴沉的。
“咳咳咳......”
孙伍将骨汤咳了一脸,忙用自己的袖口去擦,“沈小娘子,你别吓人成不。有时船到的晚,我们晚上还要扛的。虽说眼下用的不是陈哥的船,但夜里的码头黑布隆冬的,除了渔火,连点人气儿都没有。哎唷我去,你给我再盛一碗骨汤吧,越说我越难受,晚些让我娘老子去庙里给我求道符来。”
“瞧你这胆。”
李大河白了孙伍一眼,“虽然有些吓人,但我是不怕僵怪的。”
沈小娘子就在跟前,总不能没有点男子气概罢。他清了清嗓子,挺了挺腰,使劲摆出一副胆大的样子。
“我说笑呢。”
沈雁回一边与二人攀谈,一边忙活着手中的生意。她心中长叹了一口气,原先就听谢婴说过第一位死者陈强是船工,没想到就是这二人之前的船老大。
听这两人的意思,就是两日过去了,谢婴还未来这儿调查过?
在搞什么。
“大人,那,那不是沈小娘子吗?”
眼下天露出一点微光,码头上的人渐渐也多了起来,叫卖声此起彼伏。
谢婴与明成没走上两步,远远就瞧见了桂花树下的沈雁回。
若是不走近,她的小食摊混在一堆吃食摊子中,并不明显。但绑着两条鹅黄发带,身着绿袄裙的沈雁回,与路过的行人们相互攀谈,一颦一笑,格外惹眼。
“竟在这儿遇见她,还摆了朝食摊子。嗯,尝尝看吧。”
谢婴自言自语了两句,握紧了伞柄,加快了脚步。
“大人方才不还说要吃碗馄饨的......大人,等等小的!”
明成三步并两步,都跟不上眼前小跑的谢婴。
“好香,怎么卖?”
沈雁回正低头铲煎饺,便有熟悉的壶柑香轻轻拂过。
当然,这声音也耳熟。
大雍人素爱香,别说谢婴这样从汴梁城来的人,就是平头百姓们,也会在腰间坠上一只香袋,其中或放甘草,或放些晒干的花瓣。
嗅上一嗅,浑身都是香的。
壶柑的香味较花香并不浓重,只不过因职业的缘由,沈雁回的鼻子一向比较灵敏。
“八文十只。”
沈雁回指了指木檐下的小凳子,“那儿还有个位置,谢大人坐吗?”
“坐。”
谢婴搬过凳子,毫不客气一坐。他抬眼打量了这个小食摊,虽说不大,但五脏俱全。
“谢,谢大人,您,您坐......小人给谢大人请安。”
李大河与孙伍二人成日在码头做工,并未见过谢婴。
只是眼瞧着此人相貌堂堂,又闻沈小娘子唤他“谢大人”,想必就是青云县新上任的那位。二人登时“嗖”得一声站起来,筷子一放便是跪。
“嘘。”
谢婴将指尖放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朝二人微微一笑,“本官只是出来用些朝食,用不着行礼,快起来。你们也坐。”
“小的知晓了......”
二人呆若木鸡地点了点头,浑身颤抖地又坐回了谢婴身边的位置,而后搬着两只小凳子,使劲地往一旁挪了挪。
“哒哒哒。”
每发出一声凳子摩动地面的声响,就是二人的凳子又挪出去几寸。
“李大哥,你肩膀处都要淋湿了。”
沈雁回将一叠煎饺端给谢婴,转身一瞧,沿着木檐聚拢的秋雨直直打在李大河的肩膀上,滴答滴答。
“沈小娘子说的极是。”
“不,不碍事。小的,我,我习惯了。”
“坐过来些。”
眼瞧着二人越坐越远,谢婴朝他俩招了招手,又奉上了他的招牌笑容。
“啊......哦。”
二人机械地往谢婴身旁坐了坐,欲哭无泪。
这个笑到底是怎么回事,老觉得自个儿的脖颈处凉飕飕的。
明成靠在小食摊旁替二人捏着汗。
谢大人在青云县倒是多笑,并不常见。
可在汴梁时,不苟言笑的谢大人是最好相处的。万一谢大人要是冲着同僚们一笑,同僚们势必夜里睡前都要想破脑袋......
梦里也想着:这小子是不是又要使什么坏水了。
“好吃。”
暄软又酥脆,竟结合得如此巧妙。
谢婴才没有想那么多,毕竟来了青云县,多笑笑,显得他是位亲切的好官。
他夹起面前的煎饺,片刻下来,就吃完了半碟子。
“谢大人怎么想着到码头来用朝食了。”
沈雁回给谢婴打好骨汤,端到跟前,“码头离县衙的路还是有些远。不说县衙会备好朝食,就是出了县衙走上二里,也有朝食铺子。”
李大河与孙伍二人头都不敢抬,就想着速速吃完面前的煎饺,赶紧飞奔回船上。可听着沈雁回这样说话,他们更是连咀嚼都不敢大口,双双用余光去瞥她。
这是已经熟得什么样子,才能这样轻快地与县太爷交谈呐。
“县衙的厨娘告假许久了,连你祖母送的腊肉咸鸡,都是明成在晒,眼下都是捕快们或是县衙本有的几个仆从轮流做的饭。不过你这煎饺,很好吃......”
谢婴戳着一只煎饺,抬眼看她,“比汴梁城铺子里头的还好吃。”
“僵怪杀人”案未破,如今别说是请厨子,就算是想去牙人那儿雇几个人,都寻不到牙人,全都躲在家里呢。
“沈小娘子你可知晓,咱们县衙的厨娘,就是那周仵作周恒的妻子......她年岁大了,又才丧夫,定是伤心至极,咱们也不好这个时候再请她回来做饭啊。”
明成在一旁站着插话,拢共就只有三个凳子,他是没有位置的。
沈雁回递给他的煎饺,他只能端着碟子站着吃。从前谢婴说话,他很少插话,不知是不是被眼前的沈小娘子带动了,自打来了青云县,他总要插上几嘴。
“那确实,不过......”
沈雁回还想开口,却被谢婴打断。
他捧着汤碗轻轻吹气,喝了一口,“毕竟是第一位死者是船工,本官亲自来看看。调走的吴大人几乎什么都未查清楚,那卷宗除了记上他们的姓名、年龄与住址外,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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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回唇角漾起一丝幅度,朝着那二人笑道,“那正好,李大哥,孙大哥。方才你们还说那人是你们原先的船老大,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两袖清风的谢大人恰好要查僵怪这案子,不如你们给谢大人讲讲......”
“嚯,沈小娘子真是妙语连珠啊。”
明成在一旁一边咬煎饺一边夸奖,脸上露出自豪之色,“没想到谢大人才到青云县短短几日,你就已经了解到了谢大人这些高贵的品质。沈小娘子,你这话说得也太对了。我与你将咱们谢大人,那可是......”
明成刚想开口两句,就见沈雁回转过身去,并不搭理。
谢婴用手抵着筷子,打量沈雁回讲这话时,不经意间划过的那丝狡黠。
她这是很想让他查这件案子?
好夸!
“这,这......我也不太清楚啊,那日他走之前还好好的,我也不知为啥。不对,小的,小的也不太清楚!”
李大河哪里还有方才胆大之色,说话开始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那陈强可与人结仇?”
“没有吧。”
孙伍挠了挠头,顺手摸了一把额上的汗,“陈哥嗓门大,平日里对我们虽严厉些,但是也没见他得罪过人。他的船大,认识的朋友多,说话也爽快,很多客商都爱找他运货。”
“他生意很好?”
“对,陈哥什么货都接。别说是金银器皿,就是鸡鸭猪羊这样的活物,我们也是运的。”
“哪条船?”
“就是那条。”
李大河朝着不远处指了指,“眼下是陈哥的叔叔在用那条船。不过最近人心惶惶的,运大货的少,这条大船便停在那儿,没用过。”
“去看看。”
谢婴放下八文钱,望向不远处的大船,“沈小娘子,与本官同去?”
忽如其来的邀请。
“啊?那我这小食摊......”
码头处来来往往行人很多,一来二去的,沈雁回面前的煎饺也只剩下最后一锅。
虽然她确实很想去,但总不能将小食摊就停在这儿,指不定会被谁推走。
“明成,原先府里的采买,都是你一手操办。府里的账本,你也算得一清二楚。想必你做起生意来......”
谢婴小夸一下明成。
“得。”
明成挪了两步,挪到了沈雁回的跟前,“沈小娘子,放心去吧。”
“那便多谢明公子了。”
沈雁回忍不住“噗嗤”一笑,换回明成三记白眼。
陈强干这行已有十多年,码头上的脚夫没有一人不认识他的。他的船静静地停靠在码头的一侧,李大河与陈强的叔叔说了一番缘由后,便取了船舱里头的钥匙。
舱门一打开,里头一股奇特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雨浸润过腐烂的木头,是猪羊待过的笼子,是许久未打开的尘埃......
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
谢婴点了蜡烛,抬手照了照。船舱内果然很大,能容纳不少货物。
周围很安静,走在里头,竟听不到码头上一点儿喧闹声,只有脚采过木头的声响。
“谢大人闻到了吗?”
幽闭的船舱中,沈雁回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
“胭脂香。”
16. 上船
烛火摇曳在蜡油中,发出轻微的细响。
谢婴使劲嗅了嗅鼻子,眉心一皱,忍不住咳嗽几声,“咳咳咳......好臭的味道,哪有胭脂香。”
长久不通风的船舱内本就难闻,此时再去深吸一口,便更有奇怪的味道钻入鼻腔。
譬如猪粪、鸡屎......真是刺鼻难忍。
“那是谢大人闻得不够仔细。”
沈雁回瞧见谢婴用掌风扇了扇鼻子周围,觉得有些好笑,“昨日民女在码头卖朝食时,摊子上来了不少脚夫。干民女这行的,多多少少在这儿能与谁都打个照面。码头上的脚夫大多未成家,几乎不会沾染上这些胭脂香。”
“那可不一定。”
谢婴走到靠在一边的几只大箱身旁,试图打开,“你还年轻,不知其中的门道。脚夫这行,多年轻力壮。年轻人血气方刚,即便不成家,那也是瓦舍妓馆的常客。”
谢婴虽是文官出生,但从小母亲对他要求严苛,即便家境比不得旁人,但君子六艺也是要学的。更别说时常磨炼他的体格,叫他的力气大的与武将似的。
可这区区一只木箱子,怎么这么难打开?
谢婴有些不信邪,使劲摆弄那箱盖。那箱盖在谢婴的大力下“吱嘎”乱响,似是要被他捏碎了。
“还是谢大人懂行,民女佩服。”
沈雁回走到谢婴身边,在这只大箱子旁踱了几步,“不过,谢大人,箱旁两侧有铜扣,似是要将那铜扣按住,箱子才能打开。”
“装在两侧?确实是有些不同寻常。”
按理说,箱锁都装在正侧,谢婴凑过去一瞧,果然木箱两旁有两个铜扣。他与沈雁回一人一侧,一同按住,听得“咔咔”两声,那箱子终于开了。
不过他忽然想起什么,在打开木箱的间隙回了一句,“本官对瓦舍妓馆的事一点儿都不懂。”
说完,他又后悔了。
因为沈雁回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
这也怪不得谢婴,汴梁城内的瓦舍妓馆能足足开一条街。而汴梁河道众多,大多货物都走水运,那脚夫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谢婴不爱坐轿,上下朝时,总能听到一堆脚夫聚在一块儿,谈论哪哪的瓦舍又上了新戏,哪儿的馆子里又添了新的花魁。
当箱盖被打开后,确实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胭脂香,只不过更多的依旧是家禽的味道。
“谢大人,您来看看。”
借着烛火,能看清木箱的内里。这木箱内里极大,别说是装鸡鸭,便是装个人也是装得的。
“这是什么?”
方才没有烛火时,内里就有什么东西在散发着微光。待看清,沈雁回用手指夹出里头的东西,“是蚌珠。”
“船上有蚌珠,并不稀奇,不过这蚌珠会发光。”
谢婴眯了眯眼,“若是直接从蚌壳中取出,并不会有这样光,应是撒了荧光粉。且这颗蚌珠圆润通透,想必用于头面或是绣在衣衫上。”
“没想到谢大人也是个首饰行家。”
“本官母亲喜欢。”
谢婴的母亲不爱金银玉器,偏爱蚌珠。谢婴孝顺,总爱收集些珠子送她。
“你等一下......”
谢婴眼瞧着沈雁回一脚踩住木箱的一侧,直直就要往里跨。
“怎么了。”
沈雁回盯着自己被谢婴牢牢抓住的手腕,“谢大人,民女只是有个想法,想试试。”
“里面很脏。”
烛火不仅照亮了木箱的内里,还将木箱的底部给照清了。
那木箱底部,有许多干透了的鸡鸭粪便,那颗蚌珠方才也是从里面夹出来的。
“不如,让本官来吧。”
“谢大人,别看这箱子大,装不下您的。”
沈雁回上下打量了谢婴一眼,真像史书中记载的那些人。
身有八尺。
“那也等等......”
谢婴解开身上的外袍,抖了抖,将它铺到了木箱底部,“可以了。”
“谢大人。”
沈雁回露出一抹惊讶之色,“您这外袍是织锦,能买十多件民女的衣服了。民女的袄裙脏了,回去洗洗就成,您这......”
织锦的外袍已经将木箱底部全然覆盖。
“本官洗洗也成,反正已经铺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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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谢婴一点儿都没有将外袍拿出来的意思,沈雁回也不再说什么。她用手抓住木箱一边,将身一跨。
待整个人都进了箱子,沈雁回拉住箱盖的一角,还未等谢婴反应,那箱盖一下子便盖上了。
箱盖才搭拉住一边,又是“咔咔”两声。
沈雁回在里头用双手往外推,却怎么也推不开那箱盖。谢婴根本还没有去动锁扣,怎么一盖上就自动扣上了。
有点像......带按钮的行李箱,方才那铜扣就是按钮。
箱子里很黑,只有身侧的几个透气孔,见到一丝光亮。
那是谢婴点的烛火。
饶是沈雁回用尽了力气,实在是推不开,没有任何办法。木箱只能从外头打开,里面根本不行。这样的箱子,若是装家禽,绝对是件好东西。
但若是......胭脂香,蚌珠。
她心中一沉,若是装的不是家禽呢?
底部确实有家禽待过的痕迹,若是与家禽同装。
沈雁回闭上双眼,想象了一幅画面。
被装在箱子里,而周围围满了家禽。
黑、挤、臭、惊惧......似是时间愈长,愈绝望。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去触碰箱盖,还是想推。
这是本能。
坑坑洼洼?好像是字。
“你没事吧!”
箱盖忽然被打开,露出谢婴举着蜡烛的脸,他紧皱着眉头,面色有些涨红,“本官方才开箱子,依旧是推不动!”
那木箱是被打开了,不过是被谢婴暴力掀开的。
木屑碎了一地,连箱盖都飞到了一边。
“谢大人......”
烛火映照出沈雁回噙满泪水的脸。谢婴不曾看到过这样的她。即便是她面对尸体,都是波澜不惊。
怎么会,箱子里面到底怎么了?
沈雁回用手指了指被丢在一旁的箱盖,“那上头有字......”
她摸出来了。
谢婴将蜡烛拿近。
那箱盖上布满划痕,上头的血迹已经干透成暗红色,刺目一片,连成了两个字——
救命。
17. 抽丝剥茧
“不像是刀刻出来的痕迹。”
谢婴将烛火举得更近,仔细地观察那两个字,“也不像是钗环首饰刻的,怎么染了这么多血......”
凌乱的痕迹中嵌着一样稍稍尖锐的物件,它已经被血浸润,变得模糊不清。
“是手。”
二人异口同声后,都沉默了。
嵌在里头的,分明是断掉的半截指甲,而木屑里亦嵌着不少皮肉。
也只有用手指不断地划刻,才会造成这样的惨状。
“谢大人,这是她用手指刻出来的。”
噙在眼角的泪花随着沈雁回闭上的双眼缓缓滑落,她垂眸哑然道,“她很害怕。”
方才她被盖在箱子里,已经觉得压抑至极。她又到底在里面呆了多久。
仅凭手指,就在木箱上留下这么深的划痕,势必刻划了许久,且求生之能达到顶峰。
“看来这件案子,大有隐情。那些脚夫说,陈强素来没有仇家,眼下来说,并不是。”
谢婴与沈雁回用蜡烛将船舱内部全都检查了一遍,“这些木箱成色老旧,并非新制。如果陈强用这些特制的木箱来运人,绝非一朝一夕,定是已经干这行当许久了。若有这些人的家人发现,前来寻仇,犯下这案子,也能说得通......可周恒呢?他只是一个仵作,既不能像陈强那样做这些买卖勾当,平常也与人不做过多交流,为什么与陈强是同样的死法?还有刘成......”
这三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又是谁杀了他们?
剖肚挖心肝,是泄愤吗?
这样大小的木箱,船舱内摆了有五六只,而每一只内部,都足以塞进去一个人。
木箱的四周,堆叠了干透的棉花枝,不计其数。
二人出了船舱,码头上的叫喊声也随之大起来。
“仅一壁之隔,怎么与外头的声音相差这么大?”
方才进了船舱,他们就将注意力落在这些木箱上。如今出了门就如僻静小巷忽然闯入喧哗街市,非比寻常。
“是棉花。船舱里堆了这么多棉花枝,最为隔音。且这船大,船壁足有十多寸之厚。”
即便是从箱中挣脱呼喊,也根本不会有人听见。
她真的很聪明。
谢婴不可置信的低头去瞧沈雁回,她眼眶微红,眼角处还残留了淡淡泪痕。但与方才掉泪相比,此刻举手投足间又显冷静。
棉花能隔音,他读了这么多书,竟一点儿也不知晓。
她会验尸,会烹调,还懂这么多。
“谢大人您瞧完了,小的就锁门。”
李大河今日没有多少扛货的心思,每扛一箱货,他都往这儿瞧上一眼。好不容易等二人出来了,他放下货,一个飞奔,就闪到二人面前。
到底谢大人要看什么呢?神神秘秘的,哪有这样子查案的,连个官差都不带。
为什么还要拉沈小娘子同去!
人又不是官府的,也不查案。李大河想破了脑袋,都没有想明白。
“里面的箱子好臭,李大哥,那里头平日里都装什么呀?”
沈雁回轻声细语,捏了捏鼻尖,俨然一副嫌弃的样子。
“嗨,平日都装的鸡鸭。”
李大河边晃荡着钥匙走到船舱门口,正要锁门,“也不知是哪里的客商要求的,非装箱子里。陈哥说是什么山中养的走地鸡,每只都吃得溜圆恁肥,重得很。一只要卖上二百文,精贵着呢。你说这啥鸡不都是吃虫子地龙长的吗,一只二百文,难道吃起来跟凤凰肉似的?”
他头往船舱里一伸,瞧见了舱门口不远处,有一只掀飞的箱盖。
“哎唷我去,这箱子怎么碎了,咋盖儿都飞了,这是咋了这是。这要是陈哥还在,可不把我好一顿爆呲。我搬那箱子我都不敢瞎搬,都是与人小心地抬,生怕弄死一只鸡,要我赔,吓死个人了,二百文的鸡......”
李大河还在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转身那么一瞧......
谢婴方才穿的外袍,在沈雁回的胳膊上挂着。
而沈雁回,眼角微红,袄裙凌乱,楚楚动人,似是哭过。
这是干嘛呢!这是干嘛呢!
箱子碎了,外袍脱了,衣服乱了,沈小娘子还哭了!
一个想法瞬间迸入李大河的脑海。
淫/贼!
“他怎么回事,怎么临了了还瞪了本官一眼。”
谢婴望着李大河远去扛货的背影,步伐坚定,“方才不还是怕本官怕的要死,突然这么胆大?”
“谢大人也该去周仵作家瞧瞧了。”
李大河一走,沈雁回从“好问”的娇憨模样,恢复了方才的冷静。
“你说对了。你与本官一同去吗?”
“啊?”
沈雁回的胳膊上还挂着谢婴的外袍,她远远瞧了一眼,明成似是已经将她那锅煎饺卖完,正坐在小食摊前杵着下巴,百无聊赖。
“民女的小食摊还摆在外头,明公子总不能看一整日的摊子吧。还有,民女还答应了小妹给她买糖球儿。原先民女答应她的事,民女就没做到。如今再糊弄她,她可就真生民女的气了。”
“你一句话说了五个‘民女’。”
沈雁回搭着衣袍,便由谢婴撑伞。他将伞倾向她的那边,雨随着伞檐簌簌往下滴。
“以后你在本官面前,可自称‘我’。”
“这是可以的吗?”
沈雁回倒吸一口气,望向谢婴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这么注重阶级的古代,她一个平头百姓,能在官员前自称“我”?
“这是可以的。”
谢婴笑眯眯低头看她,“毕竟日后万一还有什么案子,还要请沈仵作出山呢。”
“等会......我不当仵作,钱真的很少。”
这声“我”自然而然地说出口,比“民女”顺耳多了,谢婴很是满意。
“挂职,给俸禄,月俸二两。你想摆摊,随意。”
还有这种好事?
沈雁回登时内心祈求了一万遍青云县,从此县泰民安。
“什么时候上岗?”
沈雁回使劲攥紧了谢婴的外袍,满眼期待。
“上岗?”
谢婴轻笑一声,“等这个案子结束。”
“什么时候去周仵作家,我都等不及了。”
“等给你的小妹买好糖球儿。”
在明成数到三百二十个行人后,终于瞧见自家谢大人与沈小娘子从船上下来了。
“明公子,你真厉害,不仅精通点茶,还很会做生意。多谢你,多谢你。”
明成被摇晃得几乎要将半个时辰前吃个煎饺给吐出来,他求助地望向一旁默默撑伞的谢婴。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沈小娘子的心情看起来极好。
谢婴摊了摊手。
夸你呢。
陈半瞎做的糖球儿果然极好。糖衣晶莹剔透,串了不少秋日里的水果,每一串都诱人可口。
另一个摊子做糖球儿的小贩,对着那个亮晶晶的草把子望眼欲穿。
这贵人家里有几个娃娃,这么能生。怎得将一整个草把子都买走了?
怎么不买他的!
等三人到了桃枝巷,远远就又瞧见了坐在门口的沈锦书。
“雁雁你终于回来了,今日怎么这么慢呀!”
也顾不得秋雨,沈锦书踩着石板路上的积水,飞快地奔过来,将整个脑袋埋进沈雁回怀里,“雁雁吓凤姐儿,雁雁再不回来,凤姐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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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儿就去码头上找你!”
沈雁回这么久还不归家,可将沈锦书心里担忧的。
“雁雁是去给凤姐儿买糖球儿呢。瞧,想吃哪个糖球,随凤姐儿挑。”
沈雁回揉了揉沈锦书的脑袋,指了指一旁的草把子。
明成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扛着草把子,肩膀上还挂着一条散发着丝丝臭味的外袍。
也不知谢大人的外袍为什么忽然这么臭了,不应该啊。
当他受不了左肩外袍的臭味后,他便将脖子转向右边,再去闻一闻糖球儿的清香。
本来准备将沈雁回的小推车放回家,再将草把子给沈锦书后去周仵作家。
但。
沈家面对帮了大忙的谢婴,自然是热情好客的。
“谢大人您来就来呗,怎么还买这么多糖球儿,真是太客气了。”
陈莲瞧了一眼那足足串了有二十多串糖球儿的草把子,抬手轻打了一下去拿第三串金橘糖球儿的沈锦书的手背,“凤姐儿再吃,牙齿都蛀完了,也给谢大人吃两串。”
“谢大如,给您漆。”
“没事,这两日天凉,这糖球儿能放不少时日,凤姐儿可以慢慢吃。”
谢婴接过沈锦书递过来的糖球儿,见她眨着眼睛,含着山楂嘟囔。
他也忍不住像沈雁回那样去揉她的脑袋。
好乖巧的女娃娃!
“凤姐儿多吃些,不够了谢大人再让明叔叔给你做。”
一旁嚼着林檎糖球儿的明成极其不可置信地盯着谢婴,嘴里一口碎糖渣几乎给他呛昏过去。
怎得来的青云县,不止要会摆摊儿,还要会做糖球儿?
“谢大人,您先吃碗馄饨再走吧。”
沈丽娘端着食盘,其上摆了好几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碗里的馄饨个头并不大,小巧且薄如蝉翼,包裹住嫩肉,如鱼泡似的漂浮在上头。
其旁点缀切好的鸡卵丝与细小的虾米。
实在是碗里的馄饨香气扑鼻,饶是一个多时辰前已经吃了一叠煎饺,二人也如同被无常勾魂般勾了去。
“都尝不出里头的肉,不过味道怪好的。”
明成吃得快,那馄饨皮轻薄,不过过多咀嚼就滑入喉咙,回味无穷。
要说是吃馄饨,不如说是喝这鲜美的汤。
“是这样的。明公子,我再去给您添一碗。”
陈莲笑着拿过那碗,“这是雁雁包的,说是唤作‘泡泡馄饨’。汤底用猪骨、鸡架来吊,配上猪油与豆酱,再撒一把虾米,鲜得很呢,就是不饱肚。”
“若是再用些紫草,会更好。不过紫草贵价,我打听了,还是贡品,吃不起吃不起。”
沈雁回捧着汤碗,大喝一口,“不过这样吃味道也很好。谢大人,您觉得如何?”
“好。”
谢婴放下调羹,朝向明成,“让汴梁那儿送些紫草来。”
“是,大人。”
待三人喝了个肚饱,浑身暖和了,便动身去了周恒家。
周恒家离桃枝巷远,离码头也远。三人的陈尸地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三角,这点也让沈雁回尤为奇怪。
一般来说,连续杀人案的歹徒,尤其是像杀人剖心肝这样的变态杀人案。歹徒会集中犯案地点,不会有这样大的偏离。
要弄清这件案子,如同驱散细雨中的迷雾。
难。
这是一间较为朴素的宅子,木门有些朽了。
门口悬着两只红灯笼,在斜风细雨中摇摇晃晃。
“哒哒哒。”
明成率先上前叩门。
良久之后,门掩出一条缝。
从内露出半个脑袋,一只枯槁的手搭上房门,风吹起全白的发丝。
“你找谁?”
18. 造访打听
出来开门的正是县衙的厨娘,仵作周恒的妻子沈娣。待三人说明来意,沈娣便开了门,迎三人进去。
院内并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温馨,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家中有人过世。
沈娣的手上还沾染着皂角的沫子,她方才正坐在屋檐下洗衣,盆中有两件藕粉袄裙。
“谢,谢大人!”
牛大志才举着茶碗喝了一口水,便被呛了个七荤八素。
“小的,小的没有偷懒。只是恰巧路过这儿,进来讨口水喝。”
他立马放下茶碗,踉跄地跑到谢婴面前行礼。
“本官知晓,起身吧。”
谢婴抬了抬衣袖,并不责怪,“这两日多雨,秋雨阴冷,你们成日巡街也辛苦,不过进来喝口热茶,也没什么......只是,你应不是负责这儿的街巷,怎么到这儿来了。”
“多谢大人。”
牛大志忙将谢婴迎到屋檐下,搬来方才他坐着的椅子给谢婴坐,“这不,昨日李虫家中来信,说家里头老爷子病重,想要见他最后一面。大人,李虫本就不是咱们县的,您说小的能不让他去吗。所以他巡的两条街,小的顺道也给他寻了。”
“顺道?”
沈雁回捧过沈娣递过来的热茶,有些吃惊,“牛捕头,桃枝巷离这儿可有近半个时辰的脚程。”
她往堂前瞥了一眼,桌上摆着一叠干果,一叠柿子,碗筷两副。一旁放着一只泥炉,炉上的蒸屉正蒸腾着热气。
“唉,这也没办法。我也想多寻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人。沈小娘子,你可知我那大侄儿,还在家里躺着。大夫说,这是惊吓所致。这两天吧,我也在想,哪来什么僵怪啊,定是那人干的,你说说,这么怎么办啊。我那可怜的大侄儿哟......”
说是侄儿与舅舅,不过相差不了多少岁数。
牛大志是他娘老子老来得子,待他长到三岁,他姐姐也生了孩子。姐夫是入赘,生的孩子还跟他们老牛家姓。大胆大志,就差一个字。从小他们俩就一块儿玩,与其说是舅侄,不如说更像是兄弟。
昨个儿他去探望,见平日里身子骨硬朗,声如洪钟的牛大胆,就躺在那儿低声喘气,跟一小老头似的,实在是可怜。
牛大志暗暗发誓,不弄清这僵怪杀人案,他还干什么捕头,回家种地算了!
因此,眼下一上值,他便去巡街,一刻都不带停歇的。
“大人来老婆子这儿,可是有什么事吗?”
沈娣并不将三人往前堂引,而是都倒好了热茶后缓缓开口,声音沧桑。
周恒明明才到不惑之年,他的妻子不应该这样白发苍苍。
“阿姐,在谢大人面前不能这样自称。”
牛大志的叹息声很重,在面对沈娣时,他皱着一张脸。
“牛捕头,您唤她‘阿姐’?你们有亲?”
沈雁回惊讶于这称呼,也捕捉到了牛大志对沈娣的关心。
“不是这样,阿姐不过年长我两岁罢了。可你瞧瞧现在......”
牛大志的眼里露出无限眷恋,两条刷漆似的眉毛拧得更紧,“我们都是一块儿长大的,那时候阿姐总照拂我与大胆,称呼她一声阿姐,也是应该的。后来我们终于等到阿姐嫁了人,再后来,阿姐的女儿也嫁了人......唉。”
他似是不愿意再多说下去。
谢婴吹了吹手中的热茶,“何种称呼不碍事,本来就是想来问问您周......”
“谢大人这次来啊,就是想来看看您。”
沈雁回抢先一步接了谢婴的话茬,她挽过沈娣的胳膊,口吻亲昵,“谢大人才到咱们青云县,知晓了沈姨您家中的事,他心中担忧。不过,还有一件顺道的事,就想问问您什么时候回县衙,捕快们做的饭,将谢大人吃得脸都绿了。”
要是放在之前,牛大志定是被沈雁回如今的举动吓得一惊一乍。
眼下不会了。
人验尸都不带眨眼的,打断谢大人两句话怎么了。
“这是......哪家的闺女,这般水灵?”
沈娣先是疑惑,转而又拍了拍沈雁回的手背,望向她的眼神中充满慈爱,“好乖的闺女。”
“这是桃枝巷沈家的,都姓沈。瞧瞧,是阿姐您的本家呢。”
“是莲婶的孙女?”
“是嘞。”
“沈姨,您唤我雁雁就好。”
沈雁回甜甜地回应沈娣,似是真闺女一般的亲切。
“雁雁啊......雁雁,好,都好。”
沈娣一下又一下轻拍沈雁回的手背,眼角终于浮现出淡淡笑意。
“沈小娘子说的是,本官是来瞧瞧您的,您要保重身体。”
任何关于案情的话语,面对这样的场景,谢婴也是说不出口的。
听做饭的那几个捕快偶尔吐苦水。说沈厨娘虽三十有八,但风韵犹存。可她性格彪悍,为人豪爽,有一次出门买肉遭到一客商调戏,几乎将人命根踢断。
可她如今......短短数日,竟变作这般样貌。是周恒之死对她打击太大了吗?
“家中一切都好。再过两日,老婆子就回来给谢大人做饭。谢大人还没吃过老婆子做的饭吧,老婆子才蒸了些荠菜团子,您拿几个尝尝,也给雁雁拿几个尝尝......荠菜鲜嫩,老婆子又混了豆干进去,从前他们都说好吃。”
“对对对,阿姐做的荠菜团子好吃,我多日不吃,眼下还想着呢。尤其这两日鲈鱼肥美,等阿姐回了县衙,给咱们做鱼脍吃。谢大人,小的与您说,阿姐刀工可好了,切好的鱼脍,薄得像纸似的,您一定要试试......”
牛大志说着说着,忽然身子一抖,捂住了嘴。
自己怎么与谢大人说话呢。
“好,那便吃鱼脍。”
谢婴朝着牛大志笑了笑,还是不责怪。
仵作之家,说到底大多人觉得晦气,平日里除了牛大志、牛大胆几个,很少有人上门。又因案子的特殊性,未公布死的是周恒,连挂个白绸的机会都没有。
沈雁回几人的造访,三言两语的,似是给沈娣带来了一些安慰,让原本冷清的屋子变得热闹。
“沈姨,您眼下一人住吗?”
“是啊,他去了,就剩老婆子我一人了。女儿嫁得远,也见不着。”
沈娣用竹筷夹了荠菜团子,一个接一个,几乎夹空了蒸屉。
“不要这么多,沈姨您留着自个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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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回在一旁给沈娣帮忙,套油纸时,又瞥了四周几眼。
凳子上摆着一只竹匾,里头放了两只绷子,其中一只绣了半只丹桂。
“老婆子吃不了那么多的,没事。”
待沈娣装好了油纸,蒸屉里只剩下三只荠菜团子。
“沈姨放心吧,谢大人一定会找出杀害周叔的凶手,还他一个公道的。”
沈娣递油纸的手一滞,“原先的吴大人不是说是小苍山上的贼寇做的吗?”
“眼下看来,并不是。您最近可有听过‘僵怪杀人’?”
谢婴也从屋檐踏进来,顺口接到。
“老婆子已经许久未出门了,哪里听说过。‘僵怪’?年轻时倒是听过这样的精怪故事。”
沈娣长叹一口气,“我只知那日晨起,我便已经发现他死在院中,门锁也被撬开,家中也被翻得一团乱。”
“沈姨,不说这个了。”
沈雁回朝着谢婴摇了摇头,“咱们吃团子。”
三人喝了一盅热茶,便告退了。与他们同行的,也有牛大志。
“沈小娘子,方才你为什么不仔细问问那沈娣?”
明成握着一个荠菜团子,一边吃一遍疑惑问道。
手中的荠菜团子是沈娣现包,掺了糯米粉,外皮吃起来劲道软糯,而内里呢又是混了猪油的荠菜与豆干丁,咬一口油汪汪地淌汁水。
饶是明成方才在沈娣家中已吃了三个,他像是吃不饱似的,出个门还是忍不住再拣一个尝尝。
“如若要刻意隐瞒,直截了当地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隐瞒什么?我阿姐是好人,她真的人特别好,沈小娘子你不会怀疑我阿姐吧。”
牛大志在旁听了有些恼怒,“难道是因为她的头发?”
“阿姐确实因为周恒之死悲怆过度,一夜间白了头,可她万万不是什么僵怪啊。要说白发,青云县的白发老头老太,我能给你抓出个几十个来。沈小娘子,你可不能平白无故污了我阿姐的清白。再说了,阿姐也不会吓大胆的,她待大胆好......”
“沈娣与周恒,平日里感情很好吗?”
沈雁回并未过问僵怪之事,这一问,反而让牛大志更加奇怪。
“你要我说?”
牛大志想了片刻,才缓缓达道,“若是阿姐不喜欢那周恒,怎么会嫁于仵作之家。沈小娘子,你精于仵作之技,应该知晓仵作地位低下,连带着孩子都不能科举的。虽说阿姐生的是女儿,但嫁的时候,她也不知日后生男还是生女啊。”
“沈娣的女儿,是何时出嫁的?”
沉默许久的谢婴忽然开口。
“回谢大人,是三年前。”
“方才本官听沈娣说,她女儿嫁得远,是嫁到了哪里?”
“这小的也不太清楚,也确实是远,都要到汴梁城了。”
“汴梁离青云县山高水远,本官来汴梁,走的是......水路。”
“是啊,当时艳艳就坐的陈强那大船。陈强嘛,与艳艳一块长大的,大家都熟悉,就坐他的了。”
“她叫什么?”
沈雁回瞳孔一怔,转身问道。
“艳艳啊,周艳。”
19. 天杀的谢大人
僻静的巷子里远远传来竹梆子的两声清响。
今日的雨不同往日那般大,雾气渐渐散开,野鸭一早在河里捉鱼,整个桃枝巷不再静得可怕。
雨似是要停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出摊的第四日。
“雁雁,小,小刘那件案子怎么样了......”
陈莲拉住她的衣角,犹豫着开口,语气中充斥着对这案子的关切。
方才在几人备肉馅时,陈莲就欲言又止,但在沈雁回出门间隙,她还是忍不住过问,“我也不知晓昨日谢大人来做些什么,但,但总归,你要是再见到谢大人,能给祖母问问吗......唉,雁雁,小刘真的是个可怜孩子啊。”
陈莲知道自己是个妇人,也不曾读过什么书,更不知案子上的事又该如何去办,而自家孙女又与谢大人走得近,只能从她那儿打听。
她夜里总睡不好,一闭眼就总是梦到儿子与刘成儿时的事。虽说刘成并非她亲生,但她心里那块就是像被揪住似的难受。
“祖母放心,谢大人很快会查清这案子,找出凶手的,要不了多久了。”
沈雁回将陈莲扶回卧房内,给她倒好枇杷叶梨汤,“咳疾的药苦,您喝得少,还是多喝喝这梨汤吧。祖母,指不定等你咳嗽好了,刘叔的案子也破了。”
“雁雁,要不你也别去了吧,你不出摊,家里也不会少你一口吃的。我这心里......”
陈莲将沈雁回的衣角攥得更紧,声音哽咽,“从前咱们桃枝巷多热闹啊,眼下一点人气儿都没有。雁雁,你要是出了什么事,祖母......唉。”
眼瞧着陈莲依旧没有松开她的势头,沈雁回心里也有些动摇。
可毕竟已经摆了几日了,好不容易混了脸熟,也好不容易寻了那个位置,日后再去,可不一定有了。
“祖母,凤姐儿来陪您睡。”
正当沈雁回踌躇之际,沈锦书抱着她的枕头,小跑到二人跟前。她捧起装满了梨汤的碗,“祖母赶紧趁热将梨汤喝光光,凤姐儿给祖母讲白雪公主的故事,哄祖母的睡觉。”
“这是个什么故事,新出的话本?祖母还没听过哩。”
两个孙女都这样贴心,陈莲的心里登时好受了不少。她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接过碗将梨汤喝了个干净,“凤姐儿来祖母床上,祖母的被褥暖和。”
“是雁雁讲给凤姐儿听的,好听着哩,凤姐儿讲给祖母听。”
沈锦书一边赤脚爬上床一边给沈雁回使眼色,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口型分明在说“雁雁快去吧”。
祖孙二人这样其乐融融,沈雁回松了一口气,也能放心出门摆摊。
但眼瞧着祖母这副担忧的模样,可见这“僵怪杀人”案一定要尽早告破。
与往常一样,沈雁回才摆起小食摊,第一桩生意还是李大河。
“沈小娘子,还是老样子。”
李大河起得更早,连孙伍都还未来,他就已经在码头边早早等候。
在叹了不知多少口气候,才等到推着小食摊的沈雁回。
“今日揉了新的馅,李大哥要尝尝吗?”
早晨的码头还是冷,见李大河冻得说话都有些颤抖,连嗓子都有些沙哑。沈雁回先给他盛了一碗骨汤,好让他驱驱寒意。
“新的?我是该尝尝,但我还是想吃那白菘猪肉的,那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饺子了。”
骨汤真是暖和,李大河捧着骨汤咕嘟咕嘟,喝在肚里,暖在心里。
见到沈小娘子,那可是一下子什么寒意都驱散了。
“那李大哥不如试试双拼?”
沈雁回用铲子熟练地将煎饺底部的脆壳铲松,轻轻拨弄竹夹,“一半白菘猪肉,一半是瓠瓜鸡卵。”
“成!”
一叠煎饺被端到跟前,与白菘猪肉不同的是,瓠瓜鸡卵馅更加饱满,圆鼓鼓的,里头的馅多得几乎要溢出来。
也是院里的瓠瓜实在是长得太好,吸饱了雨水。沈雁回若是再不趁机多摘几个,那瓠瓜藤都被坠断了两根。
“沈小娘子,你昨日与谢大人进陈哥的船干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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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河夹起一只煎饺,咬一口便是瓠瓜与鸡卵的清香。而煎饺内的那口汤汁来源于猪肉皮冻,而瓠瓜有一种特有的清甜,二者融合在一起,鲜嫩多汁,相得益彰。
“也没什么,是谢大人要我一同去的,那我便去了......对,是瓠瓜鸡卵馅的,岑婆婆要试试嘛?”
沈雁回忙着招呼行人,也不好与李大河说进船舱之后发生的事。毕竟如今也不知码头上的人中,到底还有没有陈强的同伙,也不知作为陈强雇佣许久的脚夫,李大河到底知不知晓这件事。
她随意敷衍了李大河几句,便又忙碌去了。
鸡卵比猪肉便宜,瓠瓜馅虽然是素的,但别有一番风味,也极受欢迎。
不一会儿,小食摊前便站满了人。
可沈雁回的行为,在李大河眼中,确实另一种考究。
他嚼着煎饺,心里头越想越不是滋味。眼瞧沈小娘子这样年轻,还要起这么大早出来摆摊,想必家中清贫,又有幼妹要照看,实在是可怜。
而谢大人初来乍到,就要将沈小娘子带到幽闭的船舱之中,不知做了什么事,连沈小娘子都难以启齿!
简直是以权谋私!
李大河越想越气,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天杀的谢大人!”
“叫本官有什么事吗?”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月白的衣袖印入李大河的眼帘。
随着那身影熟练地坐到他的身旁,李大河当场晕过去。
“你这儿的煎饺实在是好吃,本官再吃一次。”
谢婴清了清嗓子,“方才听那些行人讲,出了什么新的双拼,给本官也来一份。”
一旁的明成抖了抖半湿的衣袖。
多好吃的煎饺,要走二刻的路过来吃。他就觉得对街那大肉馒头铺,味道也不错。
待沈雁回将煎饺递到谢婴跟前,他凑近她,眯起了眼,悄声说道,“你想的果然没错。本官飞鸽传书给好友宋推官,让他派人去查了查......”
“周艳,不曾许给那户人家。”
20. 真相的碎片
“好快,还未到一日就查清楚了?”
沈雁回语调轻快,语气中隐隐透出几分夸奖的味道。
“沈小娘子,咱们谢大人的信鸽岂是吃素的?那平日里办案雷厉风行的宋推官又岂是吃素的?”
说到自家的信鸽,多亏了他每日辛勤地喂养,养得只只膘肥体壮,明成心底里甚是得意。
说到宋推官,也是一位从前与谢大人一同救他于水火的好官,让他有机会留在谢大人身旁,明成心底可是敬佩。他的心里,谢大人排第一,宋推官排第二,小鸽子们第三。
“咳......”
见明成面色颇为自豪,沈雁回忍不住轻笑,“那依明公子所说,谢大人的信鸽和雷厉风行的宋推官,平日里吃的是一样的?”
“那可不是。”
谢婴夹了一只煎饺,顺着沈雁回的话答道,“宋推官两袖清风,平日里用的饭也没什么油水,所以身形瘦削。而本官的那几只信鸽,倒是一日三餐,都不曾落下。有时夜里,明成还会给它们附赠一顿宵食。昨日本官送信时,还以为飞来的是肥鸡呢。连羽翼都亮得油润,压得本官真是肩膀酸胀。”
瓠瓜的清甜萦绕在他唇舌间,再蘸上一点儿香醋,一口汤汁滑入喉咙,更是风味十足,鲜得谢婴直挑眉。
原来素馅的饺子,也能做得这样好吃。
“那明公子确实是喂养上心。”
“我,你......这不是,吃多了也不影响它们飞得快嘛,毕竟它们成日里飞来飞去的,容易饿。咱们不是在说案子吗,大人您就别编排小的了。沈小娘子,给我也来俩饺子。”
明成环抱着双臂,听着沈雁回与谢婴一唱一和,心里直犯嘀咕。
怎么短短几日,这二人生出不少默契来。
“那宋大人可有查到周艳,最终嫁去了哪里?”
说道案子的事,沈雁回的语气便不如方才轻快,突然的转变让周遭的空气登时变得有些沉闷。她低头自言自语,“是三年前的事,大概是查不到吧。”
“对,很难。如今陈强已死,而宋推官那儿传来的消息,说那户白姓的人家的公子早已在五年前娶亲,眼下连孩子都入学了,且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周家女嫁过来。也就说白家人根本对嫁娶之事一概不知,他一时确实不知从哪里查起。”
谢婴将凳子搬得离沈雁回近些,二人将说话的声音尽量放轻,以免查案的事让往来的行人听去。
“从未听过。”
沈雁回拧紧眉毛,面色愈发沉重。
再三思索后,忽然有一个想法在她脑海中迸开,“谢大人,我倒是觉得这说辞有些耳熟。女方欢欢喜喜地嫁女,而男方却一概不知......”
“你是说。”
谢婴似是也知晓了什么,放下筷子喃喃低语,“双方嫁娶,需有媒婆当传话者,可哪有媒婆说亲,只说一边,这明摆着就是骗婚。”
“嫁娶骗婚,媒婆......”
“王梅花!”
二人异口同声,终于说出了心中共同的想法。
“那王梅花就是以媒婆的身份到处说媒,干的却是买卖女子的勾当。小苍山贼寇横生,若是临近的县,自然可以从山脚蜿蜒处翻过去,可若是嫁去远处,为保安全,却当属水路最优......”
谢婴抬眼望向沈雁回,面色深沉,嗓音中明显压抑着一股怒意。
“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们运出去,恰好能装在陈强船上那个特殊的木箱里。”
凭借陈强一人,如何能天衣无缝地将嫁娶的新娘子转移,说到底他只是个船主,保不齐有不少人与他蛇鼠一窝。
王梅花,这个看似嬉皮笑脸的媒婆,正好能借着陈强的船,吃这人血馒头。
木箱上的血痕还在沈雁回的脑海中回荡,而这些天发生的事犹如碎片,愈往后查,碎片愈多。那些支离破碎的事情,已经渐渐拼凑成事情的真相,呼之欲出。
“你这么一说,王梅花与那几个牙人,也确实是在离码头不远处被抓的。本官命狱吏拷打过王梅花和那些牙人,已从她们口中得知今年被卖到邻县的是哪几位女子,她们大多都被救回来,送回家中了。还有些山高水远的,一时也查不出到底去了哪里。因滋事重大,若传言出去......本官还是想保住她们女子的名节。大雍的女子,虽能再嫁,可若婆家人知晓她曾身陷囫囵,对她们来说,是件坏事。”
“王梅花干这勾当这么久,又非本县人。三年前的事,她很难记得。”
沈雁回长吸一口气。即便大雍很少轻女,可还是有许多人将清白、名节挂在嘴上。
她想起来原先因王梅花引出的女子买卖案,也只有桃枝巷围观的那些街坊邻居知晓。可短短几日,谢婴竟已经派人将其中的几名女子救回家中,且不走漏一点儿风声。到现在为止,谁都不知被救的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果然是为了底层被贬来的京官,并非浪得虚名。
言语交谈间,沈雁回心底对谢婴更高看了几眼。
“若真不记得,该如何?”
“她不记得也得记得。”
沈雁回眸色渐暗,扔下手中的锅铲,从小推车的下缘取出竹箱,里头放着她的仵作行头。
她将那竹箱挎在肩上,“谢大人不是说有好几个牙人,不知王梅花,可全都轮番审上一边。仵作这行当本就鲜少有人做,我不信没人会记得仵作嫁女。”
“明公子,麻烦您帮我看摊子了。”
“啊?”
明成在一旁听得真切,对于这买卖女子案心中也愤恨,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案情,他并不好从旁插嘴。沈雁回冷不丁一句“看摊子”,他一时都未反应过来。
“多谢您了。”
沈雁回忽然朝明成深深鞠了个躬。
这在明成看来——嚯,这么大礼!这谁受得起!
“明成,给沈小娘子看摊子。”
“大人您放心,您不说小的也会做的。沈小娘子,你去吧。”
明成熟练地拿起锅铲,不就是煎冰花煎饺嘛,还能有点茶难?
拿下!
“谢大人,我们立刻去问问那王梅花!”
待明成新的一锅煎饺下锅,抬眼瞧了谢大人与沈小娘子已经跑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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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李哥你搁着干啥呢,昨晚没睡好啊。”
孙伍姗姗来迟,才到这小食摊,就瞧见李大河趴在桌上的身影。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用手指戳了戳李大河的肩膀。
见李大河迟迟没动静,孙伍凑到他耳边,大声喊道,“李哥!扛货了!”
“谢大人!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谢大人,小的错了,谢大人您听小的给您解释。小的上有老,下没小,小的还没娶媳妇,小的再也不敢了......”
李大河猛地一惊醒,抬头便是止不住的胡言乱语。待他回过神来,神色清明,却真的没找到谢大人的身影。
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嗨,他梦那谢大人做什么。
“李哥你说啥呢,哪来的谢大人?大清早的,尽是说些梦话。”
孙伍白了李大河一眼,平日里他胆子也不小,怎得昨日见了谢大人,到今日还惦记着。
“嘿,新上的瓠瓜馅饺子吃不吃?可以一半一半拼着吃。”
明成说摆摊便摆摊,冲着孙伍吆喝起买卖来毫不含糊。
“怎么又是你,沈小娘子呢?”
孙伍瞧着这人眼熟,思索了一番才想起这是昨日谢大人的随从。可眼前的煎饺滋滋冒着热气,喷香十足,实在是缠人,“给我整一份,怪香的。”
“那沈小娘子哪里去了?”
李大河忽然反应过来,桂花树下原先的碧色倩影又消失不见了。
“嗨,让咱谢大人带走了......刚出锅的瓠瓜双拼饺子,客官您慢吃。”
明成像模像样地端起碟子放到孙伍跟前,转身又朝李大河道,“要给您再添碗汤吗?”
“什么!又让谢大人带走了?”
李大河此刻就是面前摆上八珍玉食也是味同嚼蜡,愤懑不已又只能在心底叫嚣,汇成一句话——天杀的谢大人!
县衙离码头约二刻,可沈雁回跑在前头,硬生生地将时间缩短成了一刻。
“本官有一个疑问。”
虽说撑了伞,可这一路的小跑下来,雨几乎浸透了沈雁回的衣裳。本应该被挽得平整光滑的发髻也便变得松松垮垮,额角垂落下不少发丝。
当真是有些狼狈。
谢婴觉得沈雁回对这案子,极其上心。
他忽然有些不明白。
他确实请了她帮忙验尸,可自从从船舱出来后,她愈发想要弄清这案子的缘由。
“怎么了?”
沈雁回随意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单手拧住一边袖口,挤出一点儿水来。
“你为何对案子之事这般上心。你并不认识陈强与周恒,还是说是因为刘成之死,因为那是你们桃枝巷的邻里?”
“大人可知在那幽闭黑暗的木箱中无法动弹,是何感受?大人又可知人到底有多绝望,才会用手指在木箱上划出那么深的刻痕?又或是知晓了亲女被卖真相的那个人......”
沈雁回忽然抬眼,眼角微弯,漾起浅浅梨涡,恰如县衙门前被秋雨打湿的丹桂,即便泠泠细雨,也开得茂盛。
“女子帮女子,不需要理由。”
21. 审问
牢狱内除了烛火,唯一的光源便是高处的木窗照射近的丝丝光亮。那窗户开得极高,只是给人透气用,若是强行攀爬,也只能挤出半个脑袋,是怎么都出不去的。
因下了许久雨的缘故,整间牢狱很潮湿,空气中充斥着一股特殊的腐味,并不好闻。
王梅花与几个牙人同关在一间牢房中。
“王梅花。”
透过狭窄的木门,沈雁回轻轻喊了一声。
那声音冷冽,回荡在静悄悄的牢狱中。
狱吏并不认识沈雁回,原先他以为是里头哪位犯人的家人前来探监,可没想到这姑娘一开口却像是涌出一股杀意似的。他正欲开口阻止,一旁的谢婴轻咳了一声,朝他使了个眼色。
当了这么多年狱吏的他什么样式的犯人没见过,瞧二人的衣衫上都沾了雨水,想必来势匆匆,似有急事。狱吏登时心领神会地退到一边。
听到有人还自己的名字,还是一道女声,王梅花缓缓抬头。
眼下又不是放饭的时辰,那还会有谁来看她?
牢狱内的日子又怎么会好过。短短几日没见,原本大腹便便的王梅花瘦了好大一圈。
一头鸡窝似的头发散发着刺鼻的气味,除了脸上的血污,她的眼鼻处还有不少青紫色的淤青,那时关在另一头牢房里的周兰的杰作。
所谓要好的亲戚,没想到下手起来却比狱吏还狠,即便是牛大志几人从旁阻止,她还是被打的掉了两颗牙。
“是......你?”
王梅花眯着细眼瞧了好一会,才想起眼前之人是谁。眼下这幅光景,她戴着枷锁走到牢门前,难免有些疑惑,“你来做什么?”
“我且问你,你可认识周艳。”
沈雁回并不愿与王梅花多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
“什么周艳,我不认识。”
想到自己如今身上大多的伤都拜沈雁回所赐,王梅花一时怒上心来,“你这死丫头如今有什么资格这样盘问我?你好大的口气。”
眼见沈雁回衣衫尽湿,而谢婴又站在不远的暗处,王梅花头戴枷锁,手牢牢地抓进牢房的木栏,根本看不清那个位置有人站立。
即便是身处牢房,她那副张牙舞爪,一开口的气势还是未变。牢房内一日就放一顿饭,吃的也是粗米夹稻壳,且又被侄女暴打一顿,她压了好久的怒意正没有地方发。
眼下沈雁回正站在她面前,岂不是来得正好。
“我说着怎么由得你来盘问我,我见人探监都是要备好不少银子的,哪有你这样上来就问人......我细细一想,你定是使了什么法子爬上了谢大人的床。你这死丫头长得就是一副狐媚样子,我说怎么前两日也能寻到谢大人给你做主。怎么了,一边寻死觅活地瞧不上我的外甥,一边又对着达官贵人投怀送抱,你真是好大的气性啊。”
刺耳难听的话语像滚珠一般从王梅花的口中蹦出来,做着媒婆的行当,让她说话一连串也不带一口喘气。
“你也是女的。”
沈雁回眉心皱成一团,心底里陡然生出一股怒意,“在你眼里,女子但凡能做些事,都需要爬床吗?”
“本就如此。我听闻你那舅母也是。凭借一副狐媚样子出去卖绣品,那么多刺绣,我听闻就单凭她卖得最好,你都不知别人在背后怎么说的你舅母......表面卖绣品,实则,啧,你们自己心里都清楚......啊!你这死丫头要做什么!啊!”
“我且问你。三年前的青云县,周恒周仵作之女周艳,被你送去了哪里?”
沈雁回哪还给她唱独角戏的戏份,她用左手一把扣住王梅花抓在牢门上的手,硬生生地拽出一截,右手提针便刺。
“疼疼疼疼疼!啊!疼啊!”
王梅花的大半截胳膊本就被枷锁扣着,只漏出手腕部分。如今被沈雁回狠狠一拉,几乎要将她那截胳膊拽脱臼。
巨大的疼痛朝她袭来,可这胳膊拉扯之痛,远远比不上沈雁回扎的那两针。
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法,那感受似是有千万小虫啃咬般钻心。
痛、酸、麻这三样感觉混合在一起,正如将她放于火焰上炙烤。
“我,我真的不太记得了!啊!”
汗水霎时从王梅花额上滚落,方才那张盛气凌人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异常,而她的惨叫声更是响彻了整个牢狱。
“搭拉搭拉。”
是其他牢房锁链晃动的声响。有的蜷缩在牢房的一角,有的在牢门前抓着木栏朝这边张望。
这是又新上了什么刑罚,怎么听得像被剥皮抽筋般可怕!
“大人,这是不是不符合规矩啊。这位姑娘既不是狱吏,也似乎未在衙门任职,这......”
这惨叫连谢婴身旁的狱吏都心里犯怵。在青云县惩戒犯人,一般几十大棍下来就没什么气儿了,或是上了夹棍没几下就招了。那些用烧红的铁去烫犯人这种刑罚,也就唬唬人,没人用啊。
这姑娘,就用两根针,就这么疼?
“这是青云县新招的沈仵作,有职。”
谢婴在一旁看得真切,嘴角半弯,欣赏之意又瞧瞧爬上眉眼,“这是沈仵作体贴,在给犯人治病呢。针灸之法,你可知晓?”
“是......是嘛,晓得的,晓得的。大人真是博古通今,小的实在是佩服。”
狱吏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谢大人是不是当他傻呢?
但。
谢大人说在治病,那就是在治病!
“周,周仵作......沈小宝!沈小宝!那,那是你侄女吧。沈小宝你快说话啊!别扎了,求求你别扎了!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王梅花疼得语无伦次,眼瞧自己再被扎下去立马就要魂归西天。疼痛难忍中,她忽然记起了到底谁才是周艳。
她不是青云县人氏,要不是熟人介绍,她基本也不会做这儿的生意。沈雁回那亲事是她受侄女周兰之托,那这周艳,不就是沈小宝说的吗!
是沈小宝说他侄女生得不错,干活也利落,能卖个好价钱!
角落里还有好几个牙人锁在那里瑟瑟发抖。
其中身材矮小,一双鼠眼且留了一撮小胡子的,就是沈娣之弟、周艳之舅——沈小宝。
“他是,周艳的舅舅?”
沈雁回拔出她的针,脸上的难以置信溢于言表。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别问我。”
沈小宝一边哆嗦着牙关,一边往其他的几个牙人身后缩。
没出事前,大家是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出事后便是“你是哪位”、“最近我也有我的难处”、“就不留你吃饭了”......
那几位牙人一下子站起身,往角落另一边缩,将沈小宝一人留在了原地。
沈小宝继续缩在原地。
只要他不去牢门口,攥紧自己的手,就不会被扎。
“咔。”
伴随着清脆的锁链声,门开了。
他的面前,晃动着月白的衣角。
“沈小宝,把头抬起来。”
那声音恰如地狱索命的恶鬼,迫使他不得不抬头。
可待他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眯着眼的笑脸。
“本官问你,周艳可是你卖的?”
沈小宝缩回了脑袋,抖如糠筛,一点儿也不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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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婴冷哼了一声,将手背在身后。
“方才沈小娘子的针灸之术,让本官开了眼。可沈小娘子人在青云县,想必没见过汴梁府衙中大刑罚吧,那可实在有趣。”
“当着这般有趣?”
沈雁回缓缓走到谢婴身边,冷笑道,“是什么样的刑罚,谢大人不如说说,也让民女开开眼。”
“凌迟、剥皮、蒸肉......这些似是有些残忍。啊,不如宫刑吧,这个不血腥,这个好。万一日后蹲完牢,收拾收拾还能去汴梁,说不定还能进宫谋个好差呢。”
“谢大人可真是体恤百姓,连这些作奸犯科者日后的就业行当都帮着想好了,民女佩服。”
要说凌迟、蒸肉这些刑罚,普通老百姓有些确实是没听过。可要说宫刑,谁不知晓!
一旁的狱吏有些傻眼。
虽说他只是小县的狱吏,但该读的该记的还是得记。他怎么还听过大雍牢狱刑罚里有宫刑?
这谢大人和沈仵作,当真是说得跟真真似的。
“小的,小的真的不知晓啊。那陈强的客人,小的怎么知晓的全面啊。”
沈小宝一时间涕泗横流,听说要宫刑,登时尿了一裤子。
“只要那些女子走水路,一上船,在途中就会被陈强药晕装在箱子里,谁出的价钱高,谁就能带走她。至于运到哪里,那单子,都在陈强那儿,小的不知晓,小的当真不知晓啊!小的只是个收钱办事的,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臭味混着尿味充斥着整间牢房,沈小宝不管那尿流到了地上,只就着尿砰砰磕头。
“不管小的得事!都是王梅花干的!都是王梅花糊弄小的!”
“你放屁,要不是你介绍你的侄女,我会去上门说亲!”
对着谢大人不敢撒气,对着沈小宝可行。王梅花踉跄着冲上前去,又因枷锁的缘由施展不开,气急之下,她一口咬住了沈小宝的耳朵。
“啊!”
那王梅花蛮劲还是大,只是一口便咬掉了他半个耳朵。
“沈小宝,你可是她舅舅。”
沈雁回看着眼前这场狗咬狗的闹剧,低声哑然。
“可......可她是仵作女,没有人要的。女人,若是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地生孩子,还有点用。你这赖皮婆子!你这样大家都别想好过!”
沈小宝一边龇牙咧嘴,一边骂。
“猪狗不如。”
沈雁回走出牢门后,又愤懑地转身骂上一句,“侮辱猪狗。”
待出了牢狱,沈雁回的脸依旧气得涨红。
这是谢婴头一次见她这么生气,面色严肃,连一句话都不跟他说。
若不是方才他阻止,沈雁回能将那沈小宝的头给踹扁。
“嘎。”
二人走回县衙,一只鸭子来得不巧,恰巧飞到了二人脚跟。
“哎唷我的天!”
牛大志一拍脑袋,举着菜刀赶忙冲过来,“大人您莫抬脚,小的这就抓住它!”
“杀鸭子?”
“是嘞沈小娘子,要炖老鸭菌子汤。就是这厮也太能飞了,根本抓不住。”
“我来杀。”
沈雁回一把抓住鸭子的后脖颈,一把夺过牛大志手中的菜刀。
“啊?”
望着沈雁回走向厨房的背影,牛大志的嘴继续张得老大。
“让她去吧。”
谢婴深吸一口气,背着手走往前堂,“去去火。”
待才泡好一壶茶,牛大志从厨房传来快报。
“大人,沈小娘子这刀法也忒好了吧。那刀好一阵没磨,都钝了......她还能这般利落地剖肚取心肝呐!”
22. 围炉
堂前茶香阵阵,氤氲着热气。
“大人,买回来了。”
明成的肩膀上站着一只肥壮的鸽子,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包袱。
人还未踏进前堂,声却先到了。
“且换个吃法吧,是只三月大的鸭子,用来炖汤没有老鸭鲜。”
沈雁回放血烫鸭,拔毛取脏,动作一气呵成。待她提了鸭子来院中,恰好瞧见拎着包袱的明成。
“好肥的鸽子!”
她登时两眼冒光,才洗净的肥鸭子对她的诱惑力也没那么大了。
“欸,你这是......欸你这是,沈小娘子你这什么眼神,你想做什么!”
明成霎时也听出来了,那是她对他肩膀上的肥鸽子一种深深的觊觎。
那眼神,像极了有些去瓦子听戏的放浪子弟,他们也是用这种眼神望着台上的戏娘。
“好健硕的膀子!看来它平日里活动量不错嘛。”
沈雁回站在明成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鸽子踱了好几步。
“沈小娘子,来福可是我的心肝宝,你想都别想!”
那“不怀好意”的眼神盯得明成心里发毛,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连肩上的来福也跟着一同踉跄,在他肩上来回踩动。
可怕眼神。
咕咕叽!
“什么健硕的膀子?”
谢婴从前堂听了动静前来,只觉得奇怪。
眼瞧着沈雁回围着明成打转几圈,素来对自己外貌体格颇有自信的探花郎皱了皱眉,忽而有些自我怀疑。
难道本官的膀子还没明成健硕?
定是来了青云县有所懈怠,明日就开始晨起锻炼。
“咳咳咳......”
那头的沈雁回却被明成的话说得呛了口水,她咳嗽了几声,忍不住发笑,“来福,你说它一只鸽子,叫作来福?”
“怎得不能叫作来福了?”
明成撇了撇嘴,“叫这名字多有福气!”
“我可没说不好,这名字可太好了......不过我记得你说还有几只,那另外几只叫什么?”
沈雁回忍俊不禁,见明成有些不敢,便不敢大笑出声。
“哦,那还有的叫来旺,来财,旺财。”
明成摆着手指头,选取了几个他颇为得意的名字。
“厉害啊!”
沈雁回朝着明成竖起了大拇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脸都被笑的涨红,“都是些有福气的名字,明公子日后定是也会这般有福气!”
这般好笑,倒是给她去了去方才的难过与生气。
“别笑了,赶紧将湿衣服换了去,你别一下子咳死或笑死了。”
明成将手上的包袱扔给沈雁回,朝她翻了好几个白眼。
“嗯?给我的?”
那包袱松松散散的,露出里面的一角,是一套鹅黄色的袄裙。
“多谢。”
方才一路审问,沈雁回忘记了自己衣衫已全然淋湿,又因沈小宝此人太过可恶,她又不能砍了他,只好砍了那鸭子撒撒气。
厨房灶台里还有做朝食未熄灭的炭火,拔毛时也倒了热水,沈雁回并不觉得太冷。
只是到了这院子里,被秋风那么一吹,又经明成一提醒,也确确实实打了个寒颤。
“咳咳咳......”
谢婴在一旁清了清嗓子。
“是给你的,不过是谢大人叫我买的,这给我一路小跑,我也换一件去。那秋雨,那秋风......冷冷的冰雨在我脸上胡乱地拍,雨好苦啊,像我的命一样苦......”
明成一边叹气,一边带着来福回房换衣服。
有谁能懂吗?好不容易卖完煎饺,将小推车推回了沈家,这还没来得及坐下喝上一口热茶,就见来福在沈家屋檐下盘旋。
他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莫不是谢大人遇到了危险!
打开来福腿上绑着的字条一看——成衣铺给沈小娘子买一件袄裙。鹅黄,夹棉的。
“明叔叔你怎么了呀,是不是饿了,凤姐儿给你去拿香糖果子来吃。”
沈锦书看着扶着椅子摇摇欲坠的明成,不解问道。
“没什么,你雁雁姐一会儿不回来吃饭了。”
明成长舒一口气,毅然而然地踏进了雨幕中。
风雨中,这点儿痛,算什么......
“将鸭子放下去换吧,那儿就有空房,去那里换。”
觉得自己被两人无视了的谢婴强行插入,指了指西边。
“谢谢大人,您帮我拿一下。”
沈雁回将鸭子的脖子往谢婴手里一塞,转身朝西边小跑,“您劈些柴火吧,一会烤鸭吃,这鸭子肉嫩,适合烤。”
他没听错吧。
让他,劈些柴火吧?
牛大志才在厨房烤干自己的官靴,才进院子,就听见“咻、咻”的声响。
他没看错吧。
谢大人在劈柴火。
“谢大人您弄啥嘞?”
方才谢婴才换了一身青衣,其上绣翠竹几支,搭玉珠簪一枚,更衬得他风姿如玉。
此刻他挽起袖口,正举着斧头劈柴火。一旁插了一根棍子,其上挂着那只可怜的鸭子。
“咳......”
谢婴轻咳了一声,“锻炼锻炼体魄,感觉最近本官的膀子,不够健壮。”
许是在青云县县衙内从业的,都有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的风险。
牛大志咳嗽得连自己的眼珠都要蹦出来,“大人果真非常自律,需要小的帮忙吗!”
“再去搬些柴火来。”
“是!”
待沈雁回换完衣服出来,院里已经劈了好些柴火,足够烤上一只鸭。
院子里有一方小亭,在亭下生上一堆柴火,点一只泥炉,放上些可口的吃食,当真有些快活。
她此刻非常悲愤,悲愤这东西,只能转化成食欲。
“这蜂糖怎么又变回去了,前两日我看它发白,还以为坏了,正准备扔呢。”
牛大志乖巧地坐在一旁,看着沈雁回拿着白菘叶子,沾了蜂糖,正往那转动的鸭子上刷。
他平日里只会抓贼,还想给沈小娘子帮些忙,岂料既不知料汁要放多少,也不知要添上几根柴火。
但有一样他可以,就是疯狂地转动这根木棍子!
嘿咻嘿咻。
“那是天冷了,不是坏了,能吃。”
沈雁回灵活地用白菘叶子代替刷子刷料汁,“隔水热一热就行。不过这我料汁里可不止蜂糖,还放了豆酱,话梅与香叶,撒了些桂花。还有呢,我就不告诉你们了,这些是我的独门秘方。等日后我开了馆子,欢迎前来品尝。”
“沈小娘子,你要开馆子啊,那成本可大着。我瞧着青云县有不少食肆酒楼,你要在哪里开馆子?”
该干的活都让别人干去,明成便用竹夹子夹着地龙在一旁喂鸽子。
他的面前站着好几只鸽子,其中不乏来福、来财......
雨天的地龙要钻出泥土来透气,他一抓一个准。
“这两日我来县衙时,总路过对街的馒头店。那是一对夫妻经营的,生意不错,馒头种类繁多,味道也好。只不过他们似是要搬去邻县,回那妻子的娘家去做生意。我打听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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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儿的租金虽年付三十两,可那二层有间卧房,能睡觉。这样一来,也不是很贵。”
谢婴挑了挑眉,用筷子拨弄着泥炉上烤得淌蜜浆的柿子。
沈雁回每回来了县衙回桃枝巷时,她都要给沈锦书带一只枣泥豆沙馒头。
他们家的枣泥磨得细,豆沙也香甜,馒头皮暄软,沈锦书喜欢得打紧。
“哦,我知晓那家。”
牛大志“呼哧呼哧”地转动木棍子,抬手擦了擦被火熏出的汗,“那家铺面还挺小的,既是要开个馆子,沈小娘子何不再去瞧瞧别的?”
“对我来说也正好,也只是我沈家一家忙活,开不了什么酒楼。届时开个小饭馆,做些炒菜生意,挣些小钱养家糊口。好啦,可以吃了,试试呗?”
沈雁回用小刀敲了敲鸭子。那鸭子的皮已经被烤得酥脆,发出“砰砰”的声响,格外好听。
虽说月份不大,但也是长了个膘肥体壮,在柴火的烘烤下色泽红亮,形如满月,丰腴诱人。
它油亮亮地如镀了一层晶莹脆壳,混合着汁水的油顺着翅膀缓缓滴入柴火中,滋滋声不断。
沈雁回刀工极好,不过片刻之间,就已割下几块,放置在一旁碟子中。
“这个鸭皮蘸白糖,鸭肉呢可带皮裹葱丝与青瓜,配上我烙好的小饼,不过酱汁我就用蜂糖混豆酱随意调了些,味道还行......谁先来尝尝?”
要不是她在厨房看到结晶的蜂糖与青瓜,她也不会陡生出烤鸭的念头。
在深秋,竟还有这般脆嫩的青瓜!
在厨房嚼了半根青瓜的沈雁回感叹道。
“本官尝尝。”
“好嘞!我给谢大人包一个。”
沈雁回夹了一张小饼,选好食材后翻折几下迅速包好,期待地捧到谢婴面前。
“这是爊鸭?汴梁的爊鸭多采用悬炙法,你这转动法,倒也不错。”
爊鸭,在汴梁的酒楼里很受欢迎,是道名菜。
“果真有点像爊鸭。”
明成洗了一把手,三步作两步走来,“不过汴梁的爊鸭多用果木炙烤,可香了。”
“我请问呢。”
沈雁回捧着这包好的烤鸭,没好气地白了明成一眼,“眼下我去哪里给明公子找果木?不要吃我自个儿吃。”
“吃的。”
谢婴伸手接过烤鸭,放入口中,没给沈雁回半点伸回去的机会。
鸭皮被炙烤的金黄,而肉质却鲜嫩多汁,葱丝解腻,黄瓜清爽,与劲道的小饼一起入口,肥而不腻,满口生香。
“这是什么酥酥脆脆的小鸭子!”
明成嘴上赞叹着汴梁爊鸭,却也被那鸭皮蘸白糖给迷着了。
鸭皮色若琥珀,酥香可口。轻蘸白糖,如覆雪盖霜。那锁住的油脂入口即化,甜而不腻,简直妙不可言!
“嗯......沈小娘子,你开馆子,我定是日日去捧场!”
牛大志一连包了好几只,嚼得唇舌生香,刷漆似的眉毛直抖。
其他捕快瞧了也纷纷热泪盈眶。
呜呜呜,他们这几日吃的是什么糟糠。
光吃烤鸭可不行,撤下泥炉上的蜜柿与秋橘,放上一口锅,用鸭架熬面汤。
吸一口顺滑的面,嚼一口脆嫩的青菘,搅进去流心的荷包蛋,饮一口热乎的面汤。待汤过三巡,剥上一只甜滋滋的蜜柿......
就是让他们再巡三条街,也无妨!
这鸭子真是做到了物尽其用,众人也吃了个酣畅淋漓。
只是收拾碗筷间,县衙的堂鼓被敲响。
“咚咚咚。”
沉闷。
23. 捧璧擎珠
敲打着堂鼓的双手纤细,却有力。
在巨大的堂鼓面前,那抹身影虽小,却笔挺。
“咚咚咚。”
鼓声沉闷,但庄严凝重,如黄钟大吕。
青云县的堂鼓已经很久不响了。
这也是谢婴来到青云县为止,第一次升堂。
他一身绿色圆领襕袍,腰间束墨色翠玉革带,头戴幞头,脚登革履,颇有威严。
堂下跪着的人身穿棕色交领夹袄,同色的包髻将她一整头白发挽起,眼神清明坚定,不似先前浑浊,干练异常。
“阿姐......”
牛大志眼眶通红,横刀立于沈娣身侧。
阿姐回来了。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位在县衙厨房里,束着攀膊,拿着菜刀追着鸡乱跑的沈娘子。
“下跪者何人?”
“民妇青云县乌衣巷沈娣。”
“因何事敲打堂鼓?”
“自首。”
沈娣的声音没有一丝恐惧,反而平静如一潭秋水,沉稳却铿锵有力,“民女杀了人,杀青云县仵作周恒,杀船主陈强,民女自首。”
没有人逼沈娣自首,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是沈娣杀人。
可她却来了,还敲响了堂鼓。
此话一出,底下围观百姓皆大惊失色,议论纷纷。
或是邻里,或是做买卖的,或是幼童。
沈雁回却抱着双臂,面色冷峻,立在他们之中。
“是不是搞错了?周姨平日里人可好了,怎么会杀人呢!”
“对啊,周氏不是这样的人。”
“我说周家婶子,这案子定是那沈小宝干的。您是不是替沈小宝顶罪了,那是万万不可的啊!您糊涂啊!”
“沈姨姨,你怎么了呀......沈姨姨不开心,喜姐儿给你吃糖。”
有手一把捞回了正往县衙内跨的孩童。
青云县的人大多都认识沈娣,因她是仵作之妻,因她常年给以偷鸡摸狗的沈小宝收拾烂摊子。
当然也有因她是县衙的厨娘,也有她买菜时篮子里总揣一把饴糖,塞给孩童。
“我不姓周!我叫沈娣!”
沈娣忽然大声呵道,而后低头喃喃自嘲,“可我不想叫沈娣啊。小时候,邻里的女孩们都叫宝珠,叫明玉,而我却要叫沈娣......”
她儿时偷偷跟着邻里的女孩们读过几月私塾,也曾过过些快乐日子。她们上女学,她便在私塾的窗户外听着,待下了学,便一同去捉河里的小黄鱼。
有学问真好啊,比喂小鸡,喂猪仔开心。
炸过的小黄鱼真香啊,裹一层粗粉,沾一点儿荆芥,嚼起来酥酥脆脆的,待吃完还能舔一舔沾了油的手指。
那味道她至今还记得。
可一切都因为弟弟的到来打破了。
她没有时间再去听学,连喂小鸡,喂猪仔的时间都要挤出来。
她背着弟弟,哄着弟弟,喂着弟弟。
后来,母亲死了,死前老泪纵横地往她的手里塞了一颗蚌珠。
那蚌珠真丑啊,扁扁的,黄黄的,还有沟壑。可她喜欢呀,求着李木匠钻了一个孔,串了根红绳,日日都戴着。
再后来,她嫁人了。
父亲将她以五两银子,嫁给了周恒。
她知晓,那五两银子,父亲用来给弟弟买了束脩礼,置办了笔墨行头。
还有呢。
她的女儿出生了,她拣了好多河蚌,特意给她挑了最大、最圆的蚌珠。
哦对了,蚌珠头面也要打一套,欢欢喜喜地送她出嫁。
大雍的女儿,都是掌上明珠。
艳艳,她的明珠。
“啪。”
一声惊堂木震慑住了底下围观的百姓,就连孩童也被人捂嘴噤声,不敢让她哭闹。
“堂鼓为鸣冤鼓,若是自首,告知一众衙役即可。”
谢婴的声音冷冽而严肃,不苟言笑,“你,有冤?可既是自首,又何来冤情。”
“回大人,民女冤呐!”
沈娣的声音响彻整个县衙,绵延且凄厉。
周艳上船前的样子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她的脑海里,火红的嫁衣,真好看。
“民妇状告丈夫周恒卖女求荣,状告亲弟沈小宝诓骗侄女,状告船主陈强与王梅花一干牙人以运货、说媒、介绍行当为由,买卖女子!”
字字珠玑,声声泣血。
无人听了不悲怆。
这次不用惊堂木,所有人都沉默了。
沈雁回几乎将手指嵌进肉里。
“阿姐,阿姐,你不来救我,却要告我?”
沈小宝被衙役带到堂上,偷鸡摸狗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进牢狱,也是第一次上公堂。
他瞪得眼白翻出,浑身战栗,双腿发软,连跪都跪不住,几乎要扑到沈娣跟前,却被一把提回原处。
“阿姐,我可是你亲弟弟啊!我与你身上留着一样的血!阿姐,你在胡说什么啊!”
“亲弟弟?”
沈娣神情阴郁,双目暗红,似要将沈小宝生吞活剥,“艳艳呢,她是你的亲侄女,她的身上难道没有留着和你一样的血吗?沈小宝,你应该谢谢谢大人将你抓进那牢狱。不然,你就会如同周恒与陈强般,被我剖肚挖肠,啖心吃肝!”
“阿姐!你,你你你,你说什么......大人,大人救我啊!这女人疯了!”
沈小宝望着沈娣,她眼神如同索命恶鬼,面容狰狞扭曲,恨他到了极点。
他又是一泡尿不由自主淌出,不断地往衙役的身后缩,恨不得离沈娣百里之远。
“还有你,王梅花!”
沈娣捶胸顿足,指着一旁的王梅花,“你这口蜜腹剑的恶毒之人!你也该死!”
“你,你别冤枉我!”
王梅花早就抓进了牢狱,根本不曾听说外头有什么“僵怪杀人”,如今沈娣将矛头对准她,又听什么“啖心吃肝”,她越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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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
年纪轻轻,怎么满头白发,当真如同吃人恶鬼!
“冤枉?”
沈娣一声凄笑,继续说道,“是你告诉我,艳艳是仵作女,嫁不得好人家,是你告诉我铜锣县有户白姓人家,敬仵作行当,不嫌艳艳的身份,愿意求娶艳艳,是你告诉我此去山高水远,要走水路!是不是你王梅花说的?一字一句,我都记着呢!”
“胡,胡说......你没有证据!”
三年前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眼前之人都记在心里,王梅花心砰砰直跳,汗如雨下。
“这不是骗了沈小娘子那王媒婆吗?原来干了这么多恶心的勾当。你这种人,就应该抓了砍头!”
“这嫁娶都骗,这将各家的好女儿当什么了,物件吗。”
围观的百姓中不乏桃枝巷人,他们前阵子都在桃枝巷瞧了沈雁回那件事,本就对这王梅花厌恶至极,如今听沈娣这么一说,个个愤愤不平。
“肃静!”
一声惊堂木。
谢婴神色更加严肃,冷眼睥睨着沈小宝,“沈小宝,你在公堂前说说,可是你卖了亲侄女?”
虽说沈小宝在牢狱中已全都认罪,可谢婴就是要让他说出来,让他自己告知这公堂之上的所有人,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
“小的......小的。”
“来人,上刑。”
“是!”
“我说!”
一听到上刑,沈小宝眼泪直直往下淌,“小的说,小的说啊。小的不该因为这五两银子卖了小的侄女,小的知罪!小的知罪!”
“阿姐我错了!阿姐我错了!阿姐我是混蛋,我是畜生,我猪狗不如!阿姐,原谅我吧,阿姐你忘记了吗小时候都是你带的我啊,阿姐,阿姐啊!”
沈小宝戴着枷锁不断地扇自己巴掌,涕泗横流。
不知是因为怕了,还是突然间幡然醒悟。
“五两银子......”
沈娣低头苦笑,五两银子的艳艳。
五两银子的沈娣。
“王梅花,你可认罪!”
“小的不知道,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大人,您没有证据。”
惊恐让王梅花喃喃自语,但她还是强行让自己保持一丝理智。
她知道,她要是认了。她的脑袋,定是要掉了。
没有证据,陈强死了,没有证据。
沈娣也迟迟没有拿出王强的买卖的单子,找不到证据的。
即便是救了几个女孩,她们不敢的,她们不认的。
要是认了,她们这辈子就完了。
“有证据!”
一道有力的声音从堂下百姓中响起。
有一着绿袄裙的女子从费力地人群中慢慢挤出来。
她长得极瘦,似是被风一吹,就要倒了。
待走到堂前,她“扑通”一声跪下了,缠着白布的手指渗出淡淡血丝。
“大人,民女是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