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兄》
1. 初遇
午后大雪更甚,已然在殿门口积了厚厚一层。
宋晖月解开斗篷,抖落肩头堆积的细雪,拂整好裙摆,这才踏了进去。
屋里地龙烧的很热,宋晖月方觉得露在外头,已经微微冻僵的肌肤逐渐回暖。
屋内燃着的檀香混杂着一股浓烈的药味,宋晖月轻声问道旁边侍奉的兰樱,“皇祖母今日又头痛了?”
兰樱将手中参汤递给她,“许是天太寒,太后娘娘今日早起便不大舒服。”
宋晖月点点头,掀开珠帘恭敬地跪在塌前,轻轻唤了句,“皇祖母。”
太后如今已到花甲之年,头戴翠绿抹额,闭目休息,见着是她,慢慢睁开眼,“顺宁,你过来些。”
宋晖月乖巧地侍奉她喝参汤,手背贴过碗壁热度,这才舀过一勺,递在太后唇边。
太后用了几口,便摆摆手让她放下。
她打量着面前顺从的宋晖月,宋晖月挽了个双云鬓,头戴浅蓝色珠花点缀,耳边垂着珍珠耳饰,少女正是如花般的年纪,尽管面容有些消瘦,反倒衬得那双杏眼水盈盈,宛若林间小鹿,有种弱柳扶风的清丽之姿。
生得十分好,最主要的是好拿捏、听话。
“你是哀家看着长大,如今哀家身子多有病痛,常是你侍奉左右。若是使得,还想多留顺宁在哀家身旁几年。”太后扶着额头,慢悠悠地说道。
宋晖月垂下眼眸,心底细细思量过话语前后,这才谨慎开口,“儿多倚赖皇祖母教诲,惟愿多赖于祖母膝下,以尽孝道。”
太后笑了笑,摸了摸宋晖月额头,“到时候成了老姑娘可怎么好。你年岁已到,是时候该找个好夫君。你性子温和,哀家唯恐怕人欺负了你去。”
宋晖月便牵着唇角温柔地笑笑,并不作答。
她明白太后心底已有决断,并不期望自己作答,便只做出倾听的姿态。
“近日那个探花郎,入翰林院做编修,人也清正,只是出身微寒,但品行端良。”太后宛若亲近的长辈,关切地问她,“顺宁意下如何?”
宋晖月听过探花郎的名号,此人名叫张长惜,出身寒门,竟在世家垄断中冲出一条路来。
他为人正直,才学丰厚,像一把锋利的刀。
各大世家都在争取此人。
太后出自陈家,陈家簪缨世家,多在朝中效力,只是如今陈家子嗣不丰,年轻一代学艺不精,难堪大任。
如今文和皇后乃崔氏,亦是百年望族,祖先曾帮始皇共谋江山,有从龙之功,崔氏郎君又多有建树,在朝中威望颇丰。
两族之间,一个将盛,一个却走向下坡路。
张长惜风头太盛,世家忌惮之余又多想将其拉入自己阵营。
如若能让其尚公主,便是一举两得,既让其衷心为朝中效力,又与世家多有联系。
宋晖月自生母死后,便一直养在太后膝下,如今大概能读懂其中弯绕,便也做出少女姿态,微微垂下脸庞,“儿自然愿意。”
太后便笑着拍了拍少女柔白的手背,“如今周楚停战,楚国送来了质子以示诚意,大周自也得如此。和亲之举,百年皆是,宫中适龄之女,莫若你与昭清。张长惜家中虽清贫,可到底比远去他地好。”
宋晖月当然有所听闻,楚周之战对两国而言,皆是伤筋动骨,现如今各退一步以求和平,大周应当会选取一位公主前去和亲。
昭清乃皇后所出,若是宋晖月毫无用处,那么她与昭清之间,牺牲之人必然是她。
宋晖月也清楚太后之语为的是敲打她,怕她因这场交易而觉得不情不愿,宋晖月明白其中利弊,纵然大周千般万般不好,她的生母葬在这里。
她如漂浮的风筝,最后一根将断未断的线,系在京都。
宋晖月无比期望自己有朝一日能远离深宫,她并不惧怕所谓的“清贫”生活,也许过了太久,以至于所有人都默契地忘记,她本来就是这些人眼中的野丫头。
需要她的时候,才算半个公主。
宋晖月反握住太后手掌,也做出感动姿态,“儿自然愿意。若能呆在京都,才有机会继续侍奉祖母,若相隔两地,儿实在想都不敢想。”
太后满意地从身旁拿了支碧绿玉镯,推在她手腕上,“只是张长惜此人,略有些不合群,若强逼于他,反倒不好。婚事最好还是让他求皇帝下旨。顺宁你向来孝顺,哀家也最疼惜你,当初那件事...哀家也常记着,你那时太小,总归是疏忽了你。只是凡事都如此,还望你思虑前后,莫要行差踏错。”
自行思宫走出时,风雪比来时更甚,那一层浅薄的脚印已经被雪花再次覆盖。
兰樱撑开伞递于一旁小婢,细声吩咐道,“回宫路滑,公主小心脚下。”
宋晖月点点头,拢紧披风,将脸颊埋在两边的兔毛里。
心头一时有些憋闷,这皇宫里的人都习惯了吃人,因此哪怕是将她当作一个物件赏赐,也觉得是对自己的抬举。
荣华富贵,皇室都当她占了天大的便宜,食百姓供奉,理应保全皇室。
可当初也不曾有人问过一句,这个公主她愿不愿意当?
她又是什么香饽饽,张长惜看了一眼,就会愿意娶她?
宋晖月心头不免更加低落,途径学宫时,却见着一群少年聚在一起,在漫天大雪里似在打闹。雪雾如云,她看不真切,却也疑心这帮皇子,何时这样不惧寒。
其中五皇子为首,金线乌衣,正昂扬着头,插着腰指使着身旁之人。
宋晖月收回目光,便想快些回至屋中,烧起炭火,暖暖冻僵的手足。
结伴而出的婢女低声交谈,“如此无事么?”
“.....谁叫他倒霉,偏偏做了质子。再说,难道你我能阻挡一二?”
“可这雪这么大,若这般下去,他活不到第二日吧。”
“宫中死的人还少吗...你我之命,不也如同草芥。”
她们交谈之语被雪粒席卷着,送入宋晖月耳中。
宋晖月心中了然,五皇子正得圣宠,母亲又是当今皇后,平日里便做惯了欺男霸女之事,现如今不过把这霸凌之举,换在了楚国质子身上。
她抬起脚,又加快了步伐。
正如婢女所言,宫中死的人还少吗?即便她去,又能做的了什么。
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可走出几步路,宋晖月还是退回至学宫,绕了小路,走上平日里授课的二层小楼,远远向下望着。
五皇子手里拿着长鞭,点点血迹如同红梅落在雪中,其余伴读压着那个少年,他被逼跪在雪地之上,乌发散落在肩背上,呼啸风声中,带着长鞭抽中皮肉的牙酸之声。
他不吭不响,唯独血迹蔓延在冰雪之上,逐渐冻成通红一片。
“我之前就想,伤口沾上雪,血流会不会慢些?现在看来是不会了。”五皇子的靴底碾了碾脚下跪伏的人,他肩胛上衣衫破裂,露出外翻的皮肉,在压碾之下,更是有血涌出。
五皇子皱了皱眉,“怎么不出声?”
伴读极有眼色,其中一个少年拽住他胳膊,将人翻腾在雪上。
乌发衬得他唇色更白,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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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他睫毛和发丝上,更衬得人清冷,仿佛与冰雪融为一体。
那张面容瞳仁漆黑,仿佛映照不出任何光彩,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所有欺辱他的人。
死气沉沉的。
但是他生得极好,那双眼宛若幽谷清溪,但被层层枝叶覆盖,便透不出任何亮色来。
伴读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
他不明白为何这样的酷刑之下,这个质子仍然不声不响,恍若平静。
五皇子也没听到那种惧怕求饶之声,顿了顿,“拿烛台来。给他暖暖。”
宋晖月扶在朱红栏杆之下,与那双眼对视,然而他只是漫无目的的掠过自己,不论是她、还是五皇子,似乎都不能在少年心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衣衫微敞,露出已经有些发青的皮肤,少年肩背还不够宽拔,因而显出几分赢弱。
宋晖月愣住了,她的指甲忍不住已经掐进掌心,但却难以察觉任何疼痛。
伴读端着烛台缓缓而来,正商讨如何保持风雪之中火苗不灭,是要将火点燃他的衣摆,还是由滚烫蜡油跌在伤口之上。
宋晖月捂着心口,咬了咬牙,可想起往日五皇子手段,她也忍不住有些惧怕。
当初宋晖月只因赞他衣裳颜色,用错了词句,这便惹恼了他,五皇子便差人将她压至湖边,拽着她的脖颈埋入水中,冰冷的湖水便涌入鼻唇,闷疼感袭来,她想咳嗽却只吸入更多的水,直到宋晖月即将没了意识时,才被身后人拽出去。
如此往复,那日之后宋晖月胸口泛痛,更是发烧了整整一月。
可是。
她看着雪中熟悉的面容,他方才望见自己时,目光只是平淡掠过。
少年一定对她很失望吧?
她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所以望见她,甚至连半分求助都不曾有。
当初也是这个人一字一句地教导她与人为善,教导她儒家思想。
他握着自己的手鼓励道,“人人有道,你的道在你脚下,我信你有朝一日定能成。天高路远,月儿是鸿鹄而非燕雀,定有高飞那日。”
宋晖月没想过送来周国为质的,是这个少年。
往日回忆涌上心头,她一时想起还是个“野丫头”的自己,却不似如今活的浑浑噩噩,任人宰割。
勇气来得十分突然,宋晖月提着裙摆,绕进二层阁楼里,那帮少年都一窝蜂地聚在外面,里头空荡荡的,书页杂乱。
宋晖月看见那个拿走的烛台,旁边几滴蜡油落在地面之上,她闭上眼,随便抓起几个书页,任由火舌卷过。
书本缓缓落在地上,她提着裙摆绕了楼梯下了楼,躲在草丛树木之间,看着窗棂透出闪闪红光。
这群少年终于意识到不对,推搡着怒骂,“让你拿个烛台,你怎么碰倒了?”
“我刚刚什么都没干。”
他们的矛盾瞬间从雪地里的质子,换成了彼此。
五皇子脚底踹向那个拿烛台少年的腰窝,“蠢货,待父皇降下责罚,便是你来背。”
宋晖月浑身抖如鹌鹑,她根本不敢想,自己纵火一事如若被发现,该当何罪。
她望向那个濒死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逃走。
可宋晖月又止不住频频回望,少年漆黑的目光却黏在她裙摆系着的玉佩,光华微微流转。
隔着风雪,她看清少年的口型。
“求你…帮我。”
宋晖月强迫自己转过脸,快步走远。
她惹不起五皇子,做到这步已是极限了,若帮了他,他们今日都没有好下场。
2. 影子
宋晖月提着裙摆在雪中小跑,雪粒如同刀刃般划过她脸颊,又冰又刺,迷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早前落下的雪已经凝结成一层冰面,每一步都极其滑,慌乱之中宋晖月扑倒在雪地里。
冰冷的雪涌进她的衣襟,鞋袜也渐渐湿了,和脚趾黏在一起,十分刺疼。
她撑起身体回头看去,少年仍旧不声不响地躺在雪地上,任由大雪覆盖了一层薄被,渐渐将他淹没其中。
那头学堂里火势渐旺,争吵怒骂声隐约传出,混合在呜呜风声中,宋晖月被冻得一哆嗦。
她脑海里忍不住回想适才少年被压进雪里时一声不吭,那截曾握住她手腕,拉着她上马的玉白指节,已然是血肉淋漓。
此处在楼宇后侧,侍从提着木桶慌乱地去学宫灭火,今日本不授课,这群少年使了个折辱人的法子,这会因为她所做有些焦头烂额。
雪地真的很冷。
宋晖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连滚带爬地近至少年身前。
他瞳仁无知无觉地望着天边,似乎已存死志,他全身已经堆积了一层白雪。走到近处时,宋晖月更清晰地看清少年小腿上插入的一根手指粗的木刺。
此时血水不大流了,他身下红色血水冻进薄薄冰层里,又几乎被新下的雪遮掩住。
“快走。”宋晖月下定决心向他伸出手。
宋晖月一边注意着学宫里的风吹草动,一边观察着少年的近况,他顿了顿,这才将手放进少女柔白的掌心之中。
血污也染上了那截嫩白的手,宋晖月将人架在自己肩膀上,她本也细瘦,尽管少年亦十分清瘦,但男子骨架本也重于女子,宋晖月抬得十分吃力。
她把人拖至学宫外侧,便累的气喘吁吁。
代桃站在长道上举着伞,连忙跑来也搀扶着少年,只是亦十分担忧,“公主,若是五皇子寻他该如何?”
宋晖月心绪纷乱,但这会也做不到把他直接扔下,“学宫起火,父皇定要询问一二,他注意不到我们。先从小道回宫。”
少年垂掩着长睫,不声不响地半靠在宋晖月肩头,她扫过少年破烂不堪的衣衫,解下披风系在他身上。
他身量纤长,披风只堪堪遮住上身,宋晖月将帽兜盖住他脸庞,遮住了那双黑沉的眼。
*
雪大路滑,一路上也因祸得福没遇见人,宋晖月将人安置在自己屋内软榻上。
她屋内没有地龙,只得让代桃多烧些炭火取暖,一路扛人回来,身上竟也起了一层薄汗,被冷风一吹头也隐约做疼。
代桃替她煮了姜汤,宋晖月迅速喝了两口,忙起身查看少年伤势。
他意识清醒,却安安静静地半靠在塌上,除了最初求救,一句话也不多言。
宋晖月不清楚少年是否还记得自己,这个曾经光风霁月的楚国太子,被打断脊骨肆意欺辱,曾经为他所救的人,也犹犹豫豫不敢伸出援手。
她心头愧疚慢慢浮上来,“.....抱歉,当初是你让我免遭于流寇之手,如今我人微言轻,所做有限。”
谢景明文韬武略,有治国之才,却端方正直,彼时宋晖月流落在外,结果被一群流寇所逮,他们一路上掳走不少少女,或许想着卖几个好价钱。
白日只给几口剩饭就把人扔在破庙里,夜里逼着他们赶路。
那时却正好遇到四处游历的谢景明,他拽住缰绳微微扫视一番,肆意与那匪头调笑。
她以为此人是富家子弟,不过看上了某位女子美貌,便麻木地垂下头去。
却不想就是那天白日,他带着一群人与流寇厮杀,最终将他们这一群倒霉蛋放了出来。
旁的人在官府帮助之下,都挨个找回家中。
唯独宋晖月孤身一人,那时她尚且被燕娘送出宫中,一事无知,却打定主意不愿回去,称自己愿为奴为婢。
谢景明无奈,温和地对侍从道,“女郎流落在外,孤身一人也未免不便,我们送她一程就是。”
蜡烛噼里啪啦地响着,少年目光落在她裙摆上挂着的玉佩。
宋晖月意识到后,忙解开系线,递在他手中,“这是当初你送我那个玉佩,我心中感念,一直好好保存,如今物归原主。”
那玉佩上头刻着鱼莲戏水的样式,是楚国成年之时惯有风俗,楚国人善雕刻,因而会在及冠之时亲手刻一物件,这玉佩雕法特别,却是楚国皇子所做。
正如谢春和远远判断的那样。
*
谢春和知晓自己赌对了,刹那间这些事件宛若细珠,迅速便被串联至一起。
躺在雪地上远远望见宋晖月时,他就明白。
这是和兄长有关的人。
兄长的女人?
这并不重要。
谢春和自将死未死成那日起,早就已抛却礼义廉耻,诗书经纶。
他的存在本就是个错误,当年楚皇后诞下两子,天降异象,国师称他有乱国之力,双生之子乃不详之兆,需得自小于佛堂苦修自身。
而楚皇后生下这两子后,血崩而亡。
谢春和也不负国师预言,确实长成了一个危害四方的坏种,杀忠臣,搅弄朝堂风云,手段毒辣。
直至替兄长远做质子,现如今,所有人都当他是谢景明。
犹记得押他走时,群臣如释重负的目光,两根骨钉深深打进他肩胛里,如果是常人,早已痛的昏死过去。
骨钉连着铁链,每一步都是深刻的疼痛,一切却只为暂且压制他的行动。
皮肉外翻,血流如注,漆黑的地面上隐约反射着光点。
为首的宰相叹了口气,“能替国出力,换取两国间十年和平,也算是好事一桩。”
此人之子曾落于谢春和之手,他曾数次唤谢春和灾星,谢春和从不曾动怒。
可偏偏要挡了谢春和之道。
谢春和未曾杀他,只是赏了此子二十道骨钉,几乎将人废之,以儆效尤。
替国为质时,此人便也还了他几根更长的锈钉。
周国皇室亦是一摊烂泥,与楚国群臣一般模样,他们期待着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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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痛苦不堪的惨叫、求饶,但什么都不曾有。
剧痛、火烧火燎,五脏六腑宛如被打碎的感觉,谢春和早已习惯,连带着,他已经懒于去厌恶他们。
包括适才少女的犹豫不决,在他眼底,简直有种温和的好笑,谢春和扫过自己狼狈不堪的身体,决计替兄长认下这份恩情。
宋晖月胆怯、弱小,不敢沾染上他半分。
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逼她救自己。
*
宋晖月捏着软帕沾了水,小心地擦过谢春和伤口附近的污泥,她略通医术,帕子粘了酒擦过伤痕边缘,这才撒上药粉,替他拿白纱包好。
唯独腿上插入的那根木刺,宋晖月不敢动手,却又不能请太医,她有些犹豫不决间,谢春和修长手指捏着边缘,瞬间便将其抽出。
留下一个可怖的血洞,犹如泉水般冒血,宋晖月看得脸色苍白,谢春和面不改色地撒上药粉,用纱布包上,很快雪白的纱布也被染得通红一片。
“这样行吗?”宋晖月蹙着眉,看得牙酸。
谢春和未言,只是点点头。
这与骨钉还相差甚远。
屋内温度略高,谢春和青白的脸颊这才染上些人气,一别几年,宋晖月印象里还是温和带笑的少年,常常逗乐身边之人。
这会谢春和十分沉默,鸦黑的睫毛垂下遮掩住眼底情绪,薄唇苍白,唯独唇侧留着血红的伤。
宋晖月心底不免愧疚中生出一种后怕,若是她今日一念之差转身而走,那谢春和在雪地之中,难保还能活下来。
“多谢女郎救命之恩。”谢春和轻轻说道,他因许久未曾进水,嗓音微微沙哑,“只是我住于此处,多有不便,怕连累女郎。”
说着,他便想起身,却被牵连的伤口引得轻轻皱了眉。
宋晖月忙按着他肩头,“你只需好生休养,其它之事概不用想,若是伤口难忍,便告于我一声。”
话虽如此之说,宋晖月还是有些忧心,五皇子骄奢淫逸,即便得不到也会设法毁掉,她怕五皇子回过神来,来找自己麻烦。
可谢春和行走困难,她也不能忍心真的将他推拒在外,便放下纱帘,轻声嘱咐道,“你好生休息。”
*
“公主,听闻五皇子正被圣上问责,只怕他心中记恨,若知晓质子住于此处,恐怕…”代桃跟在宋晖月身后,脚步都有些乱了。
宋晖月揉了揉额头,趴在桌子上,闷声说道,“那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今日雪大,恐怕也留不下什么痕迹。”
她思绪混乱,想到太后对婚事的嘱托,眼中划过一丝厌恶。
让张长惜主动提及婚事,换句话不过希望宋晖月主动结交这位新科状元。
她也不过比倚栏卖笑好一些,皇室从来看不上她这个野丫头。
纵隔三年再见谢景明,他与往日判若两人,宋晖月难免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可唯独偏偏在此时遇见,宋晖月想。
偏偏让她想起,她是个野丫头时反倒有的勇气。
3. 再见
此次雪十分大,几日都不曾停,学宫的课程便暂且停了。
宋晖月日日顶着风雪去给太后请安,在她眼皮底下再抄些佛经、女戒方被放回去。
太后这几日也有些疲惫,“五儿真是糊涂,他素日做事便是荤素不忌,堂堂皇家之后,怎可端着如此性子?也是皇后平日太纵着他了。”
兰樱挑了挑一旁燃着的熏香,“您不必忧心,圣上已经罚了他静心思过。只是这雪天屋里却起火,实在有些蹊跷。”
一旁垂头书写的宋晖月,手腕微微一顿,一个墨点便砸在书页上,却被衣料摩擦之声掩盖。
“静心思过,看来皇帝是下狠心打他了。也罢,他的性子是要磨一磨。”太后也沉思片刻,“听闻此次之事,是由那个质子所起?”
“正是。”
太后摇了摇头,“好歹是一国太子,我大周连这点体面都留不得吗?先帝小时,也曾出使为质,日后之事谁说得准?五儿是该罚。但这质子,恐怕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也差人看着点。”
说完这些,太后这才望着一旁跪着的宋晖月,“还是顺宁省心,不像这一个个的,都来气哀家。前两天皇帝送来两身新料子,花色太浅,倒是适合你的气质,给你裁两身新衣裳。待到雪小些,学宫继续授课,你便不必来了。”
宋晖月乖巧地收了书,“是。”
临走时,太后笑着拉住她的手,“哀家现如今记性不好,嘱托你之事,你要多加上心。”
宋晖月垂下眼帘轻轻说道,“自不敢忘。”
她的婚事是如今仅存的价值。
宋晖月垂眼轻轻道,“儿食百姓之俸,自也要担起皇家之责。”
太后这才满意地拍拍她的手背。
五皇子被关了禁闭反省,心里定然不甘心,宋晖月只能寄希望于他们这一窝败类,只想着互相撕咬,暂且想不起她。
太后便也差人看着谢春和,宋晖月咬了咬唇,还是怕窝藏在自己宫中之人被发现了。
可待她回去,那个软塌上被子被折得一丝不苟,她腰间常挂着的玉佩正静静躺在之上。
谢春和悄无声息之间,已经离开了。
宋晖月既松了口气,又不免有些担忧,他的伤势这几日只算好了皮毛,那样血肉贯穿的一条腿,该如何走路。
*
雪后初晴,学宫依旧开始授课,男女分成两屋而授。
宋晖月坐在末尾,静静翻开书,脑子里回想近日之事。
前头是昭清和几个公主聚在一起,一会谈谈京城时兴的式样,一会说说俊秀的郎君。
昭清乃是文和皇后所生,身份尊贵,容色殊艳,养成了一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她与五皇子是一母所生的姐弟,性格也是十足相似。
宋晖月一直被排开在她们之外,她也不愿主动招惹她们。
反倒是昭清施施然走来,玫瑰色的裙摆拖拽在地面上,她捂着唇缓缓笑了笑,“妹妹品质如兰,一支独立,这字写得和人一样好。”
宋晖月放下笔,静静跪坐在原地听她说话。
“你们都来看看。”昭清挥挥手,几个小姐妹便一拥而上,捏起她桌上的纸页,左看又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是孟子的三乐?妹妹好大的志向啊。”
“既然有这么远大的志向,何不出使和亲,为父皇分忧呢?”丹蔻的手指捏着那本书册,眨眼间便撕碎投入火中。
昭清轻轻附在她耳边,娇娇柔柔地说道,“我知道那个老太婆想要你勾引张学士,乡野出身,血脉难认,也只配这个法子了。可是,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信不信?”
宋晖月垂着头,望向被火吞噬的习册,眼底也映照着火光,“乡野出身,血脉难认…”
她眼底微微流转着笑意,“这样一个人,也值得姐姐惧怕吗?”
昭清哼笑一声,“惧怕?我生于世间,有何需要我怕,我又曾怕过什么?”
“那又何必向我示威?妹妹人微言轻,挡不了姐姐的路。”宋晖月从一旁重新抽出纸,提笔自顾自的摹起字来。
昭清笑声更大,“如果妹妹说话时手不抖,或许更能使人相信?”
“顺宁,只要我在,你以为你能有一天好日子过?”昭清微微俯身,“那把火,是你放的吧?”
宋晖月笔尖一顿,“妹妹愚钝。”
昭清勾唇轻轻说道,“认不认,到时候五弟必定自有决断。”
宋晖月没应,她不确定这些话是否只是昭清的激将之法,然而落雪簌簌,余下时间里,夫子授课,她却听不见分毫了。
*
宋晖月所住之处最为偏僻,无论是请安还是去学堂,都要走不少时间,这几日落雪天冷,待她回到宫中,整个骨头仿佛都已经冻住了。
她不免念起谢春和,那样的伤口在冰天雪地里,恐怕会是彻骨的疼痛。
可惜宋晖月如今对他一无所知,二人犹如陌生之人。
宋晖月捂住额头,不知是否被冻坏了,身上止不住发抖,可惜梦里交错着,一会是晚风里少年意气风发的容貌,握着她的手将人拉上马背,一会又变成那日在雪地之后,大雪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他平静无波,宛若一潭古井的目光,像是对她已经失望至极。
再醒来之时,宋晖月眼角之下都泛着淡淡乌黑,代桃替她梳发时,轻声询问道,“公主昨夜没睡好?可是近日太冷了,要么多点些炭火?”
宋晖月摇了摇头,“还未到最冷的时候,炭火还是省些点用。”
她看了眼天色,赶忙系上斗篷往学宫去。
未曾想今日学宫甚不太平,早课结束,夫子正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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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书坐在窗边,慢慢悠悠拿起茶杯,宋晖月便瞧见院内轰轰拥拥的杂闹声。
夫子淡淡扫了眼,便当作没看见了。
这里坐的,不是宫中的公主皇子,就是京城里的达官显贵,都是宝贝疙瘩,他也说不得什么。
宋晖月心里却隐隐约约不安的发跳,她挑起帘子,首先望见的便是五皇子略有肥腻的脸,凶横的眼神宛若獒犬扫过旁人,跟班都亦步亦趋的走在他身后。
宋晖月咬了咬唇,还想看得再清楚些,她身后坐的丞相家的女郎薛才敏便已有不满,伸脚踹了踹她的凳子,“还不快把窗关上,又冷又吵的。”
宋晖月只得合了帘子,抓起斗篷往外跑去,还能隐约听见背后薛才敏的嘟囔,“天天真是奇怪,偏偏坐在我前头。”
学宫里头,男女分开授课,只是都在一宫,男女大防又不严重,走过去只见得一群少年围观,另一侧便是打着伞的女郎,帕子掩在鼻尖,又是摇头又是皱眉。
宋晖月好不容易挤进去,便见为首的是五皇子身边的跟班楚亮,手里提着木桶,洋洋得意的说,“这可是我刚刚从井里打的,累得小爷手臂发酸,这几日井中储存的可都是雪水,珍贵得很呢,你可得好好珍惜。”
五皇子哼哼大笑,“前两日你还有个好命,着火了让你逃了一劫,今日看老天还给不给你这个机会,让你再逃过一劫。”
宋晖月目光绕过重重人流望去,只见青年半撑在雪地之上,乌黑长发衬得他皮肤雪白,几乎和白雪融为一体,他身上穿着青绿长衫,却因为沾染上雪水,已经湿透而显示出内里的单衣。
不出所料。
宋晖月闭了闭眼,只听后面女郎轻轻议论,“真是可怜,看他模样生得还算不错。”
“有何可怜?他为质子,本与你我不是一心,再者这话让五皇子听见了,小心扒你一层皮。”
宋晖月默然,恐怕宫内无人不惧怕于五皇子手段,他也便只怕皇帝所言了。
每当看见五皇子,她都能再次重温那种溺水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就仿佛再一次被人压在水下。
宋晖月垂下眼,不想多再看见这个心狠手辣的草包。
周国皇室如此,恐怕离死路也不再远了。
人群最中央,楚亮呲牙踹了谢春和一脚,“小爷为你忙前忙后,还不快谢谢恩?”
然而谢春和依旧毫无反应,似乎如今遭受一切的全然不是自己,透过层层人影,宋晖月却仿佛在那双眼里望见自己的影子。
哗啦啦的冰水从头浇下,随着宋晖月转身踩在雪地之上咯吱咯吱的声响,她知晓再过一会,淋湿的衣裳就会变冷变硬。
就如同自己被雪水黏湿的裙角,小雪再一次缓缓落下,像轻轻的冰尘,一下便化在指尖。
身后的喧闹仿佛越来越远。
4. 受伤
“求你给我一件衣裳,我改日必将还你。”
竹林之中,宋晖月轻声对宋安望说道。
冬日的竹林显出一种枯黄,随着冬风簌簌摇晃,飘下几缕黄叶,几乎将宋晖月的声音淹没在之中。
宋安望是皇帝六子,比宋晖月还小上两岁,他母家官职低微,在宫中也不过人微权轻。
宋安望叹了口气,微微别过脸,“阿姐,不是我不想帮你,你是菩萨心肠,平日里既想庇护这个,又想帮助那个。我也受你之恩,记挂在心中,只是如今你已然自身难保。我知晓阿姐是想帮助那个质子,你何苦以身涉险?”
“他再可怜,终究与你我是不同的,你实在不必同情他。”
宋晖月与宋安望并非一母同胞,她难以说出实情。
宋安望出身低微,在宫中举步维艰,常受五皇子欺负,全凭宋安望资质聪慧,顺应圣心,才勉强度日,正应如此,宋安望也受到颇多忌惮。
宋晖月明白宋安望的忧虑,想了想恳求道,“不需你的衣裳,你房中小厮、太监的衣服都行,我定不会连累你,我只是有些不忍,不忍看着这样一人冷死于宫中。”
宋安望看着眼前清瘦的少女,他们之间存在帮助,但实际上并不算亲密,宋安望印象里,她甚少有这样求助自己的时刻。
“天下这么可怜的人多的是,比他可怜的人更多的是,你一个一个救,救得过来吗?”
宋晖月道,“他纵有千般错,万般错,可也不该这么死。天下之人,我救不过来,可人既在眼前,便不能眼睁睁看他死了。”
宋安望叹了口气,终是妥协了,“我让双喜去拿。”
竹林飘雪,雪粒砸在竹叶上沙沙作响,大风吹得裙摆晃动,黄叶簌簌飘落。
宋安望还是叹了口气,“阿姐,你可曾听过农夫和蛇?非我族类,其心难测,纵然你心中考量,可究竟值不值得,阿姐还是小心。在这宫里,我护不了阿姐,只盼望阿姐能明哲保身。”
宋晖月望着已比她要高的少年,闷声道了句,“多谢。只是在这闷着的地方太久、太长,这里的人都不像人,鬼也不像鬼,我怕再久了,我都忘却自己是人是鬼。吊着一口气活着,我怕是也快厌弃这样的自己。”
“我知晓太后想让阿姐嫁至张家,张家清贫,可张大人是难得明事理之人。”宋安望轻轻把一张条子塞进宋晖月手心,“张大人喜欢的。我去温课了,阿姐,保重。”
说罢,宋安望便垂下头,搂紧披风快步走了。
宋晖月握紧那张纸条,一时半会,竟连道谢也未来得及说出口。
*
宋晖月回到学宫时,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那个青年被层层围剿的地方,已然被另一层雪所覆盖,仿佛从未留下痕迹。
宋晖月循着脚印,只见青年靠在破旧的宫殿外,朱红色斑驳的门边,他湿衣已然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乌发上落了层雪,整个人白的几乎透明。
宋晖月似乎要疑心面前人到底是人是鬼,尽管她已站在谢春和面前,谢春和仍旧像是未曾看见她,只垂着眼,一步一步地想往屋内走。
宋晖月连忙追上去,“稍等。”
然而谢春和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挽留,仍旧自顾自地向前走。
宋晖月这才发觉,眼前青年虽然身形高大,却已格外清瘦,宛如一道被风几乎要吹倒的修竹,那道翠绿色在眼前几乎模糊。
宋晖月又上前一步,拽住他的手腕,“等一下。”
青年这才微微顿住,手心里那截修长的手腕近乎于冰雪的温度,她微微慌神,抬眼望见谢春和平静的目光。
她这才将手中的衣裳递给谢春和,“....快换上吧,若一直着湿衣服,恐怕会得风寒。”
得风寒都太轻了,只是后头的话,宋晖月已然说不出来。
然而谢春和仍旧未动,平淡的扫过少女怀中的衣裳。
垂下眼睫遮挡住的眼底,是古怪却又了然的神色。
谢春和望向少女腰间系着的玉佩,红绳已然微微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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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面玉却显得格外油润,上头鲤鱼戏荷的图案亦是十分熟悉。
那是楚国皇室,极冠时的礼,男子及冠,便会以玉雕刻,这是楚国的一种风俗,用来恭贺成人之喜。
修长手指接过衣裳,宛若接下了这天大的馅饼。
一墙之隔,谢春和脱下身上冰冷的长衫,重新换上由于少女抱着许久,而沾染了些许温暖的衣裳。
由于冰天雪地待着太久,这样一点点暖意,都仿佛切身接触,那样的明显。
谢春和想,他许久没有这样幸运过了。
这个,也许与兄长一面之缘,也许与兄长数面之交的少女,如今像是百年难见宝物,被他悄然收入囊中。
她太心善,以至于分不清相似人皮底下的,现如今是一条剧毒无比的蛇。
谢春和心底涌出久违的欣喜,和那点恶劣的情绪。
那个少女柔弱、好欺,瓷白的脸颊望过来时,就像是快落尽的梨花。
让人想将其绞尽,好闻见其下月光似的清香。
兄长有的,他从未有。
宋晖月站在屋檐下,心底纷乱异常。
她不知晓,曾经那个月朗风清的少年,如今为何如此阴沉寡言,她难以细想中间经历了多少苦楚。
而更让她觉得难过无言的,则是青年宛若不识的态度。
或许是因为她现在懦弱无用,忘却了最初的热枕,以至于谢景明对她已经彻底失望了吧?
宋晖月望着推门而出的谢春和,眼眶已经微微发红。
然而她不知晓,这个看似一模一样的人,内里根本是两个芯子。
*
“宋晖月现在胆这么肥,连课都不上了?”薛才敏疑惑地问昭清,“可惜这个夫子也不管。”
昭清撑着脸,正逗着桌上的小鹦鹉,闻言抬起头望了眼宋晖月的位置,“.....她不来,恐怕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谁知道呢?”
她笑了笑,戳了戳小鹦鹉,“她那么好心,让老五去看看咯。”
5. 夜里
谢春和身上穿着黑灰色长袍,下摆堪堪到膝盖,因着是给侍从所穿,布料有些粗糙,那些侍从不似他高大,这件衣服也显得有些小了。
可偏偏谢春和风姿卓越,并不显得滑稽,反而隐约透出流畅的曲线,衬得这衣服有种别样的姿态。
面前少年已褪去了那份稚嫩,如今精致的眉目更显得棱角分明,宋晖月却难以从高大的青年身上,找寻出曾今任何相似之处。
她抿了抿唇,微微向后退了步。
谢春和不动声色地扫过宋晖月动作,“多谢。”
宋晖月摇头道,“我所做之事有限,只能尽力。我宫中连着竹林,你直接从后门进,那里有一处木门,你轻敲两下,代桃会替你开门。若有需要我之事,尽管开口。”
谢春和垂下眼帘,轻轻说道,“.....是我无能,多谢女郎今日相救,他日有机会,必不辜负女郎心意。”
宋晖月听见他生疏之语,心下黯然。
她忍不住问道,“你怪我吗?”
谢春和摇摇头,“感激都来不及,怎会怪女郎?”
眼前人举动礼貌,宋晖月心中的怪异感却挥之不去。
她心下怅然,自己如今举动并不磊落,有愧她曾经所学,或许谢春和心中怪罪她,因此故意保持距离,她张了张唇,终是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宛如周楚,其中一条长河,正如未曾见面的三年,将两人隔开。
如冰的气氛之中,寒暄也难以开口。
宋晖月站了会,转身欲要离开。
咚得一声,纸薄般的木门被狠狠踹开,砸在墙面上。
风雪和冷风席卷而入,刚刚屋里酝酿的暖意瞬间一哄而散,冷风之中,五皇子正站在门口之中,衣摆被吹得作响,他面容阴沉地盯着屋内的情况。
宋晖月站在五皇子面前,衣摆挡住了些身侧之人。
可五皇子对谢春和太熟悉,那半跪而坐的青年一下便窜入眼帘。
五皇子凶神恶煞,宋晖月忍不住退后一步,刹那之间她的脸庞苍白如纸。
宋晖月张开唇,搜肠刮肚些话来堵住面前人的嘴,可对着五皇子,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五皇子迅速环视四周,上下打量着谢春和,原本怒气冲冲的样子却慕然放松了,他看了眼宋晖月后,便哈哈笑了起来,“顺宁,亏昭清以为你好心,原来你才是藏的最深的?”
一群人哗哗便围了过来,将外头道路堵的严严实实,五皇子望着谢春和,忍不住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
宋晖月肩膀微微颤抖,却竭力挡在谢春和前头,一句话未言。
五皇子伸手放上她肩膀,他虽未及冠,但体格壮硕,力气远非宋晖月能比。
宋晖月的肩膀隐隐发痛,却还竭力做出温柔的神情面对五皇子。
“顺宁,该说不说,论起巧思,我们这些人都不及你。”五皇子笑嘻嘻,绿豆般的眼睛上下打量过谢春和,“楚国皇室,如今也不过是我们腿边的一条狗,也只得穿着我们大周奴婢穿的衣服。”
“甚至于,快连个男人都不算了。”楚亮脸激动似得涨得通红,连忙从五皇子身后窜出来,补充道。
宋晖月未曾想,这群人侮辱人惯了,哪怕是真正的善举,也被他们曲解成如此。
好似正在“反省”,为什么他们想不出如此“完美”的方法,对这个质子取乐。
一切就这样顺水推舟,任由它过去。
如果在五皇子眼里,宋晖月所作的是“善举”,那么他必然不会手软/
谢春和身子正孱弱,宋晖月便沉默着,算是认可了这种“折辱”。
可她心底仍旧仍不住为谢春和担忧,她怕曾经的贵公子,如今沦为笑柄,让他难以接受。
君子气节,宁死不屈,往日的谢景明兰芝玉树,学的是四书五经,做的是志士壮举,如今却虎落平阳,遭人戏弄。
宋晖月甚至不能替他辩解一句。
即便是常人,听过这样的话,亦是怒火中烧,可曾经风光无限的青年,却没有分毫怒气,只是静默地听着。
或许在这片土地上,听过这些话的次数太多,多到他早已经习惯了。
宋晖月无力的别过脸,在心里期望着这些纨绔子弟快些走。
五皇子似乎也只想过来取笑一番,对于曾经的贵公子,一味打压倒失了其中趣味,下了狠手弄死,便没了其中乐趣。
夫子也说凡事攻心为上,五皇子刚换的新衣,还怕被谢春和弄脏,影响夜里宫中的冬宴。
一群人挨个看过便又乌泱泱地走了。
世界又变得安静,安静到似乎只有他们两人。
宋晖月微微低下头,回避着青年的视线。
她不敢望向谢春和,此事对于男子而言,或许是一件无法言说的耻辱,只是宋晖月无法,她并不能眼睁睁地看见人死在自己面前。
人只有留有一口气的时候,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就是这样窝囊的活着,期待有朝一日,能走自己真正想走地路。
可她其实也无法替人做出选择,因为总会有人认为尊严大于性命。
宋晖月眼眶红了一圈,纤长的睫毛微微湿润,她慢慢说道,“抱歉,我不知晓他们会来,我只是怕你冷。”
宋晖月解下披风递给谢春和,想替他系在身上,谢春和微微退后一步,“不必....我知晓女郎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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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春和心底早已无怒,在他眼中,这些人都是死人,不过是早晚的事。
报仇之事,只要活着,便是十年也不算晚,这些人之举,不过是楚国遭受的十分之一。
唯独有趣的事,他没想到,眼前的少女也有如此特别的手段。
谢春和心里没有生气,反倒更有些期待她拙劣的、侮辱人的办法。
“天寒地冻,女郎较我而言,更为体弱,我怕女郎生病。”谢春和微微笑道,若穿着她的斗篷,或许在他们眼中,也会惹人耻笑。
这是她别样的手段吗?
谢春和觉得十分有趣,十分委婉。
他生得好看,温柔说话时总也能哄的女郎们心花怒放,只是有谢景明珠玉在前,宋晖月总觉得这个笑容十分温冷,并不似以往的柔暖。
但宋晖月心底愧疚,张了张唇,终是没能说些什么,收下了披风啊,又重复了一句,“抱歉...”
望着谢春和温和的目光,她还是道了句,“若有我能做的,你尽是来找我便是。”
柔白掌心擦过之处,仿佛还停留着那种别样触感,谢春和指腹止不住擦过皮肤接触之处。
他忽然后悔没有接过那件蓬松的披风了。
哪怕这只是一种羞辱手段,但仍旧让谢春和心底生出了隐秘的颤栗,他不由得好奇起来。
皇宫之中没有一株纯白无暇的花朵,她或许只是看起来无害,但其实和旁人没什么两样。
那种柔润带着暖意的触感,谢春和望向宋晖月,她偏侧着脸庞,有几缕发丝顺着脖颈落在锁骨,棕色的瞳仁透过光,显得亮闪闪的,好像山间落下的阳光。
宋晖月抿了抿唇,像是在轻轻思索什么。
观察之下,谢春和才发觉少女身型单薄,褪去这层暖融融的披风,清瘦得仿佛一阵微风。
下一刻,那带着少女体温和馨香的披风搭在了自己身上,细白的手指认真的系着带子。
她好像知道谢春和在想什么。
“无论好不好看、体不体面,都是旁人说的,他们的取笑并做不得数,总有些人,看似强大,实则只是灯下蝼蚁,影子势大,因而只看的见别人,实则望不见自己。世人也站于灯下,便也以为影子是它的一部分,于是便填充了这段残影。”
宋晖月轻轻说完,才发觉自己说的有些多,她向后退了几步。
谢春和听出了她话语中的安慰,手掌落在披风外圈的兔毛,一大团绒毛簇在手心,像一只真正的兔子。
眼前的少女也像极了一只真正的兔子,柔弱无助,受惊了就会跑。
这样的地方竟然还有这样的人,谢春和不由得惊讶,又真正起了好奇。
6. 恳求
夜里宫里举行了场小宴,并不十分正式,帝坐于上,唤了些亲近的群臣小酌赏乐。
皇帝并不喜欢宋晖月,往日她能不来便尽量不去。
但午时宋晖月知晓张长惜亦会来,她心中挂记着太后的提点,哪怕她称事错过,太后也会使人压着她去。
丝竹之声悦耳,侍女水袖翩跹,昏黄的烛火之下,流动的粉蓝水袖宛若叠浪,层层不绝。
随着侍女步履如莲绽开,发髻上的银铃轻轻响动,宋晖月在一阵暗香之中,看向了离帝极近的张长惜。
这个五品探花郎,身着朱红色的长袍,青丝绾得很正,身姿板板正正。
坐在帝旁,这是极大的殊荣,本不该是他而坐,只是帝喜,便额外破了例。
旁人艳羡至极之事,于他之身仍旧不卑不亢,比起世家子弟,带着寒门学子独有的清寒,宋晖月看不清他的面庞,却能轻易地笃定,此人一定是张长惜。
帝王举起酒杯,“如今冷风凛然,白雪如棉,虽是寒冬,来年却定是丰收之年,也让朕发现了怀岸,工部对你也甚是满意啊。”
张长惜字怀岸,闻言他却未曾表现出太大欣喜,只是板板正正地行了谢礼,“此乃陛下圣明仁智,宽厚祥德,臣等不过谨记圣望。”
帝王闻言大喜,忙吩咐侍从,“冬日雪冷,正好适合烤些肉来,尚食宫正研制出了些新鲜吃法。”
在牛肉烤制之前,先涮上一层酱料,烧制之后再撒上调料,肉质更加鲜美。
宋晖月盘中也分了一块,她夹起来轻轻咬了一口,确实鲜美多汁。
她放下筷子,却止不住乱想起来。
白雪兆丰年,可据她所知,城外早已死了许多灾民,冬日雪大,甚至将许多屋子压塌,然而殿内暖如春。
张长惜虽出身寒门,可到底身在官场,和其他人也无些差别。
宋晖月心里曾有的半分期待渐渐浇灭,也有些意兴阑珊。
酒过三巡,只见张长惜站了起来,微微躬身,“臣有些不胜酒力,想稍作换衣。”
皇帝自然不会拦住,忙摆了摆手,“怀岸快些回来才是。”
毕竟张长惜文采斐然,一句一还,正中皇帝心里。
宋晖月赶忙跟着从偏门出去,甚至来不及系斗篷,她的坐处本也靠外,甚至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外头风雪极大,与室内暖香宜人不同,冷风四面从衣袖灌进来,宋晖月搓了搓手,却顾不得自己冷。
她要快些见到张长惜,并且让他对自己留下些还不错的印象。
雪夜热宴,他却选择踏雪而出,他与寻常寒门学子不同,如果让他有所记忆,自然也要投其所好。
或许正如戏文所写,当一人正值孤寂之时,装作不经意相遇,仿佛昙花一现。
宋晖月没有这样的经验,她只不过是个还未曾出闺阁的少女,所有关于情爱的经验不过是偶尔从诗词之中窥探。
太后教她笼络张长惜,不择手段,却也不曾说过到底是什么样的手段。
而她也明白,自己这样的行为有多刻意。
宾客若要更衣,定是会去东侧厢房,有一段石板路,积着层薄雪像铺了层轻纱。
宋晖月便沿着石板路快步往前走,而路中弯桥之处,枯树层层被雪棉积着,青年正站在其中桥下。
白伞墨画下确是朱衣黑发,在风雪夜里十分明显,那把薄薄的油纸伞已经积了一层白雪,将伞面微微压弯。
他说得更衣,恐怕也不过是随意搪塞陛下,宋晖月一时迟疑了,张长惜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本便拿不准,如今更是有些不明白了。
这样的人,真的是她能笼络的吗?
可远去和亲,宋晖月更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楚国路远,又非我族类,他们不可能接纳一个敌国公主,楚国的皇帝更不可能对异族之人真情相待,他们流着不同的血,本应天各一方,亦有着长久的仇恨。
往后几十年,她也再不可能重回故土。
周国皇宫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可终究像漂泊的风筝后最后一点线。
她的生母葬在这里,或许不能说是葬,只是曾经存在于这里。
宋晖月便还能触碰到为数不多的温情,哪怕早已纵隔十多年。
雪粒砸在脸上,顺着纱衣的脖颈钻进去,宋晖月这些天已经快习惯了这样的温度,此时还是冷得发颤。
更多的,也许是心底的畏惧。
她沿着小路走着,待还与张长惜几步远的时候停了下来,浅浅淡淡的影子落在她身上。
宋晖月这才慢慢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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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人...”
少女单薄的身影站在大雪之中,浓黑的发髻上沾满了雪粒,再积下些,便快把发髻染成另一种颜色。
张长惜只是缓慢地转过身,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宋晖月这才清清楚楚地看清眼前人的面容,他五官十分清晰,宛若雕刻出的青松,每一笔每一画都十分用力,那双眼宛若桃花,却在望向人的一刻,十分冷着。
这是一个俊秀的青年,更是一个,冷然的人。
宋晖月慢慢想到,甚至于难以辨别他与这场大雪谁更冷。
她却想尽力抓住这点甚至于不算机会的命运,尽力在唇角挤出微弱的笑意,“不去夜宴,是因着赏雪更有意境,大人倒与旁人不同。”
“公主也与旁人不同。”张长惜目光轻轻扫过她微微湿润的衣襟,手中的伞一点也不曾偏移,正如来时站的十分笔直。
这样的目光,宋晖月一刹那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其实无处遁形,她却仍旧咬着牙想将对话进行下去,“是吗,只是夜宴常有,雪夜难得。”
“难不难得..”张长惜慢慢笑了一下。
他笑起来时,那股冷峻才慢慢散去,有种温和的宽厚,可嘴里吐出的话却截然相反,“公主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臣虽不善政事,可也还是知晓三分。臣身上利用价值低微,公主不该为我费心。”
宋晖月渐渐笑不出来了,她才发觉,自己身体已经被这个雪冬彻底冻住了,一层接着一层的雪落在她的发髻上,重极了。
宋晖月还想再挽回一二,“张大人青年才俊,往日大好前程,自然值得人费心,无论大人信与不信,只是碰巧而遇。瑞雪兆丰年,我也不过想沾染几分瑞象。”
张长惜定定地望着眼前地少女,她大概不知晓,自己的谎言说得有多容易一戳就破。
纤细的少女,因着太冷,白皙的皮肤泛上了淡淡青色,却显得更苍白,几乎与雪地融为一色。
那双琥珀色的双眼,即便是不说话时,都水汪汪的,大概是从没有教过她这些事,她笑意退却时失落地都快溢出来。
往往是这样的神情,更惹人怜惜,甚至于心硬如铁的张长惜,终究也多了几分动容,他将手里伞塞到了宋晖月手里,“过犹不及,纵然是瑞象,也是对谁而言。”
7. 佛堂
饶是瑞象,也看对谁而言。
正如这场绵延不绝的大雪,于尊贵无双的皇帝是瑞雪兆丰年,而对城外无家可归的灾民,不过是最后一把稻草,等待着在这个寒冬彻底被压塌。
在张长惜眼中,宋晖月与太后一般,企图搅弄朝堂风云,保全家族繁荣,
这样养尊处优的皇室之人,哪怕和亲也只是尽一个公主生来的义务。
可脱掉外层装点的羽毛,她不过只是一个野丫头。
宋晖月手里的伞似乎还残存着张长惜的体温,木质的伞柄余着温热,但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很快在冬日散去。
宋晖月看着风雪交加间那道清俊的身影,咬了咬牙追了上去,“张大人。”
她揪住了张长惜的衣摆,在他逐渐冷然的眼里,颤颤缩缩地说道,“...我与张大人多有相似之处,今夜巧遇实在有缘份,又承蒙大人恩情,若是他日还有机会,不知可否约大人一叙...”
张长惜转过身去,望着这位在他眼里算是纠缠的少女,削瘦的侧脸与寒冰一般冷硬。
宋晖月浅蓝色的衣裙被风吹得翩飞,她身型不算高挑,但比同龄少女更瘦弱,因此有种弱柳扶风的气质,那张本就惹人怜目的面容因为瘦而更有种天然的哀怜。
这样暗示着亲昵的动作,宋晖月做的并不熟练,可偏偏是这种不熟练,有种青涩的动人。
她望向的目光闪着光,几乎是祈求般的望他,仿佛自己掌握着她日后的命运。
张长惜不明白,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的命运,又怎能掌握在他一介寒门手中。
他听闻过周国有和亲之举,张长惜并不赞成和亲这种退让之举,任由女子暂且平息一场战争。
可无论如何,皇室受万民供养,为国出使是生来的义务。
张长惜心底有恻隐之心,可终究无法真正可怜宋晖月。
她再可怜,也有着花团锦簇的十几年。
他的小妹在比公主更小的年龄便下地干活,尽管身患重疾,家中既要供养他科举,却也不忍放弃先天不足的小妹。
一箪食,却几乎要耗尽平民的一生。
朝中却在如此民不聊生之刻,依旧无法放下所谓党派之争。
张长惜看着那道如月光的少女,难以判断她是否只是皇室之人惯有的逢场作戏。
青年脸色更难看了,嘴里的话也像冰锥一般刺入宋晖月心底,“有没有缘分,公主自晓。臣不过顺手而为,还望公主不要挂怀。”
宋晖月抿了抿唇,却难以再说出挽回之语。
她独自撑着伞站了许久,直至代桃替她拍去肩头的雪,这才恍然回过神。
代桃将宋晖月发冷的手捂进自己脖颈,着急地问道,“公主冻坏了吧..”
宋晖月无奈地笑了笑,“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还不知晓该如何给太后交代。”
张长惜为人清正,又怎会被她轻易动摇。
*
雪地里受冻了一刻钟,宋晖月夜里便断断续续发起了低烧,屋里炭火也燃不暖,急得代桃在她床前掉眼泪,“屋中这样冷,公主的手都是冰的,这病怎得能好?”
宋晖月靠在长枕上,喝了口撒了胡椒的姜汤,以此维持体内暖意,“无事,只是明日还得替太后去礼佛,你千万得喊醒我。”
代桃摸了摸少女的额头,手心温度滚烫,她脸色发白,“奴去求求太后罢,这般弄坏了身子怎么办。”
宋晖月笑了笑,“这些年你还不明白些,在这皇宫里,没有用处的人连条牲畜都不如,人若是不吃人,便只能当被端上去的那盘菜。”
代桃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握着宋晖月的手喃喃道,“可公主却从未这样对我...”
宋晖月捂着额头上的巾子,“若人只会吃人,那与兽何异?”
天不遂人愿,待到天微微发白时,宋晖月的烧也没彻底退下去,浑身发软提不起力。
代桃帮着她穿上衣裳,又挑了件最厚的斗篷,尽量替宋晖月系紧。
寺庙建在山下,是皇家为祈福所设,最初由开国皇帝主张建立,为了祈求风调雨顺。
午后宋晖月到了寺庙,用了份素斋,只是天冷饭也冷,她草草吃了几口,胃仿佛都变冰了,只得就着热茶驱散些寒意。
用完午膳,宋晖月便在佛堂抄起经书,她本高热未退,用膳更是草草了事,这会抓着笔的力气都变得若有似无。
宋晖月平日对这些书很是熟识,这会却觉得十分吃力。
一下午竟都没抄几页,住持看她身体不适,便替她煎了些退热的药,苦味萦绕在舌尖,高热倒是退了不少。
她衣里出了一身的汗,被冷风一吹更是难受。
宋晖月回到屋里先歇了会时候,沾上床便沉沉睡去,睁开眼天已全黑。
寺庙炭火不算冷,但烧得也不算太旺,夜里更冷,她也过了饭点,这会肚子饿的咕咕作响,只得将就吃点冷糕。
白日里经文没抄完,宋晖月想趁着这会多抄些,干脆明早再回宫里。
烛火微微扰动,她专心写着,代桃借了厨房,想替她做碗素面,偌大的佛堂只余她一人。
吱--
外头的门轻微响动,扣锁的声音掩埋在风中。
待到宋晖月整理好抄写完的书页时,这才发现佛堂的门早已被死死扣住。
夜里无人,好在代桃并未被锁在里头,宋晖月便安心等着代桃来。
谁曾想蜡烛都要烧到最后一截,还迟迟不见代桃的身影。
一碗素面要多久?宋晖月猜想许是遇见了什么事,她一时忧心代桃的安危,一时又明白这间佛堂即将也要陷入黑暗。
蜡烛燃尽,她的视线先是落入黑暗,随后逐渐适应夜里亮光欠缺的时刻,大概能看清屋里的轮廓。
宋晖月不免猜想是谁落了锁,寺庙的住持与她熟识,纵然心有不满,也不会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这天气寒冷,七皇子恐怕也不至于为了一个恶作剧还特地来到寺庙。
至于昭清.... 她素来娇气,应当也不会来。
宋晖月几乎已经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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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种常被戏弄的感觉,白日才休息过,这时也不算太困,她干脆将几个蒲团叠在一起,半靠坐在地上。
雪停之后,外头隐隐约约能见些月色。
宋晖月平静地思索,张长惜这条路若是行不通,她又该如何,可是思前想后,她们这两位适龄的公主,恐怕也只有这么些用处。
南林气候暖,恐怕不会再有这样的大雪了?
宋晖月想起张长惜冷酷的态度,不免有些哀叹。
这样无灯又有些冷的时候,却可以更加清晰地听见周围的动静。
佛像之后还有一扇小门,平日里用来存放些香料,那里是一个密封的室内。
宋晖月听见门框摩擦之间微微的响动,衣料随着走动轻擦的之声也格外明显。
这间屋子里,还有人在。
那个人推开木门,也十分谨慎,似乎在静静判断这间佛堂里,到底有没有活人。
宋晖月心头涌上万般猜测,她这一条命并不值钱,目前唯一有所价值的,也不过是当党派之争间的一个筏子。
于皇后而言,她代表着太后想重兴家族之愿,于昭清而言,她是挡着美好婚事的一个障碍。
宋晖月宛若蒲草,死了有些难看,皇室看重脸面,于事并不想看起来太绝,如果只是让她恰好没了价值,恐怕是最优的解决。
宋晖月不敢赌,这一间夜深人静时被锁住的佛堂。
她扭过头,直直盯着那个红烛已然燃尽的烛台,她曾许多次秉烛夜游,自然明白那烛台的分量。
或许并不是致命一击,但宋晖月不想将自己的命运轻轻放在乞求命运之上。
是昭清公主吗?毁了她的名节,倒免去许多后顾之忧。
宋晖月手里紧紧地捏着那一截烛台,这个佛堂的摆设,她早已了然于心,即便灯光微弱,她依旧顺利地躲进佛像下的一个盲区。
她屏气凝神地听着周围的动静,直到脚步声逐渐靠近自己周围。
宋晖月将手里的烛台狠狠朝那人的头部砸去,那人却瞬间反应过来,反擒住宋晖月的手腕,将她压倒在墙上,手中的烛台滚落在地,对方的手已经落在她的脖颈。
宋晖月不死心,忍着那将要窒息的感觉,尽力从鬓角上拆下一根簪子,猛烈地朝对方刺去。
对方松开握着她脖颈的手,反手捏住宋晖月的手腕。
周遭很安静,只有风微微吹打窗户的声音,宋晖月按压住内心蒸腾的恐惧,轻轻说道,“无论是谁指使你的,你放我一条生路,我必然会报答你。你放心,今日的事情,我也绝对会保密的。”
面前的人却没什么反应,宋晖月继续晓之以理,“他是怎么对你说的?皇室之事复杂,你今日做了错事,恐怕你这条命也得搭上去,大好年华何必如此?”
宋晖月见他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以为此人被她说动,也放松许多,这才嗅见几分血腥气。
面前人这才轻轻开口,“女郎,是我。”
谢春和声音虚弱有些喑哑,他松开按住宋晖月的手,“抱歉。”
8. 好奇
听见熟悉的嗓音,宋晖月心头的恐惧才渐渐消退,有了余力观察面前之人,谢春和松开手之后便卸了力,半靠在墙边。
宋晖月上回见他时,青年一身是伤仿若孤兽,在夜里几乎毫无感情的望着她。
这回情况倒不比之前好多少,他身上依旧有种浓烈的血腥味,宋晖月一时顾不上自己还有些发疼的脖颈,连忙问道,“你怎得在那里?”
谢春和却规避了这个问题,他环顾了四周后问道,“这里出不去?”
宋晖月笑了笑,有些许无奈,“不知为何,夜里被落了锁,只能等待天明之后,住持来开锁了。”
谢春和点点头,他靠墙慢慢坐下。
夜里佛堂的炭火也熄灭了,这里不过比外头暖和些许,少女刚刚拆了簪子,此时鬓发微微乱,身影单薄。
他每回见到宋晖月时,她都看起来很可怜。
谢春和没有什么探究的欲望,也说不上怜惜,只是浑身伤口泛疼。
五皇子此人性情暴虐,手下鬃狗亦不少,加上楚国那边之人具想要谢春和的命。
他也吃了不少苦头。
宋晖月坐在离谢春和不近不远的距离,对她而言,眼前人三年没见,浑身上下都十分陌生,纵然那张面容最是熟悉,她去总有种天然的对危险的惧怕。
只是忆及谢春和所受之痛,宋晖月不免有些担心,“你身上伤口还未处理?”
“一些皮外伤,不打紧。”谢春和平静应道。
可鼻尖传来的血腥气不似作假,宋晖月还是道,“我看过一些医书,替你瞧瞧罢。”
谢春和欣然应允,他掀开袖子,里头胳膊有一截深深的伤口,是被利器所伤,血还在向外冒,将衣裳都浸湿了一部分。
皮肉泛白向外翻,要是不及时处理,恐怕还会化脓。
宋晖月皱了皱眉,用佛堂里的茶水浸湿了帕子,替他擦去边缘的灰尘,“会有些疼,若是我手重了你便告诉我。”
谢春和摇摇头,“无碍。”
她大致处理了下外边缘,撕了一些裙带将伤口包扎好,先替他止了血。
少女柔润的手擦过泛疼的皮肤,这微小的触碰几乎让人无所察觉,不知为何,谢春和又清晰地嗅到那股若有若无的馨香。
正如刚才在黑夜里时,这双手举着烛台,狠狠向他砸去,那一瞬间空中弥漫的淡淡花香,谢春和便认出了宋晖月,只是这微微晃神,他便擒住了宋晖月的脖颈。
就连那截脖颈也是柔软的,仿佛一团白兔,轻轻使力便可以捏断。
她看起来依然那样弱小,对人毫无戒备之心,虽然视线不佳,谢春和却能轻易地想象那张面庞上生动的表情。
谢春和面上依旧温和,“又扰女郎,此前多受女郎照拂,也不知日后我是否能偿一二。”
宋晖月摇了摇头,面上也带了些笑意,“夜里有人陪我在这间佛堂中,倒教我不那样害怕了。”
是谢春和,总比些其他人强。
谢春和听出其中之意,皇室之间,手段却不似身份光鲜,常有些难说之事,他也无意细问,只道了声,“女郎客气。”
谁知后半夜,因着温度骤降,外头又多多少少下起雪来,宋晖月本退了的烧卷土重来。
她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眼前景色都有些飘忽了。
直至宋晖月倒在地上,谢春和这才注意到少女倏然发烫的体温,在夜里几乎都比得上是个小炭炉了。
只有人还算有意识时,谢春和才会稍发善心,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几乎已经刻在他骨血之上了。
没有好处之事,谢春和连装都懒得,纵然眼前少女帮过他,谢春和也只是冷漠地别过脸,望向了佛堂上那座金像。
神像悲悯地朝着世人,金身却由着烛火映出点点笑意。
皇家为了求天,重金都来塑佛龛,正如皇室本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宋晖月迷迷糊糊之间,却仿佛回到了小时。
她的生母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宫女,因为颜色尚好,便在一夜皇帝酒醉之后,得帝王宠幸。
这在宫里是天大的荣幸,可皇帝酒醒之后,却厌弃她身份低微,便头也不回离开了。
宫中随意册封了这位宫女一个最低的位份,像一束鲜花般养在一片花团锦簇的后花园之中,雷霆雨露,皆算君恩。
对于皇帝而言,面容美貌的女子何其之多,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对他而言反倒像是种耻辱。
他自然想不起这个宫女。
尽管在所谓的皇恩浩荡之前,这是位十分心善、医术甚好的宫女,医治过无数被这座皇宫遗忘掉的宫人。
而这一次宠幸,让这位宫女怀上了孩子,恐怕是她毫无威胁,以至于宫中无人在意这个孩子,让她顺利诞下了宋晖月。
宋晖月自记事以来,身边便是冷冷清清的,阿娘虽有位份,可在宫里人眼里,并不算一个真正的主子。
可她的阿娘从不惧院子里凄清,阿娘似乎什么都会,种小菜,缝衣服,还身份精通医术,自小便教导宋晖月。
与她合住的还有一位贵人,沦为宫斗的弃子,起初还冷嘲热讽阿娘上不得台面,日子久了,竟然也哄起来了宋晖月。
那时宋晖月贪玩,偷偷跑去御花园,那处有一面水井,周围花朵开得甚好,她最喜欢摘两三朵雏菊带回屋子里插着。
也就是那日,她亲眼见着几位宫女推了一位宫女进井里,起初还有扑腾声,再过些时候就归为寂静。
她们走后,宋晖月没忍住跟上去看了看,那面黑沉沉的水井里,唯独有一朵绢花在外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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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着,好像浑浊井水里永不瞑目的黑沉双眼。
那道没有的视线却仿佛随着绢花,一层一层地缠绕着宋晖月。
宋晖月急忙向宫里跑去,自那以后便发起了烧。
那时阿娘生着病,自然没了力气照顾她,反倒是那位贵人急急忙忙跑过来,拉住了宋晖月的手。
直到摸到她浑身发抖,那贵人才轻轻叹了口气,第一次怜悯地对宋晖月道,“你现在知晓了,我们在的地方,是怎么样一个吃人的窟窿。”
一边说,一边笨手笨脚地替她敷帕子。
敷好帕子,贵人又倒些热水喂她喝。
可却丝毫不能缓解,宋晖月只觉得如今喉咙干疼,她忍不住轻轻唤道,“阿娘,带我走好不好。”
那朵飘在水面的绢花,这十年宫里不知道有多少个了。
她的手摩挲着,想寻求一分温暖,好安慰这个如今身陷囫囵,左右为难的宋晖月。
谢春和闭目之间,只感觉衣角被轻轻拉动,宋晖月倒睡在他身侧,嘴里轻声嘟囔着什么,黑发如云散开,十分脆弱。
刚才那个举着烛台,坚定有力的少女,这会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她露出的脖颈还有几分因为他手重而留下的红印,不知为何,看到那抹红印,谢春和心里有种恶劣的想法又向外钻,他倒了一杯冷茶,轻轻放在宋晖月嘴边,想润湿几分粉唇。
发烧太久缺水,也十分危险。
谁知水流便缓缓顺着唇角流过脖颈,随后延伸至衣领里。
谢春和没什么道德,但也不至于下流,他移开目光,手轻轻捏住少女的脖颈,因着窒息,少女的唇便微微张开,他便慢慢将水灌入嘴里。
有了人照顾,宋晖月便舍不得放手,她顺势抱住了谢春和的胳膊。
少女的重量几乎没有,可她浑身都软,这会又十分烫人,带来的触感是无法忽视的。
谢春和的骨血随着宋晖月白皙透软的脸胖蹭上来时,慢慢开始沸腾。
他忍不住好奇起来,这样脆弱的人,是怎样在深宫中活下来的?和一个危险的男人共处一室,她也能安心睡觉。
谢春和不明白,对于宋晖月而言,再担心,也已经到了她身体的极限。
又还是说,这份安心,来源于与他相似的另一个男人?
想到这一层,谢春和心里那种恶意又喷涌而上了,他时常想问,为什么他与哥哥哪里都类似,他却要遭受如今的生活。
谢春和记忆里,午后暖阳,自己的兄长手里捏着的一段发绳,随着岁月早已褪色,他却还爱不释手。
发绳的另一端,系着的少女此刻就在自己手中。
这种巨大的吸引力,让谢春和头一次有一种翻山倒海的好奇。
他好奇,这个少女好在哪里?
9. 取笑
宋晖月醒来时,天已经微微亮起,身侧的谢春和早已不见,昨夜的一切宛如自己的一场梦。
她摸了摸额头,虽然还没有完全退烧,但温度已经比昨夜降了不少。
过了一会,住持过来开了门,发现宋晖月后却是大惊,连忙将她扶回休息,又训斥了昨夜值夜的小僧。
宋晖月知晓此事症结不仅在小僧身上,她无意怪罪,摇头制止了住持,“无碍,昨夜风雪不小,我又只点了一盏小灯,夜里光线弱,他未曾注意到我也正常。”
主持叹了口气,“我知晓公主心善,昨夜寺里的炭火少的还算足,屋里不算冷,可若是换了他日,这便是天大的错事了。”
“事情既已发生,训斥他也无济于事,下回注意便是。”宋晖月忽略了小僧感激的眼神,又问道,“近日天寒,除了我还曾有香客?”
出了这事,主持心中有愧,倒一五一十说了。
“昨夜天气虽差,可却是个吉日,午后来的还有昭清公主、瑰阳公主。”
宋晖月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她每月都要来替太后抄经,昭清公主知晓她在此处也不意外。
宋晖月心中了然,先用了素斋,回屋后才发现代桃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得正香。
宋晖月拍了拍她的肩膀,代桃才捂着额头起来,望见窗外大亮的天,大惊失色,“我只不过回屋拿件披风,怎得会睡着。”
“寺中种了些迷草香,有时在食材里加些增香,可惜这种植物闻多了就昏昏欲睡,恐怕昨夜你去出厨房,恐怕便是无意间闻多了。”
代桃懊恼又愧疚,宋晖月挥了挥手,“你替我点上香,我小歇会。”
午后她还得回宫去,只是一夜休息不好,宋晖月眼皮上下都在打架。
*
午后用了素斋,住持特地给她煮了碗热汤,里头放了不少豆腐,绿汤里透着淡淡豆香,宋晖月吃完觉着身上力气多了不少。
她从厢房而出,正要去往佛堂,将昨夜的经书烧一半,再往宫中带回一半。
谁知到了佛堂,那叠宋晖月撑着病体抄完的经书,已经不翼而飞。
桌塌之上全都没有。
宋晖月疑惑是否是她昨夜太累,记错放的位置,她问道小僧,“我昨夜替太后娘娘祈福,抄了些佛经放在桌上。可是你们晨起打扫收了起来?”
小僧摇了摇头,“公主常来,寺里人都知晓,不敢轻举。”
宋晖月点点头,目光逡巡着佛堂里,搜寻着经书的影子,余光瞥见炭盆,只见上面还余着,仅能辨别几个字的书页,随着微风化作灰烬。
那沓厚厚的经书,全都被烧的一干二净。
空中檀香之间,还弥散着浓烈的玫瑰香气。
宋晖月刹那间便知晓是昭清所为,自她被养在太后膝下,昭清便将宋晖月看作眼中钉。
在昭清眼底,宋晖月这样一个野丫头,生母从皇后宫中爬墙的卑微宫女,哪里有资格与她同台而坐。
宋晖月心里率先涌上一股无奈,随之而来又涌上几分火气,她扭头问道一旁的小僧,“适才来的香客,现在在何处?”
小僧道,“估摸着去银杏林了。”
银杏林的叶子已经落完,大片的树林之上积着雪。
主道的雪已经被扫完,露出大片的青石板来,在这一片纯白之下,一眼便能窥见雪里战立着的两人。
少女身形高挑,鬓发绾成层层叠叠的髻,玫红色的披风在雪里像是朵春日的玫瑰,那股浓烈的馨香几乎要袭来。
昭清正站在雪里,神情慵懒而又高傲,而另一端站立的,则是一个宋晖月前几日才见过的青年。
张长惜。
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无用,要她不要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的人,正安静地听少女说话,离得较远,宋晖月不知道他们具体谈话的内容。
但昭清轻轻挥手,侍女端上一个木盒,张长惜似有纠结,但最后还是将礼物收了下来。
宋晖月咬了咬唇,心中那种火气忽然又泻下去了。
她早都快习惯了,无论自己多努力,就宛若梦幻泡影,在昭清手中,轻轻一捏便尽数碎裂。
而那个神情冰冷的青年,宋晖月扭开脸,终于品出几分熟悉。
好几年前,这还是一个稚嫩却又温暖的少年,并不似如今这般冷硬,那时这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里,还燃着对世间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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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盼的火焰。
那时在这个人眼中,恐怕他自己的性命,也只不过是一个敲开贵人门槛的筹码。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
“恳请公主给我一个机会。”
而如今这个人,也不过是个庸俗的、自寒门做官之后便失去初心的人。
他口中声声的正义,恐怕也不过是装点门面的托词。
宋晖月心底只余下失望,和对昭清的厌恶,混合在一起,搅动着最终一起沉在那面黑沉的井水中。
*
佛经没抄完,宋晖月问住持要了些最新开光的熏香,回去也算给太后一个交代了。
马车还没动,帘子倒被人掀开了。
昭清那张如烟霞般的面容撞了进来,她正笑意盈盈地盯着宋晖月,“听闻昨夜小僧不小心落了锁,将妹妹锁进佛堂一夜?昨夜甚冷,妹妹没有冻坏吧?”
宋晖月只淡淡地应道她地关心,“姐姐平日那样忙,还要关注这样多的事情,我倒怕姐姐累坏了身子。”
“自然不会了。”昭清丹蔻色的指甲轻轻抹过眼尾,她虽是仰望宋晖月,那那双眸子依旧十分轻蔑,“毕竟这宫里的人,一个看不好就爱爬床。我若不辛苦点,恐怕也不行。”
下一刻,昭清便直直地盯着宋晖月,“你生母用的下贱手段,你倒也还爱用,有些事情子承母继,便连带着无师自通。宴席未结束的时候,雪可不算小,妹妹身姿竟还能如此矫健。宋晖月,做人还是要知趣点。”
宋晖月被激得火气不算少,她轻轻笑了,也不甘示弱地盯着昭清看,“要是墙那么稳固,又怎会怕天降大雨?再说,姐姐如今这么着急,张大人恐怕也未曾给姐姐一个像样的承诺。”
“顺宁,我是为了你好,这才劝你。我受尽父皇宠爱,母家显赫,即便是和亲,也断断不可能选我,只是我最恨别人染指我的东西。不是他张长惜,还有无数个李长惜、宋长惜,我并然非他不可。”
“你最好早日好好地准备你的和亲之事,否则你定然会后悔,今日招惹了我。”
昭清捂嘴轻轻笑了两声,“宴席结束的时候,雪可不比那次学宫起火时小,怎么就走的稳呢?”
10. 清白
“顺宁,你还记得当初为何给你这样的封号吗?”太后手里轻轻翻过一页书,不急不慢地问道。
宋晖月坐在一旁,乖巧地回答道,“希望儿恭顺有礼,宁静安和。”
“是啊,可如今你的心越来越燥,甚至于连抄佛经这样的小事,都完不成了。”太后放下手里的经书,轻轻叹了口气。
宋晖月只低头道,“顺宁办事不力,未曾想到小僧会烧错了佛经。”
代桃站在一旁,忍不住出声道,“娘娘,此事并不能全怪公主,那几日公主受了风寒,一直高烧不退,因而才影响了抄佛经的进度,夜里还被小僧锁在佛堂...”
“退下。”宋晖月轻轻喝了声,代桃望了她一眼,不情不愿的出去。
太后未曾生气,只是似笑非笑地望向宋晖月,“顺宁,你如何想?”
宋晖月听出她笑容下的不悦,连忙起身跪下,“儿办事不利,也未曾约束好身边侍女,请娘娘责罚。”
太后手慢慢撵着佛珠,语气渐重,“你是办事不利,身边人也管束不好,她今日敢越过你而言,他日便可酿成大祸。你心软,可却心软的不是地方,在宫中心软一个奴婢,放任她肆意妄为,反倒是在害她。哀家今日替你教训了,让她出去自己领十板子。”
宋晖月忙道,“是,儿日后定会多行注意。”
太后点点头,“如今身子可全好了?”
宋晖月垂下眼轻声道,“那日只是受了点寒气,并不打紧。”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昭清为人,哀家比你更明白,她自小养在皇后膝下,成了如今刁钻的性子。那你可明白哀家为何不帮你?”
“一个人若没有价值,便只能在深宫里安安静静地等死。这世上的每一份恩情都暗藏着偿还的代价,没有价值的人便没有生存的余地。区区一个昭清你便无可奈何,哀家该如何信你?和亲之事迫在眉睫,你的命运尽在你自己手中。”
宋晖月抿抿唇,垂着头称了句是。
太后少时嫁于先帝,并不是正妃,待到先帝即位,她不过是个小小贵人。
太后容色并非宫中最艳丽,唯独母家还算雄厚,心思聪慧,做事狠心。
她与姐姐为保全家族荣耀,一同入宫,家族并不在乎后位上坐的到底是谁,
但太后需要。
姐姐虽然是自己的亲姐姐,纵然姐妹情深,相依为命,多年来在家中也不过谨小慎微,为讨主母欢心。
母家雄厚,自然也有着千般的规矩。
于太后而言,平庸地活着不如早早死去,她平庸地在家中活了十五年,在宫里逆来顺受两年,与姐姐相依的十七年,都不是真正的活着。
姐姐这个心善、优柔寡断的女人,并不适合在深宫生存。
那夜不知是谁换了姐姐的哮喘药,而太后照顾未及,只等到冰冷的尸体。
待到姐姐死后,太后以此扳倒了当时风头正盛的惠妃,又以姐姐一子威胁家族,投先帝所好,一步步站到最后,做了皇后。
而后先帝殁,她便成了当今的太后。
这段往事并不为人所知,却可以轻易被拼凑,正如每一朝代的后宫,都是层层权利下血腥的残影。
或许太后做过的错事早已数不尽,夜里梦回,太后恐怕也从未惧过这些鬼神。
她曾经教导过宋晖月一句话,“若是人活着时无能为力,那么死了也不足为惧。”
外头冷风阵阵,尽管宋晖月已经穿上最厚的披风,也抵不住冬日的寒意。
自宋晖月生母死后,宋晖月深深明白,太后说的没错,这就是深宫里的规则。
太后这样对自己,亦如此对宋晖月。
那年太后姐姐换掉的哮喘药,也不过是作为姐姐帮助妹妹的最后一程,送了太后走上凤位,尊为如今的太后。
深宫里没有利用价值的两姐妹,于家族也不过是随时抛却的棋子,两人若都只有一死,不如断尾求生。
若非太后族里适龄的公主早命归西天,剩余的公主又太小难担大任,太后也不会将宋晖月接回宫中养育。
而这样的养育之恩,也抵得上一句“皇恩浩荡。”
回到屋中,宋晖月先去瞧了瞧代桃,她伤了筋骨,动弹不得。
看见宋晖月委屈之余,又有些不解,“奴是不是说错话了?可是太后养育公主多年,奴只是想太后心疼公主一二。”
宋晖月替她摆好枕头,“你一片心意我都知晓,只是太后耳目众多,寺庙之中的事情,何曾能瞒住她?她不说只不过是觉得毫无必要。”
哪怕太后对待自己,也不会有几分温情,更何况旁人。
代桃仿佛如梦初醒,她自宋晖月被养在太后膝下时,便一直跟在宋晖月身旁。
作为主子来说,宋晖月生活并不似皇室其余人那样宽绰,可她不克扣下人,体恤下人,即便做错了事情也好声好气,在她身边虽不算轻松,可也不那样累。
而太后随意的十板子让代桃腰部泛疼,她这才明白自己的天真。
往日太后的不计较,也许是那时的宋晖月有用,连带着对她这个奴婢也多几分宽和。
如今宋晖月自顾不暇,太后才显露出本来面目。
宋晖月抚了抚代桃的发顶,“此事也是我不好,我平日没多叮嘱你。日后在宫中,你定要谨言慎行,于你而言,那些主子最看重尊卑有序,你也要学着揣度他们的想法。”
若是可以,宋晖月情愿嫁出宫外,那时带着代桃一起,代桃便也不必战战兢兢,可终究事与愿违,宋晖月望着纱布隐隐泛出的红色,“若是有一日,我不在宫中,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凡事多思、多想。”
代桃听出宋晖月话语,忙拉住她的手腕,“公主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宋晖月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若是那一日她真的远嫁他地,她希望自己与这片土地,还留有一丝细线。
或许代桃就是那条牵着她的细线。
*
刚用过午膳,太后身边的兰樱便送来了几样东西,朱红色的绣盒里,是上好的笔墨,笔以象牙做身,狼毫做头,金箔贴在笔身上,又以玉石雕刻作为装饰缀在笔后,墨砚颜色深厚,散发着淡淡梅香。
兰樱身着浅粉色宫装,微微一笑道,“公主事忙,太后早已替您准备妥当,这些是今年各地进贡上的贵物,凡是读书人,就没有不喜欢的。太后劳神,公主也不要辜负太后这片心意才是。”
宋晖月知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送来的贡品不过是太后别样的敲打。
不做也得做。
宋晖月含笑收下,“我明白的,也忙得你多跑这一趟。”
兰樱合上绣盒,替她放在桌上,“公主客气,奴便先去回太后了。”
宋晖月望着书桌上几乎显得鲜艳的绣盒,不仅回忆起张长惜上次冷然的态度,以及收下昭清公主礼物的模样,心头惆怅。
可却不得不为。
今日帝召其议事,应当是为了近日雪灾,估计午后便会结束。
那盒贡品之旁,还有一盒尚食苑的糕点,即便不打开,宋晖月也明白里头的东西定然是按着张长惜的喜好。
宋晖月在出宫必经的路上等待,皇帝与臣子议事的地方,离学宫并不算远,但她不敢靠的太近。
这件事并不光彩,尽管众人心知肚明,但决不能摆在明面之上。
今日难得出了太阳,路上的积雪已经清扫至道路两侧,偶有一块青石板上还沾着几点碎冰。
尽管是个晴天,气温并不比雪天暖和,宋晖月望着枯木上分岔的枝干,等待着张长惜从这里走过。
直到寒气渐渐散入斗篷里,指尖残余的温度也都耗尽时,宋晖月那才看见那道匆匆的身影。
张长惜凡事喜欢亲力亲为,不喜侍从,而他在朝中亦不算受欢迎,此刻便是独身一人。
绯红官袍在他身上,反倒衬得这个人神色更冷,像是悬崖峭壁边的松石,历经风雪,却不动分毫。
宋晖月揉了揉冰冷的手,却一时十分紧张。
张长惜面色不算好,周楚打仗几年,国库本就亏空,皇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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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算明君,只能说不昏聩,这些年百姓温饱难填,这场雪灾恐怕十分棘手。
无论张长惜相比曾经那个赤诚青年改变多少,但他到底比许多世家要体恤百姓。
宋晖月不忍在此时,再为彼此添堵。
可太后那里,宋晖月更是无法交代。
她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小跑了几步,轻轻叫了句,“张大人。”
张长惜身型微顿,终于还是驻足,他轻轻扫过宋晖月手中提着的食盒,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公主安。”
宋晖月竭力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天太冷,她在这里等着等时间太长,牵动脸上表情都十分僵硬,“那日多谢张大人送伞之恩。今日议事繁忙,恐怕张大人还未曾用过午膳,出宫路远,张大人拿着垫垫肚子罢。”
张长惜却并未曾接下,他顿了顿,“微臣以为,上回已然将话说得清楚了,臣身上并没有什么利用价值,臣也并不中用,公主不必在臣身上浪费时间。”
这些话对她来说,听着十分难堪,宋晖月脸颊已然慢慢热起来,但她还强装作听不懂,“并非如此,张大人心怀天下,志在家国,我深居宫中,并不能出一份力,只能尽些举手之劳。”
张长惜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听闻天冷,太后娘娘受了风寒,近日多有不适。微臣正值壮年,不必公主挂心,公主之力,应当多为太后尽心。”
这话几乎将这件事挑明了,宋晖月的笑容慢慢收了下去,她不仅回忆起那日张长惜收下昭清之物。
对于张长惜来说,宋晖月不过是太后陈家的一个符号,他厌恶也在所难免。
难道昭清身后,便不是太后了吗。
偏偏他却用这样的理由拒绝,宋晖月想起几年之前,纱帐之外那双坚定的眼,以及叩头之时仍旧笔直不弯的脊梁。
“我想做官,我想科举,只是希望为民做些事,哪怕以我之命。”
皇后母家正值鼎盛,待到太子即位,便有从龙之功,对于寒门来说,这确实是不可拒绝的诱惑。
宋晖月心里的那个洞却仿佛变得更大了,她原以为深宫之中,起码还有一个人与她这个野丫头一样,但其实并不剩下什么。
宋晖月恍然一笑,一时间那些场面话倒忘了个干干净净。
这么多年,她其实根本没有学会做一个公主。
“张大人话语里,我倒是不忠不孝,枉为人子。一块糕点,竟然有这样大的罪名了。”宋晖月没有看张长惜的神情,自顾自的说道,“许是张大人不爱吃这糕点,我最近倒在书上见过一种菜,名曰青菜煮豆腐,在冬日里吃最好不过,多少人年过半百,最终还念着这一口,也不知道张大人爱不爱吃?”
张长惜还未曾说话,宋晖月便又补了一句,“这菜寓意也好,教着人做事清清白白,是不是?”
张长惜表情更显得冷肃了,对一个朝廷命官说做人清清白白,也太有指向性。
但宋晖月实在隐忍不住,几乎所有的人见着她,都想将她往里再逼一把。
对张长惜而言,她不过只是个心怀不轨的公主,十分棘手,便也冷言刺上两句,这本没有什么。
可偏偏这把刀选的太锋利,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句话正中宋晖月最痛的部分,她望着这个与曾经相似、又截然不同的人,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宋晖月笑了笑,“快近年关,近日大鱼大肉不停,张大人换个口味也好。”
说罢她转身便走。
张长惜望着那道纤细的背影,乌黑秀发散落着,被风吹得微乱。
晶莹剔透的耳垂上未戴首饰,更显得素净,整个人十分温婉,因此那一句清清白白,着实让张长惜捉摸不透。
他一时怀疑,这是太后的敲打?
不免连带着对宋晖月也有些不虞,少女朝他走来时,那双眼思绪太多,里头总有种淡淡的忧愁,十分惹人哀怜。
可这些皇室擅长做戏,张长惜难以信她,可又真的也难以真的厌恶她。
他皱了皱眉,终于还是未曾出声,只是向前走。
11. 假意
冬日的阳光只有午后是暖洋洋的,眼见太阳西斜,那些光线已经消逝在云层后。
厚重的云层透着亮光,天色却暗了下来,随着冷风更是阴沉。
宋晖月提着那盒糕点,走在冗长的宫道之上。
这条宫道向来如此长,曾经的尽头是她的生母站在宫门外等她,如今却什么都不剩。
生母死去前,十分严厉地教导过宋晖月,一来是警惕,她虽为公主,可不过只有这光秃秃的一个名号,宫墙之内,有的是要她命的人。第二点则是,无论她日后是否有公主之实,都不能忘记为人之本,善从本心。
而后半年,是贵人抚养她,然而贵人命也并不长久,她父亲在朝中行差踏错,全家入狱,秋后问斩。
皇帝念她侍奉之情,留她在宫中。
然而家中人俱不在,于她又如何苟活。
贵人抚着宋晖月的发顶,只匆匆叹了口气,“嫔妃自戕是大罪,然而我家里人都不在,反倒成了团圆的时刻。月儿,你娘生性善良,你也随了她,这点虽好,可不该留在深宫之中。我曾教你看过游记,你可曾记得?”
宋晖月点点头,“外头有山、有水,还有海。海是不是像花园里的湖?”
贵人轻轻笑了,“是也不是,要大得多、宽广的多,这都得留着你自己看,宫墙里的世界太小、太窄。”
“那我还能出宫去吗?”宋晖月轻轻问道。
“脚长在你的身上,你想走去哪里,就走去哪里。”贵人慢慢说道。
“那娘娘为什么不走?”宋晖月问道。
“....因为我们的脚上有锁,但是月儿,你的脚上没有。”
后来宋晖月长大,曾以公主之名随商队出使游历,而后被流寇所虏,后再回宫。
她才明白,于她,终有一天,走出这道宫墙,便是想去哪,就去哪。
可是现在,她的脚上也有了锁。
不知不觉,宋晖月就走到了曾经的住处,如今那里已经不住人,甚小的屋子里头更是落败不堪。
她微微发愣,终于还是抬脚,绕过不忍见。
后面有一大片竹林,竹林深处有一座木屋,据说是前朝宠臣而建,于帝道,尽管久居宫中,但不可无竹。
那木屋便是为了听雨打竹叶之声,只是如今也算荒废了。
旁人不来,宋晖月便常来。
她顺着记忆走到那已经被竹子掩盖的木屋外,慢慢推开了门。
屋里早已无从陈设,只有一张废弃的木桌。
地面上积着厚厚的灰,足以把裙摆染脏,但宋晖月却慢慢走了进去。
只有几丝光线从中穿过,映照出层层灰尘,也是在这泼云卷墨的细小灰尘里,她望见了谢春和。
谢春和靠在窗边,正淡淡望着她。
忽然见着这样个人,宋晖月被吓得够呛,退后几步心才慢慢安定下来。
上回见面,还是在佛堂夜里,白日里见他,冷白肤色之上,五官如同描画,精致非常。
看见宋晖月,他面上慢慢浮起一丝笑意,那双眼却黑沉沉的宛如黑曜石,“这样偏僻之处,竟也能遇见女郎。”
宋晖月微微发愣,却也不顾脏污的地面坐了下来,任由灰尘粘在裙摆之上。
犹如绸缎的长发坠在身后,随着少女的动作散乱落在肩头。
不知为何,谢春和觉得像是看到一只小鸟落在身侧。
宋晖月眼眶微微湿润,她没有接谢春和的话。
只是静静坐着,皇宫这样大,她的亲人不是她的亲人,曾经与她亲近的少年,也竖起一层无声的围墙。
宋晖月清楚的感觉到了。
这个曾经过命之交的少年,现在也是个不熟悉的故人。
宋晖月抿了抿唇,委屈问道,“存阳,你是不是怪我?”
谢春和垂眼望着面前的少女,微微走神。
或许她并不知晓,“存阳”这个字,不单单是谢景明在用,这也是他的字。
他与谢景明,是一母同胞,可谢景明是祥瑞之兆,他却是天降不详。
这个字是国师所取,天有一日是天佑大地,可若天有两日,便是为祸人间。
楚国只能有“一日”,那便是谢景明。
因此这个“字”虽也是谢春和的字,可从未有人这样唤他,谢春和明知晓宋晖月眼下期望的人并不是自己,可竟还是耐心地想听她说话。
“怪女郎什么?我的存在,才让女郎烦忧。”谢春和轻声道。
“你不肯唤我月儿,是与我生疏了吗?”宋晖月摇摇头,“我明白,你在周国受了许多委屈,都是他们不是。我纵然想帮你,却也有心无力。我太没用了,可说到底,我还是有愧你的教导。”
宋晖月说着,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年少游历之时,她被流寇所劫,可眼前人罔顾生死,只为救他们平安。
可换做自己,在最初雪地相见,却下意识加快脚步,想逃离那个场景。
她甚至,差点看着这个曾经对自己有着救命之恩的少年,客死他乡。
宋晖月的这些话,信息很多,电光火石之间,谢春和便梳理出首尾。
他不是一个有道德的人,更甚着说,是个以利为先的人。
此前对宋晖月,谢春和始终保持着疏离,因为他不确定宋晖月心里“谢景明”的分量。
谢春和轻声安抚她,“我怕连累女郎,正如女郎觉得对不起我。人微言轻时,该要明哲保身,这并非德行有亏,而是休养生息。不唤女郎尾字,是怕他人发现女郎认识我,对女郎不利。”
话语温柔,语调却无情,谢春和余光留意着这个少女。
他站在生死边缘的十多年,几乎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柔软、弱小,将情绪轻易的展现在外。
她侧着脸,乌发顺着脖颈落在身前,那张柔白的面庞,泪痕清晰可见,连眼睫毛都是湿润的。
琥珀色的瞳孔此时显得有点暗淡,冷凝的空气中,却隐约沾染着她袖口的香气。
不知为何,谢春和心中生出些许恶劣冲动,想看着眼前人哭的更可怜。
下一刻,滚滚泪珠从她眼眶中掉落,谢春和注意着那一颗颗泪珠,最终落在尘土里。
宋晖月抹了抹眼角的泪,脸颊上泪痕未干,在冬日只觉得冷冰冰。
“我做的不好,我知晓,我欠你一句道歉。存阳,我做的不好。”
谢春和不会安慰人,他并不是真正的谢景明,与宋晖月之间没有所谓的感情,这时心中生出一种烦躁,又被少女的神态所吸引,便安慰道,“如若女郎觉得自己做的不好,那日后改正便是,只是在我心中,女郎早已尽力,世道艰难,其中险阻怎能推至你一人身上?”
宋晖月叹了口气,“不说这些了,只怕是又让你忧愁。你身子可好些?近日在宫里,还有没有人对你不利?”
“一切都好,女郎不必为我忧心。”谢春和无意将话题引至自身,目前他掌握的信息还不够,恐怕露出破绽,他只垂下眼,做出愁绪模样,“女郎觉得我生疏,恐怕是因为我失去了一段记忆,来周之时,我曾受过伤。”
“那恐怕伤的很重。”宋晖月眼里露出些疼惜来,“怎么受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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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意外罢了。马车急着赶路,过山之时翻了车,我摔到山崖下了,醒来后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有些事情便记不太清。可是望见女郎,我心中只觉亲切,却迟迟不敢相认。”谢春和轻声说到,“女郎心善,总为我考虑许多,此前我不忍再说出此事,让你再增忧虑。”
青年五官俊秀,可仍有些消瘦,显得温和如玉的面容透出些冷厉,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像极了一汪深潭,冰冷安静。
谢春和失忆了,听到这里,宋晖月心底不免卷起深深的悲痛,这样危险的意外,稍不注意恐怕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谢春和这个人了。
可他却还在为自己考虑,宋晖月恨起自己的无能,又只觉得无力,和深深的愧疚。
六弟曾言,若是见一个人就要帮,那这世上可怜人何其多,又怎能帮的过来。
可她连眼前人,都帮不过来。
“早知如此,我该早些救你的。”宋晖月轻轻说道。
少女面上是深深的担忧,这种感觉让谢春和感到新奇。
这样的表情,他见过很多次,但那些人都是面对谢景明时,才会有这样的模样。
他心头感觉有些古怪。
谢春和编起谎话得心应手,三分真情,三分假意,纵然是神仙来了都难以辨认,可多说多错,谢春和决计转移话题。
他扫过宋晖月裙边的木盒,周国的政事他也略有耳闻,周楚战事未平,恐怕眼下便想以和亲为措。
比起嫁去楚国,选择一个良婿更为妥当。
“如今女郎应当受了许多委屈,这木盒还得放好,这屋子许久不扫,灰尘甚多,恐怕会污了其中之物。”谢春和关切的说道。
“污了就污了。”少女满不在乎地望着这个木盒,轻轻笑了笑,“白送的东西,也不是那么好送。”
她打开木盒,最上头一层摆着各式各样的彩色糕点,捏成花朵的形状,里头用枣泥、豆沙做馅,当作花蕊。
糕点早已不热,可打开木盒盖子的一瞬间,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宋晖月递到谢春和面前,“尝尝是什么味道。”
她送给张长惜的东西,没送出去,这项任务已经失败了。
无论之后太后怎么责罚她,宋晖月都不想再想了,张长惜不收,那他们就自己吃。
“这样精美的东西,想必花了不少力气,我们吃了,恐怕不好。”谢春和却没有伸手,平和的说道。
宋晖月笑了笑,“那我先吃,再精美,也是给人吃的,它做得了,我们还吃不得?”
宋晖月率先拿起一块酥饼放入嘴中,点心表皮酥嫩,却并不油腻,入口即化,其中的馅料也不会甜过火,只是微微带有枣的香气。
宋晖月几下就吃完了,她把木盒推到谢春和面前,“快尝尝。”
谢春和几分犹疑,终是拿了一块放入嘴中。
甜,很甜。
正如甚少有人唤他“存阳”一般,谢春和也甚少吃过这样香甜的点心,在他印象里,甜丝丝的味道,只有饴糖。
但那也并非随心而吃,而是力竭之时的物资。
谢春和轻轻咬着,细细品味这抹甜味,可还要装出一幅习以为常的模样。
因为真正的谢景明,不会没有吃过这样的点心。
真正的谢景明,正如存阳二字,光芒耀眼,众星捧月。
而他永远都像日光之后的影子,若没有光照,便不会存在。
眼前的少女像小雀一般,直溜溜的望着他,眼底的神色一览无遗。
正如当她推门进入时,裙摆的阳光一同抚过他的剑。
很锋利。
12. 危机
狭小的木屋,几乎透不进光线。
宋晖月心里却轻松很多。
如今的“谢景明”,纵然他什么都不记得,宋晖月却忍不住觉得亲近。
日已西斜,窗外的太阳红澄澄,可却有种燃烧殆尽的末然,竹林之间,几只鸦雀向那间木屋飞去。
宋晖月听闻它们的叫声,转眼望去,鸦雀盘旋在木屋之上。
她曾听闻,在楚国有一种秘法,可以训练乌鸦,使乌鸦做报信之鸟。
宋晖月不能确定,这只乌鸦是不是谢春和的“报信鸟”。
但她垂下眼,只当作什么都不曾见到。
木屋之中的谢春和目光落在少女之上,而那张面容之上早已不见温和,一丝表情都似乎没有。
*
次日晨起,外头雪簌簌又落了下来。
门外枯树的枝桠堆积着厚厚一层雪,几乎要将其压塌。
宋晖月换上最厚的一身斗篷,走进雪地里,仍旧能感到迎面而来的冷意,雪粒子到处乱钻,小伞根本挡不住。
代桃伤势未好,今日跟着她的是太后拨来的青桃,平日看着话少胆小。
宋晖月叮嘱了句,“小心脚下雪滑。”
待走到太后宫殿时,青桃头上沾了薄薄一层白雪,宋晖月替她轻轻拨掉,抖了抖斗篷上的积雪,这才踏入宫中。
太后靠在床榻上,面色很是难看,望见宋晖月,才道了句,“这帮人,哀家养病都安生不了。”
宋晖月从兰樱手中接过参汤,轻柔地说道,“这汤温度刚好,您先用了这汤才是。”
实际上却觉得这事一团乱麻。宋晖月上次在张长惜那处碰了壁,却未曾向太后言明,却不知如今太后烦忧的,到底是因为何事。
太后揉了揉额角,这才缓声开口,“不喝了,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出去赈灾,还能叫人打了?这帮人,把我们朝廷当作什么?”
“打了?”宋晖月有些惊讶,如今带头赈灾的只有张长惜,“可是张大人?”
“是他,如今正呆在宫里养伤呢。”太后叹了口气,“依我看,估摸是世家看他不顺眼,这才出了口气。”
如今尽心赈灾的,估摸着也只有张长惜一人,其余人都趁着这机会捞上一笔,要么就只是为了在皇帝面前表现。张长惜本就是皇帝面前的香饽饽,看着他这卯足了劲的模样,其余官员自是对他有怨。
只是也不知道张长惜的这份尽心,是不是给崔氏的投名状。
宋晖月抿抿唇,将参汤放在一旁桌上。
太后慢慢道,“是谁做的,如今已然不重要了,即便抓到了人,多半也只是立起来的靶子。我已向皇帝提议,让张长惜在宫中养伤的这段时间,给你们做太傅。”
闻言,宋晖月惊愕地抬起脸,虽说常有官员来学宫授课,但张长惜正是皇帝用着趁手的时候。
却听太后继续说道。“上回之事办的不错,这礼物你既能送出一次,后面便还有旁的理由,有来有回,便与他相熟了,后面哀家去让皇帝赐婚,便也顺理成章。如今边关战事刚停,正是议和的时候,恐怕不出多久,皇帝便该议和亲之事了。”
太后以为她将上回的供品赠给了张长惜,宋晖月心头心虚,便只轻轻应了句。
太后道,“以往曾有先例,封个宫女出使和亲,可楚国把皇子都送来了,便也难以效仿从前了。你自小聪明,自然该知如今局势。”
宋晖月心头发苦,可此事她也无可奈何,便只能道,“儿自想长长久久留在您身边,以尽孝道。”
太后笑了笑,“如今张长惜正在华文殿养伤,你带着东西去看看。”
宋晖月微微蹙眉,“儿去,恐怕不妥。”
太后似乎看出宋晖月的迟疑,唇角微微勾起,“就说是哀家的意思,有何不妥?”
宋晖月明白此举无可推脱,便也称了句“是”。
*
本朝虽不苛责男女大防,可此举相当于把那点想法都放在明面之上。
宋晖月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却明白这便是她为数不多的用处,纵然无可奈何也只得做。
恐怕旁人见着她,便将太后之意猜的清清楚楚。
屋外的雪比来时更大,唯有宫人在漫天飞雪里将新落之雪再扫开。
华文殿离着这里不算太远,几步路也就走到了。
尽管雪天路难走,可时间仍不算太长,宋晖月心底倒恨不得两个宫殿离得十万远。
青桃是太后的人,宋晖月心里有诸多不愿,面上却不显分毫。
宋晖月站在屋檐下,先由着宫人禀报。
过了一会,内里的侍从掀开门帘,恭恭敬敬地说道,“公主大恩,只是张大人身子不适,您的一片心意,奴会转告于张大人的。”
宋晖月点点头,倒也逃避似得,巴不得见不到张长惜。
谁知青桃拿着东西退后一步,“这雪天路滑,公主受着天寒地冻,连你家大人一面都见不得吗?”
宋晖月蹙眉,轻喝了一声,“青桃,不得无礼。”
然而青桃是太后的人,算不成她的人,仍然说道,“再者说,这东西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张大人这意思,是都不放在心上了?”
这话一出,侍从变了脸色,有些话不说大家都心知肚明,可若放在明面上,便就有千两重了。
侍从微微一笑,“太后娘娘与公主殿下的心意,大人当然感激,只是大人政事太忙,刚刚在歇息...”
"让他们进来吧。"呼呼风声间,一道肃穆的声音穿入其中。
宋晖月皱皱眉,跟着侍从走进正殿。
屋里地龙烧得暖,宋晖月鬓发上的雪化作水滴,沾湿了些许发髻,显出几分狼狈。
她垂下眼睫,未曾出声。
张长惜未曾束发,面庞有些许苍白,衣袖露出的手腕缠着层层纱布,手边放着的是看了一半的史记。
他伤了手,一时不能提笔写字。
望见宋晖月,张长惜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公主之意,臣在屋内已经听清了。竹岩,给公主上茶。”
宋晖月坐下,上回二人不欢而散,此时见面,宋晖月也无话可聊,只笑着问道,“张大人伤势如何?”
“伤的不重,只是养伤时总被扰了清净,因而这伤一时半会也不曾好。”
张长惜轻轻抿了口茶说道。
此话矛头对准的是自己,宋晖月无意接话。
她只静静地望着那杯茶水,“我想向张大人借一步说话。”
拉拢张长惜虽是太后所想,宋晖月却也期望靠其安身立命。
楚国太远,过往无数和亲公主,下场何其凄惨,宋晖月不敢赌。
张长惜抿了一口茶,并未回答,许是在心底斟酌。
太后一党,恐怕在张长惜眼底,早已十恶不赦,宋晖月笑了笑,“张大人放心,我虽是公主,可说到底只是女子,纵然你受了伤,我也对你做不得什么。”
张长惜放下茶杯,许是被这话所说服,便屏退了身侧侍从。
“公主有话直言。”张长惜望着窗棂,层层雪盐积在其上,与烛光相照映,“恐怕许多人都高看了微臣,微臣一介书生,手无寸铁,也只做些修编之事。”
宋晖月手心之中握着那杯茶水,微弱的暖意透在肌肤上,微微缓解了寒冷,“太后娘娘的意思,我想你看得明白。”
宋晖月无意再与他兜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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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开门见山,“或许是因为太后家族如今不胜从前,不值得你冒这个风险。崔氏有新起之秀,陈家亦是百年望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微臣并无意参加政党之争。”张长惜望着茶汤上袅袅升起的白雾,“上次公主说做人要清清白白,微臣记在心中。”
“是不想参与政党之争,还是不想参与陈家?”宋晖月轻轻笑开,上回佛堂外,她见着此人收下昭清的东西。
从那时起,张长惜的意思便很明确。
宋晖月舌尖感到一阵苦涩。
正如昭清所言,她想要的东西,从来都能轻易得到。
若和亲的人选只剩昭清,皇帝恐怕还会考虑再三,但若剩下的人是她,那便无可商议。
楚国皇帝年过六十,半只脚已经踩进棺材,恐怕嫁过去不久,便也只等着殉葬了。
宋晖月垂下头,轻轻抿了一口茶汤,“张大人忧国忧民,我只恳求大人一件事,若是太后相问你我之事,你便含糊其词。”
说道昭清时,张长惜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纠结,但听见宋晖月之词,他也未作一言。
茶叶是春日摘的最新长出的顶芽,清儿不涩,但放置冬日再煮茶汤,也染上层尘土的苦涩之味。
面前的少女髻发微湿,鬓边簪了朵杜鹃绢花,耳后坠了根珍珠步摇,十分素净。
她与昭清十分不同,昭清每回见面,都身着多多锦绣,艳丽非常。
张长惜心头莫名划过一丝不忍。
皇室昏聩,将一国命运推至面前少女身上,而面前之人却也恳求自己。
可张长惜,也不过一介草民。
为官者,多有抱负,谁又愿意尚公主断了前途。
*
次日雪停,学宫授课,宋晖月早时便前去。
代桃受了伤,青桃并不算好用,许多时候宋晖月便亲力亲为。
今日学宫举行一月一日的思辨之课,男女同席,以一题相辩,夫子最后会根据各人表现评定课业成绩。
此课是前朝一位大臣所设,为的是使学子敢于思辨,博通古今。
到了如今,便成了摆设之举,权力成了规则。
却没想到,今日之课,谢春和也坐在其中。
他虽作为质子出使,到底也是楚国的皇子,这群人常苛待他,皇帝却也不能真任由他们所作。
青年坐在屋末,乌发束在脑后,露出精致的眉眼,他垂眼,十分认真地看着书。
宋晖月不由得想起,游历之时,少年也喜看书,常常走累了便靠在树下,借着光影翻阅书本。
那时宋晖月便坐在他身旁,也安安静静地看自己喜欢的书。
看着看着,少年就偷偷拿狗尾巴草编一只小狗,扔在她的书上,“小狗叫你去玩啦。”
一闪而过的回忆,如今青年失忆,这段记忆便只属于她一人。
宋晖月望着谢春和冷然的眉眼,轻轻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思辨课时,宋晖月便只静静看书,甚少参与其中。
夫子随手翻开书,便定了题目,“城破之时,多有降者,是否应该宽待其之?”
“自是不该。”五皇子撑着脸道,“战场形式万变,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不杀之,恐怕他们通风报信,待到他日卷土重来,那便输了个彻彻底底。”
宋安望皱了皱眉,“代之以礼,恤其不易,展现我朝之大恩大泽,民如水,其能载舟,他国之民,亦为民之,若能归顺我朝,便也是我朝之民,便也不算他族。”
“是吗?”五皇子笑了笑,忽然扬了扬脸,指向角落的谢春和,“这不是个例子吗?他非我朝,你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归顺?”
13. 深夜
这话一出,原本有些嘈杂的学堂瞬间变得安静。
宋晖月不由得有些担忧,心底也涌出对五皇子的厌恶。
这堂思辨之课,便又一次变成对谢春和的围剿。
夫子望着学堂之上弥漫的态势,只是摇了摇头,背过手转到一边。
无人敢说话。
谢春和只是垂眼,自顾自地看着手里的书本,并不搭话。
五皇子便起了劲,他起身走到谢春和面前,提脚踹了下桌子,桌上的笔墨瞬间便散落一地。
“又是待之有礼,还要体恤。你虽留着楚国皇室的血,可如今吃着我大周朝的粮,你倒是先说说,你现在是哪朝之人?”
旁边的跟班便也开始起哄,“血脉不同,归根到底还是非我族类,自他来周之后,便遇上了多事之秋,比如上次学宫起火,大冷天的,那火偏偏一时半会都没燃尽,谁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他的手笔,只为祸乱大周。”
其中一人拿起谢春和正在看的书,翻开却只是一本游记,那人顿了顿,却又安上一个罪名,“陛下既允你与我等一同习课,你却不趁此机会多加修习,反倒看些无关紧要之物,我曾听闻,你们楚国朝廷内政混乱,你身为一国太子,心中就不曾牵挂?往日有卧薪尝胆,如今谁知道他肚子里装着什么坏水。”
这一场思辨之课,瞬间便变得乱糟糟的。
宋晖月放下手中的笔,忍不住站了起来,却见着宋安望向她摇了摇头。
夫子也只是隔岸观火,其余之人也只做围观,宋晖月望着这群人,只觉得十分荒唐。
上回谢春和就是被这帮人在雪地上欺压,离濒死只有一线。
近日诸事不顺,她若是和亲,又还有几年好活?现在何惧面前这人。
宋晖月心头不满,最终还是压过曾经的惧意,站起来出声道,“殿下所言有理,又何必与他计较?学宫刚修好,想必陛下过会也会来此察看。”
这句话将五皇子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只是听见“陛下”二字,他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戾气,下一刻便顺手从桌上抓起一个砚台,狠狠向宋晖月砸来。
电光火石间,宋晖月看清他手下动作,急忙退后一步,仍旧被砸到额角。
钝痛袭来,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鲜血也顺着额角向下流,宋晖月捂着额头,却只听五皇子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拿陛下压我,一个和亲的玩意,也妄想与我阿姐争。”
五皇子与昭清都为皇后所生,说出这句话也不奇怪,宋晖月心底也像有什么,慢慢落了下去。
听到五皇子这么说,昭清脸色瞬间变了,“五弟!岂可胡言!”
谁知下一刻,皇帝便已然站在屋外,脸色沉沉地望着五皇子道,“你倒是好大的威风。”
一帮乌泱泱的人霎时间便噤声,昭清连忙道,“五弟沉于辩论,这才乱了心神,嘴里胡言乱语的,还不快跪下!”
有些话再怎样想,也不能真的说出来,这句话细纠起来真是大逆不道。
五皇子连忙跪在皇帝身前,“儿一时嘴快,算不得数的。”
到底是皇后所出,皇帝也不愿再多苛责,余光望着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平日读的书都去哪了?这两日你就好好给朕抄抄策论,清醒清醒!”
皇帝瞥过捂着额头的宋晖月,沉默片刻,这才道,“还不快去给公主包扎。”
事关皇后,向来轻轻揭过,宋晖月早已习惯这样的过程。
就像曾经五皇子将她压在池塘里,宋晖月几近溺水,最终不过了五皇子跪了半个时辰,这事就过去了。
旁人总劝她要大度些,正如“顺宁”二字。
她抿抿唇,只觉得额头微微发晕,跟着侍从往外,只听见一旁的谢才敏撇撇嘴,像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心机深沉,谁知道是不是故意算准了时间。”
这话声音很小,却如同风一般卷入宋晖月耳中,她嘴角勾了勾,恐怕连皇帝也这样想。
她出身不正,在这些人眼里,恐怕不过是一个企图攀凤的奴婢。
医女替宋晖月轻轻擦去额角鲜血,敷上草药,药汁碰触伤口的一瞬间,疼痛瞬间炸开。
医女将药材分门别类,在上头写上用量,“公主近日饮食要清淡,平日洗漱切记不可沾水,否则会留下疤痕。”
宋晖月翻了翻,大概有三四天的量,“我知晓了。”
她脑袋还有些发晕,宋安望掀开帘子,踏入屋里。
见着宋晖月白了嘴唇的虚弱模样,宋安望双手背在身后,不赞同地说道,“你何必总为他说话?你可别拿之前那套搪塞我,说什么要救眼前人,我看你连自己这个眼前人都救不得了。”
宋晖月垂下眼,曾经救命之恩,她若如今不报,恐怕此生难以报答。
只是这些话,却不能对宋安望说。
宋晖月只道,“君子远庖厨,俗话如此说,近在眼前,终究还是不忍闻。”
“你不会见他长得好看,动了恻隐之心罢。”宋安望蹙眉上下打量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罢了,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只是太好心。但我奉劝你,离他远点,五皇子把他当作眼中钉肉中刺,谁要是替那质子说话,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好歹是一国皇子,如今这样对他,就不怕有碍两国和平吗?”宋晖月道。
“楚国出使质子,周国不也想和亲,到时候...”话音一落,宋安望意识到什么,踱步几下,摸了摸桌上的药汤,“如今温度正好,快些喝吧。”
有些话不说出,宋晖月也能明白其中意思,她笑了笑,将汤药一饮而尽。
楚国的皇子送来给周国折磨,周国的公主也送去给楚国出气。
在他们眼里,即便宋晖月不替谢春和说话,又能有什么样的好下场。
她所想要的亲情,曾经得到过,如今却不会再有。
*
代桃身子好了些,不过能下地干些轻活,宋晖月便把青桃还于太后了。
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宋晖月实在头疼。
打不得、罚不得,又只看太后的意思。
夜里,宋晖月额头仍旧隐隐作痛,她点了烛火,便看会书再睡。
代桃在一旁打着络子陪她。
宋晖月有几分无奈,“你身上伤才好,小心和我一起熬坏了身子。”
代桃摇摇头,“我就要陪着公主。”
夜里安安静静的,她们便慢悠悠的做些事情。
只是忽然听到几声有规律的轻叩,代桃忽然变了脸色,“不会有什么贼人吧?”
宋晖月屏息凝神,忽然想起来什么,便微微笑了,“无妨,你在此处等我,我去看看。”
宋晖月披上斗篷,走到宫殿后侧,她慢慢开了木门,只见谢春和站在浓稠的黑夜里。
她不由得笑了,“你怎得来了?”
青年黑发未束,散在身侧,反倒勾勒出他俊秀的眉眼,他眼下有些细小的伤口,可衬得那张面容有几分艳丽。
他的双眼十分好看,沉思时宛如幽幽青山,可如今看来,却宛如深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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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粘稠,眼底有着几分阴沉。
“你受伤了?”他眼尾的伤口,白日里还没有,如今看来尽是细小的划痕,“可是我走后,他们又欺负你了?”
谢春和垂下眼,“小伤而已。”
他在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女。
宋晖月身材本就纤细,因着受伤,那张清丽的面容透出几分苍白,她的额头因为受伤,缠上了纱布,更显得下巴消瘦,往日粉嫩的红唇,如今也没了色彩。
谢春和心头有些复杂,她实在纤弱,手腕细的轻轻一折就要断了。
可今日早晨,这样一个少女却站了起来替他说话。
这些年,甚少有人如此,他们都当谢春和是个不祥之兆,祸事皆因他而起。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平日不设防到有些天真的少女,却挡在他的身前。
那墨砚砸在宋晖月额头上时,谢春和心头火起,恨不得立即将五皇子除之后快。
他想将那只手剁成千截、万截。
宋晖月却只担忧的望着他,“存阳,你可好些了?”
不知为何,谢春和心头那股古怪更甚,他望着面前的少女,心头有一股火渐渐烧灼,慢慢延申到指尖每一处。
很奇怪的感觉。
尤其是她喊自己“存阳”的时候,尤其是那双湿漉漉的眼神望向自己的时候。
谢春和忽然生出一种想法,他想让这个人永远只这么担忧的望着自己。
一瞬间,他忍不住回想起来关于兄长的片段。
谢景明闲时,总会扣上书,望着窗外的一颗银杏。
他已过及冠之年,可当皇帝谈及婚事时,谢景明只是摇了摇头,“儿已有心仪之女,只是时候未到,但儿想等等她。”
正如在周国皇宫时,宋晖月朝他遥遥相望时,一场无尽的雪。
和无尽的银杏落叶。
或许骨子里的火是妒火,因此这些年愈演愈烈。
凭什么世间所有美好,都可以轻易被谢景明所珍藏。
谢春和看着面前柔软的少女,喉头微滚。
眼前少女黑发如墨,他却只想将其狠狠绞住,无论是对兄长的报复,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这场火由她而起,因她燎原。
谢春和摇摇头,“小伤而已,不痛。”
宋晖月听到此话,脸色微变,“你口中的小伤向来都不是什么小伤,我替你上药,还有哪里不舒服?”
“女郎不必为我心忧。”谢春和连忙拉住她手腕,“我来,只是想瞧瞧女郎伤势,白日里我太无用,帮不上女郎,反倒害女郎受我牵连。”
“牵连谈不上。”宋晖月笑了笑,“他性子一贯如此,和你没有关系。”
虽说谢春和于她,相比以往还是冷淡许多,可夜里看望,宋晖月心里悄然开出一朵花,“你在这里,一定要顾好自己,我虽想时刻助你,可到底人微言轻。那些人心肠坏,你躲着点他们。夜里太冷,你不必多做停留,我伤势不重,反倒是你,得快些休息。”
谢春和点了点头。
*
开了的木门轻轻扣上,谢春和面上几分温和迅速消失干净,他搓掉手里的粉末。
宋晖月虽在宫中,可日日接触人并不算少,上回的消息便已然替他传了出去,夜里寻宋晖月也是为了这个。
可回忆起少女苍白的面容,和那截细弱的手腕,谢春和垂下眼帘。
只觉得舌尖似乎还残存着上次糕点的甜意。
他想,这个人不能是别人的。
14. 胜仗
年关将至,内侍省负责给各宫送去过节的置办,阖宫都沉浸在忙碌却喜气的气氛里。
侍从将两盆金丝菊小心放在地上,白瓷盆里盛开的菊花瓣像极了正盛放的火苗,在光秃秃的冬日里格外有生机。
为防桌上空落,便在瓷瓶里插上了几株颜色不一的腊梅放上去,代桃涮洗净抹布,嘴里嘟囔,“这花房惯会看人下菜,那么多金丝菊,就给咱们宫里剩下两盆。我刚刚瞧着往昭清公主殿里的人都排了一长串!”
代桃嘴里没把门,吃了教训还没长记性,宋晖月打断道,“一盆菊花里花骨朵不少,等开了花摘下几朵晒干,煮茶时扔在里面一并泡水喝,既能增味还能下火。”
“这金丝菊得益于花房新换的掌事宫女,她擅长侍弄花草,往年这时只养的活单色花苗,今年在她手下各个颜色都开的好。”代桃把花盆摆在窗下,用抹布抹去盆边的尘土。
正说着,屋内有踏进几个侍女,手里捧着几盆菊花,稚嫩的脸庞带着笑容,“公主安,这是花房送来的新菊,名曰朱砂红霜。”
菊花色泽如火,花蕊沾橙,比起金丝菊更艳丽。
宋晖月指着窗边,“和那几盆放在一处吧,今年的菊花不是已经送过了吗?”
“公主有所不知,适才从前线传来截报,说是七日前安王带兵突袭敌营,大败楚国!”为首的宫女脸庞红通通,“听到这样的喜事,陛下十分高兴,便下令把过年时才摆的朱砂红霜分给各宫,让大家一同沾点喜气。”
“是吗?”宋晖月唇畔也微微勾起,“确实是件大喜事。”
楚周停站已经有些时日,两国正在派人议和,在边关的安王却忽然带兵突袭,这有悖于孔孟之道。
然而正是因为周国兵事不利,在商讨间便少了余地才导致周国想出和亲一策,若是此战大周占上风,宋晖月便也不必再为自己担忧。
欣喜之余,宋晖月却为谢春和所担忧。
楚国战败,身为质子谢春和的处地却会更加糟糕,周国自古来律法要求宽待质子,但是本朝并没有真正落实。
昨夜敞开的木门之后,青年也站在流淌的浓夜里,他半垂着脸庞怕被她看清脸侧细密的伤痕。
但无论夜色多么浓稠,白玉的脸庞上哪怕是一点微小的瑕疵,也会格外触目惊心。
昨夜他敲门而立,宋晖月心中宛若有朵荠花微微盛开。
生母死后,除却谢景明,再也不曾有人替她推开门,问句安好。
她不由得望向宫殿后的方向,几片凋零的枝叶落在砖瓦之间。
*
周国打了胜仗的消息早已传进学宫里,他们各个脸庞上都洋溢着微笑,好似战场上站得是自己。
宋悦礼是安王之女,这几日一跃成为了香饽饽,身旁围着套近乎的贵女,“你父兄用兵奇诡,正所谓兵不厌诈,是该给楚国一点颜色,杀杀他们的威风。”
“前段时间我朝与楚国假意议和,一切都是韬光养晦为了今日。”宋悦礼轻轻捂住唇,“虽说是假意议和,那楚国可真敢狮子大开口!又是要布匹,又是要织机。大周云锦的名号响彻九州,又常与西域做生意,他们看重这云锦的价值,却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命数拿!”
谢才敏摸了摸身上的襦裙,“日后若真让他们研究出来怎么织云锦,我们还怎么和西域做生意?这云锦哪还有我们的份?”
宋晖月垂眼,却在微微沉思。
此前议和为真,如今周国却撕破表面和平,夜里暗袭,若是兵力压制楚国便罢了,此番冒险,宋晖月心里有种轻轻的不安。
“而且呀,这回咱们大军一路势如破竹,打的他们落花流水,那丢下的几座城池,很快便也能要回来了。”宋悦礼弯着眉眼,“到时候咱们一人去拿云锦裁一身新衣。”
势如破竹,安王素来会用兵打仗,对于兵法如数家珍,宋晖月那点不安便轻轻消散,恐怕打仗对于楚国消耗甚大,还未曾休养生息,这才给了周国机会。
那头热热闹闹的,宋晖月却沉默着望向窗外,便被谢才敏注意到了,“瞧瞧,顺宁公主素来与旁人不同,那质子受灾时就大义凛然地站出来,等到大周打了胜仗,她就换上一副忧愁的模样。”
宋悦礼皱了皱眉,“顺宁,你不高兴?”
“未曾,刚刚林间有只狸奴跑过,像是受了伤。”宋晖月指了指竹林,“安王用兵出神入化,守护大周平安,造福一方百姓,我怎会不高兴?”
她话音落下,那群贵女却诡异地沉默下来。
宋悦礼有些意兴阑珊,“一只狸奴受伤,怎能与我父兄相比,真是小家子气。”
冬日雪冷,哪有狸奴出没,这不过是个随口而编的借口,宋晖月正好趁机出去透口气。
雪化比下雪冷,宋晖月深深吸口空气,觉得身上沾染了冷意,这才走回屋里。
她座椅上的软垫被泼了冰水,桌上的墨也撒的到处都是。
夫子抱着书走进来准备授课,他扫过突兀站着的宋晖月和身前湿透的软垫,习以为常地打开书:“既你还未准备好,这节课便站在外头反思反思。圣人云,凡事该多思、多准备。”
宋晖月依言站了出去。
上回思辨之课,做错事情的是五皇子,夫子把这笔帐却记在了宋晖月头上。
她替谢春和说的那句话,偏偏引得五皇子胡言乱语,结果竟传到了皇帝耳边。这下事情就大了,为首就是因为他这个夫子教学不利,连累他罚了几月俸禄。
夫子翻开书,“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们看书不必思虑太深,只要知晓一二用作明理,日后家中中馈皆要过你们之手,正如内宫不宁,前朝不安。后宅之事,亦十分重要,万望你们记得。”
外头残雪堆积,显示出一片落败之感,宋晖月搓搓手,漫无目的地向别处走去。
夫子眼里,有她没她都一样,也不拘着这会了。
自从生母病逝,贵人自尽,宋晖月被养在太后膝下,每一步都十分谨慎,怕行差踏错。
她这条命不算金贵,在皇帝眼里、太后眼里,不过是一介奴婢侥幸之子,能活下去是天家恩赐。
可对于宋晖月而言,她这命十分金贵,生母竭力将养她,贵人全力教导她,谢景明将她救于困顿之中。
然而和亲二字,几乎断送了她的生路,反倒又激起她这个野丫头的勇气。
她这条命,总要有些真正的价值。
家国大义,超于个人,可宋晖月回望这座宫殿,金灿灿,明晃晃,可他们眼里,却甚少望见真正的百姓。
她回想起游历那年,曾经遇见一个绣娘,瞎了眼睛,丈夫在农作之时累死了,却留下一子,仍在襁褓。
绣娘仍竭力摸索着织绣,她身上粗布麻衣,手上却织着云锦。
那双眼也是绣衣时弄瞎的。
那是谢景明带她看的,“天下万民,生的何其苦,你我锦绣云端,若不替他们做什么,难道仅留他们被烈火烹食?”
宋晖月似懂非懂,“你是想说,大周的朝廷不好,楚国治理的好?”
“并非如此。”谢景明摇了摇头,“大周做的不好,大楚也做的不好。大周的地界有如此百姓,大楚也并不少。战争几年,民不聊生,这几年休养生息,皇帝在上,百姓在下,二者离得太远,很多时候便忽略了真正的声音。”
“那该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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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
“大周治理的不好,并非换成大楚的皇帝便好了,最重要的是在那个地方的人,要用心,用心去倾听。”谢景明指了指那个绣娘,“要听见他们的声音,这得靠你我,想办法让大家听见。”
“水能覆舟,亦能载舟,我们被他们所载,便得记得他们的恩情。”
宋晖月记得这些话,也记得这些恩情。
可她在宫中的这些年却并未做到这些话,周国曾设女官,不论身份高低,皆可报名考取,可这项制度在十年以前便被尽数取消。
宋晖月在太后膝下的这些年亦无所作为,或许是她太平庸,在这样的日子里只能任由光阴一点点流逝。或许到了最后,她的生死也不过是轻飘飘的一步棋,无法将战争终止,最多会在史书上留下薄薄的一笔,反衬着周国曾经的无能。
她只希望谢景明记住他曾经说的话。
正如他在流寇之间破下那盏窗,月光照亮破庙里即将濒死的女人和幼童,那是他用自己行动为所有人破出的生路。
宋晖月踱步间望见学宫外如竹般挺拔的身影,月白的长衫在翠色间格外明显,宛若那夜照亮的月光。
她估摸着谢春和又被那些人排挤,便向他挥了挥手,指向竹林。
竹林之中,落雪残存,玉白的面容在日光下十分俊秀,昨夜他刻意隐藏的伤口显现了出来。
划痕虽然细小,可却不止一处,倒像是被粗糙的叶子所刮伤。
“这些人真是荒唐,别看伤口不大,要是不好好处理也会很严重。”宋晖月揉了揉额头,“你今日怎得也被罚站在外?”
她不说话,谢春和一般便只微微与她错半步,走在她身后。
不知为何,谢春和每个动作都做到了无声无息,形同鬼魅,步伐间脚步声散在飒飒竹叶晃荡,比风声更轻微,好似已然不存在,可一转头他正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
真是像极了鬼,可若说他是鬼,叫艳鬼更为恰当。
束起来的头发显得五官每处都十分立体,狭长的双眼里眼瞳漆黑,像是透不出一丝光彩,月白的绸缎布料显得皮肤更为苍白,整个人像冬日湖水,晃荡着萃然冷意,“座位被泼了冰水坐不得,夫子让我出去思过一二。”
“这群人办起事来可谓是一点弯不转。”宋晖月弯了弯眼,“不知是哪位同窗也赏了我一壶冰水,让我也无处可去。”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那日废弃的竹屋,宋晖月指着它道,“前朝曾有个大臣善于作诗,为人恣意不受规则所累,他任职期间差人建了这座竹屋,据说是为了感受醉卧听雨,寻烟雨任平生之感。皇帝也惜才,对他可谓是事事应允,君臣情谊日渐深厚,按理来说会是史书上一段难以割舍的佳话。可谁知皇帝晚年疑心他觊觎皇位,便下令将其秘密杀害,全家上下,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未曾放过。”
“后来呢?”谢春和音色泠泠,不像是感兴趣。
宋晖月推开沾染了岁月痕迹的竹门,“后来发现,他家中编撰之书多半是为帝王留策,怕日后帝王之子不似他聪颖,无法再维持这广大江山。看到这些东西,帝王自是后悔莫急,可却为时已晚。”
“宁愿错杀,不可放过,良将难有,皇权更难得。”谢春和弯下腰,随手抓起地上雪白的一团兔子。
“你不似以往了。若是以往,你定会痛惜这臣子。”宋晖月无心说道,“是啊,皇权难得。”
不似以往,四个字让谢春和微微侧目,少女乌发雪肤,欺霜赛雪,正如手中散发热意、胡乱涌动的兔子一般。
他杀过不少人,直接的,间接的。
若是眼前这个人,哪怕做错了事,他恐怕也难以动手。
15. 兔子
“这竹屋里头,怎么还有只兔子?”宋晖月惊奇地望着谢春和手里一团雪白的东西。
青年修长的手指揪着那两只耳朵,宋晖月望着有些心疼,顺势从谢春和手中接了过来,“兔子耳朵最脆弱,若是要抓住它们,最好还是从腿处抱起来。”
谢春和盯着那个在宋晖月怀里异常乖巧的兔子,眼里光芒奇异。
这只兔子来历奇怪,前几日谢春和偷偷出宫,与属下传递消息。
楚国皇帝年老,身体每况愈下,如今楚国朝政皆由谢景明代为处理。
谢春和忍辱负重十多年,便只等待如此机会。
然而那日,也有楚国细作混迹于市井中,他们听从于楚帝命令,谢春和狼子野心,楚帝向来了解,怕他趁乱回国,扰乱大位继承。
喧闹的巷子中,那几个人如同斩不断的尾巴,紧紧粘连着他,待到人烟稀少时,一簇而上。
谢春和在宫中受五皇子磋磨,身子还未完全恢复,这几人训练有素,招招致命。
谢春和死于周国,一来不可能再回楚干扰谢景明继位,二来也可借口向周国发难。
谢春和强撑着与他们交锋,那几人如同恶犬,直至追出城郊。
城郊外地势复杂,冬日植被稀少,谢春和从崖边跳下,靠着一旁枯枝滚入崖洞之中,然而胸口鲜血便止不住往外渗。
他眼前发晕,便坠入昏迷。
直到感觉伤口有什么东西在一直触碰着他,而胸口处也一直传来着微弱的热量。
谢春和睁开眼,却见一只雪白的兔子正一动不动舔着他的伤口,唇角的绒毛都染上了猩红的血迹。
谢春和发笑,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连一只兔子都来分食他了。
可紧接着,谢春和又品出些意思来,年少时师父常拿谢春和试药,他血里含毒,寻常兔子吃了应当会立刻暴毙,这兔子倒还能接连不断的舔食。
大冬天的,还能见着活的兔子,谢春和便顺带着把这兔子带回宫中,扔进这竹屋了。
这兔子意志顽强,力气不小,常暗暗和谢春和较劲,后腿故意往谢春和伤口蹬,可到了宋晖月怀里,就听话得像只真兔子了。
前言后语,谢春和不可能讲给宋晖月,他弹了弹那只兔子毛茸茸的耳朵,“许是哪个宫里养的肉兔,快到年关了,跑出来了,你倒是可以拿回去加个餐。炙烤之后,撒些盐与胡椒,味道便很是不错。”
宋晖月摸了摸兔子温热的身体,“幼时我羡慕妃嫔宫里养的狸奴,远远看着就想摸一把,只是到现在都没机会养,既然见到这小家伙就算有缘,它只吃些草,便带回去养着好了。”
“倒是它的福气了。”谢春和唇角似笑非笑,“只可惜,冬日里的兔肉格外肥美。”
“别吓它了。”宋晖月掂了掂怀里的兔子,“这一口肉,哪够吃呀。”
*
学宫授课结束,少年少女慢慢散去,宋晖月走到自己位置,慢慢擦干净桌上的墨迹。
软垫上的水干了一部分,宋晖月垂下眼,把它靠在窗前,让它干得快点。
走出屋外,五皇子却站在宫道上,正吊儿郎当地等着她,“就因为你昨天一句话,父皇指着我鼻子骂,宋晖月,我发现你真是个扫把星,有你准没有什么好事。”
宋晖月下意识用袖子挡住怀中的兔子,只平平说道,“我并无他意,那日只是凑巧。”
五皇子扫过宋晖月额头,脸上阴霾一闪而过,“那日我还是下手轻了,这才几天,伤口倒都好的差不多了。”
他慢慢走近宋晖月,“你三番四次的维护那个质子,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吃里扒外的东西。”
“大周律法之中,对待质子,是以三品官员的待遇,我只是依法而为。”对于此人,宋晖月心头厌恶不少,他与昭清一母同胞,在宫中横行霸道久了。
“你现在倒是翅膀硬了,都敢和我顶嘴了。”五皇子伸手便将宋晖月推了一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怕不是想攀上张长惜那个高枝,你什么档次,还妄图和我阿姐争?”
“我并无此意。”宋晖月皱了皱眉,却并不愿与他起正面冲突,“等会我还要给太后抄佛经,便先走了。”
“我让你走了吗?”
五皇子伸脚便踹了宋晖月腿窝,这一下并没收力,宋晖月重心不稳,一下便摔倒在地。
袖中的兔子便也随之摔了出来,宋晖月心道不好。
这一跌不算轻,宋晖月胳膊膝盖都火辣辣的疼,她一时爬不起来。
“也是你命好,安王打了胜仗,一时半会还用不上你。”五皇子一脚便踹向那个兔子,“你少拿太后那个老东西压我,她还有几年活头?”
“你别踹它。”宋晖月眼眶里泪涌了出来,那兔子是幼兔,体型不大,被五皇子一踹,疼得浑身抽搐。
然而兔子性情胆小,只是停在原地发抖。
“你现在知道错了?我告诉你,晚了。”五皇子又是一脚狠狠踹向那兔子,“我可警告你,以后少管点那质子的事情,收拾不了你,我还收拾不了一个畜生?”
这话一语双关,宋晖月微微愣住,转瞬心头像有火焰四起,愤怒几乎翻涌至喉头,可望着他一脚一脚的朝兔子踏去,宋晖月强忍疼痛,站起来拉住他衣袖,“你停手!它快死了。”
宋晖月低头看去,那只兔子已经一动不动,唇角隐约有血流出,四肢抽搐,五皇子嫌弃地抬起靴子,“得了得了,这不是停了,我鞋都弄脏了。”
望着宋晖月泪眼朦胧的模样,他志得意满,拍了拍衣摆,“给你个教训,你难受?父皇训我时,我心里也十分难受,可不不比你现在好多少。别以为不让你和亲,你嫁个高枝,就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顺宁,你可别忘了,你就是一野鸡,给我们提鞋都不配!”
他的话逐渐变得朦胧,宋晖月都听不真切,只望着那团有些血肉模糊的兔子。
在一刻前,它还活蹦乱跳,在宋晖月怀里蹭来蹭去。
泪水顺着脸庞不断地砸落下去,宋晖月心头涌出一种懊悔,如果不是自己在竹屋里发现它,又把它带了出去,或许它便不会有此命运。
她心头涌上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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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地厌恶,逐渐汇成憎恨,可最后还是将袖间披帛解下,轻轻地将兔子包裹在其中。
*
既是从竹屋里发现的这兔子,宋晖月便打算把它葬在附近。
代桃从花房拿了小铲子,宋晖月一边挖着土,泪水便忍不住一滴一滴落下去。
见其生,更不忍见其死。
挖了一个坑,宋晖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去。
正一层一层往上埋土时,却听见泠泠的音色,“女郎在做什么?”
不见人时,谢春和似乎常常将青丝散开,只是他动作无声,便更像如同鬼魅了。
宋晖月抹了一把脸,泪水和泥土混成一处,她唇角动了动,一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谢春和扫过少女乱糟糟的鬓角,和裙摆后面沾着的鞋印。
土坑里面,依稀能见着披帛覆盖下,一圈白色的绒毛,谢春和面色一下冷了下来,“是谁?”
宋晖月摇摇头,不想说出来让他担心。
代桃已然抽噎着道,“今日授课,奴未曾陪在公主身旁,谁知结了课,五皇子对上次之事怀恨在心,便在宫道上等着公主。”
“代桃。”宋晖月摇摇头,轻轻制止她的话。
此事之起,和谢春和有光,宋晖月怕他听见了多心自责,五皇子向来在宫里横行惯了,如今宋晖月对他多有忤逆,日后也只能绕着走。
三言两语,谢春和便拼凑出完整的过程。
他在周国,向来示弱为主,五皇子胸无点墨,光生了一身膘肉,以欺负人为乐,谢春和未曾放在心上。
可少女抽噎着,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裙摆上灰黑的鞋印十分显眼,谢春和心里莫名涌出一种浓烈的火气。
这个人,即便欺负成这样,也应当经他之手,旁人算个什么东西?
那双漆黑的眼里,浓墨涌动,谢春和却只温和地蹲在宋晖月身旁,接过她手里的小铲子,“我来吧。”
离得近,少女身上隐约有淡淡的果香,凌乱的青丝下,一截嫩白的脖颈若隐若现。
谢春和将尘土覆盖在那只可怜的兔子上,心头不免唏嘘,喝了他不少血,转瞬便死得这样凄惨,实在是浪费。
心里对五皇子,更是记上一笔。
喝了他的血,便算是他的兔,这样横死五皇子手中,便是一笔厚厚的帐,等着清算。
宋晖月蹲在他旁边,哭的沉默,只是偶有些抽噎,他扫向少女的裙摆,只见裙摆沾了泥土,边上微微有些勾丝。
谢春和脸色难看至极,“你摔了?”
宋晖月下意识藏住那截裙摆,“不是什么大事。”
她既躲闪,谢春和便不打算追问,可心头还是忍不住顺势而想。
宋晖月身子娇弱,恐怕一推就倒,擦伤在所难免,上回伤了额头还没好全。
这回恐怕也伤的不轻,少女肤如凝脂,膝头若是伤到,恐怕不似他抗打,定然和上回一般,已然有血慢慢渗出。
可想到这里,谢春和望向那截裙摆,却回想起少女嫩白的脖颈,和纤细的手腕。
16. 兔子
给兔子挖的坑浅,然而兔子也只是小小一只,轻易便被埋下了。
土地表面,只堆起了手掌大小的一个山丘。
宋晖月问身侧人,“你可有匕首?”
谢春和拍掉袖边沾上的泥土,从腰间解下给她,“这匕首锋利,小心伤到自己。”
那匕首整体不算起眼,鞘边镶嵌了一颗绿松石,但恐怕年岁久了,颜色已变得黯淡。
宋晖月抽出匕首,行至一旁竹林,选了一棵细竹。
她蹲了下来,用衣袖擦净细竹表面的灰尘,用匕首在竹子表面画了一个简单的兔形。
一切简陋,却也只得如此,昨晚这一切,宋晖月心里才好受了些。
土丘在竹林里只是小小的一角,或许用不了多久,便会被落下的竹叶尽数覆盖。
宋晖月将匕首递还给谢春和,“恐怕我做的这些,也只是为求自己心安,如果不是我把它带走,也不至于短短一会,便死于他手。”
那处细细的竹子上,有一只若隐若现的兔子。
宋晖月力气不大,又未曾习过雕刻,那只小兔只有着大概的轮廓。
正如人死立碑,逝者早已无法感知这个世界,余下的也不过做给生者看,人一生喜怒哀乐,最后或许也只化作短短几字的生平。
谢春和摸索着匕首上镶嵌的那颗绿松石,上面似乎残存着宋晖月的体温,以至于让这匕首不是那样的冷。
若有一天他死了,或许连这一只小小的画也不过在墓碑上留下,若有墓碑,恐怕那些人恨不得以此泄愤,将尸体再拉出来鞭笞。
谢春和盯着那处小小的兔子,表情古怪,忍不住微微发笑。
这兔子倒比他命好,喝了他的血,死了还能立个碑。
谢春和对于它没有多余的感情,只是还温和劝着宋晖月,“若它泉下有灵,这兔生已然十分完整了。”
少女膝头的裙摆沾染着污泥,还有几处破洞,谢春和皱了皱眉,只觉得十分碍眼,宛若白璧有瑕,对于五皇子,便更不打算手下留情了。
*
医女替宋晖月轻轻擦去膝盖旁灰尘,忍不住蹙眉,“公主额上伤口刚好,要爱惜自己身体,这次摔的虽不重,可冬日伤口难好,少不得忍些痛楚。”
这医女便是上回替她诊治的女郎,她轻轻在伤处绕上纱布,“我给公主再把个脉。”
宋晖月将手腕递给她,医女做事麻利,几下便移开手指,“公主这些年身体多有亏空,恐怕是思虑过重,日后还是要多加呵护自己的身子。女子多体弱,公主又经常受伤,如今年轻看不出来,若是不加以保养,只怕年龄大时十分难挨。”
“多谢你。”宋晖月从桌上抓了两个橘子放入她手里,“劳烦你又来我这一趟,你歇歇再回去吧。”
宋晖月虽是封的公主,可不过有名无实,她的月钱都是按照宫规来的。
前朝制定月钱时,百废待兴,新帝平日只着粗布麻衣,平日用餐,菜量也不得超过四道,宫中更是严禁铺张浪费。
到了如今,给各宫的月钱虽与前朝相同,然而私下里,各宫都有自己的敛财方式。
昭清公主为例,她身上的衣裳,向来不穿第二次。
因此寻常宫女,并不喜欢来宋晖月宫中,其余宫里的主子打赏大都十分阔绰,宋晖月这里捞不到什么油水。
医女将医箱收拾好,便也剥开一个橘子,一边吃还嘱咐道,“这橘子性凉,公主吃时也不要贪嘴。”
宋晖月低头笑笑,“自是牢记你的话。”
待到医女走后,代桃才鬼头鬼脑地往里走,瞧着医女离开,这才凑到宋晖月身旁,“公主,你猜奴今日听着了什么?”
代桃脸上喜气洋洋,她年龄不大,心眼也少,去各宫时那些人说话并不避讳,宋晖月拨开一个橘子,“有什么好事了?”
“今日放课后,昭清公主提议,因着安王打了胜仗,便去比比骑射,也算是种庆祝方式了。”
周国不算重视骑射,但这帮贵女皇孙,大多都会上一点,崔氏向来重文也重武,昭清骑射不差,五皇子课业差,但有着一手好箭术。
“礼文公主、五皇子,还有丞相家的女郎都去了,谁知比试到一半,平日里最温顺的白马发起了疯,那马上坐着的是五皇子,他抓不住缰绳,从上头摔下去了,听说摔断了一条胳膊,现在太医院的太医都在他宫里,等着给他医治呢。”代桃哼着歌,手指轻轻点了点,“这个就叫做,恶人自有天收!”
“代桃,以后不能说这样的话,让别人听着了怎么办。”宋晖月敲了敲她的脑门,但心头无比认同。
一想到兔儿在五皇子脚下惨死的模样,宋晖月心头便涌起浓烈的厌恶。
对所谓畜生毫不留情的人,对人能有几分手软?五皇子早已罔顾人命,恐怕活生生的人在他眼里,也和这只兔儿没什么区别。
清甜的橘子在舌尖绽开汁水,宋晖月不忍细想,“罢了,还是不要议论他了。”
*
次日学宫授课,往日迂腐的年老夫子换了人,青年面容沉肃,绯红色的官袍在他身上,不显张扬,反有种青松般的气质。
书页随着他的指尖轻轻翻动,屋内地龙烧的很暖,可踏入学宫的少年望见他,都下意识放缓了脚步。
学堂里,谢才敏目光悄悄扫视过青年,凑近身旁的陈曦慧,“这张大人生得真好看,之前下朝时,我远远望见一面,当时便觉得风姿不俗,没想到如今离得近看,更是如竹般傲直。”
“皇后属意张大人,想让他给昭清公主做驸马,你可管好自己的嘴。”陈曦慧手掌拍了拍谢才敏的肩膀,不动声色地提醒。
谢才敏连忙扫视四周,见昭清正全神盯着张长惜,胸口长舒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全当我没说过。之前便有所听闻,圣上有意让张大人替我们授课,不曾想是真的。看来其余的传言不假了。”
“假不假的,和你我有何关系。”陈曦慧捏着墨条研磨,“我只希望,他和之前那个夫子一半,少管管我们。”
张长惜在书上做上批注,他奉命为贵女教学,其一是圣上不愿他再掺入世家斗争,其二则是宫中太后与皇后间的党派之争。
张长惜心头不喜,却不影响他做好分内之事。
右手边上薄薄的一摞宣纸,便是此前夫子留下的作业。
年老的夫子向来不掺和进皇家之事,只信奉着明哲保身,因而留下的作业论题,多半只是些不痛不痒的策题。
尽管如此,张长惜还是挨个认真地读过去,划出些不够恰当的部分。
直到改到最后一个,薄薄两页纸张整齐地写满了,然而上头秀丽的字迹被几笔的墨点氤氲,便看不清其中笔记。
张长惜翻过正反面,名字也被污了。他对着学堂地名单,划去批改过的名字。
宣纸上只剩下了一个人,张长惜皱了皱眉。
那个名字他再熟悉不过--那个三番四次找他的宋晖月。
*
宋晖月晨起时,先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嘱咐了两句,这才放她走。
她堪堪赶上讲学的时辰,张长惜站在桌前,翻开了书,对着她轻轻颔首。
宋晖月匆匆行了礼,连忙走向自己位置上坐下。
她动作有些慌乱,裙摆之上的玉佩发出轻轻泠响,昭清凉凉地望了过来。
昨日五皇子坠马,皇后斥责她未曾看顾好五皇子,昭清在一旁足足熬到了深夜。
昭清眼圈下泛着青黑,虽上了薄粉和胭脂,也难掩面容憔悴。
五皇子暴躁易怒,前日皇帝斥责了他,他心里必然记着仇,昨日便拦下宋晖月出气。
赛马之时,五皇子嘴里正讲的起劲,腿下白马竟忽然发了狂。
昭清素日不喜宋晖月,心头总有点莫名的预感,此事与宋晖月逃不开关系,她心里更是厌烦,然而碍于课堂,却说不得什么。
宋晖月早已习惯,全当看不见她的目光,只将书翻开至讲述的一页。
昭清也默默扭开头。
前个夫子教学,向来只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偶尔留下时间,让他们自行学学《女德》、《女戒》。
张长惜却不按其道,他从《大学》从中挑了几页,“你们今日便略读一下此书,其书主要有三方面,分别是明德、亲民、至善,你们便从"亲民"这一主题,谈些自己的看法。”
底下不少贵女都暗自叹了口气,才不情不愿地翻开书糊弄。
这些要求对于宋晖月并不难,她提笔便写了起来。
学堂里尽是哗啦啦的翻书声,宋晖月已悄然放下手中毛笔。
她悄悄将窗户推开一个缝隙,沙沙竹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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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果然立于学堂之外,谢春和处境艰难,纵然五皇子不在,剩下的一丘之貉也不会放过他。
宋晖月心有不忍,今日落雪未停,在他肩头悄然累积了薄薄一层,自他受伤后,常日受风寒,既未好好修养,反倒寒气入体,恐怕迟迟不得好。
一点缝隙便有冬风吹入教室,身后的谢才敏轻轻呵斥道,“你能不能关上窗户,这样大冷天的,想吹死谁?”
屋内十分安静,谢才敏的声音格外清晰,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宋晖月无奈,只好立马将窗户扣严。
这样的动作没能逃过张长惜的眼。
他放下手中写了一半的奏折,走了过来,“昔人曾云:“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你们于此为的是修身养性,求知问道,又何故如此浮躁?”
张长惜目光落在谢才敏身上,“同窗之人,应当互相体谅,又怎能如此不择言?”
他面容俊秀,可气质如同山峦,不避不让,这份公正一时让谢才敏红了眼眶。
她性情恶劣,但家中很少约束,最多只说句,“日后郎君可得找个好想与的,这才受得了这脾气。”
张长惜这话,算是当众落了谢才敏面子,但他身份特殊,谢才敏却也不能发作,“我只是太冷了,提醒一下她。”
“纵然是提醒,也应当注意言辞,你们已经及笄,早不是总角之年的孩子了。”
谢才敏脸庞如同火烧,心里更恨宋晖月,让她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
宋晖月暗暗一惊,忍不住抬眼望了张长惜一眼,这点小事旁人向来不管。
宋晖月虽封了公主,可贵女心里清楚,宋晖月是宫女所生,纵然养在太后膝下,也不得宠爱,贵女对她,从来不曾客气。
众人心思各异,太后与皇后皆想拉拢张长惜,贵女或多或少都知晓,眼下他替宋晖月说话,一时各人便涌出不少猜想,便不动声色地向昭清望去。
昭清站了起来,“既是他们二人的玩闹,便交与他们二人解决就是,顺宁性子和善,想必不会与才敏计较。”
她紧紧盯着宋晖月,“顺宁以为如何?”
这话便是暗暗威胁宋晖月,宋晖月心头不喜,却也不想再与她纠缠,还未开口,张长惜却已出声。
“如今在学堂之上发生,便不只是她们二人之事。”张长惜望着昭清,语重心长,“求知问道,首先便要以德为先。”
昭清微微笑着,“张大人,才敏心直口快,与顺宁闹着玩,她性情直率,说话过了分寸也是有的。”
张长惜却未将此事顺势放下,“过了分寸便不是闹着玩,谢女郎在今日课业之余,再写下一篇自检,反思一二。”
听了他这话,谢才敏的泪水顺着脸颊砸了下来,却倔强地抹去,不让人瞧见。
昭清面色有些难看,木桌之下,丹蔻染得手指紧紧攥住裙摆,捏的有些皱了。
课余之后,谢才敏垂着眼,那双丹凤眼早已肿成核桃,她恨恨地对昭清道,“宋晖月那个狐媚子,是个男人就凑上去勾搭,之前要不是她非要替那个质子说话,皇上又怎能迁怒五皇子?如今张大人也中了邪,竟替她说起了话。”
昭清心头恨意惧现,丹蔻的指甲被自己掰断了一截,她悄悄掩住劈开的指甲,面上只是笑着,“无妨,同窗一场,谢女郎自该大度点。到底有那样一个爬床的娘,自然会以样学样。”
“是啊,她娘勾搭圣上,她倒更好!见个男人就走不开道。”谢才敏揉掉桌上的宣纸,“还让我检讨,这宋晖月真是个灾星!遇见她就没什么好事,昨日五皇子与她说了两句话,回头便受了伤。”
昭清眼底也涌上忧愁,“是啊,五弟伤势不轻,得修养一阵。昨日她不知从哪弄了个兔子,五弟好心问了两句,天寒地冻,估摸着把那兔子冻死了,五弟赛马时便受了伤。”
“大冬天的,哪里来的兔子?我看说不定是什么脏东西,才惹得五皇子倒霉!”谢才敏将揉成一团的宣纸扔出窗外,“我看啊,就该请人来宫里看看,去去邪。”
“驱邪?”昭清唇角微微勾来,“我倒是知道,南边有个尼姑庵,最会处理这些事了。冬天邪祟多,可别沾染到顺宁身上了。”
那尼姑庵素日为贵人做些请安之事,谢家常去供奉,谢才敏想了想,“我去请便是,这宫里,是该去去晦气了。”
17. 驱邪
京城南边的尼姑庵名曰普怀寺,常招收女教修行,乃前朝开国皇帝为容纳些无处可归的女童所建,演变至今朝便多为后宅女子做些祈福、驱邪之事。
将近年关,学宫便实行二日一假,今日不必习课,宋晖月便让宫里的侍女稍作打扫,她一同在窗挂上打好的络子来迎春。
“公主可在?”
“你是何人?”
“新春将至,贫尼受皇后所指,为各宫祈福。”
听到代桃的声音,宋晖月放下手中的络子,踏出屋中。
一个浑身青灰色布袍的女子,手持檀珠,身后跟着两三个同样打扮的青年女子。
宋晖月常为太后抄经,认出此乃普怀寺的装束,她走至宫道,见别宫也有姑子正行些祈福之事,便点头应允,“那便劳烦师太了。”
为首的尼姑正值芳华年龄,面容白皙犹似拨壳的鸡蛋,巧手纤嫩,不似看过粗活的。
她微微颔首,身后几个尼姑便从袖中掏出五彩细线,每人各自捏住一头,便开始向屋旁走去,随着步伐嘴里微微念些经语。
她身后几个宫人也行至殿内,给各处挂上颜色各异的轻纱。
为首的尼姑手抱棕色法坛,右手持柳叶纸条,轻轻沾上水向四处撒去。
宋晖月瞧着她们行动有序,微微沉下脸,“师太且慢。”
“公主有何指教?”
“今日师太来宫中,是为新春祈福,可我看这阵法倒像是驱邪阵法。”宋晖月指向错落的五彩丝线,“此乃前朝从西域流传进的佛法,后运用至我朝,只有至阴至邪之物才用此镇压,既是祈福,又何至于用此等阵法?”
听见她质疑,年轻的尼姑非但不恼,反倒微微露出笑容,“公主有所不知,普怀寺受命为各宫祈福,本意是为避开祸事,保准接下来一年风调雨顺,然而其必以各人生辰测算,公主之母属火,您生辰带水,水火相撞,这宫又属金,三者相克,会生出不详。”
宋晖月不懂生辰命理,然而大周向来没有这样的习俗,“自先皇之后,宫中便甚少行些辟邪之事,前朝有道士以此行骗因而祸及嫔妃性命,如今师太行此举,便是愧对列祖列宗,不敬本宫,也不敬先祖了?”
少女面容皎白如同梨花带雪,十分清丽,平日温言细语很好说话,如今冷下神色,慧音师太一时不敢动作。
她收了昭清的银钱,要给宋晖月找些麻烦,可各宫主子都是贵人,慧音只得笑着打哈哈,“公主话重了,贫尼哪敢有此意?”
“那还不快停下!”宋晖月呵斥道放彩线的尼姑,“将这些东西都收起来。”
“收什么收?”娇柔的音色先到,昭清公主身着红色牡丹长裙,笑着摆了摆手,“师太继续,为宫里祈福,那可是大事!怎能误了时辰。”
宋晖月明白此事幕后之人,必是昭清作梗,“先帝曾怒斥在宫中行鬼神之事,圣上更是厌恶,姐姐此举怕是不大妥帖。”
“少拿父皇压我,用上一次两次便差不多该停了。”昭清捏着手里的帕子轻轻捂住鼻尖,“师太不说得还不够清楚?你和你娘乃是不详之身,在新年之际这样大运交替的时候,容易冲撞宫中导致祸事。”
她慢慢走近宋晖月身侧,脑中浮现张长惜替其说话的模样,言笑嫣然,“你生母死后按规制葬在了掖庭旁,我找不到她的墓。然而她生前曾为嫔妃之身,所用之物还收在六宫,我知晓你几番向太后相求只为拿到她的遗物。”
“太后呢,也许诺了你,待到你出嫁便将其添作嫁妆归还予你。”昭清轻轻抬起宋晖月的脸庞,“可是六宫查不查,东西扔不扔,说到底不也就是我一句话的事?”
生母死后,其生前服制首饰皆收于六宫,太后允诺待到宋晖月出嫁便将其做陪嫁归还于她,宋晖月听出昭清话里的威胁,默默转过脸庞不去回答。
昭清从宋晖月倔强的神情中品出几分意趣,“那马发了狂导致五弟摔伤了一只手臂,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我吩咐人去看过,只见那马腿上有石子撞击的痕迹,马吃了痛才发狂乱跑。难不成这世上真有鬼?”
“如果有,那就是你宋晖月在这宫里装神弄鬼!”昭清眉眼竖立,“我今日偏就要肃清宫内,免得有些人居心不良,在这宫里行些不轨之事!”
“都给我继续!”
尼姑手中动作便不敢停。
自生母走后,宋晖月对她的记忆日渐浅淡,所有的留存便仅剩下六宫中的遗物,昭清以此做威胁用她出气,结结实实把握住她的命脉。
母亲生前为皇后宫中侍女,在她刚封后时便在身旁侍候。皇后尚且稚嫩,担心自己在宫中一言一行不合规矩,夜里时常睡不安稳替她点上安神香,然而皇帝一夜醉酒宠幸,便将她多年细心侍奉归为居心不良。
宋晖月厌恶宫里这套“不详”的言论,胃部搅动泛着恶心,她垂下眼睫,“姐姐若说我不详,那便当我不详。只是人生在世,所作所行,自有上有苍天会明察秋毫。”
“那便慢慢祈求上天罢。”昭清脸上重新浮上笑容,“上天公正,自然明白我做的一切都是为妹妹好,怕妹妹沾染上邪祟过不好年。”
昭清走后,为首的慧音师太却找到了人撑腰,面上多了几分定意,“那贫尼就继续了?公主之母属火,为了不与您冲撞,近日便得避些属火之物。”
屋里炭盆便被几个姑子倒上水,熄灭的黑烟滚滚而出。
代桃手掌扇着,脸颊气得通红,“这冬日不用炭火,将公主冻坏了怎么办?没烧的炭都浇上水,你们真是些丧良心的东西!”
那尼姑停了不闹,反倒微微笑着在四处撒上些水,宋晖月怕侍女受伤,连忙拉住为首的代桃,摇了摇头。
待到这场法事做完,刚刚打扫干净的宫殿已然乱糟糟,错乱的五彩丝线与彩纱飘摇,宛若诡异的哀歌。
炭盆被浇透了水,早已不能用了。
宋晖月望着一片狼藉的宫殿,替代桃整理微乱的鬓角,“没受伤便好。”
*
谢春和上回见宋晖月,她眼眶微红,裙角沾染了污泥,小心翼翼地将死兔埋在竹林间。
少女神色凄异,不知为何,那样的模样让谢春和彻夜难免。
或许是因为她举止怪异,这世间死过得人都不计其数,连马革裹尸都不配有,一只兔子还配立碑。
然而那兔子饮过谢春和的血,又途径他手,也算半个他的东西,宋晖月如此之举,反倒有几分对他的看重,以至于能加以利用。
然而他脑中总下意识出现的,还有那截雪白的脖颈,虽被乌发遮掩,却如同雪色般逼人不敢直视,她轻薄的肩膀微微耸动,皆因裙摆间那抹碍眼的污泥,宛若白璧有瑕。
念及此,当日他便藏于马场,以石子击中白马小腿,废了五皇子一条胳膊。
宋晖月既替他传递情报,纵然受伤,也不能经由他人之手,该由他来。
然而越想越深,谢春和不由再次明晰,此女与兄长曾关系密切,藕断丝连,若有一日他们重新接连,他便有种难言的恨意浮现。
待到那时,此女便必得由他手来惩戒。
谢春和亲手杀过不少人,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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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如此纤弱的美人,他却不愿让她落得与死兔子一般的下场。
美人含怯,他不精于此道,一时想过许多刑罚,却都觉得毫无美感,不大合适。
然而心头火气更盛,尽管昏昏沉沉进入梦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是少有的梦境,他持书称诵,轩窗之外,簌簌竹林外,兄长正与新妇相对而立。
年少的谢春和放下手头的书,三两步走出竹林。
新妇身着浅粉色襦裙,与兄长立于银杏树下,偶有微风拂过,几片黄叶落在少女肩头,兄长便替她轻轻拂去。
少女娇羞垂眼,露出的半张面容皎白如月。
他站在之外,心中嫉恨翻涌,唇齿间喃喃道,“好嫂嫂...”
谢春和轰然睁眼,从睡梦迅速剥离,然而胸口嫉恨之痛,一时让他难以缓过神。
梦中场景乃楚宫外殿,他年少时常在那棵银杏下习字,梦里谢春和再逢少年,却见如此景象,头痛欲裂。
窗外夜深如墨,残星如影,谢春和为着莫名的情绪,轻轻推开少女宫中的木门。
宋晖月黑发如墨淌在肩后,她身后彩纱浮动,宫墙上五彩细线交织,衬得苍白的少女神色姝艳。
她强撑出一个笑容,“可是有事需得我帮忙?”
可那抹苍白娇弱的身影,却像是夜间的精怪,谢春和掀开一层玫红彩纱,那身影却更加模糊,他却长视那抹身影,和梦里身着粉衣的身影交错,一时难以自拔。
庭院之中摆放着些经书,看到谢春和停滞的视线,宋晖月便耐心解释道,“今日宫中行驱邪之事,将我这里弄得一团乱,我心中对生母有愧,夜里便替她念些经书宽慰。”
他目光扫过被水浸透的炭火,再越过少女苍白的容颜。
如今天冷,若不点上火,在院中只怕会落下病来,谢春和从衣袖掏出火折子,“可有些废书?”
宋晖月将经书推给他,“烧这些吧。”
其中夹杂着宋晖月亲手抄的纸页,她字迹娟秀,一笔一划认真,谢春和不由得分神,宫中手段,多年来他早已了然于心,驱鬼辟邪不过是些借口。
然而烧掉她亲手写的经书,谢春和却生出一种为自己祈福的错觉,难能给自己也驱驱邪。
火光将少女容颜映得忽明忽暗,引得彩纱浮动,艳色的影子落在宋晖月身上,几点泪珠顺着她脸颊滚落。
“我无能,如今寸步难行。”
那点泪珠滚落进火焰里,却引得火势更旺。
谢春和坐在她身侧,转头盯着濡湿的睫毛,下意识伸指替她抹去粉腮边的泪水。
宋晖月微微一愣,转瞬却忽然拥入他怀里。
下一刻,谢春和只感觉滚烫的泪水流进他衣襟中,染得胸口都灼烧起来。
他微微愣住,少女体态柔软,与硬邦邦的青年完全不同,宛若一团柔云。
他的手轻轻落在宋晖月肩头,“女郎辛苦,若说无能,却是我更无用,这些日子不能与女郎分担分毫。”
“存阳,我好累。”宋晖月心头种种思绪搅乱,她下意识拥紧眼前的人。
他与她曾有共同的一段回忆,是宫里最相熟的人,正如这团燃烧的火焰。
滚烫的眼泪滑至谢春和胸口,他唇间依旧安慰着宋晖月,“冬日夜里冷,无论如何,不该伤了身子。日后日子还长,总有些盼头。”
滚烫的泪痕之下,被冷风吹过后那块的皮肤会更敏感。
谢春和止不住想。
---如今他们二人,才是亲密无间,同病相怜。
18. 与蛇
昭清的两句话成了姑子们的尚方宝剑,闹得宋晖月宫中不得安生。
宋晖月只冷冷问道,“既是驱邪,需要多久?你们普怀寺总不至于连一般的功力也没有,做场法事动辄数日?”
然而尼姑们终究只是平民,也怕将宋晖月这名不副实的公主得罪太狠。
“贫尼本也是为了您好,多做做安心不是?”慧音师太讪笑道,“这些东西除夕节前收了便是。”
因着安王打了胜仗,今年新春过得格外隆重。
大周庆贺新年的方式乃沿袭前朝传统,除夕当夜是宫中小辈在一同聚会守岁,次日一早则由皇帝行祭祀礼,寓意是求得新的一年风调雨顺。
设宴年年有,宋晖月心情不佳,便早早称了病。
谁知兰樱手里端着赏赐,微笑踏了进来,“公主安,今晚便是除夕,太后娘娘念着您最近受了不少风波,特让奴将此物送来给您。”
这些日子,因着“驱邪”的由头,宋晖月便不得踏出殿外。
太后心里清楚,这会便给她一个甜枣尝尝。
宋晖月在学堂的行为有些出格,太后心有不满,这场禁足也是太后对她的敲打。
宋晖月心下了然,在这循环反复的拉扯间只觉疲累,“倒劳烦你跑上这样一趟。”
兰樱看出她的敷衍,笑笑打开木匣,“里头是上好的东海珍珠,公主正值芳龄,戴上这样的耳坠才衬得出您的好模样。”
“是吗?”宋晖月勉强笑笑,却并不感兴趣,便将它随手放在妆匣之中。
“您便戴上瞧瞧,夜里小宴保准是贵女里最出彩的。”兰樱浅笑着走至她身后,黄铜木镜印出少女苍白疲惫的面容,“奴给您绾上元宝髻,再簪朵海棠绢花,和这东海耳坠很是相配。”
兰樱有一双绾发的巧手,然而对宋晖月此时来说只是另一种威胁,她直直望着黄铜镜里的自己,久久未语。
兰樱却并不期盼她的回答,已然替她梳起发来。
梳发所用的乃是桂花头油,清淡地香气萦绕在鼻侧。
宋晖月只觉令人作呕。
*
这场小宴还是平日学堂见的那些人,暖熏熏的殿中摆了很大的玉棋,宋晖月认出这是双陆博戏。
每到年夜,宫中便会用这样的玩法,左右各放一盘颜色不一的棋子,棋盘上是两个一模一样的格子,左右双方通过掷骰子来算得点数,棋盘之上先布满哪色的棋子,便为谁赢。
她解下斗篷,坐在最边缘的地方,拿起一块梅花糕咬了口。
青年揭开帘子,寒冽的梅香顺着雪粒卷进暖烘的屋内,张长惜身为夫子也参与进这场游戏之中。
宋晖月一时明白,为何兰樱今夜强迫自己来。
手中的糕点索然无味,只瞧着昭清笑意盈盈走上前去,她转过头去。
昭清拉着张长惜玩了两把,他便借口离席了。
这样一个宛如硬石、不爱作乐的人,谁也难以强迫他,气氛只有一瞬间的凝滞,转瞬便又迅速恢复活络,昭清招着谢才敏站在左侧,复又玩了起来。
侍从连忙跟随点数,替她们摆上棋子。
玩过半旬,却见又有一个长脸的侍从掀开帘子,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跪在昭清身边。
他断断续续说了两句,只见昭清迅速变了脸色,目光紧随盯着那侍从,“此言当真。”
宋悦礼小脸早已吓得煞白,过了会才有眼泪从眼眶里流出,“父亲....”
昭清皱着眉踹了侍从一脚,“千真万确?”
“自..自是千真万确,奴不敢骗人。”侍从跪在地上,“这是刚从前线传来的消息,圣上龙颜大怒,砸了好些东西。”
......
原是那场突袭惹恼了楚军,楚军稍作休整便使用最新的弩车夜攻,同样打了周军一个猝不及防,而安王带兵重伤,如今还在修养,生死未卜。
昭清无意安抚宋悦礼,然而手也微微发抖。
皇后崔氏中也有将领,与安王同领此军行进,如今惹恼楚国,日后下场还未可知。
这下殿内再无人有心情玩棋,那圆滚滚的玉棋咣当当撒了一地,有两个也躺至宋晖月裙摆间。
她手脚微微发凉,只透过层层光影之间望向昭清。
无论多恨、多讨厌此女的狠辣,可宋晖月也隐约有几分羡慕她。
羡慕皇后对于她无时无刻的偏心,羡慕她的母亲仍在,更羡慕这场和亲,无论如何都不会轮到昭清身旁。
她微微垂下眼,饮尽杯中之酒。
宴席散的很快,宋晖月系好披风,却见回宫路上熟悉的身影,谢春和手持扫帚,在夜里风雪间身影都变得模糊,昏黄的宫灯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浅淡的轮廓来。
深夜里的他总是与记忆里的谢景明两模两样,以至于宋晖月总有种微微的晃神。
下一刻她便十分焦急想要上前,“这样的天怎得还在扫雪?”
“公主且慢。”代桃连忙拦在她身前,“替他说话给公主带了不少祸事来,公主的伤才养好,何必再为他费心?”
“这样的雪夜恐怕会落上病根,我去瞧瞧。”
“那又如何?若是那般也该是他的命数,公主莫要管了。”代桃抿着红唇,眼底满是恳求。
宋晖月微微退后一步,可脑中翻涌着再见之时青年濒死的漆黑双眼,犹豫间代桃也丝毫不退让。
大雪之间,那个青年似乎瞧见了她们的争执,那双眼瞳黑漆漆的好似没有光亮透得进去,他对周遭的一切感官十分清醒,然而下一刻,那道高大却清瘦的身影便轰然倒在积攒的厚雪之中,宛如一片蝴蝶将要沉溺在晶莹的冰雪。
宋晖月大惊,赶忙提起裙摆向他跑去,然而代桃却似乎看得分明,那双眸子无悲无喜,像极了冬日里蓄服的蛇,冷眼注视着将它揽入怀里的农夫。
代桃只觉得浑身冰凉。
鹅毛般大雪沾染在少女的高髻上,她甚少绾这样的发,将修长的白颈裸露在外,耳边亮莹的珍珠衬得小脸如同玉色,唇边胭脂是剔透的瑰色宛若露珠。
她是极其清丽的美人,再雪中更显得清绝。
冰凉的雪落在皮肤之上,慢慢化成流淌的冰水。
宋晖月替他拂开黑发上积的细雪,担忧问道,“谁让你在这扫雪?”
“今夜除夕,宫中值守的人不够,便让我扫去这段路上的雪,免得明日铲冰麻烦。”谢春和淡淡说道,“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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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未曾注意脚下,这才滑了一跤。”
宋晖月心下了然,楚国几乎是以压倒之势战胜,可再打下去也不过劳民伤财,收下那几座城池和金银已是上上之选。
周国皇室看见他却不免不恨,也便能以此出出气。
宋晖月盯着他鬓边的雪粒子,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今日捷报你可听了?楚国战胜,或许不需多久,你便可以回家了。”
披风上带着少女独有的甜香,淡雅不甜腻,那截玉白的脖颈柔软而脆弱。
谢春和脸上未有喜色,只是若有所思。
一个以命换命的质子,本就应该死在周国。
楚国大臣畏惧他夺了谢景明的位子,周国皇室厌恶他,他的死乃是众望所归。
谢春和的眼神在她的锁骨逡巡,一路徐徐盯着少女的红唇,心头存疑---
他只是一个无用、依靠着她的质子,在她心中,会不会也如此之想?
她的三番两次搭救,是否真的期望他活着,若有朝一日宋晖月明白他只是一个冒牌货,是不是也希望他去死?
“是吗?”谢春和平平淡淡地回答。
宋晖月手上替他系好披风,唯恐将面前人冻坏,可心头却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周国尚且如此对楚国质子,她一介和亲公主,又当会得到如何的待遇?
楚国又会如何折辱她?
宋晖月一时不敢细想,竟有些害怕面对谢春和,便心不在焉地匆匆挪开手。
这样的躲闪,却让谢春和心中陡然升起怀疑,他一时间闪过无数猜忌。
身后绚丽的烟花升至空中绽放,尽管今日战报欠佳,新年仍然会照旧到来。
宋晖月勉强地笑了笑,“新的一年到来,愿你平安喜乐、万事无忧。”
谢春和微微一怔,这样的祝福,在他过往的二十多年,从未有人对他说过。
他的生母早已逝去,那些隐秘的祝福也随着死亡带入土壤,与他血脉相连的父亲厌恶他的出生,这样多年来留给谢春和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恨与不详。
浓烈的冬风间,他像一条穿上龙装的蛇,清晰地看见着这不属于他的一切。
谢春和却剧烈地想要更多,他身体里有火焰早已经缓慢燃烧,“也愿女郎如此。女郎平安,也是我的心愿。”
宋晖月却为这样的祝福感到无比的愧疚,她不知道因何愧疚,或许是再见那刻的犹疑,又或许是无数次对他处境无力的等待。
宋晖月闭上眼,任由那段过去的回忆翻涌上再沉入海底。
她真心道,“如今的一切,正如卧薪尝胆、破釜沉舟,你会重新回到属于你的地方,正如以往一般。”
以往。
这两个字让谢春和迅速清醒,再一次审视着这一切,蛇再化龙也不过是一条掩饰自己的长虫,他冷冰冰瞧着面前的女郎,头一回竟生出些许恨意来。
曾经的利用、事不关己,到好奇以至于逗弄,在这一刻萌发出了恨意。
曾经的温暖让雪地的蛇变得贪婪,它从未感激得到的一切,只叫嚣要得更多!
谢春和目光紧紧随着她,那些痛苦让他蓦然垂下眼,拉住她的手腕放在自己心口,“疼疼我。”
19. 嫂嫂
冰凉的、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宋晖月的手腕,将她拉向自己。
宛如缠绕着的藤蔓,在阴暗的角落拼命疯长,企图引诱着、强制着面前的少女望向自己、看见自己。
宋晖月隐约感觉出什么,指尖动了动。
满地霜白,她似乎感觉到厚重衣衫下轻跃的心跳,于是抬头看着青年。
那双眼里的自己既模糊又清晰,在浓稠的漆黑当中摇摇晃晃。
正如那夜她悲伤涌来,下意识扑进怀里的那个时刻,宋晖月柔白的双手落在谢春和面上,替他拂去了那些霜雪。
她以为他只是惧怕未来的路,曾经光风霁月,宛如骄阳的少年,自然难以面对如今沉疴重重的宫闱,“莫要担心,一切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少女神色悲悯,莹白的耳垂上,那对珍珠耳坠随风晃动。
她不明白。
不明白他隐匿在黑夜间,张开獠牙地嘶吼,盘旋着不得见光的企图,和谢春和自己都不曾明白的情态。
她宛如那夜佛堂之上,唇带微笑的玉面菩萨,似悲似喜,从未真正地踏入红尘之间。
也看不见人间草木后积攒的重重黑暗。
谢春和眨了眨眼,垂下眼睫,像是信服似的,微微靠近那个柔软的掌心。
几不可察地蹭了蹭。
然而人间信徒对于玉面菩萨,既跪拜于她还未展现的种种神力,又暗自在自己无能为力地时候暗恨神明。
当发现神明从未看清世间疾苦时,便又想将其拉入尘世,一同沉沦。
宋晖月替他将披风的兜帽扣好,青年清俊的五官在这样的装束下不显得滑稽,反而因着貌若好女的颜色,有种雌雄莫辨的美丽。
"不必扫了,他们如今心里乱得很,注意不到你。"宋晖月收回手,微微笑着,“快些回去吧,今夜是除夕夜,该要守岁的。”
谢春和只盯着那双收回去的手,面上残留着柔软的热意。
身上披风带着她独特的果香,清淡的残留香气却剧烈地在他鼻尖滚动,谢春和几乎喘不过气。
那是淡淡的果梨香,像极了梨子薄皮下白嫩多汁的果肉。
他只像毒蛇对待猎物一样窥伺着、静默地看着宋晖月远去。
守岁?
无人会庆幸他又活过一年。
除却权力,这个他想要却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他的生命早已变得日复一日,习惯了那些日子。
那个宝座,不知为何,让曾经的谢春和匀出些感情,想要将它拿到手。
如今,谢春和又有了另外一项激起他骨血的东西。
雪上残存的脚印迅速被落雪覆盖,好像她从未来过。
唯有梨香扑面。
*
除夕夜的雪却十足之冷,谢春和的住处只余他一人。
落败的建筑间,青年只着单衣,散发推开的门。
他赤足走进冰雪间,漫天的鹅毛大雪落在白衣之上,他却感受不到冷。
谢春和手中拿着一根蜡烛,微弱的暖光照亮着雪花的弧度。
这里离学宫很远,却和那日那些人将他压在雪里一样冷。
谢春和对待这些欺辱他的人,说不上恨,也没什么感情。
火光伴随着蜡油滴在他的身上,宛如朵朵腊梅盛开。
那日被宋晖月阻止的剧痛终于袭来,他一遍遍回想起少女藏在兔毛斗篷里的脸,那双眼睛剔透的好像琉璃,他恨不得日日带在身上。
烛火终于被雪花打灭,谢春和跪坐在雪地里,直到身子冷透。
这样折磨自己的方式,却让他感到些许快意,不停回忆起脸庞残存的轻抚。
可惜只有冷雪的亲吻。
灭掉的红烛躺在雪地里,谢春和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
五皇子睡梦正酣。
自从那日马上摔下来碰断了一条胳膊,他日日就躺在寝宫里头,百无聊赖的时便拿东西砸宫人出气。
一连弄死几个,昭清怕他又惹出什么祸事来,便找了几个模样不错的侍女陪他戏耍。
五皇子脾气才有所收敛。
不知道为何,摔断的右臂迟迟不见好,罚了几个太医仍旧束手无策,好在有美貌的侍女相陪伴,日子便也不那么难熬。
白日荒诞后,夜里睡得更香。
然而今夜药还未吃,侍女端着碗,小心翼翼地叫醒他,“殿下,该服药了。”
目光朦胧间,五皇子端起那碗药汁,黑糊糊的药汁映出他模糊的面容。
不知为何,他心底升腾出不详,可是困意袭来,他便匆匆饮尽,躺在床榻上。
轻纱滚动,暖融融的锦被中,五皇子睡梦中,却有黑血从七窍间流出。
暗处有一人走出,谢春和单衣黑发,貌若好女,手中拿着的是那日借给宋晖月刻字的匕首。
匕首插入五皇子身体中,鲜血喷射至他的单衣上,也溅在眼睫上。
世界似乎变成了血红色,有些影响谢春和的视线。
他动作缓慢而狠厉,然而招招并不致命。
这样的折磨下,五皇子竟一声不吭。
刚刚那碗药汁中,早已被谢春和放入了南楚的蛊毒。
杀母蛊,留子蛊,趁其活着时磨成碎粉,毒性巨大,但不会一下致人死地。
食用者会意识全无,身体对痛楚不再敏感,反倒会有种欲/仙/欲/死之感,直到七七四十九天后,骨髓开始溃烂,然后溃烂至皮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春和慢条斯理地送完他这份“大礼”,这才悄然退去。
那夜少女粉腮含泪,宛若雨中梨花。
他难以对五皇子手软。
*
宋晖月给侍女一人一个金叶子当作压祟钱,代桃兴奋地把它藏进袖口,“等到开春,我要多让王姑姑带些宫外的糕点!”
宋晖月笑了笑,“要是困了,便先睡会吧。”
今晚的消息很是沉闷,宋晖月胸口微堵,便走至庭院之中。
木门之上积雪很厚,宋晖月怕其压坏,便小心翼翼推开门,抖掉上头的积雪。
一片雪雾之中,谢春和的身影显现其中。
他不知在那处站了多久,目光粘稠,像是潮湿的梅雨。
谢春和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看着那夜为他开过的门,久久无法挪眼。
哪怕今夜这扇门一直关着,谢春和也忍不住一直看着。
他不祈求它开。
只是下意识走到了这里。
然而宛如命运垂怜,少女懵懂地打开了木门,看见了沾染血迹的谢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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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墨发,凝固的血渍格外可怖,宋晖月慌忙拿出帕子想替他擦去,“怎么回去?哪里受伤了?伤的重不重?”
然而几番察看,宋晖月发现谢春和安好,只是身上沾染到了血迹。
她似乎意识到什么,下意识说了句,“没有伤害别人吧?”
这句话说出后,宋晖月都觉得不可思议。
“谢景明”与人为善,古道热肠,怎会无缘无故地伤害别人。
但面前的“谢景明”危险的气质,却让宋晖月问出了这句话。
在她不愿承认的时刻,心底的怀疑悄悄冒了尖。
这种怀疑被敏锐的谢春和迅速捕捉到,他不甚在意,轻轻带过,“未曾。”
谢春和并未过多解释。
他坏,那又如何?
谁会知道?
宋晖月不会知道,谢春和眼底甚至有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愉悦。
宋晖月像面对猛兽捕猎的幼兔,尽管周围没有什么风吹草动,心底却涌出些许恐惧。
她似乎不了解这个人。
一别多年,她现在必须承认,她已经不了解这个青年了。
一闪而过的恐惧却并没有逃过谢春和的眼睛,他微微皱眉,瞥过宋晖月的裙摆。
那里破了一个洞,可能是因为剐蹭到尖锐之物,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开线。
“有针线吗?”他问道。
宋晖月解下腰间的香囊,从里头那处来递给他。
谢春和垂眼蹲在她身前,指着那截破了的裙摆,“这里该补一补。”
在宋晖月反应过来前,他已经穿针引线,缝了起来。
垂下的脑袋轻轻擦过宋晖月的衣袖,这样为她修补裙摆的青年十分乖巧,宋晖月微微晃神。
一时不知从何想起。
大周男儿甚少做针线活,谢春和倒是有着一手甚好的技艺,几下就在裙摆上开出了花。
不仅将破洞全部修补,看不出痕迹,那几朵盛开的梨花与青色裙摆互相辉映。
宋晖月心头的恐惧全然消散,她可怜起眼前这个青年。
无数凄惨的遭遇落在他身上,“自保”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十分艰难。
宋晖月轻轻叮嘱了句,“快些回去,穿这样少会冻坏身子的。”
这样的真情实意落在谢春和眼里,让他愉悦地露出一个宛若春华的笑意,“好。”
宋晖月不知,眼前之人何等狼子野心。
他从不担心宋晖月的怀疑,也不担心谎言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他自信能将一切玩弄手中。
这样微弱宫灯下,宋晖月的发丝隐隐发着淡色的光晕,让她的面容如同暖玉。
十分温馨。
这样关切的神色,谢春和回忆起那场梦里,站在银杏树下的新妇。
一如既往的温柔、好脾气。
正如抚上他脸庞的温热掌心。
他心底忽然涌出无边的妒嫉,嫉恨着梦里的谢景明。
好像眼前之人,真的是自己的嫂嫂,而他只能站在轩窗里,遥遥望着这对才子佳人。
转念间谢春和骨血又燃起滚滚兴奋,若真是他的嫂嫂,难不成就会放过她了?
一碗毒药的事情。
他的兄长,活不了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