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山河皆锦绣》
1. 未来
政事堂内,众人惶惶不安。
女帝刚刚不慎磕了额角,撑着头,已经沉默许久。
珠帘下的紫金仰莲香炉静静吐着轻烟,几个老臣被熏得头晕目眩,也不敢出声。
在场之人心中的想法如乱藤般疯长。
陛下伤势重否?
为何不肯宣太医?
如有万一......这可是上皇的独女啊。
宋撄宁紧紧盯着摊开的奏章,上好的蜀纸印着政事堂纹章,她的视线却未聚焦,冷汗打湿了鬓发和衣裙,黏在皮肤上。
面前,凭空出现了很多文字。
字体比她所学习的简单不少,但依稀都能辨认。
可内容叫人胆颤心惊。
“这中书令还不让他滚蛋,宋撄宁在想什么呢?”
“就是啊,他跟陇右道那群人天天就等着宋撄宁驾崩啊,龙袍都缝好了。”
“还有工部在京畿造的桥,下个月就要塌了,皇帝也不知道。”
中书令、陇右道、龙袍、桥。
宋撄宁闭了下眼,将泛白的指尖藏在宽大袖摆里,一抬头,正对上崔望熙那张清俊出尘的脸。
“陛下可有不适?”他的嗓音充满冰冷,例行公事般发问。
崔中书,等着她驾崩的崔中书。
“朕无恙。”她把面前奏章推了推,“节度使进京一事,容后再议。”
“此外,京畿道内一切桥梁,今起停用,着工部检修隐患,就......冯慷亲自监制。”
冯慷正是工部尚书。
说完,不管众人异样的神色,宋撄宁利落地起身往外走,华贵的裙摆翩跹而过,绽开一朵金色的牡丹,龙辇一直候着,臣子们恭恭敬敬地俯身送行。
轿辇抬得很稳,辇内舒适又安静,可宋撄宁却焦心无比,无意撕扯着软靠边缘的流苏,指腹留下深深的红痕。
甫一到紫宸殿,她立刻屏退侍从宫女,以休息养神的借口独自待着,旁人一律不许靠近。
面前的文字正快速滚动着。
“诶?宋撄宁怎么知道的?”
“惊了!什么情况?”
果然,写下这些文字的人......能看到她。
宋撄宁做足了心理准备,试探着开口:“你们,是谁?”
原本聊得热火朝天的弹幕停滞了一瞬,随即以看不清的速度飞快刷了上去!
“女帝刚刚在问什么?”
“紫宸殿就她一个,宋撄宁是不是在问我们?”
“她看到我们了?”
她很快判断出,这些文字,似乎没有恶意。
于是,宋撄宁点点头,给予肯定的回答:“朕能看见。”
“你们是谁?”
很快,宋撄宁便知晓了前因后果。
原来这些人来自于数千年以后,在那个奇妙又辉煌的时代里,技术水平极其发达,使得他们可以看见历史上著名人物的生活日常。
自己和大邺朝,居然已经化为史书中的一笔了。
密密麻麻的感伤忽然充斥心头。
而且,她还得知了一件令她几欲心碎的事——煊赫繁盛的大邺,居然亡于她宋撄宁之手!
这些观众们看到节目,正是名为《走近邺朝:亡国之君宋撄宁》的直播,为他们展示帝王的独特生活。
她也是这项技术问世以来,唯一一个,可以与他们对话的古人。
宋撄宁大口喘着气,眼泪打湿了长睫,她攥紧拳头,声音沙哑:“朕、我未曾做过什么昏聩之事,问政行事皆遵古制,怎么会......”
怎么会亡国?
百年基业毁在自己手上,无数生民因她流离失所,这让她如何接受?
弹幕很快给出了精准的解释:“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陛下也别太自责啦,世代累积的祸患,总会爆发的,只是恰好轮到您了。”
知道宋撄宁能看见后,这些未来之人的语气尊敬了不少,毕竟能与一位史书上的帝王对话,实在令人心潮澎湃。
“都是什么祸患?我若是提前布署防患未然,能不能......阻止。”
弹幕上的人思考了一会,得出了共同的结论“难”。
“历史就是历史啊。”
“陛下不如好好享受当下吧,已定之事怎么更改?”
宋撄宁却是不肯,她想到大邺绵延万里的江山,想到这无限疆域里的芸芸众生。
锦绣山河,烟火红尘。
她想起即位之初时,百姓的夸赞与期许。
“朕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遭逢亡国之灾,也不能让宋氏基业毁于朕手中。”
那未来会发生坍塌的桥梁,她不是提早派人去检修,避免了百姓的伤亡吗?
她立即将这个想法告诉直播里的人,果然,不少人有些动摇。
“说得也对啊,如果长昭元年的京畿临风桥大案没有发生的话,那不就是改变了历史嘛?”
“这就是命中注定啊,毕竟以前也没人能看到我们。”
弹幕议论纷纷,意识到此次直播的不同寻常。
宋撄宁见势,连忙循循善诱地劝导:“或许就是这样的机缘,让诸君来指导我,改变结局呢。”
她是帝王之身,即使奉行垂拱而治,但驭下之道耳濡目染,这样放下架子和他们沟通,使得正在看直播的不少人心中荡起波澜。
谁没读过几本史书,谁没羡慕过那些叱咤风云的名臣呢?
面对一代真正的帝王在虚心求教,他们虽不能身临官场大展拳脚,但有机会出谋划策啊。
弹幕很快便被说服。
“那陛下先把那个中书令废了!”
“节度使!他们都盯着京畿呢,特别是陇右道!”
“还有......”
宋撄宁快速吸收着这些消息,一一铭记于心,随后挑出其中一点细细问询。
崔望熙。
那些浮在半空的文字很快七嘴八舌地给了解答:“他要篡位啊!陛下!”
“是啊,陛下快把他削职流放。”
宋撄宁苦笑一下,摇头解释道:“崔相是朝中肱骨,背后清河崔家强盛不说,他更是母亲钦点的中书之首。”
还是,母亲属意的,宋撄宁皇夫的人选。
“朕会留心他的。”
“诸位会一直在吗?”
她很担忧,蓦然得到这样庞大的助力,若是哪一日失去了,恐怕容易心有起伏,产生落差,还是提早问清楚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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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幕却是会错了意,回答她:“这个技术很智能,女帝陛下放心,涉及隐私的时候,我们都看不见的。”
宋撄宁被逗得展颜,温声道:“朕的意思是,诸君可会一直陪着朕?”
“当然会!陛下安心。”
“这个直播不会关闭的,陛下一直可以看到我们。”
宋撄宁松了一口气,从书架上取下京畿道舆图展开,上面详尽描绘了大邺京城的每一处细节。
弹幕中刚刚提到的一个重要节点,与桥梁坍塌有关的——一个月之后,长昭元年临风桥大案。
一个月之后,是宋撄宁的生辰,大邺万寿节。
那一日许多地方节度使入京贺寿,京畿内也四处花团锦簇张灯结彩,因此世族子女都爱外出游玩。
临风桥,正是这些金贵的公子女郎们赏湖景之处。
这个桥若是塌了......
彼时场面混乱、人群哄闹,的确不易于救援。
可重大佳节,应是加强了巡视才对,临风桥一带,属于南衙诸卫、左领军卫的管辖之处。
左领军卫大将军,王寒英。
她出身王家,武艺高强,军功赫赫。
宋撄宁记住这个名字,垂下眼眸,回想着往事。
临风桥建于她母亲那朝,距今也不过八年,更是时任工部左侍郎、今工部尚书的冯慷亲自督造,因为是要供那些贵族子弟游玩,所以选材用的是......是什么,她猛地起身,朝殿外高呼一声。
“陛下有何吩咐?”
符染轻柔地嗓音响起,这是她曾经的伴读,如今的紫宸殿女官之首,得她信任,忠心耿耿,是亦臣亦友、不可或缺的存在。
“去将当年督造临风桥相关事宜的册薄尽数送来,另叮嘱冯慷带人先检临风桥,速度要快,如有发现,不得打草惊蛇。”
“臣即刻去办。”
符染做事,她放心。
指节敲打着桌沿,“哒哒”的声响回荡在安静的紫宸殿内,宋撄宁偶然瞥了眼弹幕,恰好看见一行字。
“符大人好可惜啊,不晓得这次能不能有个好结局。”
是了,按历史上发生的事,她亡国,符染作为近臣,又岂能善终?
宋撄宁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握在掌心:“阿染......最后怎么了?”
弹幕给了解答:“符大人给陛下挡住叛军,死在箭雨里了。”
阿染,那个惊才绝艳、温柔善良的阿染,居然落个如此下场。
宋撄宁指尖一颤,瓷杯碎了满地,清亮的茶水打湿了衣角。
殿门外的侍从急忙问道:“陛下出了何事?可受了伤?”
“朕无事,进来收拾吧。”
侍从宫女们鱼贯而入,宋撄宁进了内殿,仍由她们替自己换下脏了的外袍,望着铜镜里朦朦胧胧的纤细身影。
发间的龙钗凤簪熠熠生辉,映着昳丽的眉眼,恍如一幅画卷。
她还很年轻,宋撄宁想。
八岁册封东宫,十八岁御极践祚,未来尚有无限可能。
她不会成为亡国之君,阿染不会为她而死。
百姓不会空对着破碎山河流泪。
崔望熙......更别想图谋帝位!
2. 夜谈
暮色沉沉之时,凉意弥漫,紫宸殿终于迎来了满脸惶恐的冯尚书。
冯慷跪倒在地,闷着声音向宋撄宁禀报:“陛下降罪!经由臣和朱侍郎检查,发现临风桥两侧砖石有多块失踪,桥底的花岗岩石出现松动迹象!臣等遵陛下旨意,不敢妄动。”
他不远处跪着的朱侍郎朱戈亦是吓得不轻,两股战战连连告罪。
督造的石桥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出了差错,而且还在京畿道之内,上面游玩的都是大姓子女,实在令二人心慌。
宋撄宁利用一下午功夫,翻阅完了几本册薄,心中已经有了计量。
当年冯慷督造此桥时,正值朝中党派激斗之时,他是绝不敢滥竽充数、粗心大意的,稍有不慎,便会被抓住把柄。
再者弹幕也提过冯慷称得上是个忠心爱民的好官,颇有才华,不会自毁前程。
见宋撄宁久久不言,气氛凝固,二人皆以为大祸临头,再次俯首请罪。
符染适时开口,带着安抚:“两位大人先请起。”
宋撄宁合上了册子,示意宫女前来收好,看着拘谨的二人,嗓音温和:“朕知此事与你们无关,当年冯大人督造,的确用心。”
冯慷极快地抹了下汗,不敢接话:“谢陛下夸赞,是臣分内之事。”
宋撄宁点头:“临风桥一带朕已命人全部把控起来,失窃砖石上有皇室印记图案,且用材考究,难以击碎,朕会叫京兆尹和刑部去找,可疑人员一律关押。”
符染会意,稍稍施了一礼便离开。
“你们二人去加固维修,绝不可再出意外,朕会指一支亲兵从旁保护,不必担心。”
王寒英的巡视地界,公然塞人进去,也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
明日,她需得见一见王寒英,这位久负盛名的女将。
二人感恩戴德地走后,宋撄宁斜靠着龙椅,漫不经心地看着弹幕。
“果然查出来了!这下可以避免祸事了!”
“对啊,不如万寿节那天出这样的岔子,死的还是世族子弟,影响太大了。”
“而且那天记载是很乱,所以后来根本查不到什么东西。”
她的万寿节之际,京畿之内却死了人,不仅民心不稳,那些世族怕是也要向她发难。
宋撄宁抚了抚心口。
幸好,幸好提前得知,设法避免了。
不然身为帝王,登基后的第一个万寿,便要蒙上不详之兆的阴影,留下祸根。
至于是谁动的手,宋撄宁脑中当即出现了一个名字——
崔望熙。
这个意图谋权篡位的逆贼。
她并未问大邺亡国后,是谁登基一统天下,她只想专注眼前。
毕竟,要问的太多了。
天赐这般良机,她会好好珍惜的。
烛火摇曳,在她面上映着金色的光华,羽蝶般的长睫投下小片暗影。
宋撄宁捏着散落的碎发,看向前来通传的内侍。
“崔中书此时来访?真巧......”她嘴角勾起笑意,“宣。”
正怀疑着呢,便自己送上门了。
弹幕也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场即将发生的君臣夜谈。
崔望熙徐徐走来,拱手一礼,随即便泰然自若地站在殿中,凤眸之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陛下可请了御医?”
“未曾,朕躬安。”
“是吗?”崔望熙上前一步,惹得一旁的女官杜年紧张起来。
符染外出办事,都是她守在女帝身侧,可崔中书星夜入宫,她还是第一次碰到。
宋撄宁一抬手,示意杜年安心,“崔中书来见朕,有何事商讨?朕累得很,别拿些规矩琐事烦朕了。”
崔望熙一个中书宰相,却常常跟御史台一样,盯着她一言一行,极其吹毛求疵。
在东宫时她就经常忍气吞声,当了皇帝后还要被管着。
且此人刁钻无比,端的是一派温雅,出言却满含讥讽,没事便会来给她找茬。
男人站在御案前,身姿英挺笔直,紫袍上绣着繁复的暗纹,蹀躞玉饰光滑莹润,雅致的暗香缓缓飘来。
宋撄宁动了下鼻子,是瑞麟香。
“陛下今早封闭京畿道桥梁,原因何在?”
“朕只觉桥梁若不定期检修,恐隐患重重。”
“那陛下可考虑过......”崔望熙微微弯腰:“百姓作何感想?”
宋撄宁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崔相是在质问朕的决定?”
她知道,自己在政事堂的反常举动引起他的疑心了。
受伤后不肯见御医,无故检修京畿桥梁,的确很怪异。
只是她无法解释,更不可能对着崔相解释,只能以强硬的态度堵回去。
御案另一侧传来一声冷哼。
杜年眼睁睁地看着崔相慢步靠近了女帝,姿态随意的撑着龙椅的把手,居高临下语调森寒:“是。”
“圣人言行,牵扯万千黎民,皆受朝廷监督,臣有此问,作何不可?”
杜年低下头,盯着自己裙摆处露出的一点鞋尖,不敢妄动。
崔相蔑视君威、以下犯上,她该怎么办?
唤羽林卫前来,还是亲自护驾?
符染一向说她性子软,她的确......很懦弱。
直到一道刺耳的瓷器碎裂声炸在耳边,伴着女帝带着薄怒的话语,杜年方有些安心。
“崔相忘了,朕早已亲政,政出九五,你有何权力过问。”
崔望熙站直了身子,恢复了那副温润守礼的崔氏子弟模样,视线扫过空荡荡的御案,恭敬地施了一礼:“臣告退。”
转身出了殿门,心腹崔岐正在等他:“陛下发怒了吗?大人怎么样?”
崔望熙甩了下袖子,面色阴沉沉的:“宋撄宁不对劲,她此前应该召见过别人,还有桌子上,纸笔奏折推到两侧,她看过别的东西,应是较大的画卷......成堆的册薄也有可能,去查谁进过宫。”
“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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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她惯用的符染也不在。”
夜凉如水,繁星黯淡,此时是早春,风中有些露气。
远处几个宫女提着灯笼走过,年轻女郎们爱俏,陛下又脾性温和,因此她们悄悄换上了薄衫。
他脚步猛地停住,神思一凛:“京畿出了事。”
崔岐安慰他:“若有大事,崔氏的探子一定有消息的,应是尚在把握之中。”
他弯腰进了轿子,不再言语。
崔家想做的事、他想做的事,都太过骇人,布局之下,他不能容忍一丝半点差错。
权力倾辄、皇图霸业,他如游走于薄冰之上,步步谨慎。
金碧辉煌的大明宫笼罩于浓厚夜色之中,隐隐可见华丽的琉璃瓦,钩心斗角。
符染归来时,低声询问了杜年几句,得知崔相来过后,面色凝重了些。
“陛下。”她唤了一声,见宋撄宁面带倦意,遂扶着她往内殿去。
“京兆尹和刑部右侍郎都已暗中开始调查,从永阳坊至敦化坊,但是何侍郎说......难度很大。”
的确,偌大的皇城之内寻几块砖头,甚至设计之人早已将其投入湖底或是埋入城外山中。
“无事,找不到砖头无所谓,人能引出来就行。”宋撄宁本就不意于此。
那二人身处要职,即使秘密行事,也会叫人怀疑。
符染懂了她的意思,又谈起崔望熙:“明日早朝,崔相等人恐要做些文章。”
今夜崔望熙无功而返,正气闷着,明天定会为难陛下的。
宋撄宁无所谓地笑了笑,宫女过来替她解下发钗环佩,如墨的发丝垂在脊背上。
“不就是挨上几句骂吗?说朕思虑不周,不懂体恤百姓,又不是没有过。”
即使是圣明贤君,都不免要被御史挑刺,何况她呢。
不能杀、还不能叫他们闭嘴,面对一群以死谏为荣的老头,历代皇帝们基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符染叹了口气:“陛下明明是为了生民安危着想......”
“虽是如此,但是朕也的确做事突然,被御史台问责也在意料之中。”她拍了拍符染的手背:“你也回去早些安置,明日朕要见王将军,你陪朕一起,杜年也听听。”
“是。”符染心中好奇,但并未多问。
临走前,她被宋撄宁叫住。
“阿染。”
她眨了下眼,换了个称呼:“我在。”
“你若是想知道,可以问的。”宋撄宁披着头发,换了一身宽松衣裳,灯火明灭,眉眼如画,“临风桥在王寒英的巡查之下,朕想听听她的看法。”
符染眸中也有了笑意:“我明白了。”
洗漱完后,宋撄宁闭目躺在床上,脑中细细思考着今日的事。
猝不及防知晓了自己的结局,实在是......太好了。
庆幸为时尚早,庆幸手握先机。
她不会让大邺、不会让自己走上史书里那样悲惨的结局的。
3. 寒英
太极殿上,宋撄宁面色平静地看向阶下高谈阔论的御史大夫。
果然,崔望熙一党就着她昨天的命令,把她从头参到脚,没一会又和户部吵了起来。
一方称陛下不体恤百姓,另一方称陛下此举恰恰是体恤百姓。
而一旁的崔相却如事不关己一般,目视前方,笏板随意握在掌心。
“好了!”宋撄宁实在有些不耐,她要忙的事太多,却得听这些人做无用争辩:“诸位皆朝中肱骨,此事朕虽是为百姓考虑,但行事匆忙,未曾周全,今后会注意的。”
众人只好长长应了句:“是——”
随后便是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
最后,崔望熙轻咳一声,微微低头举起了笏板。
宋撄宁知道,今日最重要的事来了。
节度使入京。
“陛下万寿在即,按律应地方各道节度使入京朝贺,此事一推再推,恐影响典仪。”
崔望熙话说得滴水不漏,根本不给宋撄宁反驳的机会。
她故作深思,为难道:“朕登基之初,不宜大肆操办,节度使驻守一方任务繁重,更不用提河西道、岭南道路途遥远——”
“陛下。”崔望熙目光锐利:“各位节度使都很思念陛下,您要夺了他们为您贺寿,表明忠心,沐浴恩宠荣光的机会吗?”
忠心?
宋撄宁听得只想讽刺一笑,却未表露出来。
“崔相误会了,节度使的忠心不会因身在何处而改变,朕的恩泽广布天下,即使在边疆,也能感受到。”
“朕怜惜大人们入京遥远,一路辛苦,不忍叫他们为着区区寿宴便来回奔波。”
另一侧的太仆寺卿姜中易立刻高呼:“陛下仁慈!”
几位少卿和刺史也接过话柄:“陛下仁慈,是社稷之福!”
宋撄宁看向崔望熙,温和一笑:“崔相以为呢?”
崔望熙生气了。
他沉默片刻,抿着嘴,刚要开口时,宋撄宁立刻下旨:“既然崔相无异议,那么此次万寿各道节度使不必入京,安心镇守即可,朕感念他们劳苦功高,一一皆有赏。”
崔望熙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眼含怒气,他攥紧了笏板,脑中飞快思考着。
不允节度使进京?
宋撄宁此举何意?
他的计划完全打乱了!
“陛下仁慈,确为天下之福。”崔望熙按下心中的怒火,恢复了儒雅从容的姿态,“只是节度使虽不必入京,但是礼数还是应周全的。”
中书舍人卢桓道:“是!陛下赐了恩德,但是贺礼需得呈至京畿。”
卢家与崔家世代姻亲,利益缔联密不可分。
宋撄宁瞳孔一缩,感受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崔家这样揪着不放——
他们肯定会在贺礼上动手脚,可是......已经不能在推拒了。
弹幕上此刻的字却是不多,只寥寥几语,讨论着崔望熙步步紧逼,心怀鬼胎。
万寿节,虽然对于她来说极其重要,可是史书之上,可能连一笔都不能留下。
未来之人不知此中细节,也属正常。
她点点头:“自然,崔相言之有理。”
贺礼中会有什么不能正常入京的东西?
兵器?账簿?秘册?
还是......人?
凉意顺着脊骨攀升,宋撄宁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别怕。
还有一个月时间,足够她布局防范。
下朝后,宋撄宁换了身便装,传令宣左领军卫大将军王寒英入宫,地址选在紫宸殿。
历来帝王召见臣子,多选于宣政殿,她此举,是存了亲近之意。
宫女们手巧,挽了个随云髻,内侍隔着帘子向她通传。
王寒英已至。
遥遥望去,一个高挑的身影立于殿中,马尾束得一丝不苟,她卸了甲胄,只着一身窄袖武袍,胸前的白泽神兽栩栩如生。
王寒英见女帝前来,抱拳行礼:“臣十六卫之左领军,王寒英,见过陛下。”
“王将军不必多礼,赐坐。”
宫女端来茶水,便静静退了出去,殿中只余四人。
王寒英不知所以,心中有些紧张,想到最近入驻自己巡防地界的帝王亲兵,虽是只有几人,但足以叫她惶恐不安了。
她吸了口气,再度起身,朝宋撄宁顿首:“臣——”
“哎呀,”宋撄宁被她这阵仗搞得坐立不安,符染上前扶起她,笑道:“将军不必自危,圣人召您只是随意聊聊的。”
王寒英余光瞥了一眼御座上的帝王,见她衣着轻便,神色坦然,和京畿里美丽纯真的女郎别无二致,心中松了一下。
“朕在东宫时便听闻王将军沙场骁勇,战功累累,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王寒英的长眉微微上挑一下,“报效主君,虽死不悔。”
“王将军可别这样说话,朕还指着将军长长久久保护大邺呢。”宋撄宁夸赞一句,话锋一转:“将军平时日夜巡视,可遇到过什么烦心事?”
“臣职务所在,怎会感到烦心?”
宋撄宁靠着椅背,姿态慵懒,阳光透过窗牖投在案前,晒得人暖洋洋的。
问什么便答什么,对那支亲兵有疑惑也不肯出声。
王寒英戒心十足。
不过......她扫了一眼弹幕,倒是个难得的将才,忠君爱国。
宋撄宁侧头看向殿外,琉璃瓦的反光有些刺眼,廊下站的几个小宫女也稍微往后挪了些。
是个好天气。
她拢了下袖子起身:“朕见今日阳光好,王将军可愿随朕去试试骑术?”
王寒英一愣,显然未曾料到她会说这个。
符染道:“圣人有几匹河西道的千里马,臣听闻可威风了,今日托将军的福,总算可以见见。”
“走吧。”宋撄宁悠闲地往外走,王寒英也连忙跟上。
走过玉阶,几人恰好看见廊下躲太阳的粉衣宫女,王寒英皱了下眉,刚想训斥,意识到这是九五之尊的寝殿,还轮不到她来管教,只好闭了嘴。
宫女们后知后觉,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宋撄宁站在她身侧,温声解释:“她们年纪尚小,是爱美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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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不多做苛责的。”
符染朗声道:“都起来吧。”
“陛下真是......”她是武将,学不来那些文邹邹的话,只能生硬夸了句:“真是心肠软。”
这样的人,消极怠工,不尽职尽责,这尚是早春,便要躲阳光,若在她王寒英手下,当场就拖出去打军棍了。
谁还管什么爱美不爱美。
大邺马场归太仆寺掌管,太仆寺卿姜中易是宋撄宁的人,她带着王寒英前去,十分放心。
马场十分开阔,内场外场相连,侍从为二人挑好了两匹马后,便退守栏外。
王寒英眼睛一亮,控制不住去摸那蓬松的鬃毛,宋撄宁给她安排的是一匹雪白的良驹,四肢长而有力,王寒英近乎瞬间喜欢上了它。
“陛下,”她逗着马儿,转身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宋撄宁道:“朕新得不久,还未起名,不如......王将军来吧。”
“臣、臣怎么好——”
宋撄宁翻身上马,朝王寒英招招手:“爱卿先跑一场再说!”
两匹马儿一黑一白,如离弦之箭,冲入围场,发丝飘在身后乱舞,衣风中衣摆猎猎作响。
马踏飞尘留影,王寒英看着和自己并驾齐驱的帝王,心中暗暗叹服。
历来大邺皇子皇女都重文轻武,没想到这位陛下的骑术如此了得!
跑完最后一圈,宋撄宁接过符染递来的巾帕,缓缓擦拭额间的薄汗,王寒英面上带了些笑意:“陛下骑术超凡,臣钦佩不已。”
“王爱卿觉得这匹马如何?想好名字了吗?”
“臣,”王寒英想了想,“臣不是什么风雅人,只怕想的名字,配不上陛下的良驹。”
“你自己的马儿,难道还要朕替你起名吗?”
说着,宋撄宁将缰绳送回她手中。
王寒英呆在原地,虚虚地握着绳段,符染告诉她:“圣人得此良马之初,便想好了要赠与将军呢!”
“让它随爱卿征战,岂不比窝在这小小马场要好得多?”
“臣谢陛下厚爱!”王寒英深深俯首,“定不负所托。”
“快想想名字吧。”
“毛发雪白又干净,叫它雪晴吧。”王寒英的目光一直未离开,紧紧粘着。
宋撄宁看着一望无际的马场,弹幕里都在聊二人刚刚骑马威风云云,她瞥了几眼,便与王寒英说起了另一件事。
“朕前些日子叫了些亲兵去临风桥那里,爱卿可知所为何事?”
王寒英冷静下来,思索一番,摇摇头:“臣愚钝。”
“临风桥遭人为毁坏,砖石松动缺失,朕得知后,立刻将其封闭看管,未免人心动荡,才一直未曾公开。”
眼前的女将当即单膝跪地,向宋撄宁请罪:“臣失察!竟不知有此贼人!”
“爱卿恪尽职守,朕知道的。”宋撄宁将她扶起来,“但京兆尹和刑部正在密查,冯慷也在带人检修,这期间——”
“如有人行事诡异,还望爱卿多多关照一番。”
王寒英为官数年,瞬息之间明白了女帝的意思,端正神色:“臣领旨!”
4. 雨露
王寒英离开后,宋撄宁方才靠在轿子上,开始看这一日的弹幕。
通过未来这些人的指导,她学会了滑动文字,去看遗漏的内容。
真好啊。
她脑中默念着那个词——科技。
如果大邺也能有这样强大的力量,那岂不是四方俯首,万国来朝了?
她浅浅一叹。
先做好眼前的事吧。
轿辇停在紫宸殿的玉阶前,符染伸手来扶住她。
今日虽是马上逞了威风,可宋撄宁日常忙碌政事,疏于锻炼,早已累得腿软,在王寒英面前称得上强打起精神。
符染有些心疼,“要不要请御医来瞧瞧?臣听闻若是拉伤了哪里,当场是瞧不出来的,圣人可得顾及身子。”
“无事的。”她褪了衣裙,慢悠悠地浸入浴池中,温泉中被宫女们撒了些草药花瓣,清香宜人,符染坐在屏风后和她说话。
“你今日见了王寒英,感觉如何?”
符染当即答道:“是忠心可用之人,虽耿直严苛了些,但有益约束臣下。”
宋撄宁转而问向杜年:“你呢?”
杜年猝不及防被提问,紧张地捏着袖子:“王将军虽......出身王氏,但似乎不像王家女郎,大概、大概与家中不睦。”
“很好。”宋撄宁话语里是掩不住的赞许:“你观察很缜密,直觉准确,遇事当勇敢些,不必怕。”
“花瓶里有隐卫送来的资料,你们拿了看看。”
二人一起去研究王寒英的身世了,宋撄宁撩着水花玩,四周雾气蒙蒙,倦意渐渐散去,她叩了叩池壁,唤来宫女为她梳妆。
“圣人还着便装吗?等下可要外出?”
宋撄宁摇头:“换常服,去政事堂。”
这两日被临风桥的事绊着,御案上还堆着许多事宜。
山南西道部分州郡已经旱了大半年,实在捂不住了才硬着头皮上报。
山南地域广阔,分东西而治,距离京畿道极近,却能被瞒报这样长的时间。
渝州、蓬州、开州,甚至是兴元府,都出现了旱情。
宋撄宁得知的第一时间,立刻派了工部右侍郎邱齐安并司农寺少卿陆辙前去处理,但效果不佳。
一来旱情严重,人手不足,二来干旱面积广,山南道不少又地区行路困难,从其他州运来的水源半数消耗在途中,浪费严重。
等会......怕是又得头疼。
宫女正为她梳头,宋撄宁目光飘向眼前的弹幕,问了一句:“山南道旱情,可有什么处理方法?”
宫女以为是在对她发文,诧异地放下梳子,低声道:“圣人?奴婢、奴婢不懂这些......”
宋撄宁一笑:“没事的。”
弹幕快速滚动着,大部分都是调水、挖渠等,却很快被反驳了回去。
“我没记错的话山南道那里地势险要的吧,古代那运输条件,没到就泼光了。”
“是的,运水过去效率太低太低了。”
“那能怎么办,叫陛下去人工降雨吗?”
人工降雨?
宋撄宁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将梳妆到一半的宫女挥退:“人工降雨是什么?”
弹幕对此给出了详尽的解答,奈何其中古怪的词语颇多,许多地方都没能读懂,但她还是提取到了关键。
天降雨露,也可人为。
她想起在东宫读书,曾与太傅聊过的世人祈雨的祭祀活动。
彼时宋撄宁读《水经注》,便好奇于书中提及的某种神奇的仪式——于神渊之中,向天燃烟。
但具体如何,已记不太清了。
她把这个内容讲给了直播里的人听,他们琢磨了一会,告诉宋撄宁,神渊祈雨,或许是人工降雨的雏形,虽许多地方不太科学,但可以一试。
但祈雨的方法,还要参考地形。
弹幕里有人特意指出了:“在古代实施这个方法,最好试试地势高低差异大的地方。”
山南道地形错综复杂,十分合适。
还有人陆陆续续给出了一系列材料的名字,如海草灰之类的,告诉宋撄宁这些是在大邺可以寻到的东西,唯有一样“干冰”,实在无法达成,可能导致“祈雨”效果不佳。
宋撄宁将他们的叮嘱一一记好,叫宫女进来,快速梳好妆,换了天子常服,前往政事堂,还不忘叫人取来一本《水经注》带上。
政事堂十分吵闹,臣子们聚在一起办公,恰逢多事之秋,难以对彼此有个好脸色。
见女帝驾临,众人才悻悻地闭了嘴。
宋撄宁目光一扫,心里大致有了数,看到崔望熙时,微微一顿。
“众卿在说些什么?”她坐在案前,抽出山南道干旱的折子,“啪”的一声掷到桌上。
“吵了这么久,可有什么方案了?”
“臣以为,”尚书右丞许维安上前一步,“先转移灾情严重地区的百姓,其他州仍是以运输水源为主,朝廷加大放粮力度,减免赋税,安抚百姓。”
“臣附议。”
“臣附议。”
户部右侍郎杨秦急得撞掉了一堆卷轴:“不妥不妥......去岁因着地龙翻身,上皇已经免了剑南道几个州府的赋税,加上开粮仓医馆,实在吃不消啊!之后还要操办万寿节,陛下三思啊!”
宋撄宁面不改色,将符染拿来的《水经注》摊开,垂着头开始翻阅,顺带问了一下那位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中书令大人:“崔相呢?”
“臣以为可行。”崔望熙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
室内的众人屏住呼吸,只听得帝王快速的翻书声。
论政途中,陛下怎看起书来了?
宋撄宁循着模糊记忆寻找,指尖染了墨香,眼睛亦是酸痛。
终于,她在其中一页停留。
《江水卷》。
她把书卷朝前推了推,确保直播间的人可以看得清楚。
“像模像样的啊!我看可以试试。”
“对啊,先按着刚刚那个大臣的方法救灾,然后找个合适的地方一试。”
宋撄宁把书册交给侍从:“拿去给崔中书一观。”
崔望熙虽然野心勃勃,但不可否认,他的确才思敏捷、胸有沟壑,是清河崔氏最负盛名的公子,十五岁破格入朝,六年内青云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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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冠拜相,官至中书长官之首,这样年轻却令不少人拜服。
寂静的政事堂内,出现了这样罕见的一幕——
女帝读书,读完之后崔相读。
二人都不提救灾一事。
众臣面面相觑,以眼神交流着,表达自己的疑惑。
崔望熙将那一篇细细读了一遍,交还侍从手中。
“陛下欲仿此法吗?”
他眸色浓郁,深不见底。
夜宣冯慷、朱戈,封闭检修临风桥,效祈雨之法。
宋撄宁的言行越来越出乎意料了。
这......不是吉兆。
这些年身居高位、运筹帷幄,他不喜欢掌控之外的事。
但此刻,崔望熙无暇深究,毕竟灾情更为重要。
他皱起眉,否定了此举:“干旱当前,陛下应想着快速救济,而不是仰赖上苍。”
“朕二者皆想一试。”宋撄宁敲打着奏折,并不退让:“许右丞刚刚的提议可行,中书起诏吧,御史台前去协助邱齐安和陆辙,另外,水部按着此法,去寻找适合的地点,尝试燃烟降雨。”
水部的人接了旨,却心中大骇。
陛下怎么会想着用此举?
虽然遭逢大旱时,君王的确会向上苍祈告,请一请雨露恩泽,但......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这种燃烟降雨的法子......真的有效吗?
符染铺开一张蜀宣,宋撄宁大笔一挥,将刚刚记下各类的材料写给水部,供他们测试。
“另外,”她的语调是强忍的怒意,“涉事瞒报州府一律革职,押送入京,重罪论处。”
这次的干旱本来可以不这么棘手难办的,瞒报的官员要负最大的责任。
弹幕上的那些字果然没有说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在和京畿道相邻的山南道中,都能发生如此严重的欺上瞒下、阳奉阴违,那么更远的岭南道、河西道只怕会猖狂。
还有与崔家勾结的陇右道,亦是京畿的重要防线之一,这样的地段,节度使居然不是宋撄宁的人,想来便觉胆寒。
她曾以为的太平安宁,只是浮于表面的繁华罢了。
这个王朝,已经积攒了太多祸患。
将案上积攒的几件事解决后,宋撄宁身心俱疲,刚刚走出政事堂的门,便见杜年有些急迫的迎上来。
“什么事?”宋撄宁问道。
“陛下。”崔望熙站在她身后,“臣有要事禀报。”
“崔相刚刚为何不提?也叫爱卿们一起听听。”宋撄宁巍然不动。
“陛下藏着的秘事,臣不好将其说给同僚们吧?”崔望熙压着嗓子,负手靠近,“临风桥之事,臣有些线索,欲上报陛下。”
果然,京畿的秘密都逃不过崔氏的耳目。
二人走在宫道上,侍从们远远跟着,不敢靠近。
“陛下,臣也是有条件的——您为何能未卜先知?”
宋撄宁胡诌道:“朕受命于天,得知此事亦是上苍眷顾。”
“陛下!”崔望熙停下脚步,仰着头,“您忘了吗?臣只信......人定胜天。”
5. 行省
满腹异心昭然若揭,崔望熙却十分坦然,端方沉静,一袭紫袍衬得面若冠玉,恍如一位谦谦君子。
弹幕上激动不已,一代权臣公然对着帝王言语威胁,也不知宋撄宁该如何反击回去。
有人称治他个以下犯上的罪名,有人劝她避其锋芒,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而此刻,宋撄宁在赌。
赌刚刚杜年要说的,也正与此有关。
她实在没有理由应对崔望熙,此人敏锐无比,说得越多,越会被他抓住漏洞,一个谎言需要无数谎言来填补。
“陛下沉默以对,是又想拿什么鬼神之言搪塞臣吗?”
“或许,朕连搪塞崔相都是多此一举。”宋撄宁丝毫不理会那人的惊怒,折身往轿辇走,符染为她撩好帘帐,一行人徐徐从崔望熙身侧走过。
他闭了闭眼,按下心中的怒气。
宋撄宁!
惯来坐在龙椅上不爱说话的小女郎,不知何时起,竟然也变得如此牙尖嘴利!
崔岐小跑着到他背后,试探着问道:“大人?陛下......不肯说吗?”
“呵,她爱说不说。”崔望熙大步往前,腰间环佩玎玲碰撞。
宋撄宁进了紫宸殿,符染呵杜年紧随其后。
“圣人!”杜年唤她,“上皇遇刺!”
宋撄宁心头一凉:“伤势如何?御医怎么说?”
她急得在殿中踱步,母亲之前亲征时受过伤,身子损耗严重,四十多岁便退位去了江南道的行宫静养,怎么会无端遇刺?
江南道节度使宗沁是母亲的心腹,两人并肩沙场,生死之交,怎么在她的地盘遇刺?
“未伤及要害,只是引发了不少旧伤,需得好好照顾了。”
宋撄宁肩膀塌下来,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并不太严重。
“此事绝不能泄露,让宗沁留意母亲身边人手,逐一拷问,不得有失。”
符染扶着她坐下:“宗大人最是在意上皇,一定会小心的。”
宋撄宁揉着自己太阳穴,疑窦丛生。
“母亲退位之后便不问政事,杀她有何好处可言?”
“您别着急,宗大人会令此事水落石出的。”
她的目光聚集在眼前那片弹幕上,最终又失望地收回。
这类小事,果然......没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好,那暂且等一等宗沁的消息......阿染,你去联系隐卫,查一个人。”
符染应下。
“陇右道节度使,霍昇。”
此人是她初次看见弹幕时埋下的一根刺,拥兵十万,积威多年,而且......似是与崔望熙有紧密的合作。
陇右道直接接壤京畿,是抵抗外部侵袭的重要防线,如果此人有心,真的可以长驱直入,兵临帝都。
宋撄宁无奈苦笑,先祖们为何要施颁布这样的地方政令,不仅如此,还授予节度使屯兵、自治等巨大权力。
放任之下,是的帝王之威步步削弱,偏远如河西道,恐怕很多人只知节度使而不知她宋撄宁吧。
真叫人日日不得安寝。
取消节度使一职势在必行,他们在一日,宋撄宁的帝位便难以安稳。
只是,如何取消不谈,取消过后,恢复从前晖朝时期的郡国并立吗?那似乎只比傲立一方的节度使们更叫人头疼。
她看了眼弹幕,后世......都在施行什么样的地方管治呢?
宋撄宁屏退了众人,独自坐到案前,低声询问弹幕:“大邺朝划分十二道,设立节度使各自掌管,危及京畿,诸君可有破解之法?”
“有的,几百年后就换地方制度了,行省,现在不少国家还用着呢。”
“对,陛下可以钻研一下行省制,就是不知道适不适用了,具体要看国情。”
行省?
宋撄宁眼前一亮,“可以细说吗?”
在众人大段大段的解释下,她立刻就意识到——这个类似于地方小型朝廷的制度,必定将被用于大邺。
分权制衡做得太好了,效率高的同时,还巩固了京畿的政权。
若是经由政事堂择人,通过帝王任命,那么地方权势自然归拢京畿。
她提起笔,快速记下了其中要点,打开书架上的暗格藏好,对弹幕道谢。
宋撄宁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瓦解节度使制度,唯有逐个击破,不能收服,便须打压。
手中真正有了力量,才能对抗虎视眈眈的地方霸主。
她估算了时间,今年的殿试在十月,分文武二试,也是她登基后的第一次直面那些四方而来的学子。
这些人有的出身显贵,有的寒门苦读,她要找的,便是那些出身微贱的“孤臣”。
他们远离大姓之间的利益联结,靠着自己的才学走到了辉煌的太极宫,如无根浮萍只能仰赖帝王,正是宋撄宁需要的人才。
另外,此次旱情之下,工部的人手明显不够用,而术业有专攻,这种人,亦要从民间找。
几日后,王寒英秘密拜见,将最近帮助京兆尹他们调查的结果呈给宋撄宁。
宋撄宁紧张又期待地展开,看到篇首的名字时,浑身僵硬。
云绛。
这是她父亲一族的子弟,算得上宋撄宁名义上的表兄。
当年父亲战死后,母亲罢朝三日,追授超品镇国公并柱国大将军,而云氏贪心不足,不满于国公之位的补偿,甚至放言云氏之功,当封异姓王,遂遭母亲厌弃,不再起用。
后来云氏借着和王氏的联姻,为云绛谋了个小官当当。
王寒英面露愧色:“除此之外,也查到了云氏、王氏与剑南道的通信,他们......”
剑南道节度使,许长敬。
宋撄宁亲自拉起她:“爱卿直言便是,朕知你心赤诚,绝不疑你。”
“是。”王寒英从袖中取出厚厚一沓信纸,想到那些大逆不道的东西,咬咬牙一口气说完:“这里记录了许长敬与他们的通信,包括万寿节临风桥坍塌后,在民间散播天子不详的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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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加上从前上皇薄待镇国公的事,引导百姓心向云氏。”
“而时机一至,许长敬便以斩妖邪拥新君之名起兵——”
宋撄宁将那些信纸一张张翻过,其中不少地方还用了加密的文字,幸而王寒英出身王氏,勉强破译。
不仅是临风桥,他们还替她准备了流民、瘟疫、满口胡言的“天师”等种种大礼,未来得及献上。
一个是自己父亲的家族,一个是当朝大姓簪缨名流,居然联合着旁人一起,算计她,谋害她。
宋撄宁竭力平稳呼吸,心口喉间皆是涩意,随之而来的怒火烧得她掌心发烫。
来自亲近之人的背叛,才最令她痛苦。
虽然早知云氏不甘,但宋撄宁实在没想到,云绛会选择这样的方式。
决绝、不留余地。
可当时根据弹幕的语气来说,按历史轨迹,她也还要许多年才会陷入亡国的局面,怎么会这么早......
宋撄宁趁着王寒英自责的功夫,悄悄瞥一下弹幕。
“云家太冲动了,你当皇帝中书令大人当什么?”
“对啊,怪不得被崔望熙解决掉了。”
历史上,居然是崔相镇压的许长敬吗?
宋撄宁诧异地挑眉,把信纸放回桌上,扬声对着殿外守着的侍从道:“宣中书令、兵部尚书、左千牛卫大将军、京畿折冲督尉至宣政殿。”
她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也请太傅去一趟。”
她在东宫时的恩师,太子太傅谢华筝,从前每有疑虑或烦心之处,宋撄宁都会与她交谈。
谢华筝才华横溢温和渊博,如同一位慈爱的祖母,对她关怀备至,登基之后,谢怀筝为避亲近之嫌,少入朝中,加上年事已高,一直在江南道谢家静养,最近入了京。
“寒英,此次王氏恐要受罚,但你劳苦功高,必不会牵连你。”
王寒英当即顿首:“臣惶恐!王氏......王氏早不把臣当作他们家的女郎,逼杀长姐囚禁阿娘,臣......臣与他们,不共戴天!”
她埋着头,已带了些哭腔。
这位英姿勃发的女将亦有如此脆弱的一面,宋撄宁还是初次见到。
符染和杜年都对她的情况很清楚,上前挽着她落座,温声劝慰。
原来王寒英虽出身显贵,但因为是旁支的缘故,并不受重视,几年前她的长姐不愿接受家族安排的联姻,与一个小门户的少年有了私情,王家发现后,引以为耻,囚其母为要挟,令其自戕,后又将年方十五的王寒英替嫁过去。
新婚当夜,王寒英杀了她那恶贯满盈的新任丈夫,一柄长刀直赴边关,自此疆场十数年,换得一身军功归。
赐封十六卫那日,她终于有了权力带来的底气,领兵再上王家,欲接走母亲,颐养天年,想却蓦然得知多年前母亲便已病逝。
自此,左领军卫大将军背后的这些陈年旧事,再无人提起。
宋撄宁不愿再揭她的伤疤,将手里的证物交给符染,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宣政殿。
6. 紫薇
宣政殿内。
几人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揣测着陛下召集几位重臣的目的。
而且......其中多数是武将。
宋撄宁入殿时,恰好望见谢华筝鬓边的几缕银白,抿了下唇。
老师又添白发了。
众人向她见礼,宋撄宁点点头,吩咐侍从搬来梨花木椅,让老师歇一歇。
“朕急召诸位爱卿,实属无奈之举。”她示意王寒英,“刑部和京兆尹查到了许长敬、云氏、王氏的谋逆罪证。”
崔望熙气息一滞,眸光冷若寒霜,他立刻接过那些信纸及证言,快速扫过。
王氏密语虽未被完全破译,但透露出的内容已经足以叫他杀意迸发。
扫视完后,他将证物交给身后的兵部尚书谢翼,自己则默默凝视着玉阶之上,端坐的帝王。
他再一次认识到,那个东宫里天真寡言的小女郎,似乎在某个瞬间,已然成长。
父族毫不留情的挥刀,竟也能平静以对。
“诸位看完,有何对策?”
左千牛卫大将军冯遇恩直接上前一步:“臣愿挂帅出征,替圣人斩了许长敬那心怀不轨的反贼!请圣人恩准!”
谢翼道:“臣也以为,冯大将军领兵最佳,他曾与许长敬同在镇国公麾下,共事多年,对其最是了解,知己知彼,比臣等都合适。”
侍从取来舆图铺开,宋撄宁指了指京畿道下方的一块区域:“欲入剑南,必经山南东道,其中夔州、襄州的州府长官,分别出自云氏和云氏的附庸,钱氏。”
崔望熙顺着她指尖位置看去,女郎的指节纤细白皙,浅浅泛着粉,内侧有多年执笔留下的薄茧。
他眨了下眼,心中滑过一丝异样,问道:“陛下是担心他们报信吗?”
宋撄宁道是。
“那便先将此二人拿下,冯将军暂行陈兵郊外,确保消息不会走失后,再入山南。”
“按崔相说的办。”宋撄宁的目光未曾离开舆图,“传旨,夔州刺史、襄州刺史私行贿赂,中饱私囊,押送入京容后发落。”
符染为她展开明黄的绫锦绢绸,将沾好墨的御笔递来。
“剑南道节度使许长敬,拥兵自重,蔑视君威,行迹猖狂,罪不容诛。“
“故令左千牛卫冯遇恩为主帅,领兵十二万,扫除凶逆,匡扶社稷,保卫家园。”
最后一句“布告天下,咸使闻之”落笔后,宋撄宁取来手边的皇帝信宝,重重地印下。
做完这一切,她将圣旨递给符染。
“另外,王氏、云氏以谋大逆罪论处,诛九族,左领军卫大将军王寒英持朕旨意,查抄二府,往来亲密之人,若有朝中任职者,褫夺官位,流放岭南道。”
后面关于府上人口的处理,绞杀或为奴,便也不必她多费心了。
只是云氏是宋撄宁父族,族庙内仍供着镇国公的牌位。
王寒英捧着圣旨俯首:“臣知道该怎么做,云氏罪行,与镇国公无关,不会令国公爷蒙羞的。”
“好。”宋撄宁十分宽慰,“王氏你自行去处理,朕之后会追封你母亲与长姐国夫人和郡主之位,今起,爱卿这一支迁出王氏,不与之同罪。”
随后,几人对着剑南道山川舆图,商讨了一番行军路线与攻进方略,最终在确保京畿固若金汤的前提下,夜行山路,迟则生变。
讨论结束时已月明星稀,凉风飒飒。
宋撄宁亲自送太傅谢华筝离开,路上照例询问了几句,得知老师一切安好身子康健,才百般不舍地目送她坐上马车。
粼粼的车轮声在寂静的宫道里回荡着。
“太傅与朕......”宋撄宁的声音很轻,仿佛叹息,“竟避嫌至此。”
甚至,连她想倾诉自己的难过、悲伤,像从前一样亲近老师,都不给机会。
东宫里的温馨岁月,从她坐上那高贵的帝王宝座开始,便早已成为回不去的时光了。
“谢太傅出身名流谢氏,又教导圣人多年,此举......到底是为了圣人着想。”符染将披风搭在她肩头,仔细系好。
“陛下。”
崔望熙站在阶前,身姿清隽修长,皎洁的月色洒在他俊美淡漠的脸上,如同蒙了层白纱。
“春夜露重,崔相还不回去吗?”
宋撄宁头上戴了支做工精致的凤钗,钗尾坠着一颗明珠,行动间会微微颤抖。
崔望熙盯着那颗明珠,觉得好似女郎的眼泪,滑过娇嫩的面颊雪肤,晶莹易碎。
刚刚知道云氏谋逆的时候,宋撄宁有没有哭?
她是独自埋头哭完,然后擦干那一滴滴明珠,再摆出平静端方的姿态,宣召众臣下旨诛逆吗?
还是早有预料,安然接受?毕竟为君为帝,本就孤家寡人。
血脉亲情与无上皇权,人们自然知道如何选择。
崔望熙想起初见宋撄宁。
那一年设宴,他随族中长辈进宫,宫闱深深,压得人喘不过气。
延嘉殿外种了大片紫薇花,放眼望去,如蓝紫的薄云,给这沉寂的大明宫添了色彩。
崔望熙捧了一簇紫薇在掌心,只觉轻盈又美丽。
崔氏族中多以青竹、白梅为饰,盼着子弟们耳濡目染,品行高洁,他没见过这样生动的花儿。
直到遥遥等候的内侍恭恭敬敬地唤了声“皇太女殿下”,崔望熙猝然松手,便见一个沉静稚气的小女郎在他身侧走过,后面跟着一大串宫人。
宋撄宁那日,也正是一袭粉紫的衣裙,飘摇的裙角像一簇紫薇花。
轻盈又美丽。
一年后,崔望熙入朝堂,一身绿衣君子如玉,殿前奏对不卑不亢。
他收回思绪,看着月下身着尊贵常服的女帝,眼帘微动。
“活捉许长敬后,陛下要怎么处罚?”
宋撄宁语气坚定:“削首。”
“太轻了。”崔望熙低喝一声,“谋大逆,是要凌迟的。”
她发钗上的明珠颤抖一下,应了崔望熙的提议:“那就按崔相的意思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陛下英明果断,是社稷之福。”他躬了下身,“臣告退。”
崔岐在车驾边,见他过来,立刻将矮凳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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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望熙掀起衣摆,弯腰进了车内,他注意到女帝的视线,在自己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
如飞鸿踏雪,来去匆匆。
冷月清辉照得宣政殿前的地砖一片银白,夜风吹起衣摆,宋撄宁抚了抚鬓角,道:“回宫吧。”
次日,夔州、襄州刺史被暗中带走,冯遇恩在京畿大营点兵,取道山南,直攻许长敬。
王氏、云氏谋逆罪名昭告天下,左领军卫大将军王寒英持帝王旨意,带兵查抄。
能与谢氏、崔氏、卢氏齐名的升州王氏,就此倾塌。
百年大族,化为废墟。
王寒英顺着府中的长廊往里走,绕过一汪清澈的池塘,来到一个狭小衰败的院门口。
这里曾经住着她、母亲与长姐。
她曾在这里度过了十余年不算幸福富裕,但是很安宁的生活。
比不得主系那些贵气骄傲的公子女郎,她出身旁支,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尊荣。
后来因为父亲的懦弱无能,不敢反抗,因为家族所谓的体面荣光,这个小院也成了长姐自缢之地。
印象中,她的母亲是个很有才华的女郎,但生不逢时,没有能赶上上皇的新政,没能入书院做她梦想中的女夫子,便匆匆被安排嫁了人,一方小院困住一生。
犹记得母亲抱着她和长姐坐在窗前,含笑着给她们解释二人的名字。
长姐名唤王疏影,她叫王寒英。
一个是梅,一个是雪。
也正是母亲最喜欢的两样东西,寄予了对她们姐妹二人的美好期待。
奈何疏影凋零,雪落无依。
王寒英掌心贴上染了锈的铜锁,又缓缓收回。
里面一无所有。
追封母亲与长姐的圣旨已经到了她的大将军府邸,这个小院,不必再来了。
宋撄宁随意翻阅了一下王氏和云氏查抄上来的财宝,连连咂舌。
“阿染你看,”她抚额垂头,“世族豪门何其富有,都快抵得上半个国库了。”
符染笑着给她斟茶:“这下户部的老臣可算要消停一会了,一把年纪了还日日在圣人面前挡着脸假哭,也不知羞。”
“也不怪他们着急,国库的确紧张,只盼着水部那里的‘祈雨’顺利些,能叫朕看看成果。”
“这个法子若当真有效,今后百姓也不必再受旱灾之苦了。”
宋撄宁端着茶盏,有些出神,面前的弹幕正在聊着那“人工降雨”的预估效果,热火朝天。
等解决了此次山南西道旱情之后,她就要着手于目前最大的威胁——节度使了。
所谓不破不立,历来推陈出新总要经历些困难,更别说她企图颠覆一个牢不可破的制度了。
纵前路腥风血雨,宋撄宁亦无惧无畏。
那镇守一方的节度使,是大邺亡国最大的隐患与毒瘤,威胁京畿、拥兵自傲,与朝臣勾结,地方大权不在帝王手中,她如同一个被架空的傀儡,岌岌可危。
宋撄宁落笔,对政事堂下达了一道旨意。
御书房的窗外种了几株细叶紫薇,枝头点点新绿,生机盎然。
7. 阳谋
政事堂例行谈论公事时,一封来自山南道的加急传书被送入京畿。
水部司员外郎范思之在宫门下马,顾不得整理仪容,风尘仆仆地去面见了女帝。
“陛下!”他捧起奏折呈上,满脸欣喜,“臣等尝试了陛下所提供的材料及方法后,通过多次试验,‘祈雨’已初见成效,昨日在蓬州一处山崖下,得天降甘霖!”
符染将写得密密麻麻的奏折接过,听范思之继续道。
“陛下圣明,那海草灰等物确有奇效,臣等还将原本方法进行了改良,加快了‘祈雨’的速度,请陛下一览。”
此言一出,弹幕也好奇起来,宋撄宁展开奏折,逐字细读。
仿效烟花之法......将包裹好的燃物升空,减少火药分量?
她愈发惊喜,不得不感慨水部司的人果然聪慧,将折子合上:“拿给崔中书与冯尚书一观。”
转而继续问范思之:“那除了蓬州之外,其他干旱州府可有开始动作?”
范思之答道:“臣出发时,邱侍郎已前往渝州,相信不出三日,其余地区的旱情也将得到缓解。”
崔望熙和冯慷看完了折子,也又惊又喜,冯慷更是恨不得立刻去剑南道瞧瞧这神奇的法子。
“陛下可给这妙法取了什么名吗?这样造福社稷的事当好好记一笔才是啊!”冯慷捧着折子反复翻看,口中啧啧赞叹。
宋撄宁敲着桌子,观察着众人的神情:“那便取做‘燃烟降雨’吧,简单易懂,传令下去,将此方法——”
她猛地一顿,收住了未说出口的话。
节度使蠢蠢欲动,心怀不轨,这个方法......目前还不适合交给地方学习。
不远处,崔望熙目光如炬,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
宋撄宁面不改色,道:“将降雨的法子抄录至工部秘库,严加看管,不得泄露。”
冯慷在一旁领旨谢恩,崔望熙余光瞥见他的一丝不解,微微一哂。
意料之外,她很聪明。
从当初的拒绝节度使入京贺寿,到今日将燃烟降雨的秘法秘密收于中央,宋撄宁一定是察觉到了——节度使垂涎帝位。
他不禁期待起来......宋撄宁何时会知道,自己也是如此呢?
她所倚重的臣属,一朝中书令,也想造她的反,夺她的位?
又或许,已经知道了。
崔望熙抬眸,御案之后,年轻帝王的目光恰好与他交汇,带着往日里如出一辙的温和沉静。
撄宁,撄宁。
他默念这个名字。
道家有言,撄宁者,撄而后成者也。
上皇对于这个独女,可真是寄予了厚望。
“崔相。”
理智瞬息回笼,他不紧不慢地拱手:“陛下......何事?”
“朕听闻崔相在学塾时便素有美誉,文武双全,独步天下。”宋撄宁似是在话家常般,随意夸赞。
“不过虚名罢了,不值一提。”
崔望熙有些兴奋地候着下一句话,他明白,女帝设了圈套在等他。
宋撄宁捻着那张皱巴巴的战报,喟叹一声:“冯将军前线不利啊。”
谢翼也刚刚得知了消息,暗道不妙,“许长敬到底扎根剑南道多年,确是......难以对付啊!”
宋撄宁满意地瞥他一下,再次对崔望熙道:“所以朕才想起,身边还有崔相这样的人才。”
“此时正逢山南部分州府旱情,朕打算派遣崔相出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如何?”
表面是着急于灾情之严重,皇帝不得已派出了崔望熙前去协调,实则令他襄助冯遇恩,共同对付许长敬。
他与节度使交好,那宋撄宁便叫陇右道看一看——
崔望熙是如何成为她手中刀剑,如何斩下剑南的!
至于冯遇恩那里,亦早得了她的旨意,佯装颓势,诱许长敬上钩。
幸好军情在前,她的旨意未过中书省便直接发往剑南,崔望熙对此并不知情。
宋撄宁追问他:“崔相可有异议?”
崔望熙脑中千思万虑,未曾找到遗漏之处。
宋撄宁此举......是要做什么?襄助冯遇恩,调他出京?
无妨。
他嘴角噙着一抹温雅笑意,朝宋撄宁道:“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崔家在京畿的重重布置,不是他离京便能破坏的。
“朕何其有幸,得崔相这般社稷之臣。”宋撄宁心情极好,弹幕上也在聊着中书令大人要中计了,她将其余琐事一一吩咐好,带着符染悠悠回宫。
“崔大人若是反应过来了该如何呀?”符染看着自己的陛下丝毫不慌张,从书架上取了之前未写完的几本册子,信手翻阅。
“反应过来了呀......那他也接了旨,去了剑南,在陇右道那群人眼中,可不就是动摇本心了。”
所谓阳谋,便是如此。
她提笔,继续写着这些天和弹幕交流得到的关于“行省制”的思考。
“等冯遇恩大捷而归,朕定要好好嘉奖这两位功臣。”
行省,行中书省。
由京畿外派,在地方设立“小型政事堂”,宋撄宁对着这五个字着重描画了一下。
外派的人选,必定是皇帝亲信,不与世族有勾连,不与权臣有私交。
孤臣。
“阿染,朕真恨不得马上就到殿试,见一见我大邺的未来栋梁。”
杜年忍不住道:“圣人日日盼着,学子们却希望再缓些,再多叫他们学一学呢。”
宋撄宁倏然想起杜年的出身:“朕记得遇见你的时候,你也在书院背书呢。”
“是呀,臣居然已经来了圣人身边四年了。”
“你的书院,后来可回去瞧过?”
杜年颇有些遗憾:“这些年忙碌,一直没能去过。”
宋撄宁来了兴致:“你们二人快去换身衣服,和朕去阿年的书院逛逛。”
她把手里的笔搁下,宫女入内替她挑了套贵族女郎的华裙,摇身一变,成了个世家少女。
对着铜镜打量一番,宋撄宁看着截然不同的自己,竟觉意外的轻松。
“圣人换了衣裳,院长也认识您呀。”二人唤来隐卫暗中跟好,坐上了一架马车。
“本就是怕吓着那些学生,至于院长......”宋撄宁回忆起几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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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她尚是皇太女,一国的担子虽是没彻底落到她身上,但也琐事繁多,加上得被崔望熙挑刺,时常烦不胜烦。
一次秋日黄昏,枫红映着落日,宋撄宁拉着符染偷偷出去玩,偶然经过一家书院,被伸出墙外的柿子树吸引了注意。
后面远远跟着的侍卫想替她敲门,却见她们的太女殿下已经大大方方上前,拉起门环“哒哒哒”地叩着。
“谁啊!吵死了!别一直敲!”
里面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传来,侍卫们倒吸一口冷气,符染悄悄打了手势,他们才又退回去。
怎么敢......这样对太女殿下说话啊......
宋撄宁对此毫不在意,门打开后,像模像样地行了个揖礼:“本、我、我刚刚看见贵书院墙外的柿子树,鲜艳饱满,能否允我入内一观?”
门内的女郎抱着胳膊,一卷破旧的书夹在胸前,发间簪着几根近乎秃掉的毛笔,对着二人上下审视。
“皇太女嘴馋,想吃我这的柿子了?皇帝陛下将您饿着了吗?”
宋撄宁愕然,犹豫了一番才道:“院长好眼力。”
几人进门后,在那棵柿子树后,看到了窗边正读书的一屋孩童。
年龄不算大,穿着也皆是普通布衣,但胜在干净。
院长从门后拿了根长棍给她们敲柿子,宋撄宁便站到窗边,去听听孩童们在读什么。
《捭阖策》。
竟不读科举常考的史书经义吗?
见有客前来,也不好奇,一个个都沉浸在书中。
“太女殿下。”院长拎着个小篮子递到她手中,里面装着圆滚滚的柿子,浓郁的甜馥香气拂面而来。
“院长是怎么......认出我的?”
“我以前是陛下身旁的校书娘子,辞官早,殿下不认识我也属正常。”
宋撄宁恍然大悟:“原来是上官大人,听母亲提起过你。”
上官循,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才女,以庶民之身,力压四大姓子弟,冠盖京华却脱颖而出。
“殿下别这样叫我了。”上官循揣着书卷,“一别经年,皇太女也长大了。”
“院长当初为何要辞官?”
上官循指了指屋内:“只不过找到更想做的事罢了。”
宋撄宁想起刚刚看到的《捭阖策》,对她独特的教学方式产生好奇:“院长怎么叫他们读这样的书?似乎......不适合考功名。”
“他们出身不显,光死背经文有何用?谋略、机变、巧言才能带他们杀出一条路来。”上官循叹息一声:“不然只能如我一般......”
循之一字,行顺。
天色渐晚,屋子里渐渐有些昏暗,孩童们陆陆续续收拾书袋,来同上官循告别。
走在最后方的一个瘦弱的女童吸引了宋撄宁的目光。
她低着头,似是对来客很胆怯,低低地对上官循道了声:“院长明天见。”
“这可不一定。”上官循打断了她,引得女童紧张地嗫喏:“院长、院长何意?学生......”
“过来。”上官循将她拉到身前,介绍给宋撄宁,“杜年,给皇太女殿下见礼。”
8. 试探
杜年面色苍白,跟着上官循唤了声“殿下”,细如蚊呐。
“太女的身边缺一位替她抄书的女官,你可愿随她回宫?”
宋撄宁诧异地看过去,自己......何曾缺过什么女官?
她不动声色,继续听下去。
这个名唤杜年的女童,怎么如此胆小?
“民女、民女身份低微,怎配侍奉东宫......”
“什么配不配的。”上官循拍了拍她的后背,“挺直腰板,殿下用人不问出身,你只说愿不愿?”
杜年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立刻点头:“学生愿意的!承蒙殿下抬举——”
“好,那你去门外等着,我和殿下商议几句。”上官循话语里带了些宽慰,温和不少。
“殿下一定好奇,我为何将她塞到殿下身边吧?”
宋撄宁点头:“还望院长替我解答。”
“我与你母亲相遇,也如刚刚那番场景。”上官循的眼角有几条细纹,眸光黯淡。
“杜年父母早逝,现在寄住舅家,常遭打骂,连允她读书,都是我亲自上门搏来的机会。”
符染悄悄看了一眼门外的女童,瘦瘦小小的,十分乖巧,心中不免怜惜。
“她聪慧异常,眼光毒辣,看待事物角度不同寻常,生得一颗玲珑心......殿下是不是以为她尚且年幼?杜年已经十四岁了。”
“若不能摆脱这一切,她一生便要葬在高墙内,殿下今日会偶然来到我这里,也算是给了她一个逢生机会了——带她走吧,东宫权势之下,她的舅家不敢去要人的。”
宋撄宁明白的她的用心,但还是有些警惕。
这些年来,想方设法往东宫送人,企图讨她欢心的世族数不胜数,若是放在身侧,定要细查的。
几日后,隐卫将关于杜年的全部资料送到了她的案前,宋撄宁才正式给她赐职,但也因此遭受了弹劾,称太女心系玩乐,私行出宫,不成体统。
神游片刻,外界的声音也逐渐清晰,宋撄宁望着如今成熟了不少的女官,隐约还能看见些从前模糊的影子。
上官循没有骗她,杜年的确才思敏捷,见微知著,从当初仅凭一眼便能推测王寒英与王氏不睦,足见她何其聪慧。
马车在一间朴素的大门口停下,宋撄宁的印象中,那对门锁几乎与她一般高,如今再看,已是时过境迁了。
隔着门,隐隐能听见里面的读书声,杜年上前叩门,熟悉的“谁啊”传来,她连忙整了整衣领,眼中满含期待。
上官循甫一开门,便楞在原地。
“你是......杜年?你——”她往后看去,一个端雅娴静的女郎站在阶前,温和从容气度下是执掌权力的威严。
上官循引着几人入内,将门重新关好,才微微俯首:“陛下......怎么来了?”
宋撄宁扶着她的手,不经意摸到了掌心厚厚的老茧,暗自叹息。
曾经惊艳京畿的才女,官场浮沉之后选择归于此间,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院长初见朕时,还敢问是否嘴馋,如今隔了几年,怎么这样拘谨了?”
“陛下也说是隔了几年,如今登基为帝,自然不同往日了。”上官循跟着她的视线,看向那棵光秃秃的柿子树。
早春寒凉,干枯的枝桠显得有几分萧瑟,枝头挂了几根红绸,写了些祈福的诗词。
“朕来得早,怕是没有柿子可以吃了。”宋撄宁颇为惋惜,转而遥望着屋内那些孩童。
“他们还读《捭阖策》吗?”
“自是要读的。”上官循提起她的学生,十分认真,“都是穷人家的孩子......”
宋撄宁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她朝杜年扬了扬下颌:“院长把阿年教得很好,如今已成了朕的左膀右臂了。”
“陛下可要去见见学生们?”
“不必了,”她摇摇头,“若是顺利的话,来日太极宫,有机会相见的。”
两人交谈时,隐卫在暗处打了信号,符染会意后轻轻碰了下宋撄宁尾指,出言向上官循辞别:“院长,时候不早,圣人事务缠身,您保重身子。”
上官循略有些紧张:“是我耽误陛下时间了。”
宋撄宁舌尖有些苦味,没再说什么,三人回了马车。
自坐上帝位后,曾经的故人陆陆续续和她有了距离。
谢华筝如此,上官循亦是如此。
当年那个不拘小节,泼辣生动的上官循或许还在,只是隔着九重宫阙,难以展现于帝王面前罢了。
春寒料峭,枝头没有柿子果实。宝座冰冷,身为九五之尊的宋撄宁也不会再遇那个为她敲柿子的上官循。
哪怕表露的君臣之敬爱,也是恭敬在先。
“刚刚隐卫发现了什么?”
符染答道:“有人跟踪,已经处理掉了。”
宋撄宁拧眉:“朕此行虽不是为着机密......嘶,没活捉吗?”
“没能,跟踪的是死士,齿后藏了药,暴露的时候就自尽了。”
弹幕里对这种只存在于想象里的隐卫、死士之类的角色很感兴趣,围绕着隐卫是如何藏匿自己不被发现讨论了许多。
宋撄宁看了几句,觉得未来人的奇思妙想实在有趣,忽然敲了下手边小几,叫停马车。
“去崔府。”她道。
崔家在京畿的府邸靠近通化坊,处中轴线上,附近皆为朝中大姓,是极好的位置。
“见、见崔相?”连向来从容的符染都十分意外,“陛下是猜测刚刚的人......与崔相有关?”
宋撄宁束起指节搭在唇上,眸中漾起意味不明的笑意:“阿染可不要乱说,朕只是感念崔相劳苦,明日又要出发剑南,忍不住想探视一二。”
崔望熙谋算无遗,可能算到,今日她要驾临崔府?
行至朱红厚重的大门前,符染上前通传,称是紫宸殿女官前来,问崔相可得空。
而此时的崔望熙正听着崔岐汇报几位朝臣的行踪,圈了个名字起来,意为需重点观察。
“此次你留在京畿,我带崔颢走,若有什么突发情况,你自斟酌处理。”
“是。”崔岐收起文书,一抬头,正是步履匆匆的家奴。
“何事惊慌?”
“大人,门外有人,称是紫宸殿符染大人来访......”
崔望熙骤然起身:“只她一人?”
“不止,马车里似是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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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杜年?”崔望熙吩咐左右,“速速开门,请符大人杜大人入府。”
宋撄宁派了这二人前来?
调他离京已是疑点重重,如今她的女官来崔府......是监视?还是想打探什么?
他神色沉凝,缓步往前厅走,瞥见自己的亲卫朝他皱眉,指尖朝着上方暗示,崔望熙脑中仿佛一道明光划过。
如梦初醒。
女帝亲临。
宋撄宁表面规矩,实际上内里的想法千丝万缕,最近尤其难以捉摸。
崔氏的机要都在书房的密室里,宋撄宁即使前去,也很难发现。
微服出行,她也不会选择大张旗鼓要查崔府。
应该无事。
崔望熙摆出一副震惊的模样,躬下身朝那个华服女郎行礼:“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亲至,臣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女郎轻笑着抬手:“崔相平身,朕隐瞒身份,崔相不知又有何错?”
罪该万死?
宋撄宁品味着这四个字。
谋权篡位,的确罪该万死。
“陛下请。”崔望熙带着她往前厅走,路过布置清幽的花园,虽是因着时节的缘故略显衰败,但也足见品味高雅。
宋撄宁环视一圈:“曾听闻崔氏族中喜爱梅竹二君子,如今一见,崔相竟也欣赏紫薇这样的花吗?”
她顿了顿:“与崔相......气质不大相符呢。”
绫锦裙摆擦过石子小路,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外界传言总是真真假假,但是臣......”崔望熙的嗓音低了些,“的确喜爱紫薇。”
“这是为何?”
“或许是紫薇花绚丽鲜艳,花期长久吧。”
因为它像一位女郎的裙摆。
轻盈又美丽。
入了前厅,侍从们静静候在门外,依稀听见君臣交谈,温馨和睦。
“陛下驾临,可是有何急事?”崔望熙亲自给她斟茶,姿态优雅,茶烟清浅,他捧着瓷盏托递到宋撄宁手中。
宋撄宁抽空看了下弹幕,随手接过,却发现茶盏纹丝不动。
凝神对视,正是一双深邃的眼眸。
“陛下驾临,可是有何急事?”
宋撄宁轻扬嘴角,眉眼带着几分温柔:“这些日子傅相抱病,许多事都是崔相分忧,朕感念中书令劳苦......特来探视。”
崔望熙稳稳端着茶盏,神色晦明莫测。
傅相,傅善平,任门下侍中,掌圣诏审核,他是......宋撄宁的心腹?
不可能。
“为陛下效忠,是臣的本分。”
“若朕身边像崔爱卿这样的能臣再多一些,便是此生幸事了。”
宋撄宁没再去接茶盏,指尖抚过袖口的描金花纹,语气颇为惆怅:“可惜世上只一个崔相啊。”
崔望熙没有答话。
完成了试探,宋撄宁感到心满意足,她叹着气起身,华裙飘然晃动,蹭到崔望熙的衣摆,一触即离。
崔望熙俶尔低头。
“剑南之行,崔相多多保重呀。”
女帝没计较他未曾送行的失礼不敬,端方雍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9. 离京
室内重归于寂。
崔望熙一口口抿着茶汤,对着候在门外的崔岐吩咐:“继续查傅善平,宋撄宁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起他!”
“他是否真的生病了......还是在骗我?”
宋撄宁当然不是无故提她那位久违的傅相的,但也的确在原本准备的试探之外。
刚刚二人闲聊时,弹幕上便说到了傅善平的名字,宋撄宁分心去看。
“崔望熙不喜欢梅花的陛下,傅善平喜欢,他还写了好多诗呢。”
“对对对,不过傅侍中的病,似乎没几年了。”
“太可惜了,他的诗也没怎么留存下来。”
宋撄宁心中大骇,可只能继续与崔望熙周旋。
傅善平年过而立,文采斐然,她曾以为此人醉心诗词书画,因此得知他任职门下时,极为意外。
谢华筝耐心地给她解释:“傅相喜欢诗书不假,但能掌审查纠核,是因为人如其名,是真正的刚直不阿,守中持正,太女日后遇事,可以倚重于他。”
老师很少给出如此高的评价,那时宋撄宁便开始留心傅善平。
几年后,宋撄宁登基,傅善平恰好开始抱病。
她还暗中揣测过,傅相是不是对她有所不满,因此不肯见她这位新帝?
如今却是明白,傅善平真的病了,而且很严重。
可时机......怎么会这样巧?
宋撄宁第一怀疑的对象便是崔望熙,是他谋害傅相,折她臂膀?
崔望熙听完,似乎倒反过来怀疑起她了。
“阿染,你明日带一位御医去傅相府上探视,让御医瞧瞧他身子到底如何,缺什么药,都从国库里出,傅相千万不能出事。”
“臣明白,您放心。”
傅善平这样的纯臣,若因病故去,会是大邺的损失。
朝中世族党派林立,她不能失去傅善平。
紫宸殿的宫人们都退了出去,宋撄宁边思考着先前的行省制雏形,边询问弹幕:“傅相的病,还有更多记载吗?”
弹幕告诉她:“正史里没有了。”
“没有了?”宋撄宁有些遗憾,万一是严重或诡异的病症,御医束手无策该如何。
“但是野史有记载。”众人纷纷讲述着,由于刷得太快,她不得不滑上去慢慢看。
铅中毒、汞中毒?
她虽有些听不懂,却明白了事态之严峻。
“你们是说......有人在傅相爱用的颜料中下了毒,长此以往,毒素累积,导致他身子虚弱?”宋撄宁笔杆一抖,在白宣上留了一道墨痕。
她不敢耽误,将笔掷到一旁,高声唤符染入内。
“你立刻去傅侍中府上,带一位擅长奇毒秘药的御医,有任何情况让隐卫来回禀,你暂时守在那里。”
“不要惊动旁人......也保护好自己。”
符染点头,不自觉按了按腰间的软剑:“圣人放心,交给臣就好。”
“还有——把傅善平的一切画具、颜料、纸张全部收走,交给御医检查,禁止他继续作画。”
“可这......傅相怕是要多心。”符染道。
“再画下去,怕是连多心的力气都无了。”
宋撄宁环视宽阔华丽的紫宸殿,雕梁画栋,贵不可言。暮光下的珠帘映照破碎斑点,她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傅善平年轻力盛,还尤其注意养身之道,从无什么恶习,却莫名染上怪病,几年后不治而亡。
史书里他的结局......的确很不可思议。
且此事与崔望熙无关。
那还有谁要谋杀傅善平,又有何好处?
她在案前心神不宁地批了几份奏折,发往政事堂令他们商议,并派人暗中将与傅善平有来往的朝臣全部记录在册,一一细查。
翌日,中书令崔望熙奉旨出使剑南道兴元府,以慰灾情之中的百姓。
他一身紫衣官袍,回首遥望着那庄严肃穆的太极宫,这个时辰,皇帝应在早朝。
宋撄宁,这步棋,走得很称心如意吧。
昨日她离开后,崔望熙才知女帝曾有密诏发往剑南冯遇恩处,可为时已晚。
什么密诏,为何要发密诏?
甚至刻意以军情为由,未过中书省,由兵部直接加急抄送,联合谢翼送了他一份大礼。
谢翼这个素来耿直有话就说的莽夫,不知何时也长了脑子,学会了陛下串通一气,演戏给他看了。
崔望熙坐进马车,心中盘算着该如何挽回这一局。
宋撄宁意在离间他和霍昇,来日定会极力嘉奖他,霍昇疑心深重,不免会与他有嫌隙。
可冯遇恩是主帅,他亦无法消极应付......
崔望熙捏了捏袖子里揣的圣旨,掀起车帘,窗外的景象疾速掠过,四野静寂,偶尔闻得一声鸟鸣。
再相见时,应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宋、撄、宁。”
他轻启薄唇,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初见时尚且天真纯稚,如今是谁在他眼皮子底下,教会了那个小女郎阴谋诡计?
令那娇艳柔美的紫薇花,蒙上别的色彩。
庭院中的花儿无依无靠,不得不循着他的喜好生长,可那金殿玉阙里,她恣意从容,无惧无畏。
马车平稳地驶离京畿城中,顺着荒芜的郊野往剑南而去。
太极殿之上,朝会刚结束,众人还未散去,谢翼抱着笏板猛地打了个喷嚏,引得同僚一阵关心。
“临飞可要注意身子,你虽是武将......”
“是啊,最近我夫人也染了风寒,谢尚书回去抓几味药吃吃。”
谢翼莫名其妙地摸了下鼻子,想到抱病在家几月不见的傅侍中,连忙叫随从们去帮他请个大夫来。
陛下最近对自己看重,可不能因病失了圣眷,如那傅相一般,陛下都不提起他,怕不是过些日子便要把门下长官的位置给旁人了。
而被他念叨的门下侍中傅善平,正面色苍白地和符染对峙。
傅善平从昏迷中醒来,发觉床边围满了人,一个陌生的御医似是十分疲惫,见他清醒,呼了声“上苍护佑”。
口中也不是什么药草的苦味,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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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甜?不过略有些腹胀。
符染入内给他行了一礼:“傅侍中醒了就好,臣回宫复命了,此外,臣奉命将大人府上作画用物全部带走,大人好好休息便是。”
“什么!”傅善平揪着床幔坐起来,“臣做错了何事,陛下要夺了臣作画的自由?”
他一掀被子作势要下床:“拿笔墨来,符大人稍候,请允吾上书陛下陈情!”
家奴为难地看着他,拦住他的动作:“大人还是歇歇吧,笔墨也收走了,书房都空了。”
甚至是陛下亲卫动的手,他们连靠近些都不敢,眼睁睁看着自家大人最宝贝的那些纸笔颜料被封入箱中抬走。
傅善平面露凄哀:“臣知自己身子不好,耽误了陛下朝事......只是这些时日来,总是昏睡着,醒来亦是腹痛眩晕,不知是何等怪病,一直无力亲自面见陛下。”
“是臣愧对陛下......”
符染深吸一口气,上前安抚这位痛不欲生的傅相:“傅大人切莫自责,您近来昏睡不适,皆由中毒引起,御医已经配好了药,您按时服用。”
“至于您的那些画具,御医怀疑其中含有丹砂与黑锡,长期接触之下,杀人于无形,待您痊愈后,陛下会新赐一批颜料画具给您可好?”
听完这番话,傅善平沉默良久,他执掌要职,官场浸淫这么多年,自然明白其中门道。
“陛下隆恩,臣无以为报,还望符大人替吾回禀陛下,臣定养好身子,来日为陛下赴汤蹈火。”
“傅侍中心里若有可疑的人选,派人传个话入宫,陛下会彻查此事。”符染交待了御医几句,匆匆带着几大箱子书画颜料回了宫。
阳光穿透薄云,洒在御书房的阶前,宋撄宁翻开几张废话连篇的请安折子,挑了一本训斥一顿,其余的扔到废纸篓里,心头的郁气才散去了些。
领着俸禄不做实事,日日想着阿谀媚上,夹在要紧的事务中,浪费她时间。
明日便找个由头,贬到黔中道去陪百姓们种枣子吧。
“圣人!”杜年忽然唤她,“阿染回来了。”
宋撄宁从奏折堆里抬头,符染脚步飞快,微微喘息。
“圣人猜得没错,傅侍中的确是中了毒。”她将病案呈上,“并不是极其罕见的毒药,但很难诊断出来,还是御医先查了颜料,才做的推断。”
“那可来得及救治?”宋撄宁有些急迫。
傅善平是老师都夸赞之人,可不能这样逝去。
“来得及、来得及,圣人安心。”符染转述着御医的药方,“丹砂黑锡等物都是日积月累攒在体内,只能徐徐图之,用绿豆、茯苓、甘草等物制成的药汤将其化出,再辅以金针渡穴,保傅侍中康健。”
“这就好,阿染,辛苦你了。”宋撄宁靠着椅背,放松下来,“那些颜料拿去给大理寺、不,给隐卫吧,追溯来源,凡经手之人,一律严加审问。”
“这件事,最好能在崔相回来前办成。”
“是。”
“唉,难得早朝不见崔相。”宋撄宁摇了摇酸痛的手腕,神色慵懒,“真是......美妙极了。”
10. 生辰
自此崔望熙出使山南道后,几个州府的旱情很快便得到了控制,而冯遇恩也打得许长敬节节败退,局势大好。
捷报一封封传入京畿,与此同时,不久前上皇遇刺之事,也总算有了眉目。
宋撄宁将宗沁送来的密信缓缓读完,交给符染收好。
信中提及的刺客居然......也和云氏有关。
且宗沁抓到此人时,他正在联系自己的主上,一时不慎,暴露了行踪。
云氏中人,应当在她下旨那日便被全部控制,只等候刑部复核完全部罪证处斩,且此次的谋大逆罪,刑部办事非常快。
那这个刺客联系的是谁?
“宗沁对付这种人应该经验丰富才是,怎么会问不出来?”宋撄宁难以理解,“刺客押送入京了吗?关在哪?”
明日便是万寿节,若云氏还有余党在外,她不免要忧心变故。
“隐卫正在审问......圣人要去瞧吗?”符染看着宫女们捧来的玄衣纁裳,十二纹章繁复精致,这是宋撄宁登基时的冕服,一般只在极其重大的场合使用。
“不必去,宗沁都问不出来的东西,隐卫的速度也没那么快。”宋撄宁细细思索着当时缴获的密信,除了万寿当天原本的临风桥案件,还有一件令她留心,便是那位“天师”。
自此看见弹幕以来,她知晓了许多真相,不少在今人看来的鬼神之事,都是可以被操控的,后世对其也有详细的解释,例如引动天雷、鬼火自燃等等。
可这种被人为操控之事,最能扰乱人心,妖言惑众。
而历史上,她的万寿节当天,亦发生了一件令朝野人心惶惶一事——
由镇国公府云氏送来的一面万里山河图屏风上,无端显现了几行文字,类似于云绛乃天命帝王,当一统江山,坐拥天下的话语,加之所谓“天师”的胡言乱语,引导舆论,一时间百姓议论纷纷。
献给帝王的寿礼,为了安全起见,都需提前送入宫接受检查。
而太极宫一处偏殿里,正存放着一面屏风。
云氏伏诛,寿礼却依然被送来,刺客也仍能联系他的主上。
面前的道路仿佛布满重重迷雾,一张看不清的巨网缓缓张开,将她笼罩其中。
史书上没有具体记载那文字是如何显现的,但弹幕猜测大概是以牛乳为墨汁,提前写好,表面看不出端倪,但若以明火烤之,便能使原本的文字化为棕黄色。
“若是用水洗去,重新书写,可还会显出文字?”宋撄宁询问弹幕。
“可以可以。”
“陛下要写什么?”
宋撄宁看着案上的折子,从中抽出傅善平的奏本,“当然写点......夸赞朕功德的话呀。”
傅善平这两日身子好了许多,偶有腹痛恶心感,但较之从前已经算是基本恢复了,且御医也回禀过,长期积累的毒素需慢慢化解,食疗效果最佳。
傅相大人对此感激不尽,刚能下床后,便即可取来新赐下的笔墨,洋洋洒洒写了厚厚一本奏疏呈上,先是自陈罪过,随后感念圣恩浩荡。
宋撄宁草草扫了几眼,感慨能见到傅相这般辞藻华丽的句子实在是难得啊。
她轻轻敲了下书架上的花瓶,潜在暗处的隐卫悄无声息地落在面前。
宋撄宁将奏折递给他:“太极宫偏殿摆着朕明日的寿礼,其中一面屏风,你去将它仔细用水洗一遍,再从这里面挑几句夸朕的话,沾着牛乳抄上去。”
隐卫低头接过:“......属下的字有点丑。”
历代隐卫都是学习武艺、刑讯等,用于替帝王办事,很少接触书文。
“无妨,丑点就丑点吧,更浑然天成。”
“......是。”
隐卫轻飘飘地离开了,宋撄宁撑着头,看着皎皎月色,心中期待无比。
那面屏风会由谁出面献给她?又要找个什么借口,拿蜡烛去熏烤?
......
剑南道。
崔望熙卸下血迹斑斑的战甲,回到自己的营帐,崔颢跟在他身后,将京畿的消息一一汇报。
“傅善平不是病得起不来床吗?这就好了?有点问题,继续查。”他撕开密信,一目十行。
“是。”崔颢应道,“此外,傅侍中病愈后立刻给陛下上书,感念陛下恩德。”
“谄媚。”崔望熙冷哼一声,“明日都安排好了吗?”
“已经准备完毕,不会出差错的。”崔颢道,“是崔岐亲自去。”
“陛下的生辰我却不在京畿......实在可惜。”
但是礼物......他已经提前备好了。
也不知宋撄宁会不会喜欢。
若还是东宫里天真纯洁的小女郎,他尚且还有几分把握能讨太女殿下欢心,可宋撄宁......已经是谋断内外的君主了,愈发稳重聪慧,叫他看不透。
而她所坐的那把龙椅,所执的帝王八玺,都是自己想要的,都是崔家想要的。
崔望熙非愚钝之人,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或许对那朵沉静矜贵的紫薇花产生了不一样的心思,她深深地满足了自己对“美”的期待与想象,初见一瞥,便填补了十几年崔氏压抑教养下所空缺的鲜妍。
时光流转数年,而今,那份期待开始沉淀、酝酿、衍生,可无论变成什么,最终的结局,都只能化为凋零的碎花,葬入尘土。
前路茫茫,些许微妙朦胧的心思,怎敌千秋基业,万古功名。
撄宁,崔望熙在心底轻唤。
他走到桌前,提笔略微斟酌,落墨如行云。
灯下的男人眉眼清雅疏淡,隐隐有几分疲倦,发丝披散肩头,显得气质温润内敛,全然不见白日里沙场提枪,指点万军的凌厉意气。
“臣崔望熙,奏为陛下万寿,千秋长乐。”
他乃崔氏最杰出的子弟,文思卓越,一篇贺寿长文手到擒来,平整的蜀纸上是端方沉稳的正书小楷。
撄宁,生辰快乐。
崔望熙吹了吹潮湿的墨迹,仔细合上折子,交给崔颢。
“加急。”他郑重吩咐。
剑南与京畿相隔并不遥远,若是速度快些,宋撄宁明日应能在案上看到。
许长敬已是困兽之斗,麾下将领系数被捕,只能带着几名亲卫逃窜山中,明日一早,冯遇恩便带兵围山。
春意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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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天光昭昭,万寿当天,宋撄宁换上了那身贵重冕服,至含元殿接受朝贺。
阶下站满了朝臣,品级低的只能遥遥候在殿外,听着里面此起彼伏的吉言。
宋撄宁高高在上地望着他们,有的神色恭敬,有的紧张难抑,只是心里藏着什么,却无人清楚。
很渺小。
至高皇权,霸业宏图,这种睥睨众生的感觉,也不怪千百年来人们对这张宝座趋之若鹜。
手握权力,即使坐拥再多金银与珍馐都不能与之媲美。
直播间里的人目不转睛,连弹幕都顾不上发了,虽然史书里记载着帝王寿辰多么隆重,可真正见到,仍不免为之震撼。
头顶沉重的发冠玉旒压得她有些眩晕,冕服厚重,里里外外穿了近十多层,难以动弹。
若是此刻忽然有人行刺,拖着这一身可能真的跑不动,宋撄宁自嘲地想着,不着痕迹地扭动脖子,舒缓酸痛,直到符染过来搀扶她,悄声提醒,她才知熬过了朝贺,要前往麟德殿开宴了。
那面屏风,也要登场了。
宋撄宁按下心中的激动,面色平静。
帝王寿宴乃是一朝最高规格的宴席,麟德殿里挂满了寿幛彩绸,外殿的戏台锣鼓通天,响彻云霄。
宋撄宁上阶落座,杜年从后方跟来,朝她微微示意。
“陛下,该献礼了。”内侍上前询问她的意思,宋撄宁点头。
乐人拨动琴弦,流水琴音倾泻,第一样寿礼被小心呈上。
是朝臣们集资进献的一尊纯金浇铸的龙凤腾飞像,巧夺天工,极为华美。
宋撄宁环视一圈,扬起一抹笑意:“赏。”
众臣连忙谢恩。
随后是江南道、淮南道等地的礼物,以及一众世家贵族,寿礼可谓样样价值连城。
终于,内侍唱到了“万里山河图屏风”,一位年轻的男子走至殿中,恭谨地向宋撄宁行礼。
宋撄宁的指尖不觉扣住了宝座的扶手,又缓缓松开。
“臣奉河西道节度使之命,送万里山河图入京,替陛下贺寿,愿陛下万寿无疆!”
河西道。
云氏与它是何联系?
历史上原本由云氏送出的礼物,居然到了河西道节度使手中。
宋撄宁此刻来不及深思,她紧紧盯着那面屏风,等着使者接下来的话——
他会以什么为借口,拿起烛火,靠近屏风呢?
果然,年轻男子拱手一礼:“陛下,此屏风还有一神奇之处,它以金线描之,若是在明亮的地方,会显得流光溢彩,山川如画,还请陛下允臣一试。”
宋撄宁故作好奇:“你要如何?”
“请允臣持烛火,照耀画中山河。”
“准。”宋撄宁挥了下手。
那人接过内侍递来的灯盏,小心翼翼地贴着屏风,殿中的众人感到气氛莫名有些异常,都警惕起来。
只见原本绘着大邺山河的屏风上,倏忽显现出几抹棕黄色的字迹。
使者激动地转过身,又惊又疑地指着屏风高呼:“怎会如此!山河图上竟有字迹——”
“这是天命——”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11. 不解
“陛下果真是天命加身!佑我大邺,千秋百代!”王寒英快步上前行礼,嗓音清亮。
偌大的麟德殿里仿佛静止了一般。
众臣沉默一瞬,脑中虽有无数猜测但来不及细想,纷纷起身表明忠心。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使者僵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上面的字迹为何会变成这样?
是谁背叛了主上?
宋撄宁观察众人神情,愉悦地开口:“河西道的献礼果然别致,传朕旨意,凡在场之人,皆有赏。”
琴声重又响起,宴席恢复了欢欣和睦的气氛,刚刚那桩“变故”似是未曾发生过。
符染从殿外悄悄走来,对宋撄宁耳语:“圣人,已经拿下了。”
“好。”
舞池里的胡旋舞已经跳至高潮,彩带飘飞,伴着琴音鼓点,敲击在众人心上。
谁都能看出,刚刚河西道的寿礼出了问题,且极为严重,但陛下似乎是得了消息,早有应对之策。
毕竟那位使者看清字迹后,原本得意张扬的神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可以想见,原先设计的定是一些忤逆之言。
右骁卫大将军私底下拿胳膊戳了戳王寒英,使了个眼色:“你怎么回事?你和陛下串通好了吗?”
王寒英目不斜视:“别问了......这怕是要出大事。”
他连忙挡着嘴,侧过去些,以口型试探道:“河西那边不会是要......谋、谋反吧?”
陛下刚诛了意图谋大逆的王、云二家,许长敬也被征讨,怕是不日便要被俘,押入京畿,他难免联想到这些。
王寒英快速眨了下眼,将他推开,冷声道:“不知道,你我只管对陛下尽忠就行。”
她遥遥望了座上女帝一眼,想到杜年女官叮嘱自己的事,不禁升起一阵寒意。
陛下原来早已存了对地方各道动手的心思,此次变故,估计将牵扯许多人。
寿礼一样接一样地呈上,宋撄宁漫不经心夸赞几句,一直记挂着河西道来的那名使者。
那人并非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死士,隐卫应对能撬开他的嘴。
酒过三巡,歌舞将息,人们也逐渐有了醉意,宋撄宁被敬了不少酒,脑中昏昏沉沉。
她含了枚药丸在口中,方才清明了些,俯视着下方的朝臣,忽然想起了什么。
帝王生辰之际,亲爱的中书令大人,怎么没遣人来献礼?
犯上之心藏都不藏了?
天色渐晚,夕照如绮,宋撄宁在万岁声中坐上轿辇。
紫宸殿。
宋撄宁顾不得满身疲惫,匆匆接过隐卫拷问出来的信息。
重刑之下,使者终于开口承认了原本屏风上的确人为写了东西上去,可他给的理由却是河西道节度使贺兰错的弟弟贺兰彦栽赃陷害,企图嫁祸。
至于原本的文字,因为无人见得,所以他矢口否认提及了云氏,只称是些指责今上为君不仁的话。
宋撄宁看得冷笑连连,将供词拍在桌上,看向殿中向她禀报的隐卫:“拿兄弟纷争做借口......你信了?”
“......属下也不太信,但是他坚持这个说法,只能先行回禀。”
“是个硬骨头,先去查那兄弟二人关系看看,栽赃的说法引导性太强,必定是假的。”
“还有一事,”隐卫将另一张纸交给符染,“导致傅侍中中毒的颜料......似乎也来自河西道一带。”
宋撄宁脑中有什么思绪快速划过,她来不及抓住,将那纸上内容细读。
傅善平的颜料乃是河西道特有的几类矿石研磨制成,这些时日,隐卫追根溯源,一路找寻卖家的进货渠道,排除了许多嫌疑,最终结果直指河西。
先杀傅善平,再制造“天命”,传播流言,下一步呢......暗处之人,原本的下一步,会如何走?
云氏、剑南道、河西道,他们之间一定有自己所不知的紧密联系。
“圣人,崔中书的侍从持中书令信物,想要求见您。”
宋撄宁挑眉:“崔岐?”
她将几张纸递给符染,令她收好,隐卫悄悄回了牢狱,继续审问那名满口胡言的使者。
崔岐还是初次进入紫宸殿中,低着头不敢直面天颜,俯身行礼。
“起来吧,朕记得崔相对你颇为倚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宋撄宁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压下喉间酒气。
崔望熙身在剑南,今晚居然派出了心腹崔岐前来,令她有些意外。
不会是......崔相大人给她留了生辰礼吧?
“陛下,中书令大人要务在身,无法亲至为陛下庆生......特命属下代为奉上寿礼,愿陛下山河永固,国祚万年。”
他双手捧着一个细长的匣子,静静等候宋撄宁发话。
宋撄宁顿了顿,轻轻放下茶盏:“阿染,去取来。”
符染走至崔岐身前,小心翼翼地接过,放在御案上。
“崔相送了朕何物?竟然没在方才宴席上给朕吗?”宋撄宁的好奇心被勾起,抬手便要打开匣子。
倒像是画卷一类的东西。
“陛下!中书令、中书令叮嘱说......”崔岐连忙膝行上前,“崔中书叮嘱,礼物贵重,请陛下独自打开看。”
符染略一皱眉:“圣人安危何其重要,若匣内有毒物暗器,戕害圣体,你如何承担?”
宋撄宁摩挲着匣子外壳,指尖顺着细密的花纹缓缓勾勒,眼含笑意。
“阿染莫要担心,崔相待朕......忠心可鉴,怎么会想要借着寿礼行刺呢?”
弹幕上都在猜测崔望熙给她送了何物。
“这个形状来看......是不是什么名贵些的花?”
“倒像是镇纸?但是长了些。”
“我猜是画吧,刚刚听到点声音了,应该比较有分量的。”
宋撄宁一一看过,朝符染示意:“阿染送一送崔岐吧,崔中书有心了。”
宫女们也跟着低头退在殿外,紫宸殿恢复了寂静。
案上的烛火颤动着,宋撄宁端起烛台靠近了些,指尖搭上匣子的锁扣,“哒”地一声打开。
一张被收卷齐整的卷轴摆在匣中。
她心头一动,居然被弹幕猜到了。
崔望熙送了她一幅画。
崔相文章妙笔生花,字字珠玉,但宋撄宁还未见过他的画技。
弹幕也聚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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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地看着,史书里宋撄宁一朝,当以傅善平之画最为超凡,一画价值千金,可关于崔望熙,却并无关于他书画的记载。
有的人开始猜测,可是崔相自知画技不佳,不愿叫宫人们瞧见,因此要宋撄宁独自打开。
画轴被轻轻拿出,宋撄宁握住轴杆的边缘,一松手,整幅画卷展露眼前。
她神情茫然,思绪刹那空白。
崔望熙的画中,是大片的紫薇花,花下站着个粉紫华裙的女郎,清丽静雅,容华万千。
宋撄宁。
紫薇花团簇拥聚,层层叠叠,似一片花海,烂漫纷然。女郎的眉眼被细细描绘,如脉脉凝睇,无情亦有情。
角落里题了一小列字:“撄宁岁岁无虞,长乐无忧。”
她手指一松,卷轴砸落在案上,殿外的符染紧张不已:“圣人!可是受伤了?”
“朕无事,阿染且安心。”宋撄宁温声安慰。
她捏了捏指尖,深吸一口气,坐在椅上,端着茶盏饮啜,却发现茶水已冷。
茶汤的冷涩顺着舌尖蔓延,坠入腹中,心头有些发堵。
崔望熙的画中,是宋撄宁。
......怎么会画她?
而且是这样的她。
灵动、轻盈、端秀。
崔望熙为官已久,与她会面也都在太极殿朝堂上,偶尔政事堂擦肩而过。
可崔望熙画中的地点,应是延嘉殿?
宫中属那里的紫薇花最繁盛美丽,她亦是被其吸引,登基后在紫宸殿外也种了几株。
他们难道曾经见过吗?她为何不记得。
宋撄宁轻轻抚摸自己的眉眼,她未曾料想,崔望熙会把她画得这样细腻?
她拎着画卷起身,走到铜镜前,观察着自己的容貌。
最终化为一声浅叹。
宋撄宁几分不解、几分无奈,她低低问了下直播间的人:“你们说......崔相为何要画朕呢?”
弹幕飞快刷过,宋撄宁却倚靠在镜边,目光放空,神色有几分疲倦。
乱臣贼子,谋权篡位。
许久,她将那幅画重新卷起,放入匣中,打开书架上的暗格,牢牢锁住。
画中的紫薇花,紫薇花下的女郎,都陷入黑暗之中。
“崔望熙......有没有称帝?”她的声音有些黯然。
她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这个得到直播弹幕以来,被她掩盖已久的问题。
弹幕告诉她:“有。”
“但是也是因为——”
宋撄宁紧闭着双眼,灌下一口冷茶。
“不必再说。”
自从知道自己的结局,知道大邺朝的结局后,她便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废除节度使制度,集权京畿,安内攘外,给百姓一个幸福和乐的生活。
弹幕教会她种种先进又神奇东西,都可以用于治理大邺,兴盛王朝。
作为帝王,宋撄宁有太多事要做。
崔望熙造反称帝,与她,终有一日要刀剑相向。
“圣人!剑南道喜报——”
宋撄宁骤然抬头。
“冯大将军、崔中书带兵扫除凶逆,平定叛乱,生擒许长敬,不日回京!”
12. 知晓
政事堂。
宋撄宁见众人面上皆是喜色,也不由带上几分笑意。
这次万寿,没有如历史上一般出现变故,伤亡无数流言甚嚣尘上,导致她初初即位便失民心,反而有了剑南道大捷的喜事。
史书的走向已经发生了改变。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冯大将军与崔相此次劳苦功高,朕打算加封冯遇恩怀化大将军,崔相已是中书之首,便赐弘文馆大学士,众卿以为如何?”
大学士的官职虽位居一品,但到底是个虚衔,用以赞颂文官之功绩,传出去好听些,历来皆是宰相兼领,只不过宋撄宁一直未给崔望熙加封而已。
毕竟若真的加官进爵,崔望熙便不得不离开中书省,宋撄宁还不打算这样做。
至少目前......崔相处事稳妥,熟悉中书政务,即使其党羽总爱学着御史台做派,美其名曰谏君,对她挑三拣四,但捏着鼻子忍忍也过去了。
历来皇帝都得忍这一遭的。
朝中暂无可以接任中书令一职的人。
崔望熙啊崔望熙。
宋撄宁无声默叹,若他是个忠心耿耿,至纯效忠的臣属,该多好。
真正的世族宝树,崔家出类拔萃的血脉,文能提笔惊风雨,武能持枪镇山河。
可惜他......
“陛下圣明。”
见众人无异议,中书侍郎便代为起诏,昭告天下。
“陛下,许长敬即将押送入京......是斩立决还是......”
“暂缓。”宋撄宁摇头,“剑南谋逆牵扯甚多,刑部先行审问。”
云氏、许长敬、河西道。
查到的事越多,随之而来的未知也越多。
宋撄宁感到一丝不安。
封赏那二人的诏令下达后,六部例行汇报了一番公事,宋撄宁额外给谢翼和十六卫拨了军费,吩咐军器监,招募工匠能人,更新改良武器。
帝王的这道旨意使不少人心中隐隐有了猜想,从此次征讨剑南,到提前准备兵器,十六卫也私下收到了抓紧练兵的消息——
皇帝是想打节度使了吗?
若真要动手,恐怕首当其冲便是山南道。
朝廷已掌握剑南全域,联合京畿包夹山南,无论是地形还是粮草等资源,均占得优势。
且山南部分地区刚刚遭逢旱灾,尤其西道节度使赵繁,也是不比其余道强悍,他是唯一一位文官出身的节度使,对于用兵一途远不如十六卫熟练。
朝臣陆陆续续离开,路上暗中揣测着陛下会准备用什么借口发兵呢。
宋撄宁回了紫宸殿,照例遣散众人,独自查看弹幕上有没有得用的信息。
“云绛此人,史书上可有记载?”
弹幕特意去替她查了查资料,最后遗憾地说,没有。
数千年时光,能在史册上留下一笔的人少之又少,宋撄宁压下心底的失落,继续追问:“崔望熙杀了朕登基后,是如何处理各节度使的。”
关于她史书里的结局,宋撄宁一直回避着去问、去看,可疑点重重前,她却不得不狠下心,面对原本悲惨的一切。
她相信,有她提早的各项准备,有弹幕为她出谋划策,未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弹幕愣了一下,随即解释道:“陛下......虽然崔中书想篡位,但是他真的没杀您呀!”
“对的,杀您的是独孤炽,半路冒出来的,现在还不知道在哪躲着呢。”
“崔望熙不怀好意,但是还算有原则的,称帝之后也是个仁君,虽然下场也不太好。”
独孤!
宋撄宁深吸一口气,未曾注意到那句“下场不太好”。
她盯着独孤炽的名字。
这是前朝国姓。
她捂着剧痛的心口,强迫自己去深思这些真相。
前朝独孤氏已经消失多年,当时被宋氏先祖攻陷后,独孤家族上下自焚而亡。
大邺的国度里,尚有前朝的后裔活着,潜藏暗处,意图不轨。
那崔望熙呢?是在独孤炽杀她之后,顺势登基吗?
她应该早些问的。
怎么因所谓的胆怯而险些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信息。
“还请诸君,把那段历史,都告诉朕吧。”
......
史书,长昭四年。
各地动荡难安,天灾接连不断,突厥屡犯边境,朝堂之上,中书令崔望熙权势滔天,架空皇权,把持政事堂,手握天子玉玺,将怀愍帝宋撄宁以养病为由,囚于延嘉殿,重兵看管,与世隔绝。
百姓只知崔相,不知女帝。
六月,岭南道流民揭竿而起,自立为王,中书令点兵,亲自出征岭南道,平定叛乱。
七月,一支自称前朝皇室后裔的军队倏然出现,首领独孤炽武艺高强,用兵如神,以其精锐之力横扫面前阻碍,直逼京畿。
怀愍帝宋撄宁亲自发布文书劝降,许以重金爵位,无果。
九月,中书令成功镇压岭南叛乱,班师回朝,途中遭遇前朝军队阻碍,暂缓脚步,音讯全无,朝廷以为崔相亡故,遂大乱。
十一月,独孤炽兵临京畿城门,攻入大明宫,于紫宸殿前射杀怀愍帝。
同月,独孤炽登基为帝,改国号信。
大信建元初年,三月,崔望熙联合陇右道节度使霍昇攻破大信国都,死灰复燃的独孤氏仅仅存活不到半年,便轰然倒下。
四月,崔望熙称帝,改国号,宁。
......
宋撄宁静静地坐在龙椅上,锥心刺骨,血肉仿佛凝固成坚冰,浓厚的悲怆令她喘不过气。
眼眶有些干涩,她用力地眨了眨,轻轻用掌心捂住,垂下头。
怀愍,怀愍。
这是她死后的谥号,是历史对她的评判。
一朝末帝,慈仁短折,在国遭忧。
大邺末期,最后的那段时光里,节度使称霸一方争权夺利,乱世外忧内患,民不聊生。
没能尽到自己的责任,致使百姓处于天灾人祸之中,流离动荡,饱受战争之苦,的确......是她无能。
史书上短短的几行字,背后是数不尽的尸山血海,白骨成堆。
母亲和老师都将她保护地太好了,宋撄宁没能深切明白节度使的危害,没能尽早去铲除、去避免。
又或者是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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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晓结局已定,凭一己之力不可更改,只盼她能快乐一点。
若是从前的宋撄宁,可能面对一位位重兵在手的节度使毫无对策,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心里已有了谋划。
权惟用,不为大。
身在帝位,掌八方之权,必须将其真正使用起来,造福于民。
宋撄宁低低地咳了几声,郑重地对弹幕道谢,随即起身,召来符染。
“当日那个使者,审讯得如何了?”
符染面色为难:“还是不肯开口。”
“没事,继续审就好。另外,去查一人,独孤炽,他是前朝皇室的后代,此时或许在使用别的名字,重点从......”她顿了顿,思考须臾,道:“从河西道、黔中道等较偏远的地方入手,逐渐往京畿靠拢。”
“这个人或许很难找,但慢慢来。”
符染有些惊恐,担忧地问她:“前朝独孤氏?他、他可是潜伏暗处随时作乱?圣人的安危......”
“别担心,京畿城防严密,宫内的御林军更是将朕保护得好好的。”
且独孤炽是四年之后忽然出现,前期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动作。
“我明白了。”符染重重地点头,“会叫隐卫慎重行事的。”
宋撄宁嗓子发痒,捂唇咳了几下,看向符染:“你觉得......崔相是个怎样的人?”
“崔大人自幼便有美名,才华横溢,文武兼修,但崔氏野心勃勃,崔相亦是......恐心中有异。”
“嗯,那你觉得他对百姓如何。”
“自是心系苍生,爱护黎民。”
宋撄宁想到彼时她提出燃烟降雨的法子,被崔望熙毫不留情地驳回,灾情当前,更是日夜操劳,付出无数心血。
而降雨之法生效后,崔相对此亦是赞许。
这些年来,崔望熙对百姓如何,她是明白的。
“那若是......崔望熙做了皇帝呢?可会做得比朕更好?”
宋撄宁回想着史书里他最后的称帝结局,忽然好奇地问道。
“圣人!圣人您要做什么!”符染立刻跪在她身前,紧紧握着她手腕,“圣人,您要禅位于他吗?不可,千万不可!”
宋撄宁回握住她的手,温言宽慰:“阿染放心,这个帝位,朕绝不会拱手让与他人,今日只是好奇一问罢了,想听听你的看法,别怕。”
“是......是,那就好。”符染感受着宋撄宁有些冰凉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捂热它。
“圣人问我,崔相做这个皇帝,可会做得更好,臣的回答是......若是从前的圣人、从前的太女殿下,或许崔相会更胜一筹。”
“但圣人如今......成长了很多,我相信,只有你才是最适合这个帝位的人。”
宋撄宁眼角有些湿润,“阿染这样信任我,我也必不辜负你。”
符染扶着她走向书架后,站在一副山河舆图前。
宋撄宁的指尖描绘着广袤的大邺版图,声音很轻:“总有一日,这世间会再无战乱流离,朕希望......百姓可以过富足安乐的生活。”
她愿尽毕生之力,造一个时和岁丰、四海升平的盛世。
13. 催婚
春光和煦,草木生长,京畿下了一夜无声的雨,带来温暖的气息。
帝王法驾卤薄出城,亲迎凯旋而归的怀化大将军与中书令。
宋撄宁昏昏沉沉地坐在玉辂里,特意上了大妆,掩盖苍白虚弱的面色。
她这两日染了风寒,没什么精神,舌尖尽是苦涩的药味。
此次剑南道胜仗,是她登基以来的初次用兵,且乃万寿当日传来的喜讯,意义非凡。
大邺百姓皆以此为吉兆。
所以宋撄宁不得不强撑着病体,一路与文武官员齐至京郊,去迎接冯遇恩和崔望熙。
幸而冕服厚重,让她免于寒凉。
她在心里估算着时辰,侍从轻声提醒了一下,宋撄宁打起精神,目视前方。
浩浩荡荡的大军徐徐前进,在距离仪仗不远处停住,为首的两位将领下马前来向她行礼。
“臣冯遇恩、崔望熙奉命出征,幸不辱命,生擒贼首许长敬,平定剑南,特向陛下复命!”
宋撄宁清了清嗓子,掩盖住沙哑。
“两位爱卿此次获胜,替大邺扫除逆臣,劳苦功高,朕已在宫中设宴,请爱卿随朕入太庙,告慰先祖。“
她的目光流转,落在崔望熙身上。
这是宋撄宁第一次看他穿甲胄武袍,明光铠耀目逼人,身姿英挺,原本清朗俊雅的容貌也多了几分锐利的锋芒,双眸璀璨,下巴上略有些青灰。
崔相这是......没工夫打理自己了吗?
后方千军万马朝女帝单膝跪地,俯首施礼。
宋撄宁抬手,请诸位起身。
崔望熙知道帝王正注视他,因为他也在看那个华服雍容,矜贵端庄的女郎。
宋撄宁瘦了些,厚重妆容下,气色欠佳,娇花似的双唇染了极深的口脂,掩盖病态。
她受寒了?
众人启程回宫,在宫城外缓步行至太庙。
宋撄宁领着几位重臣入内告奠。
太庙里有些凉,浅浅的烟尘气钻入鼻腔,她强忍着咳意,对着宋氏皇族先祖,垂头敬香。
殿内肃穆庄严,宋撄宁亲自将立香插放好,终于难忍不适,压着嗓子咳了两下,一阵天旋地转。
站在她身后的崔望熙眸光一沉,看着女帝身子微微晃动,似是要站不稳,连忙悄悄扶住。
“宋撄宁!”他低呼一声提醒道。
她咬咬牙,“......多谢崔相。”
列祖列宗在上,她险些晕过去摔了跟头。
宋撄宁喘着气,掐了掐自己掌心。
回到玉辂后,又驶入麟德殿开宴,喧闹到傍晚,才勉强得了闲。
“圣人今日辛苦了。”符染端着药一勺勺喂给她,“明明在病中,却还饮酒......实在是伤身。”
“没事,歇歇便好,只不过今日崔相怕是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他对您出言不逊吗?”符染担忧不已,将药碗交给一旁等候的宫女,亲自去香炉里添了些安神香。
“那倒没有。”宋撄宁阖着眼睛,睡意袭来,“崔相忧心圣体,还扶了朕一把呢。”
......
翌日。
太极殿。
宋撄宁风寒未愈,满心疲惫地听着阶下几个臣子争吵,双目无神,喉间干痛。
吵来吵去都是这些人......她蓦然发觉了什么,凝神看了两眼。
崔党今日倒是颇为安静呢。
不会是体恤她虚弱,特意没来叫她烦心吧?
这个想法一出,很快便被宋撄宁否决了。
崔望熙可不是什么良善贴心的好人。
乱臣贼子,谋权篡位。
她在心里念叨一遍,想起几年来的针锋相对步步紧逼,想起紫宸殿书架暗格里的那幅画。
是君臣,是宿敌。
刀剑相向,生死难料。
“四月,崔望熙称帝,改国号宁。”
神志不清。
她叹息。
“陛下?陛下以为如何?”姜中易满脸期待地看向她,前方的中书舍人卢桓一声冷哼。
宋撄宁没听清,面不改色:“姜爱卿所言有理,但事关重大,还需再议。”
“陛下圣明——”
“陛下,臣还有一事。”礼部左侍郎于楚举着笏板,上前一步,神情坚定。
宋撄宁看到她,眼皮一跳,莫名生出一股不详之感。
从前母亲在位时,便对她百般头疼,却又无可奈何。
这位于大人世族出身,饱读诗书掌管礼教,相关事宜上极其严谨,不容出现差错,不知今日又要提些什么。
“冯爱卿请说。”宋撄宁微笑。
“历来社稷之安稳,在于国祚之延绵,《易》有言曰:‘天地氤氲,万物化淳......重人伦,广继嗣也’,君主非一姓之君主,乃万民之君主......”
宋撄宁瞪大了眼。
于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引得周围众臣纷纷侧目。
“所谓事宗庙,继后世,前有陈氏子息凋零,国本难固,致五代而亡,今陛下已......”
宋撄宁深吸一口气,不由得按住冷硬的龙椅。
于侍郎一开口,果真是......惊为天人。
崔望熙听得微微皱眉,幽深的眼眸里涌动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抬头仰视帝座上的女郎,她正满脸不可置信,加之几分无奈。
......病果真还没好。
于侍郎引经据典,几乎要在太极殿上做一篇文章来。
“臣听闻,上皇在位时,曾有意为陛下择一皇夫,乃是——”
宋撄宁一拍扶手,快速打断了她:“于侍郎说得是!对极!朕、朕会考虑的。”
“众爱卿可还有奏,若无的话......”
她眼神示意丹陛边的内侍,内侍接到暗示,仰起头高呵一声:“退朝——”
文武百官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一向温和持重帝王,落荒而逃。
于楚愣了愣,喃喃自语:“陛下果真会考虑吗?”
有几个闲不住嘴的同僚凑到她身,一起走向殿外。
“于侍郎,上皇真的给陛下挑过皇夫吗?”
“我等怎么不知啊?快快说来给大家听听......”
崔望熙恰好在旁走过,负手停下,嗓音优雅清润:“本官也是好奇,于侍郎......说说看?”
他一手握着笏板,在掌心有节奏地敲击着,一下,两下。
于楚梗着脖子,想到记忆里的那个名字,再瞧眼前的青年,身姿挺拔清隽,紫袍玉带昭示着位极人臣的矜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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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集世家之芳名,汇大家之毓秀,朝中真正意义上的百官之首。
虽然中书令一职并非品级之最,但崔望熙手中的权力早已远胜他人,更是得帝王倚重,事事过问。
于楚败下阵来,“臣不敢。”
“是不敢吗?”崔望熙嗤笑了下,慢条斯理道:“于大人刚刚可谓勇毅果断呢。”
若是宋撄宁刚刚没有出言阻止,他的名字恐怕就要被明晃晃地说出来了吧。
也不知此人是如何得知上皇从前的考量的。
宋撄宁的母亲的确动过让他陪伴太女身侧的想法,彼时被他以崔氏规矩森严,注重礼教,只容夫妻唯一为由回绝了。
上皇抚额苦笑,“撄宁她大概也不会......”
不会找那么多的。
她们宋家无论帝王是男是女,皆是深情专一的人,除了最初的几代先祖皇帝略有些风流多情。
崔望熙仍是拒绝:“未来之事,怎可定论。”
直到后来......
春风拂起崔望熙的衣摆,他细细嗅着,空气中有柔软清新的味道。
政事堂。
“陛下,”刑部右侍郎何毓奉上一叠供词,“许长敬交待了他和云氏、王氏私下通信联络的内容,包括流言造势、设下圈套......”
宋撄宁一页页翻过,又轻轻放在桌上。
和从前的那两家供词如出一辙。
可是,他们一定还隐瞒了什么东西。
不然该如何解释,原本云家献上的屏风,居然由贺兰错献上?
这二者之间有何关系,与云氏为盟友的许长敬真的不知吗?
如果知道,他们究竟在隐瞒什么?
这个谋逆大案牵扯的皆是位高权重、身份尊贵之人,他们为什么要一起瞒下一个秘密。
史书上对此也并无太多记载。
“继续审问,让他将知晓的与河西道相关信息尽数说出来。”
“是。”刑部领了旨,立刻去了大牢。
“剑南道回到朝廷手中,该派谁去监管,众爱卿可有想法?”宋撄宁脑中的行省制已有了大体框架,她想用剑南一试效果。
“陛下。”尚书右丞许维安拱手道:“臣认为,此前因着节度使多是武将之身,重兵在手,导致了不久前的祸患,陛下应从根源治理,让文臣担任地方要职。”
宋撄宁眼睛一亮,颇有些诧异。
此人乃是崔党一派,倒......眼光很独到准确。
“许大人所言,朕亦有此考虑,但......也有所不同。”
宋撄宁娓娓道来:“朕打算撤去剑南道节度使一职,派遣数人前去管理,其中流程可参考政事堂的日常运作,设立地方政事堂,众卿以为如何?”
“裁撤节度使?”
“什么......陛下是要——”
崔望熙深思片刻,当即明白的其中关窍。
宋撄宁此举,意在牢牢掌控剑南道,不至于再为未来埋下祸根,剑南道内从此将再无一人独大的局面,彼此牵制,相互制约。
且仿效京畿,那么为了方便快速上手理事,剑南政事堂的人手......也必出于京畿!
他抿了抿嘴角,胸腔内一片灼热,又喜又忧。
好聪明的女郎。
他想。
14. 削权
在众人的絮絮低语里,崔望熙率先出言,打破了平静:“臣以为可行。”
宋撄宁眼底闪过一抹讶色。
崔望熙竟会支持她削弱节度使地方大权。
这是和霍昇有嫌隙了吗?她那般简单直白的阳谋果真奏了效?
想到不久前送来的消息,霍氏历代武将,掌握陇右道多年,扎根一方,地位超然,霍昇本人熟读兵书,极擅刀法,万军丛中可取敌将首级,手中的那支霍家军更是勇猛无比,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王寒英也曾与他交过手,告诉宋撄宁,此人不凡。
史书里崔望熙遭遇独孤氏伏击,亦是在霍昇的助力下,杀回京畿,推翻信朝。
崔望熙自己运筹帷幄决策千里,但缺少自己家族亲兵,他能回到大明宫,建立自己的王朝,霍昇此人功不可没。
也不知他在崔望熙登基后可有带着霍家继续辉煌下去,成为新朝名族之首。
犹记得为着她的万寿时节度使入京,宋撄宁与崔望熙还有一段交锋,最终以各退一步告终,但她至今也不知陇右道究竟趁着那日送入京畿了何物。
他们二人这样的交情,真的会因着一桩阳谋破裂?宋撄宁心中否认。
不太可能。
“各位爱卿的意思呢?也如崔中书一样吗?”
“不可!不可!”一个老臣颤颤巍巍地摇头,“节度使一职乃是太祖皇帝定下,陛下登基不满一载,便要变祖宗之法吗?”
当年宋氏太祖因为地方动荡,朝廷实在无力对抗,不得不选取了几名跟随自己征战的麾下名将,令他们出兵镇压,守卫各地。
宋撄宁挑了几本折子扔进废纸篓,神色坦然:“母亲废了多少旧法,又推了多少新政,怎么不见韩大人劝阻?莫不是欺朕年少,人言轻微吧?”
崔望熙眉梢松动,不由流露出些许笑意。
那位韩侍郎就是个老顽固,最恨不遵旧制,以奉行古礼为荣,满口“子曰”,本质上倒无坏心,反而极其维护正统皇权。
只不过对付这样的人,如宋撄宁一般,却是最有效的。
她对于驭下之道,也比往日在东宫时,得心应手多了。
韩侍郎对于女帝的“胡搅蛮缠”扣帽子吓得头皮发麻,当即跪在地上哭诉:“臣之忠心苍天可鉴!陛下竟疑臣欺、欺陛下年少——”
“臣冤枉啊——”
“朕何曾怀疑过韩大人的忠心?不过是觉得有了更好的法子,想在剑南先行罢了。”她转而看向其余人,“诸位皆是朝中肱骨,实不相瞒,朕苦节度使久矣。”
“各道之中,如许长敬一般之人,不在少数,朕每每想到便难以安寝,外有突厥,内有逆臣,但实在不愿大兴干戈了。”
“因此才想到了削去节度使一职。”
“在座皆是忠臣良将,想必能体会朕的不易,与崔相一样,支持此法吧?”说着,她的目光落在的崔望熙身上,满是欣慰。
“陛下!”户部右侍郎杨秦道,“臣愿自荐前往,为陛下分忧!”
有了崔望熙在先支持,杨秦随之自荐,后面的进展便顺利多了。
宋撄宁点着名字,傅善平也跟着举荐人选,挑了几个成熟稳重些的,命择日前往剑南道。
傅相选人,她是大为放心的,眼光好,绝不徇私,哪怕是傅氏族中子弟,若不合适没才华,他也看都不看一眼。
而剑南各州府自此也不再听命于节度使,京畿的驻军正式进入益州成都府,此处大权彻底归属帝王。
长昭年间,浩浩荡荡的节度使制改革,就在此刻,悄然拉开序幕,而饱受后世赞誉仿效的惠文帝长昭之治,也将因此开启。
“此外,江南道节度使宗沁也主动上缴权柄,与上皇一起避居紫溪别苑安养,无心理事,朕打算封她为安国侯,第二个地方政事堂,便在苏州府开设。”
她从弹幕里得到了关于“行省”的想法后,便立刻给母亲写了信,很快得到了母亲和宗沁的支持。
宗沁是母亲的生死之交,自然也愿意全力支持宋撄宁的决定,并指点她,选择合适的时机,告诉朝臣此事。
直到许长敬被俘,宋撄宁明白,时机已至。
恰好剑南道与江南道相隔遥远,断绝了两地联合反抗的可能,加之有不同的地理环境、风俗人文,很适合初次尝试行省。
用弹幕上教她的话来说。
这叫,试点。
“陛下圣明。”
有了剑南的先河,江南道选人一事顺遂了许多,崔望熙代为拟好诏令,递到她手中。
“陛下更改了地方道的治理方法,那剑南、江南可还是沿用从前的名称?”
宋撄宁蘧然抬眸。
崔望熙今日怎么了?
这一言一行,简直是......深得她心啊。
“崔相所言甚是啊。”宋撄宁将新拟好的圣旨盖上玺印,鲜红的印泥不慎沾到的了指腹,被她捻着帕子细细擦去,“这便是朕想与众爱卿商议的另一件事。”
众臣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龙椅上的女帝,生怕她又有什么惊世骇俗、违背礼教传统的想法。
宋撄宁无奈地叩了叩桌沿,道:“关于地方各道的名称问题。”
“陛下是要改名吗?”
“改作什么?”
看着堂中众臣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宋撄宁点头称是,心中觉得几分好笑。
“剑南道与江南道名称是必定要改的,那么为了方面统一些,那连带着大邺各地一起改好了。”
无形中淡化百姓心里有关节度使的一切,为今后全面撤去节度使做些铺垫。
“将‘道’改名行省,从此以后,我朝再无旧称,地方一律改用行省作名。”
“京畿道亦跟随更名为京畿行省。”
“所谓‘行省’,”宋撄宁语速放缓,给众人解释道,“是为,行中书省。”
堂中一片静默。
“崔相,这个名字如何?”宋撄宁身子前倾,靠在案前微微扬起下颌,朝他灿然一笑。
崔望熙今日说的每句话,都似是在为她铺好台阶,等着宋撄宁踏踏实实踩上去,此刻见到这位素日惹她厌烦的冷面权臣,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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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极其亲切。
崔望熙若是天天都这样讨喜便好了。
少女的嘴角笑意盎然,似有无尽的光华迎面扑来,崔望熙负在腰后的手动了动,收力,握紧。
这朵紫薇花生得极美,他一直都知道的。
不是那高不可攀的山上冰雪池中古莲,而是软红十丈里,最耀眼的明珠,最生动的花树。
轻盈又美丽。
今天宋撄宁的心情很好吗?
是因为自己顺着她的心意,说了话,让她的新政一路顺遂,少了许多阻碍?
不过,她的这项“行省制”,推得的确相当巧妙实用,惠及百姓,便利京畿,集权朝廷,和她做皇太女时种种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政令,要实在得多。
当年因着提那些无用的政令,宋撄宁没少遭他弹劾,一见他便要沉下脸来,气鼓鼓地走开。
“行省二字,最为合适。”他俯首。
宋撄宁点点头:“傅相呢?”
傅善平拱手朗声道:“臣并无异议,陛下圣明!”
“那就这样决定了。邱齐安,”她转向一侧的工部众人,“你带人也入剑南行省,朕之后还有事交待给你。”
“臣遵旨。”邱齐安领了旨,心中暗暗疑惑。
帝王要在剑南动工吗?还是如此前京畿临风桥一般,也有什么隐患在,需要工部排查?
议政结束后,宋撄宁刚歇了片刻,斜倚着软榻正与符染闲聊,紫宸殿外便传来“崔中书求见”的通传声。
符染皱了皱眉:“明知圣人身体欠安,还要如此叨扰......”
“没事。”宋撄宁朝殿外吩咐:“请崔相进来。”
“放帘子下来挡挡,朕懒得起来了,那龙椅硬邦邦的,坐久了腰酸背疼。”
宫女们去将细碎的珠帘解开,玎玲玲的声响里,崔望熙缓缓入内,抬手向她行礼。
“臣参见陛下。”
“......免礼,起来吧。”女子有些慵懒的声音自帘后传来。
崔望熙浅浅一瞥。
她似乎躺在窗边矮榻上,长发如瀑,宽大柔软的袖摆垂落地毯,半边身子沐浴暖阳里,鬓边的钗环折射出夺目的光辉。
符染正面带不满地瞪着他,似乎怨他扰了帝王安歇。
“臣有事要禀,可否......请符大人回避一二?”
“何事呀?”宋撄宁把玩着腕间的玉钏,端详着那光彩耀人的宝石,“阿染是朕的近臣,没什么听不得的。”
“哦,那臣就直言了,您的万寿礼物——”
宋撄宁秀眉一蹙,连忙道:“等等!阿染、阿染,先出去吧......”
殿内只余二人,崔望熙才上前,贴着冰凉的珠帘,目光如炬。
“崔相要说什么?”
珠帘倏然被拨开的清脆声敲击着心头,宋撄宁按着矮榻坐起,怔怔看着阔步走来的男人。
瑞麟香幽幽的气息将她笼罩其间。
“臣的礼物,您喜欢吗?”崔望熙凑近了些,缓缓弯下腰,手掌撑住她的榻沿:“撄宁?”
15. 真心
“崔望熙!”宋撄宁沉声道,冷冷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退下。”
弹幕亦受到震撼,文字在眼前飞快划过,叫人一阵眼花。
“如此以下犯上,你眼中可还有朕这个皇帝?你可知何为君臣之道?”
崔望熙凝着她长睫,天光洒落,因紧张恼怒而微微颤动,如同蝶翼落在眼周,投下细密的暗影。
眼眸,是脆弱又美丽的存在。
“臣眼中,怎会没有陛下?”他声音放轻了些,波澜不惊,“臣只想看看......自己的献礼,得不得帝心罢了。”
说完,他终于站直了身子,在殿内环视一圈:“看来陛下不太喜欢臣的礼物。”
宋撄宁毫不留情地道:“崔相就此退下,朕念你劳苦功高,此番不与你计较,再敢言行无状,朕即刻唤御林军入内。”
“是。”他脑中百转千回,恢复了往日端方儒雅的中书令模样。
“愿陛下保重圣体,臣告退。”他拱手一礼,拨开珠帘。
宋撄宁按下心中的怒气,漫无目的地翻看着弹幕。
她手中已握有江南、剑南,加上京畿居中,那么拿下山南行省便成了时间问题,不太需要她费心。
那么京畿周围只剩下河南行省,和......陇右行省。
霍昇。
想起此人,她不免叹息。
如此名将,是何时与崔望熙交好,愿意与其合盟,为其效力的?
崔望熙年少便入朝堂,如何有机会接触地方节度使?
她吸了吸鼻子,觉得那股若有若无的瑞麟香仿佛还飘在身侧,如影随形,连忙坐起,去香炉边添上几勺。
紫宸殿外,崔岐有些焦急地迎上来,低声问道:“属下瞧符大人都出来了,发生了何事?”
“陛下......宋撄宁不喜欢我的画呢,”他语气有些闷,不再提这件事,“霍昇那里,没有人靠近吧?”
“大人放心,别家的手伸不进崔氏的,霍将军自己也很谨慎。”
“我不担心谢氏他们,我只怕......宋撄宁猜到了什么。”他掀袍坐进车中,抿了口清茶,“她对节度使愈发敏感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崔岐坐在车沿,两侧的宫墙高得有些压抑,他闻言疑惑道:“对崔家来说,自然并非好事啊。”
他们对于多年的种种谋划都心知肚明。
“对百姓来说,君主日渐英明能干,体察民情,是好事。”他轻轻阖上眼,靠着背后软垫。
“若她......”
如果宋撄宁能励精图治,铲除虚假繁华之下的一只只虫豸,他......
这个想法一出,立刻被他扼杀。
崔氏多年筹谋,岂会因一夕转变而放弃?
无上皇权,帝位千秋,他已经努力太久了。
崔望熙抚上自己的心口,感受着它正因一朵花而跳动,反复告诉自己。
他要江山。
那些因惊鸿一瞥而衍生出的心软怜惜、那些渺茫的情爱,都没有权力重要。
崔望熙反复告诉自己。
他想起自己灯下作画,笔尖是那朵藏在眼底多年的紫薇花,于是他将微乎其微的真心,紧紧包裹在假意里,绽放在纸面。
将见不得人的心思道出,然后合上画卷,复又变回那个步步相逼的中书令崔望熙。
宋撄宁接到那幅画时,是震惊,是不信,还是......嫌恶?
或是说,她未曾明白?
她那么聪明的一个女郎,一定是猜出来了。
崔府。
“你算是回来了,我听说陛下要给各道改名?这是为什么?”霍昇好奇地问道。
崔望熙与他一起走进书房,关好门窗。
“自然是因要对你们动手,提前做些准备。”
“动手?”霍昇皱了皱眉,习惯性地按上腰间陌刀,“居然这么快?”
崔望熙展开舆图,指着一个位置:“先动山南。”
“京畿、剑南、江南,正好对山南成包夹之势,且山南占地广阔,若能拿下,对于她对抗节度使大有益处。”
“而且她似乎很着急地在查......”指尖滑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落在最西北的一块位置,“河西道。”
“河西道?”霍昇认真起来,“那里离得远,威胁甚至还没我大呢。”
但有一点,河西道直接接壤外族,乃是大邺的边境防线,为朝廷抵抗着“黄金家族”阿史那氏的侵袭。
“你们两地相邻,对于贺兰错,可有什么了解?”崔望熙亦是疑惑,“这次节度使给她的寿礼中,河西道的出了问题。”
“那怎么没听说过?”
“她聪慧警觉,提早命人处理了。”
彼时他正在沙场,未能亲自一见,不然应是会有所发现。
“这是如何提前知晓的?”霍昇挑了挑眉,“陛下看起来也不似你说的那样愚钝。”
崔望熙轻哼:“我......何时说她愚钝了。”
“贺兰错此人,让我想想。”霍昇在书房走了几步,垂头细思,“倒也是有勇有谋,打蛮子挺有经验。”
“你说些有用的,这种空话我都可以直接猜出来。”
“这,我又不是什么喜欢与他人结交的性子,确实不了解他啊——”霍昇嘟囔着,“贺兰错倒也真没什么异常,他的寿礼,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他献上的屏风,本来应是用了什么古怪材料提前写好字,遇火显形,虽不知是什么,但肯定于宋撄宁不利,她便提前换了歌颂功德的话上去。”
霍昇敲击着刀柄,“贺兰氏先祖乃鲜卑族人,出身草原,可能却有些旁门左道。”
“鲜卑?”崔望熙抓住了这个词,“大邺境内,现存的鲜卑后人应不多了吧。”
“是的,前朝独孤氏倾族自焚而亡,大邺现余的鲜卑后人多以贺兰、尉迟为主,许多人在陈氏建国后便已改了姓。”
陈氏王朝的君主麾下,有多位鲜卑的重臣将领,奈何陈氏五代而亡,后遭独孤窃国,抢占皇权。
“......不对劲。”崔望熙面色凝重,心头阴云密布。
“哪里不对劲?”霍昇寻了张椅子,大摇大摆地坐下,“贺兰错身上的鲜卑血脉已经趋近于无了。”
“那他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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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昇刚坐下,听到这话腾地一下又站起来了:“他也想造反?”
“简直大逆不道!”他一拍刀鞘,“我去灭了他!”
崔望熙定定地看着:“你我也是如此。”
“不一样的,我是......想和你一起,给百姓更好的生活罢了。”
“那,若是宋撄宁现在能做得好呢?”
崔望熙甫一问出口,立刻便觉不妥,掩饰地端起茶盏,岔开了话题。
“你私行入京,霍家族中没有过问吧?”
“他们不知道。”霍昇摇摇头,“忙着给我张罗婚事呢,天天找来一堆不知道谁家的画像叫我挑,明明长得都一样,我干脆躲了出去,他们以为我在哪个角落蹲着呢。”
婚事?
崔望熙眸光一动。
宋撄宁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了,身在皇家,不得不为子嗣后代考虑。
“说起来,你怎么也不成亲?崔中书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快给我说说。”
紫薇花。
他不假思索。
“诶,怎么不说话?”霍昇喝了口茶,嫌弃满嘴苦味,又放下了,撇撇嘴:“难喝。”
“喜欢......聪慧的,端庄的,美丽,生动......”他呢喃自语。
“生动?什么生动?”霍昇难以理解,“你若要个漂亮温婉的,我瞧卢家的就很合适,而且门当户对,只可惜我那几个妹子都年纪小还在玩过家家——”
宋撄宁最美之处在于沉静之下的生动鲜活,在于她是一朝帝王,居高临下。
无人能与她比拟。
......
紫宸殿。
宋撄宁将手里的一幅画卷交给邱齐安。
冯遇恩出征剑南时,曾因那里地势险要难行,遇到过不少麻烦,折损人马无数,叹言若有山间桥梁,哪怕只用作运输粮草,那也便捷多了。
他拿此事去询问冯慷,冯慷束手无策,宋撄宁却是从弹幕那里得到了可行之法。
“在靠得较近的两座山间拉一个索道或小桥,不走大军,只走粮草药物的话是完全可以的。”
“陛下切记将两侧的滑轮固定好。”
“绳子从滑轮穿过,陛下你拿给工部那群人看,术业有专攻,他们会懂的。”
弹幕毕竟只能凭着文字来描述,于是宋撄宁废了许多张纸,才画出了正确的图样,将勉强画出来的索道图纸给了邱齐安,邱齐安接过后眼前一亮,激动不已。
“陛下!陛下是从何处得了这构造?”他连忙起身,指尖颤抖:“请允臣先一试!若真能实现,那可以剩下许多人力物力啊!”
“朕叫你跟着去剑南,也是为了这个。”宋撄宁解释说,“山间路险,安全为上,如有什么需要,尽可与朕提。”
“唯有一样,”宋撄宁道:“隐秘些。”
邱齐安神色一凛:“臣明白!”
“好了,你去吧,盼着剑南早日传来好消息。”宋撄宁搭上符染的手臂,慢悠悠地往内殿走。
路过藏有暗格的书架时,微微一顿。
崔望熙今日询问的画......就在其中。
16. 泪痕
崔望熙的礼物,她喜欢吗?
若宋撄宁是个普通的贵族女郎,见到有人把自己画得如此貌美,当然会惊喜不已。
可她不一样。
她掐了下指尖,跟符染一起入了内殿,杜年最近在替她追查河西道之事,不在身侧。
“阿染,若朕想打山南行省,拿什么理由好?”
染答道:“倒不必大动干戈,招降赵繁,使另一人孤立无援,逼他主动缴权。”
山南由两位节度使治理,一者西一者东,分别是前京兆尹赵繁与中都督欧阳禹。
“他若不肯呢?”
印象中欧阳禹不是个好说话的角色,手里握了这么多年的大权,又怎甘心轻易交出。
“那便让别人来替陛下对付他吧。”符染压低了嗓子,悄悄在宋撄宁耳边说了几句。
“这......虽是无耻了些,但方法不分贵贱,得用便是好的。”
捧杀、离间,古往今来,多少人因此落败。
“朕明日便与政事堂商议......崔相那边,罢了,他估计早也猜到朕想对付山南了,知道就知道吧。”
朝堂的事,最难瞒过的,便是崔望熙与傅善平。
宋撄宁由着宫女为她卸下发簪,疲惫地撑着头。
“最近实在忙碌......”
符染为她点上安神香便静静退了出去,宋撄宁对着弹幕,微微眯着眼。
“史书里,崔望熙有对节度使们动手吗?”
按崔相雷厉风行的性子,应该很难忍受这样的局面才是,他会用什么方法来对付这些麻烦?
“没来得及呢,崔望熙死得早,后面天下又大乱了。”
“崔中书死时,还不到三十岁。”
宋撄宁一怔。
崔望熙千方百计,筹谋多年得到的帝位,没来得及替这个破碎的山河做些什么,没发挥自己的满腔才华给百姓一个太平生活,便......早早离世了。
纵然他是一介野心勃勃的权臣,她也不免有些惋惜。
崔望熙是真正能造福社稷、真正心系生民之人。
“他......是怎么死的?”宋撄宁的声音很轻,带着些哀意。
“这个貌似没有很详细的记载,只说是病逝,大概因为当年遇到独孤氏的伏击受了伤一直没好吧。”
“而且当皇帝后,霍昇和他离心,后来皇后病逝也给他打击不小。”
皇后病逝打击了崔望熙?
宋撄宁立刻在心里摇摇头,史书果然写不清真实的一切,天家凉薄,怎会有多深厚的夫妻情谊呢?
但若表露悲伤,倒是可以安抚后族,拉近君臣关系。
即使是她的母亲和父亲年少相识,战场之上生死相依,父亲死后,母亲也并未沉湎悲伤,而是循例安抚云氏,追封爵位。
倒是霍昇与他离心......很意外。
于是她问及缘由。
“一是霍昇背后的霍家居功自傲,想更进一步,不肯放兵权,二是崔望熙的皇后没有出自霍氏。”
什么?
宋撄宁眉头轻拢,十分不解。
若她是崔望熙,最好的做法便是迎霍家女入宫为后,并借此卸霍昇兵权,霍氏其余子弟外放,霍昇留守京畿,封个名称好听的闲职当当。
既能拉拢功臣,稳固朝纲,又能收缴兵权,使自己无后顾之忧。
她将想法讲给了弹幕听。
直播间里的人对此深受震撼。
“可是、可是崔望熙都当皇帝了,皇后不能选个喜欢的吗?”
“对啊,他不喜欢霍氏女。”
宋撄宁把玩着冰凉的发丝,一圈圈缠在指节上,慢悠悠地解释:“喜欢和成婚之间,对于朕,对于为君者来说,并没有什么联系,帝王的身侧必是能与其并肩之人,婚姻一事,更多的是责任。”
“对万民,对王朝与社稷。”
于侍郎那日在太极殿几句话虽是有些突兀,催得太急,但也不无道理。
君主是万民之君主,哪怕选择一生伴侣,先考虑的也是利益,是江山稳固,是皇嗣后代。
“崔望熙是个重利的人,遇事抉择极为谨慎,他怎么会舍弃霍氏女,转而迎了其他人?”宋撄宁问道,“他的皇后出身哪一族?谢氏?卢氏?”
若是卢氏女,那倒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两姓交好多年,代代姻亲,卢桓也是他一党的臣属。
“并非世族,传言是他行军路上偶遇的一个女子阴氏。”
“但阴氏的身体似乎极其虚弱,崔望熙与其相伴仅一年多,阴氏就病故了,也没有子嗣留下。”
“崔望熙对她一往情深,阴氏短寿,她离开后,新帝也旧伤发作驾崩。”
宋撄宁叹了口气,怎么会是如此结局?
“阴氏出身低微,他立后时遭了很多阻碍吧?”
“是的,因为这个缘故,崔中书当时的一项关于民间婚配的新政也推得不顺利。”
照史书上来看,倒是把她那杀伐果断野心勃勃的崔相,写成了个痴情种呢。
有趣。
安神香钻进床幔的缝隙,丝丝缕缕的浅香浸润一室,宋撄宁拥着锦被,思考着山南行省的应对之策,沉沉入睡。
......
“撄宁,撄宁。”一个年轻的男声在唤她。
宋撄宁有些恼怒。
何人大胆,敢直呼君主名讳?阿染在哪?御林军在哪?
“起来喝药......”
“撄宁醒醒......”
随后她便感觉自己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端着药碗的崔望熙。
她呆滞一下,背脊发凉。
崔望熙怎么......身着龙袍?
大胆!
他见她醒来,面色柔和了些,舀了一勺棕色的汤药,压在她唇上。
宋撄宁感觉不到药的苦涩与热气。
甚至控制不了自己。
她在梦中。
一口口喝尽了药,崔望熙取来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
随后俯下身来,掌心摩挲着面颊,在她唇畔落了轻柔一吻,缱绻温情。
“撄宁,我听崔颢说你想出去走走?我陪你吧。”
宋撄宁近乎浑身颤抖,只能看着她一言不发地被扶下床,披了身狐裘,镜子里的面容极其苍白,下巴瘦地尖尖的。
这是一个久病在身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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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自己行动很缓慢,弓着腰,微微捂着腹部,似有旧伤。
这是什么时候?
她怎会梦到这些画面,这么真实......又可怕,看见自己形销骨立。
崔望熙见到她的动作,连忙安慰道:“是不是还痛?我已经将独孤炽千刀万剐,他给你的每一箭,我都替你还了回去......”
“你的近臣符染杜年,也已经被安葬了。”
“是我回来迟了,撄宁。”
崔望熙侧过头,闷闷地咳了两声,看见掌心的鲜血,快速地在袖间擦去。
“走得动吗?我背你去吧,殿外的紫薇花都开了。”
宋撄宁摇摇头,声音很轻:“会压到伤口。”
“那我抱着你,我会小心的。”崔望熙俯身,小心地揽起她的腿弯,抱进怀里,慢慢往外走。
殿外的宫人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
崔望熙走到阳光好的地方,带她晒了一会,暖融融的。
“崔望熙。”她听到自己正仰起头唤他,眸子纯净,“我知道,我无能,不适合做这个帝王,我对不住我的百姓。”
“你把持朝纲那几年,也的确抗衡了地方,给大邺......续了寿命。”
“撄宁,我......”崔望熙神色慌张地抱紧她。
“你还有无限的未来,王朝重担在你肩头,不要在我身上消耗了——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撄宁......”他其实,也并无多少时间了,“我只是想要一个与你并肩、与你生同衾死同穴的理由。”
他不敢回想,得知独孤炽趁他出征岭南时打入京畿的心情,也不敢回想匆匆回京遭受背叛路遇伏击,半梦半醒地躺在榻上,听崔岐向他汇报女帝被杀的事。
从前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帝位才是他一生所求,历经生死背叛、得知撄宁驾崩,才明白心痛为何物。
若非存报仇之心,他可能都无法从榻上坐起,更罔论重新拿起长枪,领兵作战。
所幸一个与她旧时相识的书院院长,趁乱摸进皇宫,在尸山血海中,将气息奄奄的撄宁救了出来,养在一个破旧的学堂里,等到了他归来。
“崔望熙,你若还想好好当个皇帝,坐稳龙椅,就赶紧下旨,迎霍嫣入宫。”宋撄宁揪着他的衣领,有些倦怠。
“你比我更懂该如何做一个君主,平定战乱,给你的宁朝百姓,一个富足幸福的生活。”
“别再去求那些名贵的药吊住我的命了,劳民伤财,我很累,很疼......”
国破家亡,亲友离开,心存死志。
崔望熙将头埋进她的发间,滚烫的泪水打湿了发丝,他哑着嗓子,声音酸涩:“我会好好当皇帝的。”
可是他没有时间了。
宋撄宁靠在他胸前,看着不远处一簇簇生机盎然的紫薇花,粉紫色的,和她今日的裙子一样。
她轻叹一声,默默合上了双眼。
......
宋撄宁倏然睁眼,冷汗淋漓,枕上一片湿润的泪痕。
她连忙摸过自己的腹部与腰侧,细细确认着。
是光滑温热的皮肤。
没有伤口。
17. 机会
紫宸殿里寂静昏暗,帘下的香炉青烟如云,宋撄宁行动迟缓地站起来,掀开层层纱帘,摸索着寻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
殿外守夜的宫女听到她起身的响动,连忙低低地问道:“圣人?圣人醒了吗?需要奴婢进来吗?”
宋撄宁入寝时,不喜宫女近身值夜,只叫她们在殿外便可。
又凉又涩的茶水流过舌面,坠入腹中。
她再次抚上自己的身体。
没有伤口。
宋撄宁捏着瓷杯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她按着桌沿,朝殿外道了声:“不必。”
梦中的场景,和史书......重合了。
但是她却没有死在独孤炽的漫天箭雨下,不知是何人将她偷偷救走,等到了崔望熙带兵回归。
那是梦,还是史书中未能写出的真相?
史官们只知城破之日,怀愍帝与国崩逝,因此厚厚的大邺国册,便照此记下了她的结局。
她明白梦中的种种总是光怪陆离,不少鬼神之说便会与梦境关联,可是她的梦——
太真实了。
宋撄宁顾不得悲伤,她想起一件事。
结合弹幕和梦境来看,崔望熙离京镇压叛乱,那么京畿内,也有十六卫在,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攻破?
王寒英、冯遇恩、谢翼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武将,且正值盛年,绝不可能令京畿失守。
唯一的可能只有......他们早已在长昭四年之前,全部或死或伤,无力作战。
当时得知临风桥大案,她就疑惑,在王寒英的巡视地界,她武力高强,恪尽职守,不会像史书中那样,使场面失控,造成如此惨烈的结局。
王寒英可能那日遭遇了意外。
而后四年中,她朝中武将逐一被害,大邺失去了捍卫安危的名将,所以崔望熙不得不亲自出征岭南,给了独孤炽攻打京畿的机会。
宋撄宁在黑暗里缓缓走着。
谁知金殿门前血,云中一箭自当年。
有人筹谋布局许久处心积虑,为了取她的性命,颠覆她的王朝。
独孤炽。
这个名字,几年后离奇出现,一路势如破竹打入她的都城,甚至能重伤崔望熙那等心思缜密之人。
他一定很早就出现了,了解自己,了解崔望熙。
独孤氏是鲜卑姓氏,与贺兰、尉迟、长孙、仆兰等一起效命陈氏帝王。
后来陈氏不知是何缘故,竟无后而终,国家为独孤所窃,贺兰等姓继续效命独孤。
那么......贺兰。
贺兰错一定知道什么。
河西道来的那位使者至今仍未开口,她无法得知更多信息,杜年已经深入河西道,希望她归来时,可以带回宋撄宁想要的答案。
还有......她忆起梦里的场景,忍不住“啪”地一声重重放下瓷杯,茶水溅在指尖,又一滴滴落到桌上。
她怎么可能梦到崔望熙......亲她?
甚至他是那样泰然自若,仿佛二人是寻常夫妻一般。
蜻蜓点水,一触即离,但又显露出无尽的爱意。
宋撄宁又想起被她锁住的那幅画,藏在紫宸殿书房的书架上。
她披了件外袍,点燃烛台,独自推门去了书房。
殿外守夜的宫女见她出来,慌忙行礼:“圣人怎么起身了?有何要事?可要奴婢去请符大人......”
“朕无事,不必跟着。”她挥挥手,叫宫女们退下。
书房里飘浮着一股幽幽的墨香,月光透过水玉窗照了进来,皎皎月华洒在地毯上,她摸到暗格的机关,拧下,从中取出了那个细长的匣子。
她放下烛台,将怀里的匣子打开。
梦里的崔望熙对她可谓柔情似水,抱她晒太阳,还埋到她头发里去悄悄哭泣,和现实里忽冷忽热的中书令截然不同。
且不论未来他们是否会真的生情,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此人野心不小但确有才华,心系万民,日后刀剑相向,血溅三尺,实在可惜。
收服他。
让崔望熙捧上一颗忠心,为她驱驰。
他得不到帝位,却可以当帝位之下第一人,他有大把的时间去做想做的事,和她一起,和她的忠臣良将、知己挚友一起,为百姓托起一个盛世。
宋撄宁抖了抖画卷,踮起脚,将它挂在了书房的墙壁上。
朦胧夜色中,紫薇花下的女郎浅浅微笑,眼眸似秋水般清澈明亮,角落里的“撄宁”二字,更是隐秘又张扬。
她又想起崔望熙唤自己时的声音,清润而优雅,尾音微微扬起,似是带着笑。
若是与她交锋时,那笑中就凝着冷意和怒气。
这个乱臣贼子,胆大妄为,倒是很喜欢直呼帝王名讳......
作为储君、作为君主,一路走来,喊她撄宁的人其实也不算极其稀少,母亲和父亲,老师,阿染......
崔望熙是什么时候对她有这种心思的?
说起来,他还是母亲当年最满意的皇夫人选,名门出身,端方俊秀,温雅知礼。
母亲不是个迂腐的君主,她挑人的时候还会特地留心那些年轻世家子相貌如何,言之凿凿:“美人更悦目”。
想起母亲夸奖崔望熙的那些话语,宋撄宁便一阵语塞。
此人对她近乎吹毛求疵,自己在东宫时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被他找出错来,联合党羽在朝堂上狠参一本。
崔望熙......这都能动心?或者说,这便是他对喜欢的女郎的态度?
真是古怪的人。
夜雾渐渐散去,天光落在落在琉璃瓦上,熠熠生辉。
“崔相。”她拿了张拟好的旨意拿给他,“崔相瞧瞧,以为如何?”
崔望熙抬手接过,飞快扫视一眼,眸光一凛。
“陛下这是......”
“如崔相所见,朕欲封赏赵繁,他替朕守卫山南多年,朕感念他辛劳,特意作此嘉奖。”
崔望熙看着她的眼睛,揣测她此举的用意。
果然,她要打山南了,但缺少出兵的理由,所以挑中了赵繁这枚软柿子。
“山南行省有两位节度使,皆是忠心之人,陛下此举,是否有失偏颇?”
“哦?是吗?崔相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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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的。”宋撄宁不置可否。
“臣以为,他们二人皆——”他话语蓦然一顿,瞥见了那幅被挂在墙壁上的画像。
是他提笔勾勒,用时近整月,费尽心思绘成的生辰礼物。
他以为宋撄宁不喜欢,与那些俗气的奇珍异宝一起,塞入库房,不见天日。
没想到会在今日,会在此地看到它。
宋撄宁竟然光明正大地把它挂在了紫宸殿书房,这么显眼的位置,来此求见的朝臣,只要偏一偏头,抬一抬眼,就能看到她......在自己画中。
“撄宁”二字,更是明晃晃地显露人前,向所有人诉说着,他对帝王见不得人的心思。
崔望熙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忽而生出几分喜悦来,仿佛柔软轻盈的云朵,撞进了心间。
不,撞进心间的......是那朵灵动的紫薇花。
不能这样下去了。
崔望熙攥紧拳头,重重咳了一声。
他提醒自己。
常言“温柔乡,英雄冢”,可宋撄宁不是什么红尘俗世温柔乡,她是藏锋的名剑,是棱角分明的玉章,是一盏添了牵机药的美酒。
她也是宝座之上,高贵从容,骄傲美丽的帝王。
而崔望熙是图谋她宝座的乱臣。
宋撄宁循着他视线看去,光影交错间,画中的女郎浅笑盈盈。
“崔望熙。”她端起一盏茶,慢条斯理地递到男人手中,“你一边肖想朕,一边肖想朕的龙椅......”
“好大的胆子。”
崔望熙身子一僵,手里的茶盏很轻。
“霍昇入京了。”
他一言不发,宋撄宁不是在询问,而是阐述一个确定的事实。
她羽翼渐丰,锋芒初露。
“臣......”
宋撄宁揭开杯盖,瓷杯空荡荡的,光洁的内壁映出二人的影子,交错着,相依着。
“杯中无茶水,早闻崔氏以白梅入茶,滋味清绝,请崔相回府,替朕带一杯吧。”
崔望熙心跳剧烈,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慌张。
眸光不自觉地又瞥向那幅画,画中的少女与面前的帝王缓缓重合。
她今日又戴了那支簪子,坠着一颗颤颤巍巍的明珠。
他曾以为明珠像宋撄宁的眼泪,滑落腮边晶莹剔透,惹人怜惜,现在才发觉,宋撄宁根本不需要他的怜惜。
她需要的是崔望熙向她俯首,甘愿称臣。
崔望熙也曾设想过今日的场景,宋撄宁知道了他的野心与情意后,她会做什么?
怒火中烧地让御林军即刻将他拿下,打入刑部大牢?或是碍于崔家权势和霍昇兵权,只能选择佯装不知,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可都不一样。
宋撄宁想收服他。
想要他这个人,这颗心。
一个被欲望和虚伪包裹住的心,只有一层层撕碎,才得见心底的真挚。
“朕给崔相一个机会。”宋撄宁敲了下御案,朝殿外高声道:“传令,宣陇右节度使霍昇入京。”
她直视着他的双眼,淡淡道:“和霍昇一起来见朕。”
18. 白梅
崔望熙被符染恭恭敬敬送出了大明宫,一路上御林军严阵以待,他瞥了两眼,有些面生,好像是抽调的王寒英麾下的人。
原来宋撄宁留有后手,怪不得那样冷静。
他毕竟人在宫闱,若彼时未能谈妥,惹怒了她,帝王一声令下,或许真的有可能直接将他下狱,打崔氏一个猝不及防。
而霍昇此次入京,也未带兵马,宋撄宁得知了节度使潜入京畿后已加强防备,他也很难返回陇右去与霍家军会合。
马车缓缓驶出宫城,在崔府门前停下,朱红的大门映入眼帘。
街道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此处住着几家大姓,静谧安宁,无人敢来打扰。
崔望熙捧着茶盏,心中难得有些踟蹰。
二十余年运筹帷幄,云淡风轻,以天下山河作棋局,肆意从容,今日被喜爱的女郎杀了一招。
攻他的心,谋他的人。
他叹了口气,指尖摩挲着杯沿。
那个位置,正是宋撄宁端给他时,所捏住的地方,似有余温尚在。
或许,从送出那幅画开始,他就已落于下风。
他该怎么做。
是放弃从前种种准备,自此安心做她的座下臣属,献上一切,与万人之上的皇权失之交臂,还是君臣就此决裂,兵戈相见,那么此路只余生死。
他要江山......吗?
答案是当然。
但他要江山的初衷,其实并非出于想要权倾天下永世留名,而是期盼生民和乐,社稷安宁。
彼时上皇已有退位的想法,无心政事,东宫皇太女天真纯稚,如一张干净无瑕的白绢,不谙世事,有时还会偷偷溜出宫玩。
这样的小女郎,该怎么去对付雄踞一方的节度使,让自己帝位永固呢?
而后野心如燎原之火,寸寸燃烧,他朝着权力之巅,一步一步靠近。
他不觉得高处寂寞不胜寒冷,紫袍加身蹀躞玉带,令他倍感遂意。
宋撄宁说,给他一个机会,是出自惜才而不舍,出自对战火纷争的反感,出自对帝位、对万民的考量。
有没有一点,因为崔望熙......这个名字呢?
“大人,不进去吗?”
风乍起,衣摆翻飞,崔岐饱含担忧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崔望熙捧着空荡荡的茶盏,不疾不徐地踏上台阶,入府。
书房。
“陛下要见我?”霍昇焦虑不安地在案前踱步,一转头,却见崔望熙正拿着一枚小勺子,从木匣里舀出几朵干枯的白梅,另一边,是上好的清茶。
“你怎么还有心思捣鼓这些!”他拨弄着刀柄,语速飞快,“陛下知道我在京畿了,这该如何是好?”
节度使私自入京乃是重罪,若是三司追究到底,甚至可能被视作谋逆。
沙场之上无惧生死,可不代表霍昇这样的关头不会慌张。
“如此慌乱,还敢与我合谋?该说你胆大还是胆小?撄宁已经传令陇右行省,宣节度使入京,你,不要担心了。”
“传令陇右宣我入京......撄宁?”霍昇连忙捂住了嘴,不可置信地瞪着崔望熙。
“崔四!你喊陛下什么呢?”
“撄宁。”崔望熙从风炉上拎起小银鍑,打着圈儿冲刷着白梅花干,水气弥漫,苦香氤氲。
“你......不许喊。”
“我当然不喊了!为什么要直呼陛下名讳?”霍昇盯着那人斯文缓慢的动作,暗自腹诽这些世族子弟,要紧关头还讲究什么风雅?
“来人,取冰来。”崔望熙朝屋外吩咐。
宋撄宁想喝的这味茶水,讲究梅雪交融、澄澈清净之感,所以相比较与别的名茶,还得多一道程序。
冰浸。
入口仿佛踏雪寻梅,苦香交织。
这亦是他初次为旁人沏这白梅花茶,也恰好,是她。
“你别泡茶了——陛下是不是知道了?”
崔望熙颔首:“知道。”
“那怎么办?你怎么想的?”
“不知道。”
“那你这是在干嘛?”
“不知道。”
“你不是在泡茶吗?什么不知道?”霍昇提着茶罐打量,语气间有些嫌弃。
“那你还问。”崔望熙瞥他一眼,开始换第二遍冰。
霍昇一噎,放回了精巧的小茶罐,负手站在桌边,“她知道了你我之事,入宫岂不是送死吗?”
“她说,给我一个机会。”崔望熙搅动着碗内冰块,发出清脆的声响。
“霍昇,你当初为何要与我共谋?”
霍昇不假思索:“让百姓过好日子。”
“那你以为陛下如何?”
“自然目光短浅,天真烂漫,唔,做个贵族女郎倒是没问题,以后嫁个宠她护她的夫君,一生无忧无虑,但是当皇帝嘛——嘶,不过她最近动作挺多的。”
崔望熙不知听到了什么,手腕一抖,慢悠悠补充了句:“针对你们的。”
“对啊,族里都发愁着,陛下是不是要杀鸡儆猴了,非说我就是那只鸡——我讲陛下肯定先动欧阳禹,他才是那只鸡,结果他们一个都不信。”
“不信就算了,还急着给我说亲,想和哪家结盟,互相帮衬些。”
崔望熙早已习惯了霍昇这样直白的话语,他将融化的冰块舀出,小心翼翼地端起茶盏,拿帕子擦净水痕。
“你有何志向?”
“当是保家卫国,造福百姓!”
“那走吧。”崔望熙起身。
“去干什么?进宫?给陛下送人头?”霍昇急急忙忙追着他出去,“崔四,咱们要是下了狱,我娘离得又远,崔家可得派人来劫狱啊——”
崔望熙无奈地回头:“陛下金口玉言,给我一个机会,还下旨召你入京,你可以坦坦荡荡地露面,无人敢追责你。”
“你是良将,陛下爱才,怎么会轻易杀你?”
霍昇跟着他跳上马车,解开陌刀放到一旁,“可是......你我要造反,她这都不追究?”
“嗯,撄宁怜惜我宽宥我。”
霍昇听得一阵恶寒,忍不住搓了下手背:“什么玩意?崔四,你在陛下面前也敢这么说话?”
“自然......不敢。”
紫宸殿。
崔望熙站在阶前,一侧是满脸严肃的霍昇,气势恢宏的殿宇仿佛迎面而来的山麓,令他紧张而期待。
“崔大人,霍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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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请你们入内。”
霍昇抱拳一礼,郑重地跟在他身旁。
殿内没有多余的宫人,香炉静静吐着烟云,御案之后的女帝正随意翻着一张奏折,眉眼温和。
不远处的墙壁上,挂着崔望熙的画。
“崔相这盏茶,可叫朕好等。”
符染不在,他只能亲自上前,将触手冰凉的茶盏放在她手边,随后低头行礼。
偶然瞧见她提笔批了句“自会考量”,随后便扔到一边,稍稍蹙着眉,隐隐有些不耐。
似乎是......礼部督促她绵延子嗣,以固国本的折子,连篇累牍,写了长长一张,看她神情,大约已经收到不少次了。
从于楚直接在太极殿上提出后,旁的朝臣也终于盯上了这件事,不再支支吾吾不敢开口了。
“这便是霍将军吧?”
宋撄宁从奏折堆里抬头,语气似是好奇。
果然人不可貌相,看起来像个玩世不恭的世族公子,可眸光坚定锐利,指上厚茧成片,都昭示了他独特的身份——地方节度使。
也是朝廷的劲敌。
不知今日之后,她能不能多一位有勇有谋的悍将呢?
毕竟王寒英、谢翼等人,到底是擅长打异族护边疆,真正对抗内部,还需要霍昇这样的人才。
“臣,陇右行省节度使霍昇,参见吾皇。”
他是就职后初次拜见帝王,深深埋着头,等着女帝发话。
“霍爱卿请起。”
宋撄宁端起崔望熙送来的白梅茶,在鼻前轻嗅。
清雅悠远,她轻轻抿一口,苦涩伴着凉意,随之而来便是浓浓的梅香。
“崔相好手艺。”
崔望熙眨了下眼,藏住几分悸动,“谢陛下夸奖......是臣的荣幸。”
“崔相考虑的如何?还有......霍将军?”她捧着茶,又饮啜一口,很是喜爱这个味道。
“圣人宽和英明,是社稷之福。”
“崔望熙,少讲些空话——你从前敢夜入大明宫诘问朕,现在怎么吞吞吐吐?”
“是。”他深吸一口气,下定了某种决心,“圣人,撄宁,我不会......”
霍昇匪夷所思地瞄了他一眼,习惯性地想去拨弄刀柄找些安全感,摸到腰间才觉空荡荡。
宋撄宁转而问另一个人:“霍爱卿?御前不允刀剑,可是不习惯?”
“臣、臣不敢。”
“怎么,以为朕要你上缴兵权,留驻京畿,自此只能做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宋撄宁抽了本折子递给他,“这是傅相上奏的,霍将军拿去一观。”
霍昇不动声色地示意崔望熙,却见他微微点头,才放心看了下去。
“这、欧阳禹早有......”霍昇连忙刹住话,不经意间望到了帘后墙壁上,一幅美人画,画技超群,粉紫色的花树下,美人
神态眉眼都被细细描过,可见作画之人极为熟悉那个女郎。
而那画上之人......分明是眼前的帝王。
且他目力过人,角落里的“撄宁”二字,更叫他有些心惊。
谁敢这样直呼女帝名讳,甚至女帝还将此画挂起来赏玩——不过他旁边倒正好有一个。
19. 亲疏
“霍爱卿在看什么?”宋撄宁故作不解,起身走到画前。
“是在看它吗?”
隔着珠帘,可以看见女帝发间的龙簪凤钗闪着熠熠光华,金碧交错,象征着权势与尊位。
“霍爱卿好奇,不如走近看看?”她出言相邀,“崔相呢?怎么不过来?”
听出她话间的逗弄与狡黠,崔望熙恍如回到了几年前,在长乐门外,见到了悄悄出宫的皇太女。
少女搪塞了门口的守卫,迫不及待地坐上马车,奔向宫外。
她一如延嘉殿初见般美丽生动,与他,与这幽深的甬道,高耸的宫墙格格不入。
皇帝与镇国公都是严肃的人,竟会育有这样的小女郎吗?谢太傅不会责罚她吗?
崔望熙心底有些许羡慕,些许向往。
崔家处处讲究规矩森严,连喝口茶水都要求姿态优雅,不疾不徐,而他是这一代最受期望的子嗣,言行举止,皆按照他们的意愿在生长。
宛如一尊雕塑,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连那一日他向父亲提起,想在窗边种一株紫薇花,都被毫不留情地驳回,直言玩物丧志,莫叫花里胡哨的东西分去他的精力,侍弄花草不是他该做的事,让他牢记自己的身份。
身份吗......
崔望熙不解,他难道还能比皇太女殿下更尊贵?
好在后来,他在朝中地位愈发举足轻重,年纪轻轻便官拜三品,崔氏也逐渐被他所掌握,他终于肆无忌惮地将心爱的花儿搬入了自己的园中,日夜相伴。
无人敢出言置喙。
“崔相?回神——”宋撄宁朝他招招手,一旁的霍昇正挤眉弄眼提醒他。
“圣人这幅画......”他开口道。
“画里是是什么地方?”
崔望熙默了默:“是延嘉殿。”
是他们初相见的地方,可惜宋撄宁毫无印象。
“原来是那,可惜现在不是紫薇开花的时节。”
他尚不知如何接话,却见女帝已经兴味索然地移开视线。
“霍昇。”
“臣在。”
“朕不追究你和崔相从前的事——只一件,欧阳禹,有把握吗?”
霍昇连忙道:“定不负陛下所托!”
宋撄宁自然是信任霍昇的能力的,可以与崔望熙一起,从偏远的岭南杀回京畿,他是极擅领兵作战之人,麾下霍家军亦是威名赫赫。
京畿四周有近三分之一的位置都与山南接壤,强捧赵繁打压欧阳禹,致使二人自相残杀。
不得已之下,赵繁上书京畿求助,而傅善平的折子也来得恰到好处,毒素拔除后,他便一直在暗中查取节度使有反心的证据,收获颇丰。
“说起来,你和朕的崔相,是如何认识的?”
霍昇紧张地抿着嘴,暗自揣测帝王此话的用意。
是要问责节度使与朝臣私交过密?还是疑心他们仍然不忠?
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宋撄宁忍俊不禁:“朕岂是朝令夕改的君主,你直说便是......或者崔相来说?朕不过好奇罢了。”
趁着二人犹豫的工夫,宋撄宁把宫女唤进来,给政事堂传了道口谕,确认兵部的人都在,才坐回龙椅上,好整以暇地等待听故事,瞬便看了几眼弹幕。
自此崔望熙的心思暴露后,直播间里的人除了聊聊历史,聊聊皇家生活外,偶尔还会出现几条......难以言喻的内容。
“居然真的让崔望熙归顺了啊,这么容易吗?会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崔中书的声音很好听啊,就是喊陛下名字的时候霍昇看他的眼神......”
“我可好奇这两个人怎么相识的了,史书里可是从生死之交走到君臣离心啊。”
......
宋撄宁点着滑动几下,想给他们解释崔望熙即使心中仍然有打算,自己亦留了后手,无需担心,不过看着此刻情状,不太方便。
“圣人,臣与霍将军相识,是因为......”他观察着宋撄宁神色,继续道:“臣的族姐当年曾与霍家议过亲,霍昇当时未继任节度使,入京与臣一见如故,遂......”
宋撄宁很有兴致,揉了揉身后的软垫,暗道紫宸殿的宫女真贴心,自己最近腰背都不疼了。
“你姐姐议亲?崔相没议吗?”她想到近来桌上一直反复出现、惹人厌烦的催婚折子,嘴角笑意更盛,“朕记得崔相不小了,怎么还不成婚?族中长辈也不着急吗?要不要朕替你——”
崔望熙怔怔地站在原地,挺拔的身姿蓦地显出几分无助来。
“撄宁......”
霍昇缓缓转过头,瞪着眼瞧他,无声地说了句什么话,他也无暇探究。
“大胆。”宋撄宁轻飘飘地斥责一句。
“别给我赐婚。”
宋撄宁未曾接话,只问:“后来呢?”
“后陇右境内有匪徒作乱,霍昇不慎中箭,沾染奇毒性命垂危,向崔氏求助,终得解药。”
水玉窗纤薄剔透,崔望熙站在一片光影里,澄明的亮色浮在肩头,贵重紫袍映出些莹然的色彩。
“朕知道了。”她微微一颔首,“谢翼他们都在,你带霍将军去见见,行军率兵,也不必朕多说。”
“商议完后霍将军可以带兵从赵繁的地界走,他会掩护的。”
“还有一事,”宋撄宁神色严肃了不少,“你们过去来往书信等物,悉数销毁,若是被人揭发,朕不会帮你们善后的。”
二人表示自己定会谨慎,一起出了紫宸殿,门外的御林军训练有素目不斜视,崔望熙见到后,竟有些欣慰之感。
她没有放下戒心。
前去政事堂的路上,霍昇见四下安静,悄悄捅了捅身旁的人。
“崔四你疯啦?你喊陛下名讳?这是符大人的待遇吧?”
崔望熙道:“那又如何?”
霍昇步履一顿:“且不论君臣尊卑了,亲疏有别啊,懂不懂?”
“亲疏有别吗......”崔望熙低低地念了一遍,心底空空。
宋撄宁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既不生疏,也不亲密,即使挂出了他的画,戳破了他的心思,她亦是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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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不动。
他甚至滋生过什么念头,譬如自己退让,宋撄宁会不会待他亲近些,温和些。
可崔望熙也最是明白,退让并非是完全的本心,是受着裹挟,是棋差一招。
是他不得不为之,否则唯有真正的刀剑相向了。
崔望熙庆幸她专注国事无心情爱,却也抑抑于此。
“哎,听说工部研究了什么运输粮草的索道?能给我用用吗?”霍昇想着山南的地形,忽而有些发愁。
他整日蹲在陇右,看着连绵的山脉早已习惯了作战艰辛,谁知一入京畿,才发觉工部折腾了新花样,迫不及待想一试。
“前几日冯慷上的折子,说是效果不错。”崔望熙朝政事堂门口的官员点头示意,“但那不是说可以搬来搬去拿给你用用的东西,得搭建的,工部会遣人随军。”
屋内,谢翼等人早得了旨意,虽是对帝王令霍昇率兵有些不解,但仍然遵从。
面前的舆图记载着整片山南行省的地形,不少地方已做了标记。
“此处——”谢翼点着一个名为“渝州”的地方,“赵繁最后的掩护便在渝州城。”
“山南地势特殊,四周群山环绕,而据赵繁所说,欧阳禹擅依势攻防,为人狡诈,你不可冒进。”
“此战至关重要,陛下若要夺节度使权势,必须占据东部,以图黔中、河西。”说完,他似乎后知后觉面前恰好是一位节度使,有些尴尬地咳笑一声。
“霍将军不必担忧,陛下赏罚分明,此战若胜,加封十六卫是少不了的,我等今后可做同僚了。”
霍昇朝四方拱手:“某定铲除奸恶,捍卫太平!”
几人围在桌边,定好计划,当日,霍昇连夜赶回陇右,听候京畿的旨意。
孟夏之时,帝王下诏,命陇右行省率兵讨伐逆党欧阳禹,霍昇为主将,其弟霍充为副将。
后有陇右、京畿相连,前有江南、剑南做拦截,欧阳禹很快便被困于自己地界,初露颓势。
宋撄宁翻阅着山南来的军报,晃着手掌扇风,案前的冰鉴散发着缕缕寒气。
夏夜闷热,繁星璀璨。
“霍昇果然是个人才......他早些打下山南,朕刚好要巡幸江南行省,可以在玉华宫避暑。”
符染带着几张信件走来,放在案边,接过宫女手里的扇子,轻轻摇动。
“阿染?朕不是说你不必——”她撕开信封,蓦然顿住。
是杜年的来信。
她去往河西行省许久,一直未有发现,今日忽然传了信,证明她找到了独孤炽的相关消息了。
宋撄宁坐直身子,缓缓展开书信。
“独孤未死,血脉蛰伏多年,与贺兰错结盟,欲复旧朝。”
“但河西境内安宁,无练兵蓄粮痕迹。”
她将信纸按在桌上,回想着独孤王朝的结局。
都城被破,自焚而亡。
究竟是真的性情刚烈倾族殉国,还是虚张声势,以图来日?
“现在、不,明日吧。”她看了看天色,已经很晚了,“明日宣崔相来紫宸殿。”
20. 惊梦
月华满地,树影婆娑。
屋内点上了安神香,这是帝王见他近日神色颓倦,体谅他操心国事劳苦功高,特意赏下的。
可崔望熙不敢直言......他非难以安寝,而是一闭眼,便能见到重重陌生而真实的景象。
梦中有战火纷飞,有冷窗孤寂,甚至有......亲信背叛。
今日又会见到什么。
罗帐纱帘垂落卷拂,桌上一台未熄的烛火漾出模糊的光,他紧锁眉头,终是起身吹灭。
一室归于黑暗。
他细嗅着宋撄宁给的安神香,渐渐舒缓了身躯。
......
思绪仿佛陷入泥沼,难以自拔。
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钻入鼻间,眼前是极为简陋的褐色床帐,身下被褥亦是粗糙,崔望熙仰着头不敢动弹。
他知道这是什么时间了。
是上次返回京畿的路上,意外发现行军路线被暴露,身边之人背叛了他,向敌人私自传递了军机。
他因此中了埋伏,折损兵马无数,自己亦是坠崖重伤,昏迷许久。
“大人。”崔岐小心翼翼地看向他,眸光飘浮不定,很是紧张:“京畿......出了事。”
崔望熙慌忙问道:“发生了什么?”
“前朝大军攻破京畿防线,已入......大明宫。”
前朝大军?
为何梦中如此离奇?
京畿内有谢翼和十六卫,城门亦是重兵防守,不可能轻易告破的。
他倏然有了不好的猜想,叛军入大明宫,那——
“宋撄宁呢?”
崔岐露出一副凄惨的神情:“......大人请节哀,陛下她,她已经......驾崩殉国。”
一口腥甜直冲喉间,崔望熙伏在床边,重重咳了几声,又无力地躺了回去。
宋撄宁驾崩?
怎么可能呢?
她那样聪慧,运筹帷幄,身侧的隐卫时时守护,御林军也是精挑细选而来。
她怎么会死,她的朝臣、军士,傅善平王寒英他们,都没有保护她吗?
“是谁?”崔望熙无力阖着眼睛,“前朝大军,是谁统领的,是谁杀了她?”
“独孤炽。”
梦醒,冷汗涔涔。
前朝独孤氏,死灰复燃,攻入京畿,杀了撄宁。
无暇深思接连几日的诡异梦境,他呼吸急促,连指尖都不住发抖。
崔望熙匆匆忙忙披衣起身,胡乱梳好头,不及换上官袍朝服,对院子里值夜的家奴呼了声“备马”便快速往前走。
应是想到了什么,又折身回去取来一枚金灿灿的令牌,在府门口牵过马,掀袍而上,快速往宫门口奔去。
哒哒马蹄声回荡在寂静的街道上,大邺宵禁极为严苛,夜间巡视的虞候刚要命人上前,却看见来者举着一枚扁平的金色令牌,冷冷道一声:“圣人信符”,便快速策马而过。
直至他走远后,一个小卒才悄悄问了句:“那是中书令大人吧?这么晚入宫是不是要出事了?”
虞候连忙低喝,止住他的话:“不得妄议崔相。”
夏夜闷热,崔望熙却觉无边森寒,打更的声音遥遥传来,敲击着他的心口。
宫门早已落锁,他持令牌通过了一道道检查,终于顺利入了大明宫。
沿宫道往里,站在了紫宸殿阶前。
宫女内侍们诧异地看着他,低声劝阻:“圣人已经睡下,崔中书请回吧。”
崔望熙摇摇头,几缕发丝搭在脸侧,额上浮着一层薄汗,一路策马而来,掌心勒出了深深的红痕。
他把那块“圣人信符”递给为首的宫女,语气坚定:“请为我求见圣人,我有要事......实在是不能耽误。”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联想到最近山南行省的战事,以为是军情紧急,犹豫再三,入室去寻宋撄宁。
“崔中书稍候,微臣前去禀报......但若圣人不愿起身,那也是......没办法的。”
崔望熙喘了口气,面色苍白:“你只说我要见她,她会同意的。”
没过多久,宫人从殿内出来,微微一礼:“圣人宣崔中书,您快进去吧。”
殿内有些昏暗,皓白月色卷帘入室,映在一面画屏之上,泛着银光。
“圣人......”
宋撄宁抬抬手:“崔相不必多礼,深夜入宫求见,有何事禀报?”
她今晚被杜年传回了情报惹得有些心焦,辗转反侧时,却听到殿外传来了动静。
似是......崔望熙的声音。
这么晚入宫,是为了山南战事吗?
果然,宫人们絮絮低语后,隔着纱帘前来向她请示。
宋撄宁披了件外裳,吩咐几句,神情恹恹地靠着软椅,柔软的墨发披散着,衬得肤白胜雪,多了几分温柔之感,与白日里宝座上的华服帝王相去甚远。
她打量了崔望熙一眼,瞥到他掌心红痕,泛着血丝,轻叹一声,朝他招了下手。
“崔相怎么受伤了。”
崔望熙身子一颤,缓步上前,蹲在她身旁,展开手掌。
“撄宁......”
宋撄宁指尖点了点他的伤处,痛感混着痒意传到心间,令他有些迷恋。
“有人要杀你。”
宋撄宁动作一滞,紧紧盯着崔望熙的双眼。
那张儒雅清隽的面孔被朗朗月华照得一片惨白,长眸湿润,带着几分脆弱。
再往下,衣袍凌乱,玉带歪斜。
她指尖微微用力,滑过那攥着缰绳和令牌所印出的血痕,低着头问:“是谁?”
“独孤炽。”
崔望熙小心翼翼地捏着帝王的纤纤指节,拢在掌中。
“撄宁,独孤炽要杀你。”
宋撄宁面不改色:“你是如何知道这个名字的?崔望熙。”
“撄宁,圣人,你信我——独孤炽、他真的会杀了你......”
梦醒心碎,赶来的路上他不是没有怀疑梦境的真假,可从前疑惑过的,丝丝缕缕的联系,莫名又隐秘。
河西行省献上的异常寿礼,贺兰氏与独孤氏之间的多年渊源......令他极为不安。
独孤炽尚不知何许人也,潜藏暗处,可宋撄宁站在人前,坐在高台,那么醒目那么显眼,敌暗她明,实在危险。
“崔望熙,朕问的是,你如何得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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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名字的?”
“我......”他感受着女子有些凉的手指,艰难地开口:“臣近日神思恍惚,夜间多梦,梦到了......”
他知道这个理由荒诞又怪异,可他别无选择。
却见宋撄宁面色缓和了不少,朝殿外吩咐声“取药来”,便对他道:“朕知道了,崔相不必担忧。”
崔望熙维持着蹲跪的姿势不敢动弹,心中隐隐有些期待,宫女们将一只小瓷罐和几卷细纱呈来,放在御案上就静静退守殿外。
宋撄宁捻着瓷罐,将药粉细细洒在他掌心,痛感瞬间被若有若无的凉意取代。
她将罐子放回案上,看着崔望熙有些怔住的模样,不禁含笑:“等着朕替你包扎?”
崔望熙回过神,快速眨眨眼,起身取来纱布,一圈圈缠上手掌。
“多谢圣人赐药。”
“你凭一个梦,便断言他要杀朕?”
崔望熙答道:“臣以为......独孤氏尚有余孽后裔留存在世,且此前听闻河西行省有异,贺兰和独孤之间,或有联系。”
宋撄宁定定地看着他,不知为何,竟感到一丝轻松。
压着自己这么久的秘密,追查许久,踽踽独行,唯有符染杜年偶尔宽慰,如今,也算有另一人知晓了。
这个史书里权倾朝野、为她征战、英年早逝的崔望熙。
至于梦境之说,宋撄宁并未去猜疑其中真假。
毕竟,还能有比她的直播与弹幕更离奇之事吗?
她从御案一侧的小屉中,拿出了杜年传回的那封信,“崔相看看吧。”
崔望熙展开信纸,只一息,便浑身冰冷。
原来她早就知道,甚至已经开始调查了。
梦......是真的。
“崔相说得没错,独孤氏的确尚存于世,但目前藏身河西行省,那里是贺兰错的地方,朕没办法直接动他,不得不先取山南。”
“不过,他大概很了解你我,崔相回去可以查查身边人,看看有无线索。”
冰鉴散发着浅浅寒气,宫人们担心她夜里受凉,取出了不少冰块,只留半数。
而今议事,却觉闷热。
崔望熙见她撩着肩头长发,似有些不耐,在殿中环视一圈,取来一面绣扇,走到她身侧轻轻扇动。
凉风习习送来,躁意驱散不少,她望着男人俊逸精致的容色,不禁想起母亲的那句“美人更悦目”,确是如此。
崔望熙感受到她直白的目光,似有欣赏之意,握着扇柄的手紧了紧。
他知晓自己容貌出众,见过不少年轻女郎的爱慕眼神,可一直未曾在意。
此时此刻,却叫他不敢呼吸。
“我身边,可能的确有独孤氏的人。”
能接触军机,那定是极为亲近的属下,究竟是谁,只能慢慢探寻,不得打草惊蛇。
宋撄宁点点头:“你既然有数,那回去好好查,独孤氏藏得深,朕这里也是命人深入贺兰错领地,才得了些许消息。”
“我会逐一筛查的。”崔望熙应下。
“天色已晚。”宋撄宁朝殿外吩咐,“把偏殿的清凉阁收拾出来,给崔相暂住一夜。”
“今晚辛苦崔相了。”
21. 共游
政事堂。
霍昇离京许久,捷报频传,欧阳禹早是困兽之斗,凭借着独特的地形才得以勉强僵持多日。
宋撄宁估算着时间,约莫半个月后,她便可以踏上巡幸江南的路了。
京畿到底炎热,她实在有些受不住,加之江南行省的政事堂到底做得如何,她也想亲自一观。
“咳,陛下......”礼部尚书裘沛犹豫了一番,道:“此前太极殿上,陛下答应了臣等会考虑您的——”
他一开口,宋撄宁便明白他要说些什么,抚着额,幽幽地叹了口气。
“国事要紧,这些旁的,朕实在无心考量......”她摆出忧心忡忡地模样,“外有突厥异族未平,时不时扰乱边境,内有地方大权未落于朝廷,朕也是没办法啊。”
躲过了太极殿,谁曾想礼部竟能在政事堂里把这等事拉出来说。
偏偏众人还颇为赞同。
“陛下的家事便是国事啊!”
“是啊,子嗣是国本,陛下一直不肯成婚,臣见着实在着急。”
宋撄宁连忙道:“等从江南回来,朕便会着手此事,各位爱卿不必担忧了。”
众人这才罢休。
至于回来后,自然也多的是理由推脱,且有了崔望熙的帮助,独孤炽的事情会进展快一些,河西行省想必是一块极难拿下的地方,甚至可能需要君主御驾亲征。
关于此事,符染和杜年还与她讨论过,她们二人极不赞成宋撄宁亲征的打算,刀剑无眼,易损圣躬。
她对此亦是无奈。
与贺兰错一战,势必艰难万分,君主亲临战场,是威慑,更是鼓舞。
只盼着崔望熙那里早日找出内奸,为她提供些线索。
又过了几日,书房外的紫薇花染上了浅浅的鲜妍色彩,宋撄宁拟好封赏霍昇、霍充兄弟的旨意,下达给政事堂。
她要“夺”霍昇的节度使大权,不得不借着打山南的军功,好生赏一赏他,顺带安抚霍氏。
霍昇原本的官职是就任节度使时所封的州府都督,此次超擢三品,如那些朝臣所料,一跃而入十六卫中,册右金吾卫大将军,其弟霍充,册奉车督尉,若干金银财宝赐入霍家。
霍氏目前的家主,亦给了爵位世袭。
同时,京畿政事堂遣人入驻陇右行省,正式接过地方管辖权力。
霍氏对节度使权力被移走早有预料,原本以为是场腥风血雨,没料到还得了不少好处,各各庆幸不已。
“延嘉殿的紫薇花都开了吧?”宋撄宁望着窗外,窗边探过来的几枝新蕊与墙上的那幅画相得益彰,令她不由得想起某位执笔之人。
符染笑着接过宫女手里的扇子,过来和她细语:“开得可好了,一大片粉紫色,圣人想去走走吗?”
宋撄宁瞧了眼外面的阳光,靠在扶手上摇头:“罢了罢了,只可惜即将出发去江南,见不到大明宫的花儿了。”
“花岁岁都开,圣人明年也可以赏的。”符染轻轻打着扇子,目光飘向墙壁的那幅画——
出自崔中书之手。
崔相的心思,她们都瞧出来了些,也不知圣人是作何想的,朝中最近催得紧,宋撄宁似乎很回避这些。
......
长昭元年夏,帝王携百官出京畿,巡幸江南行省。
一路车马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宋撄宁的銮舆自是最豪华的,彰显帝王之尊,她靠在小榻上,听符染给她汇报江南的事。
“听起来似乎治理得不错?”
符染合上折子,放到一边:“报上来的倒的确是漂亮,究竟如何,还得圣人去了亲自一瞧。”
“到那得走好几日呢。”宋撄宁稍稍掀开车帘,滚滚暑气扑面而来,“今日驻跸东都,你和阿年要不要出去玩玩,机会难得。”
东都是前朝陈氏的都城,绮阁琼楼,大族林立,繁华不减昔日,夜间更是千灯相映,舞袖笙歌。
且东都因着特殊的人文缘故,较之京畿,宵禁要晚了许多,夜市热闹非凡。
“岂能独留圣人在行宫呢?”符染挑了挑冰鉴,让凉气散开。
宋撄宁不语,笑着瞧她。
符染蓦地反应过来,凑到宋撄宁身侧:“圣人......撄宁也去呀?”
“那是当然,初到东都,自当与民同乐,朕可不想孤零零地缩在书房批折子,平日里早看够了。”
她年少时便爱极了红尘烟火气,践祚后便只能高居大明宫,遥望着长街高楼,流光如画。
日落时分,车马抵达东都行宫,宋撄宁换下帝王常服,寻了件襦裙,简单挽个发髻,便要和符染杜年从行宫的偏门离开。
甫一出门,宋撄宁便有些不敢置信地停下脚步。
“我也想去,撄宁。”
崔望熙今日未着官袍,锦衣玉冠,容光昳丽,腰间系了枚玉佩,像个风流俊俏的世家公子,嘴角浅浅勾起,带着从容的笑意。
他怎么穿得这样招摇?
“崔相......”宋撄宁艰难开口,“朕难得来一次东都,今日便不谈国事了吧。”
她实在是不愿逛街时也要为那堆奏折烦心。
崔望熙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温声道:“自然不谈国事......臣只想陪圣人散散心罢了。”
宋撄宁有些犯难:“可是,这里三个女郎,带上你是否有些不便?”
符染福至心灵,连忙挽着宋撄宁的臂弯道:“阿年说想听戏,圣人从前宴席上都听腻了,我和她一起吧,崔大人陪着您,也能时时护卫在侧呀。”
杜年“啊”了一声,便被符染匆匆拉走:“臣先和阿年去啦,晚了可没有好位置了!”
“我、我何时说要听戏了......”
“哎呀,你等会就想了!我们快去看看。”
崔望熙上前一步,“撄宁......平祥街那里等下有杂耍表演,和宫里头的不太一样,很有意思的。”
华灯初上,十里长街歌舞升平,酒香、茶香混着各类甜馥的味道飘浮在四周。
人群川流,宋撄宁看着走在她身侧的崔望熙,一时竟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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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惊奇。
感受到她的目光,崔望熙微微低下头询问:“是想吃酥山吗?还是荔枝淘?我命人打听过了,天香楼的酥山远近闻名,值得一尝。”
“荔枝吃多了有火气,倒是酥山解暑,过会去试试吧。”宋撄宁晃着团扇,头顶珠钗摇曳,一派轻松。
“嗯,天香楼地势高,正好能看见满城灯火。”崔望熙不着痕迹地替她挡开来往人群,瞥到她眸光清亮,眉眼含笑,心中泛出一丝欣然。
“我幼时读《观灯乐行》,向往盛都夜景,如今总算得以一见了。”宋撄宁抬手接过不知哪个女郎抛来的花簇,又随意抛了出去,指上留着一丝暗香。
“崔相也爱此红尘吗?”
崔望熙引着她往路边的楼阁走,提醒她注意脚下,帮宋撄宁略提了提裙角,以防被门槛绊住。
“撄宁,既是微服,便不以朝堂上的称呼吧,我字子昭,你可以......这样唤我。”
崔望熙,崔子昭。
熙者,明光皞皞,华旸昭昭,倒是很合适。
宋撄宁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看到他毫不掩饰的期待,心中滑过一丝异样,于是轻轻道了声:“......子昭?”
崔望熙屏着呼吸,缓缓点了下头,抿着嘴角,眼底笑意分明。
楼里的侍者热情地迎上来,崔望熙要了个雅间,便与宋撄宁一起上了顶层。
二人站在窗边,俯视众生芸芸,感慨不已。
“洛阳这里治得好,我记得洛州河南府的长官是谢家出身吧?”
“对,她与谢太傅同出一脉,很会体察民情。”崔望熙解释道,指着不远处一片灯火,将雕花窗牖推得更开,“上灯了。”
各式灯盏被逐一点亮,如同璀璨星辰般撞入眼中,宋撄宁扶着窗台,前倾了些,感受着令她无比眷恋的尘世繁华。
“客人!您的酥山和六味茶都好了!”
二人回过头去,只见案上摆放着两碗雪白的酥山,中间是那盏名称奇特的茶水。
“怎么叫这个名字?”宋撄宁好奇不已,取来一杯浅浅品尝。
刚入口,辛辣混着咸味、奶味以及奇异的香气刺激着舌尖,她慌忙把茶杯放回,舀了勺甜香爽口的酥山压一压怪味。
“崔子昭!你点的什么东西?”
崔望熙将茶水挪到自己这一边来,“六味茶,据说是以细米、姜、细盐、陈皮、牛乳以及西域的香料添在一起煎制而成,因为口味独特,吸引了一大批人。”
他自己品了一口,亦是难耐地蹙了下眉:“倒是......的确独特。”
宋撄宁埋着头享用酥山,里面藏的果碎很是解味,清爽脆嫩。
“崔大人自己点的,记得自己喝光,铺张浪费可是要遭弹劾的。”
想起自己曾经被崔望熙盯着言行举止,稍稍不慎,第二天母亲的御案上便要有她的名字了,不由得捻着勺子,兴致盎然地看向对面。
崔望熙被迫饮尽了那道声名远扬的茶水,脸色微微泛白,可见她难得的生动自在,却又觉得满足。
22. 怀抱
宋撄宁又尝了几口,便觉得有些腻味,轻轻放回瓷勺,抓着团扇随意挥着。
雅间的顶上悬了些挂饰,形似黄鹂鸟展翅而飞,活灵活现,格外可爱。
“不吃了吗?”崔望熙抬头问她。
“太多了,不想吃。”
崔望熙便自然地将她的碗移来自己面前,举起勺子舀着送入口中。
宋撄宁目瞪口呆,连扇子都不摇了。
“崔望熙?你这、怎么吃......别人吃剩下的?”
他压低了嗓子,朝宋撄宁悄声道:“就当是圣人赐下,旁人想吃都没有机会呢,此可谓......君臣同乐。”
宋撄宁盯着这张清俊的脸,几乎想拿扇子敲一敲他的脑袋:“君臣同乐是这么用的吗?崔子昭,你倒是很会颠倒黑白,怪不得傅善平那样的耿直人常常说不过你。”
“今日这等情形,就勉强......允我一用吧,撄宁?”崔望熙闷闷笑着,勺子碰撞到碗壁,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至于傅相,他嘴上功夫不到家,又岂能怨到我?还请圣人明察。”
宋撄宁靠着椅背,悠闲地看着窗外夜景,“幸亏傅相性子温和,不爱与你计较。”
“撄宁喜欢性子温和的人吗?”
“我自然是喜欢忠心为民,忧心社稷之人。”
崔望熙的眼神黯了黯,弯起嘴角,掩下那一抹失落。
宋撄宁正逐步变成他曾经预想过的模样,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君主了。
这很好。
天色渐晚,皓月皎皎,银辉如霜,二人终于找到那个杂耍摊子,幸而刚刚开始,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观赏。
“我看东都的夜市倒是很热闹,百姓们喜欢,治安做得也好,实在是......”
崔望熙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想把几个行省的宵禁都往后推一些吗?”
宋撄宁点点头:“确有此想法,既能增加许多商家和摊贩的收入,百姓们也多了种娱乐,一举两得,只是夜间巡视,需得费些心思安排了。”
“那等各地隐患都解除后,圣人可以与政事堂商议一番,不过嘛......”他接过变戏法的少年递来的一枝海棠花,小心地别在宋撄宁发间,“不过礼部的老臣,估计照例要阻挠一番。”
礼部从上到下,一直都是令人极为头疼的存在,满口古法古礼子曰云云,偏偏打不得骂不得,宋撄宁最近也正被他们烦着。
“无事,只要你和傅相松口,户部那边也赞成,那这个政令大概问题不大。”
海棠花瓣层层叠叠堆在发间,为她添了几分娇美,耳下珠珰颤动,身后华灯万盏,辉煌更胜星河。
崔望熙自诩视美人容颜如镜花水月,唯独宋撄宁,从初见一眼,便入心中。
他想,他喜爱的女郎是君临天下、统御万民的帝王。
美貌容光只能作为宋撄宁的点缀。
杂耍节目演到了最后一项打铁花,一个扎着小辫的少女捧了一只灰扑扑的破旧袋子,笑容满面,挨个讨赏钱,宋撄宁没带铜币,只得从袖子里挑了一小枚银色的珠花,换得一声“谢谢娘子”。
当她正瞧着少女有些歪歪扭扭的辫子时,忽然被一只手臂拉入怀中,随即听见“轰——”的剧烈响动,高台倾塌,断折的木板石料与漫天的热气猛地扑来。
破碎的火花在四周飘落。
“崔望熙!”
她的惊呼淹没在一片尖叫喧闹中。
人潮汹涌,崔望熙长臂展开,将她紧紧护在怀中,密不透风,宽阔的后背挡住了扑来的重重危险。
一滴火点洒在她绽开的裙摆上,又飞快地熄灭消失,留下一粒黑色的斑点。
“崔望熙!”
“别怕,撄宁,别害怕,我穿了金丝甲,没事的。”崔望熙低低痛呼一声,将她揽得更用力。
打铁花的少年摔在地上怔住一瞬,旋即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踉踉跄跄地拉起妹妹跑来,忙不迭跪在二人身前赔罪。
讨赏时他们便注意到,这两人衣裳皆非凡品,但低调安静,恐是哪一家贵族的子女相伴出游,而他们竟出了失误,伤到了这位公子,已是闯下弥天大祸了。
后方悄悄跟着保护的侍卫立刻前来清场,将周围一干人等尽数录名后驱散,并严词告知,今日之事,不得与外人透露一句,违者重罚,如有受伤的,一律送至医馆。
“圣人,崔相,请速速回宫,御医已经候在千秋殿了!”
宋撄宁指着地上的两个年少的兄妹:“将此二人看押,叫何毓来审。”
若不是崔望熙反应及时,受伤的便会是她自己了,那台子看起来牢固,怎么轻易倒塌?
此事实在太过巧合,虽然那兄妹俩卖艺为生凄惨可怜,貌似无辜,但她也不得不提起戒心。
何毓处理刑讯之事一向效率高,场面混乱,还是越快有结果越好。
二人被护送着回了行宫,千秋殿的宫人立即迎了过来,扶着崔望熙进了内殿。
“圣人,叫御医也给您看看吧,圣人今夜受惊了,臣已经知会了傅侍中和六部,对河南行省上下一律暂行保密。”
宋撄宁有些担忧地看着崔望熙的方向,隔着重重屏风珠帘,隐隐可见人影来往。
御医为她号完脉,告知她无恙,循例开了些宁神静心的方子,叮嘱注意休息。
“圣人!圣人可受了伤?要不要紧?”符染和杜年得了消息,一路飞奔回宫,神色焦急。
“朕无事,一点都没伤着,崔中书护驾,替朕挡了一遭。”宋撄宁拍着她们的手安慰,“回来时街上可有异常?”
符染摇头道:“没有的,就是人略少了些,摊子酒楼之类的,都是照常揽客热热闹闹,消息未曾泄露。”
“那就好。”宋撄宁叹着气,愁眉不展。
“陛下。”御医处理完伤势,前来向她禀报,“幸而崔大人穿了件金丝软甲在里头,护住要害,虽留了些内伤,但静养便能好,手臂略有烫伤,臣等已经为他上了药,马上再写一个方子,按时服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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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为防着伤口炎症,室内还得多用点冰。”
“好,好,行宫不缺冰。”宋撄宁撑着桌子站起,身子微微一晃,“朕进去瞧瞧他吧。”
“圣人!”符染过来扶住她,“您小心些。”
内殿的宫人们朝她行了一礼,便悄悄退下。
拔开几道纱帘,宋撄宁缓步入内,看见了伏在榻上的崔望熙,她在榻边坐下,温言安抚。
“御医已经告诉朕你的情况了,这几日好好养着,朕已经传令下去,会在东都多停留些时间,不会耽误行程。”
崔望熙的身上散发着浅浅药香,墨发散在枕上,面色苍白。
“撄宁......”
“崔相一身好皮囊,可别留些伤疤,御医给你开了上好的药膏,记得按时换药。”
“臣若是留了疤,圣人便会嫌弃臣吗?”崔望熙往她这挪了些,不慎扯到伤口,轻喘一声。
宋撄宁失笑:“怎会,崔相不要多心,好好养伤,中书令大人风华万千,即使多几道疤痕也无妨的,世上又岂有真正无瑕的美玉呢?”
她还以为崔望熙毫不在意容貌这等表面之物,毕竟他亦是征战过沙场之人,刀剑无眼,留几条伤疤再正常不过了。
“好了好了,宫里头的御医技术高超,必会叫朕的崔相恢复如初的。”
崔望熙看着她有些倦意的眉眼,犹豫着开口:“撄宁......你刚刚,是在担忧我吗?”
宋撄宁坐直身子,避而不答:“崔相此行护驾有功,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尽管开口。”
男人垂下眼眸,发丝滑落额前,不依不饶地追问:“撄宁,你刚刚在担心我吗?”
他记得混乱之下的那一声“崔望熙”,记得她在自己怀中时焦急的神情,不会作假。
宋撄宁见他虚弱憔悴,木然片刻,最终还是心软了点,“朕......的确担心你。”
烛光映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发间的那朵海棠已经有些蔫败,软软地搭在一旁,窗外几声短促的蝉鸣,夜风吹拂,枝叶沙沙作响。
崔望熙的心头被一层又一层的甜意包裹,他不愿去想这份担心是出于君臣情谊,还是真的如他所盼望的那样,夹杂了别的东西。
宋撄宁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帝王,她想要什么,崔望熙再清楚不过。
可他固执地,只要这一刻。
或许明日,晨光洒落庭中时,他又得做回儒雅果决、从容冷静的中书令,再无人轻唤一声“子昭”。
“撄宁......”
他记起今夜长街并肩,路过一家乐馆,隐隐听得里面在奏《霓裳羽衣曲》,弦音悠悠,引人驻足。
记起月下瑶台招舞袖,他和宋撄宁被舞姬抛撒的花瓣落了满身,她笑着去接,他笑着看她。
记起身旁路过的糖画摊子,记起入口甜润冰凉的酥山,记起那道引她嗔怒的六味茶。
是崔望熙在古板严苛的崔家从未感受过的体验,亦恰好,是与她一起。
足矣。
23. 起疑
“圣人。”符染在外低声提醒,“已经很晚了,您明日还得见傅侍中和何侍郎。”
帝王微服遇险,需要逐一排查,是否有人跟踪行刺,意图不轨。
宋撄宁应下,对崔望熙道:“好好休息,这几日的事有傅相替你暂代,安心养伤就好......子昭。”
榻上的人神情有一瞬茫然,迟疑几息后,再抬眼,已是宋撄宁远去的背影。
朦胧灯光,珠帘纱帐,她襦裙飘摇,鬓发如云,今日未戴华贵的龙簪凤钗,只有他亲自别上的海棠花。
崔望熙缓缓埋下头,不敢惊醒这泡影般的惊喜。
子昭。
万般情绪堆砌在一起,却又倏然归于沉寂。
......
“何侍郎已经待人在审杂耍的那对兄妹,圣人歇一晚,明早应该会有消息了。”
宫女替她摘下那朵海棠花,换上了一身柔软轻便的衣裳,符染和杜年站在宋撄宁身侧禀报着。
“嗯,你们两个今晚开心吗?”
杜年腼腆地笑了下:“开心,去看了傀儡戏,还吃了不少洛阳府的小吃,这里的槐叶冷淘和京畿很不一样,味道有些呛鼻,但爽口解腻。”
“圣人有所不知,阿年可是连吃了两碗,导致后来的胡饼都吃不下了。”
铜镜里映着几人的身影,年少而鲜活。
“开心就好,朕今日尝了酥山和六味茶,酥山倒还好,六味茶实在是......一言难尽。”
“六味茶?这似乎不像是圣人会点的东西。”
“这都能看出来?”宋撄宁诧异地回过头,“的确是崔相点的。”
符染忽而凑到她面前,眼中神采奕奕:“圣人......今日和崔相逛街,感觉如何?”
宋撄宁自然晓得她的这两个女官在想什么,戳着符染肩头将她推远了些,故作肃容:“大胆,敢打趣朕了!”
“臣是瞧崔中书英俊温雅,恰好礼部催得急,圣人是帝王,不得不考虑这些的。”
符染替她点好安神香,将御医开的药端来。
“唉,朕都知道的......”宋撄宁将药饮尽,心中有些愁绪,“先处理完节度使再说吧。”
就连勋贵簪缨,都得劳心于家族的世代兴盛,身在皇室,更是如此,江山社稷,岂能后继无人,国本不固,不只是朝臣,连民间亦会人心难稳。
可心头大患不除,实在无力去处理婚事。
而今只余河东、黔中、河西三个行省最是难办,特别是河西境内,潜藏着她的灭国仇人独孤炽,调查许久,未有进展,实在有些棘手。
还有今夜的变故,不知是意外,还是人为?
地牢之内,一片昏暗潮湿,何毓坐在墙边,眉头紧锁,将手里的供词翻来覆去看了无数次,长叹一口气。
“这怕是......不好与陛下交差啊。”他将皱巴巴的纸扔在桌上,转向另一边:“你那里呢?怎么样了?”
一旁的宗茗摇摇头,她刚刚从江南行省调入京畿朝廷,接任刑部左侍郎一职,便遇上了帝王遇刺这样的严峻案件,难免有些措手不及。
“平祥街上的人本就多,那对兄妹又已在那里很长时间,无人会在意他们表演的台子如何的。”
刑部在现场的蛛丝马迹里找到了高台被刻意损坏的痕迹,只是什么人会去针对平平无奇、表演杂耍的兄妹呢?
多年刑讯查案的经验告诉他,此事仍是和......陛下有关。
何毓起身,看着牢内瑟瑟发抖的兄妹俩,想到了家中天真可爱的弟弟妹妹,终究把语气放温和了些:“你们好好回想一下,自己的那些台子、道具,有没有人接触靠近过,这对案情很重要,若是想不到——谋害圣躬,这是弑君啊,可知该当何罪?”
宗茗在一旁接话:“抄家灭族,十恶难赦。”
她一身黑衣,神色冷冰冰的,很能震慑人。
少年哆嗦了一下,忙道:“我想!我想想——”
他和妹妹照常出来表演,谁料会遇到当今圣上微服观看,更未想到,自己的台子竟被提前抽走了几根木头,导致险些伤到陛下。
脑中一片空白,听到那句“抄家灭族,十恶难赦”后,更是满心惊慌,根本回忆不起什么线索。
妹妹忽然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我好像......的确见到人来过。”
何毓倏然上前:“是谁?长什么模样,可能画出来?”
“没、只看到了个背影,但应该不是附近之人,因为我不认识他。”她站起来,踮着脚比划,“大概这么高。”
何毓面色微沉:“这是普通男子的身高,很难得到什么信息。他穿着什么衣服?”
“是......很简单的灰褐色短袍。”
偌大的东都,要在不惊动州府和节度使的前提下,搜捕一位不知相貌的普通男子,是绝无可能的事。
宗茗想到了什么,犹豫地看向他:“陛下和崔相出行,都有什么人知道?”
“仅一支随身保护的亲卫,还有陛下身侧的两位女官。来时符大人已经与我交谈过了,她们都是近臣,从京畿到东都,未离开陛下一步。”
何毓望着手边滴落的鲜红烛泪,倍感无奈,“罢了,只能先这么禀报吧。”
天空渐渐泛白,夏日的早晨尚有几分清凉,宋撄宁看着供词,心中早有预料。
符染和杜年是她的挚友近臣,为她出生入死,完全可信,亲卫亦是她要出宫时才当场得知消息,无从提前布局,那么只剩两种可能,一是此事并非冲她而来,只恰巧遭受波及;二是......崔望熙有问题。
她垂下眼眸,轻轻敲击着那一叠供词,沉默不言。
昨夜崔望熙与她逛街,赏灯,尝小吃,他是别有用心,在伪装吗?
让她唤他“子昭”,也是欺骗?
他所图为何?
若是设局,为何相救?是中途后悔,还是骗取她的信任,以谋更大的利益?
毕竟救驾之恩,十分难得,加之崔望熙曾经的功绩,足以换取一张丹书铁券。
“请陛下降罪,是臣等无能。”何毓和宗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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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殿中,满脸愧疚。
“两位爱卿辛苦了,此事追查困难,朕明白的,快起来吧。”宋撄宁摆摆手,并未责怪,转而问道:“昨日那对兄妹呢?”
何毓答道:“仍然关押牢中,吃食未曾短缺。”
“先在行宫找个安静的院子让他们住下吧,正好看看他们可有异常的举止。”
“是,臣会命人盯着的,如有异样,即刻来禀陛下。”
那二人告退后,宋撄宁再次拿起供词,细细查看一遍。
没有疏漏与疑点。
“阿染阿年,你们也瞧瞧吧。”
“这个人......”杜年指着纸上的字,“定不是本地人士,或许和我们一起到的东都,平祥街上的左邻右舍都很熟悉,即使是住的远,也会有些印象的。”
“而且他知道并确定,圣人会往那个杂耍摊子去......便只有——”
杜年惊愕地止住话,迅速抬头看向宋撄宁。
“你也是作此猜想?”宋撄宁浅浅叹息,“连朕都不知,要往何处游玩,本想着跟你们随意逛逛,平祥街的杂耍表演,是......崔相提出来的。”
她看向梳妆台上未被扔掉的那朵海棠,沉下心来。
“去见见崔相吧。”
......
千秋殿内,一室凉意。
“撄宁......你觉得......是我,要害你?”崔望熙有些不可置信地坐起来,薄唇微微颤抖着,“你、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我舍身救你,你竟觉得——是我谋划着,要杀你?那我为何相救!”
“崔中书!不得对圣人无礼。”符染皱眉道。
“朕也想知道,此事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宋撄宁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种种迹象,都对他不利,若今日崔望熙不能自证,那她亦是无计可施。
“撄宁,你是这样想的......”崔望熙怔怔看着她,泛红的眸中似有晶莹泪光一闪而过,被强行压下,他轻笑出声,嗓音沙哑:“帝王多疑,君心难测,果真......如此。”
“崔相重伤未愈,暂居千秋殿养伤......无关人等,便不要来打扰了。”宋撄宁看着他虚弱的模样,想到那些直指他的证据,终是狠下心肠,决绝下令。
符染会意,走到不远处,对宫人们吩咐一句:“不得怠慢崔中书。”
“撄宁!撄宁!圣人——”崔望熙看见她毅然离开的身影,忍不住哀呼:“你要禁足我吗?”
那道身影逐渐和昨夜重叠起来,不过今日,她换上了尊贵的华服,鬓间金钗,繁复精美。
酸涩夹杂着苦意涌入心头,千秋殿的大门被紧紧关闭,只余无边寂静。
他趴在床榻边缘,手臂和后背传来彻骨的痛,眼前的景象有些朦胧,神思恍惚间,一时不慎,重重摔落在坚硬的地砖上,后背的伤口渗出丝丝血迹。
夏日炎炎,如坠冰窖。
他喜爱的女郎,是君临天下、统御万民的帝王,也是多疑难测、冷漠寡情的圣上。
24. 酥山
“圣人,傅侍中已经到了。”
宋撄宁点点头,看着书房门口悬挂的匾额,停住脚步。
“思咎”
这是东都行宫建成时,太宗皇帝所撰写,意在警醒后人,时时反思过错,自省其身。
昔年天象有异,太微星孛,太宗停封泰山思咎,众人赞其贤德。
她做错了吗?宋撄宁想。
崔望熙重伤在身,她却不允他的心腹近身照顾,走的时候,崔望熙大概......很难受吧。
昨夜长街相伴共赏千灯,今晨殿中诘问冷言以对。
“圣人不必自责,蛛丝马迹都直指崔中书,您将他禁足千秋殿,也是算保护了他。不然若是傅侍中也知晓了内情,他持正端方,此事恐难善终。”
“而且您将自己居住的千秋殿赐予他,旁人看来,只会觉得是无上荣耀,圣恩浩荡,减少了一些风言风语。”
宋撄宁看着符染,心中有些烦闷:“他......其实在乎的是,朕不信他,至于他人的言论,崔相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这些年他位居相位,因为年龄和家世的缘故,不是没有遭受到攻讦,崔望熙总能从容应对。
唯此一次,他无法自证清白,宋撄宁也无法放下戒心。
在自己安危与社稷稳定这件事上,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参见陛下。”傅善平见她到来,起身行礼。
“傅相免礼,坐吧,崔相受伤,这些日子恐要劳烦傅相了。”
“是臣应尽之责,陛下昨日遇刺,幸而有崔中书相护,只是刺客仍未有进展吗?”
宋撄宁将供词拿给他看,“傅相以为,是否应该传令洛阳府,搜捕那个可疑人士?”
“臣以为不妥,洛州牧虽然忠心,但大肆搜捕一个形貌没有任何特点之人,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有心之人亦会借机生事。”
此人尚不知外貌如何,傅善平言下之意,便是会有人借着搜捕,恶意揭发仇家,私行报复之事,扰乱正常的查案。
“确是如此。”
“陛下,臣斗胆一问。”傅善平忽然起身,眸光里有些疑惑和探究,“陛下与崔中书前去那个杂耍摊子,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安排,如果有,是谁的安排?”
宋撄宁暗暗叹了口气,果然瞒不住傅善平。
他为官多年,经验丰富,一下便能找准关键所在。
“是......崔相所安排。”宋撄宁端起茶盏,掩在唇前。
“那崔中书是如何说的,他可有——”傅善平的眉头紧紧皱起,语速飞快。
“崔相矢口否认,朕也未下决断。”
“臣知陛下倚重崔中书,但此事事关重大,臣恳请陛下......将中书令下狱,请刑部审问,若是无辜,那好生安抚,若是与他有关,陛下也莫要心慈手软!”
宋撄宁听完,缓缓摇头:“不妥......崔相救驾伤重,此时若要将他下狱,即使没有性命之忧,也会于寿数有碍。”
傅善平思索片刻,认同了她的说法:“崔中书到底为国付出多年,那不如让刑部带着洛阳府先去走访杂耍摊附近商户吧,看看有无线索。”
宋撄宁立刻给洛州牧谢华瑶写了手谕,这是谢太傅的族妹,心思细腻,让她与刑部合作,应该能找到更多线索。
“冰块和药物,都不要短了千秋殿,让御医每日都去请脉。”
“他......”宋撄宁将几分关于江南行省的折子挑出来,放在一旁。
只希望谢华瑶和何毓他们,早日有新的发现。
“他没再说什么吧?”
“没有,圣人走了以后,崔中书很安静。”
宋撄宁推开窗,斜阳洒在屋檐上,金沉沉的光有些晃眼。
她忍不住去想,此事到底与崔望熙有没有关系。
引自己前去是他,为自己挡断木碎石也是他。
且宋撄宁到千秋殿质问时,崔望熙的神情不似作伪,可是证据当前,他亦无法自证。
“阿染,你说若何毓他们调查无果,那此事......该怎么办呢?”
“圣人何必自困,您是帝王,何侍郎调查无果,便应问责于他,随后继续追查,您想查的事,不该以‘无果’告终,臣下无能,与您何干?”
“但若结果,是朕不愿看见的呢?”
“圣人英明果决,其实都明白的。”
宫女低着头进来为冰鉴添冰,被宋撄宁制止。
“不必了,朕出去走走,晚上不来书房。”
龙辇候在门外,她仰望着昏暗天幕,夕阳余晖已渐渐褪去,一片黯淡。
“去青云楼吧。”
青云楼建在行宫的东北角,可以俯瞰半片东都城,视角极好。
楼顶风大,将宋撄宁的衣袖吹得乱舞,她站在栏边,看着寂静的长街一点点热闹起来。
星星点点的灯火点缀黑夜,绘出了一座画卷般繁华的东都洛州。
极目远眺时,宋撄宁蓦然想起老师的话。
“太女心思细腻,纯善重情,其实不适合做这个皇帝的,他日抉择,总有心焦之时。”
她当时不解,而今却终于明白。
心思细腻,纯善重情。
帝王多疑,君心难测。
时隔几年,从另一人口中,她听到了截然不同的话语。
夜风里传来几声蝉鸣,符染算着时辰,前来提醒宋撄宁。
“圣人,回去吧。”
“走吧。”
......
那夜之后,宋撄宁安心理政,再未分神于其他琐事,直到刑部终于前来求见。
窗外飘起细雨,潮湿伴着暑气,令人难耐。
“陛下。”何毓将几张口供呈上,心中仍有些不自信。
这已是他们深入调查走访的结果了,但......
待宋撄宁将那几张纸一一翻阅完毕,何毓才深吸一口气,开始禀报。
“据周围的左邻右舍称,兄妹俩的生意很好,每夜表演完收到的打赏钱相当不错。”
“因此招来过不少的嫉妒,有人就曾恶意散播流言,说他们偷钱、讹诈,企图坏一坏他们的生意,但都以失败告终。”
“所以臣猜测......此次变故,大概、大概也是有人出于眼红的缘故......”
说着说着,何毓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求,他悄悄瞥了一眼帝王,见她神色如常,不似愠怒,才咬咬牙,一口气说完。
“此次大概是意外缘故,致使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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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受伤。”
宋撄宁听着他的话,心中不知是喜是忧,最终道:“此事到此为止吧。”
无论真相如何,她不愿以此自扰了。
“平祥街归于谁治理?商户间有这样恶意竞争的事,却束手不管,革职查办,让户部派人去看看。”
“还有那对兄妹,放他们离开,不必盯着了。”
何毓心头一松,拱手道:“是!陛下圣明!”
宋撄宁将那一沓供词卷起,点燃烛台,看它一点点化为灰烬。
随即净了手,一点点洗去指尖的枯焦味道。
千秋殿。
“圣人......还肯来见我这个罪臣吗?”崔望熙倚着软枕,神色颓靡。
“御医说你恢复得不错,伤口还疼不疼?”宋撄宁在床边坐下,温声问道。
“还好。”
“崔相,刑部已经深入调查了此事,最终将其定为巧合,是同行恶意损坏高台,嫉妒心作祟,与你......无关。”
“朕已经下了旨,你若是相见崔岐他们,马上便可宣来,只是伤势未愈,暂时不要出千秋殿了。”
崔望熙坐得离她近了些,声音低哑:“撄宁,你......为何不愿信我?”
“朕......”宋撄宁抿着唇,叹息道:“此番是朕失察,冤枉了崔相,崔相有何想要的补偿吗?”
“什么都可以吗?”
宋撄宁正了正神色:“不伤社稷生民。”
“那......我想吃一碗天香楼的酥山。”
宋撄宁一怔,竟是这个吗?她转头吩咐了宫人,令他们速速前去,路上留神,莫要让酥山融化。
“只是想吃这个吗?可有别的?”
崔望熙的面色缓和了些,他弯了弯嘴角:“没有了。”
宫人的速度很快,没多久,一碗装在满满碎冰里的酥山便被送入千秋殿。
“吃吧。”宋撄宁指了指雪白的酥山。
“我手臂有伤,不太方便......撄宁,你喂我吧。”
什么?
宋撄宁眸光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讶色。
“我想要撄宁喂我,毕竟......”崔望熙浅浅咳了几下,“我——”
“好了好了,朕喂给你吃就是,你伤在后背手臂,怎么还咳起来了......”宋撄宁端起榻前小几上的碗,舀了一小勺,刚要送往他唇边,却被崔望熙拦住。
“你先吃。”
“朕不想吃。”宋撄宁想也不想便拒绝。
“......”
“好了,朕替你尝一口就是,你这人实在古怪......”宋撄宁无奈地将那勺酥山放入口中,旋即舀起第二勺,喂给崔望熙。
冰凉的酥山混着奶香和甜意,崔望熙慢慢抿着,感受它在舌尖化开。
宋撄宁喂食的手法有些笨拙,看起来似乎是初次做这种事,凑近时能闻到她指尖的浅香,引人止不住地想靠近。
一碗酥山喂了三分之一,宋撄宁将碗放下,“你身子未好,不宜进得太多,于伤口无益。”
说完递了张帕子给他。
崔望熙将帕子捏在手里,目光温柔,悠悠地凝着她。
“撄宁,但望你今后,多信一信我。”
25. 相伴
听了他的话,宋撄宁微微颔首:“好,朕知道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前他的野心昭然,从未掩饰过,后来投诚亦是如此,她确实该信任他一些的。
“明日朕要去河南府,看看洛州的治理情况,瞬便巡幸禹州,你身子不适,好好休息,朕得空再来看你。”
崔望熙忙道:“去、去洛阳府撄宁点了谁随侍陪驾?”
宋撄宁有些奇怪:“你有伤在身,自然是傅相相陪,放心......傅善平虽然偶有些耿介过头,但大事上还是应对从容的。”
崔望熙轻哼一声:“认死理的老古板。”
“什么......你们平时拌嘴便罢,怎么在朕面前还这般说他?”宋撄宁看着那碗逐渐融化的酥山,话间带了丝笑意:“知你中书令年轻有为,但傅相刚过而立,怎么也不能称一句‘老’吧?”
“圣人说的是,傅侍中温文儒雅,宽和守善,最难得的是年纪轻轻画技超群,独步天下......臣怎么跟他比?”
“你若这么说,朕马上传令回大明宫,让宫人们把紫宸殿书房的那幅画取下来。”
“撄宁!”崔望熙抓起她的袖子,“......不行的。”
见他这般模样,宋撄宁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朕说着玩的,崔相勿要当真。”
崔望熙却是不依不饶:“撄宁,你的书房,只能挂我的画。”
“嗯。”
听到她应下,崔望熙才稍稍安心。
宋撄宁对他,大概,还是不同的吧?
毕竟她的书房里,也的确只有那一幅美人图,出自他之手,连以画出名的傅善平,都没能获得一席之地。
甚至,她允他直呼帝王名讳。
撄宁,撄宁。
千秋殿又恢复了寂静,宫人们站在殿外,不敢叨扰他,宋撄宁素来忙碌,已经回了书房批奏折见朝臣。
自记事起,好像从未有过这样清闲的时光。
崔岐在一旁向他汇报着这几日的事,崔望熙点点头,示意他已知晓。
帝王离京,其他几家的人安分了不少,也叫他省心。
“大人......”崔岐压低声音,有些疑惑:“陛下,未曾怪罪于您吗?”
崔望熙心中滑过一丝异样,宋撄宁与他的争吵,绝不会有其他人知晓,符染也不是多嘴之人,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圣人为何会怪罪我?你是如何听来的消息?”
崔岐呼吸一滞,暗道自己说错了话:“属下只是猜测,毕竟您与陛下外出遇险,属下担心陛下因此而迁怒您。”
崔岐在他身边已十数年,两人一起长大无话不谈,崔望熙听了他的解释微微展颜:“撄宁没怪我,你多虑了。”
崔岐称“是”,转而继续念起崔家其他几个分支的近况。
“三叔搭上了裘家?这是做什么?想往礼部塞人?”他点了点其中一个名字,“不对劲,再查。”
礼部情况特殊,在尚书省之中并不算什么肥差,一般的贵族子弟若有门路,也多是会选择户部、吏部等。
崔氏旁支子弟向裘沛投诚......有何用意?
背后的伤口传来阵阵痒意,御医这两日调整了药方,已经逐渐开始愈合,要不了多久,便能启程江南。
翌日,宋撄宁携门下侍中、户部尚书等人出发,前往河南府。
天气炎热,帝王冕服厚重,闷得她汗流浃背,终于在坐上马车时得了些舒缓。
今日未启用銮驾仪仗,宋撄宁的意思是轻装上阵,早去早回,偶然从飘起的车帘里瞥到热得面色发白的傅善平,不由一笑:“请傅相来朕的车里吧。”
龙辇宽大凉爽,四角都安置了冰鉴,冒着丝丝缕缕的白雾。
宫人快步前去通知傅善平,果不其然,得到了他义正言辞的拒绝:“陛下车驾,臣下怎能僭越共乘!此事不合法度!不合礼数!臣知陛下体恤——”
“你不坐我坐。”
崔望熙换上了他的紫袍玉蹀躞,变回了往日的崔中书,神采奕奕地掀起衣摆,跳上马车,连脚踏都未踩。
傅善平大惊失色,连忙凑到车边:“崔中书!你岂可、岂可——”
车里传来了宋撄宁淡淡的声音:“君主赐下,岂可推辞?傅相快些上来,不然要耽误行程了。”
“车里小,傅相高大伟岸,不太够坐......”
“崔相糊涂了。”宋撄宁勾了勾嘴角,“帝王车驾,可是够坐上十余人的。”
最终,两人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马车缓缓驶出行宫,宋撄宁看着崔望熙端正的模样,忍不住问道:“崔相伤势大好了吗?怎么忽然想与朕去河南府?”
崔望熙清了清嗓子,面上一派郑重:“此乃圣人登基后的初次出巡,事务繁琐但极为关键,臣实在是担心旁人力有不逮,故只能亲自前来。”
傅善平皱着眉反驳:“崔中书有伤在身还逞强随行,伤着自己事小,耽误了陛下、影响了巡幸事大,实在不该如此冲动!”
“圣人......”
“陛下......”
“好了好了。”宋撄宁抬手制止,她就知道这两人聚在一起没有消停的时候。
起初她看傅善平遭不得暑气,想到自己的这位傅侍中委实是多灾多难,好不容易才解了毒,让他上车来缓缓也好,谁知车帘一掀,钻进来一个崔望熙。
偏生他精神饱满,丝毫不像个病人,让宋撄宁也无法开口将他劝回。
怕不是昨日听见她点了傅善平陪驾时,便已经打好了先斩后奏,直接前来的主意。
罢了,既然有力气折腾,让他跟着吧。
谢华瑶早早得了消息,带领着州府的官员在大门处迎驾,恭恭敬敬地请宋撄宁入内。
她对于帝王在自己的地界遇险十分愧疚,看见崔望熙行动如常,才稍稍放心了些。
户部例行去检查赋税,傅善平带人探视一方百姓,大厅里只余宋撄宁和崔望熙二人。
宋撄宁随意翻了几册府上的文书,快速扫视几眼,感觉没什么问题,心中大概有了判断。
谢华瑶虽是名门谢氏出身,但为官却是自八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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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一路升迁至今,很能体察民间疾苦,细致入微。
“朕听闻你从前因朝中动荡,被安排往凉州任职过?”
谢华瑶满脸谨慎:“是,臣在太和五年被贬昌松县令,四年后起复洛州司马。”
“在河西那几年,感觉如何?”
崔望熙意识到她想问些什么,凝神细听。
“回禀陛下,在河西行省几年,过得的确艰辛,那里地处偏远,民不服官,州府内官官相护,关系盘根错杂,坚持几年,终于收到了调令。”
“官官相护严重吗?都有哪些党派?”崔望熙不经意问道。
“主要还是以节度使为中心,但也有不少......”她小心地抬眼看向宋撄宁,声音低了下去:“也有不少从前罪臣云氏的附庸小族。”
云氏、贺兰错、独孤炽。
线索逐渐串联起来。
“我来时看洛州生民和乐,谢大人治理有方啊。”崔望熙不再追问,随意夸赞一句。
谢华瑶的面色也放松不少:“崔中书谬赞,这是臣的本分。”
几人闲谈一会,户部和傅善平完成了任务,带着人回来面见宋撄宁,将情况一一禀报。
“看谢爱卿做得这样好,朕也放心了,等会要往禹州去,今日便不在此留宿。”
离开河南府时,已近日暮,今日得到了关键的一项信息,宋撄宁心下很是满意。
禹州未建行宫,但有一处皇家别苑,倒也算清幽舒适。
凉风习习,吹过墙边青竹,如箫声阵阵。
“今日劳累,伤口感觉如何?”
“只是有些许疼痛罢了,不影响明日的。”崔望熙看着她的侧影,心中一片柔软。
“朕此行来去也快,你何必非要撑着跟来?好好养养不行吗?朕可是连千秋殿都给了你。”宋撄宁对此极为不解,总感觉他在和傅善平较劲。
“嗯,我知道撄宁对我好......”崔望熙语调微扬,“我只是想陪在圣人身侧,傅侍中古板无趣,撄宁这一路该多无聊啊。”
“朕瞧你就是见缝插针地诋毁傅相......”宋撄宁懒得出言责怪,“好了,朕要去看会书,崔相这位病患早些歇息吧。”
“我还不困,我去给撄宁念书吧?”
宋撄宁停下脚步,上下扫视他一眼:“朕若是读些女郎爱看的话本玩意,崔相也替朕读吗?”
“当然,圣人想读什么都可。”
“唔,此时倒不扮什么直谏忠臣,劝朕去好生读读经国要义了?崔望熙,从前在东宫时,朕可没少在你的折子上瞧见‘皇太女’三个字呀。”
崔望熙蓦地眨眨眼,声音似是委屈:“撄宁......”
撄宁竟和他翻旧账了。
别苑的书房不大,宋撄宁从书架上随意抽了本《淮南鸿烈》交给崔望熙,自己懒懒靠在椅上。
灯影朦胧,一室悄然,只余崔望熙清润温和的读书声。
再抬眼时,案边的帝王已撑着头,沉沉睡去,几缕碎发搭在颊边。
崔望熙放下手里的书卷,默默凝着她。
26. 安睡
她阖着眼,眉间一片疲意,长睫落下破碎的细影,朱唇微抿,软红如花。
崔望熙缓缓走至她身侧,静立,垂眸,几乎能听到宋撄宁清浅的呼吸声。
他不敢妄动。
多年前延嘉殿惊鸿一面,擦肩而过,到今日有幸,能站于她寸步之间,看她安睡容颜。
夜色沉沉,烛火昏昏。
一墙之隔,外面是值守的宫人,里面,是她和他。
恍如一梦。
心头仿佛悬着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一圈圈缠起,收紧,牵弄。
崔望熙捏了捏指尖,紧张地揪住袖口,最终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弯下腰,轻轻扶住她的肩头,揽起她的腿弯,抱在怀中。
宽大柔软的袖摆垂在空中拂动,钗上珠珰碰撞,发出细微的玎玲。
宋撄宁很轻,她不是时下女郎流行的丰腴浓丽姿态,身量纤细柔软,但却可以扛起一朝君主的重任。
他也见过宋撄宁骑马挽弓,意气风发,这虽是皇室子女的必修课,但她做来,崔望熙总觉得与旁人不同。
现在,宋撄宁在他怀抱里安睡,他才明白,那份不同,是出于自己的心。
他的双臂撑托着,又收着力,生怕惊破了这一份珍贵的安宁与亲密。
相识七年,究竟是哪一年、哪一刻对她滋生妄念,爱意蔓延,崔望熙自己也说不清。
纵是权倾朝野崔中书,也夺不到两心相付,便是细叶紫薇窗前住,冷月凄凄照影孤。
其实这样也好。
得她一声“子昭”,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与她治家国,安天下。
他知道宋撄宁不为人知的模样,感受过她的鲜活与恣意,一碗酥山一盏茶,长街一夜,铭记一生。
可欲壑难填,又岂甘浅尝辄止——崔望熙想要的更多。
步履慢稳,行至门边,宫人们为他打开门,忍不住惊呼:“圣人——”随即快速住口,担心打扰帝王安眠。
书房与宋撄宁的寝院离得不远不近,崔望熙抱着她走在水光似的月色中,踩过斑驳竹影,身披清辉一片。
不经意间低头,心中溢满了温暖的喜悦。
撄宁,多希望时光永驻此刻。
穿越垂花门,绕过一汪小池,宋撄宁的寝院坐落在葱茏绿意的高墙中。
符染遥望着徐徐前来的身影,暗自震惊,提着灯接应。
崔望熙一路走进屋内,避开珠帘屏风,将怀中的女郎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
宫人立刻蹑手蹑脚地前来,卸去钗环耳珰,让她得以安睡。
“圣人怎么在书房......”符染低声问道。
“今日事务繁杂,撄宁累了,我给她读书时,便发现她已经入眠。”崔望熙答道。
符染叹息一声:“有劳崔中书,时辰已晚,请您回去吧。”
崔望熙点点头,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明日宋撄宁要见禹州刺史,要视察民间,还要检视禹州兵马,按例亲射三箭。
禹州是河南行省里屯兵较多的地区之一,此番巡幸,亦是为今后处理节度使做准备。
......
晨曦微光顺着天际攀升,宋撄宁慵懒地坐在梳妆台前,和符染闲聊。
“崔相念书的声音实在是催眠,幸好朕在东宫时不是他来授课,不然恐怕要日日挨罚。”
“圣人是白日忙碌,所以容易倦怠,等到了江南,便能好好歇一歇了。”
她微微偏过头,让宫女方便描妆,“对了......昨夜朕怎么回的屋?”
符染支支吾吾地道:“就、您睡了后......被送回来了。”
看着符染闪躲的模样,宋撄宁心中莫名浮起一个猜想——
不会是,她亲爱的崔相,送她回来的吧?
因着今日情况特殊,她穿上了内搭的软甲,换好常服,抿了口凉茶提神,几位随行官员已经在院外等候。
宋撄宁施施然走出,路过崔望熙身侧,朝他露出个淡淡的笑容:“崔相书念得不错。”
崔望熙嘴角情不自禁地弯起:“多谢圣人夸奖。”
“昨夜实在困乏,没能听崔相读完,倒是憾事一件,也幸而有阿染送朕回去,朕的阿染实在贴心啊。”宋撄宁悠悠叹了口气,提着裙角走上马车。
崔望熙的笑意收敛起来,郁郁地看着她的背影。
宋撄宁怎么猜的是......符染?
不应该猜是他吗?
她发现自己被送了回来,竟也不好奇?
枉他昨晚辗转反侧,设想了无数种宋撄宁的反应,还为之一一匹配了自己该如何答话,怎知今早,是这样的结局?
“崔中书。”马车边的侍从忽然朝他走来,“陛下念你伤势未愈,请上车共乘。”
崔望熙立刻道:“圣人厚爱,臣却之不恭。”
马车里,宋撄宁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看他:“崔相昨夜睡得可好?精神足否?”
“回禀圣人,臣昨夜......夜不能寐,难以安枕。”
“这是为何?不过崔相昨夜睡得不好,想必也没什么精神,一会的军前骑射,只好叫傅相来陪朕了。”
崔望熙倒了杯茶递到她手中:“傅相文弱,骑射功夫怕是比不上臣半点。”
崔家教养严苛,使得他是朝中不多的文武双全的名臣,提笔温雅执枪从容,宋撄宁未曾见过他沙场作战的风姿,倒是能从人们口中拼凑出些许影子。
当时讨伐许长敬归来,一身戎装甲胄的崔望熙令她记忆犹新。
她浅饮一口茶水,感受着舌尖的幽香。
“崔望熙。”
“撄宁?”
“......下不为例。”
呼吸停滞了一瞬,随之便是涌来的喜意,他勾了勾唇:“臣知道了。”
“此行感受如何?”宋撄宁忽然问他。
“河南行省夹于京畿、江南之间,富饶繁华,州府治理也颇得民心,但似有......轻兵重商迹象。”
“轻兵好啊,吓一吓就能收权,此前连番起战事,百姓都要不安了。”
“撄宁,你若信我——”崔望熙端正了神色。
“我信你。”
“我去见河南节度使,收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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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行省大权,让你少一个后顾之忧。”
宋撄宁放下扇子,眸中一片惊喜:“你要几日?”
“三日。”
“好,朕回去即刻下旨,封你做监察使,替朝廷前去节度使处,朕拨一支亲卫跟着你。”
对于崔望熙的才华与能力,她是极其放心的,在母亲那一朝,他便屡屡受到拔擢,及冠之年拜相,官居三品中书令。
即使在东宫时与崔望熙针锋相对,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文采斐然,算无遗策,更是可贵身居高位,仍然记挂万千黎民。
崔家那压抑冷清的地方,能教出这样的人,实在难得。
马车停在禹州府前,宋撄宁微笑着与几位长官闲谈,问了些话后,便与众人一起,前往城郊大营。
宫人们递来了护腕和扳指,替她一一装配好。
一转头,崔望熙也已整装待发,眸中有些期待。
大营设在山脚下,是河南节度使季南仲麾下的一支军队,这位神秘的节度使自她入河南行省境内起便开始告病,据说到了起不来床的地步,实在无法拜见陛下。
眼前乌压压一片士兵,高呼万岁的声音响彻云霄,宋撄宁照例安抚几句,便接过自己的长弓,对准了不远处的靶心。
大邺帝王巡幸,游、慰、射、狩,根据不同的地区来做选择,甚至有以巡狩代替巡幸的先河。
禹州是屯兵之所,彰显帝王武艺最合适不过。
扳指上有一条深深的痕迹,是宋撄宁年少练箭所留,弓弦重重擦过,利箭脱弦而出!
她眯了眯眼,看见靶上颤抖不息的箭尾,松了口气,搭上第二箭。
崔望熙站在她身侧,余光凝着她拉弓时的指节,观察着四周的响动,直到三箭发完,军中传来热烈的欢呼,他才安心。
君主亲射之时,最易发生变故。
“崔相。”耳畔传来了宋撄宁轻快的声音,“走了。”
他望了一眼眼前的山林,颔首道:“遵命。”
二人策马入林,挺拔的古木遮蔽了炎炎烈日,偶有几只鸟儿在头顶飞过。
“崔相可想好要猎什么了?”
崔望熙摩挲着弓身,目光渐渐聚在一处:“皇家猎苑,怕是没什么凶禽猛兽叫臣展示一番了......撄宁,我打只貂儿给你养着玩,好吗?”
“紫貂白日里躲着睡觉呢,崔望熙,你可不要——”
话音未落,身旁的男人已迅速张弦松手,长箭没入一片灌木中,传来簌簌的响动。
遥遥跟着的侍卫们立即上前,从草堆里捧出了一只正在挣扎的棕色小兽,前腿一侧渗着血,侍卫利落地处理好伤口,交给马上的宋撄宁。
小兽甫一落入掌中,便扭着头想咬,被崔望熙一把捏住后颈,警告般地拍了几下,终于安分下来。
“貂类到底还算习性凶猛,但是外表乖巧可爱,听说女郎们都很喜欢。”
宋撄宁摸了下紫貂毛乎乎的后背,忍不住道:“的确是可爱。”
把小兽放在马鞍上,宋撄宁聚精会神地看着四周,缓缓捻出一只箭,对准了一片树影。
27. 不疑
“撄宁小心!”
宋撄宁当即松手,紧紧伏在马背上,一支暗箭贴着腰身而过,划开层层外裳,露出柔韧的软甲。
箭锋深深刺入不远处的树中,在半空留下一道残影。
“陛下!”后方的侍卫连忙上前,满脸慌张,为首的那人连忙向天发射一枚响箭,告知大营,君主遇袭。
崔望熙声音冷冽,指着刚刚的方向:“追。”
梦里宋撄宁离世的画面倏然在眼前浮现,她......她在梦中,似乎也是死于......箭伤发作。
崔望熙浑身冰冷,拉着缰绳,驱马靠宋撄宁近了些,低头去看她的后腰。
衣料绽开一条裂口,藏在衣内的软甲泛着金光。
“没事的,没受伤。”宋撄宁转头看了一下,并无痛感。
他小心地抚上她的腰肢,指尖发抖,神色没有半分旖旎:“撄宁,真的没事吗?我们快点回去,请御医瞧瞧,好吗?”
“嗯,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去吧。”
一行人匆匆返回,大营的将领已命令封锁了整片猎苑,心中惴惴不安。
他们知晓帝王驾临,怎敢不重视?清早已经细细检查过一遍,绝对没有疏漏,怎么还有刺客潜藏?
崔望熙扫视了他们一眼,长臂微微挡住宋撄宁裂开的衣裳,面含怒意:“刺客险些伤了本官,致使圣人受惊,看守之人该当何罪?”
“末将知罪!请陛下......容许末将前去将刺客擒下,再行发落。”
宋撄宁盯着他满头大汗的模样,沉默许久,道了声“准”。
刺客大概与禹州无关,此地远不如其余几个州府繁华,用作屯兵亦是人尽皆知的事。
且特意选择猎苑之中行刺,意图太过明显。
但是倒给了崔望熙一个向节度使发难的理由。
“先回去吧,朕会留几个人下来协理。”宋撄宁抱起那只蜷在马鞍上的紫貂,转身上了马车。
“你觉得此事是谁所为?”
崔望熙沉思片刻:“或许......和河西行省有关。”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名字,独孤炽。
“隔了这么远,也能把手伸入禹州,本事果真不小。”宋撄宁随手摸着正玩闹的紫貂,微微叹气。
“撄宁,等会你回行宫,我去见季南仲,君主到来避而不见,又监管不严险些让你遇刺,够治他的罪了。”
他成竹在胸,宋撄宁自然也愿意将此重任交给他:“手谕朕已经写好了,等会让人取来给你,万事小心为上......实在不行,就打吧,听说王寒英和季南仲共事过,知己知彼,让她领兵应该不成问题。”
所谓不破不立,一项制度的变革难免经历腥风血雨。
更何况,她要做的是彻底颠覆大邺从前的地方政权,并将其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
弹幕里曾经提过一句有些令她读不懂的话,但大意便是政权更迭,最好的方法便是自地方开始,逐步往京畿靠拢,必要时刻,采取武力解决。
“撄宁,你放心,河西行省我定能兵不血刃地拿回来给你。”崔望熙眸光明亮,又郑重地说了一遍:“你信我。”
宋撄宁点点头:“朕自是信你......子昭,我不再疑你。”
崔望熙定定地看着她,双手不自觉握紧,脑中回响起那声“子昭”。
子昭,我不再疑你。
眉梢轻扬,目光落在她身上,藏着浓厚的情愫,久久流连。
一路赶回东都,夕阳洒在琉璃瓦上,又顺着屋檐流到阶前。
殿中的几位御医正在对着她的软甲研究,商讨许久后,终于得出了结果——箭上应该附有毒素,且中原腹地,似乎并没有见过此类奇毒。
幸而有材质特殊的软甲作为阻隔,未曾伤及圣体,不然怕是极为棘手。
杜年想到了什么,忽然快步前去,拿起软甲在鼻间轻嗅,面色凝重:“圣人,此毒......我在河西行省的时候好像见过。”
“此乃突厥王室专用,寻常人很难拿到,是从一种蛇类的身体中提取而成,发作很快,一般很难寻到解药。”
当时她为了调查贺兰错等人,深入河西待了一段时间,偶然接触了这一味奇毒。
宋撄宁心中瞬间出现一个猜想,令她背脊发凉,交待了符染与杜年几句后,她独自回到内殿,看着眼前绣着东都景致的屏风,金红色的余晖下,显得富丽绮美。
她轻声问道:“独孤炽打入京畿,可是有突厥相助?”
弹幕上陆陆续续飘过一列列“是”。
原来如此。
......
夜幕低垂,薄雾蒙蒙,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河南节度使府前停步。
门口的守卫握紧了手里的陌刀,微微拔出一截,警惕地看向来者。
崔望熙扬起手中明黄绢帛:“圣谕在此!”
崔岐适时道:“中书令携圣上手谕,请节度使开门相迎!”
几名守卫看见那卷描金织锦的明黄之物,再看向后方的一队帝王亲卫,瞳孔一缩,来不及向内报信,硬着头皮打开府门。
崔望熙翻身下马,挺拔的身姿在月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他目不斜视,步履沉稳。
一路穿过前厅庭院,季南仲终于带着随从前来相迎。
“季都督不是病入膏肓了下不来床了吗?怎么我瞧着倒是康健?”崔望熙一派温和,笑意却不达眼底。
季南仲面色发白,拱手道:“崔中书携陛下手谕前来,臣不敢不起身来迎。”
“那圣人驾到东都,便可视而不见吗?你眼中还有圣人这个君主吗?”崔望熙捧着绢帛,送到他眼前:“圣驾在禹州遇刺,季都督可知?”
季南仲忽然晃了晃身子,似是站不稳一般,侍从上前扶住,他虚弱地咳了几声:“......臣知错,臣罪该万死......咳咳咳——”
在此起彼伏的“大人注意身体啊”,“大人怎么了”的关切声中,崔望熙颇有兴致地挑了下眉。
倒是遇上个爱唱戏的。
新鲜。
京畿里也只有御史台的那帮老臣偶尔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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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招来折磨人,没想到,季南仲一介节度使,武将出身,体魄健壮,曾经与王寒英提刀碰撞数十个来回也毫不逊色,居然能想出这等法子?
崔望熙将圣谕放在袖子里,伸手拉住季南仲的胳膊:“夜里风大,季都督体弱,我们入内一聊,如何?”
季南仲连连摇头:“臣、臣——”
“圣人无意怪罪,希望季都督把握分寸才是。”
“......崔中书请。”
书房门被轻轻阖上,窗牖上映出二人端坐的侧影。
烛火跳动,茶烟缥缈。
忽有一人拍案而起,一人平静从容。
少顷,崔望熙推门而出,手中捏着半枚黄铜虎符,棱角处被磨得圆润光滑,在月色下闪过暗金的光芒。
季南仲站在屋内,面色衰败,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哑着嗓子对院中随从道:“送一送崔中书。”
节度使府的大门再次打开,为首的紫袍男子矜贵优雅,清隽如松。
崔望熙回首看去,长夜寂寂,万物尽收眼底。
千家万户已熄了灯火,偶尔传来打更的声响。
这个时辰,撄宁应该已经睡下了吧,她这几日政务劳累来回奔波,该好好休息。
他将虎符与季南仲的陈罪书仔细收好,策马扬鞭,奔向前方。
途径路边一株开得正盛的紫薇,他小心折下一枝,藏在怀中。
......
晨光熹微,薄雾消散。
宋撄宁见完了几位政事堂的重臣归来,靠在矮榻上听符染给她汇报。
“昨日的刺客已经抓住了,隐卫连夜审问,也是和从前的几个一样,不肯开口......”
“不过臣和阿年去了一趟,用贺兰错诈了诈他,他似是神情有异,大概是与河西行省脱不了关系。”
“嗯,八九不离十了,若是不肯说,那也不用继续留着。”宋撄宁今日起得早,此刻颇有几分倦意,“崔相没有消息吗?”
符染答道:“还未回来。”
“也是,季南仲也不算好对付的,到底是握在手里这么多年的地方权力,哪能这么快放开。”她扶着榻沿起身,端着杯浓茶坐在案边,抽了几本奏折懒懒地看着。
紫貂趴在她脚边的地毯上,抓着她的裙摆玩耍,锋利的爪子勾破了衣上的华丽绣纹,留下一团乱糟糟的锦丝。
符染见了,连忙弯腰去将它抱走,“这小东西实在野性难驯,昨儿已经咬坏圣人一件衣服了,要不要叫人教教它,免得来日误伤了圣人?”
宋撄宁提起裙摆瞧了两眼,话里带了几分笑:“紫貂本就是野兽,看着可爱罢了,哪能指望它当真多乖顺?罢了,送去教教吧,若是挠了人,容易染病。”
“圣人给它起了名字吗?”
“那的确没有。”她提着朱笔快速写了几句,“朕倒是不擅取名这种事。”
“过会派人去看看,季南仲要是难缠,便叫崔相回来,王寒英从京畿出兵,到这也快得很。”
傍晚时分,崔望熙音讯全无,仍未归来。
28. 虎符
“什么?”宋撄宁诧异地抬起头,“季南仲府上说他昨夜便已携虎符与陈罪书离开?”
“是的。”符染递来消息,“要命人去寻吗?”
宋撄宁微微皱眉,从当时杂耍摊出事,到今日持虎符失踪,种种迹象,似乎都对崔望熙极其不利。
仿佛有人在一池浑水中不停搅弄,企图叫他们君臣离心,关系破裂。
“即刻带兵寻找,顺着他去时的路线细细地搜,再命一支队伍看管季南仲的府邸,不允任何人进出。”
不论他是自己逃离还是为人所害,得先找到才是。
况且,宋撄宁想起二人在马车上的对话。
她说过,不再疑他。
“从行宫到节度使府,一路都是......”宋撄宁看着舆图,忽然产生一丝不好的预感,她点了点其中一个地方,长青山。
“崔望熙或许为了赶时间,取道山中,命人将此地围起来,重点搜查山路。”
“他身上带着虎符,此事不要惊动旁人,以免横生枝节。”
符染郑重道:“臣知道,圣人莫要慌张,到底有您的亲卫跟着,必定无碍的。”
宋撄宁的亲卫俱是万里挑一,武艺高强,加上崔望熙自己亦非普通的文臣,领兵作战不在话下。
“朕只是觉得......最近的几桩事,都是冲着崔相来的,很奇怪。”
两次遇袭,都有崔望熙在侧,加上昨夜持符消失,若非他二人开诚布公地谈过,知晓崔望熙秉性如何,恐怕真的会顺了暗中之人的意,导致朝中折一肱骨。
宋撄宁默默思索着,谁能对他们的动向了如指掌,甚至称得上极其了解崔望熙的行事风格。
曾经他与自己说过,身侧的确有独孤氏的人,但排查许久,一直未能有所进展,近来要务都是由真正的亲信崔岐崔颢经手,
这两人与崔望熙一同长大,相随多年,绝不会出差错。
次日,重重搜索之下,终于找到山中一串无故中断的马蹄印,并伴有打斗的痕迹,刑部在现场发现了一枝不该属于此地的紫薇花,掉落在草丛里,细碎的花朵已有些枯败,溅染了几滴暗红的血迹。
何毓与宗茗原路返回,看着山脚下的那株紫薇花树,二人面面相觑,未曾听闻崔中书是爱花之人,怎无故有此反常举动?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二人只好将花枝带回,呈上御案。
宋撄宁望着那染血的花,脸上露出一抹愕然,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慌乱。
她轻轻抚过柔软小巧的花瓣,血迹已经干涸,凝在花瓣上,添了一抹艳色,明晃晃地刺痛双眼。
“传令给谢翼,中书令遇险,让他拿朕的信符亲自带兵前去,关闭东都城门,以长青山为中心,重新搜查一遍,若有抗旨不遵者,直接拿下。”
崔望熙若是真的在山中遇袭,那么凭借着复杂的地形,加上帝王亲卫相护,未必不能躲过一劫。
只是许久未有消息,不免叫人担忧。
书房里闷得有些喘不过气,宋撄宁站在窗边,庭中无声,连蝉鸣都消失了,宫女们知道帝王心绪不佳,低着头站在廊下,不复往日活泼。
幸好此时不是什么寒冬腊月,但夏日蛇虫众多,伤口易染上炎症,山中也并非安全之地。
奏折边的那枝紫薇静静躺着,烛光为其笼上了一层橘红的轻纱,宋撄宁缓缓往回走,吩咐宫人取来花瓶和清水。
崔望熙既然折花相赠,那么她便提前养上,当作盼他平安归来吧。
夜色降临,宋撄宁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听到符染悄悄提醒她时辰。
“圣人,我们回去吧......得为自己的身子着想。”
宋撄宁搁笔起身,指了指那瓶紫薇,吩咐宫人带回寝殿。
“谢翼那若是传了消息,无论是好是坏,随时来报朕。”
“圣人放心,已经交待过今夜值守的人了,或者,要不要臣和阿年留下陪着您?”
“这怎么行?”宋撄宁疲惫地笑了一下,“你和阿年今日也辛苦,好好休息。”
崔望熙与虎符双双失踪已经两日,从节度使府到行宫的路也沿途调查过,最终仍是把希望放在山中。
符染替她熄了灯,温言安慰几句才离开。
月光透过窗牖纱帘照在屏风上,冰鉴里的冰块慢慢融化着,偶尔传来些许水声,宋撄宁枕着手臂,难以入眠。
她改变了王寒英、傅善平等人的结局,那么崔望熙......也会活得好好的。
他天纵奇才,文韬武略无不精通,记挂着苍生百姓,岂能悄无声息地死在深山之中,死在他人的伏击之下呢?
他不会死的。
哪怕是史书里,他也活到了六年以后,才因旧伤复发去世。
帐间飘着清雅的安神香,符染知晓她睡不好,特意找御医加了几味药进去。
宋撄宁撩起一缕发丝圈在指节上,看它一点点散开,落于肩头。
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低语,宋撄宁意识到了什么,抬手掀开帘帐,随意披了件外裳,便听到宫人带着喜悦的通报。
“圣人,圣人!崔大人找到了!”
殿门推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映在门上,宋撄宁定定地瞧着,见他的面上带了几抹污尘,眸光却明亮,一身干净华贵的紫袍染了点点血迹。
崔望熙感受到她的眼神,快步上前在殿中站定,声音有些颤抖:“圣人......臣,幸不辱命。”
“好、好,你可伤着哪了?朕叫御医过来,来人——”
崔望熙摇摇头:“都是小伤,无妨的。”
他走到她身前,摊开手掌,半枚黄铜虎符映入眼帘。
“撄宁,看。”
宋撄宁接过那枚尚还温热的虎符,沉甸甸的,这个象征一位节度使最大权力的兵符,回到了她的手中。
崔望熙低眸,眼底滑过一丝心疼。
宋撄宁清减了些,眼下有浅浅的乌青,这两日......一定没有睡好。
“让你担心了,撄宁。”
“你......可知是谁要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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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这个,崔望熙面色凝重了许多:“我的身边,的确有叛徒,但你放心,我已有了眉目,不会再让他坏事。”
他按下将面前的女郎拥入怀中的渴望,轻声道:“撄宁......多谢你信我。”
带着节度使虎符失踪,无论是哪一位君主看来,都与背叛朝廷无异。
但是撄宁竟愿意信他,愿意派出谢翼,封锁东都城一寸一寸地来找他。
在短暂又漫长的两日中,崔望熙曾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
若是宋撄宁此次仍旧怀疑他,他也认了。
毕竟设局之人的确高明,知晓如何攻心,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击碎他们君臣间的信任。
若他是一位君主,臣下携兵符失踪,他也会起疑的。
可当他与几名幸存的亲卫躲藏在山间的一个洞穴中时,崔望熙还是渴盼着,宋撄宁信一信他,再等一等他。
等外面的人走了,他就出去,将虎符亲自送到她手中。
他答应了要兵不血刃地拿下河南行省,他会做到的。
怀揣着这个希望,忍着胸前时时作痛的伤口,直到听见兵部熟悉的暗号声,他才仿佛重见了天光。
目光越过宋撄宁肩头,落在了那枝有些枯败的紫薇花上。
崔望熙眨了下眼,一时怔住。
“撄宁,这......”他看着那与华丽宫室极不相配的花朵,又是惊喜又是羞窘。
宋撄宁拿到了它,还好生插在瓶中养着。
“这是何毓宗茗他们带回来的,崔相不认得吗?”宋撄宁走到案前,拨弄着花枝。
“撄宁,我本来是想带回来赠予你的......那一树花开得很好,我觉得你会喜欢。”他端详着帝王柔和的眉眼,“可是花已经败了,已经配不上你了。”
“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崔相的花,朕收到了。”宋撄宁掩唇浅浅打了个呵欠,猝不及防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崔望熙不是说都是小伤?
她忽然伸手,快速戳了一下他胸前的某处,换得一声闷哼。
“撄宁......”
宋撄宁冷着脸,朝殿外高声道:“宣御医。”
“其实还好,真的,战场上比这凶险多了。”他着急起来,“撄宁,我并非要瞒你,只是不想你担心我。”
“朕记得是谁,当初一定追问到底,朕是不是担心他。”宋撄宁坐下来,抓着扇子自己扇着。
崔望熙心跳得厉害,面色亦有些微红,他蹲在椅子一侧,低声道:“撄宁,我很高兴,你信任我,也担忧我。”
宋撄宁无奈一笑:“好了,御医马上要到了,快起来,朕怎么感觉两次深夜见崔相,你都是这般狼狈形状。”
一次他梦见宋撄宁身死,策马入宫,一次他逃生归来,献上节度使虎符。
崔望熙仰着头,殿内的香气,案上的烛台与花瓶,宋撄宁身后的屏风,每一样都令他倍感安宁。
他忽然捧住宋撄宁的指尖,倾身凑过去,落下灼热而温柔的一吻。
29. 尝试
指尖蓦然传来异样的触感,短暂一刹,恍如落花微雨,飞雪惊鸿。
宋撄宁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快速缩回了手。
“崔望熙!你做什么!”
“撄宁,我......”他无措地垂下眼,“我太高兴了。”
“你高兴便可这般冒犯朕吗?”宋撄宁把手藏在袖子里,捏得微微泛白。
自打记事起,还从未有人敢这样......
她又想到了梦中那个令她觉得无比荒唐、却又温柔缱绻的吻。
得寸进尺、故作无辜。
“撄宁,你也不讨厌我的,对不对?”他皮肤白皙,脸上沾着干涸的血痕,在灯下显得凄美靡丽。
时下女郎酷爱妆点自己,面靥花钿口脂等物缺一不可,崔望熙此时的相貌,恰如被朱笔胭脂细细描画过一般。
的确生得一副好容貌,赏心悦目。怪不得前朝时君主遴选臣属,首先便要求“美姿仪”,其次再谈才华如何,导致那时无论男女,都极其在意自己的外表。
宋撄宁清了清嗓子:“崔相乃是朕之肱骨能臣,朕怎么会厌恶你?”
“撄宁,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他虚虚地喘了口气,撑着桌案站起身。
“朕记得崔相从前最爱斥东宫愚钝,不思进取,朕自然听不懂崔相在说什么。”宋撄宁的目光飘向别处。
冰鉴里的冰化去不少,宫人们知晓二人在谈话,也不敢进来添。
“撄宁,那你能接受谢翼、冯慷他们这般对待你吗?”
她脑中飞快闪过几帧奇怪的画面,重重打了个哆嗦,拍了下扶手,直直瞪着崔望熙:“谢尚书冯尚书都是已有家室之人,谢翼的孩子都快同朕差不多大了,冯慷更是刚刚抱上孙女,岂能有这等行径!”
“那霍昇、王寒英他们呢?”崔望熙接着问道。
宋撄宁阖着眼,话里带上一抹笑意:“寒英是女郎,若真同朕亲昵些自然无妨,霍大将军嘛——论出身功绩年岁,他做朕的皇夫,倒也称得上‘合适’二字。”
“朕的父亲也是武将之身,军功赫赫。”
身旁站的人沉默许久,久到宋撄宁忍不住睁眼,才看到他抿着唇,面含委屈。
“撄宁,你不能这样......”
“朕也未曾说错——”
“你难道更喜欢武将吗......”
“圣人,御医到了。”宫人敲了下殿门,提醒道。
宋撄宁瞥了眼男人染血的紫袍,暗暗叹气:“朝中文臣武将,朕皆一视同仁,先去偏殿,叫御医看看吧。”
崔望熙一言不发地跟着她,两人穿过洒满月华的长廊,宫人们推开偏殿的门,点上灯火。
“请圣人暂行回避,伤口骇人,恐污您双目。”
听着他故作平静疏离的话语,宋撄宁并非理会,转头吩咐御医动作快些。
外袍被一层层剪开,露出早已被血迹浸得发黑的内衫,随之,便是一道极深的刀伤。
崔望熙的额上浮起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攥紧拳头,不愿叫宋撄宁瞧见自己这般模样。
几名御医经验丰富,利索地冲洗干净伤处,缝合,上药,最后一圈圈缠好绷带,才来向她禀报情况。
长刀锋刃险险擦着心口而过,幸而躲避及时,不然已命丧当场了,连神佛在世都救不下来。
“这样严重,你竟说是小伤无妨?”
罗帐飘拂,帐后的人微微侧开身子:“圣人,撄宁,我......衣衫不整,你别看。”
他一向优雅从容,极其注重仪表,裸着上半身见人的事,是从未有过的。
御医和宫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听多言,收拾好东西后便静静退了出去。
宋撄宁感到一丝好笑,抬手掀开纱帐,看到崔望熙躲避的神情。
“既是伤重,崔相为何刚刚不肯见御医?”她看着男人线条流畅的影子,在不远处坐下。“可别说什么怕朕担心之类的话,太假了呀——朕瞧你巴不得朕担心担心。”
须臾,传来了崔望熙有些闷的声音:“撄宁,霍昇他粗鲁得很,一介武人不解风情,还不通诗词歌赋,他不合适的,你不能......要他。”
“什么?你怎么还在想这个?”宋撄宁轻笑道:“霍昇曾出任陇右节度使,当然不行,朕胡说的,崔相竟然没听出来吗?”
“嗯。”他低头看着胸前的伤处,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撄宁,我疼得厉害。”
“疼?”宋撄宁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查看,“御医应该还未走远,朕让人把他们叫回来,重新开些药。”
“.......不要御医。”
崔望熙绷紧了身子,微微颤抖。
撄宁离得好近。
近到能数清她细密的羽睫,能听到她的吐息声。
能闻到她在寝殿沾染的安神香,她的香气少了几分甜馨,多了一味苦意。
令人沉迷。
崔望熙想起洛水里的宓妃,云端上的玄女,可她们俱是书中虚渺,唯撄宁是此间至真。
下颌被帝王纤长的手指托住勾起,崔望熙被迫抬头,与她四目相对,无边的欲念倏然在血液中翻滚叫嚣,他屏着呼吸,不敢眨眼,生怕错过这宝贵的每一刻。
“疼得厉害,不要御医?”
“崔望熙,你莫不是在诓朕?”
“这里疼吗?”
帝王居高临下,她的指尖一寸寸游走,极其缓慢地,磨人地,滑过喉珠,擦过锁骨。
肌肤像是绽开了一连串火花,燎得心惊,他压抑不住,几声低喘从唇隙间漏出。
“还是这里?”
她再次戳了戳包扎好的伤处,隔着层层绷带,下方是刚刚缝合好的裂口,敷了厚厚一层药粉。
不疼。
很痒。
帝王面色如常,漂亮潋滟的眸子沉静无波。
撄宁,他想。
不为所动是她,心神宁静是她。
无论何事,都不能扰动她的心吗?
胸前的触感一点点消失,宋撄宁刚要收回手,却被崔望熙紧紧握住。
若是就此罢休,他们定是史书里的一段君臣佳话,贤君能臣,共造盛世,流芳千古。
可,怎么甘心。
他想站在她身侧,看她掌上山河眸中锦绣,想与她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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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作赋,拥抱亲吻,想史书工笔,也记录他们,在一起。
想与她并肩,生同衾死同穴。
意识如烟云聚散,缥缈莫寻踪,跨越繁花开处延嘉殿,停落旧朝风流洛阳都。
他斟酌许久,宋撄宁也没有出言催促,而是等待着他。
满腔才华无从施展,即使人称文采无双崔氏子,面对着喜爱的女郎,崔望熙只能略有些笨拙地问出一句:“撄宁,我们试一试......好不好?”
她默了默,没有答复,反而问起另一桩事:“你从前,可是见过朕?”
“在政事堂相遇之前。”
崔望熙凝着她的脸,道:“是,我在延嘉殿,见过太女殿下。”
他又补充一句:“七年前。”
“原来如此。”
那个画中,开满紫薇花的地方,竟是他们的初相见。
“你七年前便——”她意外地挑了挑眉。
“不是的撄宁!我、我还没有那么......我是后来才,对你生情的。”他慌忙地解释。
宋撄宁抽了下手,被握得太紧,没能成功。
“撄宁,”崔望熙有些急切地说道:“我会好好养伤,好好换药,肯定......不留疤的。”
“崔氏现在为我掌管,无人可以出言阻挠,惹你不悦。”
“我擅平乱治世,可以与你一起,给大邺百姓更好的生活。”
“我......”
宋撄宁听着,带着几丝温和的笑,“还有呢?接着说。”
“还有、还有......”崔望熙飞快抖着眼睫,面上是淡淡的绯红,“我容貌出色、端方俊秀,勉强能,配得上圣人。”
宋撄宁初次见到他这样羞涩却又强撑着的模样,觉得十分新奇,“哦——原来朕的崔相,容貌出色,端方俊秀啊......”
崔望熙垂着头,耳尖红润,悄悄松了手。
“崔相好好休息吧,有伤在身,明日不必议政。”
正巧谢翼傅善平他们今夜忙碌,干脆停了明日的政事,宋撄宁自己也好歇一歇。
皇帝实在不好当,真是累人。
“撄宁!”他猝然拉着帝王袖摆,不愿放开。
“唔,还有,朕准了。”
他迟疑地重复一遍:“准了?”
心念一动,他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帝王对那句话的回答。
她答应了。
宋撄宁她,真的答应了。
生平从未有过这样欢喜的时刻,藏在心底许久的女郎,站在他身前,睨着他,答允了他的剖白示爱。
“朕只是答应你试一试,你可不要——”宋撄宁亦感到些许迟来的羞意,拢着袖子把玩。
“嗯嗯!我知道的撄宁!我明白,试一试,我不会叫外人知晓的。”他捧着她的手,小心地握着,掌心柔软,指节纤白,他摩挲过指节内侧浅浅的茧印,那是执笔多年留下的痕迹。
这双手拿起过帝王之玺,写下字字御笔朱批,曾拉弓策马纵意气,如今,也与他十指相扣,亲密无间。
“撄宁。”他又凑过去吻了吻她的指尖,“我好开心。”
30. 江南
炽热明亮的阳光穿过水玉窗,照在桌前,宫女们放下珠帘纱帐,留住一室阴凉。
“难得不用饿着肚子就去见文武百官,真是——”宋撄宁正慢悠悠尝着东都的早食,殿外的宫人忽然疾步前来,神色有几分难言之意。
她叹了口气:“怎么了?不会是傅相来了吧?”
刚要感慨傅善平实在勤勉忠心,宫人们低着头嗫喏道:“崔大人求见......说是想与圣人共进早膳。”
“他胸前开了个口子,不躺着歇息,爬起来找朕吃什么早膳?”宋撄宁放下手里喝了一半的粥,道:“让崔相进来,吩咐尚食局给他上一份药膳。”
一个高大的人影步入殿内,俯身要给她行礼。
宋撄宁想起御医口中那道狰狞的伤口,连忙道:“崔相免礼!”
“圣人,臣来侍奉吧。”说着,他便要接过一旁宫人手里的金玉箸,被宋撄宁制止。
“你身子未好还乱跑,若真裂开了,还得重新缝一次。”宋撄宁指着另一侧新上的几碟药食,“御医叮嘱,只许吃那些。”
崔望熙端坐着,露出个清淡的笑:“多谢撄宁关心。”
二人安安静静地用完早膳,宋撄宁打算去书房,却见崔望熙又慢悠悠地跟了过来。
“你有伤在身,朕今日还免了议政,快回去躺躺吧。”
“撄宁......”崔望熙拉起她的手,“你答应了,要......试一试的。”
“试一试——”宋撄宁倍感无奈,“那也不必带着伤就——罢了,那朕陪你回去坐坐可好?”
“好。”崔望熙心满意足,牵着她的手并肩而行。
行宫并不大,二人上了辇车后稍待片刻,便回到了崔望熙的寝殿。
宋撄宁坐在昨夜的位置上,拿着本书随意翻着,室内飘着淡淡的药香。
“撄宁。”
“嗯?怎么了?”宋撄宁抬眸问道。
“我有些热。”
宋撄宁看了眼冰鉴,仍是堆得满满的,“崔相心浮气躁,静下心来就好了,养伤期间心态最重要。”
又翻了几页,一本书才将将看了十分之一,她便忍不住放了下来。
榻上那人一直未曾消停过,隔一会便要哀哀地唤一声“撄宁”。
她利落地起身在榻边坐下,拉住男人搭在枕侧的手,轻轻晃了晃,温声问他:“这下可好了?”
崔望熙终于安静下来。
宋撄宁吩咐宫人将奏折本搬来,边提笔批阅,边和他闲聊。
“上次燃烟降雨的那个法子,崔相觉得什么时候适合发给地方?”
“当下唯有岭南与河西两个行省难以把握,其余的地方圣人都可以逐步开始教他们了。”
“嗯。”宋撄宁点头认同,“那从山南与陇右开始吧,江南那里气候湿润,估计是用不上,反倒要担心雨季涝灾。”
“让范思之去陇右吧,他在京畿也是没法往上升了,在地方呆几年也好。”崔望熙提议。
宋撄宁埋着头写字,“那山南呢?让工部自己商议派人吧。”
她的笔动得飞快,偶尔遇上几本废话连篇的请安折子,硬生生忍下训斥的冲动,耐着性子批一句“朕亦思念爱卿”。
“崖州刺史说要进献上好的龙眼荔枝,”她回头看着崔望熙,“吃不吃?”
崔望熙眸光一亮,欣然道:“撄宁想给我,我自然要吃的。”
宋撄宁在折子上写了几句:“那朕让他们直接送去江南那边好了,还比入京畿近,只是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吃起来节制些。”
“我曾读明皇与贵妃的故事,因着她爱吃荔枝,便有命人千里相送的殊遇——”
宋撄宁知晓他的意思:“你不是贵妃,朕亦不是明皇。”
崔望熙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黯然的失落:“我知道。”
见他误会了,宋撄宁只好放下笔,轻轻勾了勾他的掌心:“贵妃的结局并不好,你不会那样的。”
“朕的崔相肯定长命百岁。”
不仅是崔望熙,还有阿染阿年,王寒英,傅善平,许许多多人,都一定会活得很好。
半个月后,帝王銮驾自东都启程,前往江南行省。
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暑气最盛时,到达了玉华宫。
殿宇台榭绮丽雅致,不同于大明宫的恢弘,用于避暑的玉华宫更多了几分精巧之美,依山傍水而建,更有清泉微风,茂林翠竹。
宋撄宁的寝殿与书房相连,位于整座宫殿群的中央,殿前有一汪莲池,幽香阵阵。
符染挽着她,四处好奇地闲逛:“臣听闻玉华宫以灵秀著称,避暑的效果比那前代的甘泉宫还要好上许多,果然名不虚传。”
“只可惜在这待不长。”宋撄宁靠着软榻坐下,“还有两个多月便是殿试,到时候你和阿年一起帮朕挑挑。”
“母亲也在江南,只是她和宗沁避世而居,也不知愿不愿意见朕。”
“圣人要不先写信问问吧?”符染微微摇着扇子,“紫溪山庄离得虽不远,但策马来回也要一个日夜呢。”
“罢了,朕来江南人尽皆知,母亲若真的想见朕,自是会派人来告知的。”她仰头躺在窗边,凉风徐徐,混着清雅宜人的香气,令她感到一丝睡意。
她与母亲的关系,和那些寻常的皇室母女相似,却又有所不同。
母亲对她既不是极为亲近,但也不冷漠严苛,一如她对父亲一样。
宋撄宁偶尔觉得,母亲对父亲的感情,还比不上对宗沁深厚。
她一生只自己一位子嗣,但并未给予她太大的压力,偶尔心情好时还会与她玩笑几句,当年欲定崔望熙为未来皇夫之事,便是那时聊起的。
奈何崔望熙想得太多,觉得宋撄宁帝王之身多情薄幸,当场拒绝了。
母亲忙着推新政,很多时候,宋撄宁是和谢华筝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
她缓缓收回思绪,透过手指的缝隙,望着窗牖上的雕花。
良久,宋撄宁被宫女扶着坐起来,重新回到案边,处理起那积压了几日的政事。
日薄西山之时,书房外忽然站着两位不速之客。
“什么?”她搁笔,端起一旁的凉茶饮啜,“裘沛此时求见?礼部最近没什么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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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
裘沛领着一个年轻的官员入内给她行礼,宋撄宁没抬头,只道了声免礼。
“陛下,臣今早查阅礼记时,发现其中不少地方可以增补批注,恳请陛下准许臣——”
“嗯,朕会传令京畿,让秘书省去办。”
“陛下,还有一事,主客司员外郎一职空缺多时——”
“嗯,这不是什么要职,明日催一催吏部,让补个人上来。”她将手里的奏折“啪”地合上,静静看着裘沛东拉西扯。
目光忽然落在他旁边那个年轻的面生文官身上。
此人的眉眼......颇有几分熟悉。
裘沛见宋撄宁终于注意到了,拱手说:“陛下,此人是礼部新上任的书令史,知进退,有文采,陛下要不留在书房里,权当帮您整理整理书桌也好。”
那书令史走上前来,恭谨温顺地掀袍跪下:“臣崔忱彦,参见陛下。”
宋撄宁拧着眉:“崔?”
“回陛下,臣出身清河崔氏,是中书令大人的族弟。”
她瞬间明白了裘沛的意图。
若她当真瞧上了这位新任书令史,直接给了位份,那他自是有功在身,若没有,在帝王身边安放个人手,也益处无穷。
“裘尚书,礼部最近很清闲?让你把手伸到朕的身边了?”
裘沛当即掩面低泣:“老臣怎敢!老臣的一言一行,皆是为了陛下着想啊!”
......怪不得连母亲也遭不住礼部这群年事已高却生龙活虎的人。
“阿染,去把裘尚书扶起来,赐坐。”
“裘爱卿,”宋撄宁忍着怒气,平静地说道:“朕身边不缺人,这位崔......小崔大人,既然有才华,那便在礼部好好办事,何必来书房埋没自己呢?”
崔忱彦连忙俯身:“能在陛下身侧侍奉笔墨,臣不胜荣幸,岂有埋没一说。”
宋撄宁没理他,紧紧盯着那擦着眼泪的老臣:“裘沛,朕不是说过,从江南回去后,便会处理此事吗?”
“陛下,臣与小崔大人,皆是一片赤诚丹心向您,您就看在臣为国多年的份上,留他在书房念念书,理理桌子吧。”
宋撄宁被他哭得心烦意乱,重重地放下手中茶盏,指着桌案一侧:“研墨。”
裘沛精神一振,心满意足地告退了。
“圣人......”崔忱彦研墨的姿态很优雅,不疾不徐,“这样合适吗?”
“刚好。”
他悄悄瞥着正专注政事的宋撄宁,心中泛起涟漪。
女帝年轻美丽,性格温和,而大邺朝一向开明,并无什么后宫之人不得入朝的律法。
上皇的伴侣便是身兼要职,手握重权,连带着当时的云氏都水涨船高。
而崔家如今为崔望熙把持,此人自幼便冷漠寡情,他们唯有俯首帖耳,事事听命于他,摆出乖顺的模样,才能勉强喘气。
如今好不容易搭了礼部尚书的线,趁着崔望熙最近连番受伤,他才得以站在帝王面前。
想到这,他转身沏来一杯新茶,顶着符大人不赞成的目光,一步步走到帝王近处。
31. 心虚
“圣人,臣见您劳累,喝口茶吧。”崔忱彦面带关切,低着头递来茶盏。
宋撄宁指了下桌面,示意他放下。
“刚刚圣人似乎......”
“这不是你做的事,你是朕的臣属,该担忧的是公务朝事。”
“可是圣人......”崔忱彦眨着眼,似是十分诚恳:“若人人都心系朝中琐事,谁来关心您呢?臣实在不忍见圣人日日劳累,只愿陪伴身侧,为您解忧,别无所求。”
不远处的符染与杜年正查阅着隐卫送来的书信,听闻此话,倒吸一口凉气。
实在大胆。
而且,崔中书还不知此事,路途颠簸,他早早被宋撄宁勒令回了寝殿养伤。
殿中静悄悄的,崔忱彦有些紧张,将茶水往前推了些。
宋撄宁匪夷所思。
崔家那样礼教森严,规矩近乎比宫里还要多的世族,怎么会有这样说话的子弟?
“朕说了,你是朕的臣属,做你该做的事,明白吗?”
到底是崔望熙的族弟,她不想直接训斥一顿赶他出去,连累崔望熙颜面受损。
“圣人,臣明白的。”他面色如常,“臣自知笨拙愚钝,才华更是比不上中书令大人,只是臣在家中仰人鼻息,如履薄冰,从未有过欢愉的一日,今日有幸来到圣人身侧,实在喜不自胜......”
他嗓音带着些柔意,仿佛羽毛轻轻滑过,诉说了许久,换来宋撄宁一句“墨干了”。
“还有。”
崔忱彦连忙挽起袖子捏着墨条,凝神细听,眸中迸发出希望。
若圣人当真能中意他,那往后崔氏便不再是那崔望熙一手遮天,他不必再活在阴影之下。
甚至能将那人踩在脚下也未可知。
“你的确比不上朕的崔相。”
崔望熙怎么会有这样矫揉造作、不懂进退的弟弟。
“圣人,臣......”他的眼眶微红,捏着墨条的手也微微颤抖。
“你们礼部怎么都——”宋撄宁扔下笔,吩咐宫人将批好的折子送去别处,起身往外走。
甫一推门,便看见面带微笑,清雅端方的中书令。
“臣见过圣人。”他拱手一礼。
宋撄宁瞥了眼桌案旁暗自神伤的崔忱彦,感到一丝心虚。
“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好好养一养吗?”
“臣想起关于山南政事堂的一桩事,匆匆赶来与圣人商议,谁知——”他冷笑一声,扬了扬下颌,“竟会在此见到......弟弟,真是意外呢,崔忱彦?”
书房里的人听到动静,蓦然看过来,触及崔望熙寒潭似的目光,浑身冰冷,强行镇定下来,温声唤了一句:“兄长安好。”
“在朝当呼官职,书令史到底是礼部的人,竟不懂规矩吗?”
“是,”他垂着头,“崔中书安好。”
“你、你听了多久?”宋撄宁拢着袖子,凑近了低声问道。
“圣人与臣的弟弟聊了多久,臣便听了多久。”崔望熙木着脸,侧过头不看她。
“裘沛吵着闹着要把他留下,朕得给裘尚书面子,只叫他站在一旁研墨,连你弟弟的茶水都未尝一口。”
隔着花罩座屏,珠帘摇翠,崔忱彦隐约看见,他的哥哥一把将面前的女帝拉入怀中,低语絮絮。
“撄宁,你不能同时和好几个人试一试的。”
何况那人还是他族中的弟弟,是多年明争暗斗的手下败将。
他居然也能站到宋撄宁身侧去?
怪不得前段时间旁支一直在联系礼部,他还以为是想谋个一官半职,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朕何曾——”宋撄宁辩解道,“你快松手,别压着伤口了。”
触及崔望熙深邃平静的眼眸时,她终是暗暗叹息,抬手环住他的腰身,避着伤处,靠在他胸前。
瑞麟香混着些许药味钻入鼻间。
说什么匆匆赶来,此人怕不是蓄谋前来的吧?还特意薰了香。
只是没料到会撞上裘沛给她送了崔忱彦。
“朕在你眼中的品味竟有这么差嘛......什么人都能照单全收?”她感受到男人的身子有些僵硬,“是不是痛了?”
“不痛的!”崔望熙生怕她离开,连忙道,“本来见到圣人和弟弟共处一室,牵动心神,惹得伤口不适,如今撄宁抱抱我,我感觉好多了。”
“你这......”宋撄宁哭笑不得,与他挽着手回了寝殿。
刚跨入殿中,脚边忽然钻来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身后追着气喘吁吁的宫人。
“圣人小心!”
宋撄宁惊奇地弯下腰,将那只滚在她裙摆里的紫貂抱了出来。
“这是驯好送回来了吗?”
“是的,只是这貂儿实在好动,在殿内跑了一个钟头,奴婢们抓不住。”
崔望熙也凑过来端详着:“看着它倒很听你的话,是个会识人的小兽。”
紫貂乖巧地蜷在她的臂弯,一双小眼水汪汪的,丝毫看不出刚刚百般折腾宫人们的模样。
“你也抱抱?”宋撄宁拨弄了下它的尾巴,问向身旁的男人。
崔望熙听了这话,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微红,轻轻咳了一下,小心地接过。
“我听说你还未给它取个名?”
宋撄宁甩了甩袖子上沾的浮毛,懒懒地往里走:“朕不擅此事,实在想不出什么称它的名儿,崔相文采斐然,不如替朕想想。”
“叫它......”崔望熙将貂儿提在眼前来回打量,“它唇边有一块深色的毛发,不如取作衔墨奴吧?”
“衔墨?挺好的。”宋撄宁招了招手,紫貂灵活地一扭身子,跳进了她的怀中。
“明日朕要去视察苏州府,你和傅相随朕一起。”
崔望熙点头:“江南富庶,易出贪腐之事,不如叫户部也跟着吧?”
“也有道理,这里的人虽是为官已久,但到底是离了京畿,得谨慎些。”她把衔墨奴放回地毯上,拔了根簪子给它玩,
“诱惑太大,人心难测。”
次日,宋撄宁驾临江南苏州府,正式开始了登基后的初次行省巡幸。
苏州府作为行省之内辖境最大、地理位置最关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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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府之一,临近古都升州,加上不久前地方政事堂的入驻,更是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奔赴此间。
花桥水阁,绮楼绣户。
苏州刺史和江南左丞早早等候,知帝王到来,一路更是官兵开道,隔开了人山人海。
宋撄宁微微撩开帘子,瞥见长街上的盛景,不禁感慨万分。
的的确确是和京畿不一样。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响动,銮驾周围的侍卫低喝一句,引得宋撄宁皱眉。
“陛下——”
声嘶力竭地喊叫让引路的苏州刺史龚裕萌生出不详的预感,快速回想了一番最近府上的事务,连忙吩咐左右:“还不快把她拉走!万一行刺陛下,你我性命不保!”
此前接二连三的遇袭之事让宋撄宁也提起几分警惕,弹幕上却忽然提醒她,让那个拦驾的人说完。
“史书上曾记载了一桩江南贪墨大案,但因为被揭发时朝廷已经开始动荡,战火四起,所以此事后来也没有个结果。”
“是的是的,按时间线来看,正好是这个时候!”
宋撄宁快速读完,立刻出言制止了要上前押人的随从:“让她说。”
江南这样的地方,一旦有贪官出现,那么背后的数额必定极其巨大。
“陛下!民妇的弟弟被官府召去修建承恩寺后,便再未归来,后来方知他早已死去多时,官府一直不给个交待,还将他的死一直压着,可怜我弟弟尚且年轻——”
修承恩寺死了人,若是正常情况下,官府派人出面好生安抚,给予补偿才是,怎么会刻意压下一个普通百姓的死讯?
“朕知道了。”宋撄宁和匆匆赶来的符染道:“带上她,保护好,何毓是不是没跟来?”
符染答道:“宗大人来了。”
“也行,那让宗茗先问话,有了结果再来回朕。”
等到了府上,一干官员听闻了有人拦驾告状的事,早已冷汗淋漓。
宋撄宁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督造承恩寺的事,是谁负责?”
一众官员战战兢兢不敢出声,躲在后排的别驾和司马悄悄戳了戳一脸紧张的刺史,惊得他浑身一颤。
“再无人承认,朕便让你们全都——”宋撄宁耐心告罄,看向门外。
“陛下恕罪!”苏州刺史龚裕忙跑至阶前跪下,“是臣失察,没有命人做好防护,惹出了人命来!臣愿意全力补偿那一户的损失!陛下恕罪!”
宋撄宁推开端来的茶水,继续问道:“那为何将此事压下?”
“是、是臣鬼迷心窍,犯了糊涂......”
竟然直接认下了。
“陛下。”宗茗带着那位民妇入内朝她行礼,呈上一张供词,“陛下请看。”
“死者赵言,今年年二十二,去岁时被征入府,参与修建承恩寺,当月月底休假归家之时便已失踪,后来根据一同做工的邻里透露,才得知多日前便从寺庙的塔顶摔下身亡。”
宗茗理清了来龙去脉,但隐隐觉得不妥,却不知该如何上报帝王。
宋撄宁细细思考着,坠亡,修承恩寺,是如何与贪墨案联系上的?
32. 贵妃
“崔相和傅相可回来了?”宋撄宁状似随意问道,“朕想去瞧瞧这座承恩寺,是何等模样。”
“久居京畿,江南的寺庙嘛,朕好奇得很。”
阶下的龚裕悄悄擦了下汗,猝不及防听帝王问道:“龚刺史何时上任来的苏州?”
“回陛下,已有近二十年了。”
“哦,原来如此,”宋撄宁微微一笑,看不出丝毫刚刚的怒气,“看了龚爱卿对此地是相当熟悉了,过会为朕与傅相崔相引路可好?”
“是臣的荣幸。”龚裕面色苍白,连连点头。
喝了两盏茶后,负责巡视街坊调查文书的两人终于归来,都称此地安宁,一切并无差错之处。
“并无差错?”宋撄宁看向龚裕,“苏州府事务繁杂,龚刺史能治得井井有条,当赏。”
“走吧。”她看向崔望熙与傅善平,“龚刺史要带朕去赏一赏江南风光承恩寺,两位爱卿也来。”
二人与她十分默契,瞬间明白了此事水深,悄悄吩咐好侍卫跟随。
承恩寺建在吴堤之畔,碧柳随风飘拂,遥遥望去,寺院塔楼林立,庄严肃穆。
步入院中,崔望熙不经意间和宋撄宁相视一眼,微微点头。
宋撄宁放下心来,应该已经调遣了工部的人了。
穿过一条长廊,主殿相比其他殿阁而言要高得多,殿里安放着一尊巨大的佛像金身,眉眼温和地俯视来者。
“龚刺史,”宋撄宁颇有兴致地绕着佛像一圈,“这个承恩寺兴修,应是花了不少银两吧?”
“回、回陛下,百姓们不少都心向佛教,承恩寺更是......”龚裕眼皮闪得飞快,暗中观察帝王神色。
“多少两?”
“约是......”龚裕低下头:“约是二十万两左右。”
“是二十八万五千七百七十两。”崔望熙高声道。
“真不少啊......”宋撄宁感叹一句。
“承恩寺是神圣之地,所以建造的材料也是精挑细选,陛下看这屋梁,用的是上好的——”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崔望熙看着人群后方的邱齐安,挥手示意他上前:“邱侍郎见多识广,精通各类材料,让他看看如何?”
龚裕颤声解释:“陛下,此乃佛门重地,岂能随意扰乱佛祖,陛下三思啊!”
但无人听他话语,工部很快搬来梯子和几样工具,邱齐安亲自上前,在殿中几处细细研究,忽然脸色一变,快步走到殿外。
“陛下!此间佛寺所用的木料多是极其老旧的材料,在外表刷漆熏香,伪造成了仅次于皇宫规格的楠木,若是香火旺盛,人流众多之时,可能发生坍塌。”
宋撄宁微微颔首:“继续去查别处。”
其实这等事根本无需她亲自在场的,工部和傅善平自能处理好,但事关史书里没有着落结果的一项大案,她不得不重视起来。
龚裕已经软了身子瘫坐在地,但仍咬着牙,略有些倔强。
崔望熙适时问道:“据我所知,承恩寺修建耗银二十八万五千七百七十两,楠木是假的,龚刺史。”他俯下身,温和地询问:“银子花到哪去了?”
“与那个坠亡的赵言有何关系?”
“臣......臣有所疏漏,但臣一片赤诚丹心,绝对未曾私吞朝廷的银两啊!账簿就在府上,陛下和崔相可遣人去检查!”
这样笃定......他似乎胜券在握,朝廷一定查不出账簿的问题。
宋撄宁一挥手:“傅相带着户部去看看。”
她漫不经心地寺院内走着,仰起头望向不远处的那座佛塔,心中滑过一丝异样。
按宗茗递来的口供,当时那个赵言便是在此处坠亡的。
很高,若是身处顶层一时不慎,那坠亡的说法算是无误。
“圣人,马上正午了,暑气重,臣命人封了此处,并将涉事人等关押,您先回去歇息可好?”崔望熙低声道。
宋撄宁亦是感觉周身闷热,额间一层薄汗,叮嘱了崔望熙一句“注意伤口,早些回去”便起驾离开。
帝王走后,刑部立刻将苏州府的一干人等控制,崔望熙看着瑟瑟发抖的江南政事堂左丞:“你来了这些天,都没发现吗?”
“臣失察,中书令恕罪。”他满脸愧疚,“苏州府一向治下有方,百姓也安居乐业,臣便未往此处想。”
“罢了,你等会和宗茗再去当时那一批工人家中细细调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
次日,傅善平和户部之人带着建造承恩寺的账簿前来。
“可是如那龚裕所说,账簿没问题?”宋撄宁快速扫了一眼,心中有了推断。
“是。”傅善平拧眉,“这册账簿,称得上‘完美’二字。修建承恩寺的每一笔开支都记录其上,且都无误。“
“无误就对了。”宋撄宁写好手谕递给他,“这个账簿是假的,去查苏州府官邸和那几个贪官的产业,做得隐秘些,尚无铁证定罪,朕不好直接下旨抄家。”
“另外,一路务必让侍卫跟好,免得他们想鱼死网破。”
“多谢陛下叮嘱。”傅善平肃然起身,当即带着手谕前去寻找。
与气氛压抑的苏州府不同,江南行省的百姓未受到任何影响,一切如旧,不少文人墨客还乘船湖上,赏景赋诗,自在逍遥。
佳酿下肚,诗兴大发,一个年轻公子靠着栏杆,指着堤边的佛寺道:“不如便以此承恩寺为题,作一首绝句来!”
人们纷纷应和,聚在船边,忽然有人眼尖,看到了寺院周围密密麻麻的士兵,后知后觉感到一丝不对劲。
“你们看,承恩寺好像被封起来了......”
“而且依着服饰和佩刀,不想是官府的军队。”
联想到近日帝王巡幸来此,众人仿佛窥得了什么秘密,立刻开船上岸,对此事避而不谈。
几日后,宋撄宁的书房再次迎来了满脸丧气的傅善平。
“请陛下降罪,恕臣无能。”他神色低落,“臣带人彻查了一切可能的地方,未曾发现可疑的账簿与财物。”
宋撄宁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已经可以确定龚裕等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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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但唯独缺乏罪证,大邺律法严明,即使她是帝王,也不能罔顾律法,随心断案。
龚裕会把账簿藏到哪里去了?
“他可有什么偏远些的庄子、私产这些,可一一去过了吗?”
傅善平道:“全部查过了,包括龚裕妻子的家族,母亲的家族,甚至......”他感到一丝难以启齿,“甚至龚裕用来养外室的那个院子,都查过了。”
他一向守礼持正,哪知竟还会遇上这样的官员,豢养外室,无视礼法,若非大案当前,他定是要好好参一本的。
“朕知道了。”
宋撄宁开始一点点回想着此案的细节,这一桩贪墨涉及的官员和白银数目都叫人震惊,绝不能这样不了了之。
“将何毓召来吧,让他‘问一问’龚裕,看肯不肯自己说,咱们找,还不知要找到猴年马月。”
一本账簿,会被藏在何处呢?
妻妾、亲友、父母,和龚裕有关的人都一一细查,傅善平做事,是不会出差错的。
那就是与这些人无关。
正思考着,殿内忽然传来宫人们着急地呼唤:“贵妃娘娘,快下来吧,别吓唬奴婢了!”
贵妃娘娘?
她抬眼看去,原来是那只紫貂。
符染担心她无聊,此行还特意带来了,只是变得愈发调皮,叫宫人拿它没办法,宋撄宁又宠着它,于是渐渐有了“墨贵妃”的称呼。
想到这,宋撄宁不禁感到一丝有趣。
这可是她宫中的第一位有封号位份的“佳人”呢,常伴帝侧,圣眷优渥。
“衔墨奴——”宋撄宁张开双臂,紫貂瞬间变得乖顺,从书架上跳下,钻入她怀中。
“看来墨贵妃当真只听圣人的话呢。”符染和杜年在一旁看着,亦是觉得好笑。
她抱起小兽,慢悠悠地往长廊里走,这几日一直忙碌,都顾不上陪它玩耍。
廊下挂着几串风铃,摇曳出破碎的光影,衔墨奴便顺着柱子爬上去抓,却总是抓不着。
崔望熙来到书房时,看到的便是空荡荡的座位,只好转头找宫人询问。
宫人边收拾着被翻乱的书卷边道:“圣人陪贵妃娘娘出去玩啦,崔中书稍等一会儿。”
崔望熙大骇。
撄宁何时立了一位贵妃?
她不是在和自己“试一试”吗?还答应过自己,不会瞧上旁人的。
难道是这几日他四处追寻账簿,陪伴她的时间少了,帝王薄情,她便这么快有了新欢?
“撄、圣人往何处去了?我有要事商议,耽误不得。”
宫人也变得慎重起来,她们在帝王近身侍奉,多多少少也知道些最近的大案,明白其中严重性,连忙给崔望熙指路:“圣人带着墨贵妃去了回廊那里,贵妃最喜爱廊下的风铃了。”
呵,还墨贵妃。
这不知哪冒出来的贵妃喜爱风铃,宋撄宁竟如此宠爱,还陪伴前去。
崔望熙冷笑连连,整颗心酸得仿佛掉入了腌梅子的瓷罐中,里里外外滚了个透彻。
他一甩袖子,阔步走去。
33. 许愿
廊下幽静清凉,隐约回荡着风铃的细微响动,遥遥见到一个举着双臂的人影。
崔望熙一眼便认出,那是宋撄宁。
只她一人吗?
那个千娇百宠的墨贵妃呢?
怎么没伴在身侧?
看来,也没那么受宠嘛......
崔望熙整了整衣冠,微笑着朝那里走去,靠近了,忽然听到宋撄宁在低低地唤:“衔墨奴,衔墨奴——快下来啦——乖一点——”
衔墨奴?
他想到了什么,但未及思考,已经走到了宋撄宁面前。
“圣人怎么独自一个呀?墨贵妃竟不在吗?真是恃宠而骄,圣人特意陪着看风铃,却——”
话音未落,卷帘上那毛发蓬松的小巧身影蓦地伸出爪子,挠了一下风铃。
玎玲声如玉珠碎地,清脆悦耳。
转眸,对上宋撄宁忍着笑的脸。
“好大的醋味啊......”她作势掩了掩鼻子,眼波流转,“朕不过带小宠出来走走,怎么,崔相也要参奏咱们衔墨奴吗?实在狠心。”
崔望熙:“......”
那些宫人好端端地叫只紫貂作什么“墨贵妃”,害他想歪,在宋撄宁面前丢了好大的脸。
“撄宁......我以为你有别人了。”他走到她身侧,小心地拉起她的手。
“朕每天忙得连喘息的时间都无,哪还有精力找旁人?”她捏了捏崔望熙的指尖,“只崔相一人。”
“嗯,我知道了。”
宋撄宁拉着他,开始随意聊着衔墨奴的事:“它最近的确是恃宠而骄,还喜欢叼着朕的书卷奏折之类的上窜下窜,傅相关于河运的折子有一回便给它叼到了屋梁上,那么高,险些瞧不见......”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倏然浮现脑海。
那么高,险些瞧不见。
当时赵言便是从佛塔顶层坠亡,龚裕却刻意瞒下了一个普通百姓的死讯。
他一定是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
她转头紧紧盯着崔望熙:“......那个账簿,朕有了个猜测。”
崔望熙回想一下宋撄宁刚刚的话语,瞬间会意。
“叫何毓和宗茗带人去查承恩寺,重点搜那座佛塔的顶层,重新提审龚裕。”
她与崔望熙快步往回走,衔墨奴一蹦一跳地跟着,对于二人激动的心绪一无所知。
长风乍起,吹动风铃铮铮,空灵的脆响引得衔墨奴频频回头,在宋撄宁的催促下才不舍地跑来。
很快,刑部的人马将整座寺院包围,何毓亲自带人登上佛塔,最终,在顶层的一块砖石下,找到了被封入匣中的真正账簿。
其中记载了修建承恩寺的准确银两,仅仅花费八万两出头,甚至那座金光闪闪的佛像,亦是在表层镀金,滥竽充数。
宗茗看着被露出石块内里的佛像,连连摇头:“说起来这佛像还是江南这许多富商集资修成的,以祈祷财源广进家业顺利,
如今看来,大把的银钱都进来龚裕那些人的口袋了。”
何毓快速检查了一遍账簿,“粗粗一算起码有二十万两了,还未加上那些商人捐赠的数额,怪不得审了这么多天不肯开口,只是不知被收于何处了。”
“苏州府本就富庶,刺史职权又大,许多事都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不管这些了,账还是交给杨秦算吧,看多了实在头晕,我们去回禀陛下。”
......
书房里,宋撄宁细细翻看了户部统计好的贪墨数额,以次充好的建筑材料和镀金的佛像,一共从中牟取了二十九万四千两白银,而通过龚裕的供词可知,这些年治理苏州府,还零零散散收取到了白银七万六千两。
而追随他的一众大小官员,贪墨的银钱也从几千到数万不等。
宋撄宁将折子交给崔望熙,“崔相看完,以为当如何?”
崔望熙与她默契,明白她问的自然不是如何处理这些官员,而是苏州府今后的安排。
“圣人,江南行省不少州府距离京畿遥远但收入颇丰,可以考虑从赋税和官职入手。”
宋撄宁沉思一番,“赋税暂时不动,朕后日另有打算,倒是刺史一职......阿染,朕记得淮阴大长公主的封地离这不远吧?”
“是的圣人,大长公主身在楚州,到这最多半日的功夫。”
她看了眼舆图,道:“把楚州和扬州划进江南行省来,淮阴大长公主兼领苏州刺史一职,她已有自己的封地,这便充作虚衔好了。”
“原本刺史的职务,分散给其下的别驾、长史、司马等,而他们原本职务,再往下分配,参照行省内政事堂来就行。”
“这件事需崔相亲自办。”
她将诏令拟好,一份给崔望熙,一份给吏部。
“是,请圣人放心。”崔望熙起身接了旨,“龚裕贪下的那些银钱还未找到吗?”
“他心思狡诈,为官二十年,怕是早已做足了准备,直接去抄家吧。”宋撄宁抬头看去,“还是崔相有线索?”
“圣人去承恩寺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宋撄宁微微睁大眼,放下手里的御笔:“那里还有异常?朕还真未曾发觉。”
崔望熙走到桌边,取了几本奏折搭起来给她演示:“承恩寺的主殿十分宽阔,且较之于其余的小殿,要高上不少,我起初以为是为了凸显主殿地位特殊,如今看了龚裕藏账簿的法子,才觉得此间或许另有用途。”
“他一向吝啬贪财,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凸显地位便额外花银子来垫高的。”
崔望熙轻轻敲了敲堆起来的奏折,指着底部的镇纸,“圣人请看。”
宋撄宁恍然大悟,方才回想起当时龚裕领着众人参观寺院时,的确觉得那座安放佛像的主殿,地势过于高了。
果不其然,在挖开了层层砖石之后,幽深的地底,堆砌了成山的财物,龚裕也终于在此时将一切招认,包括那夜赵言在安装护栏时,偶然发现了他的账簿,情急之下,被他推下高塔,殒命于此的事。
至此,这桩轰动了各地的江南贪墨大案彻底有了结果,查抄的白银超过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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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万两,尽数没入国库。
而苏州府自此亦开始如行省政事堂一般,分权而治,相互监察。
......
结束了这桩史书中未有着落的贪墨案,宋撄宁感到轻松了许多,返回玉华宫的路上,还和崔望熙乔装打扮,去过了一个“观莲节”。
看着二人身上连花纹都极其相似的衣物,宋撄宁忍不住戳了戳身边的人:“崔子昭,你好大的胆子,敢和我穿同样的衣裳?”
“撄宁冤枉我,这叫......心有灵犀。”他笑得眯起眼,趁机挽住她的手,牢牢牵着。
“朕才不信你的话!”宋撄宁压低嗓子凑过去问道:“到底是为什么?”
崔望熙语气愉悦:“那还得多谢符大人帮我了。”
“怪不得阿染今儿一直撺掇我试试这件粉紫色的留仙裙,穿上之后赞不绝口不让我脱下了......原来是和崔相串通好了。”
二人慢悠悠地走着,来到湖边坐上早已停靠等待的画坊,往湖心驶去。
画坊里凉爽舒适,崔望熙递来杯茶水:“这是江南的特色,撄宁尝尝看。”
逐渐驶入湖心,画坊缓缓停下,周围一望无际的莲花随风微微摇摆,碧波绿叶,幽香缕缕。
水玉窗边摆着一尊通体无瑕的秘瓷长颈瓶,插了几枝开得正盛的紫薇花,颜色正和二人的衣裳如出一辙。
“你打的是这主意?”宋撄宁揪起崔望熙腰间那块莹润的玉佩把玩,“只不过出来赏莲,怎么还折了紫薇?”
崔望熙笑而不语,反倒端了两只制作精美的河灯来,小心翼翼放在宋撄宁面前。
“观莲节的习俗,等会日头落了要去放灯,撄宁可以许愿。”
宋撄宁拿起准备好的细毫,笔身是湘妃竹所制,还雕了缠枝莲纹,触手微凉,她抱着河灯偏过身,瞥着崔望熙:“你可不能偷窥朕许了什么愿。”
“撄宁自然是许的诸如‘天下安宁,生民和乐’之类吉利话,何须偷看?我还说撄宁莫要偷看我的呢!”
宋撄宁刚要落笔,闻言哼笑一声:“那朕可要许‘佳丽三千,日夜相伴’了。”
对面那人却是不为所动,安然自得地写着自己的河灯,最后吹了吹墨水,才抬头看她。
“臣今日便改名作崔三千好了,这样撄宁就愿望成真,与我日夜相伴了。”
宋撄宁懒得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提笔毅然写下了“诸事顺遂,长安长宁”。
崔望熙其实没有说错,她的愿望很简单。
在知晓了自己的结局之后,开始逐步改变,看着一桩桩史册里的惨剧被扭转,她才感受到了希望。
她要大邺朝繁荣昌盛,河清海晏,要身边的人都好好的。
晾干了墨汁后,宋撄宁抱着河灯起身,忽然整个画坊剧烈摇晃一下,仿佛被什么重物撞击了一番,她拧眉朝外看去,一座装饰风雅的大船擦着画舫而过,左右摆动着,似是极为不稳的模样。
隔间的侍卫敲了敲门,询问她可要前去拦下,此时,大船的窗内探出个人影来,朝着他们连连招手。
34. 询问
“救命啊——”
那人张着嘴,飞快甩着袖子,趴在摇晃的窗边,手里还抓了支不及放下的笔,一派狼狈。
崔望熙朝水面细看一眼,道:“他们的船应该出了问题,不是有意的,撄宁要救吗?”
“难道朕还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民沉入水中不成?”宋撄宁叹了口气,“仔细搜身吧,此前连番几次刺客,叫朕都心慌了。”
身在高位,不得不时刻提防着种种手段,她的安危涉及到江山社稷的稳固,务必谨慎。
侍卫们得了命令,用锁链将两船连接,挨个检查了他们身上有无凶器,确认无误后才准许他们入内。
几位文士装扮的人甫一入舱内,立刻躬身朝二人道谢。
“多谢二位相救!我等趁着节日游湖,谁料船底忽然裂开一块,所幸遇上二位,不然性命不保了!”
宋撄宁听完点点头,状似无意地问道:“我瞧你们打扮,是附近的学生吗?”
为首的那人精神一振,眸子亮晶晶的:“是的!我们准备了许久,已经过了会试!九月便可入京了!”
宋撄宁和崔望熙瞬间来了兴趣,相视一眼,暗暗点头。
“既是殿试在前,怎么还有出游的兴致?不会觉得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吗?”崔望熙摩挲着玉佩,好奇地问道。
后面的一个清瘦的学生答道:“闭门造车,不可取也!我听闻今上开明,很看重实干,最近不少爱说空话的官员都被赶去黔中了。”
这倒是真的,她前些日子实在忍不了那些尸位素餐、只知给她写大片溢美之词的几个官员,全部明升暗降,调到荒山野岭去帮百姓种地,洗涤心灵了。
若是快的话,明年她或许还能吃上他们亲自种下的瓜果。
“是的!比如今日我等游湖,虽是为了过节散心,但亦有不小的收获。”
宋撄宁叩着桌沿,扫视一圈:“那可愿与我们分享一番,有何收获?是否于学业有利?”
几个学生听了这话,严肃了不少,刚刚他们上船时便注意到,检查他们周身物品的那些护卫气度沉稳,腰佩陌刀,武艺高强,那画舫里的主人也不简单,定是身份贵重之人。
听闻最近江南贪墨大案事发后,今上对刺史一职做出了些许调整,而淮阴大长公主被任命为了新任苏州刺史,若是兴之所至来这里游玩倒是有可能,但大长公主已年近四十,此人的年岁......似乎太年轻了些,不太对得上。
来不及细想,其中一人整理好措辞,拱手道:“学生来时路上,见到了书中描绘的长街酒旗飘扬、升灯而庆的盛景,更见到了旗面之下的——“他悄悄看着宋撄宁,面色有些惧意。
“我难道相貌可怖,惹你害怕了?为何不继续说?”
那学生见她态度温和,并无不悦的迹象,方才接着道:“见到小巷深处、繁华之下,仍有肌瘦病弱的乞儿,很多目不识丁的老人亦是只能做着收入微薄的生意,如编织、刺绣等......”
“那你以为,问题出在何处?”崔望熙鼓励他往下说。
“我、我以为,”他的额上有些薄汗,紧张地掐着掌心,但到底是年轻意气,终是将心底的话一箩筐吐了出来:“学生以为,是朝廷对他们的注重和抚恤都不到位,官府偶尔单纯地施以钱物,乃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今日给了一顿饱饭,明日仍是要继续挨饿,循环往复,祸患积于此也。”
说完,他面色煞白,身旁几位好友也为他担忧不已。
宋撄宁赞许地看向他:“敢于针砭时弊,能切中要害,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试探着开口:“那敢问尊驾可是......淮阴大长公主?”
“淮阴?”宋撄宁一愣,诧异于他居然有此猜测,笑着摇头:“我不是。”
见她否认,那几人终于松了口气。
此地有机会偶遇的人中,自然属大长公主最为尊贵,至于那位尚在巡幸途中的女帝,几人根本未敢往这方面想。
陛下何等身份,怎么可能与他们几位连功名都未取得的学子在这船中谈论时事呢?
“学生弘农杨氏,杨栩。”
后面几人也陆陆续续报上了名姓。
“若殿试顺利,得入仕途,被分配至偏远之地为官,可会觉得苦寒难耐,前路无望?”
“自然不会。”杨栩郑重道,“即使远在岭南、河西边境,我若有一番造化,定会被陛下注意到的,况且为官岂是为了脸上荣光?”
“那文章做得如何?”
杨栩讪笑一下,面色微红:“尚、尚可吧?”
宋撄宁见状,安抚道:“无妨,已经够了。”
文采到底还是锦上添花,能看透现状,对阵下药,才是她选择人才的要求。
天色渐晚,暮光余晖映在水面上,涟漪波澜,如碎金浮沉。
湖边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侍卫将那几位学生送走后,看着他们远离,才来回禀宋撄宁。
杨栩等人匆匆穿过人群,忍不住聊起刚刚的经历。
其中一人后知后觉感到一些异常,连忙问道:“你们询问那位贵人可是淮阴大长公主的时候,可记得贵人说得什么?”
“她说她不是啊,怎么了?难道有何不妥?”众人不解他为何莫名露出担忧的模样。
“不对不对,她说的——”另一个学生也发现了,他学着宋撄宁的语气,温和中带着惊异的轻笑,“淮阴?我不是。”
“你的意思是,那位贵人,竟可以直呼大长公主封号?”
......
闲聊片刻后,宋撄宁和崔望熙也捧着河灯下船。
晚风徐徐,两人避开热闹,寻到了一处静谧的岸边,缓缓将灯推入湖心。
橘红的烛火闪烁颤抖,崔望熙看见那写着二人愿望的莲花越飘越远,汇入万千盏华光之中。
宋撄宁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眸中一片出神,小巧的耳珰在风中颤动。
他想起自己写下心愿时,注意到宋撄宁背过身去,躲着他的身影。
那样活泼生动,她终于在这一方画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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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离宫廷的小天地内,又能做一回轻松自由的撄宁。
崔望熙提起笔,毫不犹豫地写下了“撄宁所愿成真”。
他并无什么心愿,只希望喜爱的女郎可以事事顺遂,希望梦中血淋淋的场景不要在眼前上演,她永远高居帝座,平安快乐。
“走吧。”宋撄宁扶着栏杆站起来,因着蹲久了,微微一晃,被崔望熙伸手扶稳。
人流渐渐散去,等回到寝殿时,已经可以看到天空中点点繁星。
“圣人今日可还算开心?”符染递来一封信,悄悄压低了嗓子,“上皇给您传了信。”
宋撄宁立刻接过,撕开蜡封细读。
母亲的信很简单,叫她这两日有空过去坐坐,不必大张旗鼓,她不想见到山前停着一堆车马。
信的最后还特意提了一句,若是宋撄宁愿意的话,把那位中书令带上也可。
朝中只一位中书令,那便是崔望熙。
“这......”宋撄宁迟疑地看向符染,“母亲难道知晓朕与崔相的事吗?不应该吧。”
“或许是有旁的事呢?”符染解释道,“崔中书乃朝中重臣,上皇宣召,大概与政事有关?”
宋撄宁琢磨不透,便也放弃了,“你派人给崔望熙传个话吧,母亲既然想见他,那必是有原因的......去了便知。”
“此地距紫溪别苑多远?”
符染看着舆图,浅浅估算了一番:“銮驾得走上半日,但若策马的话——三个时辰足矣。”
三个时辰?
宋撄宁暗自叹息。
“朕不叫銮驾了,以免打扰了母亲,叫崔相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出发紫溪山庄,指一队亲卫跟着。”
抱着衔墨奴逗玩了一会后,宋撄宁便安然入睡。
翌日,天气难得阴凉,清早,晨露消散,宋撄宁与崔望熙踏上了去往升州的路。
“母亲为什么点名要见你?”她抓着缰绳,朝崔望熙靠近了些,“她可是知道......?”
崔望熙故作不解,挑着眉道:“上皇知道什么?圣人与臣之间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他特意慢悠悠地强调了“见不得人”四字,好似他们的关系的确如此。
宋撄宁一甩长鞭,快速奔向前方,“自然没有!崔相与朕君臣和睦,同心齐力。”
“什么?”男人连忙追了上来,摆出那副熟悉的表情:“撄宁......你不能......”
宋撄宁丝毫不为所动:“等会在母亲面前,你可得藏好了。”
她实在不敢想,若叫母亲听见了,会发生什么事。
“我知道的。”崔望熙乖乖地应下。
“对了,崔望熙,你当初为何觉得朕会多情薄幸?为此还拒绝了母亲的提议。”
宋撄宁对此一直好奇,他们宋氏已经许多年没出过什么风流帝王了,偶有几个公主亲王因着不必参政的缘故,日日自在逍遥,略微滥情,但这......应该算不到她头上吧?
35. 北山
“撄宁那时年少,你本就是皇太女,未来的一朝君王,情薄易弃,我怎么敢赌你,愿意许我一生呢?”
“我无法接受......你还会有别人。”
少年最澄澈的喜爱,如匣中宝玉,沧海明珠,还未蒙上几年后来自权力的侵染,大胆却隐秘,面对着站在她身侧、拥她入怀的机会,却毅然决然地摇头。
长风呼啸呜鸣,马踏惊尘作花,崔望熙的声音带着些许哀愁。
宋撄宁:“现在呢?子昭便敢赌上一赌了吗?”
“是的......”崔望熙与她并驾齐驱,“撄宁,你若真的弃我,我也无怨言。”
“我只会想,是我不得你心,或是配不上你。”
宋撄宁默了默,似是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化作一句叹息:“你不必......”
不必这般毫无所求。
在不动摇皇权社稷的前提下,可以向她索取一些回应与私心。
二人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说起旁的。
“那日船上,崔相听杨栩讲时弊,可有什么想法?”
崔望熙略一思考,会心一笑道:“圣人是想问朝政,还是问科举?”
宋撄宁眸光明亮,“自然是问科举。”
那些学生的话给了她很大的启发,后来将此事拿去询问了弹幕一番,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指导。
纸上谈兵不可取。
当下的科举之中,还是以考经史偏多,导致朝中虽有如傅善平、冯慷等真正能臣,但只会写一手花里胡哨文章的庸官也越来越多,上任后亦是只知循规蹈矩办事,不懂百姓疾苦,不懂生民所需。
宋撄宁目前的做法是把这些人送去偏远地区陪百姓种地,所谓“与民同甘共苦”,但最终仍是需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我听圣人那日问他的话,是想把这一批新人都授职地方吗?倒也确实是个锻炼的方法。”
“授职还得参考个人能力品行,朕觉得,科举的内容与流程可以改上一改了。”宋撄宁无声默叹,她也知此事困难重重。
崔望熙颇为赞同:“高墙小院苦读数年,比不得入世一日,我看过那些试题,除殿试外,其余多是既折磨学子,又无太多用处的空中楼阁。”
“只是......”他侧头看着她,“撄宁可得做好打算。”
这个想法一旦提出,朝中必定掀起轩然大波,反对者无数。
“朕知道的,急不得,慢慢来就好。”
二人一路策马奔行,临近晌午,终于到达升州中部,北山之脚。
上皇与宗沁便在此隐居,宗沁封侯以后,宋撄宁将北山周围一片都划给了她,以免外人打扰。
此地地势奇特,三峰连绵,隐隐紫气环绕,有“钟山龙蟠,石头虎踞,帝王之宅也”的称呼。
山上树木葱茏,宋撄宁和崔望熙下了马,顺着幽静的小径上山,林中鸟鸣不绝,生灵齐乐。
“怪不得母亲和宗大人会在此避世,她见惯了尘世繁华,这里清净,的确会得她喜爱。”
幸而两人今日衣衫简便,未着什么厚重华服,爬起来也轻松不少。
崔望熙扶着她,指向不远处一方别苑,门匾朴实无华,上书“紫溪”二字。
亲卫们迅速上前叩门,没一会儿,便有一位女子前来开了门,请他们入内。
宋撄宁看清她模样后,大为意外。
“上官循?院长......怎么会在此?”
她此时应在京畿的书院内才对,为何竟来了这里?
“圣人。”她微笑一笑,朝宋撄宁低头行礼,被宋撄宁飞快拉住。
“院长不必这样。”
上官循点点头,向她解释:“你母亲上回遇刺,虽然不严重,但我不放心便来看看她,住了很久了,过些日子就要回去。”
“书院内一切可好?”宋撄宁照例询问道。
“都好的,圣人。”提起她的学生,上官循热情了不少,终于不再拘谨疏离,“有几个孩子很聪明勤奋,等到了太极殿,圣人便知道了,都是好孩子。”
宋撄宁便不再多问,朝崔望熙示意,一起步入门内。
举目望去,斑斓繁茂的花树之间有一条木板铺就的小路,低调雅致的亭台屋阁依山而上,迎面的山风清凉宜人,还伴随着一丝冷泉的气息。
上官循在前带路,绕过了挂着竹帘的小亭,踏上长廊,转弯就到了上皇和宗沁休息的庭院。
上官循停在门口:“圣人与崔中书进去吧。”
宋撄宁微微提着裙摆,崔望熙在一旁低声提醒她小心些,下一瞬,便被脚边的花丛勾住。
他只好蹲下身来,修长的指节翻动,小心地替她将被刮花的丝线解开。
“好啦好啦,快起来!”宋撄宁压着嗓子,指尖戳了戳男人后颈,“我母亲就在屋内呢。”
崔望熙闷笑一声:“难不成圣人要那些侍卫来替你理裙子吗?”
“这、这自然不妥......”
“马上就好。”他避着花刺,一点点处理完成,最后将那几缕丝线藏到里侧。
忽而觉得宋撄宁的身子有些僵硬,他缓缓抬头起身,一个踩着木屐的灰袍女子正在看他,她鬓间已有星星点点银丝,但目光矍铄,严肃的面容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应是前任江南节度使,现任安国侯宗沁。
果然,宋撄宁心虚地一笑:“宗侯怎么出来迎朕了?母亲呢?”
崔望熙跟着拱手行礼:“安国侯大人。”
宗沁打量了他一眼,朝宋撄宁温和地说:“撄宁,你母亲在屋内等你,来吧。”
崔望熙正要跟着她入内,却被宗沁叫住:“崔中书止步,相别已久,先让她们母女说些话吧。”
“是。”
宋撄宁推门进屋,绕开一座描着山水图的屏风阻隔,母亲坐在窗边,桌上有几个瓶瓶罐罐,窗台很宽,摆了一个巨大的瓷缸,里面造景生动有趣,一只青墨色的小龟正在仰着头晒太阳。
“母亲。”她俯身行礼。
“坐吧。”上皇指着另一边的圈椅,“看你气色不错,最近政事顺利吗?”
“一切都好。”宋撄宁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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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着小龟,看它四脚朝天又利落地翻身,“母亲的伤好全了吗?”
“本来就不严重,是阿沁夸大其词报给你而已。”上皇从罐子里夹了枚剪碎的虾干喂给小龟,喂了几口后便将木夹塞给宋撄宁:“你来喂。”
“听说......你料理了云家和王家?”
宋撄宁心神一凛,肃然道:“云氏、王氏勾结节度使,谋大逆罪证确凿,女儿不能留此等心怀不轨之人存活于世,但父亲并未——”
“别紧张,我没有怪你。”上皇安慰她,“只是没想到你做得这样雷厉风行,和以往作风不同了,这次的苏州府贪墨案也是。”
“我......”宋撄宁抿着嘴,喂食的动作微微停顿。
“这是好事。”上皇有些欣慰,“你从前性子软,好听些是善良,往重了说是懦弱,君主不该有这样的品行,但我也不愿强行去管教你、束缚你。”
“你父亲一生征战保家卫国,最后捐躯沙场,若是活着,他也不会肯接受自己的家族要窃取皇位。”
“是,女儿是觉得,从前太过宽和,也有许多隐患未曾注意到,故而——”
上皇问道:“是说节度使吗?撄宁,行省的方案很好很好,你若真能彻底解决此事,那......”
那大邺或许能兴盛许久,她为撄宁留的最后一条路,或许用不上了。
真好。
“崔望熙没同你一起来吗?”
宋撄宁指着窗外:“来了,宗侯刚刚唤他说话呢,母亲要叫他吗?”
话音刚落,屏风的一边传来了他清润的嗓音:“臣参见上皇。”
“嗯,进来。”
“刚刚和安国侯聊了什么?”上皇撑着头,随意问道。
“安国侯问了臣几件朝务,还问了罪臣许长敬的事。”
“好,过来和撄宁坐坐吧,看看我养的龟,我去安国侯那散步。”
说罢,上皇悠悠起身,不再多言。
宋撄宁连忙凑过去,满脸好奇:“宗大人和你说了什么?她......”
“放心,都是些正常的话。”崔望熙在桌下悄悄拉住她的手,揉捏着她纤细的指骨。
“崔望熙!这里是母亲的别苑——”宋撄宁旋着手腕抽出来,将刚刚上皇塞给她的夹子又塞给崔望熙。
“快喂快喂,它饿着呢。”
小龟一扭头,朝着崔望熙的方向爬去。
宋撄宁枕着手臂趴在桌上,侧头看着窗外,这里刚好可以赏尽庭中景致,屋角檐下的雨霖铃随风摇摆,偶有几只飞鸟从屋前掠过,惊得池中的锦鲤摇头摆尾,甩起水花点点。
她阖着眼,感受凉风从脸上吹过,几缕发丝飘在腮边,痒痒的,很快又被一只手温柔的拿去,仔细别在耳后。
“崔望熙......”她轻轻唤一声,含含糊糊地说:“朕要睡一会,等会让母亲留咱们吃顿饭......”
“好。”崔望熙应道,看着缸里爬来爬去制造响动的小墨龟,抬手将它按住,让它乖乖晒太阳,动弹不得。
“睡吧......撄宁。”
36. 疏远
日落时分,倦鸟归林,宋撄宁前去后面的小楼里向母亲道别,站在门外时,却模模糊糊听见了里面传来二人的谈话。
“我已经尽了所有责任,给了他婚姻与尊重,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而且......”那人默叹一声,“云氏的事,本也和他无关,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你能这样想就好......我还怕你见了撄宁会——”
“这怎么会呢,撄宁是我的孩子,我当然......”
宋撄宁意识到这是母亲和宗沁的私事,而且大概还与她的父亲,镇国公有关——不能再往下听了,她连忙踏着木板跑去,
“咚咚咚”的声音成功让里面的二人住了口。
“母亲!宗侯!我要回去了!”她高呼一声,“有机会再回来看望母亲!”
“好,路上小心,叫亲卫跟紧了。”上皇出来,拍了拍她肩膀,“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策马奔行在夕阳余晖中,宋撄宁回望了一眼暮色中的北山,沉默着转头。
她喜爱隐居宁静的生活,但更爱权力之巅上,大好河山。
一路上崔望熙极其寡言,宋撄宁微微好奇,问道:“怎么了?可是舍不得?”
“没有的。”他轻笑,“在想......安国侯做的菜味道可口,叫人难忘。”
宗沁做菜好吃?
这种事值得他想到现在?
宋撄宁一听便知他有心事,不愿开口。
宗沁与他在门外的那段时间里,到底谈了什么,令他连自己都要瞒着?
宗侯不是古板的人,即使真的从整理裙子那看出了些许端倪,也会尊重宋撄宁的选择的。
何况,宗沁似乎并没有告诉母亲此事。
“崔望熙,是不是宗侯与你说了什么?她为难你了吗?别担心,什么都可以告诉朕的。”
“也没有,只正常聊了聊朝政,我真的没事,撄宁。”他眸光柔软,“可能今日往返,有些累了。”
“嗯。”
二人一路无言,月光铺满屋檐之时,终于回到了行宫。
长途策马,到底是撑不住,宋撄宁没再去书房看折子折磨自己,直接去了寝殿休息,睡前还顺带“宠幸”了一下孤独一整天的衔墨奴,把贵妃娘娘哄得服服帖帖。
崔望熙回想着她的那个背影,缓步离开。
撄宁好像......有一些生气。
是因为他吗?
他慢慢回了自己的寝殿,如往常一般休息。
次日,他前去书房见宋撄宁,书房里已经有冯慷和邱齐安了,正在讨论着河运有关的事,见他来了,宋撄宁也没怎么看他,淡淡说了句免礼,便继续拿着张图纸和工部商谈。
往后几日,皆是如此。
终于有一天,崔望熙外出归来,风尘仆仆地进了自己寝殿,拨开珠帘,看见桌前坐着个熟悉的人,正翘着腿嚼冰块,发出闷闷的脆响。
“你怎么来了?”他连忙走过去,推了推那人后背。
霍昇吞下满口的碎冰,一拍桌子道:“那个谁......谢翼,叫我来的,说是要帮忙看一下江南这边练兵的情况,倒是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等了你整整一下午加一晚上!”
崔望熙扶着桌沿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我今日有公务外出,所以回来得晚。”
霍昇凑到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你不对劲啊?怎么感觉不太开心?”
崔望熙推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垂着头,“霍昇......你可知,若是想讨一位,嗯,刚刚被惹恼的女郎欢心,该怎么做?”
霍昇立刻将桌上的冰碗挪去一边,趴着桌子好奇问道:“这世上竟然还有你崔相大人要讨好的女郎?是哪一家?卢氏?谢氏?”
崔望熙摇摇头。
“都不是?那还能有谁?”霍昇忍不住又捻了个冰块来含着,“不过姑娘家,一般爱金银首饰、华服锦裳,再不济......便是好读诗书、好品佳句。”他被冰得眯起眼,“这对你崔四来说,岂不手到擒来?”
崔望熙继续摇头,眼中满是无奈。
“还不行?嘶——”霍昇犯了难,歪着头深思,“你喜欢的是什么女郎啊?怎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忽然压低声音,“不会是恋上哪座庵里的道姑了吧?”
霍昇觉得自己的猜想极有可能,被吓得大惊失色:“崔四,这可、可不太行啊!人家专注修行无心红尘,你不能去乱她的道心!”
崔望熙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对他漫无边际的脑子感到难以理解。
对上霍昇苦瓜似的面色,他的目光落向帝王寝殿的位置,竖起指尖,朝天上点了点。
霍昇倒吸一口凉气,指着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实在志向远大,居然、居然敢肖想陛下!”
他蓦然反应过来,指着对面的人道:“你是不是老早就有这心思了?怪不得你当初,叫、咳咳,叫陛下名讳叫得那么欢。”
崔望熙一脸镇定:“她终归要选个皇夫,为什么不能是我?”
“为什么要是你?”霍昇站起来,绕着他走了半圈,“你这样冷冰冰的,比我吃的冰块还冷,半天憋不出一句甜言蜜语来,这居然敢对陛下动心思?”
“我......冷冰冰的?”崔望熙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有吗?”
“对啊,你可别看那些女郎们喜爱你,那是因为你有一副好皮囊,还出身清河崔氏,但是这些长处对陛下来说,都不算长处了,她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霍昇逐一分析着。
“别的不说,就讲谢氏,不仅是谢太傅的本家,天生带了些亲近。”
“谢七更是温柔体贴,君子如玉,顶多官职比你低一些,但是这个最好办,得了圣心,加官进爵那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崔望熙听着听着,感觉自己正渐渐被霍昇带偏。
怎么提到谢家那个了?
“不过你也别灰心,单相思咱们陛下的人何其多,万一——”
崔望熙发觉,让霍昇来给他出主意这件事——本就是个坏主意。
“还有一事,我有一个好友,”崔望熙组织着措辞,“他正在和喜爱的女郎相处,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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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昇果然被吸引了注意:“然后什么?”
“然后他得知了一些事,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让喜爱的女郎幸福快乐,因此很是苦恼,但女郎问他的时候,他又无法开口。”
“这有什么无法开口的!不对——你那好友,能不能让喜欢的姑娘幸福都不敢保证吗?”霍昇疑惑,“不管能不能,至少要坦诚一些吧。”
坦诚吗?
他知道撄宁在意他那日不肯说出口的话,但是......
“可是我......我的好友他——”
霍昇一拍桌子:“没什么可是的!”
崔望熙点点头:“嗯,明白了。”
他起身往内室走,“我要梳洗一下,你早点回去睡吧,既是谢翼叫你,那明日估计要忙碌一番了。”
......
月色如纱,轻轻笼罩着万物,宋撄宁抱着衔墨奴,正在和符染闲聊。
“母亲居然养了只乌龟,我还以为她会喜欢狸奴犬儿这类宠物呢。”
符染正整理着隐卫送来的几封信,抽空抬头回应道:“上皇喜欢闲居的生活,猫狗太过玩闹,怕是容易吃不消,乌龟倒是安静。”
“有道理的,”宋撄宁点了点衔墨奴毛茸茸的后脑勺,“朕的贵妃也是爱闹腾。”
衔墨奴在她怀里翻了个身,呜呜地撒娇。
宋撄宁一边逗着它玩,一边随意滑了滑弹幕看。
“圣人。”外面的宫人忽然进来通报。“崔中书求见。”
崔望熙?
这个时辰来作甚?
她未曾抬头,轻轻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直至宫人又低低地问了一遍:“圣人要让他回去吗?”
宋撄宁才道:“罢了,宣崔相进来吧。”
符染悄悄指挥着众人退避,给二人留出安静的空间。
“崔相深夜前来,寻朕何事?”
崔望熙上前一步,想如往日一样去牵她的手,却被不着痕迹地躲开。
宋撄宁抚摸着衔墨奴的毛发,并不抬头看他。
崔望熙默叹一声,蹲在她腿边,再次小心翼翼地去牵她。
“撄宁......”
“崔相有话直言便是,再不说,朕可要去睡觉了。”
崔望熙看着蜷缩在她怀里的小兽,终是道:“撄宁,那日安国侯与我说了些事。”
“是与你母亲有关的。”
结合着偶然听见的谈话,宋撄宁心中隐隐有了几分猜测,但不敢确定。
“那你因此便要疏远朕?”
崔望熙着急又诧异:“撄宁,我何曾疏远了你......”
他话里带着些委屈的意味:“明明是撄宁在疏远我,今日和邱齐安说了那么多话......”
“最近工部在考察升州那边拓宽河运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朕和他们多说几句怎么了?”她戳了戳男人下巴:“这也要惦记。”
被她指尖戳过的地方生出一丝痒意,他捧着她的掌心,将脸颊贴了上去,女郎的指甲圆润中带着些锋利,不经意划过耳后,惹得他微微一喘。
37. 公主
他忽然想到霍昇说的话,他冷冰冰的,半天憋不出一句甜言蜜语,还说谢七比他讨人喜欢。
回想了一下那个“温柔体贴,君子如玉”的谢七。
装模作样,不如自己。
崔望熙在宋撄宁的掌心蹭了一下:“撄宁今日很好看......”
“令我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脸颊一空,宋撄宁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惊恐又难以言喻地看着他。
崔望熙:“......”
都怪霍昇出的馊主意!
“崔望熙,你在哪学来的这些话?”
“我、我以为你嫌弃我木讷无趣。”他一脸无措,“没想到你不喜欢这些......”
——没想到被霍昇骗了。
宋撄宁瞪他一眼:“你正常点便好。”
“我知道了。”
——再也不听霍昇胡说八道了。
“撄宁,能不能抱抱你?我特意沐浴过,换了衣服才来的。”
宋撄宁瞥到他干净整齐的衣袍,点头。
崔望熙如愿和她一起坐在软榻上,悄悄将衔墨奴赶到一边去,揽着她的腰肢拥在怀中,嗅到她发丝里的香气,心中倏然安静。
“你以后有什么事,都要和朕说。”她舒舒服服地挨在崔望熙胸前叮嘱着,“不要憋在心里,朕又不是什么......”
说着,她抬头去看男人神情,猝不及防碰上男人微微低下的头,柔软的唇瓣擦着脸侧而过。
崔望熙瞬间绷直了身子,面上一触即离的温软,似浸在红豆粥里的糯米团子,又似天上云朵悄然降落,叫他情难自抑。
眸中一片幽邃,搭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换得宋撄宁一声轻哼:“......你干嘛突然低头?吓到朕了。”
“撄宁,好软。”他凑到她耳边低语。
“什么?”宋撄宁推着他的胳膊,“崔望熙,你再敢——”
“臣是说,圣人说话的声音软,没有说别的。”崔望熙轻笑,看见她腮上的红晕,强忍住吻下去的冲动。
“嗯,崔相也很软,中书令别误会,朕说的可不是声音。”宋撄宁的手落到他的胸前,回想着崔望熙受伤那日,她指尖滑过的肌肤。
看起来清瘦,实际上却......
崔望熙听着她的话,脸色一黑:“撄宁,我虽是文官,但也曾领兵作战,当时许长敬还是我亲自俘虏的,平日里也注重养生时常锻炼,怎会......”
从上次宋撄宁夸霍昇,到这次嫌他“软”,崔望熙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撄宁她就是偏爱武将一些。
看他神色,宋撄宁便知此人又想到什么文官武将更喜欢哪个的话题上了。
“圣人。”符染在外提醒了一声,“不早了。”
“好了好了,你也早些回去吧。”宋撄宁推着崔望熙的手臂,作势要起来,却被抱得更紧。
“撄宁,等等。”崔望熙的声音带着些期待和颤抖,他托起她的下颌,俯下头,在宋撄宁的眉心,落了缱绻一吻。
他看见宋撄宁的长睫垂着,掩住眼底的情绪,看见她染上樱粉的耳珠,看见她揪住自己袖子的指尖。
梦中都不敢想的情景出现在眼前。
他终于一步一步,离她越来越近,从站在丹陛之下遥望着她,到站在她身侧拥她入怀,再到今日,在这如画江南、皎皎月下,吻到了她。
宋撄宁怔住片刻,嗔怒着瞪他:“崔望熙,你以下犯上......朕要休息了,还不快退下。”
“那......撄宁,夜安好梦。”他顺从地起身往外走,站在帘下,朝她施了一礼。
宫人们进来替她宽衣卸钗,她坐在铜镜前,朝地毯上打滚的衔墨奴一招手,小兽敏捷地跳上她的膝头,翻着肚子撒娇。
身后替她梳着头的小宫女发现了什么,关切地问道:“圣人脸有些红,是不是热呀?奴婢等下就去叫人添冰。”
宋撄宁一本正经地道:“嗯,是有些闷,多加点。”
......
翌日,在征询了弹幕的意见后,宋撄宁和工部商讨一番,下达了关于升州、扬州等地的河运港口增设的政令。
同时,杜年也一脸疲惫地赶回,为她带来了新的消息。
贺兰错已经与突厥阿史那氏王室的一位公主订下婚约,正式结盟。
一位节度使,居然绕开朝廷,私下与外族结亲,已是彻彻底底的背弃大邺,目无君主了。
且宋撄宁更担心的是随之而来的另一件事——这桩联姻的背后,阿史那氏必定全力支持贺兰错,那么他能得到多少兵马?
史书里她的几位擅长打异族的将领诸如王寒英、冯遇恩等都先后伤亡,所以彼时独孤炽入京,大邺毫无反抗能力,但现在不一样了。
最初大邺建立之时,对于周边异族用敌国礼,宽而代之,但时间久了,不少异族渐渐不安于此,屡屡扰乱边境,让人不得安宁。
他们生于草原或沙漠,环境恶劣,精于骑射,对地形极为熟悉,并能加以利用。
宋撄宁在心中默默估算着未来几件事的时间,计划已初具雏形。
可是据弹幕所说,史书里,这位阿史那氏公主,嫁给的是独孤炽本人,但因独孤王朝复立一年便灭亡的缘故,她也未曾留下很多信息,只知是那位汗王的掌上明珠,被父兄宠着十几年,性格有些骄纵跋扈。
那么为何现在,她反而嫁给了贺兰错?
是什么偏差导致了这个改变?
她重新捋了一遍知晓结局后做的事,在纸上一一写好,诛云氏、王氏,救傅善平,撤道更名行省,设地方政事堂,打山南、剑南等地......
最终目光落在了“云氏”二字上。
云氏与贺兰错关系匪浅,原本那座写了忤逆之言的屏风就该由他们家献上的,因为自己先一步下手,所以换成了由河西行省送出。
事情一步步脱离掌控,偏离结局,虽然未来变得迷雾重重,但对她来说,不失为好事一桩。
毕竟,没有什么能比成为亡国之君更糟糕的了吧?
她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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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想到。
将那封情报与写着几件事关系的纸叠在一起,宋撄宁朝外吩咐:“将崔相宣来,朕有要事商议。”
很快,尚在江南政事堂的崔望熙便被匆匆召回,在看到了杜年拿回的情报后,面色凝重。
“撄宁,此事怕是......”他迟疑着,“不好,贺兰错要与突厥结亲,娶的还是公主之尊,绝不能私下悄悄成婚的,所以,他一定会搞出更大的动静来遮掩。”
“他会做什么?”宋撄宁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朕打完山南和剑南不久,他们应该不敢在此刻起战事。”
“什么动静......”她略一沉思,忽然浮上几分笑意:“看来是和朕有关了。”
约莫还有半个月,她便要启程返回京畿,届时便能知晓,贺兰错到底想做什么了。
“还有一事,”崔望熙的神色有些犹豫,“我身边的那名卧底,还是未曾找出。”
他一向敏锐,但关于这名卧底的事,却一直未有头绪。
“无妨的,大概很快就能露出马脚了......你可小心些,若是又被陷害,朕都不一定能保你。”宋撄宁靠着椅背,慢悠悠地提醒道。
上次遇袭,傅善平便直接指出了他的疑点,若不是崔望熙有伤在身,傅相又性子善良,可能真的要逼她审崔望熙了。
“我知道的。”他上前俯身,替她理了理鬓发,“必不叫你为难。”
那个卧底在他身侧埋得这样深,令他不得不要怀疑起亲近之人了。
半个月后,宋撄宁在最后一处衡州完成了巡幸,并起驾回京。
抵达京畿后,礼部便开始着手于即将开始的殿试,裘沛知道上次送了崔忱彦给皇帝,非但没有讨她欢心或留在御前,反而惹恼了宋撄宁,现在暂时也不敢再提皇嗣之类的话了,兢兢业业地忙着安排学子入京的事。
初秋时分,暑气的燥热还未散去,宋撄宁拿着名单浅浅扫视,不出意外的见到了那日船上的几个年轻学生。
试题她也准备好了,经史时务,社稷民生,甚至关于此次江南贪墨案,她也想看看学生们的想法。
按理说试题不能提前透露,但她还是将崔望熙与傅善平唤来,叫他们先答了一遍给她瞧瞧。
“朕这些题,应该不算过于刁难学生吧?”宋撄宁看着二人,心底有些踌躇。
这到底是她第一次经手此事,从前当皇太女的时候,光看着学生们抓耳挠腮的苦闷模样了。
傅善平默了默,道:“的确比以往灵活些,特别是江南大案那条,可能难住不少人。”
宋撄宁看向另一人:“崔相呢?”
崔望熙抬头:“臣以为刚刚好。”
说起来这道贪墨案的题目,还是弹幕提醒了她这样出,说什么必须“考察最新的时政”,看看学生是不是关心窗外大事,有没有真正为民付出的心。
“你们二人既然都未觉不妥,那便这样定了。”
于是,几日后,这份结合了未来出题方法的试卷,被轻飘飘地放在了太极殿学子的考桌上。
38. 入京
宋撄宁居高临下地看着殿中学生,找到了杨栩等人,也找到了上官循书院的两个孩子,都很年轻,从容淡然。
看起来的确很不错。
周围有几位学生,自此拿到试题后,便开始坐立不安抓耳挠腮,握着笔久久未曾写一字。
最终咬咬牙,听着内侍提醒时辰,举棋不定地写了起来。
恢弘宽广的太极殿内,安静得几乎可以听见笔尖滑过蜀纸的沙沙声,直到内侍宣布时辰已至,令他们停笔,才如释重负。
杨栩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考卷,趁人不备,飞快瞥了一眼宝座上的女帝。
——果真一模一样!
但更尊贵些,更端庄些,好似离他很远一般,和问他话时温和浅笑的女郎又截然不同。
陛下那日是与另一位大人微服访民间吗?
宫人来到他身侧取走试卷,他连忙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
几日后,裘沛有些紧张地来给宋撄宁禀报,将厚厚的一沓考卷送进了书房,见他这心有余悸的模样,宋撄宁也不欲多苛责,只随意夸了句裘尚书辛苦,便安安心心看起卷子来。
其实帝王阅卷,本应是由礼部挑选过后,择其中最佳的十份给她便可,但她怕裘沛不懂她想要什么样的学生,只好一改规矩,亲自来选。
如她所料,题目的确是难倒了不少人,前面的经史题基本都是写得流畅,可越到后面越是慌乱,许多人的字迹都带着颤抖。
宋撄宁微微叹息。
其实倒也不怪他们。
这些学子苦读多年,终于从自己的家乡,一步步走到了象征权力顶峰的太极殿上,有了面见帝王的机会,已是大邺最顶尖的人才了。
虽然不少只会闷头读书,但才华还是有的。
她让宫人给此次判卷的几位朝臣传了话,叫他们判卷时不必过于严苛,宽宥一些,随即便开始细细翻阅。
大邺的前三甲照例是皇帝亲自选出的,这也是未来的帝王门生,极为关键。
最终,她将自己满意的三张试卷单独放到一旁,宫人们前来解开封条,露出了学生的名字。
政事堂里的众人目光聚集在此,等待着三甲的诞生。
宋撄宁缓缓看去,卢讷,上官纯,杨栩。
据符染调查,上官纯应该就是上官循提过的学生之一,她是上官循从慈幼堂带回来的孤女,出身寒微,但对于时事观点很是犀利,不输贵族子女,有当年上官循的才女之风。
卢讷则是与中书舍人卢桓同出一族,范阳卢氏的子弟,得名师指导,在一众考卷里脱颖而出不稀奇。
这次的前三甲,倒是意外的都偏年轻些。
宋撄宁暗暗地想,年轻嘛......那就可以为朝廷多干几年了,有些人将近五六十岁才考上,没做几年事就浑身无力、病弱不堪了,朝廷还得帮忙照料着他们,简直是入不敷出。
次日,帝王点卢讷为状元,上官纯为榜眼,杨栩为探花,同时,礼部也张贴了进士名单。
崔望熙好奇地看着那几个名字:“我以为你会点杨栩做榜眼的。”
“他与上官纯不相上下,不过上官纯更敢说些,也经历过疾苦,感受深刻。”
“那他们仍是照例入翰林院吗?我记得撄宁说过想让他们去京畿以外的地方锻炼。”
宋撄宁点点头:“先循例在翰林院待一年,然后再外放。”
她批了几份折子,忽然又问道:“我记得你和卢家关系不错,卢讷此人你有多少了解?”
崔望熙:“名不副实。”
什么?
宋撄宁诧异地抬头:“朕点状元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究竟有什么问题,这可是——”
崔望熙笑道:“他倒是没什么问题,但真的名不副实——此人话多得离谱,最爱与人闲聊攀谈,但因着知识渊博能言善辩的缘故,倒从不惹人厌烦。”
“他父母先前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亦是如此,所以给他取了‘讷’的名字,盼着第二个孩子能安静些,结果......”
宋撄宁听着感觉十分有趣:“原是如此,朕还以为点的状元郎是个什么品行有碍的人,崔相下次可不许这样吓唬朕了。”
“我哪敢吓唬撄宁,不过是见你劳累,逗你开心罢了......”
“圣人!”符染快步从殿外赶来,微微喘着气,神色慌张。
宋撄宁还未见过她这副模样,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符染将手中一封厚重精美的册子递来:“突厥汗王递交书信,欲遣七王子入大邺,以求面见帝王,交两国之好。”
突厥前脚与贺兰错结亲,将公主下嫁,后脚便来向大邺投诚?
她接过册薄,一目十行地扫过,然后让宫人递给崔望熙一观。
“去政事堂,傅相和六部应该都在吧?”宋撄宁语速飞快,“不在的立刻去宣。”
到达政事堂时,屋内一片喧闹,大家已经知晓了此事,正吵得不可开交。
宋撄宁落了座,拍了拍桌子,众人才安静下来,向她行礼。
“众卿以为当如何?”
“臣以为,突厥包藏祸心,欲借此窥探我大邺机要,绝不可答应他!”
“陛下,臣倒是觉得,突厥愿意主动示好,甚至命七王子出使,有足够的诚意,大邺内患未除,不宜再与外结怨了!”
他旁边一人听了这话,立刻大声道:“结怨?不是他们一直在扰吾边境吗!”
那人也不甘示弱:“老夫为了大邺安定着想,你什么意思?你敢污蔑——”
“难道我就不是为了大邺着想吗——”
崔望熙看着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冷冷地道:“够了。”
宋撄宁亦是被吵得心浮气躁,她环视一圈,“朕与崔相倾向于答允可汗,让七王子入京,傅相的意思呢?”
傅善平起身:“臣也以为,答允突厥更妥当一些。”
“时下河西、岭南皆有隐患潜伏,暂行稳住突厥更有利些。何况,”他解释道,“可汗送王嗣来此,效前朝质子之法,证明了他短期内无意起战事。”
宋撄宁又一一询问了几人,最终敲定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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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迎七王子入京,按例由礼部操办此事。
回了紫宸殿后,她叫来杜年,“这个七王子,你在河西的时候,可有耳闻?”
杜年回想了一番,将知晓的事尽数告诉她。
原来这位七王子是可汗阿史那莫明的正室所出双生子之一,也是他最小的儿子,降生那日,草原下了一夜的雨,次日清晨虹霞漫天,被汗王以为是吉兆,很是宠爱这对双生子,亲自取名艾山和玉山,意为光明。
“阿史那玉山?”宋撄宁默念着这个名字,“还有呢?”
杜年答道:“传言七王子天生伟力,十岁时便能拉动汗王的重弓,箭术超凡,骁勇善战,年少英俊,引得一众族内女子倾心。”
“嘶,十岁就能拉弓了?”宋撄宁感到一丝震惊,回想起几年前时自己练习骑射的痛苦经历,一时有些感慨,“他今年多大了?”
杜年估算了片刻:“七王子大约......十七吧?”
竟然比宋撄宁还小一些。
“看来不可轻视。”她追问,“还有什么消息吗?”
“其余都是夸赞他的话了,臣只能略通他们的语言,难以知晓更多。但玉山王子与那位要嫁入河西贺兰氏的公主关系相当不错。”
“嗯,够了。”宋撄宁听着她短短几语,已经大致对这位玉山王子有了初步印象。
“对了,莫明既然如此宠爱他,没有立他为继承人吗?”
“并没有,太子是汗王的长子,地位稳固。”杜年低下头,声音低低的,“这位太子残暴嗜杀,手段残忍,且极其易怒,幸好来大邺的是七王子。”
宋撄宁微微蹙眉:“朕知道了。”
她感到一丝烦闷,起身在书房里踱步,慢慢站到了那幅画下。
指尖轻轻划过,崔望熙作画用的是蜀地白宣,柔软坚韧,不易破损。
宋撄宁与画中的女郎对视良久,轻轻抚上自己的脸。
一转头,崔望熙正站在山河屏风边,眼底是温和的笑意。
“撄宁。”
“你又悄悄地进来,也不怕吓着朕。”宋撄宁靠着花罩,朝崔望熙伸出手,男人会意,上前牵住。
“臣可是唤了圣人好几声,圣人自己没听到,竟反过来怨我......”他话中带着好奇:“刚刚撄宁在做什么?”
“朕只是在看看,自己容貌与从前相差多少......若是将来垂垂老矣,鬓生白发,再看到画里自己青春年少,恐怕——”
“你才十九岁,为何要想这些?”
宋撄宁也不多纠结:“只是听杜年说,那位七王子十岁拉重弓,如今堪堪十七岁,年少英才,引人称羡,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这了。”
“十岁拉重弓?”崔望熙重复了一句,“哼,撄宁也觉得他挺好的吗?”
宋撄宁无奈地道:“朕不偏爱武将,崔相可别乱想了。”
窗外的秋风吹着紫薇花摇曳不息,阳光洒进殿内,落下金色的影子,转眼已到了那位七王子入京的日期。
宋撄宁于太极宫麟德殿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39. 剖心
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朝殿中走来,长发辫起搭在左肩,与许多耀眼的宝石明珠编在一起,垂落胸前,深碧色的眸子带着从容自信,直直地看向帝座上的宋撄宁。
他微微一笑,恭敬地倾身行礼,开口是极其流利的大邺语言。
“阿史那玉山,谨代表父罕与草原的子民,见过陛下。”
满身珠翠琉璃玎珰,丝毫不显累赘,反而衬得他面容俊美,如“玉山”的名字一般,光华夺目。
“王子不必多礼,一路舟车劳顿,辛苦,快请坐吧。”宋撄宁举起酒杯,遥遥示意。
玉山爽快地端着自己桌上的酒盏,仰头饮尽,还不忘叹一句“好酒”。
殿中奏起了悠扬的琴声,舞姬披着彩裙,在池中旋转。
玉山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还不忘品尝着桌上的佳肴,一壶酒很快见了底,一副惬意又放松的模样。
宋撄宁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他,结合着杜年给她的资料来看,此人心性非比寻常,处事不惊,完全不似十七岁的少年郎。
琴曲换了又换,玉山终于站起身,朝丹陛之上的帝王致意,“陛下。”
宋撄宁坐直了身子,“王子何事?”
“玉山此行前来大邺,也带了三样宝物献给陛下,不知陛下可愿一观?”
“自然,朕也很是好奇。”
玉山大手一挥,几个随从便搬着一个巨大的箱子入内,掀开蒙在顶部的布料,一块形似月牙的浅金色石头露了出来,上面还隐隐有着银色的线条,勾勒成一副画。
“愿陛下圣体康泰,福泽万年。”
随即,他命人捧来第二件宝物,甫一掀开,却惊地大殿内外的御林军当即拔剑。
玉山丝毫不慌,将托盘上的宝刀拿起,呈在面前:“此刀未曾开锋刃,绝不会伤到陛下。”
刀上缀满了各色宝石,和他自己的装扮倒是颇为相似。
宋撄宁无奈一笑:“王子的宝物倒叫朕眼前一亮。”
玉山捧着那把长刀,微微昂着头站在殿中,“百年前,大邺亦是与我族交好,先祖托娅公主就曾带珍宝与马匹,嫁入大邺皇室,给草原换得粮食与书籍无数,自此安宁数十年,直至托娅公主离世。”
“而今,小王愿再续前盟,结两族之好,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宋撄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最后两眼一黑,倒吸一口凉气,未及开口,殿中的裘沛早已按捺不住,连声道:“不妥不妥不妥!我们陛下万乘之主,何其尊贵,岂能、岂能——”
一旁的谢翼快速捂住他的嘴,按倒在桌上,朝宋撄宁和玉山致歉:“王子到来,裘尚书喜不自胜,刚刚饮得太多了——啊不,他的意思是,两国联姻何其重要,不能草草定下,不然岂不是对王子的不敬啊!”
傅善平也起身道:“是,臣以为当从长计议,王子一路辛劳,不如休息几日,再谈不迟啊!”
玉山不见被人拒绝的窘态,反而大方一笑:“是该如此!是小王莽撞,自罚三杯,给陛下赔罪了。”
宋撄宁松了一口气,举杯饮尽,大殿内的气氛又变回了起初的其乐融融。
抽空瞥了一眼端坐席间的崔望熙,见他神色如常,刚要放下心来,那人好似是感知到了她的视线一般,倏然抬起头,目光凉凉的,还带着一丝委屈的意味。
他有什么好委屈的......
宋撄宁闷闷地想,自己才委屈呢,玉山忽然整这一遭,吓得她心有余悸。
突厥一面与贺兰错暗中订婚,一面又光明正大地请求联姻,虽不知意图为何,但也足见其野心勃勃。
这位玉山王子,更是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大气,即使裘沛说了那样辱人的话,也能宽而待之,不曾追责,更是反过来向她请罪,心思细腻进退有度,十分难得。
但若过些日子,玉山再提此事,她又该怎么回拒呢?
宴散之时,已临近日暮,宋撄宁关心了一番玉山的食宿问题,叮嘱这位王子好好休息,若有要事,可以容后再议。
龙辇慢悠悠地驶离了麟德殿,停在紫宸殿门前,符染前来扶着她下车,“圣人今日饮酒过多,等会叫御医过来开些醒酒养身的药来可好?”
“嗯,朕要先沐浴,让御医等等。”宋撄宁长叹一声,“那玉山定是突厥怀恨在心,派来折磨朕的吧。”
符染亦是知晓了麟德殿发生的事,哭笑不得:“圣人暂且先别想这些了,浴池准备好了,小心脚下。”
热腾腾的温泉洗去了满身疲惫,宫女正在为她擦拭着潮湿的发丝,御医简单诊了脉,转头去写药方。
“圣人......”符染走到软榻前,悄声道:“崔中书来了,说是想见您。”
宋撄宁懒洋洋地伏在榻上,闻言倏然睁开眼:“朕头发都没干呢,怎么见他,叫崔相回去吧。”
片刻后,符染去而复返:“崔中书不肯走......”
“好了好了,让他进来。”
今日不见着她,这个人怕是要赖在紫宸殿门口了。
“圣人。”崔望熙站在帘外,看着窗边的女郎身影,慵懒悠闲,几个小宫女围在周边,拿着一叠巾帕,笑盈盈地与她聊着什么,殿内飘着幽然香气,夹着一丝隐隐的潮湿味道。
心底像吹过一阵风,翩翩地泛起涟漪,他徐徐上前,不由分说地接过小宫女手里的巾帕,轻轻撩起一缕乌黑的墨发,捧在掌心。
“撄宁,我来吧。”他眨了下眼,满含期待。
冰凉又柔软的发丝被小心握着,巾帕一点点压过,吸走余留的水珠。
“崔相还会做这等伺候人的事?”宋撄宁有些意外,“朕还以为......”
“那撄宁喜欢吗?臣做得如何?”崔望熙端起一旁扁圆的小银炉,将擦干的发丝悬在其上,一点点熏烤着。
发间的浅香逐渐浓郁起来,一圈圈缠绕在指节上,难舍难分。
“子昭这双写诗作画的手,拿来给朕擦头发,岂不暴殄天物?”她搭着崔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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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的胳膊坐起来,乌发披在脑后,白皙的脸上未着妆容,多了几分婉和气度。
“自然不会。”他跟着宋撄宁走到妆镜台前,拿起梳篦,“天下有几人能得这样的机会呢?啊,不过那位英俊骁勇,年少神力的玉山王子或许不同,未来若......”
宋撄宁看着镜中的他,手持玉梳,嘴角勾起,不禁哼笑一声,拽着他的袖子拉到身侧。
“朕还等着看你能憋到何时呢......这就不行了吗?崔子昭?嗯?”
衔墨奴不知何时也跳来了她膝上,也学着她轻轻一哼。
“身为臣属,理应关心圣人,臣——”他低下头,蓦然看见宋撄宁一副等着他继续编的模样。
“玉山是异族王嗣,突厥还与贺兰错独孤炽勾结,朕怎么可能迎立他?”宋撄宁想从他手里拿过梳篦,却发现圆润光滑的玉篦被捏得极紧。
“撄宁,”他微微弯腰,拢起发丝开始替她梳头,“你是皇帝,有太多顾虑,太多思量,行事皆得以江山社稷为先,所以我......总会不安。”
宫人们点上灯,黄昏月影悄然浮动,光点透过花罩,映出一地碎金。
铜镜里的二人一高一低,女子的雪缎白衣,男子的紫袍官服,被橙黄的烛火笼上一层朦胧氤氲。
宋撄宁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却发现崔望熙已沉默许久。
殿中只余梳篦滑过发丝的细微声响。
“崔望熙——”
“但是你是帝王,却又令我无比欣喜。”
“崔——”宋撄宁张口欲言,被他制止。
“撄宁,听我说说话吧。”他取了根装饰简单些的簪子开始挽发,“我曾经怀疑,我对你的爱,可有夹杂别的东西,比如渴求至高无上的权力,比如贪慕美丽娇艳的容色。”
“可是我发现,我更喜爱你高居帝位,喜爱你运筹帷幄,杀伐果决。”
“同样的,我也很难接受,若你有一日变得软弱无能,跌落尘埃。”
“撄宁。”他默默地弯下腰,自背后拥住她,吻了吻她的发顶,“你会嫌恶这样的我吗?”
“这有什么的?”宋撄宁拍了拍他的手,“你若学那些‘不爱外在一切,只喜欢陛下这个人’之类的奉承谄媚话,朕反而要不信你。”
后宫空荡荡,想要攀附她的人又何曾少过,但每每都要装出一副无心荣华富贵的淡泊姿态,实在是看腻了。
崔望熙终于笑了起来:“但是我初次见撄宁,也的确为目之所见而吸引。”
“怎么了,朕那时候年岁不大,就足以动人心魄了吗?”宋撄宁端详着他挽好的发髻,好奇道。
“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位太女殿下美得如我身旁的紫薇花一般,生动轻盈,和一潭死水的宫闱、和礼教严苛的崔家,都很不一样。”
“唉——说来说去,还不是第一眼就惦记了朕。”
崔望熙拿她这番无赖模样束手无策:“我、我岂是那样的人......”
40. 红痕
他眼睫颤得飞快,耳垂也有些红,宋撄宁好奇,想伸出手去拨弄,在半空中被抓住,捏着手腕一寸寸吻着。
薄唇碾过手背与指节,停在指尖处,轻轻含抿着。
湿润的痒意一路流窜,宋撄宁慌忙要缩回去,崔望熙凝着她,眼底是意味深长的笑。
他摩挲着宋撄宁的掌心,微微抬头,复又极其缓慢地吻回手腕。
靠外侧的腕骨有一小块圆润灵巧的凸起,他流连于此,肆无忌惮,直至如愿地见到妆镜台边的女郎,腮上染了绯红,眸光潋滟,如同沾了细雨的海棠花。
“撄宁......”崔望熙心头滚烫,理智几乎要燃尽成灰,克制不住溢出一声叹息,“我的撄宁。”
殿中静悄悄的,衔墨奴也早不知跑去了何处,只听得殿外几声低语。
他俯下身,捧住她的脸颊,指腹将将要碰到她娇软的唇瓣,目光相接的瞬间,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圣人”。
不见回应,小宫女端着托盘,隔着重重画屏珠帘,只好再度唤了她:“圣人,药熬好了。”
宋撄宁温声道:“拿来吧。”
崔望熙瞥了一眼黑乎乎的药汤,皱了下眉:“怎么喝药了?是哪里不适吗?”
“圣人今日宴会酒饮得多,恐伤了身子,所以御医给开了一副滋补的药,养养肠胃。”
他垂眸,宋撄宁正仰着头喝药,腕骨纤细白皙,那抹红痕极为醒目。
神思一动,崔望熙当即移开眼,盯着屏风上的山河社稷图,余光却默默打量。
屏气将药饮尽,宋撄宁提着帕子在掩住嘴角,小宫女将瓷碗收走,还不忘关照:“圣人可觉得口中发苦?要吃蜜饯吗?尚食局新做的哦!符大人和杜大人尝了都说不错。”
“唔,不用了,这次应是加了甘草,倒不算特别苦。”
她的几位御医,好似在“如何将药开得更苦”一事上颇有心得,被符染连番提醒敲打,如今终于有所好转。
临走前,小宫女打量了一眼四周,疑惑道:“圣人手怎么了?这个时节殿中也有蚊子吗?”
宋撄宁忍俊不禁:“是,是有只蚊子,缠着朕不放,烦人得很,好在已经赶走了——是不是啊,崔相?”
“圣人可要膏药?奴婢去添些驱蚊除虫的香吧。”说着,她小跑着出了殿门。
崔望熙见她走远,再次握起她的手腕,哑着嗓子说:“撄宁,不许......擦膏药。”
“把它留着。”
留着他的痕迹安睡入梦、处理政务、会见朝臣......仿佛这样就能告诉别人,帝王对他与众不同的宽容与偏爱。
宋撄宁摇着头拒绝:“那怎么行,明日还得和工部的人......好了好了,朕答应你了,可别这样瞧朕了。”
冯慷他们都不是爱管闲事之人,年纪大了眼神或许还不太好,顶多关心一句“陛下注意圣体”。
“今日劳累,就不要再看折子了,早些歇息?”
“嗯,崔相也好好休息,明日突厥使团那边还得你出面呢。”
......
翌日,天空是发亮的灰白色,京畿飘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宋撄宁添了件外裳,拿着几份奏折坐在窗边。
廊下的宫人们站在靠近雨丝和屋檐的交界处,裙子被风吹得拂起,不经意间回头,恰好看到帝王温和的侧影。
云鬓金钗,眉目如画。
临近午时,雨势渐大,冯慷与邱齐安等人撑着伞,在殿门口擦去衣角的水珠,匆匆入内。
宋撄宁放下折子,“怎么这样着急?是出了事?”
二人行了一礼,赔笑着说:“还是河运,关于抚恤周边百姓的事,和户部没商议定,前来问一问陛下,倒不着急......只是外面今儿冷得很,臣出门忘记添衣裳了。”
“今年的确冷得早一些,州府内的棉衣粮食可还足够?冬天万一有——”她说了一半,想起什么,立即去看弹幕,见上面并没有提及史书上发生了雪灾的事,才略微放心。
“工部的材料准备得很充足,若是大雪多日,也可以很快搭建好临时所用的房屋。”冯慷道。
“嗯,那就行,叫户部和司农寺也把该准备提前备下,以备不时之需。”宋撄宁叮嘱了一番,随即又问:“四方馆那边一切可好?”
冯慷点头:“应是没什么问题,那里一向为崔中书掌管,从未出过差错。”
阿史那玉山下榻便在四方馆,直属中书省,宋撄宁自是放心崔望熙的能力的,但这位王子行事似乎爱剑走偏锋,叫人反应不过来,跟随他而来的使团亦是能言善辩,实在不好对付。
君臣商讨着抚恤方式的问题,与此同时的四方馆内,气氛却有些低沉。
“我们汗王诚心合作,更是将七王子派来,谁料王子竟遭受此等大辱!这位便是崔中书崔大人吧?可否给我等一个解释?”
崔望熙面不改色,端着平淡的微笑:“那日谢尚书当场便给了解释,执失大人为何重新提起?我记得麟德殿上七王子可不是如此说的,还是说——”
他目光锐利,扫视众人:“这才是诸位的真实想法?”
执失寸步不让:“非也,不过向大邺讨个说法罢了,崔中书何必故意曲解其意?”
“说法?我看讨说法为假,议婚事为真。”
几个突厥使团的人瞪了瞪眼,不依不饶地道:“即使议婚,也是两国交好之事,岂容你一介臣下来阻拦?”
崔望熙保持着微笑,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我朝君主家事亦是国事,关乎社稷,臣下自当从旁关心督责,何况圣人在殿中便说了,让七王子歇一歇再谈,怎么......如此迫不及待?”
“你敢——”
“好了,住口。”玉山负手从门外走出,制止了想要出言争锋的使者,“崔中书是大邺皇帝最倚重的臣属之一,不得对他不敬,快向崔大人赔罪。”
那几位使者只得不甘不愿地上前:“是我等冲动,请崔大人勿怪。”
“大邺款待周到,小王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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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得很好,不如——”玉山一转身,衣上华丽繁复的琉璃挂饰发出声声脆响:“现在便去与陛下商谈吧?”
“圣人在与工部讨论要事,怕是无暇招待王子。”
“无妨,小王可以在外等候。”玉山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崔望熙刚要开口,看见赶来的一个宫人朝他摇头。
那是紫宸殿的人。
宋撄宁让他放玉山前去,应该已有了对策。
......
宣政殿里,玉山望向殿外的雨幕,若无其事地和宋撄宁闲聊。
“没想到来大邺的第二日,便遇上了雨天,实在可惜。”
“王子不喜潮湿的气候吗?”
玉山靠着椅背,把玩着自己腰间的珠串,“总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还是晴天好。”
“的确,雨天阴沉,易让人心神不宁。”宋撄宁端着宫人新沏的茶浅尝,茶香清雅浓郁,沁人心脾。
“陛下。”玉山忽然道:“您不必一直称我为王子的,直接叫名字就行,或者,和阿依姐姐一样,叫我阿奴也可以。”
他的姐姐,应该就是那位与贺兰错定下婚事的公主了。
玉山居然主动提起了此人。
宋撄宁貌似很感兴趣:“玉山和公主的关系很好吗?”
玉山的眼睛明亮,神色雀跃:“我是和王姐一起长大的,其他哥哥都说她脾气差,爱拿鞭子抽人,但王姐其实很善良,对下人们都很好。”
“朕也曾听说过公主的名号,汗王应该很是宠爱她吧?不知她可有了婚配?”
玉山甩着珠串的手一顿,垂下眼,掩住一闪而过的悲伤,很快抬起头:“阿依是父罕唯一的女儿,他不舍得早早嫁走姐姐的。”
那光洁的珠子被他捏出丝丝裂痕,随时都能化为齑粉。
这些日子,宋撄宁跟着杜年粗略学了些突厥的语言,在他们那里,阿依的意思是为“草原的月亮”,足见降生之时,汗王对其之重视。
可这唯一的女儿,珍贵的月亮,竟也能被当作联姻的工具吗?宋撄宁感到不可思议。
还有玉山,他是真的不知突厥与贺兰错的盟约,还是刻意隐瞒,另有图谋?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得小心应对,步步谨慎。
“果真情深意厚,令人动容,朕盼着未来有一日可以见一见这位阿依公主。”
他日刀剑相向,和独孤炽贺兰错、和突厥正面交锋时,自然有机会见到。
这位史书里寥寥几语一笔带过,年轻早逝的公主,独孤炽的夫人与皇后,阿史那王室的掌上明珠——也是权力倾辄、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只是她如今与贺兰错有了婚约,也不知结局可否会发生改变,她原本死在崔望熙领兵杀回京畿那日,被独孤炽以“体面”为由赐死,草原的月亮就此陨落在冷寂压抑的宫墙之内。
玉山听了“情深意厚”四个字,勾了勾嘴角,眸中满含嘲讽,转而问起别的:“陛下,我有一事好奇。”
“不妨直言。”
41. 昏暗
玉山犹豫一瞬,瞥向四周的宫人。
宋撄宁会意,抬手将她们屏退:“这下可以了吗?”
玉山朝她感激一笑,端正了神色:“我听陛下不少近臣都爱称您为圣人。此为何意?”
“......竟是这事吗?”她怔神,随即解释道:“我朝以为帝王当与圣人比肩,加之他们和朕亲近些,故有此称呼。”
“那,何谓圣人?”玉山问完,又面露好奇:“陛下勿怪,我只是对大邺的文化感兴趣些罢了,难得有这等良机,可以允我向陛下讨教,我得好好把握才是。”
宋撄宁表示理解,“朕以为圣人当为仁治以立德,尽心以立功,兼听以立言,但朕不足之处良多,不敢忝居圣人之列。”
说完她心中也升起一丝怀疑,玉山向她询问这种问题,为何要避开他人?
“那仁治具体表现在何处呢?”
宋撄宁警惕起来,斟酌着说:“古来施行仁政,莫不宽以待下、法度仁慈、民贵君轻。”
玉山继续把玩腰饰上的珠玉,“原来如此,我受教了。”
他话锋一转,忽然提了另一事:“我此次前来,父罕的确有意与大邺结亲,陛下以为如何?”
“王子,大邺讲究长幼有序,朕听闻王子的姐姐都还未定下婚事,岂能逾矩行事呢?”
“陛下圣明。”玉山起身向她行礼,“那日殿上求亲,的确失礼,我向陛下请罪......这是父罕的要求,非我本意。”
天色昏暗,宋撄宁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一片迷雾。
临走前,玉山特意说了句,求亲是父罕的要求,非他本意,难道他有苦衷不成?
莫明汗王究竟想做什么?
一边与贺兰错结亲,一边又想要大邺的助力,突厥一族,百年前便对中原沃土虎视眈眈,他怎么可能安安心心送独孤炽上帝位,做一块垫脚石呢?
看着舆图上的路线,宋撄宁心中蓦然有了一个猜想。
若与河西行省结盟为假,图谋大邺江山为真,那便可以说通了。
私下送公主联姻,麻痹独孤炽与贺兰错,表面令玉山前来,求一份大邺的助力,彼时既可以借大邺的力量抗衡河西,又可以在她与独孤炽开战之时,顺利从河西杀入腹地。
只是......宋撄宁有些诧异,这位汗王是如何使河西的那二人信服的?玉山入京这样光明正大,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结盟的意图。
还有玉山,他是作何打算,和汗王可是一心?
回到紫宸殿书房时,崔望熙已经在那等候了,正出神地看着墙上的画。
“刚刚玉山和朕说了些事情。”宋撄宁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有些古怪。”
清雅的茶水滑入喉间,她在崔望熙身侧坐下,将刚刚的一切细细地说给他听。
“非他本意?”崔望熙拧眉,“为何要让你知道此事?”
“朕觉着那位莫明汗王根本不想和独孤炽他们合作,只是为了日后攻入大邺便捷些罢了......倒是玉山的态度,朕有些摸不透。”
崔望熙沉思片刻:“他怎么会问仁治圣人之类的问题?大邺如何治国待下,与他有何干联?”
“朕猜他还有未尽之言,估计还会来找朕的,下次你躲屏风后头去,也一起听听。”
宋撄宁的目光描摹着男人英隽俊俏的侧脸,天光黯淡,精致的轮廓半数留在阴影中,带了些朦胧若梦的意味。
果真......赏心悦目。
宋撄宁暗暗反思自己,朕不会是个沉迷色相的君主吧?这可不行。
“撄宁。”下颌被一只手掌温柔地托起,“你......在看我吗?”
“嗯,崔相姿容过人,朕——”
崔望熙靠近她,温热的气息散在额间,如同轻盈的羽毛拂过,熟悉的瑞麟香浸润了二人。
宋撄宁抬手,捧住男人托着她下颌的手,身子微微后倾,随即低眉,学着他昨夜的模样,吻住他的指尖。
樱唇点了海棠色的胭脂,被染在肌肤上,暧昧又惑人。
周遭的万物瞬息化为虚无缥缈的幻影,崔望熙感觉昏昏沉沉的,神智却又无比清醒。
他岂敢妄动,惊扰来之不易的此刻。
宋撄宁见他丝毫反应都没有,疑惑地愣了愣神,继而飞快咬了一下,贝齿划过修长似竹的指节,崔望熙浑身一颤,喉珠快速滚动,感到了难耐的渴意。
“别、撄宁——”
宋撄宁勾了勾嘴角,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盏:“崔相怎么了......是热吗?可朕记着今天下雨凉得很呢。”
风呼啸而过,雨点被吹打在窗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崔望熙沉默着,曲起指节,看着她印下的那抹胭脂红,缓缓贴上自己的双唇。
宋撄宁睁大了眼,脑中莫名滑过些许画面——
天香楼上灯火辉煌,崔望熙慢悠悠地吃完了她剩下的那碗酥山。
千秋殿里夏日安宁,待她尝了第一口后,崔望熙才肯让她继续喂食。
那时只觉此人实在奇怪,如今方知,他早有预谋。
什么君臣同乐,亏他找得出这样的借口,自己竟没能反应过来。
“你当初是不是......故意......”
崔望熙淡然地给她添茶,口间是胭脂浅浅的甜馥,他故作不知:“什么?”
“没什么,朕是说,朕要批折子去了。”宋撄宁作势起身往书桌走,“来人,点灯。”
“是。”等候已久的宫人刚要进殿,便被一道男声制止,“圣人案上有机要,不必入内,我来便可。”
宫人站在原地,并未听从他:“圣人......?”
宋撄宁无奈叹息:“放在那,让崔相来吧。”
“是。”
烛台和火折子被小心放下,殿内归于沉寂,窗外的九重宫阙笼罩于水幕之中,属于秋日的寒凉弥漫开来。
宋撄宁俯首看向腰间环绕上来的手臂,又扭过头望向他。
男人的面容在昏暗的书房里显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瞧见眼底微光,似是萦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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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浓雾气,令人捉摸不透。
灼热缠绵的吻悄悄落在耳畔。
“圣人今日,怎么没戴耳珰?”崔望熙拥着她问道。
“朕是因为——”
因为早晨梳妆时挑了一对金嵌宝,华丽别致,但沉甸甸的,坠得她有些累,见完玉山便取下给宫人带回了。
哪知他会......
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些,宋撄宁清晰感受到他宽阔的胸膛,将她牢牢困入,腹前沟壑分明,精瘦有力。
耳上的软肉忽被轻轻地衔住,一点点地研磨。
“圣人牙尖,将微臣的手都咬破了。”
“朕哪有......”
“怎么没有?”崔望熙举起手,伸到她眼前,上面还残留着极淡的红印,“都出血了,圣人瞧瞧。”
“这、这不是——”宋撄宁偏过头,却被追着不放。
“那是什么?微臣愚昧,请圣人......赐教。”
宋撄宁揪着自己的袖角,默不作声。
崔望熙有无尽的耐心,他用了几分力,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圣人还未给微臣解答呢......这是什么?”
耀眼的白光刹那闪过,照亮了纤长的手指,旋即便是一声惊雷轰鸣。
暮色深深,大雨滂沱。
“是......胭脂。”
崔望熙满意地笑了下,话音温和:“原来是胭脂,不过奇怪......微臣身侧从未有过女眷,一向洁身自好,这胭脂......是哪来的?”
“崔望熙!你这是以下犯——”她的袖子被揪出一条条褶皱,说话气息不稳。
“嗯,微臣有罪。”崔望熙波澜不惊地回道,动作却未停下,“圣人,胭脂是哪里来的?”
他刻意唤她圣人,引得宋撄宁生出羞意,仿佛二人在严肃地谈论什么重要政务,面前亦恰好是一方书桌,上面整整齐齐堆着几叠奏折,笔墨纸砚摆放一侧,隐约有墨香飘浮。
实际上,黑暗之中,亲昵无比。
最后,她呜咽一声,断断续续地说:“胭脂......是朕唇上的,崔望熙,你赶紧——”
身后的人终于放过了那被吮吻得粉润的耳珠,离开时又再度亲了亲。
“撄宁、撄宁......”他不舍地抱了一会,才折身去取火折子和烛台,将殿中四周的灯一一点亮。
宋撄宁站在摇曳的光影里,微微阖着眼,似在沉思。
雨渐渐小了,偶尔闻得清越的鸟鸣,壶中茶水早已冷涩,她饮了一小口,被苦得蹙眉,便放回案上。
崔望熙走过来,“要喝温茶吗?我去叫人换新的。”
“不喝了。”宋撄宁低低地道。
“早些歇息,明日我再去探一探玉山的事。”
“嗯,朕也派杜年接着查他了,大概很快能有进展。”
屋门推开,紫宸殿的小宫女们看着平日里端方优雅的崔中书,神采奕奕地从书房走出,临行前不忘叮嘱她们入秋了,记得给圣人添衣。
随后,撑着伞,步入绵绵夜雨中。
42. 洞悉
“他居然这么安分?”宋撄宁有些不解。
“是,盯着的人还说,七王子好似......有些情绪低落,与使团的人也不多说话。”杜年翻动手里的情报,“的确无任何异动。”
“所图甚大。”宋撄宁捻了一枚蜜饯品尝,酸甜的味道很是清新,“看他何时再来找朕了。”
“还有一事......当年押下的那位送屏风的人,隐卫一时失察,自尽在狱中了。”
宋撄宁在脑中搜寻一番,才想起来这个人:“左右也审不出来,无妨,终有一日会知道其中秘密的。”
她已经不再纠结与独孤、云氏、贺兰的那些旧事隐秘,明白了敌人是谁、所处何处,剩下的便是做足准备了。
“七王子那边,还要继续监视吗?”
“要的。”宋撄宁敲了敲手边的几份折子,一旁的宫人会意,立刻上前收走。
余光不经意间瞥过面前的弹幕,宋撄宁猛地愣住,那滚动的文字似乎闪烁停滞几下,她眨了眨眼,又很快恢复正常。
应该是太累了眼花了吧......
想到最近玉山的事,的确愁人。
杜年看出她心神不宁,劝慰道:“圣人要不要带着衔墨奴出去走走?或者叫王大将军来和您跑马?”
“王将军要巡逻呢,朕不打扰她,把衔墨奴抱来吧。”她起身接过宫人好不容易抓住的小兽抱在怀里,抚弄它毛茸茸的后背。
地上还有着深深浅浅的雨迹,宋撄宁回望一眼,书房窗外的那株细叶紫薇已经凋谢,零碎的几粒粉紫色花朵颤颤巍巍悬在枝头。
距她登基,已快满一年了。
唔,一时居然还有些怀念那个会夜闯紫宸殿、对她冷言冷语的崔中书呢。
不知不觉走到了太液池,水中莲花早已枯败,显得萧瑟凄清,廊道蜿蜒曲折,连着几座亭榭。
宋撄宁扶着栏杆静思,怀里的衔墨奴正扬起头,迎着凉风,丝毫不怕冷。
池边远远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肩头腰上都挂了复杂绮丽的珠宝花珞,墨绿色的衣袍十分宽大,他隔着一池秋水,遥遥向她行礼。
“是七王子。”杜年惊讶地问,“圣人要允他前来吗?”
宋撄宁环视了周围一圈,四方开阔,隐卫也没法跟着,只得道:“回书房再说吧。”
龙辇在殿前停下,宫人端来一杯温茶,宋撄宁接过后靠在椅上,“玉山来寻朕,可有要事商谈?”
“上次陛下问我......阿依姐姐可有了婚配,我对陛下有所隐瞒。”玉山轻声道,神色坚定,似是下了某种决心。
宋撄宁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喝了茶,方才叫殿中的人都退下。
“想必也不是故意为之,有何难言之隐?”
玉山的目光追着她而去:“那陛下可否向我承诺,有生之年,大邺不得侵占草原一寸领土?”
宋撄宁温和地笑了笑:“朕只能承诺,朕愿意善待一切大邺子民,绝不行滥杀无辜之事。”
她的话说得极为直白,显然出乎玉山的猜测,他表情一僵,顿生迟疑。
宋撄宁继续说:“朕知晓的东西未必比王子少,王子聪颖,自然也明白,很多事情无可避免。”
比如两国终有一战,比如沙场之上,终有生死。
“玉山,阿奴,但是你可以尽力去改变。”
玉山摇摇头:“我不会背弃草原。”
“那今日又为何前来?”
“陛下是知晓了......父罕的计划吗?”
“大致已经清楚,所以你们的计划很难成功,反倒要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宋撄宁面露不忍,“公主嫁入河西,只有死路一条。”
玉山指间的那串水蓝色的琉璃珠快速转动着,他紧紧抿着嘴,感到一丝挣扎。
“我生于王室,享受供养多年,我的确想救阿依姐姐——但不会......背弃草原。”
“那日殿上求亲,是王子刻意为之吗?此时想必消息已经传入汗王耳中了吧。”她从屉间取出一封信纸,玉山会意前来接过,细细查阅。
“你明知汗王图谋大邺国土,却反过来要求朕不得对草原挥刀?”宋撄宁走到窗前,看着那株紫薇,最后几簇花也已消失不见了。
“阿奴,这样谈合作,可是不诚心的。”
玉山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琉璃珠掉落在柔软地毯上,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整个书房安静得可怕。
“还是说,七王子有自信,掌控汗王手里权力,阻止他的进攻?”
玉山垂着头,信纸被捏在手中,“事务都被父罕和大哥掌管,我的确做不到......阻止他。”
他虽天资聪慧,经历了公主定亲的事后又飞快成熟起来,但在老谋深算的汗王面前,到底难以抗衡。
“陛下刚刚说,我可以尽力去改变......我又能做些什么?”玉山将那封信放回了御案上,“我真的能救下阿依的性命吗?”
宋撄宁看着他深碧的眼眸,如一潭清澈的静水,还是没狠下心隐瞒:“朕无法保证,但至少她多了几分存活的机会。”
“传信回王族,告诉汗王朕已答应联姻请求,但朝政不稳,暂时不能布告天下。朕会命人去一趟使馆,至少装个样子。他们走了之后,王子可以自便。”
“最迟三年,朕会对河西动手。”
“我......”玉山不太确定,“我只要做这些吗?”
宋撄宁莞尔一笑:“当然,汗王送你来此本就是当质子的,你骗住他,便已经是帮上朕了。”
“好,那我回去便给王族写信,让使团的人亲自送回去。”
“朕还有一事好奇,汗王既然已和贺兰错结盟,又是如何送你来大邺的?贺兰错难道不会疑心吗?”
玉山的指尖抖动一下,握住了椅子的扶手,“父罕说,令我留在陛下身边,引诱陛下,并趁机......下毒。”
原来如此。
这个说法,倒是可以勉强说服贺兰错,但他是否真的相信,便是另一回事了。
“且不说毒害君主的难度何其之大......”宋撄宁看到屏风外符染的身影,缓步走出,“引诱朕?朕可不喜欢年纪小的。”
“送七王子回四方馆吧。”
玉山刚要说些什么,却只看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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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搭着那位符大人的胳膊,闲聊着离开了书房。
他弯腰将落下的琉璃串捡起,一圈圈缠回手上。
宫人们恭恭敬敬地将他带离,送回了四方馆。
甫一入室,几个眉头紧锁的使者看到他,连忙上前询问:“你可与陛下提了?”
“陛下如何回复的?可答应了?那位崔中书和裘尚书在旁边吗?”
玉山看着他们迫不及待的模样,想到父罕冰冷的话语,阿依流泪的眼睛,扬起一抹笑容道:“陛下同意了。”
“果真吗?”执失惊喜不已,朝门外观察一眼,压着声音问他:“圣药都在吗?”
圣药?不过是打着长生不老旗号的慢性毒药罢了。
父罕和大哥都错算了大邺女帝的心性,她这么年轻,又岂会需要所谓的“长生不老”?
何况,她甚至已经提前洞悉了他们的计划。
玉山“嗯”了一下,“都在,收得很好。”
“那婚期定在何时?他们那些臣下又何时来与我们商议?”
“陛下朝中暂不安稳,内忧在前,需得铲除之后,才好宣布婚事......执失,你亲自带人回去,向父罕禀报。”
执失皱着眉:“为何要臣亲自——”
“陛下说,朝中有乱党潜伏,恐怕不愿促成两国交好,会在返程路上截杀,唯有你亲自回去,才能确保这个消息到父罕手中。”
执失顿时严肃起来:“好,我三日后出发,必定将这等好事告诉吾主!”
他身后一个老臣有些诧异:“大邺皇帝先前还百般推辞,如今便这样轻易地答应了?可是有诈?”
执失回头拍拍他的肩膀,大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七王子是我们草原上最英俊骁勇之人,女帝了解之后,愿意留在身边,是再正常不过了......不然你以为,吾主那么多孩子,为何偏偏派七王子前来?”
“原来如此——”
玉山看着相互庆贺的使臣,想到匣中那满满一瓶的“圣药”,想到陛下离开时,轻笑说的那句“朕可不喜欢年纪小的”。
最终想到了阿依止不住泪水的眼睛。
成婚一事已经无可挽回,如今,他只盼着陛下手段高明,果真能保下她性命。
......
紫宸殿。
“最近你不怎么在朕身侧,总还觉得不习惯呢......学得如何?”宋撄宁坐在软榻上,朝爬到屋梁上玩的衔墨奴招手。
符染帮她接住调皮的小兽,口中吐出一句流利的突厥语言。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夸赞圣人貌美聪慧呢。”符染道,“起初时学得不太好,后面就快起来了。”
“唉,这类事还得看天赋。”宋撄宁倚着软榻躺下,“朕这方面肯定不如阿染......不过以后查起那里倒是方便多了。”
她眯着眼,正打算休息片刻,忽然凝眉。
面前那块透明的弹幕,似乎......又闪动了几下?
再回神时,却已恢复了正常。
她无奈地躺下,最近可能是真的太累了吧,怎么总眼花呢,要不要请御医瞧瞧?
43. 退还
符染察觉出她神色有异,担忧地问道:“圣人?圣人?您怎么了?”
宋撄宁捂住眼睛,闷闷地说:“朕最近折子看多了,经常眼花。”
“那臣去将御医请来吧,您的身子关乎江山社稷,不能出什么问题。”
“嗯,看看也好,以防万一。”
御医来时听说了皇帝双眼有碍,吓出一身冷汗,一路跟着宫人飞奔而来,气喘吁吁,生怕因为自己而耽误陛下治疗。
待听了宋撄宁描述,又仔细检查一遍后,才松了一口气。
“陛下这些日子用眼过多,晚间还是少看些折子,即使不得不看,也需得把烛火点亮些,天气凉了,尚食局也多上些滋补的菜肴......”御医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留下一张密密麻麻的药方。
符染心有余悸,已经当场唤了尚食女官来商议,要给她好好补一补。
崔望熙来时,难得见到了紫宸殿里聚着许多人。
他撩开珠帘走进内殿,坐在宋撄宁身旁,“怎么又叫御医了?哪里不舒服?”
宋撄宁往里靠了些,懒洋洋地回道:“没什么大事,刚刚眼花了一下,阿染担心,所以叫了御医——又得喝苦药了。”
崔望熙拉起她的手放在膝上,眉眼温柔:“良药——”
“朕可不想听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若是再说,你也陪朕一起喝。”
“好好好,我不说了。”他悄悄凑近了些,目光滑向某个位置,倾身问她:“怎么不见了?”
“什么、什么......”宋撄宁反应过来,抬手便将他推远,“你还敢提这个,幸亏朕拿脂粉盖了,不然被玉山见到,那多羞人。”
崔望熙瞥了一眼外殿正在专心讨论的几人,用指腹轻轻捻住,果然搓下了一层浅浅的脂粉,隐隐露出了内里的痕迹。
“朕对你太过宽容,叫你——”她轻轻踢了一下,“得寸进尺。”
“看你之恃宠而骄,比墨贵妃有过之而无不及。”
“嗯,我知道圣人对我好。”崔望熙听着那一声嗔骂,嘴角几乎压不住,“比墨贵妃好。”
“这怎么能比?”宋撄宁偏过头,勾着他腰间玉佩把玩,“贵妃可是能在朕怀里的。”
玉佩光洁温润,她对着光观察上面的花纹,被崔望熙小心地捂住眼睛。
“御医刚刚才说圣人用眼过多,别看了——这是宝相,护平安的。”
宋撄宁点头道:“那朕不看了。”
“不过圣人有句话说得不妥。”
“哪一句?”
她阖着眼,崔望熙带笑的声音传入耳中:“撄宁说,我与衔墨奴‘怎么能比’,它在你怀里。”
“然后呢?”
“可是......撄宁也可以在我怀里。”
宋撄宁就知道他要说这些:“油嘴滑舌。”
“圣人这几日为了七王子的事,劳累许多,听说司农寺卿下午也要过来求见,睡一会吧。”
他起身拉下窗边的卷帘,又到外殿去和宫人叮嘱了一番,才默默离开。
三日后,突厥使团秘密离京,一路疾奔返程。
宋撄宁得到消息时,正坐在太极殿上,看着殿中每日都会上演的唇枪舌战,明明其中几个年事已高,却这样有活力。
不禁想起她昨日召见的卢讷等人,他们明年才能外放,最近被派去侍讲经筵,引得不少京畿学子前去听课。
“陛下!请陛下为臣做主啊!”
宋撄宁淡淡瞥了一眼,温言安抚道:“于大人为朝廷劳心劳力,朕是知道的,二位都是朕之能臣,何必为细枝末节争个不停呢?”
前方的卢桓哼了一声,没再提刚刚的事,道了句陛下圣明。
散了朝,符染前来请示她:“圣人,就让那些使者们平平安安地回到突厥吗?不用......”
“当然不用,”宋撄宁接了杯热茶暖暖,“得让他们见到莫明,计划才可进行下去,不过他们再来大邺时,就不必在再留了。”
“那七王子该如何安置,一直住在四方馆吗?”据她了解,宋撄宁短期内不可能对河西用兵,临近冬日年底,百姓亦需要休养生息,准备过年的事宜。
她这样一说,宋撄宁才觉得自己漏下了对玉山的安排。
“那让他入住蓬莱殿吧,那里空了许多年了,但华美大气,不会怠慢了他。”
“蓬莱殿?”符染吩咐宫人将熬好的药端来,“那曾经是先帝淑妃殿下的住所呀。”
“皇祖考为了稳定朝纲,的确迎了不少人入宫,朕这一朝,倒少了这些烦恼了。”
浓郁的苦味扑面而来,宋撄宁蹙了蹙眉,想到自己的双眼,最终还是捏着鼻子一口饮尽。
将碗递给宫人,含了枚樱桃脯在口中,她细思着符染的话,感觉她另有所指。
“你是担心,旁人胡乱猜测?”
符染点点头:“历来蓬莱、含象、温室等殿,都是专为后宫而设,圣人此举,若叫朝臣以为......”
“这无妨,立政殿没给他住就行,其余宫殿也并未有过规定非得给什么人住,裘沛他们就不能叫闲下来,找点事去给礼部忙忙。”
“对了,朕前些日子不是和崔相傅相商讨了学生们读书的问题吗?礼部掌天下教化,宣裘沛和两位侍郎过来,把这事安排给他们,年底前,朕要看到他们有个思路。”
“若实在没什么头绪,可以去寻朕的老师问一问。”
科举改革是她早就想做的事情,但也只能一步步走。
符染踯躅片刻,小声道:“入秋后谢太傅的咳疾就犯了,一直不肯叨扰圣人......”
谢华筝从前身子便不太好,加之上了年岁,除了最初处理云氏、王氏谋逆,其余的事务她很少再去寻老师了,谢太傅为了谢家日渐鼎盛的权势,也开始避嫌,安心居家静养。
谢氏毕竟有谢翼这样的武将重臣,洛州牧亦是谢华筝的族妹,许多双眼睛都在盯着。
“那些稀有的名药,谢家也是不缺的,朕若再赐下,只会让老师不安......”宋撄宁眉间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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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许怅然,“派一位御医悄悄去谢家看看吧,确保老师无虞后再来回禀朕。”
“尊荣、名声、财宝,没有一样是老师想要的,朕也不知该怎么回报自己的恩师。”她默默提起笔,符染走来替她研墨。
“圣人江山稳固,顺遂无忧,谢太傅便能安心......您都明白呀。”
墨锭在砚台中打着圈儿滑动,宋撄宁刚刚展开一张折子,便听符染发出一声惊呼,一个棕色的毛茸影子从眼前飞快窜过,撞掉了一堆奏折,还在纸上留了个深深的墨印,圆乎乎的爪子形状清晰可见。
“贵妃是不是跑进书房了!”
“嘘,圣人在里面呢......”
几个小宫女匆匆赶来,看见落了一地的折子,慌忙请罪。
“好了,先去把衔墨奴抓起来,这里叫人来收拾一下。”宋撄宁无奈地看了眼折子的开篇,“崔望熙”三字明晃晃落在纸前。
还好。
幸而他是中书之首,奏折被排在最上头,若是什么冯慷、傅善平等人,保不得要胡思乱想是不是何处惹恼了君主。
宫人们手脚麻利地将桌上的打翻的墨水擦拭干净,换上干净的地毯,又把“罪魁祸首”洗刷好,送来给宋撄宁。
“圣人要罚它吗?”小宫女有些不忍地看着她怀中的小兽,“圣人要不还是罚奴婢吧......”
“罢了,”宋撄宁看她这副模样,只好道:“朕罚你做什么?以后不给衔墨进书房就是了。”
她把崔望熙那份被折腾得惨不忍睹的折子单独放着,撕了张纸条写上几个字,夹在奏折里递给一旁的宫人:“退还给崔中书。”
政事堂里,众人正埋着头处理各自的事务,忽见紫宸殿的人快步走来,手上还捧着折子,纷纷警惕起来,回想着自己昨日可说了什么触怒圣上的话。
那宫人一路往里,最终在紫衣男人身边站定,“圣人将崔中书的折子退还,请中书令一观。”
陛下最倚重、最信任的崔相的折子被退了?
这可真是前所未有、难得一见啊!
众人假意低头,暗中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
崔望熙亦感到好奇,他今日上的应该是关于军器监的事,若是有意和突厥开战,武器上得做些改善,难道有何不妥吗?
直到他将折子打开,一张细细的纸条飘落在桌上,折子里一团糟,杂乱的墨迹和脚印映入眼帘,他瞬间明白了是什么事。
再去看那帝王亲笔的小纸条:【咱们的贵妃调皮,子昭定不会和它计较的,对嘛?】
他对那宫人道:“稍等片刻,我重新誊写一份。”
宫人自是知晓其中缘由,耐心地等待在侧。
崔望熙将折子写好吹干,又如宋撄宁一般撕了张纸条写了些什么,夹在折子里交给宫人,“小心些。”
盼着能一见中书令黯然失色、失魂落魄的人失望地收回目光,继续办自己快要完不成的政务了。
崔大人新交来的奏章与纸条一起,被放在了书房的桌案上。
44. 对饮
宋撄宁笔挥得飞快,时不时有些蹙眉,年底了,华而不实的请安折子越来越多了,见宫人返回,随手一指:“先放那。”
“圣人......”她提醒一句:“崔大人也写了那个——”
宫人琢磨着遣词,“写了回信。”
“哦?”宋撄宁加速将手中折子读完批阅好,拿起崔望熙那本打开。
小小的纸条被她捏在指尖。
【那我傍晚来陪撄宁用膳可好?】
她轻轻笑了一下,对一边的宫人吩咐:“晚膳加一道清笋玉兰,最近蟹肥,把金银夹花平截也上来尝尝,再温一壶金陵春来,这酒性温,恰好补一补蟹的寒气。”
“尚食局最近研制了道逍遥炙,圣人要不要试试味道?”
“这名字倒是有趣,那就试试吧。”宋撄宁没再抬头,专心于手头的事,一直到了天色渐暗,夜风瑟瑟之时。
崔望熙踏着凉秋暮云来到时,宫人们正要把晚膳端上桌,宋撄宁坐在帘下净手。
“朕还想着,若崔相迟到,朕可不会饿着肚子等你。”她施施然起身落座,“快来。”
即使宋撄宁非铺张奢侈之人,但帝王一餐最基本的规格也是十分精致,随之呈上的一壶美酒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圣人竟还备下了酒?”崔望熙话间含着笑意,观其色泽轻嗅一下,“是江南进献的金陵春吧?江南酒清薄且柔和,倒是适合圣人。”
宫人们识趣地退开,留二人在殿中对饮。
华灯高悬,光影绰绰,四方皆寂,澄静的酒液里映着崔望熙如玉一般剔透纯粹的面容,眸中是掩不住的情意。
他举杯相邀,杯盏触碰,“叮”地一声,月色卷帘入室,穿过银屏珠帘,悄然飘洒在桌前,绘出深浅不一、起伏错落的影子。
金陵春入肠,留一缕百转千回的余香在舌尖。
宋撄宁挑了口面前的菜,随意道:“该赏升州府,今年的金陵春比往年多了丝甜味,恰到好处。”
“撄宁好甜酒吗?”
“嗯,那些大宴上的烈酒虽浓郁,喝上两口便呛得要吃些菜搭着,但那些菜......不提也罢。”
古来宴席之上的菜肴虽是做得极其精美,但因为要把握着时间,不得不一直放在火上温着,早已失其本味。
何况帝王高高在上,一举一动涉及着尊荣颜面,仅能浅尝几口,席中还时不时有人前来敬酒。一场大宴下来,实在疲惫。
“怪不得我看撄宁在麟德殿时,总有些强颜欢笑,不久后便是元旦大朝宴,又要难熬了。”
宋撄宁无奈一笑:“那崔相记得第一个来敬酒祝岁,不然到了后面,朕可是要敷衍你的。”
崔望熙给她夹了枚炙虾,温声应下:“那我定要和那些同僚们抢一抢时机了。”
他忽然见到了什么,默了默,随即便是一阵惊喜:“撄宁......是特意加的吗?”
盘中之物如雪雕玉砌的洁白花朵,尚食局别出心裁,还在四周摆了一圈碧叶。
宋撄宁佯装不解:“崔相在说什么,朕特意加的?”
“撄宁,我很开心......你竟愿意去了解我的喜好。”他夹了片玉笋细细咀嚼,鲜味一点点蔓延开,崔望熙又给二人添了酒,绵绵酒香里,似在回忆往昔。
“撄宁,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
他浅叹一声:“我......小时候,是被关在院子里度过的。”
“母亲早逝,父亲严厉,他忙于跟其他几位族中的叔叔,争夺崔氏的权力,性子强势倔强,在朝中走得不顺。”
“他也不喜欢我这个孩子......在这一辈族中,我行四,他因此而怨憎我的母亲,诞育我太迟,没让他在下一代中占个‘长’的名头。”
宋撄宁听着连连皱眉:“崔氏对长幼之序看的这样严重?”
崔望熙兀自倒酒,“是的,崔家无论男女,皆不允有旁人插足与夫妻间,所以不会有庶出子女的存在,只能在长幼上较劲了......听起来多么情深,说到底,还是为了‘脸面’二字。”
“家里规矩极多,走路、言谈、饮食、念书......没有一处不是规矩,前十几年,连些许鲜妍的色彩都没见过,也只有崔岐崔颢两位伴读一直陪着我。”
“怪不得朕那日去崔府,看到你家中楼屋,庄重素雅,花树也多是些为文人赞颂的高洁之流......”她顿了顿,“只是,朕记得你似乎也种了紫薇?”
崔望熙闻言勾起嘴角,“那是近些年的事了,我在朝中爬得高,在崔家也掌了权,把父亲和一众长辈送回清河养老了,还打压了青州一脉的崔氏。”
“崔府沉寂百年,终于有了些改变。”
宋撄宁和他碰杯,“果真是胆子大,直接在朕面前说打压同僚不孝不悌了?”
“难道撄宁愿意见到第二个如日中天的谢家吗?”他连饮几杯,眼尾晕了淡淡的粉意,平添几分惑人的昳丽,“七姓十家里,除了被诛的王氏外,就属崔家最低调了。”
“所以你这中书令朕用得很安心,谢家的几位目前都是盛年,很难激流勇退,再者朕也的确倚重谢翼。”
崔望熙自然能理解她对谢家的复杂情感,看着地毯上的泠泠月华,语气却是轻松:“上一任家主被我送去颐养天年后,崔家的小辈们就自由多了。”
“不过有的自由过了头......”他哼了一声,“都自由到圣人面前去了——红袖添香,好不风雅。”
“你是说那位崔......”宋撄宁没能想起来他族弟的名字,只好道:“那位礼部书令史?”
“崔相既然羡慕他,今晚便来书房给朕研墨吧。”
“求之不得。”
“这又是个好差事了?”宋撄宁放下玉著,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景致。
冷月如霜,大明宫的琉璃瓦闪着暗光,屋檐上似有水光流泻,莫名有几分凄凉。
“怪不得那些文人常易即景伤情,朕见秋月,也觉心哀。”
“圣人富有天下,岂有伤情之理?”
宋撄宁头脑有些昏,她慢慢走到屏风前,指尖抚摸过被细细描绘的山川河流,“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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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大,又岂止一个大邺呢?河西之西有突厥,突厥之外,还有许多朕叫不上名字的土地。”
崔望熙站在她身后,轻轻覆上她的手,将虚空中的万物一点点聚拢于手心。
“天下之大,也不过掌中江山,撄宁,你还年轻,往后有无尽的岁月。”
感受到他的期许,宋撄宁没说话,手腕一翻,与他十指相扣。
......
长昭元年的第一场雪,在临近元旦的前三天,骤然降临。
彼时宋撄宁正在半梦半醒间,忽有簌簌的细碎声响遥遥传来,她撩开床幔,透过重重纱帘,觉得外面似乎比以往要亮些。
睡意渐渐散去,她掀开羽被下床,取了件厚重的狐裘披上,透过窗前的卷帘,看到殿外一片白茫茫。
宫阙深深,此刻蒙上莹莹之光。
宋撄宁静静赏着雪,看它越来越大,纷纷扬扬。
这是她正式成为这个王朝的主人以来,所见的第一场雪。
她默默回想一番,与在东宫承恩殿看雪时,心境已全然不同了。
从前欣喜不已,现在却不免要忧心百姓的取暖衣服可充足,食物可够过冬?
好在户部和司农寺都早早储备了物品,若是遇上了什么难得一见的雪灾,也可有个应对。
而崔府里,亦有人听雪起身,推门而出。
院子里的白梅开了,冷香拂面而来,他独自撑着伞,怀里抱了个小瓷罐,崔颢想要跟着,被他拒绝了。
记得那时宋撄宁夸赞他泡的白梅花茶滋味很好,今年初雪,他便早早来收梅花。
此茶不仅工序繁琐,所选的梅花也是最为完整纯净的,不容有一点瑕疵。
他抖了抖枝头的积雪,选了几枚摘下,对着月色打量一番,小心收好,低眸间忽然听到一丝有别于雪落的声响。
崔望熙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瓷罐握紧,佯装无事。
黑暗之中,弓弦缓缓绷紧,利箭寒光一闪,从后方的枯枝中射出!
崔望熙立刻闪身,瓷罐脱手,直直与箭锋相撞,在半空中四分五裂,白梅散了一地,巨大的响动吸引了在远处护卫的崔颢的注意。
“主上!”他高呼一声,“您怎么样了?”
崔望熙冷静道:“我无妨。”
那人见一击不成,知晓良机已错失,当即跳上墙壁,消失在视野中。
崔府的隐卫正要追去,被崔望熙制止。
“不必了。”他的声音冷冽无比,“此人对崔府极其熟悉......今夜有谁不在?”
崔颢回答道:“除了崔岐前几日腿受了伤,回家休养了,其余人都在。”
崔望熙凝着地上的梅花,摇摇头:“不会是崔岐。”
刚刚那人身手敏捷,哪里是腿有伤的模样?
何况崔岐陪伴他十几载,是属下,也更是朋友。
“再去筛查一遍,崔岐那里,也派人去一趟,确认一下。”
他回屋找来了新的瓷罐,穿行在花枝里,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破碎的瓷片藏在银白之中,泛着冷光。
45. 折梅
直到收了满满一罐花朵后,崔望熙才返回屋中,此刻清晨拂晓,云雾厚重,他换了衣服,准备入宫早朝。
昨夜的事并未对他造成丝毫影响。
近来不少宗亲和地方重臣已入京畿,为了朝贺提早做准备,人多杂乱,王寒英和霍昇他们忙得不可开交。
刺客,会与谁有关呢?
在府上来去自如,熟悉护卫布置,熟悉他的习惯。
太极殿上正为元旦那日的安排做着最后的商议,崔望熙不参与此事,抽空悄悄瞥了一眼座上的宋撄宁,见她眼下似是浮了一层白色,不仔细看很难觉察出。
她没睡好吗?拿脂粉盖住了乌青。
崔望熙暗自一笑,初雪之夜,她大概也耐不住的,只是可别冻坏了身子。
忽而转念一想,紫宸殿地底的凹道应该烧得很旺,帝王寝殿,哪有让圣人受寒的道理。
他的担忧实在多余。
一旁的礼部和太常寺终于商讨完,得到宋撄宁的首肯夸赞,欣喜不已,直呼什么“陛下圣明”。
他再度抬头,蓦地与帝王四目相对,下一瞬,崔望熙看见端庄沉静的女帝,朝他弯了弯眼睛,又快速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是错觉。
崔望熙一直凝着她,也不见她搭理了。
宋撄宁逗完他,又跟兵部叮嘱了几句,便让内侍宣布了退朝。
元旦将至,又恰逢初雪,她心情愉悦不少,但也没忘了问弹幕一句,“大朝会上,可有什么变故?”
随之得到了个令她哭笑不得的消息。
“陛下,搞事情的人......已经提前死掉啦。”
“本来这个元日冯遇恩会受伤的,但是现在不用担心了,死人不能作妖。”
那便是几位节度使了。
幸好她早早动手,不然又是一难题。
“阿染,那位玉山王子最近如何?”宫人来替宋撄宁解了裘衣,紫宸殿温暖无比。
符染放下手里的事走来,“王子很安静,每日按部就班地读会书,只是心绪不佳而已。”
“经常闷着也不好,叫他出去走走吧,蓬莱殿不远处就是千步廊,散散心无妨的......算了,”宋撄宁叹息,“宣他过来吧,他独自一人在异乡,也是可怜。”
很快,玉山便跟着宫人来了殿中,他换了身赭红色的袍子,仔细编好长发,珠穗流苏微微摆动。
“陛下。”他大概是真的憋了许多日,刚一入内,便忍不住道:“大邺的雪,和草原很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宋撄宁好奇地问他。
玉山琢磨了一会,“我也不太能说得清,但好像更软一些,雪里还有很浅的香气。”
“那是因为蓬莱殿靠近梅园,你来了之后,未曾去过吗?”宋撄宁劝他,“朕又不是真的拿你当质子,你大可以多出去走走。”
大致估算一下,他起码也得在大邺住上三年,若日日如此,迟早要生心病。
“我一个人不想走......”玉山垂着头,“那些侍奉我的人,恭恭敬敬的,根本不敢和我多说一句。”
宋撄宁知道那些宫人的顾虑,转而问道:“你在草原时,平日都会做什么?”
玉山眼睛一亮:“草原早早下了雪,阿依姐姐、艾山还有我会去雪里赛马,我还会找兔子洞——”
宋撄宁闻之无奈:“雪里赛马什么的,朕是难以满足王子了,不若朕与王子去梅园看看吧?权当散散心了?”
二人坐着辇车到了西北角的梅园,风中尽是幽幽的苦香,玉山主动接过宫人手中的伞替她撑好,与她并肩站着,伞面微微向宋撄宁那里倾斜,确保一丝雪粒都不会飘入,手腕上那串琉璃珠闪着细碎的光。
“陛下......就是这个味道。”他有些激动,“我这几日读了不少书,知道大邺的文人很爱‘踏雪寻梅’,还为此写了许多诗,便是我们在做的事吗?”
“你竟然还读到了这个......嗯,应是差不多的。”
只不过踏雪寻梅,她还真未做过这等风雅事,体会不出其中的妙处。
目之所及一片红白相映,此时正是梅花盛放的时候,玉山四处打量着,右肩覆了层雪,被他毫不在意地拂去。
“把伞给她们吧,你且去逛逛。”宋撄宁看着他的神色道,“折几枝回去赏玩。”
玉山撑伞的手纹丝不动,面露犹豫:“陛下陪我赏梅,我若把陛下丢在这,是对陛下不敬。”
符染只好上前来接他的伞,“王子可是大邺的客人,怎么会有不敬之说。”
“阿奴不是只在书里读过‘踏雪寻梅’吗?今日有机会,阿奴玩得开心就好,不要这样拘谨。”宋撄宁道,“对了,记得也给朕带几枝梅花回来。”
她没有什么弟弟妹妹,与几个年龄相仿的郡主郡王也很少接触,看见眼前十七岁的少年,不禁有些慨叹和怜惜。
孤身在他乡为质,与家人手足分离,也的确不易。
突厥汗王冷血残酷,野心勃勃,玉山和阿依都是掌权者的棋子,面对敌人,宋撄宁从不手下留情,但却盼着这个聪慧早熟的少年能轻松一点。
即使来日大邺与草原开战,她亦希望减少无辜之人的伤亡。
玉山有些怔神,“陛下说话,很像阿姐。”
“什么?朕像阿依公主?”她诧异地抬眸,眼前的少年身量高大挺拔,深碧色的瞳孔明亮而艳丽,映着她小小的影子。
他低头的时候,金羽发饰正好悬在胸前摇荡,一闪一闪,耀目夺人。
“不是、我的意思是,陛下......像阿姐,不是姐姐。”玉山的声音很小,但又极其郑重。
宋撄宁实在弄不清他的称呼,催促着他去折梅,“这还有什么区别吗?你往里去,那边的梅花开得好。”
她并非不愿同行,只担心他碍着礼数,放不开,反而玩得不开心。
直到玉山消失在满园梅雪之中后,她才在亭子里坐下,拉着符染聊天。
“整日在紫宸殿闷着,时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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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总是头晕,还是出来走走好些。”
符染把小炉子摆在一旁,一遍烤着手一边道:“那臣回去叫她们把凹道里火烧小一点,温泉一直滚着,听说待久了容易肝火旺。”
“自此烧了地热后,墨贵妃都不爱在殿中玩了,经常往外跑。”
宋撄宁看向说话的一个小宫女:“怪不得朕最近没怎么瞧见它,可别丢了。”
“不会的呀圣人,”她在半空比划着,“奴婢们给它做了个小项圈,肯定不会让它跑远的。”
“那便好。”宋撄宁转而问起刚刚的事,“阿染,你学了突厥的语言,玉山口中的阿姐和姐姐,难不成在草原还有不一样的意思吗?”
符染回想了一会,疑惑地摇头:“似乎......并没有。”
几人说了会话,风雪渐急,玉山终于匆匆赶回,几枝梅花夹在臂前,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东西。
他跑到亭中,宫人们帮他取下梅枝放在桌上,宋撄宁这才看见玉山通红的双手,掌心是一朵晶莹剔透的冰霜花。
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能清晰地观察到其上的脉络,边缘微微卷翘着。
玉山捧着花放在宋撄宁面前,周围的小宫女都好奇地围过来。
“你刚刚去了这么久,便是在做这个吗?”宋撄宁伸出指尖,轻轻地点了下其中一片花瓣,轻盈而纤薄。
玉山重重地点头,又将花往宋撄宁处凑了凑。
符染见状,好言劝他:“圣人明白王子一片好意,只是这花太寒了些,恐有损圣体......”
玉山眨了下眼,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宋撄宁感受到他的倔强,只好从他手中接过这朵冰霜花,不经意碰到少年的指节,极为冰凉。
“朕哪有这么娇贵?你放心......阿奴,去炉子那暖一暖。”
那花很轻很轻,好似她用力些,便会化为齑粉。
“阿奴果然巧手,若非今日,朕还不知你有这样的——”
玉山倏然开口:“......阿姐。”
说完他意识到了不对,掀袍跪下正要向宋撄宁请罪,却听见她温和的嗓音:“快起来,地上这样凉,会伤着膝盖。”
“朕知你一人孤苦,但阿姐的称呼,还是别叫人听见了,以免招惹是非,明白吗?”
“陛下,我知道了,一定不让别人听见。”他的眸光落在宋撄宁的掌中花,“陛下喜欢吗?”
“颇得朕心。”
她一路拿着花回了紫宸殿,最外层已经融化了,淅淅沥沥的雪水顺着指缝滴落,只余靠近花蕊的小部分。
宋撄宁最后看了几眼,直到那朵纯粹无瑕的冰霜花消失在掌中,回归于无边风雪里。
入殿后,宫人端来了暖身的姜茶,辣得她不迭地吸气。
“怎么这样紧张?朕幼时在东宫,打了一上午的雪仗都没事。”她速速把姜茶喝完,含了颗蜜饯在口中,便听到宫人来报,崔望熙在门外。
“雪这样大,叫他快进来吧。”
46. 背叛
崔望熙走进来时,正好看见宋撄宁准备修剪瓶中新折的几枝梅花。
“圣人何时出去的?”他在另一侧落座,随手倒了杯茶喝,猝不及防被呛住。
“刚回来......这是姜茶,你小心些。”
见他难得露出这样狼狈的模样,宋撄宁边笑边将帕子递过去。
男人面色白皙,因连着咳了几下的缘故,带了一缕淡淡的绯红,他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声:“果真好茶。”
“那崔相多喝些。”
“撄宁。”崔望熙走到她身侧,看她“咔擦”地摇动着剪刀,桌上落了碎枝,悄悄道,“昨夜,有人要杀我。”
“什么?”宋撄宁立刻停了手里的事,朝不远处的宫人使了个眼色。
“昨夜初雪,我起来收白梅花瓣,他潜伏在院子里,被我发觉了。”
“你受伤了吗?”宋撄宁上上下下观察了他一番,“崔相今年受了多少次伤,该去寺里好好拜一拜才是。”
崔望熙的眸子氤氲着笑意,他握住她的手,“区区刺客,岂能伤得了我?”
宋撄宁一言不发,只戳了戳他几个月前的伤处,转而问道:“可有怀疑的人选了?”
“......大概,是和前几次一样的人。”女郎的手很纤细,他顺着指节一点点抚上去,扣紧,“我总觉得,那人近几日还会有动作。”
“反正你记得保护好自己......还有大朝会上,可不能出岔子。”
“好。”
“等等——”宋撄宁琢磨着他刚刚的话,“你昨夜起来收白梅花瓣?这是为何?”
崔望熙见她终于抓住了关窍,笑意自唇边蔓延开,“因为撄宁夸赞过我斟的茶,我一直记在心上,不敢忘怀,所以昨夜......”
“茶?”她忽地反应过来,“是那日你带霍昇入宫——”
“嗯,白梅花茶挑选初雪之时的花朵为上佳,留三分雪香,但未曾失去其清润的本味。”
宋撄宁回握住他的手,“话虽如此,但也注意身子。”
“好,我都记得的。”
三日后,新岁伊始,宋撄宁站在太极殿上,听着礼官声情并茂地读着她写好的贺词,下方的人很多,甚至连安国侯宗沁也在,而贺兰错以告病为由,恳请君主免去他跋涉入京之苦。
不少人对此忿忿,但宋撄宁却觉得正和她意。
此刻若真要让这位节度使前来,她还不知该如何应对。
直到下方的不少老臣已经开始摇摇晃晃面色发白,礼官终于将厚重的贺词念完,在一片万岁声中,宋撄宁带着几位重臣和宗室,一同去往太庙祭告先祖。
龙辇里有紫宸殿小宫女们提前备好的点心,免得她饿得头晕。
想起上一次讨许长敬大捷,她就险些在列祖列宗面前摔跟头,还是崔望熙扶了她一把。
而今,因着几位宗室在侧,崔望熙站得就离她远多了,只能隔着人群匆匆一瞥,她的左右手分别是两个走路颤颤巍巍的老亲王,宋撄宁不敢耽搁,匆匆祭拜,生怕这二人饿晕在太庙前,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殿内飘着浅浅的檀香味,轻烟袅袅,冕服厚重,但好在宋撄宁穿过不少次,已经习惯许多。
列祖列宗保佑她能早些砍下贺兰错和独孤炽的脑袋,坐稳帝位......也保佑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将香柱小心插在炉中,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麟德殿。
幸好一切顺利,并未出现什么意外。
默默估算着接下来的流程,大宴之后,去一趟政事堂,今日便算结束了。
随意尝了几口卖相精致的菜肴,下方便传来了一声“圣人”。
宋撄宁循声看去,果然,崔望熙的身影站在殿中,他遥遥举杯,“愿大邺海晏河清,圣人诸事安康。”
他竟还真抢了先,记下了她那日的话。
“借崔中书吉言。”宋撄宁仰头把酒饮尽,看着席上蠢蠢欲动地朝臣们,暗自苦笑。
舞池彩带飘飞,时下人们爱胡旋舞,宋撄宁无心欣赏,醉醺醺地撑着头,符染悄悄送了醒酒汤来,她才感觉耳目清明了不少。
朝一旁的宫人招招手,指着案上的酒壶道:“去给蓬莱殿送些吧,叫他多出去走走,朕不拘着他。”
暮云低垂,雪色莹莹,宋撄宁带着满满一箱赤金贺岁帖,慢悠悠地去往政事堂,帖子上是御笔亲书“普天同庆”,以昭示君恩。
屋内的众人正闲聊着什么话,难得没有像往日一样争得脸红,宋撄宁落座后,开始一一给她的臣子们发贺岁帖,崔望熙,傅善平,卢桓,谢翼......
一派其乐融融之时,傅善平忽然盯着崔望熙身后,神色迟疑。
“崔中书的属下,怎么......”他皱了皱眉,“举止颇有些——”
崔望熙立刻转头看向崔岐,只见他面露慌张,袖子微微鼓起,下一瞬,厚厚的一沓书信散落地上,其中几份顺着崔望熙肩头滑到他面前的桌案,又似翩舞的蝴蝶,飞落中央。
众人心神一凛,定定地看着眼前变故,不敢出声。
崔望熙默默阖上眼,刹那,已全然明白。
这是许久之前,本应被销毁的,他与霍昇等人的信件。
崔岐一直私下收着,只待良机。
为什么宋撄宁和他会在那个杂耍摊出事,为什么巡幸之时,猎苑埋藏了刺客,为什么崔岐知晓宋撄宁不曾因遇袭而责罚他,言语间颇为怪异。
他犹记得,计划着要陪撄宁逛街前,特意让崔岐去打听了一番,盼着撄宁能开心,平祥街的杂耍摊,也是崔岐告知的。
以及为什么......初雪之夜,那个刺客如此熟悉崔府。
甚至还有梦中,军机为何莫名泄露,延误了回京的时间,导致了撄宁出事。
他算无遗策,却独独忽略了身边的人——这个陪伴他十数年,一起读书长大的伙伴。
是无话不谈并肩作战,也是背后一刀暗箭难防。
来自最信任之人的绝杀,令他无路可退,鲜血淋漓。
政事堂内寂静无声,空气似乎凝滞住,众人预感到状况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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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得飞快。
最终,傅善平缓缓走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书信,展开,细读。
宋撄宁看着眼前的变故,想到崔望熙所说,身边那个一直没找出的叛徒,原来如此。
她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细细密密的疼痛提醒了她。
这件事,该如何收场?
众目睽睽之下,铁证如山,不仅是崔望熙,连带着霍昇,她都无法保下,
傅善平的眉头紧紧拧起,感到巨大的震惊,他难以置信,继而捡起第二封、第三封......
“崔中书,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他的声音冷然,带着无边的怒火。
信中一字一句,皆是对座上君主的忤逆与背弃,还提到了崔家和陇右的重重布置准备,令人胆战心惊。
一朝中书令,居然谋划着篡位夺权,统御天下?
几步之外,谢翼也接过几张信纸,堂中的目光尽数落在崔望熙身上。
“崔相。”宋撄宁深吸一口气,“此事可有误会?”
他才思敏捷,聪慧冷静,应该能有话应对吧?
傅善平当即喝道:“岂有误会之说?证物在此,其上更是崔中书的笔迹,谁人不识?陛下仁慈,才叫这样的不忠不义之臣还能坐在这!”
此言一出,宋撄宁便知今日已经陷入无可挽回的境地,但仍是抬手制止傅善平,再问了一遍。
“崔相,朕允你解释。”
允你喊冤叫屈,推卸罪责。
崔望熙迎着她满含焦急的眼神,一步步走来,掀起衣摆跪下,“臣,听凭圣人发落。”
“崔——”宋撄宁看着他跪在面前的身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崔望熙,你一句都不解释?”
他张了张口,声音如同被堵在喉间,酸涩低哑,一字一句重复道:“听凭圣人发落。”
证据当前,众人都一一看在眼中......何况,他的的确确做过此事,的确有过不臣之心,的确,曾图谋着那张至高无上的帝王宝座。
撄宁温柔善良,怜惜他的才华,只是如今,终有一报,若是今日力保他,要面对的是整个政事堂的不满与施压,他不能再让撄宁为难。
也是他百密一疏,没有察觉崔岐的反心,不过要牵扯霍昇,也算对他不住了。
宋撄宁疲惫地撑着扶手,轻声下令:“崔中书、霍将军,暂行停职下狱,中书省事务,交由傅相与卢舍人处理。宗茗,三司定罪之前,莫要苛待他们。”
宗茗遥遥施礼:“臣明白。”
她伸手指着后方一直没有开口的崔岐:“背主之人,让给何毓去审,别叫他死了。”
“这件事尚未明了——”宋撄宁环视一周,沉声道:“朕不愿听到任何一句有关的流言蜚语,若要朕知道有人借此生事,休怪朕不念君臣之情。”
众人连忙离座跪好:“臣等遵旨。”
刑部的人前来带走崔望熙,离开时,他步伐平稳,仪态端方,风雪之中,崔望熙蓦然停下,一枚雪花柔柔地飘在长睫上,又倏忽间化为晶亮的水痕,消失不见。
47. 偏离
案上还剩了几张贺岁帖,宋撄宁默默凝了一会,直到双眼被那熠熠的赤金色泽刺得发痛,才收回目光,拿起来分发给最后几位臣子。
众人见帝王心绪不佳,也不敢多留,照例说了几句吉利话,恭送她离开。
鹅毛大雪扑面而来,携着幽寒梅香,宋撄宁站在殿前,良久,符染忍不住,低低唤了声:“圣人。”
“走吧。”她登上龙辇,僵硬的指尖藏在袖子里,掌心有几道带着血丝的痕迹。
记忆里,她还曾叮嘱过崔望熙,要将往来信物悉数销毁,若是为人揭发,自己可不替他善后。
如今,倒是一语成谶了。
辇车缓慢,宋撄宁将脑中的线索一点点的开始梳理。
崔岐是崔望熙极其信任之人,自幼一起长大,于情于理,都没有背叛的缘由。
再者,他如何能在崔望熙眼皮子底下,与河西行省的人勾结上的,这是绝无可能的事。
她瞥向弹幕,又失落地叹息。
这件事,唯有崔岐自己开口了。
更大的麻烦是,该如何善终?
谋大逆罪,赐死已经算是很轻的处罚了,多数需牵连家族,刚刚的信中,涉及崔家的地方不少,如果定罪,满门血流成河。
还有霍昇,这可是她特意收来,为了打突厥与独孤炽做准备的,是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名将,岂能折于此事之上?
龙辇停在紫宸殿门许久,也不见帝王出来。
夜色浓郁,符染上前敲了敲木沿,透过缝隙,看到了宋撄宁藏于阴影中的脸,鬓间的簪子闪过孤冷模糊的光,明明灭灭,扑朔迷离。
“阿染,崔望熙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个心腹,名唤崔颢?”
符染点头道是。
“即刻宣他入宫。”
当务之急,必须确保崔岐没有后手,不然,她就真的救不了那二人了。
她搭着符染的胳膊下了车,摸到冻得冰凉的手,心生歉意,“阿染......快进去暖暖吧。”
符染摇摇头:“今日的事,圣人心里苦,臣明白的,只是崔颢此人,确定可信吗?”
宋撄宁犹豫了一番,“可信。”
她只能赌一把。
回想着关于崔颢的细枝末节,最终的一个场景自眼前闪过——
梦中,她重伤在床,崔颢被安排在她身侧保护,而那个时候,崔望熙应该已发现了叛徒的身份,将他处理掉了,留下的人,一定是细细查问过的、可信之人。
没过多久,风尘仆仆的崔颢便被带入了紫宸殿,他生平第一次来此,加上崔望熙久久未归,已有了些不好的猜测。
“陛下。”他跪在殿中,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可是崔中书......出了事?”
“不要紧张,朕有话问你,关乎崔相性命,你须如实答来。”
崔颢神色一凛,“必不隐瞒陛下。”
“崔岐最近可有异常?”
“并无,只是他前一段时间伤了腿,今日才回来。”
“崔望熙遇刺,他是不是不在府上?”
崔颢瞬间意识到不对:“崔岐背叛了大人?”
宋撄宁并未直接回答:“他可有私下的住处,常去的地方,以及一些来往密切的人?”
“崔岐、崔岐我从未见过他和谁来往过密,但住处我知道,常去的地方......只偶尔空闲时会去茶楼坐坐,其余的时间都在崔府。”
符染立刻记下了详细的地址,交给隐卫前去探查。
“你与崔岐,是何时来的崔府?”
“六岁那年。”
“他是哪里的人士?家中可有亲人尚在?”
崔颢思考须臾,“我和他都是孤儿,不清楚自己的来处......只在许多年前听他提过一句,他曾有一个孪生兄长,但我担心其已不在人世,没有多问。”
宋撄宁心念一动,某个离奇的猜想倏然产生。
“你回去之后,务必稳住崔氏,朕会给你一份手谕,称留崔相在宫中,府上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敢问陛下......”崔颢斟酌着开口,“公子他怎么了?”
符染在一旁答道:“崔岐带着崔中书与陇右的来往信件,在政事堂‘不慎’掉出。”
“陛下!公子他绝无、他虽然曾经......但他现在——”
“朕知道。”宋撄宁打断了他的话,“回去之后,将一切可能招致祸患的东西全部销毁。”
“是。”
崔颢走后,殿中恢复了静默,正逢新岁,家家户户都在团聚庆贺,大邺的佳节都不禁烟火,隐隐能听见火花轰然的声响。
屋檐上的雪簌簌地落下,瓶中的梅花在灯下艳得如血一般,宋撄宁撑着头,等待着隐卫调查的结果。
枯坐一夜。
天明之时,她怔怔看向窗外,轻轻地问:“雪这样大,牢中应是很冷吧?”
说完,又自嘲地笑了一下:“是朕糊涂。”
刑部天牢,能活着出来已是幸事,哪还顾得上什么冷暖与否。
好在宋撄宁安排的宗茗审理此事,她面冷心热,不似何毓手段残酷,加上有帝王特意提醒,崔望熙应能得到些照拂。
掌心的伤口已经结了痂,触之有些粗糙,她接过宫人们递来的热茶,一瞬竟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崔望熙竟能这样牵动她的心绪了吗?
挂起那他亲笔所绘的画时,宋撄宁不过想以此试探,攻一攻这位冷面权臣的心。
她成功了。
可往后种种,似乎与最初的最初渐渐偏离。
崔望熙懂她留恋红尘自在,也懂她志在社稷山河。
宋撄宁眼前浮现许多画面。
她记得东都繁华似锦,千灯胜星河,记得天香楼上,崔望熙故作正经地说,君臣同乐。
也记得他指着舆图郑重向她许诺,誓取河南,不动干戈。
只求她信他。
也记得平祥街事发后,证据一应指向他,宋撄宁质问无果,只能无奈下令禁足,听到那句,帝王多疑,君心难测。
子昭。
那时,崔望熙大概很难过吧。
宋撄宁的目光再度落在瓶中梅枝上,不久前,二人还坐在这里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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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意不着痕迹地说自己雪夜摘花,她看破不说破,也故意顺着他,关照他。
而今,咫尺天涯,一念生死。
隐卫带着一身风雪快步赶回向她汇报,在彻查了崔岐的人际来往和住处后,发现了他定期去茶楼与旁人联络的线索,还有一干伪造的逾矩之物,已经原地销毁。
“和他联系的人,是谁?”宋撄宁压抑着怒气,镇定地问道。
隐卫低下头:“属下无能,只知是朝中一位大臣,且官职很高,每月固定在茶楼与崔岐会面。”
“朕的朝中,竟能藏着河西的人,且这么久,都没露出破绽?”她气得发笑,敲了敲桌子,“没有打草惊蛇吧?”
隐卫连连摇头。
“官职很高......”她将政事堂的重臣细细梳理,但一无所获,无意瞥了一眼弹幕,只见那些文字微微闪烁着,似是有些模糊,再定睛一看,又恢复了正常。
宋撄宁无暇去管它可是出了什么问题,语速飞快地吩咐:“政事堂中,四品以上的朝臣,今起开始留意他们的动向。”
“透露一些崔相惹怒了朕的消息出去,观察众人作何反应。”
“传令刑部,加强天牢的看守,保护好崔相和霍将军的安危。”
此时此刻,若崔望熙与霍昇死在牢中,恐怕也只能落个“畏罪自尽”的名头,崔岐背后之人,一定是想让他们坐实了谋逆罪,削去宋撄宁两大助力。
“何毓那里,问得怎么样了?”
“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宋撄宁看了看天色,“去天牢看看。”
“圣人!”符染担忧不已,“先吃些东西垫垫吧,身子要紧。”
她应了一声,端起送来的燕窝粥匆匆用了几口,便出发往天牢赶去。
崔望熙是朝中重臣,涉及这样的大案,连宋撄宁也不便去探视,但是崔岐,还是想见便可以见的。
牢中一片幽深漆黑,潮湿阴冷,伴随着经年不散的血腥气,最深处的那件牢房有说话声传来。
何毓见帝王驾临,扔下手中的东西前来行礼。
宋撄宁看了一眼崔岐,微微皱眉。
“何毓,你什么时候这样心慈手软了?若是不能做,朕叫旁人来。”
何毓眼皮一跳,连忙道:“臣原以为他是崔中书的属下,所以没敢太——”
“一个叛主之人罢了,若真要留情,朕便不会叫你接手。”她走到铁栏边坐好,眸光凌厉,“崔岐?”
对面的人吃力地抬起头,“是陛下啊......”
“怎么,见到朕也不吃惊?”
崔岐重重地咳了几声,低笑着告诉她:“天牢污秽,陛下万金之躯驾临此地,想必是有重要的话问我......可是我也只有一个回答,各为其主罢了。”
宋撄宁毫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唤道:“崔岐。”
“这一声‘崔岐’,你答应起来,也不心虚?”
他大为骇然,连一旁的何毓都变了脸色:“陛下,这、这是......”
“顶着弟弟的名字,侍奉着弟弟的主上,你告诉朕,真正的崔岐在哪?”
48. 圣旨
帝王平静中带着冷意的话音回荡在牢内,墙上的火把跳动不息,“崔岐”的身体剧烈颤抖着,激动地双眼通红。
他忽然勾唇一笑,凝视着宋撄宁,缓缓摇头:“陛下何出此言,我听不明白。”
“是什么时候的事?”
“陛下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一丝暗红的鲜血顺着额角滑下,流过眉骨眼尾,在火光下显得极其诡异。
“无妨的。”她转而看向候在一侧的何毓,“何侍郎?”
何毓立刻拱手:“臣明白陛下的意思!”
“不,你不明白。”宋撄宁的眸中带着浓浓的疲惫,示意符染将查来的证据给他一观,似笑非笑地说,“此人顶替崔望熙心腹的身份,还与朝中之人有勾结,意图陷害崔相和霍将军,扰乱朝纲......”
何毓看完倒吸一口凉气,郑重地答道:“臣知道了,必不叫陛下失望。”
“朝中隐患尚在,绝不可透露给旁人,若是走漏风声,朕唯你是问。”
“是。”
宋撄宁施施然起身往外走,华贵厚重的长裙迤逦在地,与灰暗的地牢格格不入。
耳畔传来风声呜鸣,她提着裙摆走上一座台阶,右转,站在另一扇铁门前。
关押这样的重臣,选用的牢笼更坚固,出入检查严格,需要三枚钥匙一起使用。
门口的侍卫向她行礼,她抬了下手,静静站着。
一墙之隔,里面是崔望熙和霍昇。
他自幼养尊处优,矜贵端方,在崔家那样的高门长大,一代崔家宝树,可能还从未有此遭遇吧。
好在他是习武之人,不至于体弱身轻,坚持不住。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离开了天牢。
崔望熙坐在墙边,隐约听到一声“陛下”,面色带了几分柔和。
撄宁。
她刚刚来过。
他知道的。
宗茗抱着胳膊站在铁栏外,无奈至极,“崔、崔大人,那些信是何时所写?又是怎么传到陇右去的?你快些交待了吧,陛下对你失望至极,绝不会再手软的!”
帝王说停了崔中书的职,但她又岂敢真的直呼其名呢?
偏偏此人油盐不进,无论她问什么,都只是淡淡一笑。
而和他一起来的霍大将军就更是难办,几乎是倒头就睡,她也不能过分怠慢,更不敢用刑。
只能盼着何毓那边进展快一点。
谋大逆罪,这样的刑讯竟然就直接交给她来办了,宗茗一时不知该欣喜帝王对自己的信任看重,还是哀叹此事棘手。
偏偏他们刑部的温老尚书已经告病许久,甚至她调入京畿后,还未见过他。
想到这,她不得不感慨陛下宽和,很是善待这些老臣,只不过苦了他们这些年轻力壮的了。
“崔大人、霍大人,你们早些交待清楚,或许陛下会网开一面——”
崔望熙摆出那熟悉的姿态,“恕我不能说。”
宋撄宁一定会想到办法,他能做的,只有沉默。
霍昇靠在一堆枯草垫子里哀叹:“我就是个武将蛮子,只会提刀打打架,没那么细腻的心思的,谋逆?哪能搞得懂这些?宗侍郎,大家都是同僚......”
宗茗耐心地把那一堆信纸拍在桌上,指着道:“可证据确凿?还有什么抵赖,崔大人,你难道还准备等崔家前来救你吗?现在崔家十分安静,看来是要舍弃你了——”
崔望熙听到这话,微微垂着头,好似有些失落,心底却是安定了不少。
崔家很安静,说明撄宁应该已经有所动作,镇住了崔氏。
她宣召了谁?大概是崔颢吧。
天牢里的寒意一丝一缕的渗来,烛火摇曳,偶尔“噼”地跳出一簇细碎的火花,溅落在桌前,又倏然消失。
几人僵持着,一言不发。
最终,宗茗败下阵来,冷着脸把那沓信收好,打开大门去寻找何毓。
牢中只剩二人,霍昇连忙把嘴里叼着的枯草吐掉,伸长脖子去看隔间的崔望熙:“喂,崔家不会真的不管你了吧?我娘远在陇右,你可得想想办法让人劫狱啊......”
崔望熙的掌心贴上冰冷坚硬的墙壁,即使没有华服在身,依旧清隽优雅。
“劫狱?你当刑部天牢是纸壳子做的吗?”他低低一笑,“别急。”
“真的吗?你有办法了?”霍昇对他深信不疑,“我们何日能出去......唉,这响当当的右金吾卫大将军才当多久,竟然就被停职了......”
“只是停职,不是革职。”崔望熙轻咳几声,“若要破局,还得从崔岐身上下手。”
崔颢尚在府中,即使宋撄宁未曾宣召,他也应该能意识到不对,快速封锁消息,但不一定能想到要去查崔岐。
霍昇倚着铁栏,双目出神:“我有记忆起,他就跟在你身边了,怎么会......”
“人心易变,是我疏忽。”崔望熙注视着烛台一滴滴流下的红泪,回想这近十五年的时光,心底怅然。
纵是自诩冷漠寡情,但仍是不免有些许悲愁,何况此事连累了霍昇,还需得撄宁在外替他费神。
甚至不知,最后能否善终。
他贴身藏了一枚龟息丹丸,可假死脱身,足以骗过御医的查验,但若不到迫不得已之时,是断不能用的。
大门重又推开,宗茗的面色有些难看,何毓那里一个字都不肯告诉她,嘴巴比蚌壳还难撬开,明明已经得了些有用的线索,为何不说与她听听?非藏着掖着。
不远处的两人一坐一卧,依旧是那拒不配合的模样,令宗茗束手无策。
“崔大人,霍将军,我们这样耗着,对彼此都没有好处——还是你想等着陇右出兵,等霍家军杀入京畿?将那谋逆之罪坐实个彻彻底底?”
霍昇动作飞快地从草堆里坐起来,眨眼睛间便跑到铁栏边开始哭号:“冤枉啊——宗大人岂能这样污蔑我!臣对圣人的忠心天地可鉴——”
“圣人啊——”
宗茗惊得瞪大眼,一把将信纸拍在桌上,“证据在此,你还想抵赖?你快从实招来,也好、也好......”
也好让她早些回家过年......
她心中默默叹息,宗侯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母亲说她那个嘴甜俊俏的小表弟也来了宗府过春节,还想让他们俩相看一番的......
崔望熙从容地走到近处,“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交待的话,宗大人不若早些去禀报圣人,看看圣人意下如何?是就这样关着我,还是......杀了我?”
最后的三个字轻飘飘的,仿佛带着凄凉,支离破碎。
牢中不见天日,他只能通过那燃烧的烛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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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断时日。
距事发入狱,大约已经三日多了。
他也三日未能见到撄宁了。
不知她可有焦心地难以入眠,或者因久久不将他和霍昇移交三司,面临着政事堂的压力?
撄宁特意选了宗茗负责,就是在争取一些时间和机会。
崔望熙忍不住苦笑,陷入险境,居然还需要自己喜爱的女郎相救,实在是......
宗茗正想说些什么,门外忽然传来几声响动:“宗侍郎,陛下宣你觐见。”
“可是——”她张了张口,十分为难。
“陛下忙碌,宗大人莫要耽误了。”
“是,臣这就去。”她令守卫将此二人分开关押,自己提心吊胆地离开天牢,去往紫宸殿。
恐怕要辜负陛下的信任了,她想。
殿中的女帝正在写着什么,见她来了,便问起了审讯的事。
“宗爱卿这几日进展如何?他们开口了吗?”
宗茗俯下身,满脸愧疚:“臣无能,未能完成陛下所托。”
“无妨。”帝王温言安抚她,“罪证在前,其实承认与否也不重要了,对吗?”
宗茗不可思议,“陛下、这,这......”
陛下明明让她别怠慢了那二人,她以为,是想全力保一保的,毕竟崔中书劳苦功高,才华横溢,乃是不世之名臣,谁知,竟会听到这样的话?
陛下要杀崔中书吗?不过三司,不经政事堂,直接要逼死一位中书宰相?这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中书令崔望熙,忤逆犯上,结党营私,操纵权柄,已有不臣之心,念其为朝廷效命多年,不牵连家族,恩赐鸩酒以自裁。”
宋撄宁平静地扔下笔,“宗爱卿去替朕传旨吧,允他洗漱干净,体面些,朕亲自去送一送他。”
“至于霍昇,容后发落吧。”
“嗯?怎么不说话?爱卿有何异议?”
宗茗壮着胆子道:“陛下,这样......不妥。”
“有何不妥?”她疑惑道,“速度快些,朕马上就去送他。”
此时,符染恰好入殿,朝她颔首示意——诸事俱备,请她安心。
宗茗得了圣旨,脚步匆匆地往天牢赶去,不敢去看崔望熙的面色,“崔、崔大人收拾一下吧,圣驾马上就到。”
对面的男人站姿有些僵硬,接过明黄绢帛的圣旨反复读,指尖正微微颤抖。
“撄、圣人真的,下了这封旨意?”
宗茗不敢多言,立刻让人带着他去洗漱,换了一身清俊的衣袍,等待着女帝前来。
宋撄宁到时,周围一片寂静,牢房已经被清场,只有刑部一干人等远远守着,符染跟随他们站在一起,桌前坐着个熟悉的身影,橘红色的灯火下,他眉眼如玉,昳丽温雅。
“圣人。”他起身行礼,猝不及防瞥见她身后宫女手中的托盘,盘中两杯酒。
一杯颜色深些,一杯清澈透亮。
“崔望熙,你与朕,君臣一场。”她端起其中一只酒杯,送到了崔望熙手中。
“但谋逆之罪,无可饶恕,朕不牵连崔家,也不牵连霍昇。”
“圣人。”崔望熙拿着酒杯,“是你,要我死吗?我......让你为难了吗?”
他自嘲一笑:“抱歉。”
随之便毅然仰头,饮尽酒液。
49. 假戏
“罪臣——”话未说完,腹中忽而扭曲般剧痛,他弓下腰,薄汗瞬间浮上额间。
酒里,真的有毒。
在他入口饮尽的前一刹那,尚且心存幻想——
或许宋撄宁不会杀他呢?
或许只是一杯普通的酒,他喝完,她便要如往常那般狡黠一笑,道一句,子昭,瞧你吓得,一杯金陵春而已。
可那铺天盖地的疼痛告诉他,酒里,真的有毒。
崔望熙,你赌错了。
放弃了假死逃生的机会,将性命付之于心爱之人,却换得穿肠毒药,君心如铁。
此刻不知是懊悔,怨愤,还是心碎。
他的撄宁。
他设想了无数的往后岁月,期盼着与她开疆拓土,造福生民,与她携手共度,白首到老。
他甚至还未能亲眼见她手刃宿敌,收拢大权。
如今,尽化为虚无泡影。
从此以后,便是他的帝主,高居庙堂,惯看尘世沧桑变幻,或许她身侧还会有另一个“崔相”出现,取代他的位置,陪着她走过山高水阔,不离不弃。
不可以。
门外的人不知何时已全部消失,远处的宫墙上,一排排弓弦绷紧,藏在暗处,蓄势待发。
崔望熙撑着桌沿,朦胧恍惚间,他看到帝王仰头饮下另一杯酒,鬓发里的那枚坠着泪珠的凤钗闪着晶莹辉光。
令他不禁想到那个夜晚,云氏谋逆,宋撄宁下旨夷其族,也正是戴着这只凤钗。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一看她,看一看她,可有为自己......流一滴泪。
初见时正是繁花如云、恢弘华丽的延嘉殿,那个粉紫衣裙的皇太女自此被他藏在心间,最后一面,却在这寂静幽暗的牢狱之中,只有盏盏灯火相伴,女帝递来毒酒一杯,冷冰冰地说,“君臣一场”。
他不甘心。
女郎抿着嘴,扔了酒杯,缓步朝自己靠近。
然后环住他的腰身,昂着头,温软的唇瓣轻轻贴了上来,带着酒水醉人的气息,带着缱绻的袖中香,裹挟了他。
崔望熙一怔,仿佛被月华般的细纱笼罩其中。
他虚弱地拥住她,铺天盖地的惊喜与疑惑涌上心头,可仍是不敢错过这临死之前的珍贵亲密,他肖想了无数次的场景。
“撄宁、撄宁......”
唇齿相依,绵柔的金陵春被她渡入崔望熙口中。
他很快便吮走了那混着解药的芬芳,疼痛正一点点被抽离,意识回笼,天地清明,却又倏忽沉溺于无边无际的欢愉和眷恋。
......原来如此。
感受到宋撄宁有些得意的心绪,崔望熙低沉地笑了下,忽然俯身,托着她坐在了刚刚的桌案上,紧紧扣住腰肢压在胸前,不容拒绝地覆上那湿润的朱唇。
牢里的桌子年岁太久,坐上去后便微微摇晃着,宋撄宁揪住崔望熙的衣领,生怕自己摔了下去。
“别紧张,撄宁。”他抚弄着女郎的后颈,指尖寸寸游走,“不会叫你摔下去的,放松点。”
“放肆!你不许——”
“嗯,遵旨。”
烛光灯影里,二人气息交织,酒杯滚落在地,悬在半空的裙摆随风飘拂。
“嘶,崔子昭!”宋撄宁捂着唇瞪他,“你把朕咬破了!”
“是微臣的错。”他笑眯眯地揽着她,凑近看那细细的伤口,随后小心地吻上去,舔舐着甜腻的血腥气,听到怀里的女郎溢出一声轻哼。
“唔......朕等会还得去抓人的!”宋撄宁用力推开他,却又发觉桌子抖动一下,不得不抓着男人的手腕,“你这叫朕如何、如何......”
崔望熙离远了瞧着,“没事,看不出来的......大概像抹了鲜艳些的胭脂而已。”
她静静地依在他怀中,蓦然察觉了什么,不可置信:“崔望熙,你怎么还......大胆!”
“若此情此景,臣还一丁点反应都没有......”他无奈地说道,“圣人才该怀疑我身子不好了。”
“崔相身子好不好,与朕有什么关系?”
“嗯,好,自然是没关系的。”崔望熙满口应着。
“你刚刚是不是不信朕?以为朕要杀你?”她忽然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没有的,撄宁。”
“难过得都要哭出来了,还没有呢......不过这也不怪你的。”宋撄宁整理着自己歪掉的金钗,“好啦,快抱朕下来,还有大事要办呢。”
“谨遵圣意。”崔望熙稳稳地抱起她放在地上,一起走出了天牢。
......
荒僻的宫殿里,一个刑部的小吏正压低了嗓子给面前之人汇报着。
“你是说陛下果真赐死了崔望熙?”那人惊异不已,“你可是亲眼所见?此事可马虎不得!”
“是的,陛下此次似是大怒,甚至绕开了政事堂与三司,亲自去赐的鸩酒,小的眼睁睁地看着他喝下,才敢跑出来告诉您的,此时大概已经断气了。”
“好!好好好!”他忍不住发笑,衰败的面容显露出几分狰狞,“女帝独断专行,对这样的肱骨臂膀也能痛下杀手,不枉我等潜伏多年,总算是为吾主做了些有用的事了,也是那崔望熙自作自受,我不过推他一把罢了。”
小吏也连忙拱手道喜:“恭喜大人!此次立下大功,殿下必定会嘉奖于您的!来日新朝建立,您便是开国元勋呀!必定封侯拜相,风光无限啊!”
破败的宫门被缓缓推开,宋撄宁浅笑盈盈,与她并肩而立的正是刚刚“死在牢中”的崔望熙,身后是数位重臣。
“温爱卿要当哪一朝的‘开国元勋’呀?快说与朕听听——毕竟大邺尚在,朕还没死呢。”
那人瞳孔一缩,骤然回头,面色煞白。
正是告假已久,缠绵病榻的刑部尚书,温从琛。
宋撄宁看向他身旁瑟瑟发抖的小吏:“怎么,没觉得这刑部天牢让你离开得太顺利了些?连往日的盘查都撤走了?”
“陛下、陛下饶命......”
“陛下......是、是臣鬼迷心窍——”温从琛环视一周,见到森寒的箭头打了个寒战,立刻伏在地上,声泪俱下,“陛下——臣到底为朝廷效命多年——”
宋撄宁冷冷一笑,抬手下令:“放箭。”
霎时间,漫天箭雨齐发,温从琛立刻拉过身边的小吏挡住,嘴里咒骂不息。
忽而,一道冷光自背后袭来,携千钧之力,划开长风飞雪,穿心而过。
雪地里晕开大片血红,霍昇持着弓自廊下出现,绕过二人的尸体,“臣参见陛下。”
宋撄宁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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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方一众好奇的眼神,正了正神色:“几日前的事,不过朕为了揪出叛臣,与崔相做的一出戏罢了。”
“今日也与众卿一起见证,为朝廷铲除了一个隐患。”
傅善平拧着眉,“可那些书信,倒是不似最近写成的,已有了些时日。”
“傅相心细。”宋撄宁夸赞道,“书信是在霍昇册封十六卫之前便已准备好,为的便是今日,其中往来,朕全部知情。”
傅善平惊讶不已:“陛下圣明,思虑周全。”
“如今还在新岁假休之中,众卿辛劳,还是早些回去吧。”宋撄宁循例赏赐慰问了一番,便起驾回了紫宸殿。
她困得几乎睁不开眼,只想赶紧躺着歇歇。
“臣还以为温尚书会带些兵出行呢,没想到孤身便敢前来。”符染心有余悸,“好在诸事顺利,霍将军箭法超群,没让他抖出不该说的来。”
“他称病这么久,见朕把事务都交给何毓宗茗他们,估计以为朕都忘了他了,自然轻率。”宋撄宁靠着软榻,阖着眼道。
“对了,‘崔岐’那边,交待得如何了?”
符染叹息道:“还是不肯说,何侍郎此番有些束手无策......该上的法子都上了,他还得提心吊胆,生怕把人弄没了,那才是不好给圣人交差呢。”
宋撄宁眸中带了些笑:“何毓一向号称什么‘冷面阎罗’,最擅长刑讯逼供,这次没能叫‘崔岐’开口,怕是心里气闷着......把温从琛已死告诉他吧,再坚持也无用了。”
符染领了她的口谕,去往刑部,没一会便匆匆返回。
“圣人,他说......想见您与崔中书一面。”
“哦?见崔相?”宋撄宁坐起身来,把蜷在膝上的衔墨奴抱给小宫女,“崔相还在宫中吗?宣他过来。”
“崔中书刚刚与霍将军说话呢,没有离宫。”
“那就叫他直接去找何毓,不必多跑一趟紫宸殿了。”
......
天牢之中,何毓带着二人去了深处,见到了如今的“崔岐”。
“崔相去问吧,到底十数年的时光,有些事,你应该比朕更想知道内情。”
“好。”崔望熙悄悄拉了下她的手,走上前去。
“真正的崔岐在哪?”
“早就死了。”
崔望熙皱了下眉,继续问道:“什么时候?”
“大概......六七年前吧,您正好病了一场,我就和他换过来了。”
六七年前......他回想了一番,他的的确确病了一场,醒来感觉崔岐对他热情了些,只以为是担心他身子的缘故。
“可是——”
“可是哪怕双生子,也会有不同之处,对不对?”他扶着墙壁,垂头咳了几声,“我模仿了许久,终于把自己变成了弟弟,他的眉骨高一些,我便磨平了自己的骨头。”
“你从河西而来?”
他滑落在地,粘稠的血从嘴角流出,“陛下一定想知道我的主上究竟是谁对不对?你杀了他......导致他如今处处受制,举步维艰......”
话未说完,“崔岐”便瘫在墙壁,不再出声。
何毓上前一验,朝二人摇头。
“罢了。”宋撄宁凝着地上乌黑的血,沉默片刻,“辛苦何爱卿了。”
50. 氤氲
白雪纷飞,崔望熙撑着伞,与宋撄宁并肩而行。
“你当时得知崔岐背叛,可有觉得意外?”
“的确意外,我没想过他会背叛我。”崔望熙温声道,“即使他的身份是假的,可这么多年的相处,却不是假的。”
“但......真正的崔岐,他从未背叛过你。”
“是,可惜他身死多年,即使报了仇,也无太大意义了。”
宋撄宁不知该怎么宽慰他,二人默默走在雪中,没有唤辇车,听得雪花落在伞面上的沙沙声。
“圣人那天,陪玉山去折梅了。”
“你可知,窥伺帝踪是什么罪名?”
“也陪我去吧。”
“......朕困了。”
崔望熙不说话了,举着伞柄的手顿了顿,站在雪中,不肯再往前走。
宋撄宁抬头看他,他似乎瘦了些,眉眼间带着些许的病弱感,在银白覆盖的宫城中,如同霜雪塑成的仙人。
想到正逢新岁,家家团聚之时,他却是在冷冰冰的牢狱中度过的,一时心生怜惜。
她叹了口气,道:“走吧。”
崔望熙清清淡淡凝着她。
她拉住他的手,拽着向前,“朕是说,去梅园,快走,再不走朕就回紫宸殿睡觉了。”
穿越千步廊,路过蓬莱殿,二人站在梅园的大门前,寒香拂面。
宫人远远守在院外,不敢上前打扰。
这几日雪大,花瓣隐在皑皑积雪中,宋撄宁摇了摇花枝,挑了几个顺眼些的,折了拿在手中。
“崔望熙,拿去吧......朕亲自选的,玉山可没这待遇。”
她凑近了打量着鹅黄色的花蕊,用指尖戳了戳。
“嗯?怎么又不说话了?”宋撄宁甫一回头,下巴忽然被轻轻抬起,微凉的吻落了下来。
她嗅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瑞麟香,忍不住勾着他腰间饰了白玉的蹀躞,羽睫颤动不停。
蓦地,崔望熙撤开了几寸,指腹压过她湿红的唇瓣,呼吸粗重了些,从近在咫尺的花枝上摘了朵梅花,小心地抿在唇齿间,复又吻了上去。
清雅的香气蔓延开来,随之便是丝丝缕缕的苦涩,最后竟有几分甜馥。
情念涌动,爱意氤氲。
“撄宁,你唤一唤我。”他哑着嗓子,带着蛊惑,仿若轻盈的羽毛一下一下,扫过心头。
“......子昭。”她阖着眼,遮住了眸中迷离的水雾,指尖的蹀躞被捏得极紧。
“撄宁......”
梅雪掩映着二人的身影,风乍起,崔望熙替她拢了拢狐裘领子,接过梅枝。
枝上花朵已经被压坏了不少,光秃秃的,雪中落了点点碎红,但他却心满意足。
“多谢圣人赏赐。”他垂眸,眼底是有恃无恐的笑。
宋撄宁瞪他一下,猝不及防察觉到他嘴角的痕迹,不知是沾了她的胭脂,还是刚刚的花朵,连忙道:“崔望熙,你快擦擦......”
“无妨的,多谢圣人关心。”崔望熙一手撑伞,一手捧花,纹丝不动,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她只好无奈地找出帕子,胡乱替他擦拭一通,又把帕子塞到他袖中去。
“朕不要了,崔相自己带走吧。”
“我送圣人回紫宸殿。”崔望熙和她走到辇车旁,将伞递给宫人,扶着她踏上去。
宋撄宁好笑地看着他,“怎么不上来?又不是第一次和朕共乘一车了,当初傅相在的时候,倒是动作利索。”
“是。”他装模作样地拱手一礼:“那,微臣多谢圣人恩典。”
辇车稳稳地行驶着,车内有些暗,宋撄宁摸索着牵起他的手,觉得有些冰,于是捂在自己毛茸茸的袖口上。
“子昭,前几日你在牢中,没能好好过个新岁,明晚朕命他们准备了焰火表演,也算与民同乐一番,你记得——”
话未说完,忽然被人揽入怀中,昏暗之中,崔望熙眸光幽邃,直勾勾地凝着她。
“撄宁。”
他低下头,埋在她发间,发钗冰凉锋利,抵着他的脸颊。
“撄宁似乎很喜欢这支凤钗?”
“嗯?怎么问了这个?”
崔望熙捻着坠在凤尾的明珠,鼻息里尽是她浅浅的发香。
“......像,你的眼泪。”
宋撄宁没听清,慵懒地靠着他,答道:“什么眼泪?这个朕用惯了,就经常戴着......下次换换别的吧,不然尚宫局又得胡思乱想,以为朕不喜欢她们新制的东西了。”
“多谢你,撄宁。”
“......什么?”她抬了头,好奇不已。
“愿意补一场焰火给我。”崔望熙与她四目相对,眼中似有化不开的柔意。
“好啦,焰火而已,你回去好好歇一歇,明晚和朕出去,可不许迟到。”
虽然只是一场焰火,虽然只需帝王一句话吩咐下去,但这却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珍重他,记挂他。
少时过春节,只有那些假笑相迎的长辈们,宴席之上,各怀鬼胎唇枪舌剑,父亲仕途不顺,最恨这类场合,更是没个好脸色给他。
掌权后将那些人全部送走,崔府就更冷清,他守着一个偌大的府邸,谋划着走到更高处,偶尔,也思念一下她。
遥望东宫的方向,猜着那位太女殿下此刻正做什么,身边都有谁。
那时的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竟有与撄宁共度新岁的一天。
辇车在紫宸殿停下,宫人悄声提醒了一句,宋撄宁提着裙子踩着脚踏,慢悠悠地回了殿中,衔墨奴开心地扑上来,蓬松的大尾巴拂来拂去。
“怎么感觉长胖了些?”宋撄宁抱着小兽掂量一番,“之前还没发现呢?”
小宫女笑着接话:“这几日天冷,墨贵妃吃得多,尚食每日都专门有人为它准备餐食,长了好几斤呢。”
“的确比来时圆润多了。”她逗弄了几下,便送给身旁的人,自己回了内殿好好歇息了。
这几日又是想对策又是揪叛臣,已经许久未能安眠了。
......
星辰闪烁,月华如练。
崔望熙站在窗边,将前些日子晾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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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白梅一朵朵检查,逐个筛去干瘪残缺的,精心挑选,收回了罐中。
霍昇寻了个矮榻舒舒服服地躺着,瞬便欣赏一番清河崔氏四公子的风雅姿态。
“这就晾好了吗?那也不复杂啊,快泡来叫我也尝尝!”
崔望熙瞥他一眼,道:“还需等清明后暖和些了再晾一次......你喝这些做什么?左右也尝不出个滋味来,只会喊苦,白费了我的好茶。”
“你这就是对我有偏见了——我虽然是个武将,但也称得上是个儒雅英俊、温柔可亲的武将啊......咳、你刚刚是不是在笑我?”霍昇转动着指节上的扳指,忽然问道:“我今天那一箭怎么样?”
“嗯,很准。”
“哈哈,这可是陛下交给我的重任!说什么‘早闻霍大将军箭法了得,少年英才,骁勇无畏,但遗憾未能亲眼所见’,然后便把射死那个温什么的任务派给了本将!”霍昇得意洋洋地给他复述着经过。
“我临危受命,暗中藏匿在宫殿之中,说时迟那时快——”
崔望熙听着听着便出了神——她又夸奖霍昇了。
撄宁到底是不是喜欢武将?因为武将英武健壮些?
他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他太瘦了吗?可是撄宁似乎还挺爱抱着他的......
不远处的霍昇仍在喋喋不休地描述他那一箭多么厉害,陛下是多么倚重他夸赞他,崔望熙重重地放下手里的瓷罐,闷闷地问他:“你不困?”
“我拉弓搭箭,对准了那老——什么?”霍昇难以置信,“你嫌我话多?”
“倒也不算愚钝......你若无聊,我们去院子里过招。”
霍昇虽然头脑简单了些,但武功却是一等一得好,自己勤加练习,撄宁便会明白他自是不比那些武将差。
“你明天还有事呢,大半夜不睡觉?”霍昇满脸不解。
“你怎知我明日有事?”
霍昇挑挑眉,兴致勃勃地说:“崔四啊,我不仅知你有事,还知你是与人有约,我不仅知你与人有约,我还知你是与何人有约。”
崔望熙眨了下眼:“......什么?”
撄宁和他说话都是私下,连符染都不一定听得,怎么会叫霍昇知道。
“你刚刚回来时,一派春风得意的,袖子里还露出了一角女郎的帕子——我是不是该恭喜崔相,多年思慕,终有回响啊?”
崔望熙此刻却是真真实实地感到震惊:“你凭着这些蛛丝马迹,便能猜到......是她?”
“那是自然!我虽脑子里的弯弯绕绕没有你崔大人多,但是我在陇右,可是很讨那些女郎喜欢的。”他激动坐起来,“我明日为你挑衣服!包你盛宠不衰......整日套个古板无趣的官服,也不知陛下瞧上了你哪一点。”
崔望熙没说话,却微微弯着嘴角。
那张帕子正安安静静躺在他袖中,柔软,沾着幽幽的香气。
“你都有些什么衣服?我去找找看......”霍昇大摇大摆地往里走,不慎擦过珠帘,留下一串玎玲声响,在屋中久久回荡着。
51. 焰火
翌日傍晚,檐上的积雪被暮光照得一片暗金,长街上熙熙攘攘,宋撄宁时不时偏过头,瞥了崔望熙几眼。
“撄宁......怎么了?”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下腰上的并蒂莲纹玉佩,“有什么......不妥吗?”
霍昇拍着胸脯保证的,称他这样穿定是今夜最最英俊的一位,京畿内没人比得上,他对此颇有些怀疑。
但凡撄宁皱一下眉,他定再也不信霍昇的馊主意。
宋撄宁见他这样小心翼翼,连忙道:“并无不妥。”
“只是......”
崔望熙紧紧凝着她。
“很少见子昭穿这样的颜色呢。”
“嗯,我想这恰逢新岁,穿轻快些的颜色,也好讨个吉利。”他走在外侧,挡着来往的人流,牵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
“是该如此,你若一直——哎?”宋撄宁正说着,面前忽然跑来一个圆滚滚的小童,扑进她怀里,吸了吸鼻子便开始声嘶力竭地哭号。
“娘——这才多久啊——你怎么给我找了个新爹——”
“你不要我了吗?”
周围人纷纷停下脚步,目光围着二人来回打转,充满好奇。
宋撄宁后退了一步,实在难以相信:“朕、我岂会有你这么大的孩子?你可不能讹诈啊。”
崔望熙沉默一瞬,摆出一副温和亲近的模样:“你是哪家的孩子?可是和耶娘走丢了?要不要我替你报官?”
小童压根不搭理他,继续哭号:“阿娘——你怎么袖手旁观冷漠无情啊!你有了新爹就不要我了......新爹还要把我送去官府了——”
崔望熙的笑容有些僵硬:“......”
哪来的小孩死缠烂打胡言乱语?打扰他和撄宁的闲暇时光。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开始附耳议论了,担心二人身份暴露,宋撄宁连忙捏了下他的掌心示意。
她蹲下来,从袖子里掏出个小荷包,里面装着几粒糖莲子,“好了好了,是......咳咳,是为娘的错,我怎么会不要你呢?你从哪里跑出来的?我们回去可好?”
可怜她还未成婚,居然一举完成身份跨越,直接当上娘亲了。
小童接过糖莲子一股脑倒进口中,脸颊鼓鼓的,含糊不清地道:“嗯嗯嗯!我带娘过去,快来快来。”
崔望熙朝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歉意一笑:“诸位散去吧,家里孩子闹脾气,说胡话呢,请别放在心上。”
二人跟着小童走进一条巷子,拐个弯,来到一处庭院中,崔望熙警惕起来,暗中悄悄摸上袖间的短刃。
庭院精美秀丽,里面是一座高阁,隐隐约约飘着香气,原来是街中的一户酒楼。
小童兴冲冲地推门而入,还不忘转头招呼二人:“阿娘新爹快来——”
二人无奈,只好跟着他上去,一抬头,厢房里赫然坐着两个出乎意料的身影。
“母亲?宗侯?”宋撄宁怔住,随即又看向那个“没人要”的小童,“这是......”
崔望熙俯身行礼:“臣参见上皇。”
宗侯上前来,一把揪住小童的耳朵低喝:“我叫你把他们带过来,你干什么了?”
“唔唔唔疼疼疼姑母快松开——我这不是带来了吗?幸不辱命啊。”
“我可听见你胡说八道什么了——快去给陛下请罪。”宗沁把他推到宋撄宁面前,“快点。”
“无事无事。”宋撄宁扶着他摇摇头,已经明白了来龙去脉,“小孩子天真无邪,宗侯可别责罚他了。”
“就是啊姑母。”小童立刻得意地坐上椅子,拿了块糕点品尝“我若是直接叫陛下过来,陛下一定不会信我的,搞不好还得被当成刺客抓起来,这个法子多好。”
“哪里好了?你竟敢自称圣上之子,还有什么新爹旧爹的,整个宗家都找不出你这么胆大的人!你就等着今晚回去挨你娘骂吧。”
一旁的上皇也忍俊不禁:“撄宁没被他吓着吧?宗蕤生性调皮,但很聪明机灵。”
“这......的确挺叫人吃惊的,对了,母亲怎么会来京畿?”她与崔望熙在桌边坐下,“也没派人与我说一声吗?我好吩咐他们招待。”
“我也不爱讲那些规矩排场,拘束了这么多年,现在才自在些......倒是你——”上皇扫视二人,“嗯?”
崔望熙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宋撄宁松了口气,解释道:“恰逢佳节之际,我和崔中书出来体察民情,与民同乐。”
“不错,君主时刻心系自己的百姓,愿意体会民间苦乐,是好事。”上皇面色柔和,颔首赞许。
宗沁边替宗蕤擦手,边道:“这一家的暖锅味道极好,天寒地冻的,就该吃些热和的,我和你母亲刚刚已经点了菜,你看看,再加几样?”
侍从适时将厚厚的一本餐谱放到她手中,宋撄宁悄悄看了崔望熙一眼,添了几道,便把餐谱递给侍从。
手背被人轻轻一点,宽大的袖子掩盖着二人的动作,崔望熙缓缓捏住她的指尖,捉在手心。
上皇的眼皮跳了跳,忽然咳了一声,端着茶盏掩在唇边:“阿沁,后院有秋千,我们带宗蕤去玩玩吧。”
宗蕤激动地站起来,还不忘抓了块点心,走廊上回荡在宗沁教训他的声音,“你吃这么多零嘴儿,等会的锅子还吃不吃了......”
房间内恢复了寂静,宋撄宁挑了枚果脯含着,却被酸得眯起眼。
崔望熙见状,连忙倒了杯茶水:“冲一冲味道。”
“刚刚还偷偷拉朕的手,母亲和宗侯一走,却规矩起来了。”
“那是情难自禁。”他将二人的椅子挪近了些,遥遥看着窗外的长街盛景。
对面是卖胡饼的摊子,吆喝声里排了长长的队,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女郎正挽起袖子做樱桃毕罗,店前挂的灯笼随风晃动,长长的流苏似花朵般散开。
房门被轻轻敲响,门外的侍从出言提醒:“客人,锅子到了。”
“进来吧。”
一个巨大的铜锅被搬了进来,伴着极鲜的香味,没一会,宗蕤也蹦蹦跳跳地进了屋。
“母亲和宗侯回来得巧,恰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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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呢。”宋撄宁亲自给二人斟了酒,“母亲长居紫溪别苑,还得多谢宗侯陪伴,替我照拂一二,实在是感激不尽。”
宗蕤挤到了她身侧,嚷嚷着要尝一口,却宗沁拽回去警告了几句,大概是再调皮就送他回府抄书并且再也不带他出来玩云云,小童听完立刻乖顺起来。
四人闲聊着,虽都是身居高位,还有两代帝王在此,气氛却相当轻松。
夜幕降临后,上皇搁下玉著看着宋撄宁:“你还有事吧?不必在这一直陪着我的,我身子好,每日也过得愉快,你放心。”
宋撄宁道:“母亲在京畿要留几日?我命人——”
“不必不必,清静就好,快去吧。”
临走前,上皇倏然叫住了二人:“......你们是何时开始的?”
宋撄宁微微有些羞窘:“母亲怎么、怎么......”
怎么看出来了?
“兜兜转转的,到底还是崔中书,不过你的事你自有分寸,我不多插手,今日本也是想看看你们相处得如何。”上皇眼中带着揶揄,“好了,知道你面子薄,快去吧。”
二人并肩下了楼,隐卫在黑暗中悄悄跟好,随着他们一路往观星楼而去。
“子昭,刚刚咱们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止吧?母亲怎么猜出来的。”
崔望熙思考了一下:“大概是......因为上次宗侯看见了吧?”
观星楼建在城东,已经早有人做好了布置,天边已经零零散散地绽开几朵火花,二人到了顶层,俯视着长街人流,灿烂的焰火转瞬冲上苍穹。
轰然的声响盖过了街上的喧闹,各色光华如梦似幻,与满城繁华融为一体。
崔望熙低眸看着正在欣赏焰火的女郎,她的瞳孔很明亮,如同道道流星划过。
他蓦然觉得无比满足,二十余年里缺失的一切,那空荡冷寂的崔府所带给他的,正一点点被修补,填充。
宋撄宁察觉到他的视线,伸手揽过崔望熙的手臂,“看朕做什么,看焰火呀!”
“这可是朕特意给崔相的准备,别浪费了。”
二人凭栏而立,漆黑的夜空被绘成了辉煌的画卷,闪烁不息,偶尔一两粒火花从空中飘落,转瞬又消失不见,留下一缕淡淡的白烟。
“怎么样?喜欢吗?”
他环住她的纤腰,抵在栏杆边,头顶刚好是一盏旋转摇曳的花灯。
“喜欢,很喜欢,撄宁。”崔望熙喃喃道。
“然后呢?”她拨弄着那枚玉佩,不紧不慢地问道。
崔望熙今日没有束那条贵重的蹀躞,反而换了较宽一些的素锦腰带,显得他身姿挺拔修长。
“然后......”他顿了顿,没料到宋撄宁竟会这样问。
花灯破碎的流光映在二人周身,她仰起头,樱唇在男人喉间柔柔一碰,又飞快地离开。
“好了,该回宫了。”她推了推面前的崔望熙,结果纹丝不动。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崔望熙细细密密地吻着她,低声道:“撄宁......我今夜很开心。”
52. 独占
清亮的月光洒落阶前,明月与冰雪交融,漾出晶莹的色泽。
临走前,宋撄宁塞了个小锦囊到他手中,称好好保管,不许损坏。
“崔四!怎么样怎么样?”霍昇急不可耐地迎上来,“快说呀?陛下可有被你的美色所惑。不能自拔?”
“咳,怎可这样议论圣人?”崔望熙面上冷静,嘴角却带着几分轻笑。
“哎,那到底咋样呀?”
“......尚可。”
看撄宁的反应,应是......还不错吧?
“你这人说话得拐着弯儿去听,尚可嘛——就是很好咯?”他伸手刚要拿那只锦囊,“这是何物?”
崔望熙眼疾手快,迅速把它藏回了袖中,拉着霍昇往屋内走。
屋门推开,一股酒香飘来。
“怎么突然拿酒出来了?”
霍昇一挑眉:“崔四,我特意留到明儿才回陇右,就是想着今日是你生辰啊。”
他负手跨过门槛,拎起酒壶在崔望熙面前一摇:“快来,霍大将军亲自给你倒。”
“对了,你这梅花光秃秃的,就剩个树枝子了,怎么还不换了?”
崔望熙看向那瓶中有些萧瑟的枝干,眉眼间凝着情意,“不换。”
“......啊?为什么啊?”
那是撄宁......亲自折的。
二人对饮几杯,月上中天,四方皆寂。
侍从过来把醉醺醺的霍昇搀扶去客房,屋中独留他一人。
想到那场焰火,他心中既满足又惆怅。
撄宁......没记得他的生辰吗?
他知道自己此刻是在贪心,明明已经得到了从前不敢想象的东西,却忍不住渴望更多。
愿她的喜欢再深厚一些,再长久一些。
愿她更关心自己,更记挂自己。
仿佛一只不知餍足的饕餮,妄图吞下与她有关的一切,独占。
崔望熙又把袖子里的锦囊拿了出来,拉开两侧的细绳,一张折好的纸片显露出来。
他怀着某种莫名的期待,站到烛火旁,一层层展开。
纸上留着几道折痕,简简单单的六个字——
子昭,生辰快乐。
反面还印着衔墨奴的爪印。
他几乎能想见撄宁抱着那只调皮小兽,边哄边按下爪子的模样了。
心底恍惚间明亮起来,庭前的月光终于照入屋中,那瓶光秃秃的梅枝恰好被笼在皎皎清辉里,显得宁静美好。
她说,子昭,生辰快乐。
原来她记得。
崔望熙默默地站着,体会着此时溢了满心的欣喜,月影浮移,不知哪一户掐准时辰点了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遥遥传来。
他走进内室,来到一个平平无奇的桌案前,敲了敲桌上的茶壶,书架后出现了一方小小的区域。
崔望熙取下墙上的木匣,里面躺着一张柔软的帕子,像是女郎爱用的样式,他将锦囊与纸片放在帕子一侧,随后郑重地收好,关闭暗阁。
然后坐在桌前,点灯,研墨,提笔。
......
新岁之后,宋撄宁与政事堂商议一番,准备以拥兵自重,藐视君威的罪名对岭南动手时,一封令她极为意外的消息被快马加鞭,送送入了京畿。
河东行省境内,蒲州河中府、平阳、雁门等地,遭逢百年难遇的大雪,房屋倒塌,州府粮仓告急,向朝廷求助。
宋撄宁盯着那份奏折,来回看了多次。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将要入冬时特意询问了弹幕一次,史书上并没有什么雪灾之类的大事。
来不及深思,她立刻下了旨,让傅善平亲自去往河东,带上司农寺和户部的部分存粮,另一部分从附近州府抽调。
幸而京畿准备充足,不至于手忙脚乱。
傅善平心细负责,到达河中府后,快速着手了救灾一事,雪路封山难行,工部去年前前后后根据图纸造出的部分工具也派上了用场,局面在短期内得到了控制。
宋撄宁担心灾后种种疾病的出现,还命太医署也前去协助。
长昭二年河东的这场大雪,虽然并未造成什么严重的伤亡与损失,但却令她警惕起来。
至此,史书是真真正正的发生改变了,加上弹幕前一段时间的各样异常,其实不难猜出,是她的举动导致了这些变化。
从长昭元年的临风桥、万寿节,到诛杀云氏、王死,讨伐许长敬......
一旁处理文书的崔望熙见她有些出神,不由问道:“怎么了?可是还在想河东的事?”
他走来,替她换了盏新茶,安慰道:“圣人勿忧,傅侍中到底是门下之首,户部也支援得及时,这几日传回的都是好消息。”
宋撄宁接过茶,端在手中,忽然问道:“若你当年未去延嘉殿,未遇到朕,如今会怎样?”
崔望熙颇为意外:“......怎么会有此一问?”
他感觉到,自从雪灾一事后,撄宁常常有些心神不宁,可傅善平亲自前往前线,局面早已得到控制,根本不会惹她这样烦忧的。
一定是发生了别的事。
“朕只是想知道,若从前的事有了变化,会对当下造成多大的影响。”
刹那之间,崔望熙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奇怪的念头在脑中闪过。
宋撄宁想问的,根本不是从前的事,而是......她所做的事。
“若我那日未去延嘉殿,未遇到太女殿下,我也仍会心悦你——毕竟,总会相遇。”
“可是。”他话锋一转,“若圣人很多事情上未做选择,今日恐怕不是今日。”
宋撄宁执笔的手颤了颤,一滴浓墨落在白宣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花。
“比如,若圣人未狠下心来夷云王二家,那么他们就会与各道勾结,危及皇位,若不讨伐剑南,许长敬总有一日兵临城下。”
所以,她将史书里的一行行字搅乱撕裂,将今日与未来重新书写,那么这场雪灾的出现,亦是情理之中的。
“你呢?”宋撄宁抬头起身,与他四目相对。
崔望熙的呼吸乱了一瞬,“......我?”
“若朕坐以待毙,崔相会做什么呢?”她一步步走到男人面前,指尖轻轻点住他心口。
胸前传来细微的痒意,崔望熙不由得后退一步,扶住她的手腕。
“撄宁,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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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下眼,挡住了眸中的波涛翻涌。
“崔相会做什么?”
会架空她的权柄,操纵她的王朝,囚她于延嘉殿,如史书中一样,做一手遮天的逆臣?
后背已经贴上墙壁,他亲笔所绘的那幅画恰好就在几寸之外,正因二人的动静而摇晃,崔望熙的心快速跳动着。
紧张而期待。
“臣——”他开口。
“会想要朕的帝位吗?”
崔望熙捏紧了掌中的那截皓腕,连忙摇头道:“我不会。”
“撄宁,我最爱的......”他喘息道,“便是你坐在帝位上的模样。”
高不可攀,矜贵端庄。
宋撄宁抽出手腕,踮起脚在他唇畔轻轻吻了一下,“朕与崔相玩笑呢,我知你心。”
积雪消融,屋檐上的水顺着琉璃瓦的起伏一丝丝流下,滴滴答答。
天光昭昭,金丝勾勒而成的华美衣裙铺在身后,帝王依靠着他,再次说道:“我知你心。”
“撄宁,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宋撄宁的肩头塌了一下,又挺得笔直。
这么久了,她独自背负着沉重的史书,踽踽前进,不敢行差踏错,如履薄冰,一侧是歌舞升平、繁华安定的大邺盛景,一侧是国破家亡、硝烟四起的乱世人间。
她知道自己原本的结局——
怀愍帝崩于紫宸殿前,徒留一抔阶下血,宋撄宁死在延嘉殿中,正是暮春初夏之时,紫薇花将将开放的季节。
而崔望熙,也在她离世不久后,旧伤发作,撒手人寰。
最终,她摇摇头:“朕无事。”
“撄宁不愿与我说说吗?”
“朕......”她微微闭了闭眼睛,幽然的瑞麟香仿佛一只轻柔的手,安抚着她疲惫的躯壳。
“朕只是偶然回想这一年时光,感慨颇多罢了。”宋撄宁的脸色有些苍白,“崔相说得对,若朕未做选择,今日便不是今日。”
对云氏、对许长敬、对季南仲,甚至对他,皆如此。
不知可是她神思恍惚的缘故,她眼睁睁看着,那浮于半空的,透明的弹幕文字,骤然崩坏。
她忍不住伸手去滑动,像以往一般,瞧瞧未来之人又说了些什么,却穿过了一片虚空,浅金色的阳光落在指尖。
“怎么了?”崔望熙看见她有些空洞的眼睛,又将视线移到指尖,小心地握住。
“撄宁?”
宋撄宁看着空荡荡的一切,浑身冰凉。
“崔望熙,若朕要你亲自领兵征讨岭南,你可能做到?”
他当即应下:“定不负圣人所托。”
“你是朕的崔中书。”宋撄宁抿嘴笑了笑,带着几分释然与轻松,“朕如今朝中将才颇多,暂时是用不上你了,寒英前几日还来与朕自荐呢。”
见她神色已恢复如初,崔望熙安心了些,“撄宁,不必害怕,刀光剑影,亦有我挡在你身前。”
“崔相这是什么话。”宋撄宁慢悠悠地走过,“常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也算朕的子民,凡事自有朕这个君主担着。”
“圣人说得是。”他替她拨开珠帘,并肩走在光影里。
53. 岭南
傅善平自河东归来时,京畿已有了些暖意,宋撄宁下朝后,不疾不徐地前往政事堂。
“突厥那边后来可有怀疑?”
符染道:“圣人放心,处理得很周全,王室并无什么疑心。”
突厥使团自从上次返回草原向莫明报信后,重新前来大邺时便被直接扣下了。
隐卫仿照着他们的字迹传书,称一切安好。
“玉山知道吗?”
“尚未知晓。”
“那就告诉他吧。”宋撄宁下了辇车,拍拍衣摆进了屋,“朕也无意隐瞒。”
众人正在商议着关于岭南的事,见她前来纷纷起身行礼。
春日的浅金色暖阳透过雕花窗牖洒在宽大的官袍上,满堂朱紫,肃穆庄严。
“各位爱卿应是明白朕的打算。”她落座后,将目光投向谢翼等人,“眼下不愁师出无名,只是岭南到底地处偏远,入夏后瘴气毒虫甚多,不利战事,所以谢爱卿怎么看?”
谢翼上前一步,拱手道:“贺隋虽盘踞岭南多年,但因地广人稀,物资匮乏的缘故,许多兵士不通教化,加之那里是历来流放之地,穷凶极恶之徒甚多,宜择精锐而出,速战速决。”
他久经战场,深知其中关窍,若是拖延下去,极有可能遭受贺隋反击溃败。
宋撄宁不置可否,只朝一旁挥手:“取舆图来。”
岭南地形图在桌案上展开,她提起朱笔,在其中一处圈画,“此乃贺隋陈兵所在,易守难攻,如果强取,得不偿失。“
“陛下。”谢翼指着另一侧道:“臣以为可先派一小支精锐,佯装正面迎敌,吸引贺隋的主力,骗取作战时机。”
“与此同时,再派遣一支奇兵,从山间隐秘小道迂回包抄,直捣其后方营地。待贺隋慌乱之时,前后夹击,必能大获全胜。”
宋撄宁沉思片刻,“谢爱卿妙计,只是两支队伍分别由谁率领?”
“臣愿领兵先行,诱贺隋出山。”王寒英的眸中满是期待,她在边疆多年,早已习惯了枕戈沙场的生活,如今赋闲,反倒不习惯。
“另一人?”宋撄宁环视了一周,“霍爱卿,让你弟弟一试如何?”
霍充自上次加封后,一直十分低调,此次她有意让他锻炼一下。
霍昇连连点头:“陛下信任舍弟,臣感激不尽。”
于是,崔望熙当场帮她起草了诏书,点王寒英为主将,霍充为副将,十日后出兵讨逆,同时给剑南传了密信,令其配合行事。
“为何不用谢翼?可是担心谢家?”
回了书房后,崔望熙坐在窗边,拿了只小勺给她煮茶。
“谢家风头无二,不能再更进一步了。”宋撄宁抽了几本奏折出来,“近来,朕收到了不少弹劾谢家的折子,功高盖主、结党营私,谢翼和谢华瑶又身居要职,虽知他们忠心,但也不能赌下一代亦是如此。”
“看来还是臣能给圣人省心。”他换了身月白色的锦衣常服,宝相花纹泛着金沉沉的光,衬得他风姿如玉。
崔望熙这一年来陆陆续续将权力中心的崔氏官员遣往地方,如今只余一位崔忱彦在礼部就职,品级很低,不构成什么影响。
案上的茶釜古朴雅致,沸水缓缓注入其中,男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搅动着,茶烟热气氤氲升腾,模糊了他疏朗的眉眼。
茶叶在翻滚舒展,最后一次添水时,浅香四溢,袅袅地萦绕在珠帘下。
宋撄宁轻轻哼了一声,没理会他,衔墨奴乖巧地蜷在她裙摆边。
自从上次“大闹书房”后,这只紫貂被严令禁止入内,隔了许久才能来陪着宋撄宁处理政事。
“黔中那边准备要开一批书院,让那个卢讷去着手此事,崔相觉得如何?顺带可以管一管当地的教化民风。”
崔望熙想了想,“卢编修能言善辩,又关心民生,很合适。”
他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阳光朦朦,为他白皙的肌肤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年纪轻轻的新科状元,就这样被朕打发到山野乡镇去了。”宋撄宁搁笔,撑着头看向那个斟茶的人,举手投足姿态从容,行云流水,很是优雅。
“这也是圣人给他的殊遇。”崔望熙道,“若有了一番政绩,大概要不了多久会调回京畿直入中书吧?”
“朕的确是这样想的,卢家也到底与你相熟,你带带他,挺好。”
一盏澄澈清香的茶水被端到案上,崔望熙的袖口微微卷着,俯身抱起了衔墨奴,忽听见宫人脚步匆匆前来禀报:“圣人......七王子来了。”
“可有说是何事?”她抿了口茶抬头,“罢了,让他进来吧。”
齿间是幽然的芬芳,极淡的苦涩伴着丝丝缕缕甜意,宋撄宁夸了一句,“崔相好手艺。”
花罩外模模糊糊出现一个人影,正大步入内,隐约听得环佩碰撞的清脆声,他的头发如墨玉般乌亮,用一根镶嵌着宝石的金带高高束起,几缕碎发随意垂落在脸颊两侧,甫一到跟前,立刻兴冲冲地道:“阿姐——”
余光倏然瞥见一旁静立的白衣身影,玉山默了默,声音小了许多:“陛下......”
他记得宋撄宁提醒过他,不可教旁人听见这种无礼的称呼,如今这位中书令在此,听到了他这般言辞,也不知会不会影响陛下。
毕竟当初在四方馆,崔中书严肃凌厉、寸步不让的模样还是令他颇有印象。
果然,白衣身影淡淡开口:“圣人何时有了皇弟?臣怎么不知?”
衔墨奴配合地叫了一下。
“圣人脾性宽和,可你知道,这句‘阿姐’传出去,会带来多大麻烦吗?”
宋撄宁拍了拍他的手看向玉山:“阿奴年少,下次记得了就好。”
玉山连忙道:“我记得了——定不会教旁人知道的。”
宋撄宁点点头:“你今日来,可有什么要事?是为着你父罕派来的那几个使者的事吗?”
“不是......”玉山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我昨晚去千步廊时,有一个小宫女趁着四下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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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路过佯装摔倒,塞了一封信给我。”
“我觉得不太对劲,回寝殿一看,里面写的东西......是询问我,陛下身子如何了,并叫我几日后再去千步廊。”
宋撄宁蓦然想起,阿史那汗王送他来大邺,其中的一项任务,便是给自己下毒。
“朕知道了,那个小宫女的相貌还有印象吗?”
“没有,她长得极其普通,很难辨认出。”
“来人。”她朝殿外高呼,“叫符大人过来。”
“陛下,那些毒我没有处理掉,你可用得上?”玉山有些无措,“我绝无谋害陛下之心,只是怕日后用得上,故......”
“嗯,等会给阿染就行。”宋撄宁将温热的茶水一口饮尽,继续问他,“最近如何?”
玉山勉强地笑了下:“陛下给我的用度都是极好的,蓬莱殿住得舒心,伺候的人也敬着我。”
说话时,他耳间挂着的碧色珠珰随之晃动,流光溢彩,仿佛将草原上的星月华光都聚在此间。
崔望熙微微眯起眼,听得却感觉有些不对劲,脑中回想起霍昇的话。
彼时霍昇信誓旦旦地说:“心生怜惜是爱意的开始!那个玉山本就是想和亲而来,我早就觉得他居心叵测了!你得小心小心......”
果然,宋撄宁蹙着眉问道:“阿奴那可是独自一人太冷清了?要不要朕——”
“圣人。”崔望熙当即开口,“七王子乃大邺贵客,臣听闻梨园排了不少新曲,其中就有塞外的胡羌赋,王子去听一听,感受一下自己的家乡吧。”
“咳。”宋撄宁悄悄挠了一下他的手背,“宫廷梨园的乐师们都技艺高超,且离蓬莱殿不远,阿奴无聊时,的确可以多去坐坐。”
“是,多谢陛下关心。”
恰好符染到了书房,带着玉山离开了。
“人家背井离乡而来,你还特意往他心尖尖上戳,岂不更令人伤神?”她捻着空了的茶盏递给崔望熙,很是不解。
他松了手,衔墨奴灵巧地跳开,留下毛茸茸的影子。
“阿奴?”崔望熙嗓音低沉,扶住了她椅子的一边,微微弯腰,“您唤他阿奴?”
宋撄宁瞬息之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低下头,枕在他的手上。
钗尾的流珠悬在半空中,崔望熙抚过她的发顶,轻轻摘下了那枚金钗。
“子昭。”她唤道。
崔望熙默不作声。
“崔子昭,你又唔——”
他在唇上辗转反侧,温柔又肆意,索取着残存的些许茶香,指尖托着女郎的脸颊,时不时去拨弄一番耳珠。
春风卷帘而入,光影摇曳生姿。
“撄宁,你怎么不睁眼?”
宋撄宁阖着眼,气息不稳,遂重重咬了他一下,惹得崔望熙轻笑。
“是微臣的错,圣人莫恼。”
“玉山他尚且年幼......”宋撄宁推着他解释,“朕又没有兄弟姐妹,把他当弟弟照拂一二而已......”
54. 隐瞒
崔望熙摩挲着掌下细腻的肌肤,眨眨眼:“圣人刚刚说什么?”
“朕说——”她勾着他的脖颈低语,“崔相再敢胡乱呷醋,朕明日便纳满八十一个俊俏听话、年轻貌美的——”
“.......好了,朕不纳就是了。”宋撄宁亲了下他的眼睛,“那么多人,朕还要不要清静了?再说,如今岭南开战,河西未平,突厥虎视眈眈,处处需要银子,养后宫多烧钱呢。”
“臣可是瞧着圣人跟裘尚书说,‘自会考量’的。”
“朕哪次不是那样同他说?搪塞人的话,被你偶然瞧见一回,竟还记得清清楚楚。”
礼部自此上次之后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近来按捺不住,旧事重提,一点点试探着宋撄宁的意思。
她忙于岭南战事,礼部便学乖顺了,拐着弯操心她圣体如何,被宋撄宁一一敷衍过去。
“圣人诸事忙碌,这次给玉山送信的人,交给臣去处理可好?”
“朕自是信任你的能力,”她抽了本奏折出来,微微一叹,“但是姜中易这几日与你有些不对付,可会不便?”
近来为了黔中几个州府赋税的事,朝中吵得不可开交,有人以为黔中去岁收成不好,应当减免税款。
有人则以为朝廷即将扶持建造书院,教化百姓,更将状元郎外派于黔中黔州府,已是照拂,何必额外再行减税之举。
且战火在即,务必确保国库充盈。
“太仆寺卿是圣人的人,他向微臣发难,岂不代表了圣人的意思......微臣怎敢有不便之说?”崔望熙转身给她续了盏新茶,放在案上。
“历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朕会敲打他的。”宋撄宁提起笔看过去,猛然一顿。
贺隋竟提前有了动作。
幸好朝廷已经做好准备,不日出兵,否则果真要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原本史书上的岭南道叛乱是发生在三年后,流民不堪连年灾祸,揭竿而起,如今居然被提早了这么多吗?
“崔相,还记得你那日星夜持令入宫,说梦见......朕出了事,那一次吗?”
崔望熙定了定神,神情凝重起来:“撄宁,你想问什么?”
那一段时间的梦给他留下了深重的阴影,更罔论......听到崔岐来报,女帝驾崩的场景,很有可能是真实的。
每每想到,便会脊背发寒。
“可有关于岭南的战况?”宋撄宁轻言问道,“那次,当是你亲自领兵。”
脑中混沌的画面刹时开始快速的滑动,崔望熙面色发白,“撄宁,你不会有事......”
宋撄宁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牵着他走到水玉窗边。
“朕当然不会有事,问问你,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用得上的线索罢了。”
“你也知道吗?你是不是也见到过?”崔望熙忽然抓住了关窍,语速飞快,“那夜圣人便并未感到什么意外,更未斥责我胡言乱语怪力乱神之事,反而提前得知了独孤炽的名字。”
“还有那一日,圣人神思恍惚,提及了过往种种选择。”
“撄宁,你可是......也梦到过?或是知道什么?”
心中蓦然泛起浓烈的哀凉。
若她果真知晓,要直面自己的死亡,何其残忍。
且国君崩殂,大邺衰落,民不聊生,宋撄宁当是多么自责?
“朕看见你当皇帝了,崔相。”她的指尖划过衣上的一块块宝相纹,声音里带着些笑意。
“撄宁......你不要戏弄我,你明知......”
“史官们连谥号都给朕写好了,你又——”
话未说完,嘴唇便被一只手掌捂住,她抬眸,迎上崔望熙幽深的眼神。
“宋撄宁。”他缓缓道,“不许说。”
“朕偏要说,崔子昭,你不想听吗?你不是懦弱之人,为何要回避于此?”
一室静谧。
暖阳洒落二人肩头,如一卷缥缈的细纱,几案上的那盏茶早已变得冷涩,浅碧色的茶汤在阳光下显得剔透纯净。
“可这些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吗?”崔望熙的嗓音有些颤抖,“你告诉我。”
宋撄宁摇摇头,眉梢松动,“佛家有言:‘三千大千世界’,朕只知,此世之中,诸事皆在掌握,这就足够了。”
一日月照四天下,覆六欲天、初禅天,广阔浩渺,无限无垠,亦有无穷可能。
“岭南战事本不该这么早的,就像云氏、王氏,本没有伏诛。”
崔望熙端起那盏冷茶,一点点饮啜,舌尖被苦香浸透,“你的——”
他想了想,用了“记忆”这个词。
“你的记忆里,岭南战事,应该是哪一年?”
宋撄宁毫不犹豫地道:“长昭四年,六月。”
“那贺隋呢?”
她回想一番:“朕不知,岭南叛乱是由于流民揭竿而起,并非贺隋率领。”
崔望熙闭了下眼,密密麻麻的痛伴着恨意寸寸蔓延。
六月岭南道作乱,他出征离京,不久后,独孤炽便攻破大邺城门,直入大明宫。
而他由于军机泄露,遭遇埋伏,身负重伤,在病榻之上,听到崔岐来报,女帝驾崩殉国。
许久以来,这个名字如同一团暗影,紧紧跟随,寸步不离。
与突厥勾结联姻,在朝中埋下暗桩,甚至能在多年前替换掉他崔氏的家臣,虽然如今被逐个发觉,但仍令人不寒而栗。
他轻轻抬手,将面前的女郎拥进怀中,“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没尽早发觉身边的卧底,没及时赶回京畿,徒留万般遗憾。
他实在不敢想象,平日里居高临下的帝主,身染鲜血的模样。
宋撄宁感到一丝疲惫,她垂头埋在他胸前,崔望熙屏着气,最终小心地抚上她的肩头。
她轻盈纤楚,却并不柔弱。
“朕可没说错,崔相后来,是真的当了皇帝。”宋撄宁嘴角牵起一抹笑意,“那时大邺已亡,君主也成了史书的一笔,子昭,你不必有负罪感。”
崔望熙踟蹰片刻,像是信了几分,犹豫地问道:“独孤炽死了吗?”
“嗯。”宋撄宁点头,指尖捏着他的袖摆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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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把他千刀万剐,替朕报了仇。”
“报了仇......”崔望熙呢喃着,忽地意识到了不对劲,“我说?”
“撄宁,”他的目光有些执拗,捧着她的面颊,“你......未曾死在独孤炽破城那日吗?”
宋撄宁垂眸,想到二人最后的结局,暗暗叹息。
“对,朕假死脱身,好好活着的,无忧无忧,只是苦了崔相,要日夜操劳,担负起江山社稷的重任了。”
“真的吗?”他好似松了口气,温声道:“无论如何,你能好好活着,就好。”
宋撄宁转身看着窗外,枝头点点嫩绿,一派生机。
“茶凉了,朕要喝新的。”
......
崔望熙含着一抹微笑出了书房,甫一坐上马车,藏在袖间的指节便开始颤抖。
撄宁说了谎,骗了他。
她没能好好活着,安然度日,而自己,或许也未得善终。
相识这么多年,喜爱的女郎一颦一笑都刻在心底,又岂会看不出她的谎言——
只是她不愿他担忧伤怀,他便也只好装作相信,令她放心。
“崔颢。”他朝车外吩咐了一句,“不必回府,去宝华寺。”
崔颢不疑有他,寺中供奉了崔望熙母亲的牌位,他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前去祭拜。
宝华寺位于城外的山中,香火旺盛,寺中更是有一位年逾百岁的善法大师坐镇,几年前崔氏于他有恩,崔望熙此次便是为这位大师而来。
青山肃肃,拾阶而上,朱红的高墙横亘眼前,浓烈而庄重,墙头覆着暗金色的瓦片,与朱红相映,勾勒出古朴的轮廓。
这是皇家斥资建成,历经百年,依旧未染风霜。
寺内香火升腾,举目望去,烟云缭绕,香客们手持线香,虔诚地在殿前祭拜,朦胧的白烟模糊了众人的面容。
山风吹拂,火星闪烁,灰烬如雪片般簌簌飘落,在地面留下一层薄灰,又倏然消散风中。
崔望熙默默看了会,照例先行去探视母亲的牌位。
崔颢在外等候,没一会,一个脑袋圆圆的小沙弥走到他身侧,安安静静地站着。
崔望熙推门而出时,小沙弥双手合十,慢慢地说道:“崔檀越,师父有请。”
“哦?”他挑了下眉,颇有兴致,“你师父知我要来?这般神机妙算吗?”
小沙弥顿了顿,道:“崔檀越入山时,便有人去报给师父了......师父一般不会算这类小事的。”
“......咳,好吧。”
善法的院子在山顶,庭中有一棵巨大的银杏,可惜这个时节,叶片还未转为金黄。
“崔大人。”善法坐在树下,面前一方小桌,他朝对面指了指,示意崔望熙坐下。
“大师怎么派人盯着我?”崔望熙掀袍坐好,“难道与我心有灵犀不成?”
“想多了。”善法转着手里的珠串,不疾不徐地道:“只是我出了趟原本,前几日才回京,想着与崔大人一聚罢了,怎么,此回终于有事要问?”
“是。”崔望熙郑重地说,“我有一惑。”
55. 共眠
“喝茶,喝茶。”善法笑眯眯地将手中的紫砂茶盏塞到崔望熙手中。
崔望熙接过后,紧紧抿着嘴。
他刚刚在紫宸殿书房喝了一肚子茶水,现在又心焦,岂能喝得下。
“喝呀?”善法好奇地看着他,“怎么,宫里头的金贵茶水把你嘴养刁了?还是只肯喝紫宸殿的茶?”
“咳......”他连忙一饮而尽,再次强调说:“我真的有一惑,你认真点。”
山风徐徐,树叶沙沙作响,京畿的喧嚣热闹被远远地留在山脚之下。
“你说我们两个心有灵犀,那让我猜猜如何?”
善法抬手接住了自半空回旋落下的几枚叶片,轻轻拍在茶壶旁,推到崔望熙身前。
“为艮为山,为巽为风。”
叶片静静地铺展开,崔望熙稍稍拧了下眉。
蛊卦。
器皿久久不用,因而生蛊虫,天下久久安宁,因而君主垂拱,循制而治。
是节度使。
结合宋撄宁之前的话,若不杀许长敬等人,不大刀阔斧地处理节度使,那么往后的发展,正是印证了蛊卦的种种。
内在的腐朽根深蒂固,而中蛊之人,也大多是无药可救,唯有死路。
可是......
“那后来呢?”他忍不住问道,“绝处有生门,生门何在?”
善法仍是微微笑着,装模作样地去捋不存在的胡须,“哪有什么生门,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你揣着答案来问我,难道等我给你编故事不成?”
一片落叶悠悠飘落,恰巧掉入茶水之中,惊起浅浅涟漪。
明明不是秋季,为何今日这棵银杏树的落叶如此之多?
崔望熙按下心中的酸涩,轻轻将那枚叶片捻出,放在手边。
指尖上残留着一滴茶水,被他随意拂去。
“这世间因果循环,昨日种下的因,今日便能破土而出,未来便能结出果实。”
善法取走了湿漉漉的银杏叶,放在掌心,默默观察着其上一条条脉络。
崔望熙看了眼天色,起身向他告辞,“你最近可别云游去了,我或许还会再来找你......喝茶的。”
月牙白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石阶上,善法掌心的叶片忽被微风卷起,翩翩地覆在了蛊卦之上。
善法眸光一凛,看着这迥然不同的卦象,心中倏然一片清明。
上巽下离,除旧布新。
鼎卦。
象征无上权力,江山稳固,大吉亨通之象。
天色渐暗,偌大的崔府寂静无声,月华皎皎如水,透过斑驳的枝叶,洒下一片片清冷的光影,映照在庭院的石桌上,初春的夜晚尚有几分凉意。
枝头停了两只雀儿,正缩着脑袋休憩。
崔望熙坐在庭院中,清隽挺拔的身姿透着几分颓然,腰间的玉佩莹润剔透,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握着摩挲几下,紧紧捏住。
坚硬繁复的花纹在指腹留下一道道痕迹,刺痛感拉回了他的神思。
独孤炽这样的危险存在,撄宁的生死仇敌,必须越快解决越好。
可此人如此神秘,他们至今,仍对他知之甚少。
若能亲自赴一趟河西......
想到这,他抬头,恰好看见崔颢带着人回来见他。
“公子,千步廊那位给七王子送信的小宫女已经有消息了。”
崔望熙起身往外走,“拿下了吗?”
宋撄宁将此事托付于他,为免节外生枝,自然也给了他直接动宫廷之人的权力。
“还未。”崔颢答道,“属下不敢打草惊蛇,但已将其所当值的甘露殿看管起来了。”
“随我入宫吧。”
......
夜色浓郁,笼罩着恢弘的大明宫,宋撄宁批完了折子,正靠着矮榻与符染闲聊。
“阿年前几日与上官编修一起去探望了院长,书院换了一批新的桌椅,那些孩子很喜欢呢。”
“嗯,用得着的地方,直接从朕的私库出就好。”宋撄宁阖着眼,忽然听到殿外一阵喧闹。
符染皱了下眉,“臣去瞧瞧。”
片刻功夫,符染匆匆赶回,神色慌张:“圣人,崔中书在甘露殿遇刺,已经召了御医前去救治了。”
宋撄宁当机立断,“去甘露殿。”
宫人们捧了件薄氅跟在她身后,她接过后快速登上辇车。
车轮粼粼,在寂夜回荡,空荡已久的甘露殿人来人往,崔颢候在殿外,见帝王驾临,连忙迎了上去。
“陛下!”
宋撄宁免了他的行礼,步履飞快往殿中走,“崔相如何了?怎么会遇刺?”
御医守在帘外,朝她哭诉:“陛下!陛下,崔中书伤重却偏偏强撑着,不肯让微臣医治,说要见您。”
烛火摇曳,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缕缕血腥味,榻上躺着一个人影,似是虚弱不堪,遥遥朝她挥了下手。
“圣人......”
“好了好了,朕来了。”宋撄宁拨开珠帘上前,“伤到了哪处?为何不肯见御医?”
她走到床边,入眼是胸腹上大片大片的血花,染红了衣衫,触目惊心。
崔望熙面色苍白,牵起唇角朝她一笑。
“撄宁。”
宋撄宁一抬手,挥退了身旁众人,坐到榻边,轻轻拉住他冰凉的手。
“怎么回事?”她压低嗓子问道,“朕还以为你是在做什么戏给旁人看,未曾想是真的?”
“没事。”崔望熙喘了口气,精致的面容上浮现些许痛色,艰难答道:“瞧着严重罢了,我故意的。”
“朕还没问呢,你怎么这个时候入宫?是查那封信吗?”
“嗯,那是贺兰错的人,被发现后想鱼死网破,拔出了袖子里的匕首,我假意重伤,也好有个歇息的借口。”
“你想做什么?”她端详了一番伤口,从手边取来伤药替崔望熙处理着,“可别说你假戏真做,是为了能多几日休假吧?”
“撄宁,”崔望熙握住她的手,按在胸前,郑重道:“我想去一趟河西。”
掌下的肌肤温热光滑,能清晰感受到流畅分明的线条,宋撄宁颤了颤,小心翼翼收回手,没成功,又不敢使劲,怕伤着这个虚弱的崔美人。
崔美人的长睫在暖融融的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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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下像蝶翼一般,令她升起一丝怜惜。
“崔相这是做什么?还有,河西行省未知重重,贺兰错独孤炽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哪能轻易深入?你就在这甘露殿好好养伤,别想这些——”
“撄宁,你信我。”
宋撄宁叹了口气,换了只手拿着药,“朕何时又不信你了?你可不能冤枉——”
“不,”崔望熙按着她的手掌用了些力,如愿看到了她蹙着眉的担忧神情,“你信我。”
“信我能入贺兰错独孤炽的地盘,全身而退。”
“你只管安心养伤就是,甘露殿赐给你住。”
清苦的药香冲淡了血腥气味,宋撄宁低下头,“叫御医再看看,有什么等会再说吧。”
伤处的痛感被凉意取代,他闷声应着。
御医利落地检查完,为他简单包扎了一下,立刻缩着头离开去写药方了,殿中又只余二人。
宋撄宁找了个椅子坐下,崔望熙躺在榻上装模作样地轻哼。
她顿了顿,蓦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是在什么时候......
殿中倏然安静下来,她回头,一片阴影缓缓俯下身。
“你怎么起来了?”宋撄宁感到不可思议,“快回去躺好。”
腰间环上一张炽热的手掌,她被腾空抱起,稳稳地拥在怀中。
“崔望熙!”
话音刚落,男人抬了抬胳膊,将宋撄宁抱得高了些,目光沉沉的,平静之下有浪潮汹涌。
“圣人,我不会有事的。”崔望熙沿着她的眉心细腻地吻过,“独孤炽的事,拖得越久,他便越是有时间准备,待到羽翼丰满,极难对付。”
“我知道圣人也在布局,可多一份把握,岂不更好?”
“此行我亲自出马,定将他底细摸透,此后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
最后一吻落在朱唇上,带着绵绵情意。
“......撄宁,信我?”
宋撄宁终是点点头。
她轻点了下崔望熙的长睫,问道:“和谁请教的这招?惑乱君心?”
“情之所至,”他的眼尾带着笑,抱着她往榻上走,“我明日出发,圣人今晚留宿甘露殿可好?”
“不行。”宋撄宁当即拒绝,“朕夜里万一睡不安稳,碰着你伤口怎么办?”
“我抱着圣人尚且轻轻松松,伤口......无妨的。”
朦胧的烛光洒在屏风上,崔望熙闭着眼,许久,难以入眠。
女郎幽幽的香气、混着草药的苦味,飘在四周。
他悄悄睁开眼,隐隐看见宋撄宁熟睡安详的轮廓。
又悄悄动了动手腕,忽地触上一缕凉意。
是她的发丝。
他忍不住挪动了一下身子,指尖圈住那缕乌发,缠着,捻在手心。
不远处的女郎翻了下身,胳膊搭在枕上,正巧钻进了他的怀中。
崔望熙试探着抚上她的肩头,见她仍然呼吸平稳,于是小心地,搂着她。
甚至生怕心跳声惊扰了怀中之人的安寝。
“撄宁。”他默默呢喃一句,独享寂夜里的亲昵。
56. 羞怯
翌日,晨曦微光柔和,崔望熙坐在桌前,一脸颓然地听着宫人给他禀报。
“崔大人,圣人已经去上朝了,百官知晓您身负重伤,留在宫中休养,十分担忧。”
“圣人还特意吩咐臣在香炉里添几味安神的药,您感觉如何?”
想到自己悠悠睁眼时,怀里已经空荡荡一片,连温暖的寝被都感觉冰凉不少。
崔望熙淡淡地点了下头,抿着嘴道:“多谢圣人关心,臣一切都好。”
怪不得他早上没醒过来,原是如此。
他向来自律,能一觉睡到即将散朝,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宫人给他送了药,崔颢便跟在后面入内,甫一见到他,向来严肃板正的脸上莫名有些惊喜。
“公子,圣人昨夜可有......?”
崔望熙端着药,垂下眼眸:“没有。”
“是、是,公子身体不好,该多多养着。”崔颢递了两本文书给他,低语几句。
“身份已经处理好了,到时候可以先去州府一趟,再入贺兰错的节度使府。”
“但有一点公子得注意留神......”
“嗯,我知道了。”他把饮尽的药碗放好,看向帘外的宫人:“圣人应当下朝了吧?今日政事堂忙碌吗?”
宫人朝他一笑:“臣不敢窥伺圣人行踪。”
“崔相找朕做什么?”宋撄宁的声音自殿门传来,她还是一身华贵庄重的朝服,一眼望去,显得清冷疏离。
“臣即将启程,正想去与圣人辞行。”
“真的要去吗?”宋撄宁走进了些,瞥了一眼他的药碗,“伤势未愈,可会影响?”
“时间紧张,我得快一些,不然要惹人怀疑了。”
“早朝时,朕同他们说了中书令遇刺,重伤加身,傅相他们对你很是关心,一直想来探视。”她坐到妆镜台前,任由宫人替她卸去繁琐的发饰,“朕就给门下的几个人找了些事做。”
“此次......崔相打算养伤多久?”
崔望熙斟酌一番,谨慎地回答:“少则半月,多则......两月。”
他抬头看了眼镜中的影子,宋撄宁正微微眯着眼,似是有些困倦。
“圣人可会思念微臣?”
“唔,崔相乃朕之肱骨,朕自会牵挂的。”
墨发顺着肩头披散,宫人捏着玉梳,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发髻。
“简单一点,随意就好,今日闲暇,等会不必去政事堂。”
崔望熙走来,摊开手掌,宫人会意,将玉梳递过去,悄悄地退下了。
梳齿轻柔地插进发丝,从发顶至发尾,一寸寸滑过。
他弯下腰,凑近宋撄宁耳畔,“一编香丝云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李长吉诗中之景,臣也算有幸一见了。”
吐息似羽毛般扑在脸侧,痒痒的,宋撄宁不着痕迹地偏开头,却被他扶着脸颊,不容动弹。
嘴角微微上扬,崔望熙的指尖游走到她的长颈间,撩起一缕发丝,拨到耳后。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宋撄宁自镜中打量着他,不疾不徐地道,“崔相难得歇了日早朝,朕还有些不习惯呢。”
回想起刚刚登基之时,每日还得忍受着崔党早朝时的冷嘲暗讽,步步紧逼,时不时便要捡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参她,谁能料到,一年之后,二人已经可以耳鬓厮磨,在妆镜台前说着情意款款的闲话了。
“崔相。”她忽然眨了下眼,“崔相如今这般温柔,倒叫朕有些怀念当初的你呢?”
“什么?”
她转头看着他,挑了眉,学着他当初的语气:“呵!宋撄宁!你可知此事至关哎呀——”
崔望熙一俯身,直接将她抱着,坐在了妆镜台边。
背后是冰凉坚硬的镜面,做工精美富丽的缠金丝龙首簪掉落在地毯上。
“圣人怀念当初的微臣吗?”他察觉到宋撄宁带着躲避的羞怯,蓦地出声:“朝服厚重,臣替圣人更衣......可好?”
说话间,指尖已经勾住那帝王独用的十三环玉带,沿着突起镶嵌的珠玉一颗颗解开。
素来浅悠的瑞麟香也带上了几分侵占的意味,宋撄宁稍稍仰着头,脚尖踢了踢他的腿侧。
“崔望熙,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啪嗒”一声,玉带滚到台上,朝服松散,肩头的那层锦衣被拔开,白皙的肤色格外耀眼。
崔望熙眸光一暗,指腹细细抚过。
宋撄宁在纵容他。
他逼近几寸,将脸埋在女郎的颈间锁骨,浅嗅着连绵不绝、缱绻缠人的香气,仿佛被浸入了一池细腻的春水,一身骨肉尽数要融化于此。
欲念如藤蔓疯长,崔望熙摸索着,寻到宋撄宁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压在镜子上。
宋撄宁挣扎了一下,却被压得更紧。
“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些‘大胆’、‘放肆’的话。”
“撄宁......不要动。”
崔望熙知她易羞,不敢多逗她。
薄唇轻轻覆上那纤细玲珑的锁骨,宋撄宁面颊绯红,感到一阵酥麻的颤栗。
殿中无比寂静,天光穿越纱帘银屏,隔着花罩重重,金碧交错,勾勒出相贴的人影。
肌肤被含吮着轻咬,宋撄宁软着胳膊推了推他,闷闷地低哼。
“你别......”
崔望熙抬头,看着自己吻出的鲜艳红痕,似绽开的粉梅朱蕊,惑人夺目。
神思如风飘荡,脑海中瞬息之间闪过无数画面——
延嘉殿初遇,政事堂交锋,东都那夜的剖白,江南一次又一次的亲昵......
“撄宁。”他说,“我想你。”
“你甚至还未出大明宫的门......怎么就说想朕了?”宋撄宁道,“欺君。”
“那便不能说吗?”崔望熙将她拘在自己身前,再度低头,顺着刚刚的朱红往下,察觉到她的紧张,安抚似的握住她的手。
“我想撄宁,每一日,每一时,每一息都在想。”
“臣之思念作不得假,圣人怎么给我安一个‘欺君’的罪名?”他嗓音沙哑,“臣冤枉呀。”
“朕......”宋撄宁定了定神,连忙小心地避开些,“你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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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望熙这才后知后觉感到痛意,胸前的衣袍一片湿润,呈现出暗红的血色。
他利索地将领口解开,果然看见了被浸透的绷带。
......
御医一脸为难地看着榻边的人,苦口婆心地叮嘱道:“崔中书啊,无论遇到何事,都切记勿要激动,平心静气,不然伤口若是总裂开......可是容易引起发热,留下疤痕的。”
崔望熙听完,神色郑重了许多:“我知晓了,劳烦大人再开一次药。”
留下疤痕......
这可不行。
“能否再多添些祛疤养肤的药膏?”
御医正飞快地写药方,抽空瞄了他一眼,颇为意外。
“自是可以的,但重要的还是在于自己,这几日伤口不可沾水,不可剧烈活动,不可情绪激动......”
御医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大堆,才起身提着药箱离开。
“崔相,记得了吗?”宋撄宁坐在妆镜台前,勾着一缕墨发,“不可沾水,不可剧烈活动,不可情绪激动......”
“臣铭记于心。”崔望熙见她慵懒的模样,心底痒痒的,“我给圣人梳头。”
“诶——”她连忙制止了他,“御医说了,不可——”
“是真的梳头。”他拿起玉梳,在发顶比划着,圈起半边青丝,拢在臂弯中,去妆匣里挑选着发簪。
“圣人刚刚在想什么?不可什么......?嗯?”
宋撄宁默不作声,悄悄揪着袖子。
片刻功夫,一个轻巧的发髻便被挽好,崔望熙又替她补了些胭脂,方才收回手。
“微臣手艺如何?圣人还满意吗?”他好奇地询问。
“自是上佳,崔相若是未来哪一日落魄了,也可来紫宸殿,顶了她们梳头的活。”
“求之不得。”崔望熙捧着她的下颌,眸中是脉脉深情,“撄宁,照顾好自己。”
宋撄宁点点头,指尖动了动,轻轻碰了下他的指节。
“子昭,河西一路,多多小心。”
“我记住了。”
“朕派一队亲卫跟着你如何?”
“圣人忘了?臣可不是什么只会读书,虚弱无力的文臣。”
是了,许长敬一战,崔望熙功不可没。
他能提笔作诗赋,亦能执枪镇山河。
文武双全、才华横溢的清河崔氏子,一朝中书令。
“再说,”他压低了嗓子,“人多,不方便行动。”
宋撄宁无奈一笑,“那好吧,叫亲卫护送你一路至河西,到了便返回,这样可好?”
崔望熙不再拒绝:“好,多谢你关心我的安危,撄宁。”
“朕会下旨,崔中书护驾受伤,留住甘露殿养病,中书省事务,暂时移交卢舍人处理,拟诏之权,暂不下放,只等崔相伤好,重归朝堂。”
“臣定好好休养,不负圣人厚望。”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将宋撄宁拥在怀中。
“撄宁。”
“信我。”
“好。”宋撄宁环抱着他,“朕当然信你。”
57. 书信
城墙之上,风中带着丝丝缕缕寒意,一队人马混入商队之中,往城郊奔去。
崔望熙握着缰绳,最后回头一眼,见到了那抹身影。
他扬起手,朝她挥了挥,无声地道:“信我。”
马蹄惊起沙尘一片,他抚了下心口的位置,毅然踏上去往河西行省的路途。
“圣人。”符染轻轻地说,“起风了,崔中书已经离开了京畿城,该回去了。”
巍峨高耸的京畿城墙饱经风霜,宋撄宁的指尖缓缓滑过,沾上细密的沙砾。
她低头看了看指尖的尘沙,将其吹走。
“嗯,回紫宸殿吧。”
被龙袍衣领遮蔽住的那片肌肤,还留着那人的吻痕,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灼热地燃烧。
......明明端的一派温雅斯文,在外人面前做足了中书令的风范,私底下却缠人得很。
衣摆在风中拂动,宋撄宁走下城墙,坐上停在一侧的龙辇,起驾回宫。
“甘露殿务必重兵把守,等会请霍昇来一趟。”她隔着车帘吩咐,“如有人强闯,就地格杀。”
霍昇今日恰好在值,等宋撄宁到了紫宸殿书房,他已在此等候。
“圣人。”他恭恭敬敬地俯下身行礼,“不知圣人宣召,是为何事?”
宋撄宁直接开门见山,不多啰嗦,“崔望熙去了河西行省,打入贺兰错身边。”
“什么?”霍昇满脸异色,“所以圣人是需要臣......代为遮掩吗?”
“此为其一。”她将一份手谕递给宫人,“其二,朕要你带一支军队,潜伏在陇右与河西的交界处,以防不测。”
霍昇意识到了其中的关窍,正了正神色,“臣明白!请圣人放心!若有意外,定能及时阻拦,向京畿报信。”
宋撄宁满意地点头,继续问道:“那帮崔相遮掩......你可会?”
“这、这大概会吧?”
“嗯?”
“定不负圣人所托!”他郑重地抱拳,忽而感觉脚边传来毛茸茸的触感,习惯性地想要去摸腰间的陌刀。
“圣人......这是——”霍昇将衔墨奴提着后颈拎起来,放在眼前打量,“这是圣人的爱宠吗?”
“这个呀......”宋撄宁勾了勾手,“是崔相赠与朕的墨贵妃。”
“崔四送的?”他震惊不已,“就送个这个东西?”
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了不妥:“臣、臣的意思是......圣人尊贵无匹,天命在身,应是万兽之王才配得上。”
“朕和崔相的事,你懂什么?”宋撄宁瞥他一眼,“你刚刚唤他,崔四?”
“是,崔中书他行四,臣便一直这样唤他了。”
“原是如此。”她提笔,在折子上快速地写上几个字,“霍爱卿退下吧,记得今日之事,万万保密。”
霍昇走出去几步,随手摘掉袖口的貂毛,扔到风中,才猛地回过神来......那只小紫貂,莫不是圣人与崔四的什么情趣吧?
一起养个女郎家都喜爱的小宠,你侬我侬的。
他去了趟甘露殿,离开后一脸凄哀地去寻同僚说话了。
......
岭南的战报一封封送来,贺隋已是困兽之斗,霍充虽是初次离开兄长独自领兵,但有王寒英在侧指点,二人配合得极好。
无奈之下,贺隋只能舍弃了原本驻扎的营地,逃入山林,隐匿身形,企图做最后的反击。
“霍充这次做得不错,不愧是世代将门,很有天赋。”宋撄宁拟好了封赏的旨意,“他今后倒是可以跟着寒英学学。”
“圣人有心栽培,他定会有所长进的。”杜年抱着衔墨奴站在一旁,顺着小兽的绒毛慢悠悠地抚摸。
“前几日你去江南,那边如何了?老师的身体可还好?”
“谢太傅一切都好,天气暖了,臣见她比以往有精神多了。”
提起江南,杜年很是有兴致,“谢家果真数百年的大族,连家奴都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府上有棵极漂亮的古树,谢太傅的院子便在附近。”
宋撄宁听得忍俊不禁,符染送来了几份折子,正好听见她的话,开玩笑道:“你若喜欢江南,求了圣人恩典,将你放过去做个地方官当当。”
“那岂能相提并论......”杜年连忙拒绝。
“‘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你们若真喜欢,来日四方安定,朕再去一趟江南又何妨?”
“那臣可就等着圣人践诺了。”
......
春暖花开之时,王寒英与霍充的大军班师回朝,而京畿之内,关于那位年纪轻轻位高权重的崔中书,遇刺重伤不起的消息,亦早已传得漫天皆是。
“圣人,此事可是真的?”王寒英卸了战甲,坐在书房,“崔中书乃一朝重臣,这样严重的伤,可需要去张贴皇榜,广寻天下名医?”
宋撄宁凝着她,终是叹了口气,“怎会有假,朕亦是担忧崔相,但张贴皇榜一事,还得慎重思量。”
“可、可崔中书一直病着,中书的事务该如何是好?”
“这样吧......劳烦王将军替朕留心一二,暗中打听一番,可有什么擅长治伤的名医,再来报与朕,可好?”
王寒英站起来,郑重地道:“臣这就去办,定不会走漏风声。”
“有劳爱卿了......崔相一直没好起来,朕不能失去一位肱骨啊。”
窗外传来几声清越的鸣叫,一只羽毛灰白的鸟儿飞落在细叶紫薇的花枝上,正胆怯又好奇地打量着屋内。
宋撄宁默默地看着,唇便添了一抹苦笑。
“三个月了......”
崔望熙走时言之凿凿,“短则半月,长则两月”。
可是如今,却不见人影。
但她偏偏不能轻举妄动,只能等。
等他依约归来,带回那个关于独孤炽的秘密。
完完整整地,毫发无伤地归来。
河西目前风平浪静,霍昇驻守边缘,也没有探查到什么异常,只能寄希望于,崔望熙诸事顺利,只是此次棘手些,所以会慢一点。
水玉窗传来的“哒哒哒”的敲击响动,宋撄宁定睛一看,那只鸟正站在窗边,腿上似是有什么东西。
她连忙吩咐宫人小心地推开窗,将它捉了过来,从细细的爪子上取下了一枚竹节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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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信筒。
“撄宁,展信如晤。”
映入眼帘的熟悉字迹,令宋撄宁的心颤了颤。
运笔流畅雅致,比之奏折文书上的字,更添了几分柔和。
“京畿春已至,归期复还无,我知此次违背诺言,没能早早回去,到时定亲至紫宸殿谢罪。”
送信的灰鸟正蹲在她的茶盏前,一口口啄着茶水,纤长的尾羽扑棱地动个不停。
“河西之事,已到重要关头,但好在一切平安,请撄宁不必牵挂我。”
“我知中书要务,已移交卢桓等人,但若涉及决策,还请圣人参考傅侍中的意思,他之眼界才华,仅仅......仅仅略逊于臣罢了,但也极其出色了。”
这里似是停顿了许久,后方的墨迹,都浓郁了不少。
宋撄宁读到那句“略逊于臣”,忍不住轻笑。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傲气又嘴硬,仿佛可以想见他写下这话时的神情。
她接着往下读。
“相别已近百日,撄宁可有想我?”
......怎么这样直白?
“可是觉得我太过直白?我猜撄宁定会作此想法。”
“思念之心,又何必遮遮掩掩,无论身在何地,我待撄宁之心,亦如日光昭昭、月华皎皎。”
“撄宁,盼你安康喜乐。”
宋撄宁怔神片刻,指尖缓慢滑过粗糙的纸面,微微闭了闭眼。
崔望熙,也盼你平安。
“节度使府上看守严密,传信亦不敢假手他人,只好偷偷驯了只鸟儿,还特意没选信鸽,以防被人发觉,你收到此信,记得给咱们的浅翼加个餐,它爱吃松子瓜果一类的食物。”
浅翼,便是这只正在喝她茶水的鸟儿。
一只鸟一只貂,她的紫宸殿是什么兽鸟苑不成?
“......来人,取些松子来。”
守在殿外的宫人诧异地应下:“是。”
圣人从来不爱吃这些东西的,总嫌有些腻,吃多了头晕脑胀的,今日怎么有了兴致?
一碟饱满油亮的松子被呈上了御案,浅翼果然喜欢,埋着脑袋快速啄食着。
宋撄宁继续读信,好奇这人还能写些什么。
才读了几句,忽而眨了眨眼,将信反过来按在膝上。
微红浮上脸颊。
什么叫“没有撄宁的日子简直度日如年......”,“撄宁身侧,可有旁人,他比之我如何?定当不如。”
中间还被涂去了几个字,却偏偏涂得不完整,像是故意要让她瞧见一样。
宋撄宁细细打量一番,飞快把信卷好,塞进竹筒里,收到了书架的暗格中。
优雅端庄的中书令去了河西几个月,怎么这般......胡言乱语。
浅翼吃饱喝足,拍打着翅膀飞来她面前,宋撄宁伸出手,它便稳稳地落下。
“你是什么品种的?竟也能送信?”
浅翼跳了一步,“唧唧”。
“罢了,朕是看不出了,日后便养在书房,等他回来再给他吧。”
至于崔望熙特意提的那句“咱们的浅翼”,宋撄宁只当忘记了。
58. 伤痕
半月之后,宋撄宁终于接到了霍昇的传信,一切顺利,今晚抵达京畿。
“都要到了,还给朕送信做什么?”她无奈地笑了下,命人检查甘露殿的布防,以便崔望熙可以直接回去。
“圣人放心,都安排妥当,无人会起疑的。”
“也不知崔相到底查出了什么......”宋撄宁神思渐远,望着窗边的暮色,杯中的茶水有些凉,宫人正要前来更换,被她拒绝了。
“左右无事,朕去甘露殿坐坐吧。”
晚风悠悠吹拂而过,粉紫色的裙摆上勾勒着龙凤腾飞图纹,穿过霞光如绮。
......
京畿城的长街上,一队人马风尘仆仆而来,在繁忙热闹的城中,显得极不起眼。
崔望熙一路通畅无阻地返回了甘露殿,殿中一片寂静,他未曾多想,直接进了内侧的浴池。
宋撄宁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自屏风外走过,未作任何停留。
......这人是未曾见到她吗?
心中忽然有了个主意,宋撄宁打量了一下自己周身玎玲作响的饰物钗环,将它们一一摘下收好,静静地藏在画屏后方。
没过多久,崔望熙便洗去了一身浮尘与疲意,推门而出。
宋撄宁刚想吓唬他一次,却见崔望熙缓缓走到镜前,拨开单薄的寝衣,凑近了,正在观察着自己胸前的某处,嘴角带着一抹苦笑。
这人,是发生了何事吗?
她定了定神,悄悄走到他身后。
“子昭。”
崔望熙倏然转身,当即捂住胸前的某处,神色有些迟疑:“撄宁,你......何时来的?”
宋撄宁避而不答,走上前,想要拉开他挡住的位置,好奇道:“怎么了吗?”
“别,圣人。”崔望熙推开了她,低低地说:“臣衣衫不整,还请圣人暂避。”
不对劲。
按此人的性子,分别了这么久,绝不会是这样的举动。
她点点头,佯装要离开,脚步突然一顿,不由自主地摔向一边。
崔望熙慌忙过来扶住她,“撄宁,当心些!怎么样,可是扭伤了?要不要寻御医?”
宋撄宁靠在他怀中,终于看到了刚刚他遮挡的某处——一道略有些狰狞的疤痕,浅浅的粉色,隐隐可推测出当时的伤势之重。
“撄宁......”崔望熙的声音满是强忍的冷静,“不好看,别看了。”
“怎么回事?”宋撄宁的指尖轻轻抚上去,“是谁?”
“是府上暗卫所伤,当时他们在排查可疑人手,我只能取脂粉遮掩住,故而......后来虽用了良药,但到底留下了痕迹。”
“那为何要藏着掩着?”
崔望熙垂下眼眸,将她的手指抓在掌心,“我记得,撄宁说过,不喜欢......有伤疤。”
二人相顾无言,崔望熙感到莫名的紧张与酸楚,正要把手松开时,伤口处忽地传来温柔又轻软的触感。
他重重地闭了下眼,喉间抑住一声喘息。
宋撄宁默默地,小心地吻住了那浅粉色的伤痕。
唇瓣贴着肌肤,能清晰地感受道崔望熙的颤抖与心跳。
一下、两下......
“你竟觉得,朕会因此而嫌恶于你?”
“我......没有。”
“心口不一。”宋撄宁环住他的腰身,“朕岂会那样肤浅?还是在崔相心底,朕便是那等人——只看一具皮相?”
“怎么会!”崔望熙当即否认,“我只是希望,在你记忆里,我永远都比旁人更好一些。”
宋撄宁摩挲着那条疤痕,顺着细细的起伏一点点滑过,感受着当时的凶险万分。
节度使府危机四伏,他只身潜入,不慎受伤,却为了躲过搜查,不得已拿脂粉作掩饰。
“子昭。”她的吻带着无边的珍重与怜惜,悄然落下,“你在朕心中,自是比旁人更好。”
崔望熙只觉热得厉害,似是有零零星星的火点从宋撄宁的那个吻蔓延开,将整个躯壳,尽数燃烧。
“宋撄宁。”他伸出手,隔着散落的乌发,按着她的后背抱在怀中,低下头将,薄唇凑了上去,灵巧地撬开贝齿,渐渐深入。
辗转难休。
远处的烛台蹦出一朵灯花,摇曳的光芒映在画屏之上,绘出夜色无边。
“你刚刚是不是扭了足踝?严不严重?”
宋撄宁瞥他一眼,“朕就做了个动作罢了,没怎么伤着,无妨。”
“果真吗?我行军时,曾见过不少暗伤,起初没什么反应,日子久了方才被发现,可惜太晚了,要难熬得多。”
“这样?”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角,“可、可朕并未——”
崔望熙谨慎地将她拦腰抱起,徐步走到榻边,“我替你看看——放心,我有经验,比御医处理得还好。”
“是哪一只?”
宋撄宁犹豫片刻:“朕不记得了......当时就是装着扭一下。”
崔望熙无奈一笑:“好吧。”
他单膝跪在榻边,替她褪去鞋袜,对着烛光光仔细检查。
触目所见一片光洁纤美,不见什么红肿的迹象,他才放心不少。
“朕就说了没事的。”宋撄宁捏着袖摆,收了收腿,却不料崔望熙握得极紧,纹丝不动。
“你——”猝不及防撞入男人深不见底的眼眸,她愣了下,察觉了他掌心的炽热。
崔望熙俯下头,被宋撄宁连忙叫住:“你若是、你若是敢......今晚、不,十日都别想再和朕亲近了。”
他捏了捏掌中的足踝,仿佛十分不解。
“撄宁,这有何不可......”
“就是不许!”她挣扎一番,忍不住踢了他一脚,恰巧踩在那处疤痕上,令崔望熙呼吸一颤。
烛影昏昏,衣摆的熏香并着沐浴后的发香充斥此间,他撑着床沿,欺身而上。
朝思暮想的爱人近在咫尺,鬓发散落锦被里,正含羞又带着薄怒地瞪着他。
欲念与渴求比浪潮更汹涌,崔望熙的手游走到她的腰肢上,试探着问她:“撄宁......”
“可以吗?”
可以和他行衾枕之乐,赴巫山云雨,做一对,世间最特殊,也最普通的恋人。
宋撄宁轻笑,勾着崔望熙的后颈一推,转瞬之间,二人已换了个身位。
“崔相......想和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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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
她居高临下,跨坐在他腰间,点着他胸口的伤痕,一字一句问道。
崔望熙扶着她,凝神盯着她的眼睛——
这个神色,与她高坐太极殿睥睨众人时,如出一辙。
亦是他最迷恋的模样。
“撄宁。”
他抓着她的手,放在心口。
一颗心。
野心,决心,初心,真心。
皆付与她。
“我肖想已久。”
帘纱外的灯火勾勒出她窈窕的影子,发丝随意披着,暗香浮动。
“那你会吗?”宋撄宁撩着一缕墨发把玩,“子昭?”
崔望熙的声音有些闷:“自是不比圣人身份贵重,这等事......亦有人教导。”
皇室后嗣,涉及人伦,等到了年岁,按礼数是会请人前来教导,可是......
“崔相说笑。”她安抚地亲他一口,“朕挑嘴得很,旁人岂能近朕的身?”
“我知道。”崔望熙揽着她,眼底是化不开的情念,“撄宁,你......”
他踟蹰一番,劝说道,“你......下来,别这样坐在我身上。”
“这是为何?”
崔望熙抱着她又换回了起初的位置,先在她腮边吻了吻,才有些拘谨地解释道:“女子初次......那样的姿势,恐容易伤着,不太好。”
“知道了。”
指尖灵活地挑开系带,宋撄宁提前取下了环佩,倒是叫他方便了不少。
衣裳从圆润的肩头剥落,诃子的束丝被一圈圈地解开,崔望熙明明已强忍多时,此刻,却似乎有无尽的耐心。
“你别盯着朕瞧了......”宋撄宁抬起手臂拦在面前,企图遮住两颊的绯红,被他不疾不徐地拉住。
“为什么不能瞧?”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垂下头,从细颈到锁骨,继而往下,去寻那处柔软,“撄宁,怎么不说话?”
“你......”她刚要开口,酥麻与痒意快速袭来,只能咬着唇,羽睫抖动。
唇瓣被男人的指腹温和而不容拒绝地拨开。
“别咬。”他说。
宋撄宁揪起他垂落的长发,喘息道:“崔望熙,你何时......这么磨人了。”
崔望熙喉间溢出低低的笑,“我怕你受伤。”
“既然撄宁这么说了......那么,遵命。”
“若是疼,”他握着她的膝头,“便告诉我。”
纱帘拂动,红烛泣泪,隐约可闻细微的声响,
“疼不疼?”
宋撄宁揪着他的发丝未曾松手,额上薄汗点点。
“还好,比之练骑射摔下马的疼痛,好多了。”
“那、那你放松些。”崔望熙顾不得被揪住的发丝,只觉浑身都淹没在她的柔情之中,“放松些,撄宁。”
胸前的伤痕蓦地传来一阵刺痛,混着快意与湿润。
宋撄宁仰着头,在那处咬下,又在唇齿间研磨,直到渗出滴滴血丝。
“留下了朕的印子,便是大明宫的人了。”
崔望熙和她贴得更近,动作一息也未停下。
“我一直都是你的。”
59. 结发
甘露殿外,月色皎洁,穿越薄薄的星云落得金瓦玉阶,竟有几分耀目的潋滟,殿中传来絮絮低语,缠绵悱恻。
床榻边的纱帘被一只手挑开,很快,却又被另一只手捉了回去,牢牢地按在枕边。
“朕明日还要上朝呢......”
“圣人骗我,您为了作戏,早就免了明日的朝事。”崔望熙自身后抱住她,贴着耳畔低唤:“撄宁可怜可怜我吧,行不行。”
宋撄宁木然片刻,转头蹭了蹭他的鼻尖,软了声音道:“再允你一次,不可得寸进尺了。”
吐息交织,发丝纠缠,崔望熙拘起一缕放在掌心,眼底藏着浓浓笑意。
青丝同枕席,长梦知夜欢。
这大概,也算结发了吧。
她是一国帝王,此生尚不知可有与她像寻常百姓一般,结发恩爱,携手白头的时日,但能得一夕欢愉,亦是足矣。
难以遏制的喜悦爬上心头,长臂揽过她的纤腰,汗珠滚落,滴在白皙的脊背上,又顺着脊骨丝丝缕缕的下滑。
崔望熙又凑过去呢喃,宋撄宁反手摸了摸他的薄唇,轻推一下:“你停一下,等等。”
他错愕不已,下颌搭在她的掌心,哀求道:“撄宁,这怎么能停......”
“好吧,我只不过......罢了,等会再弄也一样。”
崔望熙满意地亲了亲她的耳珠,好奇问道:“等会弄什么?”
“你不是想与我结发吗?”宋撄宁转过头,凝视他湿润幽深的眼眸,弯起嘴角,“难道我猜错了?唉,亏朕以为,能与崔相心有灵犀......你轻点。”
崔望熙当即起身,托着她往妆镜台边走,还不忘扶稳她的肩背。
宋撄宁靠在他肩头低叹,垂下的乌发在半空晃动不停,眼前的景象有些朦胧。
“崔子昭,你从哪学的这些?”
“这岂能告诉圣人呢。”
后背贴上冰凉的铜镜,他取来剪刀,剪下二人纠缠的一截青丝,细细地整理好,攥在掌心。
“冰得很,”宋撄宁靠在他胸前,躲避着背后的镜面,“快回去。”
崔望熙一颗心浸润在欣喜里,抱起怀里的女郎缓缓穿过珠帘,熏香袅袅,长夜欢宁。
......
翌日清早,崔望熙睁开眼,看到宋撄宁埋在枕间的面容,长睫低垂着,好似睡得极沉。
他无声一笑,替她拢好被子,不由得贪恋起这缱绻温柔的帐中香。
按理说,此时的宋撄宁应已经坐在太极殿上,看着那几个老臣为着鸡毛蒜皮的事争个脸红,象征性地说上一句“诸位爱卿皆是朕之能臣”夸赞夸赞,现在却静静地在他身侧安睡。
从此君王不早朝,他也算能体会一番了。
何其有幸。
锦被忽然一动,宋撄宁往他胸前一钻,迷迷糊糊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还很早,圣人可以再歇一歇。”崔望熙温言答道。
她摸索着找到昨夜被她咬破的位置,旧伤新伤相交,此时已经结了薄薄一层痂,指尖滑过,颇有点嶙峋崎岖的感觉。
崔望熙的呼吸滞了滞,抓住她作乱的指节,连忙制止,“撄宁......别动。”
宋撄宁仿佛没听见,低低地宽慰他:“可不许再介意你的伤疤了,一点都不难看,而且现在可算是朕留下的......知道了吗?”
“嗯嗯,我知道了——别动了,撄宁,我不会再纠结于此的。”
“怎么了?”她清醒了不少,一抬头,映入一双墨玉般的眸子,“不舒服吗?”
崔望熙有口难言,忍着被她唤起的情念摇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没什么。”
帐间昏暗,偶有几丝微光照入,宋撄宁懒懒地拥着衾被,将面前的碎发拨弄到脑后。
“崔相给朕说说,这次河西之行,都知道了些什么吧。”
二人挨得极近,说话间都是连绵缠人的发香,崔望熙蹙着眉,微微点头。
“撄宁,独孤炽此人,他有另一个名字,你认识的。”
宋撄宁当即回想起那时天牢之中,那个“崔岐”所言——
“你杀了他,导致他如今处处受制,举步维艰。”
她细细思索着,疑惑地说:“朕杀过他?独孤炽是‘死’于哪场战事之中吗?”
若是这样,倒还勉强说得通,毕竟自她登基践祚,大刀阔斧地面向地方节度使,几场战事下来,伤亡自是难以避免。
古来皆是如此,帝座之下,白骨成堆。
可这般的人物,会是死在沙场,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吗?
崔望熙叹了口气,眉眼之间一片凝重,“非也,是圣人亲自下令诛杀。”
宋撄宁指尖一颤,快速问道:“是云氏或者王氏,对不对?”
“......可他们已满门伏诛,难道还能有漏网之鱼出逃吗?刑部何至于......刑部!”
刑部尚书,温从琛。
有他在,的确是可以偷偷保下一个人的,不过要多废些精力,躲过几层盘查而已。
但于他而言,完全值得。
“是。”崔望熙握着她的手,稍稍用了些力,“独孤炽,他是圣人父族一脉的子嗣,是圣人名义上的表兄,云绛。”
宋撄宁凝着他,怔神。
“但据我所知,他根本不是云家人,而是真正的前朝血脉后代,自幼便被云氏记入族谱,充作亲生,以助他谋复国大计。”
“所以,撄宁,”他捧着她的脸颊,“独孤炽,他足够了解你,了解我,了解许多人。”
镇国公一族出身,得天独厚地享受了大邺最好的资源,又得云氏、王氏尽心教导,全力隐瞒,甚至因着这个姓氏的缘故,独孤炽还接触过不少大邺的机密。
宋撄宁沉默良久,终于道:“原来......是表哥啊。”
怪不得能在她的朝中有这样多的动作,连刑部尚书这样的位置,都能做手脚,若是当年有镇国公尚在的云氏,那自然说得通了。
她对自己的这位表哥记忆很少,幼时见过几次,云氏触怒母亲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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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很少见到了,只知他是个性子温和的人,但因云氏的缘故,没能步入权力中心。
但也幸好如此,未叫他正式走进政事堂,触及真正的朝政机要。
当时云氏联合地方节度使行谋逆之举,她便已明白此人野心不小,原是如此......前朝后代,独孤氏。
“可云、王已足够显贵,为何还要冒如此大的风险,扶持一个旧朝的皇嗣?”宋撄宁感慨不已,“赔上满门性命,断了眼前的荣华富贵。”
本来,若是一直安分,王氏乃百年大族,云氏出了一位镇国公,这两家根本无需担忧往后,宋撄宁自会照拂提点。
崔望熙看着她,嘴角带着轻笑:“我没想到,圣人居然如此冷静。”
“左右都是仇敌,仇敌是谁,并不重要,朕想知道他是谁,也不过为了更好的对付他罢了。”
“看来我这次受的伤,倒是很值得。”他的嘴角不经意间上扬,随即又被飞快压了下去,“既能给圣人解惑,又能叫圣人怜一怜我。”
胸前的伤口传来一阵痛痒交加的触感,崔望熙低头看去,只见宋撄宁正用纤长的指甲缓缓滑动。
“撄宁!”崔望熙低呼一声,“撄宁别逗我了。”
宋撄宁眨了眨眼,故作不解:“崔相何出此言,朕不过是关照一下臣属的伤势罢了......还疼吗?”
说着,她的手指动了动,忽而感觉面前投下一片阴影,整个人被扶着腰抱起来。
“撄宁最初,不是想这样吗?”他看着坐在自己身前的女郎,鼓励似地拍拍她,“来,臣随圣人处置。”
“......什么?”宋撄宁这才反应过来,男人一脸乖顺地躺着,任她施为。
“圣人怎么不动?要微臣来吗?”
“大胆!你、你胡言乱语什么?”
崔望熙浅笑着看她,抬了下她的腰,如愿听到一声低哼。
床帏重重,两人的说话被掩在纱帐里。
“朕累了,崔望熙,你快一点。”
“都是微臣在替圣人出力气,怎么撄宁还嫌累,实在不合常理呢。”
宋撄宁的身子不住地颤抖,阖着眼眸,齿缝间溢出一句:“......大胆。”
等二人梳洗地干干净净,坐在桌边用膳时,才发现殿外下起了濛濛春雨。
宫人们守在一侧,向她禀报着事务,宋撄宁漫不经心地应下,指给符染去处理。
“圣人如今知晓了独孤炽的身份,只怕有些布署,得提前一些了。”
“的确,突厥那边可以开始着手了。”她接过帕子,轻轻擦拭唇边,“宣玉山王子去紫宸殿。”
宫人领了命令,当即便去传旨了。
“崔相病愈,可要去政事堂坐坐?”她端着茶盏吹了吹,“中书那边虽然傅善平和卢桓替你撑着,但也积压了不少事务了。”
“好,那臣先行去见见卢舍人,晚些再去书房。”
龙辇缓缓驶离,穿过几重宫门,停在紫宸殿门前。
玉山得了通传,亦是刚刚到达。
60. 独孤
玉山这次学了乖,恭恭敬敬地唤了声“陛下”,随她一同进入书房。
宫人端来新进献的春茶,宋撄宁抿了一口,顿觉浅香不绝,示意玉山在一旁坐下。
“阿奴,可知朕今日叫你来,所为何事?”
玉山神色郑重,斟酌道:“大概......有了些猜测。”
“要提前了。”宋撄宁点头。
必须赶在独孤炽正式动手,赶在突厥与河西的联姻达成之前,抢占先机。
“阿姐需要我做什么?”玉山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你会有危险吗?还有......我的阿依姐姐,陛下曾答应过我——”
“朕都记得。”她一摆手,将桌边的茶盏向前推了推,“早些行动,公主才能安然无恙。”
“朕需要阿奴给可汗传信,告知他朕神思恍惚,因着政务繁忙的缘故身子虚弱,中毒已深。”
“那几位使者,自然也会配合你行事,尽管放心就好。”
玉山捻着手里的琉璃串,诧异地眨眨眼,问道:“......他们,还活着吗?”
宋撄宁失笑,“朕说了把他们看管起来,那便是真的看管,没有取他们的脑袋。”
日后或许还有他们的用处,自然得留下性命。
“好!”玉山站起身来,“我现在就给父罕传信。”
宫人们为他拿来笔墨放在案上,他沉思一番,落笔飞快。
那串碧色的琉璃珠被他放在一边,洒落的天光折射出万千细碎的影子,恍如星河降下。
宋撄宁伸手,接住了一块光点,好奇地问道:“阿奴的这个珠子,倒是很特别。”
“这是有一年,我跟随父罕和大哥去雪山,孤身被困一处山洞时,偶然遇见的石料。”他执着笔抬头,“不过那时,恰好赶上山下报信,大哥的长子诞生,那也是父罕的长孙,我便被他们留在山中,无人问津。”
“这串碧琉璃,也能提醒我......”玉山的手腕抖动一下,声音似是被凝住,“父罕,并没有那样爱我。”
“我所享有的一切,无非是因着出生时的吉兆,与一个幺子的名头罢了,毕竟那样独断专行了多年的人,不会吝于宠一宠幼子,彰显他的慈爱。”
一团浓厚的墨滴落在纸面上,他举起来吹了吹,无奈地换上另一张白宣。
身携祥瑞之兆诞生,作为阿史那莫明最小的孩子,得到了无边宠爱,却很少有能插手大事的机会,甚至被送来了距离家乡极其遥远的大邺王都,已近乎成为莫明的弃子。
宋撄宁默默看着他垂头写字的模样,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能道:“朕......会尽量让你姐姐性命无虞的。”
玉山写了满满一面纸,印下自己的印章,吹干后递给宋撄宁,她扫了几眼,吩咐杜年去处理。
“有劳阿奴了。”宋撄宁朝他微微一笑,“按你父罕的性子,大概很快就会有所动作了。”
“那我......”
“王子安心待着便好,若是遇到什么异常,记得告诉朕。”
“陛下。”临走前,玉山忽然回过头道,“草原和大邺,会起战事吗?”
宋撄宁靠在椅背上,嗓音温和:“朕还得先解决了内乱呢,杀了节度使,中断你父罕与河西的结盟,才有不对草原挥刀的可能。”
玉山松了口气,朝她颔首,“多谢阿姐。”
他无忧无忧地长大,生性良善,最不愿见到无辜生灵因着掌权者的私欲,而受到牵连,乃至失去性命。
宋撄宁愿意给他一个承诺,也不枉他对父罕的交待阳奉阴违了。
玉山离开后,书房又恢复了寂静,墙壁上的那幅画随着卷帘而入的春风摇曳,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
她翻阅了几本折子,又给兵部和军器监批了银两,命他们务必将派下的任务办好,不容有失。
独孤炽既是云氏出身,那么所学所用的兵法也必定是和她父亲镇国公一脉相承。
镇国公用兵求稳,战无不胜,极擅排兵布阵,用最少的损耗来达成战果。
所幸其麾下良将,如今大多都在朝中效力,应对起来,大概不会过于困难。
史书里,独孤炽能一路势如破竹地攻打京畿,兵临城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大邺朝的许多武将都折损了,有的缠绵病榻,有的英年早逝。
宋撄宁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一叠叠奏折本上,砚台中的墨汁略有些干涸。
这一次,不会了。
夜幕降临时,一封由突厥七王子亲手所写的书信,被悄悄送出了京畿,一路快马加鞭,交到了汗王莫明手中。
彼时草原正笼罩于皎皎月色之下,寂静之中,呼啸而过的风声显得极为喧嚣。
莫明皱着眉读完了信,忽而大笑几声。
一旁的长子艾沙对他突如其来的喜悦感到十分不解,问道:“父罕,弟弟写了什么东西,值得您这般高兴?”
“你弟弟事办得不错。”莫明将信放在灯上燃毁,“大邺那位女帝身体不好,中毒已深,神智也不太清晰。”
“那我们可要知会贺兰错一声,赶在今年冬天前——”艾沙扬了扬手掌,做出个姿势,“早些拿下?”
“嗯。”莫明点头,“此次,你亲自去,他们如今毫无退路可言,只能放手一搏,你好好谈谈,尽量将边域的那几座城都收入囊中。”
“草原受制于位置偏远,若是取了那几座城,至少来年,不愁米粮布匹了。”
“之后,便可借此,图谋中原沃土。”
星辰闪烁,无边旷野之上,一队人马暗中出发,绕开重重关卡,于天明时分,抵达约定的地点。
艾沙抚了下腰间的短刀,推门而入。
“贺兰大人。”他朝里呼唤了一声,随即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
独孤炽坐在庭中,面前的石桌上摆着几枚初具雏形的木雕,他正执着刀,细细雕琢。
长发仅用一根发带束起,为他添了几分文人雅士的风度。
“您、您是......”艾沙诧异地愣住,有了几分迟来的警觉,“你是何人?”
锋利的短刃“唰”地拔出,紧紧握在手中,艾沙缓缓上前,刀尖指着不动如山的独孤炽,一字一句道:“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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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错呢?”
独孤炽面色丝毫未变,放下手里的木雕,将它转了个身,面朝着艾沙。
“你看,像不像?”
艾沙本就脾性暴躁,此时添了些恼怒,重重地一派石桌:“什么像不像的!你是谁!若是不说,我立刻——”
话音刚落,独孤炽站着木屑的刻刀已经脱手而出,险险擦着艾沙的脸颊飞过,牢牢插入身后的墙壁中。
一缕碎发自半空飘下,掉在艾沙的肩头。
他的怒吼声缩回了嗓子里,冷汗打湿了鬓发。
“不像吗?”独孤炽面带不解,摆弄着那枚木雕,话里有些遗憾,“也对,你未曾见过她,怎知像与不像。”
艾沙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的不安,问道:“谁?”
“大邺圣人,宋撄宁。”
艾沙瞳孔一缩,再度观察起那枚木雕来,“你......刻了那位陛下?为什么!”
不安伴着恐慌袭来,空寂的庭中,对面那人伴着一盏清茶,平静地端详着“宋撄宁”的木雕,似是对自己的手艺极其满意。
“贺兰错以后不会再和你会面了,我是他的主上,说说你此行的目的吧。”
院门被轻轻敲响,门外的护卫低声道:“殿下,府上一切如常。”
“好。”
“殿下?”艾沙重复一句,“你——”
独孤炽曲起指节,敲敲桌子,“说此行目的。”
“我......我父罕收到弟弟传信,称宋撄宁身体已是强弓之末,中毒极深,我们可要将计划提前?”
独孤炽吹开石桌上浅浅的一层尘埃,将木雕一一摆放好,方才抬头看他。
“宋撄宁的身体是强弓之末?”他冷笑连连,“这消息有几分真,几分假?”
艾沙焦急起来:“此乃我弟弟亲笔所述,不会作假,你们若是想提前动手,我们需商量好计策才行。”
“王子有何计策?”
“先前所定下的,阿史那氏会援助你们五千马匹,但去年雪下得大,冻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所以——”
独孤炽弯了弯嘴角:“怎么,莫明想要点别的?”
艾沙暗中握紧了拳头,“是,我们本是诚心交易,再者若是打下了京畿,边关的几座城,对、对殿下而言,根本不足挂齿。”
“所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独孤炽,“我要的东西,殿下应已明了了。”
独孤炽从一旁摸出另一把刻刀,开始修饰起人像的发饰来,刀锋划过木头,亦划过艾沙的心。
“据我所知,去岁处处瑞雪,是个收成极好的年,怎么在王子口中,倒有点不一样?”
晨曦如纱,庭中的灯笼在风中摆动,独孤炽一勾一划,完成了女郎发间的钗环,再次推到艾沙面前,耐心地询问:“像不像?”
艾沙嗫喏着:“这......”
独孤炽却不在意他的回答,举起刻刀,自木雕头顶,重重切落。
“啪”地一声,四分五裂。
下一瞬,明亮的刀锋染上红艳艳的鲜血,顺着刀身,丝丝缕缕滑下。
61. 云氏
艾沙浑身一僵,轰然倒地,灰色的砖石上洇开一团深红色的痕迹,又缓缓渗入砖石拼接的缝隙之中。
门外的侍卫闻声入内,面露担忧:“殿下,这......这怕是不好与那位汗王交待吧?”
可汗长子奉命秘密前来商讨交易之事,却被殿下毫不犹豫地刺死......
独孤炽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重新拿起一块新的木头,握在掌中,翻来覆去观察,终于寻了一处满意的落刀点。
“看你吓得——没死,把他绑了关进地牢......和贺兰错去做邻居,三日后随我去见莫明。”
“为何要等上三日?即刻就去不好吗?”侍卫不解地问,“迟则生变啊,殿下。”
他勾了勾嘴角,手里刻刀转得飞快,轻盈的木屑如雪花般纷纷扬扬飘下,一个女郎的面容轮廓逐渐出现。
“绝望之后重拾希望,岂不更好谈条件些,莫明既然想从我这里要好处,那我亦是如此。”
“只是没想到,他这个儿子易怒又冲动,轻易便被拿下,这就是莫明属意的继承人——蠢死了。”
三天时间,刚好可以叫莫明尝尝等待的滋味,寄予厚望的长子不知所踪,连是生是死都不得而知,却又无法大张旗鼓地去寻找,只能在煎熬中等他的消息。
就好似一只被困陷阱的猎物,起初挣扎求生,而后顺从,只为了一口水,一口食物。
春风拂面,带来了一丝幽幽花香,独孤炽遥望着京畿的方向,将新刻好的那枚木雕稳稳地放在桌上。
“撄宁表妹......何日相见呢?”他长叹一声,拿起马鞭,圈在手掌上,阔步离开小院。
“诛我‘全族’......害得我行事都放不开手脚,平白无故添了多少麻烦。”
独孤炽翻身上马,马蹄惊起飞尘无数,嘶鸣声回荡在这荒僻的小道上。
他执着鞭,想起许久前,做足伪装后,坐在高楼之上,看她与那位中书令夜游长街的事——
或许也不是很久,不过在日复一日的煎熬里,他已记不清是何时了。
云家的人殚精竭虑将他暗中送走,温从琛拿了一个死囚来替他,虽幸免于难,但他也失去了手边能用的一切助力与资源,甚至还得被贺兰错干涉行事。
昔日臣属,何时竟能对君主指手画脚了。
终于,稳定下来之后,他又有机会重新踏上京畿的土地,虽然也是避着人,见不得光。
自己名义上的表妹,不死不休的仇敌,她竟这样轻松欢乐,无忧无虑,与民同乐,看灯火,尝小食。
而他怀抱着仇恨,躲藏于阴影之下,日夜难以安寝。
独孤,他从未有一刻忘记自己的真实姓氏,也忘记不了父母带着血海深仇的眼神。
在双亲催眠般的督促里,独孤炽此生唯一的目标,便只余灭大邺,复独孤。
以及,亲手杀死那位,生来幸福美满,自由安定的女帝。
犹记得当初深夜,大邺的皇长女诞生,身为她父亲的镇国公满心欢喜地回府,府上的众人亦是互相庆祝着,庆祝这个王朝的下一任帝王,身怀云氏的血脉,与他们有了最最紧密的联系,意味着云氏的无上荣光可以延续,也意味着——
他们有更大的权力来帮助他这个独孤后人。
镇国公拿了一样东西,用匣子封好,便匆匆忙忙准备入宫去见妻女,意外看到他站在庭中,夜色之下,显得极为突兀,孤零零的,于是温和地唤他过去。
“怎么一个人在这?”
镇国公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对他像对一位正常小辈般慈爱。
独孤炽也曾设想过,若叫这位嫉恶如仇、正直大义的将军知晓了内幕,他会怎么做?
不过,没有这个可能了,云氏上上下下都在瞒骗着他。
“宫里有一位皇女诞生了,你知道她是谁吗?让我算算辈分......嗯,你倒是可以喊她一声表妹。”
独孤炽在心底嘲讽一笑,他是独孤之子,与宋氏更是死敌,何来什么大邺朝的表妹?
但他面上好奇懵懂地应了一声,“叔叔马上便是要去看表妹吗?那......表妹可取好名字了?”
“名字?”镇国公一愣,随即笑道,“听说圣人已经拟了几个,不过此时尚且不能公布。”
“你早点回屋,夜里露重,别染了风寒。”
说完,镇国公便带着喜色离开,怀里的匣子“咚”地一响,仿佛是什么小巧的物件在里面滑动。
整个京畿普天同庆,不久后,更是下达了大赦天下的旨意,祝福这位在欢乐与爱意中降世的小殿下,可这与他一位亡国之人,无任何干系。
......
紫宸殿。
窗外鸟鸣阵阵,玉山坐在窗边,神色带着几分犹豫,“陛下,父罕真的会信吗?”
宋撄宁抽空抬头道:“以他的性子,略有些急功近利,所以肯定信,只是河西的那两个人,倒不太好说。”
“那,若是不信,该怎么办?”
“无论信不信,贺兰错都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的,必会有动作。”
玉山默默点了点头,目光穿过晶莹华美的珠帘,忽然望向了墙壁上的那幅画,神色有些意外。
“阿姐,那是......”他眨眨眼,细细凝视着。
宋撄宁抬头瞥了一眼,又继续奋笔疾书。
“那是朕的画像,阿奴可以走近些看看。”
玉山闻言,起身拨开珠帘,静立在画前,发间缠绕的叶片状金饰光芒一闪,快速掠过宋撄宁的桌案,留下明亮的影子。
那串光滑绮丽的碧琉璃环绕在修长的指节上,碰撞出铮铮响动。
画纸上是大片大片如云如雾的紫色花朵,树下的女郎面容颇为熟悉,玉山凑上去细细打量一番,又转过头来,看向宋撄宁,目光灼灼。
“阿姐从前,居然长这样吗?”
宋撄宁哭笑不得,在折子上写了个“准”字,换上另一本。
“朕从前的模样,难道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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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怎么会呢!”玉山将肩头的发辫往后一捋,继续欣赏着,“我只是觉得,作画之人技艺极其高超,能叫我一见阿姐少时的样子......是谁画的?”
他对此好奇不已,“我听宫女们偶尔提过几句,朝中有位傅侍中,温和持正,且极擅书画一途,可是他进献给阿姐的?”
“你是指傅相?”宋撄宁顿了顿,“他倒的确是善于此道,不过......”
“——不过为一朝帝王作画,那技术倒还稍逊些许。”
“圣人。”宫人隔着屏风禀报,“崔中书到了。”
她搁下笔,将批好的折子推到一边,“朕已经知晓了。”
人都走至她桌边了,崔望熙还非要装模作样地叫宫人通传一句。
“怎么?傅相技术不够,你就够了?”宋撄宁倚在扶手上看向他,“闻着一股酸味。”
“你都在你天真纯善的阿奴弟弟面前夸傅善平了。”崔望熙弯下腰压低嗓子道,“微臣还不能说上几句实话吗?”
宋撄宁敏锐地捉住他话间的关键:“朕何时夸过阿奴天真纯善了,你自己酿醋给自己喝?”
“陛下?”玉山的声音自帘后传来。
“那幅画是崔相所作,他诗词书画皆不输傅相,你若是好奇,可与他讨教一二。”
崔望熙扬了扬下颌,抿嘴一笑,朝她悄声道:“我可不想教你的阿奴弟弟画画。”
“竟是崔中书的杰作吗?”玉山微微低头,挑开珠帘走来,“令人意外。”
“七王子谬赞。”他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若是得空,我可去向崔中书请教画术吗?”
崔望熙扫视了一眼宋撄宁正翻阅的奏折本,婉拒道:“我不大会教别人,不如去找傅侍中吧,他最喜旁人向他请教了,定会解答你的一切疑惑。”
玉山欣然应下,还向宋撄宁讨要了几本书才离开。
“圣人。”崔望熙在屋内环视一圈,“咱们的浅翼呢?”
宋撄宁指了指殿外,“衔墨奴爱扑它,你的浅翼就去外头玩了......不过衔墨长得胖,有时也蹦不动。”
“是咱们的浅翼。”他不依不饶。
“嗯。”宋撄宁扔了一本折子进废纸篓,“你去外头看看,它今天还没吃呢。”
“不必太娇惯它,饿了自然会吃的。”崔望熙捻起墨条,徐徐在砚台中转圈。
宋撄宁倏然停笔朝他看去,柔柔天光里,男人清隽的脸带着朦胧的意味,她勾勾手,崔望熙见状,微微倾身。
“崔相瘦了。”她顺着他的脸颊抚过,“河西一行,定是比朕想的还要不易。”
“都是值得的,圣人。”他握住宋撄宁的手,发出一声喟叹,“解答了这么久以来的疑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以及——”
“以及什么?”她的指尖一颤。
“臣在节度使府,留了一位眼线。”
一位最最隐蔽,最难以察觉的存在,将会助撄宁与他,掌握一项极为重要的信息。
62. 凑巧
“节度使府竟也能安插人手进去?”宋撄宁惊异不已,“在谁身边?”
崔望熙故作高深地摇摇头,“倒也......咳,不一定是人。”
他缓缓地给她解释道:“我在府上时,发现独孤炽与贺兰错二人似是早有嫌隙,贺兰错时常不听独孤炽的命令,擅作主张,二人关系僵硬。”
“确实,朕诛云氏,应当是砍掉了独孤炽不少助力,致使他不得不前去河西,贺兰氏原本效忠于他,如今二人权力却颠倒过来了。”
“可是你还未说......”宋撄宁坐直了身子,低低地询问,“留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到时候圣人便知晓了。”崔望熙牵起她的手,“过些时日,可借春蒐之名,宣节度使入京。”
大邺如今剩余的节度使寥寥无几,地方多由各自政事堂把控,即使入京,也不必担心引起动乱。
“你的意思是,贺兰错有危险?”
“是。”他眉间凝着一片冷意,“不必救他,但利用贺兰错,扰乱独孤炽的计划却是桩划算的买卖。”
“那......”宋撄宁面露犹豫,“地方节度使就曾有过以身体不适为由,上书陈罪难以亲至京畿的前例,若独孤炽故技重施——”
“那将计就计。”
“春蒐时日已经不远了,崔相去与政事堂商议此事吧,看看如何安排,牵一发而动全身,独孤炽应该不敢这样早动手。”
崔望熙自是明白其中关键,带着她写好的手谕匆匆离开,去寻傅善平等人。
浅翼站在她的窗沿上,细细的尖嘴轻轻敲着水玉,示意她开窗。
宋撄宁专心批着奏折,置之不理,小宫女怕她被打扰,小心翼翼地将鸟儿接了回来,捧到屏风外去喂食了。
听着若隐若现的鸣叫,宋撄宁突发奇想,崔望熙刚刚所言,节度使安插的......也不一定是人?
难道还能是另一只鸟儿不成?
按崔望熙的缜密性格来说,定是会藏得滴水不漏。
长夜寂寂,政事堂灯火通明,雨珠砸在屋檐上,发出沉闷声响,又顺着瓦片缝隙流泻。
烛火明明暗暗,映得众人神色一派凝重。
“圣人此举,可是因着贺兰错有反心?可若是如此,那才是断不能宣他入京!”
有人当即反驳,“节度使已被陛下拔去大半,失去了联手的可能,若是顾忌于此,那实在没必要,只是崔中书,我倒的确不解,为何非要选用此法?”
崔望熙静静地看着几人,转身指着舆图,“河西地处偏远,圣人常有心无力,若是能宣他来京畿,也可借机试探一番,引君入瓮。”
卢桓亦是觉得有理,点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贺兰错久不见天颜,是该离开他的地盘出来走走了。”
几人议定了此事,以春蒐之礼为名,引节度使入京,随君主一起狩猎。
旨意被送至河西节度使府上时,已是三日之后。
独孤炽听着禀报,不可置信地攥住了拳头,“你说什么?”
“属下刚刚接到京畿发来的圣旨......”随从快速地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断断续续地答话,“陛下宣、各节度使入京......参与今年春蒐。”
“怎么可能!”独孤炽倏忽坐起来,焦躁地在屋内踱步,“圣旨拿来给我一观。”
贺兰错此刻正半死不活地关在牢中,计划也逐步展开,宋撄宁登基以来,一向忌惮让节度使靠近她,怎么这次却主动下了旨?
他接过那段绣着祥云的明黄绫罗,上下扫视一眼,重重拧着眉。
“带上医师,去地牢。”
一行人步履快步穿过几道长廊,路过贺兰错曾经的院子时,几声微弱的鸟鸣传来,似是饿了许久,无人问津。
“聒噪。”独孤炽一甩袖子,想起了贺兰错昔日最爱逗弄这些鸟兽,心底升起一丝厌烦。
地牢的机关被缓缓旋转,幽深的隧道出现在面前,潮湿的气息伴着些许的铁锈味,有些闷。
艾沙的喊叫在空旷的地牢里回荡。
独孤炽“啧”了一下,负手入内,“多少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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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这么有精力?”
顺着火把的亮光一路行走,众人的脚步停在一间牢狱前,一个人影坐在墙边,垂着头,满身凌乱。
“节度使大人。”独孤炽满含嘲讽地开口,“今日感觉如何?”
“你关着我,有什么用?”他淡淡地道,“是我失察,棋差一招......你今日带来了医师,我不能死,可对?”
“你不仅不能死。”独孤炽的声音咬牙切齿,“我会让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风风光光地走出来。”
“陛下旨意——宣节度使入京。”
贺兰错震惊地一颤,立刻被无边的喜悦吞没。
这道旨意来得如此凑巧,时机刚刚好。
再晚一步,他恐怕真的要葬身此牢狱之中了。
“来。”牢门的铁锁被打开。“给贺兰大人先看诊,务必确保,不得出任何差错。”
贺兰错整理一下散乱的发丝,眸中带着浓浓的期待,配合地伸出手,叫人搭脉。
“我既然可以赢你一次,自然也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独孤炽扶着门框,紧紧盯着他,“你以为宋撄宁能救你?京畿之行,你可小心自己的项上人头。”
“不劳你操心了。”
医师神情凝重地探完情况,起身汇报,“贺兰大人体内积毒较深,以致浑身无力神思恍惚,若要解毒,唯有徐徐图之。”
“绝不可叫宋撄宁看出端倪,马上就开始解毒。”他猛地想到什么,回过头,目光一一划过几位随从,隐隐感觉到这宽阔的节度使府中,有他难以掌控的存在。
宋撄宁的手能伸得这么远?她有这个本事吗?能知道他的秘密,洞察背后的危险?
他自我安慰似的摇头,不太可能。
在她的眼中,自己这位“表哥”早已身亡,坐镇河西的是贺兰氏,与自己没有任何干联。
只是她去年接连拔去几位重兵在握的节度使,连许长敬和欧阳禹都落败了,不得不令人心生警惕。
半月后,贺兰错携奇珍异宝献礼无数,抵达京畿城,面见帝王。
63. 公布
宋撄宁暗自瞥了崔望熙与傅善平一眼,倍感无奈。
不设宴麟德殿也罢了,贺兰错确实无需这样迎接,但在她的书房面见,又是什么情况。
傅善平事不关己地低头,示意她此事乃是崔中书的意思。
“圣人。”崔望熙面带微笑,朗声道,“河西行省路途遥远,节度使一路前来,舟车劳顿,身子虚弱,禁不住那些大场面了。”
“是,臣近来确有些体寒,多谢圣人体恤。”贺兰错伏在地上,哑着嗓子咳了几声。
“给贺兰爱卿赐坐吧。”宋撄宁朝一旁挥挥手,“爱卿难得入京一趟,朕时常念着,此次春蒐,也算是有机会一见你击退昔年突厥的风采了。”
贺兰氏驻边多年,抵抗异族入侵,使得中原腹地不至于日夜忧心阿史那氏来犯。
关于此人,宋撄宁其实也细细思考过,最后事成,该如何去处理他。
是一代良将,却不是忠臣。
最终,她仍旧觉得,不能留下后患。
朝中如今将才无数,更有无数后起之秀等待着被发掘,岂能因为一时的心软,让自己身处危险之中。
崔望熙与霍昇俱是例外,曾经弹幕尚在的时候,她能透过史书的一行行字,照见他的心。
且那时她别无选择,但这样铤而走险、算计攻心的例外,不可有第二次。
不过今日,崔望熙特意召贺兰错入紫宸殿书房,避开人群,应该不仅仅是为了“体恤”他吧,崔相可不是傅善平那样的宽和仁厚的性子。
大概准备了后手。
果然,崔望熙朝外吩咐几句,转而看向贺兰错,“节度使久不来京畿,最近城中名士,皆爱品一道‘寒香茶’,以数九寒冬收集来的白梅一起冲泡,苦香伴随甜味,极为特别。”
宋撄宁抬了抬头,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她曾赞过的梅花茶,怎么改了个名,就转而诓骗起贺兰错了。
只觉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浅浅抿了一口,几息之后,倏然一颤,紧紧捂住胸口,乌黑的鲜血自嘴角溢出。
......崔望熙公然下了毒?
宋撄宁来不及深思,当机立断,唤来殿外众人,将整个书房严防死守。
符染以御前下毒行刺之名召来羽林卫,以防消息泄露。
“爱卿感觉可还好?御医马上就到,坚持一下就好......你是朕之名将能臣,朕如何能让你有事?”
宋撄宁快步走到贺兰错身边,轻声安抚他,裙摆染上几点血印,被她不着痕迹地提开。
杜年上前将刚刚的茶水瓷杯都收集保存好,宫人很快带着满头大汗的御医赶了过来,他见到贺兰错的模样,立刻将拎着的药箱一扔,凝神搭脉。
脉象濡软,沉细而无力,他又从星星点点的鲜血中取来些许观察着,眉头紧皱。
片刻后,御医动作迅速地起身,拱手向宋撄宁禀报:“陛下,大人的症状......是中了毒,且不太像是常见的毒药,倒颇有点突厥那边奇毒的影子。”
贺兰错瞳孔一缩,忍不住叫出声:“怎么会!我明明已——”
宋撄宁淡淡地望去,询问道:“爱卿已什么?”
已服过解药?已恢复健康?
刚刚那古怪的“寒香茶”端来时,她心中便有了盘算。
独孤炽能顺利控制住一方节度使,其中或许少不了日积月累毒物的辅助,而她旨意下得晚,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们彻底拔除毒素了。
所以这个试探,又能证明自己的猜想,又能继续离间那二人的关系——在贺兰错看来,独孤炽言而无信,并未替他解毒,企图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京中。
“臣、臣已......”他抬手擦去的额间的冷汗,御医已写好了药方,正要开始替他施针。
宋撄宁“善解人意”地替他圆了说法:“爱卿中了毒,神思恍惚,无妨的。”
“是,臣御前失仪,咳咳,向陛下请罪。”贺兰错艰难地朝她拱手,被御医一把按了回去。
崔望熙站在帘外,朝她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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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撄宁交代了御医几句,便慢悠悠地走到外边。
“怎么回事?”
“回圣人,茶中无毒,只是过于寒凉,且加了一位药,容易将他体内的残毒激发出来,看起来惨了些,实际上根本——”
宋撄宁扬了扬嘴角,“料你也不敢胆大包天,在御前投毒。”
傅善平满脸疑惑,不禁问道:“河西节度使中了毒?是何人所为?他虽心思不正,有谋逆之意,但也该由三司定罪,刑部判罚,岂能叫人私底下惩处了去?”
“此事事关重大,明日去政事堂商议。”
“是。”
“下次这种事,去宣政殿不也一样?吐得满地是血,朕书房都飘着一股腥味儿,趁早抬走吧。”她作势掩着鼻子,目光穿过层层阻隔,看到正在被施救的贺兰错。
“是臣思虑不周,下次......”崔望熙眨眨眼,“可能没有下一次了。”
翌日,宋撄宁召集朝中重臣,将昔日云氏收养独孤炽,记在自己族中,后抄家之时偷天换日,为其留下一线生机之事尽数告知,引起轩然大波。
“陛下的意思是......云氏余孽未除,甚至与前朝有了勾连?”
“那可要即刻对河西动兵?河西地势险要,接壤异族土地,这种事唯有打他个措手不及才行。”
“不宜。”崔望熙拿来一沓信物,递给众人查看,“河西行省与突厥早有盟约,莫明汗王的长子不久前也被劫持,他们早做了准备,绝不会有‘措手不及’的情况。”
“那、那该......”
宋撄宁看着他们的争论,清了清嗓子,“春蒐暂行延后,朕打算先策反贺兰错,即使策反不成,伪装云绛已起兵,京畿准备应对的模样,逼一逼他也可。”
“毕竟贺兰错最是清楚,云绛若是事成,第一件事便要来杀他。”
谢翼闻言道:“那以防万一,也该让陇右提前陈兵,守住入京的防线。”
“朕已经给霍昇下了密旨,他此刻应当在路上了。”
64. 贺兰
五日后,在大明宫一处僻静殿阁养病的贺兰错,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妥之处。
周围给他送药施针的宫人和太医皆神色惶惶,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连忙随手抓住一人,迫不及待地问道:“宫外怎么了?出了何事?”
宫人哆嗦了一下,紧张地摇摇头:“大人安心休养,外面什么也没发生。”
“不可能!”贺兰错的脑中飞快思考着,“河西行省是不是起兵了?他联合突厥,从陇右一路攻入京畿,所以你们这两日总是慌慌张张!”
他经历了几遭事后,本就疑心病重,而今闻言面色瞬息煞白,高声叫着:“我要见陛下!快,替我去求见陛下!他与阿史那莫明合盟,兵力强大,万一——”
宫人被他抓着袖子,纹丝不动,眸中带着些探究,轻声问道:“谁与突厥合盟了?”
“是、是昔年被陛下所夷的云氏,他跑出来了,他还另有身份,我要见陛下!”
“节度使大人还是安安心心休息吧。”宫人推开他的手,十分无奈,“大人见了陛下,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的话已是明示了大邺正陷入战乱纷争之中,贺兰错的额间浮上薄薄的冷汗,他胡乱擦了几下,口中呢喃:“有办法的,我知道......”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宋撄宁的话间带着散不去的疲惫:“贺兰爱卿知道什么?闹着要见朕?”
贺兰错来不及深思为何帝王来得如此之快,立刻上前询问她,“陛下,外面、外面可是......”
宋撄宁拂袖坐下,垂着头,轻轻叹了口气:“这两日......这两日政务忙碌,爱卿身体如何了?”
“陛下!圣人!”他拖着未愈的病躯,膝行几步,“您能否将真相告知于臣,臣定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殿中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柔和的春风卷帘拂过,清脆玎玲,若有若无地回荡着。
一旁的博山炉吐着袅袅云烟,沉水香悠然清浅,却安抚不了两颗焦躁的人心。
“是。”宋撄宁终于开口,“河西那边,的确出了事......因着那是节度使的地盘,所以朕心中有些忌惮,未叫人告知爱卿。”
贺兰错忙不迭地应下:“应该的应该的,圣人圣明。”
“朕听说,那是朕的......表兄?他没死吗?”
“对!他不仅是您的表兄,更是前朝平王的后嗣,本名独孤炽!如今更是与外族突厥勾结,企图祸乱大邺江山啊!”
平王乃是独孤王朝末帝的长子,国朝倾覆之时,他趁乱逃出,一路流亡至最偏远的河西,保全了最后一丝血脉,以期卷土重来。
宋撄宁端起桌上的茶盏,看着清亮澄明的茶水在杯中晃动,余光瞥见贺兰错被汗水打湿的鬓发,微微勾起嘴角。
茶水已经冷涩,宫人们遥遥站着,无人敢上前。
“独孤......炽?”她缓缓重复一遍,“爱卿是如何知晓的?”
“圣人,臣、臣有苦衷在身......”
“爱卿的忠心,朕自是看在眼里。”宋撄宁叩了叩桌子,靠在椅背上,“来人,给贺兰大人赐坐。”
贺兰错揉着发麻的膝盖,低头向她谢恩。
桌上换了新沏的茶水,热气腾腾。
“大邺如今正处在万分危急之时,刚刚爱卿所言,似是有应对之策,可愿说来听听。”
所谓“物外山川近,晴初景霭新。芳郊花柳遍,何处不宜春”,宋撄宁口中“万分危急”的大邺京畿内,家家户户正准备着踏青赏春,湖边细柳青绿茵茵,山中的花树簇簇开放。
而大明宫却阴云密布,气氛凝重。
此话一出,贺兰错顿时踌躇起来,仿佛有些为难,“圣人......”
宋撄宁十分不解:“爱卿先前闹着要见朕,言之凿凿有应对之法,如今怎么......?”
白瓷茶盏被放回桌上,“哒”的一声,几滴水珠溅了出来,沾湿了指尖,她不紧不慢地捏着帕子擦拭。
贺兰错与独孤炽共事许久,手中定是有着不少能对付他的方法,甚至许多机密也尽在掌握,现在却憋着不愿说,那唯有一个理由——想和她谈判。
“爱卿也是为难吧,不如先与朕聊聊?”她抬手,帘后守着的宫人尽数散去。
“圣人,臣自知治理不严,以至于河西行省境内,竟出了这样大的乱子,只求圣人饶我一条性命,给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爱卿为大邺镇守河西多年,使得百姓安然度日,此次的苦衷,朕自是明白的。”她亲自弯腰将他扶起,“朕岂是那蛮不讲理之人,爱卿莫要因此而忧虑。”
贺兰错霎时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捧了杯茶水,心中暗道这位年轻的帝王果然如传言里那样宽和待下,仁慈善良。
“圣人明鉴,独孤炽虽身在边域,但与朝中亦有所勾结,他能从云氏大案中脱身,少不了刑部尚书的支持援助。”
贺兰错递出了第一份投名状。
谁知宋撄宁轻轻一笑,抚了抚发间华贵绮丽的龙首簪。
“温从琛已于年初,因诬陷朝臣,忤逆君上等罪名而被赐死,尚书之位由何侍郎接任......贺兰爱卿远在河西,未曾耳闻,也属正常。”
贺兰错心念一动,有什么念头飞快划过脑海,但无暇深究,只能道:“还有一事,圣人,独孤炽在陇右、黔中两地,亦有屯兵,以便随时接应,兵分两路,直捣京畿。”
兵分两路......
宋撄宁终于明白,为何历史上,他的军队会势如破竹地打来,使大邺难以招架,两路人马,分散了大邺京畿城的兵力,使得军心涣散,支撑不住。
加之冯遇恩、王寒英等人的折损,霍昇未被她所用,将才凋零,怎么能接下养精蓄锐多年的独孤炽的杀招呢?
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她不禁再次感恩起那消失已久的弹幕,助她看清了当时风平浪静的繁华之下,重重危机。
撤道改行省,将地方之权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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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京畿,将一位位虎视眈眈的节度使铲除。
“还有!”贺兰错急切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独孤炽劫持阿史那莫明的长子,要挟他给铁骑八千,弓弩利箭无数,还、还有......”
他忽然住了口,悄悄看了宋撄宁一眼。
“无妨的,朕知道爱卿当时若是做了什么决定,也必是权宜之计罢了。”
“是的是的,”贺兰错连声道,“臣当时......接受了莫明的结盟约定,与突厥的一位公主定下婚约,如今这桩婚事,亦是为独孤炽所用,圣人若要除他,实在需要尽快啊,等他攻下陇右与山南,则京畿危矣。”
他口中的那位突厥公主,应该便是玉山时常念叨的阿依了。
“朕知道了,还有吗?”
贺兰错眼皮一跳,握紧了手中的瓷杯,偏过头,躲避她温和的视线,“臣知道的便这么多,其余......没有了,圣人。”
宋撄宁也不再追问,只叫他安心养身子,不必担心外界的事。
临走前,朝殿外一位不起眼的小宫女投去一眼,她轻轻颔首示意。
崔望熙静立在阶下等候她,二人坐上辇车后,他才出言询问,“贺兰错可说了什么实话?”
“说了,但说一半留一半,独孤炽屯兵陇右黔中,打算兵分两路,莫明长子在他手上,只能支援了他八千精锐骑兵。”
崔望熙拧起眉:“在陇右黔中竟有屯兵?那霍昇怎么没有察觉?还有黔中那里,得尽快派人前去了。”
“崔相以为,冯遇恩王寒英,谁更适合去往黔中?”
崔望熙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臣以为,谢尚书更合适。”
“谢翼啊......”宋撄宁想着如日中天的谢家,“罢了,国祸当前,不能再顾忌这些,谢翼的确更合适。”
不过此间事了,谢氏再添军功一件,外有谢华瑶,内有谢翼,那时她便不得不狠下心去削谢家的权了,只是谢太傅那里,她实在无颜面对,只愿老师能理解她身居帝位的难处。
“骑兵这里,臣许久前便亲自监督军器监改进过大邺常用的刀枪弓箭以及甲胄等物,为的便是来日对上突厥,不落下风。”
“嗯,你做事朕自然放心,只是朕在想,贺兰错刚刚,到底隐瞒了什么?”
崔望熙安抚地牵起她的手,“他如今在大明宫里,无处可逃,总有说出口的一日,圣人盯好他就行。”
“朕可是特意把隐卫都抽过去看着他了,早就猜到他不肯说实话。”
殿外那个沉默寡言,相貌普通的小宫女,便是她隐卫的一员,从前负责监视盯梢,这个任务交给她,再合适不过。
贺兰错死死守住的,与独孤炽有关的秘密,亦是他最后的底牌,到底是什么。
宋撄宁回想着他那时的模样,只觉捉摸不透。
“先命人给霍昇传信吧,让他暗中在陇右搜寻,务必把那一支埋伏的军队找出。”
“臣明白。”崔望熙道,“定不让圣人有后顾之忧。”
65. 名分
夜色沉沉,星光黯淡,谢翼领兵暗中出发,取道山南,帝王旨意也发往陇右霍昇处,命他寻找独孤炽的埋伏,秘密行事。
宋撄宁与崔望熙并肩走着,辇车缓缓跟在二人身后。
“去岁的这个时候,朕正打算着去江南巡幸呢,如今倒是忙得无暇去想这些事了。”
“等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圣人多得是机会呢,臣听说‘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剑南一带风光独特,亦可去走走。”
他稍稍偏过头,皎洁冷白的月光落在他脸上,如流泻而出的霜雪银辉一般,眸中带着清浅笑意。
远处一行宫女提着灯笼走过,遥遥向她行礼。
“崔相还真是会苦中作乐。”她戳了戳他的嘴角,“剑南吗?朕答应你了。”
崔望熙只觉被她指甲点过的地方痒得厉害,趁机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藏在层层叠叠的袖子里。
“霍家世代镇守陇右,霍昇对那里十分熟悉,想必不日便能有所发现。”
“朕担心的还是黔中那里,与京畿距离遥远,反而跟莫明的地方靠得近,地形复杂陡峭,便于藏匿,易守难攻。”
“谢翼经验丰富,圣人多多信任他就好。”崔望熙晃晃二人的手,似是在宽慰她,“至少目前我们抢占了先机,但独孤炽全然不知。”
宋撄宁的心中却总有些不安,“贺兰错没说完的话,一定是极其重要的秘密,朕怕会影响到当下的计划。”
“先观察几日吧,谢翼霍昇都是谨慎之人,若有意外,应该可以对付。”他思索片刻道,“再不行,过几日直接提审贺兰错,这几日看下来,他求生之志很强,甚至能抛弃荣华富贵,重刑之下,必定开口。”
宋撄宁听着无声一笑,攥着他的指节捏了捏,“依朕看,刑部尚书当是你去当。”
“那可不行,中书令一职执掌诏令起草,最得帝心,不过......”
宋撄宁来了些兴趣,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圣人若是把尚书令给臣,臣自是乐意之至,喜不自胜。”
“那崔相还是安安心心给朕写诏书吧。”
大邺的尚书令一职早已空虚已久,昔年太宗皇帝践祚之前,曾出任大行台尚书令,自此这一官职再无人获封。
而后建中帝等人,亦是在为王之时平乱,得尚书令一职,往后这一官职,几乎是成了皇家专属。
宋撄宁在东宫之时,因着资历尚浅,功勋不足,上皇没有给她赐此官。
“圣人。”崔望熙蓦地停住了脚步,微微抿着嘴看向她,“圣人是不打算,给臣一个名分了吗?”
春夜晚风温柔,吹起轻飘飘的衣袖裙摆,宋撄宁倏然怔神,不解地问了句:“......你说什么?”
“圣人不想给我名分了吗?”他扶着她的肩头按在怀中,“您要......白吃白喝吗?”
“朕......白吃白喝?你胡说什么!”
她这才反应过来,此人暗搓搓地向她讨尚书令一职是为了什么。
崔望熙是文官,与她父亲镇国公不同,最适合的,是象征着皇室成员之名的尚书令。
“朕还以为你野心渐长,又要意图不轨。”她伸手将人推开,“净做些吓唬朕的事。”
毕竟从前那个冷言冷语、大权在握的崔中书实在叫她心有余悸,不得不提防些。
“撄宁......”他不依不饶地将人抱了回来,下颌搭在她的肩头,贴着她耳畔低语,“我清清白白一个世家公子,圣人可不能......”
“待平定内乱,河清海晏——”宋撄宁躲着他,“尚书令官印自当送到崔相手中。”
......
那日之后,经过霍昇与谢翼的仔细搜查,终于在山野之中找到了独孤炽兵马的踪迹,但随之而来的,是谢翼失去音讯的消息。
黔中人烟稀少,地势险要,谢翼发现异常的踪迹后立刻派人加急送信,京畿接到之时,却再难联系上他。
“陛下,且不说敌暗我明战况凶险,谢尚书可是朝中难得的将才,万万不能有失啊!”
“是,还请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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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下决断。”
宋撄宁撑着头,沉重的气氛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对上政事堂内众人焦急的目光,终是点头:“那便......择卢舍人的提议,令左领军卫大将军王寒英支援黔中,即刻点兵出发。”
一个黔中,竟然派遣了两员大将,实在令她不安。
若独孤炽在黔中设伏,那后果不堪设想。
贺兰错没有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是否与黔中有关?
想到这,她立刻起身,快步往外走,引得众人侧目,“陛下?陛下要去——”
“崔相和何尚书跟朕过来,贺兰错即刻打入天牢。”
二人一路跟随她,天牢看守严格,穿过重重铁门,在最里间,看到了神色颓靡的贺兰错。
甫一见面,他飞快扑到铁栏前,不可置信地问道:“圣人!圣人何故这样对待微臣!微臣忠心耿耿,您岂能——”
“朕再问你一次,可还有事隐瞒?”
贺兰错握着铁栏的手微微一颤,矢口否认道:“微臣绝无隐瞒,所知已尽数告诉圣人,是、是圣人自己疑心过重,猜忌臣属。”
宋撄宁不再和他多言,朝后摆手:“何毓,快点。”
“圣人!微臣当真已经全部说了!圣人明察!”
她冷着脸转身,将他的喊叫抛在脑后。
崔望熙弯腰替她提着裙摆,避开地上一洼洼潮湿的水痕,走到阶上的木椅坐下。
“你怀疑,他瞒着的事与黔中有关?”
宋撄宁疲惫地扶着额头,垂下眼眸,“朕难以确定,但必是会影响大局的秘密,独孤炽将要动手,也无需装作礼待他的模样了,况且朕早给了他机会,自己不中用。”
原以为养病期间,贺兰错会明白自身处境,主动将最后的秘密和盘托出,结果他却严防死守,也不能怨她心狠。
“我还以为,圣人当真会大发慈悲,饶他一回,允他将功赎罪呢。”
“怎么可能。”她嘴角微翘,发间的金钗闪着耀目的光华,“背主之人......贺兰错万万留不得。”
66. 亲征
二人随意谈论了几句,没一会,何毓便神色匆匆地赶来。
“怎么了?问出什么了?”
何毓蹙着眉摇头,“回圣人,贺兰错他......仗着自己余毒未清身子虚弱,知道臣不敢要他性命,不肯开口。”
“还有这事?”她好似有些不敢确定,“谁给他的自信,朕不敢杀他?”
何毓讪讪地看着她,袖子上沾了些深色的血迹,星星点点的,“圣人,还要不要......”
宋撄宁按着桌沿起身,看了一旁崔望熙一眼,“朕亲自见见。”
墙壁上的火把跳动不息,天牢深处,贺兰错正无精打采地靠在铁栏坐着,听到她前来,也不理会。
隐隐约约的风声从远处传来,呼啸着卷过。
“爱卿。”宋撄宁倏然开口。
“爱卿真的以为,所谓的‘秘密’只有你一人知晓吗?”
贺兰错终于缓缓抬头,眼中一片不可置信。
“那件事,已经有人向朕禀明。”她朝何毓示意,“不必留了。”
刚刚休息的功夫,宋撄宁已经想清了他的意图。
贺兰错掩盖秘密,不过是为了看她与独孤炽自相残杀,趁机收渔翁之利罢了。
彼时他们两败俱伤,他便可乱中取胜,夺下她的帝位。
说完,她毅然转身,毫不留情地往外走,何毓立刻吩咐狱卒将门打开,余光悄悄瞥向宋撄宁远走的背影。
真的不留了吗?陛下果真让他亲自动手吗......
贺兰错见到逼近的刀锋,冷汗淋漓,高声呼唤着她:“圣人!圣人恕罪!独孤炽生而有异!人心反位,不可以寻常方法杀之!”
人心反位?
宋撄宁止住了脚步,回头望去。
寻常人的心脏位于胸前中部偏左下,而他口中的“生而有异,人心反位”意思是......
原来如此。
崔望熙笑眯眯地站在她身边,提议道:“真话也好假话也罢,我朝对待这种心怀反意的前朝余孽,定会让他死得透透的。”
“先关着吧。”宋撄宁对何毓道。
出了牢狱时,已近黄昏,琉璃瓦上铺洒着金沉沉的晚霞,飞檐上停了一只鸟儿,又倏忽展翅掠过。
“圣人可是有些失望?”
“失望......这倒谈不上,不过的确有点心急。”
缓步走在流光般的余霞里,华裙上的暗纹熠熠生辉,宋撄宁低头打量了一下,指尖轻轻抚过。
史书里,距离大邺与独孤炽一战,还有两年时间,那时更是遇上四方动乱,岭南道起义,崔望熙无奈离京,导致京畿无人坐镇。
而今各地安宁,只需专心应对河西便可。
以及,尽量不与突厥起战事,草原土地无比广袤,治理难度极大,赶尽杀绝,适得其反。
莫明眼下受制于人,与独孤炽的合作亦有破裂的迹象,她得抓住这个时机。
......
四月中,春雨如丝,繁花摇落,一封封战报如雪花般飞入京畿。
宋撄宁一一看过,眉头紧锁。
“谢翼既然伤重,就先送他回京医治,免得拖延了伤情,王寒英那边......”她定睛一瞧,“发现叛军踪迹,推测约五万大军,而其背靠河西,优势极大,难以捉摸。”
独孤炽比她想象中还难对付。
黔中行省有兵五万,而河西境内兵马数目不明,加上突厥的帮助,很是棘手。
而王寒英只带了数千人马,本意上寻找独孤炽的踪迹,却不料战事一触即发,准备不足,只能暂退巫州。
霍充奉命自临近的山南调兵,前去支援。
五月中,独孤炽抵达黔中,使得麾下士气大振,王寒英与霍充与其周旋许久,幸而后备粮草充足,勉强抵抗。
六月,阿史那莫明的精锐铁骑亦前来会合,王寒英无奈传信,请求支援。
宋撄宁接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窗前,看着那株紫薇枝头的花苞,崔望熙坐在一旁给她煮茶。
符染端详着她的神色,心中焦急。
“圣人,您不会是要......”
“怎么了?前线不利吗?”崔望熙捏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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柄长勺,面前水气腾腾,茶香幽幽,手边摆着一罐晾干的白梅。
她默了默,终是点点头,“情况不好。”
书房陷入沉寂,只闻茶水翻滚的闷响,衔墨奴抱着尾巴躺在一块阳光里小憩。
“撄宁。”崔望熙出了声,直直地凝着她,满满一罐白梅被失手打翻,“......那里危险。”
宋撄宁朝他微微一笑,对符染吩咐,“去宣政殿。”
众人被召来时,方才意识到情况之严峻,附耳交谈几句,看到座上帝王正写着什么旨意,心生疑惑。
“各位爱卿应该都看到消息了吧?”宋撄宁抽空停笔问道,“敌军准备充足,来势汹汹,更有突厥作其后援,逼得我们节节败退。”
“圣人的意思是......”
她将旨意递给一旁的宫人,“命霍昇镇守陇右,务必确保京畿的防线牢不可破。”
“冯遇恩镇守山南,这两条线,是独孤炽入京的关键,绝不能出差错。”
几个熟悉她的臣子已倍感不安:“圣人不可......”
“还有,给安国侯与淮阴大长公主传信,若有意外,请速速来大明宫主持局面。”
圣诏一份份传出,宋撄宁望向满殿臣属,心中百感交集。
敌方首领在沙场随之作战,使得他们亢奋不已,加上地形险要优势在握,纵使王寒英经验丰富,骁勇善战,也是难办。
“圣人三思啊,您是九五之尊,岂能、岂能——”
宋撄宁取出沉重的皇帝信玺,在明黄的绢帛上按好,鲜红的印痕触目惊心。
“京畿内一切事务,皆由崔相与傅相处置,朕以尚方宝剑相交,往后若有异议,此物如朕亲临。”
傅善平忙道:“臣遵旨,不负陛下信任,定当守好大邺,不叫陛下为此忧心。”
“崔相呢?”她淡淡望着他,眸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崔望熙紧紧抿着嘴,无声抗议着,袖中的手死死攥住。
最终,在众臣的目光里,却是低下头,嗓音有些沙哑颤抖:“臣......遵旨。”
67. 诱饵
“圣人,崔中书他——”
宋撄宁刚刚坐上辇车,便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只好应下,“让他进来。”
车帘被一双修长的手挑开,崔望熙携着一身清雅的瑞麟香,默默坐在她身侧。
“为什么?”
“朕亲临黔中,才能使他们——”
崔望熙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迫使她转过身来,指尖有些冰凉。
“我是说,为什么......要我留守京畿,我可以随你一起去啊......”
“崔相守住后方,”宋撄宁勾住他的脖子,四目相对,“朕才能安心。”
“有傅善平和卢桓他们。”
“卢桓理事还是不如你,若傅相一人,也难以支撑,朕更不会允谁独揽大权。”
“不行。”他恳求地说。
“圣旨已下,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撄宁。”他低低地唤了一句,眸中的幽光支离破碎,“你怎么能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孤身去最危险的地方,而束手无策?”
“独孤炽与那几位节度使不同,他......真的会杀了你。”
混乱模糊的画面自眼前铺展,恍惚间,崔望熙似乎见到了她阖着眼,毫无生息的模样,胸口绽开了大朵的血花。
“聪慧敏锐如崔相,自然是明白,此时君主亲征,是最好的办法。”
崔望熙不说话,只将她缓缓抱在怀中。
“天下与朕,孰重孰轻?”宋撄宁靠在他胸前,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字一句地问道。
“自是天下为重,君主为轻。”
宋撄宁亲了亲他的眼尾,话语间有些淡薄的笑,“那便是了。”
“再说,崔相也并非束手无策,你替朕管好京畿,别叫几位宗亲钻了空子。”
“还有谢家。”她一一叮嘱,“朕知道谢家忠志不改,但也绝不能掉以轻心,朕走后,你寻个理由,召洛州牧谢华瑶入京,放在眼皮子底下,好好招待。”
“谢翼重伤,除了御医外,也得派人过去看着。”
崔望熙记在心上,叫她放心:“我知道了。”
辇车在紫宸殿前稳稳停住,宋撄宁掀开车帘,看到了书房窗外的那株细叶紫薇。
枝头新绿簇簇,花苞掩在叶片里,微微垂落。
“紫薇花要开了,可惜今年,不一定能看到了。”
崔望熙估算了一下时间,战事吃紧,即使局势大好速战速决,回京之时,也已秋凉。
又一年花开花落。
当初那个擦肩而过的小女郎,也终将披甲上阵,亲自守下她的山河万里。
而他只能拿着她赐予的尚方宝剑,隔着一座座城池州府,遥望大邺以西的方向。
可纵有千般不舍,万般留恋,亦只能深藏心底,简单道一句“我等你回来”。
......
暮春,京畿城外甲光粼粼,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崔望熙紧紧盯着千军万马远去的影子,企图在飞舞的沙尘里,寻找他最牵挂的人。
“崔中书,”傅善平走到他身后,“圣人既以重任相托,别叫她失望。”
崔望熙回过头,朝他挑了挑眉,“此话,傅侍中共勉。”
傅善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那是自然。”
回了城,崔望熙当即遣人前往谢府,慰问谢尚书伤情,并带去奇珍药物若干。
十日后,洛州牧被宣入京,两位宰相对其治理效果赞不绝口,特赐留宿大明宫。
而黔中行省内,宋撄宁领兵到达时,原本一片沉寂丧气,转瞬因帝王驾临并肩作战而斗志满满,连下二城。
捷报传至京畿,崔望熙正查阅着各州府的赋税问题,桌上的烛火摇曳,他搁笔起身,将那封已经有些皱的信反反复复读着。
信的末尾,还特意提了句“圣人安康无恙”。
指尖摩挲过那六个字,他压下嘴角的笑意,与无穷无尽的思念一起,藏好。
仲夏之末,宗室旁支的几位亲王郡王有些按捺不住,蠢蠢欲动,被淮阴大长公主一顿训斥后,送入宗庙,为国祈福。
与此同时,宋撄宁正在营帐里与王寒英等人商讨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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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用兵计划。
“圣人,前方有天山做截断,我们难以深追,才叫独孤炽几次成功撤回。”
舆图上做了许多勾画,她听着一旁的争论声,点了点天山前部的一处位置。
“朕没记错的话,这里——”她的话引得众人安静下来,“这里沟壑一线,仅有一条桥索相连。”
一位将领面露为难,“圣人欲从此而过,险中求胜?可是此法,前进容易,后退困难啊......这个桥,恐怕不能支撑兵马来回。”
“是啊圣人,倒不如还是取之前的方法,绕路而行......”
宋撄宁继续指着另一处位置,“朕没打算自己走这条路,我们停留原地,诱独孤炽过桥。”
“可是,他深谋远虑,岂会轻易上当呢?”
王寒英立刻意识到了其中关窍,“那还是诱惑不够大!不如末将亲自作饵,必能使那逆贼——”
“你还不够。”宋撄宁环视了帐内一圈,温声道,“朕来。”
“不行不行不行!”王寒英被她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个脸色惨白,连连摆手,“圣人安危何其重要!再想想,总归有办法的。”
帐外传来几声蝉鸣,她的目光飘得很远,良久,又落回眼前的舆图。
“朕知道爱卿的担忧,可是,此战万万不能拖了。”
帐中陷入沉默,最终,几人艰难地点点头。
独孤炽的人常在河西,极为适应此地气候,背后更是广袤无际的突厥大草原,若不能趁着天气温暖的时候结束此战,等到寒气来侵,那更寸步难行。
“今夜就派人暗中去修葺此桥,故意把行踪暴露给他看,叫他以为,朕要从此处过。”
王寒英自是明白她话里的“修葺”的内涵,当即派了几个心腹前去。
翌日天明,宋撄宁带着一队人马,穿过山林,遥遥地,便见到了大片大片排列整齐的兵马,为首之人正盯着她过来的方向,忽而朝后方挥手,策马前行。
桥梁经过昨夜的加固,此时踏上去稳稳的,独孤炽走了几步,放下心来,扬鞭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