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边境种药发家》
1. 第 1 章
大夏元德十九年春,京西道,沅州郊外。
杜槿苏醒时只觉脑后一阵剧痛,眼前黑影重重,耳边依稀听到一个妇人声音喝骂:“这杀千刀没良心的玩意儿,还让不让人有活路!”
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这小娘子又被她家人打了?”“她家人是那个跛子吧,怎么被丢下了?”“陈跛子?那是个拐子,肯定不是她家人!”
杜槿混沌的大脑转了转,无暇关注周围情况,先习惯性摸上自己手腕。脉形细、脉体软、脉位沉,脉象细弱无力,身体气血不足,极其虚弱。
尚未来得及思索,杜槿突然意识到不对,心中大惊:这是谁的手!
勉力睁开眼,这身体四肢细瘦,骨骼凸起,皮肤枯黄皴裂,指甲又黑又脏。杜槿从医多年,卫生习惯极好,即便是缠绵病榻之时也一向讲究干净,绝不会让自己狼狈。
见周围人衣衫古朴,与古装剧一般无二,杜槿恍惚间有了猜测,自己约莫病逝后灵魂又进入他人身躯,得以重活一世。
正懵懂间,方才说话的中年妇人又问:“杜娘子,可能站起来?”眼前这妇人一张圆盘脸,慈眉善目,衣衫破旧但干净,杜槿心中不禁略有好感。
妇人见杜槿眼神呆滞木讷,宽慰道,“杜娘子莫慌,你可还记得我?”见杜槿摇头,又来搀扶,“我是兰婶,先前见过的!你还给我家小子送过一把三月泡。”
杜槿定了定神,顺势由兰婶搀扶起身,道了声谢。
眼前场景如此不真实:二人身处荒郊野岭,前后望去,群山苍茫,嶙峋岩石如巨兽獠牙般刺破林莽,暮色中几株野决明在石缝中摇曳,满眼荒凉肃穆。
山石间的蜿蜒山道上,正车马喧繁、熙熙攘攘,蠕动着蛇群般的逃难人群。不少简陋车架在坎坷路上吱呀前行,男女老少拖家带口赶路。有人穿着齐整,能看出身上布料十分精致;也有人衣衫褴褛,背着简陋行李,怀里抱着哭泣的孩童,佝偻着腰,行路全靠双脚。
一时间,车马刺耳吆喝声、孩童尖锐哭闹声、带着五湖四海口音的争吵声,各路声音灌入耳中,让人大脑嗡鸣,头晕目眩。
这身体连双草鞋都没有,坎坷石路磨得脚底生疼,杜槿没走两步就龇牙咧嘴。
身边这面善妇人似乎认识原主,如今恐怕是自己唯一的指望,杜槿斟酌着开口询问:“兰婶,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妇人挽着杜槿道:“天色晚了,先去我那儿过夜。方才我去那河边打水,远远见到有人推搡,没想到竟是你。”
兰婶看着杜槿的眼睛,柔声道:“如今那跛子已跑了,只管与婶子说实话,他不是你家人吧?”
杜槿脑中飞速盘算,低眉垂目,“兰婶,实不相瞒……我、我好像记不太清以前的事情,可能是方才磕到头了。”
“啊,那你先好好歇歇,莫再耗心神。”兰婶十分心疼,“记不清也没关系,那跛子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先与我们走。”
杜槿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暗思索这妇人与原身的关系。方才听围观之人闲谈,原身约莫是被拐的孤女,如今被拐子抛下,又被这面善妇人照拂,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只是不知这群人是要去哪里,为何这么多人一起赶路?陌生时空,前路茫茫,自己日后又如何生存?
杜槿满是担忧困惑,只能先随这兰婶离开。好在原身也姓杜,倒是有了些许亲切。
正说着,两人便到了道旁僻静处,一辆驴车、一处篝火,四五人正在树荫下席地而坐,旁边散落着简陋的铺盖与锅碗。
兰婶远远吆喝起来:“当家的,果然是杜小娘子,我没看错。”又转头细声细气,“你可还记得我家人?”
杜槿冷静摇头,“都不记得了。”
一个中年男子迎来,粗眉阔面、高鼻厚唇,十分淳朴和善,“杜娘子上车歇会儿吧,可有受伤?”
旁边一秀气女孩叽叽喳喳道:“杜娘子,这么巧又见面了!我叫赵林林,先前只晓得你姓杜,闺名是什么呀?”又给杜槿拿了个饼子。
“多谢小娘子,我叫杜槿,木槿花的槿。”杜槿不知道原身之前与这家人有过什么经历,犹豫片刻还是先接过了饼子。这身体腹鸣如鼓,四肢无力,已严重营养不良,也不知道多久没吃饱过。
饼子粗劣干巴,入口泛着微微苦味,应当是麦子磨碎混进大量的麸皮,又不知放了多久,十分剌嗓子。但逃荒路上能遇到好心人分口粮已是不易,可不是挑剔的时候,杜槿便用口水润湿饼子,努力咽下去。
言语间可以听出,这树下几人应该都是一家的,领头的便是那兰婶夫君、名唤赵方平的阔面男子。兰婶的女儿赵林林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不知为何对自己很是亲近。
举家逃荒,为何突发善心帮助自己一个陌生人?
杜槿思索半晌,觉得自己一身破衣,别无长物,这具身体又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看不出美丑,也没甚好骗的。不如先跟着这家人行动,待摸清周围情况,再想后路。
这厢赵家夫妻俩也在悄声嘀咕。
兰婶一时冲动将人带回,此时又有些忐忑,“当家的,你别怪我多事,看到她我就想起……”
赵方平打断:“我怎会怪你,想救便救。”
兰婶忍不住絮叨:“之前与杜小娘子同行的那个泼皮跛子,一脸贼相。刚听旁边人言语,果真是个拐子!不知从哪里将这小娘子拐来的,估摸是路上没粮食了才把人抛下。”
兰婶又狠狠骂了几句恶人,眼里浸着火,“若不是有这种杀千刀的拐子,怎么会丢孩子!”
赵方平忙岔开话头:“那以后就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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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娘子跟着我们?”
“口粮够吧,至少给她带到京城去。”
赵方平点头如捣蒜,“够!她一个小娘子也吃不了多少,咱每人少吃两口就匀出来了。”
“明日路上我多寻些野菜野果,饿不着的。”兰婶默默盘算。
杜槿与赵家人通过姓名,慢慢熟识起来。
原来当下正处于大夏朝京西道沅州地界,众人皆是从北边凛国逃难而来。
世间北大凛、南大夏,原本二国分立,划江而治。两月前,南夏朝于河东道大败北凛五十万大军,攻入其都城,将北凛皇室屠了个干净,一统南北。夏朝皇帝还发布政令,纳北凛难民,迁北民入夏,补充大夏人丁。
北国一向苦寒,今年又遇饥荒,赵家人便打算借此机会迁到南方,在大夏京城邺都落脚。
如今自夏凛边界起,京西道、江陵道、兴元道一路往南,官道上皆是自北方逃来的流民。与赵家同行的浩荡荡两三百人,都准备去京城邺都安家,沿途还有不少百姓陆续加入。
这日天光微亮,一行人来不及拂去身上晨露,便迎着朦胧日光出发。
囫囵吃下几个野果,赵林林与杜槿闲聊:“槿娘,我听你口音,仿佛是燕州人。”
杜槿如今一口普通话,便顺着话头圆下去,“约莫记得家里是开医馆的,我跟……父兄学了些医术,后来在村里行医。”还揉进了自己前世的经历。
赵林林惊喜:“呀,你竟还懂医术?”
杜槿微笑点头,“这不敢说医术高明,但基本的药理经方还是知道的。”
杜槿前世出身医药世家,同辈兄弟姐妹都学了中医,毕业后大都回到了自家医馆。只有杜槿偏要自己出去闯荡,义无反顾选择了一处偏僻的乡村卫生所,驻扎在治病救人的最前线。
“那等到了邺都,咱们是不是可以开个医馆。”赵林林笑嘻嘻,“依我看,女大夫可少见哩!”
兰婶打断:“你这皮猴,净说些天真话。医馆里的大夫都是男人,哪有女人去坐医的。”
杜槿思绪回笼,追问道:“大夏朝女人不能行医吗?”
“倒也没这说法,只是女大夫一向少见,多是些游走乡间的医婆、药婆,也从没听说医馆会雇佣女人。”
“乡间游医?那也无妨,只要真能行医治病,在哪接诊都一样。”正愁如何在大夏朝立足,杜槿来了干劲。
这大夏朝的百姓也需要乡村卫生所嘛,这事儿,她熟。
杜槿从小就喜欢乡村生活,村里有稻田、炊烟和柴火灶,每次回到村里,就像紧压的弹簧突然放松,风里都是朴实而温暖的味道。
正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杜槿耳边却突然传来一个少年讥嘲声音:“就一赤脚医婆,还好意思说自己能治病救人,知不知羞?”
2. 第 2 章
杜槿抬眼瞧去,旁边一白净少年正斜斜吊着一双狐狸眼,满脸讥讽地瞥过来。
这少年手长脚长,身子瘦削,穿着宽大衣服像是裹了个麻布袋,平日里见谁都横眉竖目,没个好脸色。
正是赵林林的双胞兄弟,名唤赵风的小子。
杜槿还没来得及反应,兰婶已拎起赵风耳朵,“胡吣什么!就你天天捣乱生事,恨不得缝上你那张破嘴。”赵林林也跟着啐道:“槿娘,别理这泼皮。”
杜槿微笑点头,“阿风快人快语,没关系的。”
与赵林林截然不同,这赵风不知为何自第一次见面起就对杜槿充满敌意,经常满脸警惕地盯着她。另一个名唤赵山的四五岁小子则憨厚敦实,一见杜槿就傻笑着贴过来。
这兄妹三人性格截然不同,经常拌嘴打闹,每日吵吵嚷嚷倒是颇为热闹。
这日兰婶母女俩到路边林中寻找野菜野果,杜槿也跟了上去,不多时便有了发现。
“草叶细长,有长长的淡紫色小花,估计是麦冬。”杜槿扒出湿润带泥的草根,上面果然缀着几颗黄白色的纺锤状块根。
“兰婶,你最近总是干咳,舌红少苔,大便干结,用这个正合适。可以洗净晒干煮水,或者与粟米一起煮粥。”
兰婶捡了石块来挖,“草根子还有这用途?那可得多弄些。”
杜槿见母女俩低着头弯着腰,一人挖一人摘,不多时就装满一大捧,忙道:“够了够了,这东西性寒,伤阳气,吃多了对脾胃不好。”
兰婶意犹未尽,“杜娘子,若是还见着什么草药可得与我们说。逃难在外最怕头疼脑热,你懂医术真是帮大忙了。”
赵家人十分惊喜,本以为杜槿只是随口之言,没想到竟然真的精通药理。
这几日来,杜槿总能在路边的杂草树丛里寻到些草药,什么地黄、山栀、香附子之类,根、茎、叶、果,样样都能讲出门道。许多药材既能入药、又能充饥,给赵家帮了不少忙。
杜槿虽是个年轻女娘,在旁人眼里尚算不得正经大夫,但赵家众人却十分信服。
赵风除外。
这日,杜槿正仔细在附近的树林里辨认着各类花草果木,希望能找到些治跌打损伤、腹泻呕吐的常用药材,都是野外极易得的病症,有备无患。
好在这大夏的水土、气候与杜槿前世十分相像,草药品种也一般无二,植被茂盛,更没有污染,路边随手可得。杜槿仿佛掉进了粮仓的老鼠,日日都在林间穿梭不止,收获满满。
正找着,一大片黄色小花映入视线,花朵幼嫩,花形像一株株小伞,仿佛竹叶的紧小叶片上覆着淡淡白霜。杜槿十分惊喜,忙唤了兰婶二人来。
赵林林伸头,“这是又有好东西了?”
“柴胡,风寒风热都能治,再实用不过。”杜槿又细细教二人如何采摘,“这是北柴胡,取那一半土上、一半土下的主根就可以。”
赵林林闷头便挖,将这片柴胡采得差不多了,又看到山涧对面还有一片同样的黄花。见这小溪不深只到脚踝,她便踩着石头淌过去,不想石上青苔湿滑,一时不防,突然哎哟一声跌进水里。
“就属你最皮!非要踩石头,这下半边身子都湿了,也不怕得风寒。”兰婶边给女儿擦头发边埋怨,旁边赵方平默默给篝火又添了几根柴。
今晚杜槿等人在一处避风山坳里歇息,周围也有不少流民同样在此处落脚。
初春夜里寒凉,明月高悬于星穹之上,朦胧夜雾从山林里漫出,带来声声虫鸣,零星几处篝火在簌簌山风里抖动。
方才跌进水里时,赵林林重重崴了左脚,疼痛难忍,红肿如鹅蛋。杜槿正沿着脚踝细细摸着,怕她骨头出问题。
下手有些重,赵林林一直叫疼,但只得了杜槿淡淡一个眼神:“骨头没伤,只是筋骨错位,等下我给你掰回去。”
“什么,直接掰吗?”赵林林瑟瑟发抖。
赵风本就不信任杜槿,忍不住质疑:“你这庸医,正常总得先敷药吧!”
杜槿摇头:“筋骨歪了,直接敷药更严重。”又挤出笑容来,“放心,不痛。”
赵方平夫妻俩听到如此严重,也焦急起来。
赵林林吓得语无伦次,“我有些饿,要不先喝水,阿风给我盛……啊!”声音戛然而止,却见杜槿已松了手,便小心动了动脚踝。
杜槿眨眨眼:“好了,我说不痛吧,等会儿敷上药后再观察两天。”
见赵风看得呆滞,杜槿十分自然地指挥他,让取一把山栀子捣碎,“阿风哇,可要捣得碎碎的,万不能马虎。”杜槿一脸正经,“可惜没工具,不然磨成粉用黄酒调成膏状,药效更好。”
兰婶见弹指间女儿便不再呼痛,只觉得杜槿仿佛神医一般,连连感谢,又推着赵风速去捣药。
夜里,赵风捣山栀捣得手臂酸麻,又累又痛,猛地反应过来:她这是在故意报复吧?
那晚杜槿给赵林林治疗崴脚,周围不少歇息的灾民都听到了动静。冷眼瞧着,这年轻女娘竟然真的能治病,一时间同行流民中有个“杜姓大夫”的消息,在逃荒百姓里慢慢流传开来。
这日晌午歇息时,一个黑瘦男子突然出现在赵家人附近,犹豫踱步半晌,才小心走过来试探着问:“请问杜大夫可在?”
见杜槿点头示意,这黑瘦男子连忙一揖到地,“我家老父摔折了手,求杜大夫相救!”
杜槿上前查看,见老人手臂肿胀青紫,好在脉象上寸、关、尺皆无甚大事,身体还算硬朗,便细细将骨头扶正,又敷上山栀子,再拣了两根笔直树枝绑上,叮嘱手臂切不可使力。
那黑瘦男子不想治疗得竟如此迅速,嗫嚅半晌,才从行囊里掏出几个木薯,“谢谢杜大夫,这、这些可能抵作诊金?”
杜槿看他行囊单薄,瘦得肋骨根根分明,便只拣了两个收下,又叮嘱:“这个有微毒,务必完全煮熟再吃。”
那男子道了谢,背起老父,正准备牵着小女儿离开,却见女儿嗦着手指,紧紧盯着赵家人的陶锅不愿离开。
原来赵风早上在林子里用石子打了只野鸡,兰婶正在煮汤。将野鸡拔毛收拾干净,配上杜槿寻来的野姜、山枣和五指毛桃,加入山泉水炖一个多时辰,汤色金黄,油脂浓厚,异香扑鼻。
那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头发乱得像稻草,黑黢黢的又瘦又小。兰婶心生怜悯,“你们有碗没?来盛碗汤给孩子尝尝味道吧。”
黑瘦男子脸皮大红,忙推拒:“这哪里使得!待见到身旁女儿那渴望的眼神,叹息一声,还是厚着脸皮拿碗过去了。
女孩喝汤时,赵方平便与这男子闲聊。此人名唤孟北,乃北凛朝遂州人,老家正好处于两国交战地带,因此境况十分艰难。孟北妻子多年前难产早逝,家中其余人皆在战乱中亡故,他便带着女儿和岳父一路南逃。
赵方平听罢十分敬佩,“孟老弟,你真是有情有义!”原来这男子还是贫苦孤儿出身,当了赘婿,妻子去世后又一直守家,做苦力活抚养女儿、奉养岳父。
孟北摇头叹气,“都是分内事,不如赵兄有勇有谋,将家人照顾得如此妥帖。我们银钱早已花完,一路都靠野菜草根才没有饿死。”
赵方平摆手,“这要多亏杜娘子,她医术高明,能在野外寻到不少药草吃食,才让我们路上如此从容。”
孟北又问赵家打算,赵方平也直言要去邺都。孟北正是迷茫之际,见到赵家人在逃荒路上也衣着齐整,老人孩子面色红润,觉得这家人定是有大智慧。
于是孟北一家人便远远缀在赵家驴车后面,虽很少上前打扰,但每日趁赵家埋锅造饭时都会送上些东西,有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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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鸟蛋,有时是一捆柴火。
杜槿见这孟北既知恩又识趣,是个正直之人,便也任由他跟着。
后面几日,又陆陆续续有流民听到消息,来寻杜大夫看病。对于这些百姓杜槿来者不拒,一把野菜、几颗果子便给诊治。加上杜槿干净清秀,眉目温和,见到谁都未语先笑,十分讨人喜欢,一路便得了不少名声。
这日,乌泱泱一片流民围在一棵树下,赵方平奋力拦住人群,“大家莫急,时间够,都能排到。”
赵风见有人推搡,挑眉喝道,“挤什么!你,一边候着!”
流民缺医少药,又大都是乡下贫苦人家,少有人付得起诊金和药钱。平日生病都自己硬扛,或者胡乱寻些土方便用,有些更是拜拜神佛了事,病得不行了才会勉力凑些银钱去医馆。
如今听闻路上竟有个懂医理不收钱的女娘,也不挑剔,每日都有人来寻“杜大夫”看病。赵家人只好帮忙维持秩序,莫教人一拥而上冲撞了杜槿。
若是风寒感冒、跌打损伤等常见问题,杜槿便拿路边取用的对症草药治疗,还仔细教对方如何辨识。也有些棘手病症,条件简陋,杜槿无能为力,便用些推拿方子帮忙缓解症状。
待到日头偏西,杜槿终于把今日来求诊的流民看得七七八八,又换来些干粮草鞋等物事,算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眼前还有今日最后一位病人,这中年妇人说自己头晕头疼日久,无法入睡,杜槿看她舌质略暗,舌苔白,右寸脉弦,又身体肥胖,便怀疑是高血压。无奈如今没有医疗器械,手里也没有对症的草药,只好先试着给这妇人沿耳后降压沟做了简单推拿。
约莫半盏茶功夫,这妇人便道头痛略缓解,央着杜槿将这推拿法子教她。
“杜大夫,你是这个。”见杜槿毫不藏私,妇人竖起大拇指,“如今周围数十里的百姓,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有个杜大夫医术高明,最是菩萨心肠。”
赵林林听了十分感兴趣:“咱们杜大夫都出名啦!”
这妇人说得眉飞色舞,可见确实是头不疼了,“可不是!如今这一路上最出名的就是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妙手回春杜大夫。”
杜槿被夸得心中暗喜,便十分配合:“另一个呢?”
见众人都凑近来听,妇人低声道:“另一个可不能乱说,正是心狠手辣割喉人!”
“这又是什么说辞!”兰婶大惊失色。
妇人嘘了一声:“悄声。你们最近也得小心,身上东西都藏好了。听闻官道沿途出了个恶人,最爱趁着夜色从背后割喉,杀人越货。”
孟北皱眉:“仿佛也听其他人提过,说是有人睡醒来就看到身边一具尸体,脖子剩半截连在身子上,全身家当被抢得精光。”
赵风一听觉得头皮发麻的,缩了缩脖子,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众人纷纷感慨,背井离乡只为求个活路,不想却客死他乡,连个收尸之人都无。前路茫茫,同路之人不知是人是鬼。
赵方平心中忐忑,“最近杜娘子收了不少吃食做诊金,咱们恐怕有些惹眼。”杜槿宽慰道:“这人都挑夜里作恶,又喜欢背后偷袭。咱们如今人多,夜里提高警惕、多加防备便是。”
当夜,赵家便与孟家结伴,背靠一座宽阔山壁驻扎下来,将火堆烧得更旺了。赵方平、赵风、孟北三人轮流守夜,兰婶也仔细叮嘱赵林林和赵山不能乱跑,又让赵风警醒些,保护弟弟妹妹。
次日清晨,杜槿醒来时见兰婶正在埋锅造饭,便独自来到不远处的河边洗漱。
正是太阳初升之时,群山起伏,晨光柔美,朦胧晨雾正笼于河面,河水清冽晶莹,水面平静如镜。
杜槿刚在河边小心蹲下,就看到水面倒影里隐约映出有人从身后走过。未及细想,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巨大推力,竟猛地被人一脚揣进了河里!
3. 第 3 章
惊慌之下杜槿整个人直接砸进河中,来不及屏住呼吸,冰冷河水瞬间涌进鼻腔与耳道,大脑被一阵剧烈的酸涩感淹没。
危急之际,杜槿脑中飞速思考:我与他人无冤无仇,究竟什么人会害我?难道便是昨夜说的那恶人,但天下哪有这等巧事,昨夜刚提及,今天就遇到。
杜槿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放松身体伸直四肢试图浮出水面,却感觉身体如秤砣般不断下沉,心脏几乎要被这巨大的水压碾碎。
直到意识逐渐模糊时,隐约感到衣领传来拉扯之力,哗啦一声被人拎出水面。
杜槿一上岸便剧烈咳嗽,那救她之人十分熟练,迅速将她俯面置于膝上,轻拍背部助她吐水。慢慢缓过神来,杜槿断断续续道:“多、咳咳,多谢。”
抬眼望去,救她的是个身形健壮的男子,一身粗布黑衣,手肘、脖颈都缠着绷带,似乎身上带伤。胸口衣领残破,露出结实饱满的小麦色胸膛。
这男子头戴竹笠,帽檐下隐约可以看到一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不似汉人。竹笠下的头发干枯杂乱,神情颓废,身后还背着一个硕大的竹筐,十分奇怪。
这男子身量极高,方才一只手就将杜槿拎起来,想来臂力也异于常人。
男子见杜槿呆愣,应是受到惊吓,便先将她拎到旁边坐下。远处传来赵林林惊慌呼喊,兰婶已冲过来,吓得哭出了声:“怎么竟落了水!”
杜槿定了定神:“没事,只是衣服头发湿透了,兰婶帮我用柴胡、野姜煮碗汤,林林给我拿件衣服可好?”又向那灰眸男子道:“多谢救命之恩。我姓杜,请问如何称呼?”
男子声音沙哑低沉:“商陆。姓杜?听闻这附近的流民里有一杜姓大夫,不知你可认识。”
杜槿正拿干衣擦脸,“就是我,可是要看病?”
商陆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解,不想这流民群体里名声颇高的杜大夫,竟然是个年轻女娘。这样的眼神最近已见过不少,杜槿并不觉得冒犯,“带路吧,生的什么病?”
河边的简陋木车里正躺着一个昏迷女子,杜槿一摸脉搏便暗道不好:“烧了多久了,可有进食水?”
商陆摇头:“烧了四五日,两日前已喂不进水了。”
这女子高烧不醒,脉散浮乱,正是阳消命绝之相,杜槿习惯性询问:“你与患者是什么关系?”
商陆眸光下拂,略带停顿:“家姐。”
杜槿一一验看舌苔、瞳孔,又俯身听了胸音,“既然是血亲家属,那我也直接说了。病入膏肓,生机断绝,我医术有限,野外条件简陋,建议尽快前往城镇,找医馆救治。”
商陆摇头:“之前在均州已找大夫看过,并不给抓药,只让回家操办后事。”
思及刚被对方救过性命,杜槿斟酌着道,“那我先勉力一试,但能否起效也不敢保证。”
商陆平静答道:“无妨,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奉上钱粮作答。”
“用清水打湿巾怕,敷于额头、腋下和脖颈两侧,一盏茶换一次。”杜槿拜托赵家人协助,自己则大力推拿起大椎、曲池、合谷等穴位。
这些时日来,兰婶夫妻俩对杜槿已十分信服,迅速按她说的方法给女子降温。赵林林却担忧杜槿身体,拿了干衣给她擦拭头发,又盛了柴胡汤。赵林林还试图给这昏迷女子喂些汤药,果然已喂不进去。
忙碌半晌并无作用,杜槿开始思索其它方法。商陆沉声问:“如今缺些什么药材?”杜槿摇头:“缺的多了,只是有药也喂不进去。若是有人参吊命,撑到下一个城镇,想办法通过针灸降温后再用药,针药并举,或许能活。”
商陆起身:“我进山去看看,或许能找到。”
赵方平忙劝阻:“这哪是随意能找到的东西!这位小郎君,我见你精神头也不太好,先坐下歇会儿吧,喝些热汤。”他怕这人一时激动想不开,闷头冲进山林里,白费力气。
商陆恳切道:“往前走五里就是荡云山,听闻山中时常会有异草,杜大夫能否同我一起去?你眼力好,或许能寻到山参。”未等杜槿拒绝,又拿出一锭银子,“还请您相助。”
杜槿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见到这一大锭银子又咽了下去。大夏朝寻常乡下人家,四五口人每年五两银子便足够开销,而邺都附近城镇的下等水田,一亩也就三两银子。
一锭银子看着少说也有十两,旁边赵方平看得眼睛都直了。这颓废男子穿得破破烂烂,看起来十分潦倒,没想到竟如此大手笔。
杜槿这些日子也在苦恼,自己不能一直依靠赵家,等到了邺都,日后衣食住行、买田置业甚至开设医馆,样样都要银子。
这十两银子的吸引力可太大了。
杜槿迅速同意:“去也可以,但事先说好,即便是我一起去,也不一定能寻到山参,只能碰碰运气。”
赵方平却有些犹豫,“杜娘子,不如我与你们同去。”
杜槿疑惑,“孟北出去寻吃食了,方平叔你若要与我们一起,兰婶他们留在这儿可不安全。”
赵风嘴唇抿成一条线,习惯性抬杠:“哪里不安全了,有我在,娘她们由我看顾便是!”杜槿只当没听到。
赵方平还想解释,商陆却神色坦然,“明白,毕竟萍水相逢,杜大夫一个小娘子与我进山,确实不妥。”便将背后竹筐放下,“这竹筐中是我全部家当,比我性命更要紧,可将它押在此处。”
杜槿这才恍然,赵方平讪笑:“小郎君想多了,你一身正气,看着就是厚道人。你家阿姐我们一定好好照顾,放心。”
商陆还是将竹筐留下,只带了随身的短刀和弓箭与杜槿离开。赵方平和兰婶则继续用巾帕清水给那女子降温,不敢马虎。
两人沿着官道旁的小路下去,不多时就进入山林。群山连绵起伏,林木茂密,苍茫无涯,阳光被层层树叶遮挡,视线昏暗斑驳。
脚下都是厚厚湿泥,杜槿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十分艰难。
商陆身量极高,双腿修长,肌肉紧实流畅,身手灵敏迅捷。见杜槿踉踉跄跄,还被刮坏了衣服,商陆便放慢脚步,拿出短刀劈砍荆棘树枝为杜槿开路。
“商小哥是哪里人?”杜槿见这青年虽然话少沉默,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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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走来还算温和,便壮着胆子搭话。
“遂州。”前面那人只闷头前进。
“我们有个同伴,名唤孟北,也是遂州人。听闻那边离北凛都城很近,你一路走来很危险吧?”
“嗯。”对方惜字如金。
杜槿想起商陆身上有明显的异族血脉,又道:“你的眼睛与我们汉人不一样,跟狼眸一样的灰蓝色,很好看,是混血吗?”
商陆手中一顿,转身过来,双眸微黯:“杜大夫,同第一次见面的男人说这话,不太合适。”杜槿面色绯红,忙解释:“对不住,我有感而发,冒犯了。”北凛人与现代人习俗不同,这话确实有些轻佻。
商陆一言不发,手持短刀继续前行,时不时摘些野果、蘑菇递过来。杜槿一一看过都是无毒的,便收进包袱里。沿途也有不少药草,杜槿只挑着常用的采了,却没寻到急需的山参。
“我父亲是汉人,母亲是狄人。”
男子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杜槿愣了愣神,才意识到这是在回答自己刚刚的问题。但是,商陆五官线条凌厉,身上有明显的异族血脉,那昏迷女子却是眉目柔和,全然汉族长相,
逃难在外,有些小秘密倒也正常,杜槿并不想刨根问底。
商陆背对着杜槿前行,脸色晦暗不明,“还未请教杜大夫师承,是家中从医吗?”杜槿拿出之前胡诌的那套身份,“正是。不过我先前不慎与家人失散,又伤到过脑袋,记忆有些模糊,只依稀记得家里在燕州开医馆。”
商陆环顾四周,沉声道:“杜大夫家学渊源。”杜槿谦虚:“哪里哪里,幸好没把脑子摔坏,还记得这些药理。”又将话题扯到商陆身上,“商小哥身手敏捷,于山野中也行动自如,不知家中是做什么的?”
商陆眼中掠过一丝阴沉,“猎户。”
杜槿突然觉得这山林之间有些安静得过头,心中不安,便不再多言。又约莫走了两刻钟时间,突然见到一株栎树下散落着点点鲜红。
杜槿十分欣喜,跑过去确认无误,立刻喊住商陆:“回春草,这可是大补!或许有用。”没想到竟能在这山野中找到“文王一支笔”。
杜槿刚摘下两棵回春草,回头看去,却见商陆神情肃穆,灰蓝双眸目光凌厉,竟突然弯弓搭箭,倏忽间一道银光直冲自己袭来!
这厢孟北欢欣鼓舞地带回一大篮水萝卜,说是在西边山坳里寻的。赵方平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与他说了,孟北咋舌:“十两银子,怪不得杜大夫愿意去。”
“唉,那郎君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怕甚,他阿姐在这儿,又押了东西,定不会做坏事。”孟北话锋一转,“说起来,刚还听人说道,那割喉恶人昨夜又出现了。”
赵风愤愤:“又来做这等坏事?可知那恶人的形貌。”
“就说是个高个儿男子,身后背着行李。”
兰婶不以为然,“这逃荒路上的老少爷们,一多半儿都这样,说了跟没说似的。”
孟北仔细回想道:“据说还是个蓝眼睛的杂胡,背的行囊是个硕大竹筐!”
4. 第 4 章
杜槿吓得闭上眼,突然听到身后一声闷哼,耳边传来刀剑入肉的晦涩黏腻声音。
一转头,商陆已袭身而上与三四个黑衣人缠斗起来。两边下手狠厉,直往对方要害处攻去,刀刀致命。旁边树梢上还挂着一人,一支铁箭从他脖颈中穿过,正是方才商陆那箭所射。
昏暗林间刀光凛冽,刀剑嗡鸣声四起,杜槿忙在附近寻找山石躲避。其中一黑衣人见她逃走,闪身追来,提剑疾刺,剑锋寒光直逼杜槿面门。
杜槿只觉得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恰好手上拎着一把刚刚采的“文王一支笔”,鲜红如血,便奋力甩出去。那黑衣人见一片妖艳怪异的物件袭来,还以为是什么毒药暗器,便收剑缩身躲避。借着这一瞬间的空档,杜槿趁机躲到山石后面,与那黑衣人玩起秦王绕柱。
绕了三两圈,商陆意识到杜槿情况危急,赶来相助。斑驳树影间,商陆幽灵般的身影自黑衣人背后出现,手中短刃从对方脖颈上横刀一抹,迅速解决此人。
剩余黑衣人见形势不妙,不再恋战抽身离开。商陆待要追击,又想到留杜槿一人在此处不妥,只好放弃。
杜槿瘫倒在地喘着粗气,心脏仿佛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听到商陆沉声询问:“可有受伤?”
杜槿斜睨他一眼,“真是难为你为我费心了,等你来救,哪里能等死我呢。”差点平白送了性命。
商陆虽不懂这话里的意思,但隐约听出语气不善,沉默半晌才道:“对不住,此番是我拖累你了。”又斟酌着解释,“这些人之前已追了我许久,本以为甩开了,不想竟跟到这里。”
杜槿拍拍身上尘土,“你我萍水相逢,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也不多问。既然药已经采到,咱们便赶紧回去吧。”又将扔出去的那些回春草一一捡回来,阴阳怪气,“这可是''救命草'',可得收拾妥当了。”
商陆只觉得这小娘子似乎话里有话,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笨拙地帮着捡。
两人携药匆匆赶回,兰婶远远见人回来,挥手呼喊着迎上来。杜槿见兰婶眼睛红肿,声音嘶哑,心下暗道不好。
兰婶哭泣,“你们可算回来了!商陆小官人,你那苦命的姐姐,刚刚竟、竟然去了!”
商陆眼瞳骤缩,怔在原地,神情恍惚。
杜槿见兰婶跟自己挤眉弄眼,有些莫名,一时间也来不及细想,先去查看女子情况。那女子躺在车架中,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杜槿抚上手腕,又到脖颈处仔细摸着,触手僵硬冰冷,早已没了脉搏。
兰婶一边瞟商陆,一边抹着泪磕磕巴巴地解释:“你们出发后不久,她曾醒来问了两句,我们喂了汤药,谁知不多时就没了声息。”
赵方平期期艾艾:“商郎君,真是对不住,你把家人托给我们照看,谁料……”
商恒似乎平复了一些心情,“此事与你们无关,阿姐早已病重,药石罔救,此番也是天意难违。”又对杜槿道:“杜大夫,对不住让你白跑一趟,还经历了性命之危。”
杜槿也没心情再与他计较山中之事,“你没了姐姐,怎还向我道歉。”
逃难路上,横死之人不知凡几,一行人也来不及哀悼,便在附近一风景秀美之地将这苦命女子葬了。这期间商陆一言不发,神情肃穆,却没什么伤心之意,只默默找了块石头给女子立冢。
兰婶和赵方平两人面面相觑,孟北则紧紧盯着商陆,十分警惕。见商陆在墓碑前无言,赵方平趁机道:“商郎君,咱们不多打扰,你先在此处歇息一番吧。”
一行人匆匆忙忙回到篝火处,兰婶已憋了半晌,忙与杜槿讲了孟北带来的消息,后怕不已,“我们生怕你出事,也不敢先离开。”
杜槿十分错愕,商陆竟然就是那在官道上杀人劫财的恶人?自己与这人在山野中独处半天,若是真送了性命也没处说理。
赵方平心中担忧,低声道:“此番没救活他姐姐,他会不会记恨上我们。”兰婶拍起大腿欲哭无泪,“真是倒了霉,我们好心帮忙,怎会遇到这种恶人!”
杜槿安抚道:“先别惊慌。此人虽然话少面冷,行事还算磊落,看着倒不像歹人。”
孟北摇头,一脸不信,“高个儿蓝眼杂胡,又背着大竹筐,可不就是他?”
“北凛本就多胡人,路上也零星遇到过,说不准真是巧合。”赵方平却有些犹豫。
杜槿想起方才见闻,“其实今日在林中,我们同几个黑衣人起了冲突,商陆十分……身手了得。若他真有恶意,想来也不需跟我们在这儿迂回试探。”
赵风大大咧咧打断众人思索,“嘿!庸医,你会做毒药吗?咱们不如先把他迷晕绑起来,再好好审问……哎痛痛痛!”兰婶直接拎起他的耳朵,“你这皮猴,对杜大夫没半点礼数,叫姐姐!”
孟北听了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办法。”
杜槿心中掂量:今日落水,若不是有商陆相助早已成了水鬼。他愿意出手帮助一个陌生人,又如此慷慨,实在不像传闻中的凶狠歹人。但看他在林中行事,出手狠辣,杀人时神色平静,确实也不是寻常百姓。
至于下迷药之事,一来手边没有合适的草药,二来以此人身手,一旦出了差错怕是没仇变有仇,所有人都得送命。
一时间陷入两难境地。
不多时商陆便回来了,带着一身凉意,众人忙住了嘴,纷纷假作忙碌,开始烧水造饭、收拾行李。
赵方平不动声色试探道:“商郎君,还请节哀。”商陆点头,“多谢几位相助,这些银钱和干粮请收下,不成敬意。”赵方平和孟北连连推拒。
杜槿插话:“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商陆沉默半晌,“我这就是来道别了……或许往南边走吧。”
赵方平和孟北对视一眼,都懂了对方的意思,劝道:“这都晌午了,不如先留下休整,明日再走,互相也有个照应。”这是怕商陆离了他们视线,转头就于暗中做些什么手脚,更加不安全。
兰婶也十分配合,“你今日在山中奔波许久,我煮些姜汤来。”
商陆对众人挽留之言无动于衷,直去篝火边取那硕大竹筐就要离开。那竹筐今日一直放在赵家驴车上,不知为何竟突然开始微微抖动。
“商郎君,你这竹筐里是装了甚活物吗?”赵方平闭了嘴,看着那竹筐惊恐不已。孟北甚至猜测,难道此人带了什么怪物?或许传闻中行无影去无踪的割喉恶人,便是这竹筐里的东西!
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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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弥漫着骇人的寂静,篝火噼啪声中,那竹筐开始剧烈晃动。
就在众人视线汇聚之下,竹筐里突然钻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一双葡萄似的水汪汪大眼睛,眼瞳里漾着漂亮的冰蓝色,竟是个粉雕玉琢、唇红齿白的小娃娃。那娃娃钻出来后,见周围一群陌生人都盯着自己,十分迷茫,瘪起嘴来要哭未哭,待视线触及商陆,忙伸出手来:“抱抱,抱抱!”
商陆快步过去,笨拙地将孩子抱起。这娃娃趴进怀里便开始爆哭,怎么也停不下来,弄得商陆手足无措。
山谷寂静,鸦雀无声,只有这一声比一声嘹亮的孩童啼哭声冲破天际。
众人一时有些混乱,不知是先挽留商陆还是先看孩子情况。还是兰婶有经验,猜测这孩子约莫是饿了,便拿蘑菇、鸟蛋简单煮了碗汤,又将水萝卜捣得细碎,让商陆喂他。
只是商陆手脚笨拙,汤水喂一半洒一半,杜槿实在看不下去,便将孩子抱来。这娃娃也不挣扎,十分乖巧地偎依在杜槿怀里,脸上挂着泪小口吃着。
见孩子安静下来,赵方平才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你的家小儿?”商陆摇头:“外甥。”
“那他娘不就是……”兰婶说到一半便住了口。商陆也不否认,只敛目道:“他失了父母后便一直跟着我。”
兰婶叹气:“唉,这苦命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阿鲤,三岁。”
“倒与我家阿山一般大。你一个男人风餐露宿地奔波,还带着个奶娃娃,真是不容易。”兰婶又起了怜悯之心。
杜槿在见阿鲤已吃饱了,将他带到赵老太身边,与赵山放到一处,两个孩子很快便玩耍起来。
赵方平挠头讪笑:“你先前说那竹筐比性命更要紧,原来是这个意思,怎的也不和我们讲清。”
“就是!若知道有个娃娃在这里,我们也好照应下。”
商陆摇头道:“不用,他白天爱睡觉,我一两个时辰便也回来了。”
杜槿思索商陆为什么要将孩子留下,心中略有了些猜测:一来商陆知道有人追杀自己,身边反而更危险。二来他恐怕是有意隐瞒,不想让人知道孩子的存在。若不是刚刚阿鲤突然醒了,他早已背着竹筐离开,众人也不会猜到竹筐里竟会是个孩子。
商陆犹豫片刻,又与杜槿道:“杜大夫,可否再给我这外甥把个脉?他一向体弱畏寒,时常昏睡,我也不知如何照顾。”
杜槿上前查看孩子情况,脉弦、舌红、舌苔薄薄一层发白,又细细问了平日食水便溺状况,思索半晌方道:“脾虚、水湿、寒气重,白日里也困倦嗜睡,应是之前得风寒后又受到惊吓,加上路途奔波,因而身体一直未康复。”
商陆眉目凝重,“正是如此,此症可严重?”杜槿点头道:“孩童年幼,抗病力弱,遇到外感便极易病发,长此以往对孩子成长很不好。”
商陆一凛,“敢问当如何调理?”
杜槿沉吟:“可用桂枝、白术、茯苓、甘草,再佐些干姜煎药。若是有条件,还可用紫苏叶、艾草浸浴,十分温和,对孩子正合适,另外平日里饮食也当多多注意。”
“只是……”杜槿欲言又止,商陆面上现出紧张神色。
5. 第 5 章
“有何问题?”商陆神情关切。
杜槿两手一摊,“话虽这么说,但如今我这里是啥也没有,还是喝些姜汤吧,聊胜于无。”
医嘱总结为四个字:多喝热水。
孟北苦笑:“任杜大夫医术有多高超,在我们这等流民身上也是施展不开,真是委屈了。”杜槿莞尔:“孔子云有教无类,更何况是我们做郎中的,哪有挑拣病人的说法。”又问商陆:“你要往南边走,也是去邺都吗?待到邺都安顿下来,说不定我会开个医馆,那时你再来寻我调理吧。”
“不收你诊金。”
商陆心情大起大落,见杜槿说话时神采奕奕,眸如点星,仿佛对她来说能治病救人就是最大的期许。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不知为何面上有些发热,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去。
恍惚间商陆突然意识到,自今日相识这短短几个时辰以来,面对杜槿时他已经好几次这样,不知如何应对了。
待阿鲤休息好,商陆再次想抱起孩子离开。阿鲤正坐在赵家车上与赵山玩耍,神色懵懂,也不知自己刚刚失去了母亲,只关心要与玩伴分别,口中啊啊作声,赵山也颇不舍,抱住阿鲤不放。
兰婶忙道:“你家娃娃与我家阿山也算投缘,你忍心这就带着孩子走?缺衣少食的,你一个没成亲的年轻郎君,可怎么照顾孩子。”
“没了娘的苦命娃娃,以后吃穿都没有娘亲照顾。”兰婶说着,忍不住拍着大腿长吁短叹起来,神情也是极悲切的。杜槿暗想,兰婶这一番唱念毫无做戏痕迹,应当是真动情了。
商陆张口:“他没了娘,我自会看顾……”想想又住了口,自己一个糙汉,哪能替代娘亲。
见阿鲤正天真烂漫与赵家孩子玩耍,商陆不禁思及往事,一时间哀思无限,脑中天人交战:前路渺渺,也许将孩子托付给这家人,再予些钱财,就让孩子做个普通百姓,是不是更好?
商陆猛地站起,正张口要说些什么,一股热血却突然冲上天灵盖。他眼前眩晕不止,勉力想站稳身子,却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轰然倒下。
杜槿刚好站在旁边,被这倒下来的壮硕男子压了个正着。众人忙七手八脚上前将杜槿扶起,赵风则一脸愕然,“杜……姐姐,你是什么时候给他下的迷药?”
杜槿哭笑不得,“没下药,我也不知他怎么突然晕倒了。”
商陆高大身躯晕倒在地,双眸紧闭,嘴唇干裂,竹笠已摔到一旁,露出棱角分明如刀刻般的面庞。
杜槿摸了摸商陆的脉搏和额头,竟然正发着高烧,身上几处浅浅刀口,想来是刚刚在林间受那黑衣人所伤。又细细查看商陆身上旧伤,都处理得极为粗糙,有些甚至已化脓腐烂,杜槿忍不住摇头,“伤口化脓,高烧许久,又长期奔波劳碌,身体早已外强中干,难为他竟然还能坚持这么久。”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救还是不救,孟北踌躇:“要不趁他现昏迷,我们赶紧走?”
赵方平:“那这孩子怎么办,若是带走,等他醒了一定追我们到天涯海角,难道要将娃娃丢在这里?”
众人无言,一个三岁小儿加一个伤重昏迷的男人,在这荒郊野岭怕是活不过今晚。
最终大家还是于心不忍,合力把商陆抬到篝火边安置。杜槿有些恍惚,“今日林子里带回的药,此刻倒是能排上用场了。”又趁着昏迷,将他携的那把短刀用火烧过,将胳膊、胸口、腿上狰狞的腐肉都仔细割了,一一处理上药、重新包扎。
商陆醒过来时,天色见暮,山中树影婆娑,耳边野鸦哀鸣,但身上温暖舒适,伤口也都处理妥当,一时间有些怔忪,不知身在何处。
环顾四周,不远处阿鲤正与赵家小儿亲亲热热坐在石头上喝粥,商陆这才略略放下心。
这人一向冷硬,如今面上没了那肃穆凌厉的神情,却显出一丝少年气。那双灰蓝色眼瞳轻轻颤动着,眉头微皱,仿佛街边被雨淋湿毛发的可怜小狗。
定了定神,杜槿开口:“可算醒了,刚退了烧,如今身上感觉如何?”商陆低声道:“无事,多谢。”
杜槿摸了脉象,又试了额头温度,“一身的伤口也不仔细处理,亏得你底子好,身体健壮,不然早送了命。”又端了粥来,“小米稀粥,加了葛根、大枣和野姜,补补气血。”
商陆试着抬了抬手臂,酸痛肿胀犹如山重,犹豫过后还是低头就着杜槿的手吃了。
见商陆喝完粥,微微恢复了力气,杜槿又试探道:“说起来,今日林中那些人是与你有仇?”
商陆点头,“确实……有些难解的仇怨。”又挣扎着要起来,“他们追我许久,保不准还有后手,我须得尽快离开,否则会拖累你们。”
杜槿阻拦:“林中那些人已看到我的脸,说不准早已将我记恨上,你现在离开又有什么用。”
商陆怔住,敛目道:“是我之过。”
杜槿余光扫了眼在守在不远处的赵方平和孟北,攥紧手里短刀,心中一横:“我另有一事要问——路上传言有个爱割喉的胡人,四处杀人劫财,背着个巨大竹筐,说的可是你?”
商陆瞳孔骤缩,十分错愕,“这形容听起来确实是我,但我一路杀的都是那些仇家,劫财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见杜槿面目严肃,思及得她帮助良多,商陆便又解释道:“言语苍白,无力辩解,但还请杜大夫信我。我商陆虽一介武夫,但从不曾伤害无辜百姓,定不会残害你们。”
杜槿方才一直在细细观察商陆神色,“如今你行动不便,刀和弓箭我们都拿走了,阿鲤也有兰婶照顾,待情况分明了再说。”最终还是决定信他一回。
商陆点头:“无妨,能让你们安心便可。我靴中还有一柄短刀,你们可一并拿走。”杜槿从善如流:“多谢理解。”
赵方平和孟北一直在杜槿旁边小心防备,见这情形,也慢慢放下心来,便与众人聚在一起商议。
兰婶首先倒戈,“我倒是信的,这小官人还带着个娃娃,看面相就不是那等歹人。”孟北铺垫仍有顾虑,“他说只杀人,那之前说的劫财之事又如何?”
“许是有其他人见到尸体,便将衣裳财物都捡走了。”兰婶说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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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是道,赵方平倒也觉得有理,“确实如此,这一路上流民大都缺衣少食,肯定不会放过这些物事。”
杜槿皱眉,“说起来,商陆那些仇家看过我的长相,若是被报复就糟了,还要先与你们分开更好。”众人自然不依。
众人讨论半晌,觉得最好的法子还得是劝说商陆,与他们同行才是。一行人回到篝火旁,赵方平带着笑客套,“小官人身体怎样?刚刚我跟你兰婶是一刻也不敢停哇,一直给你擦身降温。”
商陆单刀直入,“方才杜大夫已与我说了,一切都是误会,还请各位相信在下为人。”
“此番得你们相助良多,大恩记在心中。”商陆正色看向杜槿,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平白将杜大夫牵扯进我的个人恩怨,十分不该。若是不嫌弃,后边我希望与杜大夫同行,定尽力护得周全,待到安全地方再看如何行事。”
赵方平搓着手,“正好也是我们想说的,小官人身手了得,我们自然愿意跟你一同。”孟北神色尴尬,“之前也是误会你了,不打不相识。”
商陆见这几人神情仍然谨慎,便也不多解释,“我那外甥年幼,烦请婶子和杜大夫一起看顾。”兰婶一口答应:“这你放心,阿鲤与阿山如今处得可好了。”
杜槿心中了然,商陆这是知晓大家对他仍有防备。孩子放在兰婶那儿,即便他想害人性命,也需要先掂量几分。
众人不再耽搁,收拾好行李另寻了个隐蔽地方休息,待到天光微亮便离开。疾行数日,见仍然无人追来,这才慢慢放下心。
商陆身体恢复之后,仿佛全身都有使不完的精力,每日开山探路、寻找水源、推车搬运、守夜望风,做起来得心应手,从不见他疲倦。他似乎于野外生活十分有经验,极善辨认方向,还使得一手好箭术,白日里进山林里绕两圈,不多时便能带回三两猎物。
一路上又陆陆续续有流民来求医,杜槿来者不拒、尽力相助,换回不少野果干粮。孟北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十分肯下力气,各种活计都抢着干。阿鲤则交由兰婶照顾,日日与同龄的赵山、孟家女儿一起玩耍吃喝,也逐渐活泼开朗。
时间久了,一行人见商陆虽为人冷淡,但行事正直,确实与传闻中的恶人全然不像,也慢慢放下防备。
如今杜槿的生活水准有了质的飞跃:烧水做饭、看顾孩子等活计给其他人抢去不说,平日走累了,商陆还会强行将她拽到车上休息,拿几个野果给她吃着。她每日除了吃睡便是在车上发呆,或是给流民看诊开方,抽空采些药草,十分轻松,加上食物充足,半个多月过去,脸都圆润起来。
一路走来,商陆很少开口,只默默观察着:行路辛苦,但赵方平、兰婶、孟北三人都十分有担当,任劳任怨。孩子们乖巧懂事,不曾调皮抱怨,老人也十分配合,总是争着干些力所能及之事。
“这两家人虽然贫困,但淳朴善良,确是值得相交之人。”
“还有杜大夫,医术高超,谈吐大方,明理聪慧,非常人女子。之前是我想岔了,如今形势不比从前,能遇此良善之人,自当结伴同行,互为助益。”
6. 第 6 章
南行半月,众人终于来到一座大城,南夏国江州府。自此城向东沿江而下,约莫月余脚程便可到邺都,因此不少流民百姓都在江州聚集。
江州城外正熙熙攘攘,一片狼藉。
孟北自领粥的汹涌人流里钻出来,十分狼狈,呸呸两声:“那粥水比汤还稀,一勺下去也见不着几粒米。”
“江州城无力接纳这么多人。”商陆面色凝重。赵方平叹气,“听闻江州已不让流民进城了,这些人没有粮食,走不到邺都,如今也无处可去。”
杜槿看着面前场景,心中戚戚然:自己幸得赵家和商陆照拂,又有医术傍身,一路不曾忍饥挨饿。但此处流民几乎人人都瘦骨嶙峋、满面菜色,拥挤的简陋草棚里,四处躺着奄奄一息的虚弱之人。
天色阴沉,乌云翻滚,江州城厚重的城墙矗立在雨中,将流民阻隔。尚有气力的流民们围在粥棚边,顾不得兵卒的棍棒与喝骂,争抢着稀薄的粥水。
突然听到一声呐喊:“南边也有人施粥了,快去!”骚动的人群便被裹挟着向南涌去,眨眼间便冲到杜槿等人处。
商陆喝道:“速向东走,避开人群!”
杜槿躲闪不及,被涌来的人群撞了个踉跄,好在被商陆一把揽住。方才撞到杜槿的年轻妇人却俯面重重摔倒,泥水四溅,又被身后跑动的人连连踩了几脚,眼看就要被汹涌人潮淹没。
商陆正要揽着杜槿离开,却被拽了拽袖口,见杜槿双眸漫着水色,正无措地望着自己,心中默默叹气,还是一把将那妇人拎起离开。
几人回到僻静处与兰婶等人汇合,杜槿上前查看那妇人情况,给她简单处理了额头伤口。兰婶见她面黄肌瘦,又给了块煮熟的木薯,可那妇人神色呆愣,只攥着食物木木地坐在地上,一声不吭。
赵方平忧心忡忡,“进不去这江州城,咱们也没处补给。去京城的流民这么多,就怕沿途州县都有样学样,不放流民进城。”兰婶盘算着:“吃食倒还有些,但是没有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众人沉默无言。
商陆突然开口:“即便是邺都,如今也安置不下这么多人,不如另寻他路。”
“继续往南走,洪州、吉州、融州,都是鱼米之乡,一向富庶。再不济也可去黎州,西南边陲,缺少丁口,说不定愿意安置流民。”
众人面面相觑,赵方平茫然道:“商小兄弟,你说的这些地方,我们是听都没听说。”商陆敛目,“我也是偶然听别人提到。”
杜槿突然明了,“你之前说向南走,不会就是想去这些州县吧?”商陆不置可否,转身道:“若是仍想去邺都,我可雇船护送你们东行,水路顺风七日可至,咱们在此别过。”
“若是想继续往南,可与我一同走。但是沿途翻山越岭、人迹罕至,路途艰险,你们先考虑清楚。”
众人相顾无言,一时不知如何抉择。赵风倒是跃跃欲试:“若是去黎州,要走多久?”
一路走来,赵风已对商陆十分拜服,天天跟在后头,央着想学些箭术、刀法和打猎技艺,如今自然是还想与商陆一起。
“少说两月。”
“那也不远嘛!咱们从老家走来,如今也有两三个月了。”赵风看着赵方平,疯狂暗示。
赵方平还未来得及说话,刚刚救下的那妇人却突然一声哭喊,把他吓了个激灵。
“我苦命的孩儿啊!呜呜呜!”妇人仿佛刚刚回过神,就开始哭泣。杜槿上前询问,方知这妇人前两天失去了孩子,刚刚抢粥时又与夫君失散。
年轻妇人攥着手里的木薯泪流不止,“若是早些有这,我那孩儿也不会饿死啊!”说着又开始呜咽。
漂泊在外,人命比草贱,死了连卷草席都没有,失去孩子的母亲更是数不胜数。兰婶听得心中发酸,十分感同身受。
众人只好按下方才话题,先帮这妇人寻亲,待问清了妇人夫君的姓名、长相后分头去寻,很快便将人带回。那男子原本以为妻子已被踩踏而死,正哭着在泥水中翻动尸体寻找,如今得与妻子重逢,后怕不已,对着商陆等人纳头便拜:“小的姚康,内子苗氏,跪谢诸位恩公救命之恩!”那妇人也跟着连连磕头。
众人上前扶起,又是好一番安慰,十分怜悯。
见此情景,赵方平终于下定了决心,“商兄弟,若是不嫌弃,我们想与你一同去南方。”孟北也不犹豫,“我们也想一起。若是没有商小哥和杜大夫,我们一家哪有活路,恐怕也只能在这里争抢一碗稀汤活命。”
赵孟两家都表了态,唯有杜槿还在低头思索。
阿鲤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突然小跑着过来,紧紧抱住杜槿的手。商陆的目光追随着阿鲤,又慢慢落在杜槿身上,眼底带着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期许,在与杜槿视线交错时,却又忍不住转过头,默默拉下斗笠遮住眉眼。
杜槿莞尔,“那我肯定也要与你们一起啦,事不宜迟,尽快出发吧。”
如今队伍又壮大了,除了赵孟两家和商陆二人,还加了姚康夫妻俩。原来苗氏见杜槿等人要走,便哀求杜槿带他们一起去南方,给他夫妻二人一条活路。
姚康是个矮小瘦削的年轻男子,上过几年学,依稀识得一些字,老实木讷。苗氏则快人快语,干活儿也是干脆利落,十分伶俐讨喜。
如今同行人多了,商陆便每日都与杜槿、赵风二人钻进山野中,打猎采摘,寻找食物和草药。赵风则是死皮赖脸强行跟过来,非要跟商陆学习猎术。好在一路往南,沿途草木愈发茂盛,野果野菜充足,并不缺食物。
这日商陆自林中猎得一头鹿,一行人便找了个妥当地方扎营,准备大饱口福。
在赵风崇拜的眼神中,商陆有条不紊地将鹿分割,头、角、蹄弃之不用,去除内脏留下鹿血,又将一块块肉分成合适大小,刀法轻快灵活。
如今天气渐热,又没有盐、酱,需得尽快将肉吃尽。鹿血也是好东西,对于常年在野外奔波的人来说,鹿血里含的盐份正可以救急。
鹿肉腥味重,好在有山中采来的各类香料调味。杜槿先将鹿肉分做两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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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下锅加葱姜、山柰、八角、丁香、砂仁炖煮,另一份同样用香料腌制了,再抹上野蜂蜜烤制。
鹿血则是加入冷水不断搅动,待凝固后便切块与鹿肉同炖,出锅前撒上一把韭叶,香气扑鼻。
眼见天色擦黑却不见商陆,杜槿便四处询问。孟北正在篝火旁认真烤着鹿肉,一边旋转一边抹上蜂蜜,半点不敢分神,只道商陆身上应是溅了鹿血,方才去湖里清洗了。
杜槿寻到湖边时,月色正朦胧,水汽氤氲,湖水柔波荡漾,映着粼粼的光。
湖中男子正背对着杜槿擦身,肩背宽阔有力,肌肉线条清晰,腰线带着惹眼的弧度向下收窄,水面上露出一截劲瘦紧致的腰胯。
晶莹水珠点缀在蜜色的身躯上,顺着背部肌肉纹理淌下,隐入深陷的腰窝里。
许是听到了杜槿的脚步声,湖中男子转头抬眸。商陆将头发全部束起,露出了锋利的眉骨,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侧脸如刀刻一般。灰蓝色的眼睛好似狼眸,映着湖水自月光下望来,眸中泛着淡淡的忧郁沉静。
杜槿听到自己咕咚一声咽了咽口水,在商陆疑惑的目光下期期艾艾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落荒而逃,远远喊了一嗓子。
“打扰了!只是喊你回去吃饭!”
今晚的鹿肉大获成功,杜槿加入的药材去腥增香,十分合适。众人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纷纷夸赞杜槿手艺。
杜槿也十分欢喜,“药食同源,待日后安顿下来,我再多寻几味合适草药做药膳,既滋补身体,味道也是极好的。”
“这哪是逃难,便是从前,一年到头也吃不到这么多肉!”赵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十分畅快。赵林林翻他白眼,“这可是槿娘做的肉,你现在倒是嘴甜得很!”
赵方平抚掌大笑:“阿风,吃人嘴软,日后可别与杜娘子闹别扭了。另外今日能吃到这鹿肉,也要谢谢你师父。”商陆摇头:“算不得什么师父,随意教两手罢了。”
如今商陆正手把手教赵风箭术和刀法,赵方平便提出让赵风正式拜师,商陆却一直推拒。赵家人也不在意,平日里只让赵风对商陆以师礼相待。
苗氏则边吃边想到自己饿死的孩子,忍不住眼中一酸,又怕扰了其他人兴致,只好默默背过身去。
南行的路途虽艰辛,但在商陆带领下,众人一路走小径翻山越岭,顺顺当当到了洪州。
洪州城果然也聚集了不少流民,商陆与赵方平穿过人群到城门口打听,带回来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坏消息是洪州三日前就开始关闭城门,不再接纳难民,且吉州、融州也都人满为患。
好消息则让大家十分振奋:据此约半月路程的边陲小城黎州,如今正广纳流民,将在核验身份后发放新户籍,并按丁口分配田地和住所。
由北自南流离数千里,从初春走到夏末。半年时间里穿过无数城镇村落,历经万千艰险,一行人终于找到了愿意收留他们的城市。
那黎州城,会不会就是他们新的家乡?
7. 第 7 章
怀揣着满满期待,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到黎州城。
相较之前富庶的江州、洪州等地,这位于边陲之地的黎州规模不大,行人稀稀拉拉,看着果然有些萧条。
城墙低矮,上面还有着刀枪与石砲留下的痕迹。城外道路是简陋的砂石土路,颜色斑驳,不知是什么脏污,还是干涸发黑的血迹。
不过沿途花木葱郁、绿草如茵,随处可见参天古树,空气十分湿润,与北地形貌差异巨大,让众人啧啧称奇。
城门口的兵卒还算和善,见是北边来的流民,便指路放行,让去府衙西门寻司户厅办理落户事宜。
一行人顺着林荫进城,四处张望,赞叹不已。这城中建筑均以白色为主,粉墙黛瓦,木雕画栏,斗拱飞檐错落有致,家家院墙上都缀着精致的壁画。
潺潺流水自每户人家的屋前流过,水边绿柳婀娜,树影婆娑,又有纷繁花木从院墙垂下,正飘落点点花瓣,随水流飘过一座座古朴的石桥。
一路行过城中各处瓦舍、客栈、医馆、学堂等,虽然行人稀少,略显冷清,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又收拾得干净清爽,能看出管理十分妥善,忍不住让人心生好感。
路过一间“梁氏仁爱堂药铺”时,杜槿特意进去逛了一圈,“小哥,请问你们这儿可收外面的药材。”
那药铺伙计斜眼瞟过来:“收倒是会收,但须得收拾妥当,手脚细致,寻常人不懂药理、不会炮制,可做不来这活儿。”
杜槿也不生气,又笑吟吟道:“多谢小哥解答,不知咱们平日里常收些什么药?”
那伙计随口答了,杜槿又追问细节,例如是生是熟,要盐炙还要醋炙,切片还是碾碎。
伙计见杜槿侃侃而谈,是个懂行的,便也收起轻视仔细回答了。杜槿又在店里买了药碾、药刀并各式煎炒药锅,与那小二留下姓名。
到了司户厅,院中却是另一番景象,熙熙攘攘,挤满了来落户分田的流民百姓。杜槿等人奋力挤进人群,见二三青衣小吏正指着墙上告示,扯着嗓子向众多流民解释。
“对,要凭旧户籍来换领新户籍,如今都会给乡村主户!”
“田亩统一按丁口算,每丁可得五亩,娘子孩童折半,耕作满五年后可归自有。”
“赋税?田税三成,前五年再另交四成做租。”
“已经不高了!种子、农具都由官府发,还可以跟乡里租借耕牛,其他州城哪有这么好的事!”
“土地不在黎州,都在周围乡县,可以自行选择。放心!各个乡里都缺人,不要争抢,先来后到。”
院侧值房里正排着长长的队伍,几个小吏头也不抬,奋笔疾书,一一给流民核验户籍,又在新户籍上仔细登记姓名、原籍、相貌、土地位置等信息,确认无误便让流民现场画押。
“真的可以分到土地!”姚康惊喜万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黎州城,竟这么容易便能领到新户籍?”孟北盯着旁人手中那新鲜出炉的户籍纸,鲜红的朱砂手印尚未干透,从纸背印了出来。
商陆神色淡然,“黎州城小,位置偏远,人丁本就不丰。前些年又有乌蛮、僚人叛乱,战乱多年,如今正是缺人之时。”
赵方平一惊,“该不会是要征我们去当兵吧!”
商陆摇头,“战事已平,那些部落去年推了个头领出来,向南夏称臣岁贡。他们现在元气大伤,已掀不起波澜了。”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又纷纷夸赞商陆见多识广,消息灵通,却也没人追问这消息来源。
大家深知商陆绝非寻常猎户,但如今得其照拂良多,何必深究背后故事。
杜槿却心中不安,独自寻到那青衣小吏,“请问这位大人,咱黎州如今可能立女户?”
那小吏正说得口干舌燥,见一个笑吟吟的秀美小娘子来问,眼前一亮,“你也是北边逃难来的?怎么想到要立女户?”
“是的,逃难途中与家人失散,独自一人。”杜槿低眉敛目。
“若是有之前户籍,核对身份无虞,可以立女户,土地也可按五亩申领。”那小吏侃侃而谈。
杜槿双眉紧蹙,“若是先前的户籍都遗失了呢?”
小吏摇头,“那便麻烦了,按州府规矩,身份不明的孤女无法落户,须由官府统一安置。若是适龄,说不定会安排给县中的军户、匠户成婚。”
杜槿眼前一黑,如堕冰窟。
赵方平几人都不识字,便与一群百姓围在司户厅的舆图前,查看各乡位置,又仔细听小吏解释。
商陆仔细看完那告示,心中一凛,便四处寻找杜槿,却见她正在院后一个隐蔽角落里踱步,神情若有所思。
“怎么了?”杜槿见商陆突然出现,十分意外。
“他们正在商议落户何处。”商陆灰蓝色的眼睛望过来,面带疑问。
杜槿踌躇半晌才道:“我有个头疼事情,他们都有户籍,但我之前与家人失散,早不知户籍在哪,怕是一时间落不了户了。”
商陆了然,“告示上已写明,无户籍者,可经亲属、同乡五人作保后落户,申领田地折半。独身女子孩童无法落户,须由官府统一安置。”
“正是如此。”杜槿咬牙,“别说立女户了,适龄女子甚至还会被强行婚配,哪有这样的道理!”自己万万不能落入这种境地。
若是不能在黎州落户,恐怕只能求助商陆,带自己穿过十万大山,到那深山里的乌蒙部去。但是乌蒙部路途遥远,语言不通,文化更与汉人迥异,自己一个孤女,又如何在那里立足?
“亲属难以证明,同乡却是有商议的余地。”商陆思索,“保人须得是六十岁以下成年男子。赵方平、姚康是怀州人,可出两人作保,我与孟北翁婿皆是遂州人,可出三人作保。”
杜槿眼前一亮,重新燃起希望,“你这意思是说,若是能再寻到三个怀州人或者两个遂州人,便可与我作保落户?”
商陆点头:“按那告示所言,确实可如此行事。”
杜槿忙与赵方平等人说了这事儿,众人一听便十分焦急,迅速在这司户厅打听起来。商陆则去城中各处客栈、食肆打探消息,寻找怀州或遂州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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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来,毫无收获。
赵方平、孟北等人见杜槿无法落户,心中忧虑,白日里也没有办理户籍,天黑之际只得先寻个偏僻客栈落脚。客栈掌柜见是一群流民,倒也没嫌弃,利索开了两间最便宜的下房,只叮嘱莫将房间弄脏。
姚康在房间焦急踱步,“在这千里之外的黎州城,寻找那怀州、遂州人,完全是大海捞针。”
赵方平磨了一天的嘴皮子,嘴上急得起了两个燎泡,“实在不行,咱们便凑些钱,请五个同乡之人给杜娘子作保,也不拘他们是哪里人。”
商陆摇头,“这是下下策,风险极大。若是这五人后面反水,或者借机勒索,后患无穷。”
赵方平一听确实如此,“若只是两三人还好些,即便起了争执,有自己人在保,总能有些回旋余地。”
杜槿原本十分焦虑,见众人皆七嘴八舌地想办法,又奔波一天为她寻找保人,也慢慢平复了心情。相比于路上那些病饿潦倒、客死他乡的可怜人,自己能得这么多人庇佑,平安到达黎州,已是非常幸运了。
众人又在城中打听了三五日,仍然没有寻到合适的保人,一时间陷入两难境地。
一来北凛流民中同州、遂州人口并不算多,逃到这西南边陲小城的人数更少。二来少有人愿冒风险为陌生人作保,毕竟一旦出事,便会被连坐受罚,甚至收回土地。
众人打探时还要避开官府,又怕对方泄露风声,因此行事十分艰难。
这些日子商陆、赵方平等人都在外奔波忙碌,打听消息。为了节约开支,杜槿每日都去城中坊市买些米面菜蔬,兰婶、苗氏便借用客栈的厨房炊具,做些简单吃食。
这日杜槿刚到坊市,突然听到街边一阵吹拉弹唱,原来是一队接亲队伍。队首白马上坐着一个年轻官人,身穿红袍,头戴红花,满面春风。身后则是一顶红色小轿并两排亲朋好友,一群人正喜气洋洋朝四周拱手示意。
一随行亲友路过杜槿,十分和善地拱手,笑嘻嘻道:“小娘子平安喜乐,沾沾喜气!”又送上一把喜果,是染成红色的花生、核桃、莲子之类的干果,十分喜气。
杜槿愣在原地,脑中灵光一闪,困扰她多日的问题突然有了答案。
怔忪间,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这么巧遇见了,杜大夫怎么在这儿?”商陆一身飒爽黑衣,腰悬短刀,背负弓箭,长发简单束起,几缕凌乱黑发散落于耳畔,少年气十足。
他习惯性将竹笠微微下压,遮住异于常人的灰蓝色眼眸。
杜槿喃喃道:“独身女子须统一安置,那只要不独身……”她猛地一把抓住商陆双臂,睫翼煽动,面颊飞红,一双杏眸里漾出炽热的希冀。
“商陆,与我成婚吧!”
缀在后面的赵方平、赵风、孟北、姚康四人钉在原地,满脸震惊。
原本眉眼平静的商陆陡然间双颊爆红,连躲在竹笠下的耳尖都滚烫炽热,猛地捂住嘴剧烈咳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哇哦,问题解决了。”赵风吹了声口哨,“而且,我要多位师娘了。”
8. 第 8 章
“我会做饭,懂医术,还能帮你照顾阿鲤,不算亏吧?”见商陆一言不发,杜槿有些焦急。
赵方平等人已悄悄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赵风拉走,给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杜槿歪了歪头,“难道你已有妻室……”
“没有!”商陆忙否认,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收低声音,“不曾与其他女子有过纠葛。”
“那便是只与我有纠葛了?”杜槿眉目弯弯。
商陆薄唇抿成了一条线,面色微红,“杜大夫,若是担心落户之事,我可以护送你去其他州县再看,不必……委屈自己。”
“已问过司户厅的吏员,这条政策各州都一样。”
“那乌蒙部?”
“我可不想折腾那么远。”杜槿连连摇头。
见商陆沉默不语,杜槿头脑也慢慢冷静下来,低头惆怅道:“婚姻大事,是我一厢情愿了。更何况你一路护送,已是大恩,怎能强迫你做这事儿。”说着已眼中泛泪,一双杏眸泫然欲泣,“实在对不住,我也是不知羞……”
商陆手足无措,忙低声解释:“不是这个意思!我绝非良配,与我在一起,只会拖累你。”
“都到这个境地了,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杜槿跺着脚落泪,“真要说拖累,也是我拖累你!”
商陆看着眼前这嘤嘤哭泣的小娘子,脑中混乱无比。他从前一向冷漠独行,待人疏离,从未有女子敢与他如此亲近。后来众叛亲离、至亲皆亡、声名狼藉,旁人待他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离开这里,带着孩子走得越远越好,让他活下去!”
早已心存死志,这句命令,是支撑着如行尸走肉的他一直前行的唯一动力。
如今的他,又何必招惹一个无辜女子,将她牵扯进危机四伏的境地里?
但任他心里如何拒绝,嘴巴却不受控制,商陆恍惚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别哭了,我答应便是。”
待回到客栈,其他人已见杜槿面色绯红,眼角湿润,面上却无伤心之色,便知道事情成了,纷纷开始挤眉弄眼。
赵风已迫不及待,“师父,啥时候喝喜酒?”
赵林林嗔道:“你急什么,总得等杜姐姐他们落了户,搬到新房里,再攒好聘礼和嫁妆嘛。”
“你还叫姐姐,想占我便宜不成!”赵风瞬间炸毛,与妹妹追打起来,惹得兰婶又去拎他耳朵。
众人捧腹大笑。
赵方平拍手称赞:“也是一桩美事,千里相逢都是缘。”
姚康也捧场,“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杜槿只摇头,“各位低调,毕竟只是为了落户的权宜之计。”又偷偷瞄了眼那人,“还得谢谢陆哥,愿意帮我这个忙。”
“什么叫权宜之计?”兰婶挑眉,“商小官人,你捡到这么个好娘子,可是撞大运了!”
商陆一言不发,只竹笠下露出的耳尖愈发红了。
晌午,众人回到司户厅,准备尽快把户籍事宜办妥,究竟要落户何处便成了此时最大的问题。
“那阳丰、永济两县看着就好,离州城近,地势平坦,又是望县。”
“武定县也合适,据说是州府军驻扎处,安全有保障。”
“武定是中县,怕是不太富庶。不如再往北看看,那边离江州融州近些,走官道也方便。”
众人七嘴八舌,拿不定主意,便不约而同看向商陆。
“我会去青阳县。”商陆沉声道。
众人面露疑惑,在墙上寻到那青阳县,正处在黎州治下最偏远的东南角,是个不满千户的下县,也未曾听过有什么特产。
商陆又道:“这些县乡差异不大,你们也可自选合意的。”
“这是什么话,我们定是要与你一起的。”姚康忙解释。
“正是,商小哥别嫌我们拖累。”赵方平也附和。
杜槿疑惑,“所以,为什么非要选那青阳县?县穷人少,位置也偏。”
“偏安一隅才好。”商陆难得愿意费些口舌来解释,“无论去哪个县,分得的田亩数都相同,不如选个丁口少的,更容易分到上田。”
商陆抬眸看了眼杜槿,四目相对时又迅速移开,定神道:“而且青阳县与乌蒙僚人之间有羁縻山脉阻隔,即使爆发战乱,也不会影响到青阳。”
“其中最合适的当属青阳县青山村,三面环山,谷内有水有田,只有一条狭长山道通往外界,背后便是茫茫大山。”
商陆斩钉截铁道:“进可攻退可守,位置绝佳。”
在司户厅前院里排了整整一下午,杜槿二人终于排到那值房小吏面前。
商陆俯身耳语:“等会儿无论对面问何事,都我来回答,你莫要出声。”
杜槿只觉得耳边热烘烘的,十分酥麻,忙连连点头。
“遂州来的?豁,走这么远!”那青衣小吏拿了旧户籍查看,“夫宋氏名郁,年二十有四,妇商氏,年二十。”
商陆点头:“正是在下夫妻二人。”
杜槿心中一惊,这听起来仿佛是商陆那过世“姐姐”的户籍,原来还有个姓宋的“姐夫”!只是年龄实在对不上,不知要如何行事。
小吏仔细端详二人,满脸疑惑,提笔正要落字,商陆却伸手拂了拂那户纸,不动声色在纸下放了一块银锭。
“纸张落灰了,还请大人小心。”商陆声音平静。
那小吏挥袖笑道:“今日风大,多亏你提醒,弄脏了户纸可不好。”衣袖过处,银锭已不见踪影。
商陆面不改色,“大人,在下夫妻路上都换了名字,不知这新户籍能否一并更改?”
小吏从善如流,“放到平时自然是不行的,不过如今黎州百废待兴,咱们也是响应朝廷号召,需得办好这流民落户之事。换名字嘛,自然也可行个方便。”
“在下名唤商陆,拙荆杜氏名槿,我们另育有一子名黎,年三岁,劳烦大人登记。”
那小吏问清具体是哪几个字,又仔细誊抄到纸上,“青山村?这村寨地处深山,少有人烟。若是一定要去青阳县,不如选那白河村、梅山村,还算繁华些。”这是看在银子的份上多说了两句。
商陆叉手行礼,“多谢大人提醒,我们同伴较多,已商量好一起去那青山村了。”
小吏不再多言,将户籍登记好,念完确认无误,便让商陆沾了颜料按下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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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众人很快便随府衙差役到达青阳县,要经县城差役核实户籍、过所无误后,才能继续前往青山村。
听说青山村偏僻遥远,日后出行极不方便,众人便计划在这青阳县先做好补给。
作为外来户,为了以后村里日子过得舒坦,杜槿仔细盘算起要提前备些啥。
先进了一家米铺,粳米细面、粗粮杂豆各来两斗,又拐进旁边的油铺,挑着便宜的豆油、酱醋、粗盐买了,见那各式腌菜酸香扑鼻,便也捎带了两坛子。
紧接着便在隔壁巷子里寻到一家杂货铺,备齐了锅碗瓢盆、针头线脑、刷牙子之类的日常用品。
最后寻到城北一家成衣铺,精打细算买了二人与阿鲤的四季衣裳并里衣鞋袜,都挑的样式朴素、布料结实的棉麻款式,十分不扎眼。
成衣铺掌柜许久没做过这么大生意,笑得眼睛都睁不开,打发伙计将一件件衣裳仔细包好。
“小娘子可要再看看其他衣裙?昨儿新到的妆花缎,颜色鲜亮,做襦裙、褙子正合适。”那掌柜又引着杜槿到内室观摩。
一见内室那些衣裙,杜槿便挪不开眼了。秋香色襦衫配青梅色百迭裙,外面搭一件绯色缠枝花纹的褙子,裙摆曳散,飘逸灵动,颜色纹样精致夺目。
小心问了价格,光这身衣裙就要十二两,若算上褙子和绣鞋怕是要更高,更别提旁边的各式头冠、花簪等钗环首饰。
杜槿暗暗咋舌,这不是如今的自己能肖想的,心里不禁有些遗憾:难得穿越一回,却穿不起这精致漂亮的衣裳。
“杜大夫?”商陆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杜槿回过神,“掌柜这衣裳很好,我下次再来。”便快步离开,心中自我宽慰:做人不能太贪心,有幸重活一世,穷便穷点儿吧,好赖没穿成个家奴丫鬟。
商陆将大包小包都放在木车上推着,也不嫌重,“杜大夫,可还需要添置什么别的?”
杜槿嘴里振振有词,“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
“要买马?黎州对马匹管控极严格,这青阳县恐怕没有马市,更何况马匹昂贵,我们如今也买不起。”商陆思索。
杜槿失笑,“我只是说说,没想买。”也没法与他解释这故事。
商陆若有所思,“倒提醒我了,咱们可以买头骡子,以后在村里十分有用。”
杜槿听到“咱们”二字,心里有些欢喜,笑道:“骡子贵吗,我手上只剩四两银子了。”
商陆道:“无妨,我这还有些。”
两人在城中寻找,最终与一户人家讨价还价买了头老骡,花光了商陆身上所有的银子。
商陆将骡子套到板车上,又将睡着的阿鲤轻轻抱进去。杜槿坐在车里晃着腿,头戴一顶荷叶,低声哼起歌儿,商陆则默默牵着骡子,木板车在静谧小城的石板路上吱呀前行。
“那青山村,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这心里竟还有些忐忑,就要在那里安家了?”
“也不知那里的乡亲好不好相处,若都是些膈应人的刁民可如何是好。”
杜槿笑着念叨。
“无妨,我会护着你。”商陆低声道。
9. 第 9 章
离开青阳县,一路沿官道南行,同行的百姓越来越少,陆续留在了不同村子里。待到第二天下午,队伍里只剩杜槿这一行人了。
那差役赶路疲惫,十分不满,“你们几个也是拎不清,怎么就非要去那鸟不拉屎的村子。”
赵方平赔笑,“辛苦官爷带我们跑这一趟了,那村子果真如此贫穷?”又拿了个炊饼给他。
差役咬了口炊饼,见着肉了,略给了个好脸色,便屈尊开口给众人介绍。
“青山村就在那羁縻山脉脚下,以前倒也曾富过。”
“村子背后有座大青山,一百年前,山里头发现了什么白玉石矿,朝廷派了不少工匠进山,调了兵卒驻守。”
“那些工匠兵士的家人就在山脚下住着,又有不少百姓来做些吃食缝补的生意。时间长了,便有了这青山村。”
赵方平追问:“那后来怎么又成穷村了?”
那衙役清了清嗓子,“石矿没了呗,开采了七八十年,再也挖不出石料,工匠、兵士们都搬走了。”
“如今村子里将将二十户,都是当年留下的人家,除了种地也没什么营生。”
“穿过前面那小青谷,就到青山村了。”
众人沿着蜿蜒小径深入小青谷,脚下微微泥泞,谷中随处可见参天巨树。丛林掩映间,花木相扶,幽深静谧。
待从谷中出来,面前豁然开朗。
群山环抱之下,一栋栋古朴陈旧的黄泥瓦房依山而建,层叠错落。潺潺溪水自村后山谷蜿蜒而出,几座斑驳石桥架于山涧之上。雨后山坳青绿如洗,层层梯田隐于云雾间,伴着鸟啼虫鸣仿佛山中仙境。
村口两棵古樟树下,三五老人正摇着蒲扇闲谈。
“这是哪位官爷?”一老妇见来了外人,眯着浑浊的眼睛询问。
“莫老头儿呢,让他来见我!”差役不耐烦。
不多时小跑着来了个干巴瘦小的老汉,弯腰道:“龙爷!辛苦您赶这么远路,可是夏税出了啥差错?”
那差役粗声将流民落户之事讲明,转身就走,走前再三强调,“这四户人家,你须得仔细安排。”莫老头自然连连应下。
“诸位,我是青山村里正,姓莫,以后都是同村人了。”那老头介绍,“村里人家不多,好些房屋都荒废了,你们自己选空屋住下便是。”
众人又一一与里正见礼,双方好一番寒暄。
“敢问莫里正,咱们这新落户的人家,耕田要作何分配?”赵方平最关心的便是土地。
莫里正指着西边梯田,“村外梯田都有主,你们得另去山上开荒,可顺着地头往村口小青谷那边走。”说着又摇头:“如今已是夏末,你们可得抓紧时间,莫误了后面晚稻插秧。”
赵方平忙感谢,“多谢里正指点。不瞒您说,我们从北方迁来,也不知这黎州作物是什么习性,还得多向您请教。”
莫里正摆手,“你们先安顿下来,过几日可来我家细说。”指着村中石拱桥,“过了桥,左手边院子最大的那间便是我家。”
待里正离开,众人面面相觑。
孟北不敢相信,“村里空屋随我们选?”
“可不,咱们赶紧挑个大的!”
“还是挑个离溪水近的,用水方便。”
杜槿满心欢喜,没想到这十里八方出了名的破落村,竟是个隐于山野深处的幽静古村,与想象中大不相同。
走近才发现,有村民居住的屋子还算齐整,但其余空屋已破败不堪。屋顶陷落,院墙倒塌,泥砖碎瓦洒落一地,满院萧条。
赵家人口多,赵家奶奶又腿脚不便,赵方平就选了村西临水的一栋,地势较低,出行方便。狭长大院子里一排五间瓦房,屋侧还有棵颇具年龄的柿子树。
姚康、孟北也都寻到合意的房子落脚。
杜槿缓步走在石板小路上,嘴角微微上翘,“陆哥,可有中意的?”
商陆摇头,“你定就是。”
“还是想找个僻静些的,但要靠近水源。院子最好大些,屋子也越多越好,以后晒药存储方便。”杜槿盘算着,心中满是憧憬。
闲谈间,两人已穿过村落,来到村子的最高处。这里地势高,视野开阔,山坡上是一片繁茂翠绿的幽静竹林,山风过境,竹叶飒飒有声,温柔夕阳斑驳洒于一间破败瓦屋上。
推开腐朽的竹篱,小院四四方方十分宽敞。院内三间瓦房泥墙倒塌,虫蛀腐烂的梁木倒伏在地,一片狼藉,满院子的杂草野花倒是长得茁壮。
“要不就这里吧!”杜槿一眼相中这竹林小院。
商陆对住哪里毫不在意,见杜槿定了,将骡车赶进院子卸下行李。
“灶房屋顶还算完整,先在这歇息,这几日我尽快把院墙和屋顶修好。”商□□处检查房屋情况。
杜槿点头,“院子外面还有不少空地,可以拾掇下弄个菜园子出来。”
商陆又在屋后竹林里发现一眼山泉,这下用水也方便了。两人不再耽误,挽起袖子开始忙碌,捡拾碎瓦、洒扫地面、擦洗泥灰,一直忙到天色擦黑,才将将收拾出一间能住人的屋子。
杜槿将山泉水煮开,加入腌菜、盐、酱简单调味,又下入汤饼,酸香鲜美,十分开胃。商陆奔波忙碌一天,早已饿了,与阿鲤一起吃得头也不抬。
三人收拾洗漱好,在灶屋里铺上稻草和铺盖睡下。
山中夜晚十分寂静,唯有簌簌山风与声声虫鸣。阿鲤拱在杜槿怀里睡得正香,杜槿却睡不着,耳边的男子呼吸声令人无法忽视,背后传来一阵热烘烘的气息。
这是杜槿第一次与商陆独处一室,心中有些别扭。
屋顶漏下淡淡月光,杜槿闭上眼,脑中无比混乱。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衣衫窸窣声,杜槿坐起,“怎么了?”
商陆沉声:“你若是不习惯,我到东屋睡去。”
杜槿小声道:“东屋四处漏风……我没有不习惯,只是有些紧张。”
见商陆起身要走,杜槿一把拽住他袖角,“我们名义上已是夫妻了,同睡也正常。更何况,我们可是过了命的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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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过了命的交情?”商陆失笑。
“你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你的命,怎么不算!我们如今可是合作伙伴。”杜槿不满。
商陆忍笑,“嗯,过了命的伙伴。”
手边突然一个碰到温软的事物,商陆下意识倏地将手缩回。
“你躲什么!”杜槿嗔道。
商陆浑身僵硬,只见那只纤细白皙的小手慢慢蹭过来,轻轻勾住自己的小指,晃了晃。
“合作愉快,夫君。”
次日一早,杜槿在鸟鸣声中醒来,苍翠山林间云烟缭绕,薄雾炊烟袅袅浮起。
商陆不见踪影,杜槿便先煮了一大锅豆粥喂阿鲤吃下,又开始打扫院子。不多时,商陆带着几颗鸟蛋和一捆柴火回来了。
“除我们进来的山谷,村后只有一条山路通向羁縻山,设有石墙哨所,很安全。”商陆一大早便将周围地形地貌摸了个清楚,“咱们这片竹林后面都是山壁,进出也只一条路,今日我先将竹篱修好。”
杜槿自然无异议,“还有分田开荒,记得找方平叔他们,与里正说清楚。”
商陆点头,几口喝完豆粥便出门忙碌。
杜槿将屋里收拾干净,就着手头食材蒸了一锅米糕,背起阿鲤去村里转悠。
村子人口不多,房屋破旧,显得有些萧条,但野花青树随处可见,鸟鸣阵阵,颇有野趣。
自山腰竹林下来,穿过小石桥便到了村中第一家,院门紧闭,杜槿上前轻轻敲门。
半晌里面才传来一个沙哑男人声音:“哪个!”
杜槿和气道:“老乡,我是刚落户村里的迁民……”
“干你鸟事!”那声音喝骂。
杜槿无语,想不到这村子风气竟如此凶恶。
路边另一户院子时,听到里面有孩童和妇人说话声,杜槿便小心上前敲门。
院里话声骤停,一个妇人声音远远问何人。
杜槿柔声道:“嫂子好,我是昨日刚来的迁民,姓杜。今早新蒸了些米糕,不小心做多了,带来给孩子尝尝鲜。”
那妇人声音道:“多谢,米糕给其他人家吧,我家不用了。”
杜槿忙道:“嫂子,实不相瞒,我刚搬来此处,两眼一抹黑,想跟嫂子了解下村里风俗。”
院内传来窸窣声,那妇人走到门后,“杜娘子,我家只有寡母幼童,不便开门。娘子可以去李阿奶家看看,顺着这条路下去,见到一棵桃树后左转就是。”
杜槿不再坚持,“谢谢嫂子,今日冒昧打扰,米糕我放门口,加了茯苓和山药,很是温补,给家里孩子香香嘴。”
接连两个闭门羹,杜槿不禁有些气馁,只希望那李阿奶是个好相与的人。
杜槿按那妇人说的方向寻到李阿奶家,见院门虚掩着,待要上前敲门,却听到院内传来一声暴喝。
“嘴里混唚的腌臢玩意儿,老子今天就要扒了你的皮!”
砰的一声,一个黑色长条形状的物件从门里飞了出来,重重砸在地上。
10. 第 10 章
那物件在地上滚了两圈,杜槿定睛一瞧,竟是个鼻青脸肿的男人。
“李铁头,你还想杀人害命?仔细你那脖子上的脑袋!”那男人爬起来便骂。
屋里随即窜出来一个高大男子,手上举着个半人高的硕大水缸,怒目圆睁,“老子掉脑袋前先把你剁了。”
那水缸里还盛着半缸水,这男子举着它跟拎了个西瓜似的,毫不费力。
一个年轻妇人从屋里跌跌撞撞跑出来,拽住高大男子哭喊:“铁头,算了,算了!莫要再生事!”
地上男人借此机会骂骂咧咧地离开,高大男子则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举着缸与妇人回屋。
不多时,那妇人在屋里哭喊:“阿娘厥过去了!”杜槿也收了看热闹的心思,忙闯进院中,见一老妇晕倒在地。
那举缸男子一脸莫名,“你是何人?”
“大夫。”杜槿无暇顾及,只见那老妇双拳紧握两眼上翻,正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应是惊厥之症,遂拿小木棍将口唇撑开,防止窒息咬舌,又上手推巧弓、揉板门,拿止惊四穴。
举缸男子见杜槿手法熟练,神情镇定,才歇了赶她出去的心。待老妇悠悠醒转,年轻妇人将其扶进里屋休息,男子便将杜槿请到堂屋奉上茶水,又拿了个果子给阿鲤。
两遍寒暄一番,道明了情况。这男子名唤李铁,正是李阿奶的儿子,年轻妇人则是他的姐姐李蔓娘,外面挨打男人是他姐夫。
“家姐嫁过去后多年无子,那腌臢玩意儿竟在外面与不三不四的女人生了孩子,还将姐姐赶回娘家!”李铁怒骂。
“那他今日上门又是为何?”杜槿听了也颇无语。
李铁愤愤,“那无赖东西,竟是上门来索要我姐姐的嫁妆,说要养儿子。”
有脸问正妻要钱养小三生的儿子,也是个奇人。
又闲扯了片刻,见李铁面露疲惫之色,杜槿起身告辞,“我家就住村西头山坡竹林那儿,若是李阿奶身体还有什么不适,可来寻我。”
李铁客气将杜槿送出门,道日后一定上门答谢。
这日,杜槿在自家菜园子里围竹篱、搭爬架,正思索怎么将竹林后头的山泉水引来,忽然听到院外有脚步声。
“请问可是杜娘子家?”来人正是李阿奶与李曼娘,手中还拎着腊肉和新鲜菜蔬。
杜槿客气将人迎进屋里,“两位直接来便是,还带什么东西!”
李蔓娘欠身行礼,“此番是特意来道谢,前日多亏有杜娘子救我母亲。”
见杜槿推拒,李阿奶硬是将东西放下,“你们刚安顿好,家里缺的东西多,收下便是。”
杜槿道了谢,又问起后来进展,李蔓娘有些赧然,“都是自家糟心事,没得教杜娘子看笑话。”
杜槿笑吟吟解释,“怪我那日冒昧上门,原是想跟阿奶请教些村中人情,不想却扰到你们。”
李阿奶和蔓娘都十分热情,忙给杜槿讲起村中情况:这青山村目前一共二十八户,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
前几日将杜槿拒之门外的寡妇姓姜,为人一向孤僻。她男人前几年上山砍柴不慎摔伤了肺腑,回家挣扎两日就去了。姜寡妇自那之后便不再与人交往,只在家里养育独子。
另一个凶狠男人是老巴,村里出了名的老鳏夫,人还算老实,就是脾气古怪,村里人也不爱理他。
“村中其余人都是和善人,杜娘子放心。”谁知她偏偏一上来便寻到了这最难交往的两户人家。
“不过最近听说村子里有人家丢了东西,杜娘子平日里记得关好院门。”李阿奶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发觉入口微甜,清香回甘,诧异道:“这是什么茶水,滋味真新鲜。”
杜槿笑道:“只是些山楂叶子罢了,泡水喝理气、通脉、化浊,味道也好。”
李阿奶啧啧称奇,“我们在这山里活了一辈子,也不知这山楂叶子还能这么吃。”
杜槿又拣了几样常见草药介绍,“咱们村背靠大山,物产丰富,真是个风水宝地。这几日我只在后山随意转了转,便有不少收获。”
李阿奶喜笑颜开,“杜娘子是个明白人,外人都道青山村破落,老妇我倒是不服。咱村就是偏远了些,但这山里遍地都是宝哩。”
杜槿跟着李阿奶夸了几句,李蔓娘却提醒道:“杜娘子,虽然后山还算安全,但万万不可再深入了。”
“这是为何?”杜槿忙追问。
李蔓娘解释,“杜娘子有所不知,村子后山唤作大青山,里头有个废弃石矿,因此常有村中青壮巡视,大家平日里砍柴割草都去那里。”
“越过石矿就会进入茫茫羁縻山,听说山中巨树遮天蔽日,极容易迷路,又多猛兽、毒虫、瘴气,样样都要命。”
杜槿眉头紧蹙,“不想这羁縻山脉竟如此危险。”
李蔓娘点头,“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青山村背靠大山却一点儿用不上,才被人说是破落村子呢。”
杜槿有些怀疑,“这么多年,村中竟都没人进山吗?”
“自然是有的,但是进去的人都再也没出来过。”李蔓娘摇头,“大家守着田地也有盼头,何必去那深山里冒险。”
待到晚上商陆回来,杜槿便讲了近日见闻。
“那李家的儿子曾在青阳县做护院,惹出事情才丢了差事。”商陆若有所思,“听起来他似乎天生神力,倒是难得。”
“谁与你说那李铁了。我原本合计着能进山采药卖钱,现在看是想当然了。”杜槿无奈,“分到的土地刚开完荒,屋子也破破烂烂,后面又要囤粮又要修房,手头拮据得很。”
“无妨,总有办法。”
商陆在田中开荒忙碌一天,早已汗如雨下浑身湿透,便在院子里脱了衣服舀水冲洗。
正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漂亮身体,宽肩窄腰,臀部挺翘,肌肉线条紧实流畅。麦色的肌肤上纵横着深浅不一的疤痕,充斥着野性的美感。
商陆冲洗到一半,无意中看到杜槿那灼热的眼神,忍不住面上微红,有些忙乱地擦干身子,又默默将衣服穿好。
饶是杜槿正为日后生计担忧,也把持不住多看了几眼,暗中啐道:呵男人,只会耽误我赚钱的速度。
虽然歇了进山采药的心思,但杜槿每日仍然十分充实,种菜、擦洗、做饭、带娃,忙忙碌碌。她也如约为阿鲤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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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每日饮食、药浴都照顾得十分细致。
待商陆将屋顶和院墙修好,杜槿又在院里移栽了不少花木,竹篱茅舍,藤萝掩映,小屋别有一番野趣。
那日治疗惊厥的李阿奶之后,村中陆续又有三五户人家寻到杜槿看病。头疼脑热,腹泻便秘,甚至还有个妇人来求子。
“杜娘子,你可能治那方面的事儿?”妇人上门时扭扭捏捏。
“哪方面的事儿?”杜槿摸不着头脑。
“就是,能不能让我生出儿子。”妇人悄声。
杜槿一时间哭笑不得,只能照常把脉诊治,见对方脉弦、口干、肝气不舒,又细细问了葵水、房事等情况,那妇人羞涩答了。
村中没处抓药,杜槿挑着手边就有的桃仁、桂枝、鸡内金等药材开了方子,叮嘱她平日里多吃些姜枣,热水泡脚祛寒。
妇人欢喜应了,走前留下一盆豆腐,“我娘家姓窦,家传的豆腐手艺。杜娘子若是喜欢吃,尽管来我家拿。”
过了月余,不等豆腐娘子反馈,兰婶却先找上门来。
“昨儿个路上见着窦家娘子,气色好得很,问起来说是找你调理过?”兰婶平日里常带着赵风、赵林林几个来串门,今日却独自一人,十分反常。
见杜槿点头,兰婶支支吾吾半晌才道:“槿娘,你也给我看看吧,就按照她那方子来。”
杜槿笑道:“不是一回事儿,窦氏是来求子的,我给你按别的方子调理吧。”
兰婶期期艾艾,“就是一回事儿。”竟然也是要求子。
兰婶有二子一女还想继续生孩子,杜槿虽不解,但见她极坚持,只好正常开了方子。“婶子也不必焦急,你身体健壮、气血足,这种事儿顺其自然就好。”
杜槿也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只道是时人观念不同,追求多子多福罢了。
这夜山中风雨大作,屋内小雨滴答,杜槿抱着阿鲤躲在角落里。
“只这一处漏雨,等雨停了我去屋顶拣瓦。”商陆终于将屋顶漏洞堵得七七八八。
杜槿埋怨:“上月不是拣过了嘛,怎么还在漏水。”
商陆麦色皮肤上透出一丝微红,“临时才跟赵方平学的拣瓦,下次就会了。”
杜槿失笑,“逗你的啦,还会怪你不成?这些日子修屋砍柴、开荒种地,若没有你,也不知道我与阿鲤过得什么日子。”
“你只管安心住下,这些事我来就行。”商陆背过身去打扫湿淋淋的地面。
到青山村之后,他就将弓和刀收进箱子里,扛上锄头日日在田间忙碌,仿佛真的成了一个乡间村汉。
以前只有阿鲤,现在又多了一个人,每日脑中只想着如何给他们安稳的生活,那些痛苦的记忆几乎恍若隔世。
商陆并不讨厌这样简单平淡的日子。
找到屋里唯一干燥的角落,三人在灶火的余热中暖乎乎地挤在一起。
商陆摸了摸杜槿冰冷的手,犹豫片刻,悄悄放进自己怀里。杜槿闭目装睡,默默感受着手掌下面的柔软温度。
风雨里却然飘来一丝细弱的女孩哭声。
“呜呜呜槿娘,帮帮我,求你帮帮我!”
11. 第 11 章
听着仿佛是赵林林的声音,杜槿忙起身去开门。
“槿娘,阿风与爹爹吵架,一气之下跑进山里了!”赵林林在雨中浑身湿透,哭泣不止,“雨这么大,天又黑,不知阿风会不会出事!”
杜槿穿上衣服出门,“方平叔他们呢?”赵方平最老实和善的人,从未与人闹过红脸,怎会和赵风闹成这样?
“爹娘正要进山寻阿风,他们不让我来找你!”赵林林又冷又害怕,声音颤抖,“我实在放心不下。”
商陆拦住杜槿递上蓑衣和斗笠,又从箱子里拿出弓箭和刀,这才背着阿鲤同赵林林进村。
到了赵家果然一片混乱,赵山啼哭不止,兰婶瘫在榻上落泪,赵方平黑着脸正要出门。
“怎的闹成这样!”杜槿一进门就问。赵方平怒道:“我要打断这小子的腿!”
“打断腿的事稍后再说,赵风什么时候离开的,可知从哪条路进的山。”商陆抱着刀站在院里,“夜里雨急风大,山中危险,须得尽快寻到他。”
“约莫一盏茶前走的,就说要去大青山里寻……什么东西。”赵方平见又要麻烦商陆,十分羞愧,却也没法拒绝。商陆沉吟:“我们对山中情况不熟悉,先去莫家,找莫里正带路。”
几人正要出门,就听到隔壁那户人家在呼喊:“赵家的,可是你家小儿?”那户人家姓何,何二正指着自家院中一地鸡毛和杂乱脚印,满脸不忿。
“听到你家吵闹,刚想出来看看,谁知竟发现我家院子遭了贼。”何二拿起地上散落的一只草鞋,“你瞧瞧,这可是你家小儿的鞋!”
赵方平定睛一看,变了脸色。
何二见果然是赵风的鞋,怒道:“竟到我家偷鸡,村子里几十年没遇过这种事!”赵方平黑着脸,“我家孩子从不曾偷东西。”何二冷笑,“物证都有了还不承认?你们刚搬来没多久,怎么正巧村里就出了小偷。”
两人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村中慢慢有了动静,不少人家都冒雨出来查看。
“怎么回事!大晚上闹成这样。”莫里正撑着伞来了,火把在雨中颤动,火光昏暗。何二大喊:“正要找里正,赵家小儿夜里来我家偷东西,如今人跑了不说,赵家人还不承认!”赵方平辩解:“我儿子是因为其他事情离开,并不是偷了鸡逃跑。”
“那你说说是什么事?”
赵方平语塞。
见赵方平这个时候了都不愿意讲清原因,杜槿更是不解。别说赵方平、兰婶一贯和善,即便是赵风也只是嘴上爱说风凉话,大是大非上一向懂事,从不曾与父母真的起争执。最近也没听说赵家出什么变故,哪里来的这么大矛盾?甚至还不能与外人说。
何二见赵方平说不出来,更相信赵家是因为偷鸡引发的争吵,“莫里正,你来评评理,村里多年不曾有过小偷小摸,可不是这些外来户干的!”
杜槿心中一凛,这话针对搬来的新迁民,若是不分辩清楚,恐怕会引起两边人家的矛盾。
“你当我们家是什么破落户吗!”赵林林早已按捺不住骂起来。
“谁知道你们是哪里逃荒来的人家?”何二神色鄙夷。
“我们虽是逃荒来,但吃喝样样不缺,哪里需要我哥哥去偷鸡!”赵林林反驳。
何二嗤笑,“你个小娘子真是胡诌,有粮还逃荒,你家闲得慌?”
“就是,也不知道那粮是哪里来的,最近村里好几户人家丢了东西。”围观村民附和。“说不准也是路上偷……”另一村民小声嘀咕。
“我家先前没粮,但杜大夫家有!”赵方平分辩,“杜大夫一路不知救了多少性命,手里自然不缺钱粮。”
“就是!来青山村前,我们几户人家都问杜大夫借过银子。”孟北已忍不住站出来帮腔。“我家借的两贯钱,在路上买了粮。”姚康附和着。苗氏则拎着个嗓子,声音尖锐地骂道:“干干净净的粮食,你们要找小偷也别胡乱攀咬人!”“狗眼看人低!”连珠炮几句话就把其他村民骂得闭嘴,
众人都望向杜槿,黑暗中只听杜槿平静道:“我确实借了各家银钱,每家二两,一起在青阳镇买的粮食。”
“赵风在逃荒路上吃过不少树皮草根,却没偷过东西。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人,待事情分辩清楚了再追究责任不迟。”杜槿毫不犹豫站在了赵家这边。
村民们的面孔在昏暗火光下忽明忽暗,院子里唯有飒飒雨声和粗重呼吸声。
院外一个男子声音打破了寂静:“我相信杜大夫。”来人又高又壮,声若洪钟,正是李铁。“杜大夫医术高明,举手间就能救我老娘性命,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扯谎。”
“可不,杜大夫随手开的调理方子,都是村里常见的吃食,偏能让我身子舒坦。”说话的是窦娘子,“我还给杜大夫送过几次豆腐,人家都不要哩,真是厚道人。”
又有两三人帮腔,都是最近来找杜槿看过病的村民。
“行了!”莫里正打断众人,“先找人,找到人再说别的!”
莫里正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让自家儿子莫大岭带路,又点了李铁一起。赵家这边出商陆、赵方平、孟北三人,杜槿坚持要跟上。那闹事的何二竟也要同行,忿忿道:“若真是那赵家小儿偷鸡,我定要亲手逮住他。若是我错怪他,把他救回来就当我赔不是了。”
几人迅速回家换上轻便的衣裳鞋履,拿上蓑衣斗笠、镰刀木棍、止血药解毒药等用品,在村后集合出发。
兰婶放心不下找到杜槿,哽咽落泪,“你们万事小心。都是我的错,怪我不该与阿风争吵。”
“怎么又与兰婶有关?”杜槿大奇,但众人准备出发已无暇询问,“放心,一切等我们把赵风带回来再说。”
幸运的是出发后山雨渐停,乌云散去。一行人在莫大岭和李铁带路下进入大青山,沿山道四处呼唤,借着月光和火把寻找赵风踪迹。
“大青山我们都极熟悉的,平日里常有巡逻,安全得很。”莫大岭见赵方平焦急担忧,开口安慰。“这边山里没有毒蛇猛兽,别担心。”李铁分析,“可能刚才在哪个旮旯里躲雨。”
众人搜寻半天一无所获,商议后继续深入往废矿坑去找。刚入矿坑莫大岭就察觉不对,“矿井附近有人来过。”
矿井周围地面泥泞不堪,足迹杂乱,木制辘轳断裂,裂口清晰,明显是刚留下的痕迹。
“有两个人,其中一人是赵风。”商陆沉声道。赵方平忙追问:“怎么说?”“雨停了,足迹很清晰。一种是半边鞋底半边赤足,另一种是草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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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陆指出一处较完整的足印。
“这草鞋的鞋印好奇特,以前从未见过。”莫大岭举着火把仔细辨认,“铁头,你也来看看。”
李铁和莫二都上前查看,也得出类似结论,这草鞋编法不常见。
赵方平捏拳,“肯定是有外村人闯进来偷东西,正好被我儿撞见!”商陆举起火把,“还没走远,追吧。”
众人循足迹向南追去,出了废矿坑,莫大岭冒出冷汗,“不能再往前了,前面就是羁縻山。”
羁縻山,那个传说中布满毒虫瘴气、噬人猛兽的绝境,多少年来从没有人活着出来过。
赵方平自然不愿止步,焦急道:“他们刚进去没多久,不会太深入,我们尽快追上就行!”莫大岭连连摇头,“不成,进去肯定要送命。”赵方平心一横,“那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自己进去探探情况。”
商陆冷静道:“我与方平叔进去,其余人先在此等待,随机应变。”杜槿道:“那我也去,我带了驱虫药粉和解毒药,若是有什么意外也好应对。”孟北一听不乐意了,“你们还要独留我在外面不成?”
见这新来的四人竟然毫不畏惧,莫大岭与李铁劝说几句无果,只好目送他们进入茫茫深山。何二目送杜槿等人进山,心中又气又急,原地转了几圈后大喝一声,竟也追了上去。
刚出了废矿坑没多久,杜槿就感到四周环境逐渐变化,空气中漫布着一股草木腐朽的气息,极其潮湿闷热。山中巨树遮天蔽日,厚重层叠的林叶将月光完全阻隔,昏暗林间只能看到手中火把微弱的光亮。
五人将袖口裤脚都紧紧扎起,洒上驱虫粉,一手持火把、一手拿武器。商陆在前探路,孟北殿后,赵方平和何二将杜槿护在中间小心前行。好在赵风等人留下的痕迹十分明显,只需循着林间灌木倒伏和枝桠断裂的路线就好。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面前一片空地上出现大片血迹,更有不少厮打翻滚的痕迹。赵方平眼前发黑,差点厥过去。
商陆捻起地上鲜血放到鼻尖,“很新鲜,腥臊气极重,不是人血,怕是遇到了野兽。”
赵方平颤抖道:“继续、继续走,应该就在前面了。”不知该庆幸这不是儿子的血,还是该担忧他们遭遇猛兽,
一行人更加小心谨慎,行走间林雾升腾弥漫,视野越来越差,商陆驻足,“不能再深入了,孟北你看好槿娘,都上树躲避,前面我一人进去。”
赵方平脸色涨红,“这怎么行!我进去便是,你们在这儿等。”商陆皱眉,“你进去送死?”
见赵方平语塞,杜槿劝阻,“术业有专攻,前面就让陆哥去吧,我们跟着也是拖后腿。”又将装着各式伤药、干净布带的包裹递过去,“万事小心,安全第一,无论如何先保护好自己。”
商陆眉眼微颤,“嗯,我知道轻重。”
赵方平还要再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心想若是赵风这次有命活着回来,就让他做商陆的儿子吧,这条命都是商陆给的。
商陆正要离开,却突然眼神一凛,短刀出鞘,以雷霆之势扑到杜槿身边,恰好挡住林雾间重重一击,铛的一声火星四溅。
杜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时已被商陆紧紧揽在怀里,一脸撞进了硬邦邦的胸膛。
12. 第 12 章
商陆揽着杜槿,紧盯山雾中的身影,灰蓝色的狼眸如利刃般冷冽,众人也纷纷举起手中武器警惕。
杜槿根本看不清雾里有什么,手心捏了把汗,屏住呼吸一丝也不敢动。
骇人寂静中,远远听到山雾中传来熟悉的少年声音:“别动手!是我家里人!”
赵方平一听眼中飙泪,大声喊道:“阿风!爹来了。”
少年从雾中钻出,神色狼狈,衣衫褴褛,满头满脸污血,“爹!”
赵方平惊慌失措,“伤着哪儿了!”早把自己方才要将赵风“打断腿”的话抛在脑后。
赵风十分惊喜,“不是我的血!师父师娘你们都来了,太好了,师娘救命哇!”
赵方平一把抓住赵风,“那是谁受伤了?”
雾中身影缓慢现身,长身长脸,手持短刀,身着黛色布衣和兽皮,颈上一串斑斓兽牙,竟是个僚人男子。
僚人男子操着奇怪的口音:“女人,是大夫?”
商陆持刀拦住男子,冷冷道:“站住,你是何人。”
赵风焦急解释:“他是百越人,还有个侄子。那少年在村里偷东西被我撞见,追进山里,谁知道撞见了一条巨蟒。”
“他突然出现杀了巨蟒,但是他那侄子受重伤,一直在吐血!”
“他们不是坏人,那少年为了救我才被巨蟒所伤。”
杜槿从商陆身后走出来,“带路。”
一行人随那僚人男子离开,在商陆眼神示意下,孟北和何二并未跟上,只留在原地警戒。
深林中一间山洞,篝火烧得正旺,旁边一僚人少年也烧得正旺。
双臂骨折,腿上一道长长撕裂伤,已做了简单止血处理,手法老道,杜槿直接上药包扎即可。棘手的是少年嘴角溢血,杜槿细细摸上他脖颈、胸口、腹部,几根肋骨断裂,不知有没有戳伤器官。
“我被巨蟒追上,他都已经逃了,又回来救我。”赵风急得落泪,“他被缠住很久,我根本救不了,幸好他叔叔赶到。”
僚人男子平静问道:“能活?”
“如今难下定论,只能祈祷断骨未伤内脏。”杜槿摇头,“我先开些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的方子,但是手边没有药材,须送到青阳镇去救治。”
僚人男子拒绝:“我们、不能进城。”
商陆也道:“乌蒙僚人不能擅自进入南夏地界,违者按律可斩。”
赵风焦急得原地打转,“那我们去青阳县抓药带回来!”
“去青阳县来回至少要四天,而且县里药铺先前看过,品类极少。”杜槿皱眉,“方子里当归尾、地鳖虫、骨碎补、续断等药材,只在黎州城见过。”
“这里前往黎州城快马疾行也要四五天,若是赶车至少七天。”商陆思索。
“七天!人都要凉了!”赵风眼前一黑。
杜槿思索,“我开两个方子,赵风先去青阳县抓药救急,把性命稳住,陆哥同时赶去黎州,再将需要的药材都带回。”
“就这么办!”赵方平起身就要出发。
“多谢,我有两匹马,借给你们。”那僚人男子若有所思,“只是,还有想法。”
杜槿追问:“你有其他办法?”
“药,山里有。”
羁縻山深处,空气湿润温暖,望天巨树高耸入云,树冠仿佛在头顶交织的巨伞。粗壮藤蔓在树上肆意缠绕攀长,垂下一丛丛枝桠气根,成了天然的绿荫帐幕。地面蕨类苔藓密布,层层叠叠好似绿毯。朦胧阳光自茂密林间洒下,带着斑驳光影映于溪石之上。
“这瘴气是每日都有吗?”随僚人男子深入羁縻山,一路植被土壤与外界大不相同,杜槿啧啧称奇。
“都有,戴上就没事。”僚人男子指着脸上布巾。
男子名冬青,称羁縻山深处有一处山谷药材遍野,种类繁多,可以去那里寻找。他们部落有一种秘药,溶于水后浸湿布巾包裹口鼻,再喷洒到身上,能阻隔山中瘴气、驱逐虫蛇。
至于山中猛兽,“有这个男人和我,不用担心。”冬青指着商陆道。
昨夜商议后,决定杜槿、商陆二人随冬青去那处神秘山谷采药,赵方平与孟北去黎州城,莫大岭、李铁去青阳县,兵分三路行事。赵风则将那昏迷少年转移到大青山,悄悄安置在矿坑中一间废弃木屋里照料。
莫大岭、李铁二人正在废矿坑焦急等待,见赵风几人活着出来,尚未来得及惊讶,就被拉走干活儿帮忙。
还未到神秘山谷,沿途密林已有不少珍奇草药,杜槿挑挑拣拣采了满满一背篓。
“我将路线记下,日后我们自己再来。”商陆见杜槿背篓已装不下,遇到新的草药又无法取舍,悄声耳语。
杜槿低头思索,“冬青,你们部族的秘药能卖我一些吗?”
冬青头也不回,“人救活,药方送你。”
“真的能送哇!这里是你们部族的领地?以后我能进来采药不?”杜槿欣喜。
“部族很远,这边是夏朝领地。”冬青意思很明显,进山采药与我无关,“羁縻山危险,不要乱走。”
杜槿进山前带了自制的解毒清瘴药,加了金银花、穿心莲和土茯苓等清热解毒药材,倒也能起些作用,但自然比不上百越的部族秘药。
正说着,殿后的商陆驻足闭目倾听,突然沉声道,“上树。”
杜槿毫不犹豫窜到最近的一棵望天树旁,抓着树干上附生的藤蔓爬上树,动作十分熟练。树下商陆和冬青迅速拔刀,与一头浑身漆黑的长身野兽缠斗起来。
自清晨出发,三人路上数次遇到虎豹巨蟒等野兽,杜槿已形成条件反射,一有风吹草动便上树躲避。好在商陆听力绝佳,又有冬青经验丰富,一路走来有惊无险。
冬青并不藏私,教了不少羁縻山中的地形地貌和气候情况,分享部落在山中生存的经验。杜槿也与冬青介绍了夏朝各处风俗地貌,冬青听得十分用心。虽语言略有隔阂,但连说带比划也能猜的七七八八,两边都颇有收获。
天色渐黑,冬青带路到林间一处山洞。这山洞地势高,位置隐蔽,入口虽小里面却另有乾坤,是个绝佳的避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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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
洞里有熄灭的篝火,篝火旁散落着陶罐陶碗,山洞另一侧还有不少柴火、果干、肉干等储备。
“这是你住的地方?”杜槿四处张望,这洞穴倒是舒坦,地面干燥平整,与外面大不相同。
冬青取火石将篝火点燃,“嗯,睡觉,明天中午到。”
商陆举着火把检查,确认没有虫蛇才让杜槿进来。
“地上洒了秘药,不用担心。”冬青默默提示。
次日中午,一行人爬上高山后又穿过一条狭长山隙,面前豁然开朗。
悬崖绝壁间环绕着大片平地,地势北高南低,北侧山壁瀑布奔流。放眼望去,谷中草木葱郁,漫山粉白,茫茫云浪沿蜿蜒山脊翻涌,仿佛海浪一般自山峰间倾泻而下,雄浑壮丽。
“这都六月了,杏花竟开得正好。”杜槿看得移不开眼。
还未来得及赞叹,杜槿又发现谷中奇特之处。沿山坳逐渐下行,不同地域、不同习性的植物四处分布,竟于这山谷间共存。放眼望去,可用作药材的草木藤蕨数不胜数,更兼有北药南药,种类繁多。
杜槿激动不已,“这究竟是哪里,是什么人间秘境!”
“没名字的山谷,没人来过,除了我。”冬青不懂这汉人小娘子为何如此激动,“很多草药,你找。”
杜槿拽着商陆一路从山坡采到谷底,收获颇丰。商陆默默将篓中药材压实,又用硕大叶片和绳子绑好,堆得几乎有半人高。
“先带这些,已够用了。”杜槿意犹未尽,但实在是带不了更多。
三人立刻返程,一路疾行赶回废矿坑。赵风正如无头苍蝇一样,见杜槿带着药回来,忍不住激动落泪。
赵林林也在此处,应是被赵风喊来帮忙,冷静给杜槿打下手救治僚人少年。
杜槿先用带回的草药稳住僚人少年性命,待到退烧又顺利拿到从黎州城、青阳镇带回的药材,终于将人救下。僚人少年在第七日苏醒,虽断骨没有戳伤脏器,但仍需数月静养,冬青便留在了废矿坑看顾。
赵风每日送饭食和汤药到废矿坑,风雨无阻。
这日一早,村中老老少少都围聚在里正家院子里,或蹲或站,席地而坐,乌泱泱一片人头。
杜槿到时,村里人已差不多聚齐,人群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莫家老太给众人上了竹筒盛着的茶水,杜槿一尝,可不正是山楂叶子泡水。
莫里正摆手让众人安静,大声道:“各位乡亲,今日唤大家前来是为一要紧事情。前些日子,莫家老二莫粟与赵家老大赵风因偷鸡之事起了争执,另有孙、姜、马几户人家提及,家中近期也有失窃之事。”
“咱们青山村一向友爱,多年未出过如此恶事。恰逢村中有商、赵、孟、姚四户新迁人家,此番正是为了将事情理顺说清,免得伤了同村感情。”
原来那莫二大名叫何粟,真是人如其名,长得面黄瘦小,与小米十分相像。
里正话音刚落,何粟蹭地一声站了出来,“那日是我误会,我向赵家小子赔个不是,偷鸡者另有其人!”
13. 第 13 章
何粟理直气壮,声音洪亮,一时将村中众人都震住了。
莫里正咳两声,“赵家的,你们来说。”
赵方平眼神鼓励,赵风定了定神走到院子中央,朗声道:“我就是赵风,这事儿我来解释。”
“那夜我与爹娘争吵,一气之下跑了出去,正巧看到有人翻进何家院墙偷鸡。”
“我喊了有小偷,但雨声太大没人听见,见那人逃跑我就追了上去。”
“村里最近丢了不少东西,我知道有人怀疑我们几个外来户,就想定要把这人抓住。但是夜间路黑,没注意竟追进了羁縻山,等我发现时已被一条巨蟒缠住。”
“那小偷是个僚人少年,见我被困还回头相助,最后我俩被另一个僚人男子救了。他们把我带到山里,后来爹和师父师娘寻来,就把我放了。”
“僚人?这么多年没在村里见过啊。”有村民怀疑。
何粟证明,“我见着了,确实是僚人。”
“我和铁头在废矿坑也见到了奇怪的脚印,草鞋编法与村里不一样。”莫大岭也附和。
众人不再怀疑,追问:“后来呢,那两个僚人去哪儿了?”
赵风摇头,“不知道,许是回山里了,没再见过。”
“所以你们真的夜里进了羁縻山?怎么逃出来的。”李铁头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
杜槿将话题接过来,“是的,我带了解毒药,可以驱虫蛇、避瘴气。猛兽是我家相公应对,一路有惊无险。”
院中仿佛炸开了锅,众人纷纷围到杜槿身边追问。
“杜大夫,羁縻山中是什么样的?”
“有那解毒药就不怕瘴气了?”
“你相公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身手如此了得!”
杜槿从容回答了村民问题,又绘声绘色向众人介绍山中花草树木、山石溪水、飞鸟走兽等一路见闻。围观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仿佛自己也跟着进了羁縻山,听到要紧处人群鸦雀无声,个个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听到那神秘山谷的壮丽美景又忍不住跟着惊叹。
商陆沉默站在院子一角,注视着杜槿于人群中谈吐自如、从容大方,又转过了头。
叙述时杜槿按冬青要求隐去了所有与他有关的细节,秘药是杜槿家传的方子,神秘山谷是杜槿无意中发现,叔侄俩也不曾废矿坑来养伤,而是很快治好回到羁縻山。
莫大岭、李铁等人奔波数日带回的药材,也变成了僚人放过赵风的交换条件。
“莫里正,村里进了僚人,是不是得上报官府?”果然有村民提到这点。
“这……确实应该报给县里。”莫里正思索。
“人已跑了,上报也没用,说不准还会惹得僚人不快。”何粟摇头,“那僚人凶恶得很,身高八尺,面有彩纹,拎着把砍刀,若是被记恨上就完了。”
莫里正迟疑,“那便先看看后面如何,若是僚人又进村再上报不迟。”又叮嘱些锁好院门、加强巡逻的话,就让众人散了。
赵方平却拎着赵风来到杜槿家,上来就一揖到地,赵风则利落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杜槿哭笑不得将人扶起,“这又是做什么?”
赵方平正色道:“救命之恩不可忘,此番若不是有你们,这小子不知死在哪个山旮旯里。”
赵风跪着道歉:“以后给师父师娘当牛做马。”
杜槿笑着避开这大礼,“这话给你师父说去,我可不需要牛马。”
三人望向商陆,却见他面无表情起身,“我不是你师父,随手相救而已,不必答谢。”
赵风已被拒绝数次,急切道,“是我错了,不该如此冲动,以后再不敢了。”
商陆冷冷道:“错哪了?”
赵风停顿半晌,“不该……置身险地,惹得家人冒险相救。”
商陆冷哼一声,“不该置身险地?我看你是甘之如饴。”
“刚习得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就敢深夜独自抓贼?对环境毫无观察,对自己认知不清,行事冲动,差点枉送性命。”
“你若继续如此行事,这刀枪箭术也不可再学,否则必将害人害己。”
商陆一番话将赵风说得哑口无言,只跪在那儿满眼慌张。赵方平则是连连点头,恨不得商陆再多训几句。
杜槿出来打圆场,“善泳者溺于水,学武之人更要懂得轻重。阿风也是初犯,日后多加小心便是。”
赵风连磕几个头,对天发誓自己日后一定谨言慎行,这才让商陆松口可以继续学武。
待赵家父子离开,商陆先去屋后竹林挑水,又在院中劈柴。举手间动作潇洒自如,四肢修长舒展,胸膛饱满,腰腹紧致,即便在劳作也十分惹眼。
平日里只要在家中,他便一直这样忙忙碌碌,精力极旺盛,也不曾有过疲惫。
杜槿忍不住问道:“陆哥今日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很少见你如此严厉。”
商陆劈着柴平静道:“这样的人从前也见过。”
“少年意气,不惧生死,学了些拳脚就相信自己是英雄,恨不得为天下先。”
“最后害人害己,亲者痛仇者快,凭白惹人笑话。”
说这话的商陆看不清面上神色,语气毫无波澜,杜槿却听出一丝异样。
“你说的这人是谁?”杜槿低声询问。
“……一个朋友罢了,人已死了,不必再提。”
赵风照常每日清晨来杜槿家学武,结束后再带汤药去废矿坑,风雨无阻不敢懈怠。杜槿则每隔三五日与赵风一起过去,查看僚人少年恢复情况。
僚人少年名叫阿荆,略懂一些汉话,遇到杜槿来诊治也会羞涩道谢。阿荆有一双小鹿般清透的眼睛,长得虎头虎脑,与杜槿差不多高矮,但实际只有十岁,竟比赵风还小些。
“你与你叔叔在羁縻山生活,怎么突然下山进村了?”杜槿忍不住问道。
阿荆红了脸,“与他吵架……自己离开,肚子饿。”又想起之前的事,认真道歉,“对不起,不应该偷东西。”
原来也是个离家出走的倔强少年,怪不得与赵风十分投缘。
赵风插嘴:“那几户人家我爹都已送了东西,去帮忙抓药的人也有谢礼,你不必在意。”
杜槿安抚两句,又问起冬青踪迹。
“不知道哇,他经常到处游荡,已好几日没见到人了。”赵风茫然,“照顾伤患的活儿他是一点不干,平日都是我在做。”
杜槿也没在意,便让阿荆在此安心养伤,不要让村中人发现行迹,完全恢复后再回羁縻山。
待到立秋,村中明显忙碌起来。
黎州气候温暖湿润,双季稻最是常见,立秋前后正是所谓的“双抢”时节,抢收早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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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需及时晾晒脱谷,又要立刻平整稻田、种下晚稻,时间非常紧迫。
漫山稻穗在晚霞里泛着金黄的光,家家户户在田中忙碌,割稻、捆扎、搬运、晾晒,最后再用木砻脱壳。
收割后的水田也迅速变换样子,村民架着犁耙、秧马在田中忙碌不停,翻耕后插下碧绿的秧苗。
杜槿这几户新来人家只需给晚稻插秧,时间还算充裕,便去村中其他人家的地里帮忙割稻,得了不少感谢。
“哎呀,槿娘,你这菜园子侍弄得好。”兰婶这日上门,一眼就被这竹林小院的菜园吸引。
杜槿先前种下的蔬菜慢慢有了收获,茄子、丝瓜、豇豆都已挂果,空心菜、苋菜、小油菜更是郁郁葱葱,新鲜脆嫩。
杜槿从藤架间探出头,“婶子等下带些回去,长得太快,我们也吃不完。”说着顺手摘了几根青嫩水灵的黄瓜递过去。
“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哪还能往家里拿。”兰婶却不收,“这是我做的大酱和酱菜,都是老家味道,尝个新鲜。”
杜槿收下,又想起调理身体的事儿,“婶子最近身体怎么样,可有进展?”
兰婶却叹气,神色萎靡,“不要了,不强求。”
联想赵风莫名与家里闹翻的事情,杜槿斟酌着问:“该不会是跟阿风有关?”
见兰婶不语,杜槿也不再追问,拿出前些日子做的泡菜,“婶子带些回去尝尝,加了野山椒和茱萸,都是前些日子从羁縻山里摘的,滋味新鲜。”
当晚杜槿辗转反侧,小小的屋子里,阿鲤已睡熟,发出奶奶小小的呼噜声。杜槿抱着怀里热乎乎的小东西,脑子里如幻灯片般不断划过曾经的场景和对话。
倏然间灵光一闪,杜槿猛地坐起。
商陆侧身疑惑:“怎么了?”
杜槿压低声音,生怕吵醒阿鲤,“我好像明白赵家的问题了。”
商陆右臂枕于脑后,微微歪头,眼带疑惑。
“他们家三个孩子,年龄差距很大不说,名字也奇怪。风、林、山,怎的中间偏少了一个?”
“也许这孩子意外去世了,兰婶想再生一个孩子弥补遗憾。估计赵风与那孩子感情深,或者那孩子出事与赵风有关,他才反应如此剧烈。”
杜槿托腮思索,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又推推商陆,“你说呢?平日里可有听方平叔说过什么。”
商陆直接了当,“赵家原有个老三叫赵火,去年路上被拐子拐走了,不知生死。”
“什么!”杜槿震惊。
“他们在沅州见到你时,想到了自己同样被拐走的儿子,这才坚持相救。赵火被拐前是与赵风在一起,那小子很是自责,说日后定要把人找回来。”商陆十分了解。
“所以,赵风才对于他娘生孩子这么抗拒,觉得是替代赵火?”见商陆点头,杜槿喃喃道:“怪不得当初赵风对我很是不满,估计也是觉得他娘在寻赵火的替代品吧。”
真相大白,杜槿感慨万分,赵家丢了孩子十分痛苦,自己却因此与赵家结缘。思索半晌,杜槿突然意识到问题,“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商陆冷静道,“赵风自己与我说的。”
“所以你早就知道,却不与我说?看我每日在此抓耳挠腮地猜测?”
商陆默默转身试图装睡,但杜槿的拳头已落在背上了。
14. 第 14 章
刚摘下的脆嫩黄瓜,细细去掉瓜瓤后切块,淋上新酿的香醋和头道芝麻油拌匀,翠绿清爽,酸脆开胃。
绿油油小生菜还带着泥土和露水,挑着中间嫩叶洗了,加一勺香油焯水,撒上蒜末小葱浇热油,最后加一点农家自制酱油,清香扑鼻,色泽可爱。
柴火灶炖了两个时辰的红烧肉,肥瘦均匀,油脂醇厚,汤色油润红亮,用了杜槿秘制卤料包,都是羁縻山里带回的新鲜香料。待肉炖得酥软再加入鸡蛋、腐竹、豆皮等配菜,在汤汁里滚一会儿就鲜香入味。
杜槿正要撒上青蒜叶,阿鲤那团粉白肉乎的小脸从灶头冒出来,睁着一双葡萄大眼,嘟着小嘴紧紧盯着锅里。
“乖宝,马上就开饭!”杜槿看得心都要化了,将阿鲤抱到餐桌边上。
杜槿把菜、肉、蛋捣碎,浇上肉汤与米饭拌匀,阿鲤自己抱着大碗埋头扒饭,吃得头也不抬。待阿鲤吃完,杜槿便背着阿鲤到山下田里送饭。
晌午太阳正烈,晒得人睁不开眼,但没人愿在农忙时候休息。到了田里,杜槿远远就在忙碌的人群中看到商陆,长手长脚,鹤立鸡群,挥舞锄头时也身形挺拔,惹眼得很。
旁边莫大岭调笑,“商陆,你家大厨来送饭了。”
何粟吸吸鼻子,“杜大夫又炖肉了,真香,你们真是天天有肉吃哇!”
“商陆猎的,等会儿去我家拿些,再吃不完都要坏了。”杜槿扬声对周围道,“收工了都来我家分肉啊!还有消暑的茶汤,每人都有!”
田里忙碌的村民纷纷凑过来,“杜大夫,这次又是什么汤药?”
“荷叶、薄荷、五味子,防暑清热。”杜槿揭开水桶盖。
李铁正热得头晕,口渴得紧,一口气灌下三大碗,大呼一声:“舒坦!”
“今年这天气真是邪门!怎这么大日头。”何粟边喝边抱怨。
“老天爷已给了你几个月好天气,还不知足?”赵方平抹了把汗,“这边雨水可真多,庄稼亩产也高,比我们怀州好多了,就是忒热了些。”
莫大岭解释:“往年也没这么热,许是今年有些异常,好在没影响稻子抽穗。”
杜槿见赵方平脸上晒得脱皮,扬声道:“方平叔,我那儿有新做的黄连乳香膏,下晌给兰婶捎回去,你每日早晚涂些。”赵方平乐呵呵地应了。
何粟酸溜溜道:“你们夫妻俩一个大夫一个猎户,在这大山里真是舒坦极了。”
“那是自然,要不当初我们怎么非要来青山村呢?”杜槿笑着回答。
“你们来之后我们也沾到光了。”莫大岭感慨,“各家都分到不少肉,每日又有解暑汤水,更别提平日里头疼脑热的也不用硬扛。”
“可不是,前些日子我爹闪到腰站不起身,多亏有杜大夫上门来推拿,三两下就治好了,还不收钱。”另一个村民夸赞。
“乡里乡亲顺手的事儿,收钱像什么。”杜槿摇头,这偏僻山村也就二三十户人家,都是地里辛苦刨食的农民,没必要赚他们银子。
商陆停下手中的活儿,非常自然地从杜槿手上接过阿鲤,“你可吃了?”
他的面庞仍带着些许少年气,抱孩子的动作却越来越娴熟,一手稳稳托着阿鲤让他趴在胸口,另一手揭开食盒。
“吃过啦,你吃就行。”
他应当是饿了,大口吃得很香,姿态却不粗鲁。
“天太热了,平日多喝些水。”杜槿将路上顺来的荷叶给阿鲤戴上,“还有几日能收完?再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收了三四成,约莫还要三天,等收完再翻土插秧。”商陆挽着袖子,露出的手腕和胳膊已是两个颜色。
见杜槿担忧,商陆又解释:“莫慌,时间来得及,听闻是今年产量高才如此慢。村中去年前年都是荒年,夏税、拖了很久,就等着今年新粮。”
杜槿点头,“希望一切顺利。”
当天夜里,杜槿突然被一道惊雷吵醒,山中下起瓢泼大雨。电闪雷鸣间,雨幕铺天盖地倾泻而下,漫山竹林在狂风里飒飒作响。好在前些日子商陆已重新拣过瓦,屋里不再漏雨,只弥漫着淡淡水汽。
杜槿翻了身继续睡,却听到耳边雨声逐渐变成细碎的打击声,心中疑惑。商陆也察觉不对,起身去窗边查看。
“这是什么声音?”杜槿拥着被子问。
“雨雹。”商陆神色凝重。
“七月下雹?”杜槿莫名其妙,猛地意识到严重性,“糟了!地里的稻子还没……”
商陆已穿上蓑衣雨笠夺门而出,杜槿正准备跟上,听到雨幕中远远飘来声音:“你在家里等着。”
冰雹砸到屋顶的声音越来越重,到了后半夜已是咚咚作响,声音沉闷厚重。
待到天光微亮,雨声渐停,杜槿急忙跑到田里,果然已是一片狼藉。
尚未来得及收割的水稻扛不住冰雹的冲击,四下倒伏散落一地。沉甸甸的稻穗泡在泥水里,不少村民举着火把在水里摸索,试图捞起一些完好的稻穗。
该是日出的时候了,天上却阴云密布,看不见丁点太阳。沉闷的气息笼罩在整片稻田之上,远处传来不少妇人哭嚎声,李阿奶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坐在地上拍打大腿,李蔓娘在一旁啜泣不止,连一向不出门的姜寡妇都瘫坐在田边,神情恍惚。
莫里正淌着水,仔细观察捞起的稻穗,面色阴沉得可怕,“不成,都被雹砸烂了,又在水里泡了一晚上,这粮食要不得了。”
莫大岭两眼通红,大声道:“先捞起来再说,晒晒还能吃!”
莫里正苦涩对儿子道:“即便晾晒好收拾干净,衙门也不收泡过水的米,今年的秋税可如何是好!”
何粟一听如丧考批,“我哥苦役还没回来,这此又要被罚役?”
“能不能让官老爷们宽限些许。”
“夏税已宽限了,只是罚役,不然都要挨板子!”
“宽限又怎能怎样,你到哪儿去找没泡水的粮食?”
李铁将稻穗重重摔到地上,怒骂道:“这贼老天,还让不让人有活路了!”
杜槿寻到商陆,正与赵方平、孟北等人在田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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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查看,一群男人或蹲或站,神情严肃。
赵风半躺在道旁,额头硕大一个肿块,又青又紫,杜槿吓道:“怎么伤的?”拿出随身药箱给他处理。
赵风挠挠头,“夜里过来拾稻穗,谁知被一大块雹砸个正着。”
“还好没砸破脑袋,当时我们都赶紧躲进屋里了,不敢在外面。”赵方平叹了口气,“要不然田里也不至于损失那么大。”
李铁恨恨道:“要不是你们拦着,说什么我也得连夜将稻子收了。”
杜槿不赞同道:“后半夜那雹子几乎有鸡蛋大小,总不能为了粮食命都不要了。”
李铁苦笑摇头,“杜大夫,如今没了粮食,我们性命可真是说不准了。”
“如今粮税如此严苛?”
莫大岭道:“杜大夫有所不知,按县中要求是每亩一石粮,每年夏税、秋税各缴一次。往年缴了税剩下的还够口粮,但这几年收成不好,日子都很艰难。今年夏天,村中不少人家实在是缴不上粮税,被罚去做苦役半年。何粟他大哥去县里服役还没回来,这次恐怕何粟也要去了。”
李铁道:“何家没了壮劳力,他家日子可不会好过。”
莫里正满脸愁苦地走过来,“夏税只是罚役,已是跟县里的户房老爷们求过情了。如今秋税再交不上,说不准还要罚钱!”
“罚钱?哪能再掏出钱来。”旁边村民哭道。
众人抱怨几句就不再多言,纷纷去田里挽救剩余的谷子,能救一点是一点。待到中午,村中各处空地、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铺满了浸湿的稻谷,通风晾晒后脱壳,至少能做饱腹的口粮。
杜槿与商陆回到山坡上的竹林小院,又陆陆续续有村民找来,都说是昨夜在田里被冰雹砸伤。
一村民先前自己囫囵拿布巾止血,此时伤口已粘连,处理起来十分麻烦。“怎的才来寻我?”杜槿叹气道。
“哪里顾得上,先去地里捞谷子了。”那人痛得龇牙咧嘴。
正处理着,何粟喘着粗气寻上门,“商陆,里正说明日村里青壮一起去县里寻活计,你可要与我们一同去?”
商陆自然是要一起,杜槿追问:“村里可有妇人去?”
何粟点头,“连姜寡妇都说同去,她家多年来都靠嫁妆生活,估计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次日一早,杜槿早早起来准备了炊饼、馒头等干粮,又收拾了一筐药材,就同商陆一起赶着驴车到村口等待。
村口榕树下熙熙攘攘不少村民,赵方平父子、孟北、姚康都来了,都准备去镇上找些活干,杜槿甚至还在人群中看见了李蔓娘。
“蔓娘,你这是带了什么?”杜槿见李蔓娘拎着大篮子,旁边李铁头则挑了个担子。
“唉,就是自家做的菜干和鸡蛋,到县里换些铜板。”李蔓娘忧心忡忡,“也不知能不能卖出去。”
青山村到青阳县这条路并不好走,一路翻山越岭,步行要两天。一行二三十人带上满满当当的货物,无非是些山货野果、自家种的菜蔬等,踩着泥泞的山路出发前往青阳县。
15. 第 15 章
一路群山峻岭间斑驳多彩,红叶黄花随风摇曳,秋意满满。
赶路的青山村众人却无心赏景,快步穿梭在山林间,需要在天黑前赶赴到最近的白河村借宿。
“这边泥土也浸了水,十分湿润,林间不少树枝断折,应当也是前日夜里的那场雨雹。”商陆捻起路边的泥土查看。
“呵!那场雹子竟下得这么大。”莫大岭感慨。
商陆起身道:“恐怕青阳县附近不少村子都会受此影响,县中或许会有应对。”
莫大岭明白过来,“商郎君,你意思是会减税?”
商陆摇头,“要看全县受灾情况如何,不管怎样,我们可以试着与县衙反应,争取减免。”
莫大岭苦笑,“这谁能说服户房的官爷们呢。”
到白河村一看,情况竟然更加糟糕。
白河村建在半山腰,地势略高些,水稻成熟比青山村略晚两天,才开始收割就被这场冰雹砸毁所有收成。加上白河村人口土地都多,相较青山村损失更为惨重。不少村民为了挽救田里稻谷被砸得头破血流,甚至还有一人夜里被砸晕在田里,待天亮发现时身子都凉了。
白河村里正询问众人来意,听到是要到县城找工,便喊了村中青壮同去。
莫大岭答应了,“白里正,我们明个儿早些出发,最好下晌就到县里。你们村伤得可严重?我们同行的有位大夫,可以帮忙救治。”
白河村里正十分欣喜,见杜槿是个年轻女娘也不多言,忙领着到村中各家去查看。杜槿给挨家挨户白河村受伤的村民细细处理伤口,又敷上自制的药膏,回礼则是一碗豆子、一把蘑菇干、两块豆腐等,得了不少感谢。
待到村尾最后一家时,天已擦黑,杜槿正要进去,却被赶来的李铁喊住:“莫大夫,走吧!可别进这家门。”
杜槿疑惑,李铁声音洪亮地嘲笑道:“这家人脑子不正常,屋里也糟蹋得很,没得污了杜大夫眼睛。”
话音刚落,院门砰的一声打开,里面窜出一个瘦小男子喝骂:“李铁头,你嘴里嚼什么蛆!”正是李蔓娘那出轨又贪图嫁妆的前夫高万。
两人互相骂几句,高万嘴里还不干不净攀扯上李蔓娘,“不下蛋的母鸡,还天天往娘家跑,也不知是要回去做些什么腌臜事。”
李铁冲上去就要动手,却被一根扁担拦住道路。
“村人都在,私怨先往后摆摆。”商陆举着扁担,指了指旁边围观议论的白河村人,神色淡漠。
李铁冷哼一声,忿忿离开,围观的白河村人也渐渐散去。商陆正要走,却看到杜槿径直走进那家院里。
“要大夫吗?处理伤口只需要一碗豆子。”杜槿面带微笑,仿佛无事发生。
那表情一看就是要搞事情,商陆摸了摸鼻子,将竹笠压低了些,默默守在门口。
第二日出发时,白河村竟然跟来了三四十个青壮,其中也有李蔓娘的前夫高万。李蔓娘神色变幻,戴着头巾坐到杜槿驴车上,一路沉默寡言。
到了青阳县,杜槿二人先与其余人分开,去县里的药铺卖药。
这青阳县是个不满五百户的下下县,全城就一家药铺。进到铺子里,杜槿扫了眼伙计身后的满墙药柜,都是些常见药材,心中略略安定。
“小娘子需要些什么?”那圆脸伙计热情招呼。
“掌柜,您这儿可收药材?我们是青山村的,前些日子在羁縻山里采了不少草药。”杜槿肤色白净,眉目灵动,笑眯眯地问道。
那伙计脸上微红,“我不是掌柜……先看看有什么。”
商陆将背篓放下,都是些三七、砂仁、天麻之类的道地药材,收拾得十分齐整,一样样用树叶包裹好分类码放。
杜槿展示,“小哥你瞧,都是无剪口的八头三七,用丝毛刷细细清理了,品相再好不过。”
那圆脸伙计让杜槿稍等片刻,自己去铺子后面请掌柜来。不多时,一清瘦中年男子就从后堂出来了。
“官人要卖药?”中年男子冲着商陆询问,又见商陆身形高大,黑衣竹笠,腰间一柄短刀,还看不清面容,忍不住心中嘀咕药材来源。
中年男子正有些警惕,却见这黑衣男子用刀鞘指了指对面,示意另找他人。一个圆脸杏眼的貌美小娘子笑吟吟行礼,“掌柜的,是我要卖药。”
中年男子眉毛一挑,正要开口,杜槿忙接话:“掌柜的好,我是青山村的村医,姓杜,前些日子进了羁縻山采回不少草药,您看看可有铺子里得用的?”
中年男子失声道:“羁縻山?你怎能进那处?”
杜槿笑答:“我家原是在凛国开医馆的,有家传的祛毒方子,因此可以自如进出羁縻山。”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中年男子半信半疑,去查看杜槿带来的药材,神色微动,拿出来细细嗅闻,问道:“你这砂仁是怎么制的?”
“用的盐炙法,黎州城带回的细盐,选的也是个大饱满的果仁。”杜槿利落回答。
“盐炙?为何不直接火煅?”
“盐砂仁可减其辛温,温而不燥,更适宜孕妇。我原是做给同村妇人安胎用的,多了不少,所以拿来卖钱。”杜槿侃侃而谈。
那掌柜收起轻视之色,“我从未听过此法,想来也是你家传?”
杜槿面不改色点头道:“正是。若是掌柜另需要火焙砂仁,我也可按掌柜意思再炮制一批。”
药铺掌柜又问了其他几类药材的处理情况,打消了心中疑虑,行礼道:“在下姓潘,杜娘子这边请。”
“有劳潘掌柜。”杜槿随他进了内室。
“砂仁每两三文,三七多了道盐炙,每两作四文,天麻倒是少见,每两可八文。”潘掌柜挨个报价,那伙计在一旁有条不紊地称重。
打完算盘后,潘掌柜报了个总价,“一共一两又三百二十文,杜娘子可接受?”
杜槿欣然同意,利索与掌柜的交接货物,带着新鲜出炉的银子离开了。
“二十来斤药材,还是辛苦炮制过的,只卖了一贯钱,能换半石新米,连一亩田税都不够。”待从药铺出来,杜槿苦笑摇头。
“为何不与他们议价?”商陆疑惑。
杜槿摇头,“县城人口少,他们铺子也不需要太多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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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你看那铺子里,药柜药锅都十分陈旧,掌柜的也只是细麻布衣,恐怕铺子并不富裕。”
“担心他们出不起高价?”
“既然知道出不起,又何必伤了和气?青阳县可就这一家药铺。”杜槿眨眨眼,“幸好没带重楼和那株紫芝来,青阳县收不了这些名贵药材,还是得另寻销路。”
青阳县,牙行。
“城北周员外修家中花园,需壮劳力二十人,短工每日八十文!另包一顿饭”一管家模样的男子背手而立,对熙熙攘攘的人群放声道。
“官人我来!”“我每日只需七十文!”“那我只要六十文!”人群蜂拥而上纷纷自荐。
在场的都是些晒得黝黑的农人,从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到四五十岁的佝偻老汉,在太阳下晒得满面通红,浑身汗湿,额头上滴落豆大的汗水。
那员外管家挑挑拣拣带走了一批人,后面又陆续来了些零散活计,工价甚至压到一日五十文。
“这可不是办法!一日五十文,干到明年也凑不齐粮税。”莫大岭急得原地转圈。
何粟啐了一口,“还挑剔呢,你先找到工再说。在这儿站了半日,人比活儿多。”
“方才那波人也是举村来县里,地里同样受了灾。他们离县城近,说昨日工价还有一百文。”赵方平打听了消息回来。
“附近不少村子都受影响,工价恐怕还要继续压。”莫大岭一听更加忧心,一日五十文,还是些重体力活儿,没几个钱还容易干坏身子。
青山村众人抢不到活计,只好蹲在墙根下继续等待,不远处白河村青壮也聚在一起无所事事。
李蔓娘见杜槿回来了,问道:“杜娘子,你那药可卖出去了。”
“三十斤药材,卖了一两多点儿。”杜槿点头。
李蔓娘一脸羡慕,“能卖出去就很好了,我刚去瓦子旁卖菜,谁知整条街上都是乡下来卖菜的妇人,连个鸡蛋都没卖出去。”
杜槿思索片刻,“那菜蔬鸡蛋如今是什么价格?”“鸡蛋一文一个,菜干一文一把,大家都这么卖。唉,我面皮薄,半天也没敢张口吆喝。”
“无妨,实在不行就留着自家吃吧。”杜槿安慰,“这点儿铜板也不够缴税,贱卖了心里还不舒坦。”
正说着,牙行里一阵骚动,又有人来招工,众人纷纷挤上去。
一严肃仆妇正与那牙婆道:“我家招帮厨四人,要干净利索的妇人。”
杜槿忙拽起李蔓娘,两人穿过人群挤过去,“嬷嬷,可是要厨娘?”
那仆妇嘴侧皱纹极深,颇有威严,挑剔的目光在杜槿二人身上扫过,那仆妇露出满意之色,“看着还算伶俐,你们可有相公?”
杜槿指着不远处的商陆,“我们跟着相公来县里找活儿,户籍在青山村,都是平民。”
仆妇点头,“只是临时帮厨,报酬每日一百文,包两餐饭食。只是要连续做十日,且需宿在府内,你们二人可能满足?”
李蔓娘满脸欣喜,正要点头答应,却听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她可不是什么正经妇人,请回家去可别糟蹋了屋子!”
16. 第 16 章
高万一双吊梢三角眼,拖着草鞋满脸痞气地走来,“夫人,你可别信她。我就是这恶妇的相公,她多年无子,还擅自卷走家财跑回了娘家。”
“你!那都是我的嫁妆……”李蔓娘急切道。高万撇嘴:“那不就是我的家财!你带那么多铜板回家作甚,莫不是寻你的小情儿?”在场有附近各个村子的老少爷们儿,一听这话都竖起了耳朵。
这话对妇人来说是极恶毒的,怕是不到明天,关于李蔓娘的污言秽语就要传遍附近村落。那仆妇面上果然露出鄙夷之色,快步走开,仿佛对李蔓娘避之不及。
李蔓娘气得几乎要晕过去,李铁已怒吼一声冲了上去,与高万厮打在一起。李铁身形极高大,碗口似的拳头砸下去,一拳把高万打出鼻血。白河村的青壮忙去阻止,青山村众人见对面人多,也不甘示弱地冲了上去,嘴上说拉架,手脚拳头都偷偷往高万身上招呼。
牙行小院里一时间拳打脚踢,乱成一片。商陆看了半晌,思索着要不要上,最后还是默默站到了角落里。
不多时,就有县城快班举着棍棒来了,呼喝几句将人群分开:“城中斗殴,所谓何事!”
高万抢着道:“大人,小人妻兄无故殴我啊!家中悍妇无子善妒,偷窃钱财,行为不检,我说要休妻,妻兄竟蛮不讲理,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打人!”
领头衙役喝道:“城中擅自殴人,视朝廷法纪于无物!全部带走!还有那恶妇,一并带走!”其他衙役持棍一拥而上,将青山村众人压在地上,嘴里骂着:“全都老实点!等着去衙门挨板子!”
李铁被高万一通黑白颠倒气得仰倒,口中骂骂咧咧,被衙役反手绑住。赵风方才混在人群中动手动脚,下手最重,如今被衙役按头压在地上,老老实实不敢还手。
李蔓娘瘫坐在地哭泣,万般后悔因自己之事连累了全村人,心中又惊又怕。杜槿叹气,无奈走到李蔓娘身边与她耳语几句,李蔓娘先是拼命摇头,似乎又被杜槿劝服。
杜槿走到那领头衙役面前,“大人且慢。”
围观众人见一个年轻娘子突然闯出来,梳着靛蓝色包髻,肤色雪白,眉宇灵动,气质清丽,背着个木质药箱,模样在这县城中十分少见,一时间都被吸引了目光。
那快班衙役竖着眉问:“你是何人?”
杜槿行了个万福礼,“回禀大人,民女是青山村的大夫,姓杜。方才众人斗殴,恐怕有所损伤,还请大人允我查看一二,免得出了人命。”衙役略略思索便点头同意。
高万见是昨日上门诊治的那个女大夫,给了个笑脸,口中夸张呼喊:“杜大夫,唉哟,你快给我看看,我这是哪哪儿都痛啊!”
杜槿给高万和其他挂彩的人查看一番,与快班衙役道,“大人,这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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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伤势较轻,身体都无碍。不过,另有一事十分离奇,不知是否应当禀告大人。”
衙役不耐烦道:“快说。”
杜槿声音清脆,“方才高郎君说,因妻子多年无子才另外寻人生子。只是高郎君脉象尺部独弱、按之内空,乃肾虚不举之症。既然如此,也不知你从哪儿来的儿子?无子又岂能怪到发妻头上!”
高万面色涨红,“你胡诌什么!把个脉就能看出来?”又对领头衙役道:“这小娘在大人面前还敢胡言乱语,应将她一并拿下才是!”
那衙役待要说话,被杜槿微笑抢过话头,“还有一事,你妻子李氏仍是在室女,又何来不检点之事?”高万瞠目结舌,李蔓娘只捂着脸哭泣。
杜槿笑吟吟对衙役屈膝,“大人若是不信,可另寻医馆大夫验证。只是高郎君口中无一句实话,自己不举却怪妻子无子,自己出轨却诬妻子不忠,甚至将李氏带回嫁妆曲解为卷走家财,实为不忠不仁不义之人,还请大人明鉴!”
人群哗然,嗡嗡议论之声四起,都听到了那“在室女”之言。
衙役大手一挥,“全部带回衙门,请崔大人定夺!”
一行人随行至县衙,后面跟着乌泱泱一片看热闹的百姓,男女老少都对别人家的私密事十分热忱。待那衙役进内禀报县令,许是因围观之人甚多,也没安排诉状之事便直接升堂。
17. 第 17 章
青阳县令姓崔,三十来岁,平民人家三甲出身,在百姓中的名声还算不错,未听闻做过什么恶事。
众人立于行廊阶下,一通唱和后,崔县令先让李氏兄妹、高万三人分别说了情况,传唤两个围观百姓作人证,又召杜槿上前询问。
杜槿神色镇定,在堂上将方才那番言论重复一遍,言语清晰,口齿伶俐,与那一句话抖三抖的高万形成了鲜明对比。
崔县令又追问几句,见杜槿确实懂得医理,并非信口雌黄,且气质迥异于乡下村妇,心中先信了三分。后续又召了城中德高望重的医者和稳婆前来,对高万、李蔓娘验身,果然与杜槿所言均一一验证,高万一番诡辩再也无用。
杜槿俯身,“崔大人,高万为讨小情儿欢心竟污蔑发妻名声,更贪图妻子嫁妆,此风必不可长!”
时人对女子嫁妆十分保护,不仅允许女子和离后带走嫁妆,若是母亲早逝,嫁妆也只能留给其亲生子女,丈夫不得挪用。
“那通尖妇人贝氏何在!”县令喝问高万。
高万瑟缩道:“小民也不知,她前些日子将孩子留下,人不知去哪儿了。”
崔县令很快便下了判决,“高万污蔑发妻、贪图嫁妆,判笞刑二等、杖刑一等,折臀杖四十!通尖之事待抓回贝氏再审。李铁城中殴人,念其护妹心切,判笞刑一等,折臀杖十!其余人等不判刑罚,勒令速速回村反省!”
周围衙役将李铁和高万二人押至庭下便开始行刑,李铁咬着牙一声不吭,面上青筋暴起,李蔓娘哭得直不起身,瘫在杜槿身上。
待行刑完毕,青山村众人七手八脚将李铁抬到驴车上,寻了个僻静地方给李铁包扎。李铁满头满脸的汗,强笑道:“杜大夫,今天多亏有你帮忙,又要麻烦你医治了。”
杜槿低头仔细清创,“这次可是要收钱的,少说也要一碗粮。”
“一碗粮雇了个讼师兼大夫,铁头赚了。”众人哈哈大笑。
因着那勒令回村的判罚,青山村众人不敢耽搁,也不提找活计的事情,迅速启程回村。至于那惨叫连连的高万,连白河村众人都嫌丢脸不愿看顾,只留下两个小子照应。
待到回村,李阿奶知晓今日之事,一阵哭爹喊娘,又让李蔓娘给杜槿磕头道谢。村中各户人家听到消息后都纷纷来李家打听情况,整个青山村一时间鸡飞狗跳。
何粟眉飞色舞地将今天的事情描述一遍,将杜槿说得极了不起,在牙行如何与高万和衙役对峙,在行廊阶下如何与县令谈笑风生,几句话就将那高万定罪。
“哈哈哈高万被指着鼻子骂,脸上跟烂柿子似的,又黑又红。”“县太爷在堂上质问,我在外面吓得腿软,杜大夫还一点不觑!”“人家能从凛国一路用脚走到青山村,可比你这个村汉有见识得多!”
众人七嘴八舌谈论今天的事,将杜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越说越夸张。杜槿挠了挠头悄悄跑回家,刚到竹林小院就看到赵风正黏在商陆身后。
“师父,明日就带我一起进山吧,我想打几只野猪回来卖钱。”赵风拽着商陆衣角恳求,见他要劈柴,忙抢过斧子呼哧呼哧地干起来,“我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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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师父你别动手。”
杜槿失笑道:“陆哥这徒弟收得划算,干活儿这么卖力气。”
商陆面无表情,“有求于人才来献殷勤?”
赵风讪讪放下斧子,“那、那以后我每天都来挑水劈柴。”
杜槿将赵风拉进屋里,给他拿了两个糕饼,“进山打猎的事情过几天再说。”见赵风着急跳脚,安抚道:“别急,总会带你去的。”
商陆将柴火搬进屋里,见赵风在那儿抓耳挠腮,“前日你在县城白河村人动手,一直收着劲,还算有良知。”
赵风忙站起来,“师父说过,手上有功夫的人,绝不能以此欺压普通人,不敢不听。”
商陆点头,“下次进山同我一起吧。”赵风喜得一蹦三尺高,好听话从嘴里突突地往外冒。
送走赵风,杜槿切着菜问道:“关于下次进山……我们是不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商陆嘴角微翘,“你是如何想的?”
杜槿思索,“如今村里没了秋粮,城中也找不到活计,定是交不上税了。既然如此,不妨把之前搁置的计划拾起来。”
“羁縻山里全是药材,种类繁多,品相绝佳,如今又有冬青给的百越秘药,不再惧怕瘴气虫蛇。我们两人精力有限,那为何不带上村民一起,将这羁縻山的药材资源利用起来?”
杜槿眸中映出灼灼光芒,“青阳镇吃不下,我们就去黎州城,黎州城吃不下,我们就去江州、洪州甚至邺都!坐拥这座如山如海的天然中草药宝藏,只要愿意闯,还怕青山村赚不到钱吗?”
18. 第 18 章
“这、这真的能成吗?”莫里正听完满脸不可置信,手抖得连茶杯都举不起来。
这日,杜槿同商陆商量好说辞,寻到莫里正家将计划全盘托出。
莫里正听罢十分犹豫,莫大岭却按捺不住,欣喜道:“有杜大夫那家传秘药,林中瘴气就不再是威胁,我们怎么就不能进山了?那天夜里何粟、赵方平、孟北都进了羁縻山,现在身体可好得很。”
莫里正只觉这计划完全冲破了自己的认知,一时拿不定主意,“羁縻山里真有如此多的草药?”
杜槿点头,“确实如此,那山谷四周封闭,地势落差极高,谷中气候与外界迥异,才有了许多奇珍异草。”
莫大岭插话道:“从村中过去要多久,路上可安全?”
“从村子里出发约莫两到三天,有条我们走过的路线,就是上次追逐百越人时陆哥发现的。”杜槿看了一眼商陆,继续解释,“但羁縻山确实多猛兽,一路仍需小心。”
见莫里正仍然犹豫不决,莫大岭一拍桌子,“爹,富贵险中求!交不上粮税,我宁愿进山也不想去做苦役。”
莫里正摇头道:“大岭,做苦役不会丢掉性命,没粮食也可以吃树皮草根,这么多年再艰难的日子村里也挨下来了。但进了羁縻山,这条命可就不是自己的了,村里又有几个人愿意?”
莫大岭正色道:“那便跟全村人讲清楚,全凭自愿。你又不是旁人,怎么知道旁人愿不愿意?”
杜槿失笑,莫大岭这话倒十分通透,颇有些子非鱼的哲理。
这日傍晚,村中老少爷们儿从田里干完农活回来,又齐聚莫里正家。许是因为担忧秋税之事,院中氛围不复往日喧闹,众人在夕阳下簌簌低语。
“今日又是为啥喊我们来,你可晓得?”何粟揣着手蹲在树下,捣了捣旁边的李铁,李铁摇头不语。他挨的臀杖不算严重,又得了杜槿的伤药,如今已养得差不多。
莫里正站到院中咳嗽两声,大家目光汇聚过去,都要听听他今日要说些什么。谁知老头儿在那踱步斟酌,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
何粟急了,“里正,有话直说!”“就是嘛,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说就是!”“可是秋税的事儿?”其他村民纷纷猜测。
莫大岭见他爹不愿开口,站出来道:“与秋税无关,只是村里新有一个赚钱路子,但十分危险,今天就是想问问大家伙儿的看法。”
人群开始骚动,“赚钱路子?怎么不早说!”“什么危险?”“你别支支吾吾的,先说啊!”
莫大岭看了一眼杜槿,心中略略安定,“杜大夫之前无意在羁縻山中发现一处山谷,谷中有许多珍贵草药。如今村子受了灾,杜大夫说愿意带我们进羁縻山采摘草药,还会教我们如何炮制、卖药赚钱!”
众人安静片刻,突然如油锅般炸开!
“进羁縻山?不要命了!”“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想送命。”“村里多少年没人进山的。”“上次不是有人进去了吗?为了救赵家小子。”
何粟听到众人议论,心中不满,第一个站出来反驳:“你们忘了?杜大夫有家传秘药可以祛除瘴气,那天我们几人在羁縻山里呆了一晚上,啥事儿没有。”
李铁撑着墙站起来:“我可以作证,用那药水浸湿布巾后捂住口鼻,就不怕瘴气了。”
几句话并不能打消众人的顾虑,姚康忍不住问道:“杜大夫,那羁縻山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杜槿站出来细细描述上次山中见闻,介绍了瘴气、气候、路线等深林中的细节,又讲了商陆如何与野兽搏斗。
村民议论道:“既然已开辟了一条进山谷的路线,听起来还算安全。”
“无法保证安全。”商陆利落否认,“我们也只走过一次,不同天气季节下沿途状况是否有变,无人知晓。若是一点不愿冒险,这生意不做也罢。”
若商陆信誓旦旦保证安全无虞,众人恐怕要心中嘀咕,但如今商陆开诚布公承认危险,村里人反倒觉得可信。
赵方平问道:“若是采到药材要如何售卖?”
这是谈到关键点了,杜槿认真回答:“采回的药材需要先清洗加工才能存放,届时是切是炒是煅,各类药材的炮制手艺我都会教给大家,村子可以安排老幼妇孺做这些活计。至于后续的售卖,我们可以先组织一波青壮去黎州,寻那梁氏仁爱堂看看。”
“梁氏仁爱堂!你在黎州时曾专门去他家问过。”赵方平恍然。
杜槿点头,“若是黎州不行,我们还可以去江州城,江州百姓富庶,生意应当好做。这条路我们来时也走过,沿官道大约需要二十天,一路还算安全。”
赵方平思索,“这么一说确实可行。进山采药有杜大夫的避瘴药,又有商郎君熟悉野兽习性。外出售卖我们识得路线,村中青壮也可以护卫安全。”
“外面那药材作何价?真能卖上钱吗!”一村民怀疑问道。
“按照黎州和青阳县的物价,砂仁、三七都是三文一两,天麻八文一两,这都是山里常见的药材。还有些珍贵草药,像七叶莲三十文一钱,回春草四两一钱,若是遇着年份高的山参、灵芝,更是动辄数百两银子。”
莫大岭猛地站起来,“村中穷了这么多年,年年缴不上粮税。与其被罚去做那劳什子的苦役,不如进山搏他一搏,拼个富贵!”
何粟听得心神激荡:“我同意!”李铁点头赞同:“村里这么多男人,一起进山、一起去黎州,有什么可怕的!”孟北也应声站出来:“就是,我几千里路都走下来了,还怕这一座大山?”
另有村中几个青壮跟着出声附和,纷纷表示愿意跟着杜大夫进山走一遭看看。
姚康却悄声嘀咕:“我家暂还不用交秋粮,何必冒这个险,等下个月把粮食种下去再说。”
同样也有几人与姚康一样,想着万一送了性命不太值当,不乐意冒险。
青山村众人有人同意有人反对,待到天色渐晚,院外响起声声蛙鸣,仍然没争论出个结果。莫里正压手让大家安静:“进山全凭自愿,各位先自己想清楚,再与家人好好说道。愿意参与的人明日还是这个时辰来我家,杜大夫和商郎君会与大家讲清楚细节。”
杜槿点头,“进山的衣着鞋袜、干粮饮水、工具武器都有讲究,届时我会与各位详细说明。”
莫里正扬声道:“丑话说在前头,进山生死自负,无论出了何事都不能怪到杜大夫身上。若是后面真的赚到银子,没参与的人也不准眼红嚼舌!”
一个月后,村口古樟树下。
清晨天光微亮,远山如黛,青山村笼在湿润的晨雾里,淡青的天空中还疏疏嵌着几颗夜星。
村口的古樟树难得迎来如此热闹的早晨,树下几辆驴车,乌泱泱男女老少好几十人围在一起。其中十来人身穿轻便衣着,身负竹篓,头戴斗笠,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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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悬着棍斧镰刀等简易武器,人人精神饱满,冲劲十足。
正是杜槿拉起的第一批青山村采药队伍。
那日,杜槿本以为愿意进山的人不会太多,谁知后面竟陆续来了二三十人。除了年轻力壮的青年郎君外,还有不少老弱妇孺,几乎都是熟悉的面孔。
赵家全家老少齐上阵,赵风自然是要进山,赵方平说要试试走商,兰婶和赵林林都要跟着杜槿学药材炮制手艺。
李家三口人也全来了,李铁愿意进山,李阿奶和蔓娘则说可以处理药材的活计,“杜大夫,日后有什么用得上我们的尽管开口,铁头那憨货也任你使唤。”
何粟不仅自己过来,还拉上了自家爹娘,“我爹娘虽然年纪大,眼神可好得很,手脚也轻快。这次我先随你进山,等大哥回来了我再喊他一起。”
连姚康都与苗氏一起来了,见杜槿满脸疑惑,姚康缩缩脖子道:“杜大夫,我娘子说欠着你家不少钱,这次说什么也要来支持你们。”
人群中还有孟北和其他十几个青年,都是一起去过青阳镇的熟悉面孔。
这些日子众人一边耕田播种,一边随商陆学习简单的防身猎术。待晚稻播种完毕,商陆从参与训练的青壮中选了身手敏捷、胆大心细的几人,如赵风、李铁、孟北、何粟、莫大岭等,作为第一批进山的队伍,而身手欠佳的其余人则会参与后续走商之事。
看着树下这些村民,杜槿不禁感慨万千,数月前与他们还是陌生人,没想到现在竟如此相信自己。心中担忧众人安全,杜槿再次扬声叮嘱,将进山后的注意事项又挨个强调一遍。
赵风皱眉道:“师娘,你怎么变得如此啰嗦,比我娘还爱絮叨。”说完又得了兰婶一个爆栗,众人哈哈大笑。
莫里正见时间差不多了,朗声道:“大家看看东西有没有带齐,尽早出发吧。”
众人纷纷检查起随身行李,武器、干粮、水囊,还有最重要的避瘴秘药。这次村中大部分人家都有青壮进山,更遑论是从未有人活着出来的羁縻山,可是青山村多年未见的大事。昨日莫里正就开了祠堂祭祖,今日全村家家户户都到村口来送行,连耄耋老妇都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叮嘱儿孙。
杜槿转身望向商陆,认真道:“陆哥,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安全带回来。”
商陆点点头,又看着杜槿,眼中蓦地出现一丝不满。
他还是一身黑衣竹笠的打扮,腰悬短刀,身负弓箭,用布条将袖口裤脚紧紧扎住,身形矫健,用力时薄薄衣服下能看出紧致的侧腰和结实的背肌。
杜槿有些不解,却听商陆低声道:“你叮嘱他们那么多次。”声音竟然有些委屈。
“嗯?”杜槿歪头,好像明白了什么。
商陆正要转身离开,却突然被杜槿拉住了手。她的身高只到商陆肩头,站在他面前十分娇小,正努力踮起脚将他的竹笠摘下。
商陆脑中想着要躲开,身体却仿佛不受控制,还下意识弯下了腰。
杜槿摸着商陆的头顶,柔声哄道:“你也要小心,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安全回来。”男人的头发看着有些粗硬,摸起来却毛绒绒的十分柔软。
商陆陡然间绷紧了全身肌肉,双颊爆红,蓦地转身快步走向人群,挥手朗声道:“列队!出发!”人群应声而动,按照先前训练的队型有序前进。
他身形笔挺,声音平静,唯有竹笠下的耳尖红得滴血。
19. 第 19 章
一行人沿村后小路穿过大青山,又路过废矿坑,很快便进入了茫茫羁縻山。
山中巨树遮天蔽日,脚下苔蕨横生,众人将浸过药汁的布巾覆于脸上,呼吸更加潮湿闷热。
林中慢慢升起蒸腾瘴气,莫大岭、李铁等人心中一凛,忍不住紧紧捂住面巾,约莫一盏茶后见身体无碍,才逐渐放下心来。
之前杜槿与商陆走过的道路早已变了模样,沿途草木葱葱,枝繁叶茂,难以辨认曾经的路线。
商陆凭着地形记忆和沿途标记在前头领路,同赵风一起拿镰刀劈开拦路的荆棘和藤蔓。其余村民则三人一组,小心前行,另专门有一组殿后警戒。队型每半个时辰轮换一次,确保开路和殿后之人一直保持充沛的精力。
杜槿作为队中唯一的女娘兼大夫,一直被众人小心护在队伍中央。
行到中午,一路无事,大家慢慢放下警戒,脸上也逐渐有了笑容。
“这羁縻山也没甚好怕的。”何粟虽然长得瘦小,胆子倒很大。李铁神情严肃,“别说大话,没了商郎君领路,看你在这山里能活多久。”
“都放机灵点儿,不要松懈!”莫大岭喝道。
“都说羁縻山野兽不少,怎么这次一只也没遇见?”说话的是窦松,之前在青阳县牙行一起揍过人,正是村中那豆腐娘子的兄弟。
杜槿摇头,“我也不知原由,或许是上次将沿途猛兽都清理过,这次进山才如此安全。”只是距离上次随冬青进山已过去数月,为何一只野兽也无?
路过一处山泉时,商陆与赵风仔细查看了周围泥土草木,并无大型野兽活动的痕迹。
“原地休整片刻。”商陆沉声道。众人长舒一口气,纷纷围着泉水坐下,拿出干粮填饱肚子,又牵着牲口去潭边饮水。
何粟嚼着干硬的饼子,无意中瞄到旁边树下一片白色伞状蘑菇,欣喜道:“好肥的鸡枞!晚上炖汤喝。”美滋滋跑过去摘起来。莫大岭皱眉喊他,“何二,别乱跑!”
杜槿捡起一朵仔细端详,莞尔道:“汤你自己喝吧,我可不敢喝。”
“灰花纹鹅膏,喝完你就可以永远留在羁縻山了。”
何粟摘蘑菇的手僵住,“什么高?这不是鸡枞吗?”杜槿摇头,“看着确实像鸡枞,但头上戴帽、腰间系裙、脚下穿靴,这可是典型的剧毒鹅膏。”何粟忙将蘑菇扔得远远的,“什么玩意儿,这羁縻山里的东西真毒。”
“有毒的可不止这蘑菇。”杜槿踢了踢脚下的黄花绿藤,“钩吻,几片叶子就能让你窒息丧命。旁边那棵树是马钱子,吃下两粒种子,你就会全身抽搐而死。”
“咦,还有株见血封喉?”杜槿有了新发现,“陆哥,拿我的竹筒来,这可是好东西。”
这一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何粟连忙躲开,再不敢瞎跑。
商陆依言割开树皮,树干溢出浓稠的白色汁液,“这汁水有毒?”
杜槿点头,“这玩意儿又叫箭毒木,极危险,务必小心。可以将毒液涂抹到箭头上,杀伤力极强。”
羁縻山中果然遍布毒虫毒草,众人不敢再掉以轻心,一路愈发谨慎。翻越了数座山岭,又穿过无尽的茫茫密林,黄昏时总算到达了一座山坳。
商陆提刀小心拨开繁茂的蕨草和藤蔓,山壁间露出一个一人高的洞口。
正是数月前冬青曾带他们落脚的隐蔽山洞。
商陆抬手让其余人在洞外警戒,自己一手举火把一手持刀缓步进入洞中,巡视一圈后见没有异常,才让众人陆续进洞。杜槿又细细在洞口周围洒了一圈驱虫药,最后将洞口的植被恢复原貌。
洞中情形与数月前一般无二,外侧是篝火、锅碗陶罐和大堆干柴,内侧铺有简陋稻草,最里面还有一间储存食物的小山洞,但洞中的粮食都已消失不见。
洞内陈设一丝灰尘也无,看来冬青不久前还在此停留过。
“这地方好!宽敞得很,少说也能容纳二三十人。”李铁忍不住赞叹。杜槿笑道:“地上都洒过秘药,不用担心有虫蛇,今晚放心休息。”何粟在洞中四处摸索,兴奋问道:“你们是怎么寻到这好地方的?”
杜槿神色镇定,信口道:“是先前那僚人的居所,将他赶跑后这山洞我们就笑纳了。”
众人放下心来,卸下身上行囊,燃起篝火开始准备今晚的饭食。带来的腌菜、咸肉加水煮成汤,配上面饼就是一顿简单的晚饭。夜里商陆安排了守夜事宜,众人安睡到天亮。
睡醒继续赶路,众人在第二日下午顺利抵达那座神秘山谷。
抬眼望去,周围山峦巍峨,远山如黛,茫茫云海自绵延山巅奔涌而下。谷中杏花已落,潇潇细雨中,漫山杏叶油亮清透,枝头点缀着累累青果,风里仿佛都浸满了青杏的酸涩气息。
众人惊叹一番面前绝景,来不及欣赏便冒雨开始采摘。
杜槿初次来山谷时就记下了各类药材的位置,如今事先挑了黎州城中价高又好卖的几样,在纸上画出图样教大家辨认,因此采摘挖掘时十分熟练顺畅。
村民们每摘一篓,就过来找杜槿再次核验,待一一确认药材的种类、品相、年份等都没问题,才算合格。七叶莲、红花灵芝、何首乌、石斛、茯苓、当归,一株株珍贵草药被源源不断收进药篓里,杜槿忙得头也不抬。
商陆则同李铁几人在谷中寻了个平整安全的位置,搭建起简易的木屋。日后青山村众人应当会经常往返此处山谷,因此需要尽快建好合适的落脚点。
在谷中逗留两天,一行人带着满满的收获离开。
晨雾裹着药草清香漫过山径,杜槿将采药锄别在腰间,回头清点身后的人群。青壮们背着竹篓沿山路前行,商陆走在最末,粗布衣裳掩不住肩背流畅的肌肉线条。
何粟似乎十分不舍,走时一步三回头。莫大岭笑他:“你若是不想走就留这边,自己在谷里摘杏吃也饿不死。”窦松摇头,“那岂不是活成个野人了?”
何粟哼了两声,“有水源有土地,没有猛兽毒蛇,入口还十分隐蔽,你们不喜欢这里?这山谷……杜大夫,这山谷有名字吗?”
杜槿怔道:“名字?之前倒是没想到这一遭,不如就叫青杏谷吧。”众人一致同意,“从青山村来到了青杏谷,妙得很!”“
行到半路,山中天色乌黑,豆大的雨点穿过林叶啪啪落下,落雨逐渐变成磅礴水幕。大家踩着泥泞的道路,艰难返回中途山洞。
众人不敢贸然离开,便由商陆先去查探情况。约莫一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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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他才回来,模样十分狼狈,全身湿透,满身泥泞,摇头道:“雨太大,不能再走了。”
杜槿将商陆推到篝火前,拿了干布巾来给他擦拭。赵风忙不迭地问:“走不了吗?这么严重!”商陆面色凝重:“谷底积水已过膝,现在出发太过危险。”
莫大岭皱眉:“那确实不好走,泥水这么深,看不清脚底情况,也不知水里有什么虫蛇。”何粟焦急道:“那我们就在这干等?谁知道这雨要下几天!”
杜槿冷静:“如今也只能等待,更何况这么大的雨,即便有油毡布护着,药材也要被淋湿。”
何粟默默住了口,人冒雨赶路没事,但药材被淋湿那真是白跑一趟。
因为这是第一次进山,原计划六七天的行程,众人谨慎起见还是准备了十天左右的口粮。如今食物充裕,一行人便在山洞中安心等待雨停。
这群年轻小伙子白日里一起处理药材,闲暇时便切磋玩闹,再聊聊过去的经历,感情倒是愈发深厚,再没了先前的隔阂。何粟与赵风早已解除误会,两人如今天天勾肩搭背,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商陆虽然面冷话少,不像赵风、孟北那样能与众人打成一片,但他能在这深山密林中辨认方向,又沉着冷静、身手敏捷,大家都对他十分敬服。
两日后,暴雨砸在芭蕉叶上的声响渐渐停歇,洞外蒸腾起乳白色的雾气。杜槿将最后一株七叶莲收进药篓,转头看见商陆正在检查村民的蓑衣。
“涧水泛黄了。”商陆忽然蹲在洞口望向山下,指尖捻起一撮湿泥。杜槿凑近细看,泥土里混着细碎的蕨类孢子,本该是鲜绿色,此刻却泛着诡异的灰白。
山风卷着腐叶气息扑面而来,她突然抓住商陆的手腕:“地面……好像在动?”商陆反手抽出腰间短刀:“全部出洞!背靠石壁警戒!”
远处突然炸开闷雷般的轰鸣,惊起林间一片黑压压的乌鸦。一块巨石猛地裹着泥浆砸进山谷,汹涌泥浪倏忽间自山顶倾泻而下。
“往高处走!”商陆的吼声混在隆隆巨响中。
杜槿抓住吓呆的赵风,踩着倾倒的樟树跃上斜坡。腐殖土在脚下翻涌,她回头望见商陆如鹞子般掠过,短刀劈开横亘的藤蔓,硬生生为众人辟出条生路。
整座山峦发出可怖的呻吟,参天望天树突然拦腰折断。杜槿落在最后,猛地将药箱甩向后方撞偏树干,却被飞溅的木刺划破侧脸。
温热血珠未及坠落,已被商陆用衣袖按住:“西南五十步有板根树!”他们相携跃入板根缝隙的刹那,整片山坡像被巨手掀翻。杜槿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喉咙里砰砰作响,商陆的手掌护在她脑后,两人在泥浆中翻滚着撞上凸起的岩石。
不知过了多久,林中鸟鸣穿透死寂。
杜槿从泥泞中慢慢挣出身子,发现右臂被商陆紧紧拽住,整个人被他环抱在怀中。
杜槿嗅到他衣襟间渗出的血腥味,男人背后布满血痕,血水混着雨水染红了大片衣衫——方才撤离时,这人为她挡了滚落的断木。
“还有三人困在西坡。”清脆嗓音划破寂静,惊得杜槿抬头。浓雾中蓦然出现一个身影,银铃声响,腰间竹筒晃动,臂上纹着玄鸟图腾。
商陆的刀已经抵住此人咽喉。
20. 第 20 章
“阿荆!怎么是你!”杜槿又惊又喜,忙示意商陆放下武器。
阿荆一直在废矿坑养伤,进山前杜槿只道他躲了起来,不曾想竟出现在这里。
阿荆结结巴巴扯着衣袖:“大雨……溪水倒流,蚂蚁搬家,阿叔说过这是山神发怒......来救你,没赶上。”
杜槿心中一暖,环顾四周,商陆已起身清点人数。滑坡时众人随商陆开辟的道路跃上山坡,又及时躲入这板根树下,大多都平安无事,只缺了赵风、何粟、窦松三人。
“西坡?”杜槿想起方才阿荆的话语:“可是看到他们被泥水冲走了?”
阿荆点头:“在山顶看到,冲到西边。”商陆抬眼望去:“那边山坡树多,有救。”
泥土中突然钻出几只鲜红的蚂蚁,杜槿挣扎着起身避开,阿荆忙道:“我的火蚁,莫怕,跟着它们走。”
“火蚁,这是你们部族的技艺吗?”杜槿从未见过如此样貌的蚂蚁。
阿荆不语,只吹响叶笛驱使火蚁寻人,又示意杜槿跟上。商陆握着刀跟来:“我与你一同去。”杜槿想先给他处理下伤口,商陆却摇头:“救人要紧。”
刚爬上西坡,远远就看到何粟被倒伏的树干压住右腿。树干嵌在两道岩缝间,抵挡住了湍急的泥流。杜槿连忙过去查看脉搏,又推了合谷穴、人中穴将他唤醒。
“杜大夫……我、我还活着?”何粟茫然醒来,又忍不住大声呼痛。
“年轮很大,是棵被虫蛀的老树。”商陆抽出短刀削砍树干,又拿了石块来垫在下面,阿荆也跟着挖开地面泥土,很快将人救出。
杜槿五指沿何粟扭曲的小腿寸寸抚过,按住腓骨凸起处:"断骨未错经,算你命大。"小心将断骨扶正,又扯下裙裾裹着两根粗树枝扎紧患处,"药箱不知落哪儿了,先紧急处理下。"
何粟咬着牙忍痛,额头青筋暴起,从齿间挤出话来:“杜大夫,我无事,你快去找其他人。”
“阿姐!”远处传来阿荆呼唤,杜槿寻过去,见到窦松正挂在一株松树枝头。
窦松人倒是无碍,只吓得不轻,喘着粗气道:“好松树,好松树,若不是有它,我就被那泥流卷走了。”
三人继续循着火蚁踪迹,在一处泥潭里发现赵风。他大半个身子陷在泥潭里,挣扎着越陷越深。
“阿风!”杜槿高声呼喊,“别动,直接躺下!”
“师娘……”赵风浑身泥浆,见到杜槿后像是突然泄了劲,眼泪簌簌落下。
商陆捡了树枝探路,小心向赵风走去,沉声道:“你每动一下,泥浆吸力就增三分。仰面躺下,双臂张开,平心静气。”
赵风忍着泪点头躺倒,果然延缓了下陷。
阿荆拽了根粗壮藤蔓来,商陆匍匐着将藤蔓绑在赵风双臂上,两人合力缓缓将他拖拽出来。
杜槿刚要松口气,赵风身边浑浊的泥浆中突然泛起一片波澜。商陆短刀瞬间破水而出,刀尖插着条挣扎的毒蛇,右臂一挥猛地将蛇砸在山石上。
阿荆瞪大了眼睛:“他抓蛇,怎么比我们山里人还快......”
回到板根树下与同伴汇合,众人神色狼狈,纷纷庆幸无人伤亡。
“这泥流竟如此凶猛,吓得我魂都飞了。”窦松讲起方才的经历,惊魂未定。何粟捂着断腿龇牙咧嘴:“得亏你起这名儿,那老松才愿救你一命。”窦松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人是谁?”莫大岭指着远远坐着的阿荆低声询问。
赵风正擦着满头满脸的泥浆:“阿荆,就是上次村里那个小偷。”莫大岭愣住:“他怎么跑这儿来了?”
杜槿接过话头:“他就住这山里,正巧遇见我们落难便来救人,此番多亏有他。”
阿荆时不时瞅一眼人群,像是想过来寻杜槿和赵风,又瑟缩着不敢靠近。
“我们的草药还在洞里!”有人惊呼。李铁摇头道:“捡回条命就不错了!还惦记着药?”孟北心中不甘:“辛苦一趟糟了这么大罪,没想到要空手而回。”
杜槿正给商陆处理背后擦伤,闻声道:“不急,等下回山洞看看。不仅是草药,咱们的吃食、药箱都在洞里,还有避瘴秘药,尽量得拿回来。”
众人踩着泥浆返回山洞,周围满地狼藉,折木断枝倒伏,一块巨石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
“幸好我们及时离开,不然就被困在洞里了。”众人纷纷感慨,“多亏有杜大夫和商郎君。”
杜槿含笑道:“这块石头倒是懂事,正巧堵在洞口,说不准洞里物事都完好。”
“且慢!当心岩层二次坍塌。”商陆拦住要上前推石的村民,小心查看周围地面,确认没有危险后才点头让众人过来。
“一、二、三,推!”青壮们的吆喝声中,巨岩纹丝不动。杜槿沉吟片刻,指尖抚过巨岩青苔:“是片麻岩,火烧水淬可破。”
“片麻岩?”商陆仔细辨认巨石纹路,手指蘸着泥水画出痕迹:“沿此线灼烧试试。”
众人正待生火,阿荆突然抽出腰间竹筒:“用这个!”叶笛声中,倒出的赤红蚁群顺着巨石痕迹爬行,分泌的蚁酸慢慢将岩石腐蚀出网状纹路。
杜槿眼睛一亮:“这法子好!可以再混合些乌柏汁。”方才她在西坡看到一株乌柏,捣烂成汁后腐蚀性极强,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待巨岩表面出现明显腐蚀痕迹,商陆将烧红的箭矢射向裂缝,蛛网纹从巨岩表面蔓延开来。众人捡起石块猛地砸向裂纹,冷热交击的炸响中,巨石轰然碎裂。
莫大岭捡起碎石端详:“这怪石裂开后都是一片片的,用来盖房倒是不错。”杜槿点头:“片麻岩虽然易裂,但裂开后十分坚固,重量也轻,确实可以建房。”
商陆思索:“回头运一些到青杏谷去,用石灰和糯米浆试试。”
众人推开碎石,只见洞内药篓完好,最珍贵的七叶莲都堆在干燥处毫发无损,连杜槿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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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的忍冬藤都整齐如初。其余铺盖、吃食、药箱等略有脏污,但擦洗一番都能用,真是万幸。
杜槿拿回药箱便开始给众人处理伤处,清洗包扎后敷上止血药,又分发解毒药丸。其余人七手八脚将洞内收拾干净,重新燃起篝火。
阿荆则借此机会,顺理成章跟进了山洞。在赵风提醒下,阿荆为先前偷盗之事道了歉,何粟摆手:“不过是些吃食,算不得什么。这次被你救了性命,该是我们感谢你才是。”
杜槿细想,真要计较起来,这山洞也是冬青与阿荆的住所,青山村众人算是鸠占鹊巢。如今冬青不知去了哪里,阿荆也大大咧咧混不在意,但她还是将这份情谊记在了心里。
又在山里修整两日,商陆重新探明路线,一行人辗转回到村中。
最先见到采药队伍归来的是李阿奶,看到几乎人人带伤,满身狼狈,迎上来连连惊呼。闻声赶来的村人将采药众人迎到祠堂大院中,如今已充作晒药场,帮着卸下药篓。李蔓娘带着茶水吃食来寻找李铁,何家老太看到儿子断了腿哭得停不下来,赵方平、兰婶也慌慌张张跑来,见赵风安然无恙后喜极而泣。
祠堂檐角的铜铃被山风吹响时,晒药场已挤满了人。青山村各家各户都汇聚到祠堂,迎接满载而归的家人。
“豁!这么多草药!”“何二,你这腿是这么回事?”阿松,你怎么浑身又青又紫!是摔哪儿了?”
杜槿也被一群人团团围着,“杜大夫,那瘴气真的没事吗!”“杜大夫,这些草药有好几车吧!能卖多少钱?”“槿娘,你们伤得严重吗?”
村民们又哭又笑,祠堂里一时间喧闹不已。
待人群逐渐安静,拄着乌木拐的莫里正才高声道:“行了行了!都让开吧,听杜大夫说。”
杜槿眉目柔和,又自有一股子沉静清丽的气质,满院村民都安静下来,视线汇聚到这年轻女娘身上。
“这次我们顺利到达了青杏谷,只是返程路上遇到了天灾。”杜槿将山中见闻娓娓道来,如何寻路、如何采药、如何在泥石流中逃出生天。
众人时而屏息时而惊呼,听到关键处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兰婶紧紧抱着赵风,赵林林抿着嘴流泪,都后怕不已。
“是阿姐先发现了泥流,救了大家的性命哩!”阿荆正被好奇的孩童们围着,悄悄插嘴道。腕间银铃随叮当作响,少年故意将火蚁绕在指尖,吓得小童们尖叫着往后躲,又被他拿甘草糖勾了回来。
祠堂内,莫里正颤巍巍捧起一株红花灵芝,用红绸包裹着,携众人三拜三叩,在村中族老的注视下祭拜先祖。
“这次幸得杜大夫指点,族人搏命带回羁縻山的珍贵草药,今年村中生计就仰仗这些收获了。”一耄耋老者哑声道,引得众人再次望向杜槿。
“中药炮制手艺,水制三法,火制四法,水火共制法二。”面对祠堂外的众村民,杜槿指尖轻点石案,“明日辰时,愿学者携竹匾来此。”
21. 第 21 章
晨雾未散,村口祠堂外晒药场已架起八口陶瓮。
杜槿将手边草药分作四堆,转头对窃窃私语的妇孺们道:“今日咱们先学这四味火制之法,煅煨炙炒,各有千秋。”
“以炒为例,可以炒黄、炒焦、炒炭,也可加如土、麸、米等辅料同炒。而炙法又分为蜜炙、酒炙、醋炙、盐炙等,适用于不同药材。”
李蔓娘咋舌:“可比炒野菜讲究多了。”赵林林不解:“直接洗净晒干不成吗?为何还要弄这么多法子。”
杜槿温声解释:“炮制目的或是生毒熟减,或是提高药性,有的炮制手艺甚至能使药材脱胎换骨,改变原本归经。”她轻点木案上的陶罐碗碟,“如酒炙可引药上行、活血散寒,醋炙专入肝经,盐炙则可达下焦、增补肾经,功效各不相同。”
“千锤百炼,方可成药。”
众人虽听不懂药理,但也明白这炮制手艺的重要性,都收起那玩笑心思肃然倾听。
杜槿仔细介绍这次收获的各类草药,又一一示范药刀、药碾、杵臼、药锅等炮制工具的用法。待妇孺们熟识上手,她又取了一撮荆芥穗置于药锅内,开始文火微炒。
赵林林先前已跟着杜槿识了不少药理,便自告奋勇接过药铲。杜槿紧盯药锅:“药香发涩了,或许日后换松枝更好。”旁边立刻有人记下。
众人纷纷上手尝试,学得极认真。唯有李阿奶一时贪快,将荆芥炒得焦黑,得了蔓娘不少埋怨。杜槿洒了些清水上去,笑道:“无妨,等会儿取出晾干吧,这荆芥炭可是味止血良药,也不算浪费。”
一番观察下来,最细心巧手的还是那寡妇姜氏,做事不急不忙,细致入微,收拾出的药材干净齐整,得了杜槿不少夸赞。她寡居多年,独自抚养孩子,少与外人打交道。这次为了补贴家用出来做活儿,还得了认可,心中喜不自胜。
不到半月,青山村众人已学会了基础的药材炮制手艺。其中赵林林和姜氏最为出色,一人专攻火制,一人负责水制,清洗剪切、蒸煮浸泡,日日都顶着日头在晒药场中忙碌。
残阳将祠堂的青石板镀成金红,陶瓮和药锅升起的青白烟雾蒸腾而上,院中热浪滚滚,弥漫着苍术和艾草的清苦药香。
十来个妇人戴着粗布手套,头包布巾,将赤芍、丹参等草药清洗分拣后放入陶瓮。孩童们穿梭于药架间,吃着山楂果和甘草糖打闹,又被烧火的老人笑着拍打。村中青壮赤着膀子扛起三摞竹匾,蒸透的药片在匾间簌簌滑动,泛着琥珀色的光。
送柴火的队伍推着独轮车从后山绵延而至,新劈的松枝还沁着脂香,车辙在晒场压出两道赭色溪流。
祠堂西屋如今已充作药房,大大小小的木柜抽屉贴着黄麻笺,药匾、药篓在一排排木架上码放整齐,炮制好的药材按四气五味归位,看起来赏心悦目。
杜槿正在药房中仔细查验药材成色,又默默计算柴薪损耗,思索合适的卖价。屋外传来赵林林的呼唤:“阿槿姐姐,莫里正来了。”
莫里正面色愁苦进屋:“杜大夫,这药材何时能卖?村中有十几户人家交不上粮税,今日县中户房的官爷们又来催了。”杜槿掀开竹帘:“交税时限可否宽限?如今已制出不少药材,只是去黎州贩卖少说也要半月。”
莫里正点头:“在中秋前缴上就成,否则会罚三个月苦役。”杜槿扬眉:“无妨,来得及。”辛苦数月,如今也该到收获的时候了。
十日后,黎州城。
时隔半年再入黎州,城中各处坊市屋舍依然繁华如锦绣,杜槿的心情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前一次风尘仆仆、前路未卜,忧虑不安萦绕心头,今日则携着数车珍贵药材,野心勃勃,只望做笔大生意。
这次村里走商的队伍也是十余人,在山中受伤的何粟等人没来,赵方平、姚康、孟北几人则成了队伍的主力。不同于最远只去过青阳县的其他村民,赵方平他们由南至北行了千里路,见识丰富,胆子也大,一路走来颇得村民佩服。
众人先到客栈落脚,板车牲口就拴在后院里。商陆选了能直接看到院子的房间,又安排两人一组看管货物,每两个时辰便轮换一次,时时不离眼。
这黎州城比上次热闹多了,路上行人渐多,各式招牌挂布迎风招展。沿着城中青石板街巷蜿蜒前行,两侧粉墙黛瓦爬满紫藤,间或探出几枝绚烂山茶。
转角处,一株葱郁合欢撑开翠盖,树下的茶肆正煮着新采的普洱,茶香沿着街巷氤氲漫开。
街边有不少面食铺子、干果蜜饯铺子、香烛裹头铺子,店家都在门口招呼吆喝。杜槿随意挑了几家进去,发现有些铺子里竟配了可以送货上门的送力人,还支持赊销和分期,甚至还有类似礼券性质的红票。
杜槿暗自咋舌,没想到这州城商户做生意的法子已如此成熟。原本还想借前世记忆在黎州弄一套商业模式来,现在看真是自以为是,小看了古人智慧。
“咱们先带些货去那梁氏药铺里看看?”赵方平按捺不住询问。
大家在城中闲逛了半日,也路过好几家药铺医馆,杜槿却连门都不进,不少人都心存疑惑。
“不急。”杜槿思索,“出来谈生意要讲究排场,让别人摸不清底细才好。一群村夫贸然上门,店家也只会当成乡野间的零散生意,可赚不到大钱。”
莫大岭似懂非懂:“杜大夫的意思是?”
梁氏仁爱堂。
下晌店里没什么来客,伙计正伏在乌木柜台上打盹,秤盘上的铜锈比药渣还厚。柜旁一只狸奴伸了个懒腰,爪尖拨弄着滚落的柏子仁,铺子里满满艾草混着丁香清苦又馥郁的味道。
满墙檀木抽屉错落如棋局,屉面贴着泛黄的药名笺,蝇头小楷已有些褪色。
那伙计被推门铜铃声惊醒,抹去嘴角涎水:“客官,需要些什么?”
“店家,你们这儿可有七叶莲?”一个年轻女娘快步进店,身着天青色妆花缎裥褶裙,单髻上戴着茜色绒花,肤白如雪,杏眸灵动,让人眼前一亮。
女娘身后跟着两个布衣男子,虽是小厮打扮,衣料却是细葛,针脚齐整,显是体面人家使唤的。三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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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时步履稳健,既不张扬也不寒酸,恰似城中殷实商户的模样。
伙计心道来了个大客户,陪笑道:“有的有的,小娘子这边请。”
杜槿仔细端详伙计拿来的七叶莲,面露难色:“这株品相倒还成,只这根须与我先前见过的略有不同,颜色偏白,想来是河边生的?”
伙计明白这是练家子:“正是从北边洪州收来,那里湖水河水多。”
杜槿摇头:“这七叶莲喜阴,要长在那高山深谷的山泉旁才好,根须黄白,药性最佳。”便放下药盒似要离开。那伙计连忙作揖:“小娘子且慢,这七叶莲虽不如您所说,但药力也够用了。我家给城中各处医馆供货,从不曾出过岔子。”
杜槿扫视一圈:“你家给城中哪些医馆供货?”不等伙计回答,目光移向褪色的名笺和铜锈秤盘:“估摸着也没有几家吧!”
那伙计神色有些尴尬,忙将狸奴掩到身后:“只是最近……少了些。如今正值初秋,风寒中暑之人少了,药材销路自然没先前那么好。”
杜槿沉吟:“风寒?说起来已经立秋,天气转凉,倒需要提前准备对症之药。伙计,劳烦再拿些小柴胡来。”
那伙计忙拿来一盒柴胡,心想:这小娘子带着些北方口音,官话不太标准,莫不是北边哪家药行的千金跑来南边收药?
杜槿挑拣一番:“你这是都是南柴胡呀,还得是北柴胡更好。”伙计忙解释:“小娘子说笑呢,我们黎州附近哪有北柴胡?”杜槿又摇头:“先不谈这南北之分,柴胡一味,和解退热宜生用,疏肝解郁宜醋炙,你家可有炮制好的醋柴胡?”
伙计语塞,苦笑拱手道:“小娘子稍待片刻,我去请东家来。”
不多时,伙计就从后堂里领着一清瘦男子过来。这中年男子三缕短须,神态平和,叉手行礼道:“小娘子有礼,在下仁爱堂梁英。”杜槿侧身盈盈还礼:“小女子家中姓杜,叨扰梁东家了。”
梁英已从伙计处知晓方才事宜,对那醋炙柴胡十分感兴趣:“杜娘子,我们从未听说过醋炙柴胡,不知是有什么说头?”
杜槿也不怯场,就这南北柴胡炮制之法侃侃而谈,引经据典,一看就是家传的药理。梁英又追问,见这小娘子也有理有据地答了,便打消了心中疑虑。
“杜娘子家学渊源,倒教我有了不少收获。”梁英诚恳道。
“不敢,说实话你家该换换货源啦!前日去惠民坊……”杜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捂住嘴,杏眸一转:“算了,今日耽搁你时间了,多谢梁东家。”
梁英忙追问:“可是那坝亭榜的惠民坊熟药局?敢问杜娘子,是在他家见着了醋炙柴胡吗?”
杜槿眸光游移:“没有没有,梁东家误会了。小女子先行告辞,日后有机会再与东家合作。”梁英待要追上,却被她身后俩长随阻拦,只好目送这三人快步离开。
伙计道:“东家,难道惠民坊真的有新货?”
梁英在铺子里踱步半晌,对那伙计道:“明日你去惠民坊瞧瞧,他们是在弄什么玄虚!”
22. 第 22 章
次日,惠民坊熟药局对面树下,一年轻小子在那里探头探脑。
正是梁氏仁爱堂的伙计方六子。
他拉拉衣襟,待要假作客人混进店,身旁却刚好路过两个乡下男子,正拎着黄纸药包交头接耳。
“这柴胡听闻还添了醋,药性强。”“可不是,铺子里的伙计还不肯卖呢,说备的数量少。”“他家的天麻也不错,上回大夫专门说要在惠民坊抓药。”那两个村夫絮絮叨叨转过街角,很快便消失在巷子里。
方六子心中一惊,忙进惠民坊问起柴胡、天麻、七叶莲等草药,却没发现什么异常,又试着问了醋柴胡之事,那掌柜摆手:“没听过!”
“这惠民坊竟然还遮遮掩掩,定有蹊跷。”方六子暗暗思索,忙回去与东家禀报。
街尾转角处,赵方平挠了挠头:“我方才演得可好?”莫大岭猛拍他背:“像、像、像!一点儿看不出破绽。”
孟北笑道:“多亏商陆郎君在仁爱堂门口蹲了半日,看到那伙计往惠民坊来了,进赶慢赶来知会,你们才能演这一出戏。”
姚康一向老实本分:“杜大夫,那惠民坊确实不卖醋柴胡,咱这样不算欺骗吗?”
杜槿正色道:“哪能算欺骗?只是让他们换换货源罢了,咱们的药材品相好又便宜,也没坑他。至于醋柴胡,本来就有功效,他们进些货也无妨。”
见姚康还有些不安,杜槿思索道:“若是与梁氏仁爱堂的买卖能做成,咱们价格上让一些,醋柴胡就当是送他们吧。”
商陆抱着刀斜倚在门边:“还是继续按计划执行?”
杜槿笑道:“正是,陆哥,麻烦你再去探探那梁东家的行踪。”
仁爱堂内,梁英听到方六子打探回的消息,愤愤道:“那惠民坊果然是有了新货源,怪不得咱们铺子生意越发冷落了。”
他四处打听新药,傍晚又约了另外两家相熟药铺的掌柜到同福楼,好好整了一桌席面。酒过三巡,梁英言语试探,自然是问不出什么消息。
待到席散,梁英送走两位掌柜,心中忍不住起了怀疑,却听隔壁小室传来熟悉的女娘声音。
“郎君,你这北柴胡倒是不错,从哪儿来的?”那女娘声音清脆,带着些北地口音,可不正是昨日到铺子里的杜娘子。
另一个低沉男子声音回答:“羁縻山。”
梁英心中一凛,忙贴到小室的木质墙壁上倾听。只听杜娘子疑惑道:“羁縻山?那里等闲人可进不去。”
“我自有法子,这批药材你收还是不收!”那男子声音十分不耐。
杜娘子笑声如银铃一般:“小郎君急什么,我们在外走商的,做事谨慎些又何妨?只是这批药材看着有些眼熟,与近日城中的新货倒颇为相似。”
男子冷哼:“你自买你的药便是,何必多言?”杜娘子起身踱步:“罢了,你这药材品相确实好,年份又久,炮制得也精细,我收了便是。”
那边细细谈了价格,又约好交货时间。梁英听到杜娘子离开的脚步声,思索再三,还是敲开了隔壁小室的门。
“何人?”
梁英推开门,眼前一亮,只见室内这男子一袭鸦青窄袖上衣,衣料是上等的暗纹罗,走动时隐约显出竹叶纹路。腰束犀角带,脚踏乌皮靴,此人身形挺拔如松,衣衫下的肌肉线条随着步伐若隐若现,神情肃穆却不显倨傲。
不曾想竟是形貌如此出色之人,梁英忙行礼道:“这位郎君,冒昧打扰。我是城内梁氏仁爱堂药铺的梁英,方才无意中听到些声音,郎君仿佛是在售卖羁縻山中的草药?”
商陆面色稍和:“正是,如此巧遇,那便入内详谈吧。”
桌上整齐码放着各类药材,除了黎州的道地药材,还有五味子、黄芪、党参等北地草药,天南地北尽纳于此,甚至还有梁英心心念念的醋炙柴胡。
思及方才杜娘子所言,这男子莫不就是给惠民坊供货的药行?
梁英喜不自胜,忙拣了药材拈开细嗅:蒸地黄清香微甜、麸炒苍术深黄焦香、姜炙厚朴入口辛辣。果然品相年份俱佳,且炮制手法十分老练。
梁英十分满意,心中又有些疑虑:“敢问郎君,手上有多少数量,可还有其他药材?”
商陆冷声:“自然有,东西都在客栈,你若不信便随我去查验。”
到了客栈,满满四车药材堆在院中,都用竹篓毡布仔细盖着,旁边四五个彪悍山民正虎视眈眈地看守。
梁英验过货,心中最后一丝怀疑也消散了:“这位郎君,四车药材我们仁爱堂都要了,还请给个便宜价格。”
商陆冷脸道:“只有三车,那边的已有人预定。”梁英欣然道:“也可。敢问郎君,这羁縻山里的草药长势如何?何时会有下一批药材?”商陆摸了摸刀柄:“下月或许还有些,待入冬就不能进山了。”
两边又谈好数量价格,约好明日辰时在仁爱堂银货两讫。梁英忍不住询问:“郎君贵姓?还不知你是何方人士,该如何称呼。”
“问那么多作甚。”商陆木着脸,冷言冷语。
“阿哥,让他问。”一个少年从屋里探出头,“梁东家,你若是不放心,日后来青阳县青山村寻我们便是。”
这少年口音奇特,虽穿着汉人衣服,但抬手时露出了腕间银铃,腰侧坠着刻花竹筒,与常人迥异。又想起商陆那双灰蓝色眼眸,梁英似乎明白了什么,兴奋得双手颤抖,面上只作不知。
待送走梁英,躲在屋里的众人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冲到院子里。
“成了?卖了多少钱!”“为啥只卖三车,另一车也没人预定啊!”“你小子,口齿倒是伶俐多了。”这句话却是对阿荆说的。
“噤声。”商陆示意众人回屋再说。
屋内,杜槿正将妆花缎的襦裙小心叠好。孟北咋舌道:“确实要收好,这几身衣裳竟花了六两银子,我还是第一次穿这么好的衣裳!”姚康摇头:“可不止!那腰带皮靴忒贵,还是商郎君用毛皮换来的。”
杜槿笑道:“先敬罗衣后敬人,若没有这几身衣裳,那梁东家可不会如此看重我们。”
商陆抱臂靠着墙:“都是山里猎来的毛皮,又没本钱,算不得什么。”
赵方平十分欢喜:“银子花光了,但这出戏演下来,那药铺掌柜摸不清咱们底细,还以为咱们的货多抢手哩!”
杜槿点头:“正是如此。平白送上门的东西不会有人珍惜,若想端起架子,正要这样藏着掖着才好。剩下那车药材我们再找城中其他药铺,遮遮掩掩地零散卖掉。”
莫大岭明白过来:“原来如此,城中各家药铺本都有固定的货源,咱们很难插手,因此才在梁氏仁爱堂面前演这么一出戏。”
赵方平恍然:“借着仁爱堂的名声,咱们再去找其他药铺合作也便宜得很。”
杜槿点头:“仁爱堂如今生意萧条,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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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更容易上钩。”
“说起来,为啥要特意唤阿荆来?”姚康有些不解。阿荆正满脸好奇地望着众人,见有人提到自己,又神色懵懂地躲到杜槿身后。
“阿荆就是来让梁英安心的。”杜槿摸了摸少年的脑袋,给了个鼓励的眼神,“梁英也不是傻子,做戏也得做足才行。在他心中仍有怀疑的关键时刻,咱们就需要阿荆出场了。”
“羁縻山的神秘部族,能从深山中带来珍惜草药,物美价廉,说不定还有异族秘方。拿下这条货源,定能让仁爱堂在黎州城众多药铺中脱颖而出、重振旗鼓——多大的诱惑。”
“他们会不会向官府告密?毕竟百越僚人……”姚康心有疑虑。
杜槿失笑:“可别小看商人逐利的心思,他告密又能有什么好处?衙门能给他奖赏?相反,梁英一定会拼命保守这个秘密,恨不得全黎州只有他一个人知晓。”
众人低头思索,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其中利害。
“杜大夫真是神了!”孟北虽然早知道杜槿聪慧过人,但这一遭还是让人大开眼界。
众人纷纷拍手称赞,拜服于杜槿这番谋略之下。原本是一群无头苍蝇似的乡民,在黎州城两眼一抹黑,还担心被城中药铺压价,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仁爱堂追着抢着要合作的神秘势力。
商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目光追随杜槿落在阿荆发顶的手。他惊叹于她的缜密心思,又不禁为她遗失的记忆惋惜,心中慢慢泛起难以言说的悸动。
就好像是他夜巡时射出的鸣镝箭,明知该紧盯箭矢落处,却偏要追逐那抹银光在月下划出的身影,怎么也移不开眼。
次日,商陆等人押着货物如约来到仁爱堂交货。待确认货物交接无误,收了钱款,梁英也不怵商陆冷脸,贴过来又是一番寒暄夸赞。
“郎君,你们可有过所和市籍?”梁英随口问道。商陆皱眉:“过所自然是随身带的,市籍是指?”
梁英得了好货,也乐意解释:“若是同乡野人家收些草药,自然不讲究什么市籍。但若是想将这草药生意做大,还是要去官府申领市籍才成,日后你们给各地药铺医馆供药也稳妥。”
商陆面上不动声色:“晓得了。”
三车药材卖了一百多两银子,按照之前商议好的规则,进山采药、清洗炮制、出门走商的人都有分润,每个人少说也有三两。
杜槿直接做主:“黎州城粮价比县里便宜,咱们干脆拿这批银子买粮如何?”莫大岭点头:“一斗三十钱,买了粮不仅够缴秋税,后半年的口粮也有了。”
买粮后剩下的零散银子,杜槿先分了一部分,由大家自行去城中花销。
赵方平先到彩帛铺里买了细布和绢花,又拐去糕饼铺带了一包糖糕。孟北则十分务实,径直去粮铺里买了不少杂粮豆子。姚康却抠抠搜搜,只买了些针头线脑的小玩意儿:“攒钱呢,我娘子说要修屋!”
杜槿戳戳商陆的后腰:“陆哥,陪我去瓦子逛逛吧。”
商陆僵在原地,似乎有些无措:“瓦子?”杜槿见他耳尖泛红,故意踮起脚尖凑近:“听说东街那家蜜饯铺子是极好的,咱们一起去尝尝他家的果脯。”
她仰着脸,杏眸里盛着细碎的日光:“走嘛!”
商陆喉结滚动,想说市井过于喧哗,又想说留在客栈看守货物,可对上她狡黠的目光,所有推拒都化作一声叹息。
“好。”!
23. 第 23 章
城西瓦子里亮起绚丽的花灯,街头巷尾正敲锣打鼓,人群熙熙攘攘。
街巷里一溜儿勾栏,算卦相面的、卖字画的、唱小曲儿的,相摊的铜铃与唱戏的琵琶声绞作一团,热闹非凡。街边铺子里,文房四宝、冠梳领抹、胭脂水粉,各式各样的物件儿教杜槿看花了眼。
荷花灯影下,商陆脚步僵硬,绷着一张俊脸,试图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杜槿假作不知,只松松挽着他的手臂,指尖时不时擦过掌心,又引他停在蜜饯铺子前。琉璃盏里渍着琥珀般的金橘和翡翠青梅,糖霜在灯下泛着诱人的蜜光。
杜槿拈起一块蜜渍杏脯,糖丝缓缓拉出银线,送到商陆面前。他低头欲咬,这小娘子却又狡黠将杏脯含进自己唇间:“太甜,陆哥怕腻。”
商陆喉结滚动,正要说话,阿荆突然从柜子后面冒出来:“阿姐,这个甜果子好吃!咱们买些。”杜槿冲商陆眨眨眼,过去含笑拣了一盒果脯并时新果子。
三人在这街巷里闲逛,阿荆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绚丽的景色,冲在前面四处张望,乐呵呵嚼着果脯。商陆面上平静,耳尖却红得滴血,任由杜槿挽着他。
“槿娘,你可还记得自己家人?”商陆挑起话头。
杜槿无所谓道:“一点儿都记不清啦。醒过来时身上只有本医术,脑袋一片空白,就跟着兰婶走了。”
“你通晓医术,又识得文字,虽然写出来经常缺少笔画……也十分难得,想来是出身世家大族。”商陆十分关切,难得说这么多话。
医术是我上辈子学的,写字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儿,只是简体字而已——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杜槿只好将话题岔开。
商陆似乎不愿放弃,灰蓝色的眼眸在忽明忽暗的灯影下闪烁:“若是有机会,我会尽力帮你寻找家人。”杜槿挠头:“我自己倒是没什么执念,如今的生活还挺满足的。”
商陆沉声道:“或许你的家人也在寻找你。”
杜槿转念一想,毕竟占了原身的躯壳,帮她找回家人也是应当,便应道:“那就随缘吧,如缘分到了,即使相隔天南海北,也一定会再见。”
“那日河边我初次见你,是一男子推你下水,双足微跛,想来……”商陆余光忽然瞥见巷口闪过跛足身影,左肩微耸,走路姿态十分熟悉,几乎不敢相信会有如此巧事。
杜槿浑然不觉:“那肯定是陈跛子,除了他,旁人害我做甚?”
那跛足身影似乎察觉到什么,几步拐进暗巷里。商陆已如离弦之箭窜出,借力跃上檐角,青瓦在他靴下碎裂,又凌空扑下,膝盖撞向对方腰眼,将人掼进巷尾柴堆。
“救——”此人刚要张嘴,商陆铁拳已至,两颗门牙混着血沫飞出,撞在墙上发出脆响。他掐住此人后颈按在地上:“果然是你。”
对方挣扎间踢翻竹篓,惊动巷口巡夜的更夫。商陆扯下此人腰带塞住他的嘴,反剪双臂用麻绳捆死,动作十分熟练。
杜槿追进巷尾,看到这场景心中了然:“陈跛子?”
此人形貌猥琐,门牙凸起,见到杜槿后满脸惊讶,被堵着的口中嗯嗯作声。
杜槿一见到这张脸,心底猛然窜出熊熊怒意:“你这奸人竟然还活着,还敢出现在这黎州城!”似乎被原身的情绪感染,杜槿对这跛子十分愤怒,说话间一股热血冲上天灵盖,眼前一阵阵眩晕。
商陆将她揽进怀中:“冷静,莫怕。”
杜槿喘着气,埋在商陆胸口平复心情,尚未来得及说话,身后传来一声爆喝:“贼人住手!”一点银光闪过,长枪破空之声撕裂而来。
商陆将杜槿推开,侧身避让,反手抽刀迎上,便同来人在这狭窄巷子里交起手来。
青年将枪花挽得密不透风,眼中浸满怒火,枪势十分凌厉,挑翻了巷子里的柴火木箱,吓得陈跛子在地上翻滚,直往墙角躲。
商陆步法轻灵,颇有余力,短刀如银弧般轻松卸去对方力道,偶用刀背格挡时,又震得对方虎口发麻。
那青年一时难以取胜,收枪恨恨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杜槿打断:“停!快班的衙役来了!”商陆拎起陈跛子就走。青年愣在原地,听身后巷口来了脚步声,同样提枪离开。
几人刚走,拖着棍棒的巡逻衙役就拐进了巷子,巷中漆黑也看不清什么,随意扫了两眼便懒散走了。
河边一僻静处,花灯稀稀拉拉,也没什么行人,几人便停下步子。那青年见杜槿商陆二人举止亲密,讪讪道:“原来你们认识……方才得罪了。”
杜槿掩口笑:“这是我夫君,你可打错了人。”
那长身青年一双棕珀色虎目,眼神清亮,飞眉入鬓。虽面容稍显稚嫩,但身形健壮,一根皮绳将头发高高束起,是个英姿勃发的俊俏少年郎。
青年叉手道:“我正追这跛子,错将兄弟认成贼人同伙,实在对不住。”又连连作揖。
双方通了姓名,原来青年名唤林听,自称是涿州人,同村有女娘被陈跛子拐走,便一路追查到此。
“此人与那洪帮有勾结,专做那贩卖人口的恶事,不知道害了多少妇孺,万不能留!”林听唾道。
“洪帮?”杜槿疑惑。商陆回答:“是一盘踞于洪州的市井帮派,掌着当地漕运,常做些黑白通吃的勾当。”说着用刀柄拍打陈跛子的脸:“说吧,你是从何处将我妻拐来!”
那陈跛子嘴上得了自由,慌忙求饶:“兆京,兆京!”
商陆神情恍惚了一瞬:“凛国京城……”身形一晃,又厉声道:“从何人手上拐来!”
陈跛子哭爹喊娘:“别打!别打!这位小娘子不是我拐来的!那时兆京城乱得很,我也是逃命,路上见她独自一人,这才好心收留……”
“收留?颠倒黑白的恶心东西。”杜槿冷笑,“既然不知我家人是谁,那你这条烂命也不用留了。”商陆应声拔刀出鞘,刀刃在月下闪着森然寒光。
陈跛子吓得咚咚磕头:“小娘子饶命!真不是拐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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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时是个傻子,话都不会说,与现在完全不同!要不是我带上你,早就饿死了。”
林听一拳砸上去:“还在狡辩!你从兆京不知拐了多少女人孩子,那些人都去哪儿了!”商陆听到这话,咔咔两声卸下陈跛子的膀子,又将他面朝下摁进河里。
林听道:“杜娘子,你对一同被拐之人可有印象?或许其中就有我家人。”杜槿心有歉意:“我先前一直浑浑噩噩,还是在沅州路上摔到头,才慢慢清醒,确实毫无印象了。”
林听又逼问陈跛子。他正从水里被拎起来,鼻青脸肿,涕泗横流:“路、路上人走散了,到沅州前就全散了。”
杜槿嗤道:“原来到沅州前就全卖了,只我一个傻子卖不出去,干脆扔路边了对吧?”恨恨踢了两脚,“结果后面见人不傻,觉得亏了,干脆推河里淹死?”林听一脚将他踹进水里,棕珀色眼眸里浸着满满怒火。
商陆将刀架上陈跛子脖颈:“在兆京何时何处带走她的,身上可有信物?”陈跛子竹筒倒豆子一样哭嚎:“去年秋天,九月、或者十月!就在兆京宣化门外,惠民河,一座桥边上!没有什么信物……”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还有、还有本书,一直在她身上,我没拿走!”
杜槿同商陆对视一眼:“应该就是那本《太平惠民方》,想来是我家人留的,后面也一直带着。”
商陆又逼问了几句,再没什么有用信息,便示意林听换人。林听冷笑一声上前,继续将陈跛子摁进水里,语气森然:“你最好记性好点儿,记得手上每个人是何时、何处、卖给何人了。”
杜槿带着阿荆寻到河边一家饮子铺,买了冷元子和荔枝水坐下吃着。不多时,见商陆和林听从河道暗巷里出来,杜槿笑道:“可有收获?”
林听叉手:“倒是有了些线索。今日多谢二位,我这就要去寻人,日后有缘再见。”商陆正要还礼,这青年已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倒是个妙人,性格冲动但颇有侠气,行事毫不拖泥带水。”杜槿夸道。
商陆却别过脸去,喉结滚动了下:“嗯,枪法也好得很。”声音闷闷的,像揉了团湿棉花。
杜槿听出一丝酸味儿,忍不住轻笑:“怎么,方才也没给你喝醋饮子啊,怎么酸里酸气的?”商陆不语,只快步到桌边坐下,端起杜槿面前的荔枝水一口喝净。
阿荆举着鲤鱼灯玩耍,丝毫没注意这边暗流涌动。
商陆侧着头,默默摩挲着瓷碗边缘,灰蓝眸子竟漾起一丝委屈,背后仿佛耷拉着一条湿漉漉的尾巴。
杜槿失笑,怎么还委屈上了?顺势揉了揉他发顶,如安抚一只委屈的大犬:“枪法再好也打不过你嘛!况且咱们陆哥比他有侠气,人俊心善,路上还收留可怜孤女……”
认真夸了几句,商陆眉头才慢慢舒展。瞧见他耳尖泛红,杜槿又从袖中摸出颗蜜渍梅子塞进他嘴里:“尝尝?这可不酸,甜得很呢。”
“……嗯,甜。”男人木着脸,唇角却怎么压也压不住。
24. 第 24 章
在城中盘桓几日,青山村众人卖掉了最后一车药材,又在黎州备齐粮油米面和平日里花用的东西,载着满满四车货物踏上回家路。
“幸好路上还算安全,不然带着这么多货物,遇见劫道的可就完了。”莫大岭赶着车,车辙印比来时还要深。
赵方平跟在车边走着:“黎州安稳,不像北边山匪多。先前在江州都有劫道的,我们穷得叮当响才没被抢。”
商陆道:“去年同乌蒙部那场大战后,南夏西军一直驻扎在武定县戒备,因此黎州境内治安无虞。”
“如今可没有南夏的说法了!大夏朝南北一统,咱都是大夏人!”姚康一本正经地纠正他,惹得众人哄笑。
商陆自嘲地笑笑,住了口。
赵方平感慨:“咱们平民百姓,连县太爷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管他什么凛朝夏朝,能吃饱穿暖就是好朝廷。”孟北同意:“都为活命罢了。”
李铁好奇:“你们当时在北凛是个什么光景,真饿死了不少人?”赵方平点头:“回鹘、契丹、党项人在北凛都是高等人,汉人是劣等人。我们日日受胡人欺压,活得辛苦。”
赵方平突然想起商陆也不是汉人,忙转头道:“商郎君,可不是说你。”
商陆木着脸:“无妨,我是狄汉混血,在北凛时也被人瞧不起”
孟北感慨:“北凛皇帝动不动就征兵,我们村青壮几乎都死完了。”姚康心有余悸:“我家为了给我免兵役掏空了家底,但侥幸活下来也吃不饱肚子。”
商陆神色平静:“北凛朝中胡人多,游牧出身,尚武轻文,不懂农商。国库常年空虚,百姓连年饥荒,亡国也是必然。”
莫大岭安慰:“亏得你们机灵,及时跑来咱们大夏,不然生死都说不准。”李铁道:“正是!咱们村虽然又偏又穷,但现在有了杜大夫带咱们卖药赚钱,以后好日子长着呢!”
这次赚了一百多两银子,众人踌躇满志,早忘了羁縻山里的惊险遭遇,只盼着下一次进山。
杜槿头顶荷叶坐在车里,悠闲吃着糖渍果子,听同伴闲谈,十分惬意。
商陆是狄汉混血,怪不得一张脸跟超模似的,眉眼深邃,下颌像刀刻,胸肌腹肌样样都有。看起来高高大大,其实纯情得很,面冷心热会撒娇。
捡到宝了,嘻嘻。
回村之后,莫里正和村民看到这白花花的银子和满车米粮,又是一番欢呼雀跃。
见莫大岭、李铁几人辛苦二三月,就能挣回全家一年的嚼用,更别提连李阿奶、赵林林、姜氏这些老妇娘子也能分到不少银子,全村先前的怀疑担忧都抛在脑后。
没参与的村民看红了眼,纷纷哭着喊着来寻杜槿,采药、制药、卖药,随便哪个环节都愿意做。
最后还是莫里正出面安抚:“愿意参与的不急,还有下一次,咱们以后都跟着杜大夫好好干!只一点要说清楚,这是咱们青山村的发家路子,若是有外村的亲戚熟人来问,都得把嘴巴捂紧了!”
莫大岭点头:“羁縻山就在那里,谁都能进山采药,但没有杜大夫的秘药和路线,进去就是送死。若是走漏了这赚钱消息,麻烦找上门不说,还凭白害了旁人性命!”
众村民大声应和。
晨雾缭绕,夜星低垂,微凉的山风惊起几只寒鸦,初秋的凉意已悄然浸透山村。
杜槿和商陆起了个大早,一人去晒药场忙碌,一人去后山砍柴。一向安静的村口传来阵阵喧哗,杜槿凑过去,却见到一些风尘仆仆的陌生面孔,个个神色萎靡,衣衫褴褛。
何粟拄着拐瘸着腿,抱住其中一个白胖青年,泪流满面:“大哥,你可算回来了!瞧瞧你,怎么都瘦成这样了!”
白胖青年满脸的肥肉簌簌抖动:“呜呜呜,小弟,那苦役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顿顿吃不饱,瘦得我都脱相了。”旁边围观的几个村民也感慨道:“何大,真是苦了你了。”
杜槿忍住笑过去:“这位就是何粟的大哥?”
何粟点头:“这是我大哥何稻。大哥,这位就是我与你提过的杜大夫,自从杜大夫来了村里一家家身体健康,有钱有粮,再不用担心交不上粮税了!”
何稻举起胖萝卜似的双手行礼:“哎,杜大夫,我们都听说了先前的事情,真是多亏有你。若是再被罚几次,命都要没有了!”
原来这波人就是先前被罚去做苦役的青壮,如今可算是回来了。除了何稻,还有李铁的表兄陈大宽、窦松的兄弟窦柏等,一共七八人,大都又黑又瘦、满脸晒痕,看得出来吃了不少苦头。
何粟急着将大哥领回家,走前对杜槿道:“杜大夫,这下咱们村年轻人都回来了,人手可多,下次进山务必叫上我们!”
杜槿摇头笑道:“再等等吧,之前带回的药材还没处理完呢。况且那场暴雨过后,山路被泥石流冲断,地形有变,还是谨慎为好。”
忙碌到下午,山中下起小雨,杜槿便暂停了药场的活计,让大家回家休息,自己也漫步回了竹林小院。
前些日子,商陆用编竹夹泥重新筑墙,红茅草和粗瓦盖顶,又在县里备齐了各式家具,家中焕然一新。
院篱外山茶花开得正艳,竹架上的金雀花垂下串串金铃。青椒、茄子、韭菜郁郁葱葱,藤蔓缠绕的瓜架上坠着几根嫩黄瓜,菜畦间还点缀了几丛碧绿芫荽和迷迭香。
杜槿泡上一杯热腾腾的竹叶茶,悠然倚在半掩的竹窗下。屋檐下悬着风铃,正随风轻响,与竹林沙沙声相和。院中碎石小径蜿蜒至院角的竹床,泠泠细雨打湿了翠绿芭蕉。
“阿姐!阿姐!”阿荆撑着油纸伞从院门外探头,“家里有饭吗?”
“当然有,你们去哪儿玩了?晌午都不回来。”杜槿起身。
阿荆背着阿鲤,后面跟着赵家小弟赵山、孟铁女儿小茴香、姜寡妇的儿子姜岫等几个村里孩子,满脸满手的泥泞,不知到哪里疯玩了。
杜槿将一串娃娃拎进屋里,挨个打水擦脸擦手,抹上自制的蜂蜜面脂,又给每人蒸了一个苹果。
“杜大夫好!”“杜娘子好!”“谢谢杜姐姐。”一群孩子扯着嗓子囫囵叫着,态度倒是颇乖巧。
阿荆笑道:“他们都爱与我玩呢,方才我们去废矿坑那边,捏了好些个泥人。”杜槿点点他脑袋:“下次莫跑那么远了,他们家里人该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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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阿荆对山里极熟悉,倒不用担心安全。
从黎州城回来后,阿荆同青山村众人混熟了脸,便悄悄搬进杜槿家里,还成了村里的孩子王。有“百越小子能帮忙采药卖药”这样的理由在,村民们便默认了阿荆的存在。
一群娃饿得埋头吃苹果,杜槿赶紧到菜园子里摘些菜蔬,准备饭食。
鲜嫩小油菜用山泉水洗净,锅中放猪油化开,加蒜末清炒。黎州城带回的火腿,加入自己腌制的皮蛋烩成上汤,再汆一把细嫩翠绿的豌豆尖。还有阿荆从山里新摘的嫩叶子,开水加香油烫到绿油油,用自家跑山鸡下的土鸡蛋爆炒,鲜香扑鼻。
杜槿又取了灶房檐下挂着的腊肠切丁,与新米一起下锅,待饭熟后加入切得细碎的青菜继续焖,出锅前再淋一圈芝麻油。这样做出的菜饭油润咸香,最是好入口。
一群小的闻到肉香、饭香、菜香,早就眼巴巴等在灶房前,捧起碗就扒饭。
姜岫一向饭量小,之前又被姜氏关在家里,不与其他人来往,长得十分瘦弱。自从跟着阿荆赵山等人一起玩耍后,姜岫饭量被带得越来越大,个头也窜了不少。
姜氏喜不自胜,一改之前的谨慎内向,鼓励儿子出门玩耍,自己也能腾出手来到晒药场做活儿赚钱。
赵山刨完一大碗饭,满足道:“阿槿姐姐做的饭好吃,吃不下娘的饭了。”杜槿给他添了一碗:“这话可别在家里说,仔细你娘揍你。”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妇人声音:“槿娘!槿娘!”正是兰婶。赵山慌得掉了木勺:“我娘真听到了?”小茴香叹气:“你个呆子。”
杜槿放下碗去开院门:“兰婶来接阿山吗?孩子们正吃饭,坐下一起吃点儿吧。”
兰婶:“可吃不了,槿娘,白河村来人了,都在莫家。他们村好多人病了,来找你抓药!”
杜槿愣住:“只抓药吗?”兰婶点头:“也不喊你去看诊,只说买药,真是奇奇怪怪。”
“白河村……”杜槿想起平阳县那场群殴,“婶子帮忙看下孩子,我过去看看。”
莫里正家。
“天气转凉,你们还得保重身体啊,怎么这么多人得风寒。”莫里正坐在堂屋里,给对面的白里正倒热茶。
白里正愁眉苦脸:“唉,还不是为了交秋税!今年粮食被雹子打坏了,不得不在在县里找活儿。那些个老爷也不把我们当人看,一日给几十文铜钱、两个饼子,就能往死里使唤。”
莫里正咋舌:“你们真干了两个多月?”
白里正叹气:“可不!都咬着牙卖力气,才交上税,回村后就病倒一片。”话锋一转,“老哥哥,听说你们村最近卖了不少药材,可是赚到钱了?”
莫里正干笑几声:“杜大夫带我们进山采药……也没赚几个铜板,将将够交秋税,都是辛苦钱。”
白里正不疑有他,羡慕道:“那也比我们卖力气好,身子都累坏了。对了,你们可还有多的药材?我们村里很多人家都需要治风寒的草药,肥水不流外人田,卖给我们也一样。”
屋外传来清脆的女子声音:“白里正,这些药可不能卖给你们!“
25. 第 25 章
莫里正将杜槿迎进来:“杜大夫,这是为何?”
白里正连忙起身:“哎,杜大夫,可好久没见你了。”以为杜槿还在记恨高万与蔓娘的事情,“上次的事儿真是对不住,高家小子已在家反省,李氏的嫁妆我们肯定不会惦记。这次我厚着老脸过来,实在是村中没钱去抓药了。”
莫里正也附和:“就是就是,上次的事情都过去了,可别为了高家的事情影响咱们两村的情谊。”
杜槿摇头:“不是为了蔓娘,而是抓药这事儿不妥。”白里正疑惑:“这是为何?”
杜槿正色道:“不见病人不开药,若是要买药,我去白河村走一趟便是。”
白里正神色尴尬:“这……从青山村过去要走一整天呢,太麻烦杜大夫了。”杜槿道:“治病救人哪敢说麻烦?方才听说,你们村里出了不少风寒,虽然如今天气凉了,但也有些反常,我去看看才好。”
“不、不用!”白里正似乎有些惊慌,“呃,不瞒杜大夫,村子里一些年轻小子还对之前的事情有些……记恨,杜大夫去了恐怕会受到冲撞,还是算了。”
杜槿奇道:“我只是针对高万,又不曾对其他人动手,为何记恨我?”白里正连连作揖:“小子不懂事,实在对不住!”
杜槿十分坚持:“临床之事可不能儿戏,不知具体病症,哪敢随意用药呢?”白里正忙解释:“并非随意,先前已请县里的柏梁大夫看过,这次照方抓药便是。”
杜槿只好退而求其次:“那给我看看药方和医案吧。”
仔细看了脉案和望闻问的三诊记录,药方则是桂枝、麻黄、杏仁之类的风寒发散汤,杜槿道:“这方子倒是对症,只是每人体质有异,一味用此方可不一定适用,当看诊后一人一方才是。”
白里正苦笑:“能请到柏梁大夫来村里已经不容易了,哪还付得起一人一方的钱?柏大夫在县里德高望重,就是上次在县衙里为你佐证的那人,他的方子不会错。”
杜槿想起那日花白胡须的老者,一袭青布长衫洗得发白,堂上话不多却字字如金,确实是个老练医者。思索片刻,杜槿妥协道:“既然如此,那便先按这方子抓药吧,若是村里人身体有异,还请告知。”
白里正连连答应,欣喜跟着到晒药场拿药,约莫要二三十人份。莫里正笑道:“老哥哥,乡里乡亲的,只收你些柴火费用。”白里正千恩万谢,拿了药材便启程回村。
杜槿回到家,与商陆说起这事儿,十分不解:“病了那么多人,还有心情同我计较先前那些事情,更何况是高万有错在先,这白河村真是拎不清。”
商陆正在灶屋里给阿鲤洗澡:“他们如此对你,不去便是,不用与这些农人计较。”
“只是觉得奇怪,看医案是风寒,不是什么严重病症。他们舍得请柏梁,为何不请个便宜大夫,还能省下钱抓药?”杜槿趴在灶屋的竹窗边,看阿鲤坐在大盆里,正和商陆嘻嘻哈哈地泼水。
商陆将阿鲤抱回屋里,出来道:“或许有什么隐情罢,与咱们无关。”
男人正赤着上身,身形健壮修长,麦色的肌肤性感又漂亮。他湿透的黑发黏在颈侧,望过来的灰蓝色眼眸里浸着水汽,不见平日的冷峻。
对视时,他眼睫上悬着的水珠随眨眼坠下,在饱满的胸膛上碎开。发梢垂下的水线滑过块垒分明的腹肌,没入松垮系着的靛青裤腰。
杜槿视线不由得陷在他的脸上,脑子里一片迷离,说不出话来。
“我脸上有东西?”商陆眼神带着三分迷茫,像极了一只湿漉漉的大狗,浑然不觉自己此刻何等诱人。
“……没事。”可恶,男人只会影响我干事的速度!
原以为白河村这事儿只是个例,谁知七八日后,竟又有外村人来买药。
“这位就是杜大夫吧?听闻你们青山村如今做起了药材生意?”这日,一个中年男子带着几个年轻小子找上门,自称是宽甸村人。
宽甸村在西边,靠近武定县那侧,离青山村少说也有三四日路程。杜槿十分惊讶:“你们是从何处知晓的?”
中年男子关长富道:“我们在青阳县买药,遇到了白河村的人。如今县里药价涨了不少,实在买不起,他们说可以来青山村试试。”
杜槿皱眉:“县里药价涨了?”关长富点头:“何止药价,连诊金都翻了几番。这个时节得风寒腹泻的人多,医馆人挤人,药铺都断货了。”
虽不想将青山村卖药之事宣扬开,但杜槿也不忍拒绝,还是按关长富带来的药方给抓了药。关长富付了铜板,十分感激,告诉杜槿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宽甸村找他。
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波外村人,都是听闻消息后上门求药,杜槿也匀出了一些救急。
这日,青山村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村口古樟树下,陈婆婆同几个老姐妹正带着小孙儿玩耍。
“这位妈妈,敢问这里可是青山村?”满身泥泞的梁英拱手问道。
“正是咧,你找谁?”陈婆婆笑眯眯,“哦呦!好大的车。”
“唉,这山路不好走啊,车马难行。”总算找到地方,梁英长舒一口气,换了个站姿,给满是水泡的双足松快下,“请问村中可有一位卖药的郎君?身量很高,面冷话少,颇为俊俏。”
陈婆婆乐呵呵道:“商郎君啊,你也是来找他买药的?他家就在村西头的坡子上。”
梁英已闻到村中弥漫的药草苦香味儿,便让家仆在村口看守车马,自己穿过□□爬上山坡,一座竹林小院映入视线。山风裹着野菊香掠过竹梢,沁脾舒畅,竹叶沙沙作响。转身望去,山下是屋宇错落的山涧幽谷,炊烟袅袅,漫山乌桕织就的红云在晚霞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好一处世外桃源!”梁英暗暗赞叹。
轻扣竹扉,门却虚掩着,一推便开了。院中三间竹屋,茅草粗瓦作顶,竹制檐廊相连,廊下疏疏晒着黄精、柴胡、茯苓等草药。院篱边倚着两柄药锄,刃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一唇红齿白的幼童正在院角的竹桌旁玩耍,见梁英进门,好奇地望过来:“你是谁呀?”梁英摸摸孩童的头,拿出一块麦芽糖:“好孩子,你家大人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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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商?”
“梁英?”商陆拎着斧头从柴房出来。
“商郎君!好久不见,这厢叨扰了。”梁英欣喜行礼。商陆皱眉:“来买药?”梁英点头:“正是正是,郎君,我们到屋内细说?”
到了堂屋坐下,梁英堆笑道:“郎君,上次那醋炙柴胡对风寒果有奇效,所以这次特来上门求药。”连杯茶水都没有,他也不在意。
商陆冷脸:“我们也没多的。”梁英已习惯商陆这副拒人千里的样子,试探道:“方才听村口老妪说,最近似乎有许多人向郎君买药?”
“嗯,卖了不少。”商陆起身,“你自便吧。”
梁英沉默片刻,咬咬牙,拦住商陆躬身行礼道:“实不相瞒,黎州城恐有大疫,药材脱销,还请商郎君施以援手。”
商陆脚步一顿:“说吧,什么情况。”
梁英见有戏,忙将黎州情况道来。原来立秋后,州城突然出现不少染病之人,寒热交替,呕吐腹泻,数日间便蔓延开来。城中柴胡桂枝等风寒对症药材售罄,梁英便拿出先前那批醋炙柴胡应急。
没想到醋炙柴胡药力比普通柴胡更好,一时间风靡黎州,大批百姓都拥到梁氏仁爱堂求药。梁英大赚了一笔,想起先前商陆等人提到“青山村”之名,便上门求药。
“有多少人得病?”商陆问道。
“全城数万人口,少说也有上千人染疫。”梁英叹气,“前日路过青阳县时,县城也有了不少病例,你们也得小心才是。”
“稍待。”商陆进了屋,半晌后才出来,“是什么疫病,如今可有定论?”梁英摇头:“城中各家医馆众说纷纭,目前只知症状同风寒类似,但严重者三五日便会丧命。”
商陆继续追问:“都用的什么方子?”梁英从怀中拿出几页纸:“多用的大小青龙汤和小柴胡汤,其中醋炙柴胡有奇效,鄙人倒也整理了一些医案。”
商陆随手接过:“醋柴胡还有八十斤,每斤五百文。”这价格确实十分公道,梁英喜笑连连:“郎君,八十斤恐怕不够,可否再多匀些?”怕商陆拒绝,又拿出一封名帖,“不瞒您说,我仁爱堂总号在洪州,江州也有分号,在附近州县倒还有些名声。郎君若是不嫌弃,持鄙人这封名帖,洪州、江州各家医馆药铺都可约见,不知对郎君可有助益?”
梁英方才路过青山村晒药场,一眼看出这偏僻山村的药材生意规模不小,自己一家恐怕吃不下所有货源。与其让他们找其他黎州药铺合作,不如引到外州去,免得其他药铺与自家相争。
商陆自然看出了梁英的谋算,但对青山村来说,开辟新的销路也是双赢之举,便顺势同意:“最多一百斤,现在去村中验货。”
“丑话说在前头,醋炙柴胡未曾涨价,你在黎州也须约束药价,不能发这人命财。”
“自然自然!万不敢做这伤天害理之事!黎州府衙目前已出面平抑粮价药价,任何一家商药铺都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哄抬售价。”梁英拍着胸脯保证。
待送走梁英,杜槿才敢从堂屋内出来:“竟然是他,好险,方才差点露馅!”
26. 第 26 章
杜槿捂嘴笑:“毕竟在黎州演了好一出戏耍他,若是在这里被梁英认出来,场面未免太过尴尬。”
商陆神色温和:“无妨,你一直在屋里,他没见到你。”
杜槿想起方才梁英的话语:“按他所言,黎州、青阳县都有不知名的疫病,想来白河村也不是普通风寒。此事重大,我先去白河村看看。”商陆:“明日我与你一同去,但当务之急是先告知莫里正,须叫全村警戒疫病之事。”
杜槿二人速速来到莫里正家说明情况,老头儿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敲响祠堂古钟,唤全村人到晒药场来。
这一消息引起轩然大波,村人听闻疫病之事都十分惊恐。
“瘟疫!这可如何是好?”“怕什么,咱们手上有药,还有杜大夫在!”“现在家家户户都囤了不少粮食,直接闭村便是。”
杜槿抬手让众人安静:“大家不用惊慌,一来青山村远离其他村落,尽量减少与外人接触便可,二来村中有不少草药储备,等闲疫病不足为惧。”
“大家还是按照之前的样子,不喝生水,勤加洗手,碗筷都用开水烫过再用。家中粮食、柴火短缺的都报给莫里正,互相帮助。身体如有任何不适,须立刻与家人分开,避免传染疫病。还请莫里正在祠堂中开辟一处院落,专门安置病患。”
莫里正连忙答应:“我今日便安排好。”
杜槿道:“莫大岭、李铁!”两人应声而出:“杜大夫,有何吩咐!”
“你二人速速组织青壮,每日用生石灰泼洒村中各处,清理村中水源。尤其是那容易滋生蚊虫的湿地芦苇,务必撒上石灰杜绝虫卵。”
“晓得了!”“明白!”
杜槿又唤:“蔓娘、林林,你们组织村中娘子,每日用艾草熏蒸屋舍,用苍术、白芷制作避瘟香囊,越多越好,先前的桂枝汤也不能停。”
“好嘞杜姐姐!”“杜娘子放心,一定不负所托。”
杜槿在青山村如今很有声望,加上对瘟疫的恐惧,众人立刻行动起来,不敢懈怠。
听杜槿说要去白河村,莫里正一万个不同意:“白河村上个月就来求药,估计全村早就染上瘟疫了,万不能去啊。”
杜槿摇头:“瘟疫无孔不入,若是对白河村放任不管,我们同样自身难保。更何况人命关天,行医之人更要身先士卒。”
莫里正苦苦劝说,赵方平、孟北等人也来阻拦,一时间陷入僵局。正说着,祠堂外传来喧哗声,说有一个满身缟素的陌生青年被堵在村口。
“白平!怎么是你?”李铁认出来人。
何粟怒道:“你们村都染疫了,来我们村做什么!速速赶他出去!”
众人这才意识到这是白河村的人,又不敢凑近,纷纷拿起药耙锄头,直要赶他走。
“杜大夫在吗!我找杜大夫!”青年头脸都包着布巾,只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眼中满是血丝,“我没得病!没得病!别赶我!”
“其他人都离开!拿艾草和石灰来!”莫大岭喝道。
人群轰然而散,只留下十来个青壮举着武器与白平对峙。
白平被几把药叉摁在地上,艰难抬头,远远看到一个年轻女娘,忙嘶吼道:“杜大夫!杜大夫!求求你,救救白河村吧!”
第二日下午,白河村。
杜槿一行人匆忙赶到白河村,虽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景象吃了一惊。
村中处处缟素,路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紧闭门扉,屋檐下垂落的白幡在山风中飘荡。
“怎么会……”杜槿的话音被乌鸦的嘶鸣声打断。
白平红了眼眶:“大家先前一直按柏大夫的方子吃药,也闭门不出,但染病的人还是越来越多。柏大夫后面遣了徒弟来,那人说只是风寒,大家熬一熬就行。”
“前几日夜里,村中不少病患突然断了气。大家去质问那小徒,他嘴上说没事,自己却连夜跑了。”
“白里正呢?”杜槿询问。
“四伯病重,昏迷前让我去找杜大夫求救……”白平哽咽,“我们村大都是同姓同宗,这次几乎每户人家都有病患,已病死十来人了。”
同行的赵方平、孟北、何粟三人都露出不忍之色,杜槿神情严肃:“带我去看病人,挨家挨户去。”
来之前杜槿已做足准备,几人都用布巾包进头脸口鼻,外穿细麻罩衣,带上了各类药材器具。
进了第一户人家,正躺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孩子,昏迷中面目赤红,不多时又开始在榻上颤抖。屋内浓浓药味,闻起来有桂枝、麻黄的味道,应当就是白里正上月从青山村带回的药材。
杜槿有条不紊开始诊脉,脉像弦数,舌红苔黄,又细细问了白平相关症状,思索道:“绝非普通风寒。”
白平捏紧拳头:“那个庸医……杜大夫,这究竟是什么病疫?”
“内外皆热、头痛面赤,终则遍身汗出、热退身凉,应当是瘴虐。”杜槿深深叹气,“恐怕青阳县和黎州城也是如此,怪不得梁英说醋柴胡有奇效。”
“什么?瘴虐!”白平脸色惨白,“听说武定县那边曾有一个村子,因为瘴虐几乎灭村……”
“莫慌!”杜槿沉声,“岭南烟瘴之地,瘴虐不算罕见,并非不可救。只是前期误诊为风寒,耽误了病情,这才死伤甚重。”
“都怪柏梁!”白平眼中含泪。
杜槿安抚道:“柏大夫自然也想治病救人,只是力有所限,偶有错诊,不能全怪他……我先开一方柴胡截虐七宝饮,服三日试试。”
杜槿花了一夜时间,挨家挨户走遍全村,直到天色将明才差不多看完。这次瘴疟情形复杂,有人嗜睡呕吐,有人头痛抽搐,症状不一,杜槿便逐个诊治开方,对症下药。期间商陆举着火把跟随,一言不发。
来到最后一户,院落很是熟悉,正是高家。
白平神色尴尬:“杜大夫,高万上次回来伤得不轻,你莫与他一般见识。”
杜槿失笑:“蔓娘才是苦主,我与他计较做甚?倒是听闻你们都对我心存芥蒂,因而初时不愿找我看病。”
“怎么会!”白平惊讶,“原本就是高万有错,上次的事情我们一时冲动,回村后大家也很是愧疚,还曾想去青山村上门道歉。”
杜槿道:“是白里正同我说的……算了,治病要紧。”
屋内除了高万还有一幼童,想来就是那抱回的儿子,都已病得昏迷。把脉时高万略微醒转,见到杜槿,似乎挣扎着要说些什么,啊啊作声。杜槿目不斜视,只按部就班把脉开药,交给白河村人看顾。
结束后,杜槿几人到了白平家歇息,身上罩衣内衫早已汗湿,四肢酸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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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整夜用细绳将布巾绑在头上,几人脸上都布满勒痕。
“如今村中主事之人是谁?”杜槿瘫倒在榻上,商陆拿了热汤喂她。
“族中叔伯都病倒了,就当是我吧。”白平苦笑。
杜槿放下碗,正色道:“那接下来的话你可要听清楚了。这瘴虐主要经由蚊虫饮水传染,有四法防治。若想瘟疫不再蔓延,需严格遵循此法。”将防治方法一一道来。
白平细心记下,不敢马虎。
杜槿一行人便暂时在白河村住下,每日细心复诊。白平十分听从,立刻将祠堂改为临时病坊,将病患统一安置隔离,病患的衣物碗筷每日煮沸处理。赵方平等人则帮忙在村中清理水源、泼洒石灰,日日熏蒸艾草消毒。
在杜槿的要求下,饮用熟水也成了白河村必须遵守的铁律。
不少白河村人最初对杜槿所言将信将疑,但如今情势危急,又有白平不断敲打,不得不信。
十日后,病患逐渐好转,在白平的百般挽留下,杜槿还是决定启程回村。
白河村口,十来个村民到来此送别。
“这是何意?”杜槿看着被重新装满的骡车问道。药篓中铺着稻草,里面是一层层的鸡蛋,旁边的竹筐里则是满满当当的稻谷杂豆,车上还有七八个酱坛子。
白平道:“杜大夫救了我们全村人性命,咱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杜槿摇头拒绝:“你们生活艰难,诊金日后再说。”白平挠头:“杜大夫,我是个蠢笨的,不太会说话,但也晓得做人的道理。村里没了那么多人,连柏梁的徒弟都吓走了,你却愿意来救我们……”
旁观村民也劝说:“杜大夫,你就收下吧!不然我们怕是日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你们这些天的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放心,都是瘟疫前做好的吃食,一直放在粮窖里。”
白平道:“稻谷是四伯娘、七爷爷、十二叔他们几家给的,酱菜是祖奶奶和六婶做的,阿方、高安拿来的豆子……”一个少年插嘴:“鸡蛋是全村二十几家人凑的,杜大夫,你可别不收啊!”
双方推拒半晌,何粟不耐烦道:“杜大夫,乡亲们给的,你拿着便是!”赵方平:“白河村的乡亲给了这么多,咱们还有些没用完的草药,不如一并留下。”
“万万不可!”“听闻现在县城里草药极贵!”“你们留给其他生病的人用。”这下轮到白河村人拒绝。
最后杜槿只肯收一半谢礼,又留下了一半药材。白河村人一直将他们送到山道上,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杜大夫!日后有什么用得到我们的地方,尽管来寻我们!”山梁上,白平的声音远远从山脚传来,杜槿挥手致意。
孟北赶着骡车:“杜娘子真是善人,也不怪白河村那群家伙这么感激。”赵方平也道:“方才那几个老妪泪流不止,杜娘子这次可成了他们村的大恩人。”
杜槿摇头:“疫情当前,救人如救己。真要论起来,你们才是真正的大善。”
何粟红了脸:“杜大夫,好好地又扯到我们头上作甚。”
“我是大夫,既然披上了这层皮,再危险的事情也必须去做。但你们不同,明明可以安稳待在家里,却还是陪我来了。”
“勇者无畏,仁者无私,如何不是大善?”
27. 第 27 章
回村后,杜槿一行人直接住进了祠堂药坊隔离,数日后身体无恙,这才各自回到家中。
莫里正第一时间找来:“杜大夫,前几日何稻打探到消息,县里情况可糟得很!”
杜槿正安抚多日未见的阿鲤:“怎么说?”
“听说疫病已蔓延全县,城里药材售罄,连病坊都挤满了人!新染病的人都被丢到城外宝通寺里,有士兵看守。”
“丢到宝通寺?”杜槿惊讶。
“县衙倒是给寺里安排了粮食药品,但估计日子也不好过。”莫里正叹气。
杜槿沉吟:“村中药材所剩不多,还得留些自用,如今咱们也做不了什么。”
莫里正点头:“正是这个理儿!杜大夫,你帮帮隔壁的白河村便算了,可千万别去县里。这些日子村里人都担心得很,怕你出事。”
原来老头儿是为这事儿而来,杜槿笑道:“晓得了,我也不是莽撞之人。县城人口众多,又有名医坐镇,我一个乡下无名土医去凑什么热闹。”
莫里正这才放下心:“好咧!村里囤粮足够吃到明年夏收,也安排了人去小青谷守着,绝不让人进出村子,杜大夫可以歇歇了。”
杜槿点头:“村中防疫之事不可马虎,还请莫里正好好督促。”
“这是自然!”莫里正点头,“消毒、喝熟水、驱蚊虫,村里做得仔细,可不敢马虎。”
待莫里正离开,杜槿长舒一口气,懒洋洋歪在檐廊下。
竹帘卷起半幅天光,她捡起竹签逗弄石缝里的蚂蚁,口中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阿鲤嬉笑着爬到杜槿腿上蹦跶,小猫似的在怀里拱了拱,又在她脸上嘬了一大口。
杜槿叹气:“乖宝,你的便宜娘累得半死,去找你爹吧。”商陆端了碗桂枝水过来,将阿鲤抱起坐到她身边。
杜槿端起碗一饮而尽:“遇事不决小柴胡,有事没事桂枝汤,可都是好东西。”
商陆道:“这是你家传的口诀吗?”杜槿歪头:“算是吧,这句话在我家乡很出名。”
商陆沉吟:“上次……黎州城,自那之后,你的记忆可有恢复些许?”杜槿笑道:“这倒没有,想那些事情作甚。”
“当真不想寻亲?”商陆眉峰紧蹙。
那时他坚持要来黎州,最后又选择青山村落脚,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只有在这边境小村,他才能甩开那些沉重的过去,才能保证阿鲤的安全。
但这些时日,商陆愈发意识到,杜槿并不是寻常娘子,胸有丘壑,有胆有谋,还拥有非同一般的高超医术——她该有一位能光明正大行于路上的良人,而不是跟着自己躲藏在这偏僻深山中。
杜槿自然不知他这番想法:“陆哥,如今的生活我很喜欢,衣食无忧,家人在侧,还有自己的事业,过去的记忆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商陆握着粗陶茶杯的指节发白:“家人?”
“阿鲤叫你爹叫我娘,难道我们不是家人?”杜槿故作捧心状,“原来陆哥之前说要护我周全,只是随口敷衍。”
杜槿又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知道你是信口胡诌,显得我自作多情……”
商陆笨嘴拙舌:“不是,我、我从不曾……”却见这小娘子背过身去,一双杏眸里满是狡黠,方知她在演戏。
男人叹气:“莫玩闹了。”杜槿翻身凑近,笑嘻嘻扒到他肩头:“你是不是厌了,竟回我这般敷衍。”
她又玩笑一阵才停歇,夕阳西下,阿鲤偎在商陆怀中睡熟。小院慢慢安静下来,唯有山风和竹叶飒飒作响,树影在夕阳下斑驳摇曳。
杜槿望向一身黑衣的青年,杏眸灿烂如星河:“这个给你。”
商陆下意识接过,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跑进灶房:“今天兰婶送来了腌扁豆,等会儿配着汤饼吃。对了,不知道阿荆那小子又跑去哪里了……”
商陆低头看向手中灰白色的块茎,心跳如擂鼓。
当归。
你是我的当归。
山中日子平静,与世隔绝,如世外桃源般轻松惬意。
虽对县中疫情无能无力,但杜槿还是放不下心,写了封信载明瘴疟的传染途径、防疫措施和对症药方,加上两千枚驱蚊避瘟香囊,让商陆送到青阳县。
醋炙柴胡疏肝,配伍黄芩清热、青蒿截疟、半夏止呕,最后辅以甘草调和。信中又细细写了正虐、温疟、寒虐的症状区别和辨认方式,十分详尽。
“如今瘴疟蚊虫来源不明,这些东西也不知有没有用。”杜槿心中担忧。
“尽人事听天命。我递给周原,他是县中典吏,是个做实事之人。”商陆道。
“周原?这名字好生耳熟。”杜槿疑惑。商陆解释:“就是先前在县中牙行中领头拘捕的。”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咕噜声,商陆瞬间僵住。
杜槿笑道:“肚子饿了?晌午可有想吃的,我去准备。”商陆背过身,声音闷闷的:“……早上去地里了,还砍了柴,水缸也加满的。”
杜槿十分熟练地顺毛:“那可不,陆哥辛苦一上午,腹中饥饿也是当然。我用萝卜猪骨炖个汤如何?再做个咸蛋炒南瓜,拌一碟脆黄瓜。”
商陆思索片刻:“上次你做的那个烤肉也很好吃。”杜槿点头:“好,再烤两根肋排,多放青花椒。”
他去菜地里摘了菜,洗干净送进灶房,又倒了蜜水喂给阿鲤。灶房里逐渐传来饭香肉香,阿鲤张着嘴巴,连蜜水都不喝了,只盯着灶房的方向。
院外传来赵风的声音:“师父!我来啦,有事找你。”
赵风蹦进院里,把藤编篮顺手放到竹桌上:“师父,你们这儿可有多余的药材?”
“没了,为何这么问?”商陆抬头。
赵风道:“方才村口又来人了,说是何粟的舅家,来村里走亲戚。”商陆嗤笑:“这个时候走亲戚?”
“可不是嘛,我们没放他进来,还在村口等着。”赵风掰着手指数:“这几日已经有姜家的表姐、李铁的姨奶奶、窦家老太的弟弟等等,少说十几户人家来探亲。说白了都是想买药,我们全拒绝了。”
商陆见赵风话中有话:“这次是何粟让你来问的?”
赵风期期艾艾:“嘿嘿,逃不过师父的眼睛。何粟说,毕竟是亲舅舅,危急关头求上门也不好拒绝,就托我来问问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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匀一些出来。”
商陆平静道:“药材属于全村,先前卖那些药也是全村人都同意的,你让他们去找莫里正。”
赵风忙道:“莫里正肯定也听你们的。”
杜槿掀帘出来:“匀倒是能匀一些,但开了这个先例,村里其他人家的亲戚是不是也得匀?咱们可没有那么多囤货。”
赵风挠挠头:“何家人也知道这个理儿,所以拿不定主意,让我来探探你们口风。”
何老太听说何粟去问杜槿索要草药,将小儿子狠狠打了一顿,拎起耳朵就骂。
“你个泼皮,平日行事莽撞就罢了,这个时候还拎不清轻重!”何老太气得肝疼。
何粟忙挣脱躲到屋里:“那能咋办?舅舅都求到村里来了,你明明也想帮!”
“我想帮也帮不了!现在顾得了头顾不了腚,哪还有余力去帮别人!”何老太操起扫帚追进来。
何粟硬生生挨了几下,他大哥何稻忙去劝阻:“娘!老二也是好心,自己家舅舅,打断骨头连着筋,哪能见死不救?”
何老太落下泪来:“那也是我自己兄弟,我心里能不难过吗?但若要教村里其他人知道了,人人有样学样,咱们就成村子的罪人了!”
“等村里的药用被买完、借完,咱们自己家生病了,还能有药吗!”
何粟沉默半晌:“我去找商陆,让他再带我们进一次山!”何稻吓了一跳:“你忘了上次杜大夫说的吗!那次泥石流之后,山里道路阻隔,根本找不到之前的路线,万万不能再去!”
何粟红着眼睛怒道:“可是舅舅说阿金已病得快死了!他在村口等一天了,就为求点救命药……”
山中平静被慢慢打破,类似的对话出现在村中不少人家里。虽然家家户户都按莫里正要求严守村规、闭村不出,但谁家没几个亲戚朋友?除了上门求药的,还有不少人想来青山村避难,谁能做到见死不救?
县中疫情越来越严重,再这样下去,恐怕青山村也自身难保。
青阳县衙。
典吏周原仓皇跑到县衙的一处偏房:“柏大夫!我在自家窗下发现一封信,不知是谁写的。”
一清瘦老者从房中出来:“都什么时候了,哪有心情看那不知名的信件!”
“信里、信里说这次的瘟疫不是伤寒,是瘴虐!还说了治病的方子,要用青蒿和柴胡。”
“什么!”柏梁一把抢过拆开的信封,一目十行,神色变幻。
周原焦急道:“柏大夫,我们是不是有救了?按照这信中所说……”
“莫急,兹事体大,不能马虎。”柏梁轻捋长须,“你且将信留下,此事我自有分辨。”
周原离开后,柏梁又认真读了几遍,犹豫半晌,还是将信在火上烧了,又快步赶到县衙后堂。
“崔大人,小民柏梁求见。”
“快请进来。”知县崔知仁从书桌后起身,官服皱乱,眼下青紫,显然很久未曾休息,“柏大夫有何要事,可是宝通寺那边出了什么异常?”
柏梁眼含热泪作揖,神色十分激动:“崔大人,小民拼尽全力,不负所托,终于发现了疫情应对之法!”
28. 第 28 章
崔知仁欣喜站起:“当真!这瘟疫究竟从何而来?”
柏梁轻抚长须:“回禀大人,小民在安乐坊日夜不缀,发现此症与伤寒不同,寒热交替、头痛面赤,恐怕正是瘴疟!”
崔知仁愕然:“县中之前都用伤寒之药应对,竟然走错了路!”
柏梁神色尴尬,轻咳两声:“瘴疟少见,二者症状又相似,众同仁错诊也是难免……好在小民及时发现,如今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全然不提伤寒一事正是自己下的定论。
“敢问柏大夫,这瘴疟之症要如何防治?”崔知仁追问。
柏梁不慌不忙:“此症由蚊蝇传染,当务之急是清理水源、驱蚊辟邪,药方则用醋炙柴胡、黄芩、青蒿等。这是小民家传截疟方,对瘴疟卓有奇效。”
“大善!还请柏大夫将所需药材写下,本官这便安排人去采买。”崔知仁速道,“后续防疫便由你主事,请暂代医学训科一职。”
柏梁心中大喜,躬身道:“必不负县君所托!”
待柏梁离开,崔知仁在屋中踱步半晌,大声道:“……孙惇!”“小的在!”一青衣长随在门外躬身。
“那位今日衣食如何,可有什么吩咐?”崔知仁低声询问。
孙惇叉手:“今日晨间,给府上送了活鸡五只、活鱼十条、猪肉半扇、豆腐六板,并时令菜蔬一车。贵人给了赏钱,应当十分满意。”
崔知仁长舒一口气:“好,继续保持,万不能怠慢。”
孙惇应道:“小的明白。只另有一事,听闻贵人府上有位娘子身体不适,虽不是瘟疫,但是否要安排大夫入府?”
“身体不适?”崔知仁皱眉,“那位大人为何不与本官言?”
孙惇道:“听贵人府上的仆妇说,他们家教极严,家中娘子等闲不得见外男,想来是不愿让大夫诊治。”
崔知仁拍手:“那找个医婆便是!你速去召些可靠老练的女医来,若是县中没有,便到村中寻找,务必将贵人娘子治好!”
青山村。
祠堂晒药场上弥漫着浓浓药味,莫里正面色愁苦:“今日唤大家来,是为了村中药材一事。”
“如今县里瘴疟严重,不少村子都来找咱们求药。这些救命药是给还是不给,大家一起拿个主意。”
众人安静不语,人群中只有簌簌风声与柴火噼啪声,连炒药炙药的娘子们都放轻了手脚。
孟北打破平静:“依我看还是不能给,谁知道瘟疫多久才结束,咱们总得给自己留些退路吧?”
姚康也道:“白河村、宽甸村、坡头村,还有零零星星来求药的,先前已给出去好些了!这草药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何粟似乎要说话,被何老太在背后狠狠拧了一把,龇牙咧嘴不敢出声。
李铁忍不住站出来:“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但是谁家没个亲戚?我姑表家在马尾村,如今病重求上门来,哪忍心拒绝?”
姜氏鼓起勇气道:“前几日我娘家也来人了……这些年我都靠嫁妆度日,爹娘也年年贴补,若是拒绝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说着眼中已泛泪,旁边不少妇人都频频点头,与姜氏想法一样。
赵方平叹气:“可是村里剩下的药材只能保自己,实在接济不了那么多村子啊。”
有人小声嘀咕:“当初就不该卖给仁爱堂……”莫里正喝道:“谁知道县里疫情会那么严重!肯定先紧着州城来。更何况卖药是全村人同意的,银子你也拿到手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那人立刻闭了嘴,有类似想法的村民也不敢再提。
虽然疫情还没蔓延到青山村,但谁又能拍胸脯保证安全?一边是病重亲人,一边是自身安危,两方并没什么对错,一时谁也拿不定主意。
药架上的忍冬藤在风里摇曳作响,像极了众人此刻纠葛的心绪。
何粟急得捅赵风后腰,赵风愕然:“干嘛?我可不敢在这个关头说话。”何粟挤眉弄眼:“你去问问你师娘,她什么口风。”
赵风压低声音:“这种两难的问题,正反都不讨好,问她作甚。”何粟哀求:“越是这样的问题,越得要杜大夫拿主意,您行行好帮忙问下。”赵风撇嘴:“你自己怎么不问!”
何粟瞟了眼杜槿旁边的冷面男人:“……不敢问。”
赵风气笑了:“你不敢,难道我敢?得罪人的事情让我做是吧。”何粟嘿嘿两声:“那不是你师父嘛,哪会跟你真生气。”赵风:“可别,饶了我吧。”
村民们窃窃私语,视线时不时地落在角落里的杜槿身上。
莫里正犹豫半晌,还是走到她面前,叹气道:“我腆着老脸来问问二位,杜大夫,商郎君,你们可有什么两全的法子?”
商陆木着脸:“我没有。”
李铁喟叹一声:“……里正,要不咱们现在就把村里药材按人头分好,我拿自己这份补贴亲戚便是,何必让杜大夫和商郎君做这恶人?。”
背后传来蔓娘的啜泣声,杜槿摇头:“两全的法子自然没有,但也不必你家如此牺牲。瘴疟主方需柴胡,如今最缺的也是这味柴胡,若想尽可能救更多人,无非就是两条路,开源、节流。”
李铁眼中一亮:“请杜大夫细说。”
“葛根升阳、青蒿截疟,取用替代药材,配伍得当可省三成主药,此为开源。再将药汤改为药粉,一剂能拆作三份用,此为节流。只是这炮制磨粉的过程费时费力,药效也不一定好。”
莫里正竹杖顿地:“就按此法!”
全村迅速行动起来,拿出剩余的柴胡和其他替代药材,清洗、剪切、晾晒、炒制,分工协作,有条不紊。
只是这磨粉一事成了难题。
村口大石磨常年磨米浆、豆浆,难以清洗,自然不能用来磨药。若是用各家院子里的小石磨,效率又实在低下。
杜槿一时拿不定主意,信步走到半山腰的石桥畔,身边屋舍沿山势层叠错落,溪水在岸边青石上拍出晶莹的水花。
“还在思索?下雨了,先回祠堂吧。”商陆撑着伞找来。
“怎么突然下这么大雨,这山涧都浑浊了。”杜槿正要转身离开,突然灵光乍现,顿在原地。
“溪水,溪水,我怎么才想到!”她欣喜握住他撑伞的手,“陆哥,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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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陆忍俊不禁:“做水碾?”
杜槿挠头:“你也想到了?”商陆笑道:“方才正要同你说这事儿。青山村有山涧穿流而过,又有地势高差,正是用水碾的好地方。”
杜槿点头:“正是!若是能做出水碾,便可借溪流之力,日夜不停,以后全村都能受用。”
商陆道:“水碓可放在村口,先引水入渠试试地势差,再制作水轮、碾轮和碾槽。”
“做水轮可是个技术活儿,李铁那位表姨父就是马尾村的木匠,正好可以做工换药。”杜槿兴奋不已。
商陆笑道:“明日再说,雨太大,莫受寒。”
李铁的木匠姨夫自然不会拒绝这笔交易,忙不迭地应下来,带着两个儿子、一个侄子赶到青山村。
几人进村前也接受了杜槿好一番检查,确认未曾染上疫病才进得村来。
“水车我倒是见过,只是这水碓又是何物?”木匠马开听完杜槿描述,有些摸不着头脑。
杜槿比划着:“同水车类似,只是水车是引水灌溉,水碓则是靠湍流冲击碾轮,带动碓杆将药材舂成粉末。”又在地上依次画出车轮、车轴、碓臼等。
李铁挥手:“先干起来再说!”
好在马开平是个经验极丰富的老木匠,又卯足了心思换救命药,很快明了水碓原理。他带来的小伙儿也埋头干活儿,加上村里几个青壮一起出力,进展极快。
不出十日,水碓已初具雏形。
山涧自山壁间流淌而出,穿过村落,又在村口打了个旋儿,蜿蜒流过村外梯田。
这水碓坐落在村口的水潭瀑布处,湍流冲击着樟木水车,车轮吱呀旋转,匀速带动碓杆在青石槽中不断舂捣。
杜槿将炮制好的青蒿铺进石槽,碓杆每捣十下,便用鹿角拨片翻动药材,确保受碾均匀。舂足三百次后,青蒿已成细渣,取出后再过三道竹筛。
头层粗末可熬煮药汤,中层细粉压制药饼直接服用,连飞粉也不浪费,用细麻布收集好放入避瘟香囊。
围观村民第一次见这种水碓,纷纷抢着上手尝试,一时间六个碓杆石槽都不够分的。
杜槿观摩片刻:“马木匠,这些石槽顶上还可修一座木廊,日后雨雪天气也可舂药。”
马开欣喜道:“正是!杜大夫真是机灵人。”
莫里正拄着拐杖往人群里挤,听到这话赶紧回头:“屋顶做大些!少说也要站得下几十人。”
杜槿笑着应下,又与马开道:“这水轮旁还可加一些脚踏,这样枯水期也能用人力舂捣,不会浪费……”
其他村民们闻讯赶到村口,都挤在一起观摩这新鲜出炉的水碓,周围一片人声鼎沸。
何粟和莫大岭正在村外山谷放哨,听到村口传来喧哗,恨不得马上跑回去,心痒得跟猫抓似的。
“请问这里可是青山村?”山谷中突然钻出一个青衣男子。
莫大岭见是个陌生面孔,警惕道:“我们如今不许外人进村,你是何人?”
那青衣男子道:“我是青阳知县崔大人门下仆役孙惇,奉崔大人之命,召青山村杜娘子入城看诊。”
29. 第 29 章
赵方平十分忧虑:“定是召你去县里治疫病!太危险了,还是拒了吧。”
莫里正忙道:“那位确实是崔大人府里的长随,可不能随意拒绝。”孟北道:“唉,定是白河村他们漏了风声,才叫县里知晓杜大夫能治瘴虐。”
杜槿神色镇定:“无妨,我走一趟便是。想来县中情况不太好,连我这乡野村医都召去了。”
众人见她坚持,转而向商陆道:“商郎君,你也劝劝杜大夫吧!”
“为何要劝?”商陆不解,“槿娘想去便去,我陪你一起。”他语气十分自然,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应当之事。
县城西郊。
马车未曾进城,而是在县外一处雕梁画栋的宅邸停下,杜槿诧异道:“孙郎君,敢问这里是?”
孙惇眼观鼻鼻观心:“这是崔宅。”杜槿疑惑:“怎来了崔大人府上,不去县衙或医馆吗?”孙惇快步走在前面:“莫要多问,进去了听安排便是。”
一高壮嬷嬷正在侧门外等候,她抬眼将杜槿打量了一番,面带挑剔:“这就是你从乡下找来的女医?”
孙惇躬身道:“正是。她是杜氏,青山村人,附近白河村、坡头村、马尾村都有人找她看过诊,在乡间名声颇佳。”
“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医术从哪儿学的,可有婚配?”
孙惇答道:“是从北地来的迁民,家传医术,同父母失散了。夫家姓商,是青山村的猎户,育有一子。”
竟是将杜槿调查得清清楚楚!
两人对话时也完全不避讳,丝毫没将她放在眼里。杜槿面上微笑,仿佛并不在意。
老妇的视线又在杜槿身上刮了几遍,见她眼神清明,容貌秀丽,又自有一股子沉静理性的气质,心中先有了好印象。
这嬷嬷神色稍缓,向孙惇道了声谢,便带杜槿进门。
“等下进去后不要四处张望,不可随意发出声音,可晓得了?”嬷嬷行走间腰背挺直,目视前方,姿态十分板正。
杜槿无暇多问,叉手应下:“明白。”
两人沿弯弯曲曲的碎石小径一路前行,穿过无数花木翠竹和三道垂花门,便到了一处精致小巧的院落,门口还守着两个健壮仆妇。
小院地面都是花砖砌成,南边墙下生着扶疏绿竹,北边则是三间雕栏玉砌的屋子。屋舍被池水环绕,池中荷叶疏疏落落,零星支着几株干枯莲蓬。
继续穿过游廊,两个俊俏丫鬟掀开一道垂珠帘,笑道:“杨嬷嬷,这便是今儿个请来的大夫吗?”
杨嬷嬷目不斜视:“六娘可用过膳了?”其中一个丫鬟笑吟吟答道:“用过了!娘子今日胃口好,还多用了一碗金玉羹。”
素履踏上五蝠纹花砖,杜槿心中了然:如此朱门深院,必不是那崔知县的宅邸,应当是哪家士族贵人。不过这家人同样姓崔,不知同崔知县是什么关系?
待进了屋里,杨嬷嬷咳嗽两声:“杜氏,房中娘子身体不适,你去看看能否医治。”
杜槿刚要躬身应下,却听内室传来一声怒叱:“我不要看病!让她出去!”
杨嬷嬷肃然道:“六娘,怎可如此言语无状?”
“先前不是都怪我没教养吗?又怨我行过不检之事,随你们说便是!如今何必唤大夫来辱我!”内室的六娘哭泣道。
杨嬷嬷双眉倒竖,恨恨同丫鬟道:“都是你们几个胡乱嚼舌,不知耻地说这种话,教坏了六娘!”那两个丫鬟忙俯身施礼:“万万不敢啊,可不是我们说的!”
崔六娘啜泣道:“知道嬷嬷对我一向不满,有什么气冲我来便是,为难谷雨白露两个丫头做什么!”
谷雨忙进屋去劝,白露则同杨嬷嬷道:“嬷嬷,你莫计较。当务之急是给六娘看病,有什么事情日后再说吧。”
杨嬷嬷忍气道:“杜氏,你且进去吧。”
崔六娘正俯卧榻上,见杜槿进来,面露不满:“你是哪里来的医婆,不要你治。”
杜槿面不改色道:“见过六娘,我叫杜槿,青山村人,这次是被知县大人唤来给娘子看病。若娘子不愿意,还请让贵仆转告崔大人,好教我及时归家。”
崔六娘嘀咕道:“……算了,你若是直接回去,在他面前定是落不着好。”
见她老实伸出了手,杜槿便打开随身药箱,拿出脉枕坐下。
“敢问六娘子,身体有何不适?”杜槿边把脉边问。崔六娘嗫嚅半天不肯说,还是白露道:“娘子身上起了不少疹子,十分瘙痒,不知染了哪里的脏东西。”
杜槿了然:“还请六娘脱下衣裙,与我看看。”白露不满道:“你号脉不就行了,怎么偏要看?”
“望闻问切,缺一不可,自然要看过才能下结论。”杜槿认真道,“六娘子,既然是看病,还请听大夫的话”。
崔六娘虽不愿向外人展示,但见杜槿一番镇定自若的神情,冷静又强势,不由自主便听从照做。
杜槿仔细查看,原来她腰背、臀腿和下面都泛着丘疹水泡,且□□最为严重,怪不得主仆二人讳莫如深。那处红肿脱皮,抓痕糜烂,一看便是许久不愈的状态。
“平日里可是十分瘙痒?阴雨天还会加重?”
“是的,总是忍不住挠……”崔六娘赧然道。白露插话:“可严重了,下雨时我们得用热水和帕子,一直热敷着才好些。先前也使过不少止痒的膏子,都没什么效用。”
杜槿又细细问了一些平时的饮食、睡眠、生活习惯,心中有了想法。
“六娘脉弦、舌红口干,乃阴血不足之症。疹子瘙痒漫发,阴雨天严重,是体内有湿邪。加上六娘体质内热而有表寒,症状才更加严重。”
杨嬷嬷在外间问道:“所以是什么病症?”
“只是普通湿疹罢了,不是什么大病。”杜槿面色平静,拿起桌上纸笔,“我开一方剂,生地黄、黄岑、麻黄、杏仁等,先服五日观察。”
崔六娘呆愣在榻上:“不是、不是脏病吗?”
杜槿奇道:“何人说是脏病?”崔六娘落下泪来:“身上出疹子之后,府里很多人都这么说……爹也觉得是我做了什么腌臜事情。”
谷雨气得跺脚:“娘子,那都是人家在老爷面前嚼舌根,你还真信了!那些人可不盼你好,自然巴不得往你身上泼脏水呢!”
杨嬷嬷神色怔忪,喃喃道:“只是湿疹?”
崔六娘摇头:“可是我身上这疹子,一开始确实是从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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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病,然后才慢慢长到腰上腿上。”
杜槿放下笔晾干墨迹:“你是不是曾在外面游水?”崔六娘还一脸茫然,白露却恍然道:“去年冬天,娘子在邺都的宅子里落过水!救起来后还生了好一场大病。”
“那便是了。”杜槿轻点笔杆,“宅邸内的水池大都十分肮脏,女子那处娇贵,在水里泡久了,极容易染上水里的脏东西。你又是冬日落水受凉,救起后想必一直裹着厚厚衣被,不曾通风。”
白露点头:“那是自然,屋内烧着地龙,榻上好几床新做的被褥。后面又搬来青阳,娘子一路都在车里。”
“那处长时间捂着,利于脏物繁衍,加上六娘体质偏热并受表寒,湿邪日久化热,伤及肌肤便起了湿疹。”杜槿娓娓道来,“一直拖着不处理,这才如此严重。”
崔六娘听她话里隐隐有怨怪之意,脸红道:“并不是讳疾忌医……只是这病症实在羞耻,府里风言风语的,我也不敢找大夫。”
杜槿安抚道:“好在一切还来得及,如今病情明了,后面按时吃药便是。湿疹瘙痒,你且忍忍,莫要再抓挠,万一伤口发痈就更难应对了。”崔六娘连连点头应下。
谷雨还在嘀咕:“谁不想早日看大夫?还不是杨嬷嬷……”白露立刻打断:“谷雨!”
小丫鬟住了口,拿着药方转身出去:“嬷嬷,劳你大驾,给娘子抓药去吧!”
杜槿又同白露道:“可以给你家娘子备些红豆薏米茯苓茶,平日里多吃些菜蔬,少吃羊肉、鱼、虾。每日用淡盐水清洗湿敷,再抹上滋润的膏子。”
白露奇怪道:“还要滋润的膏子,不会更严重吗?”
杜槿将药箱合上:“处理干净了再敷,有助于皮肤恢复……你是大夫我是大夫?”
白露不敢再说,福了福身便出去准备了。
崔家并不愿意立刻放杜槿离开,她便在崔六娘院里的厢房住下,每日关注六娘的药汤饮食。
崔家家教极严,别说杜槿,连崔六娘都不能随意离开住处。院外两个健壮婆子名为服侍实为看守,一应食水衣物都要杨嬷嬷点头同意后才能送进院子。
“之前原没有这么严苛的,自娘子身上起疹子后,老爷才这么要求。”谷雨同杜槿嘀咕。
这两天杜槿也明白崔六娘经历了什么。
她先是在自家院里莫名落水,身体刚恢复不久,那尴尬地方就瘙痒出疹。原本请大夫来诊断便可,但奶娘杨嬷嬷认为这是肮脏的妇人病,绝不可外扬,便私下寻了些膏子来涂抹。
“不知她拿来的是什么膏子,越涂越严重。娘子生病的事情又走漏了风声,被府里其他人知晓,传来传去,都说做了脏事的妇人才会这样。”谷雨气鼓鼓道,“连老爷都信了,才派了那俩老虔婆来看守院子,还不让我们出去。”
“六娘的父亲特意召我来看病,想来也是关心女儿身体的。”杜槿安慰道。
“召你来的可不是我们老爷,是知县大人!”谷雨嗤之以鼻。
杜槿故作不知:“啊,六娘不是知县大人的女儿吗?”
谷雨歪头:“自然不是,我们家老爷是京城里的御史大人呢!这次是回来丁忧祭祖,跟知县恰巧同姓罢了。”
30. 第 30 章
谷雨气道:“老爷说,事关娘子名节,这种事情怎能请男人来看?还是知县大人体贴,这才寻了你过来。”
杜槿点头:“女大夫少见,确实不易寻找。”谷雨道:“之前知县大人还请了个坑蒙拐骗的老医婆来,目不识丁、手不认脉,上来就让喝香灰水,真教人长见识。”
白露端着食盒进来:“你少磨些嘴皮子吧!炉子上还煮着薏仁粥,快去看着火。”
谷雨撇撇嘴离开了。
白露面带歉意:“谷雨生性活泼,一向多嘴,杜大夫若是烦她了直接说就好。”
杜槿笑道:“无妨,我也没什么旁的事情。”又查看食盒,“蒸苹果和冬瓜盅?苹果熟吃补脾胃,冬瓜利水,正适合你家娘子。”
进了内室,崔六娘欣喜道:“杜娘子,你来看看,我这疹子消了不少,也没先前那么痒了。”杜槿细细查看,笑道:“恢复得很好,估摸着再有两三天就能痊愈。”
白露叹道:“这才喝了三天药,见效真快。若是早遇见你,我们娘子何必受这么大的罪?”
崔六娘点头:“白露,拿我的妆奁来。”她打开那牡丹纹螺钿妆盒,推到杜槿面前,“杜娘子,此番真是多亏有你。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玩意儿,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你挑个顺眼的!”
盒中整整齐齐列着好几排首饰,金丝孔雀簪、翡翠滴珠耳坠、金累丝虾须镯,各式金玉在锦缎上闪烁,珠光如星河般流淌。
杜槿婉拒:“知县大人自会给我酬劳,这些就不必了。”
“他归他,我归我,怎可混为一谈?”崔六娘小声道:“他这番向我爹示好,估计能得不少好处。你对他可不用客气,记得结束后多要些报酬。”
见杜槿不要,崔六娘便乐吟吟挑了个簪子给她插上:“这藕花莲叶簪不错,衬得你清雅。那顶铺翠冠儿也好看,或者这支雪柳钗?”
白露对比半晌:“依我看,还是开始那支藕花金玉簪合适,杜娘子肤白,戴这个极好看!”
杜槿推拒不得,只好任由她俩给自己戴上簪子:“多谢六娘,如此贵重,那我再多留些时日,给你调理调理身子。”
几人玩闹一会儿,突然听到外间谷雨的声音:“夫人,您是来看六娘子的吗?”
崔六娘瞬间收了笑,将妆奁放到柜子里。白露也直起身子,垂首侍立。
一满头珠翠的妇人袅袅地进来,柔声道:“六娘,听闻你身体好些了?”
崔六娘起身:“母亲。”崔夫人扶着她坐下:“你好好歇着,今日的汤药可用了?”
白露福身:“回夫人的话,娘子都用过了,也敷过药,如今已恢复了大半。”
崔夫人面带歉意:“恢复便好。六娘,这些日子我忙于其他事,未曾看顾好你。真是吃了不少苦头,你受委屈了。”
崔六娘摇头:“母亲,身体上的苦头倒也罢了,只有些难听的声音……真教我寝食难安。”崔夫人面色尴尬:“那些多嘴的仆役我已处置了,六娘莫在意。”
崔六娘正色道:“母亲,我是因染了池水中的脏物才发病,却莫名被传成行事不端,差点毁了名节。”
“要不是有杜娘子诊出病因,我都不敢想象自己会怎样……甚至还可能牵连家中其他未嫁姐妹。如今回想起来,真是心如刀绞。”崔六娘呜咽着,不停用手帕拭泪,旁边的谷雨白露也强忍泪水。
崔夫人忙安抚:“此事我已告知你父亲,中间误会也一并解释清楚了,六娘莫要难过。”崔六娘哭道:“不敢怪母亲,这事儿说起来也是杨嬷嬷的错。初时病情还不严重,她非不让我同父亲母亲说,还拿了奇怪的膏子来,这才让我如此严重。”
崔夫人面露惊讶之色:“竟还有这事儿,我这就同老爷说,一定好好处置她!”
两人抱在一起好生哭了一场,互相安抚,都十分动情。待擦了眼泪,崔夫人唤丫鬟端来不少吃食药材,说是给六娘补身体。
崔夫人正要离开,注意到角落里的杜槿,视线落在那支藕花簪上:“这位便是杜娘子了?”
杜槿盈盈施礼:“正是,见过崔夫人。”这貌美夫人微微颔首:“你做得很好,待六娘身子痊愈,崔氏不会亏待你,请务必用心诊治。”
她的语气流露出一丝高高在上的味道,杜槿并不在意,低声应下。
见人走了,崔六娘倏然变脸,跑去翻看崔夫人带来的东西,好一番挑剔。
“呵,人参干瘪得跟老鼠似的,亏她还拿得出手。还有这盒珍珠,又小又不规整,拿去磨粉还差不多。”
谷雨也跟着挑拣,把这些东西好好贬低了一番。白露笑道:“你俩得了,没得让杜娘子看了笑话。”
崔六娘赧然道:“杜娘子,你可别笑我们……我生母早逝,方才那位是继母卓氏。她是妾室扶正,为人刻薄小气,这些年与我一直面和心不和的。”
谷雨气鼓鼓道:“杨嬷嬷就是卓氏的人,她竟然假装不知,还在那儿演戏呢!”
杜槿道:“你是说,先前就是杨嬷嬷泄漏的消息?”
崔六娘点头:“除了她,我也想不到旁人了。父亲曾给我订过一门娃娃亲,家世极好。继母所出的女娘则因为曾是庶出,议亲的人家门第都不高,她心里定是十分嫉恨。”
杜槿十分不解:“她想污你名声,搅黄这门亲事?只是同姓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你名节有污,对她女儿也没甚好处。”
崔六娘笑道:“你一个外人都晓得的道理,她却不晓得呢!此人相貌美丽,却实在愚蠢。”
杜槿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崔六娘握住她的手:“杜娘子,你可要帮帮我,尽快养好身体。还有调理的事儿,你再给我把把脉,这体质可有什么坏处?”
杜槿自然应下。
十日后,崔六娘身子痊愈,杜槿便提出归家。
崔六娘十分不舍,连连挽留。她生于高门大户,家教森严,又生母早逝,与家中庶出姐妹关系疏远,这还是她第一次与同龄女娘相处这么久。
这些日子,崔六娘听杜槿讲述了她从北方一路流离到此的经历,如何进山探险、卖药赚钱,又如何在瘟疫中救了邻村数十人的性命。
杜槿曾行过北地的苍茫森林和绵延山脉,见过烟岚云雾浮于巍峨山峦,还背着药篓淌过清澈山涧,翻山越岭只为采一株救命的药草。
崔六娘从没想过世间女子还能有这种活法。
“槿娘,你是我见过的最聪颖的女子,我与你十分投缘,能不能再多陪我几日?”崔六娘抱着杜槿不愿松手。
杜槿温声道:“六娘……”崔六娘不满道:“叫我灵慧!”
“慧娘。”杜槿无奈笑道,“我家就在青山村,离县里只有两三日路程,日后自能相见。我已离家太久,家中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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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幼子,确实放心不下。”
“好吧,那你以后要记得来看我。哼,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男人竟能做你夫君,真是好命……”崔灵慧一副不满的样子。
门外来了个粉衣小丫鬟,探头探脑道:“里面可是杜娘子?”
崔灵慧惊讶:“素梅,怎么是你!可是祖母回来了?”
素梅躬身道:“六娘子,老夫人今日刚从宝通寺回来。她老人家听说了六娘的事情,要唤杜娘子去问话。”
“祖母唤槿娘?”崔灵慧犹疑片刻,牵起杜槿的手,“莫怕,我与你一同去。”
穿过府中一众雕栏玉砌的亭台楼阁,杜槿几人随素梅到了一处宽阔院落。院中草木茂密,泛着淡淡的香烛气味。
“祖母!”崔灵慧燕儿似的扑进一端庄老妇怀里。
“六娘,你受苦了!我离家数月,今日才知道你竟受了如此委屈!”崔老夫人不禁老泪纵横。
“没事的祖母,如今我身体已恢复,没什么不好的。倒是您在宝通寺过得可好?怎么瞧着清减了一些,可是累着了。”
“礼佛清修,不敢说辛苦。崔氏遭逢如此变故,幸而一家人安稳回到祖宅,得以喘息片刻,须要感恩佛祖庇佑。”
崔灵慧想起先前的消息:“听闻县里有不少病患都安置在宝通寺,祖母可有受影响?”
“无碍,病患在前寺,我在后山静住,还算安全。听寺中僧侣所言,如今瘟疫已得控制,多亏了修义坊柏大夫,他判断此疫为瘴虐,还给出了对症药方。”
“柏大夫?救了如此多百姓,真是位了不起的大善人。”崔灵慧拍手称赞。
杜槿原本在门外倾听祖孙二人叙旧,听到这话,心中疑惑:柏梁和他的徒弟在白河村误诊,导致不少村民延误病情甚至丧命,如今怎么摇身一变成了神医?
“对了,祖母,这位是救我的杜大夫。”崔灵慧将杜槿引到崔老夫人面前,“我被那病折磨许久,多亏有槿娘,不过十日便痊愈。她虽年轻,但医术高明,性格也是极好的,这些日子同我很是投缘。”
杜槿快步上前,盈盈拜下,俏生生问了礼。
崔老夫人眯着眼端详她:“是个俊俏娘子。听说你是家传的医术,家中父母兄弟在哪里?”
杜槿面不改色道:“老太太,我是从北边过来的迁民,家中世代行医,但路上同家人失散,如今身边只有夫君幼子。”
“可怜孩子。”崔老夫人唤素梅拿出一个小巧漆盒,“想来你在乡间生活也艰难,这些珠子便拿着吧。”
漆盒里是满满当当的小金珠,少说也有七八两,杜槿俯身道:“多谢老夫人。医者治病救人本是应当之举,此物如此贵重,我万不能收下。”
崔老夫人抬眼望过来:“想来六娘已给过你谢礼,难怪看不上这金珠。”视线落在她发髻间的藕花簪上。
“祖母,您误会了。”崔灵慧听老夫人语气不善,有些莫名,“槿娘从未从我这儿拿过什么物件儿,连这簪子都是我硬要给她的。”
崔老夫人神色疑惑:“从未拿过?”
“可是母亲同您说了些什么?”崔灵慧忍气道,“槿娘可不是那些坑蒙拐骗的医婆,祖母莫误会了人家娘子!”
杜槿面无表情直起身来:“老夫人,六娘身子已康健,我留在崔府也无意义。今日本也要辞行,既已拜见过老夫人,我这便告辞了。”
31. 第 31 章
“槿娘留步,你别生气。”崔灵慧忙拉住她,想起这些日子的经历,一股子心火窜上:“祖母,关于母亲,我有一事想同您说。此事非同小可,不如我们直接去见父亲吧。”
崔老夫人拄着檀木杖起身:“何事?你父亲……今日有些忙碌,有什么事情先同我说吧。”
“那唤母亲来也可,咱们当面讲明白,免得一家人起了误会。”崔灵慧不肯放弃。
老夫人犹疑片刻:“你母亲也有些事情,一时脱不开身……”
崔灵慧嗔怪道:“父亲母亲究竟是有什么大事,竟如此忙碌?我已月余未见父亲,他可是心里还在责怪六娘?”
老夫人安慰她:“怎么会?六娘放宽心,之前的事儿我已斥过你父亲,竟听信那些风言风语,误会自家女娘。”
看得出来老夫人对崔灵慧十分疼宠,即便孙女如此不依不饶,老夫人也不曾对她说一句重话,一直笑着哄她。
“六娘莫生气,是祖母不好,误解了杜娘子。你天真烂漫,祖母只是担忧你被外人欺骗。”
崔老夫人已明白过来,她这是被卓氏当枪使了。卓氏昨日特意跑到她院里,“六娘被那医婆哄着,送出去不少好东西,连最喜欢的藕花钗都给了。”
名为关心六娘,实则故意借着藕花钗的由头给六娘上眼药。
崔灵慧再愚笨也能猜到缘由,不禁落下泪来:“我与槿娘坦诚相待,她绝非这样的人。何况说到欺负,我被家里人欺负得还少吗?”
崔老夫人对府中这些糟心事儿自然知晓,但一边是心爱的苦命孙女,一边是崔家正经续弦、独孙生母,她也不愿给卓氏难堪。
“好六娘,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老夫人长叹一口气。
内室一时间陷入沉默,唯有六娘低低的啜泣声。
“太夫人!太夫人!不好了!”门外突然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惊呼。
大丫鬟幽兰打起帘子:“你是哪个院子里的,在老夫人面前胡吣!”
一个半大小子连滚带爬地进来,完全不理会幽兰,还差点将她撞倒。崔老夫人颤声道:“可是老爷叫你来的?”
那半大小子面色惊恐,语无伦次道:“是老爷、老爷不好了!”
崔老夫人呼吸一滞,眼前一阵阵发黑:“什么不好了?”
“柏大夫说,老爷已治不好,要没了!让您去见他……最后一面。”小子跪在地上,身子筛糠似的打颤。
“什么!”崔老夫人直挺挺往后倒,素梅幽兰赶紧上前撑住。崔灵慧惊得话也说不出来,哑着嗓子问:“父亲……什么时候病了?”
房里房外七八个丫鬟嬷嬷纷纷惊叫,有吓得说不出话的,有瘫在地上痛哭的,内室乱成了一锅粥。
杜槿帮着素梅幽兰将惊厥的崔老夫人扶到榻上,速速推其合谷、人中二穴:“慧娘,让闲杂人等都出去,莫堵在门口。”
崔灵慧定了定神,到门口扬声道:“一个个都发什么颠呢,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又对那报信的小子道:“抖什么抖,带路!”
崔老夫人悠悠醒转,正好听到这话:“六娘,走!我们速速过去!”
崔灵慧紧紧盯着杜槿:“槿娘,你同我一起。”
“好。”
几人跟着报信小子快步穿过院子。
“祖母,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父亲生病的事情您也知道?”崔灵慧忍着泪道。
崔老夫人坐在步撵上,满面痛苦之色:“你父亲一月前便患了疫病,因着担忧府中混乱,未曾声张,只在家里请了那位柏梁大夫来诊治。”
“啊!所以父亲才这么久未见我……”
“是啊,他连我都不愿说,还是前日实在病重,才派人到宝通寺告知。”崔老夫人道,“昨日我连夜赶回见了他一面,还能进些食水,怎么今儿个就……”
“六娘,你父亲并不是不在意你,而是这些日子确实有心无力。”
崔灵慧忍泪道:“我知道了!是我不懂事……我们快点!”
杜槿安慰道:“莫急,瘴虐如今已有了对症药材,先去看看情况。”
崔家主院。
卓氏在房中哭哭啼啼,见崔老夫人赶到也毫无反应,只在榻边痛哭。
榻上仰面躺着位中年男子,双目紧闭,面色赤红,胸口几无起伏。
一清瘦老者叉手道:“见过太夫人。这瘴虐实在凶险,崔大人已邪气侵体,请恕鄙人无能为力啊!”
崔老夫人镇定道:“柏大夫,青阳县最擅治瘴虐的便是您,这些时日活人无数,您一定有办法!”崔灵慧强忍泪水:“求您务必再试试。”
柏梁轻抚长须:“太夫人,崔小娘子,鄙人一直给崔老爷用最好的柴胡和青蒿,汤药针灸不断,但效力实在有限。”
“可有其他药方?”崔灵慧急切道。
“病症来势汹汹如山倒,我已试过多种药方……”
众人围着柏梁时,杜槿默默到榻边,打开药箱查看崔老爷情况。旁边的小厮正要阻止,却被跟进来的谷雨拦住。
细细把过脉,又查看了舌苔瞳孔,杜槿沉声问道:“你家老爷什么时候发的病,症状如何,速速同我说清楚。”
“这位是知县大人请来的杜大夫,你仔细答话!”谷雨竖眉道。
那小厮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早已吓破了胆,又被谷雨一番呼喝,忙竹筒倒豆子似的讲出来。
“老爷发病、发病是一个月前!开始是恶寒,头重身痛,五六日后就发高热,面色赤红,口渴不已。”
“五六日后高热?”杜槿思索,“便溺如何?”
那小厮愣了半晌才回话:“起初没什么异常,十余日前开始便血。”
杜槿继续追问这一月的症状和饮食细节,又检查旁边的药渣,心里有了想法。
“……所以崔大人已油尽灯枯,如今只靠老参吊命,二位还是节哀顺变,尽早准备后事吧。”柏梁被追问许久,已有些不耐。
卓氏跪地痛哭道:“老爷,老爷!你怎可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啊!”崔老夫人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椅上,众丫鬟小厮也不住哭泣,房中哀声遍地。
一众哀嚎声中,杜槿平静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慧娘,再取些参来。”
崔灵慧眼中猛地迸发出希望,快步冲进屋:“槿娘,你可是有办法?”
杜槿拿出针具:“我先用回阳九针吊住命,或许有救。”
柏梁见是一年轻娘子,怒道:“你是何人?人命之事,怎可如此草率?”杜槿神色奇怪:“柏大夫,你也知道人命关天不可草率,怎么还能有如此明显的错诊?”
柏梁镇定道:“荒谬!行医严肃之事,你是哪里来的村妇,怎敢在此大放厥词!太夫人,还请您将此人逐出去,免得惊扰家中女眷。”
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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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看向柏梁,眼神十分锐利:“柏大夫都已承认无力回天,怎么还想阻止同行施救?未免过于刚愎了。”
崔灵慧紧握杜槿双手,泪流满面:“槿娘,我父亲……可是还有救?”柏梁正要说话,却被崔老夫人手中檀木杖的重重顿地声打断。
“杜大夫,请你来说!”
众人皆屏息不语,杜槿叉手道:“老夫人,这位柏梁大夫我倒是略有耳闻,错诊之事也不是第一次了,还请老夫人明鉴。”
柏梁怒道:“乡野村妇,血口喷人!你可知崔大人所患乃是瘴虐中的正虐之症,老夫家传之柴胡截虐七宝方,正是针对此症的奇药!”
杜槿平静道:“正虐?柏大夫,请问这正虐有何症状?”
“哼,瘴虐之症因蚊虫传染,寒热交替,头痛汗出,脉象弦数,与崔大人病症均相符。”柏梁冷笑抚须。
柏梁身边一年轻男子喝道:“你这村妇怎么连病理都不知晓,赶紧归家去,莫要在此纠缠!”
杜槿不为所动,并不与此二人争辩,只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烧过,并指轻抚寻找崔老爷身上穴位。那小厮十分有眼力见儿凑上来,帮着掀开被子、搬动肢体。
杜槿倏地将银针刺入哑门、劳宫、三阴交诸穴,捻转数周,针尾微微震颤如蜂鸣。
柏梁转身向崔老夫人道:“太夫人,针灸之事非同一般,此妇不通医理,恐对崔大人有碍。”
崔老夫人面色铁青:“杜大夫说得没错,既然柏大夫已无力回天,就请到一旁歇息吧。”柏梁无话可说,只好退到旁边,阴测测地盯着床榻,任由杜槿施针。
待九针取完,杜槿又将新送来的参片给崔老爷含住,才起身道:“方才柏梁大夫坚持这是瘴虐,我全然不认同,原因有三。”
她掀开崔老爷眼皮:“瘴虐目赤如鸠,如今瞳仁泛黄,乃湿浊上侵之状。眼瞳有异,此为矛盾之一。”
“瘴虐确有脉象弦数,但崔老爷脉象非弦,指下如棉裹珠,当为濡脉。脉象不符,此为矛盾之二。”
“崔老爷初时先有寒症,五六日后方有高热,而瘴虐则为寒热休作、每日间隔发作。时间相错,此为矛盾之三。”
杜槿掷地有声:“崔老爷所患绝非瘴虐,当为湿温症!”
柏梁鬓角渗出冷汗,反驳道:“眼瞳脉象皆有变化可能,怎可妄下定论?况且老夫从未听闻这湿温之症,真是荒谬至极!”
杜槿面带嘲讽:“哦?柏大夫竟然从未听闻,那你又是怎么拿出的柴胡截虐七宝方?”
“此二事有何关联?不知所言!”柏梁怒而甩袖。
杜槿不慌不忙从药箱底拿出一本医书:“这是《太平惠民方》,详细记载了湿温症与瘴虐,其中正有柴胡截虐七宝方。”
“前些日子,我因担忧县中安危,写下此方与瘴虐诊治要点,送至县衙。”杜槿将医书交由崔老夫人:“书中所载药方正是崔老爷所服之药,甚至连配伍数量都一般无二,还请老夫人核验。”
“敢问柏大夫,这《太平惠民方》何时竟成了你家传之物。若是你家传,又怎的连湿温症都不知晓?”
“错诊病症、误人性命、抢占药方,柏大夫,如你这般人品医德俱差的大夫,真是世间少见!”
“你不思反省,反而因为担忧自身医术被嘲,阻止同行后辈看诊,甚至置崔老爷性命于不顾,居心险恶,令人发指!”
32. 第 32 章
柏梁双眉倒竖:“真是血口喷人,毫无底线!”他又转向崔老夫人,拱手道:“太夫人,此方是我家传,更从未听说过信件之事。为救县中瘟疫,鄙人早已将截虐药方公之于众,她定是那时得到药方,特意伪造了医书来诓人!”
崔灵慧反驳道:“难道她能提前知晓今日之事,特意带来医书与你争论?”
“正说明此妇心思深重,早已做好准备,只是恰好今日用上罢了。”柏梁冷笑,“哼,说不准连进崔府之事,都是她处心积虑经营之果。”
“师父,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此妇如此面熟!”柏梁徒弟马自新恍然道,“她先前经常来咱们医馆卖药,多是些茯苓葛根之类的便宜药材,每次顶多换得一二两碎银子。”
“呵,原来是个卖药赚钱的村妇。乡野药婆,也敢言医?太夫人,此人绝不可信,还请速速驱逐!”柏梁自觉拿住了杜槿的把柄,十分得意。
杜槿平静望过来:“多次卖药,不正说明我识得药理?我们乡村大夫平日里很少收诊金,卖些药才补贴家用怎么了?”
“难道卖一次药,我便会忘记一个药方?想来柏大夫深谙此道,故而以己度人吧?”杜槿话音刚落,崔灵慧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又连忙收住。
柏梁被气个仰倒,差点说不出话来。
崔老夫人拐杖重重顿地:“杜大夫,你既如此肯定我儿是湿温症,可有依据,当如何医治?”
杜槿叉手道:“太夫人,湿温病乃伤寒肠热病,因而发病十日后会有便血,与崔老爷症状相符。除方才所说的脉象、瞳仁和发病进程外,玫瑰疮也是一大特征。”
那小厮轻轻侧过崔老爷头颅,露出颈间小小的一片红色丘疹。
杜槿道:“湿温症湿气过多,阳气过重,因而面部颈部常发玫瑰疮,这是瘴虐不曾有的症状。如今崔老爷湿热蕴毒、弥漫三焦,可用滑石黄芩汤一试,并内服甘露消毒丹。”
“柏大夫,你先前是否错诊,如今先不做定论。”崔老夫人严肃道,“但既然杜大夫说可治,便先按她的方子来,你速速去抓药,切不可耽误!”
柏梁无言以对,只好先躬身应下。
待杜槿写下药方,马自新一目十行,小声道:“甘露消毒丹里需一味石菖蒲?咱们铺子里没有这药。”
杜槿道:“石菖蒲乃此方中化湿辟秽必备之药,不可替代。”
马自新看了眼自家师父,解释道:“但是县里的村落山野间也不曾见过石菖蒲……”
崔老夫人速道:“柏大夫,劳你去城中其他医馆药铺问问此药!周氏、陈氏二人同去,协助柏大夫!”屋内两位嬷嬷躬身应下。
说是协助,恐怕也是对柏梁起了疑心。
柏梁含恨离开,阴鹜的视线一直黏在杜槿身上,仿佛在盘算着什么。杜槿也不惯他,迅速抬眼瞪了回去,又冲着他默默做了个口型。
“老、毕、登。”
崔老夫人道:“杜大夫,此番……多谢你了。”
杜槿忙转身还礼:“老夫人,救命之事不敢说绝对,我定尽力相救。”崔老夫人沉声道:“无妨,既然知晓此病不是瘴疟,至少能用上对症药材。”
“槿娘,若是一直找不到石菖蒲可怎么办?”崔灵慧焦急询问。
杜槿思索:“我先用滑石黄芩汤,再辅以薄荷黄连清热化湿,也可缓解症状。但长远来看,此方非石菖蒲不可。”
崔老夫人道:“实在不行,便派人去黎州采买!”
“太夫人,如今瘟疫严重,恐怕黎州道路阻断……”素梅担忧道。
众人陷入沉默。
杜槿沉吟片刻:“若是实在无处采买,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青阳县衙。
崔知仁正为防疫之事焦头烂额,突然接衙役禀告,言崔氏家主崔缄病重,危在旦夕,崔太夫人邀他速来府中。
他想先召柏梁来问话,却怎么也找不到人,只好自己先行前往。
崔缄出身信州崔氏旁支,原为正四品御史中丞,族中多人在朝中担任要职,颇有威权。数月前,崔缄因卷入洪州贪墨案遭到弹劾,又逢老父病逝,便顺理成章丁忧回乡,算是逃过一劫。
崔知仁则与崔氏毫无血缘关系,作为平民出身的三甲同进士,若是没有其他门路,知县一职应当便是他官场生涯的顶点。为了博个前程,他借着同姓之宜强行巴结上崔缄,又绞尽脑汁讨其欢心,希望能得几分助力。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崔缄接连遭遇弹劾丁忧,信州崔氏也是崔知仁难以攀附的京门高户。
崔府花厅。
崔知仁快步走上前,执晚辈礼道:“见过太夫人。敢问默言兄身体如何,可有晚辈能帮得上的事情?”
崔老夫人并不受此礼,起身避开:“崔大人,老身正为此事相邀。素梅,请那二位进来。”
崔知仁疑惑转身,却见门外进来一高个儿郎君和一年轻娘子。二人目色清明,容貌俊俏,皆不似寻常百姓。
“啊,你是那日堂上的女大夫!”崔知仁认出杜槿。
“见过崔大人,此事我来解释。”杜槿微笑道。
待知晓来龙去脉,崔知仁震惊不已:“柏梁竟做出此等事!还有那羁縻山,山中确实有石菖蒲?”
杜槿道:“正是如此。送信之事,县君大人可向周原验证,当日我们正是将信件放在周原家。而那羁縻山中不仅有石菖蒲,更有柴胡、青蒿等瘴疟对症之药,也是如今县中急需。”
“另白河村一事,柏梁和马自新错诊后又半途逃离,害了不少人命,大人自可派人与白河村核实。”
崔知仁思索片刻:“此事按后再说,先考虑默言兄安危。太夫人的意思是,希望我派出县中兵卒,前往羁縻山寻找石菖蒲?”
“正是。”崔老夫人点头,“这位商郎君乃杜大夫的夫君,是青山村猎户,熟悉山中路况。只是暴雨过后,山中地形变化,恐有猛兽出没,沿途危险,需众兵士同行才稳妥。”
商陆沉默抱拳。
崔知仁见他身形结实高大,四肢修长有力,又有一双灰蓝色异眸,心中先信了三分。但思及朝中禁令,崔知仁犹豫道:“羁縻山乃百越之地,我大夏兵卒不可随意进入。”
商陆抬眼:“采药山谷与百越之地相隔甚远,不必担忧。”
崔知仁十分为难:“太夫人,晚辈虽兼任兵马监押,但县中调兵之事绝非儿戏,若是为了采药派兵进山……”
崔老夫人双眸精光闪烁:“此言差矣,何来儿戏?近日瘟疫愈发严重,百越之地恐有动乱,崔大人是忧心县中安危,才派兵前往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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縻山巡视。”
“巡视途中,贤兵无意中发现山中大量珍贵草药,得以成功平复瘟疫,立下大功一件。”
“崔大人,这个安排,您是否满意?”
崔知仁恍然,躬身行礼道:“多谢太夫人指点!”
崔老夫人点头:“不过调兵之事也需县尉配合,想来崔大人自可协调妥善。”“县尉高洪与晚辈一向交好,此事还请太夫人放心。”
崔老夫人微笑道:“那么此事便拜托崔大人了。不过有一事需说清楚,那采药山谷地处偏远,沿途危险,是青山村人拼着性命开辟出的路线,寻常人等闲不可至。”
闻弦歌而知雅意,崔知仁是个聪明人:“晚辈明白,我对山中草药并无染指之意,此番派兵进山也只是为救默言兄。”
杜槿上前道:“多谢崔大人体谅,青山村全村生机皆仰仗于羁縻山,故而如此谨慎。”
崔知仁笑道:“理解理解。”
“既然已说清楚,还请各位速速行动,尽快带回石菖蒲。”崔老夫人手中拐杖重重顿地,“只要我儿性命无虞,崔氏自然不会亏待诸位!”
崔知仁回去紧急召集兵士,杜槿和商陆二人则先在崔府一处安静院落歇下,明日进城与县中兵士汇合出发。
“崔老夫人还邀我在府中长住,特意安排了这绿绮院,倒是客气得很。”杜槿在窗边小榻坐下。
商陆低头看向她:“这些日子可辛苦?”
杜槿笑道:“府里吃喝精细,又不用应对瘟疫,谈不上辛苦。崔家六娘天真烂漫,要紧事情上性格也刚烈,与我十分投缘。”
“那就好。”
“你呢?那天你跟在马车后面,见我直接进了崔府,肯定着急。”杜槿托腮道。
商陆面色温和:“没事,我当时翻墙进来看过,又立刻去了县中打听,知晓这户人家有女眷重病。”
杜槿笑得打跌:“就知道你不会老实等在外面,我后面还托了院里丫鬟给你送口信,真是多此一举。”
“我等不了那么久。”商陆轻抚她鬓边。
两人说话间,日光慢慢西斜,暮色从窗棂间透过,在榻上如碎金般流淌,将杜槿的双眸映成了漂亮的琥珀色。
商陆玄色劲装未褪,粗糙手掌小心翼翼蹭过她耳垂。
杜槿被蹭得发痒,躲开道:“明日咱们是辰时出发?”商陆收手:“嗯,我已拜托崔府的丫鬟,辰时前备好半月的干粮。”
杜槿心中不安:“这次进山远比上次危险,一切都是未知。”
“不必担忧,县尉高洪亲自带领百人,山中野兽不足畏惧。”
“好吧,明日我们一起……”
商陆反身将她压向案几,玄色衣摆攀上素色襦裙,未尽的话语都消融在吻里。
次日一早,杜槿突然惊醒,发现床上只有自己一人,身边被褥冰凉。
门外一个年岁不大的小丫鬟探头进来:“杜娘子你醒了?我去拿水。”
“清菊,你可见着商陆了?”
“商郎君天未亮就走了哩!去城里找军队汇合。”清菊道,“他走前没和你说吗?”
杜槿愕然:“不是辰时出发吗?”
“是寅时呀!商郎君昨儿个还特意叮嘱我们,务必寅时前备好干粮,不得耽误。”
33. 第 33 章
商陆竟是说了个假时间,不告而别?
杜槿怔忪间,房间外传来脚步声,正是崔灵慧。
“槿娘?”崔灵慧语气小心翼翼,眼睛里藏不住一点儿事。
杜槿皱眉:“你们都瞒着我?”崔灵慧眼神游移:“什么瞒着?”
“别装了。”杜槿嗔道,“一个个都商量好了是吧,就我被蒙在鼓里。”
崔灵慧见遮掩不住,只好道:“不是我……是祖母,她想让你照看父亲,正好你那郎君也不想你进山,他俩一拍即合,就让你留府里了。”
“不想我进山直接说便是,还偏要戏耍我。”
崔灵慧见她没生气,放下心笑道:“这主意是你家郎君出的,可别怪到我们外人头上。他说,若是直接不让你去,肯定要狠狠吃一通挂落,干脆先斩后奏,免得夜长梦多。”
杜槿失笑,怪不得昨日聊到进山时,商陆突然十分亲热,硬是她不让说话,原来是为了这一遭。
这只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大狼,竟然也有这种心机的时候。
在崔老夫人的邀请下,杜槿每日都到主院给崔缄行针艾灸,又辅以对症汤药,果然卓有成效。三四日后,崔缄慢慢醒转,逐渐能进些食水。
崔府上下都对杜槿感激不尽,愈发不敢怠慢。
崔老夫人命清菊带着四个小丫鬟,搬到这边绿绮院中贴身照料杜槿,一应饮食衣裳皆不得马虎。
每日小厨房都拣着最新鲜的肉鱼菜蔬,细细做了送到绿绮院。绣房也派了两位老练嬷嬷来,给杜槿量体裁衣,挑着各式锦缎做了好几身四季衣裳。
杜槿婉拒几次毫无作用,只好投桃报李,在行针用药上更加细致尽心。
这日,崔府来了个熟客。
“老夫人,听闻默言兄身体好转,晚辈喜不自胜,正好新得了一株老参,给默言兄补补身体。”崔知仁笑着奉上木匣。
“倒教崔大人破费了,今儿个您特意过来,是有何要事?”崔老夫人心系病中的儿子,面上略有些不耐。
崔知仁忙长话短说:“其实是有些事情想请杜大夫帮忙。”
“杜大夫?如今她每日可忙碌得很。”崔老夫人不满。
崔知仁道:“县中之前一直从洪州采买瘴虐的对症草药,谁知近日采买的药材在半道上接连被劫。如今县中草药紧缺,想请教下杜大夫,可有应对之法。”
崔老夫人惊道:“怎的洪州一路也出了山匪?”崔知仁解释:“洪州富庶,治安一向也好,先前从未发生过此事。洪州招讨司已派兵处置,后续应当有结果。”
崔老夫人思索:“既如此,药材短缺之事很快便可缓解。”
“正如老夫人所说,想来最多半月,县中采买的下一批药材即可到达。但这期间,总不能置县中病患于不顾,晚辈这才想到请杜大夫协助,还望老夫人首肯。”崔知仁连连作揖。
崔老夫人私心里并不想放杜槿走,但此事关乎县中生民。若是因她阻拦耽误百姓病情,怕是于崔氏名声有碍。
“只是杜大夫每日须给我儿施针……”“晚辈明白,若是杜大夫愿意相助,县里每日午后派车来接,傍晚前就送回,一定不耽误崔府医治。”
次日午后,宝通寺。
“敕建宝通禅寺”的金匾隐在层叠交错的枫叶中,悠悠钟鸣里却伴着喧闹的人声。
“娘子,今日只领到一碗。你起来先喝一些,再留几口给娃儿。”张乙小心翼翼地将汤药喂到妻子口边。
方氏挣扎着道:“今日也不够吗?先给孩子喝,我已好了。”“哪里好了!你今晨明明又发烧了。快喝!喝完我再去讨一些。”
一个月前,张乙听从县中安排,带着患病的妻儿搬进宝通寺,每日食水药物都由官府分发。虽然寺里病患已有数百人,但有众多医者药童轮流医治,每日也有人清理便溺、泼洒石灰,一切都井井有条。
前些日子,一位名唤柏梁的训科大人带着家传名方来到寺中,言明此疫为瘴疟,通过蚊虫传染,更是成功挽救不少性命。
然而四五日前,寺中突然断了汤药供应,刚有些好转的病患又开始上吐下泻。张乙眼见妻儿逐渐衰弱下去,日日跟在药童后面饕药,急得嘴上长了好几个燎泡。
安置病患的地方原是寺中僧房,众人就带着草席被褥席地而睡。见张乙和方氏还端着碗来回推拒,旁边一个阔面汉子不耐道:“喝不喝!不喝拿来给我,老子正烧得难受!”
方氏不敢再吭声,忙将剩下的药喂到小儿嘴里。
“你们还能领到药,老子已三日没药吃了!”那汉子烧得面上通红,汗出如雨,盯着地上的空碗十分不满。
张乙小心道:“听说是草药断了供应,如今只有妇孺和老人能领到药,但也不够吃。”
阔面汉子啐了一口:“将我们抓到庙里来,现在连药都不给,怕不是让老子等死!”旁边不少人附和,纷纷骂了起来。
另一个老妇道:“郎君,你可知道县里为何断了药?”张乙摇头:“发药的小童也说不知,兴许再等等便有了。”
“你听他胡诌!”阔面汉子怒道,“这次瘟疫极严重,黎州、洪州、江州估计都比咱们更难,哪里还买得到救命药!”“以后县里都不给咱们药了吗?”“那可怎么办,没药我爹娘只能等死啊!”“我儿今日还在打摆子……”
有人惊慌哭泣,有人呼喝怒骂,房中乱成一团。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声:“走!去问问那些大老爷,什么时候能给咱们救命药!”
人群在院中蜂拥聚集,纷纷叫着要去讨个说法。
张乙夹在汹涌的人潮里向后山拥去,越来越多惊慌失措的百姓加入,队伍慢慢壮大。沿途的大夫、药童、兵士也试着劝说阻拦,但人群早已被恐惧迷茫冲昏了头脑,嘶吼着将他们淹没。
后山法堂,驻寺的典吏、训科和医者都暂居于此,手持武器的兵士正守在殿门与人群对峙。
“退后!退后!都给我散开!”“所有人,全部回病房!不许随意走动!”“在官府的收容所闹事,一个个都不要命了!”
嗡嗡之声四起,人群义愤填膺道:“谈什么收容!”“连药都不给,还把我们关在一起!”“对,就是想让我们这些得病的人去送死!”
典吏周原怒道:“你们看不到寺里的那些医者吗!我们这些人冒着生命危险,每日连家都不回,驻扎在寺里是做些什么!何来放任你们去死?”
气愤的人群安静了片刻,又开始叫嚣,“之前的药呢!”“我三日没领到药了!”“我孙子的药被旁人抢走了……”
周原在吵闹声中嘶吼:“药材都是县里从洪州采购!最近洪州暴雨,路难行耽误几日,很快就会有药!”
人群不依不饶,“什么时候能有?”“以后还是人人都有药吗!”“可我家人已撑不住……”
周原抹了把汗,忙将躲在一旁的柏梁拉过来:“柏大夫,你来说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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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
柏梁刚在法堂里受了大气,此刻骤然被推到乌泱泱的人群前,眼前一阵恍惚。
院外的百姓们低声议论,“怎么是他!”“这人是谁?”“就是柏大夫。”“他就是那个给了救命药方的大夫?”
柏梁轻咳两声:“呃,诸位乡亲,药材要过几日才到,你们别急……”话没说完就被群情激奋的百姓打断,“你当然不急!我儿都要死了!”“就是!病的不是你!”“你个庸医,我爹喝了你的药,还是死了!”“我娘子也是,喝完药更严重!”“庸医!庸医!害人性命!”
围堵的百姓倏然间被点燃,人群如洪流般涌向殿,“你们手上肯定还有药!”“放我出去!我要回家!”
仍有一些百姓尚有理智,在人群中劝说两句,但也很快淹没在骂声中,被人群裹挟着脱身不得。
周原和柏梁见情势不好,忙开门躲进法堂,门外的士兵举着武器艰难阻挡人潮。
周原在门内怒喝:“快去禀报县尉大人!”一个士兵道:“高大人昨日离开了,如今不在县里!”
法堂的大门被愤怒的百姓撞得砰砰作响,眼看就要失守。房内的官吏和大夫惊慌失措,更有甚者已收拾包袱跑向偏厅,试图翻窗从后墙逃走。
“柏训科,你既总领县中防疫事宜,此事须得由你出面啊!”周原搬动书柜桌椅堵在门后。
柏梁慌道:“县里给不出药材,我出去又能说些什么?”
旁边几位大夫道:“柏训科,你那药方不能改改吗!”“是啊,县里没有柴胡青蒿,换些其他药材不成吗?何必削减病患份例,平白惹出这等事来!”
柏梁面色涨红:“千古名方,怎可随意改动?”
话音刚落,背后传来一声冷笑。
“这话倒也正常,毕竟是你偷来的药方,自然不知如何改动。”杜槿满脸讥嘲。
“又是你这泼妇!”柏梁横眉怒目。
杜槿继续讽道:“还削减药量?亏你还想得出这主意,愚蠢!”
周原劝道:“杜大夫,崔大人唤你来帮忙,怎么方才一来便与柏训科起冲突?如今形势危急,之前的恩怨还请按后再说。”
“……开门。”杜槿平静道。
“什、什么?”
“不是形势危急吗?那便先解决眼前问题。”杜槿挑眉,“开门。”
门外一片喧杂、剑拔弩张,法堂内却寂静无声。众人呆若木鸡,皆不敢相信这纤弱女娘所言。
堂外,领头的阔面男子邓辽骂骂咧咧:“要不是老子浑身都没力气,早把这破门掀了!”
张乙有些瑟缩:“要不先散了吧,这门也撞不开。”他被身后人潮推搡着向前,一个趔趄撞到门上,却见法堂大门缓缓开了一条缝。
身后推挤的百姓再次撞在开启的大门上,这次却扑了个空。一片哎哟呼痛声中,冲在前排的人群纷纷跌倒在门槛上,叠罗汉似的压了好几层。
张乙趴在地上,勉强抬起头来,立刻被眼前一幕吸引。
宽阔的法堂内空空荡荡,只大殿正中央站着位年轻女娘。
这女娘身着簇新的落花绫襦裙,头戴莲花冠,眉目柔和,气质清丽,身处混乱中却冷静自持,恍若面前无事发生。
她背后正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双目微闭,仪态庄严,端坐于莲花宝座中央。
悠扬磬音在法堂内响起,张乙下意识伏于药师佛面前,双手合十,不敢造次。
34. 第 34 章
跌进门里的百姓被眼前景象震慑住,也跟着张乙伏地行礼,人群慢慢安静下来。
“冷静了?”杜槿声音冷冽,“此处乃药师琉璃光如来法堂,药师琉璃佛曾发十二大愿,每愿皆为圆众生愿、拔众生苦、医众生病,为芸芸众生护佑加持。”
“尔等受宝通寺恩惠,受药师佛庇佑,怎敢在此造次!”
门外汹涌的人群逐渐冷静,视线皆聚于法堂门口。
院中一老妇两眼浑浊,匍匐望向法堂内,远远见到药师佛的莲花宝座下立着一名窈窕女娘,身着藕粉上襦并松花色百迭裙,身畔浅纱披帛似清涟濯身,发上金玉荷簪熠熠闪烁,竟恍如青莲花叶所化。
“菩萨显灵,派仙童来降罪了!”老妇惶惶惊叫。
如一滴水溅入油锅,人群轰然炸开。尚在观望的百姓意识到自己竟冲撞了药师菩萨,惊惧不已,纷纷跪地请罪,“不敢冒犯菩萨!”“求菩萨赎罪!”“无意冲撞啊!只是想求菩萨救我妻儿!”
这误会可大了,但这仙童一说对眼前危机极有助益,杜槿微一愣神便认了下来。
她缓步走出法堂,面前的百姓如流水散开,在人群中为她避让出一条道路。
杜槿立于廊下,声音波澜不惊:“药师佛乃救苦救难、慈悲为怀的菩萨。慈悲光下,甘露遍洒,只要你们及时回头,菩萨自然不会降罪。”
张乙鼓起勇气道:“仙子赎罪!我家妻儿病重,能不能求菩萨救救我们。”众人纷纷道:“是啊,求菩萨相救。”“求菩萨显灵!”
杜槿平静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知县大人早已知晓药材短缺之事,正想尽办法为你们奔走。如今应对之法有三,一是县尉高洪大人昨日已带兵进羁縻山,为尔等寻找救命草药。二来,我携改良后的截虐新方而来,可用其他药材替代柴胡、青蒿。如今又有炮制新法,药力不减可省三成药耗,可挽救更多性命。”
“三来,我已辨明本次瘟疫情况,乃瘴疟及湿温病混杂,二者症状相似,医治方法全然不同。”杜槿视线缓缓扫过院中百姓,继续道,“明日起,会有大夫重新为尔等诊治,分辨瘴疟及温湿,对症下药。”
“真的有兵士进山找药吗?”有人提出疑虑。
方才在门口与百姓对峙的士兵道:“高大人带着百余兄弟进了羁縻山,昨儿个天未亮就出发了,不信的可以找城里亲戚打听!”
高洪原是为救崔缄才带兵进山,只是打了个为瘟疫找药的幌子,没成想此时派上了大用场。
众百姓窃窃私语,又有人怀疑道:“那个新药方有用吗?”
杜槿抬眼望去,眼神清明:“新药已在白河、宽甸、马尾诸村试用,极有成效,不信的也可自行去各村验证。”
躲在一旁的其余大夫不等百姓询问,主动站出来道:“请您传授瘴疟及湿温辨认之法!”“不想竟是二病混杂,吾等先前铸下大错啊!”
杜槿点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请诸位以百姓性命为先,仔细研学辨认之法,万不可错诊!”
“遵命!”众医者一揖到地。
“谢菩萨垂怜!”人群哭泣不已,对着药师佛尊像磕头拜谢,庆幸自己性命有救。张乙道:“仙子!仙子!您真是菩萨派来救我们的吗?”
杜槿失笑:“我不是菩萨派来的,我是知县大人派来的。”
周原立刻接话:“这位是青山村神医杜大夫,受知县崔大人所邀,特来宝通寺救治!杜大夫医术卓绝,于瘟疫一事极有见地,曾救白河村全村性命!”
“竟然是崔大人!”“多谢青天大老爷!”“是我们的父母官!”“多谢崔大人!多谢崔大人!”
人群山呼谢恩之时,崔知仁恰好赶到。
他得了宝通寺动乱的消息,吓得仰倒,仓惶点了一队衙役赶来。
崔知仁想到这次青阳县瘟疫失控、百姓暴乱的场景,妥妥的考评末等,甚至乌纱帽都难保。加上寺里还有崔氏特意叮嘱关照的杜大夫,若是她出了个好歹,进而影响崔缄生死,那真是万事皆休。
崔知仁越想越可怕,不等马车停稳就冲下车,推开撵夫,自己拎起官袍直接爬上山路。等他气喘吁吁赶到院门口时,幞头歪斜,衣袍汗湿得仿佛从水里浸过,连遮面防疫的布巾都掉了。
眼前却不见他想象中的可怖景象,唯满院百姓跪地欢呼行礼,话中尽是对自己的称赞。
“是崔大人!是崔大人!”“青天大老爷!”“多谢崔大人!!”百姓面含热泪拥到崔知仁面前。
崔知仁不明所以,但迅速整理好表情,微笑同百姓点头致意,官民和谐如水乳交融。
周原长舒一口气,沿着墙根慢慢滑下,瘫坐在地。他四处寻找杜槿,却早已不见踪迹。
半月后,县尉高洪率百余兵士,携药自羁縻山归来,得到全县百姓夹道欢迎。高洪对此更加莫名其妙,但还是骑在马上,腰背挺直,不断朝人群挥手。
商陆早在进城前脱离队伍,骑马赶到崔府,利落翻墙进去。
杜槿上午为崔缄施过针,刚回到绿绮院房中,就被一男子猛地抱进了怀里,惊叫声迅速在唇间淹没。
商陆紧紧抱住怀中人深吻,一手托在脑后,一手握在腰间,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里。
杜槿几乎被亲得窒息,唇间触感粗糙,满是血腥气,眩晕中又被抱着放到榻上。商陆在她颈间落下雨点般的吻,又摩挲着深深嗅闻,气得她一拳锤了上去。
“你是狗吗!扑上来就舔!”
商陆微微愣神,默默松开手,一双剑眉微皱着,仿佛能看到背后委屈耷拉着的大尾巴。
杜槿见他嘴唇裂开了好几个血口子,忍不住心疼道:“这次进山顺利吗?可有受伤?”
商陆点头道:“顺利,没受伤。”见她面露怀疑,又补了一句:“我没受伤。”
清菊端着茶点进来,见到房中突然多了个人,惊叫道:“啊!是商家郎君吗,你采药回来了?”
杜槿笑道:“正是,他突然回来。清菊,劳你安排些热水,再给他拿身干净衣裳。”清菊脆声应下:“奴婢这就去。对了,商郎君,那救命的石菖蒲您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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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商陆点头:“高洪马上会送来。”清菊放下心来,笑容满面地出去吩咐。
很快便有小丫鬟鱼贯而入,在内室倒好热水,又奉上澡豆、布巾和换洗衣裳。待丫鬟离开,商陆关上房门,迅速脱了衣服进去擦洗。
杜槿隔着屏风问他山中经历:“山中路况如何?后来可有找到冬青的山洞?”
商陆的声音伴着水声传来:“路线有变,但同行人多,可以慢慢摸索。第三天便找到了半途山洞,当初咱们击碎的大石还在洞口。”
“那片麻岩十分有用。高洪带着士兵垒砌石片,取山中红土粘合,造出的屋舍防水隔热,适合居住。我们在山洞处兵分两路,一半人就地驻扎建造屋舍和药窖,剩余人则继续前往青杏谷。”
“虽有阿荆那小子养的火蚁领路,我们还是绕了四五日才找到青杏谷。”
“阿荆!”杜槿惊讶打断,“他怎么也去了?”
商陆停顿片刻:“赵风、莫大岭、李铁他们都去了,阿荆也偷偷跟着。他开始缀在队伍后头,中间有士兵被毒蛇咬伤,他用你的祛毒药救人,借此过了明路。”
杜槿嗔道:“路上果然有危险!你方才还说得如此轻巧。”
商陆解开头发,舀水冲洗:“队伍人多,路上猛兽倒不足为惧,只需关注瘴气和毒蛇虫蚁。好在有你先前备的那些药,一路有惊无险。”
“赵风他们可有受伤?”杜槿不免有些挂念。
“……轻伤,性命无碍。”商陆语气平淡,“青山村这次去了十多人,都是主动要求。青杏谷是村中生计依托,虽然危险,他们也不想将探路的机会让给外人。”
“也是,好在这次有百余士兵同行,后面再难有了。”杜槿思索。
商陆道:“高洪这人知趣,坚持带着人在青杏谷外等待,并不细问入口。青山村人从谷中采回药材,高洪再派人分批带回运回山洞储存。”
杜槿笑道:“没想到这带兵的将领还是个细心之人,定是崔县令叮嘱他了。”“崔氏势大,他们不敢违背。”
屏风后传来水声,商陆已洗好从盆中出来,拿起布巾擦拭。杜槿直接绕过屏风进来,努努嘴:“到窗边去,站好。”
商陆还没来得及穿衣服,震惊道:“什、什么?”
杜槿举起手中脉枕敲了敲男人的脑袋:“让你站到窗边去,我看看有没有受伤。你的话我可不信,得亲眼确认才行。”
商陆满面热烫,耳尖红得滴血,但听她语气不容辩驳,只好扭捏着站了过去。
男人黑发湿哒哒地垂下,遮住冷峻的面部线条,又因羞涩而双颊通红,难得显出一些少年气。
他的身体十分高大健硕,宽肩窄腰,胸膛饱满,肌肉线条结实而紧致。未擦干的水珠沿着肌肉纹理分明的背部淌下,慢慢隐入深陷的腰窝里。
麦色的肌肤上纵横着深浅不一的疤痕,是在血与火中厮杀出来的漂亮身躯,充斥着野性的美感。
杜槿指尖慢慢抚过男人腰侧的新伤,质问道:“没受伤?嗯?这叫没受伤?”
35. 第 35 章
商陆哑声道:“都是小伤。”
“伤口都发炎了,还小伤?这处是怎么伤的?”杜槿抚过腰侧裂开渗血的爪印。
“……遇到一只大虫。”男人无奈承认。
“右肩这里呢?”“撞到山石上,擦伤。”“左腿?”“当时正围攻一只野猪,同行人刀剑误伤……”
两人一个问,一个答,细细将身上每处新伤都问了个清楚。
商陆乖乖躺到榻上,任由杜槿给他把脉诊治、上药包扎,不敢多说一句。杜槿面带微笑,一双手温柔绵软,指甲也圆润粉嫩,手劲却极大。
“疼吗?”杜槿甜甜笑着。
男人面色僵硬:“……不疼。”
“不知道疼?哟,倒是我白费心了,想来自有别人关心你。”杜槿手上包扎的动作愈发粗重。
商陆暗怪自己笨嘴拙舌,试探着改口:“好像,又觉得有些疼了?”
杜槿眯眼:“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我看你是一点儿也不疼。”
商陆立刻住了嘴,生怕又惹她生气。杜槿却不放过他,一边上药一边嗔怨:“哼,怎么一句话都不说,陆哥这般态度,倒显得是我无理取闹呢!”
商陆低头求饶:“我错了,不该隐瞒受伤的事,更不该背着你偷偷进山,你别生气。”
“原来你还记得出发前的事情哇?”杜槿合上药箱,“气血亏空,筋骨有伤,还想着做那事?也不怕肾虚!老实躺着吧,我先给你扎几针。”
商陆震惊:“哪里虚?”
有了高洪带回来的大量药材,县中骤然轻松许多。患瘴疟的病人重新用上七宝截疟方,患湿温症的病人则用滑石黄岑汤,每日汤药不断。宝通寺中病愈之人越来越多,百姓逐渐归家。
杜槿得了石菖蒲,并茵陈、藿香、白豆蔻等药材迅速制出甘露消毒丹。崔缄服用后果然效果显著,三日后便可下床走动,十日后饮食便溺均已正常,人也慢慢恢复了精神。
崔老夫人喜极而泣,崔灵慧则每日与杜槿同进同出,两人感情愈发亲近。
这日晚间,崔氏在府中设宴庆祝崔缄痊愈,一并邀请了杜槿、商陆、知县崔知仁、县尉高洪等人。
崔家在花厅里单独设了一桌,安置崔知仁和高洪的家眷,由崔老夫人带着卓氏、六娘崔灵慧、九娘崔灵思等崔府女眷入席。
杜槿却被安排到主厅,与崔缄、商陆、崔知仁、高洪同席,还有几位崔氏宾客作陪。
崔缄正处不惑之年,一身月白圆领袍,瘦骨嶙峋,犹带病容,颈间还有未愈的疮痕。
他开场寒暄了几句,举杯道:“这杯酒当先敬方山贤弟,于疫中奋不顾身,拯救无数青阳百姓,实乃功德无量之举!”
崔知仁一饮而尽,谦虚道:“默言兄过誉了,弟弟我是青阳县令,毕竟职责在身。要论功德,还得是杜大夫医者仁心,医术卓绝,更在宝通寺中平复百姓暴乱,实乃巾帼英雄!”
崔缄道:“这第二杯正要敬杜大夫,妙手回春挽救鄙人性命。若无杜大夫施救,鄙人早已魂归西去,哪还能有今日光景?崔氏上下,感激不尽。”
杜槿起身还礼:“崔大人谬赞,您吉人自有天相。”
崔缄继续道:“这第三杯敬高大人与商小郎君,听闻二位冒死闯入羁縻山,勇斗山中无数猛兽毒蛇,才为我寻来救命药草。”
商陆举杯饮尽杯中酒,一言不发。县尉高洪接过话头,哈哈大笑:“多谢崔大人!唉,这羁縻山确实可怕,一路瘴气弥漫,极易迷失方向。还有那无孔不入的剧毒虫蚁,稍有不慎就莫名丢了性命。要不是在山中遇到了百越遗民,恐怕这趟要折不少弟兄。”
崔缄来了兴趣:“百越遗民?”
高洪长得眉目粗犷、塌鼻厚唇,是个爽朗之人,笑道:“是一个半大小子,略懂得些汉话。听说他被部族驱逐出来,如今独自在羁縻山里生活。路上遭遇毒蛇群,他手上的百越秘药救了不少人。”
“真乃万幸!”崔缄感慨。
“对了,正巧说到这小子。”高洪道:“方山兄,这百越小子救了我们性命,他在山中生活艰难,不如给他个正经身份,在青山村落户如何?”
崔知仁思索:“他虽被部族驱逐,但百越事宜敏感,恐怕不妥。”
“那户籍之事便作罢,就当是山野里捡来的野娃儿,许他留在青山村吧!”高洪退让一步。
“这自然可以,让周原给青山村里正捎个口信便是。”崔知仁欣然答应,杜槿二人自然也无异议。
酒过三巡,众人又齐齐举杯祝贺崔缄痊愈,陪席的崔家宾客也舌灿莲花,将酒桌上气氛烘得极热烈。
待到酒酣时,杜槿举杯行礼道:“有一事还要拜托知县大人。”
崔知仁忙还礼:“杜大夫折煞我也,若没有你在宝通寺力挽狂澜,此番我定要泪洒青阳了!杜大夫请说。”
“崔大人,青山村贫穷,前些日子靠着羁縻山中的药材赚到些银钱。但村民并无市籍,也未曾登记行户,先前行商一事……怕是有些逾矩。”
“这等小事!”崔知仁爽快摆手,“我明日便给青山村登记行户、发放市籍。杜大夫乃女中豪杰,也不必入商籍,届时你们找周原办理便是。”
“多谢崔大人体谅。”杜槿叉手道,“青山村药材生计幸得崔府庇佑,日后同样也要仰仗崔大人和县衙,心中感激不尽。”
“我思来想去,今后这生意的分润,三成奉于崔府上下,各一成半奉于崔大人和高大人。小小红利不成敬意,还望诸位大人不嫌弃。”
“怎可如此!”崔知仁连连推拒,高洪也横眉道:“我们哪能与青山村争利?”
满堂烛火噼啪炸开,崔缄忍不住第一次正视这位年轻女娘。
初时只道她是个医术高明的山野隐医,又在宝通寺中靠着药师佛名退却乱民,不过有些美貌和急智罢了。
但方才这番话,她仅靠三言两语便将卖药之事过了明路。今夜之后,全县唯有青山村才能正大光明进山采药,加上羁縻山地形复杂,等同于变相将这宝库据为己有。
除此之外,她更是毫不吝啬分出六成利来,将崔氏、崔知仁和高洪绑上同一艘船。看似损失不少,但得了这三方的庇佑,青山村在青阳县再无后顾之忧。
确实是个奇女子,聪慧过人、胸有丘壑,不可与寻常人同日而语。
崔缄想通了这点,欣然劝道:“方山,润泽,你们二人也不必客气,收下便是,可别辜负杜大夫一番好意。”
几人又谦让推拒半晌,崔知仁和高洪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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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强”收下这份分红。
高洪爽朗大笑:“商老弟,你真是讨了个了不得的婆娘!”
商陆放下酒杯道:“承蒙她不弃。”
“哈哈哈哈,好男人就该宠婆娘!商老弟有前途!”高洪举杯同商陆畅饮,“崔大人,方山兄,你们二位有所不知,这商家老弟也是个了不得的男子!”
崔知仁微醺道:“此话怎讲?”
高洪竖起大拇指:“身手真是一等一得好,一手枪法出神入化!山中几次遇到大虫,还有那野猪群,全靠商兄弟冲在前面!”
杜槿疑惑,枪法?只见过商陆用刀啊。
崔氏宾客迅速接上话,夸商陆胆识武力俱佳,有勇有谋,是难得的勇士。
“我在青阳县这些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好身手,底下那群崽子都对他佩服得很!”高洪打了个酒嗝,“老弟,干脆入我巡检司如何?我那儿还缺个都头!”
商陆道:“我在山中野惯了,不适合入军。”
高洪一把搂过他肩膀,勾肩搭背:“你同老哥哥我说实话,可是看不上这都头的位置?”
“岂敢?我不过山中一猎户,多谢润泽兄抬举。不过确实志不在此,还请恕罪。”商陆不动声色挣脱。
“你这夯货!”崔知仁大着舌头道,“人家商老弟以后是要跟着杜大夫赚银子的,哪有时间做那劳什子的都头?”
高洪恍然:“是我愚钝了,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商陆平静道:“润泽兄,我前些日子猎到几张狼皮,下回带来给你做个护膝。”
“嘿嘿,好兄弟!老哥哥我先说声谢谢。你没事就多来巡检司逛逛,给我的那些小崽子们露上两手,免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来!满上,咱哥俩喝一个!”高洪醉意朦胧。
陪席宾客给众人倒上酒,一时间欢声笑语,宾主尽欢。
又过了几日,待崔缄完全恢复,杜槿和商陆便正式与崔家人告辞,带着满满收获返回青山村。
崔氏送上白银一百两,车马一副,并二人的四季衣裳各四套,各式头面首饰一匣。
崔知仁特意派人送来白银五十两,文房四宝两套。
高洪也不甘示弱,派人送来精铸长刀、长枪、重弓各一柄,商陆用着十分合意。
晨雾朦胧,马车吱呀行驶在乡野间,道旁的三角梅还垂着露珠子。老牛在田埂上慢悠悠嚼着带霜的野草,尾巴扫过,惊得麻雀扑棱棱从稻田这头飞到那头。
杜槿悠然坐在马车里,摸着簇新的缎面坐垫:“离家辛苦多日,但这回可真不亏。“
商陆头戴竹笠,正坐在前面赶车:“你救了崔缄性命,帮了崔知仁仕途,又送了高洪功绩,还承诺日后给他们分红,自然对你百般殷勤。”
“等价交换,皆大欢喜。”杜槿笑道。
商陆的唇角微微翘起,听着她在车里念叨。
“有了银子,咱们把家里西厢房再扩一扩吧!给我弄个宽敞的药室,找马木匠打几个通顶的大药柜。”
“靠竹林那边的后院也可以利用起来,建上练武场,以后你和赵风练刀也不用畏手畏脚啦。”
“还有秋千!阿鲤闹着要好久了。”
杜槿越说越开心,笑声如银铃般:“陆哥,我们回家咯!”
36. 第 36 章
梁氏仁爱堂,洪州分号。
相比黎州分号,此处的仁爱堂铺面宽阔许多,伙计们都是一身靛蓝色短打,整整齐齐不沾丝毫灰尘,正手持药秤在药柜间穿梭。
此间掌柜名唤梁茂,仔细打量杜槿,又扫了眼名帖:“十二郎荐你来的?”
杜槿微笑点头:“正是梁英。我们青山药行与梁东家合作甚密切,自去年秋天起已做成七八笔大生意,正是他推荐我们来洪州。”
“草药品相好、年份久、数量大,十二郎对你们真是赞不绝口啊。”梁茂似笑非笑,“青山药行?恕我眼拙,倒是第一次听说黎州有贵药行之名。”
杜槿不动声色道:“我们先前只做青阳县的生意,梁掌柜未曾听闻也是正常。”
梁茂约莫四五十岁年纪,长着一双吊梢眼,双颊瘦削,面相颇有些刻薄,似乎对梁英信中所言十分怀疑。
“杜娘子,我们仁爱堂在洪州是一等一的大药铺,平日里并不缺货源。不过既然是十二郎引荐,先看看货也不无不可。你们东家可来了?”梁茂语气高傲。
杜槿点头道:“我就是东家。”
梁茂挑眉,扫了眼杜槿背后的两个青年郎君,奇道:“你是东家?”
扮作护卫的何粟按捺不住道:“怎的,我们东家哪里有问题?”李铁也横眉怒目瞪向梁茂,一副不满的样子。
梁茂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杜东家这边请,咱们入内详谈。”
双方到内间坐下,小僮送来茶水细点,躬身退下。
杜槿略略缀了一口茶水:“四神汤?垆土怀山、红莲子,梁掌柜用料考究啊。”
梁茂微一愣神:“杜东家好眼光。”这壶里只有滤出的汤水,她竟一口便尝出是四神汤,甚至连药材细节都能分辨。
“我们东家是青阳县神医,于草药之事是极精通的。”何粟得意道。
梁茂收起轻视之意:“原来如此,杜东家,不知您这次带来何种药材?”
杜槿示意李铁奉上药箱,打开来一一展示:“梁掌柜请,石斛、黄精、厚朴、鸡血藤,都是绝佳品相。”
梁茂上前细细端详,拂须思索。
洪州客栈。
“这厮挑剔得很,挑拣半天,最后只愿意收三十斤,费劲!”何粟吨吨吨灌了一壶水,喝完便骂。
杜槿笑道:“无妨,买卖哪有上来就做成的,卖出三十斤已不错了。”
李铁担忧:“我们这次带了五百斤,若是卖不出去,只能再运回黎州,这点钱连马匹嚼用都不够。”
姚康倒是乐观得很:“担心啥?洪州这么多药铺,大不了一家家问过去!咱之前又不是没干过这事儿。”
“卖不出去也无妨,如今黎州那条线已稳定下来,每月都能赚不少银子。”杜槿安抚道,“有方平叔看着黎州线,我们这些人出来探路,是赚是赔影响不大。”
众人正在房内讨论,窗外突然掠过一个人影,抓着窗户上沿利落翻身进来。
“有个地方可以试试。”商陆落地道。
“嚯!郎君,怎的不走房门,差点以为进贼了。”众人哭笑不得。
商陆扶了扶竹笠:“刚去屋顶确认客栈布局。”
“商郎君莫担心,我们已安排好轮班,现在是赵风和孟北在后院看着货,一刻也不敢离。”李铁拍着胸脯道。
杜槿道:“这洪州治安不比黎州,还是谨慎些好。”何粟奇道:“咱们刚到洪州两天,也没发现啥特别的事儿,为何这么说?”
杜槿同商陆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笑了起来:“听说罢了。”
突然想起他进来时那句话,杜槿追问:“你刚才说,可以去哪里试试?
“晓市。”
见她一头雾水,商陆温声道:“方才听客栈小二所言,每月十五,洪州南十字街都会有一夜集,半夜而合,鸡鸣则散。不拘本地还是外地商人,都可以到那晓市看看。”
杜槿第一次听闻这样的集市:“只在夜里开放,可不就是鬼市嘛!这鬼市也能卖药吗?”
“按小二说法,鬼市货物百无禁忌。”
“明日就是三月十五!走,咱们去看看。”杜槿笑道。
次日。
三更的梆子刚荡过柳梢,杜槿几人踩着月光来到南十字街。
临河歪柳下蹲着一个蒙面男子,见一行人走近,凑上来低声道:“新客?买,还是卖?”
商陆接话:“卖。”
“先交十两,领牌子后自己找地方。若有成交,按契书金额抽两成税。”
商陆皱眉:“十两银子,还要另抽两成?”
那蒙面男子嘿嘿笑道:“郎君第一次来,不知道规矩也正常。有些货,其他地方可买不到,更卖不了,你们进去就知晓。”
商陆不再多言,交钱领了牌子。那蒙面男子见他步履稳健,身形健硕,看出来是个练家子。
“郎君,给你个忠告,让那小娘子换身衣服再来吧。”蒙面男子顺口卖个好,“这里面,有些地方可不适合妇人去。
杜槿今夜特意穿的男子衣衫,挑眉道:“我这身装扮,就这么错漏百出?”
“哈哈,小娘子,我们做这行的,眼光不好不行啊!”
商陆将竹笠给杜槿戴上:“等会儿进去先买件大氅。”杜槿在他耳边低估:“我倒要看看,里面到底卖的什么东西。”
继续往里走,街边店铺紧闭,沿街几十个摊子席地展开。古董字画、刀兵书籍、花环领抹,更多的是一些认不出来的瓶瓶罐罐,八杆子打不着的东西也能摆在一起。
青石板映着淡淡月光,来往的客人就在昏暗的灯笼下翻看货物,时不时低声问价,气氛十分诡异。
李铁大气不敢出,悄声道:“这里的摊主怎么都戴着幂篱,鬼鬼祟祟的,看着都不像正经人。”赵风嗤道:怕啥,我们也蒙着脸,难道我们都不是正经人?”
杜槿正要夸赵风冷静,一转头,却见他紧紧贴在商陆身后,步伐僵硬,已紧张得同手同脚。
她忍不住笑出声:“阿风,你说得倒轻巧,就是走路别把自己绊倒了。”
见路边有卖披风和幂篱的,杜槿干脆入乡随俗,给每人都买了一套,严严实实地裹上。
又行一刻钟,转过街角进入另一条巷子,客人骤然变多,里面场景也与方才迥异。
沿街支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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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笼子和木棚,摊主手拿鞭子和铁链呼喝着,旁边熙熙攘攘围着不少人。
“你瞅瞅这牙口,力气大,能干重活儿,少说也要四十两。”
“那个?那个要五十两,哎不贵了!别看体格小,下过四个崽,吃得也不多,买回去省事儿!”
杜槿踮脚张望:“卖牲口的?咱们正好要添两匹马,进去看看!”
昏暗的火光在寒风里簌簌抖动,柳树阴影摇晃,教人看不清里面,只依稀能听到铁栏后面粗重的喘息声。
杜槿凑到最近的铁笼边上,定睛细看,角落里锁着一团黑影,有手有脚,哪里是牲口?
分明是一个人!
这条街的笼子里,竟然全是人!
杜槿倒吸一口冷气,惊得头皮发麻。这笼子里趴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全身赤裸,身上遍布伤痕。此人已瘦得不成人形,身体干瘪如骷髅,凸起的肋骨根根分明。
一头乱发下,露出两只深陷的眼睛,眼神空洞仿佛死人。身边蚊蝇乱飞,传来一阵阵恶臭。
商陆揽过杜槿:“别看。”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双唇颤抖着:“洪州……拐卖?”
商陆低声道:“嗯,应当洪帮的人,陈跛子就是做这个的。”
“洪州官府不管吗!”杜槿又惊又怒,“大夏严禁私下略买人口,他们竟如此嚣张!”
“小声。”商陆揽着她离开,“洪帮势力在洪州根深蒂固,与官府沆瀣一气,早已成了门生意。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一个年轻女子被拽着头发拎出铁笼,衣不蔽体,又被捏着下巴向客人展示容貌。
“这个可是好货!就是生不了崽,八十两!”摊贩得意道。
“八十两买个不下崽的东西,回家供着?便宜点,这个数!”那客人道。
“那可不成,光这张脸就值八十两了。”摊贩道,“这可是贵人府里出来的小玩意儿,精贵着呢!”
两边开始讨价还价,杜槿忍着气望过去,沿街几十个铁笼,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少说也有近百人。
大夏虽有仆役,但多为雇佣的长随、女使,严禁强迫买卖人口。贵人府中家养的奴婢也是良籍,主家不可随意打杀。
如此赤裸残忍、将人视为牲畜的行为,远远超出了杜槿的认知。
那边似乎成交了,双方在契书上按了手印,客人便拽着女娘脖子上的铁链离开。杜槿咬着牙,但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做,更不能露出任何异样。
“如果当初没有被兰婶救下,这关在笼子里、被肆意买卖的女子,应该就是我吧?”杜槿含泪道。
赵风等人都围过来,商陆将她揽在怀里:“不要怕,已经过去了,有我在。”
“我们是来卖药的,时间不多了,找个地方把摊子支起来?”何粟低声岔开话头。
商陆视线扫过那排铁笼,漠然道:“走吧。”
摊贩又开始招呼下个客人:“我这好货多着呢!要便宜的?客人来这边。”
他打开方才杜槿看过的那个铁笼,将里面骷髅一般的男人拽出来,大声唤人来看。
“凛朝的北蛮子!脑子烧傻了,只要十两!”
37. 第 37 章
商陆脚步微一停顿。
那濒死男子被拽出笼子,旁边的客人捂鼻:“这北蛮子半死不活的,买来做甚?”
“人虽是傻的,但手长脚长,回去养好了也是个干活儿的好手。”
两边开始讨价还价,“我买下那边三个小的,这个痨病鬼饶给我做添头吧。”“那可不行!我养他大半年了,至少八两银子。”“买回去还要给他治病,花费可不少!”
“八两,我买了。”商陆走上前道。
何粟急道:“郎君!你买人做啥?”赵风给了他一肘:“闭嘴!”
商陆……也是夏人口中的“北蛮子”。
那卖家见有人愿出八两银子买这半死不活的人,忙不迭应声。男子已半昏迷,众人问卖家借了副担架,七手八脚将他搬回客栈。
何粟挠了挠头:“这又脏又臭的,先给他洗洗?”李铁犹豫:“这才开春,夜里凉得很,能洗吗?”
杜槿见他头发里都是虱子,身上血痂遍布,摇头道:“不能洗澡。先拿刀来,把他头发剃光,衣服烧了,打几盆水来擦洗。”
商陆沉声道:“我来。”
众人帮着给此人擦洗换衣。略收拾干净后,杜槿三指搭上男子腕间,尺关寸三部都见濡弱之象,细若游丝,时时涩滞。右腿上能见到一处畸形愈合的旧伤,显然是断腿后未经医治,处理起来十分棘手。
“好治吗?”商陆眉头微蹙。杜槿思索道:“身子上没什么大病,就是阳虚体弱,加上陈年骨伤致气血瘀滞,养养就好了。不过听那卖家说,他曾因发热烧坏了脑子,这个可不好治。”
商陆倒无所谓:“能活就行。”
天色已微亮,杜槿带着赵风到后院取些治疗要用的草药。她还是一身男子装扮,到了后悄声给守夜的几人讲了夜里的经历。
赵风殷勤爬到车上:“需要些什么药,我来拿!”
“如今要补肾阳、强筋骨、活血化瘀。”杜槿笑道,“你说说看,需要哪些?”
赵风挠头:“补肾用杜仲,活血……延胡索?”杜槿点点头:“学得挺不错嘛!盐杜仲和酒萸肉补肾阳,醋延胡索和土鳖虫活血化瘀,再配合炙黄芪、当归,两者合用改善气血两虚。”
赵风得了夸,美滋滋掀开毡布钻进去找药。
此处是客栈后院,院里停着好几辆马车,南来北往的客商都将货物存放在院中。旁边的客商听到杜槿二人对话,晓得是做药材生意的,便上前来攀谈。
“小郎君,你们是哪里来的药商?”一憨厚客商问道。
杜槿笑吟吟回答:“我们是黎州的青山药行,卖的都是大山里采来的名贵草药,外边等闲见不着的。”便取了一株老参来展示。
客商笑道:“我做布匹生意的,可不懂这些。”杜槿道:“出门在外,难免会有个头疼脑热,多备些草药总没错处。我们还要在洪州待好几日呢,您需要时再来寻我们。”
“小郎君倒是机灵得很,逢人就夸自家货,你们东家有你这样的伙计真是省心。”客商夸赞。
赵风大声道:“她就是东家!”客商惊奇道:“这么年轻就做东家了!你年岁几何?”
“二十有一了。”杜槿报了户籍上的假年岁,“我们大山里的药材品相好,只是采摘炮制辛苦,平日里不愁卖的。”
周围其他几个客商也来了兴致,陆陆续续都围过来问价,还真让杜槿卖出去两株老参、一株红花灵芝。
“小东家,你们可懂医术?”耳边突然传来一女子声音。
杜槿转头,只见一个飒爽女子快步走近,身形颀长,眉目英挺,行走间步履如风。
“略通些医术,姐姐可是家中有病人?”杜槿笑着答话。
“我家中有一长辈,三四年前自山上跌落,手脚皆断,一直难以恢复,敢问可有什么断骨重续的秘方?”
杜槿眼神一亮:“倒是巧了,我这儿也有个断腿的病人,正要给他诊治。你那位长辈可在客栈中?”
英挺女子犹豫道:“长辈人在家中,出不了远门……也曾请过名医来诊治,但药方中需要一味水龙骨之药,这些年我走南闯北,未曾寻得。”
“水龙骨?”杜槿思索片刻,取出一截长条状根茎,表面密布深棕色鳞片,“若我未猜错,或许当是槲蕨?此物根茎可治骨折久不愈,也有地方称呼它水龙骨、骨碎补等等,倒是与你所说颇为符合。”
英挺女子接过来细细端详,犹疑道:“看着有些不像……听名医所言,水龙骨膨胀如鼓,应是红棕色,也没有这鳞片才对。”
杜槿了然:“那便没错了,这槲蕨经炮制后形状正如你所言。”
“果真如此?”英挺女子神色激动,“请问当如何炮制?家中长辈急需此药,请小东家帮忙看看!”
“这……槲蕨的炮制工艺十分复杂耗时,要用河砂炙烫,再用黄酒蒸制。”杜槿为难道,“火候难以掌握不说,前后还要反复蒸晒九次,耗时一两个月也是常见。”
英挺女子眼神慢慢黯然:“如此复杂,想来价格也极高吧?”
杜槿道:“确实不会便宜,槲蕨极少见,炮制又耗时耗力。”英挺女子叹道:“小东家,你先开个价如何?”
“约莫要三四两一钱。”杜槿心中略算了损耗,“若是想治好,前后花费少说也得二百两银子。”
“多谢小东家。我们诚心求购,这就去筹银子,还请小东家将这批槲蕨为我们留几天。”那女子抱拳道。
杜槿见她行事干脆利落,心生好感,点头道:“我们会在城中盘桓几日,这几车药材卖完了就走,还请尽快。”
此后几日,商陆一行人每日在穿梭于城中各处医馆药铺。青山村的草药年份长,炮制精细,又兼有南北种类,果然十分畅销。
马车后的药篓越来越少,那奴隶男子也逐渐醒转。
“你知道自己名字吗?这是几?”杜槿举着两根手指问他。
男子眼神涣散,歪嘴斜眼呻吟几声,口水顺着嘴角留下来,果然是个傻的。
商陆端了碗稀薄的粟米粥来,捏着他的嘴灌下去,呛得人连连咳嗽。杜槿哭笑不得:“陆哥,你这也太粗暴了。”商陆冷着脸:“饭都不会吃,不灌进去要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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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商陆强行将人买回,缺又不怎么关心他的死活,实在反常。杜槿心中猜测此人与商陆关系,是因为同为北凛人起了怜悯之心,还是因为曾经相识?
若是真认识,看这态度,难道是有仇?
但商陆似乎并不愿谈及原因,曾数次岔开话题,杜槿几人便也不再追问。
当天夜里,商陆避开众人来到奴隶男子的房中。
扔下两个凉透的炊饼,商陆沉声道:“白天演够了没?还吃吗?”
奴隶男子沉默躺在榻上,一言不发,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看不清神情。
“你现在比路边的野狗还要狼狈,乌萨。”商陆站在阴影中,声音冷冽。
似乎受到刺激,乌萨艰难坐起道:“你救我就是为了来嘲笑的吗!我早已不想活了,你这狼心狗肺的叛徒竟然还有脸活着!”
商陆并不反驳:“怎么,想现在做个了断?”
“你若敢在兆京露面,定活不过三日!”乌萨咬牙切齿,“这就是你机关算尽、背叛主人的目的?竟逃到夏国来做了商人!”
“你那新主人不要你了?哈哈哈哈,听说他现在自身难保,自然不理会你这个畜生!”
商陆漠然道:“说完了?说完了就滚吧!”乌萨扯着沙哑的嗓子:“这就赶我走,怕我取你性命?”
“就你?”商陆嘲讽道,“现在的你连刀都提不起来。”
乌萨低声怒骂几句,似乎想明白什么,捡起炊饼狼吞虎咽。
商陆盯着他:“除了你,还有谁活着吗?”乌萨哑声道:“不知道,估计死光了吧!哈哈,活着的人比死人难受,还是死了好!”
见商陆神色复杂,乌萨竟笑了:“你是在后悔吗?那些死去的弟兄们,是不是每天夜里都会到你耳边说话?”
他语气森然:“为什么害死弟兄?为什么背叛族人?为什么……要去做汉人的走狗?”
杜槿正在房中睡着,迷糊间摸到旁边冰冷的铺盖,正疑惑时,又感觉一个身影悄无声息走到床边。
“陆哥,你去哪儿了?”杜槿小声嘀咕。
床边的黑影僵在原地,杜槿侧身轻轻踢了他一脚,嗔道:“渴了,去给我倒杯水,要热的。”屋里一阵叮叮咣咣,她又起身道:“点蜡烛呀!漆黑一片都看不清。”
话音刚落,那黑影竟猛地冲到床边,捏着她双颊一块布堵住嘴,麻袋兜头套下。
“唔!嗯嗯嗯!”杜槿被麻袋和绳索绑住,挣扎着呼救。
“不想死就闭嘴!”一个男子声音低声呵斥,扛着她翻窗离开。
竟然是劫匪!在洪州城里竟也如此猖狂吗?
这黑影对客栈布局和城中道路十分熟悉,步履如飞,扛着杜槿快步行穿梭于城中小巷,轻松避开城中夜巡的差役。
一只大手紧紧勒在腰间,结实梆硬的肌肉膈得她生疼。杜槿被头朝下颠着,难受得几乎要吐出来。
奋力扭动几下,此人拍拍她屁股,哑声道:“老实点儿!不伤你性命。”
杜槿欲哭无泪:“唔嗯!唔嗯嗯嗯!”不是,我要吐啦!
38. 第 38 章
杜槿最终还是没吐出来。
不知跑了多久,劫匪停下步子将她扔到地上。耳边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正有不少人靠近。
一个沙哑声音道:“少当家,你带了个什么人回来?”
“大夫!听说医术高明得很,手上还有咱们需要的东西。”那将杜槿绑来的劫匪,原来是这伙人的“少当家”。
其他人压着声音欢呼:“什么?大当家有救了!”“快走,立刻出城。”“从南门走,先前已打点过了。”
那少当家道:“不错,迟则生变!东西我也拿来了,咱们先出城再说。”一行人迅速赶车套马,院里骡马嘶鸣。
“得罪!”少当家将杜槿放进一个木桶,铺上稻草遮掩,最后又合上盖子。
等到木桶缝隙间漏下点点日光,这群山匪似乎赶到了一处村落,将杜槿从木桶中放了出来,绑住手脚扔进房里。
杜槿刻意粗着嗓子:“你们是什么人?若是求我看病,何必如此行事!”
“你小子话恁多!想挨打?”
“哪有你们这样请大夫的?”杜槿看不见周围有多少人,“把我放开,我不逃就是。”
那沙哑声音道:“闭嘴。”
杜槿冷静交涉:“你们是哪里的寨子?我是黎州人,家中经营着一家药行。咱们有话好说,只要将我放回洪州城,你们缺什么药,我都可以做主送给你们。”
耳边传来长刀出鞘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驾到杜槿手上。
“说一句话,砍一根手指头,继续。”那沙哑声音道。
杜槿住了嘴,暗暗思索:这伙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山匪,为何偏偏找到自己?他们似乎并不知晓自己是女娘,那必然是在洪州城内接触过。
或许是在鬼市卖药时被盯上?听那少当家所言,他们甚至还偷走了什么物事。
“阿流,给那大夫拿些干粮!”
那声音沙哑的男子应下,将干饼送到杜槿嘴边:“今天只有这一顿饭,爱吃不吃。”
啃完干饼,这群土匪迅速启程,一路疾行,约莫七八日后到了一处山里。
“车停在谷里,咱们上山,先给那大夫松绑吧!让他自己走。”旁边人道。
“不行!”阿流迅速拒绝,“这小子一路都不老实,我背他上山便是。”
少当家主动道:“阿流腿脚不好,我来背!小东家,等会儿的山路十分险峻,你可别乱动,不然咱俩都得送命。”
杜槿忙道:“那还是给我松绑吧!如今我也不知是在哪个深山老林,哪里敢乱跑呢!”
“哈哈哈那可不行,我们寨子位置极隐蔽,外人等闲不能入内。按寨里规矩,外人进寨必须蒙眼遮面,违者要么挖去双眼,要么留下性命,必选其一。”少当家爽朗笑道。
杜槿腹诽道:谁想进你们寨子呐!
那少当家将杜槿背到身上,再由旁人将两人用麻绳固定好。他试着走了两步,感到背上传来一阵温软,奇怪道:“小东家,你身上怎么软绵绵的,腰也细得很,跟女人似的!”
“少当家,你又没碰过女人,怎么知道像女人咧!”“少当家这是想女人了!”“我回去得跟大当家好好说道说道,该给你找个婆娘了!”众人哈哈大笑。
少当家似乎是有些害羞,结结巴巴反驳几句,便背着人出发。
“幸好是个呆子……”杜槿腹诽。
山路果然陡峭,一路飞檐走壁颠得杜槿头晕眼花。头上身上不断地被路旁枝叶刮过,间或又有落石滚下深谷,许久才能听到谷底传来闷闷的声响。
山中行了半日,林间远远传来呼喝声,想来是寨中放哨的山匪。
“是少当家吗?”“是的,我回来了!”“我们带了大夫和救命药回来!”放哨的山匪大喊:“太好了,快开门!”
沉闷的吱呀摩擦声响起,夹着晦涩的铁器碰撞声,听得出来是一扇极厚重的寨门。
少当家给杜槿松了绑:“此处是青云寨,请先在此小住一段时间。我父亲身患重病,无奈出此下策,还请恕罪。”
杜槿刚被摘下蒙眼的黑布,眯着眼适应强光,又站起来活动僵硬的四肢。
一个马脸壮汉疑惑地盯着杜槿:“这半大小子也能治病?少当家,你是不是绑错人了?”旁边的圆脸汉子也调笑:“豁,小脸看着挺秀气,毛长齐了没?”
“滚滚滚,一边呆着去!他不能治病,难道你俩能治病?”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道。
杜槿骇然转头:“是你!”正是那日在客栈后院的英挺女子。
“小东家,真是对不住,我们实在拿不出二百两银子,只好连人带药直接抢回来。”那女子笑着上前来,替杜槿缕开遮面的乱发。
“我叫红嫦,是青云寨的……咦?”红嫦仔细端详她的容貌,发现一丝不对。
少当家揽过杜槿肩头:“红嫦姐是最和善不过的人了,你别怪她。等下我带你逛逛寨子,别看我们这里穷,可好玩得紧!”
杜槿侧脸看向这位“少当家”,琥珀双眸,飞眉入鬓,头发高高束起,是个英姿勃发的俊俏少年郎。
但这张脸十分熟悉。
“林、听!”杜槿咬牙道。
少当家搂着她笑答:“嗳,你都知道我名姓啦?”低头一看却吓得魂飞魄散,瞬间松开手一蹦三尺高。
“杜娘子!怎么是你!”
青云寨正厅。
“都是误会!冒犯了!”林听将杜槿请到上座,连连作揖。
杜槿怒道:“年纪轻轻,抢人劫货,亏我先前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你不是在找被拐走的同村女娘吗?”
林听赧然道:“我确实是在洪州寻找妹妹。家父也是真的病重,这些年全寨都在打听水龙骨的消息。恰巧红嫦姐在客栈中遇见你,只道是个年轻小郎君,没想到竟错抢了你来。”
“你明明有家人被拐走,知道这滋味,还做这种事……”杜槿气得双颊泛红。
“对不住!是我们鲁莽了!”林听躬身道歉,“寨中出不起银子,又不能不救父亲……原来想着不管怎样都会将你送回。”说到一半,他也觉得这事儿自己实在太不占理,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红嫦出来打圆场:“杜娘子,是我出的主意,你别怪少当家。”
“所以,你俩先前就认识?”阿流哑声道。
“她是黎州青阳县的杜娘子,是位大夫。”林听挠挠头,“先前我在黎州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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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时,正巧遇见了杜娘子。她也曾被洪帮那群败类拐走,后来逃了出来。”
杜槿板着脸道:“嗯,有幸在黎州灯会上结识林少当家。那日分别时还说日后有缘再相见,如今看来,果然同少当家十分有缘啊。”
林听求饶:“杜娘子……”
“来都来了,先带我去看看你父亲情况吧。对了,那槲蕨你们是不是也拿来了?”杜槿起身道。
“拿到了。”红嫦接话,“不过药车那边一直有你们的人看守,不敢起冲突,只能用迷药放倒了。”
“好吧,没受伤就行。”杜槿叹气,“少当家,劳您大驾给我家人捎个口信,他们如今一定非常惊慌。”
“明白明白,我这就派人去洪州送信。”林听连连答应,“杜娘子直接唤我名字吧,真是折煞我了。”
随林听一路穿过寨子,杜槿默默观察周围环境。这青云寨面积不大,坐落于一座山崮间,位置十分隐蔽。寨门处依着山势建了石墙和山门,进来后便是方才那座宽阔的议事厅。除此之外,寨中建筑皆是夯土茅屋,墙边零星晒着野菜和破布似的衣裳。
除了面容粗犷的男子们,寨中还有不少脸庞黢黑的老幼妇孺。这些人的衣裳都是补丁摞补丁,正满眼好奇地望过来。
看着不似山匪寨子,倒像是深山中的小村落。
林听边走边介绍:“这里是邓州青云山。七八年前,我父亲带着些弟兄在此落脚,后面又陆续收留了周围不少乡亲。”
“寨子里如今有多少人?”杜槿默默记下寨中路线,又状似无意地询问。
“一百来人,但寨中老幼很多,算不得什么大寨子。”林听不疑有他,“山中生活艰难,养活这些人已很不容易了。”
“邓州在洪州西北,你们一群人大老远跑洪州作甚?”杜槿环顾四周,寨中不少屋舍里都摆着武器,时不时还能见到些凶悍男子。
“唉,还不是为了寻人。”林听面色凝重,“之前拷问过陈跛子那厮,他拐卖的人中并无我妹妹消息,恐怕是洪帮其他走狗。但因着去年秋天的瘟疫,我们近日才能进城。”
原来如此,杜槿点头:“去岁的瘟疫确实严重,那时青阳县也受了灾,城中草药不足,差点闹出事来。”林听十分惊讶:“还有此事?”她便将宝通寺经历一一道来。
杜槿疑惑道:“说起来,那时青阳县还从洪州采购了不少药材,但路上都被山匪劫走……”
林听额头冒汗:“这……应该不是我们?”
“你们疫情时还抢过药?”杜槿抬眼道。
“哪能做这种事!”林听连忙解释,“我们只劫……查过一次洪帮运送药材的车马,那些药材也分给周边村子了,肯定不是你们青阳县的药材!”
沿着山石凿出的道路前行,一盏茶后,两人便来到一处破旧屋舍。此处与寨中其他粗犷院落不同,黄泥夯筑的院墙上画了童趣的图案,墙根的红茎子托着碎金似的小花。旁边还栽了一排蜀葵,绛紫色的花朵直窜到檐角。
草丛里歪着个缺腿的木制小马,早已被晒成灰白,裂开的鞍座上落满了艳丽的花。
屋内传来淡淡药香,林听大步上前推开院门:“爹!我回来了!”
39. 第 39 章
屋内陈设朴素,弥漫着艾草的苦香,一枯瘦老者正躺在垫高的竹塌上,盖着厚厚的粗布被褥。
林听轻手轻脚进屋:“爹,我请了位大夫来。”林寨主重重咳嗽两声:“寨中钱粮不多了,何必又花这个钱?”
“是我在外面结识的一位朋友,她还带了水龙骨来,没花钱!哈哈哈,爹你别担心。”林听神色尴尬,又祈求地望向杜槿。
杜槿斜睨他一眼,走上前道:“林寨主,初次见面,我名唤杜槿,同林听在洪州结识。”
“是位女医者?劳您费心了。”林综艰难抬起头,“我这儿子一向冲动乖张,难为你与他成了朋友。”
“林听有赤子之心,行事天真烂漫,是个极好的朋友呢!”杜槿笑道,“寨主,我先给你看看病况。”
三指搭上他腕子,脉象虚滑似漏勺,舌苔又十分厚腻。杜槿告了罪,掀开粗布被褥,却见林综关节变形,肌肉萎缩,四肢手指皆扭曲如枯枝。
这哪里是从山上跌落能摔出的伤?分明是有人蓄意残害!
她顺着畸形的骨痂一寸寸按过去,又停在凸起的硬结上,神色凝重。
林听道:“杜娘子,可是十分严重?这些年我们也请过不少大夫来,大都束手无策。”
“如今关节畸变,筋肉绞在一起,医治起来确实棘手。若想痊愈,非打断所有患处、断骨重续不可,但此法损伤极大,愈合过程也十分痛苦。”
“打断后确可重续吗?”林综沉声问道。杜槿点头:“有九制骨碎补,配合针灸药浴,约有七成把握。”
林听否认道:“断骨重接?爹你的身体太弱了,哪能承受住这种伤害?”
“治!”林综斩钉截铁,“请杜大夫开方吧!”
“主药是九制骨碎补,佐以盐炒续断、酒炙牛膝,配合当归、桂枝、甘草。”杜槿写下药方,“此乃续骨方,断骨后用此膏热敷,再用针法刺激经络重续,辅以药浴调养。”
林听认真道:“明白,我这便下山抓药。”
“还有针具、药刀、药碾等,需寻个医馆买一套。”杜槿提示,“我两手空空过来,这些都得现买。”
林听坐如针毡,忙仔细记下。
杜槿思索道:“九制骨碎补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你再派五个人助我。”
阿流站出来:“我和红嫦姐,加上小五、张龙和赵虎。”那形影不离的马脸汉子和圆脸汉子大声应下。
“好,这个月我会尽快给寨主调理身子,待骨碎补制成,你们看谁来给寨主断骨。”
众人面面相觑,林听语气艰难:“到时候再说吧。”
林听正要带人下山,被杜槿叫住。
“我有些话要和少当家说。”杜槿平静道。
周围人挤眉弄眼地起哄:“啊,杜大夫跟我们少当家有私密话要说?”林听斥道:“杜娘子已成婚了,休要放肆!”
待众人散开,杜槿拿出一根玉簪:“续骨方所需的药材都不便宜,针具也十分昂贵,将这个拿去当了吧。”
林听面色赤红:“怎能要你的东西!”杜槿撇嘴:“骨碎补不也是我的吗?”
“这……两码事。”林听低声道,“那时不知道是你,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该再拿你的东西了。”
杜槿道:“并非是帮你,而是帮我自己。林少当家,真要计较起来,你我不过是在灯会有过一面之缘罢了。青云寨现在确实奉我为座上宾,但谁知道后面会是个什么情形?
“我一介女娘,孤身在这山匪窝里,自然得尽全力治好寨主。”
林听一时语塞,半晌才低声道:“是我不对,凭白将你掳来寨中,让你担惊受怕。杜娘子,我们青云寨虽然是个土匪寨子,但从不曾伤害无辜百姓,腆着脸也能自称一声义匪。”
“还请你放心,不管我爹最后情况如何,一定会将你安全送回洪州。”
“若是如此,就当咱们是朋友吧。”杜槿眨了眨眼,“朋友的父亲重病,借些银子倒也正常。”
林听沉默片刻,方接过玉簪一揖到地:“青云寨上下,感激不尽。”
寨子上下迅速忙碌起来,架起柴火和蒸笼,按照杜槿所说炮制九制骨碎补。
众人将槲蕨根茎细细洗净,用河砂炒至鼓起如蝉蜕,蒸两个时辰再暴晒三日。如此初蒸初晒后,再拌入黑豆汁和黄酒二至九蒸,每次晒足三日。
砂炒、蒸制、晾晒的过程火候都有讲究,杜槿带着阿流等人在灶房和晒场上穿梭,日夜不息。
闲暇时,她又不辞辛劳给寨主针灸调理,伴以推拿疗养。每次调理结束林综都痛得汗如水洗,杜槿也累得面色发白、手足皆虚弱无力。
青云寨上下将她所作所为看在眼里,愈发感激,皆不敢怠慢。
这日下午,杜槿回到房间,寨中的小姑娘阿冬已在瘸腿的木桌上摆好饭菜。
粗瓷碗碟里装着一碟蒸鱼、一碗蒸蛋、一碗小油菜,还放了些豆豉调味,主食是一大罐高粱饭。
杜槿招呼阿冬坐下一起吃,小姑娘脆生生应了,先给杜槿盛了碗高粱饭,才给自己添了饭坐下。
杜槿给她夹了一大块鱼腹,阿冬有些脸红:“杜娘子,鱼和蛋是寨子特意给你准备的,我吃高粱饭就成。”
“寨子里平日都吃不上这些吗?”
阿冬点头:”是哩,大伙儿都喝高粱稀饭,隔几日才有一顿干饭。少当家有时候会带着人去山里打猎,各家都能分到些肉。”
“杜娘子,你的吃食都是少当家特意安排的,连他自己也吃不上这样的饭呢!”
杜槿突然有些食不下咽:“寨子在山里,粮食菜蔬怎会供应不上?”
阿冬:“山中地势陡,十里都凑不出一亩平地,土还泛白。稍微好些的地咱们都种上了高粱,犄角旮旯里也种了菜,但年年收成都不好。”
听阿冬所言,这山中应多是盐碱地,加上干旱少雨,怪不得草木不丰。
杜槿又给她舀了一勺蒸蛋:“平日里除了打猎,寨子可还有别的生计?”
阿冬放下碗筷,嗫嚅道:“杜娘子,我们寨子从不做杀人越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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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活计……”
她越说越小声:“这次把你带进来,还是寨子里第一次劫人呢!大当家知道后发了好大火,前两日把少当家一顿骂,还罚他去挑水。”
杜槿哭笑不得:“竟有这事儿!怪不得最近都不见林听踪影。”
阿冬长舒一口气:“大当家最是心善,寨里很多人都是他救回。有被休弃后投河的妇人,有逃荒路上跟家人失散的孩子,也有家贫吃不上饭的汉子。大家都是在山下活不下去的可怜人,自愿到寨子里讨个生活。”
杜槿感叹:“季寨主高义。”
这青云寨果然如林听所说,是个义匪。寨中如阿流、小五、张龙赵虎等人,虽长相和言语上有些凶恶,但眼神清明,都不是奸恶之人。纵然青云寨生活艰难,林综林听仍然养了这么多老弱,这父子俩行事倒颇有侠义之风。
吃完饭,阿冬麻利地收拾碗筷,门口传来笃笃敲门声。
红嫦斜倚在门边,抱臂笑道:“杜娘子,我给你送些东西来。”杜槿接过包裹,竟然是干净的月事带和草木灰。
“啊,算算日子也快到了,多亏你细心。”杜槿心中感激。
“寨子简陋,生活比不得城里,有什么缺的物事尽管与我说。”红嫦道,“毕竟将你带回来的主意是我出的,我得负责到底。”
杜槿笑着道谢,又见她步履间有些滞涩,鼻间闻到淡淡的血腥气:“你受伤了?”
“这也能看出来?”红嫦摸了摸鼻子,“因为劫了你和药材的事情,大当家大发雷霆,给我们动了家法……”
“连你也?”杜槿惊道,“我来看看,伤得可严重?”
红嫦扬眉:“区区十棍而已,已上过药,没什么大事。”
“这种事怎能马虎?趴下。”
“好吧好吧。”见杜槿动了怒,红嫦只好褪了衣服伏到榻上,“少当家、阿流也挨了罚,等会儿我喊他们一起来?”
不多时,这两人也来到屋内。杜槿挨个给他们清理伤口,敷上止血药,再用煮沸后晒干的布巾包扎好。
“谢谢。”阿流起身穿好衣服。
“说起来,你的喉咙是生过什么病?我给你把个脉看看。”杜槿想起同他相识以来,一直都是沙哑撕裂的声音。
阿流直接拒绝:“不用。”林听替他解释:“以前被火熏坏了嗓子,这种能治吗?还有左腿,那时候被烧红的柱子砸到,这些年一直没好利索。”
阿流翻了个白眼直接要离开,又被林听拽回来摁在椅子上:“给杜娘子看看,咱不能讳疾忌医!”
“喉咙肿胀、声带受损,这是热毒伤阴了,需要些滋阴润燥、清热解毒的药。”杜槿捏着他的嘴巴仔细看,又压了压的颈侧人迎穴,“可用竹沥膏。”
阿流喉结滚动:“吃过,无用。”
“明日进山取些竹沥汁,我自己来熬,先吃一个月试试。”杜槿踌躇满志,“我在青阳县也是个小有名气的名医,县里富贵人家也抢着请我看诊呢!”
“你小子能请到我看喉咙,真是赚了。”
40. 第 40 章
青云寨后山。
“这里如此干旱,真的有竹子吗?”杜槿走了许久,眼前还是一片荒芜。林听道:“谷底的白鱼潭附近有一片毛竹。杜娘子小心,这条路多落石。”
此处山景与黎州全然不同,草木十分稀少,枯黄灌木间裸露着嶙峋的山石。山路在岩壁间蜿蜒,地势陡峭,黄土龟裂,每次抬脚都能掀起一片尘土。
山壁间的零星土地上,见缝插针种着高粱大豆之类的作物,都蔫巴着枝叶,长势堪忧。
炫目刺眼的阳光直烤在脸上,杜槿遮着眼:“山中似乎许久未下雨了?”
“开春后只下了一场雨,寨中吃水都靠这白鱼潭。”红嫦道,“路有些远,杜娘子若是累了我来背你。”
“没事儿。”杜槿笑道,“我进山采药习惯了,这点山路算不得什么。”
“杜娘子,你们靠卖药能赚多少银子?”小五在山路上蹦跶。
“去年刚开始做这生意,如今只有黎州一条线,赚了四五百两吧。”杜槿算了算前几月的销量,“要是能把洪州、江州的销路打通,至少能再翻几番。”
小五瞪大了眼:“五百两!”林听道:“不如也卖来邓州!附近山里不产药材,城中药价贵得很呢!”
杜槿瞟了他一眼:“邓州可是出了名的山匪多,官道上不太平,一般人哪敢来这边做生意!”
“邓州山匪”林听默默住了嘴。
几人在山道上说笑着,慢慢熟悉起来。
阿流、小五原是在沅州城里讨生活的孤儿,平日里做些跑腿送信、偷鸡摸狗的活计,四处混吃混喝。
“那日正巧偷到了大当家头上,本以为要挨一顿揍,他却把我俩都带回了寨子。”小五笑道。
“你俩那时候还没这把枪高,性格却烈得很!当时阿流是怎么说的来着……”林听粗着嗓子模仿阿流欠揍的语气,“钱袋是我偷的,要杀要剐随你便!放开我兄弟!“
阿流一脚踹过去,林听大笑着扭开。
“我爹说你们年岁不大倒有情有义,心中喜欢,就带回来了。”林听笑道,“那时候阿流还把寨子当成什么狼窟虎穴,进来时一副誓死不从的样子。”
阿流森然道:“少、当、家!”
林听见他生气,忙笑着转移话题:“红嫦姐是并州人,也是很多年前就被爹收养。”
红嫦道:“我家里穷,姊妹又多,十二三岁就被生父卖进了勾栏。那时候被老鸨子逼着接客,天天挨打,干脆投了河。”
“正巧大当家坐船路过,就花银子给我赎了身。”红嫦毫不忌讳这段过去,“我跟阿流一样,进山匪寨子时还以为自己完了呢!谁知道这里不仅供吃喝,大当家还让我们习武读书。”
“张龙赵虎呢?他们又是怎么来的寨子。”杜槿想起这两人,一个马脸一个圆脸,平日里形影不离又最爱拌嘴,倒是极有趣的人。
林听接了话:“他俩是我爹的老乡,多年前一起搬来邓州,建了这青云寨。”
杜槿笑道:“听口音你们都是北人?”
“是啊,我们从前都是北凛人。邓州位于两国交界处,讨生活十分方便。”林听叹气,“不过现在南北一统,邓州官府倒是硬气了不少,这两年没从前那么自由了。”
众人一路说笑着行到谷底,此处阴凉湿润,幽幽竹林深处有一清澈石潭。
林听凑过来:“杜娘子,我帮你砍竹子!”
“不必了,你背上有伤,还是歇着吧。”杜槿生火准备烤竹沥汁,“回去可以转告大当家,绑架之事我并未放在心上,不必再担忧。”
“这、这是何意?”林听红了脸,“我确实是想帮忙。”
杜槿眼神清明:“又是打板子又是罚挑水的,你们仨偏还带着伤来寻我,不就是为了安我的心嘛!”
“特意做这出戏,想来还是担忧我对绑架之事心存不满,说不准还会耽误医治?干脆狠狠心做到底,替我出口气,也能让我安心留在寨子里。”
林听挠挠头,苦笑道:“杜娘子,有时候你也不必如此聪慧,真教我们汗颜。”
杜槿笑了:“事情说开了才好,何必堵在心里,互相猜来猜去?少当家,你在黎州灯会上出手相助,虽是误会,但此事我一直记在心里。这些日子我也能看出来,你们虽是山匪,但行事颇有原则,不是为非作歹的恶人。既然绑架一事是无可奈何之举,就当和灯会上的事情抵消了,咱们两边都不要再计较。”
“医者治病救人天经地义,我既然接手,必然会全力救治。”杜槿正色道,“可别怀疑我的职业道德。”
“哈哈哈哈哈!”林听朗声大笑,“杜娘子是个爽快人,我就交了你这个朋友!”心中再无隔阂。
回到寨中,杜槿马不停蹄开始熬竹沥膏,阿流也收了先前那副凶狠的样子,老实蹲在土灶边生火。
取新鲜竹沥汁,并川贝、半夏、麦冬、茯苓等一并入药,五煎过滤后再同蜂蜜一起熬制。
“要熬六七个时辰呢!阿流你看着火,记得要一直搅动,我先去给寨主针灸。”杜槿擦干净手。
“嗯。”阿流低声应下,“路上慢些。”
“难得从你嘴里听到句好话。”杜槿奇道,“多说几句给我听听?”
“……你快走吧!”阿流怒了。
寨主院中。
林综枯瘦的手死死扣住床沿,额上青筋暴起,口中却不出一声。杜槿正以银针灸其四肢穴位,疏通活血,刺激经脉,为一个月后的断骨重塑做准备。
“大当家,此处可有痛感?”杜槿轻捻银针,针尾如蜂鸣般震颤。
“确有绵延痛感。”林综额间冒汗。
杜槿点头道:“那就好,虽四肢堵塞许久,但各处经络未绝,这样看能多一成把握。”
林综点头:“多谢!阿冬,快扶杜大夫坐下歇息。”
阿冬立刻接过杜槿手边药箱,将她扶到一旁的藤椅上,又奉上新鲜茶水。
杜槿摩挲片刻,奇道:“这椅子在北地十分少见,看着倒像是是黎州的编法?”
“这是我娘子生前做的,她确实在西南生活过。”想起故人,林综神色柔和,“她擅长这些手艺活儿,竹筐竹匾、藤编床榻、木马木枪,什么都会做。”
“夫人将竹编藤编手艺都传给了我们。”阿冬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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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子里不少人都靠这门手艺补贴家用呢!”
杜槿想起院里褪色的图画和小木马:“林夫人是个温柔人。”
林综陷入回忆:“她是生石榴时难产去世的,那时林听也才八岁,正是吵闹的时候。”
“石榴?”杜槿道,“就是那位被拐走的……”
“是的。”林综难掩痛苦神色,“去年林听带着石榴下山玩耍,一时不察被洪帮骗走,如今杳无音信。”
“洪帮四处拐骗,又公然在鬼市上贩卖人口,如此嚣张,洪州官府竟也不管。”杜槿忿忿道。
林综摇头:“不会管的。洪帮靠漕运起家,洪州、江州、归州、宣州,沿江各路都有洪帮势力。连大夏京城邺都依江而建,对漕运依赖极大。”
“洪帮帮主江岸止是洪州知府的座上宾,甚至还领了个修武郎的散官,背后恐怕另有靠山。”
杜槿眉头微蹙:“他们依托漕运肆意拐卖人口,确实难以追查。”
“前年北凛覆灭,四散流离的百姓和逃兵便成了洪帮狩猎的目标。这两年他们赚了个盆满钵满,更加百无禁忌。”林综面目凝重,“也不知石榴……到底身在何处。”
杜槿知晓其中痛楚,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洪帮势大,林听要如何追查?”她想起陈跛子,那厮早已被商陆二人取了性命。
“他们大多会将人卖至南方,除了洪州本地,邺都、江州甚至乌蒙部都有洪帮活动的踪迹,只能一条条路线查过去。”杜槿神色一凛:“乌蒙部?”
话音未落,窗外猛地炸开数声巨响,刺耳锣声响彻天际。
阿冬惊呼:“有敌袭!”林综沉声道:“莫慌!杜大夫,你同我在此躲避即可,外面自有林听、阿流应对。”
寨门处,墙上弓箭手已就位,张龙赵虎带着人守在门后。
“外面有几人!哨兵呢?为何任由敌人攻到门口!”阿流喝问道,
张龙道:“敌人只有一个,放哨的兄弟不知去哪儿了!”阿流接过长枪:“只有一人?放箭!”
“不行!”墙上弓箭手惊慌道,“那人将阿威挡在身前,放箭只会害死阿威!”
林听匆匆赶到:“阿威?我已派他去洪州送信,人怎会在此!”
他爬上寨墙远远观察来人,只见一黑影在山道间穿梭腾挪,身手极敏捷,倏忽间便逼近寨门。阿威正被此人束着手脚拎在身前,无法挣脱。
林听沉思半晌:“开门。”
“少当家你在说什么!”“不能开门!”寨中人十分不解。
“开门吧。”林听低声道,“来人没有敌意,放他进来,莫伤了阿威。”
铁链铮鸣声中,青云寨大门缓缓打开。门后一排红缨枪闪着寒光,枪尖微垂,在地面投出森森阴影。箭楼上众弓箭手均已瞄准,弓弦圆如满月。
来人却丝毫不畏惧,一脚踏碎山门前的枯枝,将阿威摔到地上。
此人身量极高,腰悬黑刀,背负长枪,黑色劲装下肌肉结实饱满,行走间步履生风。他扶起竹笠,一双灰色狼眸中仿佛浸着火:“林少当家?好久不见。”
“我来接人了。”
41. 第 41 章
林听自人群后走出,一揖到地:“商大哥恕罪,杜娘子如今身体无碍……”话未说完,一点银光倏忽间如雷袭来,他迅速侧身避让却不及阻挡对方横踢,直接飞出去一丈多远。
林听翻身卸去力道,抬手示意众人退下:“这位是杜娘子的夫君,不必担忧,取我枪来。”
商陆缓缓拔刀出鞘,刀尖肃然指向林听:“来。”
待林听挽了个枪花,商陆立刻袭身而上,手中长刀如风雷般劈下。林听旋枪后撤,商陆则反手拖刀上撩,刀背铿然斩向乌木枪杆。
林听敛住心神,枪尖缠刀而上,顺着刀刃滑向商陆手指,擦出的火星在暮色中连成一条线,却又被商陆压刀避开,刀刃在地上辟出一条深痕。
一时间刀枪破空声四起,震得旁边的老松针叶簌簌落下。
杜槿快步赶到时,只见两人缠斗在一起,手中武器擦出点点火星,只能看到一片残影。
铛的一声,商陆刀背悍然劈在在枪刃上,震得林听虎口渗血,双臂发麻。
“好大的力气!“林听骇然道。看来那夜在黎州灯会交手,商陆并未使出全力,今日才是毫不遮掩地全力相搏。
众人俱被眼前景象震惊,个个瞠目结舌,越来越多的人听到消息后来寨门口围观。寨中人见商陆反手用刀背交手,知晓他没有敌意,又被他的身手吸引了目光,人群还时不时为他喝彩。
红嫦道:“好俊的身手!”阿流哑然:“竟能将少当家逼成这样……”
林听被逼到墙边,猛吸一口气再次攻上,十几个回合又被一刀挑飞长枪,被刀背重重劈在腰间。
他半跪在地吐出一口血,商陆却用刀尖挑起长枪踢来,眼神锐利,声音冷漠:“再来。”
直到残阳如血,商陆方结束了这场“切磋”。
林听完全不是他对手,狼狈道:“为何你对我枪法如此熟悉?”
商陆恍如未闻,只快步穿过人群,将日思夜想的那人一把揽进怀里。
杜槿一头撞在他饱满的胸膛上,感受到腰间强有力的大手,笑道:“你这么快便来了?还以为要等七八日呢!我和林听已将事情说开,莫生气,我一切都好。”
“我那夜立刻就追来,但半路失了你们踪迹……”
那夜商陆同乌萨谈完,回到房中竟不见杜槿踪影,只有推开的窗户在夜色中微微摇晃。他以为杜槿被洪帮劫走,心急如焚,立刻循着痕迹追出城。
他面上生了胡茬,眼下青黑,眼眶凹陷,这些时日未曾睡过一个好觉。如今见杜槿无碍,才微微放下心来。
林听擦干嘴角血迹:“商大哥,此事我来、咳咳!我来同你解释,不如先入内稍坐。”
议事厅摆上了粗陋的饭食,林听将商陆杜槿二人请到上首,自己带着红嫦、阿流等人作陪。
“……事情就是这样,没想到竟然是杜娘子,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林听将这些日子的情况细细道来,又举杯向商陆赔罪。
商陆一路行来怒气难忍,但见杜槿行动自如,面色红润,知道她没受委屈,便沉默喝下这杯酒。
林听松了口气:“商大哥,还有一事未曾请教。邓州距离洪州有七八日路程,我们虽派了阿威前去送信,但为何不到十日,你们二人便赶回了寨子?”
商陆道:“我数日前已到德平县。”
红嫦惊讶道:“德平距离青云寨仅两三日路程,你竟能追到此处?”
“你们一路疾行,留下不少破绽。”商陆沉声道,“报信之人身上的青色面巾,同林听当日在黎州所穿一致,极易分辨。”
“原来如此。”林听恍然,“这青色布巾用于遮挡风沙,在邓州不可或缺,寨中人人都有,你是靠这个认出阿威身份。”
商陆扫了眼下首的阿威:“不错,我在德平县看见他鬼鬼祟祟,似乎识得我,便抓来问出了青云寨位置。”
当时虽已从阿威口中知晓杜槿安全无虞,但他仍然心中有气,这才借着“切磋”之名上门立威,将林听教训了一番。
但他对自己更加愤怒,那夜若没有将杜槿独自留在房中,怎会酿成如此祸事?
这些日子,商陆无数次想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惊,她孤身在一群恶人中如何周旋?只要想到杜槿可能遭遇那些腌臢事,他就万分悔恨,恨不得插翅飞到她身边。
“幸好她无事。”商陆在心中道,“以后再不可如此松懈,定要将她护好。”
杜槿浑然不知商陆内心汹涌,在桌下捏了捏他的手,安抚道:“咱们与青云寨也算有缘,黎州一别后在此相见,真是不打不相识。”
林听忙套近乎:“可不是嘛!你们是青山村,我们是青云寨,也是半个老乡!哈哈哈哈!”阿流在一旁简直听不下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说起来,商大哥似乎对我家传的枪法十分熟悉,难道除了黎州那次,你还同我们寨中其他人交过手?”
商陆放下手中酒杯:“你爹叫什么名字?”
“姓林讳综。”
“我与你爹曾经是同僚。”商陆神色认真,“真论起来,你该叫我一声世叔才对。”
“噗——”林听一口酒喷了出来。
杜槿笑出声,商陆这家伙何时如此促狭过?
众人皆震惊,红嫦忍不住道:“商郎君,你看着应当年岁不大?”商陆淡然道:“年岁和辈分有何关系?带我去见林寨主吧,多年不见,倒是可以叙叙旧。”
杜槿调侃道:“想不到林家与商陆还有这种缘分,少当家,你是不是该唤我一声婶婶?”林听凭白多了个“世叔”,求饶道:“杜大夫,放过我吧。”
林综本以为是哪位旧友来访,没想到竟见到一位死而复生之人。
他紧紧盯着商陆,面部抽搐不止,半晌才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些话要单独同这位小友说说。”
商陆坐于旁边藤椅,平静道:“受过碎骨刑,四肢断成十二截,你竟然还活着?”
林综苦笑:“我也没想到您还活着。大凛覆灭之后,原以为我只能老死于荒野深山,没想到还能与您再见。”
“你儿子的枪法学得很好。”
“那颜军中世传的枪法,至少不能在我这失传。”林综神色变幻,“那颜一族……还有其他人幸存吗?”
“没了。”商陆平静道,“兆京城未破时,全族已被砍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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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不及车轮高的稚子也没放过。我本要在阵前被车裂祭旗,只是夏军来得太快。”
“路妃娘娘呢?”“阿姐吞金自尽。”
林综久久无言,长叹道:“世事无常!陛下于战前处置那颜氏,无异于自断一臂,正合南夏之意。亲者痛、仇者快,此举何等荒谬!”
商陆冷笑道:“皆知我族被冤,却无一人相助。满朝文武尸位素餐,敌军都到城下了还想着争权夺利,亡国也是正常!”
“那颜部亲眷早已失势,要么身亡,要么如我一般成了废人!”林综落下泪来,“太子严苛,视七皇子一脉为眼中钉。可叹镇国将军忠勇一世,竟被小人陷害,落得如此下场!”
“太子被南霁霄一箭射穿喉咙,否则我必手刃此僚!”商陆咬牙道。
“南霁霄……想来如今已回归夏国?他在大凛为质多年,那南夏太子南霁雷也非良善之辈,定然十分防备他。”
“无非是兄弟阋墙的戏码再上演一次罢了。”商陆回想起降罪的旨意,冷笑一声,“当日太子以南霁霄为引,诬我战前通敌,恐怕此二人早已勾结。”
屋内烛火噼啪作响,照在林综丘壑遍布的面庞上。他依稀记得商陆曾经的模样:银铠红缨,黑马飒沓,率千狼卫纵横于战场中,仿佛草原尽头最亮的那颗晨星。
那颜一族最勇敢的少年将军,性如烈火,骄傲恣意,如今却成了被族群驱逐的孤狼,只能隐姓埋名躲藏于山中,独自舔舐伤口。
他不该在此蹉跎。
林综沉默良久,心中做了决定:“将军,您……要复国吗?”
直到夜星高悬,露水打湿衣衫,商陆才从屋内出来。
林听纠结片刻,上前道:“世、世叔,你和我爹真是同袍吗?”
商陆脚步一顿:“玩笑而已,你我年岁相仿,还是兄弟相称吧。”
“陆哥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杜槿笑得直打跌,“少当家听啥信啥,真是单纯得紧。”
林听红了脸,正要辩解几句,却听屋里传来寨主声音:“林听进来,红嫦阿流也一起。”几人拱手作别,忐忑进屋。
杜槿悄声问道:“你们刚刚聊了什么,真是故人相见?“
“没什么特别的,叙旧而已。”
“真的吗,我不信!”杜槿撇嘴,“定是谈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为何不能同我说?”
商陆转头:“夜深了,我们歇下吧。”
“不许敷衍我!”杜槿一拳挥过去,却被他轻轻接住握在手里。
“槿娘,多日未见……你不想我吗?”商陆轻吻她的指尖,带着她的手抚过自己的喉结,又暧昧地向下滑去。
手指下的肌肉温软又富有弹性,胸膛饱满,蜜色肌肤在月光下泛着晶莹的光。商陆望过来的灰蓝双眸仿佛氤着水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脸庞如刀刻一般完美。
杜槿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嘴硬道:“从哪儿学的……别跟我来这套,和你说正事呢!”
“这就是正事。”男人将她抱起,踏着朦胧月色离开,“回房间。”
杜槿次日醒来时,只觉浑身酸痛,心中愤慨:呵男人,只会耽误我做事的进度!
42. 第 42 章
半月后,九制骨碎补终于制成。
商陆和林听携手,用巧劲为林寨主打断各处畸形的骨骼,尽可能将损伤降到最低。
林寨主咬着浸血的布巾,四肢扭曲,已是汗如雨下。打断的患处肿得发亮,施针后慢慢浮起青紫的淤血。
杜槿细细扶正林综各处骨骼,再将新鲜的续骨膏方敷于断骨处,包扎后用木板固定。林综痛得全身颤抖,眼球充血几乎要崩裂,却咬着布巾一言不发。
阿流、红嫦等人都不忍再看,纷纷避到屋外。林听双目赤红却不愿离开,逼着自己在床边看顾。
“爹,还有左臂,马上就结束了。”林听眼含热泪,“不能用麻沸散,您再忍忍。”林综艰难转头,嘶声道:“不算痛……好过……做废人。”
杜槿细细摸着断骨处:“幸好没有碎骨,不然还要切开血肉取出骨渣,更难处理。”
“多亏商大哥力道精准。”林听一身冷汗,若没有商陆相助,光断骨一事就十分难办。
“这样便可以了,至少一个月不能移动,后续慢慢调养。”杜槿长舒一口气,“若是恢复得顺利,半年后应当能缓步行走,但切不可提重物,手指也无法恢复如初。”
林综哑声道:“再造之恩,无以为报。”
林听:“商大哥、杜娘子,你们二位可否在寨中多留一段时日?我爹年岁大了,怕他恢复时出问题。”
杜槿眉头微蹙:“我留下倒无事,但不知洪州那边……”
“我离开前让何粟他们留在洪州,药材卖完自行回村。”商陆道,“他们在生意上已十分熟练,不必担忧。”
林听连连感谢:“待我爹病况稳定了,定带人护送你们回黎州!”
杜槿二人便安心在青云寨住了下来。
闲来无事,商陆每日都去演武场上活动筋骨,刀枪弓箭都身手了得,吸引来不少目光。寨中青壮原本还有些怵他,但因为他所用枪法和青云寨枪法极为相似,也有人壮着胆子过去切磋。
商陆来者不拒,交手后还会指出对方招式间的问题,一时间得了不少好感。林听无事时也来寻他切磋,没了寨门口那战的火药味,两人倒能颇为认真地探讨武艺。
林听想起那夜父亲将他们几人叫进房中,神情肃穆叮嘱。“商郎君的身份,你们不必细究,只需记住一点。”林综枯瘦的面庞在烛火下忽明忽暗,眼中却迸发出炽热的光芒。
“青云寨与商陆,生死与共。”
林听晃了晃神,避开商陆刺来的一枪。“发什么呆?”商量沉声问道,挽了个枪花收势。
“商大哥,你在北凛军中时,跟我爹是什么关系?”林听忍不住询问,“他不愿多说,只令我们跟你多亲近些。”
“……你知道那颜部吗?”“知道!那颜部出了北凛好几个将军,但前些年因为通敌叛国被诛了三族。”
商陆嘴角抽搐:“你爹曾是那颜部的副将,他没同你说过?”林听大惊失色:“他不是个破落武官吗?因得罪主将被罢官,一气之下跑到了邓州。”
“他曾是那颜部左军副将,从三品归德将军,多年前因卷入那颜部与太子舅家徒单部的争斗被判满门抄斩。”商陆面色平静,“那颜部没能保住他,他才被迫带着妻儿到邓州落草。”
林听愕然:“老爹竟然当过这么大的官?怪不得他一直隐姓埋名窝在深山里。”
但三年前,林综被不知名之人袭击坠落山崖,差点送了性命。青云寨众人找到他时,四肢手指俱断,气息全无,想尽办法才保住林综性命。
商陆思索道:“林寨主坠崖那段时间,正是那颜氏全族入狱之时,想来二者脱不开关系。”
“也是北凛太子派来的人?”林听想不出还有谁会如此赶尽杀绝。
“当时南夏已兵临城下,他们怎会有精力伸手到邓州?”商陆摇头,“此事蹊跷,如今尚无定论。”
商陆几人在演武场议论时,杜槿则在寨中开起了义诊。青云寨百姓少有闲钱看大夫,她屋外连续几日都排着长龙。
这日义诊结束,杜槿背着药篓到后山寻找急用的甘草。
“杜大夫,你一个人去采药?我们护送你!”巡逻的张龙在林中看到杜槿拎着药锄,忙上前询问。
“几株甘草罢了,我去去就回。”杜槿婉拒,“你们时常巡视,寨中安全得很。”
“好,此处往西的第二个山头就到寨子边界,杜大夫莫走远了。”张龙叮嘱两句便离开。
山中草木稀少,杜槿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在一片山石附近寻到甘草。阳光炽烈晃眼,她刚挖了半篓,觉得不远处的草丛似乎有些异样。
杜槿反手摸出匕首藏在袖中,假意呼唤:“陆哥,你去哪儿了?”
那草丛簌簌晃动两下,竟冒出个人来:“小娘子,你在找人吗!”
此人是个瘦削男子,一身短打,背负弓箭,面上还系着青云寨的青色布巾,看不清长相。
杜槿佯作被吓到:“你是谁,躲草里做什么?”“老子在巡逻!你这小娘子,好端端地跑林子里做甚!”“我跟夫君来后山采药呢,没得被你吓一跳。”
那年轻男子随口道:“你夫君是大夫啊,他也在附近?”
杜槿脚步一顿,笑道:“是啊,我们两人一起来的。如今不知人去哪儿了,我准备先回去,你要同我一起回寨子不?”
“呃……恰巧老子今天的巡山结束了,就护送你回去吧!你走前面,我在后头跟着。”那男子扯了扯面巾,“这山里妖风大得很,老子吃了一嘴的土!”
杜槿转身,嘴角带着玩味的笑容:“是啊,近日风大,又许久未下雨,山中麦子都要干死了呢!”那人附和道:“可不!看这天气,今年估计收成不太行。”
走到半路,男子似乎起了疑虑:“喂!小娘,你走的是哪条路,怎么看着像是要下山?”杜槿奇怪反问:“想回寨子得翻过西边那个山头,这边是近路,你没走过?”
“老子平日巡逻,自然没走过小路!”男子哼了两声,“继续走吧!一路也没见着你那夫君,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没关系,腿长在他身上,他自己会回去。”杜槿笑道,“你先在这儿等等,我离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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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去就回。”
那人眯起眼:“站住!你要去哪儿?”杜槿撇嘴道:“解、手!真是的,你问这么细作甚?”
“多事!”男子暗骂两句,只好寻了块石头蹲下,舔舔干裂的嘴唇。待杜槿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山路上,他一跃而起:“你咋恁慢呢!耽误事情……”
男子住了嘴,眼前不止方才那肤白貌美的小娘子,还跟着十几个彪形大汉,前后将山路堵了个结实。
杜槿举着匕首,面无表情指过来:“就是他!”张龙拉下马脸,森然道:“就是你小子妄图混进我青云寨?拿下!”
青云寨牢房。
“寨中出了奸细?”商陆匆匆赶到。
林听神色凝重:“此人不知从哪儿混进后山,自称是虎威寨的。但虎威寨与青云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去年又被官府征讨过,损失惨重,如今哪有精力生事?”
青云寨位于乌兰山脉深处,山路极复杂。邓州官府曾数次派兵讨伐周围匪寨,得益于这隐蔽位置,青云寨从未受影响。
张龙:“这厮嘴里没半句真话,不用留他性命!”
那奸细被铁链倒挂着,忙不迭求饶:“小的真是虎威寨的!我们大当家说青云寨地盘好,想把你们寨子占了,才让小的来探路!好汉饶命!我刚进山就被抓了,什么也没看到啊!”
杜槿扬声道:“可别听他在那胡说八道!他方才与我说,在山里吃了一嘴的沙土,但这两日都没起风,定是在山里蹲好几天了。”
商陆来时并不知道前面经过:“槿娘,此事怎么同你扯上关系?”
“今日采药时,遇见此人在山中鬼鬼祟祟。”杜槿笑道,“他既不知道山里种的都是高粱,也不知晓寨子里有女大夫,甚至连路都不识得,还装模作样叫我这个外人带路呢!”
商陆面有怒色,沉声道:“下次采药须得喊上我,不可独自行动。”杜槿:“晓得了晓得了,再不敢一个人去了。”
林听:“杜大夫今日受惊了,要不先回房歇息?”
待杜槿离开,林听敛了笑,捏着拳头道:”商大哥,这奸细骨头硬得很,可不好对付,咱们一起?”
商陆眼中一片森冷:“好。”
此人开始还在嘴硬,但终究扛不过北凛军中的拷问手段,第二日就将一切都招了。
他果然并非虎威寨人,而是邓州巡检司军中斥候。
邓州于十日前签发剿匪札令,讨伐对象正是青云寨。如今兵马都监张勋已领左厢军一千,至乌兰山脚下德平县驻军。巡检使王嗣宗则率刀牌手百人、精锐斥候十人,进入乌兰山中寻找青云寨位置。
“邓州为何要讨伐青云寨!”林听惊怒质问。那斥候受了酷刑,奄奄一息道:“……你们劫了州城贡品,朝中……震怒。”
“荒谬!我们从未劫持过邓州贡品,这盆脏水从何处泼来!”“不是邓州……是洪州。”
张龙双拳颤抖:“一千官军进山,只为围剿我们?”林听稳住心神,喝道:“速去召集众人议事!”
“这次的事情,恐怕比想象得更加严重。”
43. 第 43 章
油灯将残,青云寨议事厅中,气氛冰冷如铁。
林听屈指轻叩桌案,沉声道:“邓州官军已深入乌兰山,若是不加阻挠,发现寨子也是迟早的事。”
“那就杀他娘的!”张龙霍然起身,“咱们在山里埋伏截杀,让他们有去无回!”
“你这莽夫!”赵虎摇头,“他们现在还未发现位置,你主动出击不就暴露了?”
红嫦:“但也不能当缩头乌龟!这次邓州剿匪就是!冲着咱们青云寨来的,肯定不能善了。”阿流哑声道:“那斥候说,是朝廷因洪州贡品之事降罪?”
“我们从未劫过贡品,即便是真抢了,洪州之事又为何会牵扯到邓州?”林听皱眉思索。
商陆开口:“按那斥候所言,洪州今春价值数万两白银的贡品于邓州官道被劫,既然洪州上报案情,朝中令邓州协查也说得通。”
“但此案竟如此轻率便定罪,直接将罪名安到青云寨头上,确实蹊跷。”
“真是荒谬!”林听忍不住拍案,“我们与洪州官府无冤无仇,怎么一口黑锅就扣了下来!”满堂喝骂声中,杜槿平静道:“你们与洪州官府当然有仇。”
众人目光灼灼望向她,杜槿起身踱步:“青云寨追查洪帮许久,又曾在瘟疫时劫过洪帮药材,恐怕早就被他们盯上了。丢失贡品之事无论真相如何,洪州若是急需找一个替罪羊,寻到青云寨倒也说得通。”
林听思索:“洪帮同洪州官府牵扯极深,那洪帮帮主江岸止是洪州官员的座上宾,确实有这可能。”红嫦也觉得有理:“我们两年前就在洪州盘桓,或许中间曾暴露过身份,被洪帮记恨上。”
商陆环视四周,阻止众人继续讨论:“事到如今,思考背后原因也无意义,先考虑眼前!如今邓州官军兵已临山下,你们可有应对之法?”
林听摊开一张牛皮地图,说明寨中情况。
青云寨有外墙、内墙两道防线,内寨墙沿悬崖而建,仅东侧一条羊肠小道可进出,北崖则有暗河通谷底。那斥候被捕之地是寨子西坡,已靠近外墙,需穿过数道山崖秘径方能进入。
商陆细细查看地形图:“我若是那兵马都监,定会合围断粮、火攻烧山,让寨中自乱阵脚。”
林听冷汗涔涔:“寨中囤粮至多能撑一月,平日里都是去德平县买粮。如今德平成了官军驻地,自然是不能再去。”赵虎道:“可以从北崖暗河绕到谷底出山,但那附近并无城镇,只能在山野中找些村落买粮,路途也遥远。”
“趁官军刚进山未成合围之势,先去买!”林听立刻道,“张龙,你带二十人前往暗河出口守卫,确保此路安全!”
“至于火攻之法,可先将寨子附近的草木都清除。若那官军是真攻上来,我们还可从崖顶往下扔滚石、泼热油,阻止官军攻势。”赵虎说得头头是道。
众人说得极热烈,仿佛马上就能将邓州官军赶出乌兰山。林听见商陆面带冷笑,虚心请教:“商大哥可有高见?”
商陆抱臂道:“你们可知同一千人对战是何情况?寨中去除老弱妇孺,拿得起武器之人满打满算也就百人,以一打十谈何容易?对方甚至可随时调来援军,按夏朝军制,州府禁军、厢军、乡兵、巡检司等各军兵力可近万人。”
“你们靠着悬崖和区区百人,就能与源源不绝、装备精良的邓州官兵对抗?”
商陆话音落下,议事厅中一片安静,众人久久不语。
林听声音晦涩:“商大哥,你可有应对的法子?”
“若想保存全寨性命,如今唯有一法。”商陆神色平静,“趁山下官兵尚未合围,尽早收拾细软,弃寨离开。”
“说直接些,逃。”
张龙拍案而起,抽刀砍在桌上:“胡说八道!大敌当前,怎可说此等泄气之言!荒谬!”阿流嘶哑怒道:“青云寨是我们所有人的家,怎么能逃!”
红嫦:“商郎君是在替我们着想,你们吼什么!”小五大声道:“就是!要是不逃,你们打得过邓州一万官军?”
林听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艰难道:“商大哥,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吗……寨中还有孩童老人,我们又能逃去哪里?”
商陆在沙土上划出简易地图,邓州位于最北,黎州则位于南端,一东一西各为洪州、江州,四州呈十字状分布。
他沿邓州向上画出长长一道线:“向北穿过乌兰山脉,一路北上,数月后可进入回鹘、党项地界。此处虽名义上归属夏国,但部落间常年战乱,夏军难以掌控,可以寻一山头驻扎。”
林听摇头:“北上一路危险,到了异族地界也难以落脚。”
商陆看向杜槿,沉声道:“若是不去西北,另一条路就要问槿娘意见了。”
“我?”杜槿愕然,见商陆眼神温和,带着鼓励之色,也敛住心神望向地图。
向北不能走,向东正入洪州地界,那只能往西或者往南。而邓州西南方向,正是她无比熟悉的地方。
“黎州!”杜槿恍然,“向西南绕道江州,约莫一个月左右就可进入黎州地界。那边人口稀少,青云寨可以伪装成北地的流民入籍落户。”林听犹豫:“但这一路上都是繁华州府,容易暴露行踪。”
“那还有一条路。”杜槿目光灼灼,在洪州西侧画出一道弧线,“继续向西绕道乌蒙部,进羁縻山!”
众人皆围上来看这条线路,小五疑惑:“听说那羁縻山脉绵延数千里,山中还有剧毒瘴气,进羁縻山?”
杜槿笑道:“正是!羁縻山确实多瘴气,等闲不可进入。但我们机缘巧合下得了百越僚人的避瘴秘药,可在羁縻山中自如行动,陆哥对沿途路况也十分熟悉。”
“不错,这条路线虽稍远些,但只要能进羁縻山,必定能甩开追兵。”商陆点头。
“我们在羁縻山中还有有一处据点,名唤青杏谷,谷中有水源有土地,你们可以先在那里安顿。”杜槿笑眯眯,“只有青山村人知晓青杏谷入口,十分安全。”
阿流追问:“乌蒙部那群野人一向凶恶野蛮,借道乌蒙真的可行?”红嫦:“往南走至少饿不死,总比去回鹘、党项吃沙子稳妥!”张龙:“依我看还得去北边!老子是北人,可不想去那南蛮子的地方。”
众人讨论起两条路线的优劣来,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还有人不甘心离开,仍然扯着嗓子要留守青云寨。
林听沉默半晌,抱拳道:“诸位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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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关系甚大,待我去请示父亲。无论结果如何,青云寨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也请兄弟们不要放弃青云寨。”
“少当家说什么呢!我们肯定共进退!”“就是,咱们都听大当家的!”
第二日一早,阿冬风风火火冲了过来。
“杜大夫,大当家方才下令,让全寨都跟着你们迁去羁縻山!今晚就要出发,赶紧收拾细软吧!”
杜槿震惊:“寨主这就拿定主意了?大家都愿意走?”阿冬:“是哩,少当家说不愿意的人可自行离开,但没有人站出来。我们家也是要跟寨子走的,今天就不来帮你做事了!”说完就匆忙离开。
商陆扶额低笑:“林综此人……还是这么果断。”
听到商陆这话,杜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不满。
“陆哥,我有一事要问你。”她神情严肃,“你和林寨主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为何总是遮遮掩掩地不愿同我说?”
商陆微微愣神:“有些事情过于沉重,不必提起。”
“我们夫妻一体,谈何沉重?”杜槿敛了眉眼,“难道在你看来,我们只是表面夫妻……”
见她动怒,商陆忙将人搂在怀中:“槿娘,我绝无此意……只是不知如何跟你开口。”杜槿将男人推开:“那我问,你答。”
胸口传来轻柔的力道,商陆恍惚着被推倒在椅子中。杜槿直接跨坐在他的腿上,捏住男人下颌抬起,对视道:“我可不是傻子,不许撒谎!”
商陆红了脸:“槿娘,我……”
杜槿不给他思索的余地,“你是北凛军人?”“槿娘?”“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
商陆感受到怀里一片温软,颌下的手指却不容躲开。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杜槿如此严肃强势的模样,一时间茫然失措。
“是……”
“当初你坚持要到偏远的青山村落脚,是因为被南夏朝廷通缉?”
“不是。”“那就是北凛?你先前被凛人追杀?”
商陆移开视线,又被她捏着下巴强硬掰回:“陆哥,回答我。”
“……是。”
“现在北凛仍然有人追杀你?”“不是,追兵已甩开了。”
杜槿继续追问:“林寨主和洪州那个奴隶,是你的同袍?”“是。”“他们可信吗?”“可信,曾托付生死。”
杜槿扬眉,问出下一个问题:“你当初愿意和我成婚,就是为了遮掩身份?”
“不是!”商陆大声否认,双眸已泛红,“槿娘,与你成婚是我自己意愿,无关其他理由。”
杜槿笑眯眯追问:“是因为你喜欢我?”
“嗯,是。”他从未说过如此直白热烈的话,羞得耳尖又红又烫。
“乖,最后一个问题。”杜槿在男人唇上啄了一口,“商陆……是你的本名吗?”
“……不是。”
“那可以告诉我真正的名字吗?”
商陆这回沉默良久,艰难开口:“对不起。”杜槿食指轻轻按住他的唇:“陆哥,我不想听到这个回答。”
碎金般的日光从窗棂间洒下,映在她水一样的双眸里,目光灵动又炽热。
“陆哥,可以告诉我吗?”
44. 第 44 章
商陆艰难闭眼:“我……曾害死过许多人,也被安上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槿娘,你也是北人,我怕你恨我。”
“什么北人南人的,我可不讲究这个。”我的灵魂甚至来自另一个世界。
商陆埋到她的颈间,闷声道:“虽然北凛已灭,但若被凛国遗民知晓我的名姓,恐怕你我再无安宁之日。”
“哪会那么严重?”杜槿不以为然,“总不能是什么皇子王爷吧!听闻北凛皇帝一家子在城破时被屠了个干净,难道你和阿鲤是漏网之鱼?”
商陆敛下眉眼,睫翼微微颤抖,像是只委屈巴巴的可怜小狗。
杜槿愕然:“让我说中了?你俩真是……”“阿鲤是我阿姐唯一的孩子,城破时她吞金殉了。”
殉葬只能是皇帝或者王侯,若商陆的阿姐是妃子,那阿鲤……
屋外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人路过。
杜槿抚了抚商陆干裂的唇,起身放过他:“此事揭过吧,先谈正事。这次要绕道乌蒙部进羁縻山,从另一个方向找到青杏谷。这条路我们都没走过,你有把握吗?”
商陆见她换了话题,长舒一口气:“按地图估算,乌蒙部离青杏谷应当有十来日路程,不算遥远。更何况这次青云寨上百人同行,林中野兽不再是威胁,只需小心虫蛇便可。”
“若是阿荆在就好了,他熟悉羁縻山环境,有他同行能多不少把握。”杜槿思索,“不知他们如今是在洪州,还是回黎州了。”
当夜,月明星稀,寒风凛冽。青云寨上下背着粮食细软,齐聚北崖暗河入口。
溶洞内一片漆黑,唯有众人手中火把在风中飘乎摇曳。洞顶的钟乳石时不时滴下冰冷的凝水,人们的低语声撞上石壁,传来沉闷的回响。
“阿娘,院子外头的腊肉带上没?”“拿了拿了,茱萸都一并带了,就你嘴馋!”
“孩他爹,咱家褥子真的不拿吗?前年花了二两银子添置的,扔了多可惜。”“咱们去的是黎州,南边热得很,用不上褥子。”
“听说那边雨水多,草长得比人还高!”“随便洒几把种子,粮食就能活,一年能收获好几次!”“嚯!那岂不是能高粱饭吃到饱?”“夯货,黎州吃的是稻谷饭,不吃高粱!”
本该是仓惶逃难的场景,却不见青云寨众人有悲苦之色。上百人拥在溶洞里,叽叽喳喳讨论着日后的生活。
林听用刀鞘拨开垂下的藤蔓,躬身道:“杜娘子、商大哥,青云寨一百三十四口人皆在此,就拜托二位了。”商陆神色淡漠:“我们只是领路,生死可不敢保证。”
“明白,感激不尽。”
杜槿笑道:“张龙,你怎么愿意同我们去西南了?”
“唉,大当家要去,老子总不能自己跑去回鹘!”张龙叹气。小五:“大伙儿都跟着大当家,他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林综正在一旁的担架上昏睡,众青壮用麻绳将他紧缚在担架上,轮流抬着前行,绳头深嵌进肩膀皮肉也无一人有怨言。他残废多年,如今一句话仍可让全寨跟着他背井离乡前往陌生地界,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寨主。
一百多人翻山越岭,又要避开官府视线,并不是件容易事。
商陆将众人按一伍一什分队编号,每队又分别设置伍长、什长,方便管理。粮食由阿流、小五统一保管,每日计算好口粮,按人头分配。林听则专门带着三十精锐组成护卫队伍,时时探查周围情况,保护众人安全。
待清点确认过人数,众人点燃火把,队伍如巨蛇般蜿蜒进入地下溶洞。
林听转头望向夜色中的寨墙,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山中小院。母亲做的小马、藤椅和各式物件陪伴了他许多年,如今却不能带走。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却转瞬就收拾好心情,大步踏入溶洞:“出发!”
乌兰山中的一处山坳中,上百兵士正驻扎于此。
“将军,派出去的斥候除范成外均已归队,未发现青云寨踪迹!”
王嗣宗沉吟:“范成走的哪条路?”亲兵道:“西北侧二十里!从一处山谷进了山。”
“传令下去,明日继续向西北行进!”王嗣宗冷笑道,“范成定是落在了那群山匪手里。我正愁找不到方向,他们倒不打自招,愚蠢!”
天光微亮,邓州官兵拔营继续深入乌兰山,而青云寨人早已顺利穿过暗河溶洞,沿谷底小路离开。
众人故意将衣服扯烂,在泥地上翻滚两圈,武器也包裹起来藏在推车里,看起来跟举村逃荒的村民一般无二。
杜槿也在脸上抹了泥土,扯乱发髻,活脱脱一个逃难路上的可怜小娘子。
商陆温柔看着她,神色莞尔。
“是不是很熟悉?”杜槿俏皮笑道,“和你第一次见到我时一模一样。”
商陆低声笑道:“嗯,不过那时候的你还要更瘦些,眼神也要再凌厉些。”杜槿撇嘴:“我那时候可老实了,哪里会凌厉?”
“你当时对我极防备,偷偷拿走了我的短刀和匕首,还逼问我身份。”商陆一本正经,“可怜我一腔热血,却被你们当成了恶人。”
杜槿涨红了脸,举起木棍就去敲他脑袋。
小五好奇道:“原来你们是逃荒路上认识的?”
“嗯,我们在沅州遇见,后面结伴同行,花了半年时间才走到黎州。”
“半年!这一路肯定十分辛苦吧!”“你有遇到过危险吗?”“路上吃什么?”
杜槿被众人围着追问,只好拣了几个问题答了,安抚道:“这次去羁縻山用不了那么久,顺利的话大概两个月就能到。”
一行人避开官道和沿途城镇,只在山间小路穿梭。好在大家带了干粮,又有商陆、林听带着众青壮于山野间狩猎,加上林间各类野果野菜,这百余人的口粮倒不成问题。
路过一处村落时,杜槿几人进村打探情况。
这荒山中的小村只零星二三十户人家,几个半大的孩童连裤子都没有,赤着身子在黄土上奔跑玩耍。
村中难得见到陌生人,孩子们纷纷好奇围上来。杜槿拿出一把野莓,笑着蹲下分给他们。
里正操着浓重的口音询问:“你们是哪儿来的?到我们村做啥?”
林听信口胡诌:“老丈,我们是杨树村人。去年村子糟了旱灾,庄稼绝收,只能出来逃荒。老丈能匀些粮食吗?我们拿铜钱买!”
“没有没有!”里正连连摆手,“我们村穷得叮当响,家家都没余粮,你们到别处问问吧!”
林听又打听:“老丈,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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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山道是通向何处?”“沿路走下去,翻过两座山,大约三日就能到宁化县。等出了宁化,你们顺着官道往西走是江州,往东就是洪州了。”
林听谢道:“我们正准备去江州,多谢!”
里正没给粮食,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唤他们喝了碗茶水才将人送走。
三日后,一队风尘仆仆的兵士突然纵马闯入村中,呼喝着叫人出来答话。
村中孩童吓得哭声震天响,里正慌忙迎上:“各位军爷有何吩咐?”
“我乃邓州巡检使王大人麾下亲兵,你们仔细回话,近日村中可出现过山匪?”“没有啊将军!我们未曾见过山匪。”“你这老汉,招子放亮点,想清楚了再回话!确实这几日都没见过生人吗?”
里正犹豫道:“前几日倒有一伙逃荒的流民路过,只几人进村讨了些水喝,很快就离开了。”
“流民?”那亲兵皱眉,“有多少人,往哪边去了?”“估摸着有上百人,说要去江州,往宁化县走了。”
亲兵思索半晌,勒马转身:“你们两队继续前往宁化和江州查探,其余人随我速速返程!”
里正躬身送走这队兵士,心中一阵后怕。现在他才想起,那日的流民虽然破衣烂衫,但看得出其中几人身量颇高,身材也十分壮硕。
哪里像流民,分明就是山匪!
这伙儿追兵向江州追查,南辕北辙,自然找不到山匪踪迹。青云寨虚晃一枪,特意绕开了宁化县和江州,一个月后便顺利抵达乌蒙部最大的城池,勐砎城。
“诶,你们几个做什么的?”城门口的兵卒拦下杜槿一行人。
杜槿掀开素纱幂篱:“官爷,我是黎州的药商,来勐砎进些药材。”
那兵卒核查了市籍和过所,又指着商陆问:“那几个是什么人,为何还有胡人?”杜槿笑着解释:“我一介女子,怎么敢独自来勐砎?他们是我雇佣的护卫,都是北人。”
兵卒眼睛一转:“过两日就是乌蒙祭神大节,你们这几个外族人偏要进城……”
此人真是变着法子地想揩油,杜槿了然奉上两粒银珠:“我们奔波数日才赶来勐砎,还请官爷通融。”
众人终于顺利进入。
因着勐砎地处大夏西南边陲,潮湿闷热,整座城池依山崖而建,四面有险峻山地环绕。城中层叠交错的竹楼嵌在红岩间,苔蕨横生,又遍布奇花异草,与大夏其余州县极不相同。
林听担忧道:“城门守卫如此严格,还要查验过所。寨子里大多都是黑户,这可怎么进城?还有其他道路吗?”商陆:“勐砎是进入羁縻山的必经之路,再想想其他办法。”
杜槿思索:“守卫贪财,或许可以买通他们放行。”阿流:“囫囵放三五人进城倒罢了,一百多人他们哪敢冒险?”
林听:“算了,先进城打听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方才那守卫说,这几日城中有什么祭神大节?”杜槿笑道:“正巧凑个热闹。、
阿流提醒:“记得买粮,张龙他们还在城外等着。”
一行人驻足望去,城中央立着一座九层乌木塔,每层屋檐的四角都缀着铜制牛首和牛头铃,极具乌蒙风貌。塔下人流如梭,看着十分热闹。
商陆抬首:“去那里看看。”
45. 第 45 章
刚走到塔下,杜槿就被热浪扑了满面。
一间间简陋的草棚沿街排开,整条街上都是吆喝叫卖的摊贩。妇人们梳着包髻蹲坐在街角,面前的芭蕉叶上摆着新鲜的野果菜蔬,藤编笼里的鸡鸭扑棱着翅膀,绒羽飞得到处都是。
杜槿被摊贩包围着寸步难行,“娘子,尝尝我家的酸角糕吧!”“竹筒饭,竹筒饭,只要三文钱!”“跌打肿痛,风湿头痛,独门秘方!”
路边的老妇操着生硬汉话扯杜槿衣袖,似乎是卖什么糕饼。杜槿正要瞧瞧,一柄刀鞘铿然横插进来,商陆冷脸:“让开!”
几人从熙攘人群中挤出,艰难进了一间酒楼,寻小室坐下。
“城里竟然这么热闹!”杜槿摘下幂篱,鬓角的碎发都汗湿了,酡红从耳尖漫到脖颈。
商陆打开窗:“方才那老妇要偷你钱袋……街上混乱,你在这歇着。”林听:“那阿流也留下陪杜娘子吧,我和商大哥出去打听就行。”
商陆点头:“刚路过一间牙行,先去寻那牙婆问问。”
待二人离开,杜槿唤来酒楼伙计:“小二,这街上每天都这么热闹吗?”那小二笑着奉上茶水:“是因为大典才这么多人呢!平日里可没有。”
今日守城的兵卒也提到过大典,杜槿饶有兴趣地追问,小二也欣然给她介绍。
“祭神大典是我们乌蒙最重要的节日,那天全部族的人都齐聚勐砎,土司大人会在祭典上开九雀塔祭神。”“九雀塔?就是前头那座高塔?”
“正是!勐砎的九雀塔一年只会开这一次,就在后日,你们可赶巧了!到时候城里会有许多御火人,热闹得紧!”
杜槿笑道:“小二,这御火人又是什么?我们外乡人头一回听说。”伙计比划着:“就是祭神的巫师,戴傩面会喷火,被神火烧到的人一年都有好运道!”
“不会受伤吗?”“不会!御火的巫师们能驾驭神火,被烧到了一点儿都不痛,暖洋洋的。”
杜槿追问:“我们外族人也能参加这祭典?”“当然可以!勐砎汉人也很多,只是进不了九雀塔,可以在外面看看。”
“多谢小二。”杜槿杜槿递了块碎银子给他,又点了些鲜果饮子,安心同阿流在此等待。
这一等就直接等到了傍晚,仍不见商陆二人返回。阿流在小室里来回焦急踱步,脸色越来越臭。
“天都要黑了,这两人去哪儿了!”阿流按捺不住低骂几句。杜槿道:“或许被什么事绊住了脚……在这干等不是办法,我们也去牙行看看。”
城中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滴在青石路上,街边昏暗的烛火在风中颤动。塔下集市也收了摊,不复白日里的热闹。
杜槿二人刚进牙行就吸引了牙婆注意,一个带着幂篱、身段窈窕的美貌娘子,一个左足微跛、面相阴鹜的年轻男子,这组合实在是扎眼。
“你们要找俩高个儿郎君,其中一个是狄人?见过见过!”那牙婆眯着眼笑,“那样俊俏的男子,老婆子我自然记得!
“他们是何时来、何时走的?可说会去哪里?”杜槿不动声色递过去一块碎银。
牙婆上下打量一番:“小娘子,你是他们的什么人,打听这个做什么?”阿流横刀怒喝:“你这婆子这么多话做甚!他们去哪里了!”
“哎哟吓死老身了!我不过顺嘴多问两句,偏要喊打喊杀的。”牙婆阴阳怪气,“他们昨儿个下晌来的,后面去了通源货栈。”
杜槿见她还在那拿乔,又扔过去一锭银子:“通源货栈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去货栈?”牙婆接过掂了掂重量,这才绽开笑。
原来通源货栈是乌蒙部最大的货商,经营马匹与盐铁贸易,也是勐砎城的黑市情报枢纽。当时商陆二人从牙婆处得知这个消息后就离开了,应该是赶去了通源货栈。
两人直奔九雀塔东巷的通源货栈,却并未打听到商陆和林听的踪迹。铺内伙计听他们形容了商陆的容貌,连连摇头:“蓝眼睛的北狄男子?形貌如此特殊,若是见过我们肯定忘不了。”
夜色已深,两人只好寻了间客栈落脚。第二日又跟无头苍蝇似的在街巷里穿梭,找了大半日,丝毫没有商陆和林听的消息。
阿流咬牙:“他俩定是离开牙行后出了事!”杜槿眉头微蹙:“从牙行到通源货栈的路程不过一盏茶,都是人流密集的街巷,两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
“那通源货栈或许没说实话。”阿流哑声道。
杜槿正站在小摊前思索对策,身后突然传来惊呼,一赤膊汉子推着独轮车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她避让不及,直接被撞倒摔在了路中间。
一男子正纵马疾驰路过:“找死!”破空声响,此人手中马鞭重重甩下,直冲杜槿面门而来。
马匹嘶鸣声中,阿流闪身而上拉开杜槿,又持刀挡下鞭子。街边摊贩惊叫避让,撞倒的鸡鸭鹅禽四处乱飞,一时间人仰马翻。
那纵马男子双眉倒竖,旁边的侍从忙劝阻:“大人!正事要紧,莫误了时辰。”
“哼,饶你们一命。”此人喝骂两句便扬鞭离开,身后长随也速速跟上。队伍后面还缀着十几个褐肤的高大男子,衣衫褴褛,手上还戴着铁链束具。
阿流扶起杜槿:“杜大夫可伤到了?”杜槿斜倚在街边,喃喃道:“怎么是他!”阿流:“是认识的人?”
“娘子说的是方才那些褐皮的胡奴?”旁边卖鸡鸭的妇人插话,杜槿惊道:“正是!这位姐姐,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
“刚刚骑马的是通源货栈的表少爷范俞,后面那些人应该是他的战奴。勐砎的贵人们都喜欢养这些胡奴使唤,平日里看家护院,还能让他们参加相搏呢。”
杜槿心中一凛:“故意让战奴相搏取乐?”“是啊,相搏在勐砎极常见,赢的人还有彩头拿。”另一个妇人道:“明儿个祭神大典上会有胡奴相搏,估计范大少爷是急着去九雀塔准备吧!”
杜槿道了谢,和阿流退到街边小巷里。
“方才那伙儿胡奴,其中一人是商陆在洪州买的奴隶,曾经也是北凛的兵士。”杜槿皱眉,“只是不知此人为何会出现在勐砎?”
阿流压着怒气道:“旧识?哪有那么多巧合!此事恐怕和他脱不开干系。”杜槿思索:“如今也没别的线索,咱们得想办法混进那九雀塔,寻他问个清楚。”阿流:“但是汉人不能进塔……”
“范俞不也是汉人?定是有办法的。”杜槿笑了。
两人交谈间,被一辆马车堵住了去路。这小巷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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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只能见到一线天光,杜槿只好贴着马车和墙壁间的夹缝侧身穿过,鼻尖却突然嗅到淡淡的清苦药香。
一长衫青年正好从旁边屋舍里走出,忿忿骂着:“这□□商、庸医!”旁边人低声劝他:“四郎,这价格也没亏多少,不行咱就卖了吧?药材砸在手上也不是办法。”
那青年握拳:“不卖!多日前就谈好的价格,临到交货却来压价,这群言而无信的乌蛮!”
医馆伙计光着膀子杵在门廊下,蒲扇拍得啪啪响:“就你这些草药,别家可给不了这价格。”青年瞪他一眼:“小人之言不可信!”
杜槿挑眉,竟然是做药材生意的同行。
青年忍怒道:“魏乔,我们走!大不了换家医馆再问问。”身后大门嘭的一声关上。
“郎君,你这些药材,在勐砎确实不好卖。”
青年听到一个女子声音嘲讽他,正要转头怒喝,却见一素衣女娘立在巷尾,正掀开幂篱笑吟吟望着他。
此女肤色瓷白,双眸灿若星子,是在乌蒙极少见的样貌。青年一时语塞:“呃……这位娘子,你方才那番话是何意?”
“郎君莫怪我心直口快。”杜槿柔声道,“你带的药材如附子、细辛、桂枝等等,都是温阳散寒的草药。而乌蒙长年湿热,多瘴毒入肺、虫蛇咬伤、日光疮这类病症,确实不太需要你的药材。”
青年神色变幻:“啊,原来还有如此讲究吗?”
杜槿心中奇怪,此人一身行头精致华丽,看起来是个富商,怎么连这种基本的道理都不知晓?
那青年快步走过来,叉手道:“鄙人名唤齐肖,家中在越州经营药材生意,还未请教这位娘子尊姓。”杜槿还礼:“齐郎君客气了,我姓杜,倒与齐郎君同行,是黎州药商。这位是我雇佣的护卫阿流。”
齐肖喜道:“如此倒是巧了!不知杜娘子可愿一同吃杯茶,好跟您请教些乌蒙药理。”杜槿欣然应下。
四人坐到茶馆临窗的竹篾席上,沸水冲开壶中雪芽,齐肖主动拎起青瓷壶为杜槿斟茶。
杜槿道了谢:“这雪芽茶性寒凉,因此在这乌蒙瘴热之地颇受欢迎,还可以添些石斛滋阴。好比江南喜用杭菊清心,岭南却多配木蝴蝶祛湿,药材如人,入乡随俗才有活路。”
齐肖颇受启发,细细请教了不少问题,又见她精通药理、见识颇丰,忍不住赞道:“杜娘子以女子身行千里路,真是了不起。”杜槿自谦两句,又恭维齐肖聪敏好学,一时间双方相谈甚欢。
“鄙人刚接受这药材生意,确实见识浅薄。不知杜娘子这次在勐砎进了些什么药材,可否让我参考一二?”齐肖赧然道。
杜槿眉间微蹙:“如今尚未来得及考虑,只因我刚进城就遇到些棘手事情……”齐肖忙拱手:“敢问是何难题?鄙人愿为杜娘子解忧。”
她摇头道:“此事太过复杂。我与家人在九雀塔附近失散,只能去祭神大典打探消息,但九雀塔只有乌蒙人能进……”
“这有何难!”齐肖抚掌大笑,“虽是乌蒙祭典,但勐砎土司邀请了不少汉人官员和富商观礼。我这恰巧有一封请柬,杜娘子若是不嫌,明日可与我一同入塔。”
杜槿和阿流对视一眼,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46. 第 46 章
次日,九雀塔前。
齐肖捻着折扇拾阶而上,身着竹青色暗绣绸袍,是邺都最时兴的装扮。杜槿则身着藕荷色窄袖配葱色罗裙,双丫髻上插着素净的银杏簪,扮作丫鬟紧随其后。
“委屈杜娘子了。”齐肖展扇遮住半张脸,“观礼请柬只能带一随侍入内,今日你就跟在我身后,小心行事。”
杜槿垂首道:“无妨,我该同齐四郎道谢才是。”
铁锁吱呀声中,九雀塔的厚重木门缓缓打开,两人随人群进入宝塔。抬眼望去,殿内的场景诡异又肃穆,杜槿不禁屏住了呼吸。
宝塔窗棂间漏下昏暗暧昧的日光,眼前是一片极宽阔的祭坛,九根硕大的乌木鎏金柱撑起穹顶,柱身盘绕着狰狞的玄蛇雕纹。祭坛中央立着一尊三足青铜鼎,鼎身铸满乌蒙文字,头戴傩面的大祭巫师们沉默环立四周。
诸多厢房小室如天井般环绕祭坛上空,上百灯盏燃着青色的烛火,青烟沿着墙壁蜿蜒而上。
正愣神间,身后侍卫呼喝着清出道路,杜槿二人避让到一旁。几位乌蒙长老簇拥着满脸倨傲的汉人男子进了天字二号房,数名俏丽婢女鱼贯而入。
正是通源货栈范俞!
“走吧,我们在黄字十一号。”齐肖压着声音提醒,两人不再闲逛,穿过数道回廊寻到请柬上的小室。
不多时,祭坛上敲响九下肃穆钟声,众巫师同时伏身吟唱。空灵乐声中,一个身穿雀翎氅衣、头顶赤金雀冠的身影在缓步行到中央。
“开始了!”齐肖轻摇折扇,“此人是乌蒙土司那赤罗,她是前任首领的妻子,因丈夫病逝才袭了这土司之位。”杜槿有些惊讶:“女子继承丈夫的王位,倒是少见。”
齐肖笑道:“乌蒙地界的规矩与大夏不同,在继承之事上男人女人都一样。那赤罗与前任首领没有子嗣,做土司后倒在府中养了不少俊俏郎君,也不知能不能生出孩子。”
祭坛上的巫师念起晦涩的咒语,塔中众人皆专注于祭典。杜槿俯身道:“齐四郎,我这就出去寻找家人,你在此稍候片刻。”齐肖不在意地挥挥扇子:“杜娘子自便,万事小心。”
杜槿随手端起一副托盘和茶具,离开前往天字区,隐在柱后观望房内情况。鎏金竹帘后,隐约可见范俞斜倚在软榻上,身边侍立着数名窈窕婢女,并无他人在内。
她继续在塔中寻找,但上下数层百余间厢房都坐得满满当当,其中竟无一个胡奴。
楼梯转角出现一乌蒙侍者,杜槿快步走上前,扬起下颌道:“喂!我问你,那些战奴在哪儿?”侍者面色为难:“这位娘子,你问战奴做什么……”
杜槿呵斥着打断他:“放肆!我可是范郎君的侍女,通源货栈的事也是你能问的?带路!”
那青衣侍者吓得一个激灵,连连道歉:“冒犯了,您跟我来。”
穿过重重回廊,绕到九雀塔一层后方,几名穿甲的侍卫手持长矛守在数道铁门前。
打发走那侍者,杜槿倨傲上前:“范家胡奴在里面吗!我家郎君有机密事吩咐,命我来传信。”守门侍卫狐疑道:“你是范家的婢女?我怎么没见过……”
杜槿斜睨了一眼:“我可是郎君贴身的大丫鬟,你连我都不认得?那对招子不管用就挖了!”那侍卫还要说话,她立刻扬声斥道:“还不开门?耽误了通源货栈的事,看郎君怎么治你们的罪!”
另一个侍卫低声道:“跟她计较做甚,除了范家,勐砎没人养得出如此气派的丫鬟。”“就是,她一个女娘进去就进去了,难道还能掀起什么动乱不成?”
众侍卫让开道路,铁门铰链吱呀作响,门后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杜槿循着陡峭石阶进入地下,石阶尽头,十余间牢房沿湿滑廊道两侧排开。火光映出牢房内赤裸上身的精壮身躯,此处竟关押着数十名胡奴!
牢房中锁链声四起,这些胡奴眼神凶恶,视线仿佛黏到了杜槿身上。
铁栏后的一双双眼睛发出淫邪的光,有人伸出手调笑:“好标志的小娘!”“娘子,你找谁啊,过来给爷看看!”
杜槿目不斜视,一间间牢房仔细看过去,果然寻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此人原本蜷缩在墙角,见她走近,立刻背过身去。
杜槿停在这间牢房前,怒斥:“别躲里面,我知道是你!”其余胡奴纷纷调笑:“哈哈哈哈乌萨,是找你的!”
“别装死!”杜槿连珠炮一般斥道,“你不是在洪州吗?为何会来勐砎?有没有见到商陆!”乌萨却不答,懒洋洋抬眼:“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牢房内的胡奴纷纷伸着头围观,还有人吹起呼哨来调笑。旁边的疤脸青年拎起乌萨往外推:“对女人这么凶做甚,好好说话。”
杜槿立刻从铁栏缝中拽住他颈上的铁链,将人扯得一个趔趄撞在铁门上:“说话!商陆在哪里!”
“啰里八嗦的妇人,偏要来寻死。”乌萨哑声道,“劝你还是赶紧逃命吧!等会儿可没人会顾及你。”杜槿心中一惊:“你们想做什么?”
疤脸青年起了疑心:“乌萨,不该说的别说,这小娘到底是谁?”
杜槿刚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劲风,眼前天旋地转,猛地被人扑倒,后脑重重摔在地上。一高壮胡奴不知怎么竟出了牢房,掐着脖子将她按在地上,森然道:“这小娘来得蹊跷,不能走漏风声。”手中用力就要扭断她脖子。
“住手!”乌萨抓着铁栏,“她是阿勒坦的女人!”
地牢瞬间陷入寂静。
“咳咳,咳咳!”杜槿跌跌撞撞从那胡奴手下挣开,眼前一片晕眩。颈间红痕在雪肤上晕开,如胭脂滴入牛乳。
那疤脸胡奴怔忪道:“阿勒坦有女人了?”乌萨冷笑:“是啊,连儿子都生了。阿勒坦现在对这妇人宠爱得很,你们几个最好招子放亮点,别得罪了她。”
“乌萨,你叫乌萨是吗?”杜槿踉跄起身,“阿勒坦是谁……是不是商陆?他进了勐砎城就失踪了,你知道他在哪!”
乌萨讥讽着看向疤脸青年:“阿息保,将军夫人找上门了,你拿个主意吧。”
话音落下,半晌都无人回话,阿息保苦笑:“我可不敢拿主意……呃,这位……夫人,将军无碍,你不必担忧。他前日从乌萨处知晓我们被困勐砎城,故意混进范府,准备里应外合帮我们脱身。”
杜槿捂着脖子:“你们同乌萨一样也是他的旧部?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在范府的胡人里拿了头名,会参加祭典结束后的相搏大会。”阿息保低声道,“届时他会故意引发混乱,我们一同响应……夫人还请先离九雀塔,免得被波及。”
杜槿沉思片刻:“你们脱身后将在何处汇合?”“……从南门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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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方十里驿站后有片榕树林,夫人可在此处等我们。”
“与他同行的可有一个汉人男子,名唤林听?”“并无此人。”
“行,情势紧急,我也不再多问。”杜槿冷脸望向乌萨,“待此间事了,我再与你细细分辩。”
商陆和这些北凛胡人已有周全计划,而自己并不知前因后果,留在这里也是拖人后腿。不如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寻到阿流,趁乱带青云寨众人赶赴汇合地才是。
杜槿想通这些,不再与这些胡奴多言,迅速转身离开。阿息保还要说话,却只余石墙转角处闪过的一片裙摆,人影早已消失不见。
那高壮胡奴有些无措:“这、这就走了?万一她回去告状,我不会被将军杀了吧?”
阿息保神色变幻:“放心,这位看来是个聪慧果断的主儿,不是那等骄纵的莺莺燕燕,应该跟你计较这种小事。”
杜槿离开地牢,心中思索着先去同齐肖道别。此人虽在药材生意上有些呆傻,但对自己十分照顾,应该委婉提醒下,免得他等会儿枉送了性命。
“齐四郎,我回来了,多谢……”杜槿回到黄字十一号,却愕然发现室内空空荡荡,唯有素青竹帘在空中晃动。
下方的祭典应当是到了关键部分,鼓乐齐鸣,悠悠吟诵声带着回响撞进房中,趁得这空无一人的小室愈发诡异。
桌上的茶水还温着,想来齐肖刚离开不久。杜槿从室内竹帘间望出去,各层厢房人头攒动,呼声震天,厢房间的楼梯上却突然出现了一队持枪护卫。
领头的正是将她放进地牢的那人!
“不好!”杜槿迅速闪身出了小室,绕着回廊反方向离开。
那伙侍卫果然冲进了黄字十一号,将房内桌椅书柜翻得狼藉。领头的侍卫喝道:“人跑了!是个藕色衣裙的貌美丫鬟,给我追!”其他厢房也微微骚动,不少人出来查看情况。
杜槿听到侍卫的呼喝声逐渐逼近,心中砰砰直跳。好在这九雀塔结构极复杂,上下数层回环相通,又有帷幔竹帘装饰,那群侍卫一时也发现不了她。
恰巧一乌蒙侍者端着木盘路过,盘中盛着各式时鲜果子。杜槿不动声色上前:“小郎君,请问这是哪间的吃食?”
“这是玄字十五号的果子。”那侍者躬身回答。
“正是我家主人的!”杜槿拍手笑道,“主人已问了好几次,催我出来看看,你直接给我吧!”那侍者也没起疑心,欣然离开。
杜槿端着果子垂首走到僻静处,将发髻和簪子拆了,在脑后松松挽了个辫子,又脱了藕色的小袖上衣,露出里面的葱色襦裙。
她端着托盘寻到玄字十五号,垂首细声道:“贵人,您叫的果子到了。”“放下吧!”屋内的人专注祭典,随意挥了挥手。
“是,奴婢在外面候着。”杜槿屈膝放下托盘,垂首站到门外。
屋外一队侍卫快步路过,见玄字十五号房内只有观礼的客人和一个低着头的陌生丫鬟,便直接离开了。
“继续,去下一层看看!”领头的侍卫道,“那小娘姓杜,胆大包天冒充范家的丫鬟,莫放走了她!”
杜槿心中一凛,冒充范家丫鬟倒还罢了,他们为何会知道自己姓氏?她今日扮作齐肖丫鬟入场时可是特意用的假名。
不对,这九雀塔里,还有一人知晓她的名姓!
47. 第 47 章
答案呼之欲出。
“齐、肖!”杜槿暗自咬牙。地牢中的乌萨自然不会供出自己,那九雀塔里唯一知道她名姓的人,只有齐肖了。
此人自见面起就对杜槿十分热情,听她想进九雀塔,竟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请柬带她混进去,连仆从都留在了外面。
当时她和阿流被商陆二人失踪之事弄得焦头烂额,一时被冲昏了头脑,没觉得此事蹊跷。但现在想来,齐肖一个普通商人,在勐砎大典如此重要的场合上,竟敢带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进来,不怕受牵连被勐砎官府降罪吗?
如此莫名其妙的好意,果然有问题!
杜槿飞速思考对策,见侍卫已离开,干脆原路返回了黄字十一号房。厢房内桌椅倒伏,花瓶碎裂,弄得一片狼藉,显然被侍卫翻箱倒柜查了个遍。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寻到倒伏在地的木柜,揭开柜门躲了进去。
两侧厢房内传来客人的议论声,“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有守卫抓人?”“不清楚啊,依稀听到和范家有关。”“豁,又是通源货栈!范家人在勐砎真是天天横着走,在乌蒙大祭上都敢生事。”
“噤声!”一个苍老男子声音道,“范氏掌握了乌蒙茶马盐铁之利,富可敌国,连那赤罗土司都要避其锋芒,行事自然肆无忌惮。”
另一个年轻男子问:“部族之利尽归外人,乌蒙土司竟无动于衷?”苍老声音道:“通源货栈背后定是有登天的关系,才能在这蛮荒之地横行无忌。”
“他们到底有何背景?”“那就无人知晓了。”老者的声音隐隐绰绰传来,“无非……官府……或是军中……”
杜槿默默思索,这通源货栈如此霸道,不知齐肖和他们有没有牵扯?自己与齐肖萍水相逢,无仇无怨,为何要做戏出卖自己?
如今难以脱身,只能等到商陆那边引起混乱,再想办法与他们汇合。
杜槿屏息躲在柜子里,侧耳倾听外间动静。
周围传来一阵山呼声,钟声悠然,众祭祀缓步退场,祭典结束了。那位头戴赤金雀冠的女土司也来到祭坛正前方的王位就坐,旁边果然伏着两名眉眼俊俏的郎君。
战鼓声起,祭坛两侧铁门轰然打开,两个赤膊战奴从笼中跃出,足踝的铁链在青石板上拖出刺耳的锐鸣。
相搏大会开始了!
杜槿悄悄从柜子里抬头,左首的战奴褐肤黑眼,虬结的肌肉上布满鞭痕,仍然掩不住北凛人的魁梧骨架,正是在地牢差点捏碎她脖子的那人。他的对手略显精瘦,白肤绿眼,脊背上狰狞的兽纹随着粗重呼吸起伏。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眼中满是仇恨和求生欲交织的杀意,蹦出噼啪的火花。
左首的战奴率先发难,一拳砸在对方臂膀上发出闷响,两人迅速如野兽般厮打在一起。拳拳到肉、皮肉崩裂,飞出的鲜血溅在眼睛里,却激得两人愈发狂暴。
围观众人欢呼的声浪在塔中炸开,几乎要穿透天际。
隔壁厢房的老者叹道:“乌蒙以人命为戏,以杀戮为乐,与禽兽何异?实乃蛮夷未化之地。”年轻人反驳:“西南民风悍勇,乌蒙以力服人,胜者生,败者死,倒比那些尔虞我诈来得痛快。
老者喝问:“荒谬!岂能以兽性论人性?”年轻人低声道:“祖父道是野蛮,我却见淳朴。”
两人谈话间,祭坛上已分出了胜负。褐肤的战奴按着对手后脑,将人狠狠掼在地上,又摇摇晃晃起身,满脸鲜血。而那白肤战奴额骨深深凹陷,在地上抽搐着,乱发被鲜血浸湿,慢慢没了气息。
“胜者——范氏!”震天欢呼声中,祭祀木杖重重顿地。
仪式尚未结束,远处传来战鼓声,下一轮搏杀已经开始。
直到傍晚时分,这场原始野蛮的争斗才落下帷幕。数十名战奴在祭坛中逐对厮杀,终于角逐出最后的胜者。围观众人在相搏时纷纷下注,此时有人赚得盆满钵满,有人唉声叹气。
而那些在祭坛上厮杀的战奴,胜者或许可以得到主人的赏赐,败者的结局只有死亡。即便是在一次相搏中胜利,这些以命相博的斗争仍然有下次、下下次,至死方休。
而范家的战奴几乎都是北凛买来的战俘,身强体壮,生性凶悍,在勐砎城声名远扬。
杜槿已猜到了商陆失踪的原因:他发现自己昔日的同僚沦为乌蒙人手下的战奴,定然无法袖手旁观。
场内安静下来,杜槿还以为仪式终于结束,但周围突然爆发出更雀跃的欢呼。隔壁年轻人语气兴奋:“开始了!这可是重头戏!”
虎啸声震破天际,杜槿忍不住悄悄探出了身子。
令人牙酸的铁器摩擦声中,祭坛上的铁笼轰然开启,一只狰狞巨兽从笼中缓步迈出。这猛虎肩高近五尺,皮毛油亮如缎,肌肉虬结如铁,兽瞳森然环视周围,鼻翼翕动着喷出热气。
祭坛另一端,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阴影中出现,赤裸的上身涂着赭色的颜料,腹肌沟壑间还留着未愈的鞭痕,麦色肌肤在火光映照下似鎏金闪耀。
杜槿瞳孔骤缩。
商陆!他竟然被安排在最后,对手甚至不是战奴,而是这匹猛兽!
杜槿只觉脑中一片晕眩,他赤手空拳,全身上下能做武器的只有腕间铁链,如何同猛虎搏斗?
猛虎的竖瞳骤然锁死商陆,甩动起粗壮的尾巴踱步,毛发根根竖立,喉间低沉嘶吼,随时会暴起伤人。
隔壁的老者叹道:“可惜了如此年轻的郎君……”话音未落,猛虎已扑至商陆面门,他闪身后仰避让,虎爪擦过胸膛带起一串血珠。
围观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连祭坛后方的乌蒙土司那赤罗都微微前倾了身子。
猛虎一击不中,再次嘶吼着人立而起,利爪如铁钩般撕向商陆面门。虎爪踏过之处,青石板上被砸开寸许的抓痕,碎石飞溅。商陆侧身避过,又反手在虎背上借力一跃,翻身落在祭坛边缘。
利爪在青石板上不断擦出火星,商陆并不与猛虎正面交锋,只溜着它在祭坛上四处奔袭,躲闪的动作身轻如燕。
“此人是范家的胡奴?怎么是不认识的面孔。”“一看就是北人,确实勇猛。”“范家从哪儿找来这么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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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士?”
隔壁的年轻人道:“北凛全民皆兵,国灭后不少兵士被俘虏略卖,此人估计也是范家买来的战奴吧?”“再勇猛也打不过大虫!唉,如此好汉,竟要枉送性命。”“大祭上的相搏与平日不同,彩头极高,范家可不会顾及一个战奴的性命。”
周围观众欢呼着下注,赔率到了个极惊人的数字。
杜槿倒吸一口冷气,躲回柜中迅速思考对策,能否有办法阻止这场搏斗,或者想办法帮助商陆取胜?
任她绞尽脑汁,仍然想不到有什么办法。
正焦急中,柜门竟突然被啪的一声打开,眼前出现一个陌生女娘。杜槿躲在柜子里跟她大眼瞪小眼,两人俱是一脸惊恐。
此人十四五岁的样子,左眼下一颗小痣,梳着乌蒙发髻,一身青色的侍婢衣裙。
“你这丫头发什么呆!速速将厢房打扫干净!”门外传来呵斥声。青衣侍女回过神来:“知道了嬷嬷,我这就干!”转身不动声色地合上了柜门。
杜槿屏息躲在柜中,听着她关上门扶起桌椅,打扫地上碎裂的瓷片,默默收拾着一片狼藉的厢房。
脑中天人交战片刻,杜槿还是爬出柜子,小声道:“谢谢你……为什么要帮我?”
青衣侍女低头道:“你就是那个冒充范家侍婢的人?”杜槿苦笑:“也不得已而为之,真是说来话长。”
“你是汉人吧?塔里很多人都在抓你。范家郎君在勐砎名声可差了,最喜欢折磨漂亮娘子,他肯定不会放过你。”
杜槿垂首道:“但是你帮了我……不然我现在已经被抓了。你也是汉人吗?”
“嗯,亏得嬷嬷是派我来打扫,要是换个乌蒙人来,你就完了!”青衣侍女小声嘀咕,“帮我把柜子扶起来吧,等会儿你躲进去,等大祭结束了再看能不能逃走。”
“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杜槿见她不回答,连忙解释,“若是能逃出去,我怎么才能报答你,你有家人在勐砎城吗?”
人群中突然传来尖锐的惊叫声,杜槿忙扑到窗边,只见猛虎嘶吼着扑向商陆,獠牙间滴落涎水。商陆在惊呼声中扣住猛虎脖颈,却被甩开撞向祭坛中央的铜鼎。
他借势在鼎上一蹬,翻身骑上猛虎,将腕间铁链缠上虎颈,双臂青筋暴起,悍然勒住。老虎咆哮着扭动,飞奔挣扎,商陆却牢牢骑在虎背上,背肌如鹰隼展翅般贲张,粗壮大手紧拽铁链。
“咔嚓——”
颈骨断裂的声音回响在祭坛上,猛虎粗壮的四肢抽搐着,轰然倒下。
全场一片死寂,片刻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商陆喘息着站起,抬头环视面前的如蜂巢般的上百间小室,在骚动的人群中与杜槿对上了视线。
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眸中蕴着肆意又昂扬的光芒,朝着杜槿抬手握拳,鲜血顺着下颌与胸前的沟壑流淌下,更添了几分野性。
周围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杜槿却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捂着脸沿窗边滑下。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仿佛马上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48. 第 48 章
“他好像在看我们?”青衣侍女奇道。
“呃……只是巧合吧。”杜槿岔开话题,“这斗虎的胜者能得到什么奖赏,可与其他战奴有什么不同?”
“听说杀死老虎的勇士可以脱奴籍,还能得到土司大人的接见。”青衣侍女赞道,“多年来都没有人能做到,真是了不得的勇士!”
杜槿还要再问,屋外再次传来怒斥:“死丫头好了没!敢在里面躲懒,仔细你的皮!”
青衣侍女使了个眼色,杜槿迅速躲进柜子:“你叫什么名字?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石榴。”青衣侍女快步离开,“嬷嬷,没有偷懒,都打扫好了。”
杜槿仔细记下,思索脱身后如何报答她,却猛地意识到这名字十分熟悉。
石榴?林听那个被洪帮拐走失散多年的妹妹,正是叫石榴。如今却无暇细问,只能待离开后再与林听道明。
范俞新得的胡奴在祭典上大放异彩,十分得意,施施然踏上祭坛,穿过两侧侍立的巫者,来到那赤罗端坐的高台上。
他略弯了弯腰行礼,又斜睨商陆一眼:“土司大人,我这徒手搏虎的奴隶还不错吧。”
商陆沉默跟在范俞身后,在土司面前单膝跪下,身上还残留着淋漓的虎血。
阿赤罗起身道:“恭喜通源货栈又拿下今年的头彩。如此杀虎勇士,按乌蒙规矩当脱奴籍,归入我金雀军麾下。”
“规矩?”范俞冷下脸:“你们乌蒙的规矩,我可从未听说过。范家的奴隶自然是范家说了算,还是免了吧!”
阿赤罗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笑道:“既然范大人不愿割爱,那此事再另说吧。大巫!”
黑袍巫者奉上骨刀,刀柄上嵌着绿松石,刀身泛着幽幽绿光。
“此刀赐予勇士。”那赤罗颔首。
商陆起身上前,指尖碰触刀柄,却在刹那间暴起扑上,铁链如毒蛇般窜上那赤罗脖颈。他左手扣住土司咽喉,右手已夺过骨刀抵在她心口:“别动。”
“放肆!”众人尖叫声中,金雀军蜂拥而上,商陆迅速挟持土司退向祭坛边缘。侍卫长厉声喝道:“放下那赤罗大人,饶你不死!”
越来越多的护卫涌上祭坛,商陆退无可退。危急之时,塔底突然爆出火光,火舌顺着帷幕和竹帘迅速窜上,祭坛四周瞬间燃成火墙。上层的浓烟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热浪扑面而来。
“勇士何意?”那赤罗的声音依旧镇定,“九雀塔三千护卫,城门重兵把守,你们插翅难飞。何况乌蒙十万大军,天涯海角必追杀到底。”
商陆勒紧手中铁链:“十万大军,其中又有几人听你号令?土司大人在勐砎自身难保,还是想想怎么扫清城内的叛徒吧。”
那赤罗面不改色:“你待如何?”商陆退向火海:“想与土司大人做笔交易。”
“解开他们的铁链!”商陆厉声喝道。金雀护卫面面相觑,那赤罗微微颔首。铁链坠地的声响中,乌萨、阿息保等数十名胡奴聚拢过来。
“走!”商陆挟持土司冲入火海,胡奴紧随其后。金雀军刚要追赶却被面前烈焰逼退,只余商陆的身影在浓烟中一闪而逝。
杜槿在黄字十一号厢房内目睹火焰熊熊升起,知道这就是商陆他们的计划,迅速窜入混乱奔逃的人群。一戴着幂篱的贵人女子不慎摔倒在地,眼看就要被后方汹涌的人流踩踏,杜槿眼疾手快将她拉起:“幂篱借我一用。”
滚滚浓烟中,侍卫也无暇辨认众人面貌,杜槿跟在人群中顺利混出九雀塔。
回首望去,九雀塔在夜幕下犹如一支燃烧的巨烛,火舌舔舐着檐角,将整片夜空染成赤红。浓烟裹着火星汇聚成一条狰狞的黑龙,盘旋在勐砎城上空。
街道上人声沸腾,人群四散尖叫奔逃,“那赤罗大人被害!”“奴隶造反烧了九雀塔!”“大巫祭也被杀了,快逃!”
“让道!金雀军清街!”骑兵在街上横冲直撞,御火巫师呼喝着将人群赶入临街的屋舍里,不让百姓在街上奔逃。
杜槿避开巡逻兵卒,贴着墙根向南城门疾行,快速穿过城中大街小巷。忽见前方巷口闪过数个戴着傩面的乌黑身影,御火巫师厉声道:“站住!何人夜行?”
她急忙转身钻进另一条巷子,但那人似乎追了上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杜槿闪身撞入一间铺子的后门,屏息躲进黑暗中的货架底层。不多时,一个穿着巫袍的身影出现在门槛上,遮住门口洒进的月光,缓步走入铺子。
杜槿心脏砰砰直跳,在那人路过身旁的瞬间拔出匕首刺向他咽喉,却被对方侧身避过,刹那间又被擒住手腕按在墙上。傩面下的呼吸喷在她耳畔:“是我!”
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傩面,露出林听沾满烟灰的脸。
“总算找着你了!”林听欣喜道,“南门守卫换防还有半刻空隙,随我走!”
杜槿跌跌撞撞跟上:“你怎么会在这里!阿流呢?还有青云寨其他人……”“今儿晌午我已与阿流碰面,他会趁乱带大伙儿混进城。”林听飞快解释,“前日情势紧急,我和商大哥没法给你们留信就去了范府,没想到你竟能追进九雀塔!”
“我出来时只寻到了阿流,他说你假扮富商的丫鬟混进了塔。亏得你聪明,趁乱逃了出来。”林听笑道。
“我在里面遇见了商陆,知晓他们会有行动。”杜槿突然想起那青衣侍女,“对了!我在塔内遇到一个名叫石榴的丫鬟,十四五岁,左眼下一颗小痣。”
林听驻足,满脸不可置信:“这形貌听着确实与我妹妹相仿……她人在哪里,状况如何?”
“她看着一切都好,在九雀塔内受乌蒙人差遣。”杜槿思索,“塔内肯定十分混乱,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寻她。”
林听似乎有些意动,但犹豫片刻后艰难摇头:“不可……先到南门与商大哥汇合。”杜槿焦急:“这次离开勐砎城,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还是先去救她吧。”
“……形势危急,青云寨一百多口人在南门等待,现在不能出一点岔子。”林听拽着她在街巷间穿梭,眼眶已红了。
南门箭楼处,火光冲天,惊慌的百姓聚集于此。金雀军长枪抵住汹涌人潮:“奉土司令,闭城宵禁!所有人不得出城!”
“宵你祖宗!九雀塔都烧塌了,哪来的土司令!”“胡人要攻城了,放我们走!”“大家一起冲出去!”围堵在门前的百姓纷纷喝骂,人群中掷出的石头正中守军头盔。
人群里闹得最凶、频频煽风点火的那几个,可不是正是阿流、小五和张龙。
马蹄声破空而来,一队骑士策马冲过浓烟滚滚的街巷,勒马停在南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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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陆挟持着那赤罗,身后跟着一众悍勇胡奴,手上的长刀滴着淋漓鲜血。那赤罗的雀冠早已不知去向,散乱乌发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金雀军目眦欲裂,“你这贼子竟敢挟持土司大人!”“放开那赤罗大人!”
那赤罗平静道:“开门。”守军面面相觑,那领头的城卫面色变幻,竟不愿开门。
“此处城卫可不会听令于我。”那赤罗语气嘲讽,“劝你小心他们放箭。”商陆不动声色道:“大人言重了,众目睽睽之下,相信他们不敢伤害土司大人。”
刺耳绞盘声中,千斤城门缓缓升起,这群守卫果然还是听令开了门。惊慌的百姓如潮水般涌出勐砎城,青云寨众人混在其中,商陆一行人也迅速拍马跟上。
“为何放他们走!”一个金雀军低声质问。领头的城卫冷笑:“难道你要当众害死那赤罗?我可不敢担这个责。”另一人怒斥:“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还不速速带人追上!”
城卫首领眯眼望向城外的胡奴,唤来一小兵:“去禀告大人,土司被造反的胡奴劫持出城,不知去向……大人所思之事,正是好时机。”
商陆一行人出城后转向东南方引开追兵,其余人则循着城外野径,趁夜色遁入山野。林听清点过人数,立刻带领众人前往约定汇合处等待。
众人无声躲在林间,一直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商陆一行人终于出现在小路尽头。
林听吐出草茎,快步迎上去:“甩开追兵了?那乌蒙土司如何?”商陆徐徐勒马:“后面已无追兵。至于那赤罗,我们在一处山头将她放了,让乌蒙金雀军自己去找吧。”
“商陆!”杜槿提着药箱奔去,却见这人突然跃下马,瞬间被他箍进怀里,血腥气扑面而来。
商陆的掌心紧贴她脑后,双臂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进骨头里:“槿娘,让我抱会儿……就一会儿……”
杜槿耳边传来灼热的呼吸,像是只落水后可怜呜咽的大犬,忍不住轻柔安抚。指尖触到他脊背交错的鞭痕,她喉头突然哽住:“你为何连个信都不留给我!”
商陆闷声道:“情况复杂没来得及……是我不对,让你担心了。”“你也知道我会担心?”杜槿狠狠捏起男人双颊,“赤手空拳斗猛虎,我看你是想上天啊!看把你能的!”
阿息保凑过来:“夫人别恼,将……商陆安排得周全,也有人在塔外接应。”
“闭嘴!”杜槿深吸口气,转身看到乌萨等北凛人都沉默地立于十步外,几乎人人带伤。那个差点勒死她的魁梧胡人正倚着树喘息,左腿鲜血淋漓。
杜槿不再多言,迅速给这群人处理伤口,手法利落但手劲极大。那胡人古铜色的面庞涨得通红,咬牙忍着痛。
乌萨抱臂嗤笑:“连曷,夫人可是青阳县有名的医者,你就忍着吧!”连曷痛得面上青筋暴起:“谢、谢谢夫人……”
“叫杜大夫。”杜槿起身,“其他受伤的人一并过来,进了羁縻山就没这工夫了。”
等南边的羁縻山脉在朝霞中渐渐清晰,众人不再耽搁,长长的队伍沿着野径蜿蜒进山。
杜槿身上忽然被披风裹住,商陆从背后凑近,下颌抵着她发顶轻蹭,小声道:“槿娘,莫生气了。”
她转身绷着脸佯作赌气,快步跟上队伍,嘴角却怎么都压不住。
49. 第 49 章
队伍刚刚踏入山麓,天光骤然暗沉。林间雾气渐起来身侧的藤蔓如巨蟒垂落,皮靴踩进腐叶堆时,湿气甚至能顺着裤子爬上来。
“起瘴了。”杜槿严肃道,“所有人将面巾戴上!确认扎紧了袖口和裤腿!”林听立刻呼喝着众伍长,仔细查验每个人的装束。
杜槿将多余的衣裳、布巾和秘药分给阿息保:“羁縻山瘴气有剧毒,又多毒虫蛇蚁,没有这个驱瘴药寸步难行。你们须万分警醒,别枉自送了性命。”
阿息保肃然接过,让一众胡人学着穿戴起来。
乌萨狠狠系紧腰带,嘲讽道:“还道好心救人,原来是带我们进山送死。”阿息保低声斥他:“闭嘴!除了跟着将……商陆,我们如今还有什么去处?”
“天下之大,怎么就没去处!”乌萨怒道,“我特意从洪州跑来救你们,却被那叛徒截了胡。”连曷嗤笑:“你是能搏虎还是能劫持土司?若没有商陆,我们现在还是范府的奴隶,拿命给那些乌蒙畜生取乐!”
乌萨扫了眼不远处的商陆,压低声音道:“你们还没看出来吗?他大闹祭典是为了帮那群山匪进城,救我们只是顺带。”阿息保叹道:“乌萨,当年的事谁也说不清楚……但至少他现在拼命救了我们,大家脸上都长了眼睛。”
“罢了罢了,也不知那个叛徒给你们灌了什么迷药。”乌萨负气走开。
张龙笑嘻嘻走来,一把揽过阿息保:“兄弟,听说你们以前也是北凛的兵?”“不提了,国破之后流落到乌蒙。”“这有什么,我们还被逼的落草成了山匪呢!”
阿息保听出话中意:“你们也是凛……”张龙拽着他:“走,带你们见见我家寨主。”
众胡人对青云寨本有些防备,硬是被张龙拉到林宗身边。
林宗四肢皆固定于担架上,气息微弱但目光炯炯,挨个喊出他们名字:“阿息保、连曷、乌萨、铁力……那颜的狼骑,好久不见。”
“竟是归德将军!”阿息保神色激动。
他们和林宗同为那颜旧部,多年未见,没想到竟在这万里之外的西南边境重逢。
这群胡人纷纷涌到林宗身边,“这些年你都在邓州?为何要拖家带口来乌蒙啊!”“商陆怎么找到你的?”“你这身伤是……?”阿息保几人连连追问,才明白商陆和青云寨结识的前因后果。
这群人故国覆灭,在相隔万里的乌蒙被奴役数年,又被莫名拉进了危险之中,原本十分焦躁暴戾。如今能在这蛮荒丛林里遇见故人,心中不由得平静些许。
商陆沉声道:“还有心情闲谈?全部入队,警戒!”
阿息保等人心中一凛,沉默地接过刀枪,迅速融入队伍。他们似乎又成了久经沙场的精锐狼骑,而不是勐砎城中供人取乐的奴隶。
商陆将两支队伍打散重新编队,分配好任务。五人一组轮换值守,前路哨探在密林间探路警戒,先锋负责清理沿途荆棘藤蔓、开辟道路,左右翼卫灵活巡视,还有殿后小队谨防有人掉队。
“出发!”一切确认无误后,商陆带队走在最前方。
队伍缓缓进入瘴气密林,护卫们前后探路警戒,行动间令行禁止,仿佛一道坚实的屏障将老弱妇孺们紧紧围在中央。
傍晚时分,众人顺利抵达一处遍布榕树的潮湿河谷。商陆在山坡上寻到几株巨大的榕树,气根围成了天然洞穴,是个绝好的扎营地。
林听、阿流等人麻利地在营地外围布下陷阱,削砍出防火带,杜槿也取出驱蛇药,沿着营地边缘细细洒了一圈。
夜风拂过树梢,带来远处隐隐的野兽低吼,几处洞穴迅速燃起篝火,埋锅造饭。炒过的豆面加水煮成糊,加入腊肉盐巴,再撒一把林间随手采的芫荽和野芹,锅里很快冒出饭香。
与热闹的青云寨不同,北凛狼骑借来火石,沉默在营地边缘单独升起篝火。等采了些草喂完马,他们的肚子忍不住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张龙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窘迫,将阿息保拉到青云寨的篝火旁:“我们先守夜,你带着其他弟兄们吃!等会儿再来换我们。”
这群狼骑被热情拉到青云寨人群中,本还有些拘谨,一碗热汤下肚后都打开了话匣子。聊到兴头上,几人把碗一放就跑到空地上切磋起来。
乌萨躲开攻势,一记扫堂腿放倒赵虎,周围顿时响起喝彩声。”赵虎不服气地爬起来:“再来!这招我也会!”林听看得技痒,一个箭步跃入场中:“乌萨兄弟,我也来讨教两招!”
双方你来我往地在营地里交起手来,招式凌厉却不失分寸,围观人群里不断响起欢呼声。
连曷抱臂旁观,忽然开口:“商陆,当年在军中,搏斗上我就从来没胜过你。”商陆用树枝拨弄篝火:“等你腿伤好了,我们再试试。”连曷弯了弯嘴角却不说话。
那边打得热闹,杜槿则在榕树洞中为林宗施针。
林宗靠在树根上,额角渗汗:“劳杜大夫费心了。”
“无妨。”杜槿轻轻捻动银针,“寨主一路奔波,等到了青杏谷,就能好好休养了。”
阿冬好奇:“杜大夫,你一直在说的青杏谷到底是什么好地方?”
杜槿合上药箱笑道:“青杏谷就藏在羁縻山深处,四面环山,只有一条隐秘的小路能进去,与世隔绝。谷中极宽阔,有水源有沃土,漫山遍野都是杏树。”
“那我们可以在谷中种地了!”阿冬兴奋道,“种稻子、种菜,再养些鸡鸭!”
“再搭些瓜果架子,南边的果子可水灵了。”“我可以用山泉水酿杏子酒!”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憧憬起谷中生活。
杜槿笑着点头:“自然可以。不过除了种地,我还有件事要拜托大家。”她取出几个布袋,“青杏谷地势奇特,水土得天独厚,很适合种植草药。这两年我收集了不少珍稀药材的种子,准备在谷中培育。”
小五恍然:“杜大夫想给药行供货!”
“正是。”杜槿眸中映着跃动的篝火,“咱们背靠茫茫羁縻山,当然要利用起这片药材宝库。以后山中采药,谷中种药,再经药行销往各地。等青山药行的名头打出去,不管是漠北的驼队还是岭南的商船,都得抢着售卖咱们的奇珍异草。”
众人喉头动了动,仿佛看到堆成山的粮食、吃不完的菜蔬和鸡鸭鱼肉,雪花银哗啦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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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入口袋。
夜已深,营地陷入静谧,却有不少人辗转反侧,榕树洞里都粗布摩擦的窸窣声。
阿冬翻了个身,索性坐起来:“那青杏谷真像杜大夫说的那么好吗?等咱们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这句话像火星子溅进干草堆,小五立刻接话:“杜大夫的话你还不信?他们千里迢迢带我们到这里,肯定是个好地方。”
赵虎从破毯子里支起身子:“与世隔绝,有吃有喝,还能种药赚银子,世间怎会有如此美妙的地方!”“老天有眼,咱可算能安稳下来了。”角落的老妇含泪感叹。
阿冬满怀憧憬:“我要在屋后圈块菜地,种上水萝卜和小菘菜,每天敞开了肚皮吃!”小五:“那我拿杏子酒跟你换萝卜吃。”
阿流认真道:“先得学怎么种稻子,咱以前只种过高粱。”“记得买鸡苗鸭苗!不知道这黎州的鸡和邓州的鸡养起来有没有区别。”
阿冬比划着:“把鸡窝搭在杏树林边上,等鸡鸭满地跑,杏子也该熟透了。”
接下来的半月里,众人翻过数座险峻高山,不知踩坏了多少双草鞋。不少人的脚底和手掌都被磨出血泡,包袱和衣裳也卷出了毛边。路上遭遇过猛兽野蜂,还曾有人误食毒果,好在发现及时,被杜槿灌下皂角水催吐,保住了性命。
因着对青杏谷满满的兴奋和憧憬,即便是如此艰难的路途,大家也不觉得辛苦。
商陆每日破晓前会用草叶试探风向和天气,还会教众人如何寻找水源,如何辨认野兽的脚印,如何通过太阳、山石和水流分辨方位。
杜槿则日日在林间寻找各种药草,路上若有人跌倒摔伤或是腹泻呕吐,她的药箱里总能有对症的药材。她对羁縻山的草木极了解,一路带大家辨识能下肚的野果蘑菇,怎么寻找能当救命粮的土茯苓和葛根。
半月后,队伍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青杏谷。
“从这里进去?”林听指着一处不起眼的岩洞,“亏得你们能发现如此隐蔽的入口。”
乌萨一拳砸在石壁上:“他娘的,这鬼地方真给咱们找到了!”
众人排着队依次钻入,沿着山壁间的狭窄小道缓缓前行。大约一盏茶后,最前头的商陆拨开拦路的藤帘,整片山谷突然撞进眼底。
四面灰白山壁如屏风般耸立,山巅积雪融化流淌,在谷底汇成清冽的山泉。云海在苍青色群峰间漫涌,恍若天河倒灌。漫山的杏子青玉似的缀满枝桠,风过时簌簌滚落几颗,圆润可爱,看得人口舌生津。
众人被眼前绝景震惊到说不出话,迟疑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踏入谷中。
阿流把脸埋进溪水里,入口清冽甘甜。阿冬尖叫:“有鱼!有鱼!”小五连忙赶来:“哪里哪里?我有渔网!”
山风温柔的气息扑面而来,人们脱下磨烂的草鞋,赤脚踩进松软的草里。不少孩童攥着衣角去捡山坡上滚落的杏子,却被酸得龇牙咧嘴。还有人在坡后头发现了野茶树和大片红彤彤的野莓,嬉笑连连。
北凛狼骑见惯了塞外大漠的风沙,何曾见过如此幽妍壮阔的美景?阿息保喃喃道:“这是长生天落在人间的仙境吗?”
50. 第 50 章
当天夜里,老人们带着孩子住进了谷中木屋,那还是青山村民们之前建的临时住所。年轻人则靠着屋外墙根排开,围着篝火席地而睡。
头顶星河闪烁,耳边虫鸣悦耳,走了这么远的路,一路的艰辛都融在这松软的草甸里。
商陆往火堆添了把松枝,杜槿的脑袋抵着他肩窝:“眼下最要紧是盖房子,之前存下的片麻岩刚好能用。北坡伐木,南坡开荒,等秋收......”
她的话慢慢淹没在睡意中,商陆将人揽进怀里,啄了啄她的唇,两人就在这满天星河里相拥着睡下。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杜槿、商陆和林听几人便来到高处,俯瞰全谷地貌。
清晨山风阵阵,鸟鸣悦耳,烟岚缓缓漫过峰间,满目青山窈窕。众人皆陶醉于眼前景物,久久无言。
林听长叹:“似梦中之景。”阿流哑声道:“真不敢相信,以后我们就能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生活。”
小五一本正经:“这可不是桃源,该叫世外杏源才对。”众人皆大笑不止。
大家说笑一番,才开始商量如何利用青杏谷土地。
“北坡地势高,可建瞭望台,松林里种上喜阴的草药。”杜槿遥指山下,“中间平地广阔,离水源近,起百间屋舍也绰绰有余。”
“南面缓坡适合开垦成梯田,一半种粮食一半种药材,还可以利用地势引水灌溉。”
“盖房的木梁在谷中就地取材,筑墙可以用片麻岩。”杜槿取出一块青灰色的碎石薄片,“这种石头极坚硬,用红黏土和糯米浆粘合,建出的屋子牢固防水,还冬暖夏凉。”
林听接过碎石端详:“建房的事情交给我们,青云寨的屋舍都是我们亲手建的,手熟!”
阿息保沉声道:“我们也来。”
杜槿点头:“阿息保,你们除了帮忙建房外,还要在北坡和山谷外修建哨所,安排好巡逻事宜。虽然此处隐蔽,但也要提高警惕,不管是陌生人还是猛兽,都得确保万无一失才行。”众狼骑大声应下。
“阿流,种药一事你来负责如何?这几日我会教大家不同草药的种植之法,待我离开后就交给你了。”
阿流犹豫片刻后应下,疑惑道:“你不留在谷里?”
杜槿笑道:“我家住青山村,恐怕不能和你们在青杏谷长住,但以后也会经常过来。更何况如今谷里还缺各类粮种、鸡苗鸭苗和衣裳鞋袜,我得回去带给你们。”
阿冬跃跃欲试:“养鸡种地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没问题,这次回村我再带几位老农来,教你们水稻种法。”杜槿仔细记下,“还有水车和水碓,谷里缺不了这个,得再把马木匠邀来。”
众人商议好方案,迅速行动起来。
“走喽!分田分地啦!”林听风风火火地冲到山坡上,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跟上。大家在长满青草的宽阔空地上穿梭来回,依着地势,给每家每户划出屋舍和院落的范围。
阿冬对比半晌:“我想要东南角这块地,阿奶腿脚不好。”
“好啊,这边离溪水近,以后你家挑水也方便。”林听笑道,“再不用每日翻山越岭去白龙潭取水了。”
张龙赵虎抢着道:“给我俩安排在一块儿!到时候两边院子打通,弄个演武场。”旁边几个青壮来了劲头:“那我们也住一起!演武场带上我。”
“药窖建在寨子西侧,在那里给杜大夫留一块地。”阿流提醒道,“我们也不懂得种药,以后得喊她常来。”
“那当然!忘记谁也不能忘记咱们的大福星!”林听乐呵呵应下,仔细斟酌着寻了块好地。
阿流还不放心,非要站在高处盯着:“往东一点,对,把那棵柿子树划进去。南边贴着石坡,听说谷里多雨,这样不用担心雨水倒灌了。”
待宅地划好,林听抬头道:“你呢,想住哪里?”阿流努努嘴:“就旁边吧。”
林听大笑:“哈哈哈,你果然想跟杜大夫做邻居!”阿流被说穿了心事,强作镇定解释:“如今种药一事交由我,以后自然要时常来找她请教,图方便而已。”
山坡上一片欢声笑语,众人欢喜在自家分到的宅地里转悠,清理石块和杂草。青壮们则迅速到北坡的松林里伐木,借着溪水运下山,利落地切割剥皮。
杜槿正在南坡比划田埂走向,谷口突然炸开阿息保的吼声。她踮脚望去,七八个灰扑扑的人影正和狼骑们推搡,有个汉子背上的竹篓都被扯歪了。
“赵风!何粟!”药锄当啷掉在地上。
何粟猛地抬头:“杜大夫!是杜大夫啊!”赵风从人群里窜出来:“师娘!你还活着,太好了!”“杜大夫,你啥时候来的青杏谷!我们找你好久了!”
场面顿时乱了套,青山村众人一拥而上围到杜槿身边。
李铁攥住杜槿衣角不撒手:“三个月!我们在洪州城等足了三个月啊!”莫大岭则满脸警惕:“杜大夫,这些胡人是谁啊!”
杜槿苦笑不得,忙给两边解释。
商陆拎着长枪赶来时,赵风正殷勤地给乌萨拍灰:“这位大哥,对不住对不住,方才还当是劫道的。”乌萨挂着脸,心口硕大一只脚印,看来被赵风踹得不轻。
莫大岭感慨:“村里大伙儿知道杜大夫失踪,把青阳县衙门槛都踏平了,还去求了崔家帮忙寻人,崔家娘子眼睛快哭成烂桃......”
“你们平安回来,药材生意也没耽搁。”李铁笑道,“前日刚往洪州发了八十斤黄精和一百斤柴胡,都依着杜大夫教的炮制法子。”他说着突然拍大腿,“今日本是来采岩黄连的!梁掌柜催得紧,差点忘了!”
杜槿起身:“不急,大家伙儿先认个脸。”
山野中也没什么待客的东西,众人索性到杏树林里坐下,沸腾的山泉水冲开野茶叶,再来一大篮新摘的野果,就这样幕天席地闲谈起来。
大家通过姓名,又细细说了这几个月的经历,感慨不已。
杜槿笑道:“日后青云寨就驻扎在谷中种药,狼骑也可做走商的护卫。货源和安全都有了保障,咱们青山药行的生意,以后就能做到大江南北了!”
青山村众人知晓自己不过是拿惯锄头的庄稼汉,听闻日后有这些军中精锐相助,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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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惊喜。
莫大岭拍着胸脯保证:“你们就当青杏谷是自己家,以后安心住在这里,有啥事儿就到青山村来!”“没错!商大哥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何粟笑嘻嘻揽过林听,“咱们好好干,以后一起发大财!”
第二日,众人七手八脚帮着采好了黄连,将莫大岭一行人送出谷。这次不仅杜槿和商陆跟着回村,还带上了林听、阿流、阿息保等人同行。
“大家都熟悉下青杏谷和青山村之间的路线,日后肯定要经常往来。”杜槿笑道,“回村要两三日的脚程,这条路我们都跑熟了,沿途都有落脚点,也会定期清理野兽。”
林听则对半途山洞旁的药窖赞不绝口:“这房子就是片麻岩和红黏土盖的?山里又湿又热,但一进屋子就十分凉爽。”
一路赶到到青山村后山,杜槿再也按捺不住激动,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远处的炊烟爬上树梢,又在橘红晚霞里袅袅散开。山涧穿村而过,绕过村口的青石水碓,沿着村外梯田潺潺流淌。稻田在晚风里翻起金浪,满目青山都蕴着柔和的光。
杜槿刚走进村,玩着藤球的赵山一头撞进了她怀里。“杜姐姐?杜姐姐回来啦!”童音刺破暮色,正在溪边淘米的兰婶猛地窜起,手里的篓子咣当一声砸进水里。
“槿娘!槿娘!”兰婶冲上去攥住杜槿的胳膊,泪水簌簌而下,激动得说不出话。
李铁几人冲进村子大喊:“杜大夫回来了!杜大夫回来了!”
村中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大伙儿闻声而来,惊叫声此起彼伏,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围了上来。
“槿娘,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赵林林抱着杜槿不撒手。
李蔓娘和姜氏早已喜极而泣:“还好你没事,真是吓死我们了!”。李阿奶拐杖捣得咚咚响:“老天有眼!好人有好报!”
杜槿含着泪望向大家:“兰婶、方平叔、林林,我回来了,让你们担心了!李阿奶、蔓娘,还有姜姐姐,你们别哭了,我好得很,一根头发都没掉。
“何稻,你怎么又胖了!窦娘子,你刚在做豆腐吗?我都闻到香味了!“”
村民们源源不断地赶来,杜槿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姚康,你别吧嗓子喊哑了,等下苗家姐姐铁定要训你。孟北,你这脸怎么晒得又黑又红的?别哭啦!”
孟北耸着肩背过身道:“没、嗝儿、没哭!”
一个圆嘟嘟的白娃娃炮仗似的撞进杜槿怀里,她立刻抱起:“乖宝!”
“娘……呜哇!”哭声震破天际,阿鲤一双蓝宝石眼眸里噙着泪,埋在杜槿胸口,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拽着她衣裳。
莫里正挥手:“别围着杜大夫了,她一路辛苦,让她歇歇。大家今晚都来我家吃饭,咱们好好庆祝!”
大伙儿迅速行动起来,各自回家拎着桌椅条凳和酒菜聚到莫家院子里。
“把我家的方桌抬来!”“灶上还炖着腊蹄髈!等我回去取。”“我带了新腌的蕌头下酒!”此起彼伏的喊声里,众人在梨树下将八仙桌拼成长龙,条凳从屋里排到屋外,便是过年也没那么热闹。
51. 第 51 章
莫大龄将家中的好酒都开了,给大伙儿满上,连一向不沾酒的妇人们都嚷着要了一杯。
“杜娘子,今儿新做的水豆腐,浇头是李阿奶家的肉酱,你平日最爱吃的!”窦娘子盛了一碗豆腐,洁白嫩滑,入口即化,满满的豆香混着鲜香肉末,一吃就停不下来。
“杜娘子都瘦了,快尝尝我炖的鱼汤,是何粟刚在稻田里捉的鲤鱼。”何家阿奶笑眯眯地舀汤,鱼汤奶白醇厚,飘着鲜嫩翠绿的蒜叶,还窝着几个荷包蛋。
莫家婶子端来刚蒸出来的白米饭,晶莹剔透,堆得冒尖。姜氏也将自家种的烩菘菜、拌黄瓜、糖芋头往杜槿面前推了推。
佳肴流水似的送到面前,杜槿推拒不得,嘴就没停下过。
院子另一边,莫里正给商陆倒上酒:“郎君一路辛苦,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敬你!”商陆一饮而尽:“谈不上辛苦,幸好槿娘无事。”
众人纷纷端起酒杯,赞商陆有勇有谋,庆幸二人安全归来。
赵方平几杯酒下肚:“商郎君,洪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啊!我们在洪州等了许久,盘缠用完了只好先回村。说起来,这几位兄弟又是?”孟北客气地给林听、阿息保几人满上。
林听汗颜:“不敢不敢!呃,实不相瞒,其实杜大夫失踪与我们也有关系……”
商陆眉目舒展:“此事说来话长,但因祸得福,倒是另有一番造化。”
商陆便简要讲了邓州之事,如何从洪州追上青云寨,又如何带着上百人逃到乌蒙。众人不禁连连惊叹,听到勐砎城经历时更是倒吸一口冷气。
“那座什么圣塔被烧毁,乌蒙会不会记恨上你们?”
林听笑着解释:“其实火并不大,我在塔顶和周围烧了好些烟大的炭火,只是看着唬人,塔里的火很快就灭了。”
还有人担忧:“那些人该不会追来村子吧?”林听拍着胸脯道:“放心!乌蒙兵士不得擅入大夏地界,他们想追也来不了。”
莫里正放了心:“这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事儿!要不是杜大夫失踪,咱们也遇不到青云寨和胡人兄弟们。”
众人心中欢喜,“幸好安全回来!”“没错!干了这杯!”“大伙儿敞开了喝,喝到尽兴!”
乌萨抓着大块蹄膀啃得满嘴流油,一口酒一口肉,早忘了自己原本对汉人满腹怨愤。喝到尽兴处,见阿息保同村民聊得热烈,他也甩开膀子跟青山村汉子们划起拳来。
一直到月上中天,这场欢宴才落下帷幕。众人互相搀扶着回到家中,碗筷都留在莫家院里,等着明天再收拾。
杜槿抱着阿鲤,沿着蜿蜒□□回到竹林小院。借着月光点燃烛火,家里竟打扫得极干净,被褥蓬松柔软,地上不见一点灰尘,连菜园子里的瓜果蔬菜都长得郁郁葱葱。
定是村里大伙儿时常来打扫,杜槿心中暖洋洋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躺在熟悉的床铺上,竹林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院子里都是淡淡的花香。她摩挲着床头木纹,安然睡到天亮。
第二天睁眼时,青竹帘透下的光斑在屋顶摇晃,日头已从东窗照进来。屋内静谧温馨,屋外传来母鸡啄食的笃笃声,她蜷在松软被窝里,睡得浑骨头都松了,在床上赖了许久才打着呵欠起身。
院子里空无一人,也不知商陆他们去了哪里。
揭开灶上煨着的陶罐,米粥凝着层油亮的米皮,碗底还卧着两枚滚圆的鸡蛋。杜槿就着腌紫苏扒完饭,拎起药锄去拾掇屋后的菜园子。
一溜儿丝瓜从竹架上瀑布般地泄下,豆荚鼓囊囊的马上要爆开,成片的芫荽和小葱也长得郁郁葱葱。除草、浇水、驱赶雀鸟,杜槿忙了半晌,顺手摘了根顶着黄花的嫩黄瓜。
“杜大夫,给我也来根黄瓜!”林听站在篱笆外探头探脑,后面乌泱泱地跟着一群高大青年。
杜槿摘了几根抛过去:“你们一早去哪儿了?”林听笑道:“商陆带我们去后山活动活动筋骨,顺便熟悉下周边。”
乌萨几口啃完黄瓜:“这瓜水灵!你们这儿真是好地方,稻谷一年熟三回,果子也好吃。”
商陆莞尔:“你在勐砎可不是这么说的。”阿息保哈哈大笑:“你当时说,我乌萨就是饿死、死外边,也不会跟你们去那破地方。”
“滚滚滚!”乌萨红着脸进屋了。
阿鲤抱着藤球追上去,拽着乌萨衣角不放:“叔叔,踢球吗?”杜槿刚要阻拦,没想到乌萨竟破天荒地应下,蹲下身道:“七……七郎,我陪你踢!”
他平日里对谁都绷着脸,如今面上却带了笑,笨拙地陪阿鲤玩起藤球。他屈膝半跪下虚笼着阿鲤,活像头黑熊精捧着颗嫩莲子。
见乌萨畏手畏脚地把藤球点向阿鲤,阿息保怒道:“你这夯货,换我来!”
杜槿扬眉,戳了戳商陆后腰:“他们认出阿鲤了?”商陆点头:“狼骑曾在宫中见过阿鲤的样貌,早上一照面就认出来了。”
今日清晨,商陆特意将林听几人支走,独留下了阿息保和乌萨。阿鲤揉着睡眼从房里出来,扑到商陆怀里:“爹!阿鲤饿啦!”
“小声,你娘还在睡。”商陆抱起肉乎乎的孩子,“是不是吃胖了,赵家的饭好吃吗?”
阿鲤咯咯笑道:“好吃!但没有娘做的好吃,而且兰奶奶家的阿山比我吃得还多呢!”
商陆抱着孩子进了灶房,阿鲤还咿咿呀呀地念叨要同阿山玩耍,屋外的阿息保和乌萨却僵在原地,满脸不可置信。
“七殿下!”阿息保冲进灶房,嘴唇抖了抖。乌萨跟着进来,哑声道:“商陆,你竟然……”
商陆神色平静地淘米:“喊什么?没事做就去劈柴。”
阿鲤歪着头看过去:“叔叔,你们也饿了吗?我娘说了,肚子再怎么饿,好孩子也不能进灶房的。”
杜槿听到这儿,不禁笑出了声:“阿鲤如今越来越会说了。”商陆低声笑道:“确实,能让乌萨两人哑口无言。”
“阿息保他们对我尚有怀疑,如今见到阿鲤,自然会明白当年灭国之事绝非我所为。”商陆正色道,“狼骑认主,北凛一脉如今只余阿鲤一人,他们也不会有顾虑了。”
杜槿:“他们为何觉得你卖主求荣?你亲姐姐是宫妃,亲外甥是皇子,何必做这等叛国的荒谬事?”
商陆面带嘲讽:“假话说三遍自会有人信,无非就是些颠倒黑白的本事罢了。”
“我阿姐在宫中受宠,又生下皇子,加上那颜部勇士战功卓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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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十分忌惮。那时我与南夏质子交好,他们借此污蔑我勾结南夏,想挟阿鲤更进一步。”
“太子如此泼脏水,朝中无人替你们说话?”
“我父亲为人刚直,那颜氏在战场上颇有盛名,但朝堂上并无盟友。”商陆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当时大军被南夏摸清布阵,屡屡溃败。恰巧我的军帐内丢失了密函,又查出不少与南夏的书信,百口莫辩。”
“书信?”杜槿思索,“定是有奸细进了你的军帐,后来可有查清?”
商陆摇头:“未曾,中军帐内守卫极严密,直到现在也不知是谁作祟。不过,我确实与南夏质子有过书信往来,而伪造的书信不仅笔迹一模一样,里面更有我二人的密语……此事与他脱不了关系。”
杜槿握拳:“那南夏质子如今在哪里?”
“南夏四皇子南霁霄,如今应当已经回邺都了。”商陆平静道,“此事定要与他做个清算。”
下晌,杜槿拎了些糕饼果子来到赵家。
兰婶欢喜道:“槿娘进屋坐,来便来了,还拿什么东西!阿鲤呢?”
“阿鲤在家呢!”杜槿乐呵呵坐下,“谢谢兰婶先前照顾阿鲤那么久,我时常不在家,多亏有你。”
“那算什么!多一双筷子的事情,阿鲤和阿山投缘,俩孩子在一块儿也欢喜。”
正聊着,赵林林从屋外进来,见到杜槿十分惊讶:“槿娘,你怎么来了?”杜槿:“恰好路过,你这是是刚从晒药场回来?”
赵林林弯了弯嘴角:“是呢!梁氏仁爱堂订了不少岩黄连,催得紧,月底前就要送过去。”眼里似乎却含着些愁绪。
杜槿:“如今村里的娘子们都在做制药的活计吗?”
“当然!”赵林林欢快道,“能赚银子,活儿也不累,大伙儿都乐意学这门炮制手艺。前两日白河村里正还来了一趟,问咱们缺不缺人手。”
兰婶端来炒花生和山楂茶:“家门口就能赚钱,一年少说也有五六两,比县里长工赚得还多!如今村里家家户户的娘子们都在做,真是托了槿娘的福。”
杜槿心中欣慰:“多亏村里大伙儿拧成一股绳,劲儿往一处使,不然哪能做起这药材生意呢?”
赵家去年刚迁到青山村时,土屋空荡荡的,灶台边借粮的粗陶碗都豁着口。如今新打的柳木家具泛着桐油光,窗棂糊上了细纱,赵林林的辫梢还多了桃红头绳。
村里日子红火,三人就着茶水闲谈半晌,皆对如今生活十分满足。
“差点忘了正事。”杜槿拍手,“明日我要去县里采买些吃食衣裳,你们可有要捎带的东西?”
“我与你一同去!”兰婶喜道,“正巧前日有媒婆来给林林说亲,那家人就是青阳县的,我得去好好打听一番。”
杜槿惊讶:“给林林说亲?”兰婶眯眼笑:“可不是嘛!是县城书院的书生,仪表堂堂的,今年就要考秀才了!”
旁边的赵林林再也忍不住,蹭地一声站起来:“娘,我不说亲!”
兰婶愕然道:“傻丫头,你都十四了,到嫁人的年纪了。”
赵林林羞得双颊通红,颤声道:“我自己能赚钱能养家,为什么还要嫁去别人家,伺候一个陌生男人!”
52. 第 52 章
兰婶惊得手里的针线笸箩一歪:“嫁人是让你有个家,怎么是伺候人呢?女人有了夫君和孩子,才算是有了自己的家。”
“这叫什么话,我现在不就是在自己家里吗?”赵林林跺脚,“我攒的钱够在村里盖房,为啥还要嫁到别人家去?放着晒药场赚钱的活计不做,偏要去操持一群陌生人的吃喝。”
兰婶打心底里觉得这话没道理,却也不知怎么反驳:“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赵林林气道,“不如我也娶个娘子回来!她在家里洗衣做饭,我到外面赚钱养家,不比嫁人舒坦?”
兰婶被气个仰倒:“你这丫头,嘴里胡吣些什么!”
赵家老太抱着赵山从门外路过:“娘儿俩怎么拌嘴了?”
兰婶仿佛看到救星,忙将人拉进屋告状:“娘!你孙女失心疯了,说不愿意嫁人,还想娶小娘子回来!”
赵家老太笑眯眯:“娶媳妇好啊,给孩子娶媳妇!”兰婶噎住:“是林林说要娶媳妇,不是阿风。”
“咱家现在有钱了,娶得起媳妇!多娶几个回来!”赵家老太如今耳背严重得很,跟兰婶鸡同鸭讲。
杜槿笑得直不起腰:“兰婶,奶奶都同意了,你就让林林娶个媳妇回来吧!”
赵林林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说笑的,哪有小娘子放着好郎君不要,愿意嫁给我呢!”
兰婶气得一屁股坐到榻上:“这混话在家里说说就罢了,可别到外面说去,没得让人笑话!”
杜槿和赵林林两人笑成了一团,半晌才缓过来。赵林林正色道:“娘,我虽是说玩笑话,但确实是这个理儿!我在村子里能靠手艺赚钱,要是嫁到县里,可再也找不到如此轻省又赚钱的活计了。”
“傻妮子!要是能嫁到县城当秀才娘子,还用得着你抛头露面出门赚钱?”
赵林林摇头:“吃喝都靠夫家,若是遇到个不淑的,日后看人脸色受人欺凌,那可没处说理!银钱得捏在自己手里,心里才踏实。”
“若是夫家欺负你,娘家自然会帮你出头!”兰婶蹭地站起来。
“靠别人只是一时的,靠自己才长久。”赵林林满脸不服输的劲头,“我有赚钱的本事,腰杆子才是最硬的!”
杜槿低头笑着,不知为何眼眶却有些热。
在这世道,女子活得如同风中秋草,身上束缚极多,处境艰难。
杜槿见过太多可怜的小娘子,被退婚的女子因流言蜚语悬梁,难产的妇人得不到医治血崩而死。就连她自己身边也不乏这样的例子,李蔓娘和离时差点被夫君夺走嫁妆,甚至崔家六娘崔灵慧这般富贵出身,也会因妇科病无端受家人苛责,被污蔑行了不守妇道之事。
她不是没动过教她们自食其力的念头,但若真劝这些娘子们逆着世俗而活,只怕流言蜚语比刀子更伤人。
可杜槿还是撒了把种子。她在县衙里当着众人面作证李蔓娘夫君不举,在祠堂与村民据理力争开药行,在瘟疫最凶时独身进了宝通寺,这些极叛逆的行为都教赵林林看在了眼里。
最重要的是,炮制药材的活计给了她们在家门口赚钱的机会,手中有了银子,她们的腰杆自然便挺了起来。
那些散落在赵林林心里的种子,终究在春风里抽了芽。
她正正站在屋里侃侃而谈:“炮制药材是门极精细极讲究的手艺活儿,我是村里做得最出挑的。一年十两银子,县城里多少汉子都没我赚得多!”
兰婶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绣绷子扔到榻上便出门了。
次日,青阳县。
杜槿刚迈进粮铺门槛,就被店里伙计认了出来。
“哎呦喂!杜大夫,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张乙喜笑颜开地蹿过来,差点撞翻地上的米筐。
“张乙,你娘子前些日子食欲不振,如今身体可恢复了?”杜槿认出了他,还是去年在宝通寺跟张乙结识。
“都好全了!多亏杜大夫的消食方子。”张乙笑道,“您今儿个来买粮?上月稻子丰收,现在价格极划算的!”
杜槿点头:“过两日要出趟远门,给药行的伙计们多备些粮食。”
张乙殷勤地领着她在货架间转悠:“新米每斗八十文,陈米只要六十文。这边的麦面一百二十文一斗。红豆、黄豆、花生都是四十文,芝麻要贵些。”
杜槿:“这麦面为何这么贵?”
“咱黎州不种麦子,都是北边千里迢迢运来的。”张乙拿来木瓢盛出一勺,“又细又白的精面,不掺一点儿麸皮。粗面便宜,混了麸皮和高粱,只要六十文。”
青云寨和狼骑都是北人,还是得备些面食。但精面价高,新米也不便宜,供不起谷内一百多人吃喝。
杜槿思索片刻,大手一挥:“新下的粳米和精面各五石,陈米和粗面各十石。黄豆、绿豆、赤小豆也各来十石。能给我送到村里吗?”
张乙的算盘啪嗒掉到地上:“杜大夫,你这是要给全村囤粮吗?”
粮铺的伙计将一袋袋粮食搬出来,小山似的堆在驴车上,路过的街坊咋舌:“这是哪家如此奢侈,一次买这么多粮?”
张乙正清点数量,闻言抬头道:“都是杜大夫给药行的伙计准备的。”围观的街坊羡道:“杜大夫这药材生意越做越大了!”“给伙计□□面哇!杜大夫真是大手笔,你们药行还缺人吗?”
“承您吉言。”杜槿笑着拱手,“如今暂时不缺人手,以后若是有缺了就来县里招人。”
街对面的油铺掌柜杵在檐下,蒲扇拍得啪啪响:“杜大夫,你这米面有了,可要再来些菜籽油哇?”
“自然!正要来你家呢。”杜槿进了油铺也是一通大采购,备了足够青杏谷吃三五个月的油盐酱醋。
油铺伙计帮着把瓶瓶罐罐搬到车上,油铺掌柜笑道:“杜大夫,你们那青山药行如今有多少伙计?”
“也就是村里的大伙儿帮忙,算不得什么大生意。我们在外面雇佣了不少护卫,得看顾他们吃喝,米面菜肉都得给足足的。”杜槿不动声色。
“那确实,虽说咱们大夏统一了南北,但北边官道还是不安稳!”油铺掌柜摇头,“听闻邓州、洪州都在剿匪,现在没个护卫可不敢出门走商!”
出了油铺门,杜槿又同商陆急匆匆赶到布坊。
听杜槿说要给药行伙计们买布裁衣,掌柜笑得像朵老菊花:“要结实耐用的?这靛蓝粗麻适合,给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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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们做短打,耐造!要是做里衣就得是细棉布,软和得紧。”
两人在城中各处奔波,备齐青杏谷内急需的物事,驴车的车辙印都深了许多。
杜槿长舒一口气:“供应一百多人吃喝确实不容易,要不是洪州、黎州的卖药路线已稳定下来,咱们恐怕连粗粮都买不起。”
商陆扬鞭,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缓缓前行:“日后他们在谷中自给自足,也就帮这一次罢了。
“哎呦,可是杜大夫?”路过的妇人伸着脖子,“许久未见你进城了!”
是个眼熟的妇人,想来也是瘟疫时见过。杜槿笑道:“是啊,跟着商队刚从北边回来,这次走得远。婶子今日出门买菜?”“我家小孙儿生辰,买了篮鸡蛋。”这妇人摸了两个鸡蛋塞进杜槿兜里,“杜大夫收着!”
杜槿哭笑不得:“谢谢婶子!我家养了不少鸡鸭,不缺蛋,你留着给孙子补身体!”
妇人怎么也不愿收,正推拒着,旁边的百姓也认出杜槿,纷纷围了过来。“杜大夫今儿个怎么来青阳县啦?”“日头正毒着,杜大夫到我家铺子歇歇脚吧,尝尝我们新做的饮子!”
自宝通寺一事后,县中百姓知晓截疟方和防疫法都出自杜槿,又听闻她建议县尉高洪进山采药,带回了救命的柴胡,皆十分感激。
去年冬至,白河村里正又敲响县衙鸣冤鼓,状告修义坊柏梁和马自新延误病情、草菅人命,在县城引起极大的轰动。
柏梁被揭露是个沽名钓誉的庸医,修义坊名声一落千丈,不出两月便灰溜溜关门回老家去了。
人群将巷子围得水泄不通,杜槿一一道谢:“多谢各位街坊,我这就要回村了。大伙儿要是身体不适,可来青山村寻我!”
艰难挤出人群回到城门口,马车吱呀停在柳树下。
兰婶正拿着帕子往女儿额角抹汗,见车帘掀开,忙把赵林林往车上推。
将两人拉上车,杜槿笑道:“怎么说,可打听到那位郎君的形貌了?”
“别提了!”兰婶摇头叹气,“那白家大郎住在城南槐树巷尾,家中两间茅屋塌了半片墙,院里晾的衣裳补丁摞补丁,可真是一穷二白!”
杜槿:“这样贫穷,家里还供他读书?”
“听他家街坊说,他父亲以前是个秀才。但白家大朗幼年丧父,如今家里只有寡母和弟弟,一家人都靠寡母浣衣过活。”
赵林林撇嘴:“要不是因为这个,人家一个读书人,好端端为啥愿意同我这村姑相看。”
兰婶不满道:“咱们村卖药的事儿县里都知道了,白家定是看重林林能赚钱。虽说他过了童生试,也不知啥时候能考上秀才。”赵林林连声附和:“就是就是!怕是算盘珠子都拨到咱家谷仓去了。”
“一个白面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吃喝靠寡母,嫁进去了怕是要喝西北风。”兰婶盘算着,“上回李家也说要给你相看,听闻是马尾村屠户家的独子。”
“蔓娘后来偷偷跟我说,那人还没她肩膀高!”“啊?那可不行!算了算了,咱们再寻寻别的。”
杜槿倚着药箱抿嘴笑,这母女俩晨起时还互相甩脸子,如今倒是和谐得很,不像来时那样剑拔弩张的。
53. 第 53 章
回村前,杜槿携乌木礼盒敲开了县衙后门。礼盒上层是丝缎包裹的老参,下层则是满满的银锭。此行一来按约给崔知仁、高洪送上本季的分红,二来也是为了感谢他们在杜槿失踪后出力寻找。
二人见杜槿平安归来,欣喜追问发生何事。杜槿隐瞒了青云寨和狼骑,叙述时三分真七分假,只道自己被山匪劫走,绕路乌蒙才逃回黎州。
结束后,杜槿和商陆又携礼赶往崔府。那门房见到他们,忙不迭地将人迎进花厅。
崔缄有事外出,杜槿便向崔老夫人送上分润,顺道报了平安。崔六娘挽着杜槿不松手,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里。
“槿娘,行商之事如此危险,日后你还是留在家里吧。”崔灵慧心有余悸,“这一路又是山匪又是拐子的,听得我心惊胆战!”
“没事儿,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杜槿转了个圈儿,“我专门从北边雇了五十个护卫,里头还有不少胡人,个顶个的彪悍!”
崔灵慧皱眉:“护卫再勇猛也不一定靠谱,还是小心为上。”杜槿欣然应下,又转开话头:“方才我见老夫人脉象洪虚,肌热多汗,恐怕是过了暑气。城里暑热严重,不如抽空到我那山中小院小住几日。”
崔灵慧有些意动:“早听闻你们村风景秀美,可惜一直没机会去拜访。”
“青山村家家户户都做药材生意,村里收拾得极干净。我在半山的清泉旁搭了一座竹亭,可观山下烟岚云岫,十分逍遥。”
“真是个神仙去处!待我禀明祖母,看她老人家意愿。”崔灵慧笑道。
两人又亲亲热热聊了许久,才不舍分开。
回到村里,杜槿邀上马木匠和老巴,带上满满当当的米粮,启程返回青杏谷。
马开是李铁舅父,木匠手艺极娴熟,上回青山村的水碓就是出自他手。先前黎州大疫时,马尾村和马开受过杜槿不少恩惠,这次也是欣然应邀而来。
老巴则是村里的老鳏夫,性格古怪,但是种地的一把好手。
赵风、孟北几人听说杜槿要进山,硬是死缠烂打跟了上来。
“我去见见青云寨的弟兄们!“孟北笑道,“以后一起采药走商,总得混个脸熟。”
一行人对羁縻山的路线早已驾轻就熟,两三日便顺利赶回青杏谷。沿小径从山壁间穿出,谷内流云缭绕,美景依旧,却另有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南坡新垦出的稻田像一片片叠起的陶瓦,新土里翻着草根,不少妇人孩童正在田埂上捡拾碎石。
半山腰的缓坡上,松木梁架支在半人高的石基上,墙后还堆着石块和土坯。二十几个青壮正光着膀子夯打地基,旁边的狼骑则齐声呼喝着将木梁架上屋顶。
留在谷中的人们干劲满满,这才五六日的工夫,一间间未封顶的石屋竟已初具雏形。
“照这速度,咱们下个月就能住进新房了!”林听捻了捻红土墙泥,“里头还掺了碎草秸?牢固得很。”
马木匠登高遥望:“这地方好啊!山涧下游建水车,正好可以取水灌溉稻田。村里也可建一座水碓,日后舂米磨面就轻省了。”
林听叉手道:“事不宜迟,水车水碓就拜托马叔了。”“包在我身上!”马木匠拍胸脯,“给我五个汉子,顶多十日就能建好。”
小五牵着马车进到谷里,站山下呼喊:“弟兄们歇歇,都出来领粮食衣裳咯!”
众人应声而来,只见山坡下满满当当好几车油盐米面,甚至还有不少新鲜野物。堆成小山似的大块鲜肉和白花花的麦面映入眼底,极具冲击力,大家忍不住欢呼雀跃。
“排队排队,不许争抢!”小五扬声道,“杜大夫买的粮够咱们吃三五个月了,人人都有!”
阿冬:“谢谢杜大夫,你可真是咱们的衣食父母!”老妇感动落泪,双手合十道:“杜大夫真是活菩萨。”
“可别这么说,不过是些口粮罢了!”杜槿笑道,“大家如此信任我,拖家带口千里迢迢地来到羁縻山,我自然得安排好你们。”
老幼妇孺在前,年轻郎君在后,大家排着队领自己的那份。连曷扫了眼马车,默默带着狼骑们排到最后。
林宗喉结滚动,感激道:“杜大夫、商郎君,此番教你们二人破费了,这笔开销请务必记在青云寨账上。”
杜槿笑道:“记账倒是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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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钱就不必了,你们都留在谷中帮我干活儿就成。”林宗失笑:“种药抵债,这买卖划算。”
“你们也算是青山药行雇佣的伙计,我这个东家自然要给你们开工钱嘛!”杜槿打趣道。
林听扛着粮袋路过:“东家连今年的口粮和种子都赊给咱了,这必须得卖力干活儿。”杜槿撇嘴:“那可不,掏空口袋给你们预支工钱。”
“多谢东家!”林听从善如流,“您可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东家。”
“你这伙计怎么油嘴滑舌的,赶紧搬货去!”
当天晚上,青杏谷众人吃上了久违的丰盛饭食。
暮色漫过溪石,众人在山涧旁燃起篝火,几十口铁锅咕嘟作响。野鸡汤金黄油亮,炖肉煨得软烂,萝卜吸饱了肉汤,野菜炒蛋脆嫩鲜香。柴火噼啪声中,众人皆被饭菜香味馋得直流口水。
营地中央最大的篝火旁,松枝穿起大块兽肉,都用酱油葱姜腌制了一整天,再细细刷上一层蜂蜜,驾在火上翻烤。
众人围坐在溪水边,捧着竹筒碗筷大快朵颐,欢声笑语不断。
商陆拿短刀细细削下烤得正嫩的兽肉,放到杜槿碗里,又给她盛了碗鸡汤。
“杜大夫,要在青杏谷种药,到底是怎么个种法?”阿流在杜槿身旁坐下,“山谷这么大,我心里没底。”
杜槿放下碗:“莫担心,这种药就跟种地一样,也是依着四时节气来,春采花、夏收叶、秋掘根、冬取脂,再结合草药习性种到不同的田里。”
她在地上划出地图:“南麓暖湿,可以种喜水喜温的草药,深水田种泽泻、石菖蒲,浅水田种薄荷,干田种益母草。”
“至于北峰,寒冷少雨,阳面的砾石地适合种红景天,松林里种茯苓、灵芝,阴面风口种麻黄、柴胡,还能充作防风篱。”
杜槿侃侃而谈:“谷底的山涧也不能浪费,瀑布下的水潭正适合天麻和金线莲。”
“谷中会有虫病、鼠兔困扰,不同草药该如何除草施肥?采摘贮藏又当如何?”阿流细细追问。
没想到他竟想得如此上心,杜槿笑道:“此事我倒是有些想法,正要与你们商量。”
54. 第 54 章
借着火光,杜槿用木棍在地上划出谷中药田的方位:“北峰霜重,夜里需熏烟防冻,田间用草帘覆盖护苗。南麓多鼠兔,可在药田四周种上荆棘驱赶。溪谷里虫害难免,好在咱们有不少帮手。”
阿流不解:“哪里来的帮手?”
“走地鸡呀。”杜槿眼角带笑,“这回带来了两百只鸡苗鸭苗,养大了可是捉虫好手。”
阿冬在东南画了个圈:“不如就将鸡鸭养在东南的溪谷里,那边离水源、稻田和杏林近,又是下游下风,不用担心脏乱。”众人纷纷颔首,皆觉得合适。
“药库可建在村子的西边,那里还有个背阴的溶洞,正合适贮藏。”林听接过树枝,在村西划了条线,“日后山路直接修到山谷入口,方便运送药材。”
地上线条渐渐勾勒出完整的布局,杜槿点头:“如此甚好。至于书中所载不同草药的种植法,未必适合谷中水土,日后还需慢慢摸索。”
阿流应下:“明白,先依古法试行,遇事再做调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应对的法子。”
众人围着篝火讨论得极热烈,将育苗施肥等事细细定下,谷中诸事逐渐明晰。
此处世外药谷,日后依傍羁縻山之险峻,兼有狼骑日夜巡守,外人难进,安全无虞。谷中引山泉灌溉,耕种养殖自给自足,各处药田四季采收,便可源源不断向青山药行供应大量奇珍异草。
林听眼中映着跳动的火焰:“给我们半年时间,定将这青杏谷建成一方乐土,绝不辜负!”
谷中安置、种药之事上了正轨,杜槿一行人便出发回村。阿息保率二十名狼骑跟随,将以护卫之名护送青山药行前往洪州。
因着这次要给四家药铺供货,队伍浩浩荡荡,十辆乌篷大车在村口排成了长龙。每辆车辕上都插着青山药行的青底白字药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领队的赵方平策马行在队首,后面是莫大岭、孟北等村中青壮。狼骑们护卫左右,腰挎弯刀,高鼻深目,看着十分彪悍,等闲人不敢招惹。
他们已是第三回走洪州商路,对路线了然于胸,加上这次又有狼骑护卫,众人并不担忧安全。
商陆在道旁叮嘱胡骑:“行事前多思索,莫主动惹事。若遇意外优先保命,安全第一。”
阿息保应下:“明白,咱只是护送商队去卖药,又不是去打仗,得夹起尾巴做人。这次没带乌萨,就是怕他那暴脾气坏事。”
商陆低声道,“洪州有洪帮盘踞,莫要招惹。”
“晓得了,大夏和北边不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阿息保笑道,“我们也不是三岁小儿,你就别操心了。”
商陆面无表情:“你们心里有数就行。”狼骑一向桀骜,也不知能不能做好这护卫工作。
赵方平神采奕奕道:“商郎君放心吧,先前你们不在村里,这条线我们自己也走过,稳妥得很!”
送别众人后,杜槿二人沿着□□回到后山竹林小院。
推开竹门,吱呀声惊飞了花架上的山雀。阿鲤和阿荆正头挨着头,安静卧于廊檐下酣睡。
院中静谧而安详,日光透过竹叶,在他们身上投出斑驳温柔的光影,唯有山风和竹林沙沙声响。杜槿和商陆对视一眼,蹑手蹑脚将两个孩子抱进房中。
山中日子飞快,杜槿不用操心采药、炮制和商队的事情,久违地过上了安稳生活。
闲来无事,她索性在家中开了义诊,给附近村民看病。消息传到青阳县,听闻那位赫赫有名的杜大夫开诊,上门求医之人接踵而至,连黎州都有人慕名而来。
白清越一进青山村,立刻被这幽美村落折服。碧绿山坳间,屋舍俨然错落,淙淙山泉穿村而下。村口水车吱呀转动,田间还有三两农人埋首耕作,一派怡然乡村之景。
“既得山水之利,又有人力之勤,村民安居乐业。”白清越喃喃道,“实乃书中所言之世外桃源。”
心底赞叹片刻,见迎面来了两个妇人,他便上前问路。
兰婶刚从地头回来,正同村中妇人说笑:“上回蔓娘给介绍了马尾村的屠户,家境不错但个头极矮,可惜了!”
“赵家嫂子,依我看,男人的个头倒是无所谓,能好好过日子才要紧。”旁边的妇人劝道,“前头那书生才是不妥,跟着他吃糠咽菜,苦日子没个头!”
兰婶正要附和,却见迎面走来一清瘦郎君,长衫洗得褪色,手肘和袖口补丁摞补丁,可不正是白家大郎!
白清越叉手行礼:“这位婶婶,鄙人青阳县白清越,特来青山村求医,敢问杜大夫的居所是在何处?”
“呃,就在村西头山坡上,竹林里那户人家。”见他还搀扶着一位老妇,兰婶忙挂上笑,“白家郎君,你这是带母亲来看病?”
“正是,我母亲双膝刺痛、多年不愈,听闻杜大夫开了义诊,特来求助。”白清越扶着母亲道。
待人离开,旁边的妇人捣捣兰婶:“他就是白家大郎?看着倒是清俊,可惜家中实在贫穷。”
“唉,如今已是不相干的人,先前那事儿可别说出去!”兰婶暗自庆幸上回未曾露脸,只寻了周围街坊打听,否则如今真是尴尬得紧。
白清越寻到竹林小院,西厢药房人来人往,堂屋檐下更是挤得水泄不通,一时有些无措。
赵风敲敲桌案:“看病的?来这边挂……挂号!”
白清越摸不着头脑:“这位小郎君,敢问挂号所谓何意?”
“就是登记好名姓排队,等会儿排到了我自会喊你。”赵风努努嘴,“名字、籍贯、病人是郎君还是娘子?”
旁边等待的百姓已开始焦急:“赵家大郎,如今排到几号了,还有多久到我们?”
赵风仔细核对名册:“方才进去的是十二号,下一个是安远县隋七朗。老丈,外头院子设了桌椅,可稍作歇息。”
白清越登记好,忙将母亲扶到院里坐下。几个村妇抬来木桶和竹碗,扬声道:“天气炎热,杜大夫给大伙儿供应了消暑的绿豆莲子汤!每人一碗不要钱!”
白母喜道:“杜大夫真是位大善人,义诊还有消暑汤水!”白清越点头:“这院里张罗得也十分有序,繁而不乱,考虑周全,是有大智慧之人。”
正等待时,院门吱呀打开,进来一个颀长健壮的身影。白清越抬眼望去,忍不住心中一惊。
此人身量极高,胸膛饱满,五官挺立如刀刻,竟是个北地胡族!
他在院中扫视一圈,灰蓝色双眸锐利如鹰,长腿一迈就进了内室。
旁边百姓窃窃私语,“这人是谁?”“你不知道吗?他就是杜大夫的夫君。”“怎么是个胡人?”“这两年不少胡人迁来黎州,都是前凛国来的,见怪不怪了。”
一老妇闭目道:“你们有所不知,杜大夫身边有胡奴也是正常。”众人纷纷追问。
老妇轻捻手中佛珠:“杜大夫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座前侍药玉女,此番降世济人,身边自然会有夜叉大将化身跟随,护持正法。”
院中顿时哗然,众人将信将疑:“这……这也太过玄奇。”
老妪喝道:“老身亲历宝通寺大难!当初寺中病者甚众,无药可救,若不是杜大夫奉药师佛慈悲之道救治苦厄,不知要死多少百姓。”
百姓中有人附和,“难怪!听我家一亲戚说,当时数百人冲进庙里要打杀庸医,杜大夫一个人就在佛堂前挡住了大伙儿。”“杜大夫的药方和防疫法确实救了不少人。”
老妇闭目:“我当时看得真切,当时佛堂内现七彩琉璃净光,定是药师如来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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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杜大夫身边还有不少胡人护卫!那些人凶悍桀骜,面目丑怪,为何偏要用他们?若是如此倒也说得通了。”
白清越心中又惊又疑,在门外候了半个时辰,终于进到内室。
虽早闻这位杜大夫年纪尚轻,可当真见着本人时,他仍不禁屏住呼吸。此女一袭素色布衣,发间只簪了一支玉钗,眉目柔和舒展,眼神沉静深邃,自有一股超然气度。
低眉垂目间,果然有些慈悲意。
“婶子请伸手,何处不适?”杜槿声音不疾不徐。
白清越回过神来:“杜大夫,我母亲周身关节肿胀,晨起僵直难屈,双膝也时常痛如锥刺,入夜尤甚。”
杜槿未听到外间发生之事,自然不知自己已被村民当成药师佛使者。她三指轻搭腕上,脉沉紧,舌苔白腻,又细细问了平日作息和既往病史,心中有了计较。
“你娘亲经年浣衣,三九天浸冰水,寒湿入体。产后未满月即劳作,正气亏损,兼久居潮湿茅屋,脾阳不振,是典型的寒湿痹症。”
白清越心中一痛:“杜大夫可有应对之法?”
“需内服桂枝附子汤,艾灸足穴,再辅以药浴,这浣衣的活计也不能再做了。”杜槿写下药方。
白母急切道:“大夫,冬日不碰凉水便罢了,夏日里也不能做活儿吗?”
杜槿点头:“如今病情严重,不拘冬夏,都不可再碰凉水了。”
“母亲莫急,咱日后不浣衣了!”白清越忙道,“我在书院里接了不少抄书洗笔的活计,足够维持家中生计。”
“你专心读书,万不可做这些杂事分心!”白母却不肯,母子俩低声争执起来。
杜槿在脉枕上轻轻一点:“先去隔壁抓药吧。”
白清越定了定神,不敢逾矩,忙将母亲搀扶到屋外坐下。东厢药房内药香氤氲,一排乌木药柜沿墙而立,一碧衣女子正踩着矮梯取药。
“这位娘子,烦请依此方抓药。”他施礼道。
“桂枝三钱、制附子二钱、独活五钱……”赵林林麻利称重,“公子切记,服药后若掌心微汗,便是药力通达之兆。”
白清越正欲道谢,忽听门帘“啪”地一声响,一位须发花白的老汉闯了进来。浑浊老眼扫视一圈,落在赵林林身上时,顿时皱起了眉头。
“又是小娘子抓药?”老汉将药方甩在柜台上,“这等精细活计,换个懂行的来!”
赵林林挂了脸:“老丈这是何意?”
“哼!”老汉捋着胡须,面露不屑,“杜大夫自己是个女子也就罢了,竟还叫其他小娘子来抓药。这药性寒热温凉,你们能分得清?”
“小娘子怎么了?”赵林林冷笑一声,“去年青阳县闹瘟疫时,全县用的醋柴胡,十成里有六七成都是我们这些小娘子亲手炮制的。老丈若嫌弃,当时怎么不硬气些,别吃这小娘子制的药啊?”
排队抓药的人群中顿时响起几声轻笑。老汉脸色涨得通红,胡须都气得翘了起来:“女子难养也!老夫不与你一般见识!”
“此言差矣!”
白清越突然上前一步,朗声道:“行医一事,何曾说过要分男女?汉有义妁女医,官至太医令,晋有鲍姑精于艾灸,更是活人无数。杜大夫大开义诊,救急利民,青山村这些药材,又有哪一味不是经女子之手采撷炮制?老丈今日之言,未免有失偏颇。”
那老汉被这一番话噎住,支吾半晌才悻悻而去。
赵林林转身对白清越福了福身:“多谢公子仗义执言。”
“姑娘客气了。”白清越耳根微红,拱手还礼。
两人互通了姓名,赵林林这才恍然,原来面前衣衫破旧、清瘦羞涩的书生,就是那位“茅屋塌了半片墙”的白大郎。
55. 第 55 章
那老汉悻悻离开,刚出门就被一道身影堵住。
商陆斜倚着檐下木柱,抱臂冷笑:“看不起女医?”
老汉面色一僵,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哪敢看不起杜大夫!是方才抓药的小娘,说话不清不楚……”
“赶出去。”商陆话音刚落,两个高鼻深目的胡人立刻扑上扣住老汉肩胛,反剪双臂拖出院门。
“敢在杜大夫院里嚼舌,我看你是皮痒了!”乌萨神色凶狠,“滚出青山村!”
面对高大壮硕的丑怪胡奴,老汉吓得话也不敢说,连滚带爬逃下山去。
院中鸦雀无声。分汤水的姜氏打破平静,笑道:“这厮嘴里没个把门的,赶出去也清净,乡亲们莫怪!”
白清越:“杜大夫开义诊,此人不感激便罢了,还对杜大夫出言不逊,未免欺人太甚!”
围观百姓也有人嘀咕:“就是!治病救人的事情,还分什么男女。”“不愿意找女医看病就趁早回家去,有本事别来讨药啊!”
老妪指尖轻捻佛珠:“阿弥陀佛,慎言慎言,莫要触怒药师菩萨。”
堂屋里,杜槿正有条不紊地看诊。
“老丈,你这是寒淤头痛、阴血不足,我给开一方麻黄茱萸汤,先服十日看看。”她几笔写下药方,“拿此方去隔壁寻那碧衣娘子抓药。”
那老者颤巍巍道:“杜大夫,能另给我些川穹和附子不?家有老妻常年服药,县里药铺实在是贵啊。”
“可以,这两味药青山村都有,老丈带些回家便是。”
院里的百姓探头进来,“杜大夫,我也多拿些药行吗?”“就是就是,我也想要点儿甘草和地黄,家里人要用。”
杜槿正色道:“每人只可多领三两药材,必须自用,不得转卖。”
众人欢呼,“谢谢杜大夫!”“杜大夫菩萨心肠!”
消息不胫而走,黎州百姓知晓青阳县青山村有一杜姓女医大开义诊,治病赠药,上门求医之人络绎不绝,为杜槿赢得不少名声。
青山村的药材也趁势出了波风头,众人都知晓青阳县有个深山小村,产的草药品相好、年份长,炮制手艺也精细。
青山药行还因此接到了几笔订单,甚至有其他州县的药铺伙计翻山来问价,倒是意外之喜。
义诊持续月余,待最后的零星病人离开,村里清净下来,杜槿又收拾包袱回到青杏谷。
恰逢夏耕,谷中梯田插满稻秧,如层层碧浪,北峰、南麓、溪谷的三处药田也按计划播种,新土里钻出嫩芽,一片生机勃勃之景。
阿流见杜槿回来,忙不迭地将她领到北峰松林里:“我按书中所说,扦插的铁皮石斛用松树皮做底,你看看可有错处?”
杜槿蹲下身查看苗茎:“树皮尚未浸透,再多浇些水吧。”阿流:“但多日未曾生根……”
“无妨,再观望几日。”杜槿拍拍手上泥土,“尽信书不如无书,倒也不必紧张。”
两人继续巡视各处,细细确认了草药长势,阿流这才放下心来。
“若是顺利,今年秋天就能有源源不断的药材收获了。”杜槿欢喜道。
“杜大夫!”林听风风火火寻到松林里,“方才在山下见到商大哥,我就猜你也来了!”
后面跟着小五、阿冬几人,见到杜槿俱是笑容满面,拉着她就要回屋。
阿冬:“我家刚炖了鱼,杜大夫快来尝尝。”
杜槿跟着他们下山,惊喜发现谷中村落竟已建成。茅草覆顶,石墙斑驳,家家户户都有青石矮墙围成的院落,颇具野趣。
碎石小路沿着屋舍铺就,路旁柴扉半掩,炊烟袅袅,烟火气十足。
迎面而来的郎君笑着招呼:“杜大夫回来啦,要不要来我家吃饭!”阿冬打趣:“方六哥,这次是我先约的人,你到后面排着吧!”
妇人拎着竹篮路过:“杜大夫,上回的风湿膏用完了,能再给我做点儿不?”杜槿点头笑道:“周家婶婶,风湿膏我记着呢!这次顺道带来了,等会儿就拿给你。”
一路走来,遇到的青云寨众人皆是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看得出谷中生活极舒心。
阿冬疑惑:“说起来,商大哥去哪儿了?方才还在村口见着他了。”林听:“他被张龙拉去演武场,说要好好过几招。”
“张龙还不死心呢?”小五撇嘴,“每回都被商陆揍得毫无还手之力,他偏还不服气。”
林听嘿嘿一笑:“张龙赵虎他们几个,不是把院子拼一块儿弄了个演武场嘛!如今刚收拾好,正在兴头上。”
演武场。
张龙被一枪挑飞手上长刀,忙滚地卸去力道:“好身手!”
商陆挽了个枪花:“你气力不足,这些日子太过劳累,该歇歇了。”
“还不是因为急着盖房。”张龙憨笑,“而且阿息保老哥带走了二十个胡人兄弟,日常巡逻不能松懈,只能我们顶上。”
赵虎揭他短:“什么巡逻,你就是弄演武场累着的!”
“这地儿你不喜欢?”张龙红了脸,“这演武场也占了胡人兄弟的院子,他们人不在,我当然得多出点儿力。”
这两人拌起嘴来就没个头,商陆打断:“最近巡逻可有异常?”
赵虎挠挠头:“正想同你说这事儿。附近没见到外人,谷口密道也都遮掩妥当,但半途山洞那边似乎有些异常。”
商陆心中一凛:“半途山洞常有青山村人往来,见到生人了?”张龙:“曾看到陌生脚印。”
商陆思索:“先加强警戒,切莫打草惊蛇。”
次日,商陆带着十来人扩大巡逻范围,果然在半途山洞附近发现异常。
林听用刀鞘拨开榕树根下的腐叶,出现了半湿的篝火痕迹。
张龙握拳:“我们的人不会单独在此过夜,肯定是生人!”林听扒拉出半块焦黑芋头和碎骨:“看这架势应该只有一人。”
商陆轻捻草木灰:“余烬尚热,此人离得不远,找!”
十来人立即散开,在林间小心行动。
忽听西北方有人踩断枯枝,一道人影擦过。“站住!”商陆蹬地冲出去,如鹞子般翻身追上,其余人闻声立刻弯弓搭箭,紧盯此人。
这人一身靛蓝色布衣,粗布面罩包裹全脸,手持大刀劈面砍下,却在看清商陆面容时滞了半息。
“当啷——”商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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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刀架住火星四溅的刀刃,后撤半步卸力,刀锋顺势挑起,面罩随撕裂声飞开。
商陆的刀尖抵在那人咽喉处,寒光映出一张青黑憔悴的脸,没有眉毛,眼窝深陷,看着十分面熟。
“冬青?”商陆手腕紧绷,刀锋微微颤动。
那人身子一僵,竟是失踪多时的僚人冬青,阿荆的叔父!他慌乱转身,用袖子死死捂住口鼻:“别、别过来......会染病。”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众人哗然退开。有人惊叫:“这位兄弟,你得的什么病?瘴疟?”
冬青摇头,声音嘶哑:“不知,巫祝说......触怒山神,死了很多人。”
商陆收刀入鞘,沉声道:“山洞现在很安全,你留下。”转头对众人下令:“林听随我回谷接杜大夫,其余人守在这里。”
杜槿赶到时,山洞已被隔成两半。外洞篝火熊熊,大锅沸水翻滚,内洞昏暗寂静,只传来冬青压抑的咳嗽声。石墙横在中间,隔绝内外,像道生死界限。
“槿娘,或许是疫病,我随你一起。”商陆低声叮嘱。
杜槿戴上细布面巾:“不,我进去就行,你在洞外候着。”
冬青见到她进来,面露歉意:“杜大夫,许久不见,谢谢。”
“先别急着道谢。”杜槿冷静道,“什么症状,有多少人患病,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
“身上生疮,伤口溃烂,部族一半患病。”冬青闭目,“巫祝、烧死许多人,我只能来找你。”
杜槿掀开冬青衣裳:“巫祝将病人都烧死,你们部族没有大夫?”“巫祝就是大夫。”
冬青沉默半晌,又低声道:“谢谢你、照顾阿荆。”
杜槿还有许多问题,为何他失踪这么久,为何不愿意带阿荆回部族?但见冬青神情虚弱,闭目卧于草席上,只好先救人再说。
他身上现红斑,手脚溃疡,关节疼痛,为典型的湿热痹症。杜槿来到洞外,低声道:“陆哥,让大伙儿这几日都留在半途山洞,别回青杏谷。”
商陆点头:“明白,方才阿流送来了衣食药材,远远放在道旁,与我们没有接触。”
林听忙迎上来:“杜大夫,那位兄弟是患了什么病?”杜槿温言道:“莫慌,应当是湿热痹症,看着不像疫病,只是要谨慎些,大伙儿先别离开。”
好在半途山洞已成青山村的中转据点,食水充足,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洞外还有几间石屋和药窖,勉强能住人。一行人在林中安顿下来,每日巡逻打猎,精神头十足,始终没人染病,这才稍稍安心。
杜槿先用黄柏、苍术、薏苡仁给冬青清热祛湿,又辅以艾灸驱散湿毒。可几日过去,红斑非但没退,反而愈发明显,杜槿换了药方仍不见效。
这日,杜槿端着刚煎好的药汤进洞,冬青伸手去接,手腕却忽然一颤,整碗滚烫的药汁泼在胸前。
“陆哥!凉水!”杜槿一把扯开冬青的衣襟,商陆反应极快,拎起水桶冲进洞内,当头便浇了下去。
“烫到哪儿了?疼不疼?”
冬青低头看着自己被烫得通红的胸膛,眼神茫然,半晌才缓缓摇头:“……不疼。”
56. 第 56 章
商陆眉头紧锁:“你烫伤了,感觉不到?”
洞外的林听扬声道:“谁烫着了?要拿烫伤膏不!”
杜槿脸色骤变,迅速起身:“陆哥出去!林听带人远离山洞,所有人不得靠近!”
“槿娘?”
杜槿闭了闭眼,暗骂自己迟钝:“不是痹症。冷热不知痛,手脚溃烂,连眉毛都掉了。”她声音发紧,“是疠病。”
疠病还有个骇人的名字,麻风。染病之人到了后期,眼鼻面容塌陷畸形,手脚蜷曲如鸡爪。这病极易传染,又毁人样貌,形容可怖。
得麻风、断六亲,时人对麻风避之不及,病者往往被亲人抛弃,关在疠人坊中等死。
“麻风?!”林听声音发颤,“这、这可是绝症啊!”洞外顿时骚动起来。
杜槿飞快道:“冬青,你们部落有多少人患病?”
“巫祝把病人都关在一处。”冬青眼神涣散,“至少一两百。”
杜槿心头一沉,若是还有人逃出来……“陆哥,立即封山!青山村人不得进山,谷里人也不许外出!”商陆应下:“我这就去办。”
冬青嘴唇颤动:“杜大夫,此病不能治?”
杜槿回首,斩钉截铁道:“能治!”
麻风早已有成熟的治疗方法,且冬青还在发病早期,一切尚可挽回。但不管是内服的万灵丹、神应消风散、磨风丸,还是其他外用方剂,如今都缺几味药材。
“虎骨、僵蚕、鳖甲、秦艽。”杜槿一一写下缺的药材,“青阳县药铺没有,得去黎州。”
“杜大夫且慢。”冬青哑声道,“能不能多买些?救别人。”
商陆眼神凌厉:“想让我们救你全族?”
冬青沉默半晌:“我们是百越最强大的部族,你们在羁縻山,绕不开。”他汉话不好,说得十分艰难。
“荒谬!你们全族数百人,槿娘一己之力如何救治?”商陆面色铁青,“羁縻山茫茫十万里,我们只在此处活动,与你们谈不上纠葛!”
商陆喉咙发紧,胸腔里心跳如雷。
他知道杜槿会去。就像在白河村和宝通寺,“我是大夫”四个字被她挂在嘴边,像是一件比呼吸更自然的事。
但这次不同,麻风远比瘴疟可怖,更何况那是深山之中的百越部落?语言不通,村民愚昧,巫祝能将病人活活烧死,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你治得好冬青,未必治得好整个部落。”他声音沙哑,转身对杜槿道,“他们信巫不信医。”
洞内一片寂静,只有冬青粗重的呼吸声,商陆大掌轻轻落在杜槿腰间,沉默劝阻。
杜槿思索半晌,抬头道:“将你们部族的情况告诉我,所有。”
半个月后,商陆带着药材匆匆赶回。
阿荆得知冬青病重,执意跟着送药的队伍进山。他在洞口用百越话喊了几声,里面传来微弱的回应。
“阿姐,求你救救他。”阿荆红着眼眶恳求。
杜槿立刻着手医治,汤药、膏药、针灸轮番上阵,七八日便有成效。可这病要痊愈,至少得三五个月。
“等不了那么久。”冬青稍有好转便挣扎起身,“杜大夫,求你随我回部族。”
众人先前听闻要深入羁縻山寻百越族,这几日已定下方案。阿荆冬青领路,除杜槿和商陆外,还有林听、张龙、赵虎、乌萨同行,食水药物也准备齐全。
杜槿不愿让林听四人冒险,他们却坚持跟随。
“杜大夫救过白河村,救过青阳县,也救过青云寨。如今你要去救别人,我们总得出份力吧!”林听笑得坦然。
杜槿一时语塞,转头道:“乌萨,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乌萨翻白眼:“你意思是说,让我当个孬种,看着你去山里送死?有老子在,区区百越算得了什么!”
张龙、赵虎哈哈大笑,林听也打趣道:“那就全靠乌萨兄弟了!我还想回勐砎找阿妹,可不能死在羁縻山里。”
杜槿环顾众人,心中一片火热,正色道:“各位,这次我去百越也不是一时冲动。百越各部数千人散居于羁縻山中,若放任不管,一旦麻风蔓延,青杏谷和青山村也很难独善其身。”
“青杏谷是我们药材生意的根基,绝不能有差池。”
众人对视一眼:“明白。”
骡马驮起药草和干粮,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没入山林。
阿荆在前方引路:“我们部落叫黑石峒,百年前为躲避战乱迁入羁縻山。因为有冶铁的手艺,是如今百越诸部中最强的一支。”
“首领名唤苍术,是个……年轻人。”阿荆声音有些晦涩,“但族中大权由巫祝蒲葵掌握,即便是首领也要敬他三分。”
“从青杏谷过去约莫要十天左右。阿叔,你能撑住吗?”
冬青勉力坐于骡子上,全身上下包裹地严严实实:“无事,走吧。”
越往深处走,山岭间愈发湿热,雾气终年不散,空气中弥漫着腐叶味。雨水渐密,巨木根系如巨蟒匍匐地面,众人于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前行极艰难。
一匹骡子突然陷进泥坑,喘着粗气在泥里打滑。
乌萨抹了把脸骂骂咧咧:“这群畜生,都摔几回了!”“地上青苔湿滑,小心!”商陆劈开周围藤蔓,其余人帮着将骡子抬出。
沿途道路崎岖难行,直到第十日正午,密林豁然裂开一道口子。透过铁杉交错的枝桠,隐约可见远处山坳中黑压压的村寨,数十座吊脚竹楼错落分布,屋顶已褪成暗沉的灰黑色,在雾气中显得格外阴郁。
黑石峒到了。
雨季的山洪在山坳边冲出天然沟壑,村寨唯一的出口是座简陋吊桥,正在山风中摇摇晃晃。山道上还立着竹刺栅栏,如今却空无一人。
“连个放哨的都没有?”林听意外道。
“怕是都病倒了。”冬青神情严肃,“你们都留在此处,我与杜大夫进村。”
“不可!我也一起。”商陆立刻反驳。
杜槿安抚地摸了摸他的手:“你在此接应,若有意外还能来救我。”总不能两人一起陷进去。
商陆脑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慢慢松开她的手。
张龙疑惑:“阿荆,你不进村吗?”少年挠挠头:“呃……我也留在此处接应吧。阿姐莫慌,首领并非蛮横之人,不过需当心巫祝。”
杜槿笑道:“放心,若他们不愿医治,我离开便是,不会起冲突。”
此处村寨与外界极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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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楼离地三尺,寨子中央伫着一棵歪斜的铁杉古树,枝桠干枯狰狞,粗壮树干需四五人合抱。
最令人不安的是村中一片死寂,没有炊烟,没有人声,连犬吠鸟鸣都不曾听闻。唯有山风穿过竹楼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杜槿手心捏了把汗,正要开口,却听身后竹楼嘎吱作响,十几个赤脚汉子突然冲出来围住两人。
“冬青?你还敢回来!”领头的汉子怒斥,伸手就要拽杜槿,“竟敢带外人进村,这个女人是谁!”
冬青挡开他的手:“她是大夫,能治病!巫祝错了,麻风病不是山神降罪!”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汉人的鬼话你也信?”“你敢忤逆巫祝……山神会降下更重的惩罚!”
杜槿躲在冬青身后悄悄打量,这群人脸上浮着红斑,手背红肿溃烂,几乎都有麻风病的前期症状。
“必须马上见首领。”杜槿低声道,“事态严重,不能再等了。”
冬青点点头,提高嗓门和村民争辩。几个年轻汉子已经摸上了腰间的柴刀,眼神阴鸷地盯着杜槿。
“噤声!”一个头插野雉尾羽的老妪突然出现,人群为她让开道路。“冬青,首领要见你。”
杜槿暗中松了口气,跟随老妪穿过村寨,到了一座比其他竹楼更高的吊脚楼前,木柱上刻着繁复的图腾。
推开竹门,屋内光线昏暗,一高大青年背身立于火塘前,靛蓝衣摆绣着花纹,颈间银饰随他转身叮咚作响。此人剑眉星目,轮廓分明,左颊上却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
冬青上前微微弯腰,低声汇报。
“汉人?”首领声音低沉,汉话出人意料地流利,锐利的目光在杜槿身上扫过:“你为何要帮我们?”
杜槿不卑不亢行了一礼:“首领可听说过唇亡齿寒之事?”
“知道。”苍术冷笑一声,“这是你们汉人的说法。”
“你我虽非同族,但共处这片山林,若贵寨疫情蔓延,我青杏谷也难以幸免。”杜槿直视首领的眼睛,“此病名为麻风,并非不治之症。但若拖延太久,患者不仅面容有损,手脚也会落下残疾。”
苍术神色讥讽:“你们夏国竟也有女子行医?”
“医者治病,何分男女?”杜槿从容答道,“若首领肯信我,三月之内必见成效。”
冬青躬身:“首领,她是夏国名医,还是青阳县令的座上宾。”
苍术沉默片刻:“二十年前,同样的病夺走了我族一百三十七条人命,巫祝说这是山神降罪。”
杜槿平静道:“敢问巫祝如何医治病患?”
冬青站出来:“铁器烫去溃烂处,撒杉木灰镇邪。若是好转便是山神原谅,若现面目塌陷之状,须投入火中祭祀山神才能赎罪。”
“敢问首领,如此应对之法,十人里能活几人?”
青年眯眼:“你又能活几人?”
杜槿放下药箱:“不敢说能救所有人,十之七八吧。”
火塘里的柴火噼啪炸响,火星溅在苍术脚边,他盯着杜槿看了许久,面庞在火光中阴晴不定。
“好,我给你机会。但巫祝那里……”他顿了顿,“冬青,你自己去说服。”
57. 第 57 章
老妪在前引路:“冬青,别白费力气了。”
冬青嗤笑:“葛婆婆,您也信巫祝那套山神降罪的说辞?我们族人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这份罪!”
葛婆婆眉毛颤动:“你在外头待久了,和他一样,被汉人迷了心智。”
“山外的人和我们一样要吃饭睡觉,没什么不同。”冬青压低声音,“倒是我们,在山里困得太久,连外头什么样都忘了。”
老妪浑浊的目光扫过杜槿药箱,嘴唇蠕动了几下,终究没再说话。三人沉默地穿过村寨,破败的竹楼缝隙间,一双双眼睛在暗处闪烁,像潜伏的野兽盯着猎物。
转过山壁,一座废弃的铁作坊映入眼帘。半塌的土炉冒着缕缕黑烟,地上散落的牛皮风箱早已干裂。
“巫祝把病人关在后山矿洞。”冬青声音发紧。
矿洞入口阴风阵阵,踏入便见一座青石祭坛,矗立在空旷洞窟的中央。洞顶裂隙透下昏暗日光,祭坛后方的石台上,一座数人高的火焰熊熊燃烧,祭坛四周刻满暗诡异的暗纹。
抬眼望去,周围开凿的洞窟里挤满了病人,洞口以荆棘封锁,传来一阵阵恶臭。洞内的面孔俱是神情呆滞,全身弥漫红肿脓疮,有的人甚至面容塌陷、四肢畸变,几乎不成人形。
几个孩童隔着荆棘用竹竿递进吃食,却见里面的病人手指扭曲颤抖,粥水洒了一地。
杜槿暗暗心惊:隔离病患本无错,但矿洞内卫生条件极差,阴暗潮湿,只会让疫病愈演愈烈!
“啊啊啊啊——!”凄厉的惨叫骤然炸开。
头戴鸟羽的巫者正将烧红的铁烙按在病人胸口,皮肉灼烧的滋滋声中,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弥漫开来。那人双目暴突、浑身痉挛,在地上挣扎惨叫,又被两名蒙面壮汉死死压住。
冬青深吸一口气,躬身走上祭坛:“蒲葵大巫。”
巫祝蒲葵冷眼睨视:“冬青,你既逃出部落,为何又要回来?”他一袭靛蓝色长袍,颈间银饰比苍术更加华贵,露出的双臂上戴着数个银臂钏,正在昏暗洞窟内闪烁。
“大巫请看。”冬青卷起衣袖露出结痂的手臂,“这是麻风病,不是神罚!汉人医者能治!”
洞窟内顿时骚动起来。“真是冬青?”“他带来的那个女人是大夫?”
巫祝神情森然:“你要忤逆山神?”
“我只是想救人。”
窃窃私语在洞窟间蔓延,一个男子声音道:“冬青,这汉人医者真能治山神降罪?”
“正是!她医术卓绝,曾在青阳县救过上千人,在汉人中也十分有名!”
巫祝手中藤杖顿地,怒喝道:“闭嘴!尔等须诚心悔过,只有求得山神宽恕才可活命!”
杜槿上前一步:“大巫,热铁烙烫确实可缓解症状,但此举浮于表面,唯有对症方剂才可根治!”
冬青替她转述,巫祝听罢双眉倒竖:“一派胡言!山神威严,岂容尔等亵渎!”他猛地指向方才出声的男子,“山姜曾直视神像,至今不能闭目,这不是神罚是什么?”
杜槿神色平静:“此乃麻风常见症状,眼睑难闭,手足僵硬,汉医古籍早有记载。”
“放肆!”巫祝厉喝,“触怒山神者,需赤身爬过荆棘丛赎罪。他们受罚时却不知痛楚,分明就是山神慈悲!”
“正因麻风导致经络受损,患者才不觉疼痛。”杜槿声音清亮,“若真是神恩,为何溃烂处愈发严重?”
有汉子捶打石壁:“我就说!爬完荆棘伤口明明更烂了!”旁边的老者瑟缩后退:“不能听信汉人的话,会遭报应的!”
山姜面目狰狞,半合的双眼微微颤动:“赎罪……真的有用吗?”
洞窟中骚动不安,旁边的随侍巫者出身喝道:“无知汉人,竟敢质疑山神!”“我们百越大巫可通天地山灵,与你们汉人可不一样。”
巫祝蒲葵冷笑转身,举起手中藤杖,缓步踏上祭坛石阶。众巫者立即围成一圈,口中吟诵起古老的咒语,靛蓝长袍随着步伐翻飞。
“请山神显灵!”
众巫伏地高呼,祭坛中央的篝火熊熊燃烧,数人高的赤红火焰直冲洞顶。随着巫祝的舞步越来越快,赤红火焰突然剧烈抖动,在众目睽睽之下轰然变为幽绿!
诡异的绿光瞬间笼罩整个洞窟,将岩壁映照得如同鬼域。
病患们惊恐万状,纷纷匍匐在地,“山神息怒!”“山神饶命!大巫饶命!”哀求声此起彼伏。
冬青瞳孔骤缩,只觉得双腿发软,后背迅速被冷汗浸透。
“看在苍术的面子上,饶你们不死。”巫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面容在绿焰的映照下异常森冷,“现在,滚出去!”
回到寨中,葛婆婆将杜槿领到一间空荡竹楼里:“今晚你先在此休息,明日速速离开吧。”
冬青端来饭食:“杜大夫,今日……你受惊了。”
杜槿神色镇定:“无妨,大巫积威甚重,我也早猜到这结果。”碗中是简陋的米糊混野菜,她囫囵填饱肚子,思索下一步对策。
夜半时分,月光被乌云遮蔽,四下寂静。杜槿正倚在竹榻上闭目养神,忽闻屋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她警觉睁开眼,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已悄然立在门前,轮廓清晰地映在窗纸上。
“苍术首领?”杜槿嘴角微扬,语气中带着几分了然。
竹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来人卸去了白日里华贵的银饰,只着一身素净布衣,左颊上一道狰狞疤痕,果然正是苍术。
他声音低沉:“你早料到我会来?”
杜槿不动声色地侧身让路:“首领请。”阿荆曾透露首领同巫祝不和,但碍于势力单薄不得不隐忍,他深夜来访自是意料之中。
苍术在火塘前盘腿而坐:“今日见了巫祝,杜大夫作何感想?”
“我倒想先听听首领的想法。”杜槿直视他的眼睛,“看着族人被巫祝残害,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苍术冷笑:“巫祝通灵,族人深信不疑,我又能如何?”杜槿捕捉到他话中的讥讽:“看来首领并不信这山神之说?”
“若真有神明庇佑,我族何至于在羁縻山中苟延残喘?”苍术闭目道,“瘴气弥漫,猛兽横行,族人终日劳作却食不果腹,如今还要遭这怪病折磨!”
他果然不信神!杜槿笑道:“依我看,其实百越人和汉人并无不同。”
苍术眉头微皱:“愿闻其详。”
“前朝战乱不止,百越诸部避入山林,与外界断了联系。但在这之前,百越人也曾生活在山外,春种夏播、秋收冬藏,过着与汉人无异的日子。”
“既然山中生活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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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领为何不带大伙儿离开这里?”
苍术哂笑:“汉人与百越战乱百年,血海深仇,谈何容易?汉人官府视我族为野人,避之不及,自不可能接纳。”
杜槿垂目思索:“如今山外已是新朝盛世,情况已有不同。前些年乌蒙部主动投诚,自备兵马粮草支援大夏北伐,立下赫赫战功,不仅获封领地,首领更被授予土司之职。”
苍术:“乌蒙全族数万人,兵强马壮,而我族势单力薄,如何能与其相提并论?”
“若是首领真有此意,何不借助外力?”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和。苍术身形一闪,迅速隐入屏风后的阴影中。
杜槿开门,来人却是冬青。
“杜大夫,方才我听到说话声……”他压低声音,目光警觉地扫视屋内。
苍术从屏风后转出来:“你倒是警觉。”
“首领,你怎会在杜大夫房中?”冬青瞪大眼睛,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支支吾吾道,“呃,杜大夫已有夫君,首领还是自重吧……”
“胡说什么!”苍术气笑,“我是来商议巫祝之事!”部族内皆是蒲葵眼线,如今只能深夜密谈。
三人围坐在将熄的火塘边,细细商议对策。巫祝借着山神之名蛊惑人心,实在棘手,当务之急还是应当先遏制巫祝、取信族民才是。
杜槿笑道:“我今日见到通灵的把戏,不过是些障眼法罢了。”
苍术沉声道:“巫祝称绿火乃山神所赐,代代相传,族人都信那绿火是神迹。”
杜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既然大伙儿信他能通灵,那我也能通灵!”
“你的意思是……”
“替我准备几样东西。”杜槿蘸着茶水在桌上勾画起来。
次日,矿洞祭坛。
十几名病患正匍匐在荆棘丛中,鲜血顺着他们的四肢滴落。山姜双目赤红,面容扭曲,却仍麻木向前。
众巫者厉声呵斥:“尔等触怒山神,罪孽深重!唯有诚心赎罪,穿荆棘、烙神火,身上病痛才能化解!”
“住手!”杜槿冲进山洞,高声斥道,“此举只会让病情恶化,大可不必!”
巫祝面色铁青:“又是你们。冬青,你是被汉人蛊惑了心智,定要违逆山神吗?”
洞窟内气氛凝滞,杜槿不慌不忙道:“蒲葵大人且慢,听闻这火焰非凡间之物,您是山神使者,想必不惧神火?”
“荒谬!吾乃山神钦点神使,岂会惧怕神火?”
杜槿拍手笑道:“既如此,倒不如大巫亲自入火祭祀?既能平息神怒,又可拯救族人,岂不两全其美!”
巫祝气得双手颤抖:“莫名其妙!给我拿下这口出狂言的妖女!”
冬青拔刀立于杜槿身前:“杜大夫乃首领亲封的神医,谁敢伤她!”
“亵渎山神之罪,谁来也无用。”巫祝冷笑,“拿下!”
护卫如虎狼般扑上,趁冬青阻挡时,杜槿闪身跑上祭坛:“大巫如此暴怒,想必是不敢碰神火吧!”
她绕到石台侧畔,掀起衣袖,伸手探入火中。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赤焰瞬间爆燃,熊熊烈焰立刻吞没了半只手臂。
杜槿面上却毫无痛苦之色,冷笑道:“蒲葵大人,你连神火都不敢触碰,也配称神使?”
58. 第 58 章
几息后火焰熄灭,杜槿双手莹白如玉,竟无半点灼痕。
洞中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瞪大双眼,连呼吸都停滞了。巫祝最先回神,厉声道:“别管她!是汉人的妖术!”
护卫迟疑地踏上祭坛石阶,持刀缓缓逼向火焰,刀尖不住颤抖。杜槿冷冷扫视众人:“神火尚不敢伤我分毫,尔等要违逆天意?”
“火焰、火焰变色了!”围观的众人突然惊呼。
杜槿广袖一展,祭坛上的火焰剧烈翻涌,赤红火焰霎时爆出一团耀眼紫光,紫色火舌瞬间腾空而起。
“大巫假借神名,残害族人!”话音未落,紫色火焰轰然炸开,瞬间化作万千星火,洞窟内雷声轰鸣。
“紫电惊雷...是祖灵显圣!”有老叟惊恐跪伏,就连侍卫和巫者也双膝发软,踉跄后退。
祭坛上的白衣身影伫立于紫焰之中,巫祝面如死灰,仍强撑着嘶吼:“拿下她!快——”
“住手!”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
苍术率领亲卫破门而入,全身银饰在紫光中熠熠生辉。他大步踏上祭坛,将杜槿护在身后:“祖灵明示此女乃神使,不得僭越!”
巫祝见他突然现身,眼中闪过阴鸷:“好个苍术,原来是你!你竟敢与外族勾结,亵渎神火!”
苍术嘴角微勾:“蒲葵大人此言差矣,神火乃祖灵所赐,我等凡人岂敢染指?”
洞内一片混乱,族民们跪伏在地不住叩首,众巫者面色惨白地抱作一团。护卫们举着长刀进退维谷,被那诡异的紫焰逼得连连后退。
“休要惊慌!”巫祝声嘶力竭,“山神震怒分明是因首领不敬!莫要被这妖女迷惑心智!”
苍术负手而立,冷笑道:“大巫,山神执雷霆降厄,明示巫祝失德。你假传神谕,残害族人,才是真正的渎神者!”话声铿锵落下,身后紫焰再次爆燃,轰鸣声震得碎石簌簌落下,似有雷霆劈落。
巫祝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摸向袖口,发狠冲向祭坛火焰。杜槿瞳孔骤缩:“拦住他!”
“亵渎者不得近前!”冬青横刀挡在杜槿身前,部族侍卫齐声高喝,将祭坛团团围住。
苍术趁机高呼:“众侍卫听令,奉山神旨意,随我拿下蒲葵!”
局势急转直下,在神迹般的紫焰威慑下,连最狂热的巫者都瘫软在地,不敢抗命。蒲葵无力回天,面如死灰被侍卫押了下去。
被放出矿洞的病患们茫然失措,他们经受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早已神志不清。一个白发老者喃喃道:“又要赎罪了吗......”
“赎什么罪!”冬青暴喝,“二十年前那些人就是被活活烧死的!”
山姜佝偻着身子,溃烂的双手不住颤抖。人群惶然道:“真的都死了?”“不是说诚心悔过就能活命吗?”“救救我们......”
苍术朗声道:“诸位,想活命的人就听我号令,吃药治病!”
黑石峒迅速行动起来,整个村寨被重新规划,病患按症状轻重分别安置。
村寨最深处设重病区,安置手脚溃烂、面容损毁的病情严重之人,山腰竹楼则专门收治新发红斑者,与重病区保持百步距离。村寨东角则集中安置未染病族人,并在寨外择了一处干净地界,新建数间草庐,专门存放食水、药材和医具。
各区域间严格隔离,亲卫日夜巡逻,持苍术手令者方可进出。
苍术又亲自挑选了一批症状较轻、手脚麻利的族人担任医护助手,在杜槿指导下学习煎药、敷药和清创,每日用竹片刻录患者的症状变化。葛婆婆则带领未染病的族人,在寨外草庐操持伙食,确保一应饮食安全。敷料、药渣和患者便溺等污秽均以石灰覆盖,每日集中焚烧,灰烬深埋于村外远离水源处。
“所有人必须佩戴浸过草药的罩衣面巾,严禁饮用生水,食具杯碗都要煮沸消毒。”
村民们虽不理解,但慑于那日祭坛上的紫色雷霆,都将这些规矩视作“山神旨意”,不敢不从。
短短数日,原本混乱的村寨变得井然有序,疫情蔓延的势头逐渐被遏制。
首领竹楼。
苍术望着窗外的村寨,长舒一口气:“杜大夫的防疫之法,当真见效了。”
“我曾在青阳县治过瘴疟,便是用此法消弭。”杜槿笑道,“冬青带来的药材充足,药方已留给你们,黑石峒再不必受麻风之苦。”
苍术听出她话中意:“杜大夫要走?”
“规矩既定,后续只需照章办事。”杜槿颔首,“我留在此处已无大用。”
苍术再三挽留不成,正色道,“您救我全族性命,不知我族当如何报答?”
大恩似大仇,杜槿明白与其让黑石峒欠这滔天人情,不如明码交易。她略一欠身:“我在山外经营一家药行,首领若有珍稀药苗,赠我些许便是。”
苍术欣然应下,唤亲卫取来族中珍藏的药草。
“还有一事请教。”苍术屏退众人,压低声音:“杜大夫,那日祭坛中的紫火……”
杜槿莞尔:“只是硝石粉和硫磺罢了。”她取出布袋,随手捻起一撮粉末洒向火塘,铁锅下的火焰果然泛起紫光。
“硝石生紫焰,硫磺助燃,二者相遇会有雷霆之声。”她解释道,“想来巫祝一脉也曾发现铜粉生绿火的诀窍,代代相传,用来迷惑众人。”
苍术了然:“难怪当时蒲葵试图冲上祭坛,原来是妄图将紫火变回绿色。”
“不错,他必是在袖中藏了铜粉。”杜槿笑道。
苍术追问:“当时准备的皂水和酒是……”
那天夜里,杜槿让他们准备了四样东西,硝石、硫磺、皂水和松脂酒。前两者用来变幻火焰颜色,后两者则是用于火烧不伤的把戏。
皂角果在清水中捣碎起泡,加入松脂酒,手掌浸湿后引火,可瞬间爆燃并快速熄灭。松脂酒燃烧速度极快,而皂角泡沫形成的水膜恰好可隔绝高温,因此火焰不伤肢体。
为防万一,杜槿还事先在手上涂了芦荟汁和蜂蜜做防护,果然毫发无伤。
苍术听罢沉默良久,长叹一声:“我们与外界隔绝太久,坐井观天,实为无知愚昧之徒。”
杜槿温声道:“非黑石峒愚昧,这等手段,便是大夏百姓也时常被蒙骗。”
苍术神色黯然:“被我族视作神迹的火焰,终不过是人间巧技。”
两人安静不语,苍术斟酌道:“前日杜大夫曾说,我族若想破局,可借助外力……”
“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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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领,有人闯寨!”亲卫冲进竹楼。
“灰河谷?还是赤箭寨?”苍术平静询问。
“都不是……是两个汉人男子,正在村口与亲卫对峙!”
村口吊桥处,两个高大健硕、背负长刀的陌生男子突然闯入,守卫立即吹响竹哨,将二人团团围住。
商陆、林听二人负手蒙面,静立壕沟竹刺栅栏前。林听平静道:“唤你们首领来。”开口却是百越话。
寒光闪烁的枪尖直指二人咽喉,守卫喝问:“你们是何人,来我黑石峒所为何事?”
商陆压低竹笠:“为你们全族存亡之要事!”
杜槿闻讯匆匆赶来,远远望见商陆身影,心头一紧。冬青前日才传信说寨中安稳,商陆此时现身必有变故!
“商陆!”她急唤出声,却见亲卫长枪横拦,商陆无法近前。
银饰环佩叮咚作响,亲卫如潮水般让开道路,靛蓝长袍的身影排众而出。苍术面容严肃:“远方的朋友,你们为何而来?”
首领房中,火塘噼啪作响,一众人盘腿围坐。
原来商陆几人在寨外等待消息时,却发现林中暗藏斥候。来人结草刻石为记,攀树远眺,行迹诡秘。
苍术听他们描述了衣着:“是灰河谷。”
“灰河谷与我黑石峒一向不和。两族领地相近,多年来争夺食水土地,摩擦甚多。他们占据河水上游,曾以水源勒索我族资源。”
“直到先祖在黑石岭中发现铁矿,我族才占得上风。如今寨中疫病肆虐,恐怕来者不善。”
屋内篝火映得众人面色明灭不定,林听环顾四周,注意到商陆的目光始终紧锁在杜槿身上,那眼神仿佛要将她每一寸都细细查验过才肯罢休。
林听只得率先打破沉默:“苍术首领,我们已探得灰河谷情况,按取水人数看,这回至少有两百人。”
苍术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时机掐得这般精准,想必是得了内应通风报信。”
商陆沉声道:“黑石峒眼下能战者几何?”“如今尚能拿得动武器的,不足五十人。”
“首领,请让杜大夫尽快离开!”冬青猛地站起身,“黑石峒和灰河谷之间的纠葛,不该牵连旁人!”
林听抚掌笑道:“多谢冬青兄弟理解,汉人不好掺和百越部落间的事情,我们正有此意!”
苍术却垂眸不语,手指在膝头轻轻敲击。冬青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首领?”
商陆的右手已然抚上刀柄:“首领可有异议?”
周围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屋外持枪亲卫的身影悄然增多。冬青一个箭步上前,单膝跪地:“首领,杜大夫不辞艰险穿越羁縻山,赠药施救,是我全族恩人!”
“正因如此,若此时杜大夫离去……”苍术缓缓抬首,眼中暗流涌动,“黑石峒灭族之祸,就在旦夕之间。”
林听冷笑出声:“好个冠冕堂皇的说辞!我们区区几人,难道还能替你们挡住两百大军不成?”
“诸位要走便走,但请杜大夫留下。”苍术神情晦暗不明,“您有山神庇佑,更可驾驭神火,想来定有手段应对灰河谷。”
杜槿心头猛地一沉,这个精明的首领,竟是盯上了那所谓的“通灵”手段!
59. 第 59 章
商陆声音冷冽:“苍术首领想用这种手段留人?”他余光扫过四周,已在思索如何突围。
苍术的脸在篝火明暗间闪烁,左颊刀疤狰狞。商陆浑身肌肉紧绷,右手青筋暴起,拇指已按在了刀柄上。
矛盾一触即发。
令人窒息的氛围中,杜槿突然抚过商陆后腰,转头道:“苍术首领说笑了,我那些不过是些用来唬人的小把戏,如何挡得过真刀真枪?”
苍术面露微笑:“杜大夫有所不知,灰河谷惯用夜袭,若是能趁机用火焰神迹震慑,自可灭其士气,以少胜多也非不可行。”
“神火幻化的手段我已告知首领,何必非要我来?”
“我会亲自入火,就用你那火烧不伤的法子。”苍术笑意森然,“此举危险,还请杜大夫在一旁协助。”
杜槿嗤笑,苍术心思已分明,他刚用麻风扳倒了巫祝,如今又想更进一步,再利用敌袭的机会立威。
若是能当着全族之面用神火退敌,便可将山神使者的名头按在自己身上。他作为部族首领的地位再无人撼动,也不用担心那蒲葵卷土重来。
听闻此人年少继位,卧薪尝胆多年一举将巫祝扳倒,果然非善与之辈。
杜槿面上带笑:“若只是帮助首领做那火烧不伤、神火幻色的把戏,倒也并非不可。”旁边的林听似是有话要说,杜槿使了个眼色,“不过我另有一计,或可帮助首领更进一步。
苍术神色微动:“愿闻其详。”杜槿却不答,只朝窗外瞥去,面露嘲讽:“首领是想在这状况下请教?”
“失礼了。”苍术挥手让护卫退下,朗声笑道,“杜大夫巾帼不让须眉,心胸宽广,自不会介意这些小摩擦。”
“我这一计,首领须得拿一样东西来交换。”杜槿面无表情,“我们冒生命危险助黑石峒退敌,想来首领不会拒绝。”苍术欣然道:“杜大夫想要何物交换?请讲。”
“冶铁术。”
黑石峒客房。
“喝些药吧,虽然寨子里已做了分区隔离,但还是小心为上。”杜槿煎了针对麻风的预防药汤,端起时手一歪,差点洒了一地。
“小心。”商陆从身后扶住汤碗,“我们自己来便是,你这几日太过辛苦。”杜槿:“没事,只是有些乏力,回家后歇几天就好。”
又有小童送上饭食茶水,离开时轻轻将门掩上。
待旁人均已离开,林听才忍不住哈哈大笑:“方才杜大夫那话一出,百越头头的脸色都青了,想来是气得够呛。”
“冶铁术是他们部族的立身之本,听我们狮子大开口,他自然不满。”杜槿讽道,“但他如此赤裸裸地威胁我们,可不得趁机好好敲一笔?”
林听:“不过我倒没想到,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杜槿嘴角微弯:“灭族之祸近在眼前,容不得他犹豫,况且我们远在羁縻山外,与他们两不相干,即便学了冶铁术也威胁不到他们。一门手艺换全族性命,不亏。”
商陆沉声道:“此人心机颇深,需防他一手。”杜槿点头:“他极能隐忍,行事又果决狠辣,传授冶铁术的事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林听大手一挥:“怕什么,大不了我们卷包袱一走便是。就凭他们部落这病歪歪的样子,还真能拦我们不成?那冶铁术不要也罢!”
商陆听罢神色微动,杜槿笑道:“陆哥,你有话直说便是,看你憋到现在了,和我们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槿娘,若是想突围,咱们现在就能走。”他斟酌道,“我传信乌萨,林听掩护,离开此处不是问题,倒不必与百越人纠缠。”
杜槿笑道:“知晓你担心我们安危,不过我思来想去,如今留下才是上策。一来冬青、阿荆都属黑石部落,咱们的驱瘴秘药、半途山洞和青杏谷都多亏他们,若是当真见死不救,心中实在不安。二来他们二人都知晓青山村和青杏谷所在,若是因这次的事情同我们生了芥蒂,倒是不美。万一苍术为此心生报复之意,更是划不来。”
商陆抬眸:“三呢?”
杜槿起身:“没有三,就这两点原因。我配合他们耍些把戏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若是他们部族还是落败,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有三。”商陆低声道,“槿娘,你是为了我。”
杜槿却笑了:“没有!你这副样子倒仿佛欠了我什么似的。”
“槿娘,你是想要冶铁术,对吗?”商陆苦涩道,“有了冶铁术,便可在青杏谷秘密制备大量武器铠甲……”
林听恍然:“确实如此,羁縻山本就产铁矿,青杏谷又极隐蔽!”他神色兴奋,“商大哥,我们如今坐拥青杏谷,进可攻退可守。若是有兵有粮有武器,一旦这西南边境有什么异动,便可借机青云直上!待查清幕后黑手,何愁报不了仇?”
杜槿扶额:“你说的跟要造反似的……我们可是良民!”林听嘿嘿一笑:“是我多嘴了。”
“陆哥,虽然你一直不愿与我多说,但我也能猜到,那害得你家破人亡的贼子定然在大夏身居高位。”杜槿神色肃然,“我不懂行军打仗之事,也知晓钱粮兵马的重要性,你若想报仇缺不了这些。”
“我会将青山药行的生意做到大江南北,会努力成为大夏第一富商。”她语气极笃定,仿佛在说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银钱的事情就交给我吧,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便好。”
商陆胸腔砰砰直跳,双眸发热:“你不必为我做到这一步……将你牵扯进这些事情已是不该,我……”
杜槿打断:“那就当我是为自己做这事儿吧!人活一世,寻些刺激有何不可?”
林听笑道:“杜大夫寻的可真刺激,直接要掀桌子造反了。”
杜槿敲敲锅沿:“胡说什么呢!我只是个采药赚钱的药商罢了。山中生活不易,咱们不过是多种了些粮食,又跟百越人学了门手艺,有何问题?”
“哈哈哈哈,杜大夫所言甚是!”林听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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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抚掌赞叹。
商陆心中翻涌着滚烫的情绪,想拒绝,想道谢,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曾是大凛最年轻的将军,银甲白马,意气风发。可转眼间山河破碎,他背负着叛将的骂名,抱着姐姐临终托付的婴孩,在追兵的箭雨中仓皇南逃。
他不再是大凛手握重兵的少年将军,一介普通猎户,复仇谈何容易?被冤叛国的痛苦、全族被杀的愤恨、国家覆灭的惊怒,心中知晓自己无力回天,他早已被这交织的情绪折磨得千疮百孔。
多少个夜晚,他站在悬崖边望着漆黑的山谷,无数次想过放弃。“与其做一个苟且偷生的懦夫,不如就在这里死去吧。”
但怀中的孩子轻轻一个翻身,又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拽了回来。他觉得自己像一具空壳,一半灵魂早已随着大凛的覆灭而死去,剩下的那半只是为了阿鲤,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直到他在河里救起了一个陌生的小娘子。
他从没见过这样胆大妄为的女子,敢和陌生男子进入荒山寻药,差点被杀还有心思挖苦他,虽然害怕却毅然拿起刀逼问真相。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学来的医术,为何年纪轻轻,却有着一副世间难见的悲悯之心?
明明身世艰难,却过得比谁都肆意明亮。
商陆知道自己有着难堪的过往,却忍不住被她不断吸引。他此生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在她说出“我们成婚吧”这句话时,选择了答应。
“只是帮她落户的权宜之计。”他起初这样告诫自己,如今却彻底沦陷,再也不愿意放手了。
黑石峒地牢中传出皮肉烧焦的恶臭,时不时响起阵阵惨叫之声。
苍术缓缓踱步,停在铁栏前,冷眼注视着里面鲜血淋漓的身影。
“还不说?”苍术的声音像淬了冰,“你身为巫祝却勾结灰河谷,是何用意?”
“我勾结灰河谷?”蒲葵张开缺了牙的嘴,不断渗着血沫,“他们又能给我什么?我既然做不了灰河谷的巫祝,帮他们有何好处?”
苍术语气森然:“若没有人泄密,灰河谷怎会选在这个时候进攻?”
“哈哈哈哈,与其怀疑我,首领大人倒不如看看身边的人。”蒲葵咧嘴大笑,“你那个亲卫冬青,每隔两日便会偷偷往寨外跑,给不知名的人送食水。”
“那是杜大夫的同伴,留在寨外接应罢了。”苍术不为所动。
蒲葵神色激动,身上铁链哗啦作响:“蠢货!你可知杜大夫的同伴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不愿露面?”苍术冷笑:“少在这故弄玄虚,直说便是!”
“这就要问问你的亲卫了,哈哈哈哈……”蒲葵癫狂大笑,“你那好侄子阿荆根本就没死!如今正在寨外,等着取你性命呢!”
“你是不是觉得除掉我之后就大权在握,能安心当首领了?如今部族真正的首领就在外面,你这个篡位的叛徒,赶紧等死吧!”
苍术咬牙,艰难从齿间挤出一个名字:“……荆?”
60. 第 60 章
黑石峒重病区,竹楼内弥漫着浓重的药草气息。
床榻间竹帘相隔,杜槿手握竹简穿梭其中,细细查看每位病患的状况,又依据病情调整药量。
“首领来了!”屋外突然传来骚动。环佩叮当声响起,苍术一袭靛蓝长袍踏入竹楼,银饰熠熠闪亮。
“诸位族亲,身体恢复如何?”苍术声音和煦,“七叔公,你上回在祭坛旁伤了左腿,我让人多送些野猪骨汤来。”
老叟热泪盈眶:“多谢首领挂怀!此地污秽,您还是快离开吧。”
“都是同族手足,怎会在意这些?”苍术无半分嫌弃,“我只恨没能早些识破蒲葵的真面目。”
杜槿冷眼旁观,此人最近时常在病榻间嘘寒问暖,使了不少收买人心的手段。
“杜大夫。”苍术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声音温和,“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小室坐下,苍术屏退旁人:“方才我与商陆兄弟定下了守寨的战术,他于行兵布阵之事上极有见解,助益实多。”
杜槿眼观鼻鼻观心:“甚好。”
苍术主动斟了茶:“这几日杜大夫对我真是冷淡。”她扯扯嘴角:“首领有话直说。”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苍术状似无意道,“听闻寨外还有你们的同伴?山中生活辛苦,杜大夫不如将同伴一并接进寨里……”
杜槿端起茶杯:“多谢好意,这就不必了。”
苍术长叹一声:“杜大夫不用如此防备我……我确实做了忘恩负义之事,但全族性命皆系于一身,无奈出此下策,还请你原谅。”
见杜槿不为所动,他竟又示起弱来:“杜大夫有所不知,我虽为部族首领,但继位以来处境十分艰难,一直不得族民认可。”
杜槿神色微动:“这是为何?”
苍术眼神渐沉:“我有一兄长铁杉,勇猛坚毅,是族中最强悍的战士。父亲在世时,族人都认定他是下一任首领。”
“但铁杉对汉人恨之入骨。前朝于百年前下令剿灭百越,上万族民被迫逃入羁縻山。他总说,我们有最好的冶铁术,就该联合各部杀回去。”苍术苦笑一声,“可打仗要死多少人?打来打去,死的都是百越自己的儿郎。
“他连年攻打周围部落,只想着一统百越杀回汉土,可族里人连饭都吃不饱。部族逐渐裂为两派,主战主和,争论不休。”
杜槿注意到他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所以你们兄弟……”
“刀兵相见。”他抚着左脸苦笑,“面上这道疤就是他留给我的教训。”
“听你意思,现在族里还是主战的人多?”杜槿轻声道。
苍术点头:“这些年蒲葵没少煽风点火。他同铁杉一样,鼓吹黑石峒应统领百越诸部,挑起不少争端。”他给杜槿添了茶,“但遇见杜大夫后,我更加坚持自己最初的想法——百越要想过上好日子,必须放下仇怨,走出这片大山。”
杜槿不由暗叹,这人虽工于心计,眼界倒是开阔。
“我只想让族人吃饱穿暖,可这些年结下的血仇太多,同灰河谷已是不死不休的境地。”苍术的声音忽然低沉,“此战过后,不论结果如何,你们尽管离开,不必有顾虑。”
杜槿面不改色道:“首领言重了,既然答应相助,我自会尽力而为。”以他的性格,这话恐怕也是试探。
走出竹楼,寨中果然已是一片肃杀。火把在夜风中摇曳,将持刀巡逻的护卫身影拉得老长。
杜槿回到住处,发现四周十步一哨五步一岗,竟被围得水泄不通。
她拦住一个年轻守卫:“发生什么事儿了?”对方结结巴巴地用汉话回答:“首、首领命令……加强戒备……”
“我同伴呢?”“他们……寨外布防,很快就回来。”
连日的疲惫让杜槿无暇多想,回到屋内,简单洗漱一番倒头就睡。
半夜,她却突然被刺骨的寒意惊醒。睁开眼,面前的岩壁潮湿发霉,身下是冰冷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血腥气。
苍术正坐在对面,跳动的火光将他半边脸映得阴森可怖,再不复白日里的和煦。
“杜大夫睡得可好?”他轻笑。
“首领这是何意?”杜槿试图起身,却发现双腿发软。苍术笑着将她扶起:“小心,药劲未过。”
竟是被下了迷药?杜槿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条幽深甬道,尽头处一道厚重石门,两侧牢房满是持刀守卫,戒备森严。
其中一间牢房里突然传来沙哑的笑声,蒲葵被铁链锁在墙上,满脸血污。“哈哈哈哈,果然你也落得如此下场!这个杀父弑弟的畜牲……”
苍术双目微眯:“不用听他满嘴胡言。”
“大敌当前,首领倒有闲心玩这种把戏。”杜槿冷笑。
苍术在石室前驻足:“杜大夫稍安勿躁。”他的声音轻柔得可怕,“有位故人,你一定想见见。”
沉重的石门缓缓打开,门后火光摇曳,映照出被铁链束缚的青衣少年,面有血痕,似乎身上带伤。
“阿荆?”杜槿惊怒转头,“苍术,你到底想做些什么!”
苍术不紧不慢地抬手,守卫立刻押进一瘦削男子。冬青踉跄着跪倒在地,苦笑道:“首领,一切都是我的错。”
“真是感人。”苍术冷笑,“杜大夫,你可知阿荆正是铁杉的独子?真论起来,他才是黑石峒的正统继承人。”
“杜大夫医术高明,偏巧救了我那位好兄长的儿子,又偏巧受冬青托付,来到黑石峒相助。”他缓步走到杜槿身边,倾身道,“你说,世上真有这般巧合?”
杜槿瞳孔骤缩:“你觉得我勾结阿荆和冬青,刻意扰乱黑石峒?”
“难道不是吗?”苍术转身回到石座上,“你甘冒奇险深入羁縻山,不正是为冶铁术而来?”
阿荆怒吼:“阿姐对我真心相待,你不能这样辱她!”
冬青跪下道:“首领,当年铁杉大人死后,你派我去取阿荆性命,但我不忍下手……这些年杜大夫待他如亲弟,从不知他身份。”
“闭嘴!”苍术怒道,“你曾为我最信任的亲卫,却暗中留下那孽种的性命,其心可诛!”
杜槿满腹的疑问迎刃而解,她终于明白阿荆为何出现在青山村,冬青为何会不辞而别,阿荆又为何始终不敢在黑石峒露面。
仔细想来,冬青放过阿荆是事实,自己与阿荆关系亲近,如今又是被冬青邀请进山治病。如今他们被苍术怀疑勾结,确实百口莫辩。
大敌当前,他们却在这暗无天日的石室中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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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猜忌,真是无比荒谬!
“我此行只为救人,从未有过二心。”杜槿直视苍术双眼,“首领莫要被有心人挑拨。”
“叔父!阿姐是个好人!”阿荆挣得铁链哗啦作响,“她在青阳县的瘟疫里救了许多人……我在青山村偷东西,也是是阿姐收留我。”
“你若不信杀了我便是!但是别伤害她……”
冬青膝行向前,额头抵在冰冷石板上:“首领,阿荆从小就与您亲近,这些年也不曾恨过您!他的名字还是您起的,真的忍心为了父辈的事情杀他吗?”
石室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守卫慌张来报:“首领!灰河谷的人杀进来了!”
苍术的脸色瞬间阴沉:“……暂且留你们性命。”迅速转身离开。
杜槿急切追上:“商陆和林听在哪儿?我不在,你又如何用神火手段!”眼前却一阵发黑,踉跄着向前栽去。
苍术下意识接住,又在视线触及她时瞬间僵硬。他立刻将人抱起放到椅子上,猛地扯开她衣领。
瓷白脖颈上,点点红斑如血。
苍术双手微微颤抖:“麻风……”
寨门外的沟壑边,守夜的护卫举着火把巡逻,四下寂静无声,只能听到猎犬沉重的呼吸声。
山风吹过,对岸的丛林间突然惊起几只夜鸦。
商陆眼神一凛,右手重重挥下,箭楼瞬间射出一排带火箭矢,照亮了正扛着竹筏下水的灰河谷士兵。
“放箭,烧船!”铜锣声撕裂夜幕。浸油的竹筏遇火即燃,数十名敌兵跌落湍急的水流,河里不断传来惨叫。
“撑竿渡河!”对岸号令声起,上百敌兵手持长竹竿跃入水中,借着撑跳之力向岸边逼近。
河流过窄,防不住如此手段。商陆冷静道:“长枪阵!轮换!”三排黑石峒护卫立即列阵,枪尖寒光点点,随着号令此起彼伏。第一排刺击后迅速后撤,第二排补位再刺,第三排已蓄势待发。
虽黑石峒护卫才学了几天,略有些手忙脚乱,但在商陆指挥下,长枪阵轮换严密,仍可保持阵型。
零星有人突破防线,林听甩出绳索套住登岸的敌兵:“下去!”那人还未站稳,就被甩回河中,溅起丈高水花。
“商陆!左翼!”有护卫惊呼。商陆反手夺过弓箭,双臂肌肉饱满,弓弦如满月,连珠一般接连射穿数人,将敌兵钉死在河滩上。黑石峒战士见状士气大振,怒吼道:“杀!”
正在双方僵持之际,黑石峒寨墙最高处突然爆开耀目紫光。众人惊恐抬首,只见紫色烈焰轰然腾空而起,在黑夜中极为耀眼,苍术负手立于寨墙之上,靛蓝衣袍在烈焰中猎猎作响。
“山神降世!山神降世!”再次见到这震撼场景,黑石峒众人齐声高呼,声浪震得竹楼颤动。
“山神显灵,庇佑我黑石峒!”紫焰在苍术掌心爆燃,“尔等不自量力,竟敢逆天而行?”
灰河谷士兵惊恐后退,山呼海啸中,阵型瞬间土崩瓦解。
掌心火焰熄灭,苍术将刺痛的双手收进袖中,不妨一支冷箭突然破空而来!亲卫飞身将他按倒,箭簇擦着颈边银饰划过,钉入身后木柱嗡嗡震颤。
他惊怒抬头,只看到对岸一个陌生的身影遁入山林间,转身间眸光如黄金般灿然。
61. 第 61 章
商陆甩了甩刀上的血珠,随意抹了把脸,反而将鲜血抹得更开,衬得灰色狼眸愈发冷峻。
退兵后的战场弥漫着血腥味,折断的竹枪斜插在泥泞中。几具尸体漂浮在沟壑里,随浊流沉浮。黑石峒战士沉默地打扰战场,救治伤员,将俘虏捆作一串押回寨中。
苍术已在寨门前等候:“二位兄弟辛苦,此役多亏有你们。”
商陆草草回礼:“灰河谷必会卷土重来,请首领多加防备。”
“商兄弟留步。”苍术突然拦住他,“有一事正要同你说……杜大夫那边出了些意外。”
空气骤然凝固,林听连忙追问:“发生何事?”
“方才她突然在房内晕倒,脖颈间出现红色斑片,恐怕是感染了麻风。”
商陆未等苍术说完已大步冲向村内,林听连忙追上,在房门前死死扣住他手腕:“站住,你不能进去!”
“让开!”商陆肌肉紧绷。林听压低声音:“现在连杜大夫都倒下了,你绝对不能再染病!”
“此地不能再留,我带她离开!”“你冷静点!”林听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这里是羁縻山腹地,没有百越人领路,我们怎么回去?况且杜大夫受得了路上颠簸吗!”
透过窗户,商陆日思夜想的人正安静卧于榻上,颈间红斑在烛光下触目惊心。他的拳头狠狠砸在门框上,又闭了闭眼,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苍术劝道:“好在发现及时,情况尚不严重。如今已用过药睡下,二位不必担忧。”
商陆哑声询问:“用的什么药。”“内服磨风散,外敷狼毒膏,都是杜大夫先前定下的治疗方子。我另安排了两名娘子专门照料,她们先前一直跟着杜大夫学习护理之法,十分熟练。”
林听接过话头:“大敌当前,但杜大夫身体有恙,不能出任何差池。”
“这是我的亲卫统领苦艾,我将他留在此处。”苍术示意身边一名高大护卫出列,“如寨中情况危急,他会直接带杜大夫从后山离开。”
商陆的呼吸终于平稳些许:“方才的灰河谷降兵……”
“明白,审问之事便交给我吧。”苍术笑道。
天色未亮,俘虏已透露情报,三人迅速商议下一步战术。
“灰河谷两个月前爆发山洪,饥荒和瘟疫引起暴乱。”苍术拨了拨火塘中的木炭,“饥民把首领赤柏的脑袋挂在了寨门上。”
“野蛮。”林听咋舌。
“灰河谷首领非世袭,一向是能者居上。”苍术嗤笑,“新任首领名唤石斛,倒是有些手腕。他们这次一为抢粮二为复仇,几乎是倾全寨之力。”
“怪不得昨夜如此搏命,这下却棘手了。”林听皱眉。
商陆在地图上划出路线:“他们正面无法突破,很有可能选择两侧进攻。东侧地势低,坡度缓,还是粮仓所在,极有可能成为目标。”
“必经之路是那道山谷,加强守卫。”
黑石峒地牢。
冬青打破寂静:“伤势可重?”阿荆笑道:“无妨,他没下狠手。”
“……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嗯,好得很。”阿荆抬头,“青山村的大伙儿都喜欢我,交到了不少朋友。阿姐还帮我办了路引,我可以扮成汉人去黎州和洪州!”
他越说越欢快:“黎州处处都是花树,春天的时候,整座城都会被染成胭脂云!洪州人会做莲花灯,在夜晚放进河里,就像星星在天上流淌。”
“平时吃得饱吗?”
“吃得饱!”阿荆嘿嘿一笑,身上铁链簌簌作响,“豆腐、炖肉和稻米饭,日日都能敞开肚皮吃。”他眼睛发亮,“还有甜滋滋的荔枝水和冷元子,夏天吃上一碗最舒坦了!”
冬青心中欢喜,却又忍不住难受:“对不起,又将你牵扯进这些糟心事。”
阿荆毫不在意:“这次是我自己要回来的!连阿姐都不怕染病,我怎能推脱?”
脚步声打断低语。
护卫押着两个佝偻的身影进入旁边的牢房,其中一人全身包裹白布,头脸都裹得严严实实,押送他的护卫也用麻布缠手。
不多时,苍术竟也来了。
阿荆心中惊疑不定:“怎么是他们!”
牢房内,苍术蹲下身,与瘫坐在地的老妇平视:“葛婆婆,我怀疑过蒲葵,猜忌过杜大夫,却从没想过背叛全族的那个人,竟是会是你。”
“要不是灰河谷的俘虏招供,全族人都被你蒙在鼓里。”
老妇瘫在地上一言不发,头上的雉羽剧烈颤动。
“娘!真的是你?!”山姜扑通跪地,声音嘶哑,“首领待你不薄,族人敬你如母,你怎能做出这种事!”
葛勉强支起身体:“山姜被关进矿洞时我就知道......什么赎罪,什么祭祀,最后都会像二十年前一样,被活活烧死!”
苍术冷笑道:“所以你就勾结外敌?为了救儿子,不惜让全族陪葬!”
山姜面如死灰:“娘,你糊涂啊!”
“我能怎么办!二十年前我眼睁睁看着你爹被烧死,这次、这次我宁可当个罪人!”葛婆婆老泪纵横,“可谁能想到会有汉人来治病……消息已经送出去,收不回来了。”
“收不回来?”苍术他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你若及时坦白,至少不会这般仓促应战!昨夜死了十三个族人,他们的血,都该算在你们母子头上!”
山姜几乎要晕倒在地:“首领,我们无脸活在世上。”葛婆婆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想一死了事?”苍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没那么容易,你们......得替我做件事。”
寨中病房。
杜槿指尖微一颤动,缓缓睁眼。房中光线柔和,靛蓝色的床褥舒适温暖。身上浸着淡淡药香,抬手一看,患处都已仔细敷上药膏,十分妥帖。
“杜大夫醒了!”茱萸欣喜道,转身吩咐旁人,“快去禀报苍术大人。”
不多时,苍术便匆匆赶来,见杜槿神色如常,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
他声音温和:“杜大夫身子如何,可要用些汤羹?”
“不饿,商陆呢?”杜槿任由茱萸扶起自己,靠在软枕上,“我睡了几天,寨中战况如何?”
苍术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将近日战事一一道来。
“先前确实是我错怪杜大夫,险些中了离间之计。”他面不改色地说起谎话,“与灰河谷勾结之人,正是蒲葵。”
杜槿强打精神:“蒲葵为何要这么做?”
“不过是为争权夺利罢了。”苍术淡然一笑,“昨日我已当着全族之面,在山神祭坛斩了这叛徒,断了灰河谷的内应。”
“既然误会已消除,你打算如何处置阿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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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槿直截了当地问。
见苍术沉默不语,杜槿笑了笑:“若首领仍有顾虑,不如我们再做笔交易?”
“我用青山药行的路引换阿荆一命。待战事平息,你可派几个机灵的族人出山随我经商。”
苍术挑眉:“你能给百越人办路引?”
“我自有门路。”杜槿神色自若。青阳县瘟疫时,阿荆已在崔知仁、高洪面前过了明路,青山药行有百越人的事情已不是秘密。这两人出身寒门,既需要青山商行的分红,又想借机攀附崔氏,区区路引,自然不在话下。
“我能带阿荆走商,当然也能带其他百越人。”杜槿镇定道,“若每年带走三五人,五年、十年后,会有多少百越人见识过外面的大千世界?眼见为实,他们终究会明白你的苦心。”
苍术心脏砰砰直跳,这是黑石峒百年来第一个机会,有汉人愿冒险带百越一组走出大山。
“……阿荆永远不得再踏入黑石峒一步。”
“成交。”
当夜,山中下起暴雨,林间回荡着雨打树叶的噼啪声。豆大的雨点连成银线,在漆黑的夜幕中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水网。
葛婆婆佝偻着身子在前引路:“这条山谷直通粮仓。”
石斛眯起眼睛:“苍术没发现你吗?”
“那些降兵没有供出我。”她神色平静,“苍术以为通风报信的人是蒲葵,已公开将人处决。”
石斛冷笑:“此事我当然知晓。”他在黑石峒安插的眼线可不止一个。
灰河谷人正在林间前行,四周的黑暗倏然被火光撕裂,数十支火把在雨幕中同时亮起,将整个山谷照得如同白昼。黑石峒的战士从岩石后、树丛间蜂拥而出,喊杀声震天。
“中计了!”石斛怒吼出声,但为时已晚。
商陆敏捷从侧翼杀出,林听长枪如游龙,两人率先冲破敌军防线。
“果然是你!”苍术认出了石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是那夜放冷箭之人。“你就是黑石峒的首领?”石斛冷笑,“今夜老子就取你性命!”
苍术持刀直取石斛咽喉,轻甲在雨中泛着冷光,二人迅速缠斗在一起。
“砰!”燃烧的树干砸在两人中间,火光映照下,石斛的面容清晰可见。
苍术的刀僵在半空,隔着火焰,他竟看到两张极为相似的脸。同样的飞眉入鬓,同样的琥珀色眸子,连下颌线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灰河谷的首领石斛,竟和这个汉人林听的面容如此相似!
“你们……”苍术的刀尖颤抖,转向林听,“好一出连环计!”
苍术心神大恸,他选择相信杜槿,原谅冬青,却没想到竟还有这一招等着自己!这些年步履维艰,小心经营,却一而再再而三遭到背叛。
他持刀劈向林听,狂笑中带着绝望:“到底可以信谁……杜槿、杜槿!这也是你的谋划吗!”
林听翻身躲开,怒喝:“我不认识他!若与他勾结,我何必在此拼命!”
商陆架住苍术攻势:“用你的脑子想想,若是真与林听有关,我们怎会在你面前暴露!”
山谷中突然炸开一声巨响,苍术身形晃动,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是山洪!快跑啊!”
地动山摇间,山洪裹挟着碎石断木,如巨龙般倾泻而下,浑浊的泥浪瞬间将谷中众人吞没。
62. 第 62 章
山洪呼啸而来,苍术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滔天巨浪狠狠拍进水里。湍流裹着巨石,胸骨断裂的脆响淹没在水声中,他张口喷出一串血沫,意识开始涣散。
冰冷的河水灌入肺腑,恍惚间闪过无数血色人脸:被烧得焦黑的族人、七窍流血的父亲、被他亲手斩下头颅的铁杉,所有人惨叫着要将他拖入深渊。
阿荆那双染血的眼睛近在咫尺:“叔父,你要杀我吗!”
“不,我只是……”
苍术突然被一股大力托出水面,“咳……咳咳,商兄弟?”
“抓紧!”商陆将他推上一根浮木,身影又转眼被浊浪吞没。
浑浊的激流中,商陆挥动双臂逆流而上,终于在水里寻到熟悉的面孔,拎起一看却是灰河谷的石斛。他随手将石斛也推上那根浮木,转身继续寻找林听。
苍术眼中杀意翻涌,却因胸骨剧痛无法动作。石斛死死抱住浮木,讥笑道:“苍术首领,现在杀我,你也会沉下去,不如咱们先放下仇怨?”
两人在浮木上维持着诡异的平衡,最终被冲进一处堰塞湖。水流逐渐平稳,商陆也终于找到林听,拖着疲惫的身躯将人推到岸上。
月光刺破乌云,映在林听铁青的面庞上,双目紧闭,人已陷入昏迷。
“这小子没气了?”石斛粗鲁地拎起林听控水,眼中却露出一丝惊慌。
“再耽搁就没救了。”商陆冷冷道,“莫慌,让他平躺地面,仰头抬颏。”便俯身开始有节奏地按压林听胸膛。
苍术拖着伤躯爬上岸:“这救人的手法……是杜大夫教的?”
“嗯,在胸腹处连续按压三十次,再渡气两次。”商陆手法平稳,“即便没了呼吸,只要心口尚温,也有救回的机会。”
石斛在一旁急得直跺脚:“我来!”商陆沉声指点:“动作再用力些!每次按压胸骨需下陷两寸才够,不要怕伤到肺腑。”
见他动作有模有样,商陆便转身跃入水中继续搜救,陆续救上不少幸存者。苍术全身剧痛咳血,也不敢有丝毫懈怠,一丝不苟地用起这古怪手法救治族人。
林听的胸膛一直毫无起伏,石斛不敢停手,额头青筋暴突,双臂伤口崩裂也恍若未觉。
“咳——咳咳!”林听终于喷出一股水,慢慢有了呼吸。
石斛迅速揪住他衣领:“你娘叫什么名字!”见林听茫然,又用生硬的汉话吼道:“你娘的名讳!”
“梅、梅娘。”林听气若游丝。“她人在哪里?”“多年前就去世了。”
“这个混账!宁可死外头也不回家?”他一拳重重砸在地面,眼眶却已红了。
林听虚弱地撑起身子:“你是谁?”
“小子,你得喊我舅舅。”石斛斜睨他一眼,“当年阿梅偷偷溜走,老子带人翻遍了周围山头……她是怎么死的?”
商陆打断道:“要叙旧路上有的是时间。现在伤者太多,得尽快治疗。”
石斛冷哼一声:“也罢!如今不是争斗的时候。你救我一命,老子也还你个消息,你们寨子里那个巫祝,早就跟赤箭寨的人勾搭上了。”
“估计这个时辰,赤箭寨也该到你们村口了,哈哈哈哈!”
杜槿在睡梦中被一阵剧烈的震动惊醒,床榻都在簌簌发抖。
屋外暴雨倾盆,尖叫声此起彼伏,她顾不得披衣,赤脚冲到门外:“苦艾,发生什么了!”
“山、山洪暴发!”苦艾脸色惨白,“首领他们还在山谷设伏。”
杜槿心头猛地一沉,寒意瞬间蔓延全身。
她冒雨冲向寨中,黑石峒全寨已乱作一团,首领下落不明,粮仓损毁严重,更可怕的是,随时可能有敌军趁乱来袭。
骚动很快蔓延到病区,患病的族人冲破隔离,与守卫爆发冲突。
“首领到底在哪!”有人疯狂推搡守卫,“放我们出去!”
“回去!”守卫横起长矛,“首领有令,任何不得擅自离开病区!都给我回去!”
众人惶惶不安:“首领都被洪水冲走了!”“寨子要被淹了,快逃吧!”
人群在暴雨中争吵,守卫拦不住暴动的人群,一旦病患冲出隔离区,先前的努力全部白费。
杜槿扬声道:“寨子地势高,洪水淹不到!苦艾统领已派人寻找首领,不要惊慌!”
有村民窃窃私语:“是杜大夫……她是山神使者,应当不会诓我们。”有人喝道:“放屁!自从她来后,寨子里灾祸不断!”“正是!巫祝大人死了,如今首领也出了事,说不准就是这汉女在搞鬼!”
“可她明明在救我们!”这类声音很快淹没在人潮中。
杜槿背后渗出冷汗,这次不比宝通寺,她一个汉人女子,语言不通,若寨子真的暴动,恐怕极难收场!
苦艾当机立断,立刻护着杜槿退回房中。众亲卫将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不让任何人靠近。
杜槿在房中踱步:“方才那群人明显就是在煽风点火!”苦艾:“蒲葵已死,但他党羽仍在。”
“报!”一名亲卫浑身湿透冲进来,“苦艾大人,寨外发现敌踪,至少百人!”
“怎么可能?”苦艾脸色骤变,“灰河谷主力明明都在山谷!”
杜槿咬牙:“寨中还有多少可战之力?”
“首领将战士都带走了,还有守寨护卫二十人,亲卫十人。但首领留下死令,一旦寨中有异动,我们十人必须护送你离开!”
“我若此时逃走,寨子必乱!”杜槿目光如炬,“苍术不在,谁还能主持大局?”
苦艾怔忪道:“首领没有妻儿,蒲葵已死,其余人威望不足……”
“葛婆婆!”茱萸想起一人,“她是前任巫祝的妻子,在族中德高望重,可以请她来镇场!”
亲卫们冒雨搜寻,却只带回失魂落魄的山姜。茱萸急得哭了出来:“这可如何是好!如今村里也没有其他人能服众……”
杜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不,还有一人。”
山神祭坛。
周围的数个废弃矿洞早已收拾干净,此时挤满了惊慌的村民。
苦艾按照杜槿所言,将巫者、病患和未染病者分隔在不同矿洞里,又带兵将全寨的粮食医药都归拢到洞内,寨中不留一人一物。
祭坛后方的神火熊熊燃烧,映照着一张张或惶恐、或虔诚、或蠢蠢欲动的脸。
内忧外患之际,矛盾一触即发。
火焰突然爆燃,将整个山洞染成诡谲的紫色。众人惊呼声中,阿荆身着靛蓝色祭袍,自火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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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步而下,满身华丽银饰泠泠作响。他往日的温和笑意尽数褪去,眉目如刀,深色冷冽。
“……荆?”“什么?荆还活着!”
苦艾侍立于阿荆身侧,朗声道:“奉苍术大人密令,由荆大人暂代首领之职!”
人群一片哗然。
阿荆抬手:“诸位族亲,护卫已寻得叔父踪迹,不必惊慌!待他归来,便可内外夹击,必叫来犯之敌有去无回!”
有村民大声道:“荆大人!可是敌人已到寨外,咱们撑不到苍术大人回来啊!”
阿荆唇角微扬:“放心,他们不会进来的。”
黑石峒寨门洞开,空无一人,赤箭寨众人轻松跃过沟渠,但一进寨门就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惨白月光下,一栋栋空荡荡的吊脚楼鬼气森森。夜风卷着破碎的白布在竹楼间飘荡,未熄的篝火泛着妖异紫光。
寨中阴荒凉森,骇人的寂静令人毛骨悚然。
赤箭寨首领后背发凉:“见鬼,人都死绝了吗!”有人咽了口唾沫:“那篝火怎么一忽儿绿一忽儿紫的……”
远处突然传来沙沙声响,有人惊跳起来:“什么东西!”“闭嘴,想吓死大伙儿吗!”
众人战战兢兢摸到铁杉巨树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数百具尸体裹着染血的白布,像柴垛般层层堆叠。赤箭寨首领用矛尖挑开一具尸体,却露出一张溃烂流脓的脸,眼皮外翻,血肉横流,活像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在众人注视下,这具“尸体”的眼珠倏然挣开,溃烂的手指猛地抓住长矛,在月光下疯狂扭动。
“啊啊啊啊啊!”赤箭寨众人吓得眼前一黑,这才发现竟是个活人。
“寨子里的人呢?”那首领的枪尖都在发抖。
山姜虚弱道:“死了,都死光了!”溃烂的手指流出黄脓,“是瘟疫……身上出红斑,手脚腐烂,血肉融化,谁也逃不掉!”
众人惊恐后退:“不是说山神降罪吗?”“什么鬼东西!”“快走吧!再待下去我们也会这样!”
“可恶!被蒲葵那老狗摆了一道。”赤箭寨首领低吼,“难怪联系不上石斛,那厮怕是早知道出事,自己先溜了!”
“撤!快撤!”
直到天边亮起鱼肚白,商陆才匆匆赶回村中。一行人神色狼狈,全身遍布泥泞血渍,互相搀扶着出现在村口。
苍术一路心神不宁,脑中闪过无数可怕画面:敌军攻破村寨,屋舍焚毁,族人尸横遍地。
然而眼前景象却出人意料,寨子安静得出奇,还有几处将熄的火堆冒着青烟,铁杉树下堆着诡异的“尸体”。
苍术心跳漏了半拍,随即察觉到异样:“这是之前灰河谷留下的尸体……”
商陆用长枪挑开裹尸布,露出下面精心伪装的树干和草垛:“都是假人。”
“首领……你们终于回来了。”山姜虚弱地从树后爬出来,“昨夜赤箭寨来袭,多亏杜大夫想了一出疑兵之计。”
苍术失笑:“确实是她能想出来的主意……”
“首领!”“苍术大人!”“太好了,你们无事!”村民陆陆续续回到村里,激动迎上,欢呼声响彻空荡的村寨。
阿荆和苍术四目相对,坦然道:“叔父,欢迎归来。”
63. 第 63 章
山洪过后,黑石峒战士死伤惨重,幸存的人也伤痕累累。好在灰河谷同样在山洪中受到重创,赤箭寨也被这出空城计吓得跑回老窝,寨中一时不会有外敌威胁。
杜槿顾不上休息,立刻让茱萸、茴香二人清理出干净屋舍,收治伤重的战士,每日隔着窗户叮嘱治疗事宜。
苍术在水中被山石冲撞,数根肋骨骨折,只能卧床静养。寨中事务繁忙,蒲葵、葛又接连出事,苍术便顺水推舟接受了阿荆的存在,甚至将首领令牌都交由他代管。
主战派见铁杉之子归来,自然全力拥护,主和派也不敢违抗苍术命令,寨中倒是久违地现出一副其乐融融之景。
百越民心淳朴,对强者有着朴素的崇拜。商陆这段时日在寨中练兵守城,又在山洪中奋勇救人,虽言语不通,也赢得黑石峒不少尊敬。
两月后,寨中慢慢恢复平静,杜槿也终于康复,向苍术辞行。
晨光透过竹帘洒进屋内,杜槿的面色终于恢复往日的红润。苍术亲自将她引进屋内,又斟上一杯清茶。
“杜大夫今日气色倒好。”他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你为救我族人染病,如今无恙,我也安心了。”
“所幸我症状轻微,治疗又及时。如今寨中其他病人也在好转,不过……”她面露遗憾,“那些重症者即便痊愈,容貌损毁、手足残疾也难以恢复了。”
苍术闭目道:“病情延误,皆因我之过。”
“这事儿得算蒲葵头上。”杜槿岔开话题,“另有一事正要同你说,先前你下落不明之时,是我让阿荆在寨中露面。虽是一时权宜之计,但确实违背了约定……”苍术摇头:“无妨,那时我生死不明,蒲葵的残余势力必有行动,你让阿荆出面是最好的选择。”
“可你明明对阿荆恨之入骨。”杜槿眨眨眼,“当真不记恨他了?”
苍术哑然,半晌才开口:“生死之际走过一遭,倒也看清了一些事情。若是阿荆想留下来,寨中总不缺他一口吃的。”
杜槿笑道:“依我看,他可不愿再回到深山里蹉跎岁月。”
苍术沉吟片刻:“我没有妻儿,若是他愿意,他就是黑石峒下任首领。”
“啊?”杜槿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你身子康健,日后自然会有妻儿,非留下阿荆做什么?”
他语气笃定:“妻儿?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这是为何?”
苍术左颊上刀疤狰狞,眼神却温柔似水地望向杜槿:“听说你们汉人有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房中蓦然安静,杜槿放下手中茶杯,微微叹了口气。
“首领,木蓝求见。”苦艾的声音打断沉默。
“太好了,杜大夫也在!”一个年轻郎君利落行了个礼,“首领,请您允许我随杜大夫出山。”
苍术神色如常:“这事儿你得问问她意见。”
杜槿笑道:“你叫木蓝?倒是寨中第一个来寻我的人呢。”
木蓝嘿嘿一笑:“杜大夫,我有家传的织布扎染手艺,想试试去外边赚些银子。”
“大夏采桑养蚕、缫丝织布,布料纹样种类极繁复。”杜槿思索,“若是做得好,你的扎染能跟着药行的商队销往大江南北,定是不愁卖的。”
木蓝拍着胸脯道:“杜大夫放心,手艺绝对扎实,苍术大人这身衣袍就是我做的呢!”
他前脚刚离开,两个年轻小娘子后脚就跟进来了,正是茱萸和茴香。
“倒是让木蓝那个家伙抢了个先,就属他乖觉。”茱萸嗔怪道,“杜大夫,听闻你要回青杏谷,能带上我吗?”她原本就懂得些药理,这几个月又跟着杜槿学了不少医术,对那套防疫法更是敬佩得五体投地。一听说有机会去汉人地界,茱萸心里也是痒痒得很。
“我也想去。”茴香声如蚊蝇。
苍术:“你是巫者,你爹同意吗?”“同意的。”茴香细声细气道,“阿爹说,祭祀的事情有阿兄阿姐,我原本就学不好,不如出去见见世面。”
杜槿欣然应下,叮嘱她们尽快收拾行李,明日便要出发。
苍术意有所指地笑笑:“杜大夫将寨里多少人的心都勾走了。”
“他们不是为我,而是为自己。”杜槿也同他打机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苍术步步紧逼:“长路独行,岂不艰难?”
“黑石峒和青杏谷自当携手同行。”杜槿正色道,“你们有冶铁术、扎染等百越手艺,我们有人手、粮食和路引,两边当互帮互助。”
“同百越人做生意?这在你们大夏可是重罪。”
杜槿莞尔:“谁能笃定我和百越人做生意?都是我们村里织的布,纹样颜色有些类似罢了。”
苍术早已习惯她这幅促狭样子:“说到冶铁术,按先前约定,我让山姜随你走。他是族中最优秀的铁匠,如今无颜留在黑石峒,跟你离开也是最好的选择。”
“你愿意饶他性命?”
苍术失笑:“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心狠手辣的恶人?他娘已葬身山洪,他自己也曾冒着性命危险做诱饵,将功折罪,饶他一命也无妨。”
“我没有在族人面前揭露葛的所作所为,给她留了最后一份体面。”
次日天刚亮,杜槿一行人给马蹄裹上麻布,又摘下辔头旁的铃铛,趁着晨雾悄悄来到寨门。
没想到黑石峒门口却是一片人声鼎沸,全寨男女老少身着节日盛装,人人发间都编着鲜嫩的野花和枝叶。苍术一身银饰在阳光下熠熠闪烁,手捧银杯,盛装立于寨门前。
“这是何意?”杜槿哭笑不得。
茱萸笑道:“杜大夫,这是咱们百越人送别贵客的礼。”
村民已团团围了上来,“杜大夫,你可别想偷偷溜走!”“求求你们,下回也带上我吧!”
鼓乐声起,花瓣漫天,苍术穿过人群缓步走来:“杜大夫,请饮三道酒。”
“一道谢救命之恩,二道谢守寨之义,三道……愿山神佑你长命百岁,子孙绵延。”他喉头微酸,移开目光,将酒杯端到杜槿面前。
众人欢呼声中,杜槿仰头饮尽,一顶百花环已落到她头上。
苍术收回手:“这是送别礼。”
“期待……下次再见。”
返程时晨雾散尽,明媚日光从林叶间漏下,映在斑驳的溪石上。
林听随手摘了个野果:“这果子能吃吗?”冬青扫了一眼:“能吃,好吃得很。”
“那我多摘点儿,带回去给大伙儿都尝尝。”林听笑嘻嘻爬上树。
“你们那个青杏谷,如今有多少人丁?”木蓝好奇问道。
“约莫两三百吧,有汉人、胡人,现在也有百越人了。”杜槿笑道,“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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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土地多,平日里种些草药粮食,自给自足不是问题。”
茱萸、木蓝几人又问了谷内一应衣食住行,听罢十分满意,终于放下心来。
林听高高坐在树上,喊道:“我把果儿扔下来,你们接好了!”
众人一路欢声笑语,山风吹过林叶簌簌作响。
商陆突然驻足:“谁!”其余人迅速弯弓搭箭,对准前方一处山石。
“别别别,是我!”石头后转出一人来,背着厚厚的行囊,双手高举,却是灰河谷的石斛。
那夜山洪之后,灰河谷战士死伤甚众,石斛带着幸存族民趁夜离开,此后再无消息。不知为何,他竟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
黑石峒众人虎视眈眈,石斛浑不在意,咧嘴望向杜槿:“杜大夫,你们那儿还缺长工不?”
林听挠挠头:“是我同他说的……杜大夫,他能去青杏谷吗?”
杜槿面露犹疑:“你放着好好的灰河谷首领不当,跟着我们作甚?”
“呸!”石斛狠狠唾了口,“那天没抢回粮食,老子的脑袋差点被挂上寨门,险些没和赤柏那短命鬼作伴。”
“青杏谷那个叫林宗的,算得上是我妹婿。老子妹妹死了,总得去瞧瞧那妹婿是个什么玩意儿!”
杜槿回首望向阿荆,他无所谓地耸耸肩:“阿姐,此事你决定就好。”商陆使了个眼色,冬青带人悄然散入林中,确认是否有埋伏。
斟酌半晌,杜槿还是点头让石斛跟上,林听暗中松了一口气。
商陆牵来一匹枣红色的矮马:“槿娘,上马歇会儿吧。”“我不累……”她话音未落,就被一双大手抱上马。
马背摇晃,教人昏昏欲睡。商陆一手牵着马儿,一手揽在杜槿腰后,防她摔下。
“这也是寨子里送的吗?”“嗯,苍术送了你十匹。”商陆声音沉闷,“百越马身形敦实,马腿短粗,很适合走山道。回去后好好繁育,可有大用。”
“这匹小母马毛色最漂亮,性格也温顺,是首领专门给你挑的!”茱萸扬声道,“杜大夫给她起个名字吧。”
杜槿托腮:“嗯,毛发油润红亮,不如就叫小红枣儿?”
林听突然高声打断,满脸惊悚:“不行!不、不能叫这个名字!”
“呃,那蜜枣?”“换一个!”“甜枣?”“不行。”“青枣?”
“红马叫什么青枣……而且你为啥和这枣子较上劲儿了!”林听愁苦道。
杜槿有些摸不着头脑,给马儿起名字的事情只好暂时搁置。
渐向北走,山中秋高气爽,漫山红叶灼灼如霞锦。商陆整理了沿途水源、食物和落脚点的位置,细细记在纸上。杜槿一路走一路摘,马背上装得满满当当,木姜子、香茅、树番茄、大芫荽,都是在黑石峒新识得的调味料,做酸汤是极美味的。
时人谈之变色的羁縻山脉,如今已成了她悠然闲适的后花园。
杜槿在山道旁捡起一颗熟透了的野枣,脑中灵光乍现:“林听,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林听神色僵硬:“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百越人都以草木花果为名,你妹妹石榴也一般。”杜槿挑眉,“想来你母亲也会如此为你起名。”
林听转头:“我是我爹起的名字!”
“真的吗?”杜槿神色促狭,“让我猜猜……林小红枣儿?”
64. 第 64 章
“枣儿,你娘是因何事去世的?”
“枣儿,你娘活着的时候,你爹对她好吗?”
“枣儿,石榴的事你别担心!老子一定会把外甥女儿救回来!”
“枣儿……”
“够了!”林听崩溃打断石斛,“别那么叫我,这名字多年不用了。”
杜槿打趣道:“多好的名儿啊,为何不用了?”众人揶揄:“林红枣,听着就甜美可人,只可惜人不如其名,哈哈哈哈!”
林听认输:“那是幼时的小名,你们私下里喊喊就罢了,可别告诉旁人。”他指着不远处的山谷,“走吧,快到青杏谷了!”
刚进入山谷,一阵清甜果香就随风飘到鼻尖,漫山红杏压弯了枝头,在茵茵绿草间落了满地。
屋舍层叠错落,半山金黄的稻浪在风中起伏,整座山谷仿佛被秋阳染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谷内的大伙儿闻声赶来,欣喜万分,七手八脚地将他们迎进院里。杜槿还未坐稳,就被熟悉的沙哑声音吼得一个激灵。
“一走就是三四个月,还知道回来!”阿流愤怒闯进屋里,“林听人呢?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林听躲到杜槿身后哀嚎:“完了完了,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
杜槿干笑两声:“呃,阿流,好久不见。”
阿流强压怒火,目光在几人身上逡巡:“你们几个到底去哪儿了,怎么一个个的都瘦了不少?”他一把拽过林听的左手,“这伤又是怎么回事?”
林听讪笑:“唉,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直到夕阳西沉,林听才将百越之行的惊险一一道来。阿冬听得倒吸凉气:“少当家差点溺水,杜大夫染了麻风,商大哥还跟百越人打了数场!”
阿流声音沙哑:“你们真是不要命了!”
“好在有惊无险,如今都恢复了。”杜槿笑道,“这回也算是因祸得福,不仅得了冶铁术,还带回了不少新伙伴。”
山蓝挠头:“杜大夫,你就别抬举我们了……”
阿冬赶忙起身:“平安归来就是喜事,谷里还来了百越的贵客,今晚可得好好庆祝!我这就去张罗饭菜。”
“多烤些肉!”林听兴奋道,“再拿树番茄和大芫荽舂个鸡脚,喏,就是这个,解腻又开胃!”
“从百越带回来的香料?那可得好好尝尝。”阿冬笑着接过。
茱萸有些局促:“不必特意为我们费心……”杜槿挽起她的手温声道:“无妨,以后都是青杏谷人,自然要多亲近亲近。”说着就带众人去安置。
一行人沿着石板小路穿过村落,道旁的夯土墙上时常探出瀑布般的三角梅和炮仗花,开得绚烂似锦缎。
家家屋檐下都挂着风干的腊肉,院中稻谷成堆,整个村子都透着安宁祥和。打眼儿一瞧就晓得谷里吃喝不愁,茱萸忍不住心生欢喜。
“这间如何?”杜槿在坡后驻足,“这屋子靠近山泉,旁边的空地正好给山姜建铁作坊。”又转头对石斛道,“你的住处不在这儿,待会让林听带你过去。”
“成!老子也不想黑石峒的人挤一块儿!”
众人自然无异议,各自安顿下来。
冬青留在屋外:“我就不住这儿了,过两日回半途山洞。”杜槿愣住:“那边只是中转,也没留什么食水……”
“半途山洞位置关键,很适合做哨所。”冬青平静道,“我独自一人惯了,在那边反而自在。”
当天夜里,青杏谷迎来久违的热闹,村中央的空地上燃起篝火,熊熊火焰映红了半边夜空。
“烤肉来咯!”郎君们排着队抬来大块烤肉,抹上蜂蜜和杏子酱,再用芭蕉叶裹好,埋进火堆旁的炭灰里烘烤。
肉香混着甜蜜的焦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引得众人直咽口水。
阿冬指挥着大伙儿搬来一个个木桶,揭开盖子,里面是金黄的糖渍杏脯、松软的杏子糕,还有甘冽清甜的新酿杏酒。
旁边的大锅里,柴火蒸出的粳米饭粒粒晶莹,肉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新鲜香料的酸香味道直冲鼻腔。
众人围坐篝火旁大快朵颐,喝到兴起时,纷纷起身载歌载舞,欢笑声和歌声交织在一起,整个山谷都沸腾起来。
茱萸、木蓝一行人被青杏谷的众人团团围住,一时有些局促。
“你们和阿荆是一个部落的?”有人好奇地问。
“是的,我们来自黑石峒,寨子离这儿有十来天脚程。”木蓝答道。
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原来百越人也会说汉话?”“废话,百越人也是人!”“你俩可快闭嘴吧,人家听得懂!”
小五揽过木蓝肩头:“兄弟,听说你会织布?”木蓝眼睛一亮:“是咧!我们首领已和杜大夫商量好了,我教你们织布扎染,你们去外头卖钱。我们百越的扎染漂亮得很,以后咱们一起赚银子!”
众人顿时来了兴致:“我家婆娘手巧,明儿个就唤她去跟你学!”“我也要学!”“阿奶年纪大了,还能学吗?”
木蓝爽朗笑道:“都可以教!”
连阿息保都跃跃欲试,乌萨对他使了个眼色:“你学这娘们兮兮的玩意儿作甚?”他朝角落里努努嘴,“那边的才是好东西。”
山姜因着身上有麻风后遗症,自觉面容骇人,只默默坐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他原以为自己会死在黑石峒,如今却在这陌生地界苟活,心中不免有些惶然。
“你是百越的铁匠?”山姜愕然抬头,只见两个壮汉从人群里走来。高鼻深目,褐发卷曲,一眼望去竟比自己长得还要丑怪。
乌萨笑嘻嘻道:“山姜兄弟,你那铁作坊可缺人手?”
山涧边,林宗由旁人扶着缓缓走动,甚至还用了一碗肉羹。
“寨主恢复得极好,估摸再疗养半年,便可独立行走了。”杜槿给他把脉,“日后每逢阴雨天,四肢或许会酸痛,平日里注意保暖,多吃些鱼虾。”
“酸痛算不得什么,瘫在榻上才是日日煎熬。”林宗感慨,“多亏有你相助,我这废人才能重新站起来。”
商陆抬眼:“能站起来就能干活儿,正好我这儿有不少事等着你做。”
林宗哂笑:“哪里还用得上我这把老骨头?”
“黑石峒部落靠冶铁术在山中立足,他们为了报恩,愿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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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锻铁技艺。”商陆沉声道。
林宗双目微眯:“冶铁术?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东西!”
商陆点头:“但夏国严禁民间私自冶铁,若想确保工坊万无一失,青杏谷是最好的选择。”
“此事不可声张,建工坊、备柴薪、锻刀制甲都需秘密行事。”林宗迅速明白其中关键,“最重要的是铁矿石的来路。”
商陆用匕首片下最嫩的猪颈肉,“原料不必担忧,黑石峒答应用铁矿石和我们换粮盐,此事我准备交给阿荆和乌萨。”
“铁匠山姜被部落驱逐,日后会常驻青杏谷。”商陆抬眸,“冶铁技艺我已安排狼骑来学,青云寨不参与,但是工坊会交由你管理。”
林宗了然:“可以。”如此重要的技艺,绝不可落在某一人手中。
“所以,你还是快些恢复吧。”商陆将剔骨肉递到杜槿面前,“我们过几日要回勐砎城,谷中事宜不比从前,需有妥当人看管。”
林宗朗声大笑:“必不负所托。”
面前的大片芭蕉叶托着小山似的蜜渍烤肉,杜槿面露难色:“都是给我的?”
商陆捏捏她的双颊:“脸上肉都掉光了,多吃些,补补身体。”
次日一早,天刚微微亮,杜槿和阿流就出现在谷中各处药田里。
阿流卷起裤腿蹚进深水田:“这片泽泻窜得太猛,根茎都挤变形了。”
“可以移去西坡浅塘,那边水位浅,正适合分株。”杜槿沿着山道查看,“还有阳面的砾石地,最近天旱,记得要架竹渠引山泉。”
阿流点头:“我下晌就带人去做。”
细细记录下每片药田的情况,杜槿笑道:“茯苓和天麻倒是长势一般,但红景天、茯苓和麻黄都可收获了,正巧再试试种新药。”
阿流:“是从百越带回的秘药?”杜槿点头:“茱萸这次带了不少药种药苗,她熟悉药性,你可以同她商量着来。”
昨夜,商陆和林宗定下了青杏谷一应事务的分工,药田诸事由阿流、茱萸二人负责,布坊交给小五和木蓝,冶铁坊则是林宗亲自盯着,平日里由山姜和阿息保主事。
青杏谷三样要紧生计,汉人、胡人、百越人都参与其中,各司其职又互相制衡。即使杜槿长期不在谷中,也不必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事情刚安排妥当,林听却和商陆起了争执。
“去勐砎救人的事儿你俩就别管了。”林听不满道,“你们操心药行的生意就成,这么多新收的草药,大伙儿都等着分银钱呢!”
阿流点头:“商陆,你和狼骑都在勐砎露过脸,不宜再回乌蒙。”他指了指身后,“那个叫石斛的夯货,人虽莽撞,但力大无穷,这次会随我们一起去。”
林听:“正是!救人一事我们早已准备周全,你们放心便是。”
因为先前挟持过乌蒙土司,商陆早已上了勐砎城的通缉令,贸然出现确实会打草惊蛇。加上林听坚持不愿再麻烦杜槿,争论半晌,救石榴的事儿还是交给了青云寨。
杜槿思索片刻:“既如此,我倒是可以抽空去一趟洪州。”
众人疑惑:“为何突然要去洪州?”
65. 第 65 章
“青杏谷的药田已有产出,每月源源不断,附近几个州县可出不掉这些货。”杜槿笑道。
林听已明白:“洪州是九路通衢,你想以洪州为跳板……”
“正是!可以去那边置个铺面,开家青山药行的分号。”杜槿跃跃欲试,“自洪州出发一路向北,快马十来日便可到怀州和遂州。那边多是北地重镇,人口繁华,大有可为。”
阿流犹豫道:“洪州有洪帮盘踞,在那儿开铺子还得小心行事。”
“这又何妨?与洪帮结仇的是咱们青云寨,可不是青山药行。”林听扬眉。
杜槿笑着点头:“是这个理儿,正巧你们要去救石榴,这次的商队由狼骑作护卫便是,不用担心暴露。”
“那就分头行动,你们去洪州,我们去乌蒙!”林听笑道,“祝咱们两边旗开得胜!”
“对了!等到了洪州,说不准你们会遇见位老朋友。”
洪州,城东。
“杜娘子小心脚下,这石桥湿滑。”牙行伙计孙二殷勤提醒。
孙二今儿刚到牙行,就遇见这位要买铺子的年轻娘子。玉簪温润,肌肤如雪,一身不扎眼的葱色如意纹罗衫,裙角却细细绣了暗纹。身后还跟着两个高鼻深目的胡奴,腰佩长刀,寸步不离。
他常年混迹市井,一眼就看出这是位贵客。
孙二笑道:“杜娘子从黎州来?口音听着倒是不像南人。”
“祖籍是燕州一带,如今早在黎州安家了。”杜槿不动声色,“你方才说,城东有合适的铺子?”
孙二连连点头:“咱们洪洲东富西贵,城东商铺多,尤其是钟楼鼓楼与合阳街,日日都热闹得紧。”转过一处街角,“您瞧,这就是合阳街了。”
整条街人头攒动,青石板都被来往的行人踩得发亮。道旁柳树相连,油绿绿的枝条瀑布似的垂在水渠上。
街尾正对着一座飞檐翘角的魁星楼,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东街多是些胭脂铺、成衣铺之流,西街都是吃食铺子,菜面熟肉、干果糕饼都有,魁星楼旁还有好几座出名的大酒楼。”孙二在前领路,“喏,要转手的就是前面那间铺子。”
眼前这铺面不大,牌匾陈旧,上头是“张家豆儿水”几个褪色的大字。外间紧巴巴摆着四张桌椅,里头是灶房,后面还有个将将能转开身的小院。
因老妻去世,张家老叟独自一人支撑不起生意,便准备带着小孙子回乡下养老。
杜槿环顾一番:“这铺子作价多少?”
“死契一口价,二百三十两。”孙二压低声音,“虽然铺面小,但合阳街寸土寸金,老张又是急卖,这价格已十分合算。”
杜槿摇头:“二百多两买这么间小铺子,实在是太局促了。我倒不在意位置,但后院须得足够宽敞,最好能多几间房安置伙计。”
“杜娘子真是个良善人,还给伙计安排住处!”孙二笑道,“后头的槐花巷里倒是有间铺子符合要求,只可惜不临街……”
“无妨,先看看再说。”
第二间铺子就隐在巷尾的一株槐树后,牌匾朽坏,已看不清门头。进门后是一座宽敞的大院子,屋舍破旧,杂草丛生,墙头稀稀落落挂着一片凌霄花,看着十分萧条。
孙二费力捣鼓生锈的铜锁:“这里虽说破败了些,但价格绝对合算。”
“都多少年没进过人了……”杜槿掩鼻道,“你可别拿卖不出去的破院子唬我!”
“哪敢做这事儿呢!”孙二连连赔笑,“这里可比张家铺子大了四五倍,死契才一百九十两,走到合阳街只要一炷香的工夫。”
杜槿摇头:“收拾起来太费心,再看看别的吧。”
奔波一整天,在城东连看了七八间铺子,杜槿都不甚满意。要么面积太小,要么价格太高,兜兜转转,最合适的竟还是槐花巷这间。
虽然破旧,但面积够大,极适合做库房存放药材货物,几间屋子也够村里人临时落脚。
“这铺子的主家是谁?”杜槿斟酌片刻,不再犹豫。
“主家不在洪州,由庄宅行人代他立契!”见杜槿犹豫,孙二连连拍胸脯道,“杜娘子放心,契书签完都会送到府衙印契,保证安排妥当!”
两日后,杜槿成功拿到契书,领着青山村众人来到槐花巷。
赵方平对这大院子十分满意:“坐北朝南,宽敞又亮堂!破败不是问题,咱们多花些力气,好好拾掇一番就是。”
“嘿嘿,想不到咱还能买得起洪州城的宅院。”何粟在院子里转圜,“这要是说出去,十里八乡的人都得羡慕咱!”
莫大岭低声道:“你可歇歇吧!白河村的人前些日子特意来我家,明里暗里打听村里的炮制手艺。”
何粟不满道:“他们打听这个干甚!难不成还想来分一杯羹?”
“咱们这两年赚了不少银钱,周围哪个村子不眼红?”莫大岭叹气,“我爹已挡过好几回了,但总不好同乡亲撕破脸。”
连曷笑着挥挥拳头:“下回再有这样不长眼的家伙,你就喊上我们弟兄几个,保管让他们闭嘴。”
“好主意!胡人兄弟们往哪儿一杵,他们怕是大气儿都不敢喘,哈哈哈哈!”
几人边说笑边从马车里卸下药材,不多时就将几间屋子堆得满满当当,连院子都占去一大半。
众人不再耽搁,七手八脚拣瓦、粉刷、贴窗纸,各处杂草灌木也清理得干干净净。院子里不仅铺上碎石,还新修了防雨的木棚,方便存放货物。
正屋里摆上简单的桌椅,厢房里再砌一道大通铺,这便是大伙儿日后在洪州的落脚点了。
不过三五日工夫,整间铺子就焕然一新。
“左边高了,再往下两寸,哎多了多了!”杜槿指挥商陆,在门头挂上崭新的乌木牌匾。
商陆自梯子一跃而下:“看着似模似样的。”这“青山药行”四个大字是他亲手题的,起初还担心自己笔锋凌厉,写出来不像药铺。
“有了这铺面,以后谈生意都便宜许多。”杜槿笑盈盈道,“这凌霄花枝还恰好落在咱们的招牌上,可不正是凌云直上、一炮而红?”
见她笑得明媚,商陆也不禁心生欢喜。
“走,今晚去酒楼好好庆祝下!”杜槿招呼大伙儿,“我做东!”
众人欢呼雀跃:“杜大夫爽快!”“谢谢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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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众人便在合阳街的宝庆楼订了上好的席面。
洪州富庶,这宝庆楼的席面果然比边陲小城青阳要精细许多,黄金鸡、鲈鱼烩、金玉鹄羹,流水一般地送上来,样样都是没见过的新鲜菜式。
当然,价格上也高了许多,这一顿便能吃掉平时一个多月的口粮。
众人皆是第一回进这等豪华地方,只觉得见碗筷都比外头金贵,边吃边肉痛,恨不得连盘底的汁水都刮干净。只赵风在那儿没心没肺地埋头苦吃,也不计较味道,唏哩呼噜就喝进肚里。
杜槿每道菜都尝了尝,惊艳不已:“陆哥,你以前做将军的时候,天天都能吃这些东西吗?”
商陆失笑:“北凛不似江南这般精致……况且我常年在军中,吃食都由伙房供应,跟其他将士没什么不同。”
“唉,可惜先前没享受过这些。”杜槿叹气,“由奢入俭难,咱们平头百姓要是吃惯这些酒菜,荷包可得受大罪了。”
“那便多赚些银钱。”商陆给她盛了碗羹汤“喜欢这儿的口味,咱们就常来。”
“这席面可舍不得常吃。”杜槿放下筷子,“我得好好攒银子,以后还得让青山药行开遍全国呢!”她笑得绚烂,“大夏二十四州,咱们都得去瞅瞅!”
商陆神色温和:“好,我们一起。”
酒足饭饱后,杜槿和商陆散步回附近的客栈,其余人则结伴回槐花巷。
夜里的合阳街依然热闹,道旁的灯笼在风中轻晃,将整条街照得亮堂堂的。
沿街铺席外,伙计们高声吆喝揽客,挑着担子的小贩在人群中穿梭,甜酒饮子、时鲜果儿、炸糕雀酢,各式吃食琳琅满目。
饶是杜槿方才已吃得肚皮溜圆,也被这街上的诱人香味吸引了注意。
商陆见她眼睛发亮,劝道:“小心夜里积食。”
“只喝个姜蜜水嘛!”杜槿牵着他的手摇晃,“冬吃萝卜夏吃姜,如今喝这个最合适了。”
“小心!”身后突然传来杂乱马蹄声,商陆迅速将她揽到边上,几匹骏马擦着衣角疾驰而过。
周围百姓纷纷骂道,“合阳街上纵马,也太嚣张了!”“噤声,不知道是哪家贵人。”“差点踢翻我的摊子!”
杜槿方才撞到商陆胸口,揉着通红的鼻尖:“怎得那么硬!”又猛地反应过来,震惊道:“等会儿,方才为首的……好像是齐肖!”
商陆眼神一凛,“勐砎害你性命之人?”
杜槿点头:“没看错,铁定是他!此人自称是越州来的药商,还是借了他的请柬,我才能入九雀塔。”
“现在想来,他对草药药性一窍不通,又主动帮我一个陌生人混入乌蒙禁地,那药商的名头果然是个幌子!”
商陆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竟然是这厮……我去追他。”
“等会儿,咱们也不知道他是何身份,贸然行动恐怕不妥。”杜槿犹豫道,“看他在城里如此嚣张,说不准是洪帮人?可别惹上一身腥。”
“他不是洪帮人……”商陆的声音被淹没在人潮中。
杜槿没听清:”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走,追上去看看。”
66. 第 66 章
齐肖勒马停在一栋雕漆木楼的后院,快步进入。
街上灯影朦胧,岸边柳枝拂来潮湿的水汽,混着淡淡脂粉香。木楼的窗棂间漏出蜜色烛光,窗后人影憧憧,丝竹声和笑声交织缠绵。
商陆脚步一顿:“等下。”
杜槿差点撞上他宽阔的背:“怎么不进去?齐肖行事遮遮掩掩的,肯定有鬼。”
商陆耳根泛红:“你在此处等我,我一人进去就是。”
“为何?”杜槿踮脚,“这条街真香,是脂粉铺子?”
商陆横跨半步挡住她视线:“一炷香就回……槿娘,你去那边的茶水铺里等我。”他摸摸鼻尖,几乎是落荒而逃。
杜槿满脸莫名,退到河边柳树下。身侧人流如织,卖花娘子提着花篮路过,探寻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酒气扑面而来,一醉汉大笑着走近,眼下乌黑,一身绫罗也掩不住被酒色掏空的身体。
他眼神淫邪地在杜槿身上巡游:“比凝香阁的头牌还俏,小脸儿跟珍珠一样,怎的不多抹点胭脂?”
杜槿横眉道:“滚!”
“成!爷就喜欢烈的!”醉汉镶金牙的嘴咧到耳根,“这个时辰了还在街边,等着会情郎呢?不如今晚陪爷玩玩,亏待不了你。”
杜槿恍然,这里竟然是烟柳巷!怪不得方才商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非让她躲进茶水铺里。
那醉汉伸手搂来,酒臭味几乎要将她熏吐。杜槿迅速侧身避开,却被狠狠拽住衣袖,差点摔了个趔趄。
“给爷尝尝,美人嘴上的胭脂有多甜……啊啊啊啊!”
腰间突然揽上一只手臂,一个鸦青色身影挡在身前:“这女人是小爷早约好的,您下回赶早吧!”
“你这泼皮,竟敢踹我!”醉汉骂骂咧咧扑上,又被此人一脚踢飞。
“走!”此人搂着杜槿快步离开。
两人躲到灯火晦暗的僻静处,杜槿挣开怀抱:“……红嫦?”
此人身形高挑,一身鸦青色窄袖圆领袍,发间束着逍遥巾,竟是女扮男装的红嫦。
“杜大夫,你怎么独自一人跑到花柳巷来了!”红嫦笑道,“此处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杜槿跺脚:“我还想问呢!从邓州后就一直不见你踪影,林听他们也不肯细说。”
红嫦环顾四周,低声道:“是寨主吩咐,让我留在洪州打探。青云寨莫名被按上劫掠贡品的罪名,又被官府围剿,思来想去,恐怕与洪帮脱不了干系。”
“此事隐秘,只有林听与我知晓。”
杜槿:“这段时间可有收获?”
红嫦点头:“已追查到一名洪帮管事,名唤韩青雄,似乎知晓其中关节。恰好近日朝廷派了钦差调查贡品失窃一事,如今他们正在这凝香阁里议事。”
“调查贡品失窃的钦差,和监守自盗的洪帮,在青楼会面?”杜槿只觉得不可思议,“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换其他人自然是荒谬,但放到洪帮身上,倒也正常。”红嫦毫不惊讶,“洪帮帮主江岸止在朝中挂了个虚职,说不准和钦差还熟得很呢!”
“依我看,这钦差查案一事,就是他们自导自演走个过场。”
杜槿思索:“得想办法混进去看看。”
“正是为了混进去,我才特意这幅打扮!”红嫦摇着折扇,“可惜那凝香阁守卫严苛,等闲不放生人进门。”
“区区一个青楼,还赶客?”
“凝香阁可不是普通青楼,背后主事的正是洪帮。”红嫦叹道,“对了,你又是为何出现在这里?”
杜槿将乌蒙和百越的经历简略说了:“……我们追着齐肖来,没想到他竟然能进凝香阁。”
“原来你们在乌蒙找到了石榴!”红嫦大喜,“正巧我要查钦差,你要查齐肖,不如咱们一起进去!”
“咱俩一起?怎么进去?”杜槿疑惑。
红嫦笑道:“得罪了。”说着就将她衣领扯开,露出凝脂似的肩头和半片海棠红抹胸。
杜槿捂住胸口:“你做什么?”
“莫怕。”红嫦随手摘下一朵海棠插在她鬓边,“等会儿我假作酒醉,揽着你混进去。”
“这这这,未免太过冒险……不行不行!”杜槿双颊绯红。
“没事儿!你这么美,守卫肯定会放人的。”
“我演不来!绝、对、不、行!”
凝香阁后院,两名持刀男子阴沉守在门口。
“站住,什么人!”其中一护卫喝道。
杜槿掩面道:“这位客人方才硬要带我走……”
红嫦脚步虚浮靠在她肩头,粗着声音道:“美人,跟爷再喝……嗝儿,再喝两杯嘛!”
“竟敢同客人出门,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护卫喝道,“你们怎么出去的!”
杜槿垂首含泪:“从正门……是他强拉的。求二位爷通融通融吧,我再也不敢了。”
她睫翼颤动,杏眸水光潋滟,坠着一颗要落未落的泪珠,眼尾一撩盈盈望过去,眉目含情,色若桃花。
那护卫心中一荡:“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你、你带我去哪儿!不是说跟爷回家么……嗝儿!”红嫦任由杜槿拽着进了门。
身后两护卫低声交谈:“这是哪位娘子,怎么有些眼生?”“前几日阁里新来了几个娘子,估计就是她吧。”“如此美貌,也不知花资要多少……”“就你还想玩她们?做梦!”
凝香阁里人头攒动,三三两两的客人搂着花娘在席间说笑,丝竹悦耳,酒香扑鼻。
龟奴抬着酒水迎面走来,红嫦将杜槿推到角落,折扇遮面,假装与她亲吻:“你是生面孔,别让阁里的人发现了。”
杜槿依在红嫦怀里,怨怪道:“谢谢您啊,今儿个我也算开了眼了。”
“怪我怪我!不过方才你演得真好……”见杜槿飞来眼刀,红嫦讪笑道,“咱们先找人,速战速决。”
两人在大厅里寻找无果,又来到后院暖阁。
池边的游廊里,石阶在月光下漫着暧昧的水光,半开的睡莲在水上影影绰绰。
琵琶声停,暖阁里突然传来满堂喝彩。不多时,一队梳着双环髻的舞姬从池中央的暖阁离开,身上银铃叮咚作响。
两人闪身躲到湖石后,避开人群悄悄靠近水边。
暖阁里传来模糊的人声:“……江帮主乃人中龙凤,此事我自有计较。”
红嫦心中一喜,紧接着是个男子声音:“齐大人谬赞,区区洪帮,自然不敢觊觎贡品。”
两人对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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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俱是止不住的惊讶。
杜槿低声道:“一个是洪帮帮主江岸止,另一个齐大人……不会是齐肖吧?”
“世间竟有如此巧合?”红嫦摇头,“这暖阁三面临水,只有一条游廊与岸上相连。咱们混不进去,先撤吧。”
“等等,有人来了!”杜槿拽住她。
一队海棠红衣裳的伶人袅袅娜娜进了后院,怀中抱着琵琶箜篌等乐器,少说也有二三十人。队尾的小娘子手持玉箫,在台阶上崴了脚,哎呀一声撞在楠木柱上。
腰间一支竹笛悄无声息落在草里。
前头的娘子呵斥:“还不跟上!贵人等你们多久了,一个个都仔细自己的脑袋!”
那摔倒的小娘子连忙站稳身子,快步跟上队伍。
杜槿神色微动:“她们是凝香阁的乐伎?都是粉衣,同我倒是打扮相似。”
“你不会是想……等等,不行!”
“我跟进去看看情况。”杜槿拾起草里的竹笛,迅速追了上去。
暖阁里灯火通明,两侧琉璃盏镶着硕大的夜明珠,檀木屏风上都洒着金粉。屋中央一株一人多高的翡翠珊瑚树,在烛光下熠熠闪烁。
杜槿踏上玉石地砖,随着伶人在薄纱帘后落座。
鼓乐声起,几名伶人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她端起笛子在人群里滥竽充数,耳朵仔细听着席上对话。
“听闻齐大人在乌蒙做了件大事。”上首一个三十来岁的温润男子,想来就是洪帮帮主江岸止。
另一个清朗声音道:“不值一提。只可惜那赤罗有些手段,还趁这场大火钓出不少暗桩,朝中损失不小。”
此人一身书卷气,玉簪绾发,可不正是齐肖。
旁边的粗犷汉子赔笑:“那赤罗一个女人,又能弄出什么花儿来?不过是个借夫上位的寡妇。”
齐肖话中带着冷意:“此人能坐稳乌蒙土司之位多年,绝非善类,不可小觑。”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齐大人还得多多提防乌蒙。”江岸止不动声色举杯,“我洪帮对朝廷忠心耿耿,自不可同日而语。”
齐肖含笑喝下这杯酒:“江帮主说得是。”笑意却未达眼底。
奏乐换了一曲,杜槿也连忙随乐声换了个姿势,脑中百思不得其解。
齐肖一个钦差,为何要假扮药商进入乌蒙?在他口中,大夏与乌蒙暗流涌动,且焚烧九雀塔、劫持那赤罗仿佛皆出自他的谋划,竟丝毫没有透露商陆和狼骑的存在。
是揽功,还是另有深意?
席上这几人觥筹交错,言语间相互试探,却也没透露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暖阁里的花娘在席上布菜斟酒,又将酒杯喂到齐肖嘴边。他笑着将美人揽进怀里,就着嫩白小手饮下酒水,又渡到美人口中。
江岸止眼中闪过一丝快意:“齐大人,说到贡品失窃一事……”
“且慢。”齐肖松开怀中美人,悠然擦了擦嘴,“隔墙有耳,江帮主还是谨慎为好。”
“哈哈哈哈,齐大人说笑了。凝香阁乃洪帮产业,守卫严苛,花娘乐伎皆受洪帮掌控,绝无泄密之忧。”
“是吗?”齐肖似笑非笑,眼神移向薄纱后头,“我怎么觉得,这里混进了一个可疑之人?”
杜槿背后发凉,倏然一身冷汗。
67. 第 67 章
杜槿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我一直躲在帘后,不可能被发现。
江岸止轻扣桌案:“齐大人似乎话中有话?”
“你们豢养的乐伎里,为何会……”齐肖话音未落,房顶瓦片轻响。
“有刺客!”门口护卫突然一声爆喝。韩青雄拔刀闪身而出:“竟敢惹到我洪帮头上,什么人!”
箭矢破空声起,一顶黑色竹笠被射落院中。黑影踏着飞檐掠过,身轻如燕,几个腾挪便甩开人群。
是商陆!杜槿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江岸止似笑非笑:“齐大人耳力非凡啊,竟先于护卫发现屋顶的奸细。”
“……过誉了。”齐肖神色难看,“这刺客竟如此胆大妄为!若擒住此人,记得留活口。”
“齐大人放心,洪州城里无人逃得出洪帮追捕。”江岸止拱手,“今夜被搅了兴致,不如我先送大人回府歇息?”
齐肖起身:“江帮主留步,我自行回去便是。”
两人相互谦让着走到门前,齐肖脚步一顿:“对了,如此长夜漫漫,倒是想问帮主讨个人。”
江岸止朗声笑道:“齐大人看上谁了?凝香阁中美人如云,随大人挑选。”方才同齐肖以口渡酒的花娘侍立在旁,心中暗自欢喜,媚眼如丝地望向他。
杜槿正屏息躲在绣帘后,头顶突然暗下,一片绣着金纹的衣袍下摆骤停在眼前。
下颌被一只铁嵌般的手掌掐住,缓缓抬起,眼中映入一张浸着冷意的脸。
“就这个吧,我带走了。”
杜槿被齐肖拽着手腕疾行,踉跄着扔进漆黑马车,脑袋重重磕上车壁。好在榻上丝枕柔软,车里四处都铺着厚实的绒垫,并无大碍。
她坐直身子,齐肖已带着冷风钻进车,重重关上窗。马车缓缓起步,不知要去向哪里。
齐肖大马金刀往中间一坐:“乌蒙一别,半年未见,没想到竟与杜东家在凝香阁重逢,真是有缘。”
杜槿不动声色挪到角落里:“是我眼拙,在勐砎城冒犯了齐大人。”
“这是怪我隐瞒身份?”齐肖冷笑,“倒是杜大夫,莫不是药行倒闭了,怎么还自卖其身沦落到青楼来?”
杜槿低头不言,盘算如何脱身。
齐肖冷哼一声:“水。”见杜槿呆愣不动,又提高声音,“右手边的柜子里有水,取来给我。”
人在屋檐下,杜槿老实找出嵌着玉石的银水杯,小心送到他手边。
齐肖仔仔细细漱了口,这才闭目靠在软枕上。等待半晌,见他似乎睡着了,杜槿这才悄悄挪到窗边,掀开一条缝观察外面情况。
“别看了,是去钦差府。”齐肖眼也不睁,“阿勒坦自会来救你,急什么?”
“你认识商陆!”杜槿一跃而起。
“他如今用的是这个名字?难听。”齐肖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还为了救你暴露行踪,真是愚蠢。”
杜槿犹豫道:“方才……你确实认出我了?”
“拿笛子的手都在抖,还想浑水摸鱼?”齐肖冷冷道,”本想当场揭穿,没想到阿勒坦竟先跳出来当了靶子。”
“不过他如此在意,自然会为了你来见我。”齐肖竟笑了,“在乌蒙算他逃得快,我倒要看看,这次他还能逃吗?”
杜槿心中焦急:“你与他有仇?”
齐肖眼含讥讽:“仇?倒也可以这么说。”他朝杜槿勾勾手指,“过来。”
杜槿期期艾艾挪了过去。
齐肖伸手捏住她脸,仔细端详:“长得还算漂亮,就是太过胆大妄为。你一个女人在家相夫教子便是,经营什么药行?阿勒坦竟然会同意。”
“不对……那家伙竟然会喜欢女人,这就很奇怪。”
杜槿惊道:“呃,难道他以前有些别的癖好?”
“你这脑瓜里想些什么呢!”他拍拍杜槿脑袋,“阿勒坦从前一向凶恶,连赐婚的公主都敢拒,从没有哪家娘子敢接近他。”
“这样嘛!”杜槿放下心来,“可能因为我独有些魅力吧。”
齐肖眼神古怪:“厚颜无耻。”
两人背对背闭口不语,杜槿心中已有了计较。
齐肖虽为钦差,但显然与洪帮并非一路人。他在席上特意做出一副贪图美色的样子,与那花娘缠绵,回到车中第一件事却是漱口。
他面上狠厉,言语中倒与商陆颇为亲近,应当不是什么难解的仇怨。
钦差府。
“娘子、娘子!大事不好了!”秋月跌跌撞撞冲进屋里。
韩二娘将茶盏重重砸到案上:“嚷嚷什么?还能有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秋月止住步子,小声道:“昨夜郎君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子,还直接歇在主院了。”
“可打听到是什么身份?”韩二娘呼吸一滞,“自打郎君来了洪州城,多少人家想往他院子里塞人,但他都拒了……”若非因为自己是韩青雄的侄女,齐肖定也不会收下她。
“听说是凝香阁的花娘。”
韩二娘气个仰倒:“叔父昨夜请郎君去凝香阁了?”
“是啊!三爷真是,好不容易送你进府,还带郎君去那种地方。”秋月也生气,“郎君天快亮才回府,直接将那人抱进屋,脸都没让旁人瞧见。”
“他们怎会在意我的想法?”韩二娘拽紧手帕,“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侍妾罢了。”
秋月急道:“娘子怎能这么说?郎君一定会带你回邺都的!”
“带我走又如何,他府里妻妾成群,对我也冷淡得很。”韩二娘咬牙,“不行,得想想办法。”
院外隐约传来呼喝声,秋月收了声:“谁这么胆大包天,敢在府里聒噪?”
池边青石旁,一个绿衣小婢正拦着魏桥争执。
“魏管家,你莫不是听岔了!”那小婢扬起下巴,“我们娘子最爱这雪霞羹,怎不是送到我们院里的?”
魏桥拱拱手:“郎君亲口吩咐,命我将这宴席和雪霞羹送到主院。岳娘子若是喜欢,到厨房再取一份便是。”
岳八娘斥道:“郎君今儿一早就出门了,送去主院是要给谁?”
“这就与岳娘子无关了。”魏桥带着仆从径直离开。
岳八娘盯着他背影咬牙:“竟连声夫人都不晓得喊,如此不敬,还敢拿主院搪塞我!”
“姐姐,魏管家可没骗你。”韩二娘从蔷薇架后走出来。
岳八娘忍住怒火,略福了福身:“妹妹此话怎讲?”
韩二娘柔声道:“郎君昨夜从凝香阁带回了一位妹妹,宠爱得很。”她压低声音,“听闻就安置在主院呢,这雪霞羹,想来就是郎君特意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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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要给那位的。”
“这府中除了你我姐妹,竟还有其他娘子?”岳八娘柳眉倒竖,“凝香阁?那种地方出来的贱婢也配住主院?”
“姐姐慎言。”韩二娘以帕掩唇,“不管先前是什么人,既进了府便是自家姐妹了。”
“谁想与这种腌臜货做姐妹?”岳八娘甩袖便走,“咱们会会她去。”
韩二娘摇头浅笑:“妹妹这几日染了风寒,就不陪姐姐了。”
待主仆二人走远,韩二娘嗤笑一声:“区区一个录参厅属官的庶女,还妄想当郎君的正经夫人?”
秋月连忙附和:“蠢钝不堪!”
“真当自己比那花娘高贵?不过就是个解闷的玩意儿,竟敢对郎君府中事置喙。”
“娘子……”秋月低头不敢接话。
韩二娘望着池中倒影,忽然怔住——自己与那岳八娘,又有何分别?
主院。
精致菜肴如流水般送上,杜槿抱臂站在一旁,只觉得莫名其妙。
魏桥叉手道:“杜娘子,我家郎君刀子嘴豆腐心,与那位……商郎君也曾相交莫逆,绝不会伤害你。”
“知道你们不会害我性命。”杜槿撇嘴,“鱼还没上钩,鱼饵自然还有大用。”
“……杜娘子说笑了。”
杜槿招呼他坐下:“一起吃吧。你家郎君一个夏人,为何会和北凛的将军是朋友?”
“谢谢杜娘子,奴不敢与您同席。”魏桥躬身,“郎君曾机缘巧合在北凛生活过一段时间,受过商郎君许多恩惠。他不信商郎君身死,这些年一直在寻找。”
但商陆可没说自己认识齐肖。
杜槿眸光转了转:“在勐砎城时,齐肖为何要假扮药商害我?”
“此事纯属巧合。”魏桥汗颜道,“他奉朝中命令潜入勐砎城,原本在九雀塔另有谋划……”
杜槿接口:“便顺势以我为饵,趁机搅乱塔中局势?”
“那时我们并不知你与商郎君的关系,否则绝不会如此行事。”魏桥替齐肖解释,“他昨夜才知晓其中关节,已懊悔许久。”
“同她说这些作甚!”
门外传来呵斥声,齐肖铁青着脸进来,一身朱色圆领大袖袍,头戴展脚幞头,似乎刚从衙门回来。
“齐大人这是在外面受气了?”杜槿笑脸盈盈,“白日在官场忍气吞声,夜里在酒场出卖色相,大人这钦差当得可真不容易。”
“……闭嘴。”
“不知大人可有我夫君的消息了?”
齐肖将茶盏重重磕在案上:“没有,或许昨夜被乱箭射死了吧!”
魏桥忙不迭插口:“韩青雄方才传信,昨夜未曾捉到人,如今正在城中搜捕。想来待城中守卫松些,商郎君很快便会寻来。”
“你今日怎么如此话多?”齐肖不满道。
魏桥乐呵呵躬身:“是奴多嘴。郎君和杜娘子慢用,奴告退了。”
杜槿眼波一转,心中有了主意。
“齐大人,咱们做笔交易吧。”见齐肖不语,杜槿又殷勤给他添了碗汤,“听闻你正为洪州贡品劫案一事苦恼?”
齐肖眼中寒意逼人:“你又从何听来?”
“大人莫管我如何知晓。”杜槿坦然道,“我这儿倒有不少线索,或许可助你一臂之力。”
68. 第 68 章
屋外立着四名玄衣守卫,腰间佩刀隐在阴影中。
杜槿从容道:“贡品失窃一案,大人想必已有计较。但洪帮势大,要查个水落石出恐非易事。”
“有话直说。”
“大人可愿见见青云寨的人?”
齐肖眼底闪过一丝波澜:“青云寨劫掠贡品,早被邓州巡检使王嗣宗率兵剿灭,请功的折子去岁便呈至御前。”
“我也曾暗中遣人搜寻,却未觅得半个活口。”
杜槿扬眉:“我既能带青云寨的人来见大人,亦能助大人破案。”她竖起两根手指,“只要大人应我两件事,一不囚我自由,二不伤商陆分毫。”
“助我破案,就凭你?”齐肖满脸怀疑。
“若贡品线索不足,再加上人口略卖如何?”杜槿灵光乍现,“洪帮所作恶事,可远不止劫掠贡品这一桩。”
齐肖审视的目光如刀锋般从她身上刮过,半晌才拂袖而起:“今晚洪州知州冯松元设宴,你随我去。”
“多谢齐大人信任。”
是夜,钦差府后院。
齐肖负手立于马车前,雪青锦袍上的墨竹暗纹在灯笼下若隐若现。
“迟了。”
杜槿款步而来:“女子妆束总是费时些。”
待二人上车,扬鞭声划破寂静,车轮缓缓碾过青石路。一玄衣守卫沉默赶车,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
“今夜竟思楼一宴,知州冯松元、通判孙备及各厅曹属官皆会出席。”齐肖沉声道,“你放机灵些,莫要妄动。”
“明白。洪州官员为何专为大人设宴?”
“凝香阁的事儿瞒不过他们,这群老狐狸见本官同江岸止走得近,自然坐不住了。”
杜槿疑惑:“他们不是跟洪帮好得穿一条裤子吗?”
“官是官,匪是匪。”齐肖指尖挑开车帘,望着窗外浓稠墨色,“州府和洪帮关系再好,终究立场不同。各为其主,又哪会真的齐心?”
月色隐入云翳,齐肖骤然直起身。
杜槿正要开口,忽被他掩住口鼻。“别出声……这不是去竟思楼的路。”
“车夫有问题?”
齐肖自榻底抽出一柄长刀,反手掷来匕首:“藏好。”话音未落便猛地撞开车门,寒光直取那玄衣护卫的咽喉。
铛——铿然金鸣声中,那守卫横刀格挡,翻身落于道旁,刀光凛然交错,双方迅速交手。
月光从云间漏下,照亮此人轮廓分明的面容,灰蓝色的狼眸自黑暗中缓缓露出,映着刀锋寒芒,在月下愈发冷冽。
“阿勒坦!”齐肖了然。
“南霁霄,数年未见,你倒是学会不少伎俩。”商陆振腕荡开刀刃,“但警觉性大不如前,只带一个护卫就敢夜行?”
“商陆——”杜槿已按捺不住,飞扑进他怀中。男人左臂稳稳将人托住,右手利落收刀入鞘。
商陆垂首凝望怀中人:“可受伤了?我来接你。”
灼热气息喷在耳畔,杜槿埋进他结实的胸膛,几乎要被炽烈的情感淹没。自邓州到百越,无论千难万险,他总会劈开黑暗奔赴自己身边。
“没受伤,好着呢!”杜槿环住他脖颈,又突然回首,“等等,南霁霄?那个害你身败名裂、被诛三族的大恶人!”
她喉间哽住,震惊道:“齐肖……就是南霁霄?”
齐肖眼中满是怨愤:“阿勒坦,原来在你心中,我就是如此十恶不赦之徒?”
商陆漠然道:“要叙旧换个地方,城卫来了。”
青山药行。
众人疾步入内,赵风等人迅速四散于屋外警戒。红嫦在槐花巷等了一天,见杜槿无碍,才长舒了口气。
“你们可算回来了!昨夜同商陆兄弟一突围,当真惊险。”红嫦轻叹,“怪我莽撞,险些连累于你。”
“不怪你,昨晚也是我一时冲动。”杜槿转头道,“齐大人,这位便是青云寨的红嫦。”
红嫦咋舌:“竟将朝廷命官也卷了进来,你们胆子倒大,这是要联手?”
“商陆,你们俩……”杜槿想起方才的意外。
“无妨。”齐肖瞟了眼众人,“交易照旧。”
见商陆未置可否,杜槿才将合作之事细细道出。齐肖也按下心中波澜,先听听这群人的计划。
这洪帮分漕运、镖行两堂,其中漕运堂掌管码头货运、船舶调度,主事之人正是韩青雄。此人暴躁易怒,但对江岸止极其忠诚。
镖行堂平日里则做些走镖护货的活计,主事的名唤吴兆,听闻此人冷血无情,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家伙。
“镖局?”齐肖眉头微皱,“想来洪帮有不少镖师了?”
红嫦点头:“正疑他们借走镖之名,行劫掠之实。”
“这次被劫的贡品价值超万两,其中一尊翡翠玉麒麟最为珍贵。”齐肖沉吟,“此物若在黑市流通,必露踪迹,但至今杳无音信,想必仍在洪帮手里。”
商陆沉声道:“镖局正在招镖师,我带狼骑混进去调查。”
杜槿笑道:“确实是个可行之法。北凛军户出身,武艺不凡又急需银钱,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绝佳人手。”
议定此事,齐肖追问:“你方才说的人口略卖一事……”
“洪帮借着漕运和镖局便利,这些年做了不少买卖人口的勾当。”杜槿正色道,“此事极为隐秘,若不是亲身经历,我们也无从知晓。青云寨女子、北凛狼骑甚至我自己,都曾受其害。”
齐肖神色微动:“你?”
“我原是北人,后来被洪帮人拐至沅州。”杜槿叹息,“不知还有多少人被害得骨肉分离,甚至枉送性命。”
齐肖面沉如水:“私下略卖人口乃重罪,若无铁证,洪帮绝不会承认。”
“没有证据……”杜槿眸光湛然,“那便造个证据出来。”
直到月影西斜,几人才商议好后续方案。
杜槿笑吟吟立于凌霄花丛下:“我先回府了,今夜的宴席大人自便!”
齐肖哂笑:“你倒是会躲懒。”又转头看向商陆,“再劳烦尊夫当回车夫,送我去竟思楼。”
马车行于洪州城中,车内一片沉寂。
齐肖率先打破寂静:“我那护卫方寒云呢?”
商陆冷声道:“打晕了,丢在马厩。”
“你在府中就已……”齐肖一噎,摇头苦笑,“也罢,方寒云随我从北凛归来,学的本就是那颜部的武艺和布防。栽在你手里,也不算冤枉。”
商陆沉声:“他们懈怠太久,大不如前。”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无言。
齐肖斟酌片刻,终究还是挑起话题:“阿勒坦,知道你不会轻信于我,但那颜部被诬通敌一事,确实与我无关。”
商陆沉默半晌:“搜出的通敌密信上,笔迹印信皆与我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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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未进过你书房!”
见商陆不语,齐肖摇头苦笑:“若我当真为大夏立下如此功劳,又怎会沦落至此?”
“在北凛为质十年,母亲也在贵人的位份上蹉跎十年,受尽皇后苛待。归国后,父皇连个虚爵都不肯给,几位刚加冠的弟弟都已封得郡王,我却还是个光头皇子。”
商陆闭目:“南霁霄,如今是不是你,还重要吗?”
“当然重要!”齐肖怒道:“除了太子,谁能在北凛布下如此大局?他害你满门,又视我为眼中钉……”
商陆冷声打断他:“我不会为夏国皇子卖命。”
“那就当是帮齐肖一次,没有什么南霁霄!”他的声音近乎哀求,“此次奉父皇密旨查贡品劫案,我隐瞒身份来到洪州。如今没有母族倚仗,除了几个亲卫,我身边无人可信……”
“阿勒坦,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南霁霄向来骄傲,在北凛受尽折辱也从未低头,何时露出过如此卑微之态?可如今回到故国,日日如履薄冰,生死难料,他已别无选择。
世人眼中早已葬身草原的那颜部少将军,武可震三军,又与太子结下血海深仇,无疑是一柄淬了毒的利刃。
——无论使出什么手段,必须让他为我所用。
商陆指节攥得发白,经年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最后助我一次吧。”齐肖眼底翻涌着暗潮,“你当真甘心?任他踩着那颜部将士的骸骨,稳坐东宫?”
这几日,钦差府热闹得紧。
仆役们都晓得,那位新入府的杜娘子十分骄纵,为了买丫鬟的事儿将全府上下搅得翻天覆地。
“挑了几回都不满意!唉,从没见过如此难伺候的主儿。”
“嘘——人家正当宠呢!今早当面砸了套官窑的茶具,郎君也没生气。”
主院廊下立着一排垂髫少女,膀大腰圆的廖婆子迈着小碎步进了屋。
“这回可都是精挑细选的好苗子,娘子再瞧瞧,可有合眼缘的?”廖婆子搓着手,笑得满脸褶子都堆了起来。
杜槿斜倚在雕花小榻上,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又瘦又矮,洪帮是专挑着难民窟捡人么?”
廖婆子忙不迭推出一人:“娘子瞧这个,会弹月琴,还有一口好嗓子。”
“我要的是会伺候人的丫头,不是养在府里当乐伎的!”杜槿坐直身子,腕间翡翠镯撞在案上发出脆响,“你们到底从哪儿搜罗来的丫头?”
廖婆子后背已汗湿:“回娘子的话,这都是江帮主亲自吩咐,特意……”
“亲自吩咐还这般敷衍?我这就去找郎君评理!”
“娘子息怒!老婆子这就去重新物色,定让娘子满意!”
“这都物色几回了?”杜槿鬓边珠翠泠泠作响,“堂堂洪帮,竟连个合意的丫鬟都寻不到!”
这半月来,廖婆子跑遍城中大小牙行,不是被嫌丫头太胖不利落,就是被说太瘦没力气,要么挑眼神呆滞不够伶俐,要么嫌眼珠乱转心思太多。折腾得廖婆子瘦了一圈,杜槿愣是没挑中一个。
齐肖为此特意在江岸止面前发了通火,廖婆子因办事不利,狠狠吃了几回挂落。
这日清晨,杜槿正对镜理妆,忽听仆役来报:“娘子,洪帮又送来一批新人,这次领头的是两个青衣小厮。”
铜镜中,杜槿的唇角微微扬起:“终于等到了。”
69. 第 69 章
两名小厮约莫十四五岁年纪,左侧少年生得圆脸杏眼,未语先带三分笑,瞧着甚是伶俐。右侧少年身形清瘦,垂手而立,眉目凝重。
“杜娘子万福。”左首的青衣小厮躬身施礼,眼睛却紧紧盯着杜槿双唇。
杜槿佯作不解:“你们是谁,廖婆子呢?”
“小的名唤司琴,在柳四爷跟前当差。”司琴笑容可鞠,“廖婆子办事不力,惹得杜娘子不快,已被四爷罚去庄子了。”
“哼,这还像话。”杜槿拂袖起身,“这回又是哪儿搜罗来的丫头?”
司琴忙道:“四爷特意着人从邻州采买,就怕委屈了娘子。”
“这位柳四爷是?”
“我们四爷执掌风信......”话音未落,右侧少年轻戳他后腰,司琴醒悟改口,“是帮主跟前得脸的管事。”
杜槿心下了然——洪帮果然暗藏乾坤!定不止漕运、镖行两个堂口。
她转向那沉默少年:“你又是谁,怎么不说话?”
“回娘子的话,他叫观棋,天生不会言语。”司琴笑道,“娘子不妨先瞧瞧这些丫头?若不称心,小的再回禀四爷。”
杜槿不动声色走到廊下,细细观察这些女娘。这些女子个个瑟缩如鹌鹑,袖口隐约透出淤痕。
其中一个高个儿女娘,左手小指扭曲青肿,眼里映着怒意,正恶狠狠地瞪着司琴。
“就这几个罢。”杜槿随手点了几人,特意留下那高挑女子,“且试用两日。”
司琴奉上锦匣:“这是她们的身契,娘子若不满意,随时可退回来。”
待二人退下,齐肖立即将众女分别安置,各自询问过往经历,果然都是洪帮从各州拐来的良家子。
“寻常不会在本地发卖。”齐肖翻着供词,“若非你闹这一场,江岸止断不会将她们送来凑数。”
红嫦咬牙:“难怪石榴会流落乌蒙!”又恨恨骂了几句。
杜槿沉吟:“方才司琴说漏了嘴,提及风信堂和柳四爷……”
“护卫已缀上那小仆。”齐肖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这柳四爷到底是何方神圣。”
书院街。
巷尾的云墨斋乃洪州学子最常去的书铺,青砖黛瓦间书架林立,墨香浮动,白衫书生往来如织。
司琴与观棋避开人潮,闪身潜入后院,自青石墙角按下一道机关,整面花墙缓缓无声移开。
青石甬道内,两侧墙壁嵌满鸽笼大小的木匣,昏黄烛光映得匣上的朱批若隐若现。数条岔道蜿蜒深入,交错复杂,通向不同的暗室。
“四爷,齐府的事情办妥了。”司琴恭敬施礼,观棋紧随其后。
柳四爷恍若未觉,手持琉璃镜,专心研究手上信封的火漆纹。
“簌”的一声轻响,漆印完整剥离。他目光扫过纸笺,喉间溢出几声冷笑。
“把丙字阁十七格密档焚了。”他转身吹熄烛火,“韩青雄那个蠢材,劫贡品竟敢留活口。”
“是,奴这就去办。”司琴躬身退下,身影没入黑暗。
柳四爷用折扇敲了敲观棋:“拿纸笔去,有话问你。”
“那杜氏品性如何?”
观棋运笔如飞:容色殊丽,性骄矜。
“齐肖待她如何?”
笔锋再起:极宠,日赐珠玉罗绮。
“哼,凝香阁花名册未曾有她名姓,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乐伎。”柳四爷眯眼,“告诉描画,将这个杜氏的样貌摹下来。”
观棋提笔写下:是。
云墨斋外,方寒云伏于檐角,见司琴二人进入密道,当即飞身回禀。
“竟是在书院街?”齐肖思索,“人来人往,没想到竟藏在此处。”
杜槿笑道:“大隐隐于市,这柳四爷倒是有些机智。”
方寒云:“那密道只容二三人通行,守卫森严,我进不去。”
“进不去就再想想别的办法!”齐肖恨铁不成钢,“你这个夯货。”
方寒云缩了缩脖子:“总不能让我变成老鼠……”
“倒也不算全无收获。”杜槿笑着劝道,“眼下不宜打草惊蛇,且看看商陆那边进展。”
待众人离开,杜槿边研墨边整理思绪,细细写下如今线索。
漕运堂韩青雄、镖行堂吴兆,此二人在明,掌着洪帮赚钱的要紧生意。
风信堂柳四在暗,听起来似乎担着传递消息的职责。而柳四爷身边的小厮专门被派来送丫鬟,恐怕与人口略卖之事也脱不开干系。
洪帮盘踞洪州多年,根系远比想象更深。风信堂把守森严,一时难以进入,漕运堂众目睽睽,随意插手只会暴露身份,如今唯有希望商陆能撕开这道铁幕。
满纸墨迹如雾里看花,一切尚是扑朔迷离。
房门忽被敲响。
“娘子,蘅香院岳氏求见,可要请进来?”仆役在门外道。
“岳氏?”杜槿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正好要出去走走,请她一刻钟后荷风亭相见。”
荷风亭内,岳八娘将杏红披帛理了又理,腕间金钏碰得叮当作响。
“昨儿两匹云霞纱,今晨又是浮光锦。”她恨恨掐着莲蓬,“郎君待这狐媚子倒是大方。”
丫鬟小桃低声道:“那种地方出来的货色,娘子同她计较什么?”
“哼,先会会她再说!”岳八娘猛一转身,见游廊尽头一道天青色身影迤逦而来,立刻气势汹汹迎了上去。
待看清眼前人样貌,她却心中一哽,到嘴的刻薄话顿时噎在喉间。
眼前这女娘身着素色襦裙,不施粉黛,发间只一支白玉簪,眸光温和如静水微澜,哪里有半分风尘气?
岳八娘强自镇定:“三请四邀才得一见,妹妹好大的排场。”
杜槿眉梢微动:“倒不知有人寻我,许是下人们疏忽了。”
“你!”岳八娘蔻丹掐进掌心,“不过仗着郎君新鲜劲儿,真当自己能长久吗?”
这冲天的醋意拦也拦不住,杜槿这才恍然,原来先前做的戏让后宅娘子当真了。
她这几日都忙着调查洪帮之事,并没心思同齐肖侍妾纠缠。但这岳八娘是州府录参厅属官家的女娘,如今自己藏身钦差府邸,也不能在她面前漏了身份。
杜槿两手一摊:“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岳八娘气得仰倒:“妹妹这话倒是有意思,你挑衅在先……”
“行行行,你说得都对。”杜槿忽然莞尔,转身便走,“我忙着呢,和岳娘子改日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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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八娘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这软刀子般的应对比预想中更教人憋闷。
杜槿刚转过假山,忽闻身后一声轻唤。
“杜姐姐留步。”韩二娘浅笑盈盈,“入府多时,今日才得与姐姐相见。”
杜槿笑道:“想来是韩家姐姐?久闻芳名。”韩青雄的亲侄女,正愁寻不着契机。
“正是。今儿个日头极好,不如同妹妹一起去园子里赏花?
杜槿顺势应允,随她步入□□。这韩氏比岳八娘伶俐得多,言谈间滴水不漏,倒真似只为赏花而来。二人从扦插技法说到花期养护,兜兜转转说了不少闲话。
“不想月季竟有这许多讲究,姐姐不愧是洪帮千金,见识不凡。”杜槿忽然截住话头,不再同她迂回。
韩二娘自嘲道:“不过是闺阁消遣,难登大雅之堂,让姐姐见笑了。”
“待齐大人回京复命,韩家姐姐可是也要跟去邺都?”
“这是自然。”
“唉,听闻大人府中妻妾成群,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杜槿蹙眉,“若主母严苛,恐怕要受不少磋磨。”
韩二娘叹道:“女子如萍,都是命罢了。”
“瞧我糊涂了,韩姐姐倒是没这个担忧。”杜槿掩唇轻笑,“你有洪帮撑腰,大人自会另眼相待。”
韩二娘倏然沉默。
洪帮劫贡栽赃之事,她虽未参与,却也隐约知晓。山匪劫掠是假,监守自盗是真,如今齐肖奉命追查贡品劫案,同洪帮立场相左,关系十分微妙。
“二丫头,这可是天大的造化!”韩青雄那日醉醺醺拍案,“攀上钦差大人,咱们韩家往后……”
造化?韩二娘望着满地落红。入府至今,莫说承宠,连正眼都未得过。若有一日刀兵相见,她这枚棋子怕是头一个要被弃。
没有名分,没有宠爱,容貌才情都不出挑,飘摇如水中浮萍。她一个洪帮管事的女儿,在府中如何自处?
见她神色动摇,杜槿又添了把火:“依我看,咱们还是得争一争。”
“姐姐的意思是?”韩二娘攥紧手中绢帕
“与其等待大人垂怜,不如给自己寻一条出路。”杜槿走到花园僻静处,“比如,做个对他有用之人。”
韩二娘并非愚钝之人,蓦然明白眼前之人绝非寻常风尘女子。
“是郎君让姐姐来试探我的?”她声音发颤,“他要我如何?”
杜槿折下一枝半开的芍药:“姐姐多心了,不过闲谈罢了。”
韩二娘指尖冰凉,眼前阵阵发黑。是继续求得家中庇佑,还是……
“姐姐且慢慢思量,想清楚了再来寻我便是。”杜槿作势欲走,“横竖大人近日为漕运案焦头烂额,也无暇顾及后宅琐事。”
“我久居深闺,从未参与过帮中事务!”韩二娘急切拽住她衣袖,“姐姐指点我!”
杜槿回眸:“那你便想想,韩管事常去何处?与谁往来密切?近日可有异常?”
韩二娘闭了闭眼,终是豁出去:“每月初八,叔父必去凝香阁会松萝姑娘,这些年雷打不动,为此婶娘没少闹过。”
“姐姐果然玲珑心窍。”杜槿将芍药别在她鬓边,“这话我定会带给大人。放心,必为你谋个好前程。”
70. 第 70 章
“从凝香阁带出来的?”齐肖面色凝重。方寒云小声道:“嗯,就藏在松萝房中的暗格里。”
那蓝封册子摊在案上,里头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却不解其意。
杜槿眉头紧蹙:“仿佛是打乱了文字顺序?但这几页无论如何拼接,都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方寒云挠头:“莫不是拿错了……”杜槿笑道:“既特意藏在暗格里,想来是要紧物件,只是我们没寻到破解之法。”
据韩二娘所言,这松萝原是凝香阁头牌,自赎身后却留在阁中当了管事娘子。按齐肖先前的观察,这韩青雄并非贪图美色之人,此女定是有问题。
红嫦泄气拍案:“镖行堂劫贡品,风信堂贩人口,如今漕运堂又弄出本天书!”忍不住两手一摊,“这回倒好,先前的疑惑没解决,眼下又新添了个谜语。”
洪帮好似铁桶,明知内藏龌龊,却怎么也寻不着破绽。
杜槿铺开纸张,将天书文字逐一誊录,相同的字便以朱砂标红,细细比对其中关联。
齐肖忽然倾身:“你这字......”他盯着纸上缺笔少画的字迹,“跟哪个先生学的?”
“要你管!”杜槿耳根微热。她虽认得繁体却写不好,时常缺胳膊少腿儿的,先前没少被商陆唠叨。
“这般鬼画符,除了你谁能看懂?”齐肖讥讽到一半,忽而顿住,眸中精光乍现。
杜槿猛然抬头:“莫非这天书也是......”
“以字代字!”二人异口同声。
齐肖霍然起身:“如此大费周章,最有可能的便是账本!”
“文字对应数字?”杜槿立刻伏案查看,半晌才失望摇头,“全书二百四十字,若是数字未免太过复杂。”
一时陷入僵局,众人各自沉思,房中只余纸页簌簌翻动声。
方寒云见插不上手,悄悄退到角落与赵风攀谈:“小兄弟,听闻你是商陆的高徒?”
“嗯,在下赵风。”他压低声音,“师父带人混进镖局了,命我来保护师娘。”
“跟着那位活阎王习武,想必吃了不少苦头?”方寒云嘿嘿一笑,“先前在北凛,郎君命我们随他一同操练,不知脱了多少层皮。”
赵风深有同感:“刀枪弓马、行军布阵,样样严苛至极。只是......”他声音渐低,“师父始终不肯受我拜师礼。”
“若不当你是徒弟,怎会委你以重任?”方寒云拍拍他肩膀,“他身份特殊,这是护着你呢。”
赵风眸中骤亮:“当真?”
方寒云凑近几分:“阿风兄弟,那个活阎王是怎么与杜娘子结缘的,你且说道说道?”
两人在屋角嘀嘀咕咕,那边杜槿几人挨个试了水浸、火烤之法,又举起书页迎着太阳:“纸上有暗纹!”
书页的左上角慢慢现出形态各异的花纹,花草、虫蚁、水珠、雪花,杜槿一一摹下来,共有二十四个纹路。
“二百四十字对应二十四种纹样!必是账册密本无疑。”杜槿朱笔摹绘着纹路,“只是要破译,还需找到对应的密码簿。”
齐肖沉吟:“破译的方法肯定在韩青雄手上……方寒云!”
“属下在!”方寒云一个激灵,忙蹿到齐肖面前。
“盯紧韩青雄,凡与二十四数相关之物,无论碑刻、纹饰、典籍,尽数记下。”
赵风迫不及待抱拳:“我也一起!”
杜槿见他满眼期待,劝阻的话又咽了回去:“万事小心,莫要露了行踪。”
洪帮漕运堂。
方寒云猫腰伏在梁上:“这事儿危险得紧,你小子非要跟来作甚?”
“难得有这种机会。”赵风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整日扮作药童,总算能试试真本事了。”
“等等,那是风信堂的……”见外面来了人,二人立时屏息隐入阴影。
韩青雄踹门而入:“柳四派你来传什么屁话?”
司琴笑吟吟掩上门扉:“韩管事方才说什么?奴没瞧见。”
韩青雄转身逼视:“柳四到底要说什么?”
“韩管事可知晓,黑水崖那晚跑了个活口?”“关老子屁事!找吴兆去。”
“若不是为韩管事遮掩,吴兆又岂敢私自放人?”司琴笑容骤冷,“四爷说了,三日不见活口,必当禀明帮主。”
“狗拿耗子!”韩青雄背身怒骂,“柳四养的好疯狗!认贼作父的蠢货!”
司琴眸色阴冷:“韩管事,有话不妨当面说。”
“滚吧,老子知道了。”
待二人离去,方寒云迅速拽着赵风缀上司琴。拐进暗巷时,赵风忽悄声道:“这二人好生奇怪,韩青雄方才骂那么大声,司琴仿佛听不到一样……啊!”话音未落,不妨脚下一滑,整个人从屋顶重重摔下,正巧落在思琴背后数尺。
“糟!”赵风冷汗涔涔,却见司琴浑然未觉,仍向前行。
方寒云跃下将他扶起:“原来是个聋子。”
先前的怪异之处有了答案,难怪司琴每每都紧盯对方双唇,竟然是靠读唇辨意。
“一个聋一个哑,倒是绝配。”方寒云纳罕道,“这柳四是从哪儿找来的奇人?”
赵风惊讶:“还有个哑仆?”
方寒云点头:“名唤观棋,先前杜娘子见过的……”他突然噤声,只见巷口蓦地多出数道黑影。
“观棋,你怎么来了?”司琴扬声唤道。
青衣少年无声立于月光下,身后跟着数名护卫,冷眼指向二人藏身处。
“啊,竟然有老鼠?”司琴回首笑道,“拿下吧。”
话音未落,那群洪帮打手已如潮水涌来。
“跑!”方寒云一声暴喝,拎起赵风转头就走。二人飞快穿越大街小巷,追兵源源不断,只好翻身窜上屋顶。
“不行,这不是办法!”赵风擦了把冷汗,“你先走,我去将他们引开!”
方寒云目眦欲裂:“放屁!”
“我一个商队伙计,大不了装成小贼便是,但你不同!”赵风低喝,“你是齐大人的护卫,若是落在洪帮手里,一切都完了!”
方寒云眼中浸着火,却无法反驳此话。赵风反手一推:“大局为重!”衣袂翻飞间,少年已纵身跃入追兵之中。
风信堂,密室。
石室密不透风,幽深密闭,四面墙壁挂着几盏昏黄油灯。
柳四爷摇着折扇徐步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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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琴,听闻你竟让人缀上了?”
“回四爷的话,只抓到此人,还有个身形魁梧的贼子走脱了。”司琴躬身道,“奴无能,险些误了堂中大事。”
柳四爷隔着铁栅望向赵风:“小贼,在洪州地界窥探洪帮机密,当真嫌命长么?”
赵风被铁链悬吊半空,腕间镣铐铮铮作响:“小的、小的不过想摸个钱袋子,哪晓得什么洪帮......”话音未落,喉间已抵上一柄森冷匕首。
司琴笑道:“待会儿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牢里的壮汉抡起三棱铁鞭,鞭身铁刺遍布,寒芒凛冽。破空声乍起,赵风胸前霎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飞溅。
“啊啊啊啊——!”他何曾吃过这种痛楚,登时惨叫连连。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赵风涕泗横流,“小的有眼无珠偷到洪、洪帮大人头上,下次再也不敢了!”
刑官充耳不闻,连劈数鞭后又兜头泼下一桶盐水。浓浓盐水渗到翻卷的皮肉里,仿佛千刀万剐、万蚁噬心,痛得赵风双目暴突,紧咬双唇鲜血崩裂。
他定了定神继续哭喊:“小的是黎州人!第一次来洪州!求大人饶命啊!”
司琴看了眼柳四爷神色:“继续。”
几个来回后赵风已晕厥数次,又不断被盐水激醒。司琴笑着抬起他下巴:“可愿说实话了?再问你一遍,仔细答话。”
“姓甚名谁?受何人指使窥探洪帮?”
“只是想顺个荷包。”赵风气若游丝,“见你独自从大宅出来……”
“哼,冥顽不灵!”司琴反手一记耳光甩在他脸上,“四爷,这厮嘴硬得很。”
柳四爷正把玩着羊脂玉扳指,忽而轻笑:“人倒是忠心,你主子是谁?冯松元,孙备,还血牙堂那位?”他故意拖长声调,“哦,险些忘了钦差大人。”
赵风浸血的眉梢微颤:“小的……当真不识。”
门口吱呀一声轻响,观棋双手呈上密函。柳四爷展信:“赵风,黎州青阳县人,青山药行采药伙计。壬寅年九月初八入洪州,现寓居槐花巷第三户。”
观棋闻言猛然抬头,不可置信望向血污满身的赵风。
柳四爷抖了抖手中信纸:“你一个药行伙计,好好地偷人财物作甚?”
赵风艰难道:“东家……克扣月钱。”
司琴笑道:“四爷,这是个硬骨头呢!”却见观棋摇了摇头,执笔疾书。
交予我审。
司琴挑眉:“奇了,你不是素来嫌这事儿腌臜吗?”
我擒到的人,我来审问。
“罢了罢了。”司琴第一次见他如此殷勤,“四爷,不若让观棋试试?”
柳四爷漫不经心掸了掸衣袍:“随你们,明日辰时,我要口供。”
“是!”司琴、观棋二人齐齐躬身,目送那玄色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
待众人散去,牢房内只余赵风和观棋二人。
赵风的双目早已被鲜血浸透,几乎睁不开眼,朦胧视野里只看到一片青色衣角。观棋取过铜盆净手,清凉巾帕抚过面颊,缓缓拭去赵风脸上凝结的血块。
赵风猛地抬头,身形一颤:“阿……阿火?”
71. 第 71 章
“阿火……是阿火吗?”赵风声音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观棋双唇剧烈颤抖,喉间发出破碎的气音。
“这些年你去哪了?可是被洪帮掳来的?你的嗓子怎会……”赵风急急追问,“你走失后,爹娘日日以泪洗面,家里还一直留着你的衣裳。”说着已落下泪来。
观棋慌忙取来纸笔,手腕却抖得握不住笔杆,墨迹在纸上团团晕开。
赵火是兰婶的第三个孩子,当年逃荒路上与家人走散,被洪帮拐来洪州。因着机敏聪慧,赵火没有被卖去别处,而是“有幸”被柳四爷收作书童,不仅每日都能吃饱穿暖,还能读书习字。
原以为逃脱厄运,谁知等到学成,洪帮竟一副毒药毁了他的嗓子。从此赵火便成了观棋,作为柳四爷的影子,专司监听密报。
“好个哑巴最稳妥!”赵风目眦欲裂,“这群恶人!”
观棋颤抖着续写:那司琴亦是如此,他被刺聋双耳,专管机密文书往来。因为耳不能闻,永无泄密之虞,便成了柳四爷心腹。
风信堂还有侍书、描画二人,前者擅长伪造文书印鉴,模仿字迹能以假乱真,后者则擅长绘制人像,只需一眼,便可将人像画得惟妙惟肖。
牢外忽然脚步声渐近,观棋迅速将写满字的纸张投入炭盆。
“观棋。”司琴笑眯眯探头进来:“描画送了人像来,问问这小贼可认得?”
观棋自若接过画布,身后已冒出冷汗。绢布上一位含笑的秀美娘子,乌发樱唇,眉目盈盈,正是那位莫名出现在凝香阁的“杜氏”。
钦差府内正乱作一团。
“赵风落在风信堂手里?”杜槿眼前发黑,扶住案几才稳住身形。
方寒云单膝跪地,顶着齐肖刀锋般的森冷目光,将事情原委道来。
“商陆马上回来。”齐肖转头道,“你立刻随我出城,槐花巷众人一并撤离。”
杜槿神色恍惚:“现在?”
“赵风熬不过刑。”齐肖负手踱步,“你我的谋划很快便会泄露,不能在洪州城里耽搁……先借养病之名暂避城外。”
城门守卫见钦差印信,不敢阻拦,一行人匆匆抵达城外别院。赵方平、莫大岭等人也陆陆续续从槐花巷赶来,还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刚安顿妥当,杜槿便闯入书房。
“这里是我名下的田庄,你且安心。”齐肖神色凝重,“救人一事我已传信商陆,等他归来再说。”
杜槿眉头紧蹙:“先别让方平叔知道。”
方寒云愧道:“是我之过,不该带他去追人。”齐肖冷笑:“只让你盯韩青雄,偏去招惹风信堂!平时蠢钝如牛,今日倒机灵得很!”
“这些容后再说。”杜槿劝道,“当务之急……”
“报——”侍卫仓皇闯入,”知州府宾客周砚求见!”
杜槿眸色骤冷:“来得这般快?”齐肖冷笑:“冯松元那个老狐狸,果然起疑心了,恐怕是专门派人来验看我是不是真的生病。”
方寒云急道:“可郎君没病,这不就露馅了?我去将他赶走!”
“且慢!”杜槿拦住他,“这般急切,岂不是不打自招?不过是装病罢了,交给我吧。”齐肖脚步一顿:“你有把握?”
杜槿唇角微扬:“先前在青阳县,我大小也是个名医呢!”
周砚在花厅枯坐许久,才在侍卫带领下踏入后院。刚一进内室,就听到屋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声。
素纱帐中,齐肖双眼紧闭,脸颊泛红,颈间渗出细密的汗珠,素白中衣几乎被冷汗浸透。
“大人小心脚下。”杜槿侧身挡住周砚探究的目光。
“唐突了。”周砚退后半步,眼底精光闪烁,“听闻钦差大人身子不适,下官奉冯大人之命,带官医来为钦差大人诊治。”
杜槿福了福身:“大人有心了。郎君晨起时便感到不适,刚服了安神汤。”
周砚寒暄片刻,便示意医者上前诊治。那大夫发须皆白,把脉良久,捋须道:“低热盗汗,舌苔薄黄,这是有外感风寒之症。”
杜槿以巾帕拭泪:“昨夜风露重,郎君恐怕是受了风……”
“齐大人深夜外出?”周砚截过话头。
“郎君近日操劳甚多,添了夜惊的症候。”杜槿斜睨他一眼,“夜不能寐,便在院子里走动走动。”
官医点头:“脉象浮数,肝气郁结,确是失眠之状。”
周砚紧盯昏迷的齐肖,眼珠一转,又假作关心问了数个问题,见杜槿所言皆能与大夫诊断一一对应,只好作罢。
“齐大人身子不适,州府特安排了几名随侍……”
杜槿醋道:“那可不行!我们姐妹几人自然能照顾好郎君,就不劳大人操心了!”
周砚竖眉:“你这妇人怎如此没规矩!还能替齐大人做主不成?”
方寒云冷冷道:“府中后院由杜娘子主事,多谢周大人关怀。”
“大人若验看够了,不妨先让医官开方?这病情可耽误不得。”杜槿阴阳怪气。
周砚干笑:“是我多嘴。后续所需一应药材都从官中出,还望齐大人尽快康复。”杜槿福身送客:“代郎君谢过大人关怀。”
见那几人出了府,杜槿才不满道:“送大夫治病就算了,还想安排眼线进来,这冯松元未免太过嚣张了!”
“府里原本只有韩氏、岳氏两人,分别出身洪帮和州府,倒还算平衡。如今你从凝香阁入府,明面上同洪帮有关系,冯松元自然坐不住了。”
“两方不睦,破局之法或许就在此……”杜槿低头思索。
齐肖追问:“你方才用的什么高深把戏?出汗倒还算了,竟连脉象也能伪造?”
“紫苏解表、麻黄发汗,再辅以曲池穴刺络,看起来跟风寒外感相似。”杜槿笑道,“不过这伪造的脉象只能维持一炷香,再拖就要露馅了。”
方寒云悄声道:“扎几针就能装病?杜娘子,下回能不能也给我……”
“方寒云,你当我聋了!”齐肖冷脸起身,“商陆那边可有消息了?”
“有有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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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云头皮一紧,“镖局戒备森严,他今夜就来庄子同咱们汇合。”
风信堂。
观棋垂首敛目,朝柳四爷奉上口供。司琴笑盈盈道:“这般快便撬开了嘴?”
柳四爷皱眉在纸页上扫过:“假作药行伙计,实则是冯松元的人?”看到要紧处,面色一沉,“他们怎会知晓黑水崖的事!”
司琴看过口供:“怕是镖行堂那边走漏了风声……竟然连花灯祭的谋划也未能瞒过。”
“帮里的事情都漏成筛子了。”柳四爷冷笑,“韩青雄和吴兆这两个蠢货!见钱眼开,偏要怂恿帮主打朝廷贡品的主意。如今朝中起了疑心,冯松元岂会替咱们收拾残局?巴不得趁机咬上一口肉!”
司琴低声道:“先前已让邓州那群山匪顶了罪名,叫什么来着……青云寨?白云寨?可如今为何突然遣钦差来查?”
“查贡品案是假,查洪帮是真。”柳四轻轻转动手上扳指,“恐怕……是朝中对那位贵人起了疑心。”
司琴心头一凛,不敢再多话。他隐约知晓,洪帮虽为江湖帮派,实则效命于一位极尊贵之人,否则如何能占着洪州漕运十数年?这般肥厚的油水,若无通天手段,岂能安然独享。
流水的知州,铁打的洪帮——此事在洪州早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但背后那位贵人究竟是谁,恐怕唯有帮主江岸止一人知晓。
即便是柳四,也只知晓自己真正的主子绝非寻常朝臣,身份尊贵至极。
“此事我亲自禀报帮主,尔等务必谨慎,莫走漏半点风声。”柳四爷将口供掷入火盆,顷刻化作灰烬。
司琴忙道:“四爷,那小贼怎么处置?”
观棋不动声色提笔:小贼口中□□,自尽未遂。
“哼,死士?”柳四爷的声音自甬道外冷冷传来,“冯松元必会派人灭口。加派人手,严加看管!”
观棋躬身颔首,背后冷汗已浸透衣衫。
为保赵风性命,他精心伪造了这份口供,将诸多机密一一对应,替赵风捏造了一个“暗探死士”的身份。如今赵风性命暂时无虞,可若要救人,他一个哑仆却无能为力。
只盼赵风口中的那位“师父”,当真如他所言,神勇无双。
大街小巷突然多了许多闲汉与摊贩,实则都是洪帮安插的暗卫。这几日,观棋借巡视之名在巷中四处查看,心中渐渐焦急。
为什么迟迟无人来救?
身后一阵风声掠过,观棋立即回首,几片枯叶自檐角飘落,一柄寒刃已抵上颈间。
“洪帮,风信堂?”身后之人嗓音低沉,冷若冰霜,“你们抓来的人在哪?”
观棋右手微动,颈间猛地传来一阵刺痛,细细的血线自刀刃落下。巷口传来巡逻的脚步声,他急忙指向旁侧院落,那人挟着他纵身翻墙而入。
观棋摔了个眼冒金星,抬头看清来人面容,瞳孔骤然紧缩。
此人眉目冷峻,五官锋利,身形挺拔健硕,眸光锐利如刀,绝非普通武者。
观棋眼中蓦地迸发光芒,就是此人!
72. 第 72 章
商陆面露异色,挟人进入旁边空屋:“哑仆?”观棋连连点头,急忙翻出纸笔。
我是赵火!
商陆神色一凛:“赵家老三?你被拐后入了洪帮?”细看此人眉眼,确与兰婶有几分相似。
“洪帮增派了人手,形势紧迫,我问,你答。”商陆语速极快,“赵风现下如何?人在何处?”
观棋提笔疾书:风信堂牢房,性命无虞。
商陆追问:“如何潜入?”
观棋笔下不停:牢房守卫森严,难以进入。他被当作州府密探,严加看管。
商陆略一沉吟:“洪帮共有几大堂口?主事者何人?贡品劫案、人口贩卖之事,你可知晓?”
一封密信递至商陆面前,观棋目光坚毅:我不能久留,洪帮机密尽在此中。
商陆眸中掠过赞赏之色,接过密信,身形一闪,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暮色中。
观棋缓缓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心如擂鼓般轰鸣。
困于洪帮数载,助纣为虐,饱受煎熬,如今为了救赵风冒险“通敌”,能否脱身全在今日一举。
只是……满手鲜血的他,当真配得上救赎吗?
钦差府。
“观棋——不,如今该唤他赵火了。据他所言,风信堂乃洪帮耳目中枢,更是做那人口拐卖的勾当所在。”杜槿迅速浏览观棋的密信,“花灯节当夜,风信堂会借漕运堂的货船赤蚨号,将新掳的妇孺暗中运出。”
齐肖手中折扇“啪”地合上:“果然沆瀣一气!那本账册恐怕就是人口略卖的铁证。”
“选在花灯节行事,倒是好算计。”杜槿沉吟,“那时候满城官员百姓皆聚于河畔观灯,渡口守备空虚,正可浑水摸鱼。”
商陆点了点信纸:“贡品劫案也有了眉目。”
纸上字迹清晰:劫案活口身份未明,韩青雄与吴兆为保此人,将于灯祭之夜借“赤蚨号”送出城外。
又是花灯节!
杜槿眸光一凛:“必须混上赤蚨号。”
齐肖皱眉:“那夜洪州官员皆要赴望江楼赏灯,我也须出席。”商陆沉声道:“我可借镖局门路登船。”
“我也去!”杜槿急道,“齐大人可有办法安□□上船?”
“胡闹!”齐肖直接拒绝,“船上凶险,让方寒云去便是。”
杜槿却不依他:“方寒云要怎么混上船?洪帮掳的多是妇孺,不如我去更方便。”
齐肖长叹一声,转向商陆:“你也不劝劝?就由着自家娘子涉险?”
“为何要劝?”商陆神色淡然,“槿娘想去便去,左右船上有我护着。”齐肖气结:“她行事冲动,你也跟着她冲动?”
杜槿笑道:“齐大人,我若是那等畏首畏尾之人,又怎会与你相识?”
齐肖闻言一怔,细想来,自勐砎至洪州,这女子行事果决,确实非常人可及。
众人商定计划,便各自筹备,只待花灯佳节。齐肖自去探听赤蚨号虚实,杜槿与商陆则先行至码头查探。
江风拂面,柳树摇曳,傍晚的河面泛着粼粼波光。远处画舫笙歌隐隐,一派太平景象。
商陆负手而立,目光如掠过码头各处,楼阁飞檐、街巷转角、树木掩映,一应地形都被他仔细记下。
“陆哥。”杜槿突然轻唤。
商陆收回视线,虽未出声,带着询问的柔和眼神已落在她脸上。
“还记得前年洪州灯节么?”杜槿笑吟吟牵起他的手,“那时我们带着阿荆,不仅凑齐抓着了陈跛子,还结识了林听。”
“嗯。”商陆眼中泛起笑意,“林听当我是拐子,上来就过招。”
杜槿轻叹:“说来也奇妙。我被陈跛子拐到沅州,在郊外的河边同你相识,你又因为陈跛子遇见了青云寨,一路带着这么多人回到青杏谷。”
“听你这意思,倒像是要谢那陈跛子?”
“怎么可能!天下拐子都该千刀万剐!”杜槿撇嘴,狠狠捏了捏他的手。
两人沿着河堤徐行,身侧行人如织。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交叠在一处。
商陆唇角微扬:“要我说,这一切都与陈跛子无关。”见杜槿疑惑,他轻声道,“是因为遇见你,我才会去邓州和乌蒙,得以同林宗、乌萨他们重逢。”
“几时学得这般油嘴滑舌?”杜槿和他十指紧扣。
“我是个懦夫。”商陆遥望金光浮沉的河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已经死在了北凛,逃出来的只是一副躯壳。”
“陆哥……”
他自嘲地笑了笑:“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连我自己都没有勇气面对,只想着把阿鲤带到安全的地方,寻一良善农家托付,就可以找个山崖了结性命。”
“我记得,你那时候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仿佛明日便死了也无所谓。”
“嗯,若非遇见你,想来我的坟头草都已长高了。”
“呸呸呸!别说这等晦气话!”杜槿怒目,“何况若是没遇见我,谁会替你立坟啊!”
商陆含笑望来,眼眸在暮色中盛满细碎的光。他的眼窝是极深邃的,眉骨高挺,下颌轮廓分明,神情严肃时十分锋利冷峻,眉目含情时又深情款款、极尽缱绻。
杜槿一时看痴了,分不清是河面的波光更潋滟,还是他的冰蓝双眸更灿烂。
“槿娘,同我在一起,你可曾后悔?”商陆突然开口。
“为何这般问?”
“北凛已亡,我如今不过是个乡野村夫,连件像样的首饰衣裳都不能给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还累你卷入这般险境……”
“有吗?”她掰着手指细数,“白河村、宝通寺、邓州、乌蒙、百越、洪州,哪次不是我拖你下水?”
商陆哂笑:“你惯是会安慰人的。”
杜槿眉眼弯弯:“实事求是嘛!况且你是村夫我是村妇,也没有谁比谁高贵。”
“我一个狄人,面目丑怪……”
“哪里丑怪!”杜槿一万个不同意,“我就是爱你这模样,喜欢你的蓝色眼睛,喜欢你的小麦色皮肤!” 她神色认真,“商陆,我很喜欢你,不可以这样说自己。”
男人面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倏然转身,但通红滴血的耳尖已暴露了他。
“你不会害羞了吧?”杜槿笑着歪头看过去,又被他侧身避开。
夕阳为他勾勒出挺拔的轮廓,肩背宽阔,双腿修长,侧腰带着紧致的弧度向下收窄,连影子都透着力量,是极其漂亮性感的身材。
杜槿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商陆,在我面前,你不必这样卑微。”
她终于明白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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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在哪里——在商陆的潜意识里,他仍然将自己视为罪人。他被过去的经历打碎了高傲,对眼前幸福充满惶恐。
他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有着强烈的不配得感。
商陆半晌不言,良久才转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你心里有事。”杜槿笃定道。
“瞒不过你。”商陆叹息,“南霁霄邀我入朝助他,但此举危险,稍有不慎便会……”他喉结滚动,“我死不足惜,但你……”
“怕事败连累我?”杜槿接过话头。
商陆颔首:“甚至会拖累青山村和青山药行。”
杜槿沉思片刻:“方才我说要上赤蚨号,那般危险,你为何不拦我?”
商陆对这个话题有些不解:“你医术超群,机敏聪慧,本就不是寻常闺阁女子,我岂能阻拦你?”他想起往事,不由莞尔,“况且先前也没拦住。”
“那我也一样。”杜槿正色道,“你身负家国之仇,又曾是勇冠三军的北凛将军,注定与寻常男子不同,我又岂能因私心阻你?”
“槿娘……”商陆胸膛震颤,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杜槿眨眨眼:“况且咱们也不一定会输呢!齐肖虽讨厌,但人不蠢笨,加上青杏谷的钱粮支援和百越的冶铁术,未必没有胜算。”
“真要败了,咱们就举家逃往羁縻山,投奔苍术去。”
她笑得灿烂:“天地广阔,何处不是容身之所?”
三日后,洪州灯节。
望江楼上灯火如昼,知州冯松元着绛紫官袍端坐主位,通判孙备与各厅曹属官分列左右,面上皆挂着笑意。洪帮帮主江岸止一身青色官服,正与冯松元耳语。
“齐大人。”孙备举着酒盏热络道,“今夜洪州千灯盛会,官民同乐,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敬您一杯。”
齐肖还礼:“孙大人客气,洪州一派盛世安宁之景,诸位治理有方。”
冯松元抚须笑道:“齐大人谬赞。听闻大人近日走访民间,不知可有所得?”
“不过赏玩风物罢了。”齐肖目光扫向楼下人群,“城中好生热闹。”
河畔的街巷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小贩穿梭其中,孩童嬉笑玩闹,吆喝声与欢笑声交织成片。随着暮鼓声起,万千花灯沿着河岸次第点亮,引得岸边百姓欢呼雷动。
转过喧闹的街市,一艘赤桅青帆的货船悄然驶出渡口。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韩爷和四爷特意交代,今晚这趟货要是出了岔子,大伙儿都别想看见明早的太阳!”庞峰在甲板上呼喝。
洪帮船工们噤若寒蝉,缆绳吱呀摩擦,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昏暗潮湿的底舱里,近百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孩童手脚皆缚,不少人正嘤嘤哭泣。
角落的香兰按捺不住:“如今哭有什么用!不如省点儿力气,找机会逃出去!”
“怎么逃?”旁边的小娘子啜泣道,“就算回去也是坏了名节,哪还有活路……”
密闭的舱内呜咽声四起,香兰烦躁挣扎,手腕上的绳索却越来越紧。身后的货箱突然“咔哒”一声,她汗毛竖起,浑身僵直,缓缓转头看过去。
木箱轻启,一个青衣身影跃了出来。
“诸位可是被洪帮所拐?”杜槿拍拍衣袖上的木屑,“想活命的,随我来。”
73. 第 73 章
“不可!外面有人看守,而且我们也没有钥匙……”香兰话音未落,舱门处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一道黑影闪入,方寒云身着夜行衣,侧身钻进船舱:“门外守卫已除。”
舱内顿时骚动起来,杜槿从袖中抽出匕首,一一划开众人绳索。获救的妇人们有人立刻帮同伴解开束缚,有的则呆楞在原地,眼神涣散,似乎已失了神智。
香兰踉跄着起身:“你们是谁?”眼前这青衣娘子眉目如画,一身利落短打,显然是有备而来。
杜槿笑道:“钦差大人已知晓洪帮所行恶事,特命我等前来相救。”
“钦差大人?洪帮又是什么……”有人十分懵懂。
杜槿三言两语将事情原委道来,又解释道:“今夜是洪州千灯节,码头守备空虚。若是随这艘货船出城,你们怕是再难重见天日吗。”
众人闻言纷纷围拢过来,香兰神情急切道:“我们这么多妇孺,要怎么逃下船?”
“莫急,定会带你们平安离开,你们先在此等待,时机合适时跟着我走便好。”杜槿温声安慰,“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
“我叫香兰,家在兆京……”她声音渐低。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女子,言语间透着令人安心的温柔坚定。她自被拐以来一直咬牙坚持,从未落泪,此刻却忍不住眼中微酸。
杜槿柔声道:“香兰,你帮我做一件事可好?”香兰挺直腰背:“好!”
“你将此处的妇孺分成十组,再从中寻几位冷静机敏的娘子。”杜槿正色道,“虽过会儿有人扫清障碍,但为防万一,还需有人带着大伙儿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
香兰面露迟疑:“可我们从未做过……”杜槿眼含笑意:“不要怕,咱们这么多娘子,众人拾柴火焰高,总能找到出去的法子。”
“好!听你的!”香兰声音哽咽。舱内其余人听到这番话,也慢慢止了哭声。
杜槿将众人安抚好,快步到舱外查探情况。木梯上横七竖八倒着数名洪帮船卫,都是一剑割喉,难怪方才一点儿声响都无。
“方寒云,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杜槿又惊又喜,“先前齐肖说让你来,我还觉得不妥,真是错怪你了!”
方寒云挠头:“在下好歹也是郎君麾下暗卫首领,虽然平日里挨骂多了些……”
二人将尸体拖到船舱角落的木箱后头,刚换上船卫衣服,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镖局的弟兄?”守卫的声音隔着船板隐约可辨,“这是押的什么人?”
另一个声音粗声道:“有吴爷手令,休要多问!我们到江州码头就下。”
“这不是好奇么!往常都是和风信堂的弟兄一道走船。”
杜槿悄悄探头,只见一队劲装镖师押着个黑布蒙头之人匆匆而过,想必就是那位贡品劫案的“活口”。
这便是此次的目标了!定要想办法从此人口中撬出劫案真相。
她继续望过去,只见队尾几个高大镖师长手长脚、高鼻深目,十分引人注目,一看便是北地胡人。其中一人更是眉眼锋利,四肢修长有力,举手投足间英气逼人。
杜槿迅速退回舱内:“他们来了。”方寒云压低声音:“商陆成功混上船了?”
“嗯,按原计划行事。”
一切进展顺利,杜槿心中却隐隐不安。商陆他们初入镖局,押送要犯这等机密差事,怎会轻易交给新人?
洪州河畔人群喧闹,千盏花灯流光溢彩,一片歌舞升平之景。
赤蚨号的船帆慢慢消失在黑黢黢的河面上,司琴负手立于河边,笑着感慨:“今日的赤蚨号,可载了不少贵客。”
见观棋目光疑惑,司琴转身走向他:“这些年你我不知替四爷送走多少艘船,但这次可不一样。”
观棋的心跳漏了一拍,直直盯着司琴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怪我,四爷交代的事,我竟忘了知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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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亲昵地搭上观棋肩头,“如今州府和钦差都盯着咱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以这赤蚨号为饵。”
观棋面上不显,指尖却攥得发白。
“赤蚨号货运之事恐怕已泄露,咱们正巧顺水推舟,将那些暗中窥探的东西都引上船。”司琴眉眼弯弯,“我在船上藏了上百斤火药,就等着今夜……”
“砰!一网打尽!哈哈哈哈哈!”
周围人潮欢声不断,观棋却如坠冰窟,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司琴见他面色煞白,笑声越发肆意:“好弟弟,你说这计策妙是不妙?”
观棋强自镇定,急急取出纸笔:千灯盛会,河上炸船过于招摇,如何同州府交代?
“这又何妨?待船行至江州地界再引爆便是。”司琴不以为意地弹了弹他的额头。
观棋继续问道:船上妇孺当如何?
“为了让这出戏演得真些,自然得有诱饵。”司琴故作叹息,“可惜这批货都要平白送命,咱们白白折损好大一笔银钱!”他又压低声音,“可不止他们呢!还有劫案活口和州府的小贼,四爷特意放出风声,将人都送上船了。”
司琴意味深长望向观棋:“不过……这消息可只告诉了你一人,你说他们会不会上当?”
观棋目眦欲裂,转身欲走,却被突然出现的洪帮护卫按倒在地。
“真当那些手段能瞒过四爷?”司琴语气森然,“风信堂待你恩重如山,观棋,你为何要叛!”
观棋在地上奋力挣扎,喉间发出嘶哑的气声,额角青筋暴起。他原想救兄长脱险,却不料反将赵风送入死局,更连累这许多无辜性命。
“轰——”河面突然传来震天巨响,身后火光冲天而起。
“快看,河上有船!”“哇,好大的烟花!”不明所以的人群欢呼雀跃。
观棋颤抖着转头,漆黑河面上,一艘船只轰然爆炸,火雨在夜空中倾泻,火焰腾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