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偷公主的爱宠》
1. 挽郎
咸徽十一年春,大雪纷飞,满城缟素。
胡笳声哀凄地推开厚重的宫门,数百名素衣少年手挽着绋绳,围在庄严的辒辌车四周,将其从宫门内缓缓送出。
今日,是护送已故太子的梓宫去往陵寝的日子。
太子贤德仁厚却英年早逝,皇帝悲恸不已,特追谥太子为“孝明皇帝”。
辒辌车前的铎声“叮呤”振响,周遭的哭号声霎时响彻了整座朔安城。
李汝萤一早便候在了宫门的西侧,正失神地望着丧仪队列行进的方向。
自她的阿兄身死至今,已有三个月。
直至今日阿兄的梓宫从宫城内送出,她才方觉着清风霁月般的阿兄,竟真的长眠不醒了。
此时她多么期盼阿兄能将车前的帷幔掀起,似往日般仪态卓然地从中探出身子,声音泠然地再唤她一声“小九”。
她痴痴地想着,浑然不觉此时她的裙角正被什么东西咬拽着。
忽地,在周遭宫人的惊呼声中,一大团白绒绒的东西像滚雪球似地,直直向着辒辌车的方向滚将过去。兔起鹘落间,便落在了辒辌车旁的一名挽郎怀中。
原本哀凄的哭号声与丧乐声,刹那间转变为了一阵响彻云霄的惊呼声。
载着故太子梓宫的辒辌车亦肉眼可见地振动摇摆,随后停滞在了原地。
众人堪堪定神后,这才看清落在那挽郎怀中的,竟是一头身长约莫三尺的白狮。
而众人头顶上方的城楼上,中年皇帝的眉头紧紧蹙起,正要发作之时,候在他身侧不远处的一名青年官员叉手行礼道:
“陛下,太子尚在时,瑞兽深受太子照拂,想是瑞兽不忍与太子长别,悲凄难掩下是才冲撞了仪仗。”
有浊泪在皇帝的眼窝闪烁,兽尚有情,何况他这个为人父的。
他偏了偏头,摆摆手示意车驾继续前行,终归不忍再看。
城楼下,李汝萤已提裙疾步赶去了辒辌车旁,打算接回那白狮。
这白狮并不是什么特地被人放进来捣乱的野狮子,而是她的宠物,如今已有一岁,是只雄狮。
待她与身边的宫人一并将那白狮接入怀中后,她才匆忙看了眼那将白狮揽抱在怀中的挽郎一眼,道了声“多谢”。
这挽郎不知是被白狮吓得,还是天生说话便不顺畅,回起话来期期艾艾的。
“公……公主不必……言谢……”
李汝萤略过他,隔着帘幔望着车内的灵柩低声喊了声“阿兄”。
此去一别,阿兄珍重。
辒辌车前的铎声再次振响,李汝萤跟着侍女后撤回了路旁,继续看着辒辌车渐渐远去。
待辒辌车与其身后的丧仪队列尽数缩成了远处的沙砾,李汝萤这才低低道了声回去。
这时,一直伴她身侧的侍女矮下身告罪道:“公主,是奴婢不好,未能牵住青青。”
青青,是方才奔向辒辌车的那头白狮的名字。
李汝萤忙扶住雾月,无奈地看了眼青青的那双青蓝中带着剔透光点的眼瞳,道:“阿月,不怪你。”
青青在她身边一向温顺,白日里也素来倦怠得很。她便从未想过在青青身上系挽什么绳索。
可若是青青真想去什么地方,雾月又如何拦得住斤两已胜过自己的青青。
何况,是她失神了,如今才回想起青青方才一直拽咬着她的裙角。
李汝萤俯身揉了揉青青的脑袋,苦笑了一声,问道:“你也同我一般,舍不得阿兄么?”
青青委屈地望着主人,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主人的手。
在它另一侧站着的内侍许慎,却犹豫地喊了声“公主”。
听到李汝萤“嗯”了一声,许慎复才沉声说:“青青方才并未触到太子的车驾,而是冲着那挽郎怀里去的。”
李汝萤抚摸青青脑袋的手一僵。
她怎就忘了往日见着相貌俊朗的青年郎君时,青青那副很不值钱的模样……!
她记得,去岁开春的探花宴后,她带着彼时不过两个月大的青青去东宫寻阿兄。
正逢一名相貌清隽的东宫属官打门口出来,她都没来得及同对方互相见礼,怀中的青青便已一头窜到了人家的怀里。
打那时起,她便知道,她养在身边的这头白狮,打小就是看脸的。
只是后来一直没再叫青青碰到似那位属官一般俊秀的人,它才没再闹出逢人便扑的事。
她现下后知后觉,方才她虽未顾得上看那挽郎的相貌,不过想来定也生得如竹如玉。
只是可惜……
是个结巴。
一名素服侍女端庄地走至了李汝萤身后,施了一礼,道:“公主,长公主在车上等您。”
李汝萤跟着这侍女上了马车。
车舆内,绥国长公主李漪坐在软榻上,面上无有喜悲,恍若不食五谷的神女。虽年逾三十,却依然容貌昳丽。
听见李汝萤喊了声“姑母”后,李漪面上的冰雪这才消融了几分。
她拉着李汝萤的手柔声问道:
“这几日你便住在我府中,陪一陪我可好?”
.
是夜,为故太子送葬的队伍尽数休憩在驿馆。
一名素服少年推门走进二楼最深处的一间卧房内。
卧房里的床榻上,躺着一名俊眉星目的少年。他正双手枕着脑袋斜靠在床榻上,语气慵懒地对来人说了声“随便坐”。
林绍不急着坐,而是抬抬袖子,神神秘秘地从中取出了一小坛酒,献宝似的语气:“喏,凝露浆。”
说罢,他揭开酒封给床上少年斟了一盅,“来,鹤余。”
申鹤余闻着久违的酒香,眼睛一下就亮了。
他忙直起身子,将酒盅在鼻尖嗅了嗅,赞道:
“嚯,还是你有本事,我可是三个月没沾过一滴酒了。不过这……该不会从驿馆里偷的吧?”
林绍已饮了一杯,道:“哪儿能啊,我姨母给的。”
申鹤余的薄唇本已碰着杯壁,闻言愣是生生将它又放回了案上。
林绍不解:“怎的这是?”
申鹤余道:“没,就是才想起来我这两日受了风寒,大夫嘱咐不叫喝酒。”
林绍道:“得了吧,你小子打小听见我姨母的名字就发怵。她又不是母夜叉,做甚怕成这样?你不喝呀,我自个儿喝。”
申鹤余是对林绍的姨母——俞皇后有些发怵,但却也没他说得那么严重。
他是觉着,故太子与这俞皇后虽非血亲,但到底是名义上的母子。
大宣早有礼制,国丧期间不能饮酒。若这酒是他们自个儿私下寻来的,左右他们与故太子没什么亲缘,喝也就喝了。
可若是俞皇后给的,他心里总觉着喝不下去。
但这话却不能跟林绍说,林绍毕竟也是一番好心。
林绍满饮两杯,表情夸张得不得了:“真不喝?”
申鹤余索性又倒回床上,闭上了眼。
林绍一笑,知道他是言出必行的性子,便不再劝他。
但其实也有个例外。
那就是申鹤余的阿娘以他那堆宝贝的“鹰鹰雁雁”相要挟。
申鹤余是家中幼子。不同于兄长那般端方守礼、知上进,他除了生了副好相貌,却是朔安城尽人皆知的纨绔。
他平素就爱钻到山林里头呼鹰逐兽,对山中的鸟兽痴迷得不行。
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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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不好在家饲养,可他却在家中养了一堆猛禽。其中一只最威武的鹞鹰便是申鹤余所最宝贝的。
林绍将酒盅搁下后,席地靠坐在他床沿边同他侃大山。
“话说回来,你这以后要是做了荆山公主的驸马,也少不得同我姨母打照面。”
李汝萤的封号正是“荆山”。
申鹤余忙搡他一下,瞪着眼,身子立时弹了起来。
“呸呸呸,你可别咒我!”
林绍道:“这怎么是咒你呢?白日里荆山公主的爱狮直勾勾冲你跑过去,你可不就是为的吸引人家公主的注意么?”
林绍含笑着侧头看向他。
“别当我不知道,你小子日日在山林里头跟鸟兽厮混,吹个口哨引一头傻狮子扑到你怀里不是难事吧?
“莫不是嫌这挽郎事毕后授官的守选期太长,想直接一步登天?”
大宣沿袭前朝旧制,充当挽郎者,即使身上没有功名,待将梓宫安稳送进陵寝后,便能授官。
唯一的缺点则是需要等待吏部的铨选之后才能得到官职。
而这个等待期往往长达几年。
申鹤余作势要踢他。
“去去去,这挽郎都是我阿娘以我家三竿的性命相要挟,我才来的。更何况山林里头可没狮子!”
三竿就是申鹤余最宝贝的那只鹰的名字。
林绍道:“你当真不想当驸马,不喜欢荆山公主?”
申鹤余道:“荆山公主凶名远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赶着当她的驸马不要命啊?”
“哎呦,没准儿讹传呢。今日殡礼上,她穿着素朴,恍然间我便好像见了那天仙一般。”
林绍的表情如痴如醉,“以前没发觉,今日我才忽觉着,就是袖招楼里艳冠群芳的江姑娘来了,也定然比不上她!况且……”
荆山公主生母早亡,尸骨如今都不知埋哪儿去了。
她又是个半路公主,若非故太子在她九岁那年将她从民间找回来,当今天子压根也想不起还有这么个女儿。
如今故太子已逝,荆山公主在宫中哪还有可以倚仗行恶的靠山?
申鹤余嘟囔了句:“说的好似你见过那江姑娘一样。”
传闻中袖招楼里的头牌江清月,是天下第一美人。
只是十年前脱籍从良后,再无人见过她。而那时申鹤余也才八岁,自然没有见过她。
林绍与他同龄,那时也还是挨先生板子的年纪,哪里又能见过那位江姑娘。
林绍却道:“怎么没见过,想当年……”
申鹤余对他这些得见名妓的光辉事倒是不感兴趣,打着哈欠开始赶人了。
“你喜欢你去,我可得睡了,明日可还有好几十里路要走呢。”
从皇宫到陵墓约莫百里,今日不过才走三十里,这一来一回少说还要再徒步走上个三日。
申鹤余由衷觉得,这挽郎真不是人干的活。
林绍被他推出了门,忙塞了只脚别在门缝处,道:“那咱可说定了,我回去就叫我姨母把她赐给我,你可别跟我抢!”
“好好好,未来的驸马爷,您快些回去养足精神,争取早日娶到公主。”
申鹤余说罢,啪嗒合上了门。
若是林绍真能娶到那荆山公主,没准他见他的白大将军也更方便了,便不必回回再去扮小宦官溜进宫。
今日葬礼上,他的大将军眼瞅着都被那恶公主给喂瘦了。
这些时日因着故太子的死,她定是不知如何虐待大将军了,才叫大将军在那殡礼上见着他便扑了过来。
申鹤余握紧双拳,暗暗向远在十里之外的大将军许诺:待我回去,一定想法子将你从那魔窟中接出来!
2. 墙在动
三日后,皇宫里专管采买生肉的宦官,如往常般迈进了宫外的张氏肉铺。
“张……哎呦谁啊!”
他剩下的“屠户”两个字都没喊完,剩下的半拉身子就被一道灰扑扑的身影给拽拉进了门。
外头跟着的俩小内侍却习以为常,默默地一左一右将木门紧紧掩上,而后老老实实地守在了门外。
那宦官名叫春来。
春来顺顺气,看着里头同样穿着身宦官衣裳的少年道:“鹤余啊,算着时候你得才回来吧?没先回家一趟?”
申鹤余抓着他的手臂,语气急切道:“那个不急。老春,你快领我入宫瞅瞅我家大将军!”
春来“嗐”了一声后,慢悠悠地端起杯茶啜了口。
“最近恐怕是不行了。”
申鹤余忙给他捏肩又捶腿,顺手在他怀里揣了锭银子。
春来将银子往里塞了塞,道:“哎,不是这个事儿……哎呦喂小祖宗,轻点!”
申鹤余道:“好老春,我这出去好些天,那恶公主指不准怎么虐待我家大将军呢,你快领我进宫看看它啊!”
春来放下茶盏,道:“哎呦,你放心吧,公主指定亏不着它。”
申鹤余道:“你别诓我了,启殡那天你没瞅见,大将军它见着我就扑过来了。这得受了多大的委屈啊……我瞅着它都快瘦脱相了!”
“前些日太子爷丧中,陛下颁了禁屠令,它们这些吃肉的能不瘦嘛,”春来拍了拍他的手,“不过眼下太子爷已入了陵寝,你便放心吧。”
申鹤余捏他肩膀的双手一紧:
“不行,你得领我见见它,不然我睡不着。”
春来耸了耸肩,从申鹤余的两个虎口中松脱出来。
“不是我不帮你,是荆山公主她如今就不在禁中。”
申鹤余急问:“她别是领着大将军给太子殉葬去了吧!他们兄妹情深的做甚拉着大将军啊,我可怜的大将军啊……”
春来忙“呸”,“净瞎说!公主好着呢。她如今人在绥国长公主的府里,瑞狮自然也在那儿。”
“好你个老春,不早说!”
.
朔安城的二月,仍有冰雪未化。
绥国长公主府中,生在池边的寒梅却红如暖阳,令池面的冰层渐渐温化开来。
水底的游鱼便得以悄然探出头,缓缓游到水下泡着的两团厚厚的粉梅花上。
紧接着,“噗通”一声,一个大雪团子猛地将头扎进水中,两只梅花爪子急急忙忙地往嘴里塞。
然而它到底晚了一步,那几条鱼没等落入狮口,就已四散游远了。
它却不放弃,举起肉拳往游鱼逃窜的冰面上重重地一通乱砸,一番折腾下来还真叫它抓住一条给塞到了嘴里。
“公主你管管青青,再这样下去,等开春冰全化了,长公主这池子里也没一条鱼了。”
雾月站在青青身后,颇为无奈地望向正伏在水榭的美人靠上发呆的李汝萤。
然而看着一向溺爱青青的李汝萤没什么反应,雾月忙凑近她,弯腰在她耳畔拔高声音,连着叫了好几声“公主”。
李汝萤却抬手指着院墙的方向,低声道:“阿月,你觉不觉得这墙好像在动。”
雾月摸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怎就说胡话了?”
说罢赶忙从许慎手中接过狐裘氅衣为她罩在身上。
李汝萤却摇了摇头,起身将氅衣在身上系好后,走去墙角搬了架梯子。
雾月与许慎知道她这是认真了,忙敛声帮着她一块将梯子扶靠在池对岸的墙面。
李汝萤轻手轻脚地爬上梯子,才将头探出来,好巧不巧就跟一名少年“咚”地磕了一头。
这少年脸蛋很白,像敷了粉一样的白。
但却满脸麻子,左脸颊上还有颗黄豆大小的痦子。
“你是何人!”
李汝萤忙从袖中摸出事先备好的长簪指向那少年。
申鹤余踩在同伴肩膀上,双脚因她先前的一撞险些跌下肩头。他慌忙中才扶住墙头,便又被簪尖逼得赶忙向后弯折了身子。
他压了压嗓子,操着跟平常截然相反的粗犷声音。
“别……小人不是歹人。小人是听说长公主府里,最近来了头白色的狮子,小人活这么大别说白狮了,就连寻常狮子都没见过。这心中实在好奇,这才斗胆跟同伴过来开开眼。”
申鹤余身下的少年也连忙应和。
李汝萤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他们两个,最后将目光停在了申鹤余的脸上。
他的脸白得实在过份,与脖颈上露出的麦色皮肤衔接得也很是生硬,怎么看都像戴了张面具一般。
但这五官……却有些令她面熟,就是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李汝萤问他:“我是不是见过你?”
申鹤余心里一慌,心说自己可是把脸涂得连三竿都认不出了。
他与这公主不过就是启殡时见过一面,她这记性还真是好。
但面上仍笑吟吟道:“姑娘说笑了,您是琼楼瑶台里的人物,小人哪有机会见到……诶砚池你抓我腿做甚?”
话没说完,他急急忙忙低头拍了拍身下少年的脑袋。
他身下的少年蹲下身将他放下来,指了指身后。
原来在两人的身后,站了名中年男子——管事打扮,衣裳干净而挺括。在这男子身后则跟了两个低着头的小厮。
得,这是来抓他回家了。
申鹤余忙上前一把揽过管事男子的肩膀,大声得有些刻意地道:“诶王兄,唉欠你的钱我不会不给你的,走走走,跟我回家拿钱去!”
被唤作“王兄”的男子欲言又止,被申鹤余推搡着离开了巷子。
李汝萤一直扶靠着墙头,盯着申鹤余一行人远去后,才从梯子上下去。
在地上站稳后,她忙嘱咐许慎去寻府中的管事,请他带人将长公主府的院墙上尽数铺满钉瓦,再系上些铃铛,万要多多加筑防备。
今日这白脸小贼的出现总叫她觉得不安。
说什么想看她的白狮,她觉着他分明就是打起了偷府内珍宝的主意。
她尚未进宫前,可没少听过乃至见过入户行窃的小贼偷了珠宝不说,反又害了主家性命的事。
今日若不是她恰好在这园子里晒太阳,便真叫这小贼得逞了。
她越想越觉着后怕。
她便跟着亲眼看小厮们将每一面院墙都做好防护,生怕遗漏哪一面再给那贼以可乘之机。
期间李漪听见动静也跟过来瞧,见她不再伤怀反而又有些往日的朝气,心下竟不由地感激起那没得逞的小贼。
李漪索性也不在佛堂里念经了,跟着李汝萤一块去看小厮们爬上爬下。
长公主府里竟头一回比节庆时还要热闹。
待夜幕四合,院墙各处都已安置妥帖,李汝萤才回了卧房。
梳洗宽衣过罢,她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床帐却睡不着了。
那小贼今夜还会来么?
若是来了,就算他越得过高墙上铺的钉瓦,也定要墙根的碎钉瓦扎得他浑身也是麻子。
届时他触动了周遭系着的铃铛,自然会有府中护卫将他擒拿。
这样想着,她开始侧耳细细留意起细微的铃铛丁零的声音。
她这越听却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青青夜里素来精神得很,万一溜达到墙根反倒扎着脚掌可就不好了。
不行,她得起床把青青带回隔壁的卧房睡好。
身上拢上件白狐裘,简单用根簪子将两侧的头发簪挽住,她便轻轻推开了门。
许慎与雾月二人各自歇在隔壁,她动作极轻,唯恐将他们吵醒。
她提灯走过连廊,同夜里值守的小厮点头打了个照面,绕去了青青所栖宿着的后院。
她越往前走,青青“啊呜啊呜”的叫声便愈发清晰。
那是平日她逗青青时,青青多会发出的撒娇般的叫声。
她走在廊下,远远地便看到皎洁的月辉绕过树干,披落在树下,一名小厮正背对着她来的方向蹲在青青身前。
这小厮正从身旁堆着的大麻袋中取出肉,一块一块地喂着青青,每喂一块便摸摸青青的脑袋。
而青青那副餍足的模样,俨然一条温顺的小白狗。
青青啊青青,几片肉就把你收买了,就让人摸脑袋了么。
先前它可是连雾月与许慎都不叫摸,只许她摸的!
她心中倏地多了些忿忿,脚下走得也更快了些。
那小厮许是听见了步履声,她才走近,尚未开口,他便低着头转过身向她行礼。
“公主。”
而青青却只是顺便看了她一眼后,便默默地将那肉乎乎的爪子,伸进小厮脚下堆着的大麻袋中。
李汝萤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上前挽起了青青脖子上的绳索,对小厮道:
“今夜多谢你,天色也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小厮应声答“是”。
然而青青却怎么拽都不肯走,李汝萤只得矮下身摸着它的脑袋哄了又哄,但青青显然对袋中尚在的肉片依依不舍。
小厮道:“公主,不若小人将剩下的肉喂完了,再将它送去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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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李汝萤默然应允,又长长地看了青青一眼后,便提起灯转身离去。
手中宫灯将她脚下的路照得清楚而安谧,但她心里却反而晦暗不明了起来。
这小厮也不知是从何处寻了这好些肉,光是这袋子都足以装下一整个青青了。方才她看那袋中还剩一半的肉,想必青青已吃了原先足够的肉量。
不行,不能叫青青再吃下去了。
它近日因国丧而常饿肚子,现下却骤然吃得比原本正常时还多,过会儿肯定要难受。
然而她甫一回身,却看到那小厮正侧站在青青身旁,温柔地抚摸着青青的脑袋,眼中好像藏了星星。
月光披洒在他的半张脸上,与他麦色的皮肤似溶在了一起,只是在他脸上徒增了些许光亮,令她得以将他的身形看得更加清楚。
溶溶月华下,他弯腰站在那,就好像一棵长在山野茂林间,哪怕霜雪满山,也会恣意生长的热烈红枫。
只是单看他的侧脸,却似乎并不是近日府中看顾青青的几名小厮中的任何一人。
忽地,她看到那小厮竟突然将已经空荡荡的大麻袋倒举在青青的头顶。
青青则茫然地抬起头去看头顶的布洞,甚至缓缓抬起身将脑袋套在了袋中,眼看着整个身体就要钻进那大袋子中。
不好!
他哪里是前来喂食的小厮,分明是假借喂食之名,实来偷青青的贼!
好个聪明的贼,竟想出了拿肉换取青青信任,吃完后再让青青自愿把自己套在袋子中,落入他的贼网的龌龊手段。
她赶忙朝他大喊:“住手!”
那小贼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向她这边望了一眼后,便果断地拿起麻袋匆匆逃离树下。
因着他的一回望,李汝萤这才认出他就是白日里打算翻墙行窃的贼。
他果然还是来了!好个大胆的贼!
她一边朝着青青这边跑,一边连忙大喝:“小贼哪里跑!青青快咬他!”
青青听见主人的命令,四脚奔跃,转瞬间便跟在了那贼身后。而后嗷呜一张口便牢牢咬住了那贼抓在身侧的那只大麻袋。
李汝萤看着行动如此矫健的青青不禁欣慰极了,却又紧跟着在一息之后呆若木鸡。
只见青青将大麻袋从那贼手中一把咬过丢在空地上,随后直愣愣地整个身子钻进麻袋之中,在地上套着麻袋愉快地翻滚了起来。
而那贼,则似脚下踏云一般,轻松飞身翻过院墙逃窜而去。
与此同时,一直在不远处的树干高空栖着的一只鹞鹰也一块跟着振翅飞走了。
“保护公主!”
听见声音领着几十名护卫奔跑赶来的护卫长在她身后开口,“属下护卫不周,还请公主责罚。”
李汝萤看着那贼逃窜的方向叹道:“无妨,实是这小贼太过狡猾。”
以及青青太过……单纯。
只见它仍将整个身体套在麻袋里,躺在地上滚来滚去,似乎全然不知它差点面临被人拐走的悲惨命运。
李汝萤一时惆怅得不行。
它原本在宫中明明还挺聪明,对陌生人向来都是待以狮吼,怎么如今出宫后就变得这般单纯了?
望着眼前在麻袋中快乐翻滚着的青青,李汝萤不由地担忧起了这毛孩子的脑瓜。
不不不,青青一向聪明,定是那贼在投喂青青的肉里下了药了,才叫青青一心只知钻麻袋!
她走到滚来滚去的大麻袋旁边矮身拍了拍:“青青,出来吧。”
大麻袋又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方才从中探出了青青那白茸茸……啊不……是白中带血红的脑袋。
得,肉袋里的血水全叫它给滚干净了。
李汝萤脸上打霜,忍着它身上浓重的肉腥味从袖中取出帕子,给它细细擦起了脸。
然而才擦了几下,青青却忽抬起前爪把那麻袋拎起举起套在了她头上。
李汝萤眼前忽然地一黑,血腥味霎时间充斥着她的五脏七窍。
啊啊啊啊啊!
青青你!!!
一时间,不止李汝萤自己,连身旁的侍卫们也被眼前的景象给吓了一跳。
老天爷啊,这这这是他们这辈子能看见血腥画面吗?
几人连忙七手八脚地上前帮李汝萤摘下那血淋淋的大麻袋,看向一侧青青的目光中满是敬佩之情:狮兄,还得是您胆大。
觉察到主人眼中熊熊红光的青青此时却一脸委屈,跟只娇滴滴的小猫似地望向了主人。
身旁的侍卫也是开了眼了,这确定是……猛兽?
当晚,李汝萤院里浴房中的灯烛足足燃到了次日鸡鸣。
3. 竞渡(一)
经此一事,长公主府不仅再度加强了防卫,李汝萤也干脆令青青睡在了自己隔壁,府中再不许叫青青见到麻袋。
不知是否是府中防守得力,一连数日也没再到那贼的身影。
在长公主府安静半月后,从宫中来了位传旨的宦官。
说的是恰逢新科放榜,皇帝拟在三月的上巳日在隅江池为登科的举子们赐宴,届时皇室诸人也跟着一块来沾一沾进士们的喜气。
转眼便到了上巳日。
李漪一向于宴饮上兴致缺缺,这日借口身体抱恙并没去那隅江池。
李汝萤本想陪她在府,李漪却一心想教她出去散散心。
她原本是想带着青青同去,但上巳日的隅江本就人来人往,保不齐它又会见着人家好看便扑了上去。
是以,她便留下了许慎在府中看顾着青青,只带着雾月一块去了隅江。
清风将阳光恬和地吹送到隅江池的水面,水面的冰雪温暖消融,升腾出袅袅雾气。
模糊间,嫩柳与水草影影绰绰地交叠在水面。
一声莺啼过罢,几只水鸭从画面上缓缓游过,水绿骤然消散,复又倒映出遍布堤岸的一顶顶由各色长裙搭就的帐篷。
李汝萤从其中一间彩帐内走出,来到鹅黄的垂柳荫蔽下向水面上眺望了会儿。
百无聊赖下,又开始捡起了小石头打水漂。
石头入水激起一波又一波。
“公主你瞧,我这回的石头蹦出三次了诶!”
雾月激动地指着水面尚未消散的波纹。
李汝萤正要夸赞,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一道清丽的声音,语调高扬中带着些轻蔑。
“荆山公主倒很会寻清净。”
说话的女子梳单髻,着男装,下身穿着的波斯条纹裤鲜艳而热烈。
李汝萤回头唤了她一声“五姊”。
她这才看清在五公主的身侧,还站着她的三姊。
三公主身穿丁香色的花笼裙,容色端庄。
她温柔地对李汝萤道:“九妹,许久未见。我与小五正欲去这水上泛舟一游。九妹不若与我们同去?”
不待李汝萤答话,五公主便一把握住了三公主伸向李汝萤的手。
“三姊,你何苦自讨没趣。荆山公主长袖善舞,自有旁的去处。
“你莫不是忘了,往年今日,她都是跟在长兄身边,何曾正眼看过我们?便是长兄不在了,也能不声不响地又寻了姑母去。
“姑母不常来宫中,与咱们姐妹哪里会有多少私下的交集。却架不住她背地里偷偷巴结上了姑母,哄得姑母也着了她的道。
“端得朝夕奠的时候,早晚在长兄棺前泫然泪泣。那时我竟还以为她真是对长兄存着什么天大的兄妹情谊,也不枉长兄经年来对她的回护。
“却怎知长兄的梓宫才出了承天门,她便立时搬去了姑母府中,着实着急了些吧。”
五公主看向李汝萤的眼神满是烦厌,话已说罢,便拉着三公主的手略过李汝萤径直走去了一侧停靠着舟楫的船坞。
三公主被她拽着走了几步,不得已只能频频回头,向李汝萤投以柔和而又无奈的笑容。
而后,这个笑容却在三公主踏上画船的甲板后,生生转变为了怔愣。
李汝萤跟上来了。
三公主的怔愣转瞬即逝,她止步转身,大方地向李汝萤伸出了手。
“来,九妹。”
五公主本已率先走进舱室内,见三公主还未进来,便又将头探了出去。
只见李汝萤正将手搭在三公主的手上,一只脚已踏上了画船的甲板。
五公主气鼓鼓地将她的手从三公主手中分开,气愤道:“你跟过来做什么!”
李汝萤道:“方才三姊邀我共乘,我便跟来了。”
三公主轻轻抚着五公主的脊背,劝道:“好了五妹,九妹是我们的妹妹,亲姊妹间哪有说不开的仇怨?”
她又牵过李汝萤的手,正要将二人的手握在一起,五公主却立时将手抽出,扭头下了甲板。
“诶,小五你。”
三公主急忙对李汝萤说了句“九妹别介意,我去劝劝她”,便匆匆提裙疾步追了过去。
李汝萤见怪不怪,兀自在舱室的座板上坐好后,推开雕镂精美的船窗,将脑袋伸探了出去。
湖面上波光粼粼,像泼洒了碎金。微风轻轻拂过鬓发,卷在脸颊叫她觉着痒痒的而又很舒适。
雾月跟着将头探出去,问:“公主明知五公主不喜欢您,怎么还跟来受她的气?”
李汝萤道:“人多热闹啊。更何况,我如今很穷的。”
隅江池今日虽说少长咸集,但到底都碍着她的身份对她毕恭毕敬地没什么意趣。
她在姑母府中听姑母念了数日的佛经,郁结的心绪早已开解,如今骤然听到这位五姊并不和善的声音,心中却觉着很是亲切,鬼使神差地便跟上来了。
至于说什么自己穷,不过是想逗逗雾月这个小财迷。
雾月下意识左右顾盼了下舱室内的装潢。
雕梁画栋、翠玉流金,租下这么一艘画船的确要耗费不少银钱。
公主如今尚未出嫁开府,只有寻常月俸,而无食邑封户所提供的银钱之资,便不可能像有阿娘宠爱的其余几位公主一般想租下多大的画船便租多大。
先前太子尚在时,公主也不必这般……
李汝萤见雾月原本舒扬的脸蛋愈发愁云密布起来,忙拉了拉她的手。
“好啦阿月,我逗你的。你看那边那只水鸭,好呆!”
雾月却没看什么水鸭,而是抿抿唇,咬牙道:
“公主,这些年奴婢跟在您身边也攒了不少银钱,虽说这样漂亮的画船可能有些困难,但寻常的小舟还是可以租得起的。您尽管去选一叶,奴婢为您出钱!”
李汝萤笑着摇摇头,起身将雾月按在自己身侧坐好。
“好阿月,我知道你的心意啦,但是你还是继续攒着,等日后出宫后好找一个顶顶好看的郎婿才是呀。”
雾月一时羞赧,嘟囔了句“我才不是要找什么郎婿”,开始搡她的痒。
两人嬉闹间,在仕女簇拥下,几位公主们步入了室内。
五公主高扬着下颌轻蔑地扫了李汝萤一眼,却什么也没说,顾自去了楼梯。
三公主温柔地也牵起李汝萤的手,邀她一并去二楼赏景谈天。
二楼是一处露天的平台,四周环绕以雕镂精美的栏杆。
公主、仕女们三三两两地凭栏远眺,说的大抵是近日谁家出了什么新的香膏,哪家又上了新的裙装式样尔尔。
李汝萤扶着栏杆向下望了望,只见水波流转,画船徐徐动了起来。
不远处,池中央所建的隅江亭上,身着赤黄龙袍,头戴硬脚幞头的皇帝正在几名近臣的环绕下,温厚地将新科进士们一一扶起。
李汝萤虽听不清她的阿耶说了些什么,但料想无非是先夸一夸新科状头的博学才干,而后再叫这些进士们,对着美好的景致赋诗一首,若是吟得好的,赏赐一斛珍珠。
先前她跟在阿兄身侧时,阿兄基本都是这样的流程。
那些才子们也无非是先吟一吟周遭的花花草草、鸟兽虫鱼,最后再转而歌颂一番她的阿耶是多么文治武功、英明贤德,她的皇兄又是多么的天纵英才。
她虽作不出那般文采斐然的应制诗,但昔年跟在皇兄身边多少听出了点其中的门道。
她现下看着此刻站在亭中正负手仰头、一副心驰神往模样的进士,心中已自然地脑补出他所要吟咏的诗句。
看着看着,她想到每回明明都知道进士们差不多要吟些什么,却在听后还要一脸惊艳地夸赞“好诗”的阿兄,便不由地笑出了声。
忽然,她的身后响起了一名少年的声音。
“诸位公主、娘子,你们船行得这样慢,与在平地上也别无二致,有甚意思?叫我说,还是像我们这般划得快些才有趣。”
她循声看去,原来在她脚下的画船一侧,十几名年轻郎君正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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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持着桨,坐在一架龙舟上。
说话的是中间的一名肤色白皙的少年,正仰头望向她们,甚至特地露出洁白的牙齿冲她招了招手。
李汝萤倒是一怔,她记着这少年好像是皇后的外甥,姓林,叫……林绍?
但她与林绍也只是打过几次照面,话都没说过几句,压根谈不上相熟。
如今他忽这般热情地冲她打招呼,颇叫她意外,她只得也礼貌地冲他笑了笑。
这笑容在林绍看来有如春风拂面,令他神色不免更加怡然自得起来。
五公主惯不乐见他这副得意模样,顺手从几案上拿起只果子,便向林绍扔去。
喊道:“林绍你别得意!”
果子却砸偏在林绍身侧少年的胳膊上,令这少年吃痛一声,却硬是低着头没敢抬头看一眼。
申鹤余哪敢抬头。
荆山公主可在船上呢!
先前宫里有位宫女“偷了”她的耳珰,她便私下叫人将她沉了塘。
他若是叫她认出来了,还不被她立马扔水里,再捞上来剁碎了喂青青?
“快,叫船夫们划快些,超过林绍他们!”
五公主满心都是不能被林绍压过,连忙向侍女吩咐。
侍女忙劝:“公主,他们划的是龙舟,咱们是游船,定然划不过的……”
林绍一手盖在眼上,遥遥地向远处一望,道:“哟,前面的花开得这么好看呢,我们兄弟就先过去替五公主,好生赏一赏了啊!”
他“赏一赏”三个字咬得极重,叫李汝萤甚至怀疑他是要先去摘干净那些芬芳鲜艳的花儿。
“可恶,怎么这么慢!”
五公主被脚下游船行驶的缓慢而气得直跺脚,干脆从桌案上端过果盘一个接一个地向林绍砸过去,却都被林绍给一一躲了过去。
不知哪位仕女说了声“公主您看,船坞那还有一只龙舟”,五公主忙扬声向已划行得缓慢些的林绍几人喊:“林绍,你们等着!”
林绍干脆与少年们停下桨等她。
不多时,有奴仆们听了吩咐匆匆将那条龙舟给划了过来。
五公主率先走下画船,在龙舟中央持桨坐好,急忙催促奴仆:“快划!”
林绍笑道:“公主,你的桨夫们都经验颇丰,叫他们与我们比,不太道德吧?”
“好,这回教你输得心服口服!”
五公主令桨夫停下动作,仰头看向画船二楼的公主仕女们,“你们谁跟我一块挫挫他们的锐气?”
公主们金尊玉贵自然不肯。仕女们心中虽也不肯,却不敢断然拒绝,都显得很是犹豫踌躇。
“殿下,且不说我们身上穿的都是长裙,行动起来不甚方便,便是这划桨我们也不会啊。”
“竞渡一向是男子们的活动,我们若是做了,岂非有些不成体统。”
“是啊,今日这外头还有好些百姓看着呢。”
林绍戏谑道:“五公主,你究竟行不行啊?”
五公主剜了他一眼,对仕女们道:“不会划学着就是了!不过就是拿块木板出出力气的事,有何难的?何况只是竞渡而已,本公主都不怕,你们怕什么?”
五公主都这样说了,仕女们也不敢再多反驳什么,但却仍不肯去。
李汝萤怕林绍真赏毁了河中的花,便也道:“我曾听皇兄说,昔年大宣初立时,大半的河山都是王姑领着娘子军们打下的。不过短短几十载,我想如今我们大宣的女郎们依然不会比男郎们逊色。”
这话一出,有仕女附和开始附和。
“是啊,我阿娘先前就曾在昭平长公主麾下,那时她们真的很厉害。若是叫我阿娘看见我现下连与男子竞渡都不去,还不笑话死我。
“五公主,我随你去!”
这位仕女一去,陆续便有几个武将家的女郎跟着一块下去。
却又有仍扶着栏杆的仕女与同伴小声嘀咕道:
“荆山公主说得那么好听,届时若是咱们不甚落水,出丑的又不是她……”
4. 竞渡(二)
前面已答允竞渡的几名仕女加上她们的侍婢,几乎龙舟的人数要够了,却怎么都还差着两个人。
五公主便求三公主一起,三公主看了看自己曳地的长裙,连连拒绝。
这时,李汝萤已走去了一楼的甲板,看着正寻人的五公主道:
“我自幼生在水边,曾与阿公一起替人划过桨,五姊不若算我一个?”
雾月小声提醒李汝萤道:“可您今日的衣裙恐不方便。”
公主这一腰青绿长裙拢一拢倒还好说,可是她的大袖衫的袖口实在太过宽大了,不似五公主般穿着男装,本就窄袖。
公主若是去了真是说不清是划桨还是去用袖子兜水。
雾月一提醒,李汝萤才想起了自己的衣裙。索性取下身上的披帛将大袖挽束好系在颈后,等着五公主应她。
耳侧林绍又在挑衅,加上几名仕女的劝说,五公主这才勉强同意李汝萤一起跟着龙舟竞渡。
加上放心不下自家公主的雾月,这样一来,人便齐了。
龙舟上,众人坐定,纷纷将桨拿起,便七手八脚地划动起来。龙舟一时间摇摇晃晃的,几欲翻跌。
五公主忙道:“先前我看他们竞渡之时都有人击鼓掌控节奏,如今无人击鼓,咱们不若一块喊号子,喊一下便落一下桨如何?”
“都听公主的。”
随着整齐的口号声响起,龙舟终于被她们划动起来,但速度却慢若玄龟。
这时看了半天的林绍清了清嗓,喊了声“五公主,我们先走了啊!”
五公主眼见与林绍的距离越拉越大,愈发气愤,将口号喊得愈发着急。
可这口号喊得越急,龙舟却颠簸更甚。
李汝萤便起身跟船头的女郎相替换。她手持着桨,一边示范,一边侧首向身后的女郎们解释。
“诸位娘子看好。像这样,一手握住桨把,另一手放在桨杆上……船桨入水不要太浅……划桨时不要单靠手上的力气,而要靠整个腰部用力,同时脚也要用力蹬……”
一时间,包括五公主在内的女郎们,都不由自主地学起了李汝萤的动作。
随着一下一下的口号声,龙舟竟渐渐赶上了林绍几人所在的船只,眼看有超越的阵势。
五公主大喘着气,额头上不知是被河水还是汗水浸湿。
却愉悦地向林绍笑道:“林绍,你们不过如此啊。”
“呵,我们故意等你们呢。一会儿可别哭鼻子!”
说罢,林绍与少年郎们一时全都划得更加用力。
申鹤余此时其实很想把林绍的嘴封住,他低头躲荆山公主躲得真的好辛苦,他感觉脖子都快要僵住了。
说什么大家划龙舟去水上吹吹风、躲躲清净,结果这小子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起来是在挑衅五公主,实则是想来搭讪那位虚伪又残忍的荆山公主!
他好想逃啊……
没办法,只能等回去把他揍一顿了!
林绍却先他一步敲在他脑袋上,道:“鹤余,没吃饭啊?”
申鹤余压低脑袋,面朝下回头瞪了他一眼,打发了他一句“闭嘴!”
林绍讪讪地缩了缩脖子,再向前看时,女郎们的龙舟竟远超了他们一大截。
女郎们学着李汝萤的动作,顷刻便划到了一处满是莲叶环绕的汀洲附近。
莲叶如墨绿的油纸伞一般平铺在水面上,间或有几朵早早开放的莲花点缀其间,令人忍不住想似天上仙子般踏叶摘花。
而那汀洲上则又盛开着兰花与香草,一时幽香沁鼻,令人神往。
五公主不禁指着那一小块汀洲说:“走,咱们上去瞧一瞧。”
龙舟渐渐向汀洲停靠。
五公主见走近了,龙舟尚未停稳,便忍不住支桨起身,将要踏上去。
李汝萤看到了那洲上的淤泥水草,忙提醒她:
“五姊,水岸湿滑,当心些。”
五公主鼻孔哼气,并不在意。随即在众女郎的注视下,一下踩滑跌进了水中。
女郎们一时手忙脚乱。
李汝萤忙将龙舟停好,与几名仕女们支桨在地上站稳,齐齐将五公主救了上来。
五公主在水中折腾了许多下呛了水,咳嗽着,顺过气后,看到李汝萤便费力地将她推开。
“起开,不要你假好心!都怪你咒我!”
此时林绍几人划的龙舟也已停靠过来。
林绍蹦跳上岸,忙在李汝萤身后扶了一下,又戏谑五公主道:
“呦呦呦,我当你如何划得这样快,原来是偷偷跳到水里将这龙舟推了一路啊。”
“滚!”
五公主要气坏了,顾不上已然湿乱松歪的发髻,挣扎起身,扑过去一把将林绍推了过去。
林绍措不及防,骤然向后倾倒,双手本能地去抓握,正好抓着李汝萤抓握着立在地上的船桨。
只听前后紧连着的两声“噗通”,李汝萤紧跟着林绍跌落水中。
“救命啊!我不会凫水啊!”
林绍吓得脸色白得几乎要与身后的白云融为一体,几番扑棱下来,竟叫自己离得汀岸更远。
好在李汝萤离得岸上很近,不消呼喊,便已经在雾月与几名仕女的帮助下重新站上了岸。
只是髻发却同样散乱,簪钗亦四落在水中。
申鹤余笑看着林绍呛了几口水,唯恐他真给淹死了,这才跳进水中将林绍救起。
五公主顾不上重新簪挽发髻,对着半死不活的林绍笑得快要接不上气。她方才落水的不快,随着两个讨厌之人的落水而尽数消散。
畅快,真是畅快!
碍于几名仕女在,她倒是没有再挖苦李汝萤。
而是对靠在申鹤余怀中的林绍居高临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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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原来是林家公子呀,本公主还以为是被哪只旱鸭子下了油锅呢。”
林绍此时气血上头,哪还顾得上什么规矩体统、君子淑女,从地上胡乱抓起一把淤泥便向五公主扔去。
“李玉稚,叫你嘚瑟!”
李玉稚被迎面扔了坨黑泥巴,一时气急,加倍地向林绍扔起了黑泥,眼看着便想再将林绍给推下去。
林绍一向自诩朔安小霸王,哪里能忍得。
一时间,仕女们拉着李玉稚,公子们拉着林绍,两人却仍互相丢泥巴丢得有来有回,场面僵持不下。
李汝萤才平复了些,这场面看得她很是烦躁。
再这么闹下去迟早要被阿耶他们看见。
她是不喜欢这位五姊,却记着先前皇兄曾告诫她兄弟姊妹之间要谦让互爱,不要叫阿耶烦忧之类的话,于是她起身打算劝解。
然而才向那边互扔淤泥的两人看去,她便看到在林绍身边竟站着一个熟悉的面孔。
他侧着脸,阳光自他的发髻落至鼻尖,竟与那夜府中月华覆面的小贼的模样,渐渐重叠起来。
是他!
偷青青的小贼!
什么谦和友爱、识大体的圣贤美德,她通通顾不得了。
这些时日府里为了防他,大家夜夜都睡得不安稳,看她今日不把他打一顿送到牢里去!
她顺手便抄起散乱在地的船桨,直直向着申鹤余的方向走去。
原本拽拉五公主与林绍的公子仕女们见状,不禁纷纷后撤。
而五公主与林绍见身旁的人渐渐分散,不由自主地顺着身旁人的目光齐齐看去。
只见李汝萤手中提着桨朝二人的方向走来。
明眼人一看便懂了。
宫里宫外,人人都传这两位公主不睦,且都不是省油的灯。
方才若非五公主去推林绍,荆山公主也不会被顺带着牵拽进水中。
荆山公主一向在外端得个温和良善,现下看来终于是忍不住了。
她这是要当众杖打五公主,以报落水之仇啊!
众人不约而同地假意拦上一拦,实则暗暗在心中呐喊助威。
五公主刁蛮跋扈,而荆山公主却更是虚伪狠毒。
看狗咬狗,岂不快哉?
李玉稚下意识后撤两步,有些中气不足地向李汝萤叱了声:“你疯了吗?”
而她对面的林绍则向李汝萤投以信徒般崇拜的目光。
申鹤余被李汝萤这凶恶的眼神看得后脊直发凉。
她这哪里是要打五公主和林绍,这分明是冲他来的!
眼看李汝萤手中的桨杆与他近在咫尺,他心中忐忑极了。
完了完了,阿耶,儿这就要去陪您了嘛!?
然而下一刻,却有一道尖细而有力的声音在李汝萤身后响起。
“哎呦,几位主儿,这是唱的哪出啊?”
5. 苦衷
这声音无人不识,是皇帝身边的大宦官元善的声音。
众人被元善一并带去了御前。
皇帝此时已不在隅江亭上,而特地等在了岸边画舫的御座上。
地上桃红柳绿的跪倒了一片,他看着身上满是淤泥污垢的李玉稚与林绍霎时怒气横生。
他将茶盏重重搁下,叱道:“好啊,今日若非元善去得及时,你们两个莫不是要反了天不成!”
李玉稚抹了抹脸,委屈道:“阿耶,不怪女儿,是林绍他欺凌女儿在先,女儿只是自保。”
皇帝道:“住嘴!你看看你哪还有个公主的样子?按照年纪,你合该喊绍愚一声兄长,如此这般直呼兄长名姓可还有半点皇家的教养!”
林绍,字绍愚。
李玉稚瘪了瘪嘴,还要分辩时,她的母妃柳贵妃已疾步走来,对她道:
“玉稚,还不快向阿耶认错?”
说罢,她略过李玉稚,走向一侧的李汝萤身前,取出帕子轻柔地为李汝萤拭了拭额头濡湿的头发。她的语气中充满忧切。
“我可怜的儿,玉稚做阿姊的不懂事,连累你受罪了。”
李汝萤只觉得身子发僵。
她才进宫那会儿,柳贵妃第一个在她的阿耶面前抓住她的手对她嘘寒问暖,恍惚间她竟真以为柳贵妃便是她从出生便没见过的亲娘。
可阿耶不在的时候,柳贵妃同她便又宛若从不相识。
只有阿耶在、亦或这位五姊同她在人前又有了什么龃龉,柳贵妃才会如这般温柔似水。
是以柳贵妃现下的这般关怀备至,李汝萤只当她犹在唱戏,配合性地道了声多谢贵妃关怀。
李玉稚见状,忙握住柳贵妃的手臂,扑去母妃怀中哭道:
“阿娘,不是儿,都是李汝……是荆山公主的错!是荆山公主她将儿推下水在先,林绍愚又嘲讽儿,儿气不过才拿河泥扔林绍愚的!”
柳贵妃道:“那你也不该心存报复,将他们二人推下水。”
“不是,儿没有!”
李玉稚的声音矮了许多,“是他们脚滑,自己掉进去的。”
李玉稚说罢,眼风横扫身后惶惶站着的仕女们,“她们都能给儿作证!”
柳贵妃疑惑地“哦”了一声,看向仕女们:“五公主说的可是真的?”
几名仕女紧张地垂着头,嗫嚅着不敢开口。
林绍对皇帝抢先道:“陛下,草民可以作证,荆山公主她并未推五公主,实是五公主脚滑,才不甚跌入水中。
“草民不过玩笑了几句,五公主便将草民与荆山公主一并推进了水中,又拿河泥扔草民。还请陛下为草民与荆山公主做主。”
林绍说完,拉拽着申鹤余的袖口,皇帝的目光也随着他的动作转移在申鹤余身上。
申鹤余只得硬着头皮对林绍的话加以附和。
“陛下,确有其事。”
李玉稚立时道:“阿耶,他同林绍本就是一伙的,他的话怎能信!”
皇帝揉了揉太阳穴,道:“莫吵了!”
“陛下,可是头又疼了?”
此时一直在身后缄默不言的俞皇后忙上前扶住皇帝,细心地用手为皇帝揉按。
“依妾看,今日本就是上巳日,依着祓禊的古礼,本就须以兰泽之水相浊洗。
“几个孩子往那水里折腾一番,正好便将旧日的污浊洗了去。至于玉稚与绍愚身上那几点泥巴,也许便是冥冥之中天神给予的赐福。”
俞皇后一边说着,一边摆手令元善近前,从元善手中接过一只白玉瓷瓶,从中取出一枚金丹递给皇帝,奉水喂皇帝服下。
“再者,昔年同章长公主也是这般顽皮的性子,后来不也好了许多么?”
皇帝将丹丸咽下后,缓缓颔首道:“梓童倒是提醒朕了。”
他指着李玉稚与李汝萤,“你二人便一并去同章观静一静心,思一思今日之对错。至于绍愚——”
皇帝侧头看向正为他揉捏额头的俞皇后,“既是梓童母族之子,便交由梓童来决断。”
同章观,乃是当今皇帝的幼妹——同章长公主,生前所修行居住的道观。
这道观虽然建在京中繁华之处,但自同章长公主仙去后,观中除却有修行的女冠,素日便再没有其他人来往。
皇帝这样说,便等同于将她们禁足了,还是比禁足在自己宫殿里更无趣的禁足。
想到那道观里清修的苦日子,李玉稚连连哭喊:
“阿耶……儿不去……您不信儿,您总要相信元公公,是李汝萤,真的是李汝萤!
“元公公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李汝萤拿着船桨要打儿呢!阿耶您该罚她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李汝萤,儿不想去同章观……呜呜呜……”
五公主哭得脸色涨红,惹得柳贵妃心疼不已,连连宽慰。
元善颔首徐徐说道:
“老奴去的时候,确实看到荆山公主她持着船桨正往五公主与林小郎君身边去。不过……兴许公主是去劝解的也未可知。”
“够了,朕没功夫与你们分解。元善,带他们出去吧,谁若再在朕耳边纷议,这辈子就待在同章观!”
皇帝说罢拂袖离去。
众人各自散去,俞皇后将李汝萤留在了殿中。
俞皇后温厚地拉过李汝萤的手,宽慰道:“汝萤,此事吾知晓是你受委屈了。吾与你阿耶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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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你向来是懂事的孩子。
“方才你在这殿上一言不发,吾知道你是不想令你阿耶烦忧。你也别怪你阿耶,今日你们这动静实在闹得太大,陛下总要给天下臣民拿出个典范才是。”
俞皇后年近四十,模样上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眉眼间尽是温柔贤淑。李汝萤见俞皇后第一眼时,直觉得她像极了她们村头的庙里所供的菩萨。
俞皇后待她一向很好。此番她的阿耶看都未看她一眼,她哪里不知道俞皇后只是宽慰她罢了。是以,她谢过俞皇后,便顺从地出了殿。
林绍正候在殿外,见李汝萤出来,立时关切地凑了过去。
“公主,真是对不住,今日是我连累了您。不过您放心,下回您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绝不托词!”
李汝萤却将他的左右看了又看,硬是没看到那小贼的身影,听到他后半句刀山火海的话,忙道:“林少君,我还真有事想麻烦您。”
林绍道:“公主您只管说就是了!”
李汝萤问:“方才在舫厅内,伴在您身边穿一身绿袍的那位少君是?”
林绍听见这话心里一咯噔。
申鹤余啊申鹤余,你当初葬礼上吸引公主的手段还真是奏效了!
他如花似玉的荆山公主竟然真的被你这皮相给蛊惑了!
不,不行,不可以!
他只是停顿了须臾,便道:“公主,实不相瞒,他是我的一个远亲。他家境微寒,实在是家里过不下去了才想来投奔我家,好歹求个谋生的差事。
“想必您也知道,他们出身乡野的,大多早早便成了婚。我这外兄也不例外,您别看他模样生得年轻,可却已有妻房了。
“哦对了,去年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家里多了张吃饭的嘴,他这不才寻思出来碰碰运气……”
林绍越说越激动,眼睛里甚至已有泪光在闪烁。
硬是生生为申鹤余塑造出了一个出身贫寒,为了养活妻儿不远万里挣钱养家的好夫君形象。
甚至连申鹤余的名字,他所谓的“妻儿”的名字都说的有鼻子有眼。
许是林绍说得实在令人动容,李汝萤原本对那小贼窝着的一肚子火霎时间竟发不出来了。
他出身穷苦,为了养活自己与妻儿,不惜跋山涉水地来到朔安。
本想谋求一个差事,却不慎被朔安的朱门酒肉给迷了眼,一朝欠下了巨额赌债,走投无路之际,这才大胆地去偷她的青青……
林绍眼看李汝萤的脸色渐渐黯淡下去,知道这是自己的一番话打消了公主对好兄弟的兴趣了,便将眼窝的泪水一抹而去。
“公主殿下,姨母还在等我呢,我便先过去了哈!”
6. 入观
当日黄昏时分,李汝萤便已在同章观的侧院中住下了。
观中女冠除却原先一同跟在同章长公主身边的,还有近些年逢蒙恩赦得以出宫入道的宫女。
而主事的女冠则是原来侍奉在同章长公主身侧的女使,约莫三十左右的模样,人唤一声“宋仙姑”。
且不说一个是皇帝跟前最受宠的五公主,另一个则是备受已故太子庇护的九公主,哪怕是连名号都没有的皇女,宋仙姑也懂得要礼敬有加。
因此李汝萤除却在高约九十尺的门楼前见着谦恭寡言的宋仙姑,又经她亲引着去正殿里拜了三清尊神后,便再没见到宋仙姑一面。
说是让公主来静心的,可谁不知道整个朔安未出降的公主里,就这两位公主是最难伺候的主。
宋仙姑深觉,圣人既然没钦点她做什么女师,她还是做好自己本分的女使便罢了。
因此在一名谈吐知礼的青年郎君前来叩门请见李汝萤时,宋仙姑并没有拒绝。
而是将人经侧门带去了李汝萤的院子。
“公主,有郎君请见。”宋仙姑的声音隔着房门轻轻响起。
李汝萤将门推开,顺着宋仙姑的目光看到了站在院门外长深鹤立的男子。
他身穿竹青色圆领袍,腰系黑色革带,头戴幞头,站若松竹。
夕阳余晖洒在他身上,他站在橘光里,恍惚间,李汝萤竟好像又看到了她的阿兄。
但,也只是一瞬间。
他是申昀,字曜卿。原本是东宫的属官,与她的阿兄是除君臣之外的至交好友。
饶他并不是阿兄,可李汝萤却觉着如今再看到申昀,又好像她的阿兄还在,只是诸事繁忙,这才请他最信任的申卿代为看她。
她心中忽有暖意升起,鼻头也跟着开始有些泛酸。
宋仙姑不多话,默默将申昀请了过来,而后径自退下。
申昀对李汝萤行过礼,从怀中取出几册书籍递给她。
李汝萤粗扫了眼书名便知,这是她一向喜爱的话本。
随后,她的脑海中忽又浮现起先前她在阿兄面前,献宝一般讲话本中有趣的故事时,伴在一侧的申昀那时不时蹙起的眉头。
她还记着,申昀见她耽于此乐,曾婉言规劝她的模样……
申昀见她捧着这话本子眉眼含笑,知她果然仍旧欢喜这些,心中不觉微微舒了口气。
“臣听闻陛下令两位公主在这观中静心,不得行饮乐之事。公主性情活泼,臣恐公主心中憋闷,便愿公主能借此排解烦忧。”
申昀一顿,像是立誓一样,“臣这些时日定会想办法助公主早日还宫。”
李汝萤忙请他进门,将话本仔细地放在几案上后,斟了杯清茶双手举给他。
“阿兄启殡礼那日,还要多谢申兄为我与青青解围。不过如今在这观中也不是什么坏事,总比憋在宫里要好得多。”
从宫里出行,明里暗里动辄数余人跟随,免不得还要上下禀报一通,而在这观中却……
可以翻墙。
原本今日不出落水被罚这一档子事,她也该从姑母府中回宫了。
但前几日她便早跟宫外的友人约定好了,趁着上巳日城中不设宵禁,约定去东市的饮仙楼中碰头。
如今被罚在观中,反倒更方便出去,就是出去得不太体面罢了
其实翻墙这种事儿她原先常干。
明明东宫与皇宫的公主院就只有一墙之隔,却非要为着走个宫门而绕了又绕。
是以最初她去寻故太子时,都是偷偷摸摸搬梯子翻过去的。
后来被人撞见了,皇帝叫人没收了她的梯子,她便只得拾起娃娃时爬树的经验,改以偷偷翻墙过去。
说是偷偷,但大约是宫人们对此佯装看不见罢了。
再后来,故太子看她总是翻墙,便干脆请皇帝在她常翻的那面墙上开一个门,她这才得以大大方方地穿墙而过。
不过算起来她如今得有四五六年没翻过了吧?
且宫里那道朱墙其实并不高,远没有观中外围的那堵墙要高,但……事在人为嘛。
李汝萤眉眼弯弯地说,“申兄用茶。”
申昀道谢,将清茶接过饮了一口,道:“维护公主是臣的本分,公主不必放在心上,同样也毋需为臣担忧,臣会顾惜自身。”
李汝萤自然不能将自己打算翻墙的事儿告诉申昀,便只得应着谢他,而后一转话锋。
“我清修期间,阿耶不准青青一块跟来,是以青青与许慎仍在姑母那里。若这些时日申兄得空,帮我时不时看顾一下青青可好?”
申昀颔首:“臣记下了。”
申昀走后不久,李玉稚终于踩着黄昏的最后一缕橘光迈入了同章观,是柳贵妃亲自将她送到了门口,亲眼看着她住进了院子。
又细细叮嘱婢女们看顾好她,万不可叫她与另一位公主发生冲突后,这才离开。
李玉稚这回倒是很听她阿娘的话,虽就住在隔壁的院落,却直至月上梢头也果真没有露面继续找李汝萤的茬。
李汝萤不敢掉以轻心,在房中等到李玉稚院中的烛火吹熄后,这才换了身寻常的布衣蹑手蹑脚地出了自己的院门。
她避过巡守的女冠,来到了一早找好的最僻静而不易被人发现的一堵外墙前。
尽管早就知道这墙比宫里那堵墙要高,但盯着这堵高约八尺的外墙,她还是有些犯了难。
心中短暂打鼓后,她秉承着“只要胆子大,高山都能翻”的坚定信念,深吸一口气便开始助跑。
第一回,跑到墙根处双腿不争气地开始发软,失败。
第二回,踩上墙了,双手没抓稳,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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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失败……第八回,还是失败……
不远处巍峨的门楼上,宋仙姑看着失败数次的李汝萤,心也跟着揪起来又重坠在地数回。
荆山公主这身手比她家长公主当年可是差远了啊,想当年,长公主那可是……
“诶,姑姑,你看,公主她扒住墙头了!”身旁跟着屏息凝神的女冠忽然雀跃道。
宋仙姑欣慰地向下一瞧,却在看到另一抹倩影后,深吸了口凉气“嘶”了一声。
宋仙姑摇头唏嘘道:“这下完了,五公主来了,这事儿可要闹大了。”
她无奈起身,正要前去化止干戈,便听见身旁的女冠说:“仙姑您瞧,五公主的侍女好像去搬梯子了。”
宋仙姑一奇,这才接着看过去。
李汝萤经过数次失败后,终于得以双手撑墙,跨趴在了墙头上。
正当她打算继续翻下墙去,身下却骤然传来一道好听但并不悦耳的压低声音质问的女声。
“李汝萤,你居然敢偷翻出去!”
仍趴在墙头的李汝萤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畏惧过墙下的高度。
李汝萤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虽不舍但无奈地没有向外翻,而是向观内这边打算再翻回来。
“且慢!”李玉稚忙阻止她。
李汝萤狐疑地瞅了李玉稚一眼,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
她是绝不会给李玉稚留下去阿耶面前状告她的机会的,她要在李玉稚嚷嚷着喊人来之前赶紧销毁她翻墙的证据。
但……李玉稚却没喊人。
“今日之事,我不把你说出去,但你也不能将我供出去,如何?”
李汝萤怔怔地点了点头,看着李玉稚的侍女搬来梯子靠在墙头,随后李玉稚爬了上去。
李玉稚坐在墙头向下问:“愣着做什么,你想被发现么?”
直至李汝萤踩着梯子上墙、下墙,又亲眼看着李玉稚的侍女利落地将梯子藏好,身轻如燕地一并翻过来,她还觉着自己犹在梦中。
所以她晚间时候一直没寻到梯子,是因为五姊先行藏了起来?
另一边的门楼上,目睹全程的女冠有些踌躇:“仙姑,就叫两位公主这般溜出去,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宋仙姑道:“今夜巡守的金吾卫比平日增了几倍人手,更有大将军亲自巡防坐镇,出不了什么岔子。
“再者咱们观里不是有两个武婢出身的么,我一早便请她们在暗处悄悄跟着了。”
“啊?您是说观云与听松?”
女冠指了指右手边的院落,“您瞧,她们的屋子方才掌了灯。她们向来不喜她人随意进出她们的屋舍……”
宋仙姑跟着看过去,一时气滞,却不敢晕,急忙道:“还愣着做什么,我先去跟着两位公主,你速去喊观云她们跟过来!”
7. 酒肆
同章观其实离着东市很近,从同章观去东市的最佳路线,李汝萤在午后坐车马来同章观的路上便计划明白了。
但奈何现下在她身后,一直有跟踪得非常明显的两人,她才特地多绕了几处,眼看她们仍旧紧跟在身后,她不得已停住了脚步。
李玉稚问:“你怎么不走了?”
李汝萤向一侧让了让,道:“五姊若着急,先走便是。”
李玉稚的鞋履却像粘在了地上,霎那间涨红了脸,声音显然有些中气不足了。
“我……不认路。”
往常她出行都是坐着宝马七香车,皇家侍卫予以开道,莫说她自己,便是贴身侍女也无需记着哪处是什么地方,应该如何走。
她原本想着先翻出来就是了。可走出巷子,看着近乎全都一样的坊墙街巷,还真是犯了难。
尽管她听得出亦看得见不远外的彩带飘扬、灯火连天,但原本于她而言极为普通的朔安街巷,眼下却跟个迷宫似的叫她不知究竟该往何处走。
“五姊早说啊。”
李汝萤一笑,竟是这样,“五姊也去东市么?”
李玉稚“嗯”了声。
于是李汝萤便也不再瞎走,领着李玉稚直奔东市而去。转眼间,便带着李玉稚一块来到了东市的南门。
打眼一看便看到街上人影攒动,十里明灯,彩带飘扬。街市两侧尽是贩卖各色工艺品的小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既到了,李汝萤本想跟这位五姊作别,可看她一副新鲜地四处张望的模样,怕她会遭了人骗,加之饮仙楼还在西边,便想着姑且陪她再走上一段。
但李汝萤显然低估了李玉稚的购买欲。
压根用不着商贩来骗,李玉稚看到喜欢的物件,连价也不问,便将金珠子一颗一颗地往外给。
街边的物件虽比上皇宫的奇珍异宝,但胜在质朴而有巧思。
李玉稚才买了这个,又看着下一个更好的,这样买下来,没走几步道,她的侍女就已经拿不下了。
李玉稚索性一边买一边扔。
眼看她钱袋里的金子从最初的沉甸甸到如今所剩无几,李汝萤看了看她身后默默尾随着等待捡漏的一群人,道:“五姊,其实你若是不想要,是可以退的。”
李汝萤知道她的五姊有钱,但这散金散得她看着都肉痛……
李玉稚豪爽道:“唉,那太麻烦了,还有那么多好东西等着我去看呢。”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不是她为什么要跟荆山解释?有封号了不起啊!
不待李玉稚多想,她就又被一家酒肆门口的斗鸡台所吸引了,便不自觉拉起李汝萤的手凑了过去。
当今皇帝喜爱斗鸡,宫里更是特地设置了鸡坊,以供皇帝随时前去观看赏乐。如此一来,上行下效,大宣几乎人人都喜看斗鸡。
台上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的斗鸡正奋力地互啄着,一红一白,互不相让。
随着红青两色鸡毛的纷飞,围绕人群的热情愈发高涨。
“红将军!红将军……”
“咬,咬死它哎……起来啊!”
眼看着红色那只将白色那只揍得爬不起来,一边的欢呼声盖过了另一边的哀叹声。
一名戴着毡帽,穿着胡装的男子用着蹩脚的汉话道:“承让承让,我的小红赢了。”
他一边说,他上唇的两条八字小胡子便颇为滑稽地跟着一动一动。
他抿唇摘下帽子,将众人的赌注纷纷收入帽中。
眼看着再没有其余人带着斗鸡前来挑战,众人也渐渐四散而去。
这男子面上的得意之色没维持多久,便听到李玉稚大手一挥,再次豪爽道:“你这鸡,我要了!”
这胡人连忙将鸡抱在怀里直摇头:“不行,不行,这是我的,我不卖。”
李玉稚侧了侧脑袋,只是一个眼神,身后的侍女南枝便立马会意。
南枝将左右手中的大小物品尽数放下,而后一个闪身钳住了胡人的胳膊。
正要反擒之时,这胡人却轻巧地摆手躲过,似是炫耀一般又将怀中的红毛斗鸡举在距离李玉稚只有一寸的地方,旋即又回抱在怀。
“小人说了,小人不卖!”
他身后,南枝钳住他的肩膀,大喝:“大胆,休对娘子不敬!”
于是这胡人怀抱着斗鸡开始躲避起了南枝的武功招式。
南枝的每个招式都能被这胡人轻巧地躲避,但这胡人显然没有对南枝出手的意思。
然而声音到底引来了巡防的金吾卫。
领头的将军拔剑喝斥:“本将在此,何人放肆!”
一时间披坚执锐的两排兵士似围栏般将余下未走的几人团团围住,几名兵士也已大力地将南枝与那胡人分别反剪着手臂牢牢按跪在地上。
这胡人连连哭喊:“将军做主啊,小人向来遵守疏律,方才小人规规矩矩地在此斗鸡,可谁知这位娘子却非要小人的鸡。
“小人不肯,她竟指使恶奴对小人动粗啊,小人方才可从未还手,大家可都看到了!”
那气势威武的将军瞥了眼李玉稚,但见她高仰着头,通体骄傲的气度。
且身上穿着的胡装更是华贵非常,一看就是贵族家的女郎,他定然是惹不起的。
大宣豪奢之家,往上数不了三代,可都互相带着亲呢。
将军反睨向这胡人,问:“身上可有公验过所?”
这胡人滞了一下,而后面上立马堆出笑,道:“有的有的,您且松开小人,小人这便拿给您看。”
按住他的兵士依命将他松开。
这胡人便作势在身上摸索,低垂着的眼睛却已经开始四处去瞟了。
正当他瞅准时机便要逃走时,李汝萤却忽走到他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叫他本已离地毫厘的双膝又安安稳稳地黏在了原处。
李汝萤取出金鱼符举向那将军,将军见状立时躬身下屈。
大宣有制,太子用玉质鱼符,亲王、公主用金鱼符,而五品以上官员用铜鱼符。
将军正要行大礼之时,李汝萤忙免他礼,示意他近前来。
她对这将军低声说:“我此行不欲外人知晓,将军毋需多礼。此人乃我旧识。”
“末将知晓了。”
将军抱拳,指了指两旁的兵士,“你们且去别处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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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恭敬地立在了李汝萤身后,身旁只余下了两名兵士。
李汝萤对李玉稚轻声道:“五姊,此人与我是旧识,可能将他交予我么?”
李玉稚“哼”了声,瞅了眼那胡人又护在怀中的鸡。
“我对此人没什么兴趣,但这鸡只能归我。”
李汝萤道:“五姊放心,我决计不与你夺此鸡,五姊且先去酒肆中等我。”
李玉稚这才点头进了酒肆里。
不过才迈进酒肆门槛她就懊悔了。
她跟荆山关系很好么?还没到了要一块饮酒的程度吧。
不过逛久了的确也累了……对,是她累了。
想罢,她抬手一呼:“酒博士,呈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
酒肆外,李汝萤俯下身看向那低垂着脑袋的胡人,笑吟吟道:“铁柱兄,你还真是挺努力的。”
这胡人后背一凛,状似无意般扶了扶自己上唇处贴着的两撇胡子,用着比方才更不熟练的中原话腔调道:
“什么铁柱,我不认识铁柱,我来中原,是想买大金柱。”
李汝萤笑意不减,说了声“得罪了”,而后在他下意识靠后的反抗下,将他上唇的胡子给慢慢揭掉了。
如她所想,眼前这人分明就是白日里林绍身边的那位远房亲戚——田铁柱。
申鹤余见状索性也不装了,怀抱着斗鸡站起了身,看向李汝萤的眼中似有火苗在烧。
身旁的将军见状便要拔刀,李汝萤道:“多谢将军维护,然我与他是相识的,将军继续巡防便是。”
将军闻言对着申鹤余上下打量了又打量,才叉手行礼告退了。
将军走后,申鹤余问:“公主如何认出草民的?”
李汝萤抬手一指,指向了在酒肆门前的槐树上栖着的一只鹰。
“想必那夜铁柱兄便是在这鹞鹰的引路下,才避过了长公主府卫兵的巡防,准确无误地寻到了青青的所在之处。”
她话音一滞,又补了句,“青青就是我身边的那头白狮。”
申鹤余瘪了瘪嘴,抬头看了眼树上的三竿。
三竿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投射来的凶狠目光,摆摆翅膀连忙飞远了。
申鹤余心道这只臭鸟还真是不讲义气!
他将头转向李汝萤,问:“所以公主是想捉我去府衙归案?”
李汝萤摇摇头,解下腰间系着的承露囊递给他:
“今日上巳节,便权以民间之礼相赠铁柱兄,愿铁柱兄,胸中块垒自此消散。”
所谓承露囊,是形似荷包,可盛装小物品的一种配饰。
自前朝皇帝诞辰之日,百官敬献此物后,民间每逢佳节便仿制此物相互馈赠。
这里头装着她以备不时之需的金叶子,虽不多,但应当足以解他燃眉之急。
申鹤余犹在愣神之际,李汝萤已转身进了酒肆,独余申鹤余怔愣在风中。
他将这承露囊举在眼前看了又看,暗自腹诽:
不是,她今日落水后,脑中的河水尚未排除干净?
莫名其妙的送他什么香囊?
不对,她是怎么知道他的小名叫铁柱的!
8. 女贼
“堂印!来来来,诸君共饮此杯!”
李汝萤掀帘走进酒肆,便看到酒肆中央围了一群人,正一并举杯,一饮而下。
她的五姊也在其中。
众人正要继续摇晃骰子,却有人按住摇骰子的一人,看着坐在酒桌高位的锦衣青年恭敬地问道:
“十九郎,不行了,我是喝饱了,咱们不若换个玩法儿?”
那青年点头道:“那就抛打令吧。”
有人问:“以何物相传?”
青年随手从身后侍者的手中一拿,道:“就拿这个酒盘吧。”
一时间,众人拿着箸子敲着酒杯,随着丁零响声,酒盘在围绕酒桌的众人的手中传来传去。
只待那青年轻轻敲击自己的酒杯,酒盘所停留的人便举酒一饮而尽。
又是丁零一响,那酒盘正好就传在了李玉稚的手中。
李玉稚爽快地举杯一饮而尽。
她正要将手中的酒盘传给身侧的男子,却被他给推还回来。
李玉稚拧眉:“做什么?”
男子道:“诶,小娘子,你可还得表演个才艺呢。”
李玉稚道:“方才你们从未表演什么才艺。”
男子道:“诶,咱们的规矩一向如此,小娘子初来不知晓也在情理之中。不过现下既知晓了,便该为咱们助助兴。”
“哐当”一声,李玉稚将手中的酒杯奋力一扔,大喝:“岂有此理,尔等焉敢拿我做伶人取乐!”
“反了天了!”那人扬手便要打向李玉稚,却被南枝立时拧了手腕。
李玉稚喝道:“南枝,给我掀了这酒桌!”
“是,娘子。”
酒桌骤然倒地,杯中酒、盘中餐飞溅,令围绕桌前的众人衣衫尽数染污。
原本神色惫懒地坐在上座的青年也眉眼不悦,对身后立着的小厮道:“还不拿下她们!”
小厮们一应而上。
南枝却几下就将五六名小厮踹倒在地。
那青年挑眉:“呦呵,这婢子功夫倒了得。但你们可挑错地方撒野了!”
说罢,他向身后好整以暇地摆了摆手,“来人,拿下。”
他话音一落,数十名持着棍棒的壮仆自二楼飞奔而下。
与此同时,人群中有人道:“呵,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产业,咱们十九郎又是你们能惹得起的么!”
李汝萤见状,再顾不上看什么热闹,立时上前拽住李玉稚的手便跑,却不是向着门口的方向,而是向着那被叫做“十九郎”的青年的方向。
青年愣神的功夫,就被李汝萤用手中短刃抵在颈上。
李玉稚被李汝萤护在身后,也是一惊。
那青年还是头一回被人这般抵着脖子,方才的从容劲儿一下全散了,此时两条腿都忍不住地打颤。
“女……女侠莫冲动,有话好说,我……我放你们走便是……”
李汝萤手上的力气不减:“那你命他们退下。”
“快,快退下!”
才跑到最后一阶楼梯的壮汉们纷纷把迈出的脚又迈了回去,门口守着的小厮也纷纷闪避。
青年语气胆怯:“女……女侠,可以了么?”
李汝萤正要向门口走,却被身后的李玉稚拽了拽袖摆,疾声道:
“荆……九妹,小心楼上!”
李汝萤向楼上看下,只见在二楼的西南、东南二角,有两名手持弓箭的男子正弯弓瞄向她。
李汝萤手上瞬间用力,她怀中的青年不禁“嘶”了一声。
“女侠莫冲动,莫冲动。”
他劝罢李汝萤,忙又对楼上摆手,“喂,你们两个快给我放下!”
见楼上的危险消弭,李汝萤忙抵着这青年的脖子,护着李玉稚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李汝萤将青年松开,李玉稚顺势在青年屁股上一踹,将他踹回酒肆内。
小厮们赶忙向前扶住青年:“郎君,郎君没事吧!”
青年一摸脖子,看着手指上的血色,登时昏倒了过去。
身旁有人大喊:“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她们捉回来!”
一时间,因十九郎昏厥而乱作一团的众人赶忙定神,安置好十九郎后急忙抄起家伙追了出去。
然而十九郎的家仆才追出几步,就被听见女冠的举报再度带人赶来的将军给拦住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朔安城内,还想公然欺凌弱小?”
……
危急关头,李汝萤想都没想便抓起李玉稚的手一路狂奔,她也顾不上向后看是什么情形,只拼命向外逃。
先前只有田铁柱一人,亮出身份也无妨。
可要是在酒肆中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露出身份压那些酒徒,她肯定自己跟李玉稚今夜之后会被阿耶削去头发扔去庵里当尼姑。
随着身后人声渐渐消失,她与李玉稚也都实在累得不行,终于躲去一处陋巷尽头堆着的破席后头停歇了下来。
两人靠着墙,大喘着粗气,彼此的手仍旧握在一块,姿势也都没有平常的仪态风范了。
南枝因自幼习武,如今仍不觉着可好,正立在巷口为她们守着。
“这可真累死我了!”
李玉稚抬手揩了揩汗,“不过实在是痛快……哈啊…….哈啊……”
这种被人追着狂逃的事儿,她活了十七年,这还是头一遭。
话说回来,她想不到李汝萤平素看起来装模作样的,胆子竟那般大,竟敢持利刃挟持那人。
意识到自己的手仍被李汝萤握着,她轻咳了声,将手从她手心抽出。
夜风清凉,此处又偏僻幽寂,一时竟只有二人的呼吸声可闻,以及不知何处遥遥响起的几声狗吠。
李玉稚忽觉着腿边似有东西在动,下意识用手向外一推,便摸到毛茸茸的东西在她手边一滑而过,伴随着“吱吱”的叫声。
黑绒绒的小耗子踩着她的衣摆一闪而过,吓得她急忙躲在了一旁的李汝萤怀中,惊叫得哭出了声。
南枝闻声而来,一把拔出腰间佩剑:“公主莫怕!”
李汝萤突然被李玉稚抱住,一时哭笑不得,僵着身子学着幼时阿婆的模样拍了拍李玉稚的后背。
她生硬地开口哄她:“好啦好啦……五姊莫怕……”
见到南枝赶来的李玉稚放下心来,板着脸从李汝萤怀中抽出,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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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背对着她。
“我……我哪里怕了……你……离我远些!南枝,我渴了。”
“公主且稍候,奴婢去去就来。”南枝施展轻功立时消失不见。
南枝一走,不多时又有“吱吱”声响起,吓得李玉稚绷不住再度躲去了身后已站起身的李汝萤怀中。
李汝萤被她紧抱着抽不出手,她憋着笑道:“对,五姊不怕,五姊怕我冷。”
……
一夜之间,东市有歹人持刃挟持崔家小郎意图不轨之事传遍了皇城内外。
次日早朝散罢,皇宫的含象殿里,柳贵妃伏在皇帝的膝上啜泣连连。
“陛下,同章观离着东市那样近,自长公主去后,观里守备也不似从前森严。倘若那歹人趁机混了进去可怎么好?
“玉稚这一去,妾一整夜都没睡好,如今又出了歹贼一事,妾这心中着实不安。
“妾求您了,求您全了妾的思女之情,便将玉稚接回宫中,就叫她在宫中的观里修习,可好?”
皇帝揉着太阳穴,道:“你啊,真乃愚妇。昨夜之事本就闹的人心惶惶,若朕此时将她接回来,岂不是坐实了朔安不太平的流言!”
柳贵妃哭泣更甚:“妾只知如今玉稚那里并不太平……玉稚难道不是您的女儿么……您不管她,妾便搬出宫陪着她去……”
“好了好了,朕何时说过不管她了。朕多派些人手过去就是了!”
·
李汝萤一觉睡到了天明。
她起身更衣过罢,坐在妆台前梳发髻时,迷迷糊糊地只觉着窗纸上竟有几道刚武挺拔的身影在晃。
她揉揉眼睛,用梳蓖指着窗外问道:“阿月,外头来人了?”
雾月正将饭菜从食盒中一一摆在桌上,垂着眼道:“说是昨夜城里出了歹人,圣人担忧您同五公主的安危,适才从禁军中抽调了人手特来保护您与五公主。”
李汝萤凑去桌前,顾自盛了碗汤,舀了一勺在嘴边吹了吹,又问:“歹人?”
雾月道:“听说是昨夜东市的一家酒肆里,有人持刃挟持了崔家的十九郎,不知要做些什么。幸好公主昨夜没事。对了,说是为祸的是三名女贼呢。”
李汝萤才将那勺汤喝进去,闻言呛咳连连,手中的白玉碗也险些碎在地上。
雾月忙停下布菜的动作,替她拍着后背:“公主慢些,您别担心,那女贼再厉害,如今观里观外都有禁军将士守着呢,您莫怕。
“不过那三名女贼胆子也着实大,昨夜朔安守备最重,她们又挟持谁不好,偏要挟持崔家的小郎君。
“听闻那崔十九郎可是崔家老夫人最宝贝的孙儿。崔老夫人昨夜见了那昏厥不醒的十九郎,登时便身披诰命,天没亮就去宫门外候着求见圣人,求圣人为她孙儿做主呢。”
雾月见李汝萤的脸色愈发地白,不免又宽慰了一声,“公主莫怕,往后无论如何奴婢都会护在您身边,绝不叫您受险。”
李汝萤却尬笑了几声,道:“是,我不担心,该担心的应是观里的你们。”
雾月颦眉:“公主这是如何说的?”
李汝萤起身,贴在雾月耳边小声说:“因为我就是那女贼之一。”
9. 崔十九
雾月心惊肉跳地听了昨夜的来龙去脉,这下换作雾月面色惨白了。
“公主,那……那十九郎醒了会不会……指认您?”
“应该不会,十九郎跟那酒肆里的人似乎都不认识我与五姊。”李汝萤又开始搅起了汤羹。
同雾月讲了一遍后,她倒觉着心中其实也没什么了。
“对,对,公主吉人自有天象,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雾月开始在李汝萤面前来回踱步,既在宽慰她的公主,也在为自己定心。
她忽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又转言问,“公主昨夜见到岳姑娘了么?”
“事发突然,我连饮仙楼在哪儿都还没寻到呢。”
李汝萤无奈摇了摇头,饮仙楼是最近才开的一家酒楼,她其实也只是知道个大体的位置罢了。
昨夜她未能赴约,阿回那般聪慧,应当能猜到她突生变故吧?
李汝萤搁下汤羹,决定还是同岳回修书一封,向她致歉。
她正写着,隐约便听着院外像有人在争吵。
“好你个林绍,你竟敢…..唔……唔……”
“你快松开公主!”
李汝萤侧耳细听,认出是李玉稚与南枝的声音。
她搁下笔,推开了门。
一旁李玉稚的院中,兵士打扮的林绍正被南枝反剪着手按跪在庭院里。
在他一侧,李玉稚正狠狠地揪着他的耳朵。
“还敢不敢对本公主不敬了?”
林绍疼得涕泗横流,余光瞥见了李汝萤的身影,忙挣脱起身,向李汝萤这边招手探着脑袋。
“公主,是我,我,这边!”
李汝萤本没想掺和,见状只得冲他尴尬一笑,推开侧门,走了过来:
“你们这是?”
李玉稚道:“还不是这个竖子,在我门外鬼鬼祟祟的。铁定是肚子里又揣了什么坏水!”
“瞎说什么啊,谁乐意来看你?”
林绍转头讨好地看向李汝萤,“我那是一时失了方向,误以为这是荆山公主的院子。”
他又挺挺胸脯,“我听了昨夜有歹人作祟的事,可是冒着被阿耶打、被那伙贼人们挟持的风险,特意偷跑过来保护我尊敬的荆山公主的!”
李汝萤心说你方才的确是被其中的两名“贼人”挟持了一下,恭喜你得偿所愿了。
但她不知如何回他这些话,只得道了声“多谢林少君关怀”。
李玉稚拧眉不屑道:“什么歹人贼人的?我看林绍你才是这全朔安的头号贼人。”
林绍整了整身上的甲胄,语气夸张极了:“昨夜朔安东市的饮仙楼里,三名女贼挟持了崔十九,五公主您居然不知道?”
李汝萤忙觑向他:“那家酒肆就是饮仙楼?”
林绍自信地点点头:“东市里就那一家,才开不久,昨夜十九特地在那攒了场子邀我们共聚,一品那儿新酿出的美酒呢。只是……昨儿我不大方便,这才没去成。”
这下好了,李汝萤觉着自己也不必再跟阿回递什么信了,想必昨夜的事阿回全都看见了。
李玉稚在嘴中嘟囔了一声“崔十九”,不消林绍再仔细解释,便全都明白过来了。
原来昨夜那酒肆里的十九郎,就是一向跟林绍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崔十九!
好啊,仗势欺人在先,如今反倒自己成了苦主。
李玉稚再度揪起林绍的耳朵:“崔十九现在何处,速领本公主前去见他!”
.
崔府的矮墙外翻进了一人一鹰的身影,申鹤余极为娴熟地翻进了崔十九的卧房内。
“十九,听说你昨夜遇刺了,我来看看你。”
申鹤余进门后利落地将门闩挂上,走去床侧。
崔十九从床上坐起,揉了揉眼,怨怼道:
“你小子,昨夜不是在外面斗鸡?看兄弟被挟持了竟一直未露一面,亏你还号称自己武功天下第一,实则一早跑了罢!”
申鹤余嘻笑道:“哎,十九,别气了,昨夜我是身不由己啊!”
那恶公主进了饮仙楼,他哪里还敢再回到饮仙楼里崔十九的酒桌上。
忽然,有“嘟嘟”的叩门声响起。
崔十九倦懒地问:“谁啊?”
门外有人小声道:“是我,绍愚。”
申鹤余将门闩拿下打开屋门,屋外站着一身小厮打扮的林绍,以及林绍身后的两名一胖一瘦的小厮。
申鹤余挑眉道:“你这偷摸来也需要这么大的排面么?”
林绍尬笑了两声,带着两名小厮进了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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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愚来得正好,今儿咱们兄弟两个可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崔十九说着掀起被子跳下了床,露出一身雪白的中衣。
林绍忙从衣桁上取出一件外袍给他披上:“穿上件衣服。”
崔十九虽有些不习惯他忽这般知冷热,却撇嘴对申鹤余道:“看看,还是绍愚待我好,怕我着凉。”
话音一落,他又将披袍又搭回衣桁上去。
林绍忙拦住他:“十九,还是穿着罢。”
崔十九道:“做什么?这屋里烧了这么多炭盆,你要热死我啊?”
林绍冲着身后的两名小厮直努嘴。
崔十九一头雾水地看向那两名小厮。
其中一名小厮忽地抬起头,笑吟吟地看向他,每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
“十九郎,咱们又见面了。”
眼前的小厮粗眉黑炭脸,但是一双眼睛亮如星子,崔十九越看越觉着她像个女子,更像是……
“你你你你是昨晚那个女贼人!!!”
崔十九的双腿霎时间有些打颤,哆嗦着手指着一旁同样浓眉黑脸的李汝萤。
“你……你是另一个女贼人!”
“来……唔……”
崔十九“人”字尚未喊完就被一旁的林绍给捂了嘴巴。
林绍忙劝他:“别喊,误会,都是误会!”
申鹤余一脸稀奇:“该不会昨夜对十九行凶的,就是她们?”
李玉稚推开林绍,摘下束发的巾帻塞到崔十九口中。
“什么误会,昨夜未能杀了他便是最大的误会!”
林绍忙拉她道:“别,别,昨夜铁定是有误会,十九真不是强逼民女的人。”
说完他又看向不知在找什么的李汝萤,“您也帮忙劝劝啊。”
李汝萤笑盈盈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条长长的麻绳,原本圆挺的肚子霎时间消失不见,转而成了将崔十九牢牢捆绑在床柱上的绳索。
崔十九目眦欲裂地看向林绍跟申鹤余。
申鹤余尚没从眼前这个黑胖子是李汝萤的震惊中缓过来,直至李玉稚取出短刃才瞬间回过神来。
他忙挡在崔十九面前:“做什么这是?”
李玉稚道:“叫他在阿耶面前颠倒是非、乱嚼舌头,今日我就割了他的舌头!”
10. 指认
申鹤余已经认出了李玉稚。
他忙道:“五公主,别冲动,昨夜的事儿可能真是误会,不妨说出来我们一块分辩一番,您再割十九的舌头也不迟啊。”
林绍也在一旁连连帮腔。
李汝萤便将昨夜酒肆中看到的事粗略给说了一遍。
申鹤余听后恍然大悟,问:“五公主昨夜可是自愿加入十九那桌饮酒的么?”
李玉稚道:“对啊,我看别的桌不是吟诗就是吟诗的没什么意思,也就这个獠贼他们玩的骰子有些意思。
“怎知他竟敢对我出言不敬,还妄想叫我唱曲儿跳舞!”
申鹤余道:“十九许是将你当成饮妓了。”
此话一出,李玉稚生气更甚:“什么?竟将我视作妓子!”
申鹤余道:“五公主许是不知酒肆间的规矩,一般郎君们的酒桌上,只有饮妓才会主动加入。五公主昨夜又争当酒纠,往常从未有过良家女子做酒纠的时候,十九是才误会了。”
被堵嘴束住手脚的崔十九极为赞同地猛点头,眼中的泪光更是一闪又一闪。
李玉稚听闻,气焰瞬间扑熄许多,有些不自然地望了李汝萤一眼,一手已经摸向了给崔十九堵嘴的巾帻。
李汝萤道:“可就算是饮妓,既不肯,便无有强迫她人舞乐乃至责打的道理。”
崔十九趁机将口中的巾帻吐出,道:“饮妓本就是给人取乐用的贱民。若不听主人的话,便是按照律法,杀了又何妨!”
李汝萤的眼神忽冷了下来。
“崔少君既然熟知律法,便也当知‘京中饮妓籍属教坊’。教坊中人本该供奉宫廷,专供当今天子差遣。
“其主既是天子,崔少君又如何能是她们的主人?又如何能对其行动辄打骂之事?崔少君如此行径,可问过陛下没有?”
她旋即一滞,唇畔噙笑,眸中寒意却更甚。
“崔少君或可请见陛下,当面说一说昨日是如何仗势欺人。”
崔十九支支吾吾地将脸憋了个涨红,期期艾艾道:“这…..这便不必了……”
林绍忙劝他道:“十九,还不快跟公主认个错啊。”
崔十九窘迫地对李玉稚道了声“得罪了”,得到李玉稚的横眉冷对后,又目光含怯地又望向李汝萤。
“这样总行了吧?”
李汝萤道:“崔少君可是真心悔过?”
崔十九:“自然。”
李汝萤道:“既是真心悔过,不如手书一封悔过书,写清昨夜原委,以及崔少君再不召妓予以自省的决心,可好?”
“好……什么?再不召妓?这怎么能行!”
崔十九眼珠子险些要瞪出来。
李汝萤看了李玉稚一眼,道:“不知若是圣人知晓,昨夜他最宠爱的五公主受了崔少君那般凌辱,又会对少君作何处置呢?”
崔十九汗毛一立,道:“那你们解开我,我写,我写就是了!”
一盏茶过罢,李汝萤望着纸上那歪歪扭扭的几行字,眉头皱得比崔十九因记错字而批划得几个墨团还要深。
她忍不住疑惑地望了崔十九一眼。
不是?他真的是大宣书法第一圣手——崔公的后辈么?
崔十九被她望得很是忐忑:“不行么?”
李汝萤半信半疑道:“你该不会特地在笔迹上作伪,日后打算不认账吧?”
崔十九脖子也涨得通红:“我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这几个字能想起来怎么写对他已经很不容易了好吗!
申鹤余轻咳一声,上前小声对李汝萤道:
“他这字儿一直是潦草不堪,不信你翻他桌案上的字帖便知道了。”
李汝萤却是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了申鹤余一眼。
再次觉着他可真是为了生计吃了不少苦。
伺候林绍不够,竟还在闲暇时候来做崔十九的书童。
唉……
申鹤余被她逐渐升温的目光有些灼到,生怕她这是又憋着什么坏,忙问:
“所以十九这悔过书可行么?”
李汝萤点点头,将悔过书又交还在崔十九手上。
“书信既成,便请崔少君将此信交到崔相手中,此事便算了了。”
崔十九很是迟疑。
林绍劝道:“十九,你不狎妓了这是好事儿,崔伯父不会再责骂你的。”
崔十九这才应下,却又看了李玉稚一眼,问:“那圣人那里,公主不会再……”
李玉稚心中直翻白眼:她疯了才会跑去阿耶面前承认自己偷溜出观。
李汝萤笑道:“少君放心,昨夜与今日,我们从未见过。”
崔十九连连点头:“那便好,那便好……唉我送你们……”
李汝萤:“不必了,少君留步。”
林绍带着李汝萤二人再次偷偷溜出崔府。
回同章观的马车里,李玉稚忍不住问:“你做什么叫他将信交给自己阿耶?他这信白写了不说,崔相知道了,阿耶不就知道了?”
李汝萤道:“崔相谨言慎行,知晓昨夜原委后,为了崔府声誉,也不会去阿耶面前攀咬你我。
“再者,那崔十九应当比我们更不想让别人知道,昨夜自己招惹的是最受宠的五公主。”
与此同时,崔十九的卧房内,崔十九啜着茶水,心有余悸道:“这五公主刁蛮,她身边这婢子竟也蛮横得很。”
申鹤余道:“她可不是什么婢子,她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荆山公主。”
崔十九将茶水一口喷出,道:“什么?传闻中她们不是向来不对付吗?如今怎么同出同进了起来?”
申鹤余摊了摊手。
别说崔十九了,他昨天还亲眼看着大殿上她们闹得不可开交呢。
申鹤余正想着,崔十九却忽然大叫了一声。
申鹤余:“做什么一惊一乍的?”
崔十九心痛地攥着才写就的悔过信:“我那口茶怎么就正好溅到这儿了啊!不行,我得赶紧补写一份!”
申鹤余闻言却忍不住笑了。
崔十九问:“你笑什么?”
申鹤余:“我笑你被她耍了。”
崔十九蘸墨的手一顿,眉毛拧作一团觑向他。
申鹤余道:“你便没想过昨夜本该待在观中清修的两位公主,缘何会出现在东市的酒楼么?”
崔十九听罢,猛地将手上的毛笔往纸上一扔:“这两个可恶的丫头,竟敢耍我!”
比起他误将公主当作饮妓惩处,公主罔顾皇命偷逃出观才更罪恶昭彰。
本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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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求他莫要告知圣人,昨夜在东市见过她们才是!
如今,他反倒成了要摇尾乞怜的那个?
不行!
崔十九当即便拉着申鹤余,打算进宫拆穿她们。
申鹤余却摆手道:“罢了十九,她们若是抵死不认你也奈何不了。”
崔十九决然道:“昨夜酒楼中许多人都见到了她们,可为人证!”
申鹤余道:“你确定他们敢指认公主?”
公主禁足期间偷溜出游罪过再大,不过是罚她们禁足的时间更长些,皇帝还真能因此废了自己的女儿不成?
可都城尽人皆知,这两位公主哪位可都不是叫自己受委屈的主。
大家自然犯不着拿身家性命去掺和这样的皇家事……
崔十九咬牙切齿道:“那……还有今早众人不知情时,逮捕所需描画的画像为证。”
底下的人又不知道公主就是那样的模样,肯定画得确无偏差。
申鹤余一咳,道:“你要不还是看一看那画像上画的究竟是什么模样?”
……
李汝萤那边,马车行到一坊门口的告示处缓缓停了下来。
李汝萤不禁掀起帘子侧首看过去,只见众人正围着两张女子的画像左右攀谈着。
坐在车舆外的林绍掀帘笑问:“五公主,要不要去看看你的通缉令啊?”
李玉稚登时抄起腰后的软枕扔向他:“找死啊你!”
李汝萤看着告示上的画像蹙眉道:“可林兄,这画像上的好像不是我们。”
李玉稚闻言也探出脑袋望过去,一看忙果然画的不是自己亦或是李汝萤,干脆跳下车大大方方地把画像揭下来一把拍到林绍的脸上。
“你看仔细了,这上面画的是何人!”
林绍将画像仔细端详,看了又看,而后瘪了瘪嘴。
“可这上头写的确是昨夜的那桩缘由啊。”
李玉稚道:“那便是你这好兄弟多行不义,在我们走后又真的来了女义士惩治他。”
“不会不会,昨夜挟持十九的就是你们!”
林绍忙拍着胸脯打保票,“实不相瞒,我正是听闻十九遇了歹人才得以被家中暂且放出去探望十九。
“今日自然是先去见了十九才又去的观里。彼时十九口中的女贼确是二位公主无疑。”
李汝萤心里呛了口水:怎么感觉他说的好像这是天大一个恩典一样?
不过这画像怎就画得哪哪都不像呢?
“嗐,昨夜里酒楼中人醉意上头,描述起长相来本就是你一眼我一语的,凑在一起能拼成个人模样就不错了。
“再说了,先前那些犯人的画像我瞅着都长得差不离。”
林绍愈发言之凿凿。
“不过五娘子啊,我瞅着这张画得跟你就挺传神的,铁锅似的大脸,铅块似的短眉毛,还有……哎呦你打我做什么!”
……
另一边,在等到小厮揭回来的画像后,崔十九沉默了半晌。
这画的甚至都很难看出来是女娘!
他偏头看向桌案上被自己攥成一团、又湿漉漉的悔过信,问:“那这信还写么……”
申鹤余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重道:“荆山公主那般残暴,十九,咱们还是照做吧。”
11. 被偷
最终,这封因崔十九“诚心悔过”而被泪水濡湿,又因崔十九痛心地紧攥在手乃至发皱的“悔过信”被放在了崔相的案头。
崔相读罢,感慨小儿子终于长大后,忙亲去御前。
言说昨夜是自己的母亲疼惜孙儿受辱,一时气愤,未搞清事情原委便惊扰去了御前。还望皇帝陛下怜母一片慈爱之心,饶恕母亲的过错云云。
皇帝本就发愁在万国来朝的前夕闹出“都城有贼寇”的丑事。
如今见到一向最贴心的宰相不出一日便给自己铺好了台阶,直觉得崔卿果然不愧是自己最信赖的臣子。
他就坡下驴的同时,不仅没有责罚崔母,甚至特地赏赐了崔母一床百福锦被,嘉奖其慈爱之心。
此事既了,原本卫守在观里观外的禁军便也被纷纷撤回,改为了藏在暗处的暗卫。
而李汝萤眼看这观中的守卫都撤了,心想无论那夜岳回有没有瞧见,总归该当面同她解释一番。
她便选了一个阳光不怎么明媚的午后,趁观里众人都午歇去了,再翻偷偷翻墙打算去寻岳回。
然李汝萤才助跑几步,就被人突然从身后拽住了胳膊。
李汝萤骇了一大跳,回头一看竟是一身青衣黄冠的宋仙姑。
不等宋仙姑发问,李汝萤便硬着头皮打算与她解释自己其实是在小跑消食。
然而宋仙姑却道:“公主,若非有什么天大的事,便改日再去吧。”
李汝萤尬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姑姑,我……”
剩下消食的话还没说完,宋仙姑却忽近前,抬手为她理鬓角碎发的同时,凑在她耳边低声道:
“这明处的禁军虽走了,暗处的可是只增不减,公主还是好生思量为好。”
宋仙姑说罢,与她又行过一礼,便先行离去了。
李汝萤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天。
事情不都解决了么?
原来她的阿耶对她确有温情尚在,惦记她的安危么?
这想法一蹦出来,她却当即给自己心口一记重锤。
若说担忧,其实她是沾了五姊的光罢。
不待她多想,雾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口中禀道:
“还好公主没走远,公主,岳姑娘来寻您了。”
岳回穿着一身窄袖男装,束发且带了幞头,正背对着院门的方向站在李汝萤的院中。
直至岳回听见脚步声转身,饶是李汝萤先前见过岳回扮作男子模样,现下依旧恍惚觉着岳回实是一名眉清目秀的青年郎君。
李汝萤疾步上前抱住她,戏谑道:“阿回,做甚每回都打扮得这般英俊,我都想叫你做我的驸马了!”
岳回一笑,神色朗然:“公主可是说话算话?”
李汝萤道:“那我再好生考虑考虑。”
岳回宠溺地摇摇头,摸了摸她的脑袋。
李汝萤拉着她进屋,斟过茶后对她致歉:“阿回,前日夜里出了些岔子,我才失约了,你喝了这杯茶便是接受我的歉意了。”
岳回笑着点了点头,道:“其实也算不上失约,那夜在饮仙楼中,我听见声响推门查看,正巧将公主的飒爽英姿给瞧了个大概,看着颇为英武。”
李汝萤有些赧然:“本想着那夜同你一块夜游的……说来也是巧了,我还是回来以后才发觉那夜误打误撞进去的,正好就是与你约定好的饮仙楼。”
岳回道:“饮仙楼的模样公主可还满意么?”
李汝萤诚实地点了点头。
虽说她那夜没顾上细看左右,但第一眼便觉得那酒楼的装潢并不似寻常酒肆一般俗套,处处都透着几分雅致。
岳回道:“本想那夜同公主讲的,其实那家酒楼是我开的。”
李汝萤眼中一亮,握起她的手:“果真么!”
岳回点头道:“先前我在朔安也认识些说得上话的人,再加上先前公主赠的金,便有了饮仙楼。那夜请公主去饮仙楼,便想着日后公主可以直接去那寻我。”
李汝萤脑中豁然开朗了:“既然阿回便是饮仙楼的东家,官府前来问询时,便是阿回你同胥吏们歪曲了我们的长相是么?”
岳回却摇头道:“是石生。”
李汝萤:“石生?”
岳回道:“去岁公主在城门口捡到的那个黑乎乎的小乞儿,公主将他带去了我那,公主可还记得么?”
李汝萤脑中霎时浮现出与狗儿抢食的那个蓬头垢面的小孩的身影。
那小孩无名无姓,看着像是八九岁的模样。
李汝萤道:“你这样一说,我好像觉着那夜在饮仙楼里,的确有一个给我送水的小博士看着有些眼熟。”
岳回一笑:“那就是石生,那夜你走后他还抱怨你没认出他,气了好一会呢。”
李汝萤道:“那你回去劝劝他,说我下回给他带礼物。”
“公主,不好了公主……”雾月忽在门外焦急地轻喊。
李汝萤将门打开,便看到许慎跪在门口。
许慎额头上全是汗:“奴婢对不住公主,青青……不见了。”
李汝萤搀扶他的动作一时僵住:“怎么会?”
许慎于是便将他今日午后似往常一般领着青青在园中散步,忽有内急,更衣回来后便看着原本系在树上的青青不见了的事,明明白白同李汝萤说了一遍。
李汝萤听后不知怎的,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就是“田铁柱”的那张脸。
他到底欠了多大的债,她给了他那么多金叶子也无法偿还?竟还要来偷她的青青?
不行,她得去寻那田铁柱一趟!
田铁柱家住何处虽不知晓,然林绍定然知道。
同岳回商量过罢,李汝萤换上了岳回的衣裳由雾月领着出了道观。
一番问询、通传下可算进了林府,见到了林绍。
不消李汝萤开口询问那位田铁柱现在何处,她便看到了跟在林绍身侧的“田铁柱”。
“田铁柱,你将青青带去了何处?”
李汝萤上前拦拦钳住申鹤余的手腕,似是怕他逃跑了一般。
申鹤余眉头一皱。
这公主叫他的乳名便罢了,怎生还为他杜撰出了姓氏。
他张口便想解释自己不叫什么田铁柱,却见身侧的林绍向他挤挤眼,率先向他身前一挡。
“回公主,我这外兄性子忠厚,绝不会是鸡鸣狗盗之徒。从小家中便对他寄予厚望,期冀他能做顶天立地的支柱般的人物,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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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给他取名铁柱。”
林绍说罢赶忙又问,“可是瑞狮出了什么事么?”
申鹤余算是明白了缘何那夜这公主上来就唤他那久无人叫的乳名。
竟是林绍。
想必这姓氏也是他编的了。
但他生平最恨人唤他儿时这小名,不由得双手狠狠攥了攥林绍负在身后的胳膊。
林绍吃痛一声,面上仍勉强维持着风轻云淡。
“青青不见了。”
李汝萤的目光锁在申鹤余身上牢不可移,“先头只有他一直在姑母府外行事鬼祟!”
申鹤余推开横在身前的林绍,反钳住李汝萤的手臂。
“什么?青青丢了!?何时何地如何丢的!”
李汝萤被他攥得生疼,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你何必贼喊捉贼?”
申鹤余自然不能说原本他只不过想去看一看青青,立时抬手赌咒:“今朝若是我偷了瑞狮,便叫我短折……”
“住口。”
李汝萤疾言打断了他的毒誓。
她自幼时起,阿娘、阿公、阿婆还有阿兄先后离她而去,无论眼前之人品行如何,她都不愿再见到原本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消失。
而他眉宇间信誓旦旦的模样又分毫不像扯谎,何况谁会动辄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难道,果真不是他么?
可是不是他,又会是谁?
她此时万千的心绪全都缠在了一块,一时不知到底该如何了。
对,去姑母府上,府中那么多人,定是许慎一时慌了神没有来得及盘问仔细。
她顾不上耳边这位田铁柱那一连串比她还要焦急问询的话,忙转身便走。
申鹤余眼看自己一连串的问话像是羽毛落在了冰住的湖面似的没有激起这公主丝毫回应,心中一时气得不行,在她身后连连唤她。
没等她驻足回答,他只得匆匆跟了上去。
“公主,瑞狮不是好端端在府中,怎么会不见……”
“公主可是你最近又得罪了什么人……”
“公主,你再仔细想想……”
这“田铁柱”的声音像是苍蝇一般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挥也挥不去,实在恼人得很!
“公主,你现下要去何处?”
申鹤余眼看她出了林府大门将要坐上车马,连忙锲而不舍地追问。
李汝萤心中焦急得很,委实顾不上回应他这一连串的揣测问询,顾自上了车马,隔着帘子对车夫说去长公主府。
车夫应声而动,申鹤余见状立时将那车夫扯抱下车板,自己接过缰绳坐了上去。
李汝萤听见外头的动静掀开帘子:“你做什么?”
申鹤余也不理她,顾自将马车驾得颠簸飞驰,李汝萤扶住车框才堪堪没有歪倒。
李汝萤顾不上过多责问他,车马颠得她胃中七荤八素的几欲呕吐,一句完整的话都要说不完了。
“停……停下……本公主命你停下来!”
这回换作申鹤余充耳不闻。
估摸着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车马骤然停了下来。
申鹤余隔着帘子,压着声音对她道:
“尊贵的公主殿下,地方到了,下来吧。”
12. 找寻
李汝萤的双脚踩在地上时,还觉着昏昏然像踩在云上一样,自然顾不上骂他。等不再觉着头昏眼花,抬头才看清这是到了长公主府。
申鹤余先一步跳下车马上前叩门。
门仆闻声开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上身青蓝色圆领袍,脚蹬着双干净的乌皮靴,一看便知并非寻常百姓。
“郎君可有拜帖?”
申鹤余侧了侧身,向身后支靠在马车旁的李汝萤一指。
“她便是我的拜帖。”
这话不知怎的,叫李汝萤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她不敢耽搁,忙取出袖中的鱼符举向了那门仆。
门仆饶是不看这鱼符,也识出了眼前的李汝萤,连忙请她进去,又忙去寻李漪。
申鹤余跟在李汝萤的身后堂而皇之的来到了长公主府的后院。
那边李漪也很快赶了过来。
李汝萤蹙着眉头,忙问李漪:“姑母,青青回来了么?”
李漪摇头,指了一名正低垂着脑袋直哆嗦的小厮上前来。
小厮声音颤抖,扑通跪在李汝萤面前:“奴该死,怪奴失察,才不防被人从黑打了闷棍,醒来时瑞狮便不见了踪迹,奴该死……奴该死……”
小厮一边告罪一边将脑袋磕在地上砰砰响。
申鹤余忙拽住他,急道:“你磕头也无用,还是好好想想具体在何处遭了人暗算,瑞狮那时又身在何处才是!”
小厮用袖口擦擦鼻涕泪水,引着几人来到了一棵梧桐树下。
“公主您知晓的,瑞狮白日里总是困倦,今日也似往常般栖宿在此。奴那时便也就站在这儿。”
申鹤余忽扣起手指吹了声口哨,一只鹞鹰瞬间收翅落在了他平伸出的胳膊上。
申鹤余道:“三竿,闻一闻这附近的气味。”
三竿霎时在几人面前穿梭打转,随后振翅向着牡丹盛放的墙侧飞去,而后一头扎进了牡丹花丛中。
一旁的管事连忙追过去:“哎呦,这可是长公主最爱的花,这鹰真是……快出来!”
李漪却喊住了他,说了句“无妨”,而后率先跟着三竿拨开了花团锦簇的牡丹花。
花木拨开后,赫然显露出一个硕大的狗洞,而花泥中深深浅浅的脚印又夹杂着一道重物拖拽后留下的拖痕。
“这……”
管事惊愕不已,忙跪下告罪,“小人失察,还请长公主责罚。”
这些牡丹是李漪的挚爱,除却有花农前来悉心照料,否则绝不会有人敢搜翻这牡丹后面的墙。下人们自然也就没能发觉在这大团的芬芳背后,还有这样大的一个狗洞。
李漪哪顾得上责罚,摆了摆手,令李汝萤也跟了过来。
李汝萤矮下身看着这洞,再看着脚下这些交错的痕迹,心中便觉着青青多半便是被人从此处趁机给偷了出去。
可这墙内虽有踩过花泥留下的脚印,墙外的却早就被清理干净了。
也许还有些没留神的清理干净的?
李汝萤当即便缩缩手脚从狗洞里探出了身子。
她才从中探出头,却见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沾了些尘泥的乌皮靴。
她抬头看向对她伸出手的“田铁柱”,一时有些语塞。
倒是忘了这家伙会翻墙了。
她就着他伸出的手钻了出来,道了声谢后,指了指他肩上停着的鹰。
“它是不是闻得出青青的味道?”
申鹤余点头,将她拉起,而后吹了声口哨。原本停靠长公主府外的马霎时间拉着车舆奔驰过来。
他解下这马上的枷锁缰绳,骤然跨坐上马,而后向站于马下的李汝萤伸出了手。
“公主,上来吧。”
李汝萤踩着脚蹬也跨坐在马上,心中一时又生起了疑窦。
这马车分明是阿回所有,怎就被这田铁柱的一声口哨就给唤了来。
难不成这田铁柱除了做林绍、崔十九的伴读外,私下里还又去做马夫?
不待李汝萤多想,身下的马儿便追随着三竿的飞动疾驰起来。
眼看着身前的金枝玉叶在马上摇摇欲坠,申鹤余忙扶了扶她,又将胳膊向她身前靠了靠。
“缰绳粗砺,烦请公主抓紧我的手臂。”
他可不是怜香惜玉,而是怕这金枝玉叶在自己马上坠马,反叫他挨了天子的罚。
李汝萤却略过这手臂,兀自抓紧了眼前的缰绳。
驭马而已,便是策马射箭又有何难。
此时李汝萤的目光紧锁在三竿身上,挽持缰绳道:“铁柱兄这鹰竟比宫苑内专供阿耶狩猎的鹰犬还要敏捷些。”
申鹤余一滞,语气尽量平和道:“我名祜,字鹤余。”
因他在族中排行十六,朔安人提起他大多唤他十六郎,除非亲近者便不知他的名与字,告诉这公主也无妨。
至于姓氏,便就叫她当他姓田罢,也省得给家中添麻烦。
李汝萤听后了然,想来“铁柱”是他的小名。既如此,以后敬他为田兄便是了。
两人没来得及再说其余的话,三竿忽地停在了一家门前的屋檐上。
这府宅从外一看便看得出很是典雅华贵。只是没置匾额,也不知是哪家的宅子。看着便像是清流之家,至少不会是会偷青青的人家。
这只鹰莫不是寻错了地处?
李汝萤半信半疑地看向身后的申鹤余。
申鹤余别过头没看她,驭马径自去向一侧深巷里。
马儿停稳后,他与李汝萤先后下马,拴好马后齐齐站在了这户府宅的外墙下。
假使青青真是被这府中之人偷的,那他们堂堂正正地走大门便不可能寻到青青。因而,两人默契地选择了翻墙。
这墙不算高,比同章观的那堵高墙矮上许多,李汝萤努努力多跳几回便能抓住墙头借此翻进府去。
至于申鹤余,她是亲眼见过他翻墙的身手的,自然不必担心他。
李汝萤深吸了口气,正打算开爬,便看到申鹤余已扎好马步,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公主,请吧。”
李汝萤没跟他客气,踩着申鹤余的腿、肩膀,待他站起后,便利落地翻坐上了墙头。
墙她虽能自己翻,但既然他愿意帮忙,这样毕竟更快些。
李汝萤正反过身要跳下墙去,便看到申鹤余一个飞身翻跃进了墙内。
他站定后僵硬着高伸出手:“公主,我接着你,便放心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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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汝萤对翻下去倒很熟练,对他微微一笑后便轻巧地稳落在了地上。
动作轻松利落,叫申鹤余不禁挑了一下眉。
他原以为哪怕他在下头接着,这身娇体贵的公主也会害怕地扒着墙头哭鼻子。
不过他也只是一瞬的意外后便收回手负在身后,为李汝萤引路。
申鹤余走得很是熟络,就好像原本也在这做过工一般。
李汝萤尚未入宫之前,生活清贫,阿公阿婆的确为了生计辛苦赚钱,却也做不到一人做这样多的活,辗转几家人中做小厮、做马夫、做花农……
李汝萤觉着,也许他的确需要很多的钱。
这回青青不见了,他二话没说便跟着帮她寻青青,他这样热心肠,却不知会因此耽误了他多少赚钱的功夫。
等此番青青找回后,她定要再重金酬谢他一番才是。
申鹤余带着李汝萤避过三两仆从,在这户宅邸四处寻找起来。
可是四处都潜在暗中找过了,却没有看到一丝青青的踪迹。
李汝萤忍不住低声问他:“为何不继续让你的鹰引路?”
申鹤余噎了下,下意识扫了肩侧的三竿一眼后,淡淡道:“它是鹰,不是犬。”
李汝萤道:“那它先前怎能一路寻到了此处?”
这回申鹤余没答,只是继续向前走。
终于在寻到这宅里最后一处隐蔽得不能隐蔽的地方后,申鹤余停住了脚步,喃喃了声“大将军竟不在这儿了”。
李汝萤问:“什么?”
“去别处看看。”
申鹤余疾步带着她走去了一处小门,李汝萤半是小跑地跟着他打小门走出了府。
这田兄定然也在此处做过工,李汝萤心中笃定。
李汝萤等在小门外,申鹤余很快将马牵了过来。
两人再度上马,很快便来到了另一处更富丽堂皇的宅邸门外。
但这回却没打算翻墙,申鹤余却是在将李汝萤接下马后,毫不遮掩地一手牵着马,一手重重地拍叩拍了府门。
申鹤余拍门之际,李汝萤这才抬头看清这府邸的匾额上赫然写着“崔宅”两个大字。
朔安城里能将府宅建得这般气派的崔姓之家,便只有当今的崔相了。
李汝萤那日与李玉稚跟着林绍走的是偏门,乍一看没认出这府宅是何处。
如今一看,这就是那崔十九的府邸了!
霎时间她都明白了过来。
还能是谁偷了青青,自然是那存心想报复自己的崔十九找人干的。
崔府的门仆闻声将门打开,微微弓着身子,脸上挂着挑不出错的微笑道:“我家郎君今日在府上温习功课,郎君不若改日再来。”
申鹤余却恍若未闻,兀自将那马的缰绳一把塞去了门仆的手中,大步生风地便向里走。
李汝萤紧跟在申鹤余身后,很快便跟着他抄近路来到了崔十九的书房外。
隔着窗纸,屋内竟还真有个端坐着的背影在其间低头温书。
申鹤余一把将门推开,略过几案前的这道身影,便向内室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喊:“崔十九,给我滚出来!”
13. 袖招楼
原本在几案前佯装的小厮忙拦住他:“郎君,我们郎君不在这儿!”
申鹤余凛然地睨向他:“去哪儿了?”
小厮挠了挠头,“这……这……”了半天,又时不时扫几眼身后的李汝萤,嗫嚅着不知该不该开口。
申家郎君身后这清秀小郎,万一是家主特地派来的人呢?
申鹤余见状,不消他说也便懂了。
还能去哪,自然是去了那袖招楼了。
袖招楼是朔安有名的妓馆,李汝萤很早就听说过这个地处。
只是她听虽听过,却一直不知晓这袖招楼究竟建在何处。
但申鹤余许是作为林绍几人的伴读、小厮免不了跟着他们出入许多风月场合,因而不消打听,便将她带去了袖招楼。
一时间,好些窈窕美人含羞带怯着向她扑来,她好不容易从温香软玉里探出些目光,竟发觉这些貌美女子们,竟无一人扑向先她一步迈入这楼中的申鹤余。
想来她在入楼前猜得不错,他的确在此处没有什么相好的,只是因为林绍与崔十九的缘故才熟知这里的位置罢了。
“郎君,快楼上请,碧竹这两日等您等得可是茶也不思、饭也不想,看着个路过的客人都恍惚看成了您呢!”
忽地,一名浓妆艳抹的老鸨满面春风地向着申鹤余迎了上去。
申鹤余顾不上同她寒暄,忙问她:“崔十九可在?”
“呦,您说十九郎呀,才来不久,”老鸨向上指了指,“就在楼上呢。”
话音一落,申鹤余撇开老鸨便奔上二楼去,一下推开其中一间的房门。
房门大敞,崔十九正闭着眼歪靠在一名貌美女子的怀中,翘在桌上的双脚跟着房中另一女子弹奏的琵琶声所陶醉。
琵琶女被突然的破门声一惊,弦声忽地嘲哳一声,崔十九蹙了蹙眉,缓缓睁开了眼。
“哪个不知死活的东……”
看清来人后,崔十九一下直起身,脸上的乌云霎时消散了,“鹤余啊,你今日怎么得空……诶你小子是不是疯了!”
申鹤余已然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提拽起。
“你将瑞狮弄去何处了?”
“什么瑞狮,我不知道什么瑞狮,快松开我。”
崔十九的语气虽强硬,两只眼睛却瞟在地上不去看他。
“二位郎君这青天白日的,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方才的老鸨听见动静也从门框外凑了过来,示意着小厮们将两人分拽开。
崔十九被他勒得连连呛咳了好几声,申鹤余这才将他松开。
申鹤余回身命屋中的众人都散出门去,房门带上后,他压着声音对崔十九道:
“十九,你若想报复公主,我再帮你想旁的法子,只一条,瑞狮你不能动。”
他自幼与崔十九相识,知悉崔十九向来是有仇必报的性子。
那日十九平白受了荆山公主那番算计,自然不会轻易咽下那口气。只是他没想到十九会绑架大将军出气。
因此,在听说他的大将军失窃后,他便料定是他的好兄弟崔十九做的手脚。
他之所以领着李汝萤先去长公主府里走上一遭,完全是想在人前做个样子,为的是避免直接去寻,给十九惹上麻烦。
他不过是想借着三竿嗅出了踪迹,一路寻到了藏匿大将军的府邸的假象,用以替崔十九遮掩一二罢了。
事实也证明,长公主府花圃后的那个大洞挖掘手法,也的确跟十九身边亲信的挖洞手法如出一辙。
而那座府邸虽是崔十九的私宅,但平日是崔十九专门用来躲避崔相外加处理下见不得光的事,明面上也不大容易查出是十九的产业。
往常有人惹了十九不快,十九没少遣人将其敲晕了,绑去那处宅子,折磨一番再给扔出去。
申鹤余也便没少从那府宅中偷偷将人提前送出去,自然也知道那宅子各处的地窖、暗室。
但他还没想到的是,这回十九竟没将大将军带去那里。
“你说的什么瑞狮我不知道。”
崔十九被他突然在美人面前这么一闹,弄得心中有气,仍歪着脸不去看他。
又喃喃了句“今日你为着那荆山公主丢了宠物来给她撑腰,谁知你究竟是存了什么心思……”
身在楼下的李汝萤趁着楼上的动静,好不容易从诸多美人怀中挣脱出来,赶忙也跟着爬上了楼。
崔十九的房门外,老鸨与小厮们正趴在门缝上忐忑地向里瞧着,生怕真出了什么鲜血淋漓的事儿来。
里面的动静听不仔细,只能瞧出来两位郎君剑拔弩张的模样,直教外头守着的人觉着焦心。
老鸨正将心紧在手里攥着,却见一名清秀的小郎君直冲冲向这儿赶过来了,便将心挂在这清秀小郎君的身上,放“他”进了房门。
李汝萤将门一关,向崔十九身前一走。
“崔少君好久不见。”
“你又是谁啊?”
崔十九拧着眉觑向她。
他也是奇了怪了,一大早这一个两个的都跟中了邪一般,活脱脱两个他爹附身了。
崔十九起身走向李汝萤身前,因着高她一头的身高优势,眼神自上而下地轻蔑地打量她,乌压压似一大坨黑云笼罩了过来。
李汝萤仰起头,反上前一步对上他的目光。
“青青从小顽皮,若是惊扰了崔少君,崔少君与我说一声就是了。”
这副淡然从容的模样直教崔十九心头不由地一凛。
看着两颗明亮的眼珠子,眼前的文弱小郎不知怎的,就跟他日前见过的那个黑胖子的模样重合在了一块。
饶是他再傻,他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由地后撤了两步。
“你……是荆山公主?”
李汝萤清清浅浅地笑了一下。
崔十九转身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茶水。
荆山公主有甚可怕的,一个不受宠又无母族依仗的公主罢了。
崔十九想罢,随着茶杯放归桌上的重重声响,心里再度升起了毫不惧怕的气势。
“你那个什么狮子跟我无关,公主找错人了。”
李汝萤也没想过崔十九会坦然地应下,便敲打他道:
“上巳夜里,崔少君亲笔手书了一封承诺信,答允崔相再不狎妓,少君难道都忘了么?”
崔十九扬着下颌道:“若公主不怕崔某将那夜公主私自出观的事禀明圣人,公主尽管张扬。”
“那好。”
李汝萤索性在这椅凳上稳稳坐好,“烦请崔少君与我今日都留在此处,从这袖招楼中唤一人来,去请崔相便是。”
届时牵扯出前面的事,她顶多便是被阿耶再多禁足些日子。
但崔家郎君偷盗瑞狮一事,料想崔相也知道不是什么小事,自会替这崔十九将青青送回。
两人各不相让,直叫一旁的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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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余看得着急,十九那几个小厮的手里没轻没重,万一吓着他的大将军可怎生是好。
申鹤余忽开口道:“十九,今日算我求你,看在咱们从小相识的交情,今日无论是不是你叫人带走了瑞狮,你便当帮我一场,帮着寻瑞狮回去。”
崔十九看了看申鹤余,又看了看一旁的李汝萤,头一回觉着自己这兄弟竟胳膊肘往外拐了。
忽地,他心里莫名升起了一个念头。
他这常年醉心于鸟兽的好兄弟,莫不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跟荆山公主看对眼了?
这念头一出,他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李汝萤的眉眼却肉眼看见地凝重了起来。
这是玩哪出?
她没有太凶吧?难道突然把他凶……傻了?
崔十九捕捉到了李汝萤脸上一瞬间的惊惶,就像是被看透了心事一般。
他只觉着更加印证了自己心头的猜想,看着李汝萤的模样愈发地顺眼了起来。
有关这位荆山公主的往事他没少听说。
有说她伪善的,有说她跋扈的,也有说她性情乖戾的,但如今看来她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也有寻常女郎对少年的倾慕心思。
就连那晚拿匕首挟持着他,不过也是一种洒脱可爱的真性情罢了。
想到这儿,崔十九这些天攒在一起的气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提起茶壶给申鹤余与李汝萤一人斟了一杯。
“瑞狮啊,我忽然想起来,我似乎在我的宅院外瞅见了一头白狮子,看起来跟瑞狮长得十分相像,想是它不慎走丢了。”
崔十九搔了搔头,又拍了拍胸脯,“不过我这个人一向热心,那狮子如今就在我家,不必担心。你们俩想也急坏了,先喝口茶,喝完我就带你们过去。”
李汝萤没想到这崔十九竟这样重情重义。
既然他妥协了,那她自然也不想将事情闹大。这回事情了了,还真要多谢一声这热心的田铁柱。
两杯茶各自下肚,“吱呀”一声房门再度被崔十九亲自敞开,门外偷瞧着的几人忙左右攀顾,佯作什么也没瞅见。
老鸨见着申鹤余跟在崔十九身后出来了,忙满脸堆笑着挽留起来。
“郎君,碧竹方才听说您来了,已在屋里收拾好了,就等您过去呢。”
崔十九回头替申鹤余扔了颗金子给她。
“改日,改日吧。”
老鸨得了赏也不再拦。
崔十九请李汝萤与申鹤余一并坐在他的马车里,自己则骑在那马上,说是为两人引路。
崔十九的马车虽说宽敞又柔软,但申鹤余哪里受得了跟李汝萤独处。他被崔十九硬塞坐在车室内后,便挣扎着要起身。
李汝萤却忽开口喊了他一声,申鹤余这才僵硬着又坐了回去。
他低着头问:“公主有何吩咐?”
李汝萤抿了抿唇,又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眼睛瞅着马车里的某一处,下意识扣了扣自己的手指。
她这副古怪模样申鹤余看在眼里,他了然道:“公主不必言谢。”
这公主一看就是骨子里骄傲,不乐意当面同人道谢的人,亲不亲耳听到从她口中蹦出的一声“多谢”对他也没什么区别。
李汝萤却忽瞪大了眼,像是很意外一样。
她旋即又敛了敛神色,轻咳一声后,道:“我虽与田兄你并不相熟,但有一言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说与田兄。”
14. 第 14 章
申鹤余奇了,就非要当面说一声谢吗?
他挑眉道:“公主但说就是。”
李汝萤道:“田兄你为人热心肠,但我以为,你未免太对不住你的家人。”
申鹤余哼了一声,问:“为何?”
李汝萤道:“你本是为着家中妻儿才远赴朔安来挣银两,原本我也敬佩你的品行。
“可如今,你罔顾家中妻儿,却在这风月之地另有了相好的姑娘,可还记着家中苦苦等着你的娘子么?”
听着前头的话,不用问申鹤余也反应过来又是林绍给他编出来的,可后头的相好姑娘……
申鹤余笑问:“公主亲眼见着我与旁人相好了?”
听见这话,李汝萤的脸涨了个通红。
真是个无耻之徒。
“方才那鸨母亲口说的,碧竹姑娘已在此等了你许久。”
李汝萤紧紧盯着他,“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叫两个顶好的姑娘望眼欲穿地一直等着你!”
申鹤余被她这副认真的模样逗笑了,他顺着她的话问:
“那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依公主看,我当如何?”
“若是教你念着你家中娘子昔日的旧情与碧竹姑娘就此斩断,想也不可能,且对你娘子不公。
“我想,无论你同碧竹姑娘如今是怎样的情谊,日后又想发展到如何的情谊,你都该带着碧竹姑娘亲自去到你娘子的面前,同她原原本本说清你的这些风流情事。
李汝萤一顿,“届时无论你娘子想要和离与否,都该问过她本人的意见才是,而不是这样瞒着她。”
申鹤余“哦”了声,懒懒地说了声“改日一定”,而后便斜靠在软垫上闭起了眼睛。
他怎能这样的态度?
看着他对感情不忠的模样李汝萤只觉着气上心头,很想爆揍他一通。
她幼时听阿婆说,原本她的阿耶被阿娘从河畔救回家中,阿耶自称是进京赶考的举子,路上遭了劫匪,才与朝集使带领的贡士队伍就此走散了。
彼时阿娘对阿耶悉心照顾,二人渐渐互生情愫,彼此也约定了终身。
但阿娘知道阿耶是读书人,乡贡的名额来之不易,便拿出了积攒多年的银两给阿耶权作进京之资。
同时,又四处想法子助阿耶早日赶上进京考试的队伍。
阿耶临走那日,发誓一朝功成,定会鲜花着锦、身骑白马来接阿娘去朔安。
可直至阿娘难产断了气,都没能等到阿耶。
后来阿婆不在了,阿公也不在了,她的阿耶才又以意外的方式出现在了她眼前。
那日,她被阿兄发现了随身佩戴的半截玉佩,因此得以被阿兄带回宫。
原本,那就是上天不忍心她就此在河水中溺毙的一场意外罢了。
入宫后,她看着满后宫陌生的娘娘,她好想亲口问她的阿耶一句,当初为什么要骗阿娘?
若是阿娘知晓他在认识阿娘之前便已有了太子妃,已有了日后的俞皇后,已有了后宫中的任何一位娘娘,阿娘也不会日日只想着他一人,念着他一人。
阿娘明明可以有一个更美好的人生,过上如大多数女子一般恬淡而美好的人生。
可他为何就那样骗了阿娘,这一骗便是阿娘的一辈子!
李汝萤将心中旧事暂时抛却,继续道:
“寻到青青后,我会给你路费银两,你必须立时归家,与你的娘子当面分说清楚你在外同她人的风流故事。”
她红着眼紧紧盯着申鹤余,肩膀微微颤栗着,声音也越渐冷洌。
“否则,我便杀了你。”
申鹤余睁开眼,双手环抱在胸前挑眉看向她。
荆山公主这副模样好像真是动怒了。
以他以往对这位公主凶狠行径的了解,杀人这种话她既然说出了口,自然一定会办到。
但问题是,他的确没有什么相好,更别提什么娘子了。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索性跟她说明自己并无妻房,是她误会了,崔十九忽地掀开了车帘,向内探出了脑袋。
“走走走,到了到了。”
崔十九话音一落,却打量到了李汝萤那猩红的双目,便又含笑调侃起来。
“我说鹤余,才这一会儿功夫,你又怎的惹着公主了?”
申鹤余尬笑了几声尚未搭腔,李汝萤便起身略过两人顾自下了马车。
两人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只是李汝萤在马车站定后才发觉,眼前这地方,分明就是方才去崔府之前,所去过的那家雅致僻静的府宅。
可她分明跟着那田鹤余找遍了这府中的里里外外,期间甚至还去了几个藏得极为隐蔽的地窖。
难不成这府里还建了什么更神秘的空中楼阁?
她狐疑地望向跟着跳下来的崔十九。
崔十九笑道:“怎么样,我这私宅还可以吧,别看这门面是小了点,但里头可是又大又敞亮呢。
“走走走,公主,别傻愣着啦,随崔某进去吧。”
申鹤余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问:“十九,你的确将瑞狮安置在了此处么?”
崔十九点点头,道:“且进去再说。”
崔十九领着两人先去到花厅,热情地招呼仆人看茶。
又对两人道:“你们且在此处安心用些茶水,我这就亲自带人将瑞狮领过来。”
崔十九说完笑吟吟地冲着申鹤余挤了挤眼。
兄弟这回够意思吧,这不又为你与公主制造了单独相处的空间?
然而崔十九一脚才迈出花厅,便有管事火急火燎地疾步向他跑了过来。
“慌里慌张地做什么?”
崔十九按住他,复又回身冲李汝萤歉笑了两声。
随后,他的笑容因着管事的耳语瞬间凝滞,又急剧地变为了悲苦。
完了,这下完了,公主的爱狮在他手上弄丢了……!
不不不,他不能慌,不能慌,他方才跟这公主说了,他只是好心收留了自愿离家出走的瑞狮罢了。
旁的不干他的事,是瑞狮自己趁下人不察,偷偷又溜出去。
对!
崔十九为自己定好神,在脸上堆好了假笑,又折回李汝萤面前笑了笑。
看着不说话冲着自己傻乐的崔十九,李汝萤只觉着古怪。
“公主啊……”崔十九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申鹤余忙上前紧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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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腕:“瑞狮呢?”
李汝萤的心一瞬间揪了一下:“青青不在这里么?”
崔十九道:“原本……崔某是收留了瑞狮,只是不知怎的,瑞狮趁人不察,自己又偷偷溜了出去……”
“你啊你!”申鹤余松开他,便大步向外迈。
“鹤余,你去哪儿啊鹤余!”
……
李汝萤失魂落魄地回了同章观,她想请宋仙姑替她禀明阿耶,请阿耶派人搜城。
青青是曾经阿兄做主送与她的,好些时候看见青青,她便恍然觉着阿兄尚在。
青青绝不能丢,她绝不能再没有青青。
身上岳回的那身男装她也忘记了换,进了观门便直奔宋仙姑的院子而去。
正巧没走两步,宋仙姑就与她撞了个正着。
“公主,可算找着您了。奴婢正要同您说,方才申学士来过,说是您身边的瑞狮如今正在他府上呢。”
宋仙姑的额头上满是浸出的汗。
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令人喜悦的事了。
李汝萤忍不住扑去了宋仙姑的怀里,眼中闪烁起了晶莹的泪光。
自同章长公主故去后,再无人像长公主一般扑在她的怀中。
宋仙姑的心中霎时间五味杂陈。
有些时候,看着这位表面端庄,暗地里活泼而机灵的荆山公主,她好像又看到了另一位她的公主……
宋仙姑僵硬一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一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背。
“公主,可要去看一看么?”
李汝萤从她怀中抬起头,有些意外地望着她。
“可以么?”
宋仙姑一笑:“可不可以,先前公主不也出去好多回了么?”
李汝萤怔了下,有些赧然。
这观门的门楼那般高,若非宋仙姑有意放水、又特地赶来提醒她暗中仍有暗卫,恐怕她偷溜出观的事早就被她的阿耶知晓了。
李汝萤鼻头一酸,对宋仙姑发自内心地道了声“多谢”。
宋仙姑口中的申学士即是日前听闻她禁足后,前来探望她的申昀。
自从故太子去后,申昀便被皇帝以其文采卓著,召去了翰林院做了文学待诏。
因他在翰林院与翰林学士们一并供职,便也被人尊称一声“申学士”。
李汝萤曾随阿兄去申府寻过申昀,是知道申府位置所在的,因此寻到申府并不难。
只是方才是崔府的马车将她送来,如今应是已经走了。
而阿回的马车却被那田鹤余给拆解,车框留在了长公主府外墙,那匹马尚还留在崔府外头……
对了,那阿回该怎么回去呢?
“仙姑,那我院中的那位姑娘您是不是见着她了?”李汝萤问道。
宋仙姑道:“那位姑娘我差人送她回去了,公主不必担心。那位姑娘还说,她的这身衣裳公主不必急着还,先寻瑞狮便是。”
李汝萤闻言松了口气,而后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宋仙姑笑了笑。
“仙姑,我……能求您件事么?”
宋仙姑道:“公主但说无妨。”
李汝萤道:“您能不能差人也送我一趟……”
15. 翠花
另一边,申鹤余半路被申府管事拽回府后,看着正被兄长轻轻抚摸着脑袋的那个大雪团子,当场就呆愣住了。
那窝在兄长脚下,正背对着他埋头吃肉的雪白身影,怎么那么像他的大将军?
不对,朔安城中莫说白狮稀有,便是寻常狮子也只在皇家苑囿中才能见到。
这分明……分明就是他的白大将军!
他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将大将军从那位公主身边接回,但却没想过他尚未实施计划,这桩心愿竟莫名其妙地实现了。
更没想过,大将军在他兄长身边竟如此温顺。
申昀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起身看向申鹤余。
“鹤余,你一向与鸟兽投缘,往日一直未寻到机会带你去瞧瑞狮,如今瑞狮不知何故自己找上门来,趁着公主尚未遣人将它接回,你也快来瞧瞧。”
申鹤余原本都快将全朔安纨绔的家府、私宅偷偷翻了一个遍了,结果这还真是灯下黑,他怎么就忘了先来自己家中瞅上一瞅。
他当即便忍不住快步上前想要抱一抱大将军。
但……
他脚下好似忽然被人用砖块挡住了一般止住了脚步。他向兄长挥了挥手,示意兄长近前。
申昀虽不解,但欣然照做。
申鹤余问:“兄长方才说,已经派人通知了公主?”
申昀点头:“正是。”
申鹤余霎时像霜打的茄子,任凭申昀如何唤他都依旧如同石化。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那公主一开始本就第一个怀疑到了他的头上,如今这般,那不是摆明了把自己的脑袋送上门,去给那公主砍?
不过……好在他现下是“田鹤余”,不是申鹤余!
“嘶……哎呀……兄长,不行了,我这肚子忽然疼得厉害……我先去更个衣……”
申鹤余捂着肚子作势要逃。
那位公主可是比他早些收到消息,以那公主方才焦急的模样,说不准定会亲自前来接大将军回去。
如今这情形实在不大方便他与大将军相认,唯有先想法子避过才是。
申昀才点头,正要关怀几句,便看到身后的大白团子已然放下嘴中的肉块,闪烁着两只蓝汪汪的眼睛向着申鹤余飞奔而来。
正此时,又有个小丫鬟走到申昀身侧,说申母有一卷书册遍寻不到,请申昀帮着去寻。
申昀看着同白狮极有眼缘的自家弟弟,笑着摇了摇头便跟着小丫鬟一并去了申母院中。
突然被扑了满怀的申鹤余望着离去的兄长,再望着黏着自己不撒爪的青青,简直欲哭无泪。
大将军啊大将军,今日你阿爹实在有些不便,你权且当作不认识阿爹,阿爹改日给你带好吃的……
申鹤余苦着脸不舍地将青青从怀中放下,期冀着它能读懂自己眼神中深深的无奈。
然而申鹤余越是这般,青青反而越是黏在他身上丝毫不愿分开。
一人一狮正难舍难分之际,身后忽有一道于申鹤余而言,熟悉却宛若梦魇之语的女声响起。
“田铁柱!你!你欺人太甚!还不放开青青!”
李汝萤先前猜得果然没错,这厮打一开始存的就是偷她青青的心思!
他去许多官宦富贵人家帮工不假,但原来竟是为着寻一合适的人家,好方便他将青青偷出后,将青青放在对方家中成功躲过搜查。
他也的确聪明得很,挑了申府来暂时做他藏匿青青之地,又引着她去寻崔十九问责以便拖延时间。
但他却不知道,日前她曾托申昀看顾过青青,青青那般聪敏,自然知晓趁这小贼不察,前去申府找寻申昀求助。
李汝萤疾步赶过来,忙对青青展开双臂,声音轻柔,“青青,来。”
同样都是久未谋面,一个是假装不认识自己并表示得很嫌弃的阿爹,另一个则是眼神中全是溢出来的浓浓思念之情、且又主动期待着拥抱的阿娘……
青青毫不犹豫地扑向了阿娘的怀中,毛茸茸的脑袋在她怀中委屈地蹭来蹭去。
申鹤余此时的心情简直如坠深渊,硬着头皮道:“公主,你误会了。”
李汝萤哼笑一声:“误会?捉贼拿脏,如今我亲眼所见,青青确是被你掳来了申府。
“念在你家中妻儿尚需你照顾,我劝你莫再狡辩,即日便滚出朔安,否则莫怪我将你扭送京兆府衙!”
好吧,原本申鹤余还想跟这位公主解释自己没有妻儿的事。
如今看来,林绍之前的那番胡编乱造,反倒给了今日这位公主发善心放他一马的理由,如今他也只能含混应下。
只是叫他滚出朔安……她说得倒是轻巧,他出了朔安能去哪儿啊,难不成去硖州寻他那做刺史的老爹么?
他前两年倒是向往过做游侠,过仗剑天涯、四海为家的潇洒日子,但他可从未想过真要一辈子不再归家。
这位公主的手段他是知道的。
若他当真应下,她没准真会时不时去申府、林府、崔府以及一切他可能出现的地方搜查,届时真叫她发现了,她保准真会砍了他。
至于同这位公主说什么大将军许是思念他,自己跑出来的话,只怕会越描越黑,反牵扯出他同大将军的秘密,直至牵连整个申家。
忽地,他脑中忽然蹦出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他咬咬牙,用着尽可能深情的目光看着她。
“公主,其实……”
李汝萤冷眼瞧着他:“你还想狡辩什么?”
申鹤余硬着头皮继续道:“其实我心悦你,先前种种……都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
他觉得,做她眼中的负心汉,总比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要强很多。
何况,上巳那夜,她不是还解了承露囊送给他?
想必定是同先前路上赠荷包给他的那些姑娘们一般,觉着他这副皮相生得好看,欢喜于他。
若是林绍在那夜之后没有胡乱编排他,没准她尚还心悦于他。
因而,他决定赌上一把。
“你……你……”
李汝萤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慌忙放下青青,一手在袖中摸寻起来。
见她这仓皇模样,申鹤余不由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果然,她定是害羞了。
他正打算编几句“今生无缘,来生不负”的酸掉牙的话,忽然闪出的刃光生生扼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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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觉着脖子被什么尖利的东西给抵住了,几乎就要割破皮肉,叫他鲜血四溅。
“负心贼!我这便杀了你!”李汝萤怒不可遏。
他已有妻儿,勾搭伎坊姑娘在先,如今却又说什么心悦于她的混账话!
好个负心薄幸、死性不改的混账!若留他苟活于世,这世间还会有多少姑娘要被他所辜负!
申鹤余双指捻住刀刃向外推了几寸,继续深情道:
“公主,若你亦对田某有意,田某这便去信同她和离,如此田某便算不上是负心之名了。”
“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抽在了申鹤余脸上。
“混账!”
不过打过他一巴掌后,李汝萤心绪反倒平静了几分。
按此贼所说,他若真能去信同他夫人和离,于他夫人而言反倒是一桩幸事。
至少在她记忆之中,寻常乡野人家,寡妇的名声远比和离女子的名声要差上许多。
而越是乡野穷僻之处,便越是在乎这般的世俗名节。
若就此将他杀死抑或扭送府衙,前者会让他的妻子背上克夫的骂名,后者则会影响日后他家中亲族的生计前程。
李汝萤想罢,压了压心中怒火,将匕首收回,问:
“和离一言,你可当真?”
申鹤余又舒了口气。
果然,她确实是碍于他那从未存在过的“夫人”。
申鹤余神色坚定:“自然。”
李汝萤道:“既如此,去取纸笔来,我要你现下便写!”
申鹤余转身便去身后的屋中寻笔墨纸砚,将它们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只是提笔的时候他却犯了难。
原因无他,他并不知晓他所谓的妻子的名姓。
若是林绍愚连他那不存在的妻子的名字都编造好了,他在此胡诌上一个姓名,岂不又给自己徒增麻烦。
他轻咳一声,抬头看向牢牢盯着他的李汝萤。
“公主,某不才,并不识字……”
“我替你写,你签字画押即可。”
李汝萤将他手中纸笔接过,正要提笔,又问,“你夫人姓名为何?”
听她这么问,申鹤余放心了,还好绍愚那小子没编得那么仔细。
他便胡诌道:“翠花,王翠花。”
李汝萤动作一滞,看他的眼神里再度散发出凛然的冷意。
“可先前林少君曾说,你夫人姓何。”
对于他夫人的名字,她只是记不太清,却能听出并非什么王翠花。
林绍愚为人一向热诚,说话岂会做假。
定是这虚伪负心的獠贼忘了自己夫人的名字,误说成了另一名受他蒙蔽的女子的名字。
这贼当真是薄幸!
也罢,也罢。
她搁下纸笔,起身道:“走吧。”
申鹤余心里有些打鼓,不至于中途反悔还要将他送去府衙吧。
“公主,我妻真是何翠花。”
反正林绍也是编的。
然而李汝萤看他的眼神中却充满了不信任。
“去寻林少君,正好请他做个见证。”
16. 薄幸
申鹤余听到李汝萤不是捉他去京兆府衙,连忙一口应下。
两人将青青暂且留在申府,一并去林府寻到了林绍。
林绍听到李汝萤问他申鹤余夫人的名字,他原本因李汝萤的到来而满是欣喜的神色,霎时间变得拧巴起来。
“啊?他夫人的名字……来来来,你们二人先用口茶……”
他借着端茶的由头,慌忙对着一侧的申鹤余猛挤眼睛。
那日画舫外他编得实在有些着急,莫说申鹤余的夫人了,便是给申鹤余编取的名字,他都忘记编的到底是铁柱还是狗蛋了……
申鹤余接过茶水啜了一口,道:“公主,我都说了我妻名唤王翠花,你缘何不信田某,非说田某夫人姓何?”
林绍瞬间捕捉到了申鹤余这句话中传递的两个重要信息。
一是申鹤余被他改姓了田,二便是申鹤余所谓的夫人名叫王翠花。
林绍立时放下茶壶,道:“是,正是,田兄的夫人的确是叫王翠花,那日是我一时给记混了。不过公主,你问这个要做什么?”
李汝萤道:“田兄欲同王娘子和离。”
林绍险些惊掉了下巴。
乖乖,这位公主果然看上了鹤余,甚至不惜迫他停妻再娶。
林绍将李汝萤向角落处引了引,道:“公主,你是金枝玉叶,何苦非要执拗在他身上?”
李汝萤道:“旁人都不如他……”般薄幸。
后头的三个字她刚要说出口,一瞬间就又吞回了肚中。
罢了,在林绍面前还是给那田铁柱留些面子,免得他为着在亲族面前维护声誉,反而狗急跳墙,不乐意和离了。
林绍久同他接触,想必也比她更加清楚他的为人,后头的话不消她说,想必林绍也能懂是什么意思了。
林绍的面色霎时变得很是难看。
竟……竟这般痴情!
“喂,和离书写好了,公主,你看看,我这么写可行么?”
申鹤余举着封手书走到二人身后,神态颇为诚恳。
李汝萤挑眉:“你不是说你不会写字?”
申鹤余对着书信扬了扬下颌。
李汝萤半信半疑地接过,展开一看,上头居然画着两个各自背着包袱,正背身哭泣着的小人。
而画在小人身后的茅舍,也从中间劈成了两半。
申鹤余捏着下颌认真道:“我方才想了想,若是写什么文绉绉的和离书,就算上头有我的手印,翠花同我一般都不识字,想必也看不明白,更别提能相信了。
“但若将这画拿去给翠花,她一准能明白。”
李汝萤心中尬笑了下,他如今倒是知道体贴夫人了。
不过好在日后那位王娘子不必再受他所诓骗了。
她点头将这信折好收下。
现下便只需托人将这封和离书送去他夫人的手中。
此时林绍搭腔了:“公主,若您信我,剩下的事便交于我,定会帮您办得妥帖。”
林绍是李汝萤认识的人中,唯一熟悉“田铁柱”家中境况的人,且林绍又是俞皇后母族之人,定也如俞皇后般纯良热忱。
倘若此事交由林绍去做,自然是顶好的安排。
李汝萤想罢,将书信郑重地交到林绍手上。
“如此便谢过少君。但如今我身上没带什么金银,还烦请林少君待我赠那王娘子些银两,我回去后自会偿还于少君。”
林绍拍拍胸脯:“公主全都放心交于我便是。”
和离这桩事算是基本解决了,至于这田铁柱……
“不管日前你在朔安还惹下了什么风流债,但自今日起,你最好约束己身,莫再打不该有的主意。”
李汝萤一顿,“否则,我便送你入宫。”
这话叫林绍听了也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没想到公主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竟……竟这般霸道……
哪家驸马还没几个外室?
倘若日后他娶了她,可得万分小心才是,他可不想下半辈子断子绝孙……
……
瑞狮失而复得一事自然瞒不过御前。
禀明御前的理由说的是瑞狮思念故太子,故而前往东宫旧宅,被恰好前往东宫整理故太子旧日书稿的申昀所恰巧发现。
许是因着要筹备着外邦朝贡的事宜,皇帝对此事并没有深究,却也没说什么时候将两位公主从那同章观内给放出来。
李玉稚在同章观内待得简直快要憋坏了。
这同章观虽说餐食俱备,可却不像宫里,既有数以千计的各种伶人可作观赏取乐,又有从全国各地搜寻而来的精巧玩意儿……
再者,南枝素来话少,观里又全是恪守清规的女冠们,她总不能去寻李汝萤说话解闷吧。
因此,当柳贵妃寻到机会前来看她时,李玉稚一个劲地哭闹着想要回宫。
柳贵妃爱女心切,连忙宽慰:“我儿放心,母妃定为你想出个法子。”
柳贵妃回宫后,亲自去御前送了一尊木雕的神像,神像的五官自然是仿着皇帝的五官所雕刻的。
柳贵妃对皇帝说,李玉稚自从入观之后,日日反省,已然知悉了自己的过错。这神像便是由李玉稚亲手雕刻完成,又日夜贡拜,祈愿阿耶寿与天齐,得道成仙。
柳贵妃这说法自然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皇帝当即便遣人去接李玉稚回宫。
但柳贵妃走后,皇后没多久也来了一趟。
她对李玉稚的孝心好一番夸赞后,许是为着哄皇帝开怀,又瞬间讲了曾在典籍中看过的一桩旧闻。
说的是孝女为父塑像,又在观中真神面前诚心供奉七七四十九日后,某一日,晴空飞来一排仙鹤,孝女原本缠绵病榻多年的老父霎时沉疴尽散,跟随仙鹤成仙而去。
皇帝听后,虽然对此事的真伪存疑,但还是半推半就地命人将宫中的道观收拾出一处,待李玉稚回宫后叫她捧着神像去那居住一段时日。
然后……
“然后李玉稚她当时就哭着喊着想要出宫!”
林绍站在李汝萤屋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叫她猖狂,叫她欺辱公主你,活该!”
林绍原本是来同章观对李汝萤说,和离书信已然安稳送去了“王翠花”手上,但他看着隔壁李玉稚空荡荡的院子,没忍住便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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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起了李玉稚。
雾月问:“那五公主还会回来我们这里么?”
林绍道:“怎么可能,圣人金口玉言,她这下是得偿所愿只能留在宫中喽。”
两人说话的间隙,李汝萤从内室中取出一只装满金叶子的承露囊拿给了林绍。
“王娘子一事多谢林兄了。”
“应该的应该的,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林绍一边说,一边将那袋子的绳扣松解开,走去了桌前,将其中的金叶子悉数倒了出来,随后他将空荡荡的布袋攥紧在了手中。
李汝萤问:“林兄你这是?”
林绍扬了扬手中的承露囊道:“公主的心意我收下了,但不必叫这其中的俗物污浊了咱们之间的情谊。”
林绍一再坚持,李汝萤无奈只能看着他拿着空空荡荡的钱袋潇洒离去。
她心中不由地再度感慨,林绍果真心思赤诚。
林绍出了同章观后,直奔申府而去。
彼时申鹤余正在树下给三竿喂着吃的,一转头,便看到林绍神秘兮兮地捂着胸口,不禁揶揄他道:
“怎么了这是,胸口疼?”
“去你的!”
林绍献宝似地从胸中掏出那个承露囊,“看看这是什么?是不是充满了芬芳与温暖?”
申鹤余尬笑了两声,道:“你亲手缝的?”
林绍将承露囊仔细收好:“什么我缝的,这是公主她亲手为我缝制,亲手赠给我的。”
申鹤余淡淡地“哦”了一声。
“我跟你说啊,公主也是心悦我的,所以才会赠香囊给我……”
林绍见申鹤余没什么反应,便又掏出承露囊直接在申鹤余眼前晃悠。
“你瞅瞅这针脚,瞅瞅这花样,若非十足的情谊哪里绣的出如此巧夺天工的承露囊,这世间呀,也就只有我手中才能有这样一个完美的香囊……”
申鹤余听他越吹越离谱,这才又多瞧了一眼。
只是任他再多瞧上多少眼,他依旧觉着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钱袋子,而且隐约看着还很是眼熟。
似乎跟那夜他莫名其妙被那公主塞到怀中的长得一个模样。
都是用锦帛缝制的半圆形布囊,边缘处简单地绣了点波纹作装饰。
申鹤余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林绍的眉眼,以前没注意,现在他才发觉林绍生得确实也挺不错。
但那公主还真是不专情,看着生得好看的郎君便给人赠信物。
林绍不自在地摸了摸脸。
“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啊?”
……
与此同时,李汝萤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近日还有些倒春寒,公主还是要多穿一些。”
雾月从屋中取出氅衣为李汝萤披上,“不过五公主先前虽多与公主您不对付,但五公主一走,奴婢这还真是有些不适应,觉着耳边也跟着空落落的。”
李汝萤将氅衣分给雾月一半,与她一块披着坐在檐下的石阶上。
“听说七日后他邦使臣会悉数来朔安朝贡,届时阿耶没准也会放咱们出观了。”
“真的么?”
17. 送他一遭
七日后,各邦使臣齐聚朔安,皇宫的灯火彻夜不灭。
在同章观的夜里,隐隐能够听见从皇宫中遥遥传来的丝竹舞乐之声,空气中也可以闻到来自异域的幽香。
但李汝萤直至第二日天明,也没等到准她出观的旨意。
宋仙姑见她向着皇宫的方向发呆,便邀她去门楼上远眺。
说是在门楼上虽看不清皇宫中的景象,但却可以俯瞰朔安的各个坊巷,也足以看得清打外邦牵来的骆驼、大象以及许多相貌各异的外邦人。
李汝萤对他国的猛兽以及那些外邦人早已经不再稀奇,看了几眼便不再看,回身看起了身后的整座同章观。
这一看倒是叫她一惊。
虽说她知道站在高处视野更加广阔,但也没想到站在这门楼之上,观内各处压根就不存在什么死角。
先前她觉着隐蔽得不能再隐蔽的那堵高墙,如今打眼一看,墙头上就算趴站着一只鸟雀都瞧得很是仔细。
她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宋仙姑的目光中既有些后怕又更多了些感激。
但有些事情并不一定非要当面戳破,当宋仙姑也看向她时,她笑了笑将目光自然地从宋仙姑身上移去了宋仙姑身侧的观外长街。
长街上,离同章观的不远处,有个穿着紫色袍服的青年正策马而来。
阳光将那青年的皮肤照得白皙如玉,尽管只是远观,便也看得出是极为俊秀的男子。
“好个俊朗的小郎。”
宋仙姑不禁赞叹。
但赞着赞着,便看到他竟就在门楼下翻身下了马,牵着马叩敲起了同章观的观门。
宋仙姑垂首下望。
但见他站若松竹,腰间挂着金鱼袋,高眉凤目,鼻梁窄挺,英武中又隐隐带着几分阴郁之美。
不似中原郎君相貌所惯见的五官端正又线条硬朗。
宋仙姑问他:“郎君来此有何公干?”
男子淡笑着抬首,拱手一礼。
“某来寻荆山公主。”
他名唤金至简,是新罗王子,三年前奉王命前来皇帝身边宿卫,被皇帝封为左领军卫将军。
李汝萤走下门楼,亲自请他进门。
“金将军,好久不见。”
金至简将手中缰绳交托给身侧的女冠,跟着李汝萤向观内走去。
“原本昨日到了宫中便欲叩见公主,但听宫人说,公主来了同章观。昨日圣人设宴不便出宫,这才只得今日叩谢皇恩后再来寻公主。”
李汝萤道:“几月前你的母后染疾,你归国侍亲,如今新罗又选了你前来朝贡,王后的身体可是全都康健了么?”
金至简点了点头,道:“母后那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原本我想早些回来,但有些事耽搁了些时日,这才归来晚了。”
金至简看着李汝萤的神色有些恹恹的,顿了顿脚步,“其实昨夜公主没能赴宴也是好的,公主不必为此伤怀。”
在他印象里,李汝萤是喜欢热闹的。先前他在宫中宿卫时,没少看到她跟在故太子身旁四处去凑宴饮的热闹。
好几回故太子走得急,没来得及唤她,她对着故太子没少鼓着嘴发牢骚。
但李汝萤只是提到新罗王后去年生的那场病,又想起了同是几个月前阿兄突生的时疾,想到了阿兄再也没能好转起来……
然斯人已逝,再谈已然无用。
她也止了脚步,抬头望向他:“这话怎么说?”
金至简道:“昨日除却早已臣服大宣的各个属国,草原的几位可汗也纷纷派了使臣前来,愿同大宣止息干戈,共尊圣人为‘天可汗’。”
李汝萤道:“这是好事。”
有生之年能统一草原,这是她阿兄李祯的夙愿。
自大宣立国后,大宣便与北边的浮黎、西边的雅柯国隐隐呈三足鼎立的阵势。
西边的雅柯多年来虽在边境上与大宣时有摩擦,但大多都是小打小闹,尚未生出过什么大乱子。
只有北面的浮黎一直对大宣虎视眈眈,屡次抢夺早已臣服大宣的西域诸城。
这些年来,经过大宣的几位君主的努力,浮黎国分裂成了东西两国。
其后,东浮黎政权在先帝一朝覆灭,到了如今这一朝,便就剩下一个西浮黎仍久死性不改。
故太子李祯筹谋多年,甚至不惜率领大宣将士御驾亲征,终于在去年元月一举攻破西浮黎的牙帐,西浮黎自此覆灭。
浮黎覆灭之后的大小诸部以及西边的雅柯,也因此震慑于大宣国威,选择于今时今日前来朝贡。
但李祯却也正是在这场征伐之后,身中了瘴气,最终不治而亡。
金至简道:“然雅柯的使臣却当场提出了赞普想要求娶公主的心愿。”
见李汝萤视线果然紧盯了过来,金至简续道,“他们想要求娶的人是三公主。”
李汝萤道:“莫说今朝,前朝也从未有外邦求娶嫡公主的先例。阿耶定然拒绝了吧。”
金至简道:“原本圣人只当那雅柯人是吃醉了酒。但旋即雅柯使臣又提出,若圣人同意三公主出降,雅柯与大宣永息烽火的同时,愿意献上先前攻占我大宣的城池,自此退出河陇地区,再不生乱。”
雅柯退出河陇地区之后,原本多年被雅柯阻隔,而难以与中原取得联络的西域地区便能重新完全被掌握在大宣的统治之下。
李汝萤有些惊:“那阿耶他答应了么?”
金至简道:“圣人虽未在宴会上应允,却亦未断然相拒。”
如今的皇帝已经不值壮年,若能兵不血刃地收复故土,百年之后,史书工笔之上,他定能名垂千古。
李汝萤唏嘘了一声,道:“怎么就会是三姊……”
她虽同这位三姊没有多么亲近,但一直以来,这位三姊都与她的母后俞皇后一般纯善。
且不说草原上风沙那般大,三姊能不能待得习惯,便是那里的外邦人真的会好生对待三姊么?
李汝萤不是没有见过和亲的公主。
她的姑母李漪原本就是为国和亲的公主。
倘若细细地去看李漪的脸,便能看到她左脸颊上有一道狰狞猩红的长疤,只是用脂粉一层层遮盖后,才勉强遮淡了许多。
也因此,李漪每次出门都会戴上面衣。
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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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李漪从没说过,但李汝萤知道,素来喜爱张扬怒放的牡丹花的李漪,怎么可能生来便深居简出,只愿终日与青灯古佛相伴?
她的姑母也曾天真烂漫,一朝远嫁西浮黎,最后被迫只能遵循蛮夷旧俗,以刀剺面后才得以归国,自此将自己困囿在了大而华丽的长公主府邸。
李汝萤觉得心跳得厉害,胸口中有口浊气堵着吐不出来。
“圣人成人的公主中,头两位公主都已出降,四公主自幼拜在妙云仙师门下,六公主体弱赖以汤药吊着一口气。
“昨夜宴上,据那雅柯使臣所说,他第一眼看见席上的三公主便知,三公主有做雅柯国母,母仪天下的气度。”
金至简一顿,“有传言称,雅柯可汗原本想要求娶的是大宣最美丽的公主。公主,幸好昨夜你没有去。”
李汝萤现如今的心思却已经不在去雅柯和亲的人选身上。
那时先皇派遣身为宗室女的李漪去往西浮黎和亲,全系权宜之计。
如今四方都已平定,雅柯又怎敢求娶大宣公主。
昔年阿兄攻灭西浮黎,既为大宣的百年社稷安定,亦为大宣再不会发生“遣妾一身安社稷”之事。
那时四方未定,阿兄尚有气魄作出这样的承诺。
如今河清海晏,她不相信,曾在阿娘口中壮志凌云、气吞山河的阿耶,会将江山安稳仍寄托在和亲之事上。
她抬头望向金至简:“金将军,我想面见阿耶。”
“好。”
……
李汝萤找宋仙姑换了一身女冠的行头,又借了一匹快马,与金至简一人一骑向皇宫的方向疾驰。
马蹄劲踏,尘土飞扬。
两人策马行至一处巷口时,尘雾朦胧间,李汝萤看到一名身形俊瘦的男子正弓着腰将手伸向昏倒在地上的女子。
李汝萤侧首请金至简在路口处稍待,而后“吁”了一声,翻身下马,手持拂尘向那男子疾步走去。
她将手中拂尘倒举,以手柄一端紧指向他。
“贼人,还不住手!”
那贼人动作一滞,怔愣地转身觑向她。
尘雾已然散尽,眼前贼人的模样清晰可见。
“田铁柱,又是你!”李汝萤喝道。
申鹤余蹙了蹙眉,定睛看清了眼前的青衣女冠的眉眼。
“都说了莫再唤我铁柱。”
李汝萤疾步略过他,将昏靠在墙边破卷席上衣衫不整的女子扶在了怀中,替她紧好衣衫后连连轻声呼唤。
“姑娘,醒醒。”
然她无论如何呼唤,怀中女子仍旧不省人事。
“莫喊了,她是被人药昏了,一时半会醒转不过来的。”申鹤余抱手站了过来。
李汝萤向他伸手:“解药拿来。”
申鹤余耸肩:“什么解药,我如何知道她中了什么迷药,我又不是神仙。”
李汝萤将姑娘扶靠好,站起身,仰头倨傲地瞪着他。
“你莫是忘了,先前我曾说过,若你再生歹念,我定会送你入宫。”
说罢她唇角轻勾,眉目犹冷,“今日送你一遭,倒也顺路。”
18. 进宫
申鹤余被她眼中的寒意看得一凛,躬身对她长揖一礼。
“尊贵的公主殿下,烦请您搞清楚,方才是几名混混绑她至此,欲对她行不轨之事,是田某恰巧路过救了她。”
金至简本站在二人几步外,唯恐申鹤余趁机对李汝萤行凶,忙疾步赶护在李汝萤身前,手已握上腰间的佩剑。
李汝萤认定申鹤余犹在说谎。
“金将军,烦请送此贼入净房。”
金至简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犹豫着开口:“公主,或可不必送他去净房,将他交由我……”
金至简话音未毕,便觉察到身后之人一动,忙转身想要擒他,却见申鹤余早已跳上了砖瓦。
申鹤余见金至简还没追上来,止住步子向下道:
“公主,你还真是好歹毒的心肠。不过,你还是做梦去吧!”
金至简见他不知好歹,长剑出鞘便要追上去,李汝萤却在他身后抓住了他的手臂。
“金将军,入宫要紧,莫为此贼多费功夫。”
金至简收回长剑,跟着李汝萤回到墙根处,看着她又扶起那姑娘。
姑娘仍旧昏迷,李汝萤摇了摇头。
如今她来不及送这姑娘回家,只得先暂时带上她,到了皇城再寻个宫室暂且安置她。
金至简解下自己的鱼符,交予李汝萤。
“公主,你先拿我的鱼符入宫。你我带这位姑娘入宫多有不便,不若将她先交与我,我将她安置好后,定赶去寻公主。”
李汝萤没有推脱,金至简虽为一国王子,但武艺了得,安置一位姑娘于他而言用不了多少时间。
两人就此分别,李汝萤继续策马向皇宫方向赶。
另一边,申鹤余走了不远,越想越觉得不妥。
那位公主可从来不是什么好心肠的人,方才忽然路过喊住他,定是单纯为着同他作对,哪里是真担忧姑娘的安危。
说不准,他方才逃走之后,那姑娘便被她丢在了墙边不管了。
倘若因此再叫那姑娘遭逢不测,这就是他的罪过了。
想罢,他又折返了回去。
然而,遍寻姑娘无果,他一时心中焦急。
那姑娘该不会真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被歹人给带走了吧。
该死!
倘若今日未让他遇着那一遭,便也罢了,可他既然看到了,便不能置之不管。
申鹤余在附近的一棵槐树下解下一匹枣红马,将自己随身的玉佩系在捆束马匹的麻绳上,一并系在树下,期望这马匹的主人得见之后,可以宽宥他这一时情急。
玉佩挂好后,他翻身上马,策马在附近寻觅起来。
李汝萤很快便到了皇城外。
守门的兵士见她头戴莲花冠,一身青衣,又手持着拂尘,很是恭敬地将她迎了进去。
大宣对道教礼遇非常,李汝萤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碍便进入了宫城。进入宫城后,路上又遇着熟悉的宫人,便跟着宫人在延英殿见到了皇帝。
“荆山?你怎么来了?”
皇帝正阖目在榻上,听见脚步抬了抬眼皮。
李汝萤肃拜一礼:“阿耶,儿此来有一言想斗胆说与阿耶。”
皇帝端起茶盏戳了口,示意她坐。
“何事?”
李汝萤道:“儿听闻雅柯使臣昨日斗胆求娶我朝公主,儿以为此事不妥。”
“你的确斗胆。”
皇帝哼笑了一声,这才抬起眼皮看向她,“依你看,如何不妥?”
李汝萤道:“儿听闻,那雅柯可汗已有王后,若我朝公主过去,虽名义上是二后并尊,但相处之下难免会有所龃龉,有损我朝声威。且那那雅柯赞普年近不惑,不堪为良配。
“再者,雅柯向来首鼠两端,赞普之位从来传于强者,若如今的赞普一朝西去,又怎能保证下一任赞普,果真会如今日一般臣服于我大宣。
“届时,今日我朝随公主和亲所带去的工匠、文明,反倒会成为其日后蚕食我朝的助力。
“如今赞普的儿孙,听闻大多出自现任王后,可那王后却是一直对我朝虎视眈眈的大邑人。”
皇帝沉声道:“太子这些年,倒是教了你不少。然此事,朕自有考量,你毋需再言。”
李汝萤将青莲发冠取下,长发如瀑披下,再度俯跪,以头叩地。
大宣女子行拜礼之时,只需双膝跪地,身体向前微微低伏,拱手一拜。而如她现下这般脱簪叩首、青丝散落,便是谢罪待死的礼仪了。
她这副架势叫皇帝颇感意外,令元善扶她起身后,又道:“荆山,你何至于此?”
李汝萤仍深深俯拜着:“烦请阿耶再听儿一言。”
见皇帝微微颔首,她续道,“三姊同您是血亲骨肉,大宣的任何一名女子亦是我大宣子民的血亲骨肉。若今日您为一夕之利令骨肉分离,此举实在有违仁德。”
“混账!”
皇帝抄起手中杯盏狠狠向李汝萤砸去,“你莫以为先前太子宠着你,便可在朕面前目无君父,无法无天!”
元善眼见那杯盏直冲李汝萤额角砸去,从额际浸出的鲜血如缕缕珠线顺着脸颊汩汩滚落在青衣之上,在素雅的道袍上开出朵朵血莲。
他连忙从袖中取出巾帕为她擦按。
“哎呦,公主,您瞧您这话说得,多叫圣人伤心呀……”
“甭管她!”
皇帝撂下一句话,扫也没扫地上的李汝萤一眼,便用脚踢开她落在地上挡了路的簪冠,拂袖向内室而去。
走了几步道,又侧首说,“若她不去,难道你去?”
李汝萤捂着额头,又跪拜向皇帝的方向。
“若本朝自儿之后,再无女子迫往他国和亲,儿愿前往。”
皇帝轻哼一声,不再看她,撂下一句“滚回同章观去”后,便阔步离去。
见皇帝走了,元善不敢耽搁,忙招呼着小内侍们先引着李汝萤前去尚药局上药,自己则匆匆跟随皇帝而去。
李汝萤从宫城出来时,额上裹了一圈刺目的素纱布。
金至简候在宫门外,忧切地看向她的额头,负在身后的手紧紧蜷握起来。
“公主,我带你去寻郎中。”
李汝萤摇了摇头:“不必了,尚药局的司医已帮我上过药了,只是擦破了些皮,包扎得看起来有些唬人罢了。对了,那位姑娘如何了?”
“我暂且将她放在了我府中,待她醒转,府上下人自会送她归家。”
两人一路走出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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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外停了金至简一早备好的马车。
金至简小心护她坐上马车,道:“公主,我在皇城尚有些未毕的事务,公主且去我府上稍坐,半个时辰内我定会去寻公主。”
李汝萤才说了声“不必”,便见金至简放下车幔,对车外驾车的车夫道:
“你先送公主回府。”
不待李汝萤再度拒绝,车马便已行动起来。
李汝萤靠在车舆内的软垫上,无奈长长地吐了口气。
其实,也许等不到她回同章观,阿耶敕她和亲的旨意便会送达吧。
她方才不是不知道那些话说出来会惹阿耶不快,只是那些话若她不说,她总觉着如鲠在喉。
她不像其余几位阿姊,在朔安仍有阿娘及阿娘背后的一整个亲族的疼爱。
曾经满怀期望想看着她长大的阿娘,因生她难产离世,阿婆、阿公疼她爱她,亦相继离世,亲旧、近邻均斥她不详,说她克死亲长。
那时,她已举目无亲,便想跑到河水中,永远与阿娘他们相伴。
当河水漫过她的额头,恍惚间,她在那晶莹干净的水中,又看到了素昧相见的阿娘,看见了阿婆、阿公。
忽然间,从水面上伸下了一双手,将她猛地捞起,救她上岸,带她回到了阿耶的身边。
那个人就是她的阿兄李祯。
那时,她以为自己不是什么不祥之人,她又有了阿兄,有了阿耶。
渐渐地,她才发觉,她的亲人,其实只有阿兄罢了。
可阿兄还是死了。
她知道,如今姑母待她好,原本与阿兄互为知己的申昀、金至简也待她好,可她还是很怕,害怕哪一日因为她的不祥,也会将他们坠入无间地狱……
回想她过去的十七年里,似乎爱她的人都会一个接一个地相继离去。
如今,若换她前去雅柯,如此便对如今朔安之中为数不多的亲人都好。
三姊自幼在朔安长大,合该是在宫廷之中雍容华贵的牡丹花,不该被移栽去遥远高寒的天山。
而她,无论是在幼时成长的?州,亦或如今身处的朔安,亲人不在,哪里都已不再是她的故乡。
想着想着,在颠簸的车马内,她的神智却渐渐昏沉起来。随着最后一丝理智不再,她缓缓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漆黑,伸手看不清十指。徐徐风动,又有呼哧呼哧地破窗吹动般的声音响起。
她揉了头脑袋,不慎碰在此前被杯盏砸破的伤口上,不由地“嘶”了一声。
她伸手向两侧盲摸了几下。
她的右侧似乎是一堵墙,左侧摸起来有很多凹凸,似乎是有像石雕一般的东西。
好在双眼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她依稀可以看清,在她左侧的确是一尊数尺高的塑像,只是她现在身处在这雕像背面与后墙的夹缝之中。
她撑站起身,摸循着左侧塑像的轮廓,渐渐绕去了这塑像的正面。
借着由窗外投进的缕缕月光,她才看清这塑像的正面究竟是何模样。
神像上的神仙一身红袍,手持长剑,身形极为威武。
再向上看时,却见他豹头虬髯,双眼正怒瞪着下方,仿佛下一刻便要张开嘴生吞了她。
19. 问罪
忽地,哐当一声,窗牖大闭,残剩的月光只能将这神像的双眼照得明亮,仿若下一刻,便要从他的眼中投射出令人登时灰飞烟灭的白光。
“大胆妖女,吾乃章德真君,见吾为何不跪!”
有低沉洪厚的声音忽自李汝萤的头顶响起。
李汝萤双膝不听使唤地蓦然跪倒下去,心中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喉口跳脱出去。
“李氏九女,你可知罪?”
那声音忽又森然作响。
李汝萤强压下心头的惧怖,声音颤抖道:“我……信女不知所犯何罪……烦请真君明示……”
只听见似铜锣一般的声音猛地在她头顶一响,那道深沉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伪善阴毒,虐杀奴仆,罔顾人命,桩桩件件,本君岂能饶你!”
李汝萤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又道:“信女从未做过,还望真君明察。”
“如你此言,竟是本君查辨有误?”
那声音赫然又提高了几层响度,紧接着,铜锣再度震响。
“今日,本君便拿你正法,祭奠因你死去的亡魂!”
又一阵紧密的锣声响起,和着一声接一声的“纳命来——纳命来——”在李汝萤的耳侧回响。
不知又过了多久,上空的声响终于停歇,四周渐渐又回归了久违的宁静。
李汝萤一直闭着眼跪等在下方,却久久没有感受到身上哪一处有难忍的疼痛,亦或是胸中处有如何的憋闷难支。
难道这就是死了?
她缓缓张开双手,又站起身,发觉自己的四肢仍原原本本安好着,周遭还是那般漆黑,没看到有什么前来食她血肉的罗刹。
忽地,耳边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她连忙轻手轻脚地摸寻回神像后方。
“吱呀”一声,庙门被人从外推开,月光竞相披落在那人身上。
李汝萤的目光落在他那双沾了泥灰的乌皮靴上。
是人,有脚的。
只见他在这庙内踱来踱去,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忽听他喃喃道:“奇了,难不成真是真神显灵捉了她去,叫她魂飞魄散了不成?”
他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吹了一口,橘红的亮光霎时将四周破败的景象照得清晰可见。
随后,他走去了神像的背面。
刹那间,李汝萤与他四目相对,他手中的火折子险些栽落在地。
她额上缠着一圈素白的布条,额前的碎发也因汗水濡湿而黏腻成了几绺。她又面无表情地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只觉得后颈突升起了一股骇人的凉意。
他喉头一滚,道:“公主,你还活着。”
这话里其实充满了几分不确定性。
李汝萤向他径直走近,尽管比他矮上一头,却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气度。
“铁柱兄未去,我何敢先行?”
他下意识退后了一步,李汝萤便紧跟着向前了一步,“本公主说的对么,章德真君?”
申鹤余暗暗松了口气,轻咳一声后挺直了腰杆。
“公主既然无恙,田某便放心了。田某是听闻公主忽遭劫掠,一时担忧公主安危,这才漏夜来寻公主。”
而后指了指她额头的伤,“公主,可是那歹人将公主敲晕,强掳公主至此?”
“贼喊捉贼。”
李汝萤略过他身旁,从神像后走出,打算推门离去。
突然,“轰隆”一声,李汝萤的身形肉眼可见地微颤了一下。
庙外刹那间便有瓢泼大雨落打在地,雷声、雨声一声接着一声。
申鹤余立时闪身前去将庙门关紧,随后,又在地上厚厚铺了几层厚厚的柴草。
“公主,山路崎岖,雨夜湿滑,且先在此将就一二。”
李汝萤走过去,靠墙坐在那柴草堆上,扭过头不愿看他。
申鹤余原本四处没找到那姑娘,心中无奈接受了那姑娘已然遭逢不测的真相。
但又实在气不过李汝萤对人命如此视若草芥。
气愤之下便趁金府车夫不备,敲晕了车夫,与车夫调换过来,将她拉到这山中破庙,意图吓她一回,叫她日后顾着鬼神不敢再草菅人命。
但他现下觉着,他属实低估了她内心凶恶之强大,竟连神鬼都不畏惧。
他现下只愿这雨下得再久一些再大一些,最好淹了这庙,将她原原本本冲回同章观去,如此也能给他逃脱之机。
否则,待雨停了,恐怕他便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但若是他现下丢下她,顾自逃命去,他又委实有些放心不下,唯恐山中野兽真将她吃了去。
他在心中长叹一声。
恶女果然难杀!
忽然,李汝萤的一声喷嚏打破了庙内良久的沉默。
申鹤余解开自己身上的外袍,打算给她披一披。
毕竟若她再因此感上什么风寒,必然还是饶不了他。
李汝萤听见身后衣料的摩挲声,忽地转过身来,便看到他已解下半拉外袍,露出其内的半臂长衫。
“你这是做什么!”
她的身体下意识后撤,“休对本公主无礼,否则本公主定不饶你!”
随后,她避无可避之下,只得看着他将那层外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夜中湿寒,公主当心着凉。”
说罢,他将手枕在脑后躺了下去,闭上了眼。
李汝萤狐疑地披裹着他的外袍,警惕地盯着他。
盯着盯着,不知过了多久,庙外的雨仍旧在下,她的眼皮却重重地有些支撑不起来了。
“呼噜——呼噜——”
耳边呼噜声渐渐响起,她在忍了许久后,终于忍不住踢了他两脚。
申鹤余莫名其妙地睁开了眼。
他压根就没睡。
方才他闭着眼假寐,听见她打了许久的呼噜,烦都要烦死了。
现下她却又梦中踢人,还真是位只知道如何折磨人的贵主。
不对,她现下正睁着两只眼瞪着他。
而耳边的呼噜声却依旧不减……
他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一晃,该不会这公主是睁着眼睛睡觉的吧?
李汝萤蹙了蹙眉,低声道:“这庙里还有旁人。”
申鹤余与她交换了个眼神,起身握住腰间佩剑,循着呼噜声轻轻地走了过去,而后猛地拔出佩剑向着声源处一指。
“何人作祟!”
呼噜声犹在继续。
这人睡得倒是很沉。
手中剑毫不偏移,他吹开火折子,向着剑下一照。
剑下不过只有一堆柴草。
他便又用剑尖在草堆上拨挑几下,待看清草堆下的东西后,身形顿滞了一下,而后利落地收剑抱拳:“大仙多有得罪。”
李汝萤见状,顺手从地上拾起根木棍,将之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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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什么东西?”她小声问。
申鹤余忙“嘘”了一声,引着她向一边走去。
李汝萤仍瞟向那边,神情很是警惕。
申鹤余垂下头,在她耳侧压低声音说:
“公主有所不知,此庙乃是章德真君庙,这庙里自古便有他老人家座下的弟子镇守,方才的鼾声正是那位小神仙所打。”
见李汝萤眉头蹙得更深,申鹤余又道,“不过公主莫怕,那小神仙方才说了,他此次显灵全系传达真君旨意而来。”
李汝萤虽不信,但却被他神神叨叨的语气引得,下意识脱口问了句“什么旨意”。
申鹤余继续道:“小神仙说,真君知晓公主你心力过人,定不会轻易被方才那番恫吓所震慑。真君不过也只是想借此敲打公主你一二。
“若公主日后潜心向善,不再视人命如草芥,真君便不再找公主你的麻烦。否则,真君下回定入公主梦中,那时便不再如今日这般好商量了。”
李汝萤顺着他的话问:“那依你看,如何才算潜心向善?”
申鹤余忙作噤声的动作:“公主,非是田某如何看,乃是真君与小神仙如何看。”
见她专注地觑着他,他复道,“公主,念在田某同您尚有些交情的份上,田某也不忍看着日后公主真因不解神意而失了性命。田某便姑且说说田某的想法。”
李汝萤挑眉。
申鹤余道:“是这样,公主您看,三年前,宫中有位小宦官不慎摔碎了您心爱的琉璃盏,您便命人叫他去宫道上跪了三天三夜……”
李汝萤打断他:“你既对三年前的事情这样清楚,怎么不知那小宦官打碎的琉璃盏是阿耶所赐,若我不叫他去阿耶必经的那条路上跪着,阿耶会否能亲自宽宥了他?”
申鹤余一噎,又说,“那一年前,有位宫女偷了你的耳珰,你便命人将她沉了塘,此事可做不得假。”
当初他甚至亲眼看到了那宫女的尸身被人从皇城中拖出,丢去了乱葬岗。
李汝萤若有所思,有些怀疑道:“她应该没死吧。”
这事确实没错,不过却不是她将宫女沉了塘,而是宫女自己失足掉下了池塘。后来她也亲眼看着她被救起,又派人将她立时送去了尚药局医治。
更何况……
“白日我进宫寻阿耶,分明还看到她在阿耶殿中奉茶……”李汝萤喃喃道。
申鹤余心中冷笑,她分明是压根就不记得那宫女的长相。
那时老春还不在御兽苑当差,老春领着徒弟们,将那宫女泡得发肿的尸身从宫中抬出,在他面前一字一句说得岂能有假。
他同眼前这公主不熟,难不成与老春还不熟么。
不过她既不肯认,他现下也没法子。
李汝萤问:“可还有旁的事么?”
“有。今日午后,分明是我救了那位姑娘,公主不由分说便欲对我行凶,公主又如何解释?”
申鹤余又补充,“若我真是好色之人,似今夜这般好时机,怎不干脆冒犯了公主你,没准还能混个驸马当当,日后便也能平步青云了。”
他的眼神清澈,用的也是平淡地阐述事实的语气。
李汝萤有些被他问住了。
她沉默了几刻后,道:
“若你并非好色之人,先前袖招楼鸨母口中,那位苦等你的碧竹姑娘又是何人?”
20. 打赌
“我哪知道碧竹是谁?”
申鹤余有些想翻白眼。
她是真傻还是假傻?
那不过是妓坊妈妈们惯用的揽客话术,用此妓坊内名声大的姑娘的名字,诱着新来的客人留下罢了。
他都没记住那姑娘的名字,这公主倒是记住了。
他一顿,“若你下回去,看她说不说那位姑娘也在等你。”
李汝萤一时哑然,旋即又道:
“可若你对你夫人的确专情不二,那日你偷盗青青被我捉拿后,你却为何会同意与你夫人和离借以逃脱罪责?
“若你是我,像你这般偷盗在前、抛妻在后之人所言之语,你可会全然相信?”
申鹤余一滞,徐徐道:“若我说我没有偷窃,我也没有什么夫人呢?”
李汝萤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申鹤余道:“那日瑞狮丢了,我一路探查,这才找去了申府。而公主看到我便不由分说要惩处我,我为了保命,自然有些口不择言。
“随后,公主你又说有一笔勾销的法子,左右我的确没有什么妻儿,只是画一封假的和离书便能就此脱险,我自然便应下了。”
李汝萤一默,复道:“可林少君与你是远亲,说的话岂会作假?他日前还特来同我说,已将你的和离书送到了翠花娘子的手上。”
申鹤余道:“林郎君身边仆从那般多,我不过只是其中之一,我家中境况他哪里记得了那般清楚。
“而他又不想再为公主徒增俗事烦忧,自然便同公主说和离书一事已然办妥了。”
李汝萤道:“好,就算此事暂且搁置不谈,头一回你出现在姑母府外也的确为着心中好奇。那第二回夜间,你拿着大麻袋去寻青青又为何故?”
申鹤余道:“不瞒公主,我自幼便对鸟兽感兴趣,第一回在府外看着白狮饿得只能吃水里的鱼,这心中实在不忍,便想尽我所能叫它填饱肚子。
“可又怕白日贸然前去饲喂会被赶出府去,是才择了深夜无人之时扛了肉前去,公主那夜不是也看到了瑞狮口中的肉么?”
李汝萤道:“可我折返之时,正看到你往青青头上套麻袋。”
申鹤余一噎:“那是它不信袋中已无吃食,我这才倒给它看。”
空气陷入刹那的沉默,耳边的呼噜声忽然显得更加清晰、刺耳起来。
李汝萤的神思被眼前更亟待解决的问题所拉拽了回来。
她缓缓拾起棍子护在身前,朝着那呼噜声的方向走了过去。
申鹤余蓦地按住她的肩头:“你做什么?”
李汝萤道:“我同那小神仙说清楚误会。”
申鹤余“嘶”了一声,忙挡去她身前:“公主且慢,还是我来吧,小神仙有些怕生。”
“左右你也是头一回见他,这又是我自己的事,自然由我亲自说清楚更妥帖些。”
李汝萤无视他的阻拦,抱着木棍子大胆走了过去。
走了两步,她又回身借拿了申鹤余手中的火折子。
待走近了,她深吸一口气后才敢睁眼去看。
只见一只刺猬正半遮半掩在那柴草堆中。
鼾声便是从它身上所发出的了。
“这便是你所说的小神仙?”
李汝萤没好气。
申鹤余硬着头皮道:“怎么不是?它久在这章德真君座下,感沐日月灵气……自然已是刺猬仙了。”
李汝萤懒得与他争辩,侧首见屋外的雨已经停了,便推门走了出去。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香,月光映在山路的小泥洼中,似在污泥之上铺洒了碎玉。
她放眼一看,见这庙建在山腰上,周遭是一片经雨水冲洗后翠绿非常的竹林,这么茂盛葱茏的竹林在朔安倒是不多见。
再向下看,隐约又看得见有一条潺潺流动着的溪水,倒是很幽僻雅致的地方。
倘若叫竹溪生看到此处,想必定会嚷嚷着将此处改成他的第二个隐居处所。
竹溪生是她的好友,一名旷达不羁的青年隐士,常年隐居在朔安城郊的鹿息山上。
想当初,她也是误打误撞才结识了竹溪生,只知他这样一个雅号,并不知道具体的名与姓。
大抵做隐士的,都已将尘世的俗名置于脑后了。
她将对这位许久未见的旧友的记忆暂且抛却,开始考量起下山的路径,
这山势算是平缓的,但眼前的路虽不怎么崎岖陡峭,可下过雨后委实会有些湿滑。
倘若一时不察,很可能会就此滚下山去,摔得个头破血流。
她看着看着,忽然发觉,在右手边不远处的灌木丛后,竟有一双幽绿中又泛着些黄的光亮在闪烁。
她下意识后撤了两步,企图在不惊扰那双眼瞳的前提下,快速退回庙中。
她幼时住在村中,不是没有见过夜间老虎的眼睛。
她疾步后撤,似乎忘却了身后还有个不算低的门槛,忽地便被绊倒后摔下去。
好在正巧被站在门槛后的申鹤余扶在了怀中。
李汝萤飞快地道了声多谢,同时急忙从他怀中抽出,又推他进门,猛地将大门紧紧闭上。
“公主你这是?”申鹤余倒是没注意到那头老虎。
李汝萤当即将他手中的火折子吹熄,而后抓着他的手腕,拉着他趴到了窗边去。
她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声音极轻,像羽毛轻柔落在人心上。
“外头有只大虫。”
申鹤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那对幽幽闪烁着的黄光正慢慢地向这边移动靠近。
申鹤余无奈道:“公主,这庙门年久失修,是顶不住的。”
李汝萤问:“那当如何?”
申鹤余又睨了那老虎一眼,见它离此处仍有些距离。
“我去将它引开。”
李汝萤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他虽个头高,体形也不是文弱瘦削,算得上是硬朗。
但比之任何一只寻常的老虎,都还是差得很远。
猛兽力气大,四蹄跑得又快,他一个年轻郎君如何应对得了。
“你不能去送死。”
见他已迈开步子,她忙从他身后抓住他的手臂。
“公主且放心。”
申鹤余回身对她一笑,将腰间佩剑解下给她。
“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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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打个赌,若今日我成功将其引开,且毫发无伤地回到公主面前,先前田某做得不对之处,公主便既往不咎,如何?”
说完,不待她应下,便转身而去。
李汝萤握着他的剑忙追过去:“你的剑。”
“引开它许要些时候,公主留着以备万一。”
申鹤余推门而出,又侧首嘱咐,“公主在此处莫要乱走,我自会来寻公主。”
申鹤余说罢,一个闪身,便斜踏着几棵竹子向那老虎的方向而去。
李汝萤扒在窗边,紧张地觑向门外。
夜影中,他立在一棵树上吹了声口哨。伴随着一声骇人的虎啸,那两团幽光霎时间向上跳跃,风中也传来了沙沙的树响。
紧接着,竹木的抖动伴着两团幽光急剧地向着更远处传递起来。
耳边的虎啸声渐渐远去,直至庙外竹林的抖动归于宁静,李汝萤这才走去庙门后,小心地推开了门。
一束月华倏地打落在地。脚下月华映照的尘埃似萤火虫在低空飞舞,却更像是挠在人心上的虱虫。
风将她鬓角的碎发吹扬起数回,李汝萤觉着时间似已过去了许久。
她等得实在心焦,索性推门出去,向着远处探望起来。
章德真君保佑,他可一定要平安无恙。
……
“大半夜的,那老虎是突然成了精?嗷呜嗷呜的惹我清净。”
山下,一名相貌俊朗的白衣男子揉了揉眼,顺手拿起木桌上的一根木簪将乌发挽束在头顶。
随后,他推开木门,抄起手边的一根木棍便向篱笆院里走去。
他眯着眼半梦半醒地走到院中的桃树下,向树根处盲踢了一脚,好是吃痛了一声。
他猛地完全睁开了眼,把那根原本打算敲打敲打自家宠物的棍子,杵支在了地上,向着院子四周顾盼。
“奇怪,这竹笋跑哪去了?”
“竹笋——”
“竹笋回来——”
“请你吃鸡——”
他一边喊一边向着山上找去。
他家那只蠢虎,肚子一饿就喜欢往山上跑。
可这才下过雨,鸟兽都躲雨去了,它能寻到什么吃的?
只听得“哎呦”一声,原来是他一时不察,因山路的淤泥给摔了一跤。
白袍染污,好是狼狈。
他撑着棍子站起身,向上望了望。
这一望,便看到山腰那间破庙门口,月华之下,正站着名莲冠青衣的女子——她头戴雪白抹额,手持仙剑,衣袂飘飘,正望着远处月华投来的方向。
仙姑。
是正要御剑归月的仙姑啊!!!
“仙姑!!等我一等!!”
他敛起袍角,一边呼喊一边向头顶的破庙跑去。
李汝萤听见山下有人在喊,声音愈来愈近,定睛看去,却见是一白衣郎君手撑着棍子向她竭力奔爬而来。
她下意识后撤两步,复将手握在剑柄上。
想不到这样晚了,这山中竟仍有贼寇!
手中长剑正要抽出,眼前冲她而来之人的面目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怎么长得那么像——竹溪生?
21. 竹笋
眨眼间,这人就喘着粗气跑到了她身侧,呼哧呼哧地给她拜了个大礼。
“仙姑……哈……啊……仙姑渡我。”
李汝萤嘴角抽了抽。
这绝不会是她认识的那位清雅脱俗的隐士竹溪生。
定是夜间视线不明看差了。
她后退一步,道:“这位山长,您请起身,我受不起您此等大礼。”
“受得起受得起。”
这人一边用袖口揩汗,一边抬头用敬畏的眼神去看身前的神女。
“竹……溪生?”
“荆山公主?”
李汝萤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一身黄泥的竹溪生。
空气一瞬间陷入了宁静。
李汝萤向他投来了极为关怀的目光。
“你近日可是碰上什么困难……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
竹溪生清咳了两声,故作轻松地向后看了看天边的月亮。
“这山间的月色真美啊……哈哈哈……”
“咳咳,是这样,我家竹笋贪吃,方才拽断绳子偷跑出去了,我为了寻他,这路面又湿滑,一时不察才摔了一跤。不打紧的不打紧的。
“不过公主啊,你这大半夜的,怎想着来此晒月亮,且还穿着女冠的衣裳?”
他这才注意到她额头上哪是什么抹额,而是一圈包裹伤口的布条。
该不会……
“公主你该不会是为着太子祈福,一步一叩首,叩到这来的吧?”
竹溪生一副极为感动的表情。
李汝萤一怔,忙将前因后果简短地同他说了说。
竹溪生听后大骇:“什么?那家伙将我家竹笋引哪儿去了!!!我家竹笋不吃人的啊!!!”
李汝萤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此山正是竹溪生所隐居的鹿息山,而方才申鹤余引走的那只老虎,即是竹溪生的爱宠——竹笋。
李汝萤对此颇感歉意,于是跟着他满山喊找起了竹笋。
两人从月朗星稀找到旭日初升,将整座鹿息山都快翻了两翻。
遍寻无果后,李汝萤跟着竹溪生无奈回了他的竹屋休整。
竹溪生失魂落魄地给她端了杯茶后,便拿起斧头从木门上劈了块板子下来。
“山中寒气重,你劈门做什么?”这架势吓了李汝萤一跳。
“给我家竹笋立个衣冠冢。”竹溪生言简意赅。
这深山老林的,睡觉时房门半敞,李汝萤都害怕他被狼叼了去。
李汝萤道:“你好歹也别劈门啊……”
“竹笋都没了,还要什么门。”
竹溪生扔下斧头,提笔在上头写了几个大字,将墨迹吹了半干后,便扛着木板向院中栓系竹笋的那棵桃树下走去。
李汝萤追了出去:“也许过两天它自己就回来了呢?再不济等田兄回来,请他领着咱们再去将竹笋寻回来?”
竹溪生扛起镢头在地上刨了个小坑,将竹笋的饭碗埋了进去。
“这鹿息山就这么大,他能将竹笋引到天外去?
“你方才也说了,本就是那家伙将你拐到了此处,难不成你还真指望着他还能回来?
“依我看,他定是假意留下柄剑作信物,为着姑且稳住你,实则一早宰了我家竹笋,剥皮抽筋换钱逃命去了!”
李汝萤默默看了眼手中申鹤余给的那柄长剑。
此剑剑鞘上的花纹虽说质朴而不华丽,但纹路雕镂却极其精良,毫无毛糙粗粝之感。
将剑身从中抽拔,月光下犹有冽冽白光,且软硬兼宜,一看便知是削铁如泥的好剑。
且自古君子之剑绝不会随便易手他人。
而且她记着,他似乎曾说,他字“鹤余”,这剑身之上,恰恰刻有“鹤余”二字。
此前种种误会究竟真相如何,她尚且不确定。但他敢赤手空拳地甘冒性命将未知的猛虎引开,李汝萤觉着,他绝不会是那样弃剑求生之人。
她走去竹溪生身侧,按住竹溪生正要立在坑前的木板。
“兄长信我,天色尽亮之前,他定会回来。”
竹溪生抬头看了看已然在云端露了头的太阳,把木板往地上一扔。
“也罢,反正天没多久也快全亮了,走吧,去用些饭菜吧。”
俩人烧火蒸饭,不多时,一人捧着一碗粟米饭坐在了竹屋前的门槛上。
竹溪生道:“饭都烧好了,他怎么还不来?”
李汝萤道:“要不咱们去上头的庙里等?”
竹溪生道:“那倒不必,我这竹屋是他上山必经之地。”
李汝萤默然,默默又吃了一口饭。
忽地,竹溪生突然搁下了碗筷。
“空气中,有烧鸡的味道。”
他闭着眼长长吸了一口,而后猛地向着不远处一指,“那儿!”
李汝萤顺着竹溪生的目光看去,不远外几棵粗壮的大树后,随风清扬起了一人的袍角,那袍角正向着山上的方向走来。
“还愣着做什么,别吃了,走走走,为兄带你认好兄弟去!”
李汝萤上一口饭还没咽下,就被竹溪生急呼呼拽觅着那移动的袍角而去。
她噎了几口,心想从前阿兄在时,竹溪生分明还是超凡脱俗的高人来着??
但李汝萤被他紧紧拽着,只能被动跟着他,向着那陌生的袍角而去。
竹溪生走得极快,李汝萤险些路上的石头绊倒好几回,她无奈只得低头仔细看着路。
她现下严重怀疑,阿兄最初结识他,很可能是因为阿兄恰巧来此处狩猎,猎物炙烤后在山中散发的香气将竹溪生吸引了过去。
“哎呀呀,二十一弟,这么久,终于舍得来看为兄了!”
竹溪生一把抱住手提烧鸡、与他对向而行的少年。
李汝萤借着低头整理裙角的动作,压根没好意思抬眼看。
申鹤余从竹溪生怀中挣脱出来,后退几步。
“兄台认错人了。”
竹溪生一搔发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哎呀呀,是某眼拙,为表歉意,还请小兄随我去寒舍喝上一杯吧。”
与此同时,李汝萤听出了申鹤余的声音,猛地一抬头,眼前手提烧鸡的少年果然是他。
她正笑着要同他招手,却登时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间,听到身旁有两人说话的声音。
“今日你我有缘,不如就此结拜为异姓兄弟!”
“会不会草率了些?”
“哎,相逢即是缘!”
李汝萤心说:竹溪生你倒也不必为着要吃人家的烧鸡,便要跟人家结拜……
她揉了揉脑袋坐起身来,只见自己正躺在铺了层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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垫的竹榻上,四周是竹溪生那间竹屋的模样。
这下真是糗大了。
想来定是她从昨夜到如今没吃上几口饭,方才被迫跟着竹溪生与烧鸡攀亲戚时又一路低着头,这才气血不足而晕厥了。
她穿上鞋,推门而出。
院中的一个竹案上,半只烧鸡摆在上头,竹溪生与申鹤余各端了个大碗跪在案前。
“有福同享,有难……”
“等一下!”
竹溪生那誓言还没说完,就被李汝萤打断了。
竹溪生从自己碗中倒了一碗水分给李汝萤。
“你来得正好,来来来,今日你我三人便结为异姓兄妹!”
“竹溪兄……唔……”
李汝萤话没说完,就被竹溪生硬将那碗水灌进了口中。
“哎哎哎,你方才喝了用二弟的半只烧鸡煮的肉羹,如此二弟也算于你有救命之恩了,拜人家一声二哥不过分!”
竹溪生一边说,一边喝完了自己碗中余下的水。
见申鹤余碗中之水未尽,又连忙上手灌他去喝。
李汝萤呛咳几声,顺了气后,一拦竹溪生的手臂。
“兄长可知他是何人?”
竹溪生犹在灌申鹤余,懒懒道:“谁啊?”
李汝萤道:“他便是引走竹笋之人。”
竹溪生手中的碗霎时碎裂在地,刹那间紧握住了申鹤余的胳膊。
“你你你把我家竹笋弄到何处去了!”
申鹤余蹙了蹙眉:“什么竹笋?”
这山林中是挺多竹笋的,可他不记得挖过哪处的竹笋。
李汝萤道:“竹笋就是那只老虎……”
申鹤余心中一咯噔,面色有些难看。
不能吧……
难怪几个时辰前他才将那老虎引走不远,待它看不见人影后,却又冲着同一个方向折返。
感情它是有主的啊……
他轻咳了几声,忙说:“大哥莫急,我这便领你去寻它。”
……
于是,申鹤余领着李汝萤两人一连翻了鹿息山附近的好几个山头,从旭日初升翻到了金乌西落。
最后,竹溪生实在翻不动了,一屁股栽在了地上某山的某个山坡上。
“竹笋啊竹笋,阿爹实在要休息会儿了,否则便要先你一步去见阎王了!”
申鹤余有些不好意思,蹲下身递了水囊给他:“大哥,用些水吧。”
“起开,谁是你大哥!”
竹溪生说虽说,却仍接过水囊牛饮了起来,水沿着下颌漏湿了大半衣襟。
李汝萤自知此事与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趁他喝水的空档,问申鹤余道:
“你可确定最后翻的是这座山么?”
申鹤余向她凑近了些,道:“其实也有可能是西边那座。”
虽说他轻功了得,可竹溪生与李汝萤却只能缓缓而行,倘若昨夜将三竿带上便好了。
“我说你们两个嘀嘀咕咕地什么呢!”
竹溪生拄着根方才在路上捡的破棍子凑近过来。
李汝萤指了指远处的夕阳,道:“天色不早了,我想,我们是不是该用些吃的了?”
竹溪生神色悲痛:“我家竹笋还不知道在哪里饿着肚子,你怎么能吃得下……唔……”
“嘘——有人。”
22. 游侠
申鹤余捂住他的嘴将他拽去了一丛灌木后。
附近的山中,常有强盗出没,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躲着些更好。
三人躲在灌木后,仔细听着向此处走来的交谈声。
“大哥,方才那老虎可真蠢,都不必咱们出手就自己落入了陷阱中,待咱们回去拿了家伙,将它剥皮抽筋,咱们可发大财了……”
“好了好了,今日也算意外之喜,还是快些回住处推车,省得一会儿天黑了。”
“走走走……”
竹溪生听不下去了,猛地从灌木后跳出,用手中的木棍指着交谈的两名大汉:“你们方才说什么!”
其中一名汉子嘴上叼了根狗尾巴草,神色颇为不屑。
“你谁啊?”
另一汉子见他浑身脏兮兮,又一副瘦弱模样,道:“说什么跟你有关系么?哪凉快待哪去。”
两人话音才落,忽有青袍少年持剑稳稳落在二人面前。
两人犹在震惊之余,便被少年制趴在地。
申鹤余眸色沉沉。
“说,那老虎现在何处。”
一旁,竹溪生不由赞叹:“好身手!”
连李汝萤也忽觉着,那一瞬,他竟像极了话本中的游侠。
地上的两人连连求饶,互相搀扶着爬起,一瘸一拐地领着三人向那俘获了老虎的陷阱而去。
不消多时,几人眼前出现了一名身形瘦削的男子,他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手中持刀正利落地分解着身前动物的血肉。
再走近几步,便见到在他的右手边的地上,血淋淋地平铺了一张老虎的皮。
领路的一名大汉见状,嗫嚅道:“我这兄弟本是做屠夫的……手上功夫是快了些……”
竹溪生身形一颤,推开领路的两人赶忙向那瘦子奔跑过去。
他将地上的虎皮抱在怀中,仰天长哭。
许是哭得太过用力,顷刻间竟哭晕了过去。
一旁的兄弟三人缩抱在一块,连忙求饶。
“我们兄弟不知道这老虎是你们的…….”
“是啊,我们是这山中猎户,自幼以打猎为生,哪里知道这山中的野兽竟还有主人……大侠,便饶了我们吧……”
李汝萤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们走吧。”
“哎,哎,多谢女侠,多谢女侠!”
兄弟三人连忙起身跑远了。
申鹤余将竹溪生扶在怀中,掐了他半晌人中竟都未醒转。
眼看暮色低垂,竹溪生又如何也喊不醒,申鹤余纵有万般的力气也无法将竹溪生与那老虎一并扛回竹屋去。
他与李汝萤几乎是异口同声:“要不,咱们将这老虎先救地埋了吧。”
两人特地选了一处离着此处稍远些且树林密布的地方,刨了一个大土坑,而后两人一并将地上老虎的尸体给埋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后,夜幕已然四合,竹溪生却仍昏迷不醒。
李汝萤很是担忧:“他不会真的吓死了吧……?”
申鹤余探了探竹溪生的鼻息与脉搏,道:“他是惊吓又兼劳累过度,这才晕厥不醒,且待他再睡些时辰。”
李汝萤有些意外:“你竟懂医?”
申鹤余道:“我幼时体弱,家中长辈曾将我寄养在寺庙,寺中禅师常帮我调理身子,见得多了,便也对岐黄之术略通一二。”
正说着,却听见有几声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
李汝萤有些赧然。
申鹤余站起身,将佩剑递给她,道:“方才来时我看此山东南有溪水,我捕些鱼过来,公主且在此处稍候。”
李汝萤点点头,看着他的身影离去。
夜风清凉,徐徐吹来阵阵寒意,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屈膝抱着他那把长剑,陷入了思虑之中。
她想,最迟明日一早,必须要回去了。
倘若阿耶真的将她赐婚给了雅柯赞普,却又遍寻她不到,定会横生枝节。
忽地,耳边又有脚步声伴着车轮碾动的声音响起。
她慌忙咬牙将竹溪生拖去了身后的灌木丛中。
“大哥,那老虎对他们那么重要,能丢在这儿不管么?”
“你懂什么,那老虎比咱们仨加起来都沉,咱们兄弟尚且扛不动要用车去推,就凭他们仨?”
“就是就是,除了那少年有些身板,另外两个,一个是文弱书生,一个是柔弱娇娥,怎会有力气扛。”
“老三说得极是,他们仨一看就是爬山的行人,定然早下山去啦。”
“诶?大哥,怎么什么也没有了,连血印都没有了!”
“别急,去咱们挖的坑里瞧瞧,没准儿他们给埋了。”
李汝萤透过灌木缝隙,看到溶溶月光下,那兄弟三人正向着他们捕获竹笋的陷阱而去。
只是三人尚未走近,便被脚下的猎网捕挂在了半空。
李汝萤心中哂笑一声。
那田鹤余猜得果然不差。
他一早想到这兄弟三人很可能仍打着挖出竹笋再拿去售卖的心思,提前将三人掩在地上的捕猎网给换了个位置,正好就在他们陷阱坑的前面。
“他奶奶的,哪个孙子将猎网埋在这儿了!”
“大哥……好像这网一直都是你埋的……”
“好了,还是想法子出去才是,否则咱们老虎没带走,别到时候自个儿喂了狼……这网怎么这么结实!”
“二哥,这是你做的,你快想法子把咱们放下来……”
三人挣扎的声音充斥在李汝萤耳中。
李汝萤现下不敢出去放他们下来,唯恐他们会起什么歹念。
不多时,那三人求救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
他们声音越喊越大,吵得李汝萤脑中嗡嗡作响。
李汝萤实在有些受不了了,又担心他们这么喊下去会将狼引来,于是握好长剑走了出去。
“三位仁兄,莫再喊了,待我朋友回来,自会将你们放下来。”
那三人一见她,三双眼睛齐齐放光。
“小娘子,用不着等人来,来来来,我教你怎么将我们放下来,很容易的!你先……”
李汝萤打断他:“此网防的就是你们,我为何要将你们放下?”
几人又要辩解,李汝萤已然饥肠辘辘,不愿多言,便将手中长剑一拔。语气重重道:“莫再多言,否则我即刻结果了你们。”
三人闻言不敢再做声,只得在吊网中噤声等待。
不一会儿,申鹤余手中提了鱼回来。
他将三人从网中放出,三人连忙感谢着跑远了。
申鹤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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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起火,将鱼用树枝串起架在了火上。
“公主稍待,鱼熟了便能吃了。”
长烟伴着烤鱼的香气直升云端,许是饿了一整日,李汝萤竟又想起了幼时阿公给她烤鱼的画面。
忽地,耳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李汝萤蓦然抬起头循声看去,竟是方才离去的兄弟三人又回来了。
申鹤余伸剑将他们拦住。
“你们回来做什么?”
三人急得满头大汗,口中大喊:“山贼,有山贼!快跑!”
在三人身后几丈外,竟真的有手持长刀的一群人正向着此处奔来。
顾不得多想,申鹤余赶忙背起竹溪生与李汝萤向远处逃去。
他虽有武艺,可那背后的山贼那般多,他并没有十足的胜算,因此只能先逃。
“站住!”
身后山贼离得愈来愈近,更有人射了一只弩箭阻隔了两人的去路。
两人赶忙调转方向。
忽地,申鹤余脚下吃痛一声,左脚竟不慎踩中了地上的兽夹,身形难以自控地一歪,令他背后的竹溪生滑摔在地。
眼看身后的山贼就要追上来了,此时被摔落在地的竹溪生却揉着脑袋醒转了过来。
“我这是在哪儿啊?”
李汝萤忙将他搀扶起:“先别管在哪了,你我一块扶着田兄,身后有山贼在追我们!”
“什么!”
竹溪生惊讶一声,向身后一望,险些双腿再度瘫软下去。
朔安城外的这些山贼,之所以能在大宣几任皇帝的眼皮下猖狂至今,除了行事狡猾,各个身手可都极为了得。
他们之中的许多人,甚至都是穷凶极恶的逃犯。
而他们这些山贼拦截山中路人,为的不仅仅是对方身上的财货,更多的则是满足他们内心虐杀的快感。
倘若被他们捉了去,能够一刀被他们捅死都是轻的!
竹溪生连忙起身就跑:“你们坚持住,我我我我去山下找人来救你们!!”
山贼眼看就要逼近,李汝萤顾不得阻拦竹溪生,只得赶紧将申鹤余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脖子上。
“你还能走么?”
申鹤余已用力将脚下兽夹掰开,左脚得以从中松解出来。
他暗暗倒吸了几口凉气,强忍剧痛站起身,将手臂从她脖颈后拿下,反牵拽住她的手腕。
“无妨,咱们快跑。”
后边的山贼越追越勇,口中各种荤话层出不穷。
“小娘子,莫跑了,留下来陪哥哥们儿玩玩,哥哥保证放了你那情郎!”
“旁边那个小郎生得也不错嘛,要不你们一块留下,将我们一块伺候舒服了,我们饶你们一命啊!”
“他妈的,别给脸不要脸,再不停下来,就拨了你们的皮给我崽子当袄穿!”
……
申鹤余硬撑着拉拽着李汝萤又跑了许久,久到察觉不出左脚在痛。
终于在跑到悬崖的前夕,他想要止步,左脚却不听使唤地反令他摔了下去。
李汝萤为了拉住他,反被他牵带着摔了下去。
身后的贼首却忽然止步挥了挥手。
“罢了,下头是那个人的地盘儿,就算他们摔不死,也比落到咱们手里好不了哪去,他们自求多福吧。”
23. 舍命
这悬崖虽并不十分险陡,却时有乱石横出,稍有不慎便会命丧当场。
申鹤余怕她会不慎磕伤,忙拉她在怀,一手护在了她的脑后,另一只手则伺机寻物攀挂。
李汝萤知他是为了保护她免受磕碰,自然抛却一时的窘迫,一只手去他腰际摸寻起了他的佩剑。
申鹤余觉察出有手在自己身上游走,身子忽地一僵,但此时顾不上多想,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块突出的石头,下滑的身体这才堪堪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李汝萤将他的佩剑瞬间拔出给他,而后双手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申鹤余接过剑,用力向峭壁上一插,整个人得以一手握剑,一手扒助石头挂在了峭壁上。
李汝萤此时正挂在他怀中,深觉着如此难以用上气力,便伺机慢慢由他胸前移动去他的背后。
“公主,别乱动。”
申鹤余额上青筋暴起,手臂也几近撕扯断裂。却忽然间,身上陡然一轻,身前忽有两只绣花鞋与他一并蹬在了崖壁上。
竟是李汝萤果真移动到了他的背后,双手虽仍圈在他的脖颈上,可双脚却支撑起了自身大半的重量。
申鹤余虽知她是为减轻他的负担,却又怕她会坚持不住。
“公主,你将双脚依旧环在我身上便是。”
李汝萤道:“无妨,我撑得住。”
此番境况之实也无法继续推诿,申鹤余只得加快下移的动作,背着她将剑拔起持续下移。
李汝萤的双脚也跟着他的动作一并蹬在崖壁上一点一点下移。
汗水从他的额前汩汩流出,渐渐落在他的眉眼之间,令他止不住地眨眼。
李汝萤幼时帮阿婆炊煮之时,也曾大汗淋漓被汗水淹得睁不开双眼,那种滋味是很不好受的。
她于是分出一只手,伸去他眼前将他脸上的汗水用袖口擦净,而后再牢牢环住他的脖颈。
“多谢公主。”
申鹤余的脸颊被她的动作烫了一下,谢她的语气中热得很。
李汝萤却问:“田兄可还撑得住么?”
申鹤余又将剑下移几寸:“无碍,公主若觉着累,双脚不必费劲撑着,踩在我腿上就是。”
“不用。”
两人这样挂在崖上,不知向下移动了多久,终于平稳地踩在了地上。
申鹤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支剑弯靠了上去。
李汝萤同样觉着浑身发酸,靠坐在了他身旁的大石头上。
两人各自大喘着粗气,这一刻忘却了一切,只想拼命地呼吸空气,让空气充满各自的胸腔。
但其实,他们也更想喝水。
水囊在方才滚落山崖时已被划破,四周又看不见任何水源。
李汝萤有些忍不住地干呕。
在呕了好几回后,身体终于不再作呕,她才得以靠着石头休息。
申鹤余其实也好不到哪去,但他仍撑着剑站起身,对她道:
“此处夜间常有狼群出没,附近应有洞穴,公主与我前去避上一避。”
李汝萤点头起身,紧跟在他身后。
她见他支着剑行走,步履摇晃,忙上前扶住了他。
申鹤余避开她的搀扶:“公主,不用。”
李汝萤看了看他的左脚:“你这脚真的没事么?”
申鹤余故作轻松地“嗐”了一声,道:“那兽夹是坏的,并未伤到我,我不过是跑了这许久有些累了。你看,我走起来好着呢。”
说罢,他咬着牙直起腰板走了几步。
李汝萤见状,以为他果真只是累了,便不再坚持,安静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四周一片漆黑,徒有月影清晖。
此山崖底申鹤余其实也只是在幼时误打误撞绕进来一回,现下对于附近山洞的位置也并不清晰。
忽然间,夜风中传来了几声狼嚎,声声入耳,声声令人汗毛陡立。
申鹤余眉头一紧,下意识将手臂向后一挡,警惕地环顾起了前方。
但其实,现下这般空旷之地,他们避无可避。
李汝萤忽拽他衣袖,压低声音:“在后面。”
申鹤余缓缓将手按在剑把上,缓走两步之后,猛地抽剑回身,顺势将李汝萤牵护在了自己身后。
身后那狼见有动作,猛地扑了上来。
一时间,一狼一人在黑夜中缠打起来。
李汝萤站在一侧,只看得清有两团幽幽的光在剧烈地上下跳动,却看不出申鹤余究竟如何了。
狼性凶狠,他又才耗费了那般多的力气,李汝萤此时心中担心得不行。
伴着一声凄厉的嚎叫,两团幽光黯淡消失。
他赢了。
李汝萤欣喜地快步跑上前去。
只将他将长剑从狼腹中抽出,脸颊上陡然被溅了一行血水。
李汝萤有些怔住。
申鹤余跨过那狼的尸体,向她道:“快走,此狼多为狼群先锋,方才那一声嚎叫,定会将狼群引来。”
李汝萤点了点头,转过身继续向前走。没走两步,却听见身后忽地重重一响。
她闻声回身,却见竟是他栽倒在了地上。
她连忙快步将他扶起。垂首时,却看到他的衣袍下摆处竟已尽染鲜血。
是那狼的血么?
她连连唤他的名字,却见他的唇已发白,鲜血浸染的范围竟愈发变大起来,似是一直有血液仍旧向外流淌。
她这才发现,在他衣袍之下,他的左靴已然残破,一片血红。
她忙将他的左靴脱下,微弱的月光下,犹能看得清他的左脚掌上,有一行深已见骨的血洞。
他先前不慎踩到的那猎夹分明已将他的脚掌刺穿,他竟强忍着剧痛坚持直此,最后失血昏在了地上。
她忽觉得身上发抖。
顾不上多想,她立时从身上扯下长布条将他的脚伤包裹住,而后拾起他的长剑握在手中,将他背在了自己的背上。
可是四下漆黑一片,究竟该向何处去?
若候在原地,待狼群来了,她与他便只能落入狼口。
她想,向前走,再多走一些,走快一些,定然能看清前方的路。
夜风其实并不寒冷,可此时却像刀子般刮得她脸上生疼,耳边一声又一声的狼嚎声愈来愈近,似乎脚下的路也被赶赴而来的狼群踏得晃动非常。
不远外,环绕着她的确闪烁起了无数的光亮,却并非是为她照亮前行的路,而是为得将她撕咬粉碎。
光亮从四面八方渐渐以她为中心聚拢而来,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狼嚎,像是狼群独有的战歌。
李汝萤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前几回都是田铁柱舍命救她,她现下该偿还他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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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将申鹤余平放在地上,解下外衫将他覆盖住,而后吹开火折子,将之高举着向前方竭力奔跑起来。
狼群果然被火光吸引,一双双幽光更快地追她而去。
……
申鹤余迷迷糊糊间只觉着阵阵清香沁鼻,伸手将覆面的衣物扯去,却见身旁空无一人,不禁举目四望。
却见几丈外,那熟悉的身影正孤身持剑引着狼群而去。
他身上所披覆的,便是她的大袖罩衫。
她怎么这样糊涂!
“公主!”
他急忙向她的方向喊她回来,可声音却淹没在了一声又一声的狼嚎之中。
……
李汝萤被步步紧逼的狼群团团围住,她其实怕极了。
可是一瞬间,她似乎又不那么怕了。
好像那一团团的幽光之后,站着阿婆、阿公,站着阿娘,站着阿兄。
她举起长剑指着逼近的狼群。
她虽活不成了,可只要多杀掉一头狼,便能为身后的田铁柱争得一分活命的机会。
君投我以桃,我报之以李,如是而已。
忽地,一狼陡然跃起向她袭来,她攒尽气力,拼命向前一刺。
那狼避闪过去,又再跃起向她扑来。
她鼓足勇气闭目再一劈砍,下一瞬,却忽被人向后一拽,旋即又有冰凉的手心握在她持剑的手上,牵带着她的手臂猛地向一旁挥劈下去。
哀嚎之声骤起,周遭闪烁着的亮光不禁齐齐后撤了几步。
申鹤余顺势将她拽去在身后,将她的罩衫塞去她手中,凝眉沉声道:“公主,快跑。”
他早已负伤在身,原本与一狼相搏都已吃力,何况如今群狼环伺。也许今夜注定葬身在狼口,那她也认了。
她没有片刻的犹豫,而是毅然摘掉头上的莲花冠,以罩衫紧紧裹住后将罩衫点燃,猛地将之向逼近的狼群扔了过去。
火光熊熊燃烧,令群狼纷纷向后避闪,却反而又团团将他们围住了。
申鹤余举着剑以备暴起的野狼。
“公主,你这又是何苦?”
李汝萤道:“你救我在前,我不会弃你不顾。”
夜风徐徐扬动她的如瀑青丝,借着身前熊熊燃烧着的橘光,在此等危险的境地,申鹤余看着她红润的面颊,竟有片刻的愕然。
“那你我今夜便赌一把。”
他将外袍解下,亦将之点燃,以长剑挑在剑端护着她后撤。
身后的几匹狼见到火光移动果然为他们让出道路。
可随着李汝萤大袖衫的燃尽,竟有一头狼猛地向他们追扑过来,一下咬拽掉了他剑尖燃烧着的外袍。
群狼见状,亦不再闪避,而是再度向他们奔跃而来。
狼嚎之声似令伏在山头的明月都黯淡了颜色,被一片黑云笼罩起来。
李汝萤被脚下的石子绊倒在地,正此时,有狼已向她扑来。
李汝萤看着那尖牙上的流涎近在咫尺,一时竟怕得站不起身。
正当她吓得闭上了眼,却忽然间,一人将她抱起,拼力劈了那狼一剑。
那一瞬,她忍不住将头埋进他的胸怀之中,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原来死于狼口会比投身河水之中更加令人畏惧。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公主,还走得动么?”
24. 顾惜
她“嗯”了一声,不知为何却一时不愿从他怀中抽出。
申鹤余以为她没有力气继续行走,于是一手用力将她扛在了肩上继续逃了起来。
李汝萤觉着自己的脸几乎就要重重坠到地上去了,腹中也跟着七荤八素起来,此时神思却立时清醒了过来。
“放我下来!”
“公主,莫要乱动,姑且忍一忍。”
申鹤余竭力向后奔跑,可没跑几步还是被几匹狼堵住了去路。
他将李汝萤从肩头放下,不再前行,而是专心盯着周遭追赶而来的狼。
许是知道他们已然山穷水尽,几匹狼这回并没有急着奔跃上前,而是一步一步缓缓向前逼近。
如此一来,申鹤余倒也只能被动地环视防守。
狼群包围的圈子愈来愈小,似乎他们已然成了狼群再也跑不脱的盘中之餐。
申鹤余感觉到握紧他手臂的那双手颤抖得不行,他故作云淡风轻的语气。
“公主,我的剑术师从天下第一剑客,以一当百不在话下。一会你找准时机,趁我将它们斩杀出缺口你便向后逃,越远越好。”
话音才落,那双手却猛地将他推开,原来竟是身后有一狼扑了过来。
霎时间,群狼分成两拨将二人各自团团围住,申鹤余自顾不暇,眼睁睁看着李汝萤的身影没入了另一团狼群之中。
山间明月渐渐从黑云中探出了身,黑云归于山峦。
李汝萤无助地缩在狼群之中,退无可退。
忽地,一大团黑影猛地从她眼前扑来。
她怕得闭上了眼。
这下是真的要去见阿婆他们了。
哀嚎声阵阵响起。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开了双眼。
那黑影壮硕而威猛,却并非是向她撕咬而来。
在她的两臂之外,两匹饿狼被咬断脖颈鲜血淋漓地扔在了地上。
竟是有一头老虎护在了她的身前。
是竹笋。
她在这老虎的颈上看到了竹溪生为它挂的玉牌。
只听得凶猛的一声虎啸,性命尚存的狼纷纷四下逃离。
竹笋垂下脑袋伏在了她身前,转而恹恹地嗷呜了一声。
另一边,申鹤余见狼群四散,反有猛虎逼近李汝萤身前,他顾不上喘息,忙持剑跃至李汝萤身旁,抱起她便后撤格挡。
李汝萤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笑着上前摸上了竹笋的脑袋。
“别怕,它是竹笋。”
申鹤余收剑,打量了这虎几眼。这虎却翻了翻眼皮,侧侧身子对李汝萤低伏下了身子。
竹笋驮着两人在黑夜中穿梭,周遭空气渐渐静谧了下来。
当李汝萤在竹笋背上几乎要困倦得睁不开眼时,耳边有水滴叮咚之声响起,身上也忽有寒意袭来。
竹笋停下了脚步,又低伏下了身子。
申鹤余率先从竹笋背上跳下,将她从竹笋背上接了下来。
待火折子吹亮,李汝萤这才发现眼前竟是一处山洞。
少时,竹笋伏睡在了洞口。洞中的火堆已经支起,李汝萤抱膝缩在火堆旁,被洞中的寒凉驱散了大半的困意。
申鹤余现下其实疲惫得很,可当他用树叶汲了水来,看到她尚瑟缩着身子,终归不忍看着她如此枯坐一夜。
“公主。”
他将水递去她手中,有些欲言又止。
李汝萤道了声谢,接过水饮了一口。见他仍站着,不免又抬头觑向了他。
许是因着火光的辉映,她的眼眸中泛着莹润的柔光,尽管面颊上沾了泥灰与血水,此时却像极了一朵妖冶而摄人心魄的花。
她黛眉微蹙,申鹤余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禁侧了侧脸,两颊被火堆烧得有些发烫。
他轻咳一声,在她身旁坐好。
树枝被火烧出低微的噼啪声响,火光中她轻轻摩擦着手掌,口中呵出缕缕雾气。
像落入人间的仙女一般,他觉得。
直至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才方将他由神思昏沉前乍起的痴想所唤醒。
眼前人非天上仙,而是人间月。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故作了无所谓的语气。
“洞中湿寒,四下亦无人,公主便当我是个暖炉......”
他又咳了一声,声音低了许多,“偎在我怀中驱寒......”
他这话并非要占她便宜,而是二人身上的外袍方才都为抵御狼群而烧毁了,四下柴火难寻,无有其余抵御风寒之物,也只有他这个活人了。
李汝萤听了这话,脑海中却霎时间浮现起了方才被狼追逐之时,出于畏惧下意识躲去他怀中的景况。
当时未觉着有什么,可现下想来却实是有些逾矩了。
她立时摇了摇头,似是想要将脑中抱他的记忆一并摇散出去。
申鹤余其实也觉着这话说得并不合适,此话说出口也用了许多的勇气。
“我再出去寻些柴火。”
他觉着坐着有些局促,复又站起身来。
李汝萤自然知道他是怕她冷。
“不必了,我正好困了,柴烧得光亮总叫人睡不着,一会烧尽了我也正好睡着了。”
申鹤余又坐回离她一臂之地。
她的脑袋垂在膝上,一张小脸白得像纸一样几乎要被火光烧透。
他看着她将自己越缩越紧,似要将自己缩成火堆中的一团小火苗。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她身旁一移,而后伸开一臂将她揽在了怀中。
她身子一僵。
正要挣脱之时,却听他忽开口问:
“公主,方才你有许多时机可以逃走,用我一命换你一命,这很划得来,你为何不逃?”
“现下你我都活下来了,这更划得来。”李汝萤道。
申鹤余挺直脊背,目光直直平视前方,令她可以更加坦然地接受他只是能为她提供温暖的物件。
“可那时你并不知竹笋会来。”
他还是忍不住低了低头,“你分明是抱了必死的心。”
以前他以为她视他人性命如草芥,可如今看来,她亦不顾惜己命。
可她不惜命,却又肯以她的命来换他的命。
他忽然看不懂她了。
若她一直如往日般心肠狠恶,他或许可以一直对她憎恶下去。可如今虽知她手上沾了别人的鲜血,可他却对她厌恶不起来了。
她没有继续回应他,反而在他怀中闭上了眼。
申鹤余抬起头,继续道:“我自幼身体孱弱,双亲唯一期冀的便是我能平安活下来。所以公主,就算是为了你的亲人们,也永远不要放弃自己的性命。”
这回不再无人应他,从洞口处经风传来了阵阵的鼾声。
竹笋睡着了。
良久,当他已经习惯了耳中的鼾声,怀中隐隐约约传来了一声低语。
“可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
天光从洞口处一点点倾洒入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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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汝萤在暖阳的轻抚下睁开了眼。
竹笋从洞口处叼了只果子放入她的手中。
她摸了摸竹笋的脑袋,余光中却没有看到申鹤余。
“他人呢?”
竹笋抬头望了望洞外,而后又伏在了她的身下。
李汝萤站起身走去洞外,向外眺望。
不远处,空旷的山野上,有一处袅袅升起的长烟。
少年衣衫单薄地盘坐在地上,手中细细烤着串起的野物。
李汝萤从地上拾起树枝一根,将随风扬动的乌发在头顶盘髻簪起,而后向他走了过去。
她不过走了一半的路时,他将火堆熄灭转身站起。
昨夜天色太黑,她还不觉着怎样,如今乍一看他,所有的注意力都不禁锁在了他那被布缠得紧紧的左脚上,忽觉着他的模样滑稽极了。
其实他伤了脚本是极伤痛的一桩事,偏他一副风轻云淡的神色,走路却一瘸一瘸的。
她走快了许多,略带些小跑地迎了过去。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串烤得焦焦的野鸡。
“昨夜事发突然,未能叫公主吃上那鱼,清晨只猎到了此物,公主将就用些。”
“多谢你。”
二人并一虎正分食之际,原本叼着根鸡腿的竹笋却忽丢下鸡腿,转身没入了一片碧草之中。
两人见状,忙跟了过去。
山野那头,竹溪生看着从山雾中走来的庞大身影,不禁揉了揉双眼。
在看到跟在它身后的二人后,更加用力地揉了揉双眼。
他向身旁的金至简侧了侧头。
“远处的,是荆山吧?”
金至简的喜悦却在瞬间凝滞起来,他向后吩咐道:
“全都背过身去。”
李汝萤看到了竹溪生,看到了金至简,亦看到了跟在他们身后全都背转过身的百名护卫。
她疾步赶上去,尚未来得及开口,金至简便解下外袍为她披在了身上。
她拢了拢衣袍,道了声“多谢。”
一侧,竹溪生对着竹笋环绕了一圈又一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又看。
“大清早的,应当没有鬼,这老虎怎生得与我家竹笋这般相像......还有这玉牌......”
李汝萤笑着走过去:“是竹笋,竹笋没有死。”
竹溪生霎时间抱住了竹笋的脖子,眼中闪烁起了泪光。
“竹笋啊,阿爹找你找得好辛苦,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了啊......”
申鹤余轻咳一声,道:“昨日那半只烧鸡竹兄吃得不是挺香的么。”
竹溪生这才注意到站在一侧的申鹤余,脸上堆满笑扶住了他。
“二弟,你果然无事!”
申鹤余道:“大哥昨日还说咱们有福同享有祸同当......”
竹溪生打断他道:“哎呦,你看,我这不是请了金将军他们来么!昨日若我先走了,二弟你也可以少保护一人,也更易逃脱不是~”
更何况,他分明只说了前半句!
金至简的目光由李汝萤转移到了申鹤余身上。
此少年与小萤一并归来,只着半臂而同样未着外袍......
金至简眉头蹙得更深,但旋即又归于平和。他负手走去申鹤余身前,从胸中取出了一袋金银递了出去。
“多谢小友对阿萤舍命相护。”
他将“阿萤”二字说得颇为亲密,又拱手深深一礼,“金某有礼了。”
25. 承认
申鹤余挑眉看向他。
眼前人武将打扮,俊朗模样。
但这声“阿萤”......
怎么忽觉着这般刺耳?
他未接那袋金银,而是拱手回礼问道:“不知将军是?”
竹溪生抢先道:“他呀,就是那位备受朔安闺秀青睐的金世子。”
“竹先生玩笑话了。”
金至简挺起身,负手缓缓道,“某大宣左领军卫将军金至简。”
话音一落,又上下一打量申鹤余,“敢问小友名姓?”
竹溪生这回也觑向了申鹤余:“对啊二弟,你叫啥名啊?”
李汝萤听到这儿有些扶额:“竹溪君你同人拜把子都这么草率的吗?”
竹溪生一笑,再度觑向申鹤余。
申鹤余道:“我不过是乡野之人,贱名不足挂齿。我行十六,家人多唤我十六郎,金将军与大哥唤我十六便是。”
“某观小友谈吐,不似乡野之人。”
金至简仔细对申鹤余的面容看了又看,“某听闻,忠武将军府申刺史有二子。一为如今天子近侧的申学士,其行十三。另一位,其在家中恰行十六,不知小友可是申刺史之子?”
李汝萤听后双眸瞪得老大。
申昀那般卓然模样,怎会是他兄长!?
申鹤余唇畔微微浮上笑意,心却沉了下去。
他看人竟这样准。
但他怎么能认?
他忽然笑道:“金将军说笑了,某姓田,公主是知道的。”
李汝萤立时附和:“先前申学士也曾在阿兄与我面前提起过其弟,言说其弟自由体弱,是与申学士一般淡泊之人,与田兄绝非同一人。”
说完又对申鹤余补了句,“当然我并非是说你不淡泊的意思。我是说你更......”
“更像个活人。”竹溪生替她说完。
李汝萤勉强尬笑了两声。
话虽糙了点,但意思倒也不差。
申昀性情淡然,虽身处庙堂,但却有一番遗世独立的仙人模样,总叫她觉着像隔了一层云雾一般。
申昀描述中的那位家中幼弟,活脱脱就是位小病秧子,自然应是比申昀还要多些距离感的人。
申鹤余嘴角一抽。
感情他在传闻中应该是个半死不活的。
不过他还是笑着垂下了头:“公主所言极是。”
金至简听后却仍狐疑地打量着他。
李汝萤问:“金将军,我这两日不慎迷失山林,宫中可传出什么消息了么?”
金至简点了点头,道:“是有旨意下达,圣人应下了雅柯的求娶。”
李汝萤呼吸一滞,心漏了几拍。
果然还是应下了。
金至简道:“三公主自愿前去和亲,圣人赐公主封号“端华”。”
李汝萤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竹溪生叹道:“可惜了。”
各国使臣朝会过后不可在京逗留,如今已过两日,想必使臣已经各自回国,再难更改了。
李汝萤忙追问:“三姊还在朔安么?”
金至简道:“今日端华公主的车驾正好启程,公主现下回去,应当赶得上。”
......
朔安城外,徒有深深的车辙留在泥土上,李汝萤到底没有赶上为三公主送行。
她站在原野上,向着远处的青山白云眺望。许久后,正要转身回观之时,那云雾之中忽然出现了一抹丹阳向着她的方向驶来。
有红衣女子策马向她而来,在她面前下了马。
“三姊走了,你如今可满意了?”
李玉稚握紧马鞭,怒视着李汝萤。
李汝萤道:“五姊为何如此说?”
李玉稚不屑地望她一眼,唇畔勾出了讽刺的笑。
“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罢,她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李汝萤蹙眉看向金至简。
难道是阿耶果真是久找她不见,才无奈遂了雅柯的心意么?
金至简道:“五公主同端华公主向来情谊深厚,公主不必过于介怀。此事本就不干公主的事。”
李汝萤问:“如何不干,若非我消失这两日,阿耶一早属意嫁去雅柯的人便会是我。”
金至简一滞,微微垂了垂首。
李汝萤自嘲道:“所以,果真是三姊无奈替了我。”
“并非如此。”
金至简疾言出声,手指紧紧捏在了一块。
李汝萤狐疑地望向他:“为何这样说?”
“圣人从未下达任何遣公主你前去雅柯的旨意,公主信我便是。”
金至简目光诚挚,“公主受困良久,臣送公主回观休息。”
李汝萤静默须臾,也不再问了。
大抵是金至简怕她自责的慰藉之语吧。
......
与此同时,申鹤余在归府路上被偶遇的崔十九拽进了酒楼。
崔十九将手臂勾搭在他肩上与他一并进了包厢。
“我说你这几日又野哪座山里去了,怎将自己搞得这般狼狈?”
申鹤余遂将自己这两日的境况,原原本本同崔十九说了一遍。
崔十九听后叹道:“行啊鹤余,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为了替我出气,竟连心爱之人也舍得整。”
申鹤余蹙眉:“什么心爱之人?”
崔十九笑吟吟的:“你可别不承认。依我看,你这两日虽名义上是为着替咱们出息,可这实际上......”
崔十九眉目间的调侃之色愈发明显。
申鹤余道:“别胡说,我同她没那个心思。”
崔十九道:“你们二人孤男寡女共待在一处山洞,又是明月清风的,我可不信你没有旁的心思。”
申鹤余道:“其一,山洞里还有只老虎;其二,那山洞里冷得不行,我唯一的心思就是别冻死在里面。”
崔十九挑眉凑近了些,问:“那洞中果真这般冷,你们如何撑过去的?”
申鹤余未答,耳根却肉眼可见地红了。
抱她一事关乎她的名节,便是崔十九也不能言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郎情妾意,情意绵绵,而后两相欢好了吧!”崔十九笑道。
申鹤余冷下脸:“休要浑说。”
“唉,其实呢,荆山公主这人虽说名声是臭了些,可若是你喜欢,便也不必非要顾着俗世的看法。”
崔十九睇了他一眼,又继续说,“依我看,荆山公主想必也是心悦你的。
“就拿那日瑞狮失窃一事来说,这瑞狮在你府中发现了,以她的性子,合该派人将你溺毙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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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却什么也没说,连句惩罚的话都没有就放过了你。这不是因爱宽纵又是什么?”
申鹤余冷笑一声,她哪里宽纵了?
不过,如今想来倒也奇怪。
既然她认定了大将军的确是他所偷,可为何当初会因为什么和离书的事就放过他?
按她的行事手段,果真会发什么菩萨心?
那日他情急之下说了声心悦于她,她双颊涨红的模样的确更像是被戳穿心事一般。
那和离一事现下想来,的确更像是她想堂而皇之嫁与他。
否则,上巳夜里,她缘何赠他香囊?又缘何在他昏迷不醒之时,不选择弃他而去?
荆山公主她其实......也挺可爱的......
申鹤余正想着,忽有少年破门而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申祜,你先前怎么答应我的?”
崔十九忙拦:“哎哎哎,绍愚,做什么这是,鹤余身上还有伤呢!”
林绍拽他的气力不减:“方才寻回公主的士兵亲眼所见,他与公主被寻到之时,二人皆未着外衣!”
崔十九目光一亮,别有意味地看向申鹤余。
申鹤余将林绍的手拿开,道:“事发有因,外衣是因......”
话未说完,林绍一拳打了过来。
“前几日公主迫你休妻,你同我说那是误会一场,并非公主倾慕于你。
“今日看来,你是一早知我心悦公主,明着说绝不同我抢,实则背地里打着将生米做成熟饭的主意。你便是想看我所喜之人自愿落入你怀中后,我那可怜的模样吧!”
“不是,哪跟哪啊,鹤余你何时娶妻了?”崔十九疑惑不已。
“你胡说什么?”申鹤余蹙眉。
“我胡说?你我两家世交,自幼我所喜之人之物,皆都为你所夺,我念你与我是好兄弟不与你计较。
“可后来,我林家在朝堂之上步步高升,你我阿耶政见屡屡不和,自你阿耶出朔安、往硖州为刺史,便有流言称我林家全是沾了姨母的光。想必你、与你申家,全都瞧不上我林家吧!
“怎么?你如今看我林家风光眼馋,便也想借公主之裙幔,直上青云之端?”
“绍愚你这是说的哪里话!”
崔十九有些急了,看着一脸怔愣的申鹤余忙劝,“鹤余,你倒是说句话啊。”
林绍“哼”了一声,狠狠将申鹤余摔推在地。
“告诉你,无论公主是否心悦于你,她都只会是我林绍之妻!”
话音一落,他眼神冷冷地摔门而去。
崔十九赶忙将申鹤余扶起,道:“哎,绍愚方才说的话你莫放在心上,你我三人自小相识,互相之间打骂也是常有之事。
“他许是因端华公主出降异邦,心疼这位表姐,适才胸中有气,借着这些没影的事冲你撒气呢......唉鹤余你怎不言语了?”
申鹤余将唇角流出的鲜血一抹,道:“他是该打我。”
崔十九道:“该什么该?真将你打傻了不成?你我三人何曾信过那些人恶意揣度的谣言?”
许是因鲜血的晕染,令申鹤余的唇上竟泛出了几抹笑意。
连林绍都觉着荆山公主那番作为皆是因着爱慕于他......
“我现下忽觉着,我实不该辜负于她。”
26. 流言
不过一日光景,荆山公主与俊秀郎君于山洞中共度良宵的流言便甚嚣尘上,成为了街头巷陌之间,众人津津乐道的饭后谈资。
“听说他们二人被寻到之时,彼此可连外衣都不曾穿呢。”
“唉,我有个朋友是做猎户的,夜里正巧路过一山洞口,看里头有火堆亮着,便好奇地向内瞅了一眼。可这一看却羞得他都没眼看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
“哎呦喂,竟是那公主的亵衣挂在那小郎君身上,两人正颠龙倒凤呢......哎呦疼疼疼!”
一双手忽将说话之人的双臂反剪,按压着他的脑袋将其压在了桌上,虽是十三四岁少年的声音,语气却凶恶得很。
“还敢不敢浑说了?”
“哎哎哎,我不敢了,不敢了。”
这食客叫喊的声音几乎要将酒肆楼梯给喊塌。
然而未等楼梯坍塌,声音率先将楼梯口的一间房门推将开来,从中走出了两名单髻胡装的女子。
李汝萤垂眸对那按人的少年道:“石生,放了他吧。”
石生仍扭压着这人:“郎君,皇城脚下,他胆敢在咱们楼中败坏公主清誉,何不将他送到官府去!”
食客连连求饶:“小博士饶了我吧,我也都是听旁人说的。”
石生道:“既是旁人所说,你便未曾亲眼见到。可你如此信誓旦旦,依我看,你就是这谣言的始作俑者,更该叫官府惩处了你!”
“不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眼看门口围了愈发多的人来看热闹,李汝萤走下楼,将那人从石生手中解脱了出来。
李汝萤道:“既不是你,便莫再跟着以讹传讹了。若你还有旁的不懂的,荆山公主现下就在同章观中,你若有疑惑之处,不妨亲自去问她一问?”
“那......那便不必了。”
食客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神色颇为赧然。
岳回也已下楼,向周遭朗声道:“诸位,若京中有何风趣之事,我作为酒肆主人乐得赠酒与君共飨趣闻。可若是再有这般毁坏女娘清誉之谈在我楼中嗡鸣,便莫怪我再不招待。”
此一语说罢,先前浑说的几名食客已趁机溜走。
岳回乜了一眼,续道:“这蝇虫既散,正巧我楼中酒‘自在翁’今日开坛,便邀诸君与我一尝,一濯心神!”
有人忙问:“可是那得卿相亲赞,朔安名士纷纷作赋成诗,酒仙亲酿的自在翁?”
岳回一笑:“正是。”
一时间,众人纷纷面露喜色,便是原本门口围观着的路人也不禁抢挤进门,顷刻功夫便将饮仙楼上下给站满了。
一人道:“听说这自在翁每十日才售卖一坛,且每日只赠有缘之人,并非来得早便能排上队的,想不到今日终于也能品尝到这传闻中的佳酿了!”
又一人道:“正是,听闻有屡试不中的举子有幸尝了一口,今年便中了进士呢!”
另一人道:“可不,我外兄的远方表亲,那日有幸尝了一口,当日便在赌坊时来运转,如今住上大宅子了哩!”
有人跟着附和:“对对对......”
岳回见人人眉飞色舞,愈发向往,唇畔勾笑,而后忽打断众人道:
“诸位,然此酒只有一坛,是故今日这酒只招待心净之人。”
有人便问:“如何才算心净?”
岳回看了眼李汝萤,一笑,道:“今日起因既是有人诋毁荆山公主在先,所谓心净自然便是从未诋毁过荆山公主了。”
有人紧跟着问:“那这该如何证明?”
岳回道:“左右一坛酒也招待不了这么多人,自然是谁先有两名亲朋为自己作证从未污蔑公主,便能率先尝得一盅。”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既然酒只有这么多,那众人便会为了自己能喝上而不给旁人做伪证。
但如此一来,却也少不了有因为自己喝不成而污蔑旁人、蹦出来“指证”旁人的人。
岳回拉着李汝萤上楼,搬了一条长凳并排坐在楼梯口下望。
楼下,有人率先领了左右亲近为自己作证,下一刻便有三三两两的所谓证人蹦出来,说自己听见此人的确污蔑过荆山公主。
这人当即跟人辩驳起来。
但旋即他们互相辩驳的声音又被旁的自荐后被拆穿、与人争吵的声音所淹没。
一时间,自荐的人群与攀诬旁人的人群吵得面红耳赤,吵闹声音沸反盈天。
李汝萤忍不住堵住耳朵,用最大的声音方才能叫岳回听清。
“阿回,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
岳回笑意盈盈,同样很是大声地回应她。
“总要让他们尝尝被旁人诬陷的滋味儿。”
李汝萤笑着喊:“可是真的好吵啊!”
岳回起身帮她捂好耳朵,而后向身后点了点头。
铜锣猛地振响一声,声音霎时间在酒楼中回旋萦绕。
众人不由地齐齐抬头看向岳回。
有人道:“岳娘子,您看总有人存了坏心肠,自己喝不成也不想叫旁人喝,您不若换个检验的法子吧?”
岳回松开李汝萤的双耳,道:“这好办,常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便是破了洞的衣服也能修补得花样精巧的。
“既然大家都因一时糊涂说过混账话,那便再说出些弥补的话来便是。”
众人纷纷期待地看向岳回:“如何才算弥补?”
岳回略作沉吟:“不如各自说些赞颂荆山公主的话来。”
她又将手放在李汝萤肩上拍了拍,“倘若谁说的话可令我身边这位小友开怀,便可品得一盅!”
李汝萤噗嗤一笑,抬头看她:“阿回,你这是做什么?”
岳回道:“诶,就当讨些好听的话来洗洗耳朵。你瞧,我们小阿萤这不是笑了么,我可要率先饮上一杯了。”
岳回说罢,仰头招呼身侧的小博士们:“上酒来!”
未等酒坛拿来,便有人连跑带爬地摸上楼梯来,笑得像朵初开的花。
“这位小友,你听好了,咳咳,荆山公主她貌美如花美若天仙温柔善良秀外慧中气质非凡超凡脱俗......”
一连串的形容词扔得李汝萤一怔一怔的。
连“风韵犹存”这种词都出来了,这真的是在夸她吗?
楼下的人也听不下去了,七手八脚地将这人拽下楼来。
“起开起开,这说得真是敷衍极了,一点也不诚心。且看我的......”
“哎哎哎,还是我由我来为公主吟诗一首!”
“荆山公主她菩萨心肠,平常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霎那间,一张张热情的面庞争先恐后地贴在李汝萤面前,将她夸成了菩萨。
李汝萤为了躲避他们的热情,只得亲自为他们一一斟上一盅。
众人得了酒,更加由衷地感谢起荆山公主来。
一批又一批人兴高采烈地离开,路上行人见了他们满面春风的模样,不禁也上前打探,继而兴冲冲地跑去饮仙楼说李汝萤好话,想要得酒来喝。
但“自在翁”只有极小一坛,不过一二十人便将酒分光了。朔安城中没有喝上酒的,便开始在家中暗自彻夜练习说那位公主的好话。
更有甚者,另辟蹊径,特地去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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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观门前排起了长队,想请宋仙姑代为转告他们对公主的敬仰之情。
听见观外喧闹,特地走上门楼查看的宋仙姑被场面看得一惊。
奇了,这观中没听说有哪位女冠成仙啊。
另一边,李汝萤在饮仙楼中被愈来愈多的人热情地包围着,直到天色昏黄都抽不出身。
没法子,她借着更衣的由头,由岳回引着从小门逃了。
门外,李汝萤看着岳回绑在树下的那匹白马,上前摸了摸它的毛色。
“先前你不是说新得了匹枣红色的马,还说下回我来一定叫我试骑,阿回,你这是舍不得啦?”
“别提了。”
岳回唏嘘一声,将马解下扶她上马后,这才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她。
“你瞧,我不过才买了十日,都没同马儿熟络起来,前日便有人将它偷了,只留了个玉佩挂在这树下。
“我瞧这玉佩倒也价值不菲的模样,想着那人许也是一时情急,这才借了我的马去,想必这两日定会将它换回来。
“又怕这玉佩放在屋里被手脚不净之人偷了,是才一直留在身上想着他若来寻还他便是。可直至今日也没见人来寻。”
岳回说着又叹了一声,“看来我与那马属实是没有缘分了。”
李汝萤将那玉佩接过放在手心细瞧。
只见这玉佩雕刻着吉祥的仙鹤纹样,又通体透亮,怎么看都觉着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好玉。
正看着,不远外有人指着李汝萤道:“是那位评断的娘子!”
几人忙向这边跑来,“小娘子,快来听我们说荆山公主的好话呀!”
李汝萤猛地一激灵,下意识将玉佩往怀中一塞,连忙策马离去。
追赶的人双手撑膝,吃了一鼻子灰:“唉,别走啊!”
李汝萤策马狂奔,哪里敢向后去瞧,恨不得登时飞回同章观去。
终于,一口气逃离那处是非之地,遥遥看见了同章观的门楼。可是这隔得这么远,怎的门前似是排起了长龙?
没听说今日同章观施粥啊......
待离得近了,便看到有人一脸虔诚地对着同章观喊:
“荆山公主,您是我在世间最崇拜的公主!”
“荆山公主,您是最纯善仁德的公主!”
李汝萤羞赧万分地策马略过他们。才下马,便立时被守门的女冠拉入门内。
宋仙姑急急走来:“公主,你最近这是在外做了多少善事啊?”
观外的赞誉之声一声一声盖过一声。
直至夜幕降临,观外的众人均已被净街的武侯所驱赶,李汝萤耳边甚至都仍旧听着有人在称赞她。
许是百姓称赞之声实在太广太深,以至于传到了宫里。次日午后,元善竟来宣旨请李汝萤入宫。
李汝萤坐在回宫的舆车上,心中颇是难为情。
实在是这些称赞她都受之有愧啊......
李汝萤跟在元善身后来到含象殿。
待殿门大开,一束眼光打在身形高挺的皇帝身上。他缓缓转身,对着李汝萤招了招手,神色虽晦暗不明,声音倒也宽和。
“荆山,你来。”
殿门忽地关闭,殿内复又回归香烟缭绕的静谧模样。
李汝萤跪坐在下首,喊了声“阿耶”。
皇帝负手立在殿中央,道:“想你九岁入宫至今,也有八载了吧。”
李汝萤颔首:“是。”
“朕平日忙着国事,倒是忘了你的婚事。”
皇帝回身看她一眼,语气毋庸置疑。
“今日朕便做主,赐你与晋国公之子成婚。”
27. 交易
晋国公,乃是当今皇后的妹婿,只有一子。
这晋国公之子所指的,便是林绍。
李汝萤一阵耳中嗡鸣。
“阿耶为何要儿嫁与他?”
皇帝道:“以往祯儿宠你太甚,闹出些许事端也尽数为你遮掩,朕便也随他,只作充耳不闻。可如今祯儿不在,你缘何不愿叫朕省心一些?你可知现下朔安众人都在纷议你之私德有亏?”
李汝萤道:“儿与那郎君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之事。”
皇帝道:“晋国公之子为人赤诚,不在乎你与旁人是否有何流言蜚语,且晋国公一族一向忠心不二,便是无有如今这桩事,降与他家,于你亦是一桩好婚事。”
李汝萤起身恭敬地拜了一礼:“阿耶,儿不愿出降。若阿耶应允,儿愿在观中修习一生。”
皇帝厉声叱道:“朕看你真似同章一般疯魔了!既如此,这同章观你便莫要再去,安心留在宫中备嫁吧!来人,送荆山公主回寝殿。”
李汝萤被元善领出了殿。
回公主院的路上,元善弓着身子,劝道:
“公主,昔年同章长公主未能出降,不过花信年华便玉殒香消,一直是横在圣人心头的一根刺。公主实不该以此来伤圣人的心,圣人心中总归是记挂着您的。”
李汝萤自哂一笑。
倘若记挂,会不愿听她辩驳一句么?
三姊如是,她亦如是。
辞别元善,她一路行到了公主院。
她的殿阁在公主院的西北侧,未免会路过三公主的殿阁。
现下她站在三公主的殿阁前,周遭花木依旧,却深觉已是换了一番景象。
忽地,殿门敞开,李玉稚从中走出,站在阶上,垂眸睨向她。
“荆山,倒是也要恭贺你同林绍百年好合。”
李汝萤道:“五姊,我不会嫁与林绍。”
“先前雅柯求娶你不愿嫁,如今林家你也不愿,可是荆山,不是每回都这样幸运,都有人愿意舍身替你的。”
李玉稚哂笑了一声,“哦,我竟忘了,先前与你一同山中私会的,可不正是林绍,如今不倒合了你的心意么?”
李汝萤近前,问:“五姊这是何意?”
“你问我何意?我倒要问问,雅柯求娶在即,为防被指婚雅柯,你与林绍特地一并躲去了深山之中又是何意?
“以林绍的胆量做不出这般目无君父之事,可不就是荆山你的主意么?”
李玉稚唇畔噙笑,“不过他倒也敢作敢当,流言乍起,为防他人于你之纷议,亲入宫中向阿耶母后陈情,又请晋国公向阿耶请婚。你还是莫要辜负他的一番好意才是。”
李汝萤蹙眉:“他何时入宫的?”
李玉稚轻哼一声:“不正是你与他归来那日。”
李汝萤心中一沉。
她与那田鹤余自山中归来那日,不过只有竹溪生、金至简及其部下。竹溪生久居山中,并非与人闲言之人。
至于金至简,更是寡言之人,其部下更对其忠诚不二,他必不会放纵部下传播流言蜚语。
然田鹤余此人,她虽犹对他不甚熟悉,可以那两日的相处来看,他亦不该是这般人。
难不成是他与林绍相识,他与林绍说漏嘴了?
可林绍眼巴巴地求娶她,又是何意?
她正想着,忽有长长的影子倾覆过来,与她打在地上的影子并肩。
“二位公主有礼。”
金至简行礼道。
李玉稚的眉目微微舒缓些许:“金将军也是来思忆阿姊的么?”
金至简垂着的眸色微不可察地由李汝萤肩上移开,而后抬首视她。
“三公主以身安邦,臣自是敬服。”
李玉稚叹息一声,道:“若非阿姊出降那日我才知晓,便是替阿姊前去我也甘愿。”
金至简道:“事已至此,五公主莫要过多自责,端华公主定也不愿公主伤怀。”
李汝萤现下心中只想找林绍问个清楚,遂与两人辞别。
金至简道:“臣巡察至此,送公主一程。”
李玉稚见状,知他是因外人在此,怕招致闲话,是才借口跟着离开,便看着他二人一前一后恪守礼仪地离去。
待两人出了公主院,金至简才唤了声“公主”。
李汝萤脚步未顿,只侧首待他上前一些。
“金将军也听闻了阿耶意欲赐婚一事么?”
金至简“嗯”了一声,道:“我来此,便是为寻公主。”
李汝萤道:“何事?”
“圣人顾及公主名誉,想将此事揭过,然我心中知晓,公主不愿下嫁于晋国公子。”
金至简顿了一下,忽唤了一声“阿萤”。
李汝萤被这声“阿萤”唤得怔愣一下,她蓦然止住步子,回首看他。
金至简神色平和:“若你不愿嫁与他,我有一法子。”
李汝萤问:“是何法子?”
金至简一字一句:“与我为妻。”
见李汝萤眸中惊滞之意久久未平,金至简眸色沉了几分。
“我此番归国,非是母后病弱,而是父王沉疴日久,王叔及几位王弟对王位虎视眈眈。
“我虽为母后长子,然久不在新罗,国中权柄几乎皆被王叔、王弟夺揽,母后与我之处境,实在堪忧。
“倘若你能与我为妃,将来父王若有不测,凭大宣敕封,我亦可归国。”
金至简微微侧了侧身,似是不愿让人看到过往的不堪。
“阿萤,我十四岁便被送来大宣宿卫,名义上是威风凛凛的将军,可实际不过只是一枚可供人随意丢弃的棋子。”
他抬手折下一枝玉兰,虔诚地奉去她手上。
“圣人需要的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说法,若我以山河为聘,他不会不答允。阿萤,只要你做我的王妃,我绝不干涉你之自由,你便只当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可好?”
这其实是一桩极为公平的买卖。
他就这般将实情利弊尽数告知与她,无关风月,只是各取所需。
或许她实该就此接受。
可她却不愿就此接受。
声名如何,于她皆是幻影。
她没再唤他金将军,唤他一声“金兄”后,道:“我知悉你的好意,可婚姻于我不该是交易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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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说罢,她俯身将那支玉兰插入土壤之中,而后作别离去。
直至那抹青绿身影消失在了花影之中,良久后,金至简俯身那枝玉兰拔出,细细拂去其上的尘土,而后将之小心翼翼地藏入了袖中。
......
申鹤余自昨日回府,领着砚池将衣橱中的衣袍翻了几番,总是不得心意。
他以往的衣裳皆是怎么利落方便怎么来,一切以他在山林中奔逐时方便为上。
可自古佳人更爱儒雅君子,如今要找出一身叫他看起来更像位儒雅郎君的衣袍,委实令他犯了难。
无奈,他厚着脸皮去寻了兄长。
申昀顾着校书,没有功夫理他,只叫他随意挑选。于是申鹤余在翻箱倒柜之后,终于心满意足地挑了申昀一身压箱底的衣袍穿上了身。
说来也巧,申昀虽与他一般高,可因文气更重,身形其实却较他更单薄些,他其它的衣裳若叫申鹤余来穿,大多是紧一些的。
可这身衣袍许是一早做大了,是才被申昀压在了箱底,现下申鹤余穿起来,倒是正好。
只是这衣袍毕竟日久未穿,总归沾了些霉气,且又不够挺括,他便紧忙趁着日头将之浆洗晾晒。
今日衣裳总算是干了,闻着都有股子读书人的味道。
他将脸用皂角洗了一遍又一遍,套好衣袍,特地坐了马车往同章观而去。
只是去了方知,荆山公主她竟已被接回宫中。他就这般与她前后脚错开了。
垂丧间,他将车夫遣走,顾自驾起马车。不知怎的,竟驾去了皇城附近。
两侧杨柳绿荫将前路遮蔽,直至看到路尽头那一排排神情肃穆的守门兵士,他这才发觉竟走岔了路。
他正想掉转车头,此时这马儿倒也怪了,如何也不肯再动了。
他跳下车板查看,竟是那马儿前蹄的马掌不知何时脱落,现下磨出了斑斑血迹。
他正想撕一布条姑且为它包裹蹄掌,却听得方才一直萦绕在脑中的声音竟从脑中蹦出,在他身后泠泠作响。
“阿兄。”
这声音轻轻的,像怕将他惊走,却又蕴含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喜悦。
申鹤余垂首回身,见她放下帘幔的动作,忙与她的马车拱手一礼。
“见过公主。”
李汝萤急忙跳下马车,近乎是跑一般去向他身前。
“阿兄,你终于来看阿萤了么?”
可是阿兄为何要对她行礼?
申鹤余的耳根被她指上的蔻丹染上颜色。
他的确是想去寻她的。
只是她这般温柔地唤他“阿兄”,竟令他有些赧然地不敢直视她。
他声若蚊蝇地“嗯”了一声。
李汝萤悦然转身:“雾月,取伞来。”
定是阿兄知悉她心有愁绪,是才白日急来与她相见。
阿兄如今是鬼魂之身,自不能曝于阳光之下,是才垂首。
雾月已将纸伞送来。
李汝萤将伞撑在,又怕这伞遮得不够,又抬袖斜斜遮在暖阳打来的方向。
她这才期待地开口。
“阿兄,抬头与阿萤一见可好?”
28. 成全
在李汝萤期待的目光中,申鹤余缓缓将头抬起。
纸伞骤然倾歪。
“怎么是你?”
申鹤余抬手将伞扶正。
见她仍将目光垂落在他的衣袍上,他忽想到,先前兄长为太子属官之时,兴许穿过这身衣裳,她多半是将他看成兄长了。
他轻咳道:“此衣袍是申学士所赠。”
李汝萤摇摇头,不禁后退两步。
不该,不该。
天蓝色圆领袍,联珠鹿纹的衣料,这是九岁那年阿兄救她时所穿的衣袍。
可这衣裳绝不会是申昀的。
阿兄虽亦是谦谦君子,可他日日习武强健体魄,身形更加健朗。
她一把抓住申鹤余的手腕,牵拉着他坐进她的马车之中。
帷幔放下,她压住内心的翻滚的思绪,问他:
“这外袍可否脱与我?”
申鹤余蹙了蹙眉。
虽说此前脱过外袍给她,可是现下是在长街之上,又是在此狭窄的车舆之内,脱下外袍,他总觉着有些不妥...
他嗫嚅道:“公主,此事还是留待成婚那日更妥帖些。”
李汝萤的眼尾已然泛红,垂眸看着这衣袍的每一处,声音已带了哭腔。
“我要你现下就脱给我。”
申鹤余是见不得女娘哭的。
所幸这外袍内还穿了半臂,他硬着头皮道:
“我...脱与公主便是。”
说罢,他三两下便将外袍脱下。不待他叠整,李汝萤便将之紧抱在了怀中。
申鹤余耳根的红晕已染到脸颊去了。
她倒也不必爱屋及乌到如此地步。
更何况,现下他这个活人就在她面前,想抱其实直接抱他就好了。
不过她毕竟是女娘,矜持些是难免的。
正当他僵着身子犹豫着要不要主动抱一抱她,却听她忧愁着脸冷冷道:
“我尚有要事,改日再与田兄一叙,今日多谢田兄赠衣。”
申鹤余感觉胸口霎时间有一口气堵住了,叫他有些喘不上气。
车舆外,雾月将车幔掀起,神色恭敬:“烦请田郎君下车。”
申鹤余无奈下车,看着她的车马遥遥远去,他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她还真是总令他意外。
不过方才她那侍女就在一帘之外,大抵是她担忧人言可畏。
......
晋国公府外,有小厮急匆匆从小门跑去院中,对正在备礼的林绍耳语道:
“郎君,方才奴看到,公主将申十六郎拉进了马车,且申十六郎下车时,衣衫不整。”
林绍手中的玉镯陡然被捏碎在手心,碎片直直刺在了林绍心头。
“绍愚。”
崔十九的声音忽在林绍耳畔响起。
不待林绍应他,他已阔步来到了林绍身侧。
“绍愚,我府上近日新来了个异邦的厨子,炙烤羊肉乃是一绝,今日我特叫人备了晚宴,你与鹤余今夜一块去我府中,咱们兄弟三人一醉方休!”
林绍哂笑一声:“兄弟,何为兄弟,他若当我是兄弟,可还记着‘兄弟之妻不可夺’的道理。”
崔十九一窘,旋即道:“这依我看,你们两人之间定是有误会,今夜喝些美酒,说开了就是了。哦对了,我还特备了一坛自在翁,这酒如今可是宝贝着呢!”
林绍“哼”了一声,牢牢盯着崔十九的双眼。
“我且问你,若日后我与他你只能选一人为兄弟,你选谁?”
崔十九被他的目光灼到了,慌忙避开他的直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三人共同相识十余载,早已经是彼此的左膀右臂了,自然哪个都割舍不得。”
林绍忽紧紧扼住他的手腕。
“若必须自断一臂呢?”
崔十九的面目变得纠结极了。推诿间,他指了指林绍紧握在身侧的另一手,一问:
“你这手中紧攥了什么?好哇你小子背着我寻了好玩意儿还不叫我知道。”
他说着,便挣扎着去看林绍手心之物,在看清林绍手心黏着鲜血的碎玉后,登时双眼一闭昏厥过去。
“你!”
林绍没好气地叫人一块扶着崔十九进了身后书房。
待他替崔十九掖好了被子,便听奴仆来禀,荆山公主正在府外相候。
他立时将手中鲜血洗净,用布条将伤口包裹好后,去了前厅。
清风徐徐吹动她的裙缦、披帛,阳光披落在她的身上,照得她的面目白皙清透,恰如方才踏云而来的神女。
她站在花团锦簇之间,令他心头的阴霾忽然一闪而过,转而在脸上漾出了春风拂波的笑容。
李汝萤转身回眸,顾不上虚礼,开门见山道:“林少君,我知你一番好意,可我不能嫁你。”
林绍的笑容忽僵在了脸上:“为何?”
李汝萤道:“你我彼此并不熟识,连性情如何都不知悉,岂能因寥寥几面便定了终身,日后若有龃龉,于你我都不是好事。”
林绍道:“可公主,自我初次见你,便喜欢上了你,我是真心想要求娶你,想同你此生共白头。”
李汝萤道:“可是林少君,我同你从来没有这份心思,你何苦如此。”
林绍上前几步,企图握住她的双手,却被她躲闪,只得又讪讪地缩回了袖中。
“从来日久生情,你同我相处些时日,给我一个机会,你会喜欢上我的。”
李汝萤一阵恶寒,叹道:“林少君,你为何就不明白。”
林绍忽拽住她的手腕,强拉她去向院中。他指着满院的金银珠宝、奇珍异石,道:
“公主,你瞧,我晋国公府所有的珍宝都在此处。
“我知你虽贵为公主,可实际并不似三公主、五公主她们那般风光,只要你嫁于我,倾我府中一切,都可为你添妆。”
他眼中赤诚极了,恍若应了他便能立时得道成仙一般。
李汝萤深深吸了口气,道:“林少君,此事既然从你这处说不通,那我再想办法便是。”
她背身将要离去之际,林绍身上忽像被注入了极大的气力,声音大了许多,诘问道:
“我究竟哪里不如他!”
李汝萤蹙眉回身,正要问他说的这个“他”是谁,便听见“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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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崔十九揉着脑袋从书房内推门走了出来。
崔十九忙道:“我说绍愚,公主既然不愿意,你又何苦这般执着呢?就是成了也只是一双怨侣,就同你耶娘一般。”
林绍的眼神锐利如刀:“不许你提他们!”
崔十九抿唇,手指发窘地蹭了蹭上唇:“不说就不说,你急什么。”
传闻中,晋国公夫妇素来不睦,连在外琴瑟相和都不愿装。
最初,晋国公是当今皇帝的贴身侍卫,颇与皇帝有一番情谊。
是以,当晋国公对皇后之妹一见钟情,向皇帝表明心意后,皇帝极为爽利地成全了他。
其实晋国公夫妇婚后是有过一段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岁月的,只是不知何故,二人突然就互生怨怼,至如今,虽同居一府,却对彼此视若无睹。
对于晋国公夫妇的事,李汝萤是有所耳闻,这些年宫中总有宫人闲谈之时为二人叹惋。
李汝萤想了想,道:“林少君,你可曾想过,若日后你我似你双亲一般,该当如何?”
林绍语气中有难以自抑的火气。
“我说了,莫再提他们。”
崔十九忙对李汝萤使眼色,又道:“唉绍愚,你看啊,公主与鹤余情投意合,成全他们多好呀。”
李汝萤却是一惊,有这么编谎话劝人的么。
不过她也没急着否认,万一林绍念着田鹤余与他的情谊,果真答应了呢?
林绍嗤笑一声,自嘲一样:“情投意合......成全他们......谁来成全我啊?”
林绍的身形一晃,有些踉跄地推开崔十九,俯身从地上捞起一件玉器重重地砸去阶上,伴随着碎玉四溅的声响,便听他忽然大笑了一声。
他又捞起一件又一件玉器、琉璃瓶重重地摔碎,声音笑得愈发畅快。
崔十九上前拦他:“绍愚你这是做什么?”
林绍摸着自己的胸膛处:“我这里闷啊,闷得我要透不过气来了。”
他说着,忽又捞起地上的器物猛地一掷,指着崔十九道:
“滚,你滚!”
崔十九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从未见过林绍这副模样,他也不懂,为何分明是一桩极简单的事,对林绍竟有这般的刺激。
李汝萤叹了口气,走上前,学着林绍的模样,也重重砸摔起了院中的器物。
声音尖利地几乎要穿刺几人的耳膜才是。
见林绍不再砸,反意外地瞧着她,她反而砸得更重更急,叫饶是见惯了奇珍异宝的崔十九都觉得有些心疼。
崔十九用胳膊肘搡了搡林绍:“你傻啊,她砸的可是你自个儿的东西,快拦一拦啊。”
林绍却忽像个孩童似地笑了。
他向后瘫坐在地上,专注地看着她砸。
看着她额上浸出汗珠,看着她钗鬟凌乱,看着她将可以砸的东西近乎都要砸完了。
在她俯身要去搬仅剩的几件半人高的玉器来砸时,他忽起身按在了那玉器之上。
语气中虽有些酸涩,却很多了几分洒脱。
“公主,莫再砸了,否则你叫我日后如何再聘良人?”
29. 白柰
李汝萤额上的汗水在阳光下显得晶莹明亮。她像如春风拂了面一般,笑道:“那我来为林兄添妆。”
崔十九虽觉着有些莫名其妙的,却也忙上前将手臂搭在了林绍肩上。
“还有我,保管叫你娶十个八个都失不了场子。”
林绍耸了耸肩,问他道:“你可还没回答我那个问题呢。”
崔十九尬笑了两声,道:“你何不拿刀从中间劈了我?”
于是,林绍与李汝萤一并入宫叩见皇帝。
皇帝听了林绍想要反悔的话,不由厉声叱责:“尔等小儿,婚姻之事岂作儿戏?”
两人自然在御前碰了一鼻子灰。圣人欲降荆山公主与晋国公之子的圣意还是在一日之内传遍了朔安。
日头斜斜地偏了西的时候,申府内,落花和着橘光簌簌铺落在庭院。
有少年人手中持剑在庭院中练剑,剑风飒飒,令桃花在庭院飞扬,剑气凌云,惊得飞鸟争相躲藏。
“郎君,听说,听说圣人为荆山公主与林郎君赐婚了。”
砚池忽喘着气向他跑了过来。
申鹤余刺出的长剑陡然戳立在地上,他又问:“你确信是荆山公主?”
他的脑海中霎时浮现出日中时候,她在马车上,委屈得几乎要泣出泪水的模样。
难怪她要当街要他的衣袍,难怪她那般肝肠寸断的模样。
原来从那时起,她便知悉了圣人的心意,知悉此生再难与他共话夜凉。
砚池见着他呆怔的模样,劝道:“郎君,朔安名门闺秀多着呢,您若真想成婚了,夫人定能为您择到更淑女的女娘。”
申鹤余此时心中却是想到,她分明已被准许回宫,可为何又坐了车马出宫去?
莫非......莫非她要去寻短见?
“诶,郎君您要去哪儿啊!”
......
李汝萤出宫后,一路策马疾驰。
皇宫虽大,却闷得令她喘不过气。
她想阿兄了。
想教她习字时,被她溅了满脸墨汁亦不气恼的阿兄;
想对弈时,只要耍赖就能允她悔棋的阿兄;
还想她郁结时,便搁下手边的事务与她策马驰骋的阿兄。
其实是她想简单了,她以为只要林绍与她一并请求阿耶,阿耶便能将此事揭过。
可她终归还是忘了,阿耶不是阿兄。
似乎世间的女娘都是要出嫁的,出嫁后夫婿死了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
原本她也是要嫁去雅柯的,如今嫁给林绍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总归是要嫁的......
可是不知为何,她心中的郁结却没有被扑面而来的疾风所吹散,也没有被马背上的颠簸所抖摔出去。
她就这样策着马,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朔安城外缓缓流淌着的河水旁。
河畔绿油油的一片,偶有各色的小花点缀其间。清风徐徐拂动着柳枝,为河面时时送去了浮光。
那年她想念家乡,想念四处有流水环绕的樨州,阿兄便策马带她来到此处。
她记着,彼时阿兄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对她说:
“阿萤若想家了,便闭上眼将想要说的话悄悄说与它,它会随流水将阿萤的思念带回家乡。”
是啊,只要顺流而下,便能漂回樨州,漂回她的家乡。
她俯身捡起一片树叶,将它合于掌中,闭上了双眼。
少顷,又俯身将它放入了河面。
她看着那抹绿色顺着水流缓缓远去,隐约间,却好似听到了微弱的婴童哭泣的声音。
是真的有个婴童在哭泣。
仔细去听,似乎是更下游些的方向。
她忙起身向下游奔跑,越过了那片正顺流而下着的树叶,越过了一道又一道缓缓流淌的水波。
在下方支流汇入处,有一只小小的木盆顺着水流漂了过来。
那婴孩哭得撕心裂肺,双手挣扎着想要探出木盆之外。
李汝萤是会凫水的,她想也没想便进入水中,想要救这婴孩。
可她的鞋履将将没入水中,下一刻便有一道有力的臂膀将她抱回了河岸。
“田鹤余,你做什么?”
看清来人后,她忙将申鹤余推开,又要再度跳入水中。
申鹤余却紧紧拽住她的手腕,将她一下抱在了怀中。
“公主,我知你不愿嫁,可你也不该以命相抗。”
他将她按在怀中按得极紧,紧到只能听到她“呜呜呜”的声音。他不禁有些笨拙地轻轻拍抚她的脊背,声音也有些不自然。
“好了好了......我在,莫哭了。”
李汝萤觉得他一定是发了狂症,竟这般冷血无情地阻止她去救人。
没法子,她只得在他胸口上狠狠咬了一口,见他只是闷哼一声,便又猛踩他的脚。
她这一脚却正正好好踩在他尚未痊愈的那只脚上。
他好是吃痛一声,终于没忍住下意识松开了双臂,却见她又要往河里去,又忍痛追了上去。
她却是从腰间抽出了匕首指向他。
“莫再拦我!”
他想也没想便将那刀刃握在了手中。
“公主,便是今日你杀了我,我亦不会叫你轻生的。”
鲜红的血顺着他的手心滴落在地上,她怔愣一瞬后,指了指几乎就要飘得看不清的木盆。
“我不是要轻生,我要救那个孩子!”
申鹤余有些发窘地将手松开,而后飞身踩踏着水面,有如蜻蜓点水般,轻轻几步便将婴儿连同木盆一并抱回了岸上。
两人颇为好奇地一并垂首打量着盆中小孩。
忽有几滴血珠沿着申鹤余的手滴落在了婴儿的脸上,这小儿反而咯咯地笑了。
李汝萤递了个帕子给他包扎,又用袖口为婴儿擦了擦脸上的血珠。
这小婴儿的脑袋不过巴掌大小,看起来像个雪白的频婆果,再长大些会是个极漂亮的小女娘。
申鹤余道:“朔安城外常有弃婴,公主不若将她送去悲田院,自会有师傅们照料她长大。”
悲田院,多建于寺庙之中,是收留孤儿、老人,救治贫苦的官办收容所。
原本阿婆离世后,李汝萤也会被送去那里。但那里于她而言,却并非是好去处。
她幼时曾见过有与她同龄的小童,宁愿去做乞儿也不愿留在那里。
眼前这小娃娃生得浓睫大眼,是这样的可爱,她不想送她去那里。
一瞬间,她似乎找到了嫁给林绍的意义。
她若是未嫁公主,不好在宫中照顾一个小姑娘。可若已然出宫置府,便可以收留许多似她当年一般走投无路之人。
她不禁极目远眺,只见河流与天相接处,云雾缭绕,一如阿兄救她当年。
她将婴儿从木盆中抱起。
“不,我要照顾她长大。”
夕阳落在她身上为她的身影镀了一层金辉,申鹤余看得有些怔。
他别了别眼,伸手戳了戳婴孩的脸。
“那公主要为她取个名字么?”
李汝萤略一思忖,道:“白柰。”
申鹤余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
“她这小脑袋是有些像雪白的频婆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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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书中有记载,在频婆果中,白者称为素柰或白柰。
申鹤余忽直起身,双目许是染上了晚霞的柔光,极为温和地望向她。
“公主,你想嫁给绍愚么?”
倘若不想,他愿带着她与小白柰仗剑天涯。
李汝萤垂下了眼睫,语气淡淡的。
“愿意啊,怎么不愿意。”
申鹤余顿了几刹,道:“可公主,你并不心悦他。”
李汝萤道:“那又怎样,总归要嫁的,嫁与谁都一样。”
申鹤余疾言道:“怎会一样?”
李汝萤忽将目光从白柰脸上移开,狐疑地望向他。
正要开口,却听得怀中的白柰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怎么也哄不好。
“她许是饿了。”
申鹤余将白柰接在怀中,率先抱着她跨上了马。
李汝萤也骑上马,跟申鹤余一人一骑去向附近的村庄。一番打听下,终于找到了一户方才生育过婴孩愿意喂奶的人家。
两人站在木门外,等着大嫂为白柰喂奶。
申鹤余踌躇着开口:“公主,别嫁他了,嫁给我。”
声音虽小,却像惊雷般打穿进了李汝萤耳中。她原本平和下来的心绪忽然又翻涌了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我嫁给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申鹤余忽有些无措,只道:
“两情相悦,成婚不好么?”
李汝萤蹙眉:“你在说什么?我何时心悦你了?”
申鹤余忙在身上摸寻,将那只承露囊举在她眼下。
“公主若不心悦我,为何赠我此物?”
李汝萤接过,将袋口解开,见里面空空如也。
“里面的金叶子田兄你不是已经用了么?”
既然用了,便该知她只是想解他一时之困。
申鹤余一惊:“什么金叶子?”
那夜收到这香囊,他看了看就丢给砚池了,昨日才将它从砚池的一堆脏衣中给翻了出来好是清洗了一番,却未在其中见到什么金叶子。
李汝萤道:“先前听林少君说,你缺金银才会远来朔安谋生计,我想你当初便是因此起了偷盗青青的心思。
“那夜又见你扮胡人谋取钱财,想你大抵的确需要许多钱财,是才决定赠你金,希望能帮到你。”
他那夜不过是因为被阿娘与兄长关了禁闭,怕被正巧上街的家人认出,是才乔装打扮。
申鹤余一噎,又道:“可那夜山间,你舍命救我...”
李汝萤问:“彼时田兄你救我在前,我如何能对田兄置之不理?难道世间只有相爱之人才能甘愿为对方舍弃性命么?”
申鹤余沉默须臾后,忽状若什么也没发生似地朗然大笑了一声。
“哈......我方才都是玩笑呢......”
忽地,木门吱呀打开,有妇人抱着白柰走了出来。
“二位贵人,说什么呢这般开怀。”
申鹤余率先道:“没什么,多谢大嫂。”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缗钱给她。
大嫂忙推脱着拒绝,怎么也不肯收。
两人见状,忙抱上白柰各自上了马,策马来到了附近的林中。
树叶沙沙作响,鸟雀喳喳蹄叫,申鹤余“吁”了一声,马儿双双停息脚步。
申鹤余低头看看怀中的白柰,问:“成婚前,公主要我将她带与绍愚么?”
李汝萤将白柰接过,道:“不必,多谢田兄好意,你我就此别过。”
申鹤余拱了拱手。
“那便提前恭祝公主与绍愚,百年好合。”
30. 同章
李汝萤抱着白柰去向绥国长公主府,经门仆一路引着来到了水榭。
微风轻轻吹动纱幔,有一道袍女子影影绰绰地站在李漪身侧,面上温柔的笑容令水中的游鱼竞相跃出了水面。
而李漪的面上也难得染上了柔波。
李汝萤滞了滞步子,有些不忍上前去做惊扰水墨画卷的一滴朱墨。
那女冠却先一步回身看到了她,向她先行了一礼。
“荆山公主。”
竟是宋仙姑。
“就说你指定要来。不过你的青青方才已经着人送回宫了,你这回可是跑空了。”
李漪掀起帘幔,也向李汝萤走来,目光却落在了白柰身上。
“你怀中这小娃娃却又是?”
“方才在水中捡到的。”
李汝萤心道自己可不是为着青青来的,遂将白柰抱给她们瞧,却更好奇,“姑母竟与仙姑是相识的么?”
李漪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又痴了不是?若蝉曾跟随同章多年,我如何不认得她?”
宋仙姑一笑,道:“长公主莫怪公主,公主如今便知道了。”
李漪含笑逗了逗李汝萤怀中的白柰。
“哪个水里捡的,这般可爱,怎的我这池中却捡不着。”
李汝萤一听,觉着有戏,便试探道:“姑母欢喜她么?”
李漪点点头,将白柰接在了怀中。
李汝萤道:“那我出嫁前,烦劳姑母养她些时候,可好么?”
李漪侧了侧头,对宋仙姑努了努嘴:“若蝉,亏你先前还说她纯良。”
宋仙姑却只是微微一笑,而后迟疑了一下,才问:
“公主,恕奴婢僭越,公主果真要降与晋国公之子么?”
李漪的眉目间复又拢上了愁云。
“我记着,先前你与那林家的小郎并不熟识。”
李汝萤故作了些洒脱在脸上。
“出嫁后便能像姑母一般有大宅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公主府哪怕再大,都有待腻的一日。”李漪叹了一声,拉着她的手,“阿萤,不必顾着你阿耶,你这一生还长,若你不愿,我去求圣人。”
不要将来,像我一样。
李汝萤垂着眸子:“其实做公主的,嫁与谁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可姑母,至少如今的林少君我是相识的,我也该知足了。”
宋仙姑捕捉到了她语气中的无可奈何,不禁摇了摇头。
一时间,空气中又只有游鱼跃动水面所发出的声响。
宋仙姑忽起身,从几案上取来一撂纸交付在李汝萤手上。
“圣人日前曾嘱咐奴誊写我们公主生前的诗文,今日正好从长公主这里又补全了些,现下正好将它们交与圣人。
“可烦请公主一并带回宫交给圣人么?”
李汝萤点头应允,看着夕阳即将没入地面之下,便起身想要回宫。
宋仙姑按住她,又说:“公主想是来得急了些,现下发髻都散了,叫圣人见了怕是要恼的,且叫奴婢为公主重新梳一梳发髻。”
不待李汝萤拒绝,李漪已摆手去令人取了梳髻发的物什。
妆奁很快拿来,宋仙姑梳发的动作虽快但却极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李汝萤浓长的乌发重新梳挽了发髻。
李漪看着她有片刻的怔愣,而后舒展眉目,从头上取下一支白玉莲花簪插在了她的发上。
李汝萤不解:“姑母?”
李漪将有些发抖的手拢藏在了袖中:“若蝉梳的发髻还是最好看的,再簪个簪子才更配得上她的手艺。”
李汝萤未置他想,起身抱起诗稿出府而去。
她站在府门外,却久未等到牵马的小厮。
不多时,宋仙姑也从门里走了出来,对她道:“公主,奴婢送公主一程。”
李汝萤本想拒绝,却又有名小厮惨着脸向她跑了过来,言说她的马儿不知怎的闹了肚子,现下如何也牵不来了。
眼看着宫门便要下钥,李汝萤只得提裙上了宋仙姑的车马。
车马不消多时便来到了皇城门外。
李汝萤方才道了谢跳下车马,便见宋仙姑提了个食盒也跟着下来了。
李汝萤道:“仙姑,不必送了。”
宋仙姑一笑,举了举手中的食盒:“瞧我这记性,一早应下要送些糕点给皇后娘娘的,公主咱们还得一并再走一道。”
李汝萤想将食盒接过,一并送去。
宋仙姑道:“奴婢同娘娘仍有些话要讲,便不劳烦公主了。”
于是,两人又一路行过皇城进入宫城,眼看着就要到了皇帝所常居的含象殿了,李汝萤又同宋仙姑作别。
宋仙姑颔首止步,看着她候在了殿外。
含象殿里已经上灯了,皇帝坐在书案前批着谏疏,元善的身影忽投在了简牍之上。
“陛下,同章长公主旧日的诗文送来了。”
皇帝搁下笔:“拿进来。”
殿门推开,未散的最后几缕橘光投了进来。
皇帝不由地抬了抬头,只见元善身前,有一梳着乐游反绾髻的女子站在光影中,髻发上的莲花簪子熠熠生辉。
她身上尽披橘光,像是踩着云霞从天归来之人。
“阿澜,是你原谅阿兄了么?”
皇帝疾步走来。
阿耶何时对自己这般热络了?
李汝萤抬起头怔怔地望向皇帝。
看清人后,皇帝的脚步瞬间止住,皱着眉:“荆山,怎么是你?”
李汝萤身后,忽有一道恭敬的声音响起。
“奴婢宫人宋氏,见过陛下。”
皇帝摆手令她起身:“若蝉,你如何也来了?”
宋仙姑不动声色地将食盒在桌案上打开,从其间端出了一碗如同各色莲花堆满的饼餤。
“前日夜里长公主托梦给奴婢,同奴婢讲,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便是最后没能再为陛下做一回莲花饼餤,便是她如今去了天上都寝食难安。
“奴婢不想叫长公主在天上不安,斗胆便想替长公主再做上一回献与陛下。
宋仙姑向一侧站了站身子,略微欠了欠身好叫皇帝看清这一整碗的“莲花”。
“是以奴婢昨日一早,便遣人四处去采备所需的时蔬,荆山公主昨日见了,知是要为陛下做的,便也一心想为圣人您尽一回孝,奴婢便应下今日同公主一并做。
“原本今晨公主回宫了,奴婢以为公主不会再同奴婢做这饼餤了,但公主却执意要为陛下尽孝。陛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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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这满满的一碗,与长公主当年做的,可是有些相像么?”
何止是相像,简直就像同一人所做。
皇帝提箸夹了一只。
“朕记着,这莲花饼餤是同章头一回学做的膳食,说是做法简单易学,最适于她这样的小糊涂鬼。”
所谓莲花饼餤,就是将用不同颜色的面糊烙就的薄饼内,卷上数种时蔬丝,卷好后类似于莲花的形状。
再将这一朵朵“莲花”堆摆在碗中,恰如一束盛放于碗中的莲花。
宋仙姑含笑道:“奴婢记着长公主曾说,她的阿兄终日吃些腻歪的玩意,这饼餤里夹了这么多时蔬,正好叫阿兄解解腻呢。”
皇帝的眉目变得舒展起来。
“是,同章总是记着朕的。”
宋仙姑却忽鼻中酸涩,声音微颤:“若公主当年不与先皇置气,公主她便不会......十六年前的那场大火,这些年一直出现在奴婢梦中,奴婢本该追随公主而去的......”
皇帝放下箸子,抬手扶在她臂上。
“怪朕,都怪朕,是朕欠同章的,是朕的错。”
宋仙姑忽拜倒下来。
“奴婢斗胆。”
皇帝吸了口气,扶她:“若蝉有何话,起来说便是。”
宋仙姑望了一眼李汝萤,道:“今日奴婢见荆山公主在庖厨内,恍惚间竟又看到了奴婢的公主。
“奴婢便斗胆将长公主旧日的发簪簪去了公主的鬓间,奴婢妄想再见一面长公主,望陛下恕罪。”
皇帝这才随着她看了一眼李汝萤,招手示意她近前来。
李汝萤依命上前,皇帝仔细看过她的眉眼后,却破天荒地问了她一句“你阿娘死前,可怨朕么?”
李汝萤道:“阿娘不怨。”
皇帝自嘲一笑:“如何会不怨。”
他又看向宋仙姑,“若蝉,朕知晓你的意思了。”
宋仙姑摇头道:“若当年没有陛下从中斡旋,想必长公主亦不能安稳入观,是陛下心中一直记挂着长公主。”
皇帝叹了一声,喊了元善进来。
“告诉崔相,赐婚的制书便不必再拿来与朕画可了。”
不必画可了,便是赐婚的旨意不必下发了吗?
李汝萤有些懵然地看向皇帝。
皇帝的眼中有些她从未见过的温情。
“朕已经送出去一位公主了,荆山,你的婚事,日后朕交由你自己做主即是。”
待李汝萤与宋仙姑出了殿,殿门关上的刹那,李汝萤有些好奇地回望了一眼。
皇帝有些苍凉的身影夹在门缝之中,正颓然地捧着那碗莲花饼餤,竟像极了思忆故人的未亡之人。
宫道上也已点上了灯,一名名宫人匆匆而过,却看不清面容神色。风轻悄悄的,花香有些叫人痴醉。
李汝萤唤了声“宋仙姑”,道了声“多谢”,又不禁望了望天上的月,她今日亦承了那位从未谋面的姑母的恩。
宋仙姑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李汝萤的心头却仍有疑惑。
“同章姑母,究竟是怎样的人?”
为何一向看起来严酷的阿耶,却对这位姑母有着少有的温情,甚至就这般收回了本已不容更改的旨意?
31. 难眠
宋仙姑的目光落在了宫灯内轻轻跃动着的火苗。
“同章长公主之事,公主知道多少?”
李汝萤道:“先前我曾听宫人讲,同章姑母死于一场大火,彼时她尚未出降。”
宋仙姑点头,缓缓继续前行。
“那是新露十三年的冬月,那时长公主正在同章观内为绥国长公主写信。
“许是有人不慎打翻了烛台,一时同章观内火光冲天,火势急剧蔓延,很快便烧到了长公主的卧房。
“原本长公主已然逃出来了,可她却顾着房中尚有绥国长公主这些年从浮黎为她送来的信,执意要将它们救出来。
“奴婢本想要去拿,可公主却担忧奴婢的身手不如她,反葬身火海,便只身进去。可公主这一进去,却再也没能出来。
“后来火势浇灭,公主的尸身却被烧得不成样子了。”
宋仙姑止步,不由地望了一眼李汝萤发上的那支莲花玉簪。
李汝萤将玉簪取下,问:“这支玉簪可是姑母的遗物么?”
宋仙姑摇头道:“那样大的火,再好的玉也早就被烧裂掉了。这只簪并非是公主的,而是绥国长公主的。
“当年,公主做了莲花饼餤给如今的圣人,圣人正好得了一对莲花簪,便将之送与了公主。
“公主与绥国长公主交好,二人各自留了一支。公主你如今手中的,是绥国长公主的那支。
“只可惜绥国长公主她后来得以归国,以为能与我们公主团聚,却已是物是人非。”
宋仙姑不禁又嗟叹一声,复道,“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圣人既免了公主的婚事,公主能顺心便好了。”
李汝萤见她似又勾起了万般的愁绪,不敢再问旁的,却是很垂丧地低下了头。
宋仙姑问:“公主这是?”
李汝萤道:“我在想,如何能将白柰偷偷带入宫来。”
“偷带回宫就不必了,公主只管将她放在绥国长公主的佛室内便是。”
宋仙姑继续前行,“自我们公主去后,长公主一直将自己困囿在佛室之中,也该走出来了。”
次日天明,李汝萤去见李漪时,李漪面上的佛气减退了几分,倒多了许多怨气。
“昨日她来得突然,未能找到合适的乳娘,竟叫她缠了我一宿未能叫我合眼。”
李漪将仍在睡梦中的白柰抱与李汝萤看,话中虽尽是嗔怪,语气中却带了些宠溺。
李汝萤有些不好意思:“姑母,可能还要麻烦您些时候。”
“昨日就知道了。”
李漪忽向李汝萤伸了伸手。
李汝萤一怔:“啊?亲姑侄也要收银钱的么?”
李漪道:“什么银钱,簪子还我。”
李汝萤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只错金漆盒放在案上。
侍女将白柰接抱在怀,李漪将那漆盒打开,里面竟躺着一只黄澄澄的小枇杷果。
李漪记着,那年她已归国两载,满朔安之人见到她右脸的那道伤疤后,均是惊愕、鄙夷、叹息或可怜。
可那日宫苑里,一个爬到树上摘枇杷的小姑娘忽自树上摔下,她闻声去扶小姑娘时,小姑娘却用小手摸着她的右脸问:“很疼吧?”
那一瞬,多年的酸苦霎时在眼窝打转,她忙垂首拾起摔落在地上的一颗黄枇杷,摇头哭笑着:“摔裂了的才更香甜。”
后来,这傻姑娘竟真以为她喜欢吃枇杷,一连数日都托故太子带一颗精心挑选的枇杷给她,直至宫里的枇杷都化成了花泥为止。
此后每年,每逢宫里的枇杷结了果,她虽人在宫外,却都是第一个尝了鲜的。
如今又是初夏了啊……
“姑母,昨日多谢你与宋姑姑。”
李汝萤一边说,一边在枇杷下层取出那支玉簪为李漪重新簪到髻中。
李漪将枇杷果握在手心,摇了摇头,看向李汝萤时,却见她眼中竟盈起了水雾。
李漪轻咳了声,道:“哭吧哭吧,哭了就能掉小枇杷,今岁也不必摔屁瓜了。”
李汝萤自然知道姑母说的是她因摘枇杷摔下树的事,不禁吸吸鼻子,瘪了瘪嘴。
“姑母,这一点也不好笑!”
后头的声音低如蚊吟,“我好些年没再摔过了。”
李漪笑着摇摇头,须臾又道:“昨日齐王下了帖子,说要搞个什么诗会,邀了朔安许多才俊,你不若也去瞧一瞧?”
李汝萤连连摆手:“吟风弄月我实在不在行,姑母还是饶了我吧。”
不过她这位皇兄向来张扬恣意,虽喜宴饮游乐,可对文士相聚却是避如蛇蝎,怎突然做起了这般附庸风雅之事,竟是转了性不成?
……
申鹤余昨日归家后,一夜未能入眠。
明明知道原先所谓的情投意合不过只是误会一场,可当他闭上眼后,那夜她只身拔剑以对群狼的模样却始终在脑中挥散不去。
而他睁开眼时,却又总觉着被风吹起的帘幔外正站着她,窗外值夜路过的人影是她,甚至当他推窗望月时,她竟在遥远的月宫中翩然起舞…
实在无奈,他只得持剑在卧房前砍了一夜的落花。
他好不容易终于砍累了睡下,不过两个时辰,崔十九却乐乐呵呵地登门了。
他顶着眼下的两团乌青,迷迷糊糊地给他开门。
崔十九道:“鹤余啊,明日齐王诗宴,你可一定要去啊。”
申鹤余已倒去了床上:“什么诗宴,你觉着我会作诗?”
崔十九哪里又会作诗,所想的不过是借机令他与林绍二人冰释前嫌。
崔十九啜了口茶,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齐王可是遍下名帖,听说荆山公主也收到了帖子呢。”
申鹤余陡然睁开眼,坐起身问:“荆山公主不忙着备婚,也去寻这热闹?”
崔十九笑道:“听说昨夜圣人不知何故,忽免了荆山公主的婚事,所以公主如今不必降与绍愚了。”
申鹤余不知为何,忽然觉着脑袋清醒了许多,只觉着今日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竟是这般温暖和煦。
但转瞬他却又蹙眉道:“可我不会作诗。”
倘若公主见到,许会觉着他不如旁人。
崔十九道:“嗨呀,你看齐王哪里又是会赋诗之人,指不定是旁的玩腻了,如今想借着文人雅士的名头,玩得更新颖些。”
申鹤余索性不睡了,穿靴披袍便往屋外去。
崔十九追出去喊他:“不是,我还在这儿呢,你做甚去?”
申鹤余道:“今日兄长休沐,我找兄长去。”
……
翌日,申鹤余一身蓝袍赴齐王诗会而去。
齐王宅占地万顷,宅中有用太湖之石专门堆砌而成的假山、自城外河水引入的潺潺溪流。
众人坐在溪流两侧,正行着曲水流觞的风雅事。
申鹤余向着花团锦簇之中细细打量,却如何都没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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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那一道素来青绿的身影。
崔十九来得早,指着身旁的蒲团对他招手。
申鹤余在他身侧落座,只啜清茶而不饮酒,期间偶有才子佳人前来攀谈,都只是恹恹地回话,反将目光向着皇子皇女那边打量。
高雅的琴音徐徐传入耳中叫他觉着嘈杂得很。
分明其余几位公主都来了,她为何还没来?
他起身走向李玉稚身侧,行了一礼。
李玉稚问:“这位少君是?”
申鹤余道:“某是崔公子家仆,公子托某来问,荆山公主今日可会前来?”
李玉稚原本因他相貌清秀,而对他升起的一丝好感瞬间骤降。
挑眉道:“本公主如何知道,大抵尚忙着去讨姑母欢喜。”
申鹤余拱手一谢,匆匆出了齐王府。
他策马一路行至长公主府后墙,初夏晌午的暖风反倒令他忽然醒神,虽已下马,却不再下一步动作。
他如何就来到此处了?
不过旋即,他心下却又坚定:好些时候未看大将军了,他是来探望大将军的。
想罢,他深吸口气,爬上了墙头。
府墙以内,池岸的水榭中,李汝萤正轻摇着摇床,目光温和地落在白柰的睡颜上。
清风徐徐吹动水榭的纱幔,有长长的影子打在了进来。
李汝萤回首一看,有些讶然。
“你如何进来的?”
话一开口,才意识到是句废话,他会翻墙啊……
她转言道,“青青已被接入宫了,田兄若实在犹对青青好奇,改日我将青青带去,叫田兄好好瞧一瞧便是。”
申鹤余一怔,旋即道:“我并非来见瑞狮。”
她狐疑望他。
她的眸子有些令他一瞬发昏,他向她走近了些,目光垂在了摇床上。
“我来看看小白柰。”
话音才落,便见白柰瘪了瘪嘴,忽然睁开了双眼,看着申鹤余咯咯咯地笑了。
申鹤余顺势将她抱起逗了逗。
“白柰啊,有没有想阿爹啊?”
“你浑说什么?”
“白柰也是我救上来的,我怎能忍心叫她自小没了阿爹的疼爱?公主,不若这般,你也委屈委屈,便扮她的阿娘吧?”
李汝萤的脸被日头晒得有些烫,道:“你莫浑说!”
申鹤余道:“公主,你这般想,若日后你我各自婚配了,白柰便能有两对疼爱她的爹娘,咱们这是各论各的,你犯不着生气。”
李汝萤挑了挑眉,道:“那好吧,不过姑母已认阿柰做女儿了,我现下是阿柰的阿姊,你既这般说,那我也不必介怀你占了我辈分上的便宜。”
申鹤余一噎,轻咳一声:“我细细一想,我如今尚未加冠,便不好做人父亲,还是姑且做阿兄吧。”
“随你。”
申鹤余忽问:“公主今日怎么未赴诗会?”
昨日他可是缠着兄长教了他一整天诗,在那诗会上背些前人的诗文进行接龙早已不成问题。
李汝萤尚未答,便听雾月忽在水榭外唤她道:
“公主,长公主唤您一并用膳。”
“田兄来得不巧了,入夏后,府中做的膳食不多,便不好留田兄用膳了。”
李汝萤对申鹤余盈盈一笑,请雾月送申鹤余出府。
申鹤余却道:“方才公主答允专门叫我见一见瑞狮,明日午后此处,一言为定。”
32. 劳累
其实李汝萤那句话原本是句客套话,实在没想到他真会应下。
然话既说出了口,便没有反悔之理,是以次日她还是守约将青青带来了长公主府。
想着时候尚早,她便与李漪一并在后院消食散步,原本伏在树下的青青却忽然睁开了眼,欢快地跑去了墙根下跳动。
而后,在李汝萤、李漪以及身侧仆从的注视下,只见申鹤余从墙外翻了进来。
一侧的年长姑姑忙要喊侍卫抓人。
这贼竟在长公主与公主的眼皮下偷翻进府,真当府中守卫是吃干饭的不成?
李汝萤忙拦住那姑姑:“姑姑,此人是来寻我的。”
准确来讲,是来寻青青的。
李漪摆了摆手,专注地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年。
蜂腰猿背,身手矫健,瞧着便是俊俏又不失力量的小郎君。若阿萤欢喜,与阿萤堪称是一对璧人。
只是这小郎君站定后,这又是从墙外接了一麻袋什么进来?
申鹤余被喊人的声音一惊,接肉袋的手一僵,乍一回身,便看到一束束探究的目光向他打来,他只觉着头皮一瞬发麻。
他忙上前见礼。
李漪问:“不知少君年庚几何,家住何处,可曾婚配否?”
申鹤余正要开腔,便听李汝萤道:“姑母,阿柰该午困了,姑母去哄一哄她可好?”
李漪笑嗔了一声,领着仆从们一并走远了。
众人走远些,李汝萤看向申鹤余:“我以为你这回会走正门。”
申鹤余尬笑了一声后,顾自又去墙侧将那袋肉给接了进来。青青则全程跳接着肉袋,肉袋才落地解开,便急急一头钻了进来。
李汝萤看着青青那圆滚滚的体格,眉头不禁深锁。
这些时日她一直没能陪在青青身侧,致使近日乍见青青,发觉它竟已胖了两圈,怎么都不像这般年纪的狮子该有的体格。
这两日她其实已对它的饮食进行控制,现下虽知田鹤余是一番好意,可这也太暴饮暴食了些。
是以,在申鹤余将肉喂了一半之时,李汝萤再也忍不住道:“田兄,不必再喂了。”
申鹤余看她一片关怀的神色,道:“公主,我不累。”
李汝萤眉头锁得更深:“青青今日用过了。”
申鹤余这才将麻袋又重新系好。
李汝萤看着与他分外亲近的青青,感慨道:“说来也怪,不知何故,青青竟与田兄这般亲近。”
申鹤余道:“许是我自幼喜欢鸟兽,沾了些鸟兽的缘分。”
李汝萤这才想起他似是养了只鹰,现下果然栖在墙头。
“这鹰可有名字么?”
“三竿。”
“可是因它能飞得似太阳一般高?”
“不,是因我遇到它时,尚在佛寺之中,需日日跟着师傅们做早课,那时我最想做的事便是能睡到日上三竿。”
申鹤余忽转身问她,“公主又为何给瑞狮取名青青?”
他其实一早就想问了,分明大将军是这般威猛,可日行千里,怎就起个女娘似的名字?
李汝萤矮下身,指了指青青的眼瞳。
“我初见青青时是一个雨夜,那时它瑟缩在灌丛中,一双青蓝的眼睛像宝石一般明亮,所以便唤它‘青青’。”
申鹤余听她这般讲,不禁想起了他初遇大将军时,也是在雨夜。
难怪那夜他久寻它不得,竟躲去了灌木之中。
李汝萤追忆道:“那时它还是好小一团,虽叫声有些古怪,我却以为它只是只被人遗弃的小猫,便将它抱回了寝殿。
“可次日我去寻阿兄,才知原来它便是那只丢了的小瑞狮。阿兄见我喜欢它,便禀过阿耶将它留在我身边了。”
“公主必定极其心爱瑞狮。”
申鹤余又轻描淡写地问了句,“然有人传言说,公主时常苛待瑞狮,不令瑞狮吃饱肚子。”
“你不觉着青青如今比你初见它时胖了许多么,听宫中医官讲,如此不利于它身体康健。”
李汝萤抚了抚青青翻起的肚皮,“说来也怪,有段时间我因它食肉太过,控制它的饮食,可那段时间它却比平常重得还要快!”
申鹤余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难怪……
他忽觉着,那夜他以为是她苛待了大将军,才致使大将军只能吃水里的鱼,便喂了大将军整整一麻袋的肉,那时她铁定是气坏了。
出于几分赎罪的心思,他起身道:“既然公主担忧瑞狮身体康健,不若将它交由我,我将它带去山林之中跑上一跑?”
李汝萤断然拒绝:“这便不必劳累田兄了。”
申鹤余道:“公主放心便是,我自幼在山林同鸟兽接触,知晓如何唤它们,定劳累不着。”
李汝萤:“……”
她这是客套话而已啊……
她一想到他曾经将竹溪生的竹笋带跑了那般远,险些叫竹笋被人卖了,她便担心青青也会误入陷阱。
她索性不搭腔了,只说自己尚有事,叫许慎在此陪他,转而抽身离去。
李汝萤既走,申鹤余也没甚久待的意趣,不多会也告辞,临出门时,便听李漪道:“下回不必翻墙了,走正门便是。”
……
李汝萤乍想起屋里尚有先前申昀送她的话本,抱上话本便去了申府。
是故申鹤余回府后,遥遥地便看到自家兄长正在前厅与女子攀谈,心道兄长终于开窍,便要上前调侃兄长一番。
可走近些才发觉,这女子哪里是他将来的什么新嫂嫂,分明便是荆山公主。
他姑且隐在廊柱后,便看到李汝萤先是送了一叠诗集给兄长,而后便看到兄长解了腰间的玉佩回赠与她,且二人的神色均喜悦得很。
申鹤余一时气滞。
兄长那玉佩可是自幼便佩戴之物,他也有一块,只是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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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抵押给了一马的主人,尚未来得及去取回。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们兄弟二人极珍贵之物,兄长缘何要赠与公主?
忽地,他又想起了那日公主叫他脱衣,她抱着那衣物伤心欲绝的模样,现下想来,原来那时她心中想的竟是他的兄长。
这也难怪,兄长原本是东宫官,公主又素与太子情深,难免时常出入东宫。
兄长又是这般温文尔雅、模样俊朗之人,这些年亦常有权贵之家前来相说,若非是为着公主,缘何至今尚未成婚。
兄长自幼便待他好,这些年阿耶在外为官,兄长如兄亦如父,他怎能与兄长相争。
也罢……
他喟叹一声,转身而去。
树下,李汝萤端详着申昀的玉佩,道:“申兄这玉的纹样虽与我好友捡到的那玉之纹样有所不同,可质地却像从同一块玉中所得。”
申昀道:“那玉可是鹤纹,灰青的穗子?”
李汝萤点头:“正是。”
申昀道:“那便是了,舍弟顽皮不羁,许是碰上什么急事,是才留下随身的玉佩姑且换你朋友的马骑。不知那马儿他可还回去了么?”
李汝萤摇了摇头,道:“既是申兄之弟牵去了,我便信得过他,还请申兄若是见了他,请他将马儿送去饮仙楼中,也好将玉佩拿回。”
李汝萤走后,申昀去寻申鹤余,便见申鹤余正在院中以剑劈树,颇有几分要将院中树木尽数斩断的架势。
申昀按在他臂上:“这是山中的树都叫你劈砍完了么?”
申鹤余收剑负于身后,沉沉地喊了声“兄长”。
申昀道:“先前你是否借了饮仙楼的马,该还归回去。”
申鹤余“嗯”了一声,迟疑片刻后,忽道:“兄长心悦公主,也该早日迎公主进门。”
申昀一惊:“你这是从何谈起?”
申鹤余道:“方才我归家时,见公主与兄长相谈甚欢,前不久圣人险些将公主赐婚与绍愚,兄长险些娶不成公主了。倘或日后再有这桩事,公主必然心伤。”
申昀道:“公主不过是前来归还书籍,你想哪里去了?为兄与公主从来都是兄妹一般的情谊。”
申鹤余牢牢盯着他的双眸:“兄长果真对公主不存男女之情?”
申昀道:“真,比你喜入山林一事还真。”
申鹤余只觉着胸中长舒了一口气。
果然只是公主爱慕兄长而已。
兄长博通古今,作得一手锦绣文章,仅弱冠之年便高中进士,被钦点为太子司议郎,天下哪个女娘会不心悦兄长。
申鹤余又问:“倘或有一日,公主执意嫁与兄长,兄长可愿意么?”
申昀侧过身,眺望远处白云:“昔年曾与故人立誓,此生山河未靖、未见四海一统,必不成家。”
申鹤余默了半晌,旋即眸色恳切地望向申昀。
“请兄长教我读书。”
33. 老翁
没两日,李汝萤接了岳回的帖子,说是请她饮仙楼一聚。
李汝萤欣然而至。
彼时岳回正卷着袖口在马厩刷洗着一匹枣红马。李汝萤扬声唤她一声后,岳回用巾帕擦了擦手,转身迎了过来。
两人在后院的石桌旁坐下。
听岳回讲,原来这枣红马竟是前些时候她丢失的那匹,而用玉佩相抵押之人竟是申十六郎。
李汝萤道:“所以你邀我前来,是特意邀我看你为马儿洗澡的么?”
岳回道:“怎么会,这回是碰巧了。那申十六郎前脚刚走,你后脚便来了。我正好现下得空,便现下将这马洗上一洗。
“不过这位申十六郎同传言中生得倒很不一样。”
李汝萤道:“此话怎么说?”
岳回道:“传言中,这位申十六郎自幼多病,虽家中宽纵致使性情顽劣,但却还是风一吹就倒的小身板。
“但方才一看,竟丝毫看不出是个体弱多病的模样,浑然是位身形健朗的美少年。”
李汝萤道:“传言总是不太真切的。”
岳回道:“说起这传言,我倒想起来,近来楼中颇有传言,说大宣怕是要有新的储君了。”
李汝萤持杯的手一顿:“此话从何说起?”
岳回道:“前几日齐王声势浩大地整了个诗会,你当他果然转了性不成?”
齐王,李栩,是当今皇后嫡子,论齿序、嫡庶都该由其承继大统。然其在才学上却远不如其余几位皇子,更远差于已故的太子。
学问上一时半会可能没能有多少进步,但招募些负有才干之人在府中做幕僚,却亦能增添几分知贤善任的贤名。
毕竟做君主的,自身才干如何远比不上其知人善用的本事。
可话虽如此,李汝萤那位二皇兄却实在是忒不成才了些,像侵人田舍、欺男霸女之事没少做。
也就是阿兄仁厚,前些年那些事都被阿兄压下来了,否则真要闹去御前,哪里能让他潇洒至今?
李汝萤其实一直想不明白,怎么皇后那般温厚敦良,儿子却那般顽劣不堪。
正想着,却听见从二人身后的楼中传来了一阵哭喊声。
两人忙循声赶去。
却见一老翁跪在地上,紧紧抓着石生的衣摆,哭喊着要喝自在翁。
石生见岳回来了,神色颇无奈道:“娘子,我同他说了,今日自在翁卖完了,他却偏不肯离去,非要立时就喝。”
李汝萤上前问那老翁:“阿翁为何非要自在翁?”
老翁哭道:“满朔安城都说,喝了自在翁便能心想事成、自在无忧,老汉实在没有法子了啊……”
李汝萤将他扶起:“怎会没有法子?”
老翁伛着身子道:“十日前,老朽的女儿在摊上被那崔公子强掳到马车上,老朽找去府上,他却如何都不肯放归女儿。
“老朽便又找去府衙,可府衙表面答允会帮老朽,可却反将老朽关进牢中足足七日啊……”
“官官相护,官官相护啊……老朽实在没法子了……这位娘子,求您同掌柜说说情,便允老朽一口酒吧。”
自在翁不过是寻常的酒,如何真有神力?
李汝萤问:“敢问阿翁所说的崔公子可是崔相之子?”
老翁擦了擦浊泪,道:“正是,都说他在家排行十九,人人都唤他一声十九郎呢。”
李汝萤引着老翁坐好,请石生为他沏茶:“阿翁放心,我这便去寻他,一个时辰内定带他来见您。”
……
崔府内,崔十九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页书,对身侧小厮道:
“你说这玩意有甚好,怎的鹤余突然转了性非要去看它,还夸下海口说要考什么进士。他与绍愚一般安稳等着吏部铨选,不也能当官?”
“你郎君我呀,这辈子是没有做官的命咯,还是在家里头舒坦!”
说罢,他伸了伸懒腰,起身推开了门,却霎时间愣住,险些向后栽倒。
这门口竟站着荆山公主,还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崔十九有些结巴:“公……公主寻我何事?”
李汝萤道:“十日前,你强掳了一名女娘至此,那女娘被你藏去了何处?”
崔十九望了望身后小厮:“有……有这事儿?”
小厮连连摇头。
“公主你看,我所言不虚吧,自先前您叫我写了那封悔过书,如今我早就洗心革面了。”
崔十九用下巴指了指铺在桌案上的书,“您瞅,方才我还温书来着,我……我可是立志要中进士呢!”
“那你便随我走一遭。”
李汝萤拽着崔十九来到饮仙楼,那老翁原本坐在门口由岳回陪着喝茶,见了崔十九,忙扑到了崔十九脚下哭喊起来。
“十九郎啊,您行行好,便放小女一条生路吧!”
崔十九连连后撤,去松解老翁紧抓的双手:“你做什么这是,我如何识得你家小女,又如何放她生路?”
“十日前公子路过我家摊子,非要小女做你妾室,小女不肯,你便命手下强行掳走了小女啊。”
老翁忽对他猛地磕头,很快便在崔十九的袍角上磕出了斑斑血迹,“老朽给你磕头,老朽给你磕头……”
崔十九按住他:“不是,我真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女儿啊……!”
李汝萤与石生一并将老翁搀扶起,道:“阿翁,那日除了你可有旁人见到了么?”
老翁费力地喘气:“有,我家摊子就开在嘉平坊门口,那日,许多人都见着了!”
一旁围观的客人也纷纷开口。
“我识得他,他与他女儿是卖豆腐的,他女儿是有名的豆腐西施。”
“正是,那日我的确见着十九郎将豆腐西施拽去车马上了!”
“我也见到了!”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叫崔十九额头直冒汗。
崔十九急道:“我真没掳他女儿啊!”
许是争执之声过甚,竟令巡防的金吾卫围了过来。
守将问:“出了何事?”
李汝萤举出鱼符,示与他看:“将军来得正好,可否请将军随我走一趟?”
“但听公主吩咐。”
李汝萤带着人直接去向崔十九的私宅。
临入府,崔十九拦道:
“此处是我私宅,公主未有皇命便擅搜我府,我不答允!我方才是顾着鹤余的情分才不同你计较,你可别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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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欺负!”
金吾卫的守将亦有些怯馁:“公主,他毕竟是崔相之子。”
李汝萤眼看崔十九这般,便觉着他心中有鬼,道:“既如此,那烦请将军与我的侍女在此卫守,我入宫请旨便是。”
崔十九昂了昂头。
李汝萤转身踏上马车下的脚凳时,身后却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汝萤回身,却见有两名士兵将一麻袋平放在地上,又擒按两名小厮在地。
其中一名士兵道:“禀公主、中郎将,方才这二人行色鬼祟地从府中小门而出,末将将其制住,竟发觉其内有一具女尸。”
一侧的老翁听了,忙颤着手将麻袋解开,在看清其内女子的面容后,一下瘫软在了地上。
“菱枝呀,你怎就成了这般模样啊……菱枝……睁开眼看看阿耶呀……”
李汝萤道:“崔少君,如今你又作何解释?”
崔十九双膝有些软:“我怎么知道,我都不认识她啊……”
李汝萤指着地上的两名小厮道:“那你可认识他们?”
崔十九道:“我府上那么多奴仆,哪能全都认得?”
地上跪着的一名小厮道:“公子,是你吩咐我们将她处理掉的,不能不管我们呀。”
另一名小厮亦道:“府中管事是认得我们的!”
一旁的一位中年管事见状只得应声:“是,他们二人是我们府上的。”
崔十九急了:“就算是我府上的,那也是他们手脚不干净,与我何干?”
李汝萤道:“那你方才遮遮掩掩的模样,分明是府中藏匿了见不得人的事,还说不是你怕人瞧见你凌虐了菱枝?”
崔十九急得满头冒汗:“我……我那是因为……”
他身侧的小厮小声道:“公子,都这般地步了,您还是如实说了吧。”
崔十九“唉”了一声,“那是因为前几日齐王诗宴,有几人笑话我作的诗,我便着人将他们绑来府中饿了他们几日。
“此事若传扬出去,我阿耶怕是要仗责于我。你若不信,他们如今就在柴房里关着呢,你且去看就是。”
李汝萤令人绑了崔十九,由他引着来到柴房前。
柴房门打开后,却见其内空无一人,不过有几堆柴草。
崔十九脸色煞白:“怎会如此,昨日我分明还见着他们了。”
李汝萤进入房中仔细看了又看,却见四处并没有什么余留的麻绳,地上也没有挣扎的痕迹。
便转头道:“来人,将崔十九及府上奴仆送去京兆府衙。”
原本老翁丢女一事压根用不着京兆尹出面,现下公主都亲自来了,京兆尹便不得不亲自升堂审理。
而崔十九拐良家女子致死一事又实在证据确凿,京兆尹只得将他收押并如实上报。
依大宣律,“因略人而杀人者,处以斩刑”,但若为五品及以上官宦之家的子弟,则可降一等,改为绞刑。
但无论如何,于崔十九都还是个死。
临近日暮时分,李汝萤将老翁送归家中,回程路上,却听得马匹骤然惊鸣一声,马车急急停在了原地。
有少年人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
“公主,可否与我一见?”
34. 羞辱
李汝萤掀起车帘,只见申鹤余拦挡在车前,衣袍被风猎猎吹动,曝站在残阳之下。
李汝萤滞了一下,而后点头应允。
待申鹤余在车内坐稳后,李汝萤问:“田兄有何事?”
申鹤余道:“十九绝非是掳走那女子之人。”
李汝萤:“为何这般笃定?”
申鹤余:“我同十九自幼相识,他虽为人直率,心中若有不爽绝不会憋闷着,却从不会是强抢民女之人。”
李汝萤却重复:“自幼……相识?”
崔氏自大宣立朝便世代居于京中,这田鹤余不过也是几年前入京,他们二人怎会是自幼相识?
申鹤余喉结一动,从腰间解下玉佩递去她手中。
“公主,此玉佩你应当识得,与家兄那枚同出一玉。”
李汝萤垂睫,只一眼便陡然一惊,猛地抬头细细看起了眼前之人的眉眼。
申鹤余道:“我并非姓田,昔日东宫司议郎申曜卿,乃我兄长。”
李汝萤轻吸了一口气,仍有些难以置信:“你……是申兄的那位……同胞弟弟,申十六郎?”
申鹤余点头。
李汝萤姑且咽下满腹涌上来的诧异。
“那你凭什么断言这回一定不是崔十九所做?”
申鹤余道:“公主要搜宅时,十九可是再三阻拦?”
李汝萤点头。
申鹤余叹了口气:“那是因刑部尚书之子、户部侍郎之子以及太史令之子被十九绑来了府中。”
李汝萤挑眉。
申鹤余接着道:“日前齐王诗宴,他们三人取笑十九,十九一时气愤才将他们绑来此处。公主之所以在府中遍寻他们不见,是因我提前将他们三人放了出去。”
李汝萤“啊”了一声。
这不是跟自己兄弟对着干么?
申鹤余道:“十九至多是将人绑了打上一顿,却并非是重女色强抢民女之人。”
李汝萤道:“上巳夜里,崔十九仗势想要强逼之人,可也是女娘。”
申鹤余顿了一下,道:“那夜我虽不在,但他多半是想强灌二位公主些酒,绝不会做出旁的逾矩之事。
“往日若有人触他霉头,他至多将人绑去府中打上几拳出出气,再饿上那人几日,但第二日便也将人放回去了。
“且他嘴上不说,可却会在夜间偷偷往那人家中塞银钱,这些银钱莫说是医药之资,便是再盖一间砖瓦房也绰绰有余。
“但这回毕竟是官宦子弟,且那三人阿耶的官职也都不低,向来也是在京中横行霸道之人,我怕绑得他们时候久了出什么岔子,这才提前潜入府中将他们都放了出来。”
李汝萤缓缓道:“所以申少君觉得,赠人银钱,便可对人肆意凌虐了么?”
申鹤余一默,道:“公主所言甚是,他是该吃些苦头。然菱枝姑娘的死,却绝非他所为。”
李汝萤问:“你如何保证?”
申鹤余道:“公主与我去寻那三人一问便知。”
李汝萤道:“且不说他恃强凌弱,是罪有应得。便是此案主审官亦不是我,你要找也该去找寻三司会审的官吏,而非在我这里耽搁时间。”
申鹤余却是道了声“得罪”,而后将车夫赶下车去,径直坐上车板驾起了马车。
“你……你无耻……停车!”
“十九与我相识十余载,我不能置他不理。”
而后,申鹤余为了论证崔十九秉性纯良,从两人五六岁至今,列举了无数崔十九面冷心热、行侠仗义的例子进行佐证,听得李汝萤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公主,十九有时以势逼人确实不对,但站在十九的角度想,若换了你我哪一人,也受不住旁人私下诋毁或当面讥讽,只不过十九选择了当面发作出来,而非自我憋在心里受委屈罢了……”
李汝萤有些听不下去了,她无奈道:“你莫再说了,我随你去便是了。只是我实在不明白,你缘何非要我去?”
申鹤余:“无论我亦或绍愚,众人都知我们与十九交好,说出的话必定无人相信。但十九是公主亲手送入京兆府衙之中,公主若信十九,旁人必然会信。”
次日,牢狱内,崔十九一身囚衣阖眸躺在一堆柴草上,嘴里叼了一根草梗,肩侧、脚下均有犯人正为他轻轻捏捶着双腿。
“崔公子,您出去了,可别忘了小人呀。”
“就是就是,还多望崔公子照拂。”
“崔公子这般的人物,能与我等在一个牢房已是蓬荜生辉了,崔公子,小人可不像他们这般世俗。小人是诚心敬慕您、仰慕您,想以后日日伺候您……”
却听见牢房外忽传出一声哼笑,崔十九抬起眼皮,拧眉看去。
一名衣着锦缎的年轻郎君正站在牢房外,用一把折扇挡住了半边的脸颊,露出的另外半边则语露讥诮。
“崔公子如今自身都难保了,你们还指望着他能保得了你们?识相的,过来给郎君我结结实实地磕三个响头,我便想法子弄你们出去,如何?”
几名站着的犯人面面相觑,虽心动却不敢妄动。
“谢天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十九将口中的草梗一吐,指了指自己的左眼,“莫不是这只也痒痒了不成?”
谢天锡挡在右眼前的折扇微晃,露出了半截青紫的右眼眶。他将折扇一收,用力向崔十九一指。
“崔远寒,你莫得意,我倒要看看,待秋分后,你问斩之时,可还得意得起来!”
崔十九起身逼进他,一把握住他的折扇:“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天锡嗤笑一声:“你还不知道吧,你强略良家女致死一事,圣人已知晓了,虽说圣人宽怀,念着你阿耶往日的劳苦,想对你网开一面。
“然你阿耶可是大公无私,一心想拿你这个亲儿子以正国家法纪呢。”
崔十九怔愣之际,谢天锡猛地将折扇抽出,复撑挡在右眼前,“听说崔相可是在朝堂上大义凛然,直言请圣上按律裁断呢。
“哦,对了,想你终日不学无术也识不得几个字,更不通什么律法。按律,你这得要秋后问斩呢。”
谢天锡对身后几个犯人挑挑眉。
几名犯人见状,争先恐后地将脑袋叩得咚咚响。
谢天锡一笑,向身侧狱吏吩咐,“这几个人,记下名字,各降一等刑罚。”
犯人感谢之声充斥在崔十九耳中。
谢天锡问,“如何?给你谢郎君我叩个响头,我便叫我阿耶在圣人面前与你说说情,好歹留你个全尸?”
崔十九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脚下,仍旧怀疑自己是否听岔了。
“本公主竟不知,如今这刑狱之中,竟是谢少君做主。”
李汝萤疾步走来。
申鹤余不知何时已来到谢天锡身后,猛地踢了他膝后一脚,反按着他对崔十九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谢天锡挣扎着喊道:“你个田舍奴竟敢如此对我!我阿耶……”
申鹤余抢先道:“你阿耶刑部尚书、舅父大理寺卿,那又如何?还是留待哪日你困锁狱中再嚷嚷吧。”
李汝萤轻咳一声,示意许慎将谢天锡扶起。
“若谢少君无旁的事,便请回吧。”
谢天锡愤愤离去。
狱卒将狱门打开,申鹤余率先走进,将已瘫软在地的崔十九扶在怀中。
“十九,莫听他吓你。”
崔十九面如缟色:“他说的,可是真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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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耶当真弃我不顾?”
申鹤余道:“崔世伯是说秉公处理,却并非是弃你不顾。”
崔十九抬抬眼皮,看向李汝萤:“公主如今也是来看崔某笑话的么?”
申鹤余先道:“十九,你误会公主了。”
崔十九自哂一笑:“是公主亲眼目睹那女子出现在我私宅之外,又亲自将我送入了这牢房中,难不成如今还要救我出去不成?”
李汝萤令狱卒及侍从退去,也凑过去蹲下身,对崔十九假笑了一下。
“原本呢,是不打算救你的。”
李汝萤吸了吸鼻子,“但比起二皇兄,你显然稍微好上一些。”
崔十九撑起身来:“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汝萤有些幽怨地看了申鹤余一眼。
昨日寻那三名少君不得,申鹤余竟又领着她潜去了老翁的家中,叫她伏在那老翁房顶上待到入了夜。
彼时月朗星稀,夜风和煦,有人趁着夜色推门走进了老翁的屋中。
申鹤余将一块砖瓦拿开,孔隙下,老翁与那蒙面之人的谈话尽数收入两人耳中。
“大人,老朽已按您所说去做,何时能放了老朽的女儿啊?”
蒙面人冷哼一声,骤然从袖中取出匕首便要将老翁刺杀。刹那间,一枚石子弹落下去,令他手中的匕首偏移开来。
匕首的刃光闪了老翁的眼睛,老翁大骇,连忙躲避。
正此时,申鹤余从房顶跳了下去,拔剑制住了那蒙面之人。将这人的面巾解下后,却是个生面孔。
崔十九听到这里,问:“那你们怎么知道他是齐王的人?”
李汝萤道:“他于申少君是生面孔,于我却并不是啊。”
崔十九问:“公主识得他?”
李汝萤道:“他是二皇兄府中的管事。”
崔十九道:“岂不是将他交去御前,便能还我清白?”
李汝萤道:“只可惜,他趁机逃了。”
崔十九道:“没事,所幸还有那位冤枉我的老翁在,那人既想杀他灭口,他定没有为那人保守秘密的道理。”
申鹤余叹了口气:“那老翁今晨忽然不知所踪了。”
崔十九一默:“所以那位真正的菱枝姑娘也自然没能找到是么?”
李汝萤一笑:“崔少君这回倒是聪明了。”
崔十九苦笑:“公主,我谢谢你啊……”
李汝萤道:“但你莫要气馁。眼下倒还有一个法子。”
崔十九问:“什么法子?”
李汝萤道:“求方才那位谢少君帮你作证。”
崔十九道:“他?他恨不得我立时死在这牢中。”
李汝萤道:“你想啊,二皇兄想将这脏水泼去你身上,自然已做了万全的准备,提前安排好了口供。可京中人人都知你与谢少君不睦,方才他还特意来羞辱你这一回。
“且这几日他的确是被你绑去失踪了,他人既然在你府中,自然也能洞悉你府中发生的一切。若他说未发觉你在私宅中残杀了女娘,自然是个极有分量的口供。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
申鹤余道:“他是那三人之中唯一被你打得最轻,尚能下得来床的。”
太史令之子被打成了猪头,面目肿得难以辨认;户部侍郎之子的面容虽损伤不大,走路却一瘸一拐。
真要叫他们作证,搞不好崔十九又会因殴打世家子弟而再度入狱。
崔十九听后,垂丧了脑袋。
申鹤余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宽慰:“十九,大丈夫能屈能伸……”
崔十九却摇了摇头,反将他的胳膊移开:“那鹤余你方才做甚对他那般羞辱啊!”
“……”
35. 齐王
“所以你们打算如何将他说服?”崔十九忽开口问。
李汝萤反问:“那你那日为何将他打得最轻?”
崔十九道:“自然是因为那日他求饶最快,率先给我磕了三个响头。”
李汝萤道:“难怪他方才那般执着地让你给他磕头。要不我将他喊来,你再给他磕上三个?”
“那你不如立时将我缢死在这!”
崔十九说着,便要去拔申鹤余腰间的佩剑,作势要去自刎。
申鹤余拦也不拦,索性将之解下给他:“那正好我们也省事了。”
“你……你们两个还真是天生一对!”
崔十九握剑的手颤抖非常,却忽然又道,“不对,你们铁定是已经想到法子了。”
李汝萤道:“我想,崔谢两家百年世交,若崔相能去寻谢尚书,想必谢尚书是能给你阿耶这个人情,请谢天锡为你作证。”
“十九!”身后忽有男声响起,却是人未至而语先至。
须臾,林绍一身紫袍从阶梯上走了下来,撸了撸袖子又擦了擦额头的汗,便几步走到几人身前。
“公主也在。”林绍对李汝萤见礼,却看也没看一侧蹲着的申鹤余。
崔十九看着他这副大汗淋漓的模样,不禁问:“你方才与人打了一架?”
林绍用手在脸侧扇着风:“就方才我在这狱外,迎面碰上了那谢大宝,我不用想就知他又是来寻你不痛快的。
“这不可怜他只是一只眼上了颜色,委实不对称了些,于是便帮他将另一只眼也上了点颜色。”
崔十九的神色却肉眼可见地僵硬下来,就好似林绍的那一拳实打实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将捂在左眼的手放下,急忙抓着林绍的手问:“那他可还站得起来吗?”
“嗐,别提了。你还不知道他么?这小子向来服软快,逃得也快,结结实实挨了我那一拳后便逃了。”
林绍将手搭在崔十九肩上宽慰,“你莫急,一会儿咱们说完话,我一准再去谢府替你揍他一顿。”
崔十九无奈将目光扫向申鹤余与林绍:“这下真是被你俩害死了!”
林绍一脸疑惑。
李汝萤绷不住笑了两声,而后道:“走吧,两位少君去寻些礼物、药膏送去谢府,我去寻崔相。”
“哎哎哎,我这才刚来……”林绍的声音在牢房内回荡。
崔府,崔老夫人塌前,崔相正细细吹着汤羹,舀起一勺送去榻上哭喊的年老女子口中。
崔老夫人却抬手将他手中的羹碗一并扫去了地上。
“今朝你若不将我的宝贝乖孙全须全尾的带到我榻前,老身便去地下寻你阿耶!”
一旁亦有美妇人哭啼着应和:“郎君,如今远寒在狱里定是委屈极了。妾知郎君素来清廉守正,却犯不着在自家孩子身上守这无用的清正呀。
“连圣人都松了口,就只要郎君开口,远寒何至于如今还困在那牢房中啊……”
崔相摇头,道:“你们以为我如何不想救他,他也是我的亲生儿子,可我身为人相,须得以身作则,如此大宣人人才能认可我朝的律法呀!”
“那你便要拿自家儿子的性命去冒险么!”
崔夫人止了止哭泣,“若明日我再见不着我儿,我便与你和离!”
崔夫人说完,便吩咐女使随自己去收拾行装。
崔夫人才一出门,便听门房来禀,说荆山公主求见。
崔相忙赶去花厅,向李汝萤迎了上去:“公主纡尊前来,臣有失远迎,还望公主恕罪。”
李汝萤道:“崔相,我此番来寻您,是为崔公子一事。”
崔相道:“不想此事竟惊扰了公主,是犬子的罪过。”
李汝萤道:“客套的话便毋需多言。菱枝姑娘之死,恐怕另有蹊跷。据大理寺查证,菱枝这十日应当一直被关锁在崔公子私宅的西厢房之中。
“而巧的是,自齐王诗宴后,谢尚书之子也被崔公子关进了私宅中,关押他的柴房与西厢房距离并不远。
“倘若菱枝姑娘果然遭了凌虐,那位谢少君也该听见了动静。倘若您前去寻谢尚书,请其子为崔公子作证,必能洗脱崔公子身上的嫌疑。”
“公主。”
崔相疾言将她打断,“老臣虽心系远寒,却断然不能做此等欺世之举。”
“混帐东西,何为欺世?”
忽然有年老夫人拄杖行了过来,又对李汝萤见礼,“公主,老身教育不当,将他养傻了,今日老身便是豁下脸面,也随公主去谢府走上一遭。”
崔相忽然厉色:“来人,老夫人大病未愈,还不快将老夫人扶回房中!”
崔老夫人被人搀着连连咳嗽:“逆子,逆子……”
待崔老夫人的身影与声音消失在了眼前,崔相拱手道:“公主好意老臣心领,然老臣尚有公务在身,便恕老臣不能远送。”
李汝萤将崔相喊住:“在崔相心中,儿女的性命果真比不上心中的坚持么?”
崔相稽首。
“执大国之器者不敢徇私,倘若身在高位者均以私废公,无人坚守法度,天下便会有更多的耶娘与儿女分别。这——”他微微抬起头,“不正是昔日太子所坚持的么?”
崔相现下的眼神有些令李汝萤的汗毛微微竖立,竟令她呆怔在原地须臾。
她先前只以为崔相圆滑,才能成为阿耶面前最得力的臣子。但现下方知,崔相身上的浩然大义,哪怕桀纣之君都足以心折。
身为掌权之臣,却恪守底线,不以权势为儿子大开方便之门,他的确担得起相国之名。
只是如此,无人为崔十九作证,不就叫人就这般冤了他?
李汝萤从崔府走出,却见申鹤余正站着她的车马前,神色很是飞扬。
李汝萤一惊:“你们去看望那谢少君竟这般快?”
便是准备礼品也需要些时间。
申鹤余为她掀起帘子:“我与绍愚又去添了一把火,如今谢天锡应是前去告御状去了。”
原来,他与林绍并没有前去给谢天锡送什么礼、求什么饶恕,而是一块守在谢天锡回府路上,特地拦下谢天锡的马车,将谢天锡又贬损一通。
先是说了说崔十九是崔相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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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定会高举轻放,又说谢天锡这顿打无论如何都是白挨,便是找去御前也无用的话。
总之话里话外,都在撺掇着他,将这两日受了崔十九欺凌的事,添油加醋地再亲自说与御前。
谢天锡原本碍于其父,姑且将所受屈辱忍下,这样一来,气愤战胜了理智,简直忍无可忍,当即便要去寻这位皇帝舅父讨公道。
李汝萤一瞬便反应过来:“这样一来,他送上门去求阿耶为他主持公道,便会同阿耶说他这几日如何遭受了崔公子的苛待。
“而他既然是一心想叫崔公子去死,定然会捡着崔公子天大的罪过同阿耶说。
“但他说了一箩筐的罪过却未提及菱枝的事,这便足以证明,菱枝这几日压根便不在崔公子的私宅。余下前去拿人查证的事便是大理寺的事了。”
申鹤余道:“那公主要快些入宫,省的叫他真将白的说成黑的,真给十九编造出了莫大的罪过,再叫十九至少流放三千里。”
李汝萤坐上马车,马车行动起来后,又问:“你一早便知崔相不会去求谢尚书?”
申鹤余驾马道:“崔世伯为人正直,从不徇私。”
李汝萤道:“那你怎不早说?”
申鹤余一本正经地戏谑:“万一公主舌灿莲花了呢?”
李汝萤道:“我看你是诚心想令我碰壁。”
申鹤余一顿,而后缓缓道:“其实我也想公主知道,坐在崔相乃至圣人的位置上,无论他们是否疼惜子女,在子女面前都会显得异常冷酷无情。所以公主——
“不管圣人是如何对待公主,至少公主仍有亲人在人世之间。无论日后公主是为恨还是为爱,都应顾惜自己的性命。”
李汝萤忽然沉默下来,脑海中又浮现起那夜山洞之中,柴火已然烧烬后,她偎在他怀中驱寒时,她所低念的那句话。
申鹤余没再说话,静静地驾着车马一路向前。
不多时,车马缓缓停下,他在帘外道:“公主,到了宫门口了。”
李汝萤同他颔首后,一路入宫,直奔皇帝的寝殿而去。
她来到含象殿时,谢天锡正在殿中滔滔不绝地控诉崔十九的混账。
她站在殿外听了会,确保谢天锡只是说崔十九是如何殴打勋贵,不将圣人放在眼里,便也没有急着进去。
身后忽有一道青年男子的声音响起:
“小皇妹来找阿耶,进去便是了。”
声音的主人穿着一身紫色圆领袍,腰束金玉带,身形周正而又俊朗。一双狭长的桃花眼似笑非笑,乍一看竟有几分清流文人的模样。
“二皇兄。”李汝萤颔首唤他。
齐王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带她阔步进入殿中。一边走,一边扬声:“阿耶,儿与荆山前来看您了。”
李汝萤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恭敬地给皇帝行礼。
皇帝摆摆手,道:“你二人来得正好,这天锡受了大委屈,快领天锡去尚药局找刘奉御寻些上好的创药敷上。”
李汝萤道:“阿耶,谢少君此来正好,儿正好想与您说,崔远寒一事另有隐情。”
36. 算盘
皇帝疑惑地“哦”了一声:“你且说来。”
李汝萤看向齐王,而后又移向谢天锡身上。
“方才谢少君哭诉得情真意切,儿也正巧听见了几句。正如谢少君所言,自二皇兄诗宴那日后,谢少君便被困在崔远寒的私宅之中足足两日。”
谢天锡虽不知荆山公主为何突然向着自己,却立时附和:“陛下,公主所言极是。”
皇帝道:“所以你亦是求朕来为天锡主持公道?”
李汝萤道:“并非如此。儿是想求阿耶彻查崔远寒一事。正如谢少君所言,彼时他被关在柴房之中,哭嚎声响彻天际。
“与此同时,那位菱枝姑娘亦被关押在柴房隔壁的厢房之中。明明距离府外差不多,可为何路过的百姓听得见菱枝姑娘的哭喊,却听不见分毫谢少君的求救?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丢女的老翁如今不见了。”
她并未提及菱枝没死,否则她怕齐王会叫此事成了真。
皇帝眼皮一抬,沉吟少顷后,目光移去了齐王身上。
“近日修文馆中的学士来禀,说你在策问上的见解有了长足的进步。此事大理寺既然没能查清楚,便由你前去督查,也叫朕看看你真正的学问。”
让齐王督办,岂不是相当于要贼去抓贼?
李汝萤疾言喊了一声“阿耶”,齐王却已稽首叩拜,掩在袖侧的唇角勾出了微不可察的笑意,声音高高盖过了她的这声。
“阿耶圣明。此番儿必不令阿耶,”齐王又觑了身后的谢天锡一眼,“与谢少君失望。”
皇帝拂袖起身:“若无旁的事,你们便退下吧。”
齐王拽着李汝萤给皇帝叩首:“儿告退。”
皇帝看着二人这般兄妹情深的模样,不禁微微颔首,颇有几分欣慰。
几人出殿后,谢天锡被元善扶着去了尚药局。
李汝萤跟在齐王身后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待走到含象殿旁的花丛后,李汝萤喊住了他。
齐王笑吟吟回身:“小皇妹近来可有想念为兄?”
李汝萤却道:“二皇兄真是打得好算盘。”
齐王挑眉:“本王不解皇妹是何用意。”
李汝萤道:“二皇兄手眼通天,知悉那日我要去饮仙楼,绝不会对老翁丢女一事置之不理,便一门心思将此事借着那老翁的口,叫我帮你将此事诬到崔公子身上。”
“小皇妹莫不是魇着了?青天白日怎么说起胡话了?”
齐王说着便要将手放去李汝萤额上试冷热。
李汝萤抬手将他的手推开。
“方才在殿上未能拆穿二皇兄,本是想给皇兄你坦白的机会。但想不到二皇兄却依旧如同幼时一般,惯会装模作样。”
那夜据那老翁所说,菱枝的确被人掳去,他先前所说的求告无门的话也的确都为真。
只是掳走菱枝之人他并不认识,只知那人衣着富贵,模样俊朗,身旁之人唤他一声公子。
满朔安城,只有宰相之子才可被称为公子。
而几位相国家的郎君,也只有那位崔家的十九郎最为纨绔张扬,所以老翁一开始对官府喊的也是崔十九捉了自己女儿,官府也的确如此记录在案。
可他在狱中之时,却又有蒙面男子前去寻他,说若他想寻回女儿,便在未正时分去饮仙楼吵嚷,将此事推去那崔十九身上。
那时老翁才明白,原来掳掠女儿的竟另有其人。
而李汝萤这样一听,却怎么想都觉着,这分明是专门逮着她去的时辰,专为她排演的一出戏。
齐王眸中的柔和笑意渐渐褪去。
“人是我掳去,你无证据,又能如何?即便是有,便如幼时你被褥中的那条蛇,亦或是你饭菜中偶有的蛆虫,你又如何证明是我所放?”
齐王的唇畔复又浮出笑,眸色却仍旧森冷,“你如此卑贱,却又这般喜欢管如你这般卑贱之人的闲事,那本王便等着看你如何去管咯。”
齐王“哼”了一声,却道,“哦对了,想必你不知,那菱枝还活着。你可知,本王缘何没有杀她?”
李汝萤紧紧瞪着他。
那夜齐王的管事只看到了申鹤余,并未看到还躲在房顶的她。
齐王忽屈弯二指作出向她眼眸剜去的动作,“无他,她那双卑贱却又充满不屈服的眼睛,与你这双一般无二。”
李汝萤惊愕:“你做了什么!?”
齐王道:“自然是将那双眼珠子放去本该归属之地。”
李汝萤的声音有些遏制不住:“李栩,幼时未能叫你事事称心如意,现如今我依然不会。”
“那本王倒要看看,如今没有皇长兄照拂的皇妹你,要如何与本王相抗衡。”
齐王乜斜她一眼后,略过她兀自走远了。
雾月凑上前来,焦灼道:“公主,齐王话虽张狂,可他说得却亦是实理,公主不该因一时意气便与齐王相做对,公主该顾惜着以后才是。”
雾月有些欲言又止,压低了声音,“奴婢听说……近日朝堂上,许多大人都请圣人早立太子以安江山社稷。
“而齐王无论在公主这里有诸多不适,于朝堂诸公,于圣人面前,却都是第一合适的储君人选。
“倘若日后齐王承继大统,公主的性命便都系在齐王手上了。”
“倘若真将大宣交去他手上,莫说我,天下人便都没了以后。”
李汝萤盯着齐王离去的身影,双手彼此攥得极紧。
她声音压抑却有力非常,“我绝不允许有那一日。”
她会在他被册为太子之前,揪住他的尾巴撕下他那张虚伪的人皮。
雾月问:“那公主,现下我们该如何?”
李汝萤缓缓吐出一口气。
“昔年阿兄尚在之时,顾惜兄弟情义为他压下许多欺凌弱小之事,可他的那几处田庄私宅却都被阿兄记录在案。
“阿兄去后,过往的籍簿都被收入宫中,难以寻觅。但申兄常伴阿兄身侧,想必定然知悉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宅庄所在。”
李汝萤当即去往翰林院,得知申昀今日休沐后复又直奔申府而去。
申府书房中,申昀听了李汝萤的来意,当即提笔写了三处宅子,几处赌坊、酒肆以及青楼妓馆。
李汝萤将纸页接过,粗粗看了一眼:“申兄觉得,二皇兄会将菱枝与那阿翁藏匿在何处?”
死亡于李栩而言是最轻如浮毛的折磨法子,李汝萤觉得,李栩定还留了那位菱枝姑娘的性命。
“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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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殿下曾在这些地方救下无数百姓,发现了其中的暗室。但依臣看,齐王想必早有防备,定不会再将已暴露在人前之处作为藏匿之地。”
申昀的指尖在纸上的几处地名所游走,最后又重新提笔写下了一处地名。
“齐王宅。”
李汝萤低念出声,“那我这便想法子潜入他府中。”
“公主。”
申昀唤住了她,“公主可知悉那姑娘的相貌么?”
李汝萤默然。
那老翁附近的街坊早已被齐王重利收买,人人咬死那日崔十九宅前的那具女尸就是菱枝本人。又有何人能为她描绘菱枝的真正长相。
倘若许以更重的利,未免李栩不会再度对无辜之人下手。
“总该潜去他府中一看。”
她话音才落,便听得书房的帘幔后忽响起了两声轻咳。旋即,帘幔被人掀起,申鹤余怀中抱着个卷轴走了出来。
申昀略微错愕:“你是何时躲在我书房的?”
申鹤余又轻咳一声:“兄长此言不对,前几日你分明答允了白日若你不在,许我自由使用你的书房。”
毕竟原本预备做他书房的那间房里,现如今是一屋子鸟雀……
“还不见过公主?”
申昀又对李汝萤介绍,“他便是臣之幼弟。”
李汝萤微微松缓神色:“申兄不必介绍,我同这位小申兄相识。”
申鹤余也不废话,而是将怀中的卷轴展开,卷轴上赫然是一名女子的画像。
“这便是那位菱枝姑娘。”
画中人鹅蛋脸、柳叶眉,虽长相娇弱,但是眼神之中却透露着坚毅。
李汝萤问:“这画是从何处寻来的?”
虽她并不知菱枝长相,可结合李栩所言,再看这画中人的眼神,李汝萤便隐约觉着这必是那姑娘本人。
申鹤余道:“朔安街头常有画师为人作画,有的是先收银子再作画,有的却是先作画再向人讨银子。我手中这幅便是后者。
“听人说,这位菱枝姑娘貌美而又从不自恃美貌,所以我便猜测,街巷画师的手中定有画了她模样却未被她买下的画。”
李汝萤将画仔细看了又看,直至菱枝好像活生生站在了她脑中一般,方才将画卷重新卷起。
与此同时,申昀已提笔将菱枝的画像重新描画在了更窄小的一张纸上,将墨迹吹干后交去了李汝萤手上。
李汝萤垂眼一看,虽寥寥数笔,却将菱枝的面目特征尽数勾画在了纸上。
“多谢申兄。”
她将纸接过,将这画像放在了袖中,而后便转身告辞。
申鹤余道:“公主,我随你同去。”
李汝萤并未拒绝,点头应允。
他身手确实极好,若有他相助,定能事半功倍。
申昀忽道:“公主稍候。”
申鹤余脚步一顿:“兄长也要同去么?”
“自齐王置府后,公主应是从未去过齐王宅中。而鹤余那日匆匆一去,想必也只是窥见了冰山一角。”
申昀搁下手中笔,将手下按写着的纸交去李汝萤手上。
“臣曾随殿下往齐王宅中去过几回,府中房屋的大体排布便是如此了,可供公主参考。”
37. 鲜血染裙
李汝萤与申鹤余各自换了身短褐衣裳,潜进齐王府中。
两人将齐王府上下翻了一遍,莫说菱枝的影子,便是其余什么人的影子也并未找见。
李汝萤正垂丧之际,却被身后的申鹤余猛地一拽,将她拽隐在花丛之中。
“唉,那位真是,不吃不喝,叫殿下见了可怎生是好。”
“谁说不是呢,你说这一方面剜去她的眼睛,另一方面却又好吃好喝地供着,咱们这殿下还真是……啧啧……”
被剜了眼,又好吃好喝地供着……
李汝萤的脑海中霎时浮现出方才在齐王厢房中看见的一名女子。
那女子衣着锦缎躺在床榻上,乌黑的头发从如瀑布般从肩颈垂落下榻。她方才还以为那女子是齐王的媵妾……
齐王竟是聪颖如斯。
她以为他是将菱枝囚困在隐蔽之所,便没有想到他竟叫人将菱枝好生伺候,她便理所当然地只是扫了那忧愁美人一眼。
待路过的奴仆的身影消失不见,李汝萤与申鹤余便急摸寻去了方才得见那女子的卧房。
夜色渐渐拢上苍穹,宅院中点上了灯。
两人来到那间厢房门口,确认屋中只有女子一人后,轻轻推门走进。
榻上女子微动,缩在锦被中的手悄然摸向身下的剪刀。待听见李汝萤落在榻边的脚步声后,猛地回身向她刺了过去。
刃光猛地向李汝萤刺来,她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身后便有一双手将她拉拽在身后。
虽躲闪还算及时,却依旧划伤了她向女子伸出的指尖。
与此同时,申鹤余另一只手极为敏捷地把住女子手腕,将剪刀夺了下来。
“李栩,这回你躲闪及时,可下一回便保不齐了。”
女子白皙的手臂垂下床沿,仍阖闭着眸子,神色苍凉,自嘲般哼笑了一声,“你若不杀我,总有一回我会要了你的命。”
李汝萤这才看到,这女子垂下的手腕上竟束挽着一道白绢,白绢的另一端则系在了一侧的床柱上。
再向床榻的另外三角看去,犹有三条长长的白绢从锦被之下延伸,挽绑在床柱上。
李汝萤轻轻出声:“姑娘,我是来救你的。”
床上的女子侧首,秀丽的眉毛颦蹙在一起竟像水波微动,更加好看。
“你是谁?”
李汝萤粗扫了她的面容一眼。
眼前的女子模样与菱枝的画像有五六分相像,眉宇神色之间却更多着许多清冷与凉薄,是一张了无生机的脸。
李汝萤心中微叹,齐王当真可憎,不过十几日的光景,便将原本富有朝气的女子搓磨成了这副苍凉模样。
李汝萤走上前,俯身为她解下四角束缚着她的绢布。一边解,一边道:“你只需知我对你并无恶意。”
她与齐王私下不睦,连姑母都不知晓,更遑论眼前的女子。恐怕她真说出她是荆山公主,反叫女子觉着是帮着齐王前来害她。
女子感觉似有东西倾压过来,眉蹙得更甚,耳尖亦是一动:“你要做什么?”
说罢,她下意识抬起头,却是再无束缚地推摸到了一个柔软的身形。
她隐在锦被下的双膝微屈,试探性地扶着床塌上,双脚着地坐了起来。
语气仍然有些怀疑:“你为何这般好心?”
女子衣着清凉,原本因此背过身的申鹤余突然出声:“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先救你出去。”
女子轻轻点头。
方才她听那脚步声,便听到是有男子及身后的侍女走了进来,是才以为那男子脚步声的主人便是齐王。
李汝萤从衣橱中翻出一身暗色窄袖的衣裳,飞快地帮她穿好后,对申鹤余道:“走吧。”
申鹤余走在二人身前,姑且将房门推开一条缝,见四下无人,推开了房门护着二人走出。
然而才将房门闭拢,却见周遭忽有一群手持兵械的人黑压压地围了上来。
连廊尽头,齐王轻晃着折扇悠然走了过来。
齐王轻笑道:“小皇妹来了怎不知会本王?倒显得本王不知礼数,怠慢了小皇妹。”
女子将手从李汝萤手中抽出,低低重复了一声“小皇妹”,而后又有些不可置信道,“你是荆山公主……”
申鹤余手握上腰间剑柄,侧首与李汝萤对了一个眼神,飞快低语了“饮仙楼”三个字。
李汝萤明白,他是想似她那日挟持崔十九一般,趁机挟持齐王,叫她借机逃出府去。
她轻轻拍了拍他护挡在身后的那只手,而后绕过他,迎面向齐王走去几步:“若我知会了皇兄,想必皇兄也不会欢喜迎我入府。”
“皇妹这便误会为兄了。”
齐王将折扇一合,笑着向她走近几步。
李汝萤的视线向周遭一扫:“皇兄既然欢迎,那这周遭卫士这般手持弓弩、刀械又是何意?”
齐王手腕微转,折扇向一侧一点:“都没听见本王的小皇妹发话么,还不都退下?”
话音一落,周遭的兵士果然尽数后撤许多。
齐王将折扇挡在额前,微微抬首对月:“今夜月色当真怡人得很。”
他勾唇对李汝萤伸了伸手,“正好我新得了几坛好酒,小皇妹既来了,何不与为兄去湖心亭月下对酌一番,也不辜负今日之良辰、佳酿。”
齐王的视线在扫在她身后的申鹤余与那女子身上后,忽然变得冷厉起来,“至于他们,”齐王眼中杀意凛冽,“便杀了吧。”
他看向李汝萤的眼中又盈上了笑,“正好拿他们的血为小皇妹染一件石榴红裙。”
话音才落,周遭的兵士手中的弓弩均已齐齐架上了箭矢,只待齐王挥手下令。
李汝萤疾言阻止:“我看谁敢!”
“小皇妹还是这般不自量力。”
齐王笑着向李汝萤走来,伸手按去她肩上,“小皇妹不想杀便不杀,同为兄说一声就是了。”
李汝萤后退避过他伸出的手,与此同时,申鹤余则抬手扼住齐王手腕要将他反擒。
然而齐王手腕一动,却是以折扇格挡避过申鹤余的次次招数,一时间二人竟打斗得有来有回。
齐王并不是空有皮相的酒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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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袋,自幼虽不喜文却犹爱习武,平时教授其武艺之人皆是全国赫赫有名的武功卓绝之人。
申鹤余虽亦自幼习武,可李汝萤却隐约觉着,他极有可能会落败于齐王。
她骤然出声:“皇兄如何才肯放过他们?”
齐王一边与申鹤余打斗,一边胸有成竹地笑道:“原本为兄是想放他们一条生路,可你手下这条狗却委实不听话了些。
“本王作为兄长,焉有坐视疯狗在皇妹身边为患的道理?待本王将其擒拿,替皇妹给他正一正筋骨,再还与皇妹便是。”
齐王话音才落,却见方才一直未出声、站在李汝萤身后的女子,不知何时竟已攥着剪刀直直从齐王身后捅了进去。
鲜血刹那间将齐王的衣袍染出一个硕大的血窟窿,周遭瞬间骚乱起来。
有侍卫立时拔剑自女子身后将其捅穿,女子霎时口吐鲜血,向后摔倒下去。
当是时,申鹤余趁机挟持住了齐王,勒令众人退后。
待周遭兵士的身影被勒令禁步在院中,一时间,申鹤余持剑挟持着齐王,李汝萤搀扶着女子紧随其后,四人一步步向大门外走去。
待出门后,大门闭拢,申鹤余这才将齐王推入门中,而后扛起女子,领着李汝萤疾步而逃。
三人疾行,去向藏绑在巷中的马匹身侧,申鹤余将女子扶抱去李汝萤马上,而后两人两骑疾驰而去。
马上女子呼吸微弱,虽已简单将伤口包裹住,鲜血却依旧染红了缠裹的布条。
李汝萤一边驾马,一边宽慰道:“一定要坚持住,我不会叫你死的。”
然而身前的女子却并未回应,竟是已经晕厥过去。李汝萤心中不忍,只恨不能即刻飞奔上天。
申鹤余道:“公主,去我府中,齐王并不认识我,想必不会那么快搜到我府中。”
李汝萤原本是想就近先找医馆将女子救治,再做打算。申府离此倒是不愿,只是……
“你府中有现成的医士么?”李汝萤问。
月光落在申鹤余的鼻梁上,在他的侧脸上撒上了光辉。
“公主信我即是。”
两人一路策马去申府,门仆见状骇了一大跳,却不敢多话,立时将马各自牵走,连夜去刷洗掉马鞍上的血迹。
申鹤余抱着那女子,带着李汝萤一路行去他的院中。
待三人来到书房后,申鹤余将女子放去竹榻上,急忙翻寻出创药以及一应用具,将它们规整摆放在竹榻旁的书案上,而后背过身站去了屏风后。
李汝萤按照他所说的步骤,将女子的衣裙解开,为女子清理、敷涂起了伤口。
待处理好伤口,又重新为女子穿上了身干净衣裳,李汝萤才又把申鹤余喊了过来。
申鹤余细观女子面色,三指按去女子脉上,另一手指在掀抬起女子的眼皮后,却赫然吓了一跳。
这女子的双目眼皮之下,竟是空空的血洞!
饶是已然知晓齐王挖去了女子的眼,心中早有准备的李汝萤,在亲眼看清之后依然被惊吓一跳,手中扶拿着的烛台难以控制地摔落在地上。
38. 青杏
声音将昏厥的女子惊醒。她下意识睁开眼后,旋即便紧忙将双眼紧闭并将脑袋低垂下去。
“这是哪里?”
她缓缓摸寻着坐起,鼻尖微动,像是在轻嗅空气中的气味。
“此处隐蔽,菱枝姑娘,你先放心在此修养即是。”李汝萤倒了一杯热水端喂给她。
“菱枝?”
女子黛眉微蹙,双手摸着便要站起身,“你们要找的人大抵并非是我。”
她又叹了口气,自嘲地低声自语一声,“如我这般卑贱的妓子,又怎会有人在意……”
说话的虽是青杏,却叫李汝萤似乎听到了那日含象殿外,齐王对她所说的那句类似的话。
她扶住青杏,拉她坐回原处,轻声说:
“没有谁该不该救,天意叫我们救下了你,你这条命便是连老天也觉得最珍贵的。青杏姑娘,你好好在此将养便是。”
她说完,又看了申鹤余一眼,却见他已是点了点头,也道:“青杏姑娘,你在此安心住下便是。”
青杏眼中的泪水忽然决堤而出,声音有些颤栗。
“我以为他挖去我的眼睛后,我便会被他一辈子囚禁在那漆□□仄的屋中。”
“我日夜期盼着死,却更加期盼着想要见他死……我从没想过我还能逃出……菩萨……菩萨竟真的显灵了……”
李汝萤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
“显灵的并非是菩萨,而是你自己。若非你拼命刺向他,我们兴许都难以从中逃脱。所以青杏,我该多谢宝贵而又坚强的你。”
青杏靠在李汝萤肩头,血泪濡湿了李汝萤的肩侧。
灯影霭霭,为她们两人身侧笼上了一层盈盈的雾,申鹤余站在一侧,忽觉着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公主,青杏姑娘痊愈前,我定会好生将她看顾。方才我们从齐王府中侥幸逃脱,可想必齐王定不会善罢甘休。
“公主还是早些回宫亦或前去绥国长公主府中才是。”
虽说公主出宫并不似后妃一般受到严格的限制,可若四处找寻不见,未免会惹怒御前。
怕便怕齐王反咬一口,率先以诱拐府中媵妾为由,向李汝萤发难。
青杏却吸了吸鼻子,道:“我原本是教坊舞姬,那日齐王来教坊观赏歌舞,将我带回了府中,强迫我服侍于他。
“我虽不知那位菱枝姑娘身在何处,但我想,若公主带我去圣人面前,或可拆穿齐王的伪善面目。
“届时公主或可凭圣人旨意,光明正大地将齐王府中掘地三尺,定能寻到那位姑娘的踪迹。”
原本李汝萤想要找到菱枝,便是想借此拆穿齐王栽赃嫁祸的把戏。可如今,虽没有找到菱枝,却找到了与菱枝一般遭遇的青杏。
如同青杏所言,若青杏前去将齐王的所作所为尽数揭穿,那便更有可能寻到菱枝,拆穿齐王这些年的伪善。
李汝萤思忖片刻,道:“那待你伤好,我便带你入宫。”
夏日的暑气将朔安城烘炙得令人发闷,热气倾轧下来,压得各坊街巷都静得几近诡异。
已经十日了,期间李汝萤照常寻着各种由头前去申府看望青杏,畅通无阻却又令人忍不住思量齐王究竟在打怎样的算盘。
好在,今日便是要带青杏入宫面圣的日子了。
李汝萤候等在绥国长公主府后院,臂弯的披帛被她捻得有些发皱,手中的团扇亦被摇动得飞快。
忽地,小门被人从外轻轻叩响。
三短两长,这是她与申鹤余提前约好的暗号。
她忙疾步将门轻轻推开,门外已停了马车,青杏头戴幂篱从马车走下。
李汝萤握住她的手,带她去向房中换好了宫婢的衣裳。
从绥国长公主府再到皇宫的途中,青杏牢牢跟在雾月身后,牵着雾月手中的一根细得难以辨识的丝线,兼之又一路低垂着头,便无人察觉她眼部的异常。
转瞬之间,李汝萤终于带着青杏来到了含象殿外。
元善已经进去通传。
随着元善的一声恭请,李汝萤带着青杏与雾月进入殿中。
殿中凉风阵阵,令人的心神霎时间清凉下来。
皇帝正食着一碗酥山,他手中的羹匙仍在搅舀,看起来心情似乎不错。
“夏日炎热,便不必日日来给朕请安了。”
这几日,李汝萤日日前来问安,每回请过便走,为的便是想要混淆齐王,以免他每回都能及时赶来诡辩。
前几次,李汝萤前脚刚来,齐王后脚变道,很难说他在皇帝身边没有什么眼线。
但许是她来的次数实在太多,每次也属实只是请安,是以后面几次齐王也都不来了。
然而这回,李汝萤却并没有按照先前一般起身告退,而是忽以头抢地拜倒了下去。
“儿请阿耶做主。”
皇帝手中的羹匙一滞:“何事?你且说来。”
李汝萤从怀中取出提前备好的折子,由元善递上去。
“二皇兄为人暴虐,掳掠女子至府并将她们残忍虐待,还请阿耶为这些女子主持公道。”
皇帝粗粗瞥了她折子上的条陈几眼后,微微蹙眉,手中的玉碗已然被搁在案上,发出重重的响声。
“荆山,污蔑皇兄,你可知是怎样的罪过?”
李汝萤侧首看向身侧的青杏。
“此女子便是儿从皇兄府中救脱出来,烦劳阿耶听她一言。”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如鹰隼般锁在青杏身上。
青杏行过礼,缓缓抬起头,却是闭着眼睛。
一侧的元善忙呵斥:“大胆奴婢,你何敢蔑视君威?”
青杏将眼睁开,眼中的血洞却霎时令御座之上的皇帝骇然一惊。
青杏赶忙垂首拜道:“奴婢青杏,承蒙齐王殿下青睐,欲将奴婢收入府中。
青杏一顿,“然齐王却与公主素有纷争,彼此多有不睦。是以……”
青杏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话飞快吐出。
“公主为阻挠齐王殿下得合心意,便暗中派人将奴婢掳掠至私宅之中,联合崔府公子对奴婢与菱枝等人再三凌虐。直至那日……”
李汝萤忍不住惊呼出声:“青杏,你在说些什么?”
皇帝道:“荆山住口,听她说完。”
青杏继续道:“直至那日菱枝被他们虐杀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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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巧被金吾将军所察觉,公主这才不得已将崔府公子扭送府衙替公主顶嘴。
“而如今,公主眼看事情即将败露,便将奴婢从府中放出,威胁奴婢,说若奴婢不肯,便不止如往日般挖去奴婢双目,亦要将奴婢做成人彘永困瓮缸之中。
“奴婢不忍见齐王殿下无端被泼上这般脏水,奴婢今日冒死,将真相和盘托出,只求圣人查明真相,为奴婢与菱枝等人主持公道!”
皇帝道:“你是说,荆山曾屡次掳掠齐王媵妾,与那崔家的十九将尔等在府中凌虐?”
青杏深深伏地:“正是。”
“简直一派胡言!”
皇帝的呵斥声与玉碗碎地声一并砸落在李汝萤耳畔。
李汝萤难以置信地看向青杏,恍惚以为这是在截然相反的梦中。
青杏言之凿凿。
“若圣人不信,尽可传齐王殿下前来问询。齐王殿下仁义,那日本已在崔十九郎的私宅之中搜寻到了奴婢,却被及时赶来的公主所阻止。
“殿下碍于兄妹情谊,不忍在圣人面前揭穿公主的伪善面目,便将此事暂且压下,否则此案本该在五日之前便能告破。
“陛下不妨问问公主,为何近来频繁出宫?公主又究竟去往何地,有何人为证?”
青杏站起身来,从发髻上取下簪子骤然向自己的胸中刺去。鲜血霎时喷溅而出,“奴婢愿以死证实奴婢所言,万望陛下为我等薄命之人做主!”
李汝萤怔怔地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青杏,脑中浮现着这几日青杏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青杏承蒙公主搭救,这辈子定必不辜负公主……”
——“青杏曾有一小妹,若她尚还活着,想必也同公主的笑声一般纯诚可爱……”
——“若公主不嫌弃,有朝一日齐王伏法,青杏愿一辈子伺候公主身侧……”
——“从没有人对青杏这般好……”
耳边,皇帝的一声“荆山”将李汝萤从虚幻之中拉扯回来。
“这便是你给朕请的安么!”
皇帝看向李汝萤的眼中满是复杂之意。
旋即,他扬声呼喊,“来人,将荆山公主送去掖庭狱中,朕倒要看看,这皇城之中究竟是谁人在无法无天!”
李汝萤不知该说些什么,像被抽去了神魂一般恹恹下去。
“儿谨遵阿耶圣谕。”
顷刻之间,李汝萤发髻上的珠钗变为了粗布桔梗,身上的绫罗锦绣亦变为了褐布囚衣。
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思索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公主,您振作起来,若就此便向齐王服输,日后是否放任全天下都向齐王服输么?”
雾月与她隔着一层牢杆,紧紧抓着铁杆向她呼唤。
是,这便是李栩的手段,这便是他这十日来平静得异常,想要等着瞧的画面。
可她不该就此被他牵着鼻子走,否则日后,阿兄曾竭力想要庇护的河山便要尽数毁于他的手中。
余下的哪位皇子都可以坐稳江山,唯独李栩不可以!
李汝萤站起来,隔着粗粝的铁杆紧紧抓握住了雾月的手。
“阿月,一会儿你……”
39. 齐王的心思
“来人啊!来人啊!”
雾月的呼喊声在狱中盘桓。
声音果然引来了狱外的姑姑。
“喊什么喊?还当你是什么公主近侧的一等宫女呢?再喊小心我抽你!”
雾月缩了缩脖子,软言道:“姑姑,想必圣人将我关押在此也是为着查明真相,这里的规矩我是知晓的。”
雾月又睇了李汝萤一眼,“那位毕竟是皇女,哪怕犯了天大的罪过也不过是贬为庶人,而我这做奴婢的却要跟着遭好大的罪,什么打板子、夹手指的我是一样儿也受不了。
“求您行行好,同管事的公公说一声,不必同我上刑了,我全都招,您也省事儿了不是?”
那姑姑翻了她一眼,慢慢悠悠的:“行吧,那你等着。”
待这姑姑离去,雾月鼻头发酸,她抓住李汝萤的双手:
“公主,你在里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李汝萤回握她的手:“阿月,不必担心我,一会你出去,全都将事情推去我头上,出去后去找申学士便是,他手中定有昔年阿兄瞒下的齐王罪证。”
雾月点点头:“奴婢必不叫公主失望。”
不一会,那姑姑去而复返,将雾月带了出去。
雾月走后,李汝萤缩在墙角叹了口气。
阿兄待弟妹们一向宽和,哪怕昔年真握有过齐王的什么把柄,那也早已悉数就着火烛烧成了灰。
阿兄从来都是光风霁月的,怎会做出握持把柄要挟亲弟弟的行径。
不过好在雾月已然出去,不必因她而受本不该受的苦楚。
现下……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
皇城外,某间酒肆之中,酒客彼此热络地交谈着。
“听说了吗,说是那位公主跟崔十九郎相勾结,草菅人命呢。”
“呦,那当初她不就是贼喊捉贼了?”
“可不说。不过这按理来说可真是一点不意外。想当初孝明皇帝出殡,她都敢放纵白狮冲撞丧仪,后来又在雅柯求娶的前夕跟人在外春风一度,现如今,暗中给齐王使绊子的事儿可真像她能干得出来的。”
说话的人话音才落,却见有人自高头大马上跨越而下,一息之间便揪着这人的衣领将他从座位上提了起来。
“若你们的嘴巴闲得发慌,我倒不介意将它们割下来喂狗。”
申鹤余已然取出匕首,做出在唇侧比划的动作。
“不敢不敢,小人再也不敢了……”
被扼住的那人连忙求饶。
申鹤余将手中匕首插立在桌上。
“今日我将话撂在这儿,倘若他日再叫我听到你们对荆山公主分毫的闲言碎语,我都会用此刃割了你们的舌!”
说罢,他吹了声口哨,三竿霎时间飞落在了桌上。他目光环视众人一圈,“我这鹰便在此看着,若有人再犯,我定饶不了此人。”
“不敢了不敢了……”
申鹤余再度翻身上马。
他原本在家中等候消息,可没等来齐王落马的消息,反倒却又等来了李汝萤与崔十九双双被捕下狱的消息。
他策马向皇城急赶,才下马想要叩敲登闻鼓之时,却见崔相正从马车中走下,伸手将他拦住
“鹤余,你这是作甚?”
申鹤余道:“世伯有所不知,这些时日,青杏一直住在申府,原本她答允的是揭穿齐王的真面目,却不想竟临时反水。我想面见圣人,同圣人说清楚。”
崔相按住了他的手腕:“不可。”
申鹤余:“为何不可?难道叫我眼睁睁看着公主与十九被人所污蔑,身陷囹圄之中么?”
崔相反问:“若如你所愿,进了宫,见了圣人,你能做什么?”
申鹤余道:“自是向圣人禀明我所见到的一切,为公主与十九作证。”
“你这般只会徒徒将整个申家拖入水中。”
崔相摇头,屏退奴仆后,低声道,“你阿耶离京就职三载至今未归,你阿兄又被圣人诏去眼皮底下看着,你莫不是嫌你申氏如今还太过平静了些?”
崔相叹了口气,“听世伯一句劝,此事不该你管,不要再去圣人面前露头。我虽要避嫌,可却不会任由腌臜之物拿捏。回去吧,万事有我。”
崔相看着有些发怔的申鹤余,又觑了他一眼后,转身便继续向城门口走去。
“世伯。”申鹤余将他唤住。
风吹动崔相衣袍,有如吹打在竹叶之上,而后竹枝轻侧。
申鹤余道:“我虽不能以申家儿郎身份入宫,然我求世伯成全,允我跟随世伯身侧,否则我心中实在难安。”
……
李汝萤在掖庭狱中已待了整整一日,冗长的漆黑之间忽然透进了熹微的晨光,是天亮了。
有小宦官提了食盒进来:“公主,该用膳了。”
李汝萤抬手将食盒接过,一瞬间,那小宦官的手却陡然握在了她的腕上。
李汝萤的手一颤,抬头看向这小宦官,却看着是齐王的那张脸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小皇妹,别来无恙。”
李汝萤竭力将手从他手中挣脱,却被他牢牢攥紧着丝毫未能松脱。
她道:“你来做什么?”
齐王道:“眼看小皇妹即将重归尘泥,为兄当然得来看一看小皇妹了。”
李汝萤轻哼一声:“那日二皇兄刻意放我入府,诱我见到青杏,不惜叫青杏刺你一刀好叫她被我带出府去。
“二皇兄为的便是今日,真是好一出算计的戏码!又何必来此假情假意,徒让人恶心。”
齐王却是垂下头,轻轻吻上了她的手。
“小皇妹,你为何至今都不懂为兄的心意呢?”
李汝萤一阵恶寒,用力将手回缩:“你疯了!”
齐王亲吻的动作由手背渐渐移向她的手腕,骇得李汝萤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他这才抬起头,手却丝毫未松。
“小皇妹难道没有发觉,青杏与皇妹你长得有多像么?”
他指了指李汝萤的眼,“尤其是这里。”
不止青杏,还有画像上的菱枝,都与她有着共同倔强般的眼眸。
李汝萤强作镇定:“只因你看不上我,你便拿她们开刀,李栩你真是个疯子。”
齐王攥她的手一紧,令李汝萤似乎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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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千根银针□□在手背。
“小皇妹,你怎能如此曲解为兄的心意!皇兄是你兄长,为兄便不是了么!”
齐王攥得她愈发用力,“疼?疼就知道这些年我的心里有多疼!”
李汝萤咬了他一口,直至都要将他的肉咬下一块,他都不松手。李汝萤无奈,道:“所以你今日究竟要做什么?”
齐王攥着她的手贴去他的胸口:“做我的女人,你日后还是金尊玉贵的公主。”
李汝萤叱道:“你说什么疯话,我们是亲兄妹!”
“阿耶与同章姑母亦是亲兄妹,你不妨问问阿耶做了什么!为何阿耶可以我便不可以!”齐王疾言追问。
李汝萤怔怔地回想着他所说的意思,甚至忘却了手中的疼痛。
齐王继续道:“你难道便不好奇,为何阿耶自遇到你阿娘伊始,直至你出生,为何都没将你阿娘接回宫中,当真是因阿耶薄幸么?”
李汝萤看着他,心中忽有个叫她觉着荒唐至极的想法升腾起来。
“归根究底,是因你阿娘与同章姑母生得一模一样。阿耶爱慕同章姑母,却不能正大光明地娶她,只能在世间寻找与她相似之人加以替代。
“可他却不敢将长着同章姑母模样之人带回宫,否则所有人都将知道他内心的龌龊!”
齐王又强拽着她的手贴上他的唇,“可是小皇妹,我敢!待日后我当了皇帝,我愿叫全天下都知晓我对你的爱,你……”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你为何……你为何就不能接受我呢!只要你点头,只要……”
一下子,几桩令李汝萤难以置信的隐秘就这般向她砸来,她几乎觉着这是自己在这阴暗之地呆久后脑中所出现的幻觉。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她额头已沁出了密密的汗,缓缓道:“你爱我,我便必须爱你么?”
不是因为她与他是兄妹才不能相爱,而是她压根就不会对他有这样的心思!
齐王的手明显怔愣一瞬,正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名小宦官高高的唱礼声。
“奴婢见过金将军,不知金将军今日怎会巡防至此?”
门外,金至简道:“圣人挂念公主,叫我来看一看公主。你开门便是。”
“唉,您等着,奴婢这就将门给您打开!”
小宦官的回话声与推门声同步响起。
金至简大步向李汝萤走来时,齐王已松开李汝萤似个平常的送饭小宦官一般垂首站在了一侧。
金至简看李汝萤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心头泛起一阵酸意,可却只得压下旁的念头,喊了声“公主”。
李汝萤循声看向他。
“齐王递交了近日查到的所谓罪证,圣人发了好大一通火气,圣人似乎听了谗言,想要将公主……贬为庶人。”
金至简微微攥了攥手,片刻后,补道,“时至今日,我先前与公主说的话还算数。只要公主愿意,无论公主是何处境,我都愿娶公主。公主,随我回新罗吧。”
忽听得“砰”地一声,有厚实的食盒盖子重重地朝着金至简后脑砸来。
“你算什么东西!”
40. 鹰仙
金至简毫不设防地被齐王这般重重一砸,身形踉跄一下,而后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剑,便要向齐王劈砍而去。
“金将军!他是齐王!”李汝萤忙喊。
齐王挑眉,指着自己的胸口:“来,尽管向本王刺来。”
见金至简动作顿下来,齐王哼笑一声,唇角勾上戏谑的笑。
“你不过一介质子,何敢娶我大宣公主?就算是你父王,凭你新罗一个弹丸小国、粪土之地,这也不够格!”
金至简猛地揪起齐王的衣领,手上虽用了极大的力气,可齐王那张不可一世的脸却笑得愈发猖狂。
金至简握在手中的剑似乎被施了咒诀一般,迟迟未能刺出毫厘。
忽然间,有鲜血沿着金至简的袍角汩汩流落在地,金至简身形一颤。
齐王将匕首从金至简腹中拔出,而后拿出帕子,垂眼慢条斯理地擦着匕首上的骇人血迹。
“既做了我大宣的狗,便要分得清谁才是你日后的主子。”
齐王乜斜他一眼,“今日你胆敢犯上,我便小惩大戒,姑且饶你一命。日后莫再叫我在宫中看着你这张蛮夷面孔,滚吧。”
金至简紧紧捂着伤口,强撑着挡在李汝萤身前。
眼看齐王抬腿便要向他踢去,李汝萤忙喊住他:
“李栩!你莫不是当阿耶不在了么!今日你重伤金将军,便是重伤两国邦交,新罗虽小,却也不是如此任你欺凌之地!
“你若再动他一根汗毛,待见到阿耶,我定会将此事如实告知阿耶!”
齐王笑道:“小皇妹还是这般幼稚,你如今对为兄攀诬越多,阿耶只会愈发认定是你对我这个兄长不恭不敬。且看阿耶是否还能容得下你?”
齐王说罢,将手中匕首向李汝萤一扔,“不过也罢,为兄与你来日方长,此地却时有恶犬来袭,小皇妹便姑且以之防备便是。
“待来日小皇妹重见天日,再将此匕首还归于我便是。”
……
申鹤余跟随崔相候等在含象殿外,不知崔相与皇帝说了什么,却见元善率先从殿中走出,崔相随后而出。
崔相对申鹤余道:“走吧,去接十九。”
申鹤余问:“那公主她……”
崔相道:“元公公已去接公主,放心便是。”
……
李汝萤被元善从掖庭狱中接出。
听元善讲,此事经过查证,原来是那青杏本是罪臣余孽,勾结乱贼意图离间君臣之情、父女之谊。
如今事已查证,只待将青杏处以斩刑,以示君威。
可李汝萤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顾不上元善说的什么弥补赏赐的话,连忙赶去狱中去见青杏。
彼时青杏一身是血地被人扔在了杂草堆上,只有一张惨白的脸能够勉强将她辨认。
狱吏将牢房门打开,李汝萤在她身旁坐下,忍不住伸手将她脸上沾着黏腻血水的鬓发别去耳后。
青杏嗅出了李汝萤身上的气味,声音嘶哑地喊了声“公主”。
尽管内心有无数的疑问想要问她,可现如今看到青杏的这副模样,李汝萤还是忍不住将抱住了她。
青杏没有将李汝萤推开,而是在她耳边轻声说:
“公主,待我死后,将我腹中剖开,一定,一定……”
说着,她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声声带血。
李汝萤想要呼唤医官,却被青杏伸手拦住:
“公主,只有我死了,我腹中的信才能被呈去御前,我才能真正地解脱。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李汝萤讶然:“你……你腹中……?”
“公主与齐王都是圣人的儿女,公主如今都能被放出,便意味着即使我指证的人是齐王,他依然还会安然无恙。”
青杏又咳了几声后,才继续,“可是倘或是由他将我指使,用以污蔑公主,那留在圣人心中的刺便不会是公主,而是齐王。”
李汝萤道:“所以你假意答允齐王,顺从他的意思被我救出齐王府,实际想要用自己的死搏得阿耶对他的猜忌?”
青杏脱力道:“圣人不可能惩戒一个风流的皇子,却会对不顾惜手足情谊的皇子予以惩戒。
“齐王曾对我的胁迫以及我所知道的真相,我全都写成了信,只要公主将它从我腹中取出,送去圣人面前,我便死而无憾了。”
青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牢牢握住李汝萤的手。
或许她应该再说些什么恶毒的话,来刺激李汝萤真的将她开膛破肚。
这样李汝萤便能发觉,她的腹中有一枚铜球,里面装了她的亲笔血书,字字皆是齐王的荒淫残忍。
可是她了解这位公主啊,哪怕只与她相识十日,她也看得出来,荆山公主哪怕再恨她,都不会做出将她的腹腔挖开的事。
那她只好全都告诉她,只好言真意切地来求她。
只有将她腹中的这封信呈交上去,那她所受的这些刑罚,所昧着良心在御前演的那一桩戏,才真正算是有用了。
她原本该是教坊中最会跳舞的姑娘,原本会被京中权贵敬称一声“大家”。
哪怕这一生觅不得良人,却也能靠着自己的舞技绽放枝头,也该是顺遂而又美好的一生。
可是如今,她被那人挖去双目,再也看不到泛着柔光的舞衣,看不见月下起舞时的清影,看不到友人眉眼间对她的眷爱……
她不止看不见这些了啊,她再看不见山水,看不见日升日落,看不见世间的一切,更看不见她尚未寻到的小妹……
她撑着一口气坚持到现在,终于坚持不住了。她用尽力气,对这位公主予以最后所唯一可以作出的提醒。
“公主……小心齐王……一定……!小心齐王……齐王对公主……”
话未能说完,她终于还是魂归虚无。
李汝萤不敢相信青杏就这般在自己的怀中离去。
她原本想说,她会想法子救她出去的!只要她好好养伤,好好活下去……
可是如今……她还是这样死了。
“公主。”雾月在一旁轻唤。
李汝萤这才缓缓将青杏平放下去,道:“去取妆奁来。”
青杏是漂亮的姑娘,就算是葬入黄土之中也该是以最漂亮的模样。
李汝萤取来清水、绢帕,一点一点擦拭着青杏的脸庞,为她描黛、涂抹胭脂。
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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胧间,似乎又回到了几日前她帮青杏染蔻丹时的情形。
而今,青杏指甲上的蔻丹却已然被更深的殷红所覆盖……
雾月在她身旁轻问:“公主果真要按青杏姑娘所言的那般做么?”
李汝萤摇了摇头。
那是青杏所能想到的唯一靠青杏自己的法子,可却不是唯一的法子。
她唤来宫人,嘱咐人将她好好安葬。
青杏亦或菱枝,她都会叫李栩付出代价!
最后再看了一眼青杏之后,她走出狱中,寻齐王而去。
齐王就站在狱外,风姿卓然,好似不染丝毫尘埃。
李汝萤换上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向齐王走去。
“二皇兄可知青杏临死前留下了什么?”
齐王挑眉:“本王不知小皇妹何意。”
李汝萤道:“二皇兄逼迫青杏的事,青杏都以血写在信上,如今就在我手中。我倒也想看看二皇兄在狱中会是何等模样。”
齐王道:“一个逆贼挑拨的话,阿耶岂会再信?”
李汝萤道:“二皇兄难道便不思量一下,阿耶缘何就这般放过了我?”
倘若是齐王,顾忌着各方因素,皇帝定然会加以粉饰。
可是李汝萤原本名声就差,且又身无依靠,若只顾忌着点皇室的影响,恐怕不会这般将她放过。
毕竟,一开始他可是直接将她关去了掖庭狱中,丝毫未流露丝毫父女亲情。
齐王神色微动,直直看着她。
“阿耶这般,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二皇兄你啊。”
李汝萤生硬一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二皇兄也许遗漏了什么被人发觉,阿耶怕查下去真的牵扯到皇兄你,想必这才中断。可若是我将青杏的信直截了当的送去阿耶面前,你猜阿耶会如何?”
齐王双拳微攥:“你想如何。”
李汝萤道:“我将信给你,你将菱枝与她老父送回来。”
齐王忽笑了,整个身体松懈下来,抬手要为她撩一撩耳边的青丝。
“小皇妹想诈我。”
他话音才落,便有一只鹰向着他的手啄咬过来,令他吃痛一声,当即挥剑向它劈砍。
“哪来的晦气东西!滚开!”
这鹰非但不畏于剑光,反倒啄得齐王愈发起劲,顷刻功夫竟将他好好的一身衣裳啄得比城墙根乞丐身上穿的都要破。
李汝萤向远处看去,在一处墙角下看到了申鹤余。
李汝萤收敛心神,道:“听闻章德真君座下有一鹰,平素最看不惯世间丑恶。想来定是二皇兄行事过于狠辣,连真君座下的鹰仙亦看不下去,这才飞来给二皇兄些训诫。”
“什么章德、鹰仙的,若他们拦了本王的道,本王就拆了他的庙,杀了他的鹰!死鹰,起开,快给本王起来!”
齐王已然被啄得暴露本性,仍旧在暴力地朝着三竿劈砍,再顾不上人前的什么仪态端方。
“二皇兄还真是执迷不悟、不敬神佛。”
李汝萤正好瞥见有官吏从狱牢中走出,扬声道,“录事来得正好,何不将我二皇兄的英姿记在史簿上!日后二皇兄若真捣毁庙宇,也算今日之言的应验了!”
41. 第41章
这鹰非但不畏于剑光,反倒啄得齐王愈发起劲,顷刻功夫竟将他好好的一身衣裳啄得比城墙根乞丐身上穿的都要破。
这鹰李汝萤识的,是三竿。
李汝萤不由地环顾四周,果然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看到了申鹤余。
李汝萤收敛心神,唇角不禁微微一笑。
“听闻章德真君座下有一鹰,平素最看不惯世间丑恶。想来定是二皇兄行事过于狠辣,连真君座下的鹰仙亦看不下去,这才飞来给二皇兄些训诫。”
“什么章德、鹰仙的,若他们拦了本王的道,本王就拆了他的庙,杀了他的鹰!死鹰,起开,快给本王起来!”
齐王已然被啄得暴露本性,仍旧在暴力地朝着三竿劈砍,再顾不上人前的什么仪态端方。
“二皇兄还真是执迷不悟、不敬神佛。”
李汝萤正好瞥见有官吏从狱牢中走出,信口胡诌道,“录事来得正好,何不将二皇兄的英姿记在史簿上!日后二皇兄若真捣毁庙宇,也算今日之言的应验了!”
“荆山!”
齐王怒不可遏。
“禽鸟是最通灵性的,昔日二皇兄都能以稀松小事便将我的恶名传得人尽皆知,”
李汝萤看了看周遭的行人,“又怎知今日二皇兄当街被鹰啄咬,在大家心中不会觉着二皇兄是坏事做多,遭了天谴。”
齐王的幞头散开,两侧的发丝垂散下来,显得愈发狼狈不堪。
“天道若有眷顾,也只会站在本王这里,怎会在于区区蝼蚁贱民!”
李汝萤“哼”了一声,道:“那二皇兄敢不敢赌?”
齐王犹在劈砍:“赌什么?”
李汝萤道:“赌你对鹰仙承诺将菱枝及其父放出,鹰仙会不会饶了你。”
齐王像听了天大的笑话,大笑着:“好,若这死鹰立时滚开,本王便放了那二人!”
李汝萤向申鹤余扬了扬下颌,示意他可以叫三竿停下。
眼看这烦人的鹰竟真的飞走了,齐王收剑撑在地上,抬头看着她讥诮一笑。
“小皇妹还真是叫为兄刮目相看。”
李汝萤道:“二皇兄方才说的,可还算话么?”
“什么乌七八糟的,这定是荆山公主一早与人串通好了,殿下可不能信了她的鬼话,如此轻纵了她!”
原本被鹰吓得远远躲在一棵树后的谢天锡,此时跑到了齐王身侧,将齐王扶住开口道。
“混账,你怎敢如此污蔑本王的皇妹!”
齐王挑眉,眼神如刀子般刺向谢天锡,骇得谢天锡不禁下意识退后两步,连忙闭上了嘴。
李汝萤一阵恶寒。
齐王转而又有些妖孽地对李汝萤笑道:“本王既答允了小皇妹,说话自然算数。”
他的笑容瞬间化为寒冰,侧首道,“来人,府中新来的那对父女烧菜太差劲了些,给他们些银两,放回家去。”
“是。”奴仆应声而去。
齐王复又向李汝萤伸出手:“若小皇妹等不及,或可随为兄入府再尝尝他们的手艺?”
那只手乍伸出来,却被另一只更有力的手制在半空,推回齐王身侧。
“见过二位殿下。”
申鹤余紧接着行了一礼,目光却是落在齐王那身褴褛的衣袍上,“长街风大,殿下还是仔细卫气有伤,莫叫外邪趁机倾袭了身子才是。”
“本王倒还没有这般娇弱!”
齐王皮笑肉不笑,眉峰却是微微一挑,由申鹤余移到了树梢上的三竿身上。
与此同时,谢天锡已解了自己的外袍为齐王罩披在身上。齐王微微昂了头,觑向申鹤余。
“朔安亲贵众多,尊驾可要看好你的鹰,不是任何人都似本王一般良善。”
说罢,他略过二人阔步而去。
“殿下慢些、慢些,衣裳要掉了!”
谢天锡忙跟随齐王离去,走了几步后还颇为狐假虎威地瞪了申鹤余几眼。
他的举动落在李汝萤眼中,李汝萤微微侧身,将他瞪了回去。
申鹤余并没有注意到谢天锡的举止,顺着李汝萤的动作看向了她的神色。他看着她狠狠瞪着齐王,想必她定是恨极了齐王。
只可惜,如今的他却无能为力。
原本,他以为只要握好手中剑,便能斩尽世间邪祟。可那日登闻鼓前,崔相的一席话,却又将他从旧日少年无所畏惧的一腔热忱之中拉回,叫他看清了眼前的现实。
他很想一剑结果了齐王,可到头来却要顾忌着家族的兴衰。
可当他在含象殿外,看着崔相的苍劲地站在御前,与御座上的圣人不卑不亢地说了几句话后,圣人竟那般放过了公主与崔十九。
他方才知晓,若想护她,必要登云梯、上九重,做如崔相一般的卿相近臣。届时便是天子,亦能听进其言。
李汝萤忽出声道:“多谢你。”
申鹤余微微垂了眼睫:“公主能洗去冤楚,都因崔世伯,我没能帮到什么。”
她的眼睛弯了弯,抬头看了看停在枝头的三竿:“不,多谢你喊来了鹰仙。”
申鹤余耳根有些热,道:“我送公主回宫吧。”
李汝萤道:“不急。方才齐王答允放归菱枝及老翁回家,我想先去看看他们。”
“好。”
两人赶去卖豆腐的老翁家中时,屋外围了一群邻人,正七嘴八舌地纷议着。
“唉,这王老汉也真是苦命,眼瞅着姑娘就要嫁人他也要享清福啦,这……这怎就遭了山贼啊!”
“这山贼真是禽兽啊,看将他们打的,浑身上下还有一块好肉么!”
李汝萤从邻人之中穿过去,只见门口卷了两卷草席,正是老翁与菱枝。
申鹤余向周围人问:“他们何时出现在此的?”
有人道:“就方才有一行骑着快马的人打咱们这疾驰而过,看模样打扮像极了山中盗匪,咱们哪里敢出门,只能各自躲回屋中。
“这一看呐,却看到他们扔了两卷草席在这……唉,这真是,天降横祸啊!”
李汝萤道:“可是原本不是说,他们父女是被京城的公子掳掠而去么?”
有人道:“这位娘子不知道吧,这附近的山上,有个玉面盗匪,模样生得俊俏,那日想必就是他先掳走了菱枝,后又掠走了王老汉。”
又有人说:“那他们掳王老汉做什么?”
一人答:“想必是想威逼豆腐娘子就范呢,只可惜她向来脾气倔得很,可惜,可惜啊!”
“不对,你这话不对,不是说菱枝是死在崔府么?”
“诶,你的消息落后了,这两天没出门啊。说是教坊有个舞姬,是罪臣的余孽,勾结了这帮匪盗平白编排了那么一处栽赃嫁祸的戏码。原本崔府外的那女子,压根就不是菱枝。”
“那她是谁?”
“我哪知道是谁,大概是什么罪犯或者流□□吧。”
一侧的人又互相揣测着说了起来。
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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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假,假假真真,听得李汝萤几乎要分辨不清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她心中嗤笑一声,蹲下身,看着地上的父女二人,忽然觉着,竟是自己害了他们。
菱枝的模样与她的确有五六分相像。
可是李汝萤却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齐王为什么非要费劲地将事情折腾成现在的模样。
申鹤余已给了里正银两,嘱咐他将菱枝父女好生安葬。
他看着有些魂不守舍的李汝萤,想要拉她起身,伸出的手却又僵在了半空。
“公主,回去吧,你已经尽力了。”
李汝萤起身,随他走去一棵树下。
“你不觉得,我与菱枝生得很像么?”
申鹤余愕然:“公主在说什么?”
“不仅菱枝,还有青杏,她们的相貌都与我生得相似。而我自幼与齐王不睦,所以,齐王才因为我而伤害了她们。”
李汝萤自哂,“归根结底,是我害了她们。”
“公主,并不是这样的。”
申鹤余蹙眉,双手抱住她的肩头,迫使她看向他。
“打一开始,齐王所打定的,便是将十九拖下水,借此用来威逼崔氏成为齐王的助力。这也是为什么,崔世伯一开始选择置身事外。”
李汝萤蹙了蹙眉。
她开始重新在脑中梳捋着事情的前后始末。
半月前,齐王诗宴,笼络名士,结交贵族子弟。却不想谢天锡狐假虎威,得罪了崔十九,齐王借诗宴笼络崔十九的念头便因此落空。
后来,崔十九因掠夺民女致死被捕入狱。
或许齐王确实有意将她牵扯进此事,可是想必也是吃准她不会坐视不管。
他便能借着她的手,顺势将一桩在权贵面前看似轻如鸿毛、可以轻轻揭过的事捅去圣人面前,借此威胁崔相站在他这一头。
崔相向来中立,在立太子一事上也向来未曾置喙,且皇帝向来对其信赖有加。
朝堂上的几位宰相固然各自表明了支持某位皇子的立场,可只有崔相,只有崔氏,与皇家的任何一名皇子都没有丝毫血缘联系。
只要崔相也向皇帝谏言立齐王为太子,那齐王成为太子一事便会十拿九稳了。
所以那日李汝萤前去崔府时,无论崔老夫人如何叱责崔相,崔相始终不肯插手此事。
因为崔相一早便知悉,这原本就是齐王为他所设下的一个圈套。
倘若崔相插手其中,便是就此向齐王低头,默认了齐王会是未来的太子。
只是在这期间,齐王原本要将老翁灭口,却意外叫藏在了屋顶之上的李汝萤撞见了齐王的心腹,这才不慎将原本隐藏得极好的齐王就此暴露了出来。
再后来,齐王敏锐,诱他们见到青杏,借着青杏在皇帝面前反将李汝萤拖入水中。
那时李汝萤自顾不暇,再不能干涉他的计划,齐王便能专心同崔相去做交易。
所以崔相当真答应了齐王的条件,她与崔十九才能以那样一种近乎荒诞的由头被放了出来?
所以齐王还是会成为太子。
李汝萤想到这里,想到他那张如同青鬼般似笑非笑的脸,便觉得骇然不已。
她的这位二皇兄,何时算无遗策到了此等地步。所以她接下来又该做些什么,才能逃脱他原本的算计之中?
申鹤余看着她的眉头蹙得越发深,正要开口为她一一解释,便听她道:
“现下也该喊人前去剿匪了吧。”
42. 第42章
申鹤余一瞬间反应了过来。
按照齐王的筹谋,齐王既然敢将菱枝与其父的尸首放归回来,想必已然做好将此事全然推去山间盗匪身上的准备。
可若是齐王一早便与盗匪相串通,此事虽可以就此揭过,可却也能证明身为大宣皇嗣的齐王与盗匪相勾结,此事便不再这般简单。
而若是齐王与盗匪不识,那菱枝与其父的死便不会这样轻飘飘地揭过,总能顺势查到齐王身上。
无论齐王是吃准没有人会为了两名平民的性命而特地大动干戈,还是一早与对方所串通,李汝萤都要顺着齐王给出的这个拙劣由头去探上一探。
届时,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齐王都不能置身事外。
毕竟,总该以身入局之后,才知道这究竟是一场怎样的局。
两人去向京兆府公廨,向京兆尹说明情况后,京兆尹知悉李汝萤身份,哪里敢耽搁,他连忙抽调了人手跟随两人直奔朔安城外的山林而去。
根据附近邻人所说,那山中的盗匪行踪隐蔽,从无人见过他们究竟居在何处。现下倒要像先前寻竹笋之时,满山寻找了。
山中各种鸟雀竞相啼叫,和着阵阵的蝉鸣,缕缕凉风扑面而来。忽然间,一名戴着斗笠、举止悠闲的男子闯入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这男子手持一根长长的树枝,时而以之撑地,时而将它负在肩上。
他听见许多人的脚步声后,率先抬起头来,在看清李汝萤与申鹤余的面孔之后,登时将树枝一扔,向二人张开双臂奔跑而来。
“二弟!三妹!”
话音才落,竹溪生已然来到两人面前,一只手勾搭在了申鹤余的肩上,另一只手则是拍了李汝萤的手臂两下后又缩了回去。
“还算你们有良心,知道来看看大哥我了!”
他的目光又落到了身后的一群金吾卫身上,“不过你们来便来了,带这么些人做什么?大哥我院里可没那么多粮食给他们吃啊。”
二人身后的金吾卫们纷纷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为首的统领更是率先向竹溪生投去了锋利的眸光。
竹溪生“嘶”了一声,绕去统领面前,将他的佩刀按回了刀鞘中。
“唉,这么凶做什么,一顿饭而已,我去山下同农户们买些便是,犯不着动刀啊,犯不着!”
李汝萤示意身后的兵士原地休整,这才与申鹤余拉着竹溪生去了一棵树下,对竹溪生交代了此番是为寻找山中的贼寇,下一回定然特地带上好酒专门去看竹溪生。
竹溪生笑着摆了摆手:“无妨,无妨。不过我在这山中许久,倒是还真听说过有这么一伙人。”
申鹤余道:“大哥知道他们的藏匿之地?”
竹溪生道:“上回你俩没见着?”
李汝萤道:“当时天太黑,没看清他们是从何处跑出。”
竹溪生道:“哎,那悬崖下就那么几个山洞,难不成他们还能特地飞檐走壁地蛰伏在崖壁上等着来见你们?”
李汝萤有些发懵:“跟悬崖有什么关系,他们那夜追赶我们的时候竹溪君你不是也在……就是突然出来的啊……”
竹溪生一拍脑门,知道她是想岔了。
“我说的不是那夜咱们三人一同遇见的那一拨!那群人不过是几个游手好闲之徒胡乱聚在一起的。
“我与金兄寻到你们之前,早就将他们抓了起来,如今他们还在牢房中好生关着呢。”
竹溪生这话说得倒是不差,方才来的路上,金吾卫将军倒是说过前不久剿过一伙匪,时间确实与李汝萤上一回在山中遇到那些山贼的时间差不了几日。
李汝萤问:“那依竹溪君所言,山中有好几伙贼人?”
“是也非也。这山中的确时不时有些乱七八糟的贼寇,可一直在山中的却只有一伙人。
“话说回来,上一回你们二人摔下山崖后,就没遇到什么盗匪么?听说他们为首的是位翩翩公子,模样生得——”
竹溪生打量了一圈,而后拍了拍申鹤余的肩膀,“就跟二弟一般俊俏。”
申鹤余轻咳一声,眼神颇不自在地瞥向来另一侧。
李汝萤问:“竹溪君见过那贼首?”
竹溪生笑了笑:“那倒没有,不过都是先前听太子说的。”
“阿兄?”李汝萤紧紧觑向他。
“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太子前来访我,我呢,作为一个隐士高人,自然是有些风骨的,哪能那么轻易就说见就见?”
竹溪生清清嗓,掸了掸衣袍上的尘,“所以我便向太子提了两个要求。这其一,我要这山巅初晨的第一瓶清露;
“其二,我便是要这万丈悬崖之下的桃七草。待这二物齐备,我便扫净蓬门,焚香净手为太子烹茶。”
申鹤余不禁感慨:“大哥还真是风雅得胆大。”
竹溪生喃喃道:“我那时哪知道他是太子……”
旋即又说,“不过太子也真是性情中人。我说了这两个要求后,他二话没说便去了山顶。
“第二日我醒后,便看到门口放着一瓶汲好的晨露,却不见太子踪影。我问询才知,原来太子是又赶去了悬崖之下。
“只是太子这一去却足足一日一夜未归,我唯恐他真出了什么意外,连忙赶去寻他。
“然而我找了一整日都未能将太子寻到,就在我以为他许是被野狼吞食之时,他却怀抱着一只老虎幼崽从那悬崖下腾跃而上,从怀中取了桃七草交与我手。
“听太子讲,彼时他在悬崖下被狼群围攻,体力不支之时,多亏有一玉面少年带人将他从狼群之中救出。
“这少年举止洒脱而又从容,太子有心收他做卫兵或举荐他为将。
“但那少年却称他们是这山下的贼寇,做不得朝廷的兵士,见太子身无大碍后,便带领兄弟们匆匆而去。
“太子并非强人所难之人,此后太子为报答那小郎君,许诺只要他们不抢掠百姓,便默许他们继续留在山中。
“这后来啊,自然有人借着那玉面小郎的名头下山行恶,可很快便都被官府剿灭。这些年一直能够常存在山中的盗贼,便只有玉面小郎君那一拨了。”
李汝萤听得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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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齐王打的竟是这样的算盘。
倘若李汝萤将玉面小郎君一行人擒拿,便是违背了她阿兄生前所作出的诺言。
可若是李汝萤顺遂齐王心意就此打住,那便是要眼睁睁看着齐王继续逍遥,直至顺遂地登上太子之位。
齐王竟是利用到了阿兄头上!
“公主,还是莫要去了。”申鹤余忽出声道。
竹溪生也瞅了身后的兵士一眼。
“是呀,这么些人,指不定会叫人家误会了,再跟你们打起来。毕竟对方也是太子旧识不是?
“不过你们为何非要去寻这小郎君他们呀?莫不是他们还是没忍住犯了事儿?”
李汝萤道:“城中一桩杀人案与他们有关,无论如何,我须得见他们一面。”
“这……怎么会呢?这不可能啊……”
竹溪生很是不信。
申鹤余却是道了声“好吧”,而后道:
“既然先前太子曾与他们有诺,不如请大哥姑且带身后的将军们在此等些时候,我与公主前去见他们即是。若今夜子时我们尚未归来,大哥再带人前去寻我们。”
申鹤余又看向李汝萤,“公主以为如何?”
李汝萤点点头。
竹溪生自然也愉快应下,捡了根小木棍在地上为两人画起了草图。
“你们呢就先沿着这儿走,这里有条小路,穿过去……”
“多谢大哥。”
随后,申鹤余解下佩剑,与李汝萤分别抓住剑身的两端以防走失,由申鹤余在前引路。
山中林荫遍布,徐徐山风吹在身上令人清凉舒适。许是越走向林中便越显清凉,李汝萤竟不禁打起了寒噤。
早知如此,该带上身氅衣才是。
申鹤余似有觉察,宽慰她道:“公主,再坚持一会,就快到了。”
李汝萤“嗯”了一声,跟在他身后。
耳边渐渐随风传来了阵阵钟声,而这钟声也随着她前行的脚步而愈发明显。
李汝萤隐约记着,上一回在山中寻找竹笋之时,曾经路过了一座寺庙。
现下耳边愈发真切的钟声,便与当日从那寺庙之中所传出的一般无二。
可那寺庙分明是建在山顶,与他们现下要去的崖底分明是两个相反的方向,就算是绕路,也该是钟声愈发听不真切才是……
她的脚步不由地放缓,而后蓦然停了下来。
“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然而以她先前对他的认识,他不像是会迷路之人。可眼前分明已然能够看见飘浮在缭缭云雾中的那寺庙一角。
申鹤余抬头向那寺庙的方向眺望。
“没错,就是此处。”
他回转过身,眸色笃定,“公主所要找的盗贼并不在悬崖下,而是在这寺庙之中。”
李汝萤吸了口气,黛眉颦蹙:“可竹溪生说阿兄曾经是在悬崖底遇见他们,他们隐匿在那悬崖之下,竹溪生不会说谎。”
申鹤余无奈一笑。
“因为他们偶尔也去庙里敲敲钟。”
43. 第43章
李汝萤怔住:“你认识那群山贼?”
申鹤余拉了拉长剑一端:“公主进去便都知晓了。”
李汝萤闻言虽有疑窦,稍顿片刻后便跟随申鹤余向寺庙中走去。
重重云雾在眼前消散,有小沙弥正在山门前除尘。小沙弥听见跫音,一双纯净不染尘埃的眸子循声看向了来人。
李汝萤尚未看清小沙弥的模样,便见他将扫帚一扔,飞奔着向着她的方向迎了过来。
这小沙弥竟这般热情。
眨眼间,这小沙弥便近在咫尺,而后一把扑向了申鹤余的怀中。
“师兄,你好久不来了!”
“好了,空尘,先松开我。”
申鹤余轻拍他的脑袋,向李汝萤的方向侧了侧身子。
空尘仍抱着他,只将脑袋转去看向李汝萤。随后了悟地拽着申鹤余向前走了两步,低声说:
“师傅说了,山下的女子都是老虎,师兄果然还是被老虎叼走了。”
“别瞎说,”申鹤余拽着空尘的手,将他带去李汝萤身前,“还不见过公主?”
空尘抱着手绕着李汝萤看了又看。
李汝萤不解:“小师傅这是?”
“我在找你的尾巴。”
空尘掐着下巴点点头,“你这人形化得可真好,难怪七师兄被你唬住了。”
李汝萤忍俊不禁:“那小师傅不怕我么?”
空尘抬头看看她,只见她的笑容让人心生一种亲切之感,不禁后撤两步,连忙捂住眼睛藏去申鹤余身后。
“果然是摄人心魄的精怪。”
申鹤余一拍他的后脑:“瞎说什么呢,是不是十五最近又写了什么话本子将你脑袋看坏了?”
空尘“哼”了一声,又看李汝萤笑盈盈地向他走来,连忙拔腿开跑。
“啊啊啊七师兄被女妖怪蛊惑了,要帮着女妖怪吃我啊,救命啊啊——”
“唉,空尘……!”
申鹤余喊不住他,无奈看向李汝萤。
“公主,空尘许是近来又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公主随我进去,我叫他对公主道歉。”
李汝萤笑着摇摇头,跟随申鹤余走向寺庙之中。
“哪儿呢,哪儿有精怪?”
几名持着棍棒的男子跟在空尘身后向两人迎面走来。
空尘扬扬下颌,指着李汝萤道:“她,就是她!”
那几名男子身上穿着粗布褐衣,头发都用布条在头顶束好,结合着手持棍棒的动作,乍一看竟像极了盗匪。
然而下一瞬,他们便将手中棍棒一丢,像方才空尘乍见申鹤余时那般,团团将申鹤余给围住了。
“七师兄,大半年未见,去哪里了!真是想死我了。”
“唉,你小子说好给我带武功秘籍,带了没有?”
“对,好酒好肉呢?你怎么空着手来?”
“哪儿呀,没看到七师弟带了位美若天仙的姑娘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秀什么餐……秀色可餐!”
几人这时才注意到一旁有些窘然的李汝萤。
他们松开申鹤余,互相拍了拍,而后齐齐换了副正经模样对李汝萤拱手见礼。
一旁的空尘看得颇是着急,捡起棍棒便又急急向众人手心递。
“她是精怪,是老虎精!她吃了七师兄的魂魄,现下要吃我,你们快将她捉起来呀!”
有人拍了拍空尘的脑袋:“小呆瓜,这哪里是精怪,这分明是你七师兄请来的仙子!”
“就是就是。”
“你们……”
空尘见无人接他的棍棒,垂丧地跺跺脚,哀叹一声后,“你们就等着被她吃掉吧!”
有人揪了揪空尘的脸蛋:“好了,去取些茶水来。”
“哼!你们会后悔的!”
空尘鼓着腮跑远了。
众人纷纷开始与李汝萤搭话,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年方几许,是否婚配云云。
申鹤余正拦着,李汝萤一笑,道:“各位兄长唤我小九便是。”
她向寺庙中环顾一圈,庙中除却空尘穿着僧衣,剃了度,竟再无一人是剃了头发的,活脱脱都是俗世之人的模样打扮。
想到申鹤余说的那句“他们偶尔也来庙里敲敲钟”,李汝萤看向其中生得最为俊俏白皙的一名男子道:“莫非您便是传闻中的玉面小郎君?”
那人闻言噗嗤笑了,连忙摆手:“我?我可不是!”
见李汝萤双眉微蹙,他笑吟吟地看向申鹤余,“这事儿啊,你得问我七师弟,他是最晓得的。”
就在这时,空尘已端了茶水放在石桌上,茶壶上升腾着袅袅冷气。
“喝茶!”
申鹤余轻咳了一声,倒了杯清茶端与李汝萤,顺着李汝萤方才的自称喊了她一声“小九”后,“他们便是你想见的山中盗匪。”
李汝萤猛地呛了一口。
“可是茶水太烫?”有人问。
“空尘,又调皮了啊!”
又有人看向正坐在石阶上用话本遮挡着脑袋的空尘。
“不是我!”空尘愤愤道。
李汝萤将杯盏放下,饶是已然隐隐有些猜到,仍旧有些难以置信。
“那传闻中在鹿息山的玉面小郎君究竟是?”
有人将手臂搭在申鹤余肩上拍了拍:“自然是我们最为俊俏的七师弟了。是不是啊,玉面小郎君——”
“你?是玉面小郎君!?”
李汝萤这下是真的不敢相信了。
申鹤余道:“小九,你听我解释。”
原来三年前,申鹤余与诸位师兄弟在山下游猎,听到一阵狼群嘶嚎的声音。
循声去看时,却见到一名郎君被困狼群之中,眼看便要体力不支落入狼口。
申鹤余与师兄弟一齐将那人救下后,他才认出此人正是太子。
彼时太子问询他们的来历,想要对他们予以重用。
然而申鹤余与几位师兄弟那时哪里想做什么官,都是最自在洒脱、不愿受官府拘束的性子,自然都对太子的起用之意很是抵触。
另一方面,太子向来求贤若渴,申鹤余唯恐说出他们身在寺庙的实情后,太子果真会纡尊降贵地日日去寺庙中报答他们,反倒破坏了山门的清净。
是以,他们便一口咬定自己几人皆是山中的盗匪,断不能做朝廷的兵。
此后三年,许是因太子回去后特地对官府打过什么招呼,附近竟真的开始流传起了以玉面小郎君为首的山贼在鹿息山神出鬼没的传闻。
“那你怎么一早不说?”李汝萤问。
申鹤余道:“若非竹大哥说了起因,我并不知道这玉面郎君说的是我。”
毕竟他也没真给自己起这样一个很不要脸皮的绰号啊!
李汝萤指了指身后几人的头发。
“那为何你们都不曾剃度?寺庙之中不该都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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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尘小师父一般么?”
人群中有人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哎,小九娘子,这寺庙中也有俗家弟子嘛!”
空尘这时瘪嘴道:“师傅说了,那是因为他们全都六根不净,没有慧根,所以师父才给我一人剃头发。”
空尘对着禅房的方向合掌一拜,“我将来可是要承继师父衣钵的。”
眸光又倏地向李汝萤投来,像要将她立时照出原形一般。
李汝萤不禁因他认真的模样弯了弯眉眼:“多谢小师父解惑。”
空尘“哼”了一声后,继续用书将脸遮挡住了。
众人纷纷因他的模样朗笑出声。
笑语声中,有人问:“对了七师弟,你这回带着小九姑娘过来,是有什么急事么?”
李汝萤的神思再度回归到了菱枝的事情上来。
这所谓的在鹿息山猖狂一时的贼盗到头来竟是乌龙……
总不能叫眼前的他们下山去官府做什么证,如此便打破了他们多年来的清净。
申鹤余示意几位师兄弟们先散去,而后引着李汝萤来到一棵两人合抱般粗的银杏树下。
清风吹动申鹤余的幞头系带,他负着手微微欠身。
“下山后,我随公主去府衙说清一切。”
李汝萤摇摇头:“阿兄如今已经不在,单凭你一人所言,如何证明你便是那位玉面郎君。
“况且就算证明了,这些年打着这个名号为恶之事,岂不是都会加诸在你的身上?
“你曾对阿兄有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世人诟病。”
“公主。”
申鹤余的眸光和着夕阳的柔光一并向她投来,他的唇角忽经清风吹拂荡开一层柔波,有些戏谑的语气。
“若如此,我的名声便与公主相称了。”
岂不更为良配?
李汝萤只觉得耳尖一阵灼烧,匆匆垂下头去。
她知道自己在朔安的名声并不好,但却不是为着他当面揭露。
“可万一你要杀头呢?”
这两年,官府许多勘不破的案子,哪一桩不是推去了这鹿息山的玉面小郎君身上?
倘若她的阿兄尚在,尚能对此一笑而过,只一眼便可知悉是非对错。
可如今,她的阿兄不在了。偌大的宫室之中,能够相信申鹤余所言之人,便只有她一人。
阿兄曾经信任他,曾欠他一笔待报的恩情,她绝不能陷他于险境。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我没办法确保你无恙,便不能眼看你涉入险境。”
他轻轻勾了勾唇角,有些不确定似的:“公主不想我涉险?”
李汝萤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被他眼中侵袭而来的探究所灼得再度垂了垂头,就着垂首的动作飞快地点了点头。
申鹤余只觉得清风吹入了胸腔,一股清流涌流在心口。
她竟是在乎他的。
也许当日他心意表露得太过突然,是才吓坏了她。
出于姑娘的矜持,或是知他难与权贵相争,是才不敢接受他的心意,唯恐害了他。
既如此,那便待他登临叫不必令她担忧、甚至可以庇护于她的位置,届时,她才敢真正顺从内心回应他的心意。
他看向佛祖所在的大殿,遥遥隔空立誓:此生定官至宰相,护她一世无恙。若违此誓,当受天罚。
李汝萤一时没听到申鹤余的回应,不禁蹙眉看向了他。
44. 第44章
银杏枝头的翠绿浮动,经斜照而来的橘光在他的侧脸印上了几片交叠在一起的心形叶影。
“我答应你,必不以身涉险。”
他这话的语气怎么软得像哄孩子一般?
他的目光烫得李汝萤双颊像是抹了辣油。
她微微颔首:“我们先下山吧。再晚些,竹溪生该担心了。”
“好。”
坐在石阶上的空尘看着二人直摇头。
有师兄长腿一屈坐在他身侧:
“我说小师弟,七师兄没来时你日日盼着他来,他这来了你怎就唉声叹气的?”
空尘很是严肃地看向他。
“师兄,你说前些年七师兄宁愿被师父罚,也要去林中追逐鸟兽,是不是那时候,”他指了指李汝萤,“她就已经化成了人形?”
那师兄噗嗤一声笑了,又喊了声“呆瓜”,便揉揉空尘的脑袋起身了,“那你可得好好去阁楼中查查经书,看有没有防止你七师兄受伤的好法子。”
空尘点点头:“嗯!我一定会的!”
说话间,李汝萤与申鹤余已向众人走来,与众师兄弟们道别。
敞开的庖厨里探出了个稍稍壮硕的身影,他手上正用瓢从缸中舀着水。
“哎,天色也不早了,用过斋饭再走罢!”
“还是不了,再耽搁下去,师父又该叫我背书给他听了!”
申鹤余想到自幼便揪着他背书的师父就觉得分外头痛。
虽说他现下想学了,可别人逼着背跟自己主动想去背还是大不一样的。
那时他每回出去,再回来时都需得背一篇文章才能进门,否则便只能在寺庙外吹风。
无论山下是怎样的严寒或是酷暑,山顶上入了夜后,风冷得像刀子一般刺骨。
申鹤余倒是很想有骨气的就睡在外头,可委实不想被冻成冰雕。
无奈,哪怕冻得直哆嗦、眼皮又打架,也都得背过了书才能回到寺中住处。
虽说他明知偷溜出寺会被罚背书,但下一回还是死性不改。
毕竟寺庙再大,哪比得上山林更大?
师兄弟们再有趣,有师父看着那也都是木头扎堆,远比不上林间的鸟兽们有趣。
到后来,整个寺庙中的藏书竟都被他背了一个遍。
他记事起,师父便是位白胡子的老和尚了。可师父教他习武时却矍铄得很,身手敏捷如同仙师一般。
便是如今他再与师父对打,依旧打不过师父。
曾经,他也想偷偷翻进寺墙里去,可师父总能第一时间拿着根长竹竿将他杖打下去。
师父身手极好,常常令他避闪不及,挨了好一顿打。
如今想起往日被师父打得落败模样,他依旧觉着憋闷。
不过这回师父怎的还没出来?
有师兄见申鹤余向禅室张望,笑道:“师父外出会友人去了,不会叫你背书饮夜露了,放心留下吃吧!”
想起夜中寒露下背书的画面,申鹤余就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忙拱了拱手:“不吃了不吃了,我尚还有事,便先走了!”
他说着,拽起李汝萤的手腕便向门外走。
师兄弟们挽留不得,叹惋几声便罢。
空尘却扒着寺门很是悲痛道:“完了完了,七师兄没救了!”
有师兄问他:“怎么没救了?”
空尘很是哀戚:“七师兄从进门到出门,眼神就没有一刻离开过那女精怪身上,他定是被那女精怪荼毒太深,荼毒太深啊!”
有人敲了敲空尘的脑壳:“你个小呆瓜,还真是少开了一窍。”
“诶……算了不与你们说了!”
……
李汝萤己将手从申鹤余手中抽出,如同上山时一般与申鹤余一前一后握住长剑两端。
夕阳透过重重树荫,在山路上铺展开澄明的曲径为二人引路。
山间的清风涤荡在胸腔中,令人心神开阔,几欲乘风踏云而去。
上山时想着菱枝的事想着齐王的事,两人互相之间说起话来并不觉得有些什么。
可现下下山了,虽事情尚未解决,可不知为何竟都心照不宣一般,对此闭口不谈了。
一时间耳边只有蝉鸣声、偶尔的猿啼声、叽叽喳喳的鸟雀交谈声。
李汝萤细细听着,恍若真要从中听出些趣闻来。
申鹤余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脑中像有一团浆糊糊住了一般,竟什么也想不出来。
他指着路边的小花说花开得真好,又指着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说整齐,见她不怎么感兴趣,便又说这儿的夕阳真是不错,这树林里也是凉爽不已云云。
听得李汝萤其实很想问他一句,他果真不是第一回来么?
如果不是的话,那他为何这般聒噪?是要跟林间的蝈蝈比个短长么?
好在她坚持了又坚持,终于见到了竹溪生的小院。
“哎,这边,不对不对,再往左些,哎对对对,就要放在这儿我的花才能见着光!”
院内,长袍广袖的竹溪生正指挥着几名兵士为他搬着花草。
金吾卫将军黑着脸道:“不是我说,竹先生,我们是来抓贼的,不是来给您收拾院子的!
“这一下午,光是您家的锅碗灶台就刷了两遍,还有这花,您放这不行,放那儿又不行,您倒是快些给句准话!”
竹溪生像没听见一般,伸手盖在眼上,仰头看了看天,咂舌道:“这天都要黑了。”
他向守在院门外的几名士兵摆了摆手,“来来来,你们几个,走,跟我上山找找我家竹笋去,我家竹笋怕黑!”
几名士兵看看将军,将军想着公主说任凭竹溪生差遣的吩咐,终是哀叹一声,还是认命地摆了摆手:“去吧,快去快回,记着好生护好竹先生。”
“是。”
“竹先生,请——”
于是,李汝萤便看到竹溪生迎面向她走来,她忙招手向他喊了一声。
“竹大哥!”
竹溪生笑了笑,摆手回应了下,而后便目不斜视地与她所行的方向相错开。
啊?不是来找他们的?
申鹤余喊他:“大哥这是要往哪去?”
竹溪生回道:“天要黑了,找我家竹笋回家吃饭!”
说话间,竹溪生已疾步跑到了两人面前,“哦对了,你二人回来得正好。”
他回头看了看院中的兵士们,摇摇头,“他们笨手笨脚的铁定不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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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煮饭,你们回去院子,记得将饭煮上,随便炒两个菜便是。”
他笑得极柔和,“我与竹笋不挑的!”
“大哥你……”申鹤余一时语塞,“你当真没担心过我们可会遇到什么危险么!?”
“哎!”
竹溪生一手扶住申鹤余的袖腕,一手掐指,“为兄提前卜算过,你二人八字甚合,事事都可逢凶化吉,我算卦一向很准的,不信你问公主!”
李汝萤尬笑道:“可你似乎并不知晓我的生辰……”
“啊这个……我也能算!”
竹溪生愈发笃定,“这相术当中呢,我尤其精通相面之术,只要打造看一眼你们的面相,便能知晓许多了。”
他说着拍了拍申鹤余的手,“再不济,二弟的身手我是见识过的,区区几个毛贼必定不在话下!”笑容颇有些谄媚,“是不是啊二弟。”
申鹤余被他吹捧得一时无话。
而后,不待两人拒绝,竹溪生便又拽着袍角兴冲冲向相反的方向跑远了,声音仍在林间回荡。
“就这么说定了啊!四菜一汤,再煮些饭!”
“……”
篱笆门从外打开,金吾卫将军喜极而泣。
“公主,您可算回来了!”
他抓贼拿凶都没这般累过!
“将军辛苦了。”李汝萤宽慰他道。
将军擦擦脑门上的汗,神情很是期待:“卑职不辛苦,敢问公主,现下卑职们可要上山捉拿贼人?”
他可太想离开这处小破院子了!
李汝萤摇摇头:“山贼一事全系讹传,不必擒拿了。”
将军嗫嚅道:“那城中那位豆腐西施……”
“将军这些年恪尽职守,鹿息山上早已没了贼盗踪影,豆腐西施自然是被别有用心的歹人所残害。万望将军回去后能仔细勘查。”
李汝萤对他作了一揖,“拜托将军了。”
将军忙拦:“公主实在折煞卑职。捉凶拿贼本就是卑职分内之事,公主便是不说,卑职亦会全力以赴的。”
李汝萤点了点头。
将军看她并不急着走,反而在院中寻起了不知什么东西。
便问:“公主可是还有什么要找的?”
李汝萤正左右顾盼着:“有。”
“何物?卑职可以帮忙寻找。”
“锅。”
“锅?公主要锅做什么……”
说话间,申鹤余已翻找出了灶具锅碗,举着锅具对李汝萤扬了扬:“公主,我寻到了。”
而后,金吾将军便眼睁睁看着公主与那少年烧火架锅煮起了饭,而后又炒起了菜。
炊烟虽直上云端,他却觉得像是悉数钻进了他的眼里。
若非炊烟蒙了眼,他怎会看到公主下厨做饭?
按竹溪生的要求简单弄好饭菜后,一行人匆匆回城而去。
城门内,雾月早已备好了车马等候在此。见到熟悉的身影后,她忙迎了上去:“公主,您可算回来了!”
李汝萤众人道别后,坐上马车。马车缓缓驶动起来,雾月道:“宫中出大事情了。”
李汝萤问:“何事?”
雾月道:“圣人要立冀王殿下为太子。”
45. 第45章
冀王,名唤李祐,与已故的太子李祯都是温献皇后所生。
温献皇后是当今皇帝的发妻,也是这一朝第一任皇后。
在旁人看来,帝后鹣鲽情深,史书上更是曾经留下过“帝后感情甚笃”的字句。
可惜造化弄人,母仪天下的国母却在生产幼子之时血崩而亡。
冀王便是那个幼子,也是如今温献皇后尚留于人间的唯一骨血。
温献皇后原本就是皇帝尚为太子之时的太子妃,又是皇帝的第一任皇后。单从嫡庶一条,冀王并不逊于齐王的身份。
只是冀王今年只有十岁,神智尚未成熟。
李汝萤觉得,只要不是齐王,谁人入住东宫都很合适。
李汝萤头一回觉着,她的阿耶竟圣明了一回。
只是小小的冀王以后便要独自住去宽阔却又孤寂的东宫,李汝萤的心头不免有些怅然。
“公主?”雾月见她有些呆怔住了,连连轻声唤她。
李汝萤回神,问:“阿祐现在何处?”
“册立太子的旨意还没有正式下发,如今冀王殿下仍在宫里的潜渊殿中。”雾月抿唇,“公主要去看望冀王殿下么?”
……
潜渊殿外,一道有些粗壮的小身影正在一棵树下仰着头,指挥着小宦官爬上树,去摘卡在枝杈上的纸鸢。
“阿南,你别抖啊。”
小宦官阿南身形瘦弱,此时趴在不甚高的枝干上,小细胳膊小细腿都在止不住地打颤:“殿……殿下,我……我恐高……”
树下的小胖子卷卷袖管:“唉,那你下来,我来!”
阿南哪敢真叫冀王爬树,硬着头皮道:“别,还是奴婢来,奴婢来!”
小胖子却是已经双手抱住了树干,正要上爬时,便被人从背后拍了拍。他回头一看,立时双目一亮。
“阿姊,你来得正好,阿南这个胆小鬼,摘个纸鸢都怕。阿姊快露一手给他瞧瞧!”
雾月拦道:“小殿下,您可饶了奴婢吧,公主若真爬了,奴婢指不定又要浆洗好久的衣裳。”
冀王道:“那……要不然你再给我做一只纸鸢!要跟这只一模一样的。”
阿耶不许他放纸鸢,这只被卡在这没人要,他这才得以偷偷将之捡走。
“奴婢不会……”
雾月嗫嚅间,李汝萤已经踩着枝干三两下爬上树去,拿起纸鸢向下扔:“来,阿祐接着。”
雾月见状忙去树下应着她:“公主,您慢些——”
眨眼间,李汝萤已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
冀王接了纸鸢,愉快地牵起李汝萤的手:“阿姊,咱们一并放纸鸢!”
他捏捏李汝萤的手,撇了撇嘴,“阿姊这两日怎么瘦了,是不是他们做的东西不好吃,叫阿姊饿着了?”
冀王生性天真,这两日有关她被关押的消息想必都是避着没与他说的。
李汝萤俯了俯身,指尖捻去他唇侧的糕点渣,道:“是啊,阿姊殿中的饭菜都不好吃,阿祐殿里可还有更好吃的么?”
冀王弯着两个小月牙,左右顾盼几下,神秘兮兮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油纸包,压低了些声音。
“阿姊来得正巧,这是二皇兄才从宫外给我带来的好吃的,阿姊悄悄吃了,莫要告诉阿耶,免得阿耶要恼。”
纸包打开,是剩了半块的糖酥饼。
冀王有些不好意思,“中午才吃了,现下有些吃不进了。”
李汝萤脸上的笑忽然凝住,取下发上的银簪便在这酥饼上试测。
见银簪未变色,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以齐王的性子,既然特地叮嘱了阿祐不叫他说与旁人,怎么想他都会因着太子落空一事在这酥饼里做些什么手脚。
她将酥饼放在一侧的石桌上,叮嘱道:“日后二皇兄给的东西,阿祐偷偷扔掉不要吃。”
冀王道:“可二皇兄带来的吃的宫里都没有……”
李汝萤扶住他的肩头:“下回,你有想吃的,阿姊带你出宫去买新鲜的,但二皇兄给的,不许再吃了。”
冀王听到出宫,登时雀跃起来。
“阿耶不叫我出宫,我真的可以出宫么!”
“可以,但你要答应我。”
李汝萤勾了勾小指,与他拉勾。
冀王顺势拉起她的手:“好了阿姊,我答应你,现下咱们放纸鸢吧!”
李汝萤点头,接过他手中的纸鸢。
忽有一道影子飞快在眼前闪过,便听得阿南驱赶的声音响起。
“去去去,哪来的狗。”
这狗竟是叼起了李汝萤放在石桌上的那半截酥饼,飞快地咀嚼起来。
阿南驱赶不得,便将这狗从桌上抱起,道了声“祖宗”,又弯下身子,“玩去吧。”
这狗却没有普通预想的一般从阿南怀中跳下,反而身体骤然僵硬起来。
阿南看着它翻着的双眼,霎时面色惨白,浑身打颤,对怀中的狗竟抱着也不是,扔了也不是,一时没了分寸。
“这这这……这……!”
怎么就死了!?
李汝萤循声看去,却见那狗的嘴边仍残留着一小截酥饼。
不好,这酥饼竟真的有毒!
她顾不上这狗,忙用手去抠冀王的喉口,兼之又一下一下挤按着他的肚子。
“吐出来,快吐出来!”
冀王被她抠得干呕连连,忙向后退避,他伸出手挡住李汝萤的动作:“阿姊……我没吃!”
李汝萤不信:“另外半截酥饼你不是吃了么?”
冀王道:“我方才刚将酥饼掰开,看到阿姊你来了,顾着来寻阿姊,那一般就掉到地上了。”
李汝萤追问:“可你方才唇边还有饼渣。”
“那是我殿里膳房送来的糕饼。”
冀王一边说,一边去将阿南怀中的小狗接过,“怎么回事?”
阿南手上的重量虽骤然轻减,可心中却依旧有千斤巨石坠得难安。
李汝萤对阿南道:“今日之事不许对外多言,往后宫外的东西无论谁给的一律不许叫冀王吃。”
“是……奴婢明白……”
其实阿南不过也才十三四岁,乍见这样的事腿都要软下去了。
“阿祐莫急,它许是睡着了,二皇兄府中有神医,我去寻二皇兄,一准能将它治好。
李汝萤将那狗从冀王怀中接过,“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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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与小公公放纸鸢好不好?”
冀王点点头,眼神仍落在那狗身上:“那阿姊一定要将它治好,下回我还要叫它与我一块放纸鸢呢!”
李汝萤很快来到齐王府。
她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直叫齐王府外奴仆倒吸一口凉气,竟像是抱着来索命的。
“小皇妹,才分别不久,就这般思念为兄?”
齐王穿着一身宽大的家居常服向李汝萤迎了上来。
李汝萤将身体冰凉的小狗伸抱向齐王面前。
“二皇兄可认得它?”
齐王挑了挑眉:“小皇妹新得的?就是怎么瞧着死气沉沉的?”
李汝萤冷笑:“拜二皇兄所赐,它替阿祐挡了一劫。”
齐王面色未动:“本王不知小皇妹是何意思。”
李汝萤从袖中取出用帕子包裹着的酥饼,捻给齐王看:“或许二皇兄想起来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神色。
“二皇兄还是想不起来也无碍,一会元公公来了,二皇兄跟着元公公同去御前,见到那剩余的酥饼想必便能全都想起来了。”
齐王眸色深沉,唇角牵出凛然的笑意。
“本王今日从未入宫,出行记录一查便知。反倒是皇妹你,终日混迹市坊间,想是被刁民蛊惑了心智,竟斗胆要冒着毒杀储君的风险,一心想要嫁祸本王。
“前些时日,小皇妹便如此攀污过兄长,这回,阿耶可还能饶得了小皇妹你?”
李汝萤嗤笑一声:“二皇兄现今是不打自招了?我何时说过什么毒杀储君?”
“你诈我?”齐王眉峰微动。
李汝萤知晓齐王既然胆敢下毒,便一早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届时若冀王真的出些什么事,也牵扯不到齐王头上。
虽现今冀王万幸没有被齐王所得逞,可李汝萤不敢不去管。
齐王是个疯子,连心悦她这样的胡言乱语都能编造出来,她不相信齐王不会再做些什么。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今早我对二皇兄说青杏曾留了书信并非虚言,二皇兄应当知晓,我去看了青杏。”
青杏已经下葬,这书信其实是李汝萤从书房中顺手捡的一张练手的稿纸。
“你这是想同本王做交易?”
齐王眼风凌厉地打向她,唇角微勾,“可惜,晚了。”
话音一落,他伸手扼住李汝萤手腕,轻轻一拧,便将李汝萤手中的信拿回自己手中。
他指尖一挑,双眸垂视纸上的字迹一眼,唇畔的笑意霎时凝滞住,单手将之团成了一团。
“小皇妹,你骗我。”
李汝萤道:“我自然不可能只身拿着这般重要的东西来寻你。”
齐王笑道:“所以你是想以此要挟我,要我放过冀王?”
李汝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的确是想要齐王心中有所忌惮。
齐王唇角轻勾:“且不说一介罪人之女前后攀污之言当不当得真,便是为兄现下想挽留什么,也来不及了。”
李汝萤问:“你这话是何意?”
齐王伸手将她鬓角的碎发别去耳后。
“有毒的并非只有酥饼啊。”
46. 第46章
齐王的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冲着李汝萤劈击而来。李汝萤近乎是飞奔一般向齐王府外奔去。
“小皇妹,跑快些,再晚些便来不及了。”
齐王的脸上尽是成竹在胸的笑意。
李汝萤飞奔出府,跨马疾驰而去,匆忙赶回了宫中。
宫道之上,一行身披甲胄的卫士正在巡防,眼看她迎面而来,慌忙对她行礼。为首的将领是金至简,见她看也未看他,礼毕后忙紧跟在她身后。
“公主,可是出了何事?”
“我要去寻阿祐。”
李汝萤说着,竟是全然不顾礼仪体统,又小跑了起来。
金至简虽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事,却也忙紧跟在她身后向潜渊殿而去。
一时间,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潜渊殿外。天空上,一只纸鸢高高浮动,李汝萤微微松了口气。
“阿姊,你瞧我这纸鸢飞得高不高?”
冀王在看清李汝萤身后的一行卫兵后,不禁有些有些腿颤,手中系着纸鸢的线险些便要放飞,“金……金将军……”
冀王认得金至简,金至简身为千牛卫将军,职掌宫中的巡防,是他阿耶信赖之人。
金将军这是替阿耶前来问责他了?!
金至简只是粗粗扫了头上的纸鸢一眼,丝毫未往心中去,自然不知晓冀王的这番心惊胆颤。
他拱手对冀王行了一礼:“末将见过殿下。”
冀王将纸鸢的线交去阿南手中,颇有些怯地免了他礼,而后走去了李汝萤面前,眼神却在偷瞟着金至简。
“阿姊,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是那小狗已被治好了么?”
李汝萤将冀王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见他身上毫无不妥之处,这才暗自松了口气,道:“二皇兄将它留在府中照料了,阿祐不用担心。”
又盯着他问,“我走后你可还又吃了什么东西么?”
冀王摇摇头:“阿姊出去不到半个时辰,我才没有那么快饿呢。”
说罢,接过阿南递来的茶水,“阿姊,喝水。”
李汝萤将茶盏接过,刚想下意识饮水,想到齐王说的话,忙又将水搁在一边,对阿南道:“去尚药局请林司医来一趟,说冀王有些食欲不振,请他来瞧一瞧。”
尚药局的林司医林讷言,原本是东宫药藏局的药藏郎,曾深得故太子信赖。因此,他也是如今宫中的医官中李汝萤唯一信任之人。
阿南领命而去后,冀王摸着肚子,有些不好意思:“阿姊,我并非是食欲不振……其实……”
他支支吾吾地看着金至简不肯往下说。
李汝萤便牵着他走远一些,又叫金至简等人背过身去。
走到树下后,李汝萤才问冀王:“其实什么?”
冀王道:“其实我最近遇见一位小宫女,她人很可爱,我有些喜欢她。可我怕她因我生得胖而不喜欢我,所以这两日我才有意吃得少些。”
李汝萤有些意外,弯弯唇角,而后捏了捏他胖嘟嘟的脸蛋。
“可是阿姊觉得,阿祐这样就很可爱啊。”
冀王“唉”了一声,而后垂下头去。
“阿姊不知道,先前我曾听小宫女们私下取笑过我胖,说我分毫不像几位兄长般容貌俊朗。
“阿兄文武双全,二兄风流潇洒,三兄虽文弱却随和,四兄……再或是比我更小些的阿弟也都随了他们母妃的美貌。可到了我这里,就只剩胖了……”
李汝萤蹙了蹙眉:“所以阿祐才想吃少些,变得瘦一些?”
冀王点点头:“我知道君子立于世间,容貌并非最重要的。可我现下一时半会也没法子立刻将先生们口中的五车书全都吞进肚子里,便没法子靠着学问受人青睐。”
冀王抬头看她,“他们都说我的眉眼与阿兄、母后生得很像,我便想,只要我现下吃得少一些,便能立时更瘦一些。瘦下来,虽比不上阿兄的学问,却能像阿兄一般好看了。”
阿兄还在时,朔安女郎们看着阿兄无不脸飞红霞,若能瘦得像阿兄一般,没准小宫女便也能欢喜于他。
李汝萤问:“那阿祐现下问过那位小宫女是怎样想的么?”
冀王摇头:“我想待我好看些再告诉她我的心意。”
“谁说胖就一定是丑的?依阿姊看,胖正是阿祐的特点,这表明阿祐对世间充满热爱,是心思纯良的小君子。倘若阿祐心中总有阴霾,又怎能吃得下美食?”
李汝萤刮刮他的鼻尖,“胖并非阿祐的缺点,而是阿祐内心美好的体现。阿祐首先要喜欢这样的自己,那位小宫女才能真心喜悦最原本的的阿祐呀。”
她又补充,“若阿祐觉着胖一些有碍身体康健,可以有心控制。但若是为着堵住旁人的嘴,满足旁人眼中的期待,这便不是必要的。”
冀王眼眸一亮,忍不住扑去李汝萤的怀里:“谢谢你,阿姊,我知晓了。”
“殿下,陈司医来了。”
雾月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李汝萤闻言,拍拍冀王的背:“现下叫陈司医帮阿祐看一看可好?”
冀王点头,拉着李汝萤的手向陈司医走去。
一番虚礼过后,陈司医为冀王仔细探脉,少顷,道:“殿下身体一切正常,想是暑气炎热,这才食欲不佳,待微臣开些健脾开胃的方子送来与殿下。”
李汝萤示意雾月带冀王继续放纸鸢,将陈司医拉去了一侧。
“陈司医,能否请您查一查阿祐殿中的食物。”
陈司医瞬间领会李汝萤的意思:“公主是觉得,有人意图对殿下不轨?”
李汝萤点头,将有狗中毒一事说与陈司医。陈司医听后,立时在潜渊殿中查探起来。
待陈司医将糕点、用水等等悉数查验一遍之后,陈司医如实禀明:
“回殿下,小殿下殿中并无不妥之处。”
李汝萤便将半截酥饼交去陈司医手中:“司医探探此物?”
陈司医忙打开药箱,取出工具仔细查验起来。
检查的法子全都用过了,丝毫不见异样之处。陈司医拱手道:“回禀殿下,此饼亦无毒。”
李汝萤道:“可方才我亲眼这饼被那狗吞入腹中,立时便没了气息。”
陈司医问:“那狗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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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汝萤道:“齐王府。”
陈司医道:“公主是说,此毒是齐王……”
李汝萤点点头。
陈司医问:“当时那狗昏迷之时,是何景况?”
李汝萤便将当时的情形仔仔细细向陈司医复述一遍。
陈司医沉吟道:“也许,那狗被人放进来之时,便已中了毒?”
他行医三十载,见过的毒物不计其数,不可能查验出错。
李汝萤听他这般说,不禁道:“您是说,那狗是齐王有意放进来?”
她回想着齐王的种种做法,心中不由将齐王的想法勾勒明白。
齐王的确有悄悄以旁人身份混入宫中并给冀王下毒的本事,可一朝事败,凭借蛛丝马迹总能查去他的身上,他不能赌。
昔日,菱枝一事他想利用于她,焉知今日不是又要如法炮制地将她利用。
齐王营造出冀王要被毒害的假象后,以李汝萤的性情,便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管,她定会对冀王饮食多加看护。
届时,冀王若不慎在何处中毒,宫中诸人第一个怀疑的便不是齐王,而是李汝萤。
齐王当真是恶心至极。
陈司医垂首道:“宫中之事,总要绕过几道弯才能看清其中一角。”
李汝萤道:“陈司医,阿祐入住东宫之前,能否请您每日来为他探脉?对外便说,为阿祐调理脾胃。”
陈司医道:“老臣昔日深受太子殿下照拂,如今殿下胞弟有危,老臣便是豁出性命亦无怨言。此事老臣定会记在心上,日夜来为殿下请脉。”
李汝萤闻言颇为动容,径自拜下身去:“陈司医,请受我一拜。”
陈司医一惊,忙扶她起身:“殿下这是做什么,您快些起来,您这实在是折煞微臣!”
李汝萤道:“昔日阿兄病重时,您不舍昼夜照顾阿兄的模样一直令我铭记在心,今日仍要请您看顾阿祐,我心中念及阿兄,实在真心感激您……”
“阿姊,你可是气血不济昏倒了么?”
冀王不知是她感激陈司医,以为是她头脑发昏晕了下来。
陈司医顺着冀王的话道:“回殿下,公主殿下玉体无碍,只是被脚下石子不慎绊倒了。”
冀王来到李汝萤跟前将她扶住:“阿姊,当心些。”
李汝萤道:“阿姊是听陈司医说,有吃了还能不发胖的方子,一时高兴,这才摔了。”
冀王心中一喜:“这个好!陈司医,您快说说。”
陈司医弯腰笑道:“殿下若想,这自然是有的。日后老臣每日都来为殿下送这药可好?”
“好!好极了!”冀王一口应下。
见冀王未觉有异样,李汝萤与陈司医默契地相视一笑。
陈司医弓身告退:“如此,老臣便先行退下,为殿下去煎煮这汤药。”
陈司医走后,李汝萤叮嘱了阿南仔细看顾冀王饮食,便打算离去。
冀王将她喊住,指了指在一侧像几道针戳在地上的金至简及身后卫兵。
“阿姊能否请金将军通融,不要将我放纸鸢的事告知阿耶?”
47. 第47章
半个月后,冀王李祐被正式册立为太子,搬去了东宫居住。东宫的面貌自此焕然一新。
李祐入住东宫之后,身体的康健自然便由东宫的药藏局所掌管,陈司医便不再能日日来为李祐请脉。
然而李汝萤虽见到李祐顺利坐上了太子之位,可想着齐王的阴毒狠辣,她便一日不敢对李祐的安危有所松懈。
因此,她特地前去求见俞皇后,请俞皇后能令陈司医继续看顾李祐的身体。俞皇后性子宽和,自然一口应下。李汝萤这才堪堪松了口气,得以放下心来。
李祐移居当日,李汝萤站在公主院外、故太子先前特地命人为她打穿的那道小门前,看着官吏及内外命妇们提着珍宝将东宫堆得琳琅满目,似是又看到了她的阿兄大婚当日时那般喜庆的模样。
阿兄生性简朴,不喜奢靡。她入宫的八年时间里,唯一一次见到东宫如今日这般隆重,还是在阿兄大婚那日。
似乎她现下站在此处,一墙之内便仍是阿兄在迎娶太子妃。
那时墙上还没有这道门,她太好奇阿兄的太子妃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了,便趁深夜宫人尽散之后偷偷攀上了这道宫墙。
她伏在墙头,看着青庐中的烛火吹熄,本以为阿兄已与太子妃双双睡下了,正打算再跳回去。
下一瞬却又看到阿兄从青庐中秉烛走出,向书房走去。她知道阿兄向来勤勉,却不想在大婚当夜阿兄也这般勤于政务。
她望了望天,月色正浓,方才更鼓敲过,已是二更天了,太子妃兴许睡着了。然而青庐中也紧跟着点了灯,有衣饰华美的女子从中走出,想来便是太子妃了。
腰若约素,延颈秀项,好美的一位阿姊。
不知是不是她心中的惊叹波动了微风,风向太子妃传去了她的惊叹。竟令太子妃忽止住步子向她看了过去。
太子妃的这一顾盼直叫她心尖打颤,险些栽落下来。
“你是荆山公主吧?”太子妃温柔地冲她笑,向她走了过来。
她点点头,忙跳落下去。
“慢些,别摔着。”太子妃疾步将她接入怀中。
香气一瞬间扑入李汝萤的鼻腔,令她痴醉极了,只觉得像在睡梦中一样。
在这之后,太子妃时常同她讲话,给她说些朔安的闺秀间有趣的事。她喜欢太子妃,像喜欢阿兄一般喜欢。
后来,阿兄出征,总有传言称阿兄命悬一线。李汝萤没想到,看起来那般娇弱的太子妃,竟策马疾驰直奔北疆战场而去。
再后来,阿兄回来了,太子妃却长埋在了青山之下。不久,阿兄因感染瘴气,也在一年之中离李汝萤而去。
泪珠忽从李汝萤眼眶中流淌而出。这道宫墙之内,终究没有了阿兄与阿姊。
东宫内的树下,砚池在申鹤余身后推了推他的手肘。
“我说郎君,您在这儿站得都快成望妻石了,眼下公主哭了,您还不趁机上前为公主递块帕子?”
申鹤余轻咳一声:“你莫胡说。”
他这是头一回见她落泪,便是那夜群狼围困之时,她也不曾落泪。今日她,为何哭?
为故太子么?
他斟酌着该如何组织词句。
砚池对树上的三竿咂舌。
“也是怪了,自从郎君穿了大郎君的衣裳后,现下俨然成了另一个大郎君,行事愈发儒雅守礼了。
“若换了往常,想做什么就做了,现如今日日锁在书房中温书,同他说话也不爱搭理了,唉,真是叫砚池我好生不适应啊。
“小三竿,你说咱们郎君是不是也要明年正月去考进士了?”
“哎,用不着等到正月,圣人下了制,要举行制举,你家郎君若想做官,尽管报名便是。”崔十九忽负手前来。
所谓制举,有别于每年正月举行的常科取士,此试不需应试之人身有功名,只需经人举荐亦或自荐制诏中的选科便可参选,旨在为国家选拔“非常之才”。考中之人,当即便可得以授官。
砚池雀跃道:“郎君,这个好,你也去!”
申鹤余转身看向崔十九:“你这话当真?”
往常他一心扑在山林间,对世间学子迈入仕途的方式了解甚少,所知的不过是每年一度的常科科举考试。
他记着,兄长当年,便是考中了进士,而后经太子钦点,入了东宫为属官。
崔十九道:“自然真的不能再真了。不过鹤余啊,就算你当了官,日后成了驸马,也没法子做到什么高官,只能领个虚衔,你何苦这般折腾。
“干脆全身心去讨好荆山公主,安心等着去做驸马都尉的清闲官便是了,何苦白白折腾这一遭。”
申鹤余看向李汝萤所在的方向,语气轻描淡写,目光却坚定不移。
“那便待我做到了宰相,再求娶公主便是。”
崔十九瞠目结舌:“啥?你没发昏吧?你想同我阿耶他们那群老头儿在一处做事?”
崔十九不敢想,倘或是他身处在一群老头之中,心情会是多么的抑郁。但是自古读书人嘛,无非就是封侯拜相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了,你这个志向是挺远大的,值得肯定!”
崔十九碰了碰申鹤余的肩侧,“你放心,你考中前,我定会替你看好公主,不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接近公主,怎么样,够仗义吧。”
从天子下诏要举行制举,再到真正开始考试,过了三个月。
三个月中,李汝萤不知为何,次次出宫都能与崔十九偶遇,且回回崔十九都能与她顺路,直至她回宫。
这日在饮仙楼中,李汝萤与岳回在二楼的扶梯旁谈天。
岳回指着楼下时不时向上看上几眼的崔十九问道:“怎么,这位崔十九郎先头同公主起了争执后,便恋上了公主?”
李汝萤脱口而出:“怎么会!”
岳回挑眉:“那便是公主先前在狱中时,曾同他关到了一处,与公主有了些过命的情谊?”
“自然没有!”
李汝萤向下一觑,只见崔十九正咧着嘴向她招手。
岳回又问:“不然,是你欠了他银钱?”
李汝萤扶额:“不曾。”
“那你喜欢他?”
“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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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会!”
两人正猜测着,忽见一名模样秀美,头戴幂篱的女子从门口走进了酒楼之中。
清风拂动,将她的遮面的布巾扬起,周遭惊起一阵惊叹之声。
人群中有人道:“是碧竹姑娘!”
“才貌双全、艳绝京华的碧竹姑娘?”
“是她!”
一时间,楼中的男子门纷纷放下手中的酒盅、碗筷,团团将碧竹围了起来,争先恐后地说着俏皮话来讨碧竹的欢心。
与此同时,崔十九却趁众人环绕碧竹之际,悄然绕过众人,向酒楼门口走去。
却又一道温柔的声音将他唤住:“郎君近日为何总躲着碧竹?”
崔十九心中打鼓,以折扇遮挡住面孔:“近日脸上起了疹子,不好叫姑娘瞧见。”
碧竹从人群中走出,葱白般的手指拈住他的折扇,想要将之移开,崔十九用足力气抵挡,不肯叫她移开。
眼看折扇便要被扯烂,崔十九的仆从忙上前拦道:“哎娘子,我们郎君向来在意您的看法,您便莫要为难郎君了,待郎君疹子消了,自会去寻您。”
“可郎君已有三月未来寻我,什么样的疹子会生三月都未能痊愈?”
碧竹的手垂落下来,语气中带了些许刻意的疏远。
“若申郎君对碧竹再无情意,同碧竹知会一声便是,不必如此这般躲藏。碧竹绝非痴缠之人。”
楼上,李汝萤有些不确信:“她说她叫碧竹?”
岳回道:“公主也听说过她?她是袖招楼有名的花魁姑娘,虽处淤泥之中,却自有一番风骨。听闻她,技艺卓绝,只钟情于申十六郎一人。”
李汝萤一怔。
申十六郎,不就是申鹤余?那日袖招楼中,鸨母所说果然不假。可——
“这楼下,她为何又对崔十九一副痴情的模样?”
岳回盈盈一笑:“公主还没看明白么?”
“崔十九郎伪作了申十六郎的名号,这才博得了碧竹姑娘的青睐。”
原来,碧竹虽身在妓馆之中,却卖艺不卖身,只愿寻人品贵重之人托付终生。
而崔十九常年混迹花街柳巷,自然臭名昭彰,无人不识。
但他却又心悦碧竹。老鸨传达了碧竹不肯接待他的消息后,他便用了申鹤余的名号前去与碧竹相会。
崔十九模样生得俊朗,又不惜豪掷千金请许多寒门学子为他代为作诗。
是以,充满才气的诗文铺天盖地向碧竹送来,在崔十九俊美皮囊的加持下,碧竹便渐渐对他敞开心扉,与崔十九结为了知己。
李汝萤听到这里,后知后觉想到那回与申鹤余一并去楼中寻崔十九时,那位青楼妈妈喊的竟是崔十九。
可恨那时崔十九就在碧竹的隔壁揽着旁的姑娘,而碧竹那时却仍在等待着他。
崔十九当真可恨而又薄幸!
思及此,李汝萤不忍碧竹再被他欺瞒,从袖中取出一只胭脂罐,举着朗声向下问:
“崔十九郎,我这里有些治红疹的药膏,甚有奇效,不妨你拿去一试?或许当即便好了。”
48. 第48章
崔十九不敢应声,亦不敢抬头。
碧竹顺着李汝萤的目光一路看向了崔十九身上。她倏然按住崔十九的手臂用力将折扇给按了下来。
他的脸上哪里有半点疹子。
碧竹轻哂,眸光紧紧锁住他的双眸:“方才楼上那位娘子唤你什么?”
崔十九的脖颈直到耳根霎时涨得通红,却如何也没能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汝萤提裙下楼,将胭脂罐塞去崔十九手中:“崔十九郎,一瓶药膏而已,不必不好意思。”
“崔十九郎,鼎鼎大名的崔十九郎。”碧竹的胸腔肉眼可见地起伏,手中蓄力狠狠向崔十九掴去一掌,而后毅然走出门去。
“碧竹,你别走!你听我解释!”崔十九亦夺门而出。
……
入夜,有青年郎君手提酒壶,踉踉跄跄地敲开了申鹤余的书房门。
酒气扑鼻而来。
崔十九晃晃悠悠地进了屋,“哐当”一声,将酒壶放在了桌案上。
“鹤余,来,陪我喝酒!”
申鹤余去他身侧坐下。
“怎么了这是?”
“喝酒。”
崔十九咧着嘴将酒壶举到他面前,“鹤余,喝酒。”
砚池连忙将酒壶给按下:“哎,郎君,我们郎君还要温书呢。”
“你起开。”
崔十九推开砚池,将手搭在申鹤余肩上,“你说,我究竟差在哪儿了?我是谁便那般重要么!明明前面还好好的……只是个名字,只是个名字而已啊。”
这话听得申鹤余莫名其妙,揣测道:“你喜欢的姑娘不搭理你了?”
崔十九点点头:“是啊,我喜欢她,她却只喜欢那个名字,”他伸出指头指向申鹤余,“就是你的名字,你申十六郎的名字,她只喜欢这个名字!”
申鹤余这回是彻底不懂了:“你说清楚些。”
崔十九于是将白日在酒楼中发生的事颠三倒四地说了个大概,但足以叫申鹤余听个明白。
申鹤余听后,冷着脸走去书案前,从镇尺下抽出一封书信,颇有些愠气地一把塞去了他怀中。
他今日可算知道碧竹究竟是谁了!
他闭门备考这段时日里,曾有人送信给他,信上写着“申十六郎亲启”的字样。
他狐疑地将信拆开,读了几行后便发现,这竟是一封女子思慕他的情书!落款上写着碧竹。
碧竹?
他不认识什么碧竹,甚至怀疑是兄长的什么红颜知己误写了他的名字。
可越想又觉着不太对劲。
信中字字句句皆透着对“他”的爱慕与思恋,又怎么会连“他”的家中排行都记错呢?
后来砚池说,朔安的才子佳人们彼此去信时是会用笔名的,越是有身份的勋贵越注重个人名号的隐蔽,兴许“碧竹”便是公主的笔名。
其实那信上不仅表达了对他的思慕,亦表明了期冀他早日中选的激励。
那时他恍然顿悟,立时将那信仔仔细细地折好放在了案上,日日瞅着那信便如同看见了公主。
如今听来,竟……竟是他自作多情了!
他心中积堵,一时竟不知究竟是崔十九冒用了自己的名号、还是误以为公主来信给他这两件事,哪一件更令他羞愤。
崔十九却是怔怔地放下酒壶,脸色愈发红润起开,看起来酒气已散了大半。
“碧竹心中是有我的,你瞧,她说‘思君不见肝肠断’,还说‘晨起梳妆泪涟涟’……”
他读着读着,竟又痛哭起来:“都怪那不通情窍的荆山公主,都是她!若非是她,碧竹如今还是心悦于我的!”
申鹤余蹙眉:“你冒用我的名字在先,又如何怪去公主头上?”
“当然怪她!”
崔十九又豪饮一口酒,“若非是她当着碧竹的面喊我,碧竹便不会发觉我不是你!我看她就是诚心的!鹤余,你我兄弟一场,今日她误我终身,你该怎么办!”
“自然……”申鹤余将他提起拽出了门,“是将你打出府去!”
……
秋风吹动,宫墙内外尽镀金黄。时间一转,来到了制举的日子。
然而本该在宣政殿上跟随天子一并接见学子们的太子,这时却突然不知缘由地昏倒了。
东宫之中,摩肩接踵,整个皇宫的医官齐齐出现在了东宫之内。
“太子怎会突然晕倒?你们怎么照料的!”俞皇后站在李祐榻前,责问着跪倒一地的宫人。
宫人们垂首彼此顾盼,都说一切如常,也不知为何如此。
便连一向贴身陪侍的阿南也说不出些什么。
俞皇后却看出阿南有些支支吾吾的,分明是知道些什么。
俞皇后叱他道:“糊涂东西,什么时候了,你还藏着掖着做什么!阿祐他昏厥之前见了何人、食了何物,你还不全都说来?莫不是想害了你主子的性命?”
阿南这才怯声道:“禀殿下,太子殿下吃的都是膳房送来的,但昏厥前曾……”
俞皇后逼问:“曾什么?”
阿南深吸一口气:“曾去披香殿见了一名宫女……太子不叫奴婢近前,奴婢只远远看着,不知那宫女给了太子什么,太子回来后便呕吐不止……”
“披香殿……去叫人将姜淑妃带来!”
俞皇后揉着额角,又指着阿南问,“那宫女叫什么名字,你一并跟过去将她带来!”
“是……”阿南与几名宫人应声退去。
李汝萤站在李祐床榻一侧,看着他全身止不住地抽搐,医官却又纷纷摇头叹惋,不禁脑海中又浮现起了当初阿兄药石无医的画面。
为何?为何?
那个小宫女李祐曾指给她看过。
圆圆的一张脸,纯真无邪的一双秋水眸,比阿祐小一岁,名唤意禾。
她是姜淑妃殿中的小宫女,白皙的脸上时常洋溢着笑,总会偷偷从殿中拿姜淑妃赏给她的糕饼给阿祐吃。
糕饼……是姜淑妃的糕饼!?
可意禾不知道阿祐是太子。
姜淑妃知道?
可姜淑妃进宫不满一年,虽得圣宠却身无子嗣,怎会想要毒害阿祐?
“殿下,淑妃娘娘在殿外脱簪请罪。”殿外宫人的通传声将李汝萤从思虑中拉出。
俞皇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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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她带进来!”
“是。”
宫人应声将人带入殿中。
俞皇后问:“淑妃,你给太子吃了什么?”
淑妃不过双九年华,只是比李汝萤大上一岁而已,一向温和的皇后忽这般对她厉声责问,只叫她哭成了泪人。
“妾不知,妾不曾见过太子。”
她哭得令俞皇后心烦,俞皇后摆摆手,不想看她,看向她身后:“阿南,那宫女何在?”
阿南将向后侧了侧首,指了指身后跪着的意禾:“殿下,是她。”
俞皇后凤眸轻眯,看向名唤意禾的小宫女:“你说,你与太子都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意禾并非怯懦的性子,此生从未被皇后问话过,不禁周身微颤起来,原本轻易便能说得顺畅的话,却霎时在口中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更何况,她哪里见过太子?
她又怎么说得出同太子做过些什么,说过些什么?
俞皇后眼看她不说,忙唤人:“来人,上拶刑,夹到她说为止!”
一向宽和的皇后骤然严厉,宫中诸人不禁纷纷暗自吸了口气。
皇后殿下这回当真是急坏了。
可越是想着会受刑,会被夹手指,意禾却愈发嘴唇发烫,舌头像缠在了一块,只会重复地说“奴婢没有”、“奴婢没有”的话。
眼看刑具已拿来,即将套去意禾十个指头上。李汝萤起身走向意禾面前,矮下身看着意禾。
她声音轻轻的,将她的手合握在手心里:“你是叫意禾对么?”
意禾点点头,想要将手从她手中抽出。
“你想知道我为何会知道你的名字么?”
李汝萤攥住她的手,牵着她走去李祐的榻前,“是阿祐告诉我,你的名字,他说你是他的好朋友。”
意禾简直吓坏了。
他不是太子身边的小宦官阿左么!
他怎么……他竟然是太子?!
意禾忍不住后撤两步,下意识地摇脑袋。
李汝萤道:“阿祐午后去寻你回来后,便晕厥过去,只有你知道他吃了些什么,能够叫他醒来。
“我知道你心里现下有许多疑惑,可阿祐昏迷没办法为你解惑。你告诉阿姊阿祐吃了些什么,阿姊好叫医官将阿祐唤醒,你再当面问阿祐好么?”
意禾空咽一口,努力平复下心情。
“茱萸糕,我做了茱萸糕拿给阿左吃。阿左咬了几口,说我做得很好吃,下回带宫外的酥饼给我吃,后来他便回去了。”
李汝萤问:“茱萸糕还有么?”
意禾摇摇头:“我偷偷做的,不敢做太多,我吃了几块后,剩下的都给阿左吃了。”
李汝萤忙看向阿南:“阿祐可还剩了茱萸糕么?”
“有,有!”
阿南忙从怀中取出用绢帕仔细包裹着的一块糕点,“膳房今日也做了茱萸糕,奴婢还以为这是膳房的茱萸糕……方才查验过了,便没有说……”
俞皇后叹道:“你啊你……”
医官见状,忙将茱萸糕接过仔细查验。
“此糕味苦,应是误用成了吴茱萸。”
49. 第49章
时值九月,吴茱萸颜色赤红,乍一看与做茱萸糕所用的山茱萸外形相肖,但它的气味却比山茱萸刺烈,更多用于辟邪。
若仔细看,便能看清吴茱萸的果实其实类似南瓜般有凹陷。而山茱萸的果实则饱满如樱桃。
二者虽皆是茱萸,但未经炮制为药材的吴茱萸却有毒。
“你真是好生大胆!竟将有毒的糕饼拿与太子!”
俞皇后将手中的杯盏重重掷在案上,“还不将她拖下去杖毙!”
“没有,奴婢没有!奴婢用的不是吴茱萸,是食茱萸!奴婢认得这两种茱萸,绝不可能用错……更何况奴婢也吃了,奴婢如今没有事……”
小意禾慌忙跪下解释。
“依你所言,便是你并非无意,而是有意毒害了。你一个小小的宫女,何来这样毒辣的心思,想来你的身后必定是有旁人指使!”
俞皇后的目光落在了一侧的淑妃身上,“将淑妃一并带下去,给本宫审个明白!”
淑妃挺直了脊背,抹去眼角泪水,声音虽柔,此时却像一条紧绷起的棉线。
“殿下,圣人答允晚些时候要来寻妾,您如此作践妾,便不怕圣人怪罪么?”
宫人听后手脚顿了下来,齐齐看向皇后。
姜淑妃入宫不到半载,正是圣眷正浓之时。皇后看不惯她独得恩宠,想借此挫她威风,可事后受苦的便是他们了。
俞皇后面色不改:“事关储君安危,容不得丝毫差错。那便嘱咐宫正,仔细好淑妃妹妹的这张脸,旁的只要她交代明白!带下去!”
“阿娘且慢。”李汝萤忽拦道。
俞皇后回身看向她:“荆山,你这是做什么?”
李汝萤道:“阿娘,生在皇家多有杀孽,倘若责杀有用,也许阿兄当初便能好转过来了。
“如今阿祐也在病中,能否请阿娘先待阿祐醒来,再行定她们的罪过。便当是为阿祐祈福了。”
“殿下,您怎么了殿下!”
身后李祐忽呕出一大口鲜血,鲜红的血色染红了锦被。
俞皇后疾言道:“王奉御,太子这是怎么了!方才不是用过药了么?”
殿中禁锢着淑妃与意禾的宫人们不敢继续动作,都专注地看向了床榻之上。
与此同时,俞皇后已疾步将李祐抱在了怀中,只听见李祐声音低弱地喊了声“阿娘”。
“阿娘在,阿娘在。”俞皇后眉头紧蹙,焦急地觑向跪着的年老医官。
医官回道:“按理说吴茱萸的毒不止于此,方才也为太子催吐过了,不该如此……”
他一壁说,一壁向身侧的医官眼神交流着。
“阿娘……不要惩罚小禾,她是好姑娘,儿求您了,否则儿死也难安……”李祐说着竟又呕出了一口血。
“阿娘不罚她了,阿祐好好的,不要说那些污糟话,你好好休养……”俞皇后轻轻将他的脑袋扶在玉枕上,领着众人退出殿去。
殿中留了几名医官。
殿外,俞皇后责问那方才出声的年老医官。
“你方才不是说太子醒过来便好了,如今为何又说这样拿不准的话?”
“老臣从医四十载,从未见过太子这般的征象,老臣实在才疏学浅,还请殿下责罚。”
一旁陈司医也附和:“太子的征象委实奇怪,却不像是食用吴茱萸所致。恐怕是有旁的毒物所致。老臣惶恐,一时难能分辨此毒究竟是何。”
俞皇后扶着胸口,向后踉跄几步,幸有宫人搀扶才未能跌倒下去。
“混账,拿不准便去寻医书,今日若太子有什么闪失,你们便都别想活了!”
李汝萤站在一侧,只觉着周遭诸人的声响渐渐变得微小,只能看到每个人的嘴唇在上下翕动着。
此时谁的性命于她而言都不重要了,她心中只念着李祐的性命。
她看向殿外候着的每个人,目光狐疑地投在殿中每个人的脸上,期盼着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些不对劲的东西。
她去看东宫的宫人,看皇后,看医官,也看意禾与姜淑妃。
意禾……
阿祐身边的变数只有意禾。
原本想着阿祐喜欢意禾,她决定护住意禾的性命,可那是因为她方才真的以为那只是她误用了吴茱萸的缘故。
如今她真想剖出她的心肠来看一看,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是意禾先前得罪了宫里的人,宫中人有意将她毒害?
可她一个小宫女,何人会费心找那样刁钻古怪的毒物?
还是她一早便听了人的主意,刻意接近阿祐,只待今日阿祐全然信任了她,便向阿祐投毒?
明明昨夜阿祐还从那小门中悄然溜去她院中,跟她一块喂青青,可是现下……
现下申鹤余在何处!
申鹤余曾说他会医的!
他混迹市坊之间,应当知晓宫中人不知晓的毒物吧!
她忽然迈开步子,匆匆地向东宫外走去。
她骑上马,马儿急急向着申府的方向奔腾而去。
可当她来到申府门外后,却被告知他不在府中。
他如今竟在宫中应着殿试!
顾不上寒暄,她立时掉转马头又赶回宫去,下马后,直向延英殿而去。
夜里的星光灿灿,将宫道上铺撒了满地的碎玉流金。
延英殿里还点着火烛,想是皇帝仍在策问着制举的举子。
若现下她这般冲撞进去,势必又要挨罚,更遭她的阿耶厌弃。可她现下等不得了,这殿门闯便闯了!
可奇怪的是,殿外的侍从并未阻拦她,她轻易便推开了延英殿的大门。
可看清了其内的景况后,她心中叹了声难怪无人相拦。
殿中虽燃烛火,却空无一人,徒有烛光将整个大殿所照亮。
这时她才听见门外的宫人说:“公主,圣人听了太子有疾,早已去东宫了。”
李汝萤却问:“那些举子呢?参与殿试的举子呢?”
小宦官向着不远处垂帘帷幕遮掩的殿廊一指:“元公公引着他们去了廊下赐食。”
李汝萤顺着小宦官手指的方向匆匆而去。
她走远后,几名小宦官交头接耳。
“啧,东宫出了事,咱们这位公主却急着先行捉婿,这也太冷血了些吧。”
“可不说,方才圣人听了消息,原本进行了一半的策问都突然中止了,急急去了东宫。人人都向着东宫赶,这位公主却还一心向着寻觅郎婿来……”
“唉你们小心些,这话可别叫人听见了,小心将你们溺到湖里去。”
……
清风将殿廊的帷幔吹动,宫灯的亮光潜露出来,露出了一名名举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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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意的身影。
李汝萤从举子之中穿过,仔细看着他们的面目寻找着,却并没找寻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难道他未能得进殿试,没脸回家?
这时人群中有人认出了她,其余人见状,纷纷放下手中的赐食,退至两侧,齐齐叩首为她见礼。
李汝萤这才发现,竟有一人背身坐在前头,正向着某处宫殿的方向长眺。
她满怀欣喜地喊他:“申鹤余!”
申鹤余怔怔地回头,有些难以置信。
“公……公主……?”
她怎么从相反的方向来了?
她坦言:“申鹤余,求你救救阿祐。”
申鹤余虽不知阿祐是谁,却应道:“好。”
她于是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便向他方才远瞰着的方向疾走。
身后有人见状忙喊:“诶,申十六,一会咱们茶汤用过了,还要回去殿中继续被圣人策问呢!”
“是啊,眼看着咱们也该回延英殿中了,眼下万事都该先待圣人策问完才是啊!”
也有小宦官追赶了上来:“公主,您这是要带着这位郎君去哪啊?一会圣人回来,见这位郎君不见了,奴婢们也不好交代……”
又劝申鹤余,“郎君,这进了殿试可不容易,何况这制举也并非年年都有多少读书人一辈子都难进这殿试一回。
“一会圣人回来,您平白丢了这回机会,便是藐视君威,这辈子也再做不得天子门生,再入不得这龙门了呀!”
李汝萤的脚步停了下来。
对于天下学子而言,入得殿试,有幸去做天子门生,自此平步青云、成为国之栋梁便是一辈子的大事。
想来他定是下了极大的功夫才能进得这殿试之中。
只待她的阿耶回来继续策问,他将平生的志向一一说与天子,便能得到这功成名就的机遇。
就算今朝未能应选,那也是日后说出去也令人分外艳羡的经历。
可他若是现下这般便随她而去,于他而言,恐怕原本的自豪事便成了一桩笑谈。
更何况,连宫中医术超然的医官都拿捏不准的病症,他也大抵没有什么法子。
说到底,只是她脑中已经不知道究竟世间还有谁会医,她还认得哪位医者。
她如今也只能想到认识的人中他还会医,还没有去试过。
她想要试一试,但大抵也是徒给自己增加些许的慰藉罢了。
原本她以为陈司医已是医术顶顶高超之人了,可陈司医却与尚药局、药藏局的医官们都束手无策,他就算对医术有些涉猎,其实又能如何呢?
宫中的医官们已是世间最厉害的医者了啊……
就像当初,阿兄病后张榜遍寻良医,巫医术士都来了,可最初阿兄还是……
她其实还是期待着他能去,万一,他真的见过这样的毒,知道该如何解呢?
可……
她松开他的手腕,神色有些凄然。
“阿祐中毒了。我想你曾说过你通晓医术,且又常年混迹坊间,许会知晓些寻常医官都不清楚的解毒法子。
“如今阿祐所中之毒,宫中的医官都拿不准解毒之法,所以我才想来寻你去试一试。
“不过眼下殿试于你也是一辈子的事,宫外也不乏有些医术绝伦之人,我再出宫去寻便是。”
50. 第50章
“我随你去。”
申鹤余只是平静地答了她这四个字,风轻云淡地仿若只是拒绝了一场宴会。
而后,他对劝留他的小宦官弓身长揖,“公公心意,某心领了。”
他从袖中取出刻有他名字的符牌交去小宦官手中,“一会若圣人回来,烦请公公将之代为交至圣人手中。
“申某愚钝,自感心中愚见难入圣听,今自请离去,多谢公公照拂。”
李汝萤鼻尖一阵酸涩,拥堵在眼眶中,似是在下眼眶中灌了铅沙顷刻便要流坠下去。
他这是将自己一生的仕途都抛却了啊……
方才来寻他时她没有想过这么多,如今冷静下来,才知道这般突然地将他从殿试的空档之下带去,这是一桩对他多么残忍的事。
这一辈子她都再对不起他了。
可她还是很想再自私这一回。
若他真的救的了阿祐呢?
心中万千的思绪都扼在了她握去他的手腕上。
她牵起他的手腕,向着方才申鹤余长眺的殿阁方向疾奔而去。
那是她居住的观云阁。
申鹤余其实是不认识宫中各处的宫殿的,直至他跟着她从公主院与东宫相隔的那道小门中走出,来到全然陌生的东宫,又走去了李祐所在的承恩殿前,他都不知道她究竟是要带他去哪寻那位“阿祐”。
承恩殿外的众人此时已经被屏退散去,帝后、宫妃的身影也都转去了宫中的佛堂、道观中为太子祈福。
李汝萤将殿门推开,走了进去。
殿中的烛火辉映出融融的暖色,却照不红润病榻上小太子的双颊。几名医助侍等在床侧,密切关注着床上太子的景况。
医官们都已回去便寻典籍,想要在那些刁钻的、可能被遗漏的籍册中窥见出此毒的片影。
李祐又昏睡过去了。
申鹤余看到榻上那小郎身上的衣袍后才明白,她口中的“阿祐”竟是太子。
他上前去观按太子的征象,又问了医助前后的征象变化,以及用过哪些法子。
可是听后却顿感这些法子不过相当于扬汤止沸,只是姑且稳定住表面所表现出的征象罢了。
但若要他来治,其实他也说不好该如何去医治。
这毒实在诡异。
李汝萤在一旁看得他愈发蹙起的眉头,只觉得心焦。
“阿祐怎么样?”
申鹤余拿起笔,将方才所听到看到的一切全都记在纸上。
“此毒恐怕天下间只有一人能解。”
“是谁?”
“我的师父。”
“那我们现下便去寻他!”
“师父远在山上,我一人前去便是。”
身侧的宫人陡然出声提醒。
“圣人方才临走前吩咐过,太子痊愈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宫。这位郎君恐怕现下出不了宫门。公主还是去禀明圣人才是。”
更何况,请宫外的医者来为太子诊治,本也是一桩需经圣人同意才可进行的事。
“来不及了。”
李汝萤看着榻上李祐愈发难受的神色,想着宫中这般大,走起来又是那般费时,便是一刻她也不想多耽搁。
她牵起申鹤余,领着他去马厩中牵了一匹快马,两人共乘一骑直奔重明门去。
东宫重明门内卫守的兵士比平时足足多了两倍。兵士眼看公主竟要闯门而出,排成一排将她格挡。
“公主,圣人有令,今日谁也不能出去。公主莫要为难属下。”
李汝萤下马,蓦然抽拔出其中一人腰间的配刀,众人下意识退却,却是见那刀竟横在了她自己的脖颈上。
“那便说荆山公主以命相逼,你们不得已将我放出宫去。”
“这……速去禀告圣人!”
卫守的将军无奈只得挥手令众人退却,为她让出了一条道路。
正西侧的皇城门外,候等着殿试举子们的家人见一骑疾驰而去,不禁纷纷侧目。
殿试这就结束了?
……
二人策马一路向南行至鹿息山下。
竹林环绕的竹院前,两人一骑停在了竹篱门外。
是竹溪生的居所。
申鹤余道:“公主,你先在竹大哥家中稍候,上山之路险长,且一会师父若要下山,这一匹马也不好承载三人。我很快便请师父下山来。”
李汝萤下马:“那你路上一定小心。”
申鹤余不敢耽搁,继续策马向山顶而去。
夜风轻悄悄的,鸟雀也都息掩了啼鸣,徒有马蹄踏地的声响在山间响起。
不多时,申鹤余策马已来到山顶。
佛寺的大门外,一人牵马的影子随着“笃笃”的叩门声斜在了庙门外的地上。
打着哈欠的弟子走到门前,隔着门问:“谁啊?”
申鹤余道:“是我。”
“你是谁啊……”弟子揉了揉眼,后知后觉,“七师兄,你怎么来了!”
讶然间已将寺门打开。
申鹤余问:“师父在么?”
“师父当然……等等,你先等等!”
弟子猛地将门闭拢,只留了一条缝,“师父说了,要想见他,你得先背书!”
申鹤余将缰绳交去他手上。
“现下来不及,我有急事要见师父。”
他向西侧的禅室一看,其内还亮着烛光。
灯下参禅一整夜于师父而言是常有的事,想来师父尚未休息。
这弟子将缰绳塞回他手中。
“不行,师父说了,说若你来了,先让你背上一遍《孝经》,问问你还记着他这位老人家不。若我放你进去了,师父明日便不叫我吃饭了!”
“哎那我给你银钱请你去山下吃烧鸡。”
申鹤余说着便去袖中摸钱吊。
“这更不成了,师父知道了也该叫我背书了!”
弟子连连摇头。
申鹤余索性也不执着从这大门中走进去,而是跃身向着寺庙的院墙翻去。
然他不过才踏踩上墙头,眼前却突然闪出一道矍铄的身影一掌将他拍落下去。
只见身形高瘦的老和尚双脚稳稳立在墙头上,一身袈裟随风鼓起飘晃,月光为他镀了一层金辉。
他两侧的眉毛已在两侧垂下成了两缕白须,脸上颇有些山川沟壑,神色很是泰然。
老和尚眯了眯眼:“小子,为师说的话你还真是总不放在心上。我这庙墙好歹也是感沐了上百年天地灵气的一堵仙墙,你这小子满脚尘泥,踩脏了可怎生是好?”
申鹤余揉了揉被老和尚推过的一侧肩膀,嘟囔道:“师父自己不也踩在了墙头,好歹也是能力拔千斤的人,都不怕将庙墙踩踏。”
门内的弟子探出头看戏般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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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
师父在庙中虽说一不二,可七师兄却时常与师父顶嘴,这都是师兄弟们习惯极了的事了。
老和尚也自然知晓这个徒弟的德行。
“你……为师不与你计较。”
他徐徐道,“今日这经书若不背出来,便别想进为师这个庙门。”
申鹤余现下哪里背得出来,只能恭恭敬敬地给他跪下了。
“师父,这回实在是人命关天,徒儿深夜上山,便是想求您前去救人一命。”
老和尚轻轻抬了抬眼皮,“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为师一介山野老僧,如何有那般神通。”
申鹤余一激灵。
师父竟还记得他儿时不听话骂的那句“山野老僧”。
申鹤余软言:“师父,您医术最为高超,境界最为超然,还求您便宽纵徒儿这一回。日后您说什么我都听您的。”
老和尚轻轻嗓:“那为师叫你背的经书你可还未背呢。”
申鹤余只能硬着头皮背:“仲尼居,曾子持……”
老和尚正闭着眼听着,他松垂的眼皮忽然抬起,定睛看向了山道之下。
竟又有人来了。
眨眼间,一青衣女子跪在了申鹤余身后,竟也朝着他的方向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求师父开恩,救我阿弟一命。”
申鹤余愕然回身:“公主,你怎么也上山来了?”
山路这般崎岖危险,且夜中昏暗,又时有野兽出没……他心中不禁后怕。
李汝萤道:“我思来想去,想要求医的是我,我若假手于你便是心不诚,如何好意思叫师父漏夜随我前去。无论如何,我都该亲自来请。”
申鹤余道:“可入夜山中实在危险…..”
老和尚觑向她身后,忽出声打断他道:“小子,你且放宽心,她这一路有那老虎相护呢。”
李汝萤也点头道:“是竹笋驮我上来的。”
申鹤余这才看到,在她身后,竹笋正静静地躺在树下。
老和尚看着申鹤余这番忧切的模样,笑而不语。
几息后,老和尚轻咳几声,问:“小姑娘,你幼弟生了什么病?”
申鹤余便开口将李祐中毒的模样说与老和尚,又去怀中摸出了提前写下来的记载了李祐征象的纸页。
老和尚稳稳站落在他身前,将那纸接过,垂眸细看。
却不忘对申鹤余道:“你且背着,为师没叫你停呢。”
与此同时,伸手扶了李汝萤起来。
申鹤余仍跪着,诵书声在两人身下悠悠响起。
李汝萤抬眸看向老和尚:“师父,我阿弟可有救么?”
老和尚的表情却是凝重起来。
以这症状来看,下毒之人也忒为阴狠。
竟不惜从域外远购了这样鲜为人知的毒药用到这姑娘之弟身上。
若非他时常云游,便也不曾竟见过这般刁钻之毒。这样的毒哪里能是中原的医者们所寻常能够见到的?
需要费心用这样的毒加以毒害,这中毒之人的身份想必贵不可言。
他仔细打量眼前姑娘的模样穿着,依稀间竟在她的眉目间看到了故人的神韵。
他问:“你是李氏皇族中人?”
李汝萤如实将身份说出。
老和尚听后却是背过身去。
“姑娘请回吧。”
51. 第51章
申鹤余的背书声戛然而止,与李汝萤近乎异口同声地问:“为何?”
“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
老和尚转头看向申鹤余,“方才要你背的这《孝经》,这一条可是晓悟了?”
这条的大体意思是用武力胁迫君主的人、诽谤圣人之人、对行孝之人不恭敬的人都是天下动乱的根源。
只听老和尚续道:“今大宣之天下,可还有人记得是从何人手中窃夺而来?如今众人都已忘了我大乾的明闵帝,可老衲没忘。”
李汝萤有些吃惊地看向他负在身后的手。
“您是……”
相传,前朝末帝麾下有一员猛将,用兵如神,战场之上以一当百,无人能敌。为人最是忠君爱国。
可却在定阳一战后下落不明,至今未知生死。
天下人都说,当年大宣高祖尚未开国之前,倘若那位将军还在,如今天下兴许便还是大乾的天下。
据说,这位将军的手有六指。
而如今,这位老和尚的拇指内侧,竟真的有一道陈年伤疤。与其说像是寻常刀剑割划,更像是生生用刀斩下了一根指头所留下的创伤。
“您是那位善用马槊的刘文琮将军?”李汝萤惊问。
老和尚身形一动,下颌微微扬起眺望向了远处的明月。
“当年宣国公、申奕与我乃是同袍好友。浮黎屡屡滋扰我朝边境,陛下不惜御驾亲征,命我三人留守定阳护佑太子。
“然而宣国公狼子野心,竟趁陛下西征之际,勾结雅柯大举来犯定阳。
“那时我被他蒙在鼓里,出城迎战之时,听信他的谎言喝下了他给的那杯壮行酒,未到定阳便人事不省。
“待我再醒来时,我经脉尽断,俨然已是废人,幸得申奕顾惜多年的袍泽之情,暗中将我救出,我才苟活至今。
“这些年,我四海求医,踏遍千山,翻尽古籍,才勉强再将武功重塑。”
老和尚蓦然转过身来,双眼如鹰隼般直勾勾盯向李汝萤。
“原本我再来到这鹿息山的寺庙之中,想要的便是取你先祖的那条命!”
他叹了一声,“只可惜我来得到底太迟,亦或是老天终于开了眼,竟叫他在三十年前便长埋地下。
“这些年,我遁入空门,前尘往事虽都可抛却,可这不意味着我将那些事忘记。
“为国,为君,为己,你们以为,我会救他的子孙?”
他口中的陛下自然指的是那位“明闵帝”;而那“宣国公”便是大宣的开国皇帝——高祖;至于申奕,则是申鹤余的阿耶。
老和尚似乎并不急着得到他们的回应,像是借着此事吐露出积攒多年的往事。
“现如今,人人皆称我大乾的明闵皇帝为乾炀帝,却都忘了明闵帝当年首开科举、修造运河、远逐鞑虏所立下的千秋之功。
“你们都忘了,可我忘不了。”
他看着申鹤余发怔的模样,“你父投效于他,于国不忠。可却救我一命,我始终欠他一条性命。
“所以他将年幼的你带来寻我时,我便应下了做你的师父。”
“但若是宣国公的后代,便免了吧!皇皇天地,朗朗乾坤,这都是他们李家该得的报应。”
申鹤余空咽一口,缓缓道:“师父,无论如何,那都是先辈的纠葛,如今的太子并不知晓这一切。
“师父方才说的不孝者有三,不忠君、不敬圣、非议孝,这三者都会令天下动乱。
“可是倘若太子果真被歹人毒害得逞,那便是叫天下再度陷入到动荡之中,这与不孝又有什么分别?”
老和尚轻嗤:“我大乾明闵皇帝文治武功,在其去后,天下尚能重归一统,今日之天下又缘何不能再复盛景?”
李汝萤终是忍不住问:“黎民百姓在您心中,难道都只是春风吹过便能再生的野草吗?”
老和尚睨向她,下一瞬,却忽有沉稳的女声在三人身后响起。
“释因法师悉心教导鹤余安稳长大,我感怀在心。可今日眼看法师仍固守心中愚忠,我不得不想问法师一句——
“法师云游四方多年,可看清了天下百姓是否安居乐业?是否如同先朝时一般数万征夫枯作骨?”
李汝萤循声看去。
只见一名梳着单髻,衣饰干练的中年女子缓缓向着几人走了过来。
申鹤余唤了她一声“阿娘”。
申夫人向申鹤余点了点头,继续看着老和尚道:“你当初一心只忠于君,可曾忠于大乾的百姓没有?你身居高位看不清天下百姓的疾苦,可是我的夫君看得清,高祖也看得清。
“夫君当年尚且可以不顾惜立场将法师救出,可如今法师却只念着旧日纠葛,放纵心思歹毒之人在外猖狂。
“那么来日,倘若那投毒之人又故技重施将此毒作用在天子群臣身上,届时大宣无人来管,天下混沌一片,请问法师又该如何?”
老和尚默然不语。
申鹤余低声问申夫人道:“阿娘怎么来了?”
“一个时辰前,公主漏夜来寻,我疑是你在宫中出了什么事。打听才知,竟是太子染疾。太子所中之毒刁钻,恐怕会危及太子性命。”
申夫人的话虽还是对着申鹤余说,可眼神却已看向了老和尚。
“你阿耶年逾七十仍要前去平乱,护好我朝江山。阿娘在后方又怎能眼看国家动荡再起?”
申鹤余拽了拽申夫人的衣袖:“阿娘……”
申夫人轻咳一声,道:“倘若释因法师今日不救,便莫怪我日后再做不出烧鸡了。”
“你……”
老和尚原本僵垂着的长眉突然一动,“你……”
他的一脚微不可查地一动,而后“哎呦”一声,僧袍下的僧鞋被一侧勾来的树枝一绊,“这空尘也不知如何扫的地,这山门前不净啊。”
他说着,捡拾起“绊”了他一下的树枝,在泥土地上用枝干写画起了字。写完后,他闭上眼睛,像是梦游一样推门缓缓向寺门走去。
字迹虽凌乱,却能辨认出是个药方。
“土茯苓、甘草……臼藤草,师父这臼藤是什么?”申鹤余忙问。
老和尚脚步未停,“砰”的一声,寺门已然紧闭。
申鹤余正要跟上去追问,便听申夫人道:“这药方已经给了,便别再为难你师父了。他一辈子忠于大乾,任凭如何都不会背弃旧主。他能将这药方写出,已实属不易。”
李汝萤却忽然缓缓道:“似乎先前竹溪生曾经提起过这个名字。”愈发确信,“对,似乎当初是阿兄上山求他出山时,他向阿兄提过的。”
申鹤余将这药方誊写在纸上揣入怀中,而后道:“那我们去寻竹溪生。”
……
山下竹屋中,几道人影在窗纸上轻晃。旋即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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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叩门声响起。
竹溪生翻了个身:“门没锁,道别就不必了,烧鸡放门内桌子上,尽管走就是了。”
他说话间竹笋已将竹篱门撞开,刹那间便跑去竹溪生床榻边用头拱动起来。
“竹笋别闹,正困呢。”
李汝萤与申夫人候等在门外,申鹤余只身进去,问他:“大哥,先前你曾叫太子带来的那个草,你可还知晓叫什么名字么?”
竹溪生这才缓缓坐起身:“你是说臼藤草?”
申鹤余点头,为他倒了杯水。
竹溪生将水接过啜了一口润了润喉。
“那草生在悬崖峭壁之间,生长条件艰苦,能解百毒。只是从来都是可遇不可求。
“我当初虽请故太子为我找寻,可那也不过只是想要让他知难而退。我自己也不过只是在那古书上偶然瞧见过这草的记述,其实原本也没见过。
“不过你怎么想问这草?那医书说起来也是难得的很,我敢说便是皇宫中也见不着这书,这天下居然也有人看过此书,识得此草,真是知音,知音啊!”
申鹤余道:“师父说那草能救太子。所以大哥,这草的模样你可还能想起来么?”
竹溪生困意已去大半,站起身披上外袍,请屋外的李汝萤与申夫人进门。
“这倒是不难,翻出来那书再看看便是了……只是且不说这草生的地方苛刻,便是百年间一块地方也只能长出一棵。如今想找到,怕是难了。”
李汝萤出声问:“先前阿兄带来的那草可还在么?”
竹溪生道:“这个……在是在……只不过……”
申鹤余道:“不过什么?”
竹溪生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竹笋:“喏,早就在我家竹笋肚子里了。”
当初故太子李祯将草药带来之时,怀中还护了只老虎幼崽。
那虎崽便是如今的竹笋。
当初与其说是将草交到了竹溪生手上,不妨说是李祯将吞了这草的竹笋交到了竹溪生手上。
这也是太子完成了竹溪生的条件,竹溪生却没有依照约定出仕的原因。
竹溪生要的是草,而李祯给的却是吞了草的虎崽。
虽说竹溪生对李祯的人品是信得过的,可是他压根打一开始就没想出仕,所谓要这个草,最初不过就是想让李祯知难而退。
毕竟百年间,谁都没真正见过这草。
但是当初李祯见到了,还真的拿到了。也许这就是缘分。
但臼藤草被竹笋所吃想来也是缘分。
竹溪生宁可插科打诨也不乐意真的去做官去,于是便以未见完好的草为由,判定李祯未能达成要求,拒不出仕。
李祯后面再去原处寻找,自然也再未能寻到。
申鹤余听到这里,容不得唏嘘,起身便要出门而去。
竹溪生问:“你做什么去?”
申鹤余淡声道:“再去寻一寻。”
竹溪生道:“这书中都说了百年难得一遇,你现在去了也白搭。”
申鹤余道:“天下间哪有这般玄乎的草药,多半是那悬崖峭壁危险,鲜有人去,就算去的人见着了也大多命送当场。
“眼看百年来无有人活着将其寻回,且书中记载愈发鲜少,便令这草显得更加神乎其神。大哥,你且再将那草模样画与我,我这便去寻。”
“唉,二弟,二弟等等,你急什么?”竹溪生急忙拦住他。
52. 第52章
几人闻言,齐齐向竹溪生看去。
竹溪生抚顺着竹笋的脑袋。
“竹笋当年既然将那臼藤草吞了,自然血中仍流淌着那草的神效。”
“竹笋啊竹笋,你且忍着些,回头啊叫你二叔多给你带几只烧鸡补补。”竹溪生从匣中取出一根针及一支瓷瓶,将银针刺入竹笋的爪子上,从中取出血来。
少顷,鲜血滴落入瓷瓶之中,竹笋像是听懂了话一般,只由着竹溪生针刺取血。
虎血取就,竹溪生将这瓷瓶交去申鹤余手中。
“拿去吧。”
申鹤余有些迟疑:“这能行么?”
竹溪生叫申鹤余将李祐的征象再为他描述一番,又看了看老和尚所开具的那一药方。
垂眸仔细忖度后,提笔在那方子上增减了一番。
“若是信得过我,按我写的,照做便是。”
申鹤余看向他的眼神中明显仍带些怀疑。
竹溪生明显感觉到了他质疑的目光。
“唉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你还真不信大哥啊!”
申夫人拍了拍申鹤余:“这位小先生一番好意,你有疑虑说出来便是。”
申鹤余想的不过是竹溪生先前所说的“有难同当”,但实际遇险后跑得飞快的那事,自然不好对阿娘讲出。
李汝萤将瓷瓶接入手中,对竹溪生道:“阿兄信得过大哥,我信你。”
“唉,这才对嘛......”竹溪生打了个哈欠,“好了,没有旁的事儿我得睡了,回见了各位。”
说完,已将三人推出门去。
申夫人是乘马车而来,便依旧坐马车折返。
申鹤余与李汝萤一路策马回宫,途中听到更鼓敲响,已经是子初时分了。
申鹤余觉察出身前李汝萤的情绪并不高涨,反有些戚戚然的模样,道:“公主,师父这些年云游四方,医术高超,既给了方子,定能解太子之毒。”
李汝萤点头,却是道:“我信的过释因法师。”
“那公主现下为何仍旧愁眉不展?”
李汝萤没有回话。
眼下阿祐的事情即将解决了,她又难以避免地忧切起了申鹤余。
今日本该是他能一全己志之日,可现如今耽搁这样长的时间,怕是回去殿试也该结束了。
她该如何弥补他呢?
申鹤余还想追问,然而尚未来到皇城门口,便在街上被一队金吾卫骑兵所团团围住。
将领道:“公主,圣人听闻公主漏夜出逃,命我等全力将公主寻回。还请公主随我等回去。”
“不劳烦将军,我本就是要回宫。”李汝萤说着,一夹马腹,便要冲跑而去。
将领忙向着李汝萤身下的马匹一挥长鞭。
马儿受惊,骤然嘶鸣,前蹄双双惊抬而猛然停止,李汝萤一下子便紧抵入申鹤余的怀中。
幸得申鹤余勒拽缰绳及时,两人才未能摔下马去。
申鹤余一手扶她,一手勒马:“公主当心。”
“公主,得罪了。”
将领说着又向那马挥去一鞭,直奔着要将二人鞭摔下马去。
申鹤余控马躲过。
眼看将领又挥起一鞭,申鹤余陡然屈指吹了声口哨,一时间,金吾卫身下的马匹纷纷惊动,向后避退。
紧接着,男女并骑的身影如闪电般从人前疾奔而去。
饶是先前已然见过他用口哨驱马而来,现下李汝萤心中仍觉几分惊奇。
“你......先前跟着释因法师都学些什么?”
释因法师不愧是先前大乾的头号战将,竟有用哨声驱策战马的本事。
申鹤余策马道:“什么都学一些,但什么都学得不精。”
礼乐射御书数,哪个他都跟老和尚学过,但那时大多是为着能学完就立时被放出门去玩几个时辰。
是以,很多东西他学得都流于表层,兴许记着如何做,但其实不知为何要这般做。
但这几个月再有意识去读书时,以前老和尚所教的那些东西,竟都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了。
李汝萤却是在想:原来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已经被教育着向出仕这条路上去了啊......
她抿抿唇,问:“除了做官,你还想过要做什么吗?”
申鹤余原本直视在前的眸光不禁移去她的侧脸上,却看到了她脸颊上的一道灰,想要为她拭去的手抬起却又僵住了。
她是喜欢如兄长般温润知礼的君子的。
李汝萤没听到他回答,浓长的睫羽了然地垂落下去。
她知晓了。
申鹤余摸遍了身上也没找到什么丝帕,便将袖口伸去她脸颊侧。
李汝萤侧过头看向他,一双明亮的杏眼睁得圆圆的。
申鹤余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公主的脸上沾了些灰。”
李汝萤哪里会用他的袖口去蹭,忙抬起衣袖擦了擦。
申鹤余讪讪地缩回手去。
眼看皇城的轮廓已在眼前浮现,申鹤余不禁道:“方才圣人遣人来捉拿公主,想必不会轻易放公主与我去为太子医治。”
他说得的确在理。
几个时辰前她那般强硬地出宫,阿耶特地派了兵士前来将她擒拿,甚至许那将军不惜用长鞭逼她落下马去。
想来倘若她真被方才的金吾卫拿住,也只会直接被再度关去那漆黑的掖庭狱中。
阿耶他,怕是已经猜忌是她给阿祐下的那毒!
又怎么会信任她再用来路不明的药来医治阿祐?
她的眉头蹙得越发深。
眼下自然不能这般堂而皇之地闯进东宫去了。
只是该如何去到东宫去......
身下马匹仍疾驰若电,李汝萤忙收拉缰绳。
这时,申鹤余却制住她的动作,道:“公主若信我,我想法子与公主入宫。”
李汝萤点点头。
马儿继续疾驰起来,在遥遥看清皇城正门后,却是调转马头向西而去。
不多时,终于在一坊的一处店面前停了下来。
店门已关,门外立着的牌子上却赫然写着“刘氏肉铺”四个字。
肉铺?
李汝萤不明所以地跟着他下马,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有无武侯巡街。
深夜的街巷静悄悄的,街上静得非常。
这间肉铺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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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灯烛也都已经吹熄,夜风吹来,将这肉铺内的血腥味吹扑出来,竟叫李汝萤忽然觉着有些发抖。
似乎比起身后猛地出现一名巡街的武侯,现下她更担心出现牛首马首的鬼差......
李汝萤越发不明白了,四周寂寥她也不敢出声,只能跟紧申鹤余的脚步。
申鹤余没有上前叩门,而是领着她到了这肉铺的墙角。
他在墙角蹲下身来,示意她踩着他翻进墙内。
李汝萤低声道:“这不好吧......?”
之前为了找青青虽然翻过崔十九私宅的墙,可这回......她都不知道翻进肉铺中能做什么。
先前不觉着自己像贼,如今怎么都觉得自己像贼了。
若非方才果真见到他唤申夫人“阿娘”,她现如今其实有些怀疑他是否是申家的十六郎了......
怎么会有都城勋贵家的郎君如此喜爱翻墙啊.....
申鹤余指指自己的肩膀,压低声音:“先进去,一会给你解释。”
保不齐何时就冒出个巡街的武侯,若这般被捉住了可就不成了。
李汝萤叹了口气,却是兀自助跑几步,踩上了墙头。
这一回本来就欠了他许多,若再借他肩膀上墙便让她愈发不好意思了。
她上墙的动作行云流水,叫申鹤余不由得怔愣须臾。
她......她居然会翻墙?
李汝萤看他半晌未动,坐在墙头左右顾盼后不禁催促他:“申少君?”
申鹤余这才回过神来,忙也腾空翻坐上去了墙。
随后,二人双双稳落在地,站在了墙内。
申鹤余忙又去将门闩打开,将马牵了进来。
正当李汝萤看着他极为自然地将马绑去了一侧的柱子上时,后方的卧房中却忽亮起了灯。
容不得躲避,下一瞬,卧房门便被打开,有一壮汉举着砍刀从卧房中冲了出来。
“哪个孙子活腻了敢偷你刘耶耶家?”
这壮汉赤裸着上身,身上的肌肉一看便知硬而有力。粗黑眉毛下的一双眼当即便要射出箭来。
李汝萤腿有些软,手都在颤,下意识便去握紧申鹤余的手腕,当即想要拉他去逃。
申鹤余却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别怕。”
而后,他竟阔步向着这壮汉走了过去。
“刘大哥,是我。”
那壮汉揉揉眼,将手中的砍刀往水缸盖上一放,当即眉开眼笑地向申鹤余迎了过去:“郑兄弟,是你啊。”
来不及疑惑壮汉为何喊申鹤余“郑兄弟”,李汝萤便看着那壮汉的手很自然地搭上了申鹤余的肩膀,并且颇为有力地拍了两下。
这壮汉就像座铁山似的,李汝萤只觉得有些怕他就这般将申鹤余拍到地里去。
而这壮汉在拍揽申鹤余的同时,注意到了身后的李汝萤。
壮汉不禁看着她喜道:“这是嫂子吧?行啊你郑兄弟,我说怎么三个多月未见了,感情是娶媳妇儿去了!”
壮汉说着,却是瘪了瘪嘴,指着申鹤余,“不过你这可不厚道啊,娶这么好看的媳妇儿回家也不叫我去喝杯喜酒?”
53. 第53章
壮汉说着话,已经松解开申鹤余的肩头,捧起灯烛向李汝萤的方向举去。
语气愈发惊羡:“嫂子生得可真好看啊……
“我不是他……”
李汝萤后面的“媳妇”二字尚未说完,壮汉便已将灯烛一下塞去申鹤余手中。
“等着啊——”
壮汉折身进了卧房。
申鹤余拦他不得。
不一会儿,壮汉便披了件外衣出来,随后便将一吊钱塞去了申鹤余手中。
“成亲是件大喜事儿,我这人虽未去,可这礼不能不给。赶明儿天亮了,我杀头羊你带回去给嫂子补补身体,争取早日生个大胖小子!”
申鹤余将那钱塞回他手中:“刘大哥你误会了,我今夜前来是有要紧事!”
壮汉这才一拍脑袋:“哦是,这深更半夜的,你总不能是特地带嫂子来认门……对啊小郑兄弟啊,你来是……?”
申鹤余低声问:“衣裳还在么?”
壮汉道:“在是在,只是这么晚?”
申鹤余点头:“请大哥将两身衣裳都找出来给我。”
“行,你等着。”
壮汉说着又进了屋,不消一会便拿了一个包袱递给申鹤余。
申鹤余接了包袱,熟识地引着李汝萤去向厢房中。
房门紧闭后,申鹤余将包袱打开。
李汝萤在看清其中的东西后,陡然一惊。
“这里怎会有宫中宦官的衣裳?”
而且还是两身。
“公……小九,先套上这身衣裳吧。”
申鹤余将其中一身递给李汝萤,自己则利落地套了另一身到身上。
李汝萤心中虽疑窦丛生,却仍顺从地将衣裳穿在了身上。
若想混进宫去,扮成宦官的确是个不错的法子。虽不知此处为何会有,可也确实是唯一的法子了。
申鹤余穿得快,帮着她将幞头系好。
这衣裳很是宽大,穿在申鹤余身上正好,但穿在李汝萤身上却拖在了地上。好在夜中光线昏暗,将衣袖下摆扎挽住,倒也看不太清是不合身量的。
辞别壮汉,二人出门而去,怀中还是接了壮汉给的那吊钱。
二人徒步,小心避过路上的巡防,来到了皇城西侧——掖庭的西门。
掖庭西门外,申鹤余学了两声布谷鸟叫。
片刻后,果然有人前来将门打开。
开门的是个小宦官,他压低声音道:“小郑郎君,你怎就挑了今日来了,今日宫里可出了大事,乱得很呢。”他注意到身后垂着首的李汝萤,“怎么还又多带了一个人?”
申鹤余将怀中的那一吊钱塞给他:“我你还信不过么?我保证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李汝萤眼看申鹤余与这小宦官的言谈之间甚为熟悉,心中不禁更加纳罕。
申鹤余竟与掖庭的宦官相识?且这宦官对他深夜前来之事竟像习以为常一般……
疑惑间,小宦官已然将门再度关阖上,引着二人进入掖庭。
“我跟你说啊,今夜圣人下了令,这不仅阖宫戒严,这皇城外也是加派了许多人手。一会去了可不能逗留……”
小宦官正说着,却忽被申鹤余从身后一记手刀劈昏在地上。
随后,又被申鹤余抗在肩上将他扛去了一个假山后。
李汝萤杏眸圆睁:“他不会有事吧?”
申鹤余道:“只是姑且睡上三两时辰,到了时辰自会醒来。公主,这宫中的路你更为熟悉,还麻烦公主引路。”
李汝萤顾不上仔细问他,择着隐蔽的道路与申鹤余各自缄口一并去向东宫。约莫走了一炷香,二人便再度来到东宫承恩殿外。
门外自然有宫娥及宦官看守。
李汝萤脱了身上套着的宦官衣裳,解了幞头,从暗中走到了殿门前。
宫人一直在殿外看守着,并不知道李汝萤私自出宫并被皇帝派人缉拿的事,是以如常般将殿门为李汝萤打开,申鹤余垂首跟在她身后。
李汝萤一边问阿南太子如今的情形,一边向着内室走去。
内室的床榻上,李祐仍昏昏沉沉的睡着,面色愈发枯槁,口中倒是一声一声唤着“阿姊”。
“阿姊在。”李汝萤上前握住李祐的手,示意申鹤余上前看一看他的病情如何了。
申鹤余看过后,向李汝萤点了点头。
李汝萤便吩咐阿南引着申鹤余前去煎药,自己则留在殿中陪着李祐。
李祐仍旧昏睡着。
李汝萤用手摸了摸李祐的额头,顺势将他黏了汗水的鬓发从脸上捡别开。
遥想她才入宫时,李祐不过才两岁,连话都尚还说不利索,却已经知道招着一双小胖手喊她“姊姊”。
他作为先皇后最后留下的小皇子,自幼便备受宫中诸人的宠爱,因此虽人在宫中,性情确实天真而赤诚。
可他性情虽纯良,却并非是毫不设防的蠢笨之人。她既然一早便嘱咐他要小心饮食,那他便会知晓其中的利害,不会再随便吃那些来路不明的吃食。
那到底是谁给他下了毒,又在哪里下了毒?
他是只额外吃了小宫女意禾所给的茱萸糕,可这茱萸糕中所用的吴茱萸却并非是致其至此的根本原因。
是意禾还给他吃了旁的东西么?
那意禾究竟又是受了谁的指使。
是姜淑妃?
不该啊……
姜淑妃名唤姜贤贞,是半年前被花鸟使择选入宫的新罗婢。其模样娇媚,性情柔婉却又不失娇嗔,犹善歌舞。
自其入宫至今,一直备受皇帝宠爱,短短半年的时间便成了四妃之一,仅次于柳贵妃之下。
可若她有野心,也不该这般蠢笨地派自己殿中的婢女就此下手。
那便不该是她。
李汝萤暗自叹息一声:阿祐啊阿祐,究竟是谁这般毒辣地想要害你。
申鹤余端了汤药进来。
李汝萤接过,正要喂李祐服下,却见殿门忽被人从外重重推开,月光先行打了进来。
“还不拿下荆山公主?”皇帝指着她厉声呵斥。
与之声音相伴的还有齐齐护卫入殿中的禁卫。禁卫团团将殿内围住,宫人们垂着头上前便要去按住李汝萤。
李汝萤生怕他们将汤药弄撒了,忙将手中汤碗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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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侧的申鹤余手中,道:“且慢。”
皇帝阔步走来,道:“荆山,你与祐儿乃是亲姊弟,如今为何又要毒害于他?”
李汝萤道:“阿耶,我没有。”
皇帝道:“你罔顾朕之禁令,深夜出逃在先,如今又擅自潜回宫中,你就这般想要害祐儿么?”
李汝萤道:“儿前番出宫,是因来不及向阿耶通禀。如今再回来,是因儿顾念着阿祐所中之毒,想要尽快为阿祐解毒。”
“你如何知道解此毒的法子?莫非下毒的果真是你?来人,还不拿下公主,速速将她关去掖庭!”
皇帝坐在宫人搬来的交椅上,“有朕在,今日谁也别想再害朕的祐儿!”
李汝萤深知无论自己解释皇帝都不会信她,顾不得叹息,便侧头眼神示意申鹤余快喂李祐服下。
她摔碎手边的茶盏,用碎瓷片抵在颈上。
宫人一时不敢靠近,注意力却也都被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自然无人关注身后伺机喂药的申鹤余。
李汝萤手中的气力不减,已有血迹沿着脖颈流落。她跪下去,膝行着向皇帝而去。
“阿耶,自小儿说什么您都不信,您笃定儿是乡间来的野丫头,不配做您的女儿。其余兄弟姊妹们说什么,您都觉得他们说得都是真的。
“阿耶知道么,儿最初被阿兄带回宫中后,知晓世间还有一位阿耶在,儿心中是多么的欢喜。可是阿耶,为何您看向儿的眼神中总是那般烦厌?
“世人都以为,儿是所有姊妹之中,唯一一个尚未出降便有封号的公主,一定备受阿耶的宠爱。
“可是阿耶,您记得儿除了荆山公主这个封号以外,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吗?”
李汝萤自哂一笑,眼眶之中的泪水已如断线的珠串滚落下来。
“儿不叫荆山,儿叫汝萤,小字阿满啊……
“阿婆说,阿娘怀儿之时,最期盼的便是能盼回阿耶,我们一家人圆圆满满。
“‘阿满’是我还在阿娘腹中时阿娘唤我的名字,‘汝萤’则是阿娘以为我是阿耶留给她的希望,像是漆黑一片的旷野之中为她照亮前行之路的萤火虫……”
皇帝的眼前好似又浮现出了水乡中的那位女子,站在小舟之上乘着篙,娉娉婷婷地对着他笑,一时令他失了神,竟痴痴地落入了水中去……
他压下经年的旧梦:“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公主押下去!”
李汝萤早该知道的。
对于深爱儿女的阿耶而言,女儿的一番剖陈肺腑自会令其动容。可是她的阿耶从来都不是。
饶是已然知晓,此时她握抵在颈上的碎瓷片被她脱力地落在了地上,整个人竟难以自控地向后倾摔下去。
东宫承恩殿的地面摔下去都是软的,软而又温热。
申鹤余已喂完了药,上前及时跪着将她接在了怀中。
他的气息打在她的脸上,竟令人觉得安心极了。
她看见了他眼中的忧切。
从前,无论再退,身后一直都有她的阿兄。
后来阿兄不在了,她的身后便再无一人常驻。
可他,又是何时站去她的身后的?
54. 第54章
宫人听从皇帝命令,向李汝萤一应而上,便要七手八脚地拽拉她起身。
申鹤余见状便要站起身护着李汝萤不叫他们将她触碰,然而他的双膝不过才离地毫厘,他要跟着伸出的那只手便倏然被她紧紧握住,将他又按推在了她的身后。
李汝萤将那双手紧握在手心,拉着他站起身,视线快不可察地向身后榻边案上的那个药碗一觑。
药碗已经空了。
她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在他趁机已将药都喂给李祐了。
她从容不迫道:“我随你们去掖庭就是。”
不用粗暴地扭送公主,自然对宫人们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们纷纷后撤了一步,却也是恭敬地将她围在其中。为首地弓身对她道了声“请”。
李汝萤拉着申鹤余的手,向着殿门口走去,再不看身侧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眼。
正当她要跨过高高的门槛,便听到身后猛地传来一阵急剧的咳嗽声。
霎时间,殿中的人,包括那位身着龙袍的九五至尊全都围去了榻旁。
李汝萤止住脚步,情不自禁地想要一块过去,却被两侧围送的宫人齐齐伸出胳膊拦挡住了:“公主,您不能过去。”
榻前,年近半百的皇帝发已染霜,此时紧紧将幼子的手攥握在了手心,眸光中是异常慈爱的疼惜之情:“阿耶在,阿耶在这里。奉御,奉御人呢!”
年老的医官们齐齐涌去床榻前,有为李祐把脉的,有去观他面色、舌象以及瞳孔模样的。
几个老医官一番配合下,对着榻上被李祐吐出的一大滩黑血,脸上竟破天荒地露出了喜色。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太子他是要大好了!”
然而眼前的着滩黑血却骇人极了。皇帝颇有些不确信:“此话当真?”
老医官将脑袋磕得咚咚响:“臣等实不敢欺瞒君上。”
皇帝拊掌大笑:“好,好!你们医治太子有功,通通有重赏!”
“臣多谢陛下隆恩。”众人齐声道谢。
李祐幽幽醒转,在宫人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喊了声“阿耶”。
“祐儿。”皇帝怜惜地摸着幼子的脸颊。
李祐却是看向了殿门口正被宫人请着要驱逐出殿的李汝萤。
“阿耶不要赶阿姊走。”
“阿耶都听祐儿的。”
皇帝一口应下,摆了摆手令宫人尽数退下。
李祐痴痴地向李汝萤伸出手:“阿姊。”
李汝萤几乎像跑一样到了他的身侧,将这双手抓住。
“阿祐身子还弱着,少说些话。”
李祐却是笑,声音还有些虚虚的像飘着一样。
“阿姊方才在殿中陪了我许久,又哭了好久鼻子,将我胸前的被子都湿透了,我醒了自然要多与阿姊说些话才是,省的阿姊又趁我睡着了来哭鼻子。”
说着,他又看向了一侧的皇帝,“阿耶,阿姊待我一直很好,方才也多亏了阿姊喂我的药。”
皇帝蹙眉:“药?”
李祐继续说:“是啊阿耶,方才我虽昏着,迷迷糊糊间听着却感觉有人喂了我药,我一看那人,”他看了申鹤余一眼,“是阿姊殿中的许公公。”
“你是说,你所中之毒并非是宫中医官所救,而是——”
皇帝看了李汝萤一眼,“阿满?”
李汝萤被这声“阿满”唤得心头一颤。
时隔九年,她第一次听阿耶唤了她的小字。
李祐趁着李汝萤一怔的功夫,抓着她的手便放去了皇帝温暖的手心中。
“阿耶,你别总凶阿姊好不好?这回都怪儿自己贪吃,先前阿姊分明都叮嘱过的,不许儿私自吃外头的东西。
“这回是儿自己贪嘴,前日偷偷去了宫外吃了不洁净的东西,怨不得宫里的任何一个人。”
皇帝并没将手中的那只瘦如竹节的手推开。他难得平和地望了李汝萤一眼,已算是作为帝王的悔意了。
随后,眼神疾利地又扫去禁卫统领身上。
“你们便是如此保护太子的?”
那眼神森然得像刀子抵在了每一个禁卫的脖子上。
禁卫跪倒了一片。
“臣等死罪,还请陛下息怒。”
李祐其实前日并没有出宫,只是不想帝王之怒波及到了无辜的小宫女意禾身上,便谎称是在宫外吃坏了肚子。
可是看守不利,令一国太子在宫外身中奇毒的大罪,却足以让东宫的卫兵全都人头落地。
李祐只得找补:“阿耶,这也不干他们的事,是……是……”
他求助地看向李汝萤。
以帝王的雷霆之怒,究竟怎样说才不会为无干的人招致无妄之灾?
李汝萤垂眸,深吸了口气,道:“阿耶,我前番闯宫,便是为着此毒而去。听宫外的高人所言,此毒来自异域。”
她一顿,沉吟着,“似与已被阿兄诛灭的西浮黎有关。”
西浮黎覆灭已三载,若如此说,皇帝便只会以为是战场上窜逃的西浮黎余孽仍旧包藏祸心,潜逃在京,伺机对皇嗣不轨。
皇帝也只会大举对宫内外进行排查,加强戒备,寻找与浮黎余孽勾结的宫内之人,届时没准也会揪出幕后真正的真凶。
皇帝问:“哪位高人?”
李汝萤知晓皇帝若是知晓有此高人,定会千方百计将这高人请进宫中为皇家效力。可释因法师却绝对不会同意。
她道:“是位云游的高僧,儿也是宫外他见儿四处求医,救弟心切,便听了儿描述阿弟的征象后,给了儿仙药。可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又不见了。”
皇帝看了李祐一眼:“我儿有福缘。”
接下来,如同李汝萤料想的一般,皇帝命京兆府全力缉拿浮黎余孽,势要将其一一揪出来尽数斩灭。
皇帝出殿后,李祐命人全都退出殿去,只要跟李汝萤讲话。
“阿姊,意禾怎样了?”
李汝萤道:“我只顾着你,顾不上她,也不知晓她现下如何了。不过先前母后既然应了你,如今你又在阿耶面前分说清楚了,想必她应当无事。不过你身上的毒,你觉得是因为意禾么?”
“阿姊,我相信意禾。”李祐笃定,又扬声喊来阿南速去掖庭狱中将意禾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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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全尾地领出来。
阿南一溜烟便去了。
李汝萤却道:“可是她给你的糕点中,的确用的是有毒的茱萸。”
李祐并不信:“阿姊,意禾不会的,那糕点我们当时是分着吃的,许是有人坏了心肠,想要害意禾。”
李汝萤深深地看着眼前肉嘟嘟的李祐,鬼使神差地问:“你便如此喜欢意禾,喜欢到哪怕明知她可能身藏秘密,也依旧毫不怀疑地信任她、想要守护她?”
她不知怎的,问这话的时候,却在眼前李祐的脸上看见了申鹤余的模样。
李祐郑重地点了点头,又怕阿南一个人救不出意禾。
又求道:“阿姊,你帮我去掖庭跑一趟好不好,阿南胆子小,我怕……”
李汝萤点头,说了声“好”,而后走出了殿门。
申鹤余还在殿外站着。
李汝萤因先前解了幞头,如今的头发仍是散的。申鹤余见她出来,便向她伸出了手,递了根方才在殿外捡的一根修长漂亮的枝干给她。
李汝萤一谢,接过盘起发来。
她走得很快,他便若即若离地垂首跟在她身后约莫半臂的距离。
两人才进了掖庭的东门,便迎面瞧见阿南已将意禾给带了出来。
李汝萤将意禾唤住,拉着她的手去了一旁的树下。
“小禾,不管那个茱萸糕究竟是怎么回事,阿祐信你,我便信你。明日我会去求母后将你调去东宫,日后跟在阿祐身侧。
“可你要记着,君予你木桃,你赠君以李,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叫人利用了阿祐对你的真心,可以么?”
意禾点点头,脆生生地应了声“好”。
阿南将意禾带着走远了。
天边的月悄然隐入云层之中,隐约之中,似乎传来了几声鸡鸣。天快要亮了。
申鹤余也该离宫了。
此时两人正好身在掖庭之中,申鹤余已然知晓了路该如何走,便向李汝萤辞别。
李汝萤却喊住了他。
“申鹤余。”
申鹤余看向她,夜色昏暗,他努力看清她的脸。
李汝萤引着他来到树下,又问了他一遍先前已问过他的问题:“你真的很想当官吗?”
“想啊,很想的。”
申鹤余捕捉到了她脸上的一丝落寞,怕她心中自责,便一笑,语气云淡风轻的,“不过这世上也不止读书这一条路,大不了我去投军。”
虽过程会曲折些,却也能够以武将的身份位列朝班。
“可是投军是很苦的事。”
投军九死一生,如今又四海升平,哪里还有多少在战场杀敌得以晋升的机会。
李汝萤望着他,缓缓道:“我这里还有一条路,只是名声会不好听些。”
“什么路?”申鹤余顺着她问。
她垂了垂头:“虽自此无法再官至宰辅,可却官居五品,可着官袍,可领朝廷俸禄。”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心跳得很是厉害。
她后面的声音变得轻轻的,却祸乱了他的心神。
“做我的驸马都尉。”
55. 第55章
申鹤余是勋贵子弟不假,可是朔安之中,勋贵子弟多如牛毛,便显得与其余的子弟没有多少差别了。
他几个时辰前错过了那一场殿试,在皇帝心中便自此留下了他轻视皇权的印象,便等同于给他尚未开启的仕途溺在了水中。
申父有从龙之功不假,可在皇帝眼中,他所臣服的终究还是高祖。
若非如此,皇帝也不会将申父这样一位已是古稀之龄的老臣派去硖州治理平乱,这一去便是五年。
在这期间,又将申父的家眷留在京中,美其名曰是为申父无有后顾之忧,实则是以整个申家用来胁迫申父。
这一点,李汝萤在其阿兄尚在时,隐隐约约便听阿兄解释明白了。
同时李汝萤也明白,申鹤余之兄申昀当初也多亏有阿兄赏识,才能在政坛之中崭露头角。
如今阿兄去后,申昀作为阿兄曾经最信赖的属官,空有“学士”之名,却不过只是文学待诏,被她的阿耶放在了翰林院,而非可处理机要的翰林学士院。
她看得清申昀眉眼间难以排谴的愁忧失意,看得清阿耶对申家一直以来的忌惮。
然而即使皇帝有意打压申家,可倘若申鹤余没有从殿试中途离开,或许策问得宜后,皇帝会赐他以官职,却绝不会许他以要职。
就算申鹤余投军去了,最后其实也会是一样的结果。
既然无论走哪条路,他所能得到不过是一个表面风光却实则闲散的官职,那通过做她的驸马入仕,其实也是一样的。
当初,他听闻她因与他的流言,便将要与林绍成婚的消息后,毅然想要求娶她,如今他因随她寻求解药,耽误了殿试,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然而他现下却深深地看着她,良久没有出声。
她吸了口气,道:“我知道,中进士、娶五姓女、修国史是大宣所有才俊所憧憬的平生三幸。若做了我的驸马,前两项兴许再无可能,可最后一项我想,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申鹤余曾想过无数次可以做她的驸马,却从未想过这一天竟这般突然的来临了。
可若他现下便应下了,如她所言,此生再不可能官至宰辅了。
便再不能如崔相一般,凭借自己护佑好她。
他希望她可以在日常的相处之中慢慢地爱上他,可却也希望不要这样快,不要在他没有护佑她的本事时便将心托付给他。
他舍不得叫她等,却也舍不得如方才承恩殿中一般,她再那般的为圣人所为难。
从前他以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就算没有了阿娘,却也有足够疼爱她的阿耶。
就算是先前因菱枝一事被关入掖庭,也是圣人为堵天下悠悠众口所无奈作出的妥协之举。
可是方才在殿上,他亲眼都看到了,皇帝看她的眼神并不是一个疼惜女儿的父亲所会拥有的眼神。
他那时才真正理解了她曾在山洞中发乎内心所吐露出的那句话。
她已经没有亲人了。
也许那时,这个亲人指的并不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兄弟姊妹以及阿耶,而是能够一直无条件信任她护佑她的亲人。
方才的她,究竟是因为喜欢他,还是因为感动想要报恩呢?
她曾问了他两次是否只想要做官,一次是回程时,一次便是方才。
他虽然心中更倾向于前者,但他看得出来,其实是后者。
是她想要偿还他的梦罢了。
其实他也想要告诉他,他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做官,而是希望能够以一个足够高的身份护佑她一生平安无虞。
可是这样的话现在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金黄的叶子落在了她的髻上,他伸出手想要将它捡下。
在他伸手的这一刹那,她的身体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地向他微倾。
彼此之间陡然的靠近,令她的神思骤然发昏又觉着有些没来由地酸涩。
在他的手尚未落到她的髻上的落叶时,她的双臂竟先一步抱住了他。
申鹤余只觉着,有股暖流瞬间从下腹蔓延至了全身,捡拿落叶的手也跟着覆在了她的发上,有些用力地将她的脑袋扣抵在他的胸前。
李汝萤眼底、鼻尖的酸涩终于不知道为什么在一瞬决堤而出。她明明不喜欢他的,可是为什么现下竟贪恋起了他温暖的胸怀,这般抱着他便哭了。
怀中低微的抽泣令他心慌意乱,却也让他不由地怀疑起来,她如今对他其实也已生出了喜欢。
残存的月光下,二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乍一看上去,倒像是映在地上的一座山。
不远的假山后,歪靠在石头上的小宦官悠悠地醒了。他揉着脑袋喃喃自语:“我怎么睡这儿了……”
他晃晃脑袋站起身,打眼一看便看清了申鹤余的背影,一下子便清醒了过来。他急急忙忙凑上去将相拥的两人分开。
“喂,你们不要命了?这是你们卿卿我我的地方吗!这眼看天便要亮了,你们快些出去!”
是之前为两人开门后又被申鹤余劈晕的那名小宦官。
不待两人开口,便听见身后又有一道尖着嗓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诶,我说,你们两个,又在这躲什么懒呢?圣人要为举子赐宴,膳房那里正缺人……”
这宦官走近了才看清在申鹤余与小宦官身后的李汝萤,连忙行礼,“公主恕罪,奴婢眼拙,还请公主饶恕。”
李汝萤免了他的礼,他起身后,这才又看清了一侧申鹤余的面孔,登时很有喜色。
“申郎君回来得正好,您的牌子咱家还未来得及交给圣人呢,”他说着已从袖中摸出了申鹤余的符牌交去了他手中。
“圣人昨夜念着太子的身体,无心继续策问,便命我们带了举子们暂住在宫中,待天明了再挑时候策问。
“方才元公公传了话,说太子大好了,圣人说待朝会散了,便继续策问呢。申郎君现下再随咱家赶回去,也还来得及。”
这宦官说着,又去看李汝萤的脸色。身侧的另一名小宦官却哆哆嗦嗦地已经不敢看人了。
天爷啊,这……这今夜的情况怎么这么乱呀……
这小郑郎君要殿试,却又中途出来跟公主搂搂抱抱……
所以这一年里,这小郑郎君美其名曰是想见荆山公主的狮子开开眼,这实际入宫来,都是想要与公主暗中私会!?
可这不应该啊,先前小郑郎君来时,他每回都是牢记师父的嘱托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呀,他的确喂几口瑞狮便走了,他又是什么时候去见公主的?
难不成……公主每回也都扮成了御兽苑的宫女?
他内心的狐疑旁人听不见,他却听见了大宦官拍他脑袋的声音。
“愣着做什么,快走啊。”
两位宦官走远了,李汝萤发自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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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为申鹤余笑了。
作为学子,比起靠裙带入仕,更看重的自然应是凭借真才实学。
她问:“要我带你过去么?”
申鹤余却问:“公主方才说得可还算话么?”
李汝萤捏了捏手,垂睫点了点头。
“算的。”
其实直至现下,她都说不清她对申鹤余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是感激还是真的喜欢上了他。
眼下本以为已经暗淡的一条路突然又亮起光来,她是真心为他高兴,却也变得忐忑起来了。
原本是别无他法,现在这法子中却开始掺杂了难以道明的陌生情愫。
他还是更愿意选择做她的驸马入仕的这条路么?
申鹤余向她长揖一礼,起身后看着她的眸子,什么也没有说,却又像什么都诉诸在了眼中。
而后,她看着他折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皇帝回到含象殿小寐。他闭着眼睛躺在榻上,忽然开口问向侍立在侧的元善:“你是不是也觉得,朕苛责荆山太过了?”
元善克制住打哈欠的本能,道:“陛下是关心公主,怕公主走岔了道。”
皇帝道:“今日她在殿中的那席话,朕并非全然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怨。可是元善啊,朕每回看见她便会想起她的阿娘。”
也会想起同章。
原本在那水乡之时,那女子娇俏地唤着他郎君,他便欺骗自己他与同章果真只是民间普通的一对夫妻。
倘若就那般栖在那儿也是极为幸福的事。
可他终究是一国之君,不能全然将江山抛却,届时若外敌来犯,只有他这个真龙天子归位,才能永远叫那水乡一直维持着那份平和与美好。
他那时回去后,便当作是同章永远留在了樨州。
可是后来李祯竟将那女子生的女儿带回来了。硕大的大宣版图,这个儿子竟独独也去了樨州,发现了他深埋心底的秘密。
看着与同章幼时近乎相似的面孔,他实在有些难以将这女儿面对。
他并非不知道这女儿的名字,是他有些怕他不知何时便开口唤成了“阿澜”。与其不慎口误,倒不如便从来不唤她的名字。
与其说他苛责,其实不妨说他是在用严父的身份加以退避。如此,她才能与她的阿娘一般消失在他的眼前,他也不必时时在心中遭受烈火焚烧般的煎熬。
他是天子不假,归根结底,他也还是有七情六欲的人。
元善道:“陛下不妨从这回的举子中选一位好的赐婚给公主?公主日后有了好的郎婿疼爱,这心中便只会记着陛下的好了。”
皇帝仍闭着眼:“朕先前答应了她,在她的婚事上且由着她自己。”
“可是陛下,”元善又往跟前凑了凑,压了压声音,“今日承恩殿里,老奴瞧着公主与她身边那位小公公可是不一般啊,这万一……”
皇帝蓦然睁开双眼觑向他:“如何不一般?”
元善低眉垂眼地:“老奴看见公主即将被宫人请走时,公主倒在地上,公主身边的那小公公紧紧抓着公主的手,那模样叫老奴看,不大像是搀扶主子该有的模样……
“公主入宫至今毕竟多有孤独,那小公公生得也不错,公主年轻,情窦初开,这长久伺候下来未免会被那小公公的皮相所祸了神……这倘若传扬出去,对皇家的名声怕是要不好了。”
56. 第56章
李汝萤回观云阁的路上,心中思绪烦杂。
她想自己方才一定是困昏了头,否则怎会莫名其妙地抱住了他。
是那一瞬脑子发昏便将他当成阿兄了么?
然而她越是回想,她的额头到脸颊便烧得愈发烫。
她现下只想快些躺回床上好好补上一觉。
至少要睡到黄昏。
她如愿在黄昏时自然醒转。
她正睡眼惺忪,雾月挑起帘子端着铜盆走了进来,要为她舆洗。
她将雾月手中将浸了水的巾帕接过,擦了擦脸,却注意到了雾月面上的忧愁。
“怎么了?”她问。
雾月忧心忡忡:“许慎今早被圣人唤了去,至今尚未回来。”
“如今什么时辰了?”李汝萤向窗外望了望,天色将黑未黑,尚还带着点残阳。
“快要戌初了。”雾月答道。
李汝萤一瞬间清醒过来,问:“当时阿耶可说了所为何事?”
雾月道:“这个元公公没说,奴婢也没敢问。”
李汝萤起身下榻,匆匆梳妆过罢,便向着含象殿去。
含象殿内,皇帝正叫人举着一幅山水画仔细端详着。
宫人领了李汝萤进来,皇帝难得的好脾气。
“荆山来得正好,你看这幅丹青画得如何?”
李汝萤顺着皇帝的目光一看,只见这画上,重重山峦环绕着的江水上,有一头戴斗笠的人独坐江边垂钓,尽是一派淡泊宁静之感。
她只道:“此画浓疏得宜,观之令人不免沉浸其中,作画之人定然富有才气。”
“这话你可是说对了。作此画之人,的确是位不可多得的才子。”
皇帝说着便将这画卷束起,递去她怀中,“阿满可想见一见这位才子?”
李汝萤却道:“儿粗笨,恐会惹出笑话。儿听闻,儿殿中内侍被阿耶传召而来,儿怕他嘴笨不慎惹怒了阿耶,适才想为他来求个情。”
皇帝道:“瞧朕这脑子,倒忘了知会你一声。你说的那位小公公,为人机灵,朕这殿中正巧便缺这样一个人,就将他留在朕身边了。”
李汝萤道:“可阿耶,自儿入宫,许慎便与雾月一块跟随儿身侧了,您能不能容许儿带他回去?”
皇帝接来一盏茶,品了品:“内侍省的宦官们,随你去挑,你再龄选一个中意的便是。”
元善也劝:“公主,您便当可怜可怜老奴了,这么些年里宫里难得碰上个这么机灵的,能跟在老奴身侧一块伺候圣人。虽只来了这一日,却帮了老奴好大一个忙。”
元善说着咳了几声,“老奴这些年身子愈发不比当年,日后若有小许公公一直伺候着圣人,老奴在下头也能安心了。”
元善又开始抹眼泪。
“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皇帝将茶盏交去他手上,“去,领着公主去望月亭叫公主好好瞧瞧那个秦绩。”
元善收了泪,弓着身子为李汝萤引路:“公主,请吧。”
李汝萤如鲠在喉。
元善低声对她道:“这小许公公如今就在那望月亭陪着秦郎君呢,公主不妨前去听听小许公公自个是如何说的,再来寻圣人一回也是不迟的。”
李汝萤跟着元善出了殿。
不等她问这秦绩是何人,便听元善道:“要老奴说呀,这秦郎君真是了不得,先是常科中了进士,这回制举亦拔得了头筹,仕途那是一片大好呢。”
李汝萤只是淡淡地附和了几句。
元善见她兴致缺缺,便又夸,“这秦郎君才干了得,人长得也是俊秀得很,如今才二十,便是老奴瞧见都欢喜得不得了呢。”
李汝萤听他说拔得头筹这话,便状似无意地问:“制举的名次已经定下来了么?”
元善道:“这自然定得没有这般快,不过毕竟最后是圣人亲自策问的,其中举子的好坏自然都已留在圣人心中了。
“圣人今日特地叫老奴寻来这秦绩秦郎君的书画字迹,别提看着多喜欢了,岂不就是在圣人心中已拔得了头筹?”
李汝萤想到申鹤余跟着她奔波一夜,一大早便去参与策问,不由地担忧起来他精神会否因此而不太清晰,尽而依旧错失了此次的机会。
归根结底,这回还是她耽误了他。
那当驸马入仕一事,他又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他那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因她公主的身份不好将她推开,而被动地由着她抱着。
他似乎最后临走时才又问她是否算话。
所以他其实也觉得,以驸马的身份入仕,其实是一种极为不齿的事情,是实在走投无路之后才会选择的下下策?
就像他曾经顾忌着因他的缘故致使她名声有亏,提出了求娶她的想法时,那时的她也对以婚事达成目的所不齿。
而如今,她竟用了跟他一样的法子前去恶心他,他其实内心应该气愤得很吧。
“公主,您瞧,那位负着手站在亭中的,正是那位秦郎君呢。”元善忽止住步子,微微侧身指向不远处湖心的小亭。
雾月在她耳侧轻声道:“公主,许慎确实在那里!”
李汝萤循着看去。
不远处草木遮掩下,一座湖中小亭在叶隙之间露出了踪迹。亭中有一名白衣男子正负手站在亭中,身形高瘦而卓然。
若非清风将他的衣襟吹动,他竟隐隐与他身前的草木山水融成了一幅山水画。
背影朗然,看起来竟颇有些申昀身上所隐隐散发的超然气度。
若阿兄尚在,应该是会欣赏这样的人。
许慎听见脚步声,率先折身行礼:“见过公主。”
那白衣举子见状,也跟着回过身来长揖一礼:“秦绩见过公主。”
李汝萤免了他的礼。
“老奴既已将公主带到了,便回去伺候圣人了。”
元善笑着看向许慎,“小许公公,这儿便交给你了,好生伺候公主与秦郎君。”
许慎弓身答“是”。
元善走后,李汝萤便拉着许慎走去亭外。
“你想留在阿耶身边么?”
其实方才元善在殿中说的那席话李汝萤听进去了。
若许慎能留在御前,自然对于许慎是一桩好事,无论身份还是每月的例银都是跟在她身侧所不能比拟。
许慎家境贫寒,若能在皇帝御前有一席之地,宫外的家人自然也能跟着过得更好。
许慎低下头:“奴婢对不住公主。”
雾月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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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自入宫便跟在公主身侧,你如今却为着自己的前途想要弃公主而去?你扪心自问,这些年公主可曾亏待了你?”
许慎依旧垂着头,只是重复着“对不住公主”这句话。
雾月顾忌着亭中的秦绩,压着声音,火都堆在胸腔中实在憋得不行。
“得亏公主还担忧你,特地冒着被圣人叱责的风险想来寻你回去。如今我算明白了,竟是你自己早就找通了门路!”
雾月愤愤地抓住李汝萤的手,“公主,咱们莫再管他了!”
李汝萤拍了拍雾月的手,看向亭中:“阿月,你帮那位秦少君倒些茶水吧。”
雾月无奈依命,秦绩收了打量的目光,连连道谢。
亭外,李汝萤拉着许慎走远了些,问:“是你自己想来,还是出了什么事?”
李汝萤其实还是觉着奇怪。
许慎一向话少,不善钻营,跟在她身边八年都是温吞淡漠的性子,怎么会在八年后突然真的找到了所谓的门路。
可是若是出了什么事,究竟是怎样的事才会叫阿耶亲自点了他去了殿里。
至少不会是发生在许慎身上的事,更像是她的事。
可是她又有怎样的事牵扯到了许慎,非要他留在含象殿不可?
许慎这回直接跪下了。
“公主,莫再问了,一切都是奴婢对不住您……”
是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原以为自己将对公主的那份爱慕藏匿在了心中,可还是被圣人所洞察。
圣人是不会允许他这样的人,存着这般龌龊的心思留在公主身边的。
他并不怕死。
他怕的是一旦他的心思就这般暴露在白日之下,以他的身份对公主便是耻辱般的存在。
不可以,绝不可以。
李汝萤扶他起身,他的手臂却下意识后撤,自己站起身来,而后尽可能站得离她更远。
他的举动皆被雾月尽收眼底,雾月终于忍不住走过来道:“公主,不要理他,这才去了不到一日,便急切地想与您划清界限,当真是忘恩负义!”
李汝萤摇摇头,轻叹:“我们回去吧。”
然而许慎却忽伸出手臂将她阻拦下来。
“公主,圣人吩咐,一定叫奴婢亲眼看着您与秦郎君叙话上半个时辰,否则便不能放您离去。”
雾月一把推向他,却生平第一回没能将他推动。
“若公主偏不呢!”
许慎垂眸,将眸中浓稠的酸苦所遮藏起来:“那公主便踩着奴婢的尸首过去。”
“好啊许慎你,竟然学会了威胁公主!”
雾月从发上拔出一根发簪递给他,“那你便就此自裁好了,这样之前的那个许慎便一直都在。”
许慎不假思索地握着发簪向胸腔中刺去,李汝萤与雾月近乎同时一起握住了他的手。
“你真是疯了!”雾月道。
“许慎,祝你日后前途似锦。”李汝萤说完,将他松开,走向了亭中。
秦绩奉了杯茶给李汝萤。
李汝萤一口饮下,而后落座亭中,向着湖心看了起来。
秦绩跟着站在一侧,忽开口道:“一别经年,公主愁闷时便掐自己指头的习惯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57. 第57章
李汝萤这才抬头将他细细打量起来。
他面若冠玉,是极为俊朗的长相。
然最能引起李汝萤注意的一点,便是他的左侧眼尾下有一颗黑色的小痣。
“你是於菟哥哥!?”
李汝萤幼时,邻家有位年长她三岁的小兄,小名叫“於菟”,他的眼尾便有这样一颗痣。
因两家挨得近,两人时常一块玩耍,算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於菟的父亲是位教书先生,原本家中生活一贫如洗。但在於菟十岁时,秦父被某位节度使慧眼识珠,聘他去做了幕僚,秦家便举家搬走了。
自此之后,两家便再也没有了联系。
秦绩颔首轻笑:“多谢公主还记着我。”
李汝萤问:“可你原本不是名叫李缙?”
否则她听了秦绩的名字也不会丝毫不觉着耳熟。
“原本的确叫这个名字。然有一年进士考试,一举子之父的名中带了个‘晋’字,因与‘进士’一科的‘晋’字同音,为了避讳,便不被允许参与进士科考试。”
秦绩无奈一笑,“父亲本就对科考一事慎之又慎,听闻此事便连夜为我改了名。”
李汝萤点点头,道:“那如今秦先生应当可以放心了。”
秦绩神色低沉下来:“父亲前些年不幸病故了。”
不待李汝萤致歉,便见秦绩神色再度恢复如常,“不说我了。公主这些年过得还好么?”
李汝萤抿了抿唇,道:“好,挺好的。”
秦绩却盯着她:“可公主看起来并没有当年般开怀。从公主走来至今,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眉间,“总是在皱着。”
李汝萤道:“哪能总像幼时一般傻笑。”
“那应当怪我了。”秦绩挑了挑眉。
李汝萤狐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秦绩在她身侧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只有些褪色的布老虎。
“当初我临走,你送了这只你亲手做的布老虎给我,还说日后若我不开心了,便看看开怀大笑的它,它会将欢乐借给我。
“如今你不爱笑了,想来是笑容大多被我借走了。怎能不怪我?”
李汝萤将这布老虎接过。
这老虎布偶身上的笑容依旧晴朗。而与这老虎一块递过来的,还有一只簪子。
簪头刻了个正开怀笑着的小老虎。
李汝萤一怔,悠悠抬头望向他。
“这些年借了你的欢笑,今日该送归于你。”
秦绩拿过那簪子,为她簪去髻上,“便也权且算作今日你我重逢的礼物。”
李汝萤眼眶有些发酸。
犹记得当初秦绩与她一块爬树翻墙,捡了木棍教她识字,阿公阿婆总是笑着看着他们。
可是如今秦绩回来了,阿公阿婆却永远不会回来了。
秦绩取出帕子为她擦眼泪:“好了阿满,不要哭了,回头给你带饴糖。”
李汝萤这下完全忍不住了,已经有些抽泣:“那我要三颗。”
一颗自己吃,另外两颗给阿公与阿婆。
秦绩温和道:“好,下回再能入宫便给你带。”
李汝萤吸吸鼻子,唤来雾月:“阿月,去帮我拿一盒饴糖。”
雾月见她哭了,眼神很是凶厉地瞪了秦绩几眼,临走又道:“莫对公主不敬!”
李汝萤笑了笑。
接下来,秦绩又谈论起这些年在外宦游读书的经历,专捡了些有趣、能引人发笑的事说与李汝萤听。
待雾月再回来,李汝萤果然已经不哭了,反而笑得很是开怀。
雾月眼看二人交谈甚欢,心中放下心来,看秦绩也愈发满意起来。
此人模样周正,本就是进士,如今又中了制举,简直是才貌双全。
最关键的一点,他能够引得公主欢笑。
她越看便越觉着,他与公主竟是登对得很。
公主若能出降于他,定也是一桩极好的美谈。
许慎站在亭外,眼睁睁看着李汝萤与秦绩相谈甚欢,心中酸涩更甚。他看了眼已如泼墨的天色,不卑不亢地走入了亭中。
“公主,夜色不早了,奴婢该送秦郎君出宫了。”
雾月铁了心想与他不对付:“先前你自个儿说要半个时辰,再多聊上会儿功夫岂不是更合你心意?”
秦绩长揖道:“公主,天色的确不早了,草民便先行告退,不打搅公主清净。”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交去李汝萤手上,“这是草民如今在宫外的住址,若公主不嫌弃,草民随时恭候公主大驾。”
秦绩走后,雾月笑意盈盈挽住李汝萤的胳膊。
“公主,这位秦郎君生得可真是如竹如玉,这回圣人可真是想要好好补偿公主了。”
李汝萤道:“你莫混说。”
雾月撇嘴:“本来就是嘛,圣人不叫四五六七八这几位公主来见这位郎君,偏偏只令公主与秦郎君独处,分明便是起了将秦郎君指给公主做驸马的意思嘛。”
雾月一顿,“况且方才公主看起来,也很是欣赏这位郎君嘛。”
李汝萤捏了捏她的鼻子,便将幼时曾与秦绩相处的往事悉数讲给了雾月听。
雾月撑着下颌听得入神:“这样说来,公主与秦郎君就是青梅竹马了!”
她一副向往的神色,“秦郎君自幼与公主相识,因举家搬迁不得不与公主分别。
“可在这分别的年岁里,却一直记挂着公主,更是为了再见公主一面便立志读书出人头地,最终真的如愿得见公主……”
她兴奋地拉握起李汝萤的手,“公主,现如今就差出降给他了!这样你们就圆满了!”
李汝萤笑道:“阿月你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你有没有想过我压根就对他没有那样的心思,只是兄妹之谊?”
“没有可以培养得嘛……”
“好了阿月,”李汝萤将她打断,“眼下许慎去了阿耶身边,咱们还是关心一下青青日后由谁饲喂吧。”
青青虽自小不挑食,但却很挑人去喂。自它成了她的宠物后,虽大多时候仍旧养在御兽苑,但却并非谁去投喂都肯吃。
可以说,青青自小都是由许慎前去喂食的。不夸张地说,哪怕是她与雾月去喂,那也得许慎在场才行。
其实李汝萤至今也不理解,为何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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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黏许慎更甚于她与雾月。
雾月看着方才许慎离去的方向:“他应该不会这么绝情吧?”
李汝萤道:“许慎去了阿耶身侧,便要随时备着阿耶传唤,有很多事情便都身不由己了。”
雾月叹道:“公主,其实奴婢还是想不明白,他性子虽寡淡,可平日做什么都闷头去做,从不喊累,怎么就……”
李汝萤道:“也许他家中出了什么事?这几日你抽个空,托人为他家中送些银两吧,别说是咱们给的,就说是宫里念他入宫日久发的补贴。”
她捏了捏雾月的手,“你记得也给自己拿一份,争取早日攒够你的小宝库。”
雾月连忙推脱:“奴婢早就跟公主说过了,奴婢不要公主的钱,奴婢自己有月银!”
公主既没有母族的贴补,又不得圣人欢喜,总该也为自己留些银钱傍身。她的月银虽少,可积少成多,终有一日是能攒够所需银两的。
李汝萤笑笑,没再说话,与雾月去了御兽苑。
“公主,您可算来了。咦,小许公公没随您一块来?”御兽苑主管的宦官迎面而来。
雾月急问:“青青一整日都未吃东西了?”
这宦官生得圆胖,微微一动便流得满头汗。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这倒也不是,早上小许公公来喂了瑞狮一回,就是平日里夜里这顿此时小许公公早该来了,今日不知怎的,至今都未来。说来也是奴婢们无能,这奴婢们喂的,瑞狮就是不肯吃。”
李汝萤问:“肉都备好了么?”
宦官点头:“都备齐了,就待小许公公来呢。”
“他以后不会来了。”
李汝萤向着青青所在之处走去。
宦官不是不知道青青的这份怪癖:“那……那瑞狮日后会吃么?”
李汝萤将青青从铁门中放出,递了块肉片给它。
不出意外,青青四处瞥寻,就是不肯将肉吞入腹中。
李汝萤又是为他顺毛又是摸它的脑袋,他却依旧对这袋中肉片视若无睹,到最后干脆自己回到铁门内,低伏在地上睡着了。
雾月在一旁看得着急,也忍不住上前投喂,然青青依旧不肯去吃。
“公主,要不奴婢还是去寻他吧。总不能由着青青就这般饿坏了。”
李汝萤道:“许慎如今,想来身不由己,今日能喂这一回,可是明日后日呢?”
雾月道:“那要不公主同圣人说一说,请圣人许他陪侍御前之余,能如先前一般来喂青青?”
“不用非要许慎。”
李汝萤深深望了青青一眼,道:“还有一人能喂。”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几个月前,长公主府中,申鹤余漏夜来喂青青的画面。
那时许慎并不在,院中只有青青与他,青青不仅吃了他的肉,最后甚至要自己钻进麻袋由着他带出府去。
也许鸟兽与人之间,的确也需要一些难以道明的缘分吧。
雾月问:“是谁?”
李汝萤忽存了卖她关子的想法:“随我去了便知道了。”
“现在?这么晚?”
“对,就现在。”
58. 第58章
申府院中,满院的落叶被剑气横扫,在地上打出阵阵的旋。月光透过疏桐,投在少年人劲瘦的胸膛上,令其胸腹泛出凛冽的光。
秋风将他鬓角的碎发吹扬,但见他耳尖微动,倏然间便似飞鸿踏影而去,剑锋直指院墙的墙头上。
下一瞬,一双白皙的手攀上了墙头,而后双手撑力,有女子侧着翻跨上了墙头。
四目相对间,李汝萤忍不住惊呼出声。
一时间,她不知该先去捂自己的嘴巴还是先捂自己的眼睛。
申鹤余他怎么不穿上衣!?
雾月在下面听得揪心,又不清楚墙内是何景况,只得举起双手,压着声音轻呼:“公主,奴婢接着您!”
李汝萤脸烫得很,热度顺着脸颊攀升到了额头,她只觉得脑中混沌一片,什么旁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申鹤余收剑负在身后,向她伸出了手。
原本她只是囫囵看了一眼,大多的目光都被他手中的长剑所吸引而去。但此时他收了剑,身前再无遮掩,她的眼神反倒由他胸前的两颗红豆不自觉移去他的下腹。
“你……你……我……天好热啊……”李汝萤别过脑袋,看着身后乌漆嘛黑的云,局促地用手扇着风。
他他他在家怎么不穿好衣裳!
身后几道噌噌的踏地声响起,几息后,他踩着梯子跨坐在了她身旁。
李汝萤仰着头,生怕他还是赤着上身,僵着脑袋不敢向一旁看。
申鹤余道:“公主可以转身了。”
李汝萤的眼神下移去雾月脸上,见雾月点了点头,这才移去了他身上。见他已将衣服穿好,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砚池开了小门引了雾月进门。
申鹤余戏谑一笑:“昨夜公主信誓旦旦地要我做驸马都尉,今夜便忍不住前来看我了么?”
“你别胡说!”李汝萤扶着墙慢慢顺着他搬来的梯子下去,“我来寻你是有急事!”
申鹤余道:“是,公主每回来寻我都是有急事。”
虽事实的确是这样,可李汝萤不知怎的,只觉着这话经他口中这般说出,反倒像她回回特地寻着急事的由头特地来见他一般。
人总不能天天都有急事,可的确她昨夜才火急火燎地寻过他一回。
李汝萤稳稳站在地上,嚅嗫道:“下回……下回我不来寻你了。”
这话一说出口,李汝萤更觉着此话说得实在是更加糟糕了。听起来,倒更像是受了委屈后的赌气之言了……!
“我是说,尽量少麻烦你。”
她忍不住扣捏起了手,“我的意思是……”
他方才赤膊的模样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她忍不住摇了摇头。
算了,不说了,他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申鹤余跳落下来,缓步走去她身后:“其实日后公主无事也可来寻我。”
好在他的确没有多想。
李汝萤跃跳到喉口的心脏这才稍稍下归胸腔。她试图用微笑缓解几分内心的尴尬,内心忖度着怎么开口提青青的事。
申鹤余却看去了她的髻上。
“公主这根玉簪上的老虎雕得真是栩栩如生,看起来,倒跟竹笋有些相像。”
李汝萤“嗯”了一声,抬手将那簪子拔下递给他看。
“申兄是不是很喜欢猛兽?”
申鹤余的指腹细细摩挲这簪头的老虎,点了点头。
“它们自由无羁,能恣意山间,或可搏击长空,或可千里奔蹄,能为常人所不能。只可惜猛兽虽好,却并不好见。”
李汝萤弯了弯眉:“若是叫你能天天见到猛兽,但需要你日日喂它两顿,你愿意么?”
他挑眉注视着她眼中的光。
他能感觉出来,她口中所说的猛兽自然就是青青。
但她忽然这样问,且还是入夜前来……
莫非是她已经提前获悉了制举的名次,见他榜上无名,这才想要履行她曾说的“驸马都尉”那条路?
之所以漏夜而来,便想着是为他留下个面子,好叫他更能坦然地接受这条世人都有所不齿的“做驸马入仕”的这条路?
但他怎么会不齿呢?
他款款道:“自然愿意。”
“那真是好极了!”
李汝萤心中欢喜,他可真是爽快的好人!
“但能否请公主等我三年?”他却又道。
李汝萤原本雀跃的神色霎时凝重起来。
三年后青青该瘦得皮包骨了吧!
“为何非要三年?”李汝萤的神色近乎恳求,“若今夜太晚了不行,那便明日,明日再不行的话,至多后日了,再往后青青该撑不住了!”
申鹤余被她的眸光看得心上发软。
三年已经是他觉得能立下军功得以升迁的最短时限了。
能做她的驸马固然很好,也是他最终想要追求的。可是若是就这般以一介白衣的身份去做她的驸马,那将来若她再度遇险,他终究还是无能为力。
纵他有绝世武艺,却也抵不过千军万马。
他垂下眼睫,不叫自己因她的神色而心乱。
他的沉默此时在李汝萤眼中更像是无声的拒绝。
她现下也明白了,他前面答允只是不想拂她面子,等上三年才是他想借此拒绝的真实想法。
可他原本不是挺喜欢青青的么?
他先前甚至特地潜去寻青青。
她忽想到了他昨夜轻车熟路地带她经掖庭入宫——
其实,他先前就潜进宫偷看过青青数回?
正因此,青青才会与他相熟,他也才会在青青偶尔随她出宫时,大着胆子要去看青青?
而那夜他还曾绑她去破庙中恫吓她……其实他原本就挺厌恶她的。
之所以三番两次对她施以援手,完全是因为看着青青的面子罢了。就刚刚他还想拿剑刺她来着!分明是理智忽然又占据了他头脑的上风罢了。
她不禁悄然后撤几步。
现下想来,昨夜她也真是太冒昧了。
他原本就讨厌她,她不仅提议叫他做她的驸马入仕,更是鬼使神差地抱了他。
估计,他如今定是觉着她昨夜的那话,就跟当初她听了他说的什么心悦她的话一样,是诚心想要恶心他。
现如今,他哪里又能受得了在她眼皮底下去喂青青?
他定然是巴不得离她越远越好,和往常一样用着先前的法子继续扮小宦官潜入宫中。
李汝萤啊李汝萤,你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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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到这样人嫌狗厌的地步了!
但无论如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青青吃不饱饭饿得皮包骨吧。
她咬咬牙:“那以后我将青青送给你养,如何?”
申鹤余一怔,送给他养是什么意思?
李汝萤解释:“说起来不知为何,青青自幼只吃我宫中某位公公所喂的食物。可那公公今日被调去阿耶身边了,日后便顾不得再喂青青了。
“但我突然想起来,先前你单独喂过青青几次,每回它都肯吃。所以我才想,日后能不能麻烦你再潜进宫来喂青青。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顾虑,但是想必也是喜欢青青的。所以,你看能不能就让青青住在你家,我不会时常来叨扰你的!”
她伸了三根指头,“三日,我至少隔上三日再看青青一回……”她看他的眉蹙得愈发深,忍痛道,“五日?”
“十日?”
她打量着他的神色,“十五日……一个月,至多一个月了,不然我真的忍不了……”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
没办法,有求于人,狮命关天……!
申鹤余将那根玉簪插回她头上。
“青青今日吃了么?”
“就吃了顿朝食。”她灵机一动,打算将青青说得更惨一些,“我来时,它都饿得走不动道了,只能伏在狮房了……”
申鹤余果然信了。
“事不宜迟,咱们现下就去。”
两人才出了远门,便看到一道熟悉的清隽身影走了过来。
“十六……公主?”
秦绩眸中的讶然一闪而过,旋即又盈上了涟涟笑意。
“公主来寻秦某,多谢十六郎引路。”
李汝萤轻咳了一声,正要解释,便见申鹤余率先向她身前一侧。
“公主秘来寻我有事,秦兄若有事,咱们明日再说不迟。”
秦绩一笑:“哦,原来是这样。秦某几个时辰前同公主说了宫外的住址,秦某还以为公主是来寻秦某呢。”
他的眸光盯着李汝萤髻上的玉簪,“这玉簪我先前雕刻时便觉着公主戴上一定好看。如今看来,竟比秦某先前想象的更与公主相配。”
申鹤余闻言,也侧过身看向那虎头玉簪,目光凌厉地几乎要将之穿凿而破。
李汝萤低了低头,道:“还要多谢秦兄好意。”
秦绩摇头道:“比起公主昔年赠我的老虎布偶,区区玉簪算得了什么?”
秦绩的神色忽然有些落寞,“其实在绩心中,更希望公主还与往日一般,能唤绩为阿菟哥哥。”
申鹤余抢先道:“秦兄这话说得僭越了,公主有许多亲兄长,若再如往日般唤秦兄这般亲热,秦兄是要与几位殿下论次第?”
秦绩笑着按上申鹤余肩头:“十六郎,我不过是有感而发。”
申鹤余耸肩,从他的手掌下移开:“公主,咱们走吧。再晚些,便来不及了。”
李汝萤点点头,道:“秦兄,改日再来寻你。”
“且慢。”
秦绩唇侧挂着笑,捲着手递去她眼前,待她目光跟随而来,他的手心朝上打开,是三颗饴糖。
“说了再见公主时要为公主带饴糖,现下既然再见面了,自然不能失约。”
59. 第59章
李汝萤正要伸手去接,便有另一只手先一步伸了过去。
“十六郎也喜欢吃糖?”
秦绩的笑容不达眼底,手指再度攥拢,就这般被申鹤余的手掌所包握着。
两人竟就这般因为三颗饴糖而各不相让。
雾月在一旁小声与砚池嘀咕:“这饴糖在你们府中这么难得吗?”
砚池道:“哎,我们郎君争得哪里只是饴糖。”
雾月有些懵:“那难不成是……糖纸?”
砚池:“……”
李汝萤道:“秦兄,申兄既然喜欢,便都给申兄吧,我今日也吃了好些了。”
秦绩朗然一笑,洒脱地松了手:“是,黄昏时我与公主在亭中,的确也已吃了不少饴糖。临走,公主还送了我一盒,如今正在我房中。十六郎既喜欢吃饴糖,一会我分一些给十六郎便是。”
申鹤余也与他近乎同时松了手。
“倒不是我嘴馋,只是觉着若是公主吃了不明不白的东西,有损脾胃便不好了。还请秦兄恕我一时心急。”
秦绩道:“十六郎思虑周全,秦某敬佩。”
申鹤余侧身:“公主,咱们走吧。”
这回秦绩未再多言,而是默默跟在了两人身后。
走了没两步,申鹤余一顿,问:“秦兄可是还有要事要说?”
他唤来砚池,“秦兄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砚池便是。若是单纯想来寻人谈天——”
他向着东南侧指了指,“前面直走再右转便是兄长的院子。我素来不爱跟人打交道,还请秦兄见谅。”
“前些日子借住府中,一心只顾着读书,未能同十六郎细细敬谢。今日这考完了,便想着同十六郎把酒一番,多谢十六郎这些时日对秦某的照顾。”
秦绩语气温和,“今夜是秦某想得欠妥了。所以秦某便想,十六郎今夜既有急事,秦某本该跟上前一块多少出些气力才是。”
申鹤余断然拒绝:“用不着。”
李汝萤也道:“不用麻烦秦兄了,我与申兄两人就行。”
秦绩又问:“不知是何要紧事?”
李汝萤抿了抿唇,思索着要不要胡乱编个由头出来。毕竟偷偷带着申鹤余扮宦官潜进宫不是什么光彩事。
申鹤余疾言:“秘密。”
秦绩先是一愣,再是一笑:“竟是这样!”
而后又颇有些落寞地看了李汝萤一眼,“原先以为当年的小阿满幼时所承诺过的‘会对阿菟永远坦诚’的话,会一辈子都做到。如今……”
他叹了口气,眼神中有诉不清的幽怨,“罢了,是秦某自己一直深陷在了那隔世经年的梦里,如今也该醒来了。”
李汝萤压根没想到申鹤余会说得那么干脆直接,现今又听了秦绩这话,怎么都叫她觉着赧然得很。
她幼时的确说过那样的话。
当初,秦绩捡了一条受伤的小狗接回家养,秦父却唯恐这狗会耽搁了秦绩读书,因此便趁秦绩出门时,悄悄将它送人了。
无论秦绩如何恳求,秦父乃至秦家的每一个人都不肯说出小狗的下落。秦绩为此垂丧至极,只觉着自己也与小狗一块被全世间的人所抛弃了。
李汝萤那时为了安慰他,便对他说,他没有被所有人抛弃,无论如何,她会一直对他坦诚。
“你也说那是幼时了。”
申鹤余双手环胸睨着他,“我幼时还赌气说再也不归家了,这也能当真?”
幼时的秦绩曾在旁人欺侮她时屡屡挺身而出,她如今又怎能因远隔了岁月便言而无信?
她坦言:“我养的狮子不肯吃饭,我想……”
“公主。”申鹤余将她打断。
李汝萤继续道:“我想请申兄试试看,能不能喂它用些吃的。”
“喂狮子?”秦绩一怔,“这么晚?”
李汝萤道:“我也知道时辰可能不太合适,所以秦兄你能帮我们保密么?”
秦绩向前走了两步,侧首道:“那走吧,我随你们同去。”
申鹤余心中本来就突然被堵了一下,现下没好气:“你去做什么?你能喂?”
秦绩道:“万一那狮子也不肯吃申兄所喂的,岂不更令公主着急?没准我与那狮子便有眼缘,它也能就此吃我所喂的,也未可知?”
“既如此,”申鹤余冷冷的拱了拱手,“秦兄与公主去便是了。我便——不跟着添乱了。”
他还就不信了,大将军难不成还真能认他这个野爹。
秦绩好似没听出他话中的挖苦之意:“那秦某必会竭尽全力,争取不叫申兄再走第二趟。”
李汝萤现下真是头大得很。
申鹤余怎么说生气便生气了,难不成他与秦绩之间有些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可是秦绩举止这般谦和有礼,待人一向都极为宽和,如今又借住在申家,他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会故意去寻申鹤余的不痛快?
她踌躇着开口:“申鹤余,你与秦兄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
申鹤余撂下这四个字后,反倒是径自折身走开了。
李汝萤愈发被他这冲天的烦厌之气所搞得云里雾里,正要跟上去再拦他时,秦绩道:“公主,莫叫那狮子等饿了。咱们还是快些去瞧瞧它吧。”
李汝萤看着申鹤余离去的身影,又望了望高悬在中天的月亮,终于无奈道:“那好吧。”
李汝萤叫雾月拿出原本提前为申鹤余备好的宦官衣裳给秦绩。
秦绩穿着掸了掸衣袖:“正合适。”
于是,李汝萤便带着秦绩与雾月经掖庭西门入了皇宫,不多时便来到了御兽苑的狮房前。
秦绩看着眼前趴在地上颇有些倦懒的白狮子,一时间有些讶然。
“这狮子长得与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雾月问:“秦郎君想象中的是如何模样?”
秦绩道:“应当像园林中的石狮子一般,虽勇猛却不失庄严。”
至少不该是如今这般懒懒地趴在地上拨弄地上的布球。
狮房的宦官提了肉来。
秦绩拿了一片肉,噙着笑走向青青身前。
青青只是懒懒地瞥他一眼,便将脑袋调换了个方向。
秦绩有些发窘,问:“这狮子叫什么名字?”
“青青。”
李汝萤说着,开了铁门进去摸它的脑袋。
秦绩见状也拿着肉片跟进去,蹲在它身侧抚了抚它身上的毛。
“青青看起来倒是很温顺。”
下一瞬,便见青青猛地侧过头来,手掌忽然飞起,软却有力的布球向着秦绩如玉般的面孔飞将过去。
秦绩避闪不及,被迎面砸了个正着。他揉按着鼻尖,两行鲜血从手下流下流出。
“青青你……”
李汝萤很是不好意思地找帕子递给秦绩,“青青它……可能有些怕生。”
可青青不是看脸的么?如何今日忽对着相貌俊秀的秦绩这般暴躁了?
难不成是饿的?
秦绩擦了擦鼻血,尬笑着:“没事,它应当是没看准。”
他一手按着鼻子,一手拿起那肉片喂去它嘴边。
秦绩只觉着忽然有大大小小的星星争先恐后地向他眼中砸来,登时就晕了过去。
李汝萤实在不敢再叫秦绩在青青待了,忙招手唤来几个小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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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七手八脚地将秦绩抬了出去。
在一声声呼唤声中,秦绩揉着脑袋缓缓睁开眼。
“叫公主见笑了……”
他的余光瞥见李汝萤身后的狮影,这狮子忽然就变得跟书上写的一般凶恶骇人起来。
是……是挺吓人的。
此时无风,身后的灌木丛却婆娑地响动起来。
但见申鹤人迈着从容的步子向他踱来,而后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秦兄还能站起来么?”
没有什么比在青梅及情敌面前处于弱势更令秦绩羞愤的了。
秦绩忍着脸上尚未消退的巨痛站起身,虽一笑更疼,却仍旧笑得云淡风轻:“有劳十六郎记挂了。”
秦绩兴许不知道,他如今的额上肿起了好大一个包,看起来滑稽极了。
申鹤余拿了肉兀自去喂青青。
秦绩作势拦了拦:“十六郎你小心些,这狮子……”
在他看到那狮子在申鹤余面前温顺下来后,“甚凶”二字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腹中。
申鹤余将肉袋瘫在青青面前,揉着青青的脑袋。
若非这狮子的体型更大,秦绩都要恍惚以为他揉的是一条白狗。
秦绩就怔怔地看着他喂,却又见申鹤余牵着那狮子来到了他的面前,他下意识退了毫厘。
那白狮猛地立起伸出了手,他下意识便用手臂格挡在眼前。
却听李汝萤道:“秦兄,别怕。”
秦绩将手臂移开,但见申鹤余与那狮子一并笑盈盈地瞅着他,那狮子却是伸手递了块肉给他。
秦绩的手臂顺着格挡的动作移去额边揩了揩汗。
“这都入秋了,还是这样热。”
申鹤余道:“看来青青与秦兄没甚眼缘。”
秦绩自然听出了他口中的挖苦,羞愤得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小许公公,这样晚了,您怎么来了?”
不远处,狮房看守宦官的声音响起。
片刻间,便见许慎急急走了过来。
“公主见谅。”
可许慎的目光移去正在食肉的青青身上后,却是欣慰中又带了些酸楚。
欣慰的与酸楚的都是如今青青也能只在公主的陪伴下进食了。
雾月率先责问:“你不在御前伺候,来这里做什么?看清楚了么,如今青青已不需要你了。”
申鹤余与秦绩均垂着头,生怕叫许慎认出来。
许慎行了个礼:“奴婢实在愧对公主。”
李汝萤伸了伸手:“起来吧,人各有志。”
青青扔了肉,先是绕着申鹤余转了几圈,又绕着许慎转了几圈,最后愣是咬拽着申鹤余的衣摆拽他跟许慎站在了一处。
而后,踮脚立起身盯着两人看了又看。
在场的几人都被它的举动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便连秦绩都忍不住偷偷抬头去瞟这狮子究竟是在做什么。
在众人探究的眼神中,便见它忽将两个前爪攀在许慎的双肩,倏地从许慎的脖颈上牵出了一只玉佩。
月光的映照下,叫申鹤余得以看清这玉佩的纹样。
这玉佩上雕有蝙蝠、寿桃以及灵芝,是“福至心灵”的纹样。
他的手不禁摸去了腰际,要去摸寻自己一直随身戴着的那块玉佩。
他的那块上其实不仅雕了鹤,亦雕了龟。龟寿万年,而鹤亦是长寿仙禽。二者共同雕在一块,是“鹤寿龟龄”的纹样。
至于兄长申昀的那一块,即是“喜鹊站在莲花与芦苇丛中”的“喜得连科”的纹样。
可是这位内侍身上,怎会有这块“福至心灵”纹样的玉佩!?
难道——
60. 第60章
“这玉佩从何而来?”
申鹤余抓扼住许慎的手腕,目光亦牢牢钳在他身上,不肯遗漏分毫。
许慎将玉佩抓握在手心,淡言道:“自出生起,此玉便跟在我身侧。”
申鹤余追问:“是从何处捡拾而来?”
许慎摇头:“此玉是我家中祖传之物,家父英年早逝,此玉便从家父手中传给了我。”
申鹤余问:“你阿耶叫什么名字?”
许慎却是蹙了蹙眉,迟疑片刻后道:“家父单名一个‘游’字。”
李汝萤先前并没有见过许慎将这玉佩拿出来过,可如今见了这玉佩的纹样与质地,很难不觉着,许慎的这块玉佩与申氏兄弟手中的两块玉佩同出一玉。
且申氏兄弟手中的玉佩她都仔细端详过。那两块玉佩拿在手中,隐隐便有一股奇异却安宁的香气缓缓萦绕鼻尖。
狮子不同于人是靠眼睛辨物,更多依靠的乃是嗅觉。
回想着方才青青绕着两人转圈的表现,李汝萤心中暗暗觉着,青青之所以先前毫不抵触申鹤余的投喂,应当便是闻着那玉佩的香气,将申鹤余误认成许慎了。
只是申氏兄弟的玉佩亦是祖传,难不成许慎竟是申氏的远支旁亲?
“你可是豫州人?”申鹤余又问。
许慎摇头道:“我是泸州人。”
“泸州……怎么会是泸州……”申鹤余默念,旋即却又像抓住了什么破绽一般,“可你没有泸州的口音!”
这时秦绩有些看不过去了,走上前去松解申鹤余仍紧紧抓握着许慎手腕的那只手。
“十……石公公,我说你这想要巴结的把戏也实在太拙劣些了。怎能这般生硬地同人家套近乎,难不成还非逼着人家认你个同乡不成?”
秦绩咳嗽两声,续道:“我看啊,你定是听闻这位公公新近高升去了御前,便一门心思也想沾光。可你也别忘了,你正经的主子——公主殿下可仍在此处呢。”
申鹤余意识到自己现今仍扮着宦官的身份,倘若再问下去难保不会露出破绽再度惊扰御前。
申鹤余只得颓然松开手,只细细打量许慎的眉眼。
许慎被他看得很是不适,低垂了头,便同李汝萤告退。
“瑞狮既已用过膳了,奴婢便先回御前伺候了。”
李汝萤点头应允。
许慎走后,申鹤余仍盯着许慎的背影愣神。
秦绩唤了申鹤余几声:“十六郎,怎么了?”
申鹤余并不搭理他,反看向李汝萤:“公主,可能借一步说话?”
李汝萤知道他想要问些什么,便叫雾月先送秦绩出宫,随后引着申鹤余去了附近僻静无人的林中。
“宦官的名簿在尚书省刑部,今夜太晚不好调与你看。然据我所知,许慎的确是泸州人。”
李汝萤在前缓步而行,“至于他没有乡音,大抵是因他七岁时便入了宫,如今在宫中十余载,乡音便自此不再。”
她见申鹤余未应声,便继续道,“许慎双亲早亡,幸有叔婶将他抚养。然那年许慎的叔父忽然离世,许家的重担便悉数压在了他婶母身上。
“他的婶母日夜操劳,年幼的许慎以及几个幼弟幼妹所能帮到婶母的事实在有限。婶母渐渐积劳成疾,若无金贵药材医治,眼看便要撒手人寰。许慎为给婶母治病,走投无路,最后只能选了净身入宫的这条路。”
李汝萤止住步子,调转过身看向申鹤余。
申鹤余道:“在兄长之前,我还有年少夭亡的兄长。”
李汝萤记得,申昀似乎与阿兄同岁,那申昀今年便应是二十有六。可许慎只比她大两岁,怎么都不像是申鹤余那位年少失踪的兄长。
许是申鹤余看出了李汝萤眼中的狐疑之色,他补充道:“那位兄长并非是阿娘所生,乃是阿耶前一任妻子所出。”
李汝萤不是没有听说过,申父与申母年龄相差几近三十岁,在申母之前,申父还曾有过一位夫人。
但李汝萤只知道那位夫人在本朝立国之初便玉殒香消,并不知道她还曾育有一子。
申鹤余撩了撩外袍,取下系在内袍腰际的那枚玉佩,垂眸视之。
“幼时阿娘将这玉佩给我时曾说,此玉佩是阿耶在机缘之下寻到的宝玉所雕,至今只给了三人。
“那时我问阿娘除了我与阿兄,持这玉佩的另一人又是谁?阿娘说,那人是阿耶原配夫人所生的长子。
“我又问那位兄长如今去了何处。阿娘说,当初战乱,大娘年幼的长兄与阿耶不幸离散。
“那时大宣尚未立国,四方的起义军各自称王,彼此混战。有起义军眼看阿耶作战勇武,便起了‘用大娘及长兄的性命要挟阿耶’的心思。
“然大娘抵死不从,竟抱着长兄在城楼之上自尽而亡。那年长兄还只有七岁。”
申鹤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初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大娘与长兄身死,可为何如今本该属于长兄的玉佩会出现在那位公公身上?”
虽只是寥寥几语,可李汝萤却觉着那位巾帼娘子跳下城楼的画面似乎近在眼前。
她觉着眼睛有些发酸,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后,道:“当初那位娘子所被威逼的地方就是豫州?”
申鹤余点了点头:“我既怀疑那玉佩是为人所捡,却又觉得,也许当初长兄并没有身死。”
李汝萤一惊:“所以你是怀疑,许慎是你亡兄之子?”
所以他才会问许慎父亲的名姓,问许慎家住何许。
虽然按照年龄推断,许慎确实会有是申鹤余亡兄之子的可能。但这个想法李汝萤还是觉得实在还是有些太过大胆了。
在申先夫人身死的那场攻城之战后,不到五年,大宣的军队便势如破竹,收服了各路起义军,自此创立了新朝。
倘若申鹤余的亡兄未死,五年前已能记事的那位长兄,为什么不去寻找自己的阿耶呢?
再者,这些年许慎曾数次跟随李汝萤去往东宫,倘若他知悉自己亦是申氏之人,又怎会对身为东宫属官的申昀没有丝毫特别的反应?
无论如何,李汝萤都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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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许慎的反应来看,许慎似乎并不知晓他挂在脖颈的那枚玉佩的来历,只是因着对亡父亡母的思念才贴身带着。
那么其实无论申鹤余怎样盘问,所能让许慎想起的,也只是对亡父亡母的追忆之情。而这对于身在皇宫且无依无靠的许慎而言,实在太过残忍了。
李汝萤道:“几日后我会派人给许慎的婶母家中送些银两,若你有什么想问的,或可一并写下来,我令人顺路替你问一问许慎的婶母。”
申鹤余道:“旁人问不真切,我想自己去许慎的家乡走一趟。”
“好,那我明日将他家乡的住址拿给你瞧。”
李汝萤才应下,却又后知后觉:那青青该怎么办?
总不能叫它直接给申鹤余当坐骑,驮着申鹤余一并去许慎的家乡泸州吧?
申鹤余将手中玉佩递给李汝萤:“公主明日试试,若拿着这玉佩,青青可能吃公主所喂之物。”
事关青青能不能填饱肚子,李汝萤便一点也不同他推脱,将这玉佩接过手好。
向回走时,李汝萤忽想起来:“其实若青青真是因为玉佩的缘故才只肯由你与许慎投喂,那同样也佩了那玉的申兄是不是也能喂?”
她这话里的“申兄”指的是申昀。
印象里,似乎她没有见过申昀单独喂过青青,现下想来还真是失策了。
“兄长不行。”申鹤余断然拒绝。
“为何不行?”李汝萤补充,“我不会耽搁申兄休沐时间的。”
就趁申昀在皇城当值时,她领着青青扛着肉过去就是了。
申鹤余道:“兄长不方便。”
李汝萤蹙眉不解。
申鹤余板着脸信口诌道:“兄长心悦一位女官,公主若是常去寻兄长,那位女官该多想了。”
又补充,“兄长与那位女官是两情相悦的。”
他又不是不清楚李汝萤对他兄长的心思,完全是妾有意而郎无情。
他从朔安到泸州,来回最快也要将近两月的脚程。这两个月里,倘若公主真日日牵了青青去寻兄长,兄长那榆木疙瘩难保不会因朝夕相伴而就此开了窍。
那这叫他可怎么好?
李汝萤一怔,旋即一笑,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
“那位女官是谁?我可以请大娘娘为他们赐婚。”
申鹤余:“这不能告知公主。兄长与那位女官仍是彼此互有好感,但都尚未道破的时候。俗话说,‘事以秘成’,公主该谅解兄长。”
“小气。”李汝萤喃喃一声。
申鹤余装作没有听见,径自向着回去的方向走。李汝萤跟在他身后,狠狠地踩他的影子。
夜色静谧,耳中徒余风吹叶落之声,还有一下接一下踩踏的脚步声。
不知是申鹤余忽放缓了步子,亦或是李汝萤踩得过于投入,李汝萤眼前影子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幸得她反应快才没能撞去他身上。
申鹤余轻咳一声,微微垂下头,仍是背着身。
“公主先前说的,可还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