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渣渣们心音》
1. 001
【这贱人死了活该!】
【是你不知好歹,好好正经主子不做,偏来给我拿乔,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打量自己年轻,倒想挑个年轻俊俏的公子,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破落户远亲,吃穿都在侯府上,竟还让我没脸!】
薛凝职业习惯发作上手检查女尸时,蓦然脑内浮起这些声音,将她吓了一跳!
手指松开时,那些声音也从薛凝脑海里消失,薛凝怔怔瞧着自己手指,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应该是玄学吧?如果不是自己精神出了问题,那声音倒像是凶手杀人时内心OS。
薛凝还有点儿没缓过劲儿来,旁人只当她被吓着了,也不奇怪。
一旁丫鬟云蔻快手快脚将薛凝扶起来,给薛凝顺气,只当薛凝被地上女尸吓着了。
死者是客居于宁川侯府的表姑娘姚秀,年十九。姚秀生前虽不是什么绝色,却也出落得清秀温柔,不失为美人胚子。
薛凝跟她虽没什么来往,却也打过几次照面,对方性子和气,说话也温温柔柔的,是极讨人喜欢的性子。
然而如今,姚秀已然死了。女尸嘴唇微张,神色痛苦狰狞,已不复生前清秀温柔。
死人脸自然并不好看,薛凝却看得很仔细。
今日是郑老夫人做七十大寿,宾客不少,姚秀也仔细打扮过。但见她上着对襟蝴蝶衫,下撒襦裙,腕上一双碧玉镯。如此穿戴,不惹人眼,亦不失礼。
虽是家道中落,客居侯府,姚秀日常也是不卑不亢。她这么知礼数,今日必然也会将自己收拾整齐。
可惜骤然遇袭殒命,眼前女尸却有几分狼狈。
姚秀面颊苍白,已经脱妆,口鼻出有一些泡沫痕迹,头发、衣领处还有湿润水渍,头发犹湿,裙摆却是干的。下裙无水渍,却有擦脏痕迹。姚秀前侧裙摆沾染泥巴,比另一侧要脏得多。
裙摆虽脏,衣裙倒算整齐,没有暴力撕扯痕迹,不像是被欺辱过。
此外姚秀尸首附近有一枚银钗,胡乱扔在姚秀湿润凌乱头发附近,沾染些泥土。若看仔细些,银钗上还沾染了些血迹。
薛凝方才握过姚秀手掌,从手温来看,姚秀死亡未足半个小时,四肢未见有尸斑形成。
也对,今日是郑老夫人做大寿,府内人来人往,凶手杀人抛尸自然极快被人发现。
也正因如此,凶手大约也没办法在今日运尸出去,只匆匆抛尸。
薛凝穿之前是个法医,出于职业习惯加以观察,初步得出结论。
是冲动型杀人。
当然这些只是初窥所得,若要准确判断,需进一步检查。
薛凝当然没想到自己居然听到那种声音。
当她手指不再触及女尸,那声音也消停了。最初震惊过后,薛凝也能冷静下来分析一二。
那声音像是凶手杀姚秀时内心独白,听着是男子声音,却无法分辨出是谁。
有个冷知识是人自己听到的声音和别人听到的不一样。科学来讲因为传播介质不同缘故,别人听到声音是空气传播,自己听到自己声音是通过骨骼和肌肉传播。
要是自己没疯,真听到凶手心音,这玄学还真能用科学来解释。
也就是薛凝听到凶手心音,却不能用音色分辨究竟是谁。
不过眼前案子有点儿例外,单单靠凶手内心戏,薛凝秒速锁定了犯罪嫌疑人。
死者姚秀客居侯府,只有一个寡母,家中并无男丁,社会关系可以说是相当简单。
社会关系一简单,重点怀疑对象就很突出。
薛凝穿来快三个月了,八卦听了一耳朵,自然也知晓姚秀跟宁川侯府二房那些纠葛。
先说死者姚秀,姚秀来宁川侯府有大半年了,是家道中落与寡母一道前来投亲。说是表姑娘,可一表三千里,也是拐弯抹角的亲戚。
宁川侯府对这门亲戚也并不如何热络,只令人清扫了两间厢房,容下母女二人栖身。
母女二人也算知趣,只求片瓦遮身,每日做些针黹女红。平日走动,姚秀也会替侯府女眷做做绣活。郑老夫人要游园看戏,姚秀凑人头捧场,说话也能说得恰到好处。
虽囊中寒酸,姚秀也会将自己收拾体面些,人前总是一团和气,从不跟人急眼红脸。
寄人篱下也要有寄人篱下的姿态,姚秀把自己位置摆得极□□里上下对她这个表姑娘虽谈不上多敬重,也没什么恶评。
就今年年初,二房主君郑珉却起了心思,有意纳姚秀为妾。
大家族都是比邻群居,相互抱团。况且郑老夫人这个郡太夫人还在,膝下三个儿子也未分家,皆居于一道。
二房的主君郑珉年逾四十,性好渔色,家有一妻三妾,据说外头还养了外室。但都这样了,郑珉犹嫌不足。这年春初,郑珉就起了心思,有意纳姚秀这个表姑娘为妾。
说到纳妾,郑珉自有一番计较。
家中虽有一妻三妾,可正妻宁氏木讷无趣,妾室里只有一个萱娘识得几个字,但也谈不上精通文墨。
郑珉就想有点儿精神追求,搞个有情趣懂文墨的妾室在身边伺候。
郑珉眼珠子就落在了姚秀这个寄居侯府的表姑娘身上。
说是表姑娘,其实早出了五服,又不同姓,纳其为妾礼法上也说得过去。
姚秀年轻,性子看着也是一朵解语花,又识文断字,最重要颇有几分姿色。
郑珉心下便留意上。
大夏识字率并不高,文盲一抓一大把,男子的基础教育都很缺乏,更不用说女人了。
若找个牙婆买个精心调养识得字又有姿色美妾,少不得要花几万贯钱,且还不知晓真正性情如何。
相较而言,纳姚秀就花不了这么许多,且性情也是知根知底的。
郑珉觉得还是纳姚秀这个表姑娘有性价比。
当然这些终究是内宅之事,郑珉自己没有出头,而是让正室宁氏前去游说姚秀同意。
宁氏去游说前,郑珉倒是已经信心满满,笃定姚秀必会受宠若惊,欢天喜地答应。
搁薛凝视角来看,她都想吐槽这老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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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能如此自信?
郑珉膝下有儿有女,长子都比姚秀大两岁,老得能给姚秀当爹,还这么自我感觉良好。
但郑珉显然没这个自觉,还觉得自己四十一枝花,且对姚秀点头信心满满。
郑珉自信也有自信的理由。
姚家已是破落,若非寄居宁川侯府,两个女眷在外头少不得被地痞无赖滋扰。
以姚秀身分,那些高门大户世家勋贵自是指望不上。而那些有意求官的寒门贵子又最现实不过,一心只盼寻个妻族做助力,又岂会挑个破落户女儿。谁也不是傻子,不会真觉得娶一个客居侯府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姑娘能博来宁川侯府助力。
便算姚秀品貌端庄八面玲珑又怎样,日常能跟侯府姑娘们坐一处,不代表姚秀真是什么千金贵女。
以姚秀身价,挑来跳去,最大可能是嫁做商人妇,又或者嫁个有些田产小地主。
见惯了宁川侯府描金绣玉,奢靡无度,姚秀真肯嫁个平头老百姓?
但若委身为妾,姚秀便能留在侯府,生活档次明显高一个台阶。
郑珉今年四十来岁,但又不是七老八十,自认也是相貌堂堂,待女人也有几分情趣。最要紧,他还是个官身。
他不信姚秀这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没盘算过自己前程,如今给了这么个机会,还不是欢喜跳起来。
就连去游说姚秀的宁氏也觉打的是顺风局。
郑珉性子刻薄,宁家又不得势,宁氏日常讨好丈夫也是小心翼翼。
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正室,也没什么宅斗文里主母手撕狐狸精剧情。
宁氏把让姚秀加入这个家当成高层领导关注的重点项目,游说姚秀还是很尽心的。
“这女子嫁人,无非求个安稳。家大业大,也才能有个依靠。出了侯府,你去说亲,说是正头娘子,日子也未见真实惠。那些商贾之流无甚家族底蕴,亏了生意,还不是典妻卖子?留在侯府,总归是有几分体面。主君一眼相中你,纵然年纪大些,也是会疼人。你也知我不是不能容人性子,绝不会给你委屈受。”
“以后生下一儿半女,儿子有了出息,还不知有怎样福气。”
宁氏还抛出重磅诱饵。
“你是正经好人家女娘,和主君房里那几人都不一样,纳你入门,自会在官府过了文书,使你有名有份。”
毕竟按官面上说法,妾也不是想纳便能纳。
郑珉是官身,又过了四十,按律可一妻一妾。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世家豪门男子身边多几个伺候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好似郑珉房里三个妾,名头上是妾室,实际仍是侍奉郑珉的高级奴婢。
故郑珉身边正经纳妾名额并没有被占去。
宁氏搁这儿拍胸脯保证,姚秀入门是能有编制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按宁氏想法,姚秀必然会应允。
但姚秀若真应允就没那些个后事了。
任是说得天花乱坠,这小娘子并没有点头。
一开始死者姚秀推拒时,宁氏甚至以为是小姑娘面皮薄,不好意思应。
2. 002
不过宁氏虽有所误会,小娘子拒婚姿态还是很坚决的。
姚秀只说自己一心侍奉母亲,又说若母亲故去,自己便欲出家。
宁氏看这架势不像演的,落得面上无光,也只得灰溜溜回去。
这拒婚还使得郑珉这个二房主君年龄危机感升起来。
郑珉勃然大怒,据说跳着骂姚秀不知好歹,又觉得姚秀不肯答应无非嫌他老,必然是看中哪个年轻郎君。
那时姚秀本是要搬走的,是郑老夫人强将母女二人留下,百般安抚。
接着郑老夫人又招来自己次子,劈头盖脸骂一顿。
一个孝字压头上,郑珉不敢说什么。
说到底,老太君也是为护住宁川侯府颜面。真因家中男丁好色将孤女寡母逼走,郑家名声还要不要。
至于姚家母子,说是强留,但姚秀若一定要走,也不是宁川侯府能留得住的。
但两个女眷若去别处投亲,也真没什么备选的好去处。说到底,姚家母女二人并无太多选择。
现实就是这样无奈,姚秀还是留下来,只是处处相避。
而现在姚秀尸首就这么躺在地上。
她如花妙龄,就已然香消玉殒。
薛凝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心忖姚秀若在年初时搬出去倒好了。
不过讨生活不易,各人也有各人的难处。
如若薛凝听到了心音为真,凶手就是郑家的二房主君郑珉。
便算那古怪声音做不得真,按照死者并不复杂人际关系来讲,郑珉也有重大作案嫌疑。
周围围了一圈人,薛凝瞧过了,此刻郑珉却不在现场。
抛开这些,死者姚秀还是原书中重要女配,出场虽是不多,她的死却是关键剧情点。
事实上薛凝不但穿越了,穿成一本救赎文里的恶毒女配。
原书男主魏楼是薛家旧部之子,自幼丧父,家境潦倒。因亡父与老宁川侯有些交情,故母子二人也住进宁家。
一来二去,就被原身看中,纠缠不休。
原书薛凝父兄皆战死,一介孤女被至宁川侯府。作为忠臣遗孤,薛凝柔弱不能自理。侯府上下见她又纤又弱,看着人畜无害,不免善待几分,对她十分宠爱。
但这不过是恶毒女配标配式的虚伪人设。
书中女配貌若观音,心如蛇蝎,依仗自己是忠良之后,又死了父母,故意装柔弱纠缠男主。
私底下她心思狠辣,杀死男主朝思暮想的白月光,导致男主黑化,最后被男主报复死得极之惨烈。
因她被朝廷特意宣传的忠良之后身份,不好毁其名声。男主刻意娶她为妻,人前待她极好,私下却极之折磨。薛凝求援时,所有人都冷眼旁观,最多感慨一声,她疯了。
而今死者姚秀就是本书男主魏楼心尖尖的初恋白月光。
原身在原剧情线里死得极之凄惨,性命弥留之际,原身饿得皮贴骨头,那具身子瘦骨嶙峋,且因长期囚禁缘故,死时真有些神志不清了。
恶毒女配死后,男主跪在正牌女主面前,手指轻轻扯着少女干净裙角,卑微的、热切的,几乎绝望沙哑恳求:“渡我!”
这时魏楼已经没了明面上妻子,想着死了的薛凝时,还觉便宜了这毒妇。如果不是想给女主一个名分,薛凝这个恶毒女配可能还没那么容易解脱。
如今薛凝眼尖,也看到了原男主。
魏楼一脸阴冷,站在一侧,表情像要杀人一样。
幸好薛凝手握剧本,半年前已停止对魏楼骚扰纠缠,跟魏楼这个原男主划清界限。
但原书走向十分强势,该死的还是要死,姚秀还是被剧情杀。
哪怕薛凝是个唯物主义者,心里也禁不住微微一跳。
她思索案情,落旁人眼里她是被死人惊着了。
该说不说,原书剧情虽对薛凝这个恶毒女配不友好,但原身有小说恶毒女配该有的标配高颜值。
原身人品不怎样,颜值没得说。薛凝一张脸粉颊娇腮,已是个美人胚子。
她袖口轻轻滑下,便露出手腕以及手指掌边沿有些烫红瘀伤,衬着白皙肌肤,看着有些扎眼。
围观群众注意力都在那具尸首上,一旁的侯府长媳秦氏却暗暗一皱眉,只飞快走至薛凝跟前,拢住薛凝的手。
“凝儿,你身子骨弱,人前受惊,还是回去歇息才是。”
秦氏面上和善,心里却是吐槽。
旁人不知晓,她还不知晓薛凝的性子?
这薛娘子虽样子生得好,又是朝廷封的郡君,但私底下性子极差。
薛凝常年虐婢,不过是宁川侯府替她遮住罢了。
如今也不知起了哪门子心思,人前刻意露伤,难道要别人觉得侯府苛刻虐待了她不成?
薛凝这小丫头性子阴绵,惯会使这等小伎俩。
秦氏想起前几日,郑老夫人这个婆母还屏退左右,提点于她,让她这个郑氏长媳对薛凝好生相待。
秦氏当时就喊屈。
当初广平侯夫妇战死,薛氏族灭,独留薛凝一个孤女。朝廷感薛氏英烈,封薛凝这孤女为郡君,食邑五百。又因薛凝年幼,且无族人相托,于是也未开府,只使薛凝养于宁川侯府,学些教养礼数。
这身分自然极贵重。
“那孩子身分贵重,管教起来轻不得重不得,我是事事操心,处处留意,生恐慢待。连我生的四娘五娘,都没这般上心。年初她张口说换院子,谁也不好逆了她。换了院子,她又讨要宫里赏的一套琉璃器,那也眼巴巴送她院子里。便是她使的脂粉,也比府里其他姑娘要好。”
“我哪样事不顺她?哪件事不依她?就是老太君你嫡亲的孙女,在府里也及不上凝这儿个郡君。”
秦氏这个长媳口里叫苦,也笃定挑不出自己错处。
郑老夫人却是冷笑:“有些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你也不必在我跟前狡辩。你打小宠她,几时真正起心教她?偏你亲生的女娘,却绝不会这般纵着。哪个不知晓你把自己生的四娘五娘管教极严,学问礼数是一样不缺。你这些心思我能看明白,难道别人都是傻子?”
无非是寻常捧杀手段,有意将薛凝这个郡君养废罢了。
秦氏人前从不说薛凝不好,提起薛凝只是夸。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薛凝在宁川侯府任性霸道的名声还是不动声色传了出去。
秦氏也没想到老太君居然会将这些手段点破。
她那时跪在地上说自己怎敢,郑老夫人则意味深长说:“这孩子可怜,朝廷也还记得广平侯忠心。听宫里说,大约也会操心凝儿的婚事,你也要待她好些。”
聪明人自然是一点就悟,秦氏顿也明白老太君忽而提这些。
如今传出风声,宫里为彰显仁厚,大约会给薛凝说个身份贵重夫婿。
郑老夫人是提点秦氏要收敛点。
想着郑老夫人这番提点,秦氏也忍不住暗暗扯紧手帕。
合着竟是她一个妇人的错了?
将薛凝养得骄纵废物是为了谁啊?薛氏已无族人亲眷,彼时薛凝年幼,名下家产便由宁川侯府代持。这侯府家大业大,哪哪儿都要花销的。
但若让薛凝嫁个贵重人家,夫家不可能不理会,必会替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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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夺回妻产。
薛凝那品格性情哪配嫁入高门大户,依秦氏看,嫁给魏楼那样的就差不多了。
本来今年年初,薛凝还纠缠魏楼不放,可不知怎的,却又冷下来。
倒枉费了秦氏一番谋算——
今日人多,又出了这档子事,秦氏恨不得将薛凝塞回院子里去。
薛凝却摇摇头,抽回手,又对自己婢子云蔻嘱咐了几句,似让云蔻取什么东西。
秦氏人前不好跟薛凝拉扯,为之气结。
她还留意到薛凝并没怎样化妆。
少女十五六岁年纪,本来就年轻,略略描眉,涂个口脂,就已经清爽秀丽,就是身子骨弱,气色差了些。
但本是薛凝亲口点名要珍玉坊的绿蜜粉。
珍玉坊的绿蜜粉香白细软,据说可比宫里贡物。
薛凝点名要了,却故意不用,是什么用意?
想着薛凝手腕露出类似烫灼的伤痕,秦氏忽而心惊肉跳。
虽刻意捧杀,但薛凝日常物质条件当真不差,秦氏更想不到薛凝为何手上有伤?
莫不是起了心思刻意卖惨?
秦氏满心狐疑盯着薛凝侧容,少女一张脸倒无怨怼戾色。
薛凝颜色虽好,不过自幼体弱,脸颊也没什么血色。少女脸色青白,认真端详面前尸首,倒似添了几分动人之意。
看这模样,竟联想不到她素日里的阴绵凶狠,秦氏也打量不出她有什么盘算。
秦氏心里也叫苦,今日府上可是有贵客的,连那位宫中新贵也会到场。
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秦氏不敢想。
薛凝这个穿书女是不大会搞宅斗的,也没留意到秦氏心里这些弯弯绕绕。
原书是感情流,魏楼事业一笔带过。
薛凝之前也未细想。
但现在她忽而想到原剧情有一个很大的漏洞,那就是按原著线原身杀姚秀并没有确凿证据。
原身确实性子阴狠,人前斯文秀气,私下虐打婢女。薛凝刚穿来时,就发觉婢女云蔻身上有伤,验伤还是新伤叠旧伤,甚至臂骨曾被打断再接好,骨折处可摸出愈合增生。
那时云蔻满眼皆是惧意,却不敢反抗薛凝验伤,薛凝也感慨原身当真不做人。
因为对原身的不喜,薛凝也对原书某些剧情有一定程度忽略。
如今细思剧情,原身虐婢是不假,但原身究竟有没有将自己私底下暴力升级为杀人,却无明确证据。
按原书剧情,魏楼当众揭发薛凝□□,又刻意激怒薛凝使其人前口不择言辱骂死者姚秀。再加上现场发现一件物证,众人皆信薛凝是杀人凶手。
宫里不让这桩案子再查下去,但众人心下都认定杀人的就是薛凝。
再后来就是魏楼求娶,宫中赐婚。
若换平时,魏楼也不够资格求娶郡君。
但事已至此,众人只会感慨宫中仁厚,压下此事,全了薛氏名声。
如今薛凝再捋了一把原书剧情,发现至始至终其实并无确凿证据。
万一原身并未杀人呢?
原身是个阴暗批,又长期虐婢,可原书剧情却无真凭实据说原身一定杀了人。
哪怕是按原书,凶手同样也有可能是二房主君郑珉。不排除原著剧情线里原身这个阴暗批当了个背锅侠。
这时魏楼抬起头,蓦然向薛凝望来,满脸皆是阴冷。
哪怕薛凝已冷了魏楼快半年了,魏楼这个原男主目光也精准定位薛凝,脸上满满写着怀疑。
薛凝心里忍不住吐槽:这世界还自带剧情修补功能?
3. 003
能被原身看中,魏楼这个原男主亦自带几分姿色。
少年样貌英俊,哪怕眉宇间带着三分阴郁之气,亦自有几分诱惑力。这样年轻,若不看原书,谁也不会知晓魏楼居然能这样狠。
薛凝看他那副样儿,估摸着心里已给自己定了罪,正在大写特写悲情复仇剧本。
按原书剧情,原身这个恶毒女配确实被魏楼折腾得死去活来。
魏楼心里冷笑一声,他还能不知晓薛凝是什么样的人?
他早知晓薛凝虐婢,被虐婢子叫云蔻,并非宁川侯府的家生子。
云蔻是薛凝从外面买回来的丫头,这女娘是家里揭不开锅,才被家里卖了为婢。他还知晓云蔻孝顺,惦记家里,总托人给家里送东西。她一个庄子上丫头,本不配伺候郡君的,可薛凝偏生点中了她。
旁人皆说薛娘子心慈,魏楼却将薛凝那点儿心思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千挑万选,不就是为了挑个合适虐待的欺凌对象。
云蔻不是家生子,所以在府里孤立无援。家里都把云蔻卖了,这婢子还惦记家人,时不时送些银钱补贴。这说明云蔻性子软弱,极容易原谅别人,还会给那些对不住她的人寻借口。
再没比一个愚孝的女娘更好拿捏,这都是打小家里教好的软弱性子。
薛凝千挑万选,就是笃定云蔻绝不敢声张。
这样小伎俩瞒不过魏楼。
魏楼行的不是济世之道,他哪怕看出来,亦不打算帮衬个婢子给自己招惹麻烦。不过魏楼虽不愿理会,心里却厌极了薛凝。
那女娘偏生看中了他,在魏楼面前做出楚楚可怜样子。
“魏家阿兄,我当真是,心悦于你啊。”
少女唇色略淡,一开一合,轻柔说道。
却在自己面前扮得极乖巧柔顺。
好似淫雨霏霏,雨水打湿的桃杏,已经成熟得开始糜烂,发出腐败的甜香。
甜美的外表之下,却是熟烂透了的脏污。
魏楼只想要作呕。
这样阴狠的女娘是不容自己被拒绝的,她怎容自己心悦姚秀?
那时他说了自己心有所属,薛凝脸色很不好看,执意问那女娘是谁。
他没有说,薛凝拧巴淋了雨,后来生了病。过了月余,薛凝就迁了院子,搬去别处。
薛娘子不是那等能轻易放手性子,魏楼面色愈发阴沉,想着薛凝阴狠性子,心尖儿愈冷。
薛凝半年前搬走时,母亲常氏十分忐忑,问过魏楼,吃惊薛凝为何要搬走。她劝儿子若得罪薛凝,不如认个错,胜过如今薛凝待他不理不睬。
常氏是希望魏楼跟郡君多走动的。薛凝一般,常氏似乎有些担心,生恐以后薛凝不理睬魏楼一样。
寡母抚养自己不易,魏楼待外人狠辣,侍母却是极孝。
故魏楼也没跟母亲争执。
依魏楼看,若薛凝真肯放手了,那倒好了。无非是薛凝自幼被宠惯了,拿捏姿态,盼着魏楼服软。
结果一晃半年过去,薛凝竟真未再招惹魏楼,惹得魏楼微微恍惚。
这时姚秀却出了事。
魏楼不免有一个猜测,心头愈冷。
他这副情态不但薛凝看见了,旁人也看出魏楼异样。任谁都能看出来姚秀这个死者在魏楼心里分量不轻。
薛凝目光却从魏楼身上移开,落在魏楼身后的常氏身上。
和魏楼的惹人注意不同,常氏这个妇人却十分低调。常氏面颊微微恍惚,似有几分紧张,偶有吞咽口水动作,还时不时伸手拉扯下自己衣摆。
看得出来,常氏有些紧张。
不过侯府出了命案,常氏紧张些也不足为奇。
常茹,一个原书中令人忽略的角色。身为男主母亲,常茹存在感极低。不过后期伴随男主身份水涨船高,常茹也得封诰命,后半辈子富贵尊荣。
而如今,常氏可不是书后期那位身份尊贵的老太君。今日郑家做寿,常氏也衣衫鲜光,可袖口却露出衣边微粗里衣,这寄居侯府的魏家母子生活其实颇为寒酸窘迫。
不过常茹性子随和,不卑不亢,日常来往也不至于露怯就是。
虽早年丧父,魏楼性子也没什么不配得感,身为男主他自信是有的,不至于自卑畏缩。
男主如此性情,看来与常氏教导脱不了干系。
若依原书看,常氏算是难得对薛凝这个恶毒女配心存善意的一个人。
彼时魏楼娶了薛凝后,在家虐待薛凝这个郡君。
那时节,常氏倒是劝了几句:“我当初想你娶郡君,是想着你父亲跟薛家旧情,想你帮衬一二。姚秀到底是个不相干外人,且死者已矣,何必这般放不下。”
常氏虽劝,魏楼却并没有听。
魏楼事母至孝,并未顶撞常氏,可也没将常氏的话放心上,待薛凝一如既往。
这也不足为怪。
古代女子身份低微,讲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朝廷虽讲究孝道,但这个家终究是魏楼立门户。
常氏便算不忍,总不至于跟自家儿子生分。眼见劝阻无效,常氏后来也没怎么提。
这本也是人之常情。
薛凝穿书后也没怎样留意常氏,但现在她却多想了些。
原书常氏那番劝阻言语虽没阻住魏楼,却透出关键信息,那就是原本是常氏游说魏楼去娶薛凝。
按常氏说法,是因魏父本是薛家旧部,偏巧薛凝坏了名声。常氏念及旧情,便想魏楼将薛凝娶过来,好生照拂。
但死者姚秀明显是魏楼心尖儿白月光,薛凝又是别人口中杀人凶手,常氏当真糊涂得觉得魏楼会待薛凝好?
薛凝觉得不大像。
原书在常氏身上花费笔墨不多,但只言片语间也能看出常氏绝不是个愚笨妇人。
常茹是个很会跟人打交道得妇人,借往昔旧情,使魏楼客居宁川侯府。住得近了,宁川侯才会起心笼络,有意结个善缘。侯府女眷跟前,常茹也能时常走动一二。
魏楼是个自尊心强的拧巴性子,客居于此,是常氏放得下脸面走动缘故。
原书魏楼迎娶原身后,宫里知晓他娶了个毒妇,也对魏楼颇多补偿,不但选为宫中郎官,也默许魏楼接管薛氏名下家产。
初恋白月光的死使得魏楼痛彻心扉,但这桩婚事也使得魏楼事业起飞。
原女主身份高贵,心地纯良,她感化日益暴戾偏激魏楼契机也源于常氏。
魏楼侍母至孝,偏生机缘巧合之下,常氏与女主一见如故。
魏楼原本对女主不理不睬,也拧不过母亲喜爱,不得以跟女主有了些相处接触。
这个时间点原身还疯疯癫癫活着,常氏虽为原身劝过儿子几句,也不妨碍她总让情窦初开女主往府上跑。
小女娘脸皮薄,放不开。如果不是常氏总下帖子请女主来魏家,女主也未必放得下面子。
来得勤了,接触的机会也多。
每逢魏楼给女主摆脸色时,魏母总会站女主一边呵斥儿子几句,亦使得女主不至于太委屈。
接触了单纯善良女主后,魏楼方知并不是所有人性都那般黑暗,于是一点点的为女主所动容。
而女主身份偏生又十分高贵,明面上是沈氏认回来的流落在外真千金,实则是溧阳公主私生女。
因爱屋及乌缘故,于是长公主也对魏楼甚为照拂。
一夕宫变,魏楼也有了从龙之功。
前后两桩婚事,魏楼娶的都是高门贵女,都是对魏楼前程大有裨益。
仔细想来,原书常氏这个魏母还真是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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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当,还不露山不露水的,颇有点儿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调调。
薛凝目光凝视魏楼面上悲切,魏楼心下难过也不似演的。魏楼是十分伤心,可他母亲呢?常氏可愿意自己爱子娶姚秀?
答案也呼之欲出。
姚秀才貌出色,性情也好,品貌没什么可挑剔的,就是跟那些侯府千金一比也不显差。然而姚秀为人再好,也不过是寄身于侯府孤女,并没有什么家世可言。
魏楼品貌上佳,正妻之位是很重要筹码。勋贵世族若想抬举出色寒门子弟,买股时会给个旁支族女笼络住。哪怕魏楼娶不上郡君,姚秀也绝不是个好选择。
就好似如今,魏楼面上愤恨中掩不住悲戚之色。可常氏呢?薛凝看着常氏掏出手帕,轻轻擦过了眼角,却并没有什么泪水。常氏看着紧张,却无货真价实的伤心。
这时常氏后退两步,似站不稳,被一旁婢子冬青扶住。
薛凝又想起原书中魏母说过的话,说姚秀不过是一个外人,魏楼何必再计较?
常氏未必真心替原身说话,却下意识透出了常茹对死去姚秀态度。那就是对于常氏而言,姚秀的死也没那般值得在乎。
常氏慈眉善目,看着很和善的一个中年妇人,但生活不易,常氏未必心慈。
虽触碰姚秀尸首时听到一些很古怪声音,但薛凝也不会全然依赖相信这些诡异心音。
她也没那么容易被那古怪心音被牵着鼻子走,平等怀疑怀疑每一个人,那么常氏也是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像常氏这种将未来希望都寄托于儿子身上寡母,儿子前程自然是有几分执念。
原书薛凝被指认为凶手,乃是现场遗落一枚薛凝贴身佩戴的珠钗。
原身在宁川侯府被娇养长大,生活素来奢靡,又喜炫耀。那枚珠钗是宫中所赐,一颗主珠乃是东海贡物里挑出大珠,十分稀罕。原身常常戴在发间,别人都看得眼熟了。
因此这枚珠钗遗在现场,旁人一眼都认出来。
薛凝穿书后,简单粗暴将那枚珠钗砸碎毁之,保证其不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如今姚秀死了,薛凝粗粗看过,尸体附近并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
剧本到底不一样了,原书这时候魏楼已经发作起来。
因为原书剧情关系,薛凝特别留意现场那枚带血银钗。
今日郑老夫人做寿,姚秀虽是客居侯府孤女,可首饰尚不至于如此寒酸。
不是薛凝之物,也不像是姚秀的东西,姚秀这桩仿佛注定会发生的谋杀案有了新剧本。
虽未能上手仔细验尸,薛凝对姚秀死因也粗粗有些判断。
女尸发丝湿润,衣襟前有大片水渍,口鼻处有细碎泡沫,面部脱妆,但衣裙和鞋袜却是干的。
姚秀应该是被人按入水中溺毙。
至于银钗染血,死者只有手臂处有少量血迹,出血量不大,袖上衣料未见明显破损。推断对方以银钗刺死者手臂,又将银钗匆匆抛于现场。
这时云蔻已匆匆赶来,提着一个箱子。
是薛凝吩咐,让云蔻带来这些验尸工具。
一路小跑,云蔻面颊也微微泛红。
秦氏瞧在眼里,心中不快,想呵斥几句云蔻不懂规矩。这时节,外客与主家也齐齐而来,秦氏也将话咽下去。
薛凝目光飞快落在二房主君郑珉身上。郑珉脸色微微有些恍惚,细看能察觉他手掌微抖。时下以飘逸出尘为美,贵族男子平素打扮衣袖要肥,放量要足。郑珉如今衣袖宽大,却干干净净,并无水渍泥土。
就连郑珉足上一双方头云履也干干净净,不沾半点泥水。
当然赶来客人之中,有一人也引人瞩目,是廷尉府的少卿沈偃,他亦是京中出名玉郎,出了名的芝兰玉秀,温雅清贵。
4. 004
沈偃正当韶华,容色极好,气质调和得恰到好处,既不失少年意气,也不会显得轻佻浮躁。
薛凝之前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真见着沈偃了,可见京中传闻是名不虚传。薛凝也听说沈偃年纪虽轻,却心思缜密,身在廷尉府,查案断狱也颇有些手腕。
一想到沈偃是掌刑名之事,薛凝不免联想到自己专业,忍不住多看两眼。
秦氏在一侧打量却生出几分误会,心忖这小妮子果然是相中了沈郎君,不觉为之气结。
秦氏膝下四娘五娘是亲生的闺女,一向管束极严,也给两个女儿养出好名声。这刻意养名,不就是想让女儿嫁人有个好归宿?
秦氏本来也替四娘五娘相中沈偃,侯爷邀约过沈偃入府几次,秦氏便顺道给两个女儿创造机会。
谁曾想宫里传出消息,说有意使沈偃娶薛凝。
薛凝年岁渐长,到底是忠臣遗孤,萧氏皇族怎么说也得做出一副善待姿态。这给薛凝这个孤女挑夫婿,总不能挑差了。
这桩安排知晓的人并不多,秦氏也亏得郑老太君提点,才略知晓些。
秦氏不敢外道,心里却不舒服。
若不是沈家那堆烂事,本也轮不着沈偃来议亲,秦氏就不信沈家不知晓薛凝私底下名声。再者薛凝名义上虽是个郡君,但已是孤女一个,已无亲眷可借力。
这大家族联姻,结的是两姓之好,来个彼此合作共赢。薛凝空有郡君名头,实际带来的助力却是为零。沈偃年少有为,若攀个得力的岳家,助力一把,以后前程还不知晓能冲哪里去。
而薛凝家里已没人了,娶了没助力不说,还有了忠臣遗孤身份放那儿,娶回家那是真抬尊菩萨了,可谓轻不得重不得。
秦氏也不免心疼起八字还没一撇的未来女婿,心想如若沈家那个早死的长子还在,必不舍得如此作践。若换做那一位,哪怕是宫里起意,沈家也必会设法推脱这桩婚事。
哪怕面前有凶杀案,秦氏心里也杂七杂八发了一通感慨。
阳光下,沈偃颜好如玉,确实十分端方俊朗。只是此刻沈偃跟平素来做客时的温文儒雅不同,此刻通身分明添了几分威严锋锐。
秦氏忽而想到沈偃的本职工作,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沈偃肯定要管一管眼前凶杀案。
沈偃也罢了,秦氏盯着随沈偃而来的裴无忌,不觉心中跳跳。
裴无忌是皇后内侄,举止间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他身量瘦长精悍,颇有典雅清俊之姿。因近日发了红疹缘故,裴无忌戴着面纱,隐约可窥容貌颇美。
裴氏自前朝起,已是世家大族,绵延两百载。到了本朝,裴氏固然沉寂了一段时间,不复往日风光,但如今裴后弄权,裴氏声势再起,一时无二。
裴无忌容貌出挑,行事却是乖戾,名声并不怎样好。外放几年间,裴无忌本职工作做得并不好,任上无礼轻狂,坊间传闻裴无忌私下行事暴戾,据说甚至沾染了人命。可这一次召回京城,陛下非但没有加以责难,还风闻有意令裴无忌掌内廷侍卫,让其阴养暗卫。
当初废太子一桩罪过便是私养暗卫,窥探宫闱,有意刺探朝臣隐私。未曾想到了如今,陛下自己倒想养些耳目。
按说裴无忌出身虽尊贵些,但情绪不稳定,做事又任性随意,值得扣分地方很多,可偏生京中许多女娘对裴无忌极是迷恋,觉得他危险又迷人。
秦氏心里是不以为然的,依她这等年长妇人眼光来看,男人最要紧是可给人安心依靠的安全感。沈偃家世虽稍稍差一些,可品行端正,举止从容有度,这才是妇人心中最值得女儿托付终身的好郎婿。
家里她亲生的四娘五娘是听话乖巧,知晓向沈偃示好。可私底下却总扯裴无忌议论,打探裴无忌一举一动。近来疯传裴家有意给裴无忌议亲,说的还是沈家新认回的女儿沈萦。
四娘五娘将这个沈萦从头贬到脚,说沈萦养于商贾之家,不通礼数,粗鄙不堪。哪点配得上裴无忌?无非是依仗自己流落在外吃了些苦,在长辈面前扮可怜,又借着兄长沈偃跟裴无忌交好,趁机亲近接近。又说沈萦到底养得粗俗,才使了这些下作的法子加以接近,什么玩意儿。
女儿私底下议论什么,自有耳目报给秦氏。秦氏也气打不了一处来,恼恨两个女儿不开窍,将心思都放在裴无忌身上。
两个女儿也知晓沈偃是上上佳选,也肯亲近示好。可既然喜好在裴无忌身上,也不能在沈偃身上使出十成用心。
裴无忌情绪不稳定也罢了,攀上难度也高。他得裴氏上下看重,裴后对其十分宠爱,怎会让裴无忌轻择什么人?
风险高,成功率低,秦氏当然不愿意女儿在裴无忌身上花心思。
秦氏也很无奈,放了一波沈氏有意替沈偃说亲薛凝消息,如此倒是使两个女娘添了几分竞争意识。
谁曾想今日侯府竟出了这么个岔子。
沈偃许是就事论事,但裴无忌正领新职,说不准会拿宁川侯府开刀。
秦氏暗暗扯紧手帕,心忖裴无忌又不是沈郎君那样的翩翩君子,也不觉对裴无忌生出了几分惧意。
薛凝也轻轻皱了下眉头,看着这二人,也勾起薛凝记忆了。
今日侯府做寿,薛凝不善长应酬,也没什么露脸攒名声心态,所以特意躲着。
刚才她躲在亭下,那亭地势高,又有假山花木,亭内两人也看不见薛凝。故两人说话时,并不知晓薛凝能听见。
“今日来宁川侯府贺寿,无忌你却戴着面纱,谁见了都会觉得你古怪,未免有些失礼了。”
说话的是沈偃,另一个人自然是裴无忌。
她听着裴无忌漫不经心说道:“谁让我今日发了红疹,十分难看。”
沈偃嗓音明显有些无奈:“你也可不来,送份贺礼也就是了。”
裴无忌却说:“你都来了,我自然要凑这个热闹。那个薛娘子,我也想看一看。”
薛凝怔了一下,想了下,才意会到裴无忌口中的薛娘子说的是自己。
看来传言未必无因,沈家当真有意替沈偃说薛家这个郡君?
沈偃:“已如了你的意见着了。”
裴无忌嘶的笑了一声,说道:“面有菜色,看着好似吃不饱一样。”
那薛凝心里蹭蹭蹭也升起了怒火,十分不快。
她大约也知晓怎么回事,沈氏有意替沈偃说亲,裴无忌与沈偃交好,这狐朋狗友在替沈偃不值。
这嘴可真够毒的!
原身这副皮囊其实还挺美,但裴无忌显然有一双善于发现缺点眼睛。
原身中等身材,算不得高挑,而时下又以高挑飘逸为美。原身既不能增加长度,那自然只能降低宽度。故原身病态痴迷于纤薄形象,薛凝刚穿来时瘦得不可思议的。原身每日饮食极少,稍觉胖了些,便能好几日只饮蜜水为生。
说地狱些,许因如此,原身这习惯低代谢的身躯方才能在魏楼折磨下苟那么久。
薛凝刚穿来时,这具躯体脾胃已经搞坏,食水不能运化,多吃些都会吐出来。就是稍稍运动,都算不得多激烈,便会大汗淋漓。这半年来,薛凝也是精心调养,就连运动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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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做什么激烈运动,一开始只打打太极,练练五禽戏,身体好些了再在院中徒步走。
到底年轻,这具身体也养回来些,不但头发多了点儿,葵水也逐渐正常。就这脸色确实不怎么好看,白里发青,透出几分体虚。
本来这张脸就算是难民脸也是美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裴无忌堂堂男儿,对女子样貌评头论足,简直不要脸。
这副皮囊生得不错,但若模样不美,裴无忌就可以吐槽吗?
沈偃言语里亦禁不住透出几分无奈:“不合对姑娘家如此言语。”
虽是私下言语,沈偃也不失君子风度。
裴无忌却嗤笑:“宁川侯府自是不会人前说这薛娘子如何,但私底下谁不知晓她为人极差。”
那时薛凝听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使得这两位留意到自己动静,然后匆匆跑开。
裴无忌不满意他好基友的婚事,应该对准沈氏,又不是薛凝主动攀附。
薛凝对裴无忌印象不怎么好,连带都不怎么喜欢沈偃了。
幸而穿过来后自己没什么长辈,又有个忠臣遗孤的buff,稍稍逼迫就有欺凌孤女嫌疑,哪怕是宁川侯府也不能做得太过。只要自己不似原书一样身负杀人嫌疑名声彻底毁去,这日子还能过一过。
薛凝没花心思多惦记这么些个私怨,目光匆匆滑过两人,却落在了沈家新认回的女儿沈萦身上。
这主要因为沈萦就是原书女主,后来靠善良单纯感化已黑化魏楼那位。
薛凝脑内自动浮起原书女主心动的情节。
“沈萦怔怔看着眼前身影,她不明白是怎样感情竟令眼前少年如此炽热悲伤,如此歇斯底里为一个旁人眼里不足道孤女讨回公道。她不由得瞧得痴了,心头好似种下一颗种子,如此生根发芽,令她内心又酸又胀。”
典型的爱上别人爱情。
如今魏楼还没开始发癫讨公道,沈萦看着也还好。她看着魏楼面上伤怀,脸上颇有同情之意,但也不至于情根深种。
沈家认回女儿算是个奇闻,私底下蝈蝈的人不少。无非是说沈萦长于商人之家,缺乏教养,学得一身粗鄙,简直上不得台面。这现身人前,便是露怯。
如今沈萦看着确实有几分怯意,但京中贵女性子怯弱内向的也不少,却只逮着沈萦说她小家子气。
说到底,无非因为裴无忌罢了。
裴无忌脾气差,嘴巴毒,做事不认真,只不过是家世好皮囊好罢了。可不知为何,搁京中贵女眼里,裴无忌竟是个魅魔人设。
沈家有意说亲,虽不过是个意向,却令许多贵女恨毒了沈萦。偏巧沈萦又是沈家后来才认回来的,于是便寻着正大光明霸凌沈萦的理由。
这时节,郑家四娘子郑萱向前一步,触及某些原书片段,惹得薛凝眼皮跳跳。
原书就是这位宁川侯府的四娘子告发薛凝了。
书中郑萱当着所有人的面,故作无辜说道:“这枚尸首边的发钗,难道不是薛娘子的吗?”
彼时沈氏有意说亲,使沈偃娶薛凝这个郡君,大家在婚姻资源上有点儿竞争关系。郑萱这个四娘子没绷住,人前将薛凝推了一把。
如今原书中场景再现,郑四娘子清清嗓子说道:“这枚尸首旁的银钗,难道不是沈家娘子的吗?”
两句话直指原书女主沈萦,使得沈萦顿时瞪大眼睛。
剧情走向诡异合理,就连郑四娘子人设也没崩,沈偃是婚姻竞争优质资源,但裴无忌可是魅魔!
同样的剧情,竟是沈萦这个原女主中招。
5. 005
宁川侯府,梨棠院西厢房中,一片手掌轻轻抚过一根翠竹竿。那竹竿经轻抚多次,已盘得质地光润。
青年眼覆白绢,露出半张脸却也是颇为清俊。
因染目疾,便有小婢翠婵在一旁念书,读给他听。
翠婵身为婢子,心下却十分忐忑。眼前这位越公子虽生得斯文俊秀,又盲了双眼,然而据说却是个阴狠入骨人物。
实则翠婵服侍的这位越公子搁宁川侯府也是块烫手山芋。
越止是废太子幕僚,当初风光时,虽官职低微,却能为太子出谋划策,且手段十分阴狠。
据说正是因为越止名声太差,所以方才会被逐出太子府,发配去了别处。
然而越止走了没两年,太子就被废身死,于是便有人传越止手段虽狠,却工于心计,极擅长谋略。
正因为没了越止帮扶,太子才倒台那么快。
不过发配边疆也有发配边疆好处,越止竟未被太子倒台连累,仍继续苟一苟。
近日越止回到京城,不知怎的又客居宁川侯府。越止在宁川侯府养了两月,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使阴陵侯收他为假子。
拜了个义父后,越止明显资源提升,起复有望,估摸着也不会在宁川侯府住太久。
他手指碰碰面上白绢,唇角线条柔和些,倒透出了几分悦色。
虽仍眼覆白绢,却在十数日前能感知光亮,期间揭开白绢几次,视力也渐渐清晰,看来这眼疾已经开始舒缓,再好好将养便好。
一旁翠婵念书,更念得颠三倒四,错漏百出。
毕竟一个小丫头识得字已是不错了,越止令她念的又是连标点符号都没有的古籍。
越止屈其手指,敲击几面两下,使翠婵消声。
翠婵颤声:“公子,可是我念得不好?”
来之前管事已对翠婵耳提面命,使她务必小心谨慎,还隐晦提及越止人品凶恶,于是翠婵眼里越止是能吃人小孩那种凶神恶煞。
越止这些日子来,一直冷漠脸,此刻倒是绽放一丝温和笑意,缓缓说道:“想来你必是听过我许多传闻,说我在废太子府上,使婢女向宾客饮酒,客不饮,便砍断奉酒婢女一根手指头。”
翠婵当然吃了许多类似传闻的瓜,不过没想到越止居然主动提及,那样子仿佛也有些委屈。
翠婵不免小心翼翼:“想来,传闻必然不真?”
也许是她误会了,越公子一张脸是臭了些,但似乎也并未苛待下人,更何况此刻越止笑容还颇为温柔。
越止立马不笑了:“当然是真的!”
翠婵险些要惊得晕过去!
她眸中含泪,像她这样小婢女,搁从前太子府上会被一口一个吧?
越止捏着青竹棍儿狠狠戳了地上两下,口吐毒液:“你念书念得一塌糊涂颠三倒四,我眼睛已经不是很好,没想到耳朵还要受罪,宁川侯府竟敢如此无礼。”
越止是听也听不下去了。
宁川侯府出了事,这府内静养的刻薄凶物也似嗅到味儿。他让翠婵领着自己出去走走看热闹,翠婵也哆哆嗦嗦听从吩咐,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人类本性是看热闹,越止赶到时,这戏正演到精彩处。
姚秀身死,沈萦被指认遗失银钗在现场,众目睽睽之下,沈萦险些站都站不稳了。
这主要是沈萦没见过大场面。
那枚银钗是沈萦养父母给的首饰,做工和材质都差了些。当初沈萦刚回沈氏,沈夫人云柔君便让沈萦将这等寒酸首饰扔了,家里自会替她备些好的,免得走动时戴这样首饰使人笑话。
沈萦自尊心不大好受,转头反倒刻意戴着这枚银钗,赌气似的展露自己念旧情。
然而她这么重情重义,却无人欣赏。旁人见到沈萦做客还带这样寒酸首饰,眼底深处都露出几分讥讽之色。沈萦这样,丢的是云氏这个沈家当家主母的脸。
看来云氏跟这个刚认回来的云家真千金相处得并不融洽,沈萦刻意打扮寒酸,这不就是打家中嫡母的脸?一家子宅斗开撕,都撕在人前。
这体面些的就观戏不语真君子,不体面的,比如郑家四娘五娘,遇着了还嘲讽沈萦一番。
这主要还是因嫉恨沈萦的缘故。
裴无忌那样的人,又岂是沈萦这个乡下养的粗野丫头能觊觎?
当然因为有这么一遭,郑四娘子对沈萦头上那银钗有极深刻印象。
如今众目睽睽之下,郑四娘子不免咬了出来。
眼尖若干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郑四娘子不免有些不自在,旋即又理直气壮起来。
那枚银钗确实是沈萦的,自己又没说什么栽赃陷害的谎话,怕什么?
沈萦哪见过这阵仗?她慌乱摇头,飞快说道:“我没有,此事与我无关,我也不知为何自己银钗会落于此处。对了,今日我与郑四娘子发生争执,许是推扯之间,使得发钗掉落——”
她本意是说发钗掉落,所以自己并不知晓,但郑四娘子像咬着尾巴的鸡,立马跳起来。
“母亲,沈家娘子言下之意,竟是我为难于她!是女儿不好,女儿不应多置喙别府之事。女儿只是想着沈郑两家私交情意,劝沈娘子何必跟沈夫人为难,最好是一家和顺,免得旁人嚼口舌。沈娘子是千金之躯,何必戴这寒酸首饰?”
郑四娘子说的是实话,不过薛凝估摸着这实话里有避重就轻,以薛凝对郑四娘子了解,四娘子当时语气必然十分刻薄,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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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油加醋添了别的。
郑四娘子如今却哭得梨花带雨,活脱脱一个小可怜,是实打实从大家族磨砺出来的宅斗技术。
“当时在淑花亭,也有旁人在,女儿并未说谎。便是信不过五妹妹,当时还有孙娘子,胡娘子在,做不得假。”
薛凝盘算淑花亭位置,和眼前陈尸地点颇有距离,如此看来,这桩故事必有内情。那枚在淑花亭遗失发钗,又怎么会出现在姚秀陈尸地点?
那便是栽赃嫁祸?
沈萦这个原女主刚回沈氏,大家族事事复杂,而且沈萦与沈家主母云氏也闹不痛快。再来就是疯传沈萦跟裴无忌议亲,也使沈萦惹来一些争风吃醋嫉恨。
杀人是临时起意,但很有可能有人借这桩凶杀栽赃沈萦。
杀人者和栽赃陷害的未必是同一人。
郑四娘子哭完委屈,还趁势告状:“更何况,还是沈娘子先行动手,对我无礼。”
薛凝这倒有几分相信,郑四娘子也就嘴厉害,秦氏管得严,日常不习惯用拳脚功夫搞宅斗。
但沈萦学的规矩却不多,薛凝估摸着四娘子是吃了点亏。
她仔细打量,看着郑四娘子有重新敷粉,犹可见脸颊淡淡红痕。难怪四娘子这么跳,撕得热火朝天。若不是在沈萦手底下吃了亏,以平素秦氏教导,郑四娘子在众多宾客跟前应当扮贤惠善良才是。
薛凝唏嘘:到底年轻呐!
年轻人就是不够成熟。
秦氏果然虎着一张脸,恨不得把女儿抽一顿。郑、沈两家是通家之好,更不必提秦氏还想沈偃当女婿。别说沈偃,就是与沈萦不和的沈家主母云氏,也必不愿沈家闹出此等丑闻。
这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这沈家出了个杀人祸害,其他姑娘名声能好?
就是沈家长辈官声怕也会受影响,留一个治家不严之罪。
秦氏立马呵斥:“混账东西,快些住口。这么多长辈跟前,哪儿有你说话地方?不过是小女娘间打闹,由得你说成这样?”
郑四娘子不敢顶嘴,捏着手帕低低哭得愈发婉转凄然。
四娘子心里也委屈啊,所谓力到用时方恨少。这平时学习礼仪诗书,针黹女红,遇到沈萦那等粗鄙混账的女娘又有什么用?这别家娘子必不肯上前帮衬,心里还不知晓替谁加油,关键时候只郑五娘子这同母胞妹肯出把力。
还是亲人靠谱!
结果两人不敌一个,沈萦也是有几把子力气。
郑四娘子泪水珠子跟断线珠子那么掉。
郑四娘子心里哭得好大声,还在想沈萦这么一个粗鄙女娘,绝不能使她够着裴郎君。
要是秦氏知晓自己宝贝女儿此刻心里盘算,怕是要生生气晕!
6. 006
沈萦到底是个岁数不大的小娘子,此刻已经被吓着了。
耳边听着秦氏打圆场说道:“不过是女孩子间争执小事,四娘子骄纵,才拿来人前说。发生这等凶事,实是骇人,不若让女孩子们退下,免得娇客受了惊吓。”
秦氏这样说,几个长辈也纷纷附和。
沈萦跟秦氏不算熟,想不到秦氏居然会如此替自己开脱,也盼着离开。
这时裴无忌却冷笑一声,说道:“根据郑四娘子所言,是属于沈娘子的银钗落在了案发现场,此事怎可不了了之?”
裴无忌性子虽乖戾,但他是沈偃好友,谁也没想到裴无忌居然会这样说。
秦氏这般打圆场,也无非是担心沈家记恨,想留住跟沈家的情分。如若沈家女儿当真获罪,沈偃脸面上难道好看?
故秦氏也未曾想到裴无忌居然会当众反驳,不免微微一怔。
裴无忌虽戴面纱,可隔着面纱也窥出他眸中明亮锐光:“朝廷自有法度,可世家大族中多以家法处置,不欲将家中私隐示于人前,甚至私下遮掩腌臜龌龊。今日已出人命,已是众目睽睽之下,难道宁川侯府还要遮遮掩掩?可是觉得沈家会徇私,还是我会置若罔闻?”
宁川侯一皱眉,呵退秦氏,心忖难怪裴无忌会发作。宫里头要启用裴无忌,便是希望有忠心合用之人,以此掣肘朝臣,裴无忌今日又岂会含糊了事?
不过这都是男人的想法,郑四娘子眼中泪水未干,心尖却添了几分喜色。
毕竟如今私下传闻,说裴无忌要娶沈萦。可如今看来,裴郎君对沈萦也没什么情分。这般反应,可谓啪啪打脸,全然不顾沈萦面子。
郑四娘子暗暗扯着小手帕,心里想裴郎君说不定是故意的,巴不得挖出沈萦杀人之事,毁了沈萦名声。
想着裴无忌性子这么狠,郑四娘子反倒多些喜欢。沈偃温雅君子又如何?家里真要说亲也不能拒之,真娶了后以沈偃性子也绝不会待妻子太差。可裴无忌则不同,若不喜欢,便算使出极狠手段,也不会令自己娶个不喜欢的人。
郑四娘子既畏裴无忌心狠,又不可遏制想,若裴无忌真喜欢上一个小女娘,而自己偏偏是这个小女娘又如何?郑四娘子面颊却生生晕上一缕热意!
沈萦如遭雷击,分明是大受打击。
她不觉望向了沈偃,沈偃倒未因裴无忌言语生出怒意,而是温声劝说沈萦:“阿萦,此事查清楚些更好。若你此时离开,若就这样含糊过去,你许是不会获罪,但你已在别人的心里有罪。别人会说是沈氏以势压人,替你遮掩污秽。如此一来,你之一生才是真正看不见清白。”
“故今日这件凶案,一定要查清楚。”
薛凝终于多看了沈偃一眼,方才对沈偃生出的迁怒也淡去不少。
沈偃年纪轻轻就是廷尉府的少卿,他的话也是理智温和,就如恰到好处一剂良药。
按照原书来看,沈偃这预判非常准确。原身就是这般,虽未获罪,却成为众人心目中凶手,然后宫里也默许魏楼娶了她。
而今换成沈萦,难道便会有什么不同吗?薛凝心想当然不可能。沈萦这个时候刚来京城,还未被京中贵女所接纳,私底下又被戏谑嘲笑说她长于商贾之家,上不得台面。最要紧是今日沈萦还跟郑四娘子发生了扭打。
虽是郑四娘子刻薄挑衅在先,可却是沈萦坏了规矩,毕竟贵女们争执没有扭打动手的道理。别人会觉得沈萦本来就粗鄙,那么凶狠些杀了姚秀也没什么不可能,谁知晓姚秀怎样得罪她了。
那么就凭沈萦区区一根银钗,说不定以后人生就会被毁了去。
沈偃判断并没有错,若要拯救沈萦名声,则必定要寻出真凶,替沈萦寻回清白。
但沈萦一时却想不透这么多,她想起旁人们议论,说沈偃这个兄长别的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于软弱了。说他之所以能跟裴无忌交好,是因沈偃性子太好,肯忍受裴无忌的奚落。说是知交好友,但裴无忌未必看得上沈偃。
当时听着好像是无稽之谈,但如今看来,似乎也是如此。
裴无忌这般狠狠羞辱她,兄长又如此软弱,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杀人凶手——
沈萦终于身躯一软,跪倒在地,任由泪水滑过脸颊。
在这最最绝望时候,沈萦却听到一道男子声音:“沈娘子并不是凶手!”
她一抬头,然后就看到了魏楼。
少年英俊冷漠,虽有几分戾色,却斩钉截铁说这样的话,惹得沈萦眼珠子亮起来。
就好似落水的人见到一根救命稻草。
沈萦泪水如断线珠子一般落下来,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传闻中的说亲对象对她百般冷漠,兄长亦是含糊其辞。唯独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却斩钉截铁说自己未曾杀人。
目光触及,魏楼面颊流淌几许安抚之色,沈萦心尖儿流淌一抹暖意。
她却未曾留意魏楼眼底深处泛动寒色。
依薛凝看来,这个时间线的魏楼还痴情于姚秀,又正值姚秀身死,正是情绪上头的时候。魏楼偏又是个不在意的人当根草性子,故根本不可能真心对沈萦展露柔情。
略略推断,便能得出结论,魏楼是有意利用沈萦沈氏贵女身份。
“我与姚娘子素来相熟,她性子温柔,绝不会与人争执,又怎会和沈娘子发生冲突。反倒是四娘子,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沈家娘子好,竟这般热心肠调解人家家事。究竟是一片好心,还是借机寻衅?沈娘子不过是性子急了些,但绝非无故会伤人之人。”
久居侯府,魏楼当然亦知晓郑四娘子是怎样一副性情。
秦氏:“魏郎君还请慎言!”
魏楼冷笑:“大夫人可要我当众说一说,四娘子私底下是如何议论沈家女娘?”
秦氏一怔,倒真怕魏楼扯出郑四娘子私底下倾慕裴无忌之事。
沈萦怔怔看着魏楼竭力为自己分辨样子,本来苍白没有血色面颊渐渐泛起红晕。
魏楼望向沈萦时,口气也柔起来:“沈娘子放心,沈少卿必然是相信于你,才要人前彻查此事,不怕损及沈家名声。”
沈萦轻轻点的头,她未想到这魏郎君看似凶狠,实则性子这般温柔。
秦氏搂着女儿,心里却冷笑,心忖这岂不是让人怀疑沈少卿会徇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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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楼:“在座诸位皆听过传言,何必支支吾吾?宁川侯府上养着个郡君,偏生这个郡君倾慕于我。而我心里喜欢的,却是这位死去的姚娘子。”
谁也没想到魏楼居然这样发疯,常氏身躯一颤,险些站不稳,被身边婢子扶住。
魏楼更拜向裴无忌:“还盼裴郎君查出真相,还死去阿秀一个公道。”
魏楼方才借安抚沈萦,暗暗敲打沈偃,使沈偃知晓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道理。沈偃出身虽是贵重,但据闻在家并不得意,沈家原本心思都在早死嫡长子上。如此处境微妙,若沈偃处理不慎,不免会招至家中责备。
魏楼盘算着沈偃哪怕为了替妹子脱罪,也盼有个新的嫌疑人。
但饶是如此,魏楼仍拜在裴无忌跟前。
因为沈偃性子中正平和,够不上裴无忌狠。
如今宫里意欲提拔重用裴无忌,这位裴郎君必想有些建树。
裴无忌淡淡嗯了一声。
方才花园之中,听到故意咳嗽声,自己和沈偃望过去时,只看到一道匆匆离开纤绣身影。
这小女娘提着裙子倒跑得飞快。
来到案发现场后,裴无忌还特意多看了薛凝两眼。
薛凝身子骨有些瘦弱,就像裴无忌之前吐槽的面有菜色。但细细多看两眼,也不是太丑,五官其实不错。那乌鸦鸦发丝梳成垂髾分肖髻,面颊垂落两缕乌色的发绺,与过分苍白雪色肌肤形成鲜明对比,一双眼眸漆黑浸润,分外有神采。
传闻里养在宁川侯府的郡君是个天仙国色,裴无忌初见时也觉夸大其词。不过多看几眼,裴无忌也得承认薛凝虽非绝色,也不是那么差。
实则薛凝这个穿越女确有不如原身地方,原身喜身形纤瘦,更是一等一的美妆博主。原身调弄脂粉,会将自己气色画得更好些,掩去因节食生出的气血不足。而且这个时代已有假发,大夏的贵妇会用假发造一些复杂的发髻。原身更会垫假发增加发量,显得脸小。
所谓术业有专攻,薛凝穿越后,就不大会搞这些了。
这风格突变还搞得秦氏疑神疑鬼,以为薛凝有意人前卖惨。
裴无忌并不厌薛凝容貌,但薛凝名声实是太差。宁川侯府上下对之十分宠爱,人前总是夸赞。可这女娘私底下是怎么一回事,却是另外一副光景。
这些水面以下的事也瞒不住裴无忌。侯府下人皆知晓,薛凝为人任性,性子也十分轻佻,整日纠缠旧部之子。除了美貌,这薛娘子可谓无学无术。
这些也罢了,薛凝性子还十分狠毒残忍。据说这小半年来薛凝性子愈发孤僻阴沉,也不跟府上姑娘来往,每日只在自己居所不知晓鼓捣什么。
身为知交,裴无忌当然不乐意沈偃吃这个哑巴亏。
裴无忌甚至还查出薛凝私下纠缠的部属之子是魏楼。
当然如今魏楼自己跳出来撕破脸。
裴无忌缓缓说道:“那不知薛娘子有什么话说?”
也不知是不是裴无忌错觉,薛凝并未因魏楼指责而慌乱,倒有几分果真会如此调调。
薛凝认真脸:“魏郎君这般指责,我当然要辩白清楚”
7. 007
魏楼略松口气,至少裴无忌是当众质问,而不是听说凶手是薛凝这个郡君,便令人将薛凝扶下去。
薛凝身份贵重,且太过于微妙。薛氏全族战死,宫中也多许嘉奖,若闹出什么丑事,宫中那位也是面上无光。
他也谋算极准,唯独裴无忌这肆无忌惮的性子,才不会让薛凝避之。
魏楼也看到薛凝的婢子云蔻。云蔻一路小跑过来,又听着魏楼这些话,显然是惊着了。
想起薛凝虐婢,魏楼眸色动了动。
裴无忌看着那婢子提着个木箱子过来,也不知晓做什么。
薛凝伸手接过,打开箱子。
她手腕略露出些,裴无忌眼尖,看着薛凝雪白肌肤上有几点红痕,瞧着有点像烫伤。
不知为何,竟极是刺目,惹得裴无忌轻轻皱了一下眉。
不但是裴无忌,在场众人都生出好奇,薛凝在鼓捣些什么。
薛凝取出一幅画,使云蔻展开,竟是整个宁川侯府的平面图。
整张平面图按等比例绘制,线条细腻,标注翔实,水平相当的高。
薛凝介绍:“今日老太君做寿,方才开了正门。入内便是正院,过了一仪门,又是正厅,侧边是府中男眷书房,日常见门客地方。再往后,便是女眷所住内院。”
“往北一片地则是侯府所修花园,地势广阔,修了亭台楼阁,花园边上,则是能入后面巷子的后门。”
薛凝略做介绍,匆匆解释宁川侯府布局。
听着少女娓娓道来,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越止终于摘下了覆在脸上白绢。
本来是一件寻常之极凶杀案,若不是有皇后那叛逆侄儿裴无忌在,越止是半点兴趣也无。
不过如今听着少女沉静有条理声音,越止终于提起精神。
他眼睛早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想多养养,越止一直便是个谨慎的性子。刚摘了覆眼白绢,越止两只眼睛有些畏光,但一会儿便好了,眼前一切也渐渐清晰。
他双眸深黑,其实生得十分清俊,一直服侍他的翠婵也瞧得呆了呆,万万没想到这个讨人嫌的越公子容貌竟不差。
越止也看出了这副宁川侯府平面图的特别之处,那就是线条纤细,应非毛笔所绘。
实则薛凝穿越之后,也没练过毛笔字,这人穿越了技能总不能无中生有,便琢磨搞个方便书写的工具。
要说制法简单,又符合自己现代穿越者的书写习惯,那就羽毛笔了。
取大片鹅羽,祛除油脂后烘干变硬,再斜削笔尖,就能蘸墨写字。且大夏北边有游牧民族以烤干羊皮做记录之用,京城又有胡人杂居,只要稍费些银钱,也能买到适合羽毛笔书写的皮革纸。
越止在宁川侯府养病这几日,闲着无聊,早将侯府上下那些事摸了个透,未曾想还有个漏网之鱼。
是他忽略薛娘子这个郡君了。
薛凝虽琴棋书画样样不通,但技能点是在别处,也许并非无学无术。
更重要是薛凝如今十分沉得住气,并未举止无措。譬如那沈家娘子沈萦,被几句话一挤兑,就惶恐无措,站都站不起来。
不过沈萦那般反应才是人之常情。
越止愈发添了几分兴致。
薛凝伸出手指上移:“侯府花园子修得宽阔,园子往北是下人房,再就是梨棠院、藕香庄。两处紧挨,梨棠院旁设一角门,能直通后巷,不必从西南侧门出入。所以凡客居亲眷,大都安置这地,与正院互不打搅。”
薛凝手指画了个圈圈,划定大致区域。
然后她手指一路下移:“那我们看看传出与我有私的魏郎君居于何处?”
薛凝提及关于自己的八卦不带脸红的,她手指下移,移至花园南侧。
“我与侯府女眷住一道,原来所居住的碧汀小筑靠近花园南侧,与魏家母子只一墙之隔。不知为何,魏郎君客居侯府,并未安置在方便出入的园子北侧。”
秦氏这个侯府大夫人蓦然面颊微白,赶紧说道:“凝儿这是何意?不过是恰好那处房舍空置,又恰逢魏郎君母子二人来投奔,故如此安排。想来魏郎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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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是薛侯部曲之子,却与你住得太近,不免令你心中不快。”
她说得飞快,接着言语里也添了几分柔意:“是大伯母平日诸事烦杂,不免对你照顾不周,何必外道,只要私底和我说一说,我怎会不允?”
眼尖的人都看出秦氏有几分紧张。
薛凝点头:“大伯母确实忙了些,其实侯府花园与女眷所住后院虽有门户相通,但平常也有婆子看守。不过去年秋天,秋雨绵绵,然后雨水就冲垮院墙,使我院子与魏郎君居所能两两相望。因为府中诸事烦杂,所以那面墙一直没修好。”
“后来我便闹着换了院子,大伯母,如今我已搬出有半年了,却不知如今那面墙修好了吗?”
秦氏自然汗流浃背,面颊透出几分赭色。
明眼人自然看出是怎么回事。薛凝身份在那儿,哪怕已无家族可借力,也绝不至于随便嫁个部曲之子。宁川侯府若起意撮合,自然少不得惹人非议。
但若薛凝自己看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魏楼年少英俊,确也有几分品貌,宁川侯府本也有提携之意。都是妙龄男女,若彼此多些相处,说不准就会情意自生。若薛凝自己要有情饮水饱,那郑家自然不好说些什么。
再想深一层,薛凝搬出去有半年了,她与魏楼有私的言语传得到处都是。
越止眼睛已经看得见了,手掌仍习惯性磨蹭掌心青竹竿。
他想这薛娘子果真有些急智,不过受处境所限,估摸着薛凝也只能撕到这儿。这小娘子客居宁川侯府,以后说亲也得侯府张罗。再者洗清污名也罢了,若显太狠,嫁娶时旁人也多些掂量。若这郡君善于谋算,那便多些隐忍,造势攒名声开府,一个女户开府怕是要艰难些,可也不是不可能——
身为前太子手底下首席谋士,越止思维可以说是非常敏捷。
然后他便听着薛凝直接开撕:“大伯母,你是起心撮合我和魏郎君吧?”
薛凝可没有忍。
越止难得脑补被打脸,但比不得秦氏险些要生生晕过去。
8. 008
魏楼却是如坠冰窖,旁人看他目光异样,最要紧是薛凝在这儿欺世盗名。
他想起半年前的事,秋雨绵绵,已有几分寒气。他也看到云蔻那个婢子在哭,被打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魏楼不愿理会这些事,可薛凝折腾得十分令人心烦。
那日他略一犹豫,还是跨出围墙,走至云蔻跟前。
他递出一块手帕,那时节云蔻指尖微颤,捏住了魏楼递过来的帕子。
云蔻伸手时,魏楼也见着她袖下的红肿淤青,触目惊心。
薛凝这小娘子极善做伪,如今所有人都被薛凝骗了,觉得竟是薛凝受尽委屈。
就连宁川侯也张口言语:“凝儿,是家中妇人处事不周,令你受委屈。”
本来这些事不过是内宅之事,宁川侯插口如此言语,已是给了薛凝天大面子。
薛凝轻轻行礼,却没回话。
别人觉得薛凝被大房妇人如此算计,心里有气也是正常,这活脱脱一个受害者。
魏楼忍不住厉声:“何必装模作样,谁不知晓你私下虐婢!”
他大步走至云蔻跟前,攥住云蔻手腕,拂开衣袖。
却无魏楼以为的红肿青瘀。
魏楼顿时一怔!
薛凝算是反应过来,魏楼处于下风,便欲按原书手段揭发自己私下虐婢。
要说这副身躯原身,也是个实打实的阴暗批。原身为掩饰自己虐婢,打人不打脸,只在衣衫能遮住地方留伤,且没留下明显刺创割伤,这也是怕落人话柄。如今云蔻养了半年,那些瘀伤都好得看不出来了。
薛凝刚刚穿越时,为避免继续走原书剧情线,因为担心魏楼揭发自己虐婢,本来准备解了云蔻卖身契,打发她回家。
谁想云蔻竟还不乐意,跪求薛凝不要赶她走。被薛凝一问,才知晓云蔻家里挺不容易。若放云蔻回去,没了云蔻月钱补贴,又添了张吃饭的嘴,少不得又要卖儿卖女。如若二卖,还不知晓卖到哪里去。故薛凝虽是虐婢,竟并不是最坏的去处。
原身也是故意选的这么个婢子,好拿捏住当牛马。
薛凝穿后倒真不好赶她走了。
这半年里,云蔻一开始十分畏她,渐渐也没那么怕了,偶尔也能和薛凝聊天说笑。
都走改过自新剧情线了,魏楼再来这一手,也显得有点儿失算。
虽云蔻手臂无伤,魏楼却并不肯放弃,厉声说道:“当初薛娘子那般折磨你,何不当众说出来,定会为你做主。”
云蔻面颊流转一缕恐惧之色,情不自禁瞥了薛凝一眼。她已经很久没去想从前薛凝对自己的折磨了,但并不代表不记得。
回过神来,云蔻却自然而然飞快摇头。
云蔻不免想姑娘毕竟都改了,而且待自己也不错。
这样想着,云蔻眼里也润上了一层泪意,更衬得魏楼有些疯。
薛凝松了口气,旋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那些被家暴的女子依依不舍,理由无非是他会改啦,然后又转口说平日里待她的好。
这不能细想,细想自己对应的角色可不怎样光彩。
薛凝也只能再三安抚自己,是原身的错,并不是她虐婢。原身不做人,让她接手这么个烂摊子。
魏楼也为之气结,甚为恼恨,他不自禁手掌力道用大了些,云蔻面上亦浮起几分痛楚之色。
这时裴无忌上前,敲了魏楼手腕一下,示意魏楼松手。
云蔻当然也听过这裴郎君名头,心头畏意更盛,更不必说此刻裴无忌凑得极近。
因凑得近缘故,裴无忌虽戴着面纱,云蔻却将他脸看得七八分清楚。裴无忌不满自己脸上出了几颗红疹,但实则他容色极盛,除了他自己,旁人根本不会留意到。
云蔻心里自是七上八下,紧张得很。
裴无忌倒不似魏楼这般凶狠,只伸手将云蔻衣袖拢下来,毕竟众目睽睽下露出手臂不太好看,口中说道:“若你担心无处可去,我与灵昌公主素来交好,只需我说一声,她身边添个婢子也不难。”
这么说着,他抬头扫了一旁薛凝一眼。
虽戴着面纱,裴无忌眸色却甚是锋锐,好似猛兽盯住了猎物。
说到底,也是魏楼自恃矜贵,不大看得上婢仆之流,这些从魏楼言语里都是能听出来的。故魏楼也不会去想一个婢子以仆告主,以后又如何自处。
那么裴无忌就给了云蔻一个保证,更给了云蔻一条后路。
云蔻也开了口:“姑娘当真并未虐待我。”
人家还是那句话。
裴无忌为之气结!
一旁暗戳戳看戏的越止嘴角上扬,忍不住笑了笑。
平心而论,裴无忌虽名声不大好,又被京中之人悄悄议论为纨绔。但越止这个对头人却知裴无忌虽放肆不羁,其实颇为精明。
且薛凝虽身份微妙,可那要看跟谁比。她空有郡君头衔,又如何比得上裴氏上下极宠的裴无忌?
裴无忌抛出橄榄枝,这婢子此生当中难得有机会遇到这般贵人。
估摸着因为这样缘故,裴无忌也没想到云蔻会拒绝。
谁让裴无忌身份贵重,哪怕是婢仆之流,能跟裴无忌说上话的也是家中管事之类,没有不精明的。
聪明人见多了,裴家少君也体会不到蠢笨胆怯之人心思。
当然更妙的是薛凝挑了这么个婢子虐待,好一朵黑莲花!
听着云蔻这般回答,裴无忌脸冷了下:“我给你个机会,想清楚些再答。”
云蔻那是寒毛倒数,怕得更厉害。
沈偃在背后说道:“慎之,不可失态。”
裴无忌冷哼一声,倒也未再发作,接着便退后一步。他与沈偃关系亲近,彼此间私底下可直称其名。不过沈偃有意提点他时,便会叫裴无忌的字。裴家给他取名无忌,偏偏赐字慎之,也是要将其性情压一压。
裴无忌冷冷望向薛凝。
四目相对,薛凝蓦然说道:“不错,我确实虐打过云蔻。”
裴无忌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但裴无忌这般以为,在场众人皆是风中凌乱,听得这峰回路转,不可置信。
薛凝口里这样说,其实她心里也颇为后悔,这后悔从话一说出口时就开始了。
薛凝一边后悔,一边望向了云蔻。
云蔻这受害者脸上也写满了震惊,眼眶里泪水未散,不知所措看着自己。
云蔻今年才十五,搁现在高中生的年纪吧。
她总不能让云蔻习惯认命这样的事吧?长于那样的家庭,对于云蔻这样的女孩子来说,很多事情已经是理所当然。
云蔻会错误以为忍耐纵容是对的。
以后出了府,嫁了人,她还要继续跟家人打交道,万一丈夫待她也不好呢?
薛凝总归穿的是个贵族女娘,无非是名声差些。原书也是确定她是杀人凶手才被宫中所弃,至于虐婢不过是“锦上添花”。
薛凝一咬牙,心想死就死了。
她看着云蔻那张含泪怯弱的脸,补充:“是打得云蔻手臂骨折的虐打。”
薛凝伸出手,抬起云蔻手臂,指着手臂一处:“就是这儿骨折,若细细摸一摸,还能摸出骨折后的增生。”
她看着云蔻惶恐的眼睛,然后说道:“云蔻,对不起,从前是我不好。”
云蔻本是眸中含泪,蓦然泪如雨下。
薛凝鼻子亦是微酸,她蓦然站起来,转身看向裴无忌:“裴郎君,你说过让云蔻去灵昌公主那儿,不会不算数吧?”
这骚操作把裴无忌都弄得一怔,他脸色微沉,吃不准薛凝葫芦里卖什么药。
不过这时,哭得梨花带雨的云蔻抱着薛凝大腿:“姑娘,求你不要舍了我呀,我只想服侍姑娘,姑娘如今待我很好,我只盼一心服侍姑娘。”
云蔻是真心如此的,薛凝劝了几句,云蔻仍是“痴心不改”,都把薛凝整不会了。
越止也是叹为观止,若这是薛凝所使手段,那倒是颇为高明。
按大夏律法,仆人也不能随便打杀,杀仆者,哪怕是有卖身契的家生子,也是要徒一年,罚金五百。遇到上官心情好,还能以金赎刑,也就是给钱了事。
至于主人日常打骂婢仆两句,搞搞体罚,那就没有明文管束了。
除非将婢仆打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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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残”,比如断手断脚,毁容之类,但那也不过罚金了事。
薛凝虽承认了虐待,也没犯哪条大夏律法。
更不必说云蔻还忠心耿耿,依依不舍。
看着也不过是薛凝有次脾气太差,出手重了些,日常待这婢子并不差。
在场这些宾客眼里,哪怕心里真嫌薛凝脾气差些,但没谁真觉得是什么大事。这谁家府上不会教训婢仆?便是儿子不孝,父亲也能赏顿板子赐家法,家里板子还打不得仆人了?
若全然否认,这府里其他人也不是瞎子,总能扯出其他人证。这私底下传,绘声绘色,还不知传得多离谱。
如今薛凝扯在明面上,摊开来说,让众人看清楚所谓的□□也就这么回事。
薛凝终于回归正题:“如今还是姚秀这桩案子要紧。”
她让云蔻给自己取了副手套,云蔻领命听话。这一做事,云蔻就不哭了,别说这主仆二人还配合得极好的。
裴无忌更无语凝噎!
裴无忌:尊重、祝福!
薛凝:“对于姚娘子的死,我对凶手是谁也有些看法。为证清白,我愿当众道之。”
魏楼满面阴冷看着薛凝,对薛凝说出来的话无半点信任。魏楼也未曾想到薛凝这般有手腕,连裴郎君都吃了亏。
薛凝:“大家且姚秀尸首,尸首前襟湿润,隐约可见水渍,足尖有青苔痕迹,是阴湿有水之处才生有。但发现尸体的小径四周并无水池,更无青苔,凶手是移尸至此,这里并非姚娘子遇害现场。”
“无论是我,还是沈娘子,都是纤弱女眷,没什么力气杀人移尸。”
沈萦听到薛凝辩白之词,心情十分复杂。
她情不自禁望向了魏楼,虽被薛凝那般诋毁,沈萦也难以相信魏楼是个恶毒之人。
裴无忌仍有几分怒意,冷冷站在一边,开口的是沈偃:“女子虽体弱,但若二人合力,也是能杀人移尸。”
薛凝:“尸首上衣干净,但下摆脏污,且有明显拖痕。凶手是抬起姚秀上半身,令其面朝下,如此拖拽,不像两人合抱。若一人抬头,一人抬脚,裙摆便不会这样脏。尸首袖子大抵干净,独独袖口是脏的,是有人以手拽肩,手臂下垂所至。若二人在前拖拽,一人抓尸体一只手更合适,那么尸首袖口就不会脏。”
旁人听着薛凝推断,越止却望向了云蔻。
云蔻已寻出了手套,递给了薛凝。
薛凝麻利戴好手帕,这次触碰尸体,她并未听到奇怪声音。
薛凝想若不是幻觉,那就是要直接肌肤接触自己才会听到那样的声音。
她口中飞快说道:“口鼻处有细碎泡沫,眼下有红色血点,初看是窒息身亡。面部脱妆,可能是浸水说导致。”
薛凝示意云蔻给自己递工具,撬开姚秀嘴唇。
在场之人都瞧呆了,万万没想到薛凝这个郡君居然这般接触尸首,也不带怕的。
虽是为洗刷冤屈还自己清名,可也未免太匪夷所思?
更不必说薛凝这朵养在宁川侯府的娇花何时学得这般验尸之技?
魏楼面露恼色,又有些狐疑,他显然不知晓薛凝竟能这般鼓捣。他飞快看向沈、裴二人,见这两人并未阻止,也只能不说什么。
薛凝跪在地上,凑过去看死人嘴唇:“齿根颜色鲜红,乃血瘀之状,因窒息形成玫瑰齿。”
她取出小夹子,从姚秀口腔内刮出泥沙和藻类碎屑。
“死者面部浸入水中时还活着,挣扎着呼吸,水中泥土和藻类灌入口鼻之中。”
收集了姚秀口腔异物之后,薛凝又让云蔻戴上手套,跟薛凝合力将尸首给翻过来。
云蔻胆小,不过既是薛凝吩咐,自也提心吊胆接触尸首。
薛凝:“尸体前襟多有水渍,裙摆也被打湿,否则哪怕拖曳,也不会弄得这么脏。但后背衣料领口虽是湿润,腰下较为干燥,不似前襟湿润。那么便是有人将姚秀按入水中,令其身亡。”
这般说着,薛凝拂开女尸后颈湿发,两道明显的手掌掐痕映入众人眼帘!
姚秀是被一双粗壮的男人手掌生生按入水池之中溺毙的。
9. 009
薛凝张开手掌比对,女子指骨纤细,绝非行凶之人。
沈萦也终于松了口气,心里百味杂陈,也庆幸洗脱了嫌疑。
魏楼眼中也流淌一缕恍惚。
怎么会不是薛凝?他笃定杀姚秀的必是薛凝,绝不理会任何人对薛凝包庇。可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连他自己都亲眼看见了,阿秀脖子上掐痕是个男人的。
魏楼蓦然生恼,心忖难道薛凝不能买凶杀人?那女娘心机那般之深,连被虐的婢女都被笼络得服服帖帖,笼络个仆人杀人又有何难?
这么个蛇蝎,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薛凝:“凶手将人按入水中,必会弄湿衣袖。地上既有湿泥青苔,杀人时也很容易弄脏衣衫。我推断凶手杀人之后,必然换过衣衫鞋袜。”
沈萦巴不得证明自己清白,大声说道:“今日我来侯府,根本未曾换过衣衫,许多人都瞧见了的!”
魏楼抿紧唇瓣,他当然记得薛凝也没换过衣裙,但还是那句话,难道薛凝不能买凶杀人?
魏楼冷冷想不过说出来也是无凭无据,不能将薛凝怎么样。
但哪怕今日薛凝脱罪,自己也必不放过薛凝。
薛凝继续说道:“行凶之人右手拇指处突出那么一块,看着似是戴着什么饰物,因行凶者用力,所以才留下这个印子。”
沈偃反应过来:“是扳指。”
这猜也十分好猜,这行凶者既是男子,饰物又戴在拇指处,自然只能是扳指。
君子要习六艺,骑射自然也要精通。扳指扣于拇指之上,下有一槽,能辅助射箭,防止手指被弓弦所伤。
沈偃再补充:“那么便不是什么婢仆。”
他忽而想这薛娘子虽看不透性子,但确实十分聪慧,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学来验尸之技。
薛凝:“不单单是这样,我方才不是说凶手杀死姚秀必会弄脏衣衫,因而会换一身新衣。可匆忙之间,他未必会换掉杀人时戴的扳指。”
魏楼蓦然一怔,似想到了什么。
他望向了郑珉,这个侯府二房的主君右手拇指上确实戴着扳指。
魏楼记忆力不差,忽而发现郑珉今日确实换了一套衣衫,因为毕竟有些明显。今日是郑老太君做寿,作为主家,自然也会穿戴鲜光一点迎客。可如今郑珉这套衣衫看着颇为普通,倒像是平日里穿的常服。
如果薛凝不提,自然很难特意这件小事。
但薛凝偏偏提及了,魏楼不可能不留意到。
魏楼一直笃定薛凝是凶手,可现在另一种可能却浮起来。他客居侯府,自然不可能不知晓郑珉曾欲纳姚秀为妾。只是姚秀也不那么在意荣华富贵,自然不愿意攀附。
他以为郑珉何等身份,要什么女人没有,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
后来这桩事传得沸沸扬扬,魏楼认定是薛凝在背后煽风点火。
可如若郑珉介意这桩事呢?
魏楼脑内轰然一炸!
之前魏楼怒极,人前不管不顾指证薛凝,可如今他心尖儿却生出一缕凉意。
这人一冷静下来,魏楼看着也没那么癫了。
郑珉是宁川侯同父同母的胞弟,两人关系不差。郑老太君虽会呵斥郑珉,但其实也极疼爱这个儿子,私底下给了不少体己。
但是,如若郑珉杀了阿秀呢?
这时候薛凝却开口说道:“我记得今年年初,郑家的二叔父起了心思,要纳姚娘子为妾,却被姚娘子所拒,当时闹得很不愉快。那时节,姚娘子险些要搬出府去住,这件事府上很多人都知晓,是不是?”
魏楼热血上涌,他向前一步,本欲说些什么。
这时候常氏身躯摇摇欲坠,似要昏过去,却伸手扯住儿子衣袖。
魏楼慌忙将母亲扶住,也不由得分心。
秦氏面色发白,也没想到薛凝什么都敢说,她不由得向自己夫郎望去,宁川侯面上也一派怒色。
宁川侯厉声:“区区晚辈,岂容你置喙?府中女眷疏于对你教导,竟使你这般失了管教。”
薛凝脸颊青白,看着气色不怎么好,不过倒没什么激动之色。
她平静说道:“今日太祝丞换过衣衫,与死者有旧怨,右手手指上戴着扳指,那自然是有很重大嫌疑。”
郑珉官至太祝丞,俸禄四百石,虽谈不上有什么实权,不过面上也算鲜光。
旁人风中凌乱,又觉有点儿好笑。
宁川侯骂她区区晚辈,以下犯上,薛凝立马从善如流,连二叔父都不叫了。本来一个姓薛,一个姓郑,也谈不上正经长辈。
这薛娘子今日是够敢说了,从院墙失修到纳妾失败,什么话都敢说。
也不知宁川侯府怎样对不住她,薛娘子人前居然这样放瓜爆料。
这战斗力过于逆天了。
薛凝目光在沈偃与裴无忌两人身上逡巡,最后还是落在裴无忌身上:“裴郎君,能看看太祝丞那枚玉扳指吗?”
她想法居然跟魏楼差不多,觉得裴无忌明显要生猛一点。
虽不喜欢裴无忌,利用一下又何妨?这裴郎君看着挺想出风头的。
薛凝暗戳戳想,这可是阳谋。
裴无忌冷笑一声,抬抬手,吩咐身边侍从:“桑浩,将郑二爷那枚扳指取来。”
宁川侯冷汗津津,他看着裴无忌随手指的那个桑浩,唇瓣动动,到底什么也没说。
鹤卫是陛下心腹亲卫,随身侍奉那种。桑浩是鹤卫六统领之一,宁川侯自是眼熟,谁想竟指给裴无忌做侍从。
虽早知晓皇后受宠,却不曾想连裴无忌都被如此恩宠。裴家可真是炙手可热,红得发紫。
桑浩倒是彬彬有礼,走至郑珉跟前,亦是恭顺行礼。
郑珉脸色发白,蓦然扯下扳指扔去,接着双手垂下,袖下手掌抖个不住。
桑浩用块手帕接住,薛凝看了感慨对方怪伶俐的。
她不知晓桑浩是陛下心腹,御前品阶不低,只看着对方对裴无忌恭敬而温顺,捧着这枚扳指送至裴无忌跟前。
裴无忌淡淡说道:“给我做什么,还不快给薛娘子看一看。”
薛凝听出裴无忌不大欢喜,说话有点阴阳怪气,禁不住心里啧啧。
裴无忌当然不喜欢自己明目张胆利用他。
她心里暗爽。
然后薛凝小心翼翼拿起这枚扳指端详:“凹处有一些泥水和青苔痕迹。”
和薛凝估摸一样,郑珉杀人后虽换去湿润脏衣,却忘记换下拇指上戴惯了的那枚扳指。薛凝虽不肯全然相信那个心音,但也发现好似并不是自己发疯。
郑珉厉声:“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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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人多事杂,不知何处弄脏了扳指。裴郎君刚回京城,便算想要立功,也应当谨慎一些,不是听一个小女娘胡言乱语几句,这般仓促定罪。这心思,未免太急了吧?”
裴无忌双手抱在胸前,轻轻含笑,对着薛凝揶揄:“薛娘子听见没有,这辩解也有几分道理。”
薛凝便让云蔻将侯府平面图重新举起来,手指比划。
“今日人来人往,挪尸必不会太远,否则易被宾客察觉。姚娘子抛尸此处,附近就翠轩有一个水池子,在小径左侧。再远些,就是花园里的曲荷池,是从外边引来的活水,还能泛舟。可抛尸地离曲荷池就远了,中间还隔着听月轩。听月轩有个戏台子,今日做客女眷都陪着老太君看戏。”
“姚娘子是被人按如水池溺水而亡,那也只能是翠轩那个水池子,离抛尸地不过七八丈距离。昨日下了雨,地上泥软苔青,必会留下行凶时挣扎痕迹足印。”
“当然,更会弄脏行凶者衣衫。”
薛凝目光在郑珉身上逡巡:“太祝丞今日换过衣衫,是一身常服。”
她嗯了一声,若有所思,惹得郑珉寒毛倒竖。
薛凝指着平面图上翠轩位置:“行凶处在翠轩,虽靠近后院,但今日来贺寿的亲眷不少,自家女眷屋里说不定会有亲戚女眷叙话。所以回居所换衣衫颇为麻烦。”
“但侯爷在大厅迎宾,招待男客,原本养在外书房里清客也皆在前厅凑趣。若二叔父不愿守着尸首,从垂月门转侧道进外书房最是避人耳目。更何况外书房内也会备两套干净衣衫,方便替换。”
“这外书房可以搜一搜,说不定便能寻到二叔父行凶时弄脏的衣衫。”
然后薛凝望向了裴无忌:“如果搜得到,算不算证据?”
裴无忌:“那也要看搜不搜得到。”
旋即裴无忌令人去搜。
郑珉没有说话,脸却白得没有血色,面颊透出措手不及惊惶之色。
就看郑珉这个表情,在场精明人都猜到了几分,宁川侯脸色也不大好看。
薛凝:“再来就是原本属于沈娘子的银钗却莫名出现于案发现场,沈娘子是在花园亭中与人发生龃龉,可发钗却落于此处。”
她戴着手套,拿起银钗:“钗身上沾染了血污。”
放好证物,薛凝再抬起尸体手臂:“姚娘子身躯无明显外伤,唯独衣袖处有破损血污。”
她撩开姚秀衣袖,露出手臂,上有几个殷红刺创。
薛凝再拿证物做对比:“手臂上伤口应是发钗所刺导致。”
沈萦心里忐忑,也不知晓薛凝葫芦里卖什么药。虽不是什么致命伤,但沈萦也不愿意自己所遗发钗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因死亡时间不长,薛凝看着刺创,也分辨不出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
她只能放下发钗,扯回衣袖,脱了手套。
云蔻拿个了个小瓶子倒出里面液体给薛凝搓手,裴无忌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看来薛凝是用高浓度烈酒清洁手掌。
薛凝心里觉得怪怪的,似抓到了什么,一时也说不上来。
忽而间,她灵光一闪,向前抓住魏楼母亲常氏身边的婢女冬青手臂。
薛凝扣住冬青手腕,撩开冬青衣袖,婢子手臂上有几处刺创,跟死者姚秀手臂上伤痕十分相似!
10. 010
薛凝当然也想起一些原书剧情,原身虐婢,常氏曾经劝过。
“这手底下婢子虽是奴仆,可也要留一两分体面,这伤也不能伤着脸。”
那时常氏瞥过云蔻脸上几道指痕。
原身痴心于魏楼,自然不会顶撞常氏,倒是扮乖巧。
可常氏说那样的话,是真心劝说原身不要虐婢吗?这只是让原本那个薛凝做恶更隐蔽些,不可露于人前。
那些话也透出几分常氏的心思,若身边服侍的婢子不听使唤,常氏小惩大戒,自然不会打脸。
那么便有别的责罚。
薛凝:“打人不打脸,常大娘总是这么说。冬青,你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被常大娘如此责罚。”
冬青咚的跪下来,不好说话。
她自也不敢以奴告主。
但旁人却会联想,打人不打脸,常氏这么个妇人,说不定便有生气时拔下发钗乱刺的习惯。
只看冬青臂上伤痕,常氏显然是会用这种手段惩戒下人的。
关键是死去的姚秀手臂上有相似伤痕,这算怎么回事?
魏楼先是惊怒,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白了白。
常氏绝不是个性子暴戾之人,也不会时时惩戒冬青,偏生这其中缘由,当真是难以启齿。
魏楼是常氏膝下独子,身为母亲,常氏对这个儿子有很高期望,一直想为魏楼说门好亲事。
姚秀自然不行。
魏楼暗暗与姚秀来往时,便说动冬青帮衬送信递消息。
这事后来还是让常氏知晓了,一向和顺常氏顿时气急,拔下发钗,狠狠刺了冬青手臂几记。
那时常氏含着泪,情切说道:“不是母亲势利,若换做平常,我这个当娘的怎会不成全我儿,难道还非得逼你攀这个高枝?只是如今,阿秀这个表姑娘跟侯府二房的主君闹成那样,谁沾上必被迁怒,母亲怎容你如此?”
“你说为娘自私也好,胆怯也好,绝不容我儿陷入这般险境。”
母亲不过是一时情切,和薛凝秉性恶毒绝不相同,偏生此事不好解释,又被薛凝抓住把柄。
他听着薛凝继续问冬青:“你平素做错了什么事,常大娘可是会这般罚你?若不是主人责罚,你臂上之上又是从何而来?”
冬青面上浮起几分犹豫,抿着嘴唇没说话。
薛凝继续问:“魏郎君喜欢姚娘子,那常大娘可是乐见其成?”
常氏已回过神来,飞快说道:“阿秀那孩子性子恭顺,哪个不喜欢?我自是喜欢她的。”
冬青飞快抽回手,拉下衣袖,站在常氏身后。
薛凝提问题时其实挖了个坑,如今平平注视常氏:“这么说常大娘早知晓魏郎君和姚娘子私底下来往?”
常氏略一滞:“我是到了今日才知晓。”
魏楼忽而心中一颤,心想,不,母亲早就知晓了。
常氏不但知晓,还心生不喜,她并不喜欢魏楼跟姚秀的来往。
但他飞快为常氏辩解,薛凝移花接木,有意误导,母亲自然只好人前撇清些,免得招惹那些个闲言碎语。
薛凝点头:“如果早知晓,常大娘就不会喜欢姚秀了。毕竟你们客居侯府,你又盼着魏郎君有前程,之前二房纳妾不遂那件事又闹得沸沸扬扬。”
姚秀性子好,容貌也生得不错,日常相处,自是讨人喜欢。可说到结亲娶媳,姚秀绝不会是个好人选。
可魏楼偏偏稀罕,今日还为姚秀这样疯,别说还真有点儿非卿不娶的意思在里头。
这自然跟常氏个人述求产生冲突。
薛凝:“如此早知晓,常大娘也许会很讨厌她。对不对?”
常氏一直是个很和顺妇人,如今却紧紧抿紧唇角,一瞬间,常氏竟有几分凉意。
常氏当然不喜欢姚秀!
那个小蹄子,纠缠住自己儿子不放,魏楼也不像从前那般听自己的话了。
是!她看到姚秀尸首是吓了一跳,毕竟常氏也未想过姚秀死,只以为她会被郑珉羞辱一番。
可那些惧意很快被愤怒压下去。
姚秀根本就是故意的,又不是什么正经表姑娘,能当郑珉的妾很不错了,却偏生纠缠自己儿子不放。
长于一片浊水中,却偏生还奢望什么爱情,这是她能奢求的吗?
这自己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偏纠缠自己儿子跟她轰轰烈烈。
楼儿就是年纪轻,以为遇到真爱,其实不过是人家利用工具。她还能不知晓姚秀这样小蹄子,内心有不正经的狂热,哪个男人肯陪她轰轰烈烈,她便会对那个男人真爱。
说到底,姚秀就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不知什么是面子,更不知什么是里子。
要姚秀知晓什么是实惠,早应顺了郑珉做妾了,人家当初也是诚心求纳的。
常氏一向不爱搭理这些事,可谁让姚秀纠缠的是魏楼。
楼儿是她的命根子。
魏楼一向孝顺,知晓自己这个寡母拉扯带大他不容易,平素对常氏也算尊重。可她要魏楼远着姚秀,那孩子却不肯听。
两人私底下往来,冬青这个婢子也被撺掇替魏楼送书信,全不顾旁人若发现会生出怎样风浪。
常氏发现时,都快要气疯了。
这训下人时打脸须不好看,常氏便摘下发钗,胡乱在冬青手臂上戳。
而今姚秀死了,常氏心里那口气也没有散。
于是她举起手里银钗,发狠似在姚秀手臂上刺了几记。
常氏一向是这样罚人的。
冬青私下传信已使她怒不可遏,更不必说姚秀这个正主。
那银钗是常氏在淑花亭附近捡的,她知晓是沈萦之物,却没自己去还。倒不是她眼皮浅会贪图区区一根银钗,而是想让魏楼还钗,借此认识沈萦。
自己儿子自然千好万好,但总归是出身低了些,那常氏也不至于心里没数。
无论是沈萦,还是薛凝,常氏眼里挑中的贵族女娘总归有些“瑕疵”。
沈萦养于商贾之家,薛凝是个孤女又性子阴狠。
既有“瑕疵”,自己儿子方才能图得到。
那日子也不能十全十美。
常氏原本挑中薛凝,可这半年来薛凝已搬远了去,儿子也不热络。
今日在淑花亭见着沈萦跟郑家女娘争执,知晓这沈娘子不但养在商贾之家,而且与家中主母不睦,认回家里还未序齿。
但总归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
常氏福至心灵一般,将那染血银钗扔在了尸体旁。
沈萦再低一低,楼儿才够得着,沈家才会急着嫁女遮羞——
更何况谋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那时四下无人,没谁看见,可现在薛凝却这么问。
薛凝盯着常氏,忽想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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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剧情,那就是原身发钗当时为何会遗在案发现场?
思之不寒而栗。
常氏和善脸上先是有几分惊惶,后又浮起几分茫然,不明所以样子。
她喃喃说道:“秀儿那孩子都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是不明白薛凝为什么这样问的口气。
不错,常氏方才是有些失态,可扯上沈萦这个死人,那便算失态仿佛也是人之常情。
她看着也只是个胆小的妇人。
魏楼厉声:“薛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暗示什么?你究竟有何证据?”
薛凝移开目光:“只是有些推断,并无什么证据。再者说,方才魏郎君不也这样?”
魏楼还做得更过分。
这使魏楼为之语塞!
常氏对薛凝颇为恼恨,下意识攥紧了儿子手臂。
魏楼向她望去,虽无什么确凿证据,但魏楼眼里竟也有几分疑色。
常氏心中一惊,如坠冰窖。
虽竭力为常氏辩解,但魏楼到底疑了。
母子二人目光相触,魏楼又飞快移过头去。
他无意间扫过沈萦面容,看着这沈娘子面上颇有惊惧之色,不似方才那般仰慕爱慕。魏楼估摸着是因薛凝言语缘故,心里冷冷哼了一声。
沈萦如此,虽惹魏楼不快,但魏楼也没太放心上。
说到底,魏楼一开始出语帮衬,是看在沈萦沈家女儿份上,想借此将薛凝给咬出来。
沈萦其实是半信半疑,但一想到是处心积虑算计到自己身上,也不由得有点怕。
因这一点儿惧意,她对魏楼心思也淡了不少。
这原女主跟原男主之间感情线也终于生出了偏差。
这时候裴无忌对宁川侯府的搜查也已有结果。
先是离抛尸地七八丈距离的翠轩,水池边上软泥有杂乱挣扎痕迹,脚印若干。
裴无忌排去搜查的下属申靖颇有工作经验,知晓保护现场,并未践踏,还拿了死者一只鞋做对比。
鞋底有泥,足印也与翠轩现场所留一丝不差。
就像薛凝所说那样,翠轩才是姚秀的死第一案发现场。
申靖如此回禀,态度恭顺,言语也有条有理。
旁人暗暗心惊!
宫里头对裴无忌具体任命还没下来,但班底已经搭起来,陛下甚至将心腹指给裴无忌,这手底下也已拢了几个精明干练之人。
就凭今日这个案子,裴无忌如此果决,将掌管刑狱的三司风头都压了压。
裴无忌也只轻轻嗯了一声,未见如何激动。
宁川侯亦不觉心中惊惧。裴无忌年少轻狂的年纪,却未露什么欢喜张扬之色,可见所图非小。那么今日裴无忌斩宁川侯府这一刀,还不知晓落得多重。
侯府外书房远一些,可搜查结果也出来了。
搜出的包裹当众打开,是郑珉换下的沾染溺水青苔湿衣,还有一双沾满泥巴的方头履。
裴无忌问:“太祝丞,你有什么可说的?”
薛凝心想如果郑珉要狡辩,便可拿足印做对比。再者今日郑珉换了装束,总归有人记得郑珉之前穿戴,那换下湿衣正是郑珉之前所穿。
不过郑珉面色发白,满脸皆是惧色,分明已突破了心理防线,倒也未再狡辩。
裴无忌再问:“你杀她,是记恨年初纳妾不遂之事?”
11. 011
郑珉自然十分记恨。
他笃定姚秀心里头有人了,所以才拒了自己,姚秀必然是藏了个相好,却遮掩得滴水不漏。
人前姚秀却不肯承认,口里说不敢高攀,别人便议论她是想做正头娘子,又或者嫌郑珉老。
倒假惺惺端起架子。
然后就是今日撞见,发生冲突。他问姚秀私底下那个姘头是谁,姚秀却不肯说。郑珉估摸着姚秀那个情郎身份不会很高,再或者出身好却不愿意给姚秀名分。总之无论怎样,都是姚秀自己个儿拎不清,眼高手低。
当然现在,郑珉知晓与姚秀厮混的那人是魏楼了,可那时姚秀却不肯说。
这是自然,魏楼还要仰侯府鼻息,盼得郑家举荐,姚秀当然不能误了魏楼前程。自己逼问她不说也罢,居然还叫嚷妄图引人过来。
郑珉便将她拽入翠轩,将姚秀脑袋按入了水池之中。
翠轩僻静,因没住人,有两年没收拾了。这水池子边上生了一层青苔,被杂乱脚印踩得稀乱。
水波摇曳,一个年轻的女娘就这样香消玉殒。
死去的姚秀停止挣扎了,散开的发丝润入水中,像是轻轻摇曳的水草。
郑珉大口喘气,松开手时,他衣衫也沾满青苔泥水。
接下来就像薛凝推断那样,他令仆人拖开尸首,自己绕去垂月门,顺着侧道去了外书房,又匆匆换上替换衣衫。
如今众目睽睽之下,郑珉嗓音也微微发哑:“是她不知趣!”
是姚秀给脸不要脸,不识抬举,拂了自己面子。
就像常氏也嫌姚秀不会过日子,不知晓什么是面子,更不知晓什么是里子。
这样青春少艾,她也不应有萌动的春心,因为她处境艰难,更因该想些实实在在东西。
郑珉纳她为贵妾,本是她天大的福分。
好好的福气不要,是姚秀自己作成这样的!
裴无忌:“嗯,只怪你生得确实老气了些。”
薛凝发觉这厮嘴毒人设不变,这人前人后都是有些功力的。
薛凝再在自己心里默默补充,更何况郑珉早娶了妻,谁会欢天喜地做妾?
郑珉面色却激动起来:“是她不知道好歹,装模做样,我怎知她私底下勾三搭四,早就与人暗通款曲。既早已有了情郎,自然不愿意给我做妾。”
他猜得对了,姚秀拒了自己,必定是因为有了人。
这是惦记着魏楼,指望魏楼能博个前程!
这人一急起来,就像是被裴无忌说得破防。
薛凝插嘴:“倒也不是这样。”
按原书剧情来看,一开始姚秀和魏楼并没有处在一处。是姚秀拒了郑珉后,两个人才发展了感情线。也就是说,姚秀拒绝为妾就是本来不愿意,而不是她私底下跟谁谈了个恋爱。
“魏郎君是半年前才跟姚娘子相好,那也是开春以后的事。姚娘子拒绝做妾时,可还没有私下来往情郎。”
旁人听见也为魏楼捏了把汗,薛娘子这是给魏楼火上浇油啊!
姚秀开春时拒绝为妾,已经得罪郑珉,那时郑珉气结,放话说看谁敢讨薛凝为妻。魏楼偏生不避讳,跟姚秀私底下来往,这是不把郑珉放在眼里。
如今郑珉虽获罪,魏楼怕是在侯府难立足。
魏楼抿紧唇瓣,看着郑珉时眼底流淌一抹恨色。
薛凝补充:“所以姚娘子拒了你,并不是心里有谁,只是本不愿意与你做妾。”
旁人想到薛凝从前垂青魏楼,半年前却闹着迁院子,估摸着就是因为姚秀缘故,这剧情还挺有逻辑链。
沈萦虽已脱罪,可听着这些案情里的腌臜龌龊,也不免不寒而栗,心乱如麻。
这时沈偃向前,轻轻握住了沈萦手掌。
薛凝瞧在眼里,心里感慨沈偃这个兄长也算靠谱。
依薛凝看来,别看裴无忌今日在这儿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占尽上风。那是因为裴无忌出身矜贵,背后有裴后撑腰,而且本就可以借此事立威。
不似沈郑两家本是通家之后,交情匪浅。
本来以两家交情,不必将这桩案子扯得这么明白,也给宁川侯府留些颜面。郑珉是郑家二房主君,哪怕是在家自裁,也胜过获罪落狱,又闹得这般大张旗鼓。
可这般低调处理,便会使沈萦名声有损,不清不白。
原身就无人相护,哪怕并无确凿证据,却已成为别人心中凶手。
故裴无忌这么闹腾,沈偃也是并无阻止,甚至乐见其成。他这个廷尉府少卿并未出声,那已是一种态度。
沈偃性子可不像沈萦以为的那样软,在妹妹与郑沈两家之交情里选,沈偃不动声色间已做取舍。
沈萦心思浅,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但被兄长这么一握,沈萦忽而心里发软,生出了几分安稳。比起看不明白的魏楼,还是身边亲人更可靠。
比起张扬的裴无忌,甚少有人留意存在感不高的沈家兄妹。
薛凝看在眼里,心里却暖了暖。
看了凶杀案里这些丑陋的嫉意和扭曲的人性,如今淡淡的温情也是令人心里舒服些。
姚秀尸体被抬走时,薛凝飞快凑上前去。
她已经摘了手套,裸着手握住姚秀的手。
主要原因,还是她好奇自己听到古怪心音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再握,薛凝却听不到什么声响。
薛凝一怔,松开手,却不明所以。
虽然她查案时本着谨慎态度,但比起自己精神错乱,薛凝倒更愿意相信是有玄学发生。
魏楼要上前时,却被常氏伸手紧紧拽住,不允魏楼向前。
常氏心下自有计较,若凶手是旁人也罢了,偏生是郑珉。宁川侯府上下正自不快,这时候跳出来不免被人迁怒。
她知魏楼疑什么,可说破天也不过是做母亲的想为儿子谋个好亲事,当娘的哪能不惦记儿子前程?
常氏不信儿子真为自己算计沈萦记恨自己。
离开时,沈偃还特意跟薛凝道谢。
他向薛凝作揖,姿态端正,容色也透出几分认真:“今日多谢薛娘子,盼有机会能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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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许了薛凝一个人情。
薛凝一怔,匆匆还礼。
沈偃做人是没得说,薛凝吐槽他除了跟裴无忌关系太好,也再没其他污点了。
眼前青年姿容秀丽,腰间系了一枚琉璃玉饰,确实端方英朗。
沈偃又侧身温声说道:“萦儿,向薛娘子道谢。”
沈萦今日能洗脱罪名,也是心有余悸,心里也对薛凝颇为感激,赶紧上前作揖道谢。
沈偃:“这次多亏薛娘子与慎之,否则未必能那么快寻出真凶,萦儿以后也需修生养性,不可鲁莽。”
沈萦也应了声是,她这靠拳脚功夫搞宅斗的小娘子还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沈萦之前是对裴无忌有些看法,当时心里很过不去,谁被这么当众污蔑,心里都会急一急。但如今能洗刷嫌疑,沈萦心里也松快不少,想法也不钻牛角尖了。
就像兄长说的那样,今日多亏了裴无忌和薛凝。
至于魏楼,一开始魏郎君甚至错疑在薛凝身上。
想着魏楼对云蔻粗暴样子,沈萦对魏楼的心思又淡去了不少。
薛凝想这样倒也不错,无论自己还是原书女主,既然并非真凶,那么都不应该身负杀人污名。
沈偃目光落在薛凝身上,略有些犹豫,旋即眸色坚定了几分:“薛娘子观察入微,验尸之技妙绝,若官府有疑难案子,不知薛娘子可愿帮衬。”
薛凝当然知晓沈偃犹豫什么,毕竟听说宫里要给两人议亲。这样盲婚哑嫁,沈偃自是不愿,他也怕自己抛出橄榄枝会造成什么极微妙的误会。
但他确实对薛凝能力十分惊艳和赏识。
所以,他可以不理会一些世俗眼光,直率表达自己欣赏。
一切无关风月。
被人肯定了自己的专业技能,薛凝心里冒泡泡浮起暖意,唇角不由自主往上扬,也作揖落落大方说道:“那自然是荣幸之至。”
暗处一双眸子不耐打量,隐隐透出几分怒色。
等沈偃一离开,薛凝手腕被扣住,扯至男子跟前。
裴无忌只觉扣在掌心手腕确实很瘦,骨头还硌得他手心微扎。
便算透着面纱,薛凝也能感受到裴无忌的浓浓不快。
裴无忌容色极盛,扬名京城。不过薛凝搁这样近,最引她注目的,却是裴无忌那一双冷冰冰闪烁寒光眼睛。
裴无忌冷冷说道:“薛娘子,你最好离咱们这位沈郎君远些,更要将你狐狸尾巴藏一藏。否则我寻到机会,指不定会扒了你的狐狸皮。”
他一双眼漂亮又凶狠:“你以为我不知晓你的心思?宁川侯府待你不好,今日颜面尽失。如此一石二鸟,特意展露你验尸之技,无非是特意做给我等看。”
然后沈偃素来君子,果然上钩了。哪怕姻缘谋不成,薛凝也能借沈偃廷尉府少卿的身份扬名,将自己抬一抬。
薛凝脸冷下来:“裴郎君再不放手,我就要叫了!”
裴无忌这么会得罪人,宁川侯府今日大约很高兴能拿住裴无忌非礼女眷,这女眷还是一个可怜的且父母双亡的小女娘。
12. 012
裴无忌冷冷松口,看着薛凝手腕上红红手指印,他也吃了一惊,大约没想到会如此。
裴无忌也并没有刻意使力,大约是薛凝身躯太过于孱弱缘故。
这手腕捏着跟皮包骨头似的。果然很瘦。
但这女娘虽是瘦弱,却不好惹。
薛凝十分气恼抚摸手腕上红印子,心想裴无忌可真是粗鄙,而且还特别会脑补。
哪有人会这般处心积虑的?她有验尸之技,当然想别人知道。宁川侯府待薛凝不好,她也想说一说,不过这一切都只是顺水推舟,怎么可能刻意为之。
薛凝想要解释两句,又觉得裴无忌是油盐不进,根本活在自己世界里,无所谓浪费口舌。
裴无忌言语柔和下来:“薛娘子这般会善于谋算,想要给自己谋个好亲事也不难,只要不缠着沈郎君,我是不会理会于你。对了,你要是看上另外的谁,只需和我说一说,说不定我还能助你一臂之力,好不好?”
“不过你若是执迷不悟——”
裴无忌但笑不语,眸光却凶起来。
薛凝认真脸:“那我先提前谢谢你。”
裴无忌多半觉得薛凝言不由衷,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马车停于宁川侯府后巷,有一人已恭顺等着裴无忌,赫然正是越止。
裴无忌早便看见越止了,这前任太子幕僚悄然回京,方才暗暗隐于人群之中,瞧着宁川侯府这么扯头花。
越止就像是一条阴冷毒蛇,伺机而动,窥探猎物。
沈萦瞪着一双眼好奇打量,越止容貌清俊,面上表情也是和顺,看着颇为可亲。可眼前青年不知怎的,却给人一种可畏感。
沈萦也情不自禁多加打量。
越止容貌初看不算惊艳出挑,但若多看两眼,便会觉其容光清雅秀丽,眸色敛若春水。只那宛如春水般双瞳却若深墨,浓得化不开。
触及那墨色双瞳,沈萦整个人竟好似要被吸进去。
沈偃唤道:“萦儿。”
沈萦回过身来,面颊红了红,不知怎的,又有些怕。
沈偃让婢子扶着沈萦上自己马车,沈萦也乖顺依从。
越止是来寻裴无忌的,向着裴无忌恭顺行礼,可裴无忌通身却泛起了寒意。
越止:“蒙皇后恩典,允我回京,以后怕是要依仗裴郎君鼻息。”
裴无忌面纱后面颊闪过一抹血色赤红,冷冷说道:“越郎君这样毒蛇一般的人物,我可无福消受。”
他袖中滑出一根金丝蟒鞭,毫不客气向越止抽去。
越止退后两步,仍被扫着一记,挡在身前手腕处也添了一道殷红鞭痕。
越止虽早知晓裴无忌性子暴躁,但也算不到他竟说打便打。
裴无忌这可厌性子比起从前还更胜一筹,这性情暴躁如斯,这般的横冲直撞。
越止眸色极深,看不出他心尖怒色。他才刚刚养好眼睛,也没打算跟裴无忌如何冲突,只笑了笑,眼中幽凉之意更盛。
落在裴无忌眼里,越止更是阴暗幽冷,好似长于暗处生灵,愈发惹裴无忌厌憎。
这一切都落在魏楼眼里,使得魏楼生出几分犹豫。
传闻中裴无忌喜怒无常,性情乖戾,难以讨好,看来果真不假。
可魏楼也想搏一搏。
虽郑珉获罪,但今日魏楼已经开罪宁川侯府,大约也是留不得。如今宫里要重用内戚,眼看着裴无忌要起势,估摸着这位裴郎君也需招揽合用之人。
魏楼也一心想另寻出路。
裴无忌厌极了薛凝,魏楼也愿替裴无忌教训那女娘一二。
一咬牙,魏楼仍匆匆向前,行大礼。
“裴公子天纵之姿,如今回京,必有一番作为。若裴郎君不弃,我愿供裴郎君差遣,无论何事,再所不辞。”
魏楼心中忐忑,心中却有一二分寄望,今日也算是共同破案,也许裴无忌会对自己有几分赏识。
对着魏楼,裴无忌就不像方才盯越止那般满面怒色了,他嗤笑一声,将方才打人鞭子收起来。
裴无忌:“这次回京也开了眼了,怎么什么样货色都凑上来。”
魏楼面颊蓦然血红,如火在烧。
哪怕马车已行驶远了,魏楼仍留在原地,可谓羞愤交加。
一股怒意涌上魏楼心头,裴无忌不过是出生好罢了!长于世家,身份尊贵,宫里头有个做皇后的姑母,所以才这般顺风顺水。要论名声,裴无忌能好到哪里去?外放做官,裴无忌还不是搅得一塌糊涂?
他忍不住冷声说道:“如此嚣狂,我等不过是差个好出身。”
越止淡淡说道:“魏郎君可别这样说,我怎么能跟你相提并论。”
阴阳怪气的嗓音宛如阴暗处润出来,带着几分戏谑的讥讽。
马车上,裴无忌随手摘下了面纱。
他容色极好,在京城本有盛名,并且也称得上名副其实。故露出真容时,马车里也顿时亮上几分。
那一双眼明亮锐利,灼灼生辉,似能摄人心魂。
沈偃与他同坐一辆马车,在一旁劝道:“那个魏郎君确实色厉内荏,不怪你瞧不上。不过纵然拒之,你也不该言语如此刻薄。无忌,有时结怨太多,四下树敌,对你没什么好处。”
裴无忌把玩摘下来面纱,漫不经心听着,自然没将魏楼半点放在心上。
他蓦然侧过头去,看着沈偃:“你当真要让那个薛凝帮衬着查案?”
裴无忌眼里满满都是不认同。
比起薛凝那只狐狸玩的心机,沈偃态度才是最要紧,主要要从关键源头防住。
眼见沈偃对薛凝搭理,裴无忌亦是满心警惕。
他开口:“魏家母子虽极会谋算,惹人生厌,但魏楼所言也未必是假。也许正因魏楼是那样的人,所以方才能将薛凝看得更明白些。方才我看得很清楚,云蔻那个婢子依赖薛凝是不假,可也有一缕掩藏不住畏惧之情。”
那薛娘子善于作伪,私底下虐待婢女,人前却避重就轻的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年纪这样轻,却这样的了不得!
裴无忌脑海里浮起薛凝的样子,乌黑发丝垂在少女略显削瘦脸边,一双眸子漆黑发亮,瘦弱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勉强有几分姿色,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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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阴狠绵密。
故裴无忌缓缓说道:“你不要告诉我因为那个云蔻是个婢子,又是她心甘情愿的,故而被薛凝虐待一番也不算什么。”
沈偃轻语:“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那位薛娘子,似乎不像那样的人。”
“你知我善于相人之术,故可看出无忌你本性热枕,仗义豪迈,绝不是别人口中暴戾之人。我也相过那位薛娘子,虽是女儿身,可她眉宇间却有一股难得的英气。让人觉得如若使她困于闺阁,显得很是可惜。”
裴无忌听他都开始吹捧称赞自己了,倒也不好再与沈偃相争。
他转口说道:“好,且先不论薛凝是什么人。如若她真是你口中还不错的女娘,如若沈家当真要你娶她为妻,哪怕你对她只有欣赏之意,并无男女情分,你也不会反对是不是?你也会怜她无辜,绝不会人前拂她颜面,更不可能拒亲令她名声受损。”
“成亲之后,你自然会待她不差。如果她真是一个好女娘,朝夕相处,你一定会跟她琴瑟和谐,谁能跟你处不好呢?于是那些安排这一切的长辈就会说,看,这样安排是对的,这岂不是一桩美满姻缘?”
“这样听起来,似乎是个美满幸福的故事,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但从始至终,你都没有自己选过。”
裴无忌内心默默补充,而且这个薛娘子可谓糟糕至极!
若这个薛娘子人品样貌还不错,裴无忌也许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至于这样上纲上线。
可薛凝偏生这般狡诈阴狠!
以沈偃那样喜欢替人周全性子,一旦娶薛凝为妻,再生下一儿半女,那必然被薛凝用名分和子嗣拿捏得死死的,此生必然十分痛苦。
他自然绝不能看着沈偃跳进火坑。
沈偃也辩驳不了,默了默,然后说道:“人生能随心所欲时候很少,我只是想着无论是什么样处境,都尽力使得一切更好。”
裴无忌笑了一下,也没跟沈偃争执了,心里盘算如何让这桩婚事完蛋。
他已经想好了如何折腾薛凝名声。
像宁川侯府那样造谣传谣是下下策,裴无忌可以来点阳谋。
方才虽只听了只言片语,但裴无忌已将剧情猜得差不多。
无非是欺薛凝是个孤女,贪墨薛凝名下财产,又指望薛凝低嫁,遮掩住这档子事。
他还知晓宁川侯素来巴结奉承溧阳公主,是溧阳公主钱袋子,搜刮了薛家财帛多半是去孝敬长公主去了。
总之裴无忌知道得确实不少。
只要彻查这件事,那就不是区区郑珉落狱那般简单。
薛凝想放火裴无忌就帮忙烧山,将事情折腾得越大越好。
等整个宁川侯府被问罪,到时候哪怕是沈家,也掂量着是否真敢将薛凝这么个厉害的主娶进门。
沈家便会知晓,娶了薛凝那个面柔心狠的女娘进门,那自然便会祸及家族,那就不是沈偃一个人受委屈就能了结的事了。
要宁川侯府上下知晓因这样荒诞理由被裴无忌这个奇葩盯上为难,还不知晓心堵成什么样子。
薛凝这时却打了喷嚏。
13. 013
薛凝一时疑自己感冒了,不免将自己裹紧些。身体仿佛并无异样,薛凝怀疑有人背后念叨自己。
她今日得罪的人不少,不知怎的,第一个想起的人却是裴无忌。
薛凝心里冷冷哼了一声,她自然知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裴无忌,因为裴无忌那种人最不讲理。
薛凝伸出手,又瞧了瞧自己手臂。刚才被裴无忌掐过手腕没那么红了,可也还有印子,薛凝想着也该回去敷药。
正这时,她听着有人冷冷哼了一声。
一抬头,薛凝便看着了魏楼。
虽已知晓薛凝不是杀姚秀凶手,但魏楼面色铁青,犹自带着几许恨色。
常氏这时匆匆赶来,寻到魏楼后,似松了一口气,然后拽住魏楼手臂,说道:“楼儿,先随我回去。”
常氏虽心生气恼,却也不愿魏楼再与薛凝起争执。
今日见识到薛凝厉害,常氏心里也有些发怵,不免想避薛凝远些。
可魏楼却不肯理会,他心里可是憋着一股邪火。
换做往常,魏楼许是会依顺母亲,可如今他心尖儿有根刺。
魏楼不好朝母亲发作,故心中对薛凝越怒:“薛凝,你今日胡言乱语,旁人信了,可我不信,你少这样装模作样。”
不知怎的,他始终觉得姚秀是薛凝所害——
也许这桩案子另有隐情,而这正是自己直觉?!
魏楼眼底透出几分凶色,嗓音越暗:“阿秀之死,当真和你无关?还是你巧言令色,刻意算计?”
薛凝听出点什么来了,不可置信!
这桩案子不是在人前扯得清清楚楚?魏楼还搁这儿阴谋论。
连裴无忌那个奇葩都只猜自己打击报复,魏楼居然仍在质疑自己动手杀人。
她瞧着魏楼眼底一派火热癫狂之色,心忖难道原剧情修为功能真那么强大,使得魏楼不管不顾,如此执拗?哪怕剧情有所改变,魏楼仍莫名其妙维持原著线?
这时一道温沉男子嗓音响起:“是了,如果薛娘子是杀人凶手就好了。”
说话的赫然正是越止。
薛凝知晓对方身份,穿书后也撞见过越止几次,不过谈不上有什么来往,话也没多说两句。
如今这位越郎君看来眼睛已经养好了,揭开白绢之后,一双眼又黑又沉。
越止唇角勾起一缕浅浅笑意:“魏郎君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吧?”
“今日魏郎君是这样的深情,人前又吵又跳,扯出自己与死去姚娘子的深情,又当众扯出薛娘子虐婢之事,逼问薛娘子这个郡君。这可真是至情至性,令人感动。”
“可魏郎君既怀疑半年前都迁了院子不来往的薛娘子因妒生恨,为何人却只字不提今年开春,郑珉逼姚秀为妾之事?莫不是你竟忘了这档子事?”
“亦或者你内心深处想要忽略这件事。”
“因为你心里知晓,薛娘子空有郡君名头,却既无家族可依,亦不得宁川侯府真心爱护。表面上看,你作为薛氏部曲之子,不管不顾,指责了一位出身高贵的大夏贵女。可实则你心里清楚,得罪了薛娘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越止言语虽是平和,却句句戳人痛处。
看着魏楼铁青面色,越止笑容愈发温文尔雅:“可郑珉是郑家二房主君,那就不一样了。老太君还在,孩子们并未分家,彼此走动也勤。更何况纵然没有情分,还有名声。大庭广众嚷嚷什么侯爷胞弟纳妾不遂之事,还如何让宁川侯举荐你为官,抬举你出仕?侯爷更不会推心置腹将你引为臂助。”
“于是就算你心里有一二分怀疑,你也会将这样的怀疑忽略掉,你想都不敢想。”
“比起指证郑家的二房主君,人前手撕一个狠毒的女娘,那便容易很多。除了郡君身份尴尬,无人真心庇护,还因你早有准备,早早拿住了对方把柄。哪怕杀人的不是薛凝,只要你扯住薛凝虐婢之事,也不会有人怪你鲁莽。”
雨水绵绵,冲塌了院墙,使得魏楼窥见薛娘子那小院子里秘密。
若魏楼心存正义,他可一开始就阻拦此事,然而魏郎君那时却袖手旁观。
窥见了云蔻身上伤痕,魏楼那时便已经拿住了薛凝把柄。
他自可人前放心大胆指证薛凝,还显得他不畏权贵,至情至性。
那些心思幽暗曲折,曲折到魏楼都未必能捋顺,可越止却娓娓道来,将这些撕在阳光之下,令一切都清清楚楚。
薛凝也叹为观止!
细品也有这个味儿。
越止漫不经心用手里青竹杆戳了一下地面:“所以你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你自己,凶手一定是薛娘子,不过那并不是什么直觉——”
“而是你的,期望。”
薛凝心想原书是不是也是这样呢?原本的薛凝心思阴狠,可并无确凿证据。如若魏楼是真爱,他也应该查探清楚。但至始至终,原书的魏楼一直未曾真正查过郑珉。也许原书里的男主是真心认为原身便是凶手。
人最擅长便是自欺欺人,只要骗过了自己,那么便不用面对自己本心之中怯弱。书中的魏楼将原身折磨至死,会记得自己是如何的义无反顾,少年情深,这么痛快淋漓的快意恩仇。
薛凝忽而便明白了,不是原书剧情线太强悍,而是魏楼想要走这条剧情线。
他蛮横不讲理,因为凶手如若是郑珉,那这个仇人就是魏楼解决不了的。相反如若凶手是薛凝,魏楼就能亲自报仇,也无损他之尊严,更不必显露出他的无能为力。
魏楼嗓音越厉:“简直胡言乱语,在这儿砌词污蔑!”
他眼里已浸出几分血红,似比见到姚秀死时还要更疯些。
越止却笑意越深:“你以为单单我这般认为?难道旁人便瞧不出来?你以为裴无忌为何对你如此嫌弃?说什么许久未回京,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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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样的货色也敢凑上前来攀附。他看不上你罢了,可不仅仅因为你的出身,若你肯咬出郑珉,说不定裴郎君还高看你一眼。”
“你竟还将自己与我相提并论。”
便是因为如此,魏楼方才惹得越止不悦。
裴无忌忌惮越止手段,但魏楼来攀附时,裴无忌却只有轻蔑。
可魏楼竟还觉得两人差不多,越止也不是个气量宽宏的人。
他慢悠悠:“没本事替主子咬人,倒处心积虑对付个女娘想领功,谁肯养条这样的狗。有时候被人所拒,也要懂得反思一下自己,不要整日里拿自己出身做借口。”
越止心情十分不爽,他挨了裴无忌一鞭子,就来踩魏楼几脚。
魏楼再按捺不住心中怒意,手掌按剑。
这时的大夏尚有游侠风气,贵族子弟也个个佩剑,更不用说魏楼还受了这样屈辱。
常氏是真着急了,去拉自己儿子,却被魏楼一把挣脱。
但魏楼也许该依顺自己母亲,在他剑欲出鞘时,眼前却银光一闪。
越止手里青竹竿里其实藏着一把细剑,蓦然拔出来,若水银泄地,寒辉流转。
谁也没想到越止的动作会这样的快,快得让人好似移不开眼。
那把若毒蛇一样细剑飞快划过了魏楼手腕,当听到魏楼手中剑坠落于地时,越止的青竹剑已指向了魏楼的咽喉。
论心机,魏楼是个弟弟。论武功,魏楼竟也不如!
这样敏捷的反应不仅仅出于平日里练习,还有久经生死历练!
越止本来笑眯眯的,哪怕嘲讽魏楼时也挂着笑。如今笑容并未从越止脸上消失,可那双平静的眼里出现一抹凶残的锐利,精光闪闪。
魏楼也不知是被他眸光所震慑,还是因剑尖比着咽喉透来的冰冷寒意,竟紧张得不好动弹。
他这才想起越止曾经身份。
年纪轻轻,曾经却是废太子最器重幕僚,为之出谋划策,谋算无数。
据说就是因越止手腕太过于阴狠,废太子才不得不与之划清界限,保存名声。
可这凶物离开后,太子却很快被废黜,继而自裁身亡,废太子死时还不满二十岁。
在魏楼还在谋求功名时,越止已是几起几落了。
越止眼中凶色吐露,继而和顺起来:“哪怕是沈郎君那样的厚道人,大约也不会觉得你好。魏郎君,你这性子,怕是还要收一收。”
他微笑着收剑入鞘。
魏楼手腕嗤的喷出了一股鲜血,是越止剑太快,这时伤口才反应过来。
常氏尖叫一声,赶紧上前给儿子裹伤,掏出手帕缠住手腕给魏楼止血。
薛凝算是看了一场大戏,却又听着越止说道:“不过姚娘子之死,确实还有一层尚不为人知隐情。”
连薛凝都呆了呆,她仔细在自己心里捋了一遍,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遗漏。
14. 014
越止目光落在了常氏身上:“今日这档子事,魏夫人可是做了不少事。”
目光相触间,常氏身躯抖了抖。今日常氏那些个私底下的心思被扯了出来,说她有心谋算,将沈萦那枚发钗遗于现场。别人会觉得魏楼的母亲真是善于谋算,处心积虑。这样的妇人,自然指望给自己儿子寻一门好亲事。
可常氏之所为,也不仅仅于此。
越止说道:“今日姚娘子本在听月轩的戏台子听戏,是常大娘推脱自己身体不适,使唤姚娘子替你取药。”
“郑珉身边有个仆人雨墨认了常大娘做干娘,日常你也会给这个仆人一些好处。他递了消息,于是你算准姚娘子替你取药,会撞着郑珉。”
“是不是?”
常氏面颊顿时雪白,瞪大眼睛,没有说话。
但她面颊流淌了一缕惊恐之意。
池中污泥沉于水底,本来水上面也瞧不见,可现在却是被人翻腾出来,搅得浑浊不堪。
就连薛凝也不知晓这些内情。
越止却说得理所当然:“我被召回京城,以后要在裴郎君手底下做事,无非是刺探些机密情报。在宁川侯府安插几个耳目,也不过是练练手,这知道的,也比旁人多些。”
他原有一张姣好的脸孔,可这样一张脸却是令人心生寒意。
常氏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可她又能怎么办?
她一个寡妇,带着儿子,本来也指望魏楼有些前程。楼儿却偏生跟那姚家娘子来往,万一这件事为人所知怎么办?
当初姚秀跟郑家二房主君闹成那样儿,走了就是,却还偏偏留在宁川侯府。郑老夫人虽嘴上留过,可姚秀这个表姑娘不能心里没数。
那时姚秀若走了就没这些事。
她原指望闹走姚秀,于是煽风点火,在宁川侯府传了些闲言碎语,却不料姚秀并不肯离开。
就连冬青那婢子也背着自己,替两人私传书信,使得常氏愈发心焦。
她也是迫不得已,出此下策。
常氏也不是神仙,她自然更算不到郑珉会杀人,一开始她也没想要姚秀去死。她只是想要今日宾客临门,郑珉跟姚秀发生冲突,狠狠闹一场。
老太君为护体面,必然会打发姚秀离开。不是打发这位姚娘子走,难道还能让郑珉这个郑家的二房主君离开?
她还让雨墨今日刻意多挑两句,说这姚娘子不知好歹,吃穿都在侯府,还拿乔看不起郑珉。这日日避着,当郑珉跟洪水猛兽似的。
她怎会想到居然会挑出人命?今日郑老夫人做寿,又有这么多宾客,也许郑家这位二爷再气也会忍下来,未必会跟姚秀计较。
常氏都算不准一定会发生冲突,自然更算不到会闹出人命。
雨墨跟常氏说闹出事时,她都惊呆了。
可这不过是个意外,不能说是她害死一条人命啊!
常氏一向不喜姚秀,故魏楼跟姚秀也是私下相会,瞒着母亲。
常氏面上不会特意给脸色,但人前对姚秀淡淡的,并不怎么熟络。
所以她握着姚秀手臂,让姚秀替自己取药时,姚秀也是受宠若惊。
那女孩子忍不住一笑,有几分欣然,自以为情郎的母亲已经不那么厌自己了。
姚秀自然不会不愿意。
姚秀死了,常氏也想不到自己儿子会这样失态,还把跟姚秀的私情闹至人前,非要给姚秀讨个公道。
儿子得罪郑家,说到底也是因为姚秀缘故,那女娘死了都要坑自己儿子一把。
现在自己挑唆之事却被扯了出来,常氏心乱如麻,只担心自己儿子将姚秀的死记自己头上。
魏楼猛然回头,死死的盯着自己母亲。
常氏虽心乱如麻,却斩钉截铁:“绝没有这样的事。”
是!这件事绝不能承认。
此事只她跟雨墨知晓,那仆人知晓挑出大祸,必会守口如瓶,以免招至责罚。
人证物证俱无,就连郑珉也已人前认罪了。
她不能认,楼儿也不能信,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可常氏也看到魏楼眼中疑色。
她忽而想起楼儿知晓雨墨确实认了自己做干娘。
越止幽幽叹了口气,似甚为唏嘘。
“姚娘子寄身于侯府,事事小心,处处柔顺。可心里终究不甘愿,不愿意委身为妾,魏郎君,你说她还在寄望什么呢?”
是呀,姚秀还在寄望什么呢?
那时她并没有什么情郎,却不愿意郑家二房抛来的好前程,纵使有所期盼,却并没有什么真正好盼头。
这样扭扭捏捏,寄人篱下的一个女孩子,人前恭顺了再恭顺,却终究不愿意凡事皆从一个利字谋算。
无非是想要留住几分真正自己。
魏楼却可以懂她。
魏楼不是不懂常氏心思,更知晓常氏盼着自己娶了薛凝。哪怕薛凝面善心狠,私底下虐待婢女,娶了也对魏楼前程有助益。
他跟姚秀一样,都被有权有势的人觊觎,如若拒之,还会被说成不知好歹。
就像薛凝人前所说那样,他是在姚秀拒绝为妾后,才忍不住亲近这位姚娘子。
姚秀不算最美,从前魏楼也并没如何留意她。可等姚秀拒不为妾,他才发现姚秀那温柔如水外表下掩着烈火一般的性子。
他是真心爱姚秀。
寄人篱下的同病相怜,只有两个人私下相处,仿佛才能透出一口气来。
姚秀一贯拘谨,跟魏楼处一道时才生出几分活泼少女情态。
“阿母也说给二爷做妾才是好前程,不过若是那样,我就错过你了。”
“我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春风轻拂,少女手指抚摸魏楼眉骨,划过他的鼻梁,擦过他的唇瓣。
这样含情脉脉,鲜活生动。
想到那时候情意,魏楼好似喘不过气来。
阿秀已经死了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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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死的。
他本来看着常氏,然后又转回头,仇恨似盯着越止和薛凝。
魏楼:“这些都不过是你越郎君的臆想之词,无凭无据,不必信口开河。”
阿秀已经死了,日子却还要过下去。
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要学妇人软弱哭泣之态。
奇怪的是,魏楼这一瞬间心思却十分现实以及理智。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件事情一定不能认。
死者已矣,总不能再将活着的人折进去。
已经闹成这样,郑珉都已认了罪,绝不能再说这其中有母亲挑唆。
不单单是因为孝道,也不单单是母子之间情分,还因旁人绝不会将寡母所为跟自己分开。
一旦认了这桩事,他什么都完了。
男人关键时刻总是特别的冷静的。
所以他没有发疯崩溃去质问常氏,问是不是母亲害死自己心上人,歇斯底里逼问为何这么做。
而是极冷静的,否认全部指控。
根本没有这回事。
越止也只是笑笑,还发感慨:“姚娘子啊,你看魏郎君对你的情分也不过如此。”
魏楼瞪大眼睛,面色发怔。
越止继续插刀:“若姚娘子肯为自己打算几分,在郑二爷逼问情郎是谁供出你来,说不定也不会死。她实在太忧心你前程了,实不欲累及你一丝一毫。”
魏楼硬生生挤出一丝讥讽不屑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想阿秀如若有灵,必盼我安然无恙!
越止也不生气,侧头看着薛凝:“薛娘子,你说如若我等将方才这些话告诉给宁川侯府,会如何?”
薛凝被这一场大戏整得都呆住了,如今越止这么一问,她回过神,想了想:“那一定是人言可畏。”
那仆人自是不会认罪,也没什么确凿证据,可就跟原身在原书一样,虽未真正获罪,却是别人心中的贼。
越止柔声道:“那样也太狠毒了。”
薛凝瞧他也不像个善心人,也吃不准越止葫芦里卖什么药。
越止:“常氏身为寡母,把儿子抚养长大也不容易,这样坏了名声和前程,也真令人惋惜。不过我倒有个法子,可解眼前之局。”
一缕温柔带着得意笑意浮起在越止唇角,越止说道:“所谓人死为大,有时候人一死,旁人就不大好跟老人家计较。”
常氏这个中年妇人其实也不算老,可此刻面色却十分憔悴。
她发怔似听着越止说的话,眼珠子瞪的大大的。
常氏啊了一声,好似听不懂似的。
越止便柔声解释:“是呀,你一死,宁川侯府再说什么你教唆,那是把罪过推在死人身上。他们好意思说,别人也不好意思信。魏郎君情深意重,为深爱之人出头,当真是真性情。可母亲担心开罪宁川侯府,已自尽身亡,难道宁川侯府还要继续为难丧母的魏郎君?”
薛凝也听得目瞪口呆,心想这厮是活阎罗吧?
15. 015
空气中一片死寂。
魏楼面上慢慢的浮起了绝望之色,
他唇瓣动动,似欲发怒,最后却极茫然说道:“越止!我几时得罪你了?”
有些话越止为什么非要挑至明处。
越止不必说,魏楼也不必细思。那些晦暗的心思掩于暗处,连自己都能轻轻避过。魏楼也不会深思常氏那些不妥——
越止却温雅笑笑,手指细细磨蹭指掌间的青竹竿,说道:“怎么没得罪我?魏郎君,这人一旦不聪明,得罪了人也不知晓,真是可怜。”
“你与我本是云泥之别,虽都被拒之,又岂容你这般随随便便就相提并论?”
就连魏楼也目瞪口呆!
就这?
这理由实在荒诞可笑了!
他忽而想到,越止被裴无忌羞辱,无非迁怒于自己罢了。
一股怒火顿时涌上魏楼心头!若越止忿怒,为何竟不敢冲着裴无忌去?
但触及越止微凉眸子,魏楼竟生出几分惧意,生生将滚至舌尖上的话咽下去。
就好似什么毒蛇,长于阴暗处,剧毒无比。自己无意间一句话,已惹得越止睚眦必报,难道真要得罪他?
魏楼一咬牙,转身离去,到底还是落荒而逃,常氏也匆匆跟上。
待魏楼离去,越止这才将青竹剑轻巧斜插后腰。
他隔着衣袖抚摸一下手臂上鞭痕,还火辣辣的疼,越止眼中异色一闪而没。
越止抬头盯着薛凝,容色倒是柔和几分:“薛娘子,不必让那样粗鄙之人惊着你。”
薛凝微微尴尬,心想大家不是很熟。
她谢过越止替自己解围,却猜不透这名声素来不怎么样越郎君心思。
青年的样貌也是削瘦俊美,温柔迷人,若不是方才亲眼看见越止折腾魏楼,绝难想象越止竟是那般乖戾阴狠之人。
越止蓦然上前,小心翼翼撩开薛凝衣袖,那举动有些无礼,不过越止神色十分专注认真,瞧不出丝毫亵渎之意。
薛凝也吃不准越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女孩儿手臂细白,又瘦得跟竹竿似的,于是裴无忌那落下的掐痕亦是有些明显。
越止皱了一下眉头,叹气:“我看这位裴郎君,也是个粗鄙之徒。”
加之越止专注凝视样子,莫名竟有几分他当真十分关心调调。
他缓缓放下薛凝衣袖,又取了盒药膏:“若薛娘子不嫌,不若拿这药膏涂抹,三五日便会消散。”
薛凝接过药膏,向越止道了谢。
越止亦柔柔一笑,打量眼前女娘。
薛凝容貌秀丽,只是气血不足,双颊有些青白之色,却也仍是个美人胚子。这道身影却好似萦绕在淡淡的雾气之中,难得让越止都看不分明。
正因为看不明白,越止不免有几分口干舌燥,他知晓自己很久没这么兴奋了。
他忍不住猜薛凝可会体会出方才那一场戏的微妙之处?
常氏与魏楼是同休同戚,利益相关联系得极紧密的两个人。不过经过越止的出谋划策,这母子二人之间心思就自会有些不同。
魏楼会否暗暗盼着常氏自尽,以此保全自己处境?这件事情闹成这样子,宁川侯府未必会轻易罢休,但就像越止说的那样,所谓死者为大,如若常氏死了,宁川侯府自然不好太过于计较。
这样心思自是大不孝,可说来这桩事本是常氏惹出来。魏楼不肯听话,常氏便要落姚秀脸面,想着将儿子心爱之人逐出府去。
如果常氏不折腾,魏楼何至于如此尴尬处境?
要事到临头,常氏竟不肯牺牲,魏楼会否觉得常氏口口声声的母爱也不过如此?
想到这里,越止牵动唇角,笑了一下。
那笑容倒并不狰狞,他仿佛想着什么开心的事。
但薛凝看见莫名觉得瘆得慌,也寻了个由头告辞。
越止也没有强留。
瞧着薛凝背影,越止隐隐觉得这个女娘甚是敏锐,跑得倒也快,就好似真能跑得了似的。
被他看到了的,谁都跑不了。
魏楼和常氏也是。
他又接着琢磨,想常氏会怎么想呢?
那妇人倒是肯牺牲,可女人的牺牲是需赞美和怀念的,是需要受惠之人心心念念,怅然若失。如果魏楼心里记恨,惦记着她死,常氏是否会心生委屈?又或者觉得不值得?
越止心想这样的戏,总是需要一个结果。
当然修养了一段时日,越止也是时候离开宁川侯府了,更何况他眼睛也已恢复得差不多。
魏氏母子之间倒保持一种诡异安静。
常氏这妇人抿紧唇瓣,面颊倒是渐渐浮起固执之色。
倒是常氏先开了口:“楼儿,母亲所为,并没有什么错处。”
比起魏楼,常氏倒是多了几分镇定自若。
魏楼蓦然侧过头望她,面颊不由得透出不可置信之色。
常氏喃喃说道:“那个姚秀,是个性子不安分的人。”
“可心里再不甘心又怎样?她不过是娇柔女娘,寄人篱下,凡事都要仰人鼻息。她能做什么,她又做得到什么?宫中倒是会擢选女官,她够得上吗?她不是世族贵女,也无殊世之才。甚至不如今日为难咱们家那位薛娘子,至少人前有几分胆气会闹事。”
“心气儿高拒了二房为妾,却连搬出侯府也不敢,仍忍辱在人家手底下讨些残羹冷饭。”
“虽心高气傲的,却也并不指望她靠自己成就一番事业,故倒把些轰轰烈烈的心思寄托在男人身上。她知你什么处境,拒了郑珉,却偏和你勾搭,只因她并不在乎你。她恨不得你与她一同被世俗逼迫,最好是随她一道殉情,于是死了也当赢了!”
“这便是她恬不知耻心思!”
常氏说到这儿时,已是咬牙切齿。
魏楼想要说什么,但常氏已经斩钉截铁说道:“她只图自己痛快,但一个阿母最在意的却绝不会是自己,而是自己儿子前程,便是牺牲自己性命,也是在所不惜!”
魏楼已经听懂常氏言外之意了,他再说不出反驳话,更绝不能说出一句指责的言语。
和姚秀一样,常氏一个女子,自然也谈不上能有什么自己功业。但常氏却认定自己绝不会像姚秀那样自私。这世间女子哪个不为难?但自己这个寡母会尽心将儿子抚养长大,这万般心思都用在替儿子谋算前程上。比起姚秀的自私自利,她这才叫无怨无悔,才是真正靠自己努力付出谋一个尊贵荣华。
朝闻道,夕可死。魏楼就是她的道,是常氏人生最重要寄望,也可让常氏付出一切。
常氏起了身,回到自己房中。
她解了钗,脱了鞋,又抛了根腰带到横梁上。
魏楼在屋外其实已猜到什么,却并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越止虽然阴狠可恨,但说出来的话却也有几分道理。那就是人死为大,世人总是对死人宽容几分。
如此一来,他处境也会好上许多了。
房间里传来咚咚声响,大约是踢了凳子,魏楼一动也不动。
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宁川侯府发生杀人凶案,先是郑珉这个二房主君落狱,接着就是裴无忌查出侯府贪墨薛凝这个孤女财帛。
接连出事,宁川侯也被陛下斥责治家不严,降官罚俸,又驳了之前宁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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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为长子请世子位奏折。
如此惹得圣心不悦,郑家大郎未必能顺利承爵。
最要紧是宁川侯府名声扫地,市井坊间颇多议论,甚至还编排成段子讥讽,一夕之间臭不可闻。
堂堂侯府,却欺凌一个孤女,怎么说都不好听。
郑老夫人半月前才做完寿,折腾了这么些事,整个人也憔悴不少,又染了些风寒。
秦氏身为主母在跟前侍疾,还特意带上郑四娘子服侍祖母。
服侍完祖母喝药,郑四娘子乖顺站在一边。
郑老夫人面色和缓了些,拿眼瞧着自己孙女:“听说你母亲虽想跟沈家说亲,你却偏生看中那裴郎君。”
郑四娘子面颊一红,赶紧分辨:“裴郎君这般咄咄逼人,如此为难父亲,女儿哪里还敢有什么心思?”
郑老夫人:“也怪不得他,皇后娘娘招他回来,欲委以重任,他看似放荡不羁,却也知晓轻重。总是要做出些成绩出来,给人瞧一瞧。倒是年少有为,聪明得很,就是手段狠了些。”
亏得裴无忌没听到这番揣测,不然必吐槽自己不过是想折腾一下薛凝。
不过郑四娘子却深以为然,觉得祖母分析得颇有道理。
杀鸡儆猴,只怪自家恰巧撞在枪口上。
郑老夫人冷声说道:“也不算正经结仇,但你那痴心妄想也不必想。裴后如今得势,你知晓是什么性子,裴郎君偏生是裴后最疼惜内侄,寻常人物是入不得皇后的眼。而且,你也应当听过裴无忌和灵昌公主旧事。”
郑四娘子:“也未必真有这回事。”
郑老夫人则说道:“裴后是没有提,但未必没有掂量过。本朝驸马皆会兼职驸马都尉,那是陛下亲随,心腹之职,而且灵昌公主又是陛下爱女。就算不是灵昌公主,以裴家对裴无忌寄望,正室之位必会是要紧助力,绝不会轻易许之。”
郑四娘子明白了,无论裴无忌跟灵昌公主有没有旧事,裴家心理预期是抬得很高了。
虽吐槽裴氏轻狂,但如今裴氏一族确实炙手可热,也是有属于自己资本。
郑四娘子说是侯府嫡女,身份矜贵,可哪怕没出这档子事,也绝不能入如今裴氏的眼。
郑四娘子心中一酸,不免生出几分伤怀。
郑老夫人又犯了咳疾,爆发一连串咳嗽。郑四娘子赶紧奉上温水,助郑老夫人将咳意压下去。
郑老夫人吞了热水,面色和缓许多了,缓过劲,才喃喃说道:“沾不上裴氏,也未必是什么坏事。裴氏虽是前朝便有的旧贵,到了本朝,其实声势已经没落了。只是裴家子弟素来自负,总是眼高于顶。谁能想得到,裴家居然出了个皇后,不过十数载光景,裴家又这般炙手可热。”
当初裴兰君参加采选,虽然貌美,可谁也没想到竟能登上后位。
她转头看着郑四娘子:“你着迷裴无忌也,也不算奇怪。裴家大宗那一支男女皆出落俊美,模样竟个个不错,可又易染上疯疾,每代皆有疯癫之人。便是未曾疯癫,大都也性子偏激,倨傲自负,目下无尘。这沾上了,未必是幸事。”
裴无忌便是最典型的裴氏血脉,人生得漂亮好看,样貌再出挑不过,性子却很差劲。
郑四娘子也赶紧应了声是,心里却想无非是没机会跟裴氏结亲罢了。如今裴氏如日中天,炙手可热,但凡有一丝丝机会,家里长辈能不愿意?
当然这吐槽她可不敢明说。
郑老夫人喃喃道:“薛娘子今日是要走了吧?”
提及薛凝,郑四娘子顿时同仇敌忾,脸上露出忿色。
郑老夫人微微合目,缓缓说道:“这常氏,可是与你家阿母走得勤。”
16. 016
哪怕是郑老夫人,也不得不感慨那常氏实是太会折腾。
就像薛凝那日拆穿那样,若无秦氏安排,魏楼也住不到薛娘子隔壁。打量着人家郡君年纪小,好拿捏。
秦氏能有这个心思,多半是被常氏游说,私底下许了什么。譬如若薛凝嫁入魏家,许多事便可不计较。
而今闹成这个样子,常氏又自缢死了,倒使得宁川侯府计较不得。
那妇人手腕确实厉害。
郑四娘子已惊得跪地上,欲要辩解,却不知如何说起。
郑老夫人也只淡淡说道:“此事以后不必提,但你母亲以后行事要谨慎些。”
皇宫之中,裴无忌正自聆听裴后训示。
他着二层交领右衽官袍,腰束双带,压着一枚玉壁。前朝的武官服玄色衣衫,可到了大夏,武官们的统一色调就由黑转红。却也并不是什么鲜艳的红色,而是一种略沉的暗红。
这样正经打扮,裴无忌容色更盛。
房间里青釉双耳瓶中插了几枝秋海棠,海棠花艳,却似被裴无忌容色压了压。
陛下已筹谋年余,新添机构玄隐署,框架也搭得差不多了。
玄隐署设署长一名,秩比千石,下设署令两名,秩六百石,署郎十六人,秩四百石,隐署统卫秩两百石,无定额。
如今已经点了裴无忌为署长,官服也是新制。
裴后缓缓说道:“至于你底下两位署令,其中一位便是桑浩,他跟你有些时日了,原本也是鹤卫统领陛下心腹。如此一来,自也显出陛下的看重。至于另一位署令,其实也定了下来,你大约也心中有数,要好生与之相处。”
裴无忌当然也猜得好,估摸着就是越止。
越止近日折返京城,拜为阴陵侯义子,想来是阴陵侯向裴后举荐。越止手段一向阴狠,不过宫里也乐意用之。
署内官员升迁,统卫可由署长自行任令。至于署令、署郎,则需署长拟定名单,由宫中批复,这使得裴无忌掌握署内官员升迁举荐之权。
玄隐署司工作范围,暂且是查案、缉凶,打探消息,范围比较含糊,职能上似又与三司及维护京城治安的中尉相重叠。要说独特之处,就是与陛下距离比较近,能直接吩咐办事。
裴后凤印掌管六宫,如今能举荐亲侄为玄隐署署长,其中也出了不少力,枕边风肯定是吹了不少。
而今她也跟裴无忌分析利弊:“玄隐署初成立,司职范围模糊,说明只要你想,可为之事不少。秩两百石的统卫无定员,那便是未限制玄隐署规模。且陛下对玄隐署还有一个优容的旨意,便是玄隐署可设堂问案,便是有定罪之权。”
“故玄隐署虽是新设,却是雀小而五内俱全,前程不可限量。陛下想要的,就是趁手顺心,剩下许多繁文缛节,你行事第一要紧的就是干净利落。”
这些裴后都设想得很妥当。
谈完正事,再说私事。
裴后喝了口饮子润润嗓子,微微一笑:“本来你年纪轻,资历浅,不免受人议论。不过宁川侯府这件事你办得很漂亮,干脆利落,旁人也说不出什么。再来,再没人议论你跟那个沈娘子。”
“别说她不过是沈氏流落在外的野丫头,便算当真将她隐去身世扯出来,无非生母是溧阳公主。区区一个长公主私生女,又有什么了不起,当真痴心妄想。我裴氏子孙,又怎会纳寻常庸脂俗粉,自然要挑最好的配你。”
裴后面上泛起几分厌色。
裴无忌知姑母跟溧阳长公主有旧仇,故迁怒沈萦。
再来就是裴后十分笃信出身血脉,更以自己出身裴氏为傲,故目下无尘。
裴无忌对沈萦并没有特别的想法,既不喜欢,也谈不上讨厌。溧阳公主如此造势,他也不屑算在一个小女娘上。至于裴后口中所说名门贵女,裴无忌更无半点兴致。
他终于忍不住说道:“姑母,其实何必选中我?”
裴无忌本不愿回京,更不愿做这个署长。
裴后也没呵斥他抗旨不尊,嗓音却是柔和起来:“陛下有意抬举裴氏,人选也是要陛下满意才是。家里那几个庶出本事是有,可性子太过于偏激,陛下并不中意。”
裴无忌只得说道:“说得侄臣脾气好似不偏激一样。”
裴后滤镜八百米后,点头赞同:“那你也确实太好说话,就譬如那沈家娘子,既不喜欢,何必留什么脸面?我裴氏子弟不必受这个委屈。”
裴无忌性子本不算好,可那要跟谁比,跟裴家那些自负的疯批一比,裴无忌都算得上性情和善了。
如今裴后还替裴无忌委屈上了。
裴无忌估摸着姑母受宠跟温婉娴淑没什么关系,但话又说回来,当今陛下显然就是这么个偏好。
裴后话锋一转:“再来就只有玄应,玄应是你同母胞弟,性子柔弱了些,年纪又小,如今远不及你。不过你若实在不愿,过两年便让玄应替你,也免得委屈你这个做兄长的。”
裴无忌咬了一下后槽牙,行礼说道:“侄儿领命。”
裴后柔声:“你愿意便好,我知你口硬心软,答允是因心疼弟弟,可这一番心思又不是害了你。外头不知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得这个机会,不过那自是痴心妄想,也只能羡慕。姑母心中,自是盼你有个好前程。”
裴后在外颇有凶名,但日常待身边之人却示之仁和,还会跟身边宫婢内侍拉拉家常。她有意提拔裴无忌,更对裴无忌宠信备至。
裴无忌知晓姑母外和内刚,凡是打定主意之事,则必要做成。
裴后继续说道:“你心下有些顾虑,我亦是知晓。这有些事你不愿意做,我也替你寻了趁手人选。至于如何使唤,就看你御人之术。”
宫中廊道曲折通幽,光影交错,越止柔顺立于廊前,正自等待裴后宣召。
裴无忌出来,不觉轻皱眉。其实他也早猜得到,越止就是姑母口中那个趁手之人。
他并不喜欢,但裴后显然早有筹谋。
越止和声说道:“恭喜裴署长。”
裴无忌并没有搭理他,心尖儿生出一缕厌意,扬长而去。
越止不动声色打量对方背影,皇后一向善于谋算,如今是有意捧出一个得势的少年臣子。
所以哪怕裴无忌再不喜,甚至当众给自己一鞭子,也须容得下自己。
越止淡淡笑了笑。
然后越止入内见了裴后。
比之裴无忌冷傲,裴后便显和气许多:“越卿从前适逢临江王时,据说看着像个冰坨子,如今却爱笑了。”
临江王便是废太子。
越止微微一怔,然后冉冉一笑,笑容和煦温柔。
“已有新主,自然再不能是旧时样子。”
按古装剧刻板印象,和尚住寺,尼姑住庵。
可法华寺却是尼姑修行所在,寺内尽是比丘尼,并无一个须眉。
薛凝从宁川侯府迁出,便要客居此处。
此寺是裴后出脂粉钱所建,寺成后香火鼎盛,京城女眷络绎不绝。
先前得赵皇后是世家贵女,端庄贤淑,本与陛下青梅竹马,不过远不及如今裴后心机貌美。
前太子被废,赵皇后也知情识趣,自请退位,后又避出宫去。
据说陛下也颇为惆怅,仿佛也念点原配之情,却不愿伤了如今心肝。
这故事情节搁现代,怕是要嫡嫡道道,真爱抠宠掐起来。
但现实就是胜利者大过天,裴后得势,法云寺香火旺不说,据说还比别处要灵验些。
薛凝也无心点评这些狗血事,只盘算法云寺算是半个皇家寺庙,会比别处干净些,安保环境也不会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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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呀庵什么的,管理不善搁古代就是半个风月场所,所以要选肯定得选法云寺这样的京城知名女寺。
薛凝也要考虑离开宁川侯府后的人身安全。
比起几个小女娘独门独户,还是常住在女寺客寮里更安全。
说完好处说坏处,名寺女尼颇会拿捏架子,自有几分冷艳高贵,寺内客寮也不是那么容易住进来。
不过对于薛凝也算不得什么问题,这又是忠臣孤女,又是被宁川侯府欺压的小可怜,薛凝身上zzzq的buff叠满,说是有无敌金身也不为过。
迎接薛凝的净空更是一脸和气。
除开薛凝,跟随薛凝来寺中的还有两个小婢。
一个是云蔻,另一个则是翠婵。
翠婵父母是侯府家生子,不过其父争权得罪府上管事,便刻意拿翠婵来恶心。故翠婵先是侍候越止,然后又安排服侍薛凝。
按郑老夫人说法,好好一个女娘身边就一个婢子跟着服侍,说出去也不大好看,便又添了一个。
这恶差事便砸在翠婵头上。
翠婵听府上四娘子议论过,谈及宫里虽罚了宁川侯府,可薛娘子那凶悍名声也传了出去。
本来沈偃跟薛凝亲事有定下来意思,如今沈家却没了声音。
四娘子说对沈郎君倒是件好事。
其实沈家原本将全部心思放在已死的沈家大郎身上。按大夏律令,如若分家,嫡长子分七成,其他三成才诸子均分。除开嫡长子,这嫡庶都在这诸子包括之中。
三年前,沈家大郎亡故,然后才轮到沈偃被家中悉心栽培。
云氏虽是亲生母亲,但待次子始终不似长子。
若换成沈家大郎,沈家必不会给沈偃说这门亲。
也是薛凝名声闹成这样,沈家终究不好太苛待沈偃了,这传出去也不好听,于是终于罢了这门亲事。
那时郑四娘子冷笑着说薛娘子折腾出的福气多着呢。
这哪家高门肯娶个这么会闹腾的?偏偏薛凝又有个忠臣孤女buff在,等闲还动不得。这娶回家,跟娶尊菩萨似的。别看如今人人替薛凝唏嘘可怜,说到娶进门就见真实心意了。
翠婵也觉前程一黑,加之胆子小,如今正自瑟瑟发抖中。
不过翠婵打量之下,发现薛娘子倒是沉静得紧。
宁川侯府已替薛凝预捐笔香油钱。
要是薛凝当真离府别居,那就是不原谅意思,便令宁川侯府更尴尬打脸,但留下来也十分不合适。郑老夫人便想出一个折中之策,说薛凝喜爱清净,去法华寺长住。
郑家已跟寺监商量过,每年会替薛凝捐笔香油钱。
这是房租年付,不过寺里不能叫房租,叫随喜赞叹。
薛凝也不客气。
净空侍候这么个主,全程面上堆欢,和蔼可亲。
入了寺门,先是天王殿,供的是韦陀菩萨。再往前,圆通殿中供的是观世音菩萨。
薛凝听说观音本为男相,不过大夏的观音大抵已是女相。听说法华寺观音是照着裴后容貌塑的,且颇为灵验。
薛凝抬头看时,莫名觉得有点子像裴无忌。
再一看,观音眉目慈和,看着也不像了。
裴无忌生得凶神恶煞的!
薛凝不知晓法华寺的观音像本就有这么个说法,一说像裴后,一说像裴无忌。
有些痴心裴无忌的小女娘还会经常来法华寺,就是为了看这尊观音像。
再往前,就是大雄宝殿,供奉释迦摩尼佛祖。
净空替薛凝取香,薛凝也入乡随俗拜拜。
净空老导游了,侍候过的达官贵人府上女眷不少。她领着薛凝折返经过放生池时,眼见薛凝打量池子里小红鱼,还娴熟从袖里取了块小点心,让薛凝捏碎喂鱼。
17. 017
赏完放生池,薛凝便被领入茶厅奉茶。
薛凝注意到一旁几案之上放着几个檀木托盘,托盘上有珠串、玉牌等物,摆着些手工艺品。
净空解释:“都是京中贵眷亲手所做,在佛前开过光,放本寺义卖。所得财帛,皆由本寺操持济贫扶危,也是京中女眷一片善心,如此行善积德,必定福寿绵长。”
薛凝点头,若有所思,大夏也有自己的串手链。
净空侃侃而谈:“当年灵昌公主在本寺义卖,裴后花了五万脂粉钱买下公主所制玛瑙手串,全用于赈济京畿之地贫户,行的是大善之事。”
灵昌公主是陛下爱女,说是天之骄女也不为过,皇后娘娘自然捧场,这么给公主抬名声。
眼见薛凝听得津津有味,净空盘算这薛娘子说不定也有意凑个热闹,买个开光饰物给自己沾些福气。
薛凝:“不如我也做件东西,开光后义卖?”
原来不是出钱买而是卖,净空唇角轻轻抽搐一下,挤出笑容:“自是可以,再好没有了。”
她略摸了底,这薛娘子跟传闻中果然不好相与。
时间差不多了,云蔻和翠婵也将屋子收拾差不多,薛凝也到了自己新居所。
分给薛凝的是两间上等厢房,窗户朝南,亮堂通风。
薛凝进去一瞧,还是个套间。
房间收拾差不多,薛凝再跟两个婢子一道将自己各样道具搬出来。翠婵看着这些奇奇怪怪东西算是开了眼,但也不敢多问。
午膳是云蔻去香积厨领的吃食,法华寺招待的都是达官显贵之家的女眷,素食一向做得十分精致,用腐竹、香菇、豆腐等物做成肉样子,味道也不错,糕点也做得精致。不过几个女孩子都是长身体时候,薛凝琢磨着还是搞点肉食,只要不在寺里面吃就是。
用过午膳,薛凝又想起方才许的义卖之事。
盘算着要做个物件儿开光,薛凝略略思之,也有了想法。
薛凝令云蔻讨来符纸、朱砂,抄了些除厄解秽经文,折成护身符。
送去净空跟前时,净空唇角微微抽搐。
这制作成本忽略不计吧?再来薛娘子这字,写得也实是让人吐槽无能。
身为大寺优秀业务骨干,净空文化素养可不低。
薛娘子肯定不缺钱,她这个郡君虽空有名号,没什么封地内任命官吏的权力,但赋税却是薛凝自己个脂粉钱。每年属于薛凝的租税、贡赋、徭役等,都会从当地千里迢迢辛苦转运至京城,送至薛凝跟前。
这些以前被宁川侯府贪墨,以后却会亲送至薛凝手里。
宁川侯府从前拿这些在在京中买铺,京郊置办田地,这些都是要还的。
净空心忖薛娘子何必这么委屈自己?哪怕今年的税赋未曾送来,使唤宁川侯府就是,薛娘子又不是不会使唤。
净空身为本寺金牌销售,决定放长线,钓大鱼。
薛凝:“护身符开光,盼有缘者得神佛庇佑。而且既是我亲手所制,阿凝也愿助一臂之力,我虽无别的什么本事,却有些断狱查案之能。”
薛凝这是有意揽案子?
大夏虽风气开放,可毕竟男女有别,这女子犯事多以族例家规处置,男子查起来也多为不便。
法华寺流量大,出入的又多为女眷,目标受众比较符合。
净空也回过味儿了,心想这薛娘子并不缺钱,只是缺名。
大夏女子过了二十岁,可以开女户,若是宫里有恩赐,指不定还能开府,净空估摸着薛凝想开府故而这般攒名声。
这个义卖倒也稀奇。
做销售最重要是什么?是有故事可以讲。就像裴后抬举灵昌公主,净空那是逢人必讲。
如今净空捧着薛凝轻飘飘字迹跟鬼画符一样得护身符,心里也起了点儿兴致,琢磨着若整出些花活,能搞出什么样业绩。
这义卖所得财帛固是用于济贫,但法华寺也会十中抽一,收取一些管理费用,这些都能算作净空业绩的。攒了业绩资历,等净空岁数到了,寺监的职位也能争一争。
不过净空目光落在这护身符上时,还是禁不住眉头皱一皱。
这薛娘子的毛笔字也实在是一言难尽,忒丑。
薛凝住入法华寺的次日,沈偃差人相请,说京郊发生凶案,盼薛凝助之。
传闻中沈家已无心这门婚事,但沈郎君却这般殷切,也不避忌跟薛凝来往。
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寺中上下瞧在眼里,愈发觉得这薛娘子不可小觑,指不定有什么前程。
【狗杂种,今日该死!】
【阿娥,阿娥,我杀了这厮替你报仇!】
【阿娥,你当真命薄!】
【我杀了你,该死,该死!】
薛凝手触男尸时,那些心音就传入了薛凝心中。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清晰,伴随而来的还有冰冷的近乎刻骨铭心的仇恨。比之第一次要更身临其境,代入感更强。
上次薛凝并未感受到这样的情绪。
男尸是在京郊河边发现,三十多岁年纪,略有些肥胖。致命伤应该是颈部割喉一记,因为割破了颈动脉缘故,所以半边脸颊以及领口处衣衫都是喷溅出血迹,连附近草叶也染红不少。
从血液喷溅情况来看,这里应是第一案发现场,非死后移尸。
来之前薛凝已知晓死者身份,也略略知晓些关于死者的坊间传闻。
死者吕彦,其父吕行之原是蜀中巨富,彼时做的是采盐冶铁的买卖。吕行之颇有手腕,特意拢聚流民几千人,再驱其挖矿煮盐,工钱却给得极低廉,也算是古代版的廉价劳动力了。搁现代社会就是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彼时吕家跟朝廷关系是承包关系。朝廷把盐铁矿承包给私人,承包商花钱承包,盈亏自负。
不过盛景却是不长。
朝廷眼见利润如此丰厚,便不想将之让利给商人,便改制由从前的私人承包转为官家经营。这山泽盐铁之利从此不再承包给私人了,而是由朝廷自行设置盐官打理经营。
吕家声势一下子就下来了。
加之吕行之死后,吕彦又是个无学无术纨绔,本来就坐吃山空,又管不住下面成精了的掌柜管事,家资亦日益消耗,渐有衰败之相。
迁居京城之后,吕彦整日里声色犬马,行事荒诞,这好事是一件不做,坏事是一件不落。
但这败家子最出名的,却是他虐死自己小妾娥娘。
娥娘本是好人家女儿。
五年前,因兖州、青州水患,生出无数灾民。有流民甚至逃荒至京城,被官府安置于宣平门外。
逃荒途中,饿死的人多,与亲人失散更不计其数。
彼时娥娘年幼,被个拐子拐走。
娥娘的父亲陈丹本是一名大夫,医术精湛,在家乡也小有名气,本来过的也是小康生活。岂料因水患缘故,陈丹一家沦为流民,不得不背井离乡。
也因为从前家里生活环境不错,娥娘也是眉清目秀细皮嫩肉,那拐子也准备养大些再卖。
陈丹死了妻子,丢了女儿,昏在京城城郊,被一个半大少年喂了半碗米汤救活。
后来陈丹便收了那少年做义子,又将自己医术倾囊相授。
那少年名唤郭崇,也与陈丹一道留在了京城。
这有技术就有活路,一开始两父子做铃医,后又攒钱买了铺面。
更巧是走失的娥娘也寻到了,不过拐子却不肯轻放,非要拿钱来赎。
那拐子跟京中地痞无赖有些关系,若告去官府,人家指不定带着娥娘藏得无影无踪。陈丹不想硬碰硬,便想先花钱把女儿赎出来。
这积蓄自是不够,陈丹想典当铺子,于是对郭崇说想将女儿赎回许给义子做妻。
其实陈丹也有点自己小心思,义子虽是仗义,可要舍这样好不容易攒下家底救女,也不能只靠孝和恩压人,也得许些实实在在好处。
娥娘本人也没什么不愿意。
这话是当着拐子面说的,彼时娥娘泪水盈盈看着郭崇,眼中尽是期待。
郭崇也当真是尽心尽力,不但典了铺子,还四处筹钱。
如若这样将娥娘赎出,本也是一桩美事。可后来凑钱时候,拐子又将娥娘再卖给吕家大郎,卷了钱便去,再寻不着人影。
陈丹和郭崇寻上吕家,欲将女儿赎回来,吕彦却不肯答应。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吕家也不缺这点儿赎身银子,吕彦好面子,自是不肯。
陈丹也为之气结,郁郁而终。
又过了两年,娥娘模样长开,吕彦便将之纳为妾室。
吕彦一副纨绔性情,纵酒声色,性子不怎么好,更不懂怜香惜玉。有次酒后施暴,对娥娘动粗,竟将娥娘虐打而死。
郭崇不肯罢休,可吕家捏着娥娘的卖身契,娥娘仍是婢身。
哪怕告去官府,也不过断了个失手伤婢的罪名。因是醉酒误伤,又是奴婢,故罚金一千以示惩戒。
郭崇不甘,便将此事四下宣扬,闹得沸沸扬扬。
若吕家有一二分慈心,当初抬抬手,也能使娥娘被赎出,不使骨肉分离,更不至于早早死去香消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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陨。
那么凶手就是郭崇?传说郭崇为人豪直,颇讲义气。
薛凝若有所思,松开手掌,戴上手套。
和上次一样,薛凝戴上手套之后,那些杂音亦已消失无踪。
因颈动脉割破大量失血的缘故,死者应该会在数妙内陷入昏厥,很快因失血过多休克性死亡。其手臂上也无抵御伤,凶手应该是一击即中。
虽是如此,死者胸口却有数处刺创,那显然并非为了制服死者,而是死后泄愤。
这倒是与薛凝触及尸首时听到的心音相吻合。
尸体表面证据看上去也是报复性杀人。
薛凝:“死者手臂并无抵御伤痕,无明显反抗伤,但衣衫凌乱,腰带有暴力扯开痕迹,胸前衣襟有杂乱血指印。凶徒曾搜检过死者,钱袋被拆开过,不过并未带走什么财物。”
若是图财,死者钱囊中几块金饼怕是早就被搜去。
薛凝已剪开尸体衣衫,露出男尸胸前伤口,刺创总共有九处,流血不算多,凶器应当是一柄宽约寸余的匕首。
她口中说道:“胸口刺创流血不多,应当是割喉之后造成。”
案发现场并无凶器,倒是死人衣摆处有几个血手印。
凶手行凶之后必定满手鲜血,就随意擦手。
血渍晕化,指纹看不大出来,不过却是能看出是男人手掌轮廓。
薛凝将有较完整掌纹的衣料剪下来,留作证据。
沈偃瞧着薛凝专注模样,心中也微微一动。
大夏民风虽较前朝开放,但男女之防也是有的。薛凝不畏尸首,心思缜密,但上次薛凝检查的却是女尸。他也未曾想到薛凝能毫不避讳剪开吕彦衣衫,仔细观察吕彦胸口刺创。
少女下巴尖尖,漆黑的眼珠子里流淌了几分专注之色,观察得很是仔细。
沈偃忍不住多看两眼。
正这时,薛凝听到马蹄声,抬抬头。
没一会儿,就看着一道熟悉身影策马而来,队伍领头的正是裴无忌。
也不知谁招惹裴无忌了,他一张俊脸染上了一层寒气。
玄隐署正式成立,裴无忌着暗红官服,斜系一条墨青色披风,倒有几分凛然锋锐之意,不似之前在宁川侯府上那么散漫,添了些气派。
看着也像那么回事。
就是脸仍然臭,好似谁欠了了他钱不还一样。
裴无忌下了马,蓦然狠狠剐了薛凝一眼,薛凝简直莫名其妙!
沈偃客气打招呼:“裴署长。”
裴无忌:“沈少卿!”
以官职相称,彼此间看着也生疏了不少。
连薛凝也看出些不对了。
裴无忌也未想到相交多年,一向脾气不错的沈偃居然会指责自己,还因薛凝这个狡诈恶女。他将宁川侯府那些污秽之事扯出来,闹得沸沸扬扬。沈偃却不信他只是一心谋事,偏觉得他故意针对薛凝,就为了给薛凝落下一个凶名。任是裴无忌如何坦然分辨,沈偃也丝毫不信。
裴无忌一直觉得沈偃并没有自己聪明,有些事纵然做了也能分辨过去。但沈偃就是个犟种,认定了的事说不通。这和善温厚只是沈少卿外在,实则他认准的事没法改。
裴无忌心下愈发不是滋味。
说到底,廷尉府也不缺仵作,但沈偃却刻意请了薛凝相助。因为沈偃有意弥补,表示沈氏对薛凝并无嫌弃之心。
倒让两人有更多机会凑一道。
这般朝夕相处,指不定还真会生出情意。
裴无忌也曾向灵昌公主抱怨此事,让灵昌公主也劝一劝,毕竟都是打小就玩一块儿的三个人。可灵昌却说自己并不认识那位薛娘子,自然更不了解薛娘子的真正为人,所以无从劝起。
公主又劝裴无忌还不如不理会,又没什么凭据,旁人越拉扯诋毁,沈偃那君子之性必然会更加回护。
倒不如不理会。
难道裴无忌正经事很少,花心思对付个小女娘。
灵昌公主表示不理解。
裴无忌没听进去,他自来不是听之任之的性子。
可偏偏让灵昌说中了。
为方便验尸,今日薛凝打扮利落,窄袖短襟,头发也挽在脑后,露出雪白后颈。除了面颊有几分青白之色,模样倒颇为清丽。
薛凝正在填验尸格目。她毛笔字写得差,仍取了羽毛笔沾调的墨水写。落裴无忌眼里,薛凝写字都要比旁人要奇怪些。
薛凝手指纤细雪白,可这纤纤手指却又透出几分坚韧。
蒲草韧如丝,虽纤纤柔弱,却有属于她的韧性。
18. 018
虽有嫌隙,也不妨碍沈偃和裴无忌谈上公事。
沈偃:“可是为吕家大郎之死过来?”
裴无忌淡淡说道:“死去的吕彦是牵扯进有些事情当中,不过沈少卿暂且不必理会就是。”
新官上任,裴无忌谈不上如何意气风发,又因与好友发生争执,面上不免添了几分郁色,眸色也深了深。
沈偃默了默,然后说道:“那日在宁川侯府,薛娘子对郑珉说那死去的姚娘子拒绝为妾时还未跟魏楼相好,你可还记得?”
裴无忌微微一僵,只点了一下头,面色铁青中却透出几分不悦。
他不喜沈偃总提及薛凝,又太关注那个女娘一举一动。
分明蛇蝎一般性子,沈偃却总是夸赞。
沈偃则说道:“旁人听了,会觉得因她与魏楼不和,故意使人知晓魏楼不知避忌,刻意招惹。但我觉得,她是想让别人知晓,死去的姚娘子之所以拒绝,不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是因她自己不愿。”
旁人不会留意这些细节,沈偃却留意到了。
裴无忌不置可否,心下却觉得这不过是因沈偃心思柔软,总是将旁人往好处想。
裴无忌硬邦邦问:“那你可心悦她?”
沈偃一愕,这一问得有点突兀,不过沈偃并没有什么羞涩无措之色。
裴无忌也笃定沈偃不喜欢,沈偃是个慢热的性子,稳重敦厚,不是会一见钟情的性子。
裴无忌:“那就是不喜欢,那么沈氏不再将薛娘子说给你,沈少卿难道不欢喜?何必再节外生枝,再添什么来往。还是非要事事周全,只为自己心里好过些。这恶人,我已替你做了,认了也无妨。”
裴无忌也薄有恼意,甚至觉得沈偃这番温厚周全有些虚伪。
沈偃自然也听出了裴无忌的言下之意,面色僵了僵,再开口时候嗓音里已有淡淡怒意:“家中长辈对我如此安排,何尝不是出于一片善意?裴郎君,其实你与我虽为知交,但你与我家里人有何不同?你何尝听进去我之言语?我已经说过了,不必为了我为难薛娘子。”
“还是因为你如今领了别人羡慕不已的差事,心里却郁郁不乐。你摆脱不了皇后安排,于是便将我的事感同身受,借我之事发脾气。不过,那终究是我自己的事。”
裴无忌蓦然面颊煞白。
他一语不发,不欲再谈,目光扫过薛凝,眼中透出几分厌色。
裴无忌性子本便不算好,面颊也染上了几分冷煞,大约对薛凝记恨又添了几分。
薛凝虽听不大清两人说什么,却也瞧得出两人在争执.
她越发不喜裴无忌。
看裴无忌眼神,这争执多半还跟自己有点关系。不过哪怕跟自己没关系,薛凝也不喜欢。她最不喜欢工作时情绪不稳的人,吵的还是私事。
薛凝心就想,这裴郎君性子大概是被养坏了。
这时节,吕家苦主已至,马车上下来个年轻女娘,容貌温秀,眼眶发红,正是吕彦之妹吕雪君。
吕雪君贤秀温柔,为人可亲,与其兄大不相同。薛凝听过些八卦,知晓因吕家败落,吕彦名声又不好,累得她说亲不顺,一直未嫁,今年已二十五。旁人提及,没有不替这吕娘子可惜的。
如今吕雪君眼眶红红,慌乱急切。
吕彦名声虽差,可与其妹情分却是不浅。
吕父早死,只留下一双儿女。吕母得讯,一口气没缓过来,如今还喂着参汤歇着。吕雪君也不愿母亲看着什么刺激画面,故而独自前来。因来得急,吕雪君也没拢个族人亲眷相陪。
薛凝身为现场唯一女子,也脱了手套,扶着吕雪君去认尸。
一见吕彦尸首,吕雪君就身躯一颤,抖个不住,本来强自忍住的泪水簌簌落下,泪如雨下。
她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说道:“正是家兄。”
容色极是悲凄。
裴无忌走过来,目光逡巡,然后落在薛凝身上。
他说道:“薛娘子习得验尸之技,自然是心怀仁善,维持公义,为死者昭雪,好一片赤诚公心,是不是?”
薛凝自然听出裴无忌绝不是在称赞自己。
裴无忌:“不过可惜了。死者吕彦,生性暴虐,是出了名的纨绔,名声不大好,耽搁薛娘子攒个惩奸除恶的名声了。”
旁人也许会死者为大,吕彦平素人品再如何不堪,死了也嘴上留情,不好再咄咄逼人。而且吕雪君备受打击,还站在一边。
但裴无忌性子恶劣,并不怎么在乎。
吕雪君忍不住颤声:“家兄已死于非命,还盼,还盼裴郎君言语留情。”
吕雪君生得貌美,如今哭成个泪人儿似的,看着楚楚可怜,情绪上头说话也不利索。
换做别人,多少会生出些怜香惜玉之情。
裴无忌却并没有什么感觉,随口说道:“这是人尽皆知之事,莫不是还冤枉了他。”
他略有不耐:“这死了倒是他的福气,否则如今也是个罪身。”
那就是吕彦犯了什么事,犯在新官上任的裴署长手里。吕雪君听出裴无忌言外之意了,悲伤之中也不觉添了一缕惧色,身子也是摇摇欲坠。如若犯事,这犯的事是否会牵连吕家亲眷,这是谁都拿不准的。
正自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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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传来烟火讯号,裴无忌也不跟薛凝斗口了,容色倒是专注几分。
一旦认真起来,裴无忌就像是盯住了猎物的猛兽,就像嗅到什么味道,有着一种异样的敏锐迅猛。
也不多时,他手下卫士押着个五花大绑男人过来。
薛凝注意到那几个玄隐卫士身上也都挂了彩。
因受伤缘故,那几个卫士也不客气,将犯人从马上拽下,拖曳至裴无忌跟前。
裴无忌捏着马鞭,将对方脸支起来,要看清楚样子。
“果然是你,郭崇!”
薛凝观察得细,发现裴无忌眼中掠过一缕失望之色。
被死者虐死的妾室娥娘是陈丹逃荒时失散的女儿,郭崇则是陈丹认下的义子。
陈丹郁郁而终,女儿又被虐打而死,郭崇便心生复仇之念。
郭崇如今被捉住,脸上却无半点惧色,反倒流淌几分快色。
薛凝窥见他眼中喜色,确实大仇得报后的畅快淋漓。就好像一个人做了件梦寐以求的事,于是兴奋畅快,欢喜无限。
不过薛凝还是要小心验证。
她向卫士讨来缴获的凶器,用以跟死者吕彦胸口刺创相对比。从刺创大小相比对,那是十分吻合的。
再来就是比对凶手在现场留下的血手印,掌纹大小也相符合。
裴无忌冷眼瞧着薛凝这般验证对比,心里也微微有些古怪。一旦工作起来,薛凝有一种说不出的冷静,仿佛自己方才刻意挑衅未曾在薛凝心上留下半点波澜,也不足以使得薛凝情绪上有丝毫波动。
女娘瘦瘦的,一双眼睛却是漆黑深邃。
裴无忌蓦然有些不是滋味,仿佛自讨没趣。
薛凝如此对比之下,可谓证据确凿。
就连郭崇自己也认了:“不错,人是我杀的,哪怕是抵命,我也心甘。”
他蓦然放声大笑,面颊肌肉抖动间竟有几分狰狞之色。
吕雪君反应也很有意思,她看着这个杀兄仇人第一反应向前指责,可不知想到了什么,到底什么话也没有说,面颊也不免浮起了几分纠结之意。
薛凝脑子里浮起一个念头,那就是吕娘子是认识眼前这个凶犯郭崇的。
案情已经明了,凶犯被捉拿,且当即认罪。
薛凝却在想死者吕彦钱囊被翻开,死前被人搜过,可却并未拿走钱囊中的金饼。
也对,郭崇是起意复仇,非是为了财帛等物。
可为什么要搜身呢?
薛凝心中隐隐有些猜测,故忍不住向沈偃恳求:“少卿可容我盘问郭崇几句话?”
沈偃也应允。
19. 019
薛凝盘问之前先行礼,然后说道:“阿娥之事,京中知晓的人不少,我亦有所耳闻,心里也对之十分同情。郭郎君,我想问你几句话,不知可否?”
薛凝礼数周全,郭崇面色略略缓和了些,可仍没有说话。
也许复仇这件事已耗尽他全部心力,故已无力再留意别事。他分明已早将性命置之度外,毫不在乎。
薛凝会问,可他不一定会答。
薛凝:“根据我所听闻故事,我大致列了个时间。如今是天佑九年,你跟养父陈丹是在天佑四年发现被拐走的阿娥吧?那也是五年前的事。”
薛凝嗓音亦不由得变得轻柔起来了:“天佑四年,也是你第一次见到娥娘那一年。你的养父认出自己被拐女儿,他年老体弱,自是让你这个身强力壮又侠义心肠的义子陪着,想要讨回自己女儿。”
“娥娘命苦,可那一年似乎终于盼来几分福气,她见到了自己父亲,父亲很挂念她,还想将她赎出来。郭郎君,你也第一次见到她,她好看吗?”
郭崇慢慢被引导回忆,面上凶色淡去了不少,眼底渐渐添了几分柔情。
他蓦然喃喃说道:“很好看,好看得,像幅画。”
薛凝也想不到郭崇居然会回答,她也看着郭崇眼里泛起一层泪意。
郭崇当然是记得的。
第一次见,阿娥的皮肤很白,可一双眼睛却惊惶无措。
两人目光相触,女娘就慌乱不及侧头,然后郭崇就看着她双颊泛起的害羞娇红,那时他心里重重一颤。
蓦然泪水滑过郭崇沾着血污脸颊。
薛凝继续说道:“双方生出冲突,你们父子自是争不过吕家。娥娘被夺回吕府,不过后来,吕府大约是竭力安抚过。”
“因为吕娘子仿佛是认得你的?”
吕雪君面色微微一颤,并无反驳。
薛凝琢磨着那个传遍京城的冤娥娘姑娘,也从中看出些隐藏剧情。
娥娘委屈是真的,但其中有些故事逻辑却并不通畅。
按照故事里所言,陈丹是争女不成,又遭吕家恶仆殴打,所以郁郁而终。那么如此说来,便有杀父之仇。两年后,吕彦却纳了娥娘为妾,却不担心有杀父之仇的女娘睡自己枕头边。
当然这亦可用娥娘秉性柔弱,无力反抗来解释。吕彦心大,也许并不会觉得一个婢女能如何。郭崇若是有些胸襟,也绝不至于因此怪罪一个没有选择余地的女娘。毕竟一个婢仆已不是自由身,又谈什么孝道?
但从人性的角度来讲,郭崇纵然明白娥娘身不由己,内心深处怕也会有一丝埋怨?
如若这样,郭崇哪怕会为娥娘的死伤怀,从感情来看,也无法激发这种不死不休的复仇之情。
除非,这个故事还有些未曾说出口的曲折。
吕彦性好渔色,玩弄过的女人不少,家里妾室却不算多,大抵也不过是玩过便弃。娥娘能被纳为妾,竟还能品出几分吕家的厚待。
她继续说道:“娥娘幼时因水患逃荒,又被拐走,人贩子自然不会好好待她。于是到吕家为妾为婢,也被对比成一个好去处。吕家颇富,富家婢胜过贫家女。哪怕娥娘父兄一开始想不明白,也会被人说懂这些道理。”
“比如,仿佛认得郭郎君的吕娘子。”
良久,郭崇点点头,说了一声是。
吕雪君也没反驳,当初确实是她说服这两父子的。那时兄长与别人争婢,乃至于发生冲突,吕雪君也认为大为不妥。毕竟吕家迁居京城,应当处处小心才是。且吕家既失盐铁专营之权,早不似往日风光,更因低调行事。
彼时吕雪君认为,不如将娥娘还给身生父亲。
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吕彦却不肯听,倒不是因为吕彦是个什么情种。娥娘虽有姿色,可吕彦久经欢场,也就那样。多舍不得也谈不上,可他面子下不去。
自己花银钱买下的婢子,凭什么要让出去?
他非要将娥娘养在府上,绝不放人。
吕雪君拧不过自家兄长,便只能去劝娥娘的父兄。
陈丹被吕府恶奴打伤,吕雪君先是请医送药,又请管事赠金送礼赔罪,待陈丹伤愈,再客客气气将二人请来府上商议娥娘之事。
等两人到了吕府,娥娘已换了一身新衣裳,打扮得整齐漂亮。
父女相认,娥娘先是有些无措和羞涩,然后忍不住扑入陈丹怀中哭泣。
待两人哭够了,吕雪君方才开始说留娥娘为婢之事。
吕母喜欢这孩子,想留娥娘在身边伺候,且吕母素来待下人宽仁,不会待娥娘不好。父子两人何苦典铺借债将女儿赎回去,使得彼此间日子更艰难。
且吕家也不是不通人情,难得父女重聚,也容娥娘每月告假归家,见见亲人。
吕雪君长于商贾之家,也得了父亲几分本事,善于陈说厉害,说服别人。
她也只见过郭崇一次,那时陈丹这个义子立于一侧,却是沉默寡言。吕雪君也摸不透他深浅,却隐隐觉得陈丹这个义子透出几分可畏冷色。
吕雪君当然未曾想到阿兄会死在这个郭崇手上!
她听着郭崇说道:“那日我随义父去吕家,踏过几重门户,房间摆设描金绣玉,我都不知晓是什么摆设。阿娥出来时候,我也认不出她了,她就像是个富贵人家出身女娘,却比,却比别的贵女都好看。”
那时娥娘梳着垂髻,发间玳瑁钗华光流转,还别了一朵今年新开牡丹。
郭崇也看不出首饰是如何名贵,却知晓牡丹是一种很娇气的花。
牡丹花花期短,不过半月有余,且淋不得雨水,雨水多些便浇败了。更不要提如今正是冰雪节气,天寒地冻,这牡丹花必是暖阁养出来的。
这个节气,也唯有富贵人家的女娘才能以新鲜牡丹花为饰。
郭崇怔怔瞧着,不由得看得呆住了。
那朵娇气富贵的牡丹花下,衬着一张细润羞怯的少女脸颊。
义父曾说过要将娥娘许给自己妻的。
那时他乍然一听,喜不自胜。
可回家细品,他渐渐回过神来,发觉义父当时许之,或许有几分世故心机。
无非是怕自己不肯尽力。
细品过后,郭崇自是有些不快,认为陈丹看轻了自己。
他一向仗义,当初逃荒时,还分半碗米汤救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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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彼时只是动了恻隐之心,哪想过以后讨什么回报。
义父却怕他不允,所以将女儿许给自己,换义子尽心搭救。
可如若义父当时没那样说呢?自己在那拐子跟前还会如此爽快?
流浪时给一口粥水,却未必舍得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铺面生意,有时人一无所有时反而更慷慨,尤其安稳些的日子就在眼前。
义父不过是深谙世情和人心罢了。
自己的心思也不是那么的,纯粹。
想透这一点,郭崇忽而便有些自惭。
他自诩仗义侠气,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是个豪爽之人。
原来只要是人,终究是会斤斤计较的。
那时他又想,如若义父不开口许婚,自己可愿意典铺借银筹钱赎人?
他很认真的设想,不愿自欺欺人,然后得出结论——
自己还是会答应。
他还年轻,也无家室之累,陈丹于他亦父亦师,情分不浅。
如果义父求肯,他自不可能袖手旁观,也会帮衬陈丹凑钱赎女。
可如此一来,自己心里会不大痛快,又或者终归会有些永远不会说出口的埋怨。
这一切,这一切自然都是因为贫穷——
因为生活困窘,也追求不起高尚情操和美好品德。
说书人口中屠狗之辈的仗义也不过是故事。
时值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吕家烧了暖壁,室内暖洋洋的。厅内窗明几净,吕娘子随口提及,说窗户是用什么烟云霞的纱糊的,透光好,借着自然光亮堂。
郭崇当然也会对比自己与义父居所,房间昏暗,炭也不好,烧着有股味儿,房间也小小的。
他蓦然生出一个念头,和吕家一比,若真赎出来,就跟拽娥娘回狗窝一样。
郭崇看着娥娘鬓间那朵牡丹花,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仿佛说要将娥娘赎出来,便添了些卑劣的私心。
郭崇喃喃说道:“我以为她留在吕家,会很好。”
不但郭崇这样想,冷静下来的陈丹也是这么想,当然娥娘最后也留在了吕家。
吕雪君则说道:“娥娘是天佑四娘入府,至于陈老先生,是天佑五年故去。我记得是那年过冬时候,天也冷了。阿母特意准了娥娘的假,还令人送去帛金。娥娘留了半月,才回吕家侍候。”
也就是从吕彦争婢纵奴打人,到陈丹亡故,期间隔了一年光景。
陈丹的死倒算不到吕彦头上,只是老年人天寒易病,陈丹逃荒时又落了病根。这天气一冷,老年人就容易犯病。老人冷天熬不过去,人自然也就没了。
可这些搁故事里,也不过一句陈翁被夺女儿,又遭恶奴殴打,于是郁郁而终。
念及于此,吕雪君心尖儿也泛起了一缕委屈。
这些事是分辨不能的,那些市井百姓最喜听一些为富不仁欺男霸女的故事,自然是越刺激越黑暗越好。
再者,兄长行事确实也是不知检点,送出些现成把柄。
吕雪君不免拽紧了手中帕子。
薛凝:“陈翁死后,又过一年,然后天佑六年,娥娘就被吕彦纳为妾是不是。”
20. 020
娥娘是婢,也谈不上守孝。吕彦早就想纳娥娘,被吕母以其父新丧挡了挡,不过也只过了一年,娥娘就被纳为妾室。
吕雪君飞快说道:“阿母确实喜欢娥娘性子敦厚,才让阿兄纳她为妾。”
开了脸后,娥娘这个妾室就是从吕母房中搬出来,去了吕彦院子里侍候。
如果一开始吕彦夺婢,接着就要了娥娘,娥娘心里未必愿意,那么便是霸王硬上弓。
可吕家两年的水磨工夫,娥娘也是心知肚明,也接受了自己要为吕彦妾室之事。
于是这件事就没那么心不甘情不愿。
吕雪君解释:“非但陈翁不是死在争婢之事,娥娘也没那么不甘愿。只是市井坊间,自然更爱听故事。”
吕雪君甚至觉得有些冤枉。
她这样解释,郭崇面色十分难看,可并不代表吕雪君说的是假话。
这样的剧情方才合情合理一点。
郭崇以为娥娘留在吕家会更好,将那些自惭形秽与爱意酸楚尽数咽下。然而娥娘年纪轻轻,却香消玉殒。郭崇愤怒之余,想来也会生出自责,如若将娥娘赎出来,也许娥娘就不会死呢?
吕雪君觉得委屈,薛凝却轻轻说道:“也许因为这样,郭郎君更会怪是自己将娥娘留在吕家。”
郭崇蓦然抬起头,盯着薛凝。
薛凝能看到郭崇眼睛里的一根根血丝。
薛凝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你以为她留在吕家,会很好。”
薛凝嗓音轻轻的,却好似说中了郭崇心里。
是,他以为娥娘会很好,至少比跟自己要好。
他说道:“不错,我以为她会好。可她跟吕彦未足一年,就这样死了,吕家有什么可喊冤的?”
吕家又有什么脸面值得委屈?
这个故事别的情节也许有夸张之嫌,但娥娘的死却是真实。
阿娥死于天佑七年,她给吕彦做妾一年还不到。
那天吕彦喝醉酒,不知因什么事生了气,回家时骂骂咧咧。下人夜里开门迟了些,就被吕彦赏了几个大耳刮子。
屋里婢子惊得不敢送热茶热汤,娥娘体恤,便亲身前去服侍。
吕彦将气撒在娥娘身上,将她踢在地上,又重重踹了两脚。
那几脚踹得很重,娥娘倒在地上起不来,吕彦却不理会。
到后半夜,吕彦才唤人进来,也不是心疼人,而是娥娘低低呼疼呻吟求救,让酒醒了些的吕彦觉得吵闹。
可旁人扶起娥娘时,女娘脸皮颜色都变了。
未及天明,娥娘就香消玉殒。
吕家匆匆使娥娘家人来殓葬,还特意补了些金银,卷了一包袱好衣衫,又将娥娘平素戴的首饰一并赏给家人。
毕竟这么年轻,确也很是可惜。
吕家也算是厚赏了。
可这些对于郭崇又算什么?
郭崇喃喃说道:“那日,那日我领回娥娘,窥见她领口有青紫瘀伤,于是便请了个稳婆来替她验身。”
稳婆本是接生,但因懂些医术,有时也会被官府请去替女眷验尸。因娥娘死因有异,郭崇也花些银钱,请了个稳婆来验看。
薛凝:“其实你本会些医术,名分上是娥娘义兄,本可自己验看。”
郭崇答:“不敢看。”
曾有一少年,爱慕一女子,因那女子貌若观音,从此少年不敢看观音。
凡验女尸,需心无邪,心怀坦诚。
郭崇却是不能。
既不忍看,又因仍心生爱眷,故不敢解开女尸衣衫,翻检女子裸尸。
薛凝轻轻说道:“想来你心里,对娥娘很敬重。”
郭崇沙哑答道:“是!”
他冷冷飞快说道:“那婆子一验,娥娘胸前一大片瘀伤,细细一摸,胸口都折断几根。是那畜生施虐,娥娘方才死的!”
郭崇说不下去。
薛凝知晓肺部一旦被利物刺破,便会迅速充血,与此同时呼吸每一口气皆会十分痛楚。以娥娘死因来说,可见娥娘死得十分痛楚,死前还受了一番折磨。
郭崇冷笑:“阿娥只是个婢子,纵然死了,官府对吕家也不会如何苛责。更何况吕家声势虽不如前,却也是有些关系。如若我不依不饶,大不了吕家使唤个仆人顶罪了事。更何况以主杀婢,至多徒刑,怎么也不会叛死罪。是不是,吕娘子?”
吕雪君微微一默,忍不住说道:“阿兄,他也并不是故意的。那日他喝醉了酒,所以才行事鲁莽。他也是爱惜娥娘,之后也很后悔。”
她解释得飞快:“他亦绝不是旁人口中丧心病狂,毫无人性之人。他为人爽快,谁若跟他投缘,他必十分仗义。下面人欺他年轻不懂事,常常哄他乱使钱。在家虽是犯浑,可也听得进去我与母亲劝说。”
吕雪君不免又泪如雨下,拼命分辨,竭力证明其兄并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毕竟这一年多闲言碎语听得太多,把吕家说得不堪之极。
“阿兄只是年纪太轻,不够老成,所以犯浑,还未能收敛性子,所以才一时糊涂。”
裴无忌则说道:“快三十了吧,也不算很小了。”
吕雪君微微一僵,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裴无忌虽然不礼貌,一张嘴却让人没办法回。
死去的吕彦确实算不得年轻了。三十而立,吕彦怎么也算不上是个宝宝。他早已娶妻,哪怕没了娥娘,家里也有一妻两妾,孩子都生了两个了。
吕雪君却总说死了的吕彦年轻气盛。
薛凝是不认识吕彦,也不知道吕彦是不是像个宝宝,但她却看出吕雪君十分成熟。
吕雪君是妹妹,看着比吕彦还小五六岁样子,行事却十分老练。
与其说是妹妹,倒不如说像是长姊,这样尽心竭力护着一个快三十岁,却仿佛长不大的兄长。
当初两家争婢,也是吕雪君出手,替兄长收拾残局,化戾气为祥和。
从年龄上来看,吕彦不该不懂事的。
可吕彦这个兄长是吕家这一房的一根独苗,自然理所当然成为一家之主,成为家里中心。而这样的性情,也不是成了亲,添了孩子,长了岁数就能改的。
京城之地,天子脚下,权贵无数,吕彦只不过是白身,也敢与人争婢,纵仆伤人,做出令骨肉分离之事。吕彦这气也未免太盛,所行轻狂之事也绝不会止这一桩。
那么吕雪君操心周全的也绝不仅仅娥娘这一桩风波。
可吕父已亡,朝廷也早已收回吕家盐铁专营之权,吕家声势早大不如前了。
比起吕彦这个兄长,也许吕雪君这个妹妹更明白吕家应低调做人的道理。
郭崇不免冷笑:“不错,吕彦那个畜生既不懂事,教也教不好,那就把他宰了,也免得他继续祸害。死了好啊,死了才是一件幸事。”
吕雪君面色变幻,终究没有反驳,蓦然紧紧咬住了唇瓣。也许她看出来了,不但郭崇十分畅快,连办案的裴郎君也对吕家冷嘲热讽,她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兄长如此,没人会可怜同情苦主。
她没放声哭,眼中泪水却流得更多。
薛凝忽而想起,据说就是因为吕彦轻狂,所以误了吕雪君的亲事。因吕雪君贤良宽和,许多人替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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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君觉得可惜。
许是因兄长之死,吕雪君面上染满泪痕,一瞬间竟有几分憔悴之色。可吕雪君不过二十一二,搁大夏虽是大龄未嫁,但也正是女子繁盛花期。
上得山多终遇虎,吕彦总会遇到非要较真的硬骨头。
郭崇杀人这桩事无论是现场痕迹,还是杀人动机,都已被捋得清清楚楚。
那么就此落案,谁也挑不出错。
沈偃目光落在了薛凝身上,心中微微一动。方才郭崇还情绪十分激烈,不过在薛凝轻缓言语引导下,也渐渐情绪平复,还能有问有答。
廷尉府审犯人时也会软硬皆施,不过仿佛没有薛娘子这般的细致入微。
裴无忌心里却冷哼一声。
薛凝那日在宁川侯府咄咄逼人,仿佛不懂给人留情面,如今却这么会引导人。可见薛凝根本没打算给宁川侯府留脸,巴不得将事情闹大,也是朵睚眦必报的黑莲花。自己所作所为根本是正中薛凝下怀。
就沈偃这个老实人心生怜惜,以为薛凝受了天大的委屈。
真相虽水落石出,但裴无忌心尖仍有燥意,总觉得有些不痛快,又觉得为何竟这般巧?
刚刚查到吕彦头上,这吕家大郎就被寻仇了?
裴无忌一但决意做一件事,就好似猛兽咬住了猎物,眼底也不觉透出几分专注之色,眸子也沉了沉。
薛凝目不转睛望着郭崇:“天佑七年,娥娘身故,如今已是天佑九年,等了两年后,你才起心替娥娘报仇。”
郭崇嗤笑一声:“我也以为自己放得下。”
他如今这般泰然,显然复仇是深思熟虑,早知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郭崇喃喃说道:“我与吕家闹过,折腾年余,我也想过放下这桩事,娶妻生子,过些安生日子。可我终究是做不到,当真不能啊。”
他面颊凝结一缕酸楚恨色,这样的真情流露也做不得假。
退一步越想越气,郭崇可能也想过这样算了,可思前想后,终究决意复仇。
裴无忌冷眼旁观,郭崇这些真情流露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薛凝也轻点一下头,表示认可郭崇心路流程。
若说郭崇这些真性情是演出来的,那郭崇演技也未免太好。
薛凝继续说道:“两年前娥娘身死,郭郎君闹腾了一番,但并没有闹出什么动静。吕娘子,你仔细想想,吕彦虐死妾室的故事是何时在京中广为流传?”
吕雪君捏着手帕擦泪的手蓦然一僵,似想到了什么,大声说道:“是近些日子才传得沸沸扬扬的。”
薛凝:“准确来说,是三个月前,京中才开始流传吕家不仁,吕彦虐死妾室的故事。”
薛凝是半年前才穿越到这个世界,直到三个月前,她方才听说吕家旧事。这旧料新放,连养在宁川侯府的薛凝都听说了。
郭崇人微言轻,两年前哪怕心有不甘,也没闹腾出什么动静。直到三月前,这桩旧事才重新传得沸沸扬扬。放料的人还很有水平,故事里增加了一些容易煽动情绪的痛点,譬如骨肉分离,陈丹又因吕家恶奴殴打亡故。娥娘变为强纳为妾,被迫委身杀父仇人,最后被吕彦丧心病狂折磨而死。
一者受害者必须要“完美”,如果提及娥娘一家因为吕家富贵生出了顺从之意,那么便不“完美”了。市井百姓虽不是什么喝露水视富贵如无物的圣人,却只有圣人般受害者方能激发更强烈的仇恨。
再来就是故事最忌平,情节总是要大开大合,方才够刺激吸睛。
这背后造势之人颇有心机。
裴无忌已被薛凝言语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21. 021
薛凝轻轻说道:“郭郎君,你是个重情重义的鲁男子,心思简单,不会这些弯弯绕绕的,这并非你能讲出来的故事。”
“如果有人不喜吕家,吕彦这么一个纨绔子弟,有许多可供攻讦之处,可偏偏闹得最厉害的,却是吕彦两年前虐死小妾娥娘这件事。大家听得多了,于是心里也有些印象,之后再听说吕彦被娥娘义兄所杀,是不是便觉得理所当然?”
此前薛凝已跟郭崇聊了会儿天,恰到好处附和了几句,又时不时说中郭崇心思,郭崇已情不自禁与之生出几分共鸣。
可听薛凝说到此处,郭崇望向她时眼底已流淌一缕警惕。
薛凝没有回避郭崇目光,直直的望过去。
她说道:“郭郎君,有人助你报仇。”
“吕彦身上必定有什么,否则这位裴郎君,不,应该说是裴署长,也不会过问一桩寻常凶杀案。”
薛凝虽不知晓是怎么回事,但玄隐署刚刚成立,以裴无忌那张扬性子必然会搞件大事情出风头。裴无忌不会无缘无故查一个京中纨绔。
裴无忌也没否认,只轻轻哼了一声。他那俊美漂亮脸孔上虽流淌一缕忿色,却并没打断薛凝说话。
他显然也觉得薛凝的推断颇有道理。
薛凝心里也轻轻哼了一声,她当然也亲身体会到裴无忌性子有多偏执,一旦认定什么目标,定不会轻易撒手。
被裴无忌这种奇葩咬住,没那么容易脱身。
她说道:“灭口容易,但要做得不留痕迹却难。派自己部曲死士易被顺藤摸瓜,买凶杀人则又多了一个知情人。于是那幕后之人便想了一个很巧妙办法,寻一个原本与吕彦有仇之人,教唆杀人。”
吕彦死了,哪怕裴无忌查出来,也只是一桩私人恩怨。
郭崇没有回答。
他不说,薛凝却继续说道:“吕娘子,你兄长平时出门,想来也绝不会独自一人出门,是不是?”
吕家虽大不如前,底子却还是有的,更不必说吕彦还是个讲面子好排场一个人。
吕雪君尚自消化薛凝说的话,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回过神来后喃喃说道:“不错,家兄十分讲究排场,出入必是前呼后拥,七八个仆人长随总是有的。”
不单是家里仆人长随,还有外头凑趣捧场的闲人,族里奉承讨好的后辈,这些人总是围绕在吕彦身边。
在京城做纨绔,怎少得了前呼后拥的气派?
可吕彦却独身死在京城近郊。
有人想要吕彦死,自是会创造郭崇复仇机会。
若吕彦身边一大堆人,郭崇便是有心复仇,成功率也不高。
郭崇是会些武技,下手也干脆利索,可若吕彦身边之人拦一拦,吕彦难道不会跑?冷兵器时代,又没有枪突突,哪怕郭崇身怀杀人利刃,也抵不过人多。
薛凝说道:“那个人如此用心,一定安排得万无一失。对了,郭郎君,你杀死吕彦后,身上手上也沾满了血污。”
吕彦是被割破了颈动脉,因而喷出大量鲜血。如今郭崇衣衫未换,衣襟上仍有大量喷溅式血迹,那当时执利刃的手掌亦沾染了血污。
“你随手拿吕彦衣襟擦手,故在吕彦衣摆处留下血掌印,不过却并没有将你手掌完全擦干净。那时你已泄过愤,不过却并没有离开,而是搜身吕彦,甚至拆开了他的钱囊,故留下你的血指印。”
“钱囊中有几块金饼,你并不感兴趣,因为你认定自己是将死之人,多半会为吕彦抵命。可你不想连累那个看似好意帮衬你的人,你在找一样东西,我猜是书信便条一样的东西。”
“有人替你将吕彦约至京郊,使吕彦独自一人,利于你下手杀之。你将相约凭证毁去,便认定无人知晓,此局也必是天衣无缝。”
薛凝摇摇头:“可你错了!”
“一来就是咱们这位裴署长,疑心病重,又不讲道理,人家怀疑上什么,没那么容易松口。无论这局设得如何的巧妙,裴郎君绝不会理会。吕彦死得这样凑巧,他一定会不依不饶,绝不能松口。”
裴无忌确实是这样想的。哪怕吕彦之死看着好似不相干的私仇,他也没打算轻轻放过。然而薛凝这样说,裴无忌总觉得薛凝话里有话,有那么点含沙射影的意思。
是嘲自己对她不依不饶?
这些吐槽薛凝脸上却看不出来,她继续说道:“再者这幕后之人,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一封书信,就能让吕彦撇开身边人,独自一人来京郊。说明两人关系匪浅,吕彦不是怕极了他,就是对之十分信任。这样的人,也绝不是什么好人。郭郎君,你何妨说出来?”
薛凝话语未落,吕雪君已凑上前去,急切说道:“原来如此!郭郎君,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啊,你受人利用,要被人相欺到什么时候?你,你怎可如此糊涂!”
就好似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薛凝也怔了怔,略想了想,也猜到了吕雪君的心思。
吕雪君却是心如擂鼓。
吕彦失德,官府虽未惩处,却已名声扫地。哪怕吕彦死了,也没谁觉得吕彦死了可惜。
吕雪君当然也短了几分声气,她已不好向郭崇大声质问,甚至她替吕彦辩白几句,亦被裴无忌开口嘲讽。
吕雪君身处于此,已是十分之尴尬。
她会觉得委屈,没人理会她的丧兄之痛,更无人关心她失了这个兄长,以后一家的女眷稚儿处境会如何艰难。她甚至想到这桩凶案传出去,满京城百姓会如何的喜闻乐见。
这些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
但现在薛娘子却断出其中另有内情。
吕雪君当然一下子来了精神,也顾不得擦去面上泪水,急切去问。
是了,哪有什么快意恩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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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曲直,说白了不过是些利益之争。
再说粗俗些不过是狗咬狗。
自家兄长是被人算计了,才被翻出些旧事,糊弄一下那些个京中百姓,以为真是什么天道昭彰。
吕雪君眼睛发直,盯着眼前郭崇,手指无意识的紧紧搅紧了帕子。
她眼中透出了几分光亮,口中却是体恤:“你是被人算计了,做了别人手里的刀。大兄不是故意,一桩旧事,你本可朝前看,娶妻生子,怎么都好。可你偏被人教唆了,还,还糊里糊涂葬送自己性命。”
“郭郎君,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害死她亲人的!
吕雪君眼里亦透出了恨色!
郭崇本未说话,他只默声不语,本不会应薛凝的话。
可偏偏跳前面跟他说话的却是吕雪君。
吕雪君面上那样的急切,就好似吕彦死得多冤枉一样。仿佛吕彦真是一个不懂事,又无辜,很可怜的地主家傻儿子。
谁让吕家上下对这位吕家大郎是这般的溺爱。
所以他不觉厉声说道:“没人唆使,在别人寻上我前,我已想要杀了他。”
“他实是该死,娥娘死了,他在意过几天?不过是很快抛诸脑后。可别人呢?直到那日,我又看着他当街纵马伤人,竟将人腿骨踩断,实无一丝一毫的收敛!”
郭崇脸上浮起了一丝冷肃的讥讽。
那天吕彦与人斗气,当街纵马,伤了人也满不在乎。那被撞男子被踩断了腿骨,惨叫呼痛,吕彦只随手抓两块金饼扔下去,打发了事。
吕彦面上甚至有几分不耐,只觉搅了自己心情。
若被撞者心有不甘,至多不过就着伤抬去吕家闹,吕家大姑娘心善,会多赔些汤药钱。
郭崇是个大夫,让人将伤者抬进医馆,给他接骨敷药。
他仔细的看过伤,不会要人命,可若养得不精细,便会复位不好生出粘黏,以后走路便会一瘸一拐。
寻常人家事多,是很难养得很妥帖的,十有八九会留下病根,以后走路不会很顺畅。
这细细精养之事,郭崇这个大夫也没法子。
那时郭崇心里就骤然升起了杀意。
“吕彦好色,娥娘死后,他自然很快便不在意。他又纳新宠,因新来的妓子与人争风吃醋。”
“吕家大郎这样风流快活,可别人呢?”
那些自苦、懊恼,都是留给苦主以及亲眷的。
“他纵马伤人,受伤之人以后一辈子都要走路不便,可这与他有什么相关?”
“于他而言,只不过是没要紧的小事。”
郭崇看到了别人,却想到了自己。
他杀意愈坚。
他嗓音亦愈发讥讽:“吕娘子,娥娘说你待她不错。虽是如此,在你心里,区区一个婢子,自是不值得让你家大兄抵命。”
22. 022
吕雪君面颊煞白一片。
就像郭崇说的,她对娥娘不错。吕雪君一向待人亲厚,为人亦是和善。便是婢仆之流,吕雪君也素来和气。
心情好时,她会教娥娘写字。家里得了匹好缎子,一匹布裁的两套衣衫,她也不介意分给娥娘穿。
吕彦见娥娘日益生得俊俏,想将娥娘收房。吕母做主,让娥娘开脸做妾。那孩子侍候吕母有两年了,性子和顺老实,在吕母看来儿子房里添这么个人也不错。
娥娘回家探亲,也会说夫人跟大姑娘待她很好。
这本也不假。
后来娥娘死了,吕母责骂,吕雪君也跟着生气,冷着脸跟吕彦置气。
她一天不原谅,两天不原谅,气了小半个月,总归是气消了些。
这时吕彦再置办些新奇玩意儿,凑妹子跟前赔罪。
吕母消了气,也替儿子说和:“你兄长固然有错,如今也已知罪,到底是一家人,何苦来着。”
吕雪君也饶了大兄这一遭。
就像吕母说的那样,兄长虽糊涂,却知晓疼母亲妹子。哪个有志气的男儿不要脸面?男子汉大丈夫,总归是有些脾性,没见几个男人肯伏低做小哄家里妹妹。
想到这儿,吕雪君心也软了软。
于是这件事也便过去了。
如果不是后来娥娘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吕雪君确已忘得差不多。
就像薛凝说的那样,娥娘死了已有两年,可三个月前,这桩旧事方才又被翻出来。
郭崇说道:“你们忘了,可我忘不了。”
“那日后,我便决意要杀他,心里也已在筹谋这件事。我盘出铺子,只做铃医,这么走街串户,盘算如何杀吕彦。”
天气愈冷,雪花又落,郭崇在院里磨刀,声声磨牙。
霜雪气寒,他夜夜枕戈待旦,杀意森森。
“那把磨尖了的利刃放在枕下,我夜夜都在盘算如何杀他。”
“这件事情,我自是过不去。”
他也扪心自问,是因为他爱娥娘吗?少女温柔秀美,他一见钟情,姻缘未遂,他自是有些遗憾的。但这并非是全部的缘由。
阴差阳错,他与娥娘并没什么机会多相处。
如果阿娥觅得一良人,生活顺遂,有个好归宿。那么他许也淡了年少时一时心动,娶一个和善的妻子,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以后老了再回想当初,许也不过微微一笑,会想谁年少时没几分情热轻狂呢?
他本来可以放得下的,可偏偏阿娥已经死了。
那么他只能放不下。
不是为了情,而是为了义。
于郭崇而言,这是替天行道。
虽为市井之徒,屠狗之辈,哪怕死的不过是婢仆之流,也是需付出代价。
薛凝就怕郭崇闭口不言,眼见郭崇被吕雪君激得谈性正浓,不觉趁机说道:“这时便有人找上你,劝说你等一等,还说定会替你安排,让你杀吕彦可万无一失。”
郭崇不免又看了这薛娘子眼。他本来准备什么都不说的,可谁让这薛娘子猜得八九不离十?
薛凝与他对视,情绪很稳。
郭崇倒有点儿不吐不快,从心理学角度,他也亟待让旁人知道自己杀人动机。
“不止如此,还送了我一份厚礼。是那个叫刘三的拐子,当年就是他拐走娥娘,如今竟被捉住捆了回来。”
郭崇竟笑了笑。
这份礼自然送到郭崇心坎儿上了。
薛凝不免试探:“于是你杀了他?就是,那个拐子。”
本来大家无凭无据,人证物证皆没有,郭崇不认谁也没办法。
但郭崇显然被薛凝把准了脉,痛快承认:“不错,我自然将他了结。”
他还谦虚:“小时候随叔叔杀过几天猪,算不得有杀人手艺。”
杀了人,郭崇算是开了荤,也算一桩投名状。
眼见郭崇杀了人,这幕后之人必会更为放心,知晓郭崇当真肯下手。
对于郭崇而言,也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人家既肯这样费心,那自然绝不是随意玩玩。我便耐心等,等着安排的好时机。等了两个月,开了春,娥娘的事又被翻出来,传得是沸沸扬扬。”
郭崇那时自是有些欢喜,他本不满这些事石沉大海,如今却又传得沸沸扬扬。
吕彦原本趾高气昂,如今也添了狼狈。吕家那吕娘子长袖善舞,想来也是气急败坏,无可奈何。
当然这些不算最重要,郭崇仍是极耐心的等。
郭崇微笑:“等到吕彦被诱出,我便趁机杀了他,也是此生无憾了。”
等到吕彦被诱出,他便手握剔骨尖刀,一下子捅进吕彦脖子里去。
刀刃一拔出来,就喷得郭崇半身是血。
这满腔的郁闷愤懑之气尽泄,那方才叫一个酣畅淋漓。
如今郭崇哪怕被抓住,他也觉得不亏。
倒确实是一把极好的刀。
薛凝试探:“那幕后之人——”
郭崇收敛了笑容,快色也隐了去,也无说话兴致了,抿紧唇瓣不言语。
薛凝估摸着郭崇心里讲究一个义字,认为人家替他了结了此生夙愿,有报恩的思想。
从郭崇个性来看,想要撬开这张嘴却并不容易。
裴无忌冷冷说道:“你以为背后替你安排的会是什么好人?吕彦身为商贾,沾了些他不该沾染之事,也不过听命于人。因知晓迟早会被朝廷盯上,故早就处心积虑,准备着杀人灭口。我可以告诉你,吕彦与人勾结,做的破门灭户的勾当。这幕后指使,也并不是什么好人。”
吕雪君身躯也轻轻一颤。
裴无忌:“念你一腔义气,我可以给你指条生路。吕彦本已重罪,玄隐署除了玄隐卫士,还招募一些帮衬玄隐署缉凶的役勇。你若是玄隐署役勇,通缉犯人时下手重些,也没什么要紧。”
薛凝听明白了,所谓役勇就是万恶的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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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外,不过操作空间也很大。
这裴郎君显然一点儿都不单纯,自己手段挺多的,还整日里猜估别人有心机,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
薛凝不免多看裴无忌两眼,盯着那张俊美冷傲的漂亮脸蛋,薛凝忽而生出一个莫名想法——
也许,裴无忌对郭崇有几分欣赏之意?
裴郎君本来就是任性妄为,不按牌出牌,于是纡尊降贵的给了一条出路。
郭崇却闭上眼,缓缓说道:“裴署长的心意我心领了,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裴无忌似想明白什么,嗤笑一声,骂道:“不知好歹。”
裴无忌有点儿善心,但不多。
郭崇既不领情,裴无忌也没有继续游说了。
然后他便让人将缚着的郭崇压回玄隐署,继续好生审问。
薛凝也猜出了郭崇心思。
郭崇虽直却不笨,肯定知晓裴无忌所言是真,猜出助他之人不是什么好鸟。
不过郭崇又不是官家出身,他有一种朴素的江湖义气思想,觉得对方能帮助自己报仇,那就不应该加以出卖。
他是甘愿当这把刀。
更让薛凝觉得抓马的却是裴无忌的骚操作。
本来这桩案子是廷尉府在查,还出动了沈偃这个廷尉府少卿。沈偃工作人也是勤勤恳恳,好好保护现场,又请了薛凝这个专业人士。
结果案子查出来,凶手却被裴无忌不客气提走了。裴无忌还这般理所当然,也不觉得自己应该打个招呼什么的。
薛凝人在法华寺,那叫跌进大夏情报窝点了,跟清心寡欲没什么关系的。寺里大尼姑小尼姑各种内宅八卦都知晓,虽是比丘尼,还挺健政,议论起朝中大事亦是头头是道。
陛下成立玄隐署,本就有压过三司独立办案的风头,各方也在静观其变。若裴无忌是刻意出这个风头,要打压别人也罢了,可偏偏这位裴郎君不是自诩是沈郎君的知交好友?
沈偃也是刚刚上任,据说做事素来妥帖,如今这算是好朋友背刺了?
若裴无忌是有意为之也罢了,至少知晓有所亏欠。关键是薛凝看着也不大像,裴无忌就是没这个意识,根本是觉得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偏偏他平素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沈偃好。
沈偃能跟他做朋友,简直是把下辈子修行都做了。似裴无忌这样的人,能有朋友挺不容易的。
沈偃估摸着习惯了,并没有说什么。
这时裴无忌却向薛凝望去。
几日不见,薛凝气色瞧着仿佛倒好了些,肌肤透出几分莹润气。
他也听说如今薛凝住在法华寺,佛门本是清净地,不知怎的,倒是将薛凝养得精神些了。
少女乌发梳起,便于工作,一张脸蛋也是细润秀美。
这面上病气淡了些,倒透出一股伶俐劲儿。
念及薛凝茶艺,裴无忌到底将灵昌公主提醒放心上了,口气也客气许多:“薛娘子。”
23. 023
薛凝想着手臂上掐痕,眉头不易察觉轻轻皱了下,面色丝毫不动。
裴无忌心里就想啧啧,上次自己对她无礼,如今薛凝脸上可看不出来。
要自己再刻薄些,估摸着沈偃又要怜惜上了。
裴无忌嗓音也和气起来:“薛娘子今日辛苦了。”
只要裴无忌愿意,他做出翩翩世家公子风度也不难,更何况如今他有意跟沈偃和好。
裴无忌绝不似旁人刻板印象里那样鲁莽,行事一向粗中有细。说到底,沈偃无非觉得薛凝吃了亏,那么自己补上就是。
“那吕彦涉事颇大,亏你能问出端倪,果真聪慧,我想也应好好酬谢。”
裴无忌脸生得好,好好说话时也讨人喜欢,但薛凝可不敢大意。
按裴无忌所想,薛凝所作所为无非是为抬名声。他思量大可举荐薛凝拜一位名声极好女师,如此既补了教养,又添了人脉,名声更能抬回来。
故裴无忌口中说道:“区区财帛,自然不足以谢——”
还未等裴无忌示好,薛凝就已飞快接口:“裴郎君若不安心,给些钱财就好。”
钱财怎么了?说得钱是什么很下贱的东西一样。
薛凝听着就唏嘘,想要发感慨。
裴无忌面色一僵,怎么也没想到薛凝居然会拂他面子。
这是个名声可以变现的时代,男子做官也需攒名、养望、造势。他也不会觉得薛凝会在意这区区财物。
那就是拒了自己的意思。
不但自己不喜薛凝,薛凝亦对他记恨甚深。
裴无忌心尖儿虽掠动一缕怒意,但似又顺理成章。
以薛凝睚眦必报性子,虽图利,也未必能忍得下这口气。
裴无忌随手探入怀中,忽觉随身并未携带什么贵重财物。
似他这样世家子弟,在京城消遣通常是无需随身携带金银的。无论是出入歌坊酒肆,又或者购入什么古玩珍奇,只需留下私印或者签名,月底商户自是拿着签单向账房结算。
简而言之,裴无忌消费靠刷脸就好。
裴无忌囊中倒有数枚金饼以供打赏,不过薛凝多半会挑剔。
他手指触及一枚小匣。
是裴后所备,要自己赠灵昌公主的生辰礼。
姑母精心准备,自是有撮合之意。
两人加上一个沈偃自幼相熟,是极好朋友。
要说起来,沈偃脾气好,两人都跟沈偃更投契些。灵昌公主自幼受宠,也不惯着裴无忌,加之裴无忌是个嘴毒的,总是要吵一吵。
彼此间情分虽有,裴无忌待她却谈不上有什么男女之情。
但裴后起心撮合,却不以为然,反而说道:“这男女之间,吵吵闹闹才叫有情分,才知对方是怎么一副模样,不必遮遮掩掩。要是彼此间相敬如宾,客客气气,指不定连对方真心想什么都不知晓。”
裴后还拿自己举例子:“你别看陛下平素不苟言笑,惹人敬畏,私底下我也会跟他吵一吵。后宫粉黛三千,只有我待他如寻常夫妻,哭一处笑一块儿,能说说体己话。但凡吵不散的,就是真正有情分。姑母也只盼你添个真心喜爱,彼此间有情意的女娘。”
姑母的话言之凿凿,仿佛也有些道理,可男女之情不是靠分析能分析得出来的。
裴后却铁了心促成这门亲事,行动力还不一般。
她劝裴无忌:“灵昌是女子,脸皮薄,如今挑的那个林郎君不过是闹着玩儿,陛下早不耐烦了。如今正盼着,有个好男子使灵昌移开眼。”
既然明德帝已松口,裴后当然抓住这个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也许机会就只这么一次。
裴无忌却清楚,跟姑母分析不一样,自己对灵昌并无男女之情。
他拿出那枚小匣,随手抛给薛凝。
这是姑母备下的生辰之礼,至于裴无忌,他会选把玉首短剑给灵昌公主。剑格饰玉,剑身淬炼除杂,剑刃坚硬锋锐。
因为灵昌公主自幼好武,曾与公孙氏学剑。
薛凝打开。
匣中臂钏精巧,价值不菲,是女子贴身佩戴之物。
她估摸着裴郎风流,本欲将此等贵重之物赠哪个相好。
薛凝亦不在意:“多谢裴郎君看重,从前阿凝得萌恩荫,一切皆是父母所遗。到如今,亦能凭一己之力赚取些许财帛,看来,我也稍稍有些进益。”
她是凭自己本事能吃上饭。
裴无忌微微一默,似有心事,不再跟薛凝说话了。
犯人押走,薛凝填好验尸格目存档,吕家也能顺利领回尸首。
马车用以运尸,薛凝便邀吕雪君跟自己共乘一车,顺路送吕雪君回家。
这样商议妥帖时候,薛凝也窥见一位熟悉之人。
是越止。
越止如今为玄隐署署令,算作裴无忌手下。同一套班子出来,越止官服样式与裴无忌相似,不过衣料一者暗绯,一者深青。再来就是裴无忌那斜系玄色披风上绣的一朵白兰,越止披风处绣的是几枝白梅。
一见薛凝,越止似有几分惊讶,旋即那双漂亮眼里流淌浅浅笑意。
他柔声唤道:“薛娘子也在这儿?”
薛凝也与他见礼。
然后越止似回过神来,向裴无忌告罪:“属下来迟,还请署长责罚。”
许是木已成舟关系,裴无忌也一改那日凶狠,只淡淡说道:“也没什么大事,你来不来,都不要紧。”
薛凝当然也留意到这其中的暗潮汹涌,看出裴无忌从前已跟越止结怨。越止虽身居要职,裴无忌却有故意打压之嫌。
她想裴无忌跟越止到底有怎样恩怨呢?如若跟自己一样无妄之灾,摊上这样上司也够倒霉了。
越止清俊面颊倒并无怨怼之色,只和声说道:“那属下就送薛娘子回城。”
人前越止倒颇为退让隐忍,似有意退让。
若非薛凝见过越止阴狠计较一面,单看越止表面,倒真像是委曲求全小白花。
裴无忌本来平和面颊蓦然流淌一缕不喜,却并没有说什么,只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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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凝上了马车,吕雪君眼眶红红,泪水已经擦干净了,看着略回过神。
吕雪君:“今日还要多谢薛娘子,若换做旁人,因家兄名声不好,只怕心里会觉得他死了活该,绝不肯细细去查,说不定还暗暗欢喜。”
薛凝则柔声说道:“查案本该不偏不倚。”
吕雪君涩声:“只怕旁人不会那么想。”
那位裴郎君冷嘲热讽,言辞中对吕彦多有不屑。旁人未曾像裴无忌那样说,可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那位郭郎君眼里,我兄长该死,吕家上下自也没一个好人。怕连我也是个伪善心狠的,我不该替家里人说一句话。”
薛凝嗓音轻轻:“吕娘子也并非无情之人,我想你对郭郎君,亦是有几分惭愧的。”
吕雪君也微微一愕。
她亦含泪说道:“若旁人如薛娘子这般体恤就好了,兄长确实有诸多不是,但害他之人也未必多干净。这不但是要杀人灭口,还要毁去吕家名声,使吕家无人同情,更无人相助,这心思刻毒得很呀。”
“薛娘子,如今我只盼你能寻出真相。”
薛凝点点头,然后说道:“令兄与什么人私下来往密切,又有什么人想杀他灭口,吕娘子可有什么头绪?”
吕雪君迟疑:“我养在后宅,对大兄在外头生意并不十分了然。这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有什么可疑之人。”
薛凝听出多半是推托之词。
吕雪君显然在说谎。
薛凝:“吕娘子过谦了,你不是寻常闺秀,在家里掌家管事,不会对府外之事一无所知。你母亲身子孱弱也罢了,吕大郎已成亲,家中已有新妇,可家中一应诸事还是由你打理。”
薛凝当然不知晓吕家家事,不知晓究竟是吕彦那个新妇争不过姑子,还是新妇无能压不住吕家那些刁滑的掌柜管事故退位让贤。
无论哪一种,吕雪君并不似她样子显露出那般柔弱,也不可能内宅不通外事。
“就说娥娘这件事,吕大郎在外跟人争婢,又纵奴殴打。这些事情,难道他回到吕家会跟阿母和妹子说?吕彦不会说,但吕娘子仍知晓了这件事,甚至还出面替兄长周全一二。”
这说明吕雪君也有眼线,或是拿捏住吕彦身边长随,又或是拢住了吕彦身边妻妾,自会有人将这些事报给吕家大姑娘。
吕雪君甚至敢一个人来认尸。
吕彦虽是家中独苗,但吕氏亦有旁枝亲眷,唤个族中男丁相陪也是不难。但吕雪君却并未如此,她大约是想到大兄一死,虽留下稚子幼女,却不免会被同宗觊觎。吕雪君显然不愿意让旁枝族人牵扯太多。
骤闻死讯,吕雪君虽是伤心欲绝,却未至于乱了方寸。
“容我无礼,以吕郎君素日行事,得罪的人不少,必有值得怀疑的嫌疑人。可吕娘子却一个也没提。”
“这一个没提,反倒说明吕娘子心里有一个明确怀疑的人选,所以不提其他。”
薛凝图穷见匕:“吕娘子大约已猜到幕后指使是谁了,却将这个名字藏起来。”
24. 024
吕雪君唇瓣微动,略有几分恍然之气,欲言又止。
她没否认,可也并没有承认。
吕雪君言语总是留三分,不尽不实,不过薛凝倒未动气。
薛凝仍是柔声劝慰:“我想吕娘子一开始确实忿怒,可想明白后,却冷静下来,毕竟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
“没在裴郎君跟前提,那便那人必然身份不俗。”
吕雪君不觉以手指搅紧了手帕。
薛凝另挑了问题:“你猜幕后之人可信得过被抓了的郭崇?”
吕雪君微微一愕,一时答不上来。
薛凝:“郭郎君很讲义气,可也说不准。不过信或者不信,郭崇都落在玄隐署手里,灭口怕也不那么容易。可是吕家呢?吕娘子,我都会这样猜,那别人又会怎么想?会想吕彦虽是死了,可他家里人会不会知晓内情?”
“吕彦家里有个母亲,有个很会做人的同胞妹子,还有同床共枕的妻妾。难道别人就相信吕彦嘴真的那么严,没跟身边人透个只言片语?裴郎君急着立功,咬着不放,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吕雪君冷汗津津,秋日渐凉,她却竟似闷热得透不过气来。
“天子脚下,明目张胆的灭门自是不能。可这幕后之人精于算计,善于借刀杀人。杀你兄长借的是郭崇这把刀,对付家中亲眷自有别的名目。家中成年男丁故去,虽有子嗣,却年岁尚幼。为这份家产,哪怕族中之人有所谋算,也是顺理成章。”
“吕娘子,就像你所说那样,吕家名声已毁,到时候生出什么冤屈,京中百姓也不会如何在意。哪怕听到些风声,也只会以为是争产风波,绝不会疑背后还有其他内情。”
从三月前谣言四起,计划就一环接一环。
然后薛凝就握住了吕雪君手掌:“但吕娘子若将幕后之人道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对方必定是自顾不暇。”
吕雪君说不出话,但心神已乱。
这时嗤的一声响,却是传来破空之声,有什么擦过吕雪君的鬓边,射落吕雪君鬓边珠花,再夺的一声钉在对面车璧之上。
那弩余势未消,尾羽犹自轻轻颤抖不止。
吕雪君短促尖叫一声,却被薛凝捂住嘴唇生生按下,伏身低去。
薛凝显然还是猜差了些。
许是因郭崇被抓,对方也不干精细些勾当了,直接简单粗暴杀人灭口。
薛凝手心浮起了一层汗水,一颗心咚咚直跳。
穿越之后,她还第一次遇到这种阵仗。
穿越前有赖于国家扫黑除恶,她自然更没见过。
薛凝自然不免口干舌燥。
大夏武风对兵器管控严格,弓、箭、刀、短矛、盾牌“五兵”不禁,其他皆禁。而且京城附近,就连“五兵”都需禁止。哪怕佩剑,也至少是寒门出身,氓民不可佩之。更不用说弩这种杀伤力极大的禁器。
她盘算己方战力,随行有越止,还有七八个玄隐卫士。
裴无忌这时却策马狂奔,领着玄隐卫士掠来。
本来案子结束之后,他与沈偃也缓和许多。
还是沈偃主动开口:“唤薛娘子来验尸,并非为了置气。”
恼恨裴无忌擅作主张是一回事,请薛凝来验尸帮衬破案是另一回事。
所有人都觉得,是因沈家无心结亲,沈郎君方才特意示好。
但沈偃显然并非如此想。
沈偃:“这件婚事既罢,再纠缠不休,也于事无补,再故作姿态弥补,那就只是为了自己安心罢了。请薛娘子来此,乃是因她精于验尸,善于断狱,我只是惜她之才。”
裴无忌听着虽是不喜,却未反驳。
若薛凝在宁川侯府是处心积虑,蓄势待发,今日薛凝展露的就是日常水准。
裴无忌虽不愿认,却不得不承认这小女娘确实有点儿能耐,浮起在他脑海里的却是当初薛凝身边婢子一抹惊恐怯色。
年纪小时虐婢,长大些薛凝却装起来,甚至曾经被虐的婢子也被薛凝收服,不过是图谋更多。
裴无忌转移话题:“吕彦之事,你就不必再理会了。”
这桩案子牵扯不小,其中有不少利益纠葛,他当然绝不愿意沈偃这等人品端方之士牵扯进去。
裴无忌人前强势些,廷尉府自然会退让三分,不至于怪沈偃不够强势。
这些强势旁人许是会误解,但沈偃自然应当明白。
他想阿偃倒是对那薛娘子颇为爱惜。
不知为何,裴无忌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方才看着薛凝跟越止相熟,裴无忌已经隐隐有些不舒服。
越止这条毒蛇十分阴损,那薛凝呢?他不愿意承认,与越止相比,薛凝总归要好上一些。如若薛凝跟越止搅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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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说不定会学得更坏。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不快,使得裴无忌忽略了什么。
他想自己忽略了什么呢?
吕彦已死,裴无忌面上不动声色,暗暗却以吕雪君为饵,想着能钓上来什么。
那薛娘子张口说送吕雪君回府,当真只是顺路?难道薛凝也如自己一般盘算,觉得吕雪君许是知晓内情?于是薛凝便想要送送,大约是有意试探,想从吕雪君口里套话。
薛凝要送一送吕雪君,于是越止又要送一送薛娘子。
所有人都盯着吕雪君,那幕后之人呢?
不错,那幕后之人要杀吕彦,先是提前三个月造势,然后安排好郭崇这个苦主杀人。这圈套精巧,细细端上一盆细糠,足可细品。
如此一来,会使人误解幕后之人是个有耐心、善布局的人。
可那是三个月前的手段。
那时玄隐署尚未成立,裴无忌没回京城,裴署长没似如今这般死死咬着不放。
此一时彼一时也。
万一吕雪君真知道点儿什么呢?
吕雪君究竟是否知情,裴无忌不知晓,幕后之人也不知晓。裴无忌想要以此为饵,那么最好灭口机会便是吕雪君返家时。
此时此刻,对方怕没机会细细布局。
这猜测只有六分可能,但加上越止这么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祸害,那便有九分可能。
所以裴无忌思及于之,蓦然脸色大变。
他未及跟沈偃说什么,就呼来随行卫士,随他去追薛凝马车。
如今裴无忌策马狂奔,容色端肃。
沈偃很喜欢这个薛娘子,总不能让薛凝折在自己案子里,总不能冷了沈偃惜才之意。
而且,裴无忌也不得不承认薛凝极是聪慧。
虽并不喜欢这个薛娘子,如若真死了,自己大约会有一二分愧疚吧?
愧疚之余,也许还会生出可惜。
毕竟年纪轻轻,又这般冰雪聪明。
哪怕自己并不喜欢她。
因为一见越止,他便心生不快,更不必说薛凝看着似与越止交好。如非如此,他该早想着这些。
裴无忌俊美面颊如笼寒霜。
他乌发如墨,束以武弁,冠后鶡尾随风而扬,好似要飞起来一样。
行至一半,随行暗哨便递来吕家娘子遇袭消息。
25. 025
薛凝先是颠得快要吐出来了,接着马车停下来,外头却十分热闹。
待外边静些,却传来越止温和嗓音:“薛娘子,已经无事了。”
越止嗓音十分平和,宛如淙淙清流,流转几分温和味道,仿佛能安抚人心。
薛凝轻轻嗯了一声,撩开车帘,入目是一片青色衣角,素净整洁。
越止披风如墨,上头绣的白梅亦染上几点殷红。
那张清雅秀丽面颊抬起,正望向薛凝。他眉色如墨,眉头正沾了一点鲜血,顺着眉角滑落,化作一道浅浅血痕,衬着一张脸,愈发艳煞。
薛凝嗅着他身上似有股味儿,是杀人后味道。
空气中略有些腥气,远处是的的马蹄声。
越止出语安抚:“眼见裴署长将至,那些刺客自是不敢久留。薛娘子,你可还好?”
薛凝点了下头,虽有些恍惚,尚不至于十分害怕。
她要下马车,越止让她稍等下。
这车前架上撒了一蓬血污,越止以衣袖擦拭干净,才让薛凝踩着下车,不至于鞋底沾血。
薛凝自然没这样讲究,越止却偏生这般细致体贴。
薛凝打量,地上有六具尸首皆是黑衣覆面,还躺着一个玄隐卫士,另有个玄隐卫士受了伤,正捂着伤处喘气。
马蹄声愈密,裴无忌已到了现场,面色沉了沉。
这一路策马狂奔,裴无忌通身结着凝重杀气,他右手扣住刀柄,刃已出鞘两寸,似合非合,蓄势待发。
如今单手勒马停住,裴无忌犹自手扣刀柄,未曾松手。
目光触及薛凝,他已上上下下,从头到脚把薛凝打量一番。
薛凝未曾受伤,只是一番颠簸,钗脱发松,青丝散落,垂散脸边。薛凝本来体弱,面颊自带三分病气,也没什么血色。
如今受了一番惊吓,面颊倒是添了淡淡红晕,倒似比平日要鲜润动人几分。
薛凝站在越止身边,又仿佛跟越止有点像。不是五官像,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薛凝苍白的肌肤泛起红晕,面颊青涩未褪,却又似沾染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她和越止一样,都十分聪明出挑。
触及裴无忌目光,薛凝反应也快:“吕娘子也还好,只是吓着了。”
裴无忌嗯了一声,忽而明白薛凝虽是可厌,在自己心里总归是罪不至死。
其实这也不足怪。若不是裴无忌厌恶薛凝恶毒本性,薛凝本该是他容易生出好感类型。
整个裴氏喜好其实都是这样,自己生得美貌,对旁人颜值亦十分挑剔,喜美厌丑,而且厌蠢烦拙,对痴蠢之辈毫无耐性。
就如裴后用越止,别的考量自然也有,但越止样貌好又颇有心机,正好也是对裴后胃口。除此之外的人品,裴后就并不怎么在乎。
欲做大事,姑母也并不介意用几个酷吏。
但裴无忌却颇为介意。
故薛凝若死了他虽难免会觉可惜,但仍觉十分可厌。
这时节,薛凝已将吕雪君哆哆嗦嗦扶出来。
吕雪君虽颇有手腕,却并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显然吓得不轻。
吕雪君颤声:“可,可是裴署长以我等做饵?”
她已成了惊弓之鸟,受了很大惊吓,还觉得自己以及整个吕家已成弃子。
薛凝搁一边安抚:“吕娘子想差了,若裴署长有心如此,就不会令署令相随。他也绝不会想到对方竟这样大胆,如此仍敢动手。”
跟裴无忌不一样,哪怕薛凝不喜欢裴无忌,也不会给这厮扣些莫须有罪名,这叫人品高下立见。
薛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吕雪君面色稍稍缓和了些。
就在这时,却是异变顿生。
空中传来轻巧破空之声,一枚弩箭飞快朝吕雪君这个方向掠来。
电光火石间,裴无忌反应也是极快。一瞬间,裴无忌眼底流淌澎湃怒意,伴随怒意滋生的却是截然相反的冷静。
他手本握住剑柄,将合未合,蓦然抽出,剑破匣而生清吟,在阳光下掠过一片银色的白光,锐气逼人。
裴无忌已是飞快弹身,长剑狠狠一斩,剑气若银瓶乍破。
那判断也妙到巅峰,一剑竟将射来飞弩斩做两截。
飞弩余势未消,方向略偏,咚的射穿裴无忌扬起玄色披风上那朵白兰,再钉入马车之上。
薛凝反应过来时,不觉冷汗津津,只看着裴无忌垂目缓缓合剑入鞘。
如此剑技,裴无忌分明武技非凡,而裴无忌那张俊美脸孔之上尚有未曾消退的杀意。
那刺客分明是工于心计,擅于猎杀,刺客也是利用了几分心理盲区。
眼见裴无忌来援,旁人必以为刺客赶着逃命,谁想竟有人留下,寻个松懈契机,在意想不到时刻出手。
裴无忌打了个手势,身侧几个玄隐卫士已追出去,薛凝似听到长草中传来一阵子悉索轻响。
看来不单单是越止这个署令,就是裴无忌这个署长来了,人家照样不给面子。
薛凝瞧着裴无忌面上未褪怒色,也能有几分理解。
她手臂却扶着已经站不稳的吕雪君。
连番受惊,吕雪君显然也已经崩溃了。
她发颤说道:“我真的不知晓,我当真不知道啊!我问过大兄,他却并不肯说,说此事兹事体大,并不是我能沾染。我只知与大兄合伙做生意之人并不好惹,只能避上三分,我亦不敢招惹追究。”
裴无忌眸色深深,这样盯着吕雪君。
他样貌好,京中倾慕裴无忌的女娘不少,可这双眼盯着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女娘,却殊无温柔之意。
事已至此,对方杀人灭口的心思已展露无遗,吕雪君亦无必要说谎。彼此已撕破脸,吕雪君求庇玄隐署方才是最好选择。
如此看来,死去吕彦在亲妹妹跟前也是守口如瓶。
裴无忌终于移开目光,轻轻嗯了一声,又皱了一下眉头。
薛凝也心想自己并未猜得全对,吕雪君可能试探出其兄合伙之人身份不俗,但吕彦并未对这个妹妹交底。
她手臂扶着吕雪君,心想还是扶受惊的吕雪君上车休息。
这时候吕雪君却凑过来,悄悄在薛凝耳边说了个名字。
吕雪君显然非常狡诈!
裴无忌以为她不知道,薛凝也以为她不知道,谁都想不到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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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君居然仍有隐瞒。吕雪君没有当众说,却悄悄的飞快在薛凝耳边提了一嘴。
薛凝也沉得住气,只眸色轻轻一动,脸上瞧不出什么异色。
她再抬头看吕雪君时,吕雪君又恢复了那气若游丝,要死不活,满面惊惶样子,仿佛刚才耳语只是薛凝的错觉。
这失了三魂七魄样子,任谁看了也不会疑心吕雪君还知道些什么没有说。
裴无忌挥挥手,让人送吕雪君先回去。
薛凝觉得人家也不全是演技,吕雪君面上惊惶肯定有几分真心实意。
她扶着吕雪君上了马车。
薛凝摸出一根长钗,将散下头发挽起来。
她乌发如墨,头发挽起时,露出一截雪白颈项。穿了有半年了,薛凝早学会了娴熟用钗挽起头发。
披头散发的不利于工作,薛凝把自己整得挺利落。
刺客早就跑路,不妨碍薛凝勘察一下现场痕迹。
裴无忌冷着一张脸,倒并未阻止,让下属将刺客服饰、兵刃先收集起来,再加以比对。
昨日下雨,今日无雨天阴,土地还是湿润的。所谓燕过留痕,长草堆里也有几个较清晰脚印。
薛凝取尺量过,掏出个方便记录的小册记录。
越止似对她颇为好奇,跟在薛凝身后,态度也很熟。
“薛娘子,可有什么发现?”
薛凝也不避讳:“男性足印,足长约八寸,按身高是足长七倍来算,凶手大约有八尺左右身高。”
大夏一尺约23厘米,犯人身高约一米八。
越止称赞:“薛娘子果然博识。”
薛凝码着足印继续望下去,刺客转身,接着急走,故只足尖着地,是发足狂奔之势。一击不中,便再不逗留。
再往前便是河,刺客走几步潜入水中,借地势之地,比备马更易逃脱。
她拿出皮革制成软尺量步距,对照身高判断做参考。
“每个人走路姿势本皆有一些微妙不同,亦有属于自己特点。从步距来说,凶徒左脚踏出步距会比右脚短寸余,是他自己都未曾留意到习惯所至。”
越止听得十分认真,专注凝视薛凝,还帮薛凝打打下手。
他点点头:“还是薛娘子观察细致。”
越止情绪价值拉得满满,不但听得十分专注,还时不时恰到好处称赞薛凝两句,跟初见时阴狠计较大不相同。
两人聊得还挺好,薛凝初步勘察完现场,问道:“越郎君可是猜到有人会半路劫杀,所以才特意相送?”
越止没否认,点了下头,又说了声是。
薛凝:“如此有心,我还未多谢你呢。”
越止笑了一下,温声:“你谢谢我?可旁人不会这么说。”
薛凝面上露出几分好奇。
越止道:“他们会说我可是故意以人为饵,又或者正因我在,所以果然有祸事发生,说不准这些祸事正与我有关。”
薛凝笑出声:“怎会有人如此自以为是?”
裴无忌当然也听见了,听着好似在内涵自己,心下有些忿意。
因为裴无忌正是这样想的,当然不免对号入座。
26. 026
甚至若无越止相送,裴无忌还不敢十分笃定会生事端。
然后就是薛凝恳求越止送她回寺。
裴无忌倒并不奇怪,自己与薛凝不睦,薛凝惊魂未定,自然会求个她够得着的。她和越止有些私交,想到之前越止也在宁川侯府住过一段日子,也理所当然。
这与他没什么相干。
方才他急急奔来,心里有些惜才之意,不过如今也已淡了。
就像郭崇一样,怜才之意也不过一时。
大夏官方祭祀场所诸如“观天象”的灵台,以及祭祀神明与先祖的宗庙、郊祀皆设于南郊。法华寺虽是裴后出资建造,却不兴祭祀,寺也安在东寺附近。
这香火旺的寺庙周围自然是商业兴盛区,各种周边服务配套。隔着一条街,有卖素饼素点心,布施贫户衣鞋的成衣铺子,还有可供放生祈福的小动物等等。
除了名寺经济,还有各色吃食。
薛凝忙了半天,也是饿了,便邀越止用午膳。
无非是在小摊子前吃两碗羊肉汤饼。
汤饼就是面条,又或者不如说是面片汤。
羊汤做底,面片雪白,热气腾腾。
卖汤饼的大娘见薛凝模样秀美讨喜,还肉痛似撒了一丝胡椒,这调料可不便宜。
薛凝也跟越止边吃边聊。
越止还挺能聊的,说起自己,便说从前他也有份体面差事,可惜却生出变故。外放两年,一些矫情毛病也都改了。
若换从前,他微微有些洁癖,经过这样杀伐,须沐浴更衣,方才进膳,如今自然没这许多讲究。
如今好不容易回京城,虽比不得从前风光,上司也看他不顺眼,好生苟着便是。
薛凝跟他聊得还挺有亲切感,大家吐槽一下工作环境,骂骂狗上司之类。
一碗羊肉汤饼吃完,薛凝也不免试探:“不知裴署长盯着吕家,不知究竟为了什么事?”
总不能为盯着自己,哪怕裴无忌这狐朋狗友真操心沈偃,也不至于这么紧盯。
加上跑来行刺的刺客,看来真有事。
裴无忌自然不会说,薛凝也不会自讨没趣,而今她这个小娘子正盯着越止。
薛凝气色差了些,容貌却生得俏,很容易予人好感。
这张秀美可人的脸上亦是一派期待
越止也不负期待:“吕家本以盐铁之利发家,后陛下收回专营之权,转以官家经营,归于少府管理。”
薛凝点点头,表示知晓这档子事。
“少府选盐官、铁官,替朝廷管理盐铁经营,这自是肥差,当然也要选懂行之人。这些盐铁官若其心不正上下其手,所攥利益莫可计量。官微却利大,如若背后再有人撑腰,费心谋划,贪墨更是防不胜防。”
薛凝听明白了,简单来说,伴随改革,这盐铁之利已收归国有了,有人却网络官员,侵吞国有财产。
裴无忌新官上任,查的竟是件正经事。
“吕彦就是这桩勾当的中间人,吕家虽没落,可人脉却还在,而且对这行当十分了解。由他出面,也笼络了不少经手官员。当然,也不仅仅这样。”
“亦有人不愿意沾染这些贪墨脏事,这时吕彦就会出面,以对方违背朝廷所颁布算缗之策,以此没收财产,削官毁家。”
所谓算缗之策,乃是朝廷近来颁布征税方式之一。官府清点家财,千中抽二,供于朝廷。若有隐瞒,则必被清抄家产。
当然此策如今并没有大范围执行,官府执行时主要还是抓典型,并且一抓一个准。与其说是征赋税,不如说是朝廷给自己缺钱时抄大户留了个口子。
吕彦既为中间人,买通官府,无往不利。
说他是个渣渣,当真半点不冤枉,难怪裴无忌对他乃至于整个吕家都颇为不屑。
这些事京城里没多少人知晓,流言纷纷,只提及吕彦杀妾之事。
这完全是避重就轻,虐死娥娘已算是吕彦所为恶事里不打眼的一桩了,搞得薛凝对郭崇的好感度又提升了几分。
吕彦当然会十分轻狂,他背后自有勾连,也有在京中放肆的底气。
薛凝听得也是叹为观止,不由得说道:“裴郎君自然不愿意将这些内情传出去?”
越止手指比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我们悄悄说,不让他知晓就好。”
他一副跟薛凝关系很好样子。
薛凝还有别的话想问,不过说出来不免伤感情。
刺客那枚利弩射来,究竟是冲着吕雪君,或者自己,亦或者越止?
从物理角度来看,薛凝竟觉得是冲着越止来的。
人前薛凝打配合嘲了裴无忌两句,实际她脑子竟与裴无忌差不多,隐隐觉得这场刺杀指不定跟越止有些关系。
不过问出来越止也未必认,越止定会先抵赖,然后趁机发作,做出一副生气样子。
可巧越止正好也有想问薛凝的,不过亦觉得问出来伤感情。
旁人瞧不见,越止却看得清楚,吕雪君瑟瑟发抖,曾在薛凝耳边说了什么。
这薛娘子好一朵黑莲花,眼皮不眨一下,演得若无其事。
越止心忖若自己问她,她定也不会说,还会摆出一副不明所以又义正言辞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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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凝便想,越止若被灭口,必然有被灭口的价值,必然是是知晓些什么。这越署令说不定早就知晓幕后真相,却只字不提,莫不是有意耍弄裴无忌?
裴无忌待越止很是刻薄,薛凝也不是说不能理解。
越止则想,薛娘子与裴无忌素来不和,如今刻意隐瞒,显然是对裴无忌不够信任,看着颇有猜忌之心呐。
两人各自都有些心思,狗狗祟祟,却仿佛因为裴无忌这个共同厌恶之人生出几分诡异的和谐。
法华寺,郑四娘子陪着秦氏来上香。因念及薛凝长住于此,郑四娘子略略有些不自在。
若换做往常,不过是寻常交际往来,她绝不会不自在。可因薛凝风波,郑四娘子不免生出尴尬。
宁川侯府亦有自己的社交圈子,这次轮着郑家做东,秦氏已在法华寺置了里两席素斋,又安排好布施京中贫户的白米、衣鞋。与郑家相熟的几家贵眷拜佛诵经,再派米施药,善心行仁。
这些世家勋贵消息没有不灵通的,更不必提连阿父都被呵斥,有治家不严之罪。郑四娘子想着旁人私底下议论,也不自在起来。
以往只有郑四娘子暗里刻薄别人的,岂想如今却换成自己被人评头论足,私底下不知晓议论成什么样子。
故郑四娘子私底下亦不免劝阿母,不若换个地儿礼佛,何必非在法华寺?
秦氏倒是不急不躁:“这京中女寺不多,比法华寺更有名女寺也没有了。郑家从来都在法华寺礼佛,忽而挪了地方,你让旁人怎样想?落别人眼里,岂不是郑氏心虚?多少双眼睛盯着,想看着咱们家失态出丑,这时更要一如往常。”
郑四娘子垂泪:“可人家私底下不知晓议论得多难听。”
秦氏淡淡说道:“你也知晓是私底下议论,既未议论在你面前来,不正说明还有所避忌?如今满京城皆怜这薛氏孤女,可这怜爱并不值钱。满京城皆恶郑氏刻薄,可从前相熟亲眷也未曾断了来往,仍能约出一道礼佛行善。”
“你也不过是私下被人议论几句,可无人敢娶薛娘子这烫手山药。你若落落大方,虽府里一时名声有损,可谁都知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郑四娘子惭愧,轻轻应了声是。
阿母一番话,倒是让郑四娘子定了定神,不似之前那般惶惶不安了。
薛凝是朝廷彰显对忠臣厚恩的道具,彩衣粉饰,捧得高高的。哪怕是侯爵之尊,也绝不能苛待这位薛娘子,否则必遭训斥。
郑四娘子心定了,又想这次去法华寺,也不知是否能遇到薛凝。迁出侯府之后,还不知晓薛凝过得如何。
27. 027
秦氏似看出郑四娘子心思,又吩咐:“今日未必能撞见薛娘子,便算能撞见,你态度无非是不卑不亢,再添几分歉疚之情,也就是了。”
想到被削官流放的郑珉,郑四娘子欲言又止,心忖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难道不表示一二?
秦氏一阵见血:“你跟你二叔父难道情分很深?”
郑四娘子不好说什么,为之语塞。
虽未分家,各家有各家院子,再者男女有别,郑四娘子跟郑珉也无甚情分。但长于郑家,祖母自幼教导,说一家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莫不是错了?
秦氏则说道:“你是晚辈,又是女子,一年跟你二叔父说不上几句话,情分自是不多。要说情分最深,则属老太君,你父亲与二叔皆是她生下。如今二叔流放,骨肉分离,偏偏是你祖母悉心安排,替薛娘子迁居法华寺,处处周到,不敢怠慢。所为何事?还不是为了挽回郑家名声。”
“连你祖母如此识大体,你也将你那些上不得台面轻狂心思收一收。”
郑四娘子一阵心惊,亦再不敢有什斗气心思。
及到了法华寺,郑四娘子又听了一耳朵薛凝。
这薛娘子故事是常听常新,住进法华寺没两日,已不是备受欺凌苦情小白花。据说她入寺没多久,就被沈少卿叫走,说是让其验尸断狱,翻看尸首。
从前的薛凝身子骨弱,加之有些人刻意为之,故甚少应酬。
直至郑老夫人生辰,方才闹腾出大事。
大家对之不是很熟,所留印象不过是掐尖要强,性子咄咄逼人。
但京中上下对沈偃很熟悉,哪怕是最刻薄妇人,也不会说沈偃不好,这就是有口皆碑。
郑四娘子心里不是滋味,心忖无非是沈郎君心生怜意罢了。
她虽更喜欢裴无忌一些,但沈偃毕竟是优质资源。
再来就是薛凝亲手制了个护身符,在法华寺开光,说是能庇人平安。
这些个来法华寺礼佛的京中贵眷个个皆是人精,也能将这位薛娘子心思猜到几分,无非是为了扬名,再来就是这个薛娘子确实会一手验尸断狱之术。
可谁也不能预料家里出什么凶事,总不能先备着此物,那岂不是晦气?
再者大家族中女眷出了什么事,大抵是私下处置,寻上薛凝那便是大张旗鼓,闹得人尽皆知了。
这薛娘子虽是有心思,但到底稚嫩了些,显然不懂目标客户深层次的需求。
想仗着有几分能耐,插手世家勋贵那些个阴私隐秘之事,真正想错了。对于这些大家族而言,对错显然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整个家族利益。
薛凝却在这时归寺,与郑家女眷撞个正着。
众人心思各异,却个个忍不住打量这位薛娘子。
薛凝如今模样好又不好,因外出验尸兼勘察现场,薛凝打扮得利落简单,头发挽起,着束袖小衣,通身并无华贵之饰,甚至不如在场贵眷身边婢仆之流。
但薛凝并未自惭,落落大方见礼,未见丝毫窘迫之态。
要说好,那就是薛凝整个人鲜润精神了不少,本来秀美脸蛋看上去更为有神。
也有人暗暗替薛凝可惜,薛凝也有几分品貌,若稍稍收敛些性子,也不至于令人生畏。
郑四娘子酝酿了好几天,真见了薛凝,也不过不咸不淡打过招呼,别的闲话也不敢多说,使得郑四娘子生出几分一拳落空的憋闷。
这时节,法华寺却来了贵客。
宫里头来了人,是服侍在裴后身边的中舍人程婉。这程舍人是皇后跟前心腹,今日竟出宫来到法华寺,惹得主持都慌忙领着寺中女尼相迎。
程舍人着曲裾深衣,衣身以褐色锦缎制成,衣色甚沉,只领口与袖口处绣着精致的云纹,这沉稳中不失宫中气派。她面上带笑,言语也和煦:“主持不必多礼,也无旁事,只是皇后怜薛娘子孤弱,家里又是对大夏有功,故特意令我走一趟,替薛娘子布施十万脂粉钱。”
薛凝一怔,怎么都想不到会抬举到自己头上。
郑四娘子冷汗津津,忍不住想多亏阿母提点,自己人前不曾无礼。看来宫里仍念着薛家当年情分,对薛凝自有一份恩宠在。
秦氏却隐隐觉得不对,可又说不上来。若宫里真有心抬举薛凝,薛凝迁出府时已经抬举了,又何必如今再示好?
只如今这位皇后娘娘善于耍弄权术,心思本是旁人猜不透。
想到这儿,秦氏也微微苦笑,薛凝名声再凶又如何?若薛凝真被皇后抬举起来,少不了有人趋之若鹜。
那可真是,天威难测。
唯今之计,郑氏也只能低调再低调,使得这场风波早早淡了去。
薛凝却猜到了几分,私下跟程舍人叙话,薛凝将裴无忌扔给自己那枚小匣奉上:“此物是裴郎君所给,想来是宫中之物,我不好留着,还盼程舍人收回。”
程舍人也不免感慨这薛娘子当真乖觉,伶俐得很。
这臂钏是皇后所选,想让裴无忌赠给灵昌公主,充作定情信物,不过裴无忌偏生并不怎么乐意。
裴无忌是裴氏少君,却未必肯顺娘娘心意。他没把此物赠给公主,却偏挑了个如今京中名声最凶的薛娘子送出去,估摸着是做给皇后看,有几分自暴自弃意思。
娘娘无非是想为裴氏少君谋个最好的,裴无忌却性子叛逆,扔给如今京中人人避之不及的薛凝。这其中也没什么男女之情,据说少君厌极了薛凝,只不过是故意为之。
皇后知晓,也觉头疼。这婚事不遂也罢了,若再传出些闲言碎语,岂不是给灵昌公主添了尴尬?
好在这薛娘子十分乖巧,暗里悄悄将这枚臂钏还回来,估摸着并不知晓其中因由。
裴少君行事当真鲁莽,拂了娘娘面子不说,指不定还会累及这个名声本来便不好的薛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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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程舍人接过收起,面色却是和善:“薛娘子,你聪慧伶俐,皇后是知晓的,也并未忘记薛氏。以后,也自会有些福气和前程。”
程舍人言语里便有些暗示。
她是裴后心腹,娘娘的心思也能揣摩一些。虽然裴无忌并不喜欢薛凝,但皇后似觉薛凝可用,也有提拔之意。故如今薛凝名声虽差,以后未必没有翻身之机。
程婉会做人,如今言语也添了几分和顺和笼络。
她想这些言语暗示,也不知薛凝听懂几分。
这样盯着薛凝时,程舍人心里蓦然浮起一个念头,心忖这薛娘子倒是有一副好样貌。
薛凝有一副好皮囊,脸蛋生得秀美。但单论容貌,宫中燕瘦环肥,什么样美人儿没有,这姿色也并不如何稀奇。
但薛凝身上却有一股鲜活生命力,也许她面颊虽有几分病气,一双眼却是极亮,倒是别有一番风姿。
也不知裴少君为何竟那般厌她。
送走了程舍人,薛凝便想到裴无忌。
一想到裴无忌,薛凝身躯就微微发热,好似被利刃劈开了身躯,生出颤抖。一股微酥的紧张之意在薛凝舌根泛起,令她口干舌燥,心烦意乱。
这样的感觉不是因为恨,更不是因为爱。
她想着裴后百般撮合,自是觉得灵昌公主乃是最好。哪怕不成功,裴后也会出手,不愿灵昌公主生出半点尴尬。
那样的天之骄女,本是世间最美好的恩物。
炙手可热如裴氏,也会觉得灵昌公主是最好,甚至需要裴无忌这等倨傲之人低头屈求。
她脑内却浮起吕雪君被刺杀后低声细语在自己耳边说的一个名字——
灵昌公主。
吕彦背后之人是灵昌公主?
真假不知,但合乎逻辑。吕雪君死里逃生,吕家已无自保之策,有什么不能说的?吕雪君稍有两分聪明,便合该知晓直言才能保命。
裴无忌新官上任,便是侯爵之尊,也未见裴无忌留什么脸面。那幕后之人哪怕身份尊贵,又有什么可怕的?
但若是灵昌公主呢?
吕雪君绝没有那个胆子在裴无忌面前告发灵昌公主,人家重情重义,吕雪君不要命了?
今日裴后花十万钱做人情,这其中固有笼络薛凝彰显宫中仁厚之意,但主要原因无非是为了那枚裴无忌随手扔给自己的臂钏。此物自是绝不会再赠给灵昌公主,可裴后也不愿多添枝节给灵昌公主添上尴尬。
如此相护,自然不仅仅是裴后看灵昌公主亲切,根本原因是因为灵昌公主在当今陛下心里分量不轻。陛下膝下女儿不止一位,却独独灵昌公主最受宠爱。
太子贬斥,剩下诸子也都战战兢兢。皇帝也是人,也有感情需求,便与灵昌这个女儿共叙天伦之乐。
抛开这些尊贵权势不谈不谈,只谈私情,裴无忌、灵昌公主、沈偃三个人也是自幼交好,玩在一处。
28. 028
当初不过传言自己要跟沈偃说亲,裴无忌就折腾得厉害,倘若灵昌公主真搅合这些事情里面呢?
薛凝脑内畅想一下,裴无忌那张俊美面容浮起时,她脏腑也轻轻颤了颤。
谁知晓裴无忌能发什么癫。
吕雪君显然也没指望来个揪出灵昌公主,为她那死去兄长讨回公道云云,吕雪君没那么异想天开。
以薛凝猜测,吕雪君告诉自己这个名字,无非是想留下一个护身符。
薛凝脑内小剧场,比如杀手再临,吕雪君就大叫一声停,说如若我死了,这个秘密已告知一个知情人,会闹得满京城皆知之类,当然能不能管用另说。
当然如今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估摸着暂且不会再去折腾吕家了。朝廷已多有留意,幕后之后也不能好似除吕彦一样借仇人之手。
薛凝倒是生出几分好奇,裴无忌自诩重情,必会站在亲近之人那边,可如今裴无忌是否知晓?
另一边沈偃和裴无忌之间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
知晓裴无忌亲自驰援,沈偃看裴无忌眼神亦有不同,他轻轻说道:“无忌,想来你也觉得,那薛娘子聪慧伶俐,折了也是可惜。”
裴无忌面有不虞,似有不快,不过也不好昧着良心说薛凝不伶俐,只说道:“自是聪明,这般费心谋算,虽一时名声差些,也不过现在,以后少不了好前程。”
沈偃接口:“这说明她不但聪明,还很有志气。难道女子便只能养于闺阁,纤纤柔弱,温婉贞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志气?别家也还罢了,你裴家女儿可不是这样。”
裴家当然不是这样,上头有个善于弄权裴后,裴家其他女眷也蠢蠢欲动,积极参与外事。甚至如今裴家声势起来,也源于裴兰君后宫争宠登上后位,更惠及家族。
裴无忌淡淡说道:“是没什么好,只是在家打小这样有志气的男男女女见多了,也并不觉得稀罕。”
自从裴后得势,裴家上下就兴奋起来,个个侃侃而谈,言语必有格局,盼着将裴氏抬回顶尖的世家门阀。
不过难得沈偃态度和善起来,裴无忌亦不欲再和沈偃争吵,只说道:“既然沈家再无心那桩婚事,我亦不会再跟那薛娘子计较。你要用她帮衬,我难道还不依不饶干涉?今日来,是恰巧撞见这桩案子,并不是跟个小女娘不依不饶。”
和裴家其他人一样,裴无忌也有裴氏血脉特有的狡诈。
本来沈偃动怒是裴无忌干涉自己姻缘,但裴无忌避重就轻,偷换概念,振振有词说自己今日没成心干涉沈偃用薛凝办案。
而且他也拿准了沈偃性子,木已成舟之际,沈偃便会尽力周全,不会再在前事上计较。
有时候,裴无忌觉得自己跟宫里姑母其实颇有相似之处。
果然沈偃说道:“你想通了就好。”
裴无忌继续说道:“我本不喜薛凝,但既然你喜欢,我自也会收敛脾气,遇见了不会给她脸色看,更再不会对她无礼。”
说得自己仿佛受了很大委屈一样。
但沈偃果然上钩,面色微动,略有些感动之色,又生生压下。
沈偃很是欣慰:“你能如此想,那便极好。”
裴无忌心里暗道惭愧,却也欢喜沈偃已不计较。
他也有自知之明,似自己这般性子,私交上有阿偃、灵昌这样的好友,也算是他的幸运与福气。
沈偃盯着裴无忌这张面容,裴无忌俊美的脸孔焕发着灼热,可这样热情下却偏掩着一缕宛如冰雪般的凉意。
世家贵族子弟的婚事大抵皆不由掌控,成婚前若有几分相熟亲近,已是十分难得。他知裴无忌跟灵昌彼此间吵吵闹闹,但情分并不浅。
换做旁人,会觉得这样已是极好,大约便是爱情吧。但裴无忌不会这么觉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既是知交好友,灵昌是男是女也没什么区别。
这张俊美面孔下,却是如冰雪般的冷静。
只是若灵昌也不可以,沈偃很难想象裴无忌会对其他女子动男女之情。
与沈偃拜别,裴无忌人在马上,漫不经心想既已答允沈偃,那么再不喜薛凝,大约也真要客气了。
他想着薛凝那张秀美苍白面容,蓦然有些不舒服,他也奇怪自己为何会如此讨厌薛凝。
毕竟裴无忌厌恶越止,是因知晓越止私底下干过的勾当。
但薛凝呢?他虽不喜,但薛凝的阴暗是绝不能跟越止相提并论的,差了老远了,他原不该如此厌她的。
这世间内心阴暗龌龊的人不少,譬如魏楼之流,裴无忌性子倨傲,看透之余至多是看不起,并不会放在心上,也不配使他憎恨。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对薛凝有那些个过多的厌憎之意。
如此起心留意,盯着薛凝一举一动。
这时薛凝也行至圆通殿前,她手掌合十,拜殿中观世音菩萨。
别人以为薛凝在求神拜佛,实则薛凝是在捋顺自己心思。
观音像有点像裴无忌,裴家就是这般的高高在上。
薛凝倒是个务实之人,能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发挥自己最大价值。她可以先将吕家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也许有一日,可以探探真相。
她也不是因吕雪君一句话就给灵昌公主定了罪,只心想有一日自己说不定有查清公主有罪没罪的资格。
薛凝有一张秀美讨喜的脸,容色是温柔的,性子也很和气。可这样眸光轻敛,倒不自禁透出几分坚韧与锋锐。
菩萨跟前,不应如此锋锐的。
薛凝抬头仰视着菩萨的脸。
她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性子,而是能为之事尽力为之。
然后薛凝悄悄告诉自己,现在,她要将有些事藏在心里面。
守口如瓶。
菩萨长得像裴无忌,接近神明的秘密总是很危险的。
接下来一段日子,薛凝倒是过得颇为顺畅。
沈偃时不时相邀,请薛凝协助办案,验查尸首。若无案子,薛凝便驱车逛遍大夏都城。
穿来这个世界,薛凝一开始小心翼翼,蛰伏试探。等离了宁川侯府,她亦少了许多拘束,更要趁势广博自己见闻。
大夏皇宫占据都城极大面积,南边临水,依山而建,地势高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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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鸟瞰之势,从风水上来说有聚龙首而傲天下之气势。
整个都城规划妥帖,功能区分明显。勋贵世家大抵居于皇宫西侧,至于品阶不高官吏以及百姓只能居于城北。
城中商业区共分九市,其中紫薇街以东三市被称之为东市,是整个夏都最为繁花热闹之所。
薛凝四处游逛,对各类坊间佚闻甚是上心,还细细逛了各处商铺。行至京郊,她又顺道收集各处泥土以及植物样本,充实自己对如今所居都城的认识。
马车滚滚,裴无忌人在车上,漫不经心往外打量。
他做事时骑马,如今进宫赴会自然乘车。
一道熟悉身影落入裴无忌眼中,使得裴无忌蓦然凝神,眉头轻轻一皱。
薛凝身着男装,正骑着马,这倒并不算出格。
毕竟时下大夏的贵女都流行穿男装,会骑马也并不稀奇。
只是听闻这个薛娘子原本弱质纤纤,身娇体弱,故足不出户。
而今离了府,倒好似换了个人似的。
薛凝换了男装,所谓男女分别其实很明显,也不至于看着像个小郎君,不过一张秀丽苍白的脸蛋倒是添了几分英气。
裴无忌曾刻意折腾,令越止去打探一下这位略略有些神秘的薛娘子私隐。他本就不待见越止,又想越止会如何交差。
没想到越止还真一脸严肃,给裴无忌汇报探得一件关于薛凝的大秘密。
彼时越止也将薛凝这个秘密娓娓道来。
薛凝离开宁川侯府时,郑老夫人为显得慈爱,还特意给薛凝身边添了个婢子翠婵。这翠婵越止是领教过的,胆子小得很,稍稍吓唬,就哭哭啼啼。
薛凝本来名声不好,翠婵这胆小鬼也被吓成惊弓之鸟。
云蔻与她同为婢子,不免心生同情,出语安慰,便向翠婵吐露了个秘密。
越止便毫不犹豫出卖薛凝,将自己探听到秘密禀告给裴无忌:“是借尸还魂!”
这原本薛娘子身躯已经被占了,如今已是另外一个人。云蔻听了这个解释也是深信不疑,也不由得松口气。
越止振振有词,建议不如请个道士,或者高僧也可以,说不定能验一验。
裴无忌当时就听得怔住了!。
这厮不要脸起来能很不要脸。
他看着薛凝纤纤背影,小女鬼是吧?倒是有些道行,竟不畏阳光。
裴无忌内心这么吐槽。
他当然半点也不信。
阳光这样落下,倒将薛凝头发尖尖染上一层淡金色。
不过如今,裴无忌也没心思掂量薛凝了。
他心头掠过了一缕沉重,颇有些不是滋味。
那日刺客来行刺吕雪君,虽无活口,却也落了几具尸首。
要不怎么说唆使郭崇这个昔日仇家灭口很高明。所谓雁过留痕,凡事经手则必会留下痕迹。
那几具尸首虽是面生,却禁不住掘地三尺的探查。
于是有些事情到底查出来了,死者是灵昌公主府上侍卫。
裴无忌自不可能信,他眸色深了深,亦缓缓放下车帘。
29. 029
用过晚膳,薛凝便开始工作。
身为法医,在道具严重不足情况下,薛凝也动足了脑筋。
用粉末法可以在金属、瓷器、塑料能表面较为光滑物品上采集指纹。这所撒粉末既不能太湿,也不能太重,要轻薄细软,颜色也要深。
薛凝用了好几样做试验,还是化妆用的绿蜜粉效果最好。
再来就是指纹的收集,穿越后薛凝可找不到黏性胶带,就尝试着自制。
薛凝选的黏合物是动物胶,用猪皮、驴皮熬出的胶质,冷却后是凝固状态,受热后又会软化。
她从火烤膏药得到灵感,将黏合胶涂在膏药布上,方便携带,用时烤软扯开。
薛凝试了几次,终于能顺利采集指纹。
薛凝还试探提取一些化学试剂。那套宫里赏的琉璃器本是观赏之用,薛凝却讨来另作别用。那时秦氏还是满心想要将薛凝养废的宅斗脑,给得也爽快。
将草木灰熬制滤水得到纯碱,又加入盖房子用生石灰制成火碱。
火碱具有腐蚀性,之前薛凝戴着手套也不小心弄伤手臂,留下些类似烫伤红痕。
薛凝也将之封入瓷瓶封好,再打上小标签。
忙活到夜深,薛凝方才罢了手。
她脱了手套,洗了手。
再来这些日子薛凝不动声色,旁敲侧击,也暗暗打听了些关于灵昌公主消息。
灵昌公主好剑术,再来就是颇为风流。
公主情史并不少,十四岁那样,她与燕侯世子宁简之相好,两人年岁相若,灵昌公主女扮男装,时常与之并骑同行满京城玩闹。
好时是真好,可后来两人时有争执,彼此不肯相让,到底不了了之。
再之后,就是公主府上的表兄,萧弗安是姑母宣安公主之子,温文儒雅,公子如玉。
可终究没有长久。
这样分分合合,灵昌公主始终未曾定下性来。
以上薛凝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身为陛下爱女,灵昌公主既未弄权参政,也未私铸钱币,更未卖官鬻爵。说到底,不过是个十来岁少女心思未定,多谈了几场恋爱。
她甚至没搞1VN,毕竟公主府养几个面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溧阳公主是陛下胞妹,府上门客多蓄俊美年轻男子,皆为公主面首。曾有朝臣告到陛下跟前。
彼时溧阳公主自辩,称自己与陛下是一母同胞兄妹。兄长为君,自有后宫三千,自己为何不能多蓄几个面首。
陛下听了,也付之一笑,并不追究责备。
溧阳公主辩得也非常巧妙,自来男尊女卑,男子可三妻四妾,女子却是要从一而终。溧阳公主却不谈男女平等问题,她是君,别人只是臣,君臣之别自是大于男女之别。寻常规矩管不住她这天家贵胄,陛下胞妹。
有溧阳公主这个彪悍的姑母在前做榜样,灵昌公主也只能算作纯情小清新。
灵昌公主府上养的可是正经门客,也不过是阶段性1V1谈恋爱,拿她当主角能在小绿江能过审那种。
这市井坊间,也没有灵昌公主敛财欺人传闻。
流传最多的,无非是灵昌公主如何受宠,还有就是她那些个男女情事。
吕雪君虽是那样说,但陛下给灵昌公主恩赏不少,也使薛凝心尖略略泛起一缕别扭。
灵昌公主十五岁及笄,明德帝就张罗着给她开了府,赐了封地,设了署官。这般恩宠,并不是每个大夏公主都能有。
自幼富养,灵昌公主不至于在财帛上生出这般异乎寻常狂热,她何必使出这般肮脏龌龊手段手段敛财?
如果不是吕雪君颤声告诉薛凝这个名字,薛凝很难联想到灵昌公主身上。
如今与灵昌公主相好的情人叫林衍。
和灵昌公主之前相好过的燕侯世子,公主府表兄相比,林衍出身寒门。
寒门不等于穷鬼,只不过是家族中无人做官罢了。
大夏为官靠举荐,族中无人做官等于没有人脉,想要入仕便难上许多。
但若家中颇富,也不是没有机会。
家中财产过五百万钱,便可获得资选,有提拔做官资格。
林衍三年前入京谋事,也是一位富家子。
他于太学求学,交际往来间,也攒了些名声,大夏凡求官这皆精研律令,林衍也不例外。
学法在大夏很管用,林衍就是靠此补了个员外郎。
说来也算年轻有为,但搁灵昌公主跟前一比显然不够看。
公主历任情郎,便属林衍身份最低。
一开始宫里也并未在意,公主多情,换得也快,无非是一时兴起罢了。灵昌公主身边人常换常新,至多不过几个月光景,说不定就换了新面孔。
然而相处小半年,公主却没有换人意思。
也许是因她身边年轻儿郎多为世家贵胄,不免会养出些脾气,而那林衍出身低些,自肯伏低做小,情绪价值提供满满。如此千依百顺,柔情体贴,故将公主给拢住了。
宫里于是就觉得不对。
明德帝当然不愿意。
天家贵女,又岂可如此低就?既是最受宠公主,自是要择个人中龙凤。
林衍自是不配。
遇着这档子事,自是该裴后出谋划策了。
女人最懂女人,这小儿女的心思,裴后也是细细揣测。
那林衍不知天高地厚,可耐不住灵昌公主正上头。
年少情热,本来未必有多少情意,但若外人强行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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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定反倒激起非卿不可的逆反心思。
依裴后之所见,不必非逼得二人分开,只将林衍远远调开就是。
郎官正常升迁,先为地方掾属,地方上官核评为优后,再入京考核述职。如此也有了工作经验和地方资历。
这本为常例,也绝不能说是故意,彼时灵昌公主也未闹腾。
一纸调令,林衍便要去巴东郡为吏。
山水迢迢,云深路远,往来不易,便是鸿雁传书,也并不如何方便。
音讯日少,相见不易,这情分自是难以为继。
任是什么山盟海誓,此情不渝,也会渐渐淡了去。这都城之中,从来不缺惊才绝艳的年轻儿郎。
公主年少多情,这个年纪的小女娘最是善变,也不至于为林衍守多久。
裴后一番思量,也设想得颇为周到。
未曾想林衍一去两载,灵昌公主也未移情别的儿郎,竟有些情深意重非他不可的意思。
等了两载光景,今年林衍归京,选为郎中,秩比三百石。
两人情意如初,一如从前。
三年前灵昌公主年岁尚幼,性子也未定,与林衍来往时也不会去想成亲之事。
可今年灵昌公主已十九,也有想把婚事定下来意思。
宫里那位自然不乐意。
薛凝还比旁人知晓得多一点。
裴家人眼高于顶,裴无忌又是裴家少君,裴后善于谋算,自然盼着给裴无忌说一门极好亲事。
最好的人选自然是灵昌公主。
不过陛下不松口,裴后也不敢擅动。皇后虽然是得宠,可也知晓分寸。灵昌是陛下爱女,擅自笼络,容易使得明德帝生出被冒犯感觉。
裴后得宠自然会点儿心理学,当然不会僭越。
还是明德帝自己松了口。
比起那个林衍,陛下到底觉得裴无忌好些。
再者寻常儿郎,怕也不能使得正上头的灵昌变心,裴无忌倒是能争一争。
裴少君有几分样貌,又是自幼相熟的情分,若裴无忌下场相争,自是能将公主芳心从林衍手里夺走。
裴后也十分自信,不过是裴无忌没去争罢了,若裴无忌肯争一争,哪能轮到林衍这个寒门子弟。
只不过枉费裴后一番安排,裴无忌兴致缺缺,将那臂钏扔给薛凝,又给灵昌送柄短剑做生辰礼。
若不是有这一遭,薛凝也不能清楚这里面弯弯绕绕。
这样闹腾一番,灵昌公主似也铁了心,认定要择林衍为婿。
灵昌公主婚事闹腾到这个地步,薛凝人在法华寺,却听得一件跟案子似全无相关的一件私隐。
那就是灵昌公主相中的那位林郎君,人家私底下有个相好,是个章台女伎。
30. 030
翠婵有几分能耐,甚至连姓名都替薛凝打听到了。
那歌伎名唤师灵君,虽为女伎,却颇有才艺,会谱曲,又会跟自己谱曲编舞,算是个技术型人才。
师灵君既有才艺,容貌亦是不差,生得姣丽非凡。京中不知多少达官贵人倾慕,人家一心却只念林衍这个情郎。
据闻她本是林衍同乡,原本相熟,她亦对林衍一心倾慕,芳心暗许。
未曾想林衍入了大夏都城,结识了灵昌公主。
师灵君追之京城,心生绝望,于是便自暴自弃,甘入倡门为女伎,以笑娱人。
她把自己当成林衍的女人,自然不甘情郎移情别恋,遂生出自暴自弃报复林衍的念头。
有些女娘会有些傻念头,比如师灵君一心爱慕林衍,把自己视为林衍私产,但如今却被别的男人染指欣赏,林衍自是有莫大损失。
林衍本厌她纠缠不休,可师灵君沦为女伎之后,他又不免大男子嫉妒心作祟,嫉妒吃醋起来。
一来二去,两人私底下又有勾连。
再者灵昌公主虽身份尊贵,品貌绝世,可到底是皇室贵女,不免有几分颐指气使,需林衍伏低做小。
日子一久,林衍不免自尊心受损。
反倒是师灵君小意温柔,能服侍体贴,侍候得林衍十分舒坦。
故林衍虽欲娶灵昌公主为妻,却断不了跟师灵君的往来。
如此私通款曲,只瞒着灵昌公主一个。
翠婵胆子小些,但特别会聊。京中贵眷来法华寺烧香时,翠婵便有机会跟随行侍婢聊一聊,能知晓不少事。
她这么绘声绘色跟薛凝讲故事,提及那个师灵君,还有林衍跟她一段私情。
薛凝认真听完,表示刻板印象太严重。
这高门贵女必是单纯不做作又脾气大,与男子私通的女娘必是毫无廉耻伏低做小,整个故事很符合众人对灵昌公主垂青寒门子弟的幻想。
最重要是,整个故事心理描写委实太多。
有些想法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也绝不可能外道,哪怕扒人床底下听,也难听出当事人心音,偏偏故事里还分析得头头是道。
谣言止于智者,这等故事聪明人听了也一笑置之。
但狗血文就是有市场,这故事俗是俗了点,一旦传开,各府婢仆乃至市井百姓都是津津乐道。
不乐意这桩婚事的人实是太多了。
陛下不乐意,自有人揣测上意,要为其分忧。
再来就是京中的世家勋贵,他们也会想这么多贵族公子难道灵昌公主一个也看不上?偏偏看上个寒门子!
若换成裴无忌,众人也没什么话好说,也绝不敢置喙。
可那林衍是什么出身?
那么暗暗使些手段,这么恶心一把,也不足为怪。
薛凝是会打听这些坊间传说,流言蜚语,不过却不会全信。
对于林衍跟女伎有私情之事,薛凝也是将信将疑。
她不觉得这桩私情已传得满城风雨,偏生灵昌公主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公主身份何等尊贵,这般垂青一个寒门子弟,不顾宫中不喜,这般义无反顾,那么这个男人自然绝不能三心二意。
薛凝想了想,终究觉得故事真实性不是很高,她不觉得灵昌公主能忍下此事。
夜色已深,薛凝思索至此,也是有些饿了,于是让云蔻备些吃食。
门外冷风嗖嗖,已有些细碎雪花落下。
公主府内,灵昌公主已解了披风,抽出短剑,雪下舞剑。
灵昌公主今年十九,样貌端丽,曾与公孙氏学剑。她的身段动作颇见功底,轻盈而又稳健,剑光破空,时而如虹,时而如风。
雪花细碎,灵昌公主轻轻抬起头。
她收剑入鞘时,面颊亦泛起淡淡运动过后的红晕。
一旁侍从赶紧给灵昌公主披上狐裘,送上加了生姜、胡椒以及盐一块儿煮熟的热茶。
她想起当年与林衍相识,那也是初落雪时。
她是陛下爱女,自幼受宠,所得赏赐远胜旁人。如此天皇贵胄,京中上下说她脾气大也并没有什么恶意。
这般出身,这般恩宠,她本来就该恣意放肆,不必委曲求全。
可她当真脾气很大吗?
十四岁那年,她跟燕侯世子宁简之在一起。
宁简之说爱她,可后来她知晓宁简之早有个暖床的侍妾,侍候宁简之房中之事。
只要不生下庶长子,宁简之并不觉得有什么,更不觉得那侍妾能跟灵昌公主相比。
换做别家贵女,只要丈夫知晓嫡庶尊卑,大约不会计较太多,毕竟生活的智慧在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灵昌却因这件事整日和宁简之吵闹。
宁简之虽有脾性,但还是对灵昌公主服了软。为让公主下气,宁简之便将那侍妾卖给游商,带出京城。
既然服软,那便服软到底。然后宁简之便向灵昌赔罪,承认自己不是,说他从前有眼无珠,这般云泥之别,他竟也肯沾染那个婢子。
宁简之甚至发誓保证,尚主之后自不会再添妾室,亦绝不会流连风月,他自会为灵昌公主守身如玉。
做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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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侯世子本以为灵昌公主也该消气。
可那时灵昌公主只怔怔看着宁简之,好似不认识他这个人。
那一刻灵昌公主并不觉得感动,甚至生出几分惊惧。
她第一反应是燕侯一家所图必大。
哪怕发现宁简之早有侍妾,灵昌公主也并未跟他断了,只是争执不休。
等到宁简之卖妾求和,灵昌公主才坚决的,近乎决绝的与之断了干系。
她绝不能跟宁简之在一起。
那时灵昌公主已与宁简之出双入对,满京城招摇。若换做别的女娘,怕不是要误了名声。但换做陛下最宠爱的公主,也不是很要紧的事了。
但旁人却觉得是灵昌公主脾气大了些。
宁简之已那般委曲求全,她却不为所动,于是便说也不知也不知怎样的伏低做小,公主方才会满意。
她遇见林衍时,正有人议论自己。
“已过去年余,殿下见着燕侯世子仍没什么好脸色。公主脾性倨傲,有一样怪癖,便是尚主之人必是干净清白,不得有过床事,素来挑剔得紧。”
灵昌公主生忿,却听着林衍说道:“我想公主将燕侯世子弃之,是觉得世子待那侍妾太过于薄情了。”
她听得也微微一怔。
从未有人会这么说。
那是灵昌公主第一次见着林衍,对方披着雪白狐裘,修长手指拢住。他有一张清俊的脸,眉若刀裁,眸似点漆。
那时她与几个贵族郎君分分合合,也已觉有些寡味和无聊,她甚至失了情爱的兴致。
直到那天她看到林衍,她忽而生出一种想爱的感觉。
如今灵昌公主手已松了剑,拢住披在身上大氅。
热茶入喉,唇齿间有一股热辣辣辛辣之意,灵昌公主通身也暖和许多了。
京中编排故事一直不少,总喜议论她与林衍之事,嚼那些舌根。她打小受宠,身边难道缺了伏低做小性子柔顺之人?这市井坊间,却总喜说她被些温柔手腕哄了去,当她是什么糊涂人?
旁人又怎会知晓真正林衍是怎样的人?阿衍并不柔顺,性子孤傲,不善言辞,是如冰雪一般性情,又有些洁癖。
他心里却是温柔的。
灵昌公主一双眼黑浸浸,莹润里透出几分英气。
这双英气的眼里也不觉透出明亮水色。
她生出对林衍怜爱,知晓林衍受了许多委屈——
旁人都欺辱他!
昭昭君子,清若白雪,可这样一个人,却有人要将之名声毁掉。用那最不堪污名折辱这一身清雪傲骨。
31. 031
这样夜里,溧阳公主府跟前,侧门处一辆马车停住,裴无忌踏着初雪,在侍女引领下穿过重重雕梁画栋。溧阳公主府邸极尽奢华,就连廊下悬挂的宫灯,也是用上好的琉璃制成,在雪光中折射出斑斓的光晕。
那些琉璃色灯晕光彩流淌间,裴无忌这少年臣子一双漆黑如墨眸子似也映成漠然灰色。
转过几重院落,远远望见一处暖阁。阁中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与外头的寒气形成鲜明对比。溧阳公主一袭绛红色锦缎长裙,外罩银狐裘,虽已年过四旬,却仍可见当年风华。她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盏,见裴无忌进来,抬眼:"裴少君来得正好,这雪天寒地,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裴无忌拱手行礼,在公主对面落座。侍女奉上温好的酒,他却不饮,只淡淡道:"殿下,臣今日前来,是为灵昌公主一事。"
"听闻林衍调回京城,是殿下的意思?林衍在川中为吏,资历又浅,政绩不显,何必将他调回京城,闹腾出许多麻烦?"
裴无忌直视着溧阳公主,目光如炬。
暖阁中一时寂静,溧阳公主也不得不感慨裴无忌自私与冷漠,偏生还这般理直气壮。
裴无忌显然并没有细细体谅灵昌公主心里惦念,只会觉得林衍回京很是麻烦。
溧阳公主没好气:“是灵昌求至我跟前来,我便帮她一把,不过是疼惜自家侄女,难道还有错?”
裴无忌微微沉吟,然后缓缓说道:“陛下不愿意见这个林郎君回京城,不过长公主好似并不这么想,我素来对陛下言听计从,只怕会使长公主不顺心。我为人诚直,确实不大会做人。”
溧阳公主大怒,裴无忌这是言语威胁?
她面颊蓦然浮起了几分恼意,显得甚为光火。
可她终究压下了这口气。
“我知你们看不顺那个林郎君,觉得他出身卑贱,攀附公主用意不纯。再来就是自负清贵,也不过是寻常人才,算不得如何大才。但论迹不论心,两年前他也并无出格之举,既未求官,也未仗势,只将灵昌哄得十分开心。”
“更何况他有一二分私心又如何?这世间哪有那么许多真情真意?这宫里嫔妃争宠,难道个个都是真心不成?侍候陛下肯用心就是了,最要紧是让陛下忙于政务之后,回到宫中,能放松欢喜。”
溧阳公主继续说道:“哪怕他心里是求富贵,只要安顺知晓分寸,没有自己讨,给了又何妨?我可以给,你不能自己要。只要有心,拿捏住也是不难。说到底,本不过是一件消遣事。可两年前,林衍却被外放蜀地,无过被逐,你让灵昌怎样想?”
依溧阳公主所见,如此处置,那是本末倒置。灵昌是陛下爱女,身份尊贵,少不得有人趋之若鹜。所谓堵不如疏,与其严防死守,不若让灵昌学些御人之术。
所以一开始溧阳公主将林衍调回京城时,也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她当然不会跟自家当皇帝的弟弟过不去。
林衍身份低微,尚主资格自然差些,可消遣一二却也无妨。
当然溧阳公主也未想到灵昌会林衍情意绵绵的,竟有几分真情实感。到底是年轻女娘,套路见得少了,于是容易上头。
溧阳公主也恐兄长不喜,故今日方才对裴无忌这般容忍。
溧阳公主:“那林衍所使,不过是寻常手段。我身边人卖惨卖直,难道还少了去?只要肯对我用心,细细瞧着,也有些意思。不过,她确也不该如此上心。”
离开了溧阳公主府,裴无忌心里不免沉了沉。
方才他讥讽溧阳公主为何爱财如命,溧阳公主避而不答。
可溧阳公主纵然不答,他也略略知晓几分。
不过是以财换势,说到笼络亲信,罗织心腹,拉拢爪牙,这其中哪样离得开如流水般银钱?遥想当初,吴王欲反,也不过是靠着煮盐谋尽天下之利。
这么些年,溧阳公主那些爪牙替她拢财,连薛凝这个孤女也未曾放过。
裴无忌忽而浮起一个念头,这薛娘子也颇不容易。
脑海里却浮起了薛凝扮着男装,颇为秀丽的身影。那张脸蛋有几分病气,一双漆黑似墨的眸子却不自禁透出几分的跃跃欲试,有种刻意掩藏的热情。
他略略一默,飞快压下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古怪心思。
就像溧阳公主所说那样,两年前林衍被遣出京城,灵昌会怎样想?
她自幼顺风顺水,受尽宠爱,极少遇到这样的不顺。
堂堂公主,连个喜爱的男子都留不住。
林衍被送出时,灵昌并未大吵大闹。故而姑母未曾留意,陛下更未放在心上。可直到灵昌为那林衍守了足足两年,再看不上别的男子,如此方才透出些不露山不露水的消极抵抗。
用这两年光阴,显出她沉默的反抗。
有些东西灵昌没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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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旁人就不能代她扔了。
沈偃不太会拒绝,灵昌公主却太想反抗了。
这两年灵昌究竟是怎样想的?
足足两年光阴过去,灵昌方才求至溧阳公主跟前。溧阳公主动动手指头,就让林衍调回京城。
在这之前,灵昌跟溧阳公主并无太多交情。
最疼爱灵昌的是陛下,裴后为抬公主纯善之名,在法华寺捐了脂粉钱替灵昌公主扬名。她来往的密友是沈偃与裴无忌,虽常于裴无忌争吵,但心里应清楚裴无忌愿替她两肋插刀。
这些疼爱她、爱惜她的人围绕在其身边,可偏偏灵昌公主是一个没求。
她求从前并不相熟的溧阳公主。
溧阳公主抬抬手指头,就让林衍被调回京城,解了灵昌公主相思之苦。
这是因为溧阳公主汲汲营营,手里有几分权势。
裴无忌抬起头,初雪落下,入了夜天气寒冷。雪花一片片落下,他吐出了一口气,化作一抹淡淡的白雾。
他似痉挛似笑了一下,这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灵昌当然也未试图找裴无忌帮忙。
两年前裴无忌在外述职,沈偃写信,略略提过几笔,那时裴无忌并未放在心上。
他只把这桩事当作一件小事,还有沈偃在京城,能有什么事?
如果灵昌公主挑个男子尚主,他宁肯那个人是阿偃。
沈偃才是最适合不过,旁人算什么?
但裴无忌明显嗑错CP。
而且纵然不吃灵昌跟沈偃在一起,单单论林衍这个人,裴无忌也是看不上。
他眼光高,又挑剔,寻常货色入不得他眼,更难理解灵昌公主会垂青这等平庸之辈。
裴无忌一张嘴又毒,素来不给人留情面。如果灵昌求到他跟前,他必然不会应允,还会冷嘲热讽一番。
灵昌公主深谙他的性子,自然绝不会自取其辱。
至于不向别的人求助,也自然各有各的因由。
陛下爱惜脸面,绝不会因女儿恳求承认自己错了,而裴后不过是奉承明德帝心意行事。至于沈偃,他处境十分尴尬,又秉性正直,私相授受是一件会令沈偃痛苦的事。
所以灵昌挣扎了两年,最后求在名声并不怎么好的溧阳公主跟前——
裴无忌蓦然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
他每逢紧张时,都会咬自己下嘴唇。
32.032
现在裴无忌就如绷紧的弓,他也十分紧张。
来了溧阳公主府上这一遭,他非但未曾放松,反倒隐隐觉得有些事若再进一步有些人就会万劫不复。
灵昌从前并不喜欢溧阳公主。
京城中津津乐道的是溧阳公主广蓄面首,风流无度,只怕尚主的夫郎也是被一顶顶精彩绝伦的绿帽子给逼死的。
但灵昌不喜溧阳公主不是因为她纯情,更不是溧阳公主私德。
只要那些面首自己愿意,溧阳公主乱搞并没有什么所谓。
但除了私德,溧阳公主手段也可以说是极不堪。
薛凝之事绝不是个例,为了敛财贪权,溧阳公主素来是不择手段。那样子肮脏龌龊,灵昌当然不喜。
她太得意,太受宠,自幼顺心,什么都如意,所以比别的女娘都干净。
可是因为区区一个林衍,灵昌却求到了溧阳公主跟前——
只不过区区一个林衍!
这时灵昌公主已回转厅中,银丝炭炭火烤着,驱散了舞剑时缕缕寒气。
灵昌公主也禁不住想起自己求至溧阳公主跟前时情景。
溧阳公主很和气,以长辈的姿态拢住了灵昌公主的手掌,这样的细声言语:“若让旁人论,必会说区区一个林衍。仿佛我们这些女娘就应该舍了自己的念想,不合有半点放纵,什么都是为你好。这规矩那么好,世间男子守规矩的有几个?”
溧阳公主拢住她时,她有些微妙厌恶,可又因这微妙厌恶,她对姑母又生出了几分惭愧。
因为自己平常对溧阳这个姑母并不如何。她虽未曾失了礼数,但也有微妙嫌恶。
可溧阳公主对她却无半分架子,显露出热心肠。
“调林衍入京不过是一桩小事,连求字都不必说,我如你心愿就是了。”
自己很感激,可那时又有微妙害怕,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但如若她自己有本事,亦不必依仗别人。
雪花轻轻落在了裴无忌乌黑睫毛上,他冷着脸,一拢披在身上的大氅。
若财帛用处只是衣衫首饰,炫耀争风,灵昌自然并不如何在意,因为她打小就不缺。可若跟权力有关呢?
是否灵昌也会爱钱如命,就变得跟溧阳公主一样?
乃至于暗拢吕家,悄聚盐铁之利,之后又杀吕彦灭口——
他应该这样想的。
换做旁人,也许裴无忌会这样办案,可如若是灵昌,他自然不会信。
裴无忌冷冷想,绝无此等可能!
他眼中神色可以说是坚决,如若搭配裴家素来行事,也可以称之为裴家男子特有得“固执”。
夜色沉沉,法华寺中一片静谧。薛凝已将诸般装备收捡妥当,烛火摇曳,映得她眉目如画。窗外风声细细,似有若无地拂过窗棂,带来一丝凉意。
云蔻提着一个食盒,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姑娘,夜宵送来了。在厨房新做了些饺子,虽是素馅,倒也鲜美,姑娘尝尝。”云蔻轻声说道,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一股淡淡的清香飘了出来。
薛凝低头看去,食盒中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皮薄馅嫩,隐隐透出青菜的翠色与鸡蛋的淡黄。她拿起筷子,轻轻夹起一个,咬了一口,果然清香满口,虽无荤腥,却别有一番风味。
厨房里的女尼们虽已歇下,但听说薛凝要用夜宵,特意留了火,现包的饺子。
薛凝点了点头,拉着云蔻一道吃。她慢慢吃着饺子,思绪却不由得飘远。
窗外雪光透出,停了初雪,又出来月亮,洒在庭院中,映得那几株老梅树影婆娑。薛凝忽然想起白日里听女尼们诵经的声音,悠远而空灵,这时候的法华寺倒似真有几分世外出尘之气。
薛凝想着今日遇见裴无忌,心里猜测裴无忌会如何?郭崇是否会吐露什么?
雪夜静静,不知怎的,薛凝心里隐隐生出了几分不安。
也许因为如今京城是多事之秋,冬日渐冷,夜色又静,似总在暗处泛起了几许晦暗之色。
夜里仿佛有什么凄音,如此掠来,使得薛凝竖起耳朵听。
细细听来却仿佛并非人声,不过是风拂过的声音罢了。
这样的雪夜里,师灵君刚刚跳完一支舞,本来素色面颊浮起了一层嫣红。
血色罗裙翻翩,酒壶被抛至一侧,泼出几许殷红酒污。
方才琴声愈急时,师灵君旋身愈快,裙裾翩飞如莲华盛放,直至琴声终,她忽而一个转身,腰肢后仰,身如反扣之弓,长袖垂落于低,宛若月华倾泄。
一时寂然,唯有烛火摇曳,映着师灵君微微发红面颊。
她面上欢情未褪,蓦然脖子被一条软索缠住,对方狠狠将她拽曳于地,用力勒紧!
林衍回京,满京城皆传师灵君跟林衍有私。如今这位林郎君却是公主心爱之人,有意尚主。旁人皆道林衍不知好歹,既得公主垂青,偏生跟个下贱女伎来往。
这样的女郎,本就处于极危险境地。
就好似现在!
师灵君手指乱抓,却似皆落在虚空之处,无可着落。
她本应离开都城的,可又怎么舍得?
就像当初,她柔意恳求,盼林衍回心转意。
那时林衍已经跟灵昌公主好上了,可那又怎样?什么都有先来后到,当初是她与林郎先相识。
公主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性子也骄矜。阿衍秉性自负,也不是别人口中能伏低做小的人,她不信两人相处会和顺。
她更不信林衍舍得自己这个人。她这样的样貌身段,这样的痴情真心,林衍肯让给旁人?
更何况若不是舍不得,林衍怎会来这从不涉足的章台之地。
师灵君揣摩着林衍心里头顾忌之事,嗓音低低的:“我什么都不要,我谁也不说。”
她只求林衍怜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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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林衍却将她一把狠狠推开。
青年明玉般俊秀脸颊拂过几缕乱发,透出了几分厌憎之意。
他拿出帕子,将自己手指一根根的擦干净,淡淡说道:“我不喜欢你这样。”
他这样淡淡的,师灵君却想要发疯。
她那大父师昭曾说:“罢了,这林衍年纪轻轻,未曾想行事如此周全,虽借了咱们家里的势,却未留下承诺把柄,我看是留不住。这年纪轻轻的,心思倒是深得很啊!哼,这般行事凉薄,以后少不得吃亏受折腾。”
师昭替林衍疏通关系,令林衍得了选官资格,可林衍却并不愿跟师家结为姻亲。这林郎君待价而沽,也是太过于精打细算。
似林衍这等凉薄且自负聪明一个人,难道以为全天下聪明人只他一个?以后少不得被人教训,令他知晓分寸。
但现在,师家没必要自讨没趣,暂且这般算了。
可师灵君却不甘!算了吧?这些事怎么能这样便算了?
大父是个善于拢势的豪客,林衍不过是一桩投资失败的买卖,生意人讲究的是及时止损,不欲再多加纠缠。
可师灵君不能这么就算了!
她年纪轻,生得漂亮,更善歌舞,又是十二分的伶俐。师灵君在家掐尖要强,便是婚事也要挑个最好的。
她相中了林衍,又出了这样的事,因平素占强,家里姊妹都笑话她。
大父失望之余,也说了师灵君两句,说她素日里十分伶俐,也未见她笼络住跟林衍情分。
而林衍也并未倒霉,反似顺风顺水,那样的出身,竟让林衍搭上了公主!
于是她便做了女伎。
倡者善歌,伎者善舞,一开始的倡伎是以歌舞娱人,以此谋金。这其中虽有暗中皮肉交易,但终究是私底下的事,亦不是人人为之。
先帝在时,有宫妃出自倡门,因善歌貌美而获宠。
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林衍却很嫌弃。
她放低身段,软语恳求,却被林衍一把推开。
然后林衍掏出块手帕,擦拭刚刚被师灵君握过的那片手掌,将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
林衍是个懂得让人绝望的人,懂得如何使得一个人自惭形秽。
他眼睛里满满是嫌弃,嫌弃里偏偏带着可惜,就是这样的可惜令人万劫不复。
他说:“为何将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真是可惜!”
每逢师灵君想起林衍那个眼神,便觉热血上涌!她形容不出那个眼神,她觉得林衍就是恶毒之人,可说出去没人会相信。林衍也没有恶语相加,别人会说林衍是为了她好,真心实意实意的可惜她。
会说她陷入自己偏执,不可理喻。
她恨林衍!
如今那条软索却缠在了师灵君的脖子上,她面颊渐渐紫胀。因呼吸不畅缘故,师灵君的意识仿佛也渐渐模糊。
师灵君想要报复林衍有些日子了!
33.033
师灵君想要报复林衍有些日子了!
她为了报复,筹谋了许久。最要紧是,她要物色一个人选,一个男人。
这个时代流行养士,蓄忠诚之士为己用。要奉养其家人,供养其家族,平素优待有加,关键时刻令其舍人以报。
就连师昭这样的豪强,家里也养了几个忠心死士,关键时刻可供驱策。师灵君在家耳濡目染,也学了些手段。
她瞧中了坊役马青,坊役受命于官府,维护一坊之地的治安,兼缉盗、防火等工作。
师灵君物色许久,方才挑中马青这个人选。
马青脾气古怪,并未娶妻,但与之相交者说他为人倒是颇为忠直,只是行事一根筋。且其事母至孝,而马母偏偏又重病缠身,怕是命不久矣。
大夫都说了用贵药不过是枉费银钱,不如吃好喝好安乐上路,马青偏偏不信邪,仍挑贵重药材救母。也因如此,马青也囊中羞涩,如此一来,就有施恩的机会。
师灵君一个女伎,也不可能许死士后代前程,故马青未曾娶妻生子很重要。
且马青既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故去之后,马青必然毫无牵挂。
相中了人选后,师灵君就主动施恩,替马母请来名医。待马母故去,她又花了许多银钱将之风光大葬,总之令马青这个孝子了无遗憾。
然后她才拜至马青跟前,说有事相求。
马青也不是傻子,也早猜到几分,故说道:“师娘子可是要我杀了林衍?”
受辱则杀仇,师灵君虽只一介女流,也可以因自己受了侮辱求人杀人。
师灵君却微笑,说道:“不是。”
马青怔住了,他蓦然不寒而栗,他发觉自己没有想象力,看来师灵君是想要自己杀了灵昌公主?
这也不足为怪,女人就是这样,比起情人更恨情敌,恨那个抢走男人的女人。
马青之前却想到不敢想。
可师灵君又出乎马青的意料之外了。
她说道:“我是请马郎君杀了我——”
师灵君眼波流转,似喜似悲,却似有些癫狂。
年轻的女伎压着嗓音,缓缓说道:“然后,把我之死嫁祸给林衍。”
她要毁了林衍,撕碎林衍在公主跟前好名声,令其万劫不复,什么都没有。
林衍不是嫌弃她,看不起她吗?她偏偏要林衍坠入污泥,深陷命案,万劫不复。
提到了自己的死,师灵君那张俏丽动人的脸蛋上也浮起了一丝丝欢喜。
她笑起来像是一朵花,一旁的马青已经呆住了。
是林衍重回京城之后才起的这个念头。
林衍在外两年,她其实也开始为自己另谋出路。这两年间,她已笼络住吕郎君,从花前月下到山盟海誓,乃至非卿不娶。
似她这般伶俐女娘,给自己谋个后路也不难。
可偏偏林衍回来了,灵昌公主居然还等着他。
她撞见林衍和灵昌公主并骑而行,说说笑笑,偶有对视。目光相处间,便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又或者说是相知相许。
师灵君咬着唇瓣,蓦然瑟瑟发抖。她没有守住,也谈不上深情无悔,比起高贵纯情的公主,自己是多么的市侩善变!她等不了两年,已使尽浑身解数笼络住一个商人,虽吕郎颇有财帛,但确确实实是商贾之流。
就好像林衍对她的判断,对她所有的评价都未曾冤枉了她。
这两年间灵昌公主为了林衍四下奔走,而自己呢?已经早早为自己打算。
仿佛自己对林衍所有纠缠,都不过是利欲熏心的跳梁小丑,是求利不得的丑陋模样。
自己在别人的爱情故事里,竟是这样一个可笑配角。
她怔怔看着,蓦然泪水簌簌,滑落两行清痕。
那些酸涩与嫉妒涌上心头,只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当初。
她是真的爱过林衍的啊!
可这些说起来不过是笑话,因为她并没有用坚持证明自己爱情。
为什么这个故事会是这个样子?公主出身高贵,早应该弃了林衍,再择别人。而林衍也该如梦初醒,知晓自己不应痴心妄想。所有人都应该跟自己一样,实实在在的过日子,踏踏实实做打算。
那时师灵君只匆匆避开,之后又生了一场病。
病好之后,她便想明白了,奢侈而无用的东西是身份象征,是高贵之人才能拥有。
譬如爱情。
难怪林衍从来不打算要她,因她是个廉价货色。
她嫉妒这一切!恨透了这一切!
而今软索套住了师灵君的脖子,她已经要死了,那双虚空乱抓的双手终于拽住了杀人者衣袖,却因缺氧脱力只是无力拽紧。
男人的手稳定、狠绝,并未有半分不忍。
顺之往上,是杀人者冷漠骇人面容。
不是师灵君找的马青,而是林衍。
是灵昌公主面前风度翩翩的林郎君。
师灵君策划了自己的死,精心准备了这场构陷,她未想到想要污蔑的林衍真会来杀了她。
她恨林衍——
林衍也很是恨她。
不待师灵君自寻死路,林衍已要杀了她。
女娘手指反拽林衍的衣袖,终究软绵绵垂下。她舌尖微吐,已香消玉殒。
林衍一松手,这具身躯顿也软绵绵倒下。
他拂开师灵君如云乌发,看着脖子上殷红勒痕,呈交叉状态平交于颈后。
林衍嘴角轻轻翘了翘,好似在回味方才杀戮。
他亲手一点点的将师灵君绞杀,感受着这年轻女娘的挣扎,感受着这年轻生命一点点的从他指掌间消失。林衍没有激情杀人的惊惶,反倒说不出沉静,甚至可以说是兴奋。他小腹坠坠,有一种想要尿尿的感觉,当然以他性子,自然绝不会在此处尿出来。
然后林衍将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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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的尸首翻过来。
美人儿就是美人儿,哪怕师灵君稍微狰狞扭曲了些,这容貌亦是极姣好。
师灵君面上有斑斑泪痕,且有口津从她嘴角淌落。死去的女娘无知无觉,可林衍还活着。
林衍素有洁癖,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习惯,林衍掏出手帕,向着师灵君嘴角擦去。
他抹去了师灵君泪水与口津,擦去了师灵君花了口红,再用手指挑了一点胭脂,细细的抹在了师灵君的嘴唇之上。
林衍甚至取了梳子,将师灵君秀发细细梳理整齐。
再然后,师灵君的尸体才被挂起来,就像是她自己悬梁自尽一样。
到了次日,女伎师灵君被谋害消息亦传遍京城,且凶手也抓到了,正是目前大有希望尚主的郎官林衍。
薛凝人在法华寺,消息自是灵通。
据说师灵君是先被谋杀,后又扮成悬梁自尽假象。仵作已验过尸,死者师灵君颈项处勒痕交叉方位不对,不符合悬梁自杀勒痕角度。
甚至凶手也已找到,现场有凶手所遗玉佩一枚,是林衍之物。
除此之外,还有人证,是更夫蒋五。
案发之后不久,他见着林衍匆匆离开。当时林衍走得极快,蒋五虽打招呼,对方却似充耳不闻,并无回应。
但死去师灵君指甲里却发现淡紫色布丝,应当是死者挣扎时抓在指甲缝里。
根据蒋五供称,林衍离开时恰巧也正着紫衣。
那么凶手就是林衍了!
他显然与师灵君早有私情,因奸生杀,可能因近传林衍将要尚主,因此二人生出龃龉,乃至于发生冲突。
林衍一不小心,就蒋自己在外养着的小情人给杀死了!
如此人证物证齐全,林衍已被锁入狱,要拿他问罪。
死的虽只是一个女伎,却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师灵君当然也没红到这份儿上,她虽有才艺名声,放京中却不算顶尖。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分明是冲着林衍来的。
有些勾当不上秤几两重,上秤却是千斤,暗里不知多少人盼着林衍倒霉。
照薛凝看来,这桩案子证据链十分完整,也分明请善于验尸断狱的老手勘验过尸首,证据上没问题,就是这破案速度忒快了些,显出背后有人监督推进。
此事闹到如此境地,本已无回旋余地,关键是灵昌公主不肯认。
公主咬定林衍是被冤枉的。
林衍上午被抓入狱中拘起来,灵昌公主下午就入宫为林郎求情。
她哭诉若自己当真有眼无珠,看错情郎,也无颜苟活,不如自裁谢罪,免得玷污了皇室名声。
但灵昌公主坚信林衍是被冤枉的。
这话虽未明着要挟,但公主分明要跟林衍生死相随。
据闻宫中那位也是十分为难。
净空却认为薛凝机会来了,禁不住相劝:“薛娘子,只怕你机缘到了。”
34.034
薛凝表示未能领会到净空言语深意,俏脸上不觉流露出好奇之色。
净空一副薛凝工作机会来了的样子,女尼脸上颇为兴奋。她可是买股薛凝多时,不意这薛娘子如今真要出头了,搞得净空还有点儿小兴奋。
这足以证明净空相人之术了得。
净空分析:“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皇后娘娘替薛娘子添了香油钱,除了因为薛娘子出身,定也因薛娘子善于验尸断狱。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薛凝却并没有跟着很兴奋,她想了想,然后说道:“只怕我未必能如皇后之意。”
对于皇家,薛凝自是敬而远之。说到底,她只想将真相查得清楚明白,分清楚是非曲直,将什么都扯得清清楚楚。可对于某些人而言,真相并不重要,这个真相是否合乎这个上位者心意更重要。
与其如此,她宁可帮沈偃查案子,涉及的是寻常百姓,替市井坊间寻常之人讨个清白公道。
她不傻,有些地方本就存不住本心。
净空却有点误会的薛凝的意思,以为薛凝担心不能将事办妥,如此非但不能使皇后满意,还会失了眷顾。
故净空不免说道:“这案子其实颇多瑕疵,若是薛娘子,必能另有一番计较。譬如那打更的蒋五,已年过五旬,又经常吃酒,不免老眼昏花。那日是盯着衣裳,方才认出人。”
“再来便是那块玉佩,林郎君称已遗两月有余,虽不知真假,但近日确未佩戴。”
法华寺果真消息灵通,薛凝不但听到各种细节,连案情疑点都被补充完整。净空简直像个发表任务的NPC,将这些都娓娓道来。
薛凝听得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致,又生生压了压。
她面上端着,净空倒是越发倾佩,只觉这位薛娘子果真是沉得住气。
傍晚时分,宫里没有消息,倒是公主府来了人。
法华寺是女寺,便算有男客参拜,也仅限于前殿,绝不能入后院。
不过规矩里也有例外,来客赵信既是奉公主之命,又是出了名的义士,故寺里也没有怎么拦。
当初赵信为主报仇,当街斩杀害死主人的仇人郭直,自己也折了一条手臂。
朝廷念其义勇,又为奖励一个忠字,故并未十分追究,只从宽量刑。灵昌公主也喜爱他的品德,将之招入公主府为门客。
赵信今年四十,看着有几分凶气,左臂果真空荡荡垂下,并无一物。
这么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来邀约,这拒绝起来都让人有点儿发怵了。
薛凝倒是沉得住气。她谦虚了几句,无非是贬低自己,然后再趁势推脱这个任务。自己力不能逮。
薛凝心内也有自己盘算,要是皇后可能还有别的目的,但公主肯定押着自己给林衍洗白。若是公主相请,她自不能应。
赵信似未想到薛凝竟会拒绝,面色略沉,似有恼色。
他嗓音却是阴恻恻:“公主宣召,薛娘子却不肯应,好大胆子!也不知晓依仗的是谁的势。”
赵信话语里分明透出几许不善。
薛凝待欲分辨,可赵信接着便说道:“也是,薛娘子结交沈少卿,他素来与殿下交好,故便算你有什么无礼,也定能为你分辨。再来就是玄隐署的越署令,薛娘子也熟得很。”
薛凝蓦然一怔!
沈偃也罢了,赵信为何会提及越止?
她跟越止也不算很熟,不过是在宁川侯府说了会儿话,又一起吃了碗面。
为何赵信竟这样说?
她想着吕雪君悄然在自己耳边说了灵昌公主四个字,而这赵信恰巧又是公主府的门客。
薛凝蓦然浑身发毛,隐隐生出几分寒意,口干舌燥。
她本来就猜测,那日刺客是冲着越止来的,只是旁人会以为对方是为杀吕雪君灭口。既为了杀越止,那么自是将对方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便会留意到越止护送自己回寺,两人约饭聊天。
薛凝情不自禁退后一步,她一后退便觉得后悔,这样岂不是显得自己心虚?但赵信容色已露狰狞,吓坏一个小女娘也是不足为奇。
薛凝退了一步,赵信便向前跨了一步,又跨一步,以此拉近两人之间得距离。薛凝瞧着步距,赵信左脚踏出步距会比右脚短寸余。
就像——
就像那日行刺吕雪君逃走的那位刺客。
从步距计算刺客身高,赵信恰巧也是身高八尺。
薛凝内心飞快汇总比对,心里寒意更浓!
那日那位刺客胆大心细,又很会把握思维的盲区,该撤未撤,寻到机会行刺。这完全拿捏了最安全放松就最危险的精髓!
而今看赵信神态气韵,分明也是久经杀伐之人,对方目光微凝,透出了几分冷肃,那生满了厚茧的手掌沉静握住了剑柄,口中却说道:“薛娘子,你在害怕什么?”
薛凝口干舌燥,小心翼翼:“我并非有意得罪公主,既是如此,我随你回公主府就是。灵昌公主素来心善讲理,绝不会欺辱我这个小女娘。”
她虽紧张害怕,可反应也快,自动忽略赵信提及的越止,还张口主动要随赵信去公主府。
薛凝虽不该退那么一步露出心虚,补救得却也快。
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样子。
赵信面上也浮起了几分犹豫,似有几许挣扎。然后他面上很快便褪去了犹豫迟疑,只厉声说道:“越止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薛凝看他那副样子就知晓疯了,干脆破罐子破摔:“越郎君那样的人,怎会跟我说些什么?”
她轻轻说道:“赵先生,你大约并不是来请我破案的吧?”
赵信脸上肌肉蓦然轻轻一颤。
下午的阳光落入房中,少女俏生生立于墙角,青衣素服,衣服角还绣了几朵小白花。
这样的女娘看着也是讨人喜爱,可赵信蓦然手掌用力,剑也出鞘几寸。
下一刻,却是银光一闪,血花飞舞。
一条执剑手臂手臂竟被生生斩下来,赵信更生生发出惨叫!
闯入房中的裴无忌,他着暗红色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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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美的面颊透出了森然的寒意。
他一脚将赵信踹到在地,以剑指住了赵信的咽喉。
裴无忌冷笑:“赵郎君这是在做什么?堂堂公主府门客,却这样用剑指着一个小女娘。”
那染血的剑尖离赵信咽喉不足半尺,雪亮剑尖上犹有一抹血痕,散发出令人牙酸胆寒的铁腥之意。
赵信只觉那缕寒意似顺着剑尖儿透入咽喉,润尽肺腑,痛楚之余亦泛起缕缕惧色。
裴无忌似笑非笑,眉宇间透出了森凉戾色,使人不禁想起有关裴无忌的那些传言。说裴无忌外放做官,性甚暴虐,手里有人命官司,只不过是被裴家掩下去。
薛凝完全被眼前变故闹得蒙蔽,下意识咬了一下嘴唇,小心肝砰砰的跳。
她从未见过裴无忌这副样子,哪怕裴无忌捏着她手腕逼问自己可是存心谋算时,对方也不曾如此模样。
薛凝脑子乱糟糟的,胡思乱想,裴无忌对她虽不礼貌,竟算是他比较客气斯文的样子了。
果然是又凶又恶!
裴无忌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逼问:“勾结吕家,贪图盐铁之利,设计使人家破人亡,事后又千方百计杀人灭口。这种种手段,究竟是谁罗织?若你不说,莫不是你?”
赵信双眼放空,似因断臂之痛情志错乱,听不懂裴无忌言语模样。
裴无忌蓦然伸脚踩住赵信断臂之处,狠狠用力,薛凝下一刻便听着惨叫!
薛凝风中凌乱,满脑子都是你是这样办案的?
裴无忌面若冰雪,却无丝毫动摇。
他脚踩住了赵信胸口,鞋底蹭蹭,用赵信的衣料蹭去他鞋底沾染的鲜血。
裴无忌淡淡说道:“你当真不说?”
他剑比着赵信颈项,已割破皮肉,渗出鲜血。
赵信惊惧交加,亦只说道:“我不过是奉公主之命——”
薛凝不意自己竟吃了这么个大瓜,她当然觉得极不好,这秘密知晓愈多,总归并不是什么好事。她想裴无忌许是问得急了,竟未留意自己正在现场。
裴署长这样办案子时,她可以避一避。
下一刻却见剑光一动,一蓬鲜血喷落,裴无忌手起剑落,一剑杀了赵信。
太贴心了!既不能继续招供,薛凝自也不必担心自己听到太多。
薛凝蓦然口干舌燥,喉咙咕隆一声,吞了口口水。
薛凝:太好了是杀人灭口!
她看着没救了!
裴无忌面色不虞,看着颇为生气,人死了还骂:“当初灵昌怜你有几分忠勇义气,未曾想竟是如此的狼心狗肺,不知好歹。看来果真是人心善变。”
然后裴无忌转头,看向薛凝。
如此戏精,薛凝倒要看看裴无忌要找个什么理由来灭口自己。
裴无忌提着那把刚刚杀过人还染血的剑,恳求说道:“薛娘子,你既善于断狱,又心思细腻,我想请你查出真相。”
如此恳求自是失了自己颜面,但裴无忌也不介意重情义的自己受些委屈。
35.035
自相识之初,裴无忌便与薛凝不大和得来,他料想薛凝如此必然是十分得意。
薛凝面上倒看不出来,只沉沉静静看着自己,裴无忌也吃不准这薛娘子心里在想些什么。
年纪轻轻,心思却如此之深!
薛凝当然是在努力缓过劲儿来。
虽然很是荒诞,但裴无忌好似真心认定赵信污蔑灵昌公主,所以才干净利落将之解决。
杀人灭口算不上,但裴无忌也许只想听到自己想听声音。
万一自己查出结论与裴无忌想听不同,这厮会不会理直气壮表示自己可是被人收买加以污蔑,随手将自己解决掉?
只要裴无忌心理素质高,干什么都能义正言辞!
薛凝推辞婉拒:“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女娘,怎好掺和这么些事里去?”
裴无忌略一犹豫,然后说道:“薛娘子不必妄自菲薄,若你在宁川侯府是处心积虑,那吕家这桩案子里便显出你心思细腻,善于观察,最能说清楚别人心思。”
薛凝不但聪明,更有女子细腻心思,细细想来,竟是最合适的。
裴无忌夸得虽不情愿,倒也真心。
薛凝唇角轻轻抽搐一下,什么叫自己在宁川侯府处心积虑?
不过目前总归是性命无虞,她袖中握紧手指亦一根根松开。
裴无忌手掌探入怀中,摸出一枚护身符。
那丹砂所书之经文歪歪斜斜,扭扭曲曲,甚为难看,这一见就能辨出是薛凝亲手所书。
裴无忌:“你不是说你亲手制的这枚护身符能辟邪驱祟,复见清明?我便将这枚附身符给买下来。”
薛凝蓦然不是滋味。
她留了个护身符义卖,净空也未理会错薛凝之意,是借此寻得查案之机。
薛凝当然也知晓旁人是如何的议论,说自己年纪轻,不通人情世故。那些大家族中便算有什么污秽龌龊之事,也绝不会让一个外人查出来。
可薛凝就是故意为之,谁都知晓她这个人行事不管不顾,是凶名在外。如若请了自己前来,任是什么故事必定是要查个清清楚楚。寻她查案的人,一定是想要把真相查清楚的人,而不是请自己去讲一个合乎心意故事。
薛凝的义卖一直无人问津,她也没想到第一个买下自己护身符的人是裴无忌。
她忽而发现,今日裴无忌可能本就是冲着自己来,只是凑巧撞见赵信行凶,并不是专门来杀人灭口。
这个不喜欢自己的裴郎君特意买了护身符,专程来寻自己。
所以裴无忌方才既不是发癫,也不是戏精,而是真心实意笃定灵昌公主是清白。
他觉得自己能查出这个真相。
裴无忌眼珠子一眨不眨,仔细盯着薛凝脸上神情变化。他想自己虽与薛凝不和,可刚刚毕竟待她有救命之恩,只是为不显挟恩,自己不提就是。
薛凝伸出手指,取了裴无忌掌心这枚护身符,秀丽面颊之上却不禁透出了犹疑之色。
她手指纤长,袖下露出的手腕瘦弱,一双眼睛黑沉沉的,这样盯着裴无忌。
触及这双漆黑眼眸,裴无忌蓦然心头一悸。
薛凝是个个性很强的人,与他又素来不睦,哪怕自己开口暗示,这薛娘子也不屑跟自己讨名声。
他蓦然口干舌燥,那时他并不愿意薛凝跟沈偃说亲,所以暗暗使了些手段。
这小女娘比他矮一个头,孤女一个,在京城处境艰难。
裴无忌忽而想起沈偃跟他说过的话,说他平素可稍稍待人宽容,最好是留几分余地,不必太过于咄咄逼人。
薛凝:“裴少君,你还曾欺辱过我,还未向我我赔罪。”
那双深黑眸子透出了一丝从前压下来的怒意。
薛凝想的跟裴无忌不是一回事,她想到那时裴无忌握住了自己手腕,粗鲁用力,给自己手腕上捏出了红痕。
她当然会计较裴无忌这桩无礼。
裴无忌蓦然咬了自己下嘴唇,目光扫向薛凝,面上浮起薛凝看不懂神色,却到底极快说了一声好!
他还剑入鞘,目光逡巡,然后斟了一杯茶,
裴无忌深深呼吸一口,跪下,奉茶于薛凝面前,沉声:“薛娘子,还盼你不再计较。”
这骚操作给薛凝整不会了,脑子都一片空白。
裴无忌给她跪下了?她本意是让裴无忌跟她说句对不起。
薛凝浑身发毛!
垂目而望,裴无忌乌发如墨,束以武弁,冠后别着鶡尾,玄色披风掩着暗红色官服,剑鞘中利剑犹自鲜血湿润,一旁还躺在赵信温热尸首。薛凝更想到那日裴无忌无比迅猛一剑,竟斩断赵信暗算飞弩。
薛凝看不见裴无忌面上表情,但对方哪怕跪于地上,仍身姿挺秀,宛如一只猛虎。
这只猛虎跪在自己跟前,仿佛在轻嗅薛凝衣角绣的那朵小白花。
这画面虽然滑稽,可又很可怕,说明裴无忌决心如此,能至如此地步,偏执的可怕。
薛凝又觉得自己最初的猜测是对的。
那就是裴少君只会要他想要结果。
薛凝更不知晓这张垂着脸上究竟存着怎样的表情。
裴无忌想起十四岁时,那时他也跪下认错过。
他与来朝贡的南罗王子生出冲突,虽是朝贡小邦,却也失了礼数,故被陛下责罚下跪赔罪。
离席之后,他双颊滚热,甚为羞恼。
裴无忌双颊生赤,觉得丢了面子。十五六岁的少年最是好面子了,觉得不能见人。
但也不至于哭。
那时裴无忌本要静一静,灵昌和沈偃却找到了他。
灵昌宽慰他:“有什么不好意思?为了救一个女孩子受委屈,就像故事一样,更加值得骄傲。”
沈偃想哄他开心,一咬牙,把裴无忌吹得厉害些:“连我都禁不住要仰慕你,敬佩你。他虽受你一拜,但却没有你高贵的灵魂。”
那南罗王子对大夏的贵族彬彬有礼,可对身边之人却十分苛刻。他随行带着一个小女奴,生得十分漂亮,却时常被南罗王子鞭笞殴打。
奴隶是私产,也不能说南罗王子有错。
裴无忌却抢走那个女奴,偷偷安排逃走。
裴无忌也挤出笑容,做出无事样子,故作得意说道:“不必你们说,我自然也知道。”
陛下使他认错,本就是心存维护之意,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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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灵昌撒娇求情,这件事也就罢了。南罗不过是进贡小国,稍微面子上过得去也罢了,也并不敢十分计较。
那些事,都是过的事。
但裴无忌不会忘记这些过去的情分。
人生有些情意如若相遇,必是值得珍惜。
所以他抬起头来,一张俊美脸孔上眸色专注,认真看着薛凝。
专注得竟无忿怒受辱之色。
马车之上,薛凝亦开始翻看卷宗。
虽有点儿赶鸭子上架,薛凝却看得很认真仔细。
这桩案子记载也颇为翔实,戌时初,也就是晚7点左右,师灵君居所便来了客人,不过并无人知晓客人是谁。
这其中涉及些灰色交易,譬如私底下进行一些皮肉交易,而对方又有些身份不欲外道,亦不足为怪。
婢仆们备下酒食后便离去,不去打搅。
戌时初,那客人已经来了,房中传来叮咚琴声,却不知抚琴者是谁。
到了戌时四刻,也就是那客人跟师灵君相处了一个小时后,便有婢子小香端水进屋,服侍客人。
来寻师灵君的客人也会讲究几分情调,便算是嫖,也不会一开始就入正题。大家先文艺一番,歌舞相和,之后再连络感情。
一个小时也差不多了,这时师灵君也应该跳完舞,用过酒膳。这时也该送来热水,供客人净手擦面。
通常小香只负责送水,由师灵君入内亲手服侍客人。
可这一回小香入内时,那客人已不见踪影,只见着师灵君悬梁自尽。
裴无忌:“薛娘子可看出什么端倪?”
薛凝心里当然有几个疑点。
师灵君死前还在招待客人,没有丝毫自杀征兆。既如此,为何会有人将师灵君摆成悬梁自尽样子,会有人信?
再者就是戌时四刻,婢子送水是必要流程,行凶者必然知晓师灵君的死很快会被人发觉,却偏偏选这个时候杀人。
为什么?
好似刻意让人知晓师灵君已经死了。
薛凝隐隐觉得别扭。
当然这些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疑点,只是薛凝心里初初有些想法罢了。
她也不好跟裴无忌提,而是转移话题,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问题。
“师娘子私底下也开始,开始应酬客人?”
薛凝说的很含蓄,但意思是表达出来了。
裴无忌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答道:“不错!”
那样的环境,那般的酒色财气,哪怕一开始想要洁身自好,也很难不被这样风气所浸染。
不错,也有倡门出身女子能攀上高枝,甚至飞入宫中。这样的例子鼓舞后辈,也以为能谋一份前程,但那样的例子不过是凤毛麟角。出身倡门女子大抵皆深陷泥泽,沉沦于这浮色富贵之中。
师灵君也未能幸免。
薛凝认真凝思,忽而回过神来,发觉裴无忌坐在一侧,并无不耐之色。
与薛凝印象中的急躁鲁莽大不相同,只要裴无忌想,他也可以情绪稳定颇有容人之量。
薛凝搞明白了,裴无忌这是搞双标。
所谓情绪稳定,裴无忌不是不会,只是不想。
36.036
若换做平时,薛凝可能还有点儿想要卖弄的小心思,如今可全没有了。
公主府已至,薛凝便瞧见熟人,竟是沈偃。
沈偃、裴无忌、灵昌公主三人自幼交好,倒也不足为奇。
裴无忌容色稍缓,略露柔意,轻轻点了一下头。
反倒是沈偃面上露出几分讶色,大约想不到裴无忌居然会跟素来不喜的薛凝一并出现。
要下马车,薛凝手指轻轻拂过面前案子卷宗,略有几分犹豫,然后放下。
“沈少卿,虽然裴署长有意相请,使我一道查这个案子,可我并不愿意。”
裴无忌错愕,薛凝方才并不是这么说的。
薛凝内心都想吐槽,笑话,方才她能拒绝?地上一具新鲜热乎尸首,裴无忌那把杀人剑血都还未干。
不过有了沈偃在场,薛凝自是不一样了。
她多个撑腰的,若沈偃不能救自己,便没人能救自己了。
薛凝继续说道:“裴少君,我并未让你下跪认错,我也没有折辱别人爱好,只是想让你对我说一句对不起。你自以为是,我怕你心里又认为这是什么奇耻大辱,内心夸赞自己是如何的忍辱负重。”
裴无忌:“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令已露忿色的沈偃微微一怔。
薛凝当然更是一呆!
裴无忌看向薛凝:“你不是说想要的是我说对不起?”
薛凝毛骨悚然,结结巴巴:“对,我只是要你赔罪,但我,但我并没有说你赔罪之后,我便允你所请。是你从前欺凌女孩子,赔罪是应该的。”
裴无忌:“那是自然。”
沈偃已明白过来,轻轻将薛凝拢在身后,说道:“裴少君!无论如何,你本不该勉强旁人。”
裴无忌:“薛娘子不为扬名,但若能查清楚一桩悬案,难道不会心生欢喜。如若能查出其中真相,难道薛娘子不会因此得意满足?”
薛凝怎么也想不到裴无忌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
裴无忌:“上次我问你何所求,你与我积怨已深,自不愿利用裴氏扬名,只是讨了区区财帛之物,我自不提什么名利。你虽决心拒绝我,可在马车之上看卷宗却十分专注认真,放下时也依依不舍。薛娘子,我想你也有些兴趣的。”
薛凝确实颇有兴趣,她没想到裴无忌能说得自己动摇。
她望向沈偃,沈偃一身素色衣衫,匆匆赶来,对方清俊面颊颇有疲色。
可哪怕这样,沈偃也打起精神将自己护在身后。
若无沈偃这样老好人,薛凝也不敢明着拒绝裴无忌。
薛凝心尖儿顿时浮起一缕愧疚,蓦然飞快点了下头。
她心里却第一次对裴无忌生出几分惧色。老实说裴无忌从前虽对她无礼,但薛凝内心隐隐有些轻视他的,这样在一个小女娘跟前失态,她觉得裴无忌也不过如此。
再之后,她又不齿裴无忌的双标,觉得裴无忌行事有那么点儿自己人才是人,才值得他情绪稳定的调调。
到了如今,薛凝却为裴无忌固执里泛起的冷静疯狂暗暗心惊。
她之所以答允,除了确实感兴趣以及共情沈偃,也是不想将裴无忌得罪太狠了。
几人欲入府,却被拦住,拦住的是公主府门郎郑青。
郑青态度也很端庄:“裴少君恕罪,虽你与沈少卿跟公主相熟,但公主已下令,旁人一概不见,令我等阻之。”
裴无忌不耐:“我已是玄隐署署长,奉旨办案,还不让开。”
郑青一派凛然:“我知裴少君身份尊贵,又被陛下委以重任,但某深受公主恩情,不愿有失。若无陛下旨意,郑青亦以性命相守,还请裴少君从我尸首上踏过去。”
话语未落,裴无忌已挥剑出鞘,狠狠一劈。
剑光划破郑青身上所穿皮革与锁子甲,郑青亦见了红,被劈翻在地,他面颊尽数是惊色。
裴无忌淡淡说道:“你既请我从你尸骨上踏过去,如此求肯,我顺你意又如何,成全你忠直之名。”
“少在我面前卖弄,你知道陛下素来宠爱公主,不会下这样一道旨意,更不会使人强入公主府。如若下了这等旨意,京中之人如何议论,岂不是会说灵昌失宠?你笃定如此,方才在我面前这般卖弄。”
“但玄隐署是陛下亲设,我亦有擅断之权,有人阻扰办案,杀了你陛下也不会如何责怪。”
郑青面上倔强之色未改,一副受辱之态。
裴无忌又笑了笑:“许是我误会于你,你当真是个忠直之人,不若你继续阻我,使我杀了你,成全你名声。”
裴无忌这张嘴就是毒,一点余地都不留。
郑青面色蓦然极苍白,只咳嗽两声,并未多说什么,模样看着甚为虚弱。
薛凝也悟了,灵昌公主身边戏精可真多啊!
都是投其所好,顺着受宠的灵昌公主心意行事,为博出位,口号和行为艺术是越整越极端。
公主追求真善美,喜爱欣赏义烈之人,于是府中门客皆投其所好。
她听着沈偃也禁不住低低声说道:“真是荒唐。”
沈偃一向脾气好,如今面上也不觉流转几分忿色。
薛凝想凡事换个角度看,公主身边之人皆对她千依百顺,吹吹捧捧,又这么投其所好,这日子其实挺舒畅。
只要公主想得开,又或者不必太过于真情实感,那是想也想不到的快乐。
方才那个小郑哥为让公主多看他一眼,也是卖力得不得了,人家不是挺上进的吗?
难道公主身边都是规训劝解,这不行那不行,一日三省其身,力图做个女德标杆?
薛凝心里这么吐槽着,乱七八糟胡思乱想,
公主府个个都是戏精,那得公主另眼相待的林衍岂不是个影帝?
薛凝倒生出几分好奇。
裴无忌面色却一派铁青,十分难看,大约也不会对林衍有什么好评价。
薛凝听过很多关于灵昌公主传闻,说她年少受宠,恣意张杨,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眼前的少女却跪于佛前,佛香缭绕,一道身影却是素净出尘,似有几分虔诚之意。
太后早逝,生前对灵昌公主颇多宠爱。公主说她前日得梦,梦见已故祖母,故断水禁食,为祖母祈福。此事外人知晓不多,可宫中却是知晓。本朝讲究一个孝字,便是陛下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回绝了女儿这片孝心。
灵昌公主只字不提林衍,可谁不知晓灵昌公主是有意救林衍?
这消息封锁极好,若不是薛凝今日被裴无忌拎来公主府,怕也不能知晓此事。
饿了两日,灵昌公主嘴唇干结,一双眸子倒颇有精神。她虽下令不见客,如今裴无忌硬闯,倒也并未如何生气,只说道:“我便知晓有些人本不会守规矩。”
她对沈偃客气:“阿偃,有劳你关心了。”
接着灵昌公主目光落在薛凝身上,流露几分好奇探寻之意。
沈偃主动解释:“这位便是薛娘子,这些日子,也帮衬官府不少。”
灵昌公主当然知晓薛凝与裴无忌不和,不免露出几分惊奇。
薛凝也不好解释许多,端正行过礼,然后问道:“若殿下不嫌臣女唐突,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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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问,这蜀中敛财乃至于杀人灭口之事,可是公主指使?”
佛堂中顿时静了静,可能谁都没想到薛凝问得这般直接。
灵昌公主倒未生气,面颊上反倒透出了几分称赞之色。
她缓缓说道:“哪怕今日裴少君今日前来,也不会直白问我。其实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什么便说什么,并不会遮遮掩掩。真相是我从未做过这些事,也许此事涉及公主府内署官,裴少君大可彻查,我并不介意。查出谁便是谁,我绝不包庇。可这些事与我,与阿衍毫无相干。”
于薛凝而言,灵昌公主态度出乎意料的好,是真是假且不必说,一番话也解释得条理清晰,态度明确。
灵昌公主很识大体,没有因旁人生疑而发作闹性子,比如你来查事就是怀疑我我们情分喂了狗之类。最后再来个心灰意冷,吹公道自在人心,做出一副不屑争辩模样。
公主如此受宠,有这样明事理的性子倒是极难得。
灵昌公主甚至对薛凝露出几分称赞之色:“薛娘子快言快语,我很喜欢,有什么事情无妨当面说清楚,不必遮遮掩掩。”
薛凝回过味儿来,忽而想起灵昌公主就是喜欢别人卖直,自己一番言语竟歪打正着。
人总是喜欢别人喜欢自己,薛凝虽不敢断灵昌公主一定是清白,却也不由自主生出几分好感。
一切如此正常,哪怕灵昌公主已饿了足足两天了,似乎仍是言语清晰,情绪稳定。
可越是如此,薛凝愈发觉得诡异。
若灵昌公主歇斯底里也罢了,明明这般情绪稳定,却做出绝食要挟之事。一个人明明如此清醒,却偏生要寻自尽,糅合成极诡异矛盾。
裴无忌禁不住冷笑:“你清白也罢了,凭什么替林衍担保?你当真知晓林衍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那个师灵君纠缠不休,当真因为师灵君是个下贱的疯妇?林衍是怎样向你解释的?说他如何的清白无辜,冰清玉洁,却被下贱女子诋毁名声,纠缠不休。灵昌,我看你也应该醒一醒!”
灵昌公主本来好好跟人说话,裴无忌这一顿输出,顿时使得灵昌公主双眸掠动怒火,分明是怒意上涌。
“你当真知晓阿衍是怎样向我解释?他绝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人。他从来没跟我说过师灵君一句不是,他说师家待他有恩,也许自己也有不谨慎之处,故使师灵君有所误会。”
“但哪怕我会动怒,他也不能袖手旁观,任由认识的女娘流落倡门。他怕我误会他对师灵君有情,但亦不能因可能惹我误会,就冷起心肠看着一个女娘就此沦落。我自然绝不会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会疑他于此。我与他是心意相通,灵魂相和。”
“就说前些日子,有个吕家郎君愿领她离开章台之地,阿衍亦十分替她欢喜,以为那师娘子已脱苦海。他怎会恼得去杀了师灵君?”
薛凝听了也是叹为观止!虽不能预设林衍人设,但若林衍是作伪,这道行不可谓不高,套路不可谓不深。
灵昌公主当然不会吃这好好爷们居然被个小蹄子带坏了的那一套。更妙的是林衍还抢先承认师家对他确实有恩,哪怕旁人比如裴无忌查出些什么,灵昌公主先入为主,必也觉得林衍已然坦白。
只要当初林衍跟师灵君婚事没有黑字白纸定下来,一切都能是师家误会。
有些女人会觉得男人看不出女人的茶,易被柔弱绿茶一些装模做样小手段哄了去。搁灵昌公主这儿,情形显然反了过来。
裴无忌显然恨铁不成钢,觉得女人鉴不了男人的茶。
他眸色沉了沉,透出了固执之意,似下了几分决心。
37.037
裴无忌冷笑:“林衍自然会这样说,当初你不喜燕侯世子,无非因为他心狠,将侍奉他的通房卖给游商。而那林衍能博你欢心,是因他能体恤你的心思,知晓你受不了燕侯世子对枕边之人薄情。”
“林衍只要不是傻子,就定然知晓该如何跟你说话。若他在你面前将师灵君踩得十分不堪,你反倒疑他旧日薄情。他既有此心机,自是将你拿捏妥妥当当。”
相争无好言,薛凝亦觉得裴无忌言语逐渐刻薄。
她留意到灵昌公主面带忿色,竟是恼恨瞧了沈偃一眼,沈偃也透出了几分尴尬。
薛凝先是不解,略想了想,也捋顺了其中逻辑。
裴无忌并不是个适合谈心的人,相反,灵昌公主跟沈偃就颇有闺蜜感。
沈偃性子和顺,或者说不会轻易对灵昌公主种种品头论足。灵昌公主也只会跟沈偃谈一谈她对林衍初初是如何动心。
这些都是女儿家的心思。
裴无忌是从沈偃口中听得,当然也是打着关怀灵昌公主的旗帜。可这些私情,又被裴无忌明着嚷嚷出来。
薛凝知晓灵昌公主不会喜欢的。
裴无忌当然亦知晓灵昌公主不会喜欢,可他偏偏要说。
因为他是为了灵昌公主好,不忍自己的好友被林衍那样的人拽入泥潭之中,万劫不复。
所以他继续说道:“我也并不觉得你多喜欢林衍,无非是两年光景,求而不得。”
灵昌公主饿了两天的清白面颊上骤生血红:“你不必自以为是。”
裴无忌沉沉说道:“我自然知晓,一年前,岑霜君。”
灵昌公主蓦然面色一变,似受了打击,羞恼无限。
薛凝不明白,就连沈偃面上也颇有困惑之色。
沈偃比薛凝知晓多一点便是岑霜君出身益州岑氏,亦为世家出身,年前来京中游历,就连陛下亦加以召见,称赞一番,赞他有奇才。
只是岑霜君推脱自己年纪尚轻,学问不足,性子也不够沉稳,故暂无入仕之念,想要再游历几年。
不过裴无忌已开始解释:“岑郎君游历京城,家世与品貌非凡,也曾到过公主府的书房,与你相处过。你亦对他生出心动,依依不舍。他曾言,若公主开口,我留在京城又何妨?你也反复纠结,犹豫迟疑,最终还是拒了他。”
连沈偃都不知晓这桩情事,裴无忌偏生知晓。
他不但知晓,连这私底下话语都知道得很详细。
灵昌公主已是怒极:“陛下任你做玄隐署署长,便是让你这样凿人隐私的?”
裴无忌:“陛下自是让我做这些勾当。”
“但是灵昌——”
“人前你可以告诉别人你在追求一段忠贞不二的爱情,你一心一意,义无反顾。你想要的便是这般纯粹情分,但是那只是设想,想不想和是不是乃是两回事。”
“其实林衍离开了一年,虽有书信往来,你心里也渐渐对他淡了。山高水远,情意淡薄,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没人勉强你守,宫里人盼你淡了心思,市井坊间都猜你下一个情郎会是谁。偏偏你将自己看得很高,你不许自己这样的,普通。”
裴无忌嗓音低低:“你也自然不想要这样的人之常情。”
灵昌公主恼忿反驳,脱口而出:“绝不是如此!”
裴无忌却是斩钉截铁:“不,你性子傲慢,偏要证明自己是如何的与众不同。你敢说,你对岑霜君没有动过心?”
灵昌公主不觉哑然。
她说不出没动心谎话。
那时林衍已经离京年余,有些东西也渐渐淡了,她又是那么年轻,那样的感情充沛。花朵儿一样的年纪,她没办法像个寡居的妇人般黯淡。这个时候岑霜君出现了,她不得不承认岑郎君颇有吸引力,甚至,似比林衍还要好。
身为大夏最得宠的公主,她年轻貌美,什么样的好东西都往她身边堆。
诱惑实在是太多了。
更何况她纵然想要说谎,裴无忌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裴无忌早将这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
她听着裴无忌说道:“你一边给林衍写信,说什么海枯石烂,矢志不渝,一边对那位比林衍好上许多的岑郎君动心。当然,你不能让宫里安排这一切的人得意。”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非要赌这口气?”
灵昌公主本来愤红面颊已失了血色,苍白之极。
薛凝却想,也许灵昌公主并不仅仅是想赌这口气。
裴无忌并不能懂女孩子的心。
置气肯定会有些,但未必便是全部,灵昌公主想做一个“好”女孩儿。
很多女子心里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最初就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灵昌公主也许并不喜欢那么多的分分合合,她想要证明自己其实是认真的。
不是她放浪,而是从前那些人不好,她认真时也可以很坚定。
所以她不能在林衍无过时放弃他。
这一切是关于道德,关于爱情完美。
薛凝觉得裴无忌不应该对灵昌公主这样说话。
这样赤裸裸的撕开了灵昌公主欲望,撕毁她的道德,撕开她的自尊。
薛凝想要说些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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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可欲言又止。她毕竟只是个外人,插口亦多有不便。
灵昌公主也是气短,她提了几口气,终于提起了精神,提起了精神头反驳:“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间无完人。不错,我是动过心思,可是,我还是拒绝了岑霜君。你既查得清楚,便知晓我还是决意等下去,等着阿衍回来。”
她一定要等林衍回来!所以,她最后忍不了,求了溧阳公主。
她本来无措眼中也添了积分呢光彩:“等阿衍回来了,我便知晓一切都是值得的。见到他,从前的感觉一下子就回来了,我们两人情分还更胜从前呢。”
落在裴无忌眼里,灵昌公主是冥顽不灵,泥足深陷,怎么说都说不通。
裴无忌本来压下去的怒火又升起来,在肺腑间熊熊燃烧。
他说话愈发不客气:“哦,我倒是不知晓这位林郎君去了川中之地有什么建树政绩,他大可做出些漂亮事,证明自己能耐。可偏偏整日怨天尤人,不思进取,只知晓给你写一封封书信,将你心给笼络住。”
“川中之地偏远些又如何?只不过是小小试炼,他就经受不住,好似全世界对不住他。身为一方官吏,他也应踏踏实实的做些实事,做一些让治下百姓感激之事,可是他有吗?这样的为人,如何让人看得起?我看不上他不是因为他的家世,是因他的为人!”
灵昌公主却忍不住嗤笑一声:“你我虽出身尊贵,倒也不必如此的高高在上。裴无忌,你少年得意,又有个姑母为你筹谋,官位权势唾手可得,是已放在你手里。但你也不必拿这个架子,做出一副自己很了不起样子看不起别人。”
“你姑母一手策划,这小小试炼,就是阿衍一生前程。我不信落在你身上,你能淡然处之。你已经生来得到最好,不必讲这些大道理,说这些没趣的话。你也曾外放为官,你名声又如何?可有百姓感激你?我记得,你可是让人唯恐避之不及。若不是你有个好姑母,那些恶名怕是压不下去。”
“而如今,了不得!你还是容貌俊美,身份尊贵,京中贵女都趋之若鹜,好了不起。”
所谓相争无好言,说到此处,裴无忌已与灵昌公主互相撕咬对方伤疤。
大家都这么熟了,谁都知晓对方痛处。
若换做平时,灵昌公主也会忍一忍,小心避开朋友间介意之事,不必使其不悦。
但这是裴无忌自己先行言语无礼的!
灵昌公主这么言语时,内心忽而涌起愧疚,但忽又心里冷笑。自己心里介意这些分寸,但裴无忌呢?裴无忌只会咄咄逼人,得寸进尺。有些人并不会体恤旁人的退让。
38.038
沈偃却升起了几分不安,裴无忌也罢了,但灵昌平时不是这样的性子,更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灵昌,此刻必然是极为激动了吧?
沈偃看出灵昌有异于平时激动,亦看出裴无忌极是生气。
裴无忌情绪急切时,容色就愈冷愈沉。
裴无忌平静说道:“还有便是,这次林衍归来,你已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吧。”
他这样说话,灵昌公主耳朵却嗡的一声响,不意裴无忌居然扯出这桩私隐。
当然有这么一回事,可她不希望这件事说出来,因为这是一桩很私人的事。
可裴无忌偏偏将这桩私事知晓得清清楚楚:“是一月前,你与他共游东郊,恰逢小雨,你在那处又有一处别院。然后,林衍留宿了整晚。”
裴无忌轻轻说道。
他不但知道,甚至还知道细节。
玄隐署虽成立不久,裴无忌把这个活儿干得不错。
灵昌公主唇瓣轻轻发抖,攥紧的手掌指骨也生生发白。
大夏的公主可以恣意行事,但并不代表旁的女眷能如此。民间寡妇再嫁虽是常事,但婚前的贞洁总需介意几分。
公主们的放肆恣意乃是因为她们是公主,而不是因为是女人。
裴无忌:“这件事于你而言,可介意也可不介意,但我想,你总归是介意的?”
女子给出了第一次,就容易有一些很微妙的期待,生出一些很微妙的特殊心情。
依裴无忌看来,灵昌就是如此。
虽难以启齿,但确实存在,裴无忌只不过将这份真实给扯出来。
灵昌公主面颊尴尬与羞耻难以形容,这样私密的床帏之事被裴无忌肆无忌惮道出,侃侃而谈。
有一根弦好似断了一样,她怒意攀升至巅峰,挥手指向门口,言简意赅:“滚——”
但裴无忌却没有滚,他留在原地,极冷静的看着灵昌公主:“陛下让我查清隐情积弊,便算是公主府,也无人能令我离开。”
他已是玄隐署署长,裴后费心抬举,裴无忌这个侄儿也颇具权势。
若裴无忌不想走,灵昌公主也奈何不了他。
灵昌公主好似挨了一巴掌,她自然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可裴无忌却不是在羞辱她,而是在关心她。甚至灵昌公主言语嫌恶如斯,裴无忌也可以不跟她计较。
他既在意这些情分,也不介意这些恶语相向。
裴无忌甚至主动退让,言语柔和几分:“我只想告诉你,你根本不必在意这些女子贞洁,只当他伺候你了。陛下尚在潜邸时,身边侍妾宁氏伺候时间最早最长,如今是宫中宁嫔。这初时伺候的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些言语落入灵昌公主耳中,也不过是仿佛隔了一层的嗡嗡声。
她只知晓自己没办法让裴无忌走,而裴无忌却不依不饶。她自然不想跟个成年男子讨论自己的床事以及贞操观,裴无忌偏偏要输出。
很尴尬,说不出的尴尬。
裴无忌要跟她谈心,要对她好。
可灵昌公主两日未进食水身躯已经泛起了阵阵晕眩,眼前微微发黑。
裴无忌甚至还为灵昌的婚事出谋划策。
“你若喜欢,比起那个林衍,阿偃岂不是好了许多?你十三岁那年,不是对他情窦初开?盼他主动殷切,将月灵花插在你头上。”
裴无忌禁不住开始安排,就如裴后曾经安排那样。但裴无忌绝不会认自己像姑母,因为自己跟灵昌并无情分。
但沈偃跟灵昌就不同了,他们两人彼此自幼相熟,性子又相投,甚至从来没有拌嘴过。除了性情相投,两人彼此间还有酸涩的阴差阳错的初恋。
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沈偃忍不住哀求起来:“无忌,不必再说了。”
裴无忌却厉声:“我为什么不说?是你们两人犹犹豫豫,优柔寡断。阿偃,尤其是你,性子总是柔软,为什么你不肯主动些,要顾忌这许多?”
“一个寒门子,都可以毫无顾忌的追求堂堂公主,可你总是担心许多,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如何如何不配。你自然应该勇敢些,有些担当。”
那是灵昌公主十三岁时候的事,他亲眼见着灵昌将一朵月灵花递给沈偃。
大夏习俗就是如此,女子若中意哪个男子,就将春日的月灵花赠之。若男子亦对女子有心,便替女娘簪上此花。
那时裴无忌在树后窥见,也暗暗好笑。
可后来却没有以后,以裴无忌看来,自然是沈偃不愿意主动。
灵昌肯定喜欢沈偃,至于沈偃,他那性子一向顺从安排。既然如此,何不让自己安排?比起别的安排女娘,灵昌肯定最好!
所以裴无忌使了些手段,他口气对沈偃显得严厉些,要让沈偃知晓怎么做才最好。
他本也不想强行拿捏一场姻缘,可到了如今,裴无忌觉得自己应该强势些。
沈偃表情却出乎裴无忌意料之外,沈偃不是犹豫不绝,而是裴无忌看不懂的古怪之色。
裴无忌已在催促:“阿偃——”
若是往常,沈偃便会顺从了,可如今沈偃眼中神色却颇为古怪。
难道沈偃对灵昌并无男女之情?也是了,沈偃性子一向温吞,也不足为奇。自己这般言语,也是在勉强于他。
可既然沈氏总是勉强沈偃,自己为何勉强不得?更何况沈家勉强时总是考量家族颜面,而自己考量的却是沈偃这个人。
灵昌比沈家想要说亲那些好上不止千百倍。
有些人天生性子软和,那便要身边真正爱惜他的人强势一些。
念及于此,裴无忌眸色深了深,愈发坚定。
他嗓音严厉些:“沈偃,你也该说句话。”
就好似沈偃不答允,是一件很自私的错事,有些刻意为之的逼迫之意。
沈偃蓦然抬起头,却说道:“你什么也不知晓,偏偏这样胡说。当初,当初灵昌,是有意于你的。”
灵昌公主回神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房间里静了静。
那是十三岁时的事,那时灵昌公主与沈偃更要好,却与裴无忌总是争吵,话也说不到一块。
裴无忌样子生得好看,可性子却是让人难以消受。
可小女孩儿的心思却很奇怪,却偏偏对裴无忌生出心思。
因她脸皮薄,便托沈偃将月灵花给裴无忌。
身为公主,灵昌又是受尽宠爱,不太能接得住否定和拒绝。
裴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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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却以为灵昌钟情的是沈偃。
有时候温柔和顺的少年总是会吃亏,哪怕他更友善,似乎也因温润如水的性子少了几分吸引力。
裴无忌那时还打趣沈偃,一副乐见其成样子。
而今沈偃却说道:“你那时打趣我,灵昌听见了,知晓你对她并无情意,便摇头令我不要说。”
灵昌自然不愿意裴无忌挑挑拣拣,又一副愧疚无措仿佛她很可怜的样子。
小公主顿时又想起了裴无忌平日里许多不好,比如争强好胜,不肯相让于她,于是决意不再提。
那是很久以前事,灵昌公主亦不愿再提,如今却是裴无忌硬扯出来。
薛凝听这个料听得很是尴尬,甚是无措,很想避一避。
裴无忌显然也怔了怔,还露出点儿让灵昌公主十分生厌愧疚之色。
灵昌公主眼睁睁瞧着裴无忌面上掠过一缕同情,又仿佛恍然大悟。
裴无忌调理得也很快,他飞快说道:“原来如此!”
不过几瞬心思流转,裴无忌已下定决心。
“那便舍了林衍,与我一道。我明日便入宫,恳求陛下赐婚。”
不错,一开始裴无忌是不愿意,但如今别无他法。
他既逼迫沈偃,亦绝不能双标,为了彼此间情分,牺牲自己也不算如何。
灵昌公主胃里翻腾,情不自禁退后一步,不可思议盯着裴无忌,眸子深处竟有几分惧色。
裴无忌怕是疯了!虽然他一向是这样性情,为达目的,可不依不饶。
她飞快摇头,只想离裴无忌远些。
裴无忌拆穿她的软弱,说一年前自己对岑霜君有意,又谈及自己与林衍有肌肤之亲,说及自己未婚却有了风流事,再逼得沈偃说出自己十三岁时朦胧情愫。自己尊严与骨气已经被踩得一文不值,她那点跟林衍真情被裴无忌撕得庸俗不堪。
而如今裴无忌宛如拯救她一般,说要娶她!
一副做出伟大牺牲样子!
裴后一直撮合她跟裴无忌之间亲事,而今裴无忌也是愿意了。盯着裴无忌那张俊美无匹面容,灵昌从中描摹出裴后身影,更看到了父皇影子。
这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
灵昌眸中蓦然浮起了碎意。
她本来饿得孱弱身躯更摇摇欲坠,她盼裴无忌不要上前。
有些声音堵在灵昌公主咽喉,她想要叫出来,却发不了声。她已辩不出话,好似裴无忌已经占据了全部道理,而自己不过是无理取闹,垂死挣扎。
窒息得透不过气来。
裴无忌见她退一步,便向前一步。
裴无忌:“我只盼你很好。”
他伸出手手,想要拉住灵昌手腕,将她扯近些说话。
这时一道身影揽过来,然后自己脸颊疼了一下,耳边听着啪的一声。
薛凝一双眼黑沁沁,身躯略有发抖,看出紧张和不安。
裴无忌感受面颊热辣辣之意,意识到刚刚自己被薛凝打了一巴掌。
他一皱眉,情绪急切时第一反应倒不是愤怒,而是生出了莫名。
薛凝深深呼吸一口气,伸出手将裴无忌推开了些。
她知此刻离灵昌公主崩溃也只有一步之遥。
39.039
薛凝心里也暗暗叹息。
灵昌公主希望完美,道德完美,感情完美,甚至她收的门客,也挑义烈重情之人。可她纵是公主,也未能这般圆满。
薛凝多少也懂点为人处世的心思,小心翼翼将自己感慨藏起来。
做人不要轻易显露出对旁人的同情,有时同情比讥讽还要伤人。
她与裴无忌被请出佛堂,奉于厅中。
银丝炭烧着,裴无忌俊美面颊泛起青色,面色沉沉,也不知晓在想些什么。
薛凝只觉裴无忌面颊似还有些红痕,暗暗揉了一下手掌,心中却是忐忑。
回过神时,薛凝方才惊觉自己胆子仿佛大了些。
不过那时候,薛凝总觉得自己应该阻一下下的。若任其为之,也许,也许便会十分不幸。
薛凝这般胡思乱想。
蓦然间,一条手臂拦住她的腰,将她扯过来。
裴无忌眼珠眨也不眨看着薛凝。
他容貌俊美,而且凌厉,薛凝能看到裴无忌眼里一根根血丝,殷红若血,好似消融的落花。
薛凝:嗯,脸是有点肿。
裴无忌原本头发梳理整齐,而今因薛凝这一巴掌,倒有几络发丝散下。
他面上倒是无忿色,嗓音诡异平静:“你放在阻止我,想来是笃定这样对灵昌更好,会妥妥的?”
妥妥的?
薛凝心忖这是什么话,好似要她负什么原不该负责任一样。
这样姿势很暧昧,不过薛凝估摸着裴无忌也没什么乱七八糟心思,这货就是癫,白瞎一张好脸。
她伸出两根手指头,戳着裴无忌胸口,使两人距离拉得远些。
“我只是被请来查案子,替公主拦了一下无礼的狂徒,裴少君不要乱讲话。”
裴无忌一皱眉,松开手,嗓音发哑:“那你以为会如何?”
薛凝想了想,直言:“裴署长,你当真笃定,那些勾当虽牵涉公主府,却跟灵昌公主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裴无忌倒未动怒,略略一默,说道:“因为灵昌本性善良,不会做那些残忍之事。”
他说道:“当年,那个宁简之身边侍妾,也许说起来勉强算个情敌,那婢子是燕侯世子第一个女人。灵昌不喜欢她,那是人之常情,她又不是什么圣人。可哪怕如此,她眼见那个婢子被卖掉,还是觉得很残忍。有些事,她做不出来。”
所以灵昌公主不可能为垄断盐铁之利,使得竞争对手破家灭门,她至多不过求求溧阳公主罢了。
薛凝也觉得裴无忌这逻辑有些道理,但又忍不住好奇:“那这些话,你方才为何不说?”
裴无忌略皱眉:“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来是让她舍了林衍,与那些污秽之事划清界限。”
薛凝:“你应该多说些肯定她的话,说出对她的敬重以及肯定,这样她的心情便会好些。”
裴无忌叹息:“你们这些女娘,总是需要谈感情哄一哄,而不是讲事实。”
薛凝被他一句话说得心火又起来了!
裴无忌言语简直是太过于偏频,难道受不了他的仅仅是女娘?沈偃这个男子亦忍得裴无忌十分辛苦吧。
不过裴无忌既未发作薛凝那一巴掌,她也将这些吐槽压一压。
裴无忌又道:“你以为我使你来,是为让你护住灵昌?我是让你寻出真相。那些沾染贪墨盐铁之利官员皆已清算,陛下问我可要到此为止,我却说要查下去。因我笃定,这幕后之人绝不是灵昌。”
“至于攀咬灵昌,只因她是陛下爱女,所谓投鼠忌器,如此便不好深究。陛下也怕查到女儿头上,不愿意大张旗鼓。可如若不肯深究,别人会觉得如此种种,便是真相。”
薛凝静静听着,忽而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若有所思。
沈偃却还留在佛堂,对灵昌公主温声相劝。
公主自是身心俱疲,但若是沈偃那般温润如水性子,似也能够接受。
沈偃言语也很柔和:“灵昌,你知道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我会很惭愧,你求到了溧阳公主,却并没有向我说。”
灵昌公主面颊泪痕已经被擦去了,鼻子里却犹有哭过的涩意。
她听着沈偃这样说,心尖儿微微含酸,似想要说什么,可终究并未说出口。
为什么不去恳求沈偃襄助了?说到底,这件事并不怎么光彩。裴后虽使了手段,但也未坏了规矩。可为什么是林衍发放去苦寒之地,就像她对裴无忌说的那样,为何裴后不去考验自己嫡亲的侄儿,反倒将裴无忌千般宠爱?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只觉得这些道貌岸然的理由对林衍太过于不公平。
可这些心照不宣的事情,她没办法理直气壮的在沈偃跟前说出来。
她会,很惭愧。
若换做裴无忌,对方一定会不依不饶的逼问了。可眼前的人是沈偃,沈偃温润如水,也恰到好处的停了口。
沈偃转移话题:“这几年,我也有请托人情,举荐几个寒门子弟。”
“就譬如前年,张冲亦是寒门子弟,他在蜀中为吏,颇为精干。他任地有水患,于是发动捐募,又说服村民,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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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勘察设计,垒石为坝。如此防了水患,又在当地添了个景致,倒是个妙人儿。”
“当然也有人议论,说他如此劳心无非为攒政绩,政绩无非是筑坝、治学、开田等几样。身为寒门子,自然是会在这些上面用心下功夫。可我想,也许为官者本该添这么些个锐意,有心思胜过没心思。”
灵昌公主轻轻说道:“你一向很好,我知道的。”
沈偃柔声说道:“灵昌,你也很好。虽然你出身高贵,可你也会为寒门子弟鸣不平,为其所受不公不服气。出身已有高低贵贱,我想他们所求的,是在这之外的一点点的,公平。”
他小心翼翼,含蓄说道:“我想林郎君去川中为吏,因倦怠世情,所以无心俗务。这志不在爵禄,而在山水之间。”
林衍外放为吏,他在做什么呢?无非是千方百计拢住公主,要死死的抓住灵昌公主的心。只要拥有爱情,他总会有翻身的机会。
在旁的寒门子疯狂攒名声、刷政绩、干实事时,林衍却在努力拢住灵昌公主的心。
这个林郎君到底赌对了,灵昌公主疼惜着他,觉得一定要为林衍所受不公给个公道。于是灵昌求向了溧阳公主,于是林衍终于调回京城,选为侍中。只要他再通过核选,任个一方大员也是有可能的。
这些话裴无忌当然也说过,可由着他这么个出身尊贵什么都有的世家公子来说,灵昌公主自然觉得十分刺耳。
沈偃便说得有策略些,拿其他寒门子弟跟林衍比。
能得公主爱幸,其他人任是如何努力,也远不及。
沈偃没有乘胜追击,他知晓灵昌不会不懂。
若灵昌当真不那么觉得,她会请沈偃帮忙,不会耻于开口,再转头求助溧阳公主。
拿这种事让沈偃相帮,灵昌公主会觉得惭愧。
女娘内心深处是懂的,可是未必愿意深思。
灵昌公主抿紧了唇瓣,她想着彼时自己跟林衍分隔两地的那些岁月,彼此间书信往来。
彼时林衍也未因离开京城而生忿,哪怕远在蜀地,夏日炎炎,冬日又苦寒,他也淡然处之,宛若清晨山间的轻雾,清新且出尘。
他还会鼓励灵昌,说她灼灼风流,岂能困于闺阁,被轻看是个女娘。
哪怕失意,林衍也是那样的,干净。
无嗔无怨,清若霜雪。
可如今看来,那样的书信中却少了些东西,少了俗气。他从不提自己在蜀中该做什么工作,又做出什么政绩,更不会提蜀中百姓。
他只提一些清新的情意。
40.040
裴无忌说话不中听,林衍确实不是一个干吏。
想着裴无忌,灵昌公主心尖不免掠动一缕烦躁和抵触。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脑子里摒除了裴无忌,她仿佛才清明些。
她等了林衍两年,闹得满京城都知晓,而后又有了肌肤之亲,自己给出去的东西太多了。
而她自己呢,到底又是个怎样的人?
是不是一个,很可笑很蠢笨的人?
想着裴无忌那急切恼恨的样子,她鼻头微酸,又有点儿想哭。
因为自己仿佛很糟糕,一切都是一团糟。
她听着沈偃说道:“灵昌,有时候不必将自己逼得太紧,更不必看得太高。每个人都会有一些晦暗心思,就譬如我,你也许觉得我像个君子,平素行事也有风度。可是,不是这样。”
“兄长在时,虽同为嫡出,但爵位和大半家资都归于他。所以别人觉得大兄早死,我会十分欢喜庆幸。阿母看我,仿佛也在说是汝之大幸,猜测我可是暗中欢喜。有时,简直透出几分仇憎。”
“从此以后,无论我有怎样成就,所有一切,皆归于这场幸运。所以,我便会生出憎恨,恨死去的大兄。”
“这些话绝不能在家中说,但我却觉得是人之常情,我会试着容下这样的自己。灵昌,就像你说的,凡事论迹不论心,你也不会因此瞧不起我,是不是?”
灵昌公主飞快摇头:“绝不会瞧不起。”
沈偃笑了一下:“我会问,这样的自己就算不得好人了?我当然亦不会这么觉得。”
灵昌公主忍不住说道:“你很好。”
裴无忌会说灵昌公主哪里不好,可沈偃只会说自己不好。
这样的温柔,懂的人才知晓是如何的稀罕。这世上自以为是的人太多了,又有几个才懂得体恤温柔是慰藉心灵伤口的一剂良药。
沈偃轻轻说道:“但我知晓自己的性子太过于软弱了,既不知晓拒绝,也不知晓什么时候反对。”
“但我方才不会阻止无忌,我会怀疑自己,我会想也许他是对的,因为他永远的那么自信,其实那时我应当让他走。所以,显出我的软弱。灵昌,因为你很好,所以才容忍我跟无忌那么久。”
“我很庆幸,那时候薛娘子站出来。”
和裴无忌指责不同,沈偃却在称赞和感激。
称赞和感激能滋润一个人自信,尤其是如今觉得自己一团糟的灵昌公主。
薛凝和裴无忌在外厅等候,薛凝打量着走廊,看着婢子提着食盒送去。灵昌公主饿了两日了,看来沈少卿的话颇有几分作用?
她这样打量,裴无忌在一边却不说话。
裴无忌双手抱在胸前,也不落座,轻轻的走来走去。他眉头皱着,看着心事重重模样。
这时却有人相请,说公主要见薛凝。
请的是薛凝,而不提裴无忌。
裴无忌还特意问了问,对方则说道:“公主确未提及要见裴署长。”
意思就是让裴无忌继续等在外边的。
裴无忌透出不快,不过也未纠缠,也不似方才那般不依不饶了。
薛凝特意瞅了裴无忌一眼,心里轻轻想,也是应该的。
灵昌公主已从佛堂出来,又换了一身衣衫。
薛凝到时,灵昌正在吃东西。
汤中炖了些肉糜,还有些蔬菜,倒适合饿了两天的肠胃。
灵昌公主吃得慢,不过吃得很专注,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也许公主的心理负担确实很重,看得出她进食很勉强,看不出有什么食欲。心情是会影响食欲的,如今灵昌公主正是如此。
但无论如何,灵昌公主已经开始控制自己,向着好的方向。
薛凝也喜欢看到这样进食场景,有一种逐步复苏的生命力。
灵昌公主示意薛凝坐下。
公主将汤羹用了大半,才住了口,一旁婢女捧水服侍公主漱口擦脸。
撤下用餐案几,灵昌公主才开始与薛凝说话。
她先道了谢,又说道:“薛娘子,阿偃说你很好,说你善于断狱,心思也很缜密。”
薛凝谦虚:“阿凝受之有愧。”
灵昌公主:“阿衍之事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未知你怎么看?”
薛凝吃不准灵昌公主是什么意思,既然吃不准,她想行事无妨简单些,干脆直说:“臣女也对他颇有怀疑,心存疑虑。”
和方才的情绪急切不同,灵昌公主倒是平和许多,并未动怒,只是哦了一声。
灵昌公主问:“你为何会疑他?”
薛凝:“是因为公主曾说,林郎君对那死去的师灵君颇为关怀。”
灵昌公主颇为狐疑,轻轻点下头,她方才确实这般说过。
哪个女子不吃醋?但林衍若对师灵君十分狠心,难道会真心待另一个女子好?她不能只看林衍对自己殷切,还要看林衍对旁人态度。师灵君屡屡诋毁林衍名声,也无什么凭证,林衍仍宽容待之,足见林郎人品。
故灵昌公主不喜,但尚不至于因为这件事跟林衍闹。
可薛凝却因这桩事对林衍生疑?
薛凝:“林郎君一去两年,这两年间,公主与师娘子并无交集,更谈不上有什么来往,自然也无半分留意。公主没有为难她,可也没有留意她。说到底,总归是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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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自己选择。”
若师灵君是被人所逼,被迫成为倡家女,也许灵昌公主会帮衬一二,也替林衍了结这番人情。
但师灵君是自愿的,哪怕是萍水相逢,灵昌公主也不大愿意理会,更不必说师灵君还有意相争林衍。
灵昌公主不去为难,但也不会有什么好感。
薛凝看过卷宗,才知晓师灵君堕落得也很快,已经开始让男子留宿。那样的酒色财气,攀比张扬,堕入其中,很难守得住自己。
但这些京中流传的狗血故事里自不会提,师灵君还是那个痴心无悔,安顺等待角色。
薛凝问:“公主之前可曾知晓师灵君已会让客人留宿?”
灵昌公主:“她死之后,我也打听到了。在这之前,却并不知晓。”
一个人真未将另一个人视为对手,那便是不屑留意。公主从不觉得自己在跟师灵君争,自然谈不上在意。
又因打听到师灵君开始让人留宿,她更觉得林衍不会杀人。
灵昌公主说道:“师灵君已经这样子了,也已经不可能对阿衍名声有什么威胁。仵作验尸,师娘子身上也并无被侵犯过痕迹。”
她略一犹豫,说道:“哪怕阿衍当真有所作伪,若阿衍当真有这份心机,他这么沉得住气,能整整两年不露怨怼之色。这般心性,他为什么会去杀师灵君?”
“就因为师娘子没为他守住?”
灵昌专情,中途虽动摇过,到底心意未改。但师灵君却未守住,沦于倡门,留宿客人。
有些男人会将爱慕的女子当作私产,哪怕师灵君不配做正妻,也不愿意师灵君移了心。也许因为如此,便会含忿杀人。
但阿衍若不是君子,必定心机深沉之极,岂会如此短视?
稍稍疑上林衍,灵昌心里便不可遏制生出愧疚之意,心中乱糟糟。
——但她终究开始疑了。
她听着薛凝说道:“我是翻阅卷宗,才知晓师娘子会留宿客人。若不是公主方才与裴少君争执,替林郎君分辨,我亦不会知晓师娘子已有一个姓吕情郎,甚至欲托终身,离开章台之地。”
“这件事,应当是林郎君告诉给公主?若他不说,公主可知晓?”
灵昌公主一怔,不错,如若不是林衍提及,她不会知晓这桩事。
师灵君从良不会大张旗鼓,自然是低调行事。灵昌公主事后着人打探,只知晓师灵君会让客人留宿,再来就是和那位吕郎君过从甚密。但是,却并未听说师灵君想要从良,更不知晓师灵君欲托身给这位吕郎君。
薛凝:“两年后林郎君归来,却对师灵君关注之极,窥探她的一举一动,甚是留意。”
41.041
灵昌公主脑内蓦然浮起一个念头,难道林郎十分嫉妒师灵君属于别人?
他给不师灵君正妻之位,又或者为了前程择了自己这个公主,但其实也舍不得师灵君的脸蛋和痴情?
念及于此,灵昌公主也不觉升起了一股子嫉意!
她猛然回过身来,压下心口这缕酸妒,忽而生出一缕恐惧。
她自不喜欢自己嫉妒难看模样。
牢房之中,林衍正伸出一片手掌,捏着一块绸帕,细细擦拭手里白瓷杯。
因顾忌灵昌公主,旁人也未对林衍如何留难,更未曾用刑。
他如今一身简单素衣,自然不可能将自己打扮很华贵,但林衍仍悉心的收拾了自己。他把自己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衣衫亦是一丝折痕也无。
他知灵昌公主对自己十分上心,此刻必定是心焦如焚,也许公主不知什么时候会来看看自己。
所以林衍总是会将自己收拾最好。
他指尖那枚白瓷杯已经很干净了,可是林衍却似要将之擦得更干净些,擦拭得一尘不染。
林衍本就有些洁癖。
从前家中家中有一套他喜爱的茶器,家人不慎,拿出来待客,他之后便砸个粉碎。
与其说洁癖,不如说是占有欲。
他气量小,很不喜欢跟人分享。什么样好东西,林衍只想自己独独占一份,绝不愿意分去给别人。
林衍想到了师灵君,心尖儿便泛起了几分厌色。就像当初他跟师灵君说的那样,师灵君不知好歹,弄脏了自己。
两年前师灵君还未留宿客人,可已跳舞唱歌娱人,唱跳给旁人看。
真是下贱,她知晓自己不会欢喜的。
林衍面上浮起一缕忿色,不过这缕忿色也渐渐和缓。
他瞧着自己手指尖,想着就是自己这双干干净净的手勒毙了师灵君,掌心甚至还记得紧拽时女娘濒死挣扎,然后一缕爽意就涌上了林衍身躯。
林衍要细细回味,使这种兴奋留得更久些。
他已恼了师灵君很久了,师灵君坏他名声,刻意羞辱于他,那女娘明知自己会在乎的。这样的感觉如鲠在喉,堵得人难受,偏生林衍还要在灵昌公主面前扮好人。
直到师灵君死了,他方才痛痛快快的出了这口气,内心甚为舒爽。
想到灵昌公主,林衍眸色也柔和几分,公主自然是最好的,就好像他所奢求得到最珍贵奖赏。
那日雨水纷纷,他知晓了除了自己,灵昌公主再无别的男人。
念及于此,林衍又有几分得意。
不错,如今他是有几分危险。满京城都不喜他,裴无忌又跟狗一样死咬着自己不放。灵昌身边的人都不喜自己,哪怕别人口中性子好的沈偃亦对他隐隐不喜。当然其中最可憎最不依不饶最难应付的自是裴无忌!
那又如何!
他知晓自己已牢牢将公主拽入掌中,他笃定公主已离不得自己。除非裴无忌想要玉姜俱焚,灵昌那般重情意,必会陪着自己死。他也有些手段,人在狱中,也得了些消息,知晓灵昌已为自己绝食两日,再好不过了,自己果然没估错灵昌性子。
公主,她是离不得自己的!她毕竟已是自己女人了。
林衍身躯渐渐泛起潮热,他不会有事的!
他的计划十分周密,便算如何有一些小差错,结果也不会变。
只要,好好用对灵昌公主这枚棋。
公主府上,灵昌公主说道:“薛娘子,我想请你查案,不是为了包庇林衍,而是想你查出真相,还他一个清白。他自入京,受尽诋毁,连我也不得不将身边之人言语听进去几分。”
她嗓音渐渐低了,心里也浮起一层苦涩。
身为公主,她可以跟裴无忌争锋相对,但不能拒绝沈偃讲道理。
她一边动摇,一边觉得林衍十分可怜,心思十分矛盾。
薛凝亦说道:“公主,我虽对林郎君心生怀疑,但我查案时素来多疑,谁都会揣测几分,并不会先入为主。若公主肯信,我必细心查探真相,绝不相负。”
灵昌公主轻轻点下头,说道:“有劳。”
她忽而微微苦笑:“我想裴无忌也是跟你这么说,使你无妨查出真相,他心里却已经认定阿衍。我跟他,始终会错一个,你也不必觉得难做,事实跟前,总有人要服输。”
薛凝听灵昌公主称裴无忌全名,知晓公主心里对裴无忌还气着,不过公主还是很讲道理的。
薛凝也看得出来,灵昌公主其实已有那么点儿动摇。
灵昌公主或许亦是半信半疑,但听公主口气,哪怕是要输,亦要输个明明白白。
灵昌公主:“若查出真情,便由你来回我,裴无忌就不必再见了。”
她一挥手,一旁婢子送上枚令牌,使得薛凝能出入公主府。
与令牌奉送至薛凝跟前的,还有一卷卷宗。
薛凝略有讶色,灵昌公主解释:“师灵君死后,我亦令人查了查。阿衍亦跟我吐露了真情,案发当日,他是分身乏术。”
林衍居然有不在场证明?!
薛凝在法华寺听了一耳朵八卦,此等内情还是第一次听到。
“是牧丘侯世子姜睿相请,阿衍亦受邀赴宴。姜睿性喜奢华,时常在府上设宴,阿衍是第一次去。他想自己刚回京城,若显清寡自负,不过是平白添了些口舌议论。”
好不容易调回京城,林衍也显然热衷于交际。别人瞧在眼里,会觉得林衍本就想要这些应酬。
当然,这应也不是这桩案子重点。
“因为京中亥时宵禁,宴会结束通常设在戌时,客人告辞,方便早回家中,免得路上被巡逻兵丁诘问。”
薛凝想到师灵君就是戌时迎客,被人杀害。那送水的婢子小香是戌时四刻推门送水,发现师灵君被吊起来的尸首。
戌时二刻,更夫窥见有人从师灵君院中离开,并认出那个人就是林衍。
如此一来,说明师灵君的死亡时间在戌时至戌时两刻之间,也就是7点客人已至,而师灵君死亡时间在晚7点到7点半之间。
但林衍却说,自己戌时才散席,晚7点才离开牧丘侯府。
师灵君这个死者居于昌平坊,林衍总不能飞过去。
两地的距离就显得非常重要。
按照薛凝所知,夏都勋贵世家大抵居于皇宫西侧,至于品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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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高官吏以及百姓只能居于城北。
像师灵君这样倡家女聚集的昌平坊,则设于城东。这一东一西,相差隔了老远。虽同处一城,彼此距离也颇为可观。
灵昌公主:“一东一西,哪怕骑马,也要大半时辰,便算快些也要半个时辰。”
薛凝估摸着灵昌公主时间估算大差不差。
按夏都宵禁前人车流量,骑马坐车肯定是要限速,从城西到城东大半时辰不夸张。当然你也可以策马急急而奔,但那样就容易引人瞩目,必会被留意,还易造成冲撞事故。
更何况大夏城内还有巡逻维持秩序的兵丁校尉,你若超速必然是会被拦下,而且影响很不好。
就如死去的吕彦,就是这样坏了名声,屡被官府罚金赎刑。
如若这样,林衍还真有不在场证明。
可是为何丝毫不见人提及?
灵昌公主缓缓说道:“但问及姜睿这个牧丘侯世子,他却说记不得了。一两日前的事,就说记不住。在场其他几个宾客也都不肯作证,纷纷避之。”
薛凝也是一愕。
可能她对林衍没好感,第一反应也是可是因林衍说了谎?但这样想来,薛凝总似觉得有些别扭。林衍当真会说这等被轻易拆穿谎言?还说得有鼻子有眼?
再者姜睿这个牧丘侯世子回答也有点儿问题。
灵昌公主当然也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他若那日真未见着阿衍,直接便说没看见,为何会说记不得?谁信他记不得?无非是为自己留下余地,不愿担上污人清白的名头。”
公主抬起头,眸色里亦隐隐闪烁怒火:“你大约也知晓,我从前跟燕侯世子宁简之相好过。宁简之母亲却是姓姜,姜睿本是燕侯世子外兄。”
“二人不但是表中之亲,关系一向亲密。当初我与宁简之不睦,他也替宁简之委屈,觉得宁简之十分无辜。”
灵昌公主会觉得燕侯世子卖妾十分凉薄,但旁人却不会这么看。这婢仆之流,本就不值当。堂堂公主与之计较已有失身份,燕侯世子偏生还对灵昌这般包容宠爱。
如今低声下气,公主仍不肯满意,转头择了别人。这么挑挑拣拣,最后却选中林衍。
这么个寒门子,自然比不得燕侯世子一根手指头。
世人皆是欺软怕硬,公主受宠,虽弃了燕侯世子,臣下也不敢露出怨怼之色。
林衍这个寒门子就不同了,有了机会,还不踩下去?
灵昌公主谈及这桩事,那些对林衍的怜惜之意又噌噌噌传上心头,微微有些头晕目眩。
是呀,就是这样,阿衍被全世界所有人针对。
就连自己,刚刚都生出动摇。
好似,没有谁会坚定不移站在他身边。
他好可怜!
可是,连沈偃都劝她,她不能不反思一二。
灵昌公主心乱如麻,袖下的手轻轻发抖。
薛凝嗓音平静的引导:“虽然姜世子不肯承认,但想来公主也会去查一查。”
灵昌公主回过神来,点点头。
她说:“我自然查过。”
牧丘侯府仆从甚多,若那日林衍确有赴宴,总能打听出来。
42.042
灵昌公主还打听得很详细。
林衍确有赴宴,且戌时才散。
灵昌公主甚至还打探了宴上其他几个客人动静。
宴上另外三个客人,周润家离最远,将至亥时才到家。王为思、唐悠之住得近些,戌时三刻到家。
从路途远近及到家时辰,确实是戌时左右散了宴席。
席间因姜睿这个主家劝酒,林衍亦饮得颇醉,但也用过苦羹才告辞。
苦羹是茶煮的肉骨汤,通常席尾才奉,一则暖胃,再来解酒。
林衍走后,其他几个客人方才陆续告辞。
期间林衍因为酒醉不适,令仆人先行归家,他去酒舍讨个房间歇息,天明再接他回转。
酒舍老板也说,林衍是将近戌时入住。
城西到城东大半个时辰路程。
除非林衍在大夏街上纵马急骑,否则绝无赶至可能。
查到这些,灵昌公主当然觉得林衍是故意被针对。
林衍自是清白的,可京中却有人不喜欢他,更没有人愿意为林衍清白作证,宁可颠倒黑白,罗织是非。
只剩灵昌公主能护住他了。
所以灵昌公主这么闹,并不是无理取闹,而是查清楚林衍清白之后,想将公道还给林衍。
她觉得林衍本便清白,却被处处打压,乃至于如此处境。如此不公,灵昌公主行事不免行了极端。
灵昌公主叙完,一缕熟悉的燥意亦在她心头浮起,使得她生生压了压。
如今灵昌公主将这些卷宗给了薛凝。
薛凝:“臣女必然用心,查出真相。”
再见裴无忌,薛凝也看出裴无忌颇想知晓灵昌公主跟自己说了些什么。
她揣摩灵昌公主心思,公主不想见裴无忌,但也想借自己之手将所查线索告知这位裴署长。
裴无忌看完卷宗,倒是不知可否。
薛凝试探:“裴署长,我能否见见这位林郎君?”
裴无忌略默了默,然后说道:“见见也无妨。”
上了马车,卷宗搁薛凝膝头,裴无忌与她同处一处。
裴无忌对薛凝没好感,薛凝对他亦是如此。这桩案子,她算是被裴无忌半强迫逼迫行事,哪怕她本喜查案,心尖也攒了些怒恨。
她查案时会很多疑,如今忽而生出一个猜测,裴无忌是故意的吗?
他说那些话真是好心?是否想要趁机狩猎灵昌公主?
虽一块儿长大,但其实陛下并不愿意裴无忌尚公主,所以裴后从前也不好擅自撮合。
如今因为林衍这件事,陛下松了口了,可仍算裴无忌高攀。
裴无忌人前说自己不愿意。
但方才裴无忌却是居高临下,好似拯救一样说要娶灵昌公主,那样子的咄咄逼人。如果这样,哪怕灵昌与他在一起,也已矮了声气吧?
薛凝忍不住这样阴谋论。
她盯着裴无忌那张俊美冷肃的脸,对方瞳色如墨,浓得好似化不开。如若裴无忌真是这般的处心积虑呢?裴无忌在外为官,名声并不好听,听说闹出人命。他年纪轻轻,裴家全力托举,想他做个少年权臣。
万一裴无忌真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呢?
薛凝心里已经写了个话本儿。
这时节,裴无忌却望向她,问道:“可又想到什么?”
否则薛凝何必盯着他瞧?
薛凝飞快摇摇头,被这张俊美面孔凝视,外加自己脑部阴谋论,她蓦然心跳快了几分。
林衍如今被关押至廷尉府,这也是灵昌公主坚持结果。
裴无忌倒是可强行将这位林郎君送去玄隐署,只不过必会生出冲突。
有沈偃这位廷尉府少卿帮衬,薛凝要见这位传说中的林郎君也不难。
薛凝听过许多传言,对这位林郎君也颇为好奇。
不过初见林衍,薛凝也略略吃惊。
初见肯定看颜值,倒也不是说林衍生得很差,对方容貌清俊,也算得上出尘,不过灵昌公主身边也不缺模样生得好的。单论容貌,林衍更比不得裴无忌。
不过有人设加持,想来颜值也不等于全部。
有些人性子恶劣,便是生得再好看,相处亦是会十分痛苦。除了样貌,情绪价值亦十分重要。
听说眼前少女就是近来十分出名的薛娘子,林衍也微微一愕,然后旋即急切问道:“灵君当真并不是自尽?”
他嗓音里透出一缕急切,显得对师灵君十分关心,眸中亦微微情动。
看得出林衍对师灵君颇有情分。
这也出乎薛凝意料之外,她轻柔反问:“林郎君,为何你以为师娘子会是自尽?”
林衍面颊泛起一缕痛楚,轻轻闭眼:“她不是你们所以为的样子,只不过是一时想岔了,因那一时意气,使得自己深陷泥沼。因为她钟情于我,不愿失了我。”
他喃喃说道:“我只将她当妹妹,从来不知晓她有这份心意。直到我第一次见着公主,才知晓什么是爱。我与灵君是清白的,可京中之人不信,偏生编排了许多龌龊不堪的言语。”
“她想回头,可那又怎么能?那些流言蜚语会杀了她。因为人言可畏,她继续活下去便会被编排那些龌龊故事。除非她死了,旁人才会渐渐失了议论兴致。”
“灵君始终,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然后林衍睁开眼:“她是想要回头的,是不是?”
林衍这样说,仿佛就有一种天真。哪怕师灵君坏他名声,又拉男子留宿,他仍信对方是个内心深处藏着善良的好女孩。
裴无忌在一旁面色却不怎么好看。
年轻的女娘总会吃林衍这一套,会觉得他很是纯粹,对一些秉性恶毒狡诈之人仍心怀期待。
女子柔软多情,会爱上别人的爱情。
裴无忌没想到哪怕是薛凝,林衍也会演一演。
他随薛凝一并来的,林衍却并不理会裴无忌,又或者刻意忽略一些绝不可能对他怀有好感之人。
裴无忌忍不住扫向了薛凝,这位薛娘子眸色黑沉沉的,少女面颊之上倒是并无多余情愫。是既看不出感动,也看不出嫌恶。
年纪轻轻,这小女娘倒是沉静得不可思议。
裴无忌不觉将双手抱至胸前,讥讽说道:“自然不是。听说这位师娘子已谋好后路,寻一个吕郎君,要随他离开。”
林衍未免将自己瞧得太高了。
林衍眸中蓦然浮起泪意,嗓音微哑:“若是如此,那倒好了。”
他半句不提自己处境,只对死去的师灵君表达怜悯和关怀。
裴无忌觉得这些表演很是无聊,却想起薛凝之前说过的话,说自己应该在灵昌跟前说几句称赞和信任的话,滋养一下彼此间感情。
女孩子重情,这些无谓的话有时倒是挺重要。
裴无忌忽而想林衍莫非在博薛凝好感?念及于此,他心下隐隐生出几分别扭。
他瞧着薛凝从袖内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林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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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太过于伤怀了。”
林衍伸手接过,不动声色打量。
手帕材质不算好,也未绣个花呀叶的,不过以林衍这种洁癖,也留意到这帕子很是干净。
事实上这样帕子薛凝备了一叠,在验尸采证时用。
林衍接过之后,慢慢擦去眼底泪痕。
他亦不动声色打量薛凝,眼前少女岁数也不大,瘦瘦弱弱。方才一瞥,对方袖子露出的手腕跟瘦竹竿似的,面颊也没什么血色。
听说这薛娘子身子骨弱,有些不足之症,性子却是十分乖戾。
不过薛凝对自己态度倒是颇为和气。
若换做旁人,林衍定会觉得她已对自己生出好感。对于年轻女娘,他总是深谙如何对付。待她们好时,也不必太过于千依百顺,再露出一些让人感动人格特质,女子总是比男子更容易崇拜高尚品德。
眼前这薛娘子看着年纪也不大,态度也似有同情之意。
但不知为何,林衍却隐隐生出警惕。
“公主查过你的自证,还细细查过宴上几位宾客。姜睿这位牧丘侯世子是少府府卿,周润是其下属,王为思是萧弗安知交好友。对了,萧弗安是宣安公主之子,也曾与灵昌公主相好过。我想于王为思而言,总不会喜欢你。”
“宾客之中,只有一个唐悠之与你并无仇隙。非但没仇,你与他还曾相熟,在太学还是同窗。可惜,今时却不同往日了。”
薛凝叹了口气,替林衍惋惜:“如今你已被选为侍中,又得公主垂青,眼见着有大好前程。今时今日,唐悠之还在京城谋事,未见机会。这有对比,就有伤害。林郎君,你觉不觉得,你这位昔日同窗,会不会有些不喜欢你?”
林衍是个有修养的人,绝不会背后说别人不是。
如今他自我修养发作,只说道:“我不愿意揣测人心。”
林衍微微苦笑:“我也不想。”
薛凝却显露出不太健康黑心肝:“我觉得他定然嫉妒你。”
一场饮宴,满座皆是不喜林衍存在,独独针对林衍一个。
薛凝也感慨:“怎会如此凑巧,满座皆是不喜林郎君的人,故没人肯为林郎君作证,证明林郎君清白。林郎君没想到巧合不是巧合,而是被刻意针对?”
她都能猜得到灵昌公主顺着林衍口供查下去的心情。
满世界都在迫害林衍,无人肯作证证明林衍清白。
这虐得也够到位了,只要灵昌公主有良心,必会虐得真情实感,三分的情意也能虐成十分。
裴无忌凉凉想,林衍总是被针对,受委屈的那个。
林衍轻轻垂头,睫毛微微轻轻动,微哑嗓音里却偏生透出几分清润:“世情如此,我亦不想怪谁,只要灵昌信我,别的,我亦不在意。”
“人生能得一知己,也亦足够。”
林衍唇角轻扬,笑意释然。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
一条藤蔓攀附上一棵大树,花了两年时间紧紧抓住,自然是越缠越紧——
哪怕把这棵树绞死,亦绝不能放。
薛凝亦陪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郎君许是不知,公主借祈福念经为名,已绝食两日。”
她不提灵昌公主如今已经开始进食水,也愿意接受一些彻查之后真相。
裴无忌面色不变,心里却微微一动,单单这样说,应当对林衍是个好消息。
薛凝却刻意提及这桩事,不动声色观察林衍面上神色。
43.043
薛凝秀气脸上也透出几分惋惜,加了把火:“此事被压下来,但宫里面却十分担心。”
林衍容色也生出细微变化,最后凝结于面上的是一派动容,嗓音里亦透出感动,略略沙哑:“公主竟这般待我。”
灵昌公主此刻并不在,但林衍这个人设却很周全,不是正主不在眼前就露出恶狠狠小人样的反派角色。
裴无忌微合双眼,心中微冷。
薛凝一张苍白秀美的面容轻轻皱起了眉头,似有几分担切之色。
林衍观察之下,当然也有个结论,那就是这个薛娘子应该是皇后跟前的人。
薛凝面色流转,关切之情形于色,不觉说道:“可如此折腾,未免会有损殿下身躯。林郎君,依我想来,你定也心系殿下,不若写一封信,说彼此眼界也没那么浅。”
林衍脸上流转困惑,似不解。
薛凝解释:“殿下是人中龙凤,若因情而陨,未免显得小家子气。你写封信,劝殿下不可耽于儿女情长,无妨眼界开阔些,多想些以后岁月。至于你,清者自清,定得公允,不必太以你为念。”
“你暂且使殿下不以你为念,免得有损凤躯。”
裴无忌不以为然,觉得薛凝这番手段也奈何不了林衍。
有了这封书信又如何?以灵昌性子,看了会更放不下。
何必给林衍卖弄机会?
但出乎裴无忌意料,林衍却断然拒之。
“不,我绝不能此刻背弃于她。灵昌不单单是为了我,是为了这世间得公道和清白。她性子刚烈,义无反顾,却偏生孤零零一个人,无人理解支持她。我与她本便只有彼此,我绝不会背叛她,我与她本系于一处,同生共死。”
“我当然不能写这封信。”
裴无忌一怔,心里忽而冷笑。
薛凝心忖林衍当然会相信自己是真心让他写这封信。她这个薛娘子高低是个名人,在市井坊间故事也不少,而且之前裴后还替她大张旗鼓捐了脂粉钱。
眼见自己现身于此,林衍会觉得是裴后差遣自己,不会想到自己是裴无忌跪求来的。
林衍眼眶微红,面颊情真意切,却听着薛凝话锋一转:“也罢,幸而殿下绝食了两日,如今被沈少卿相劝,也已开始用些羹汤,心情缓和不少。”
林衍好似呆住了。
薛凝似透出不悦:“不过听你意思,难不成还会见怪?你似想要同生共死?”
林衍亦飞快分辨:“我绝无此意。”
他分辨得极快,亦想流露出几分真意,可后心却渗出一层冷汗,不免冷汗津津。
眼前少女姿容秀丽,身姿纤弱,可触及薛凝那双黑沉沉眸子,林衍心头竟似略有不安。
林衍心下便生出了几分嫌恶,怪道薛凝是这么一副名声。薛凝这个孤女,是出了名的凶恶。
裴家竟寻了这么个人来撕咬。
林衍袖下手掌蓦然紧紧握成了拳头。
薛凝没什么要问的,也没说什么讥讽言语,告了辞。她一走,裴无忌也随之要走。
薛凝走了几步,蓦然又回头。
这样猝不及防,自能将林衍面上表情尽收眼底。
林衍清雅面颊亦透出几分憎意,不过望着的却是裴无忌,搞得出乎薛凝意料。
转念一想,亦不足为奇,她还能怀疑裴无忌拉仇恨能力?
林衍面上神色终于乱了乱。
待两人离去之后,林衍已垂下头去。他一只手本握着那枚使他反复擦拭过的白瓷杯,而今生生捏碎,脆瓷片扎入掌心,生出缕缕锐痛。
两人来时,林衍看着没有搭理裴无忌,可他知晓自己心内对裴无忌恨极!
恨他出身世家,容貌俊美,拥有自己想有一切。甚至对于那些年轻女娘,裴无忌要获其芳心也太过于容易。不似自己这般揣测拿捏,那样傲慢无礼性子,却偏生惹人倾慕,裴无忌从未费过心!
甚至宫中那位还笃定,只需裴无忌放下身段,灵昌必能回心转意。
林衍蓦然深深呼吸一口气。
他知裴无忌死死咬住自己不放,但灵昌对自己诸多维护,故林衍内心隐隐也生出快意。
但饶是如此,第一次近处相见,裴无忌分明极厌他,却似不屑嘲讽太多。
好似极为不屑。
是自矜他那贵公子身份,故放任那性泼的薛娘子来撕咬?
林衍蓦然嗤笑一声,眼底深处皆为受辱忿色。
裴无忌斜系墨色披风轻拂,上绣白兰随之而动,他鬓眉皆如墨色,眉眼间也添了几分冷肃。
他容貌俊美得冷肃,略艳唇色反倒像胭脂涂上去的。
如今裴无忌亦不由得说道:“你为何知晓林衍不会写信?”
他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林衍多半将薛凝视为皇后差遣。
但林衍写信劝说也是无妨。
薛凝:“公主那样子的性子,如此重情,哪怕林衍写了这封信,公主也绝不会弃他。可林衍不会相信。”
她嗓音轻轻,有些感慨:“他不会相信公主那样重情,他会觉得公主爱他,是因他手腕了得。而且如今他身在狱中,也不敢赌。”
口口声声谈论真情的人反而不相信真情,林衍只会觉得自己手腕了得,使出那么些个套路。他会觉得自己得到的爱源于欲擒故纵,求而不得,而不是什么真正情分。
薛凝对裴无忌看法也颇为矛盾,有时觉得裴无忌对亲近之人信任十分坚定,有时又不免阴谋论。
裴无忌听明白薛凝意思,可仍觉薛凝断得未免太精准。
薛凝心忖是你见识少了,不懂虐粉小手段,她可是穿过来的。
娱乐圈哥哥们虐粉是专业的,套路跟情绪调动也研究得透透,宠粉时也会说些暖心小鸡汤。比如大家要好好生活,专注爱惜自己,不要拉踩别人,说一些很正面很温暖的鸡汤,立一些很正能量三观端正人设。
但哥哥绝不会说你们不准氪金,不要冲杂志销量,不囤代言,别没日没夜做数据女工。
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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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丝真听了怎么办?
林衍当然怕灵昌公主真听了不发疯。
裴无忌:“下一个,便该去见见这位牧丘侯世子萧睿。”
这提议与薛凝所想不谋而合,薛凝自也不会反对。
少府掌的是皇帝私库,是大夏天子钱袋子。萧睿年纪轻轻,便为少府府卿,虽上头还有个府令,却也已是年少有为,看得出是明德帝重点栽培对象。
要论起来,这位牧丘侯世子在陛下跟前,也不比裴无忌声势差。
这么一个少年贵胄,却偏偏跟林衍过不去。
薛凝也听闻其性子怪诞,狂傲不羁,不过性子倒是十分豪爽大方。
一码事归一码事,林衍虽居心叵测,但萧睿这个牧丘侯世子也很可能在林衍不在场证明上说了谎话。
但萧睿心怀私忿,未必愿意说实话。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已至牧丘侯府。
还未下马车,萧府的张管事已是迎来,十分客气殷切:“世子今日倦怠,未在府上。不过若裴署长来了,也令我好生迎接。若为林郎君之事,他已经想起来,那日林郎君确来赴宴。”
薛凝微微一怔。
也不算多出乎意料,以林衍心思,自是不会说些显而易见谎话。更何况萧睿一开始只说不记得,分明有几分置气之意。
但现在裴无忌却大张旗鼓查起来,看来萧睿也没打算在裴无忌跟前硬气。
薛凝暗暗想还是裴无忌更凶上一筹。
再者牧丘侯府人多口杂,也不是什么能遮掩得住的事。
张管事小心翼翼:“少君性子好恶分明,又不甘灵昌公主被那么个寒门子弟缠住,故生出几分意气,绝不是有意阻扰办案。”
如此听来,萧睿仿佛对灵昌公主也有些心思。
裴无忌不置可否。
萧睿人不在府上,大约是因他不愿受裴无忌诘问,不过工作还是做到位,把当时宴上侍奉的婢仆安排好供裴无忌盘问。
也未有什么新线索,大抵与灵昌公主查到差不多。
案发当日,几个宾客陆陆续续在戌时告辞。
戌时二刻,更夫窥见林衍离去,行色匆匆。
戌时四刻,婢女小香送水,发觉师灵君已死,现场已布置成悬梁自尽模样。
案发当日,林衍虽有些酒醉,但确实用过苦羹,方才离开,算是将近席散才走。所以到了戌时初,林衍方才离开。
在场有好几位宾客,又有婢仆伺候,口供不可能造假。最重要是萧睿这个主家十分厌恶林衍,更看不上林衍这个寒门子弟。
牧丘侯世子不可能帮林衍造假说谎。
这证词竟是极为可信。
裴无忌面上看不出喜怒,不过薛凝估摸着他多半不欢喜。
薛凝也有些怀疑,按卷宗所录口供,那婢子小香会定时送水,凶手稍加打听,便会知晓师灵君尸首很快会被发现。
如果师灵君尸首不能尽快发现,林衍也不会有这么个完美的不在场时间证明。
44.044
一切都很巧合,若小香晚些送水,哪怕晚上半个时辰,纵然林衍在牧丘侯府赴宴,怕也难以洗清嫌疑。
薛凝心尖儿隐隐浮起一缕疑窦。
倘若林衍当真这般处心积虑,可又是为什么?为了谋杀师灵君?哪怕林衍不喜师灵君,也不必在这风口浪尖将她杀之,就因为师灵君想寻别的男子依托后半生?
这个师娘子就那般重要,引得林衍失态至此?
薛凝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接着就该去勘察现场,从牧丘侯府出发正好。薛凝拿出一枚小漏斗,计算时间。
案发当日,戌时宴散,林衍便离开了牧丘侯府。
薛凝:“裴署长,京里应是不允车马急行的?”
裴无忌轻点头:“京内不许纵马,不容急行,男子不许蒙面。”
“前些年管得懈怠,犯忌者也有,多以罚金了事。这两年陛下有意肃清风气,管束也严了许多。更不必说如今成立玄隐署。”
裴无忌对玄隐署也并非全然抵触。
薛凝想起一事,问:“那位郭崇郭郎君,可曾招认?”
郭崇为义妹娥娘报仇,杀死吕彦,还是薛凝破的案。
彼时郭崇重义气,明明被拆穿身后另有指使,却也不肯道出真情。
如今也关押有一段日子了。
裴无忌:“他自然什么都不肯说,似他那等人,动刑也不会松口,如今只将他拘着。”
薛凝也听出裴无忌并不介意用刑,只是打量着郭崇绝不会招,所以没有多此一举。
玄隐署虽刚刚成立,如今也已设了刑房。越止略提及过,还请了善于拷问老手。
独立于三司之外,玄隐署亦有办案审问之权。
薛凝心里颇不舒服,却知不单单是裴无忌如此,哪怕是廷尉府、京兆尹,问案时也可夺情用刑,算是常规流程。
只要用刑不要太过于酷烈,又或者弄出人命,都视若寻常。
裴无忌自然也不会觉得如何。
薛凝也压下了心口那点子不舒服。
她刻意提及郭崇,当然有点儿自己想法。
薛凝:“娥娘枉死,因娥娘乃是婢身,官府也不会如何理会,他亦只能私刑复仇。想来郭郎君也会心生怨怼,会觉得这世间本没什么公道。哪怕他知晓背后安排之人并非好人,也觉得自己不必在意。”
郭崇经历这些事,肯定愤世嫉俗,会觉得本没什么公道,裴无忌要彻查也不过是争权夺势的内斗。既是狗咬狗,郭崇自然觉得何不偏向有恩于自己的那一方。
薛凝:“可我想,他终究是个有感情的人。”
郭崇若非重情,也不会执意为娥娘报仇。他执意犯案,便是因为他感情充沛。
裴无忌:“你想劝劝他?”
薛凝摇头:“我劝有什么用?”
她说道:“不过有时候,亲自接触苦主感觉会不一样。就像有些大家族,父亲诸事繁忙,孩子又多,又是旁人照拂,彼此间并不亲近,情分也很淡漠。但若孩子是这个父亲亲自带大,情分自然不一样。”
“所谓见面三分情,你跟郭崇说那算计之人与蜀中官吏勾结,闹得人家家破人亡,这不过是几句话带的故事,听着也不怎样,亦很难共情。可是,若让他亲眼瞧见苦主,亲眼见着骨肉分离惨状,亲耳听着苦主倾述一夕之间处境便天地之别,却无能反抗,沦为和娥娘一样契握旁人手中婢仆。”
薛凝:“我不觉得郭郎君是这般寡情之人。”
她年纪小,却这样深谙人心,裴无忌特意扫了薛凝一眼。
大约因薛凝长于宁川侯府,见惯了后宅的勾心斗角,人心幽暗,所以懂得许多。
宁川侯府若只苛待薛凝也罢了,偏生人前待薛凝极好。有些苦吃了,旁人会惋惜感慨,义愤填膺几句。轮到薛凝身上,有些苦吃了却是说都说不出来。
薛凝心思深些也是难免。
裴无忌心情有些复杂,这薛娘子离开宁川侯府以后,说是想通透了也好,说是立人设也罢,总之倒未再虐婢。
薛凝却不知晓裴无忌心里这些弯弯绕绕。
她主要对郭崇观感不差,裴无忌似也对郭崇有几分欣赏,还抛出橄榄枝。
如果郭崇肯松口,说不定裴无忌还会开脱一二。
就是不知晓裴无忌怎么想。
她盯着裴无忌,裴无忌则说道:“有些意思,说得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不知不觉间,昌平坊已经到了。
薛凝看着自己翻过一次小漏斗,用了近五刻钟,也就是路上耗费了一个多小时样子。
若是林衍行凶,哪怕路上设法再赶快些,估摸着也要花费一个小时。
那时间上自是来不及。
裴无忌先下马车,又向薛凝伸出手臂。
薛凝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裴无忌是要扶着自己下马车。
若与裴无忌站同一边,他倒显得客气周到起来。
裴无忌静下来时,便有股子说不出张力,一种一定要如他所愿决心。
薛凝这些日子随着沈偃一块儿查案,也唠嗑了些八卦。
沈偃亦提及些裴无忌事情,那就是裴无忌一开始似不大情愿做新成立玄隐署署长。
但其实很契合。
裴无忌一双眼黑亮,一双墨色瞳孔之中掩着几分如火山般爆发力,放肆时极是灼热。
也许裴无忌一开始不情愿,可却仿佛会被吸引卷入这黑色漩涡之中,在其中将之淬炼得愈发锋锐。
人家这么示好,薛凝也不会太拂他面子。
她伸出手,若蜻蜓点水似按了裴无忌手臂皮革腕套之上,就如一片轻轻羽毛样落了地。
待薛凝站稳,她已收回手指,掩在袖下。
裴无忌手臂硬梆梆的,会让薛凝想起他杀人时候样子,心尖儿微微生出凉意。
玄隐署再至,也惹来许多关注。
裴少君是如今新贵,又新成立了玄隐署,这次还带了个纤弱女娘过来,据说还是那位曾寄于宁川侯府的薛娘子薛凝。
马青这个坊役也似对之颇有兴趣,混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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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热闹闲汉之中,趁机打量。
今日轮着马青休沐,不必替官府维持秩序,看乐子是人之常情,马青混迹其中也并不打眼。
他阿母新丧,仍一身素衣,带着孝。
马青是第二次看见裴无忌了,这位裴少君不喜寻欢,往常也无缘得见。可哪怕只见一次,也会留下深刻印象。
裴无忌容光极盛,模样俊美,样子生得极好。旁人往他身边一站,都不免黯然失色。
今日裴无忌身侧倒是站着个瘦弱女娘,那小女娘气色差些,一双眼珠子倒是亮晶晶。
这么个小女娘也正在盘问更夫蒋五。
蒋五被盘问几次,证词都说得熟了,应答也流畅。
戌时初更,他行至师灵君所居月香院时已是戌时二刻。
师灵君是个体户,未签身契,盘下一处小院栖身。若有人家宴上要伶人献歌奉舞,便遣一辆小车载师灵君去。
蒋五也有些渴了,去一旁徐大娘的茶铺讨碗茶喝。
然后就见着那位林郎君着一身紫衣,匆匆离去。
林衍从前来过昌平坊,是劝师灵君从良,不要再做个倡女,有失体面。师灵君当然并没有听,还与林衍人前争执一番。
故事狗血,剧本热闹,众人看着兴起,印象也十分深刻。
蒋五当然认得林衍,一口咬定自己见着的就是林衍,说得斩钉截铁。
蒋五虽年逾五十,所谓人老珠黄,一双眼珠子亦有几分浊意。但人看着精练,精神头不错,不似昏聩老人。
马青便想,这些证词自然没什么问题。
他脑海里却浮起了师灵君,那时师灵君让马青杀了他,再嫁祸林衍,马青都听得呆住了。
师娘子年轻美貌,如花朵儿一般年纪,可她张口却是要死。
师灵君容色凄然,不觉哭诉:“林衍辱我,累我如此,若不能报复,我此生不能甘心。”
听着师灵君哭诉,马青却禁不住生出寒意。
所谓得不到就毁掉,有这样的人心思很多,但以自己性命为谋的,却是难得一见。
师灵君那张漂亮脸蛋却透出几分狠色,也不知林衍对她做过什么,竟恨成这样子。
师灵君:“若马相公不肯襄助,我并不见怪,这明哲保身,方才是最妥帖的主意,不过是人之常情。至于我对老夫人些许帮衬,你不必放在心上。世情本是如此,不是是真心待人,旁人就一定会感念情分。”
她没有咄咄逼人,可话儿已说至这个份儿上,马青亦不能如何了。
彼时师灵君示好,他也猜到师灵君心思,可也受之。
更何况马青是个事母至孝的人。
再者他打量着师灵君这样年轻,那些言语不过是一时意气,说说也便罢了,也许不必当真。
这样年轻女娘,心思又多变,也许没几日就改了心思。更何况这样恶毒的心思是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所以马青也是答允下来。
他也没想到师灵君这般认真,甚至早就做了极详细计划。
45.045
那时师灵君见马青答允,十分欢喜,也不见外,与这个同谋分享自己计划。
“每日戌时二刻,蒋五这个更夫就会路过我院子左近,次次准时,大抵不差。蒋五性子直,若使他以为见着之人是林衍,他定不会改口。”
“戌时是一更天,因是冬日,天也黑尽了,蒋五提着灯笼,光线昏昏,能见着亦是不多。”
师灵君盘算得也很细,可她越盘算得细,马青越是心惊。
那时马青口干舌燥,又觉得异想天开,纵使光线昏昏,要使得蒋五认错也十分困难。蒋五虽已五旬,也并非老眼昏花,人也很利索,干更夫的活儿也很麻利。
他觉得有所不妥,师灵君也深以为然。
然后师灵君解释:“但只要先入为主,也是不难。如今林衍归来,只要传他与我藕断丝连,仍有来往。那么到了戌时天暗,有个男子匆匆从我院中离开,又举止无措,自然惹人联想。更何况蒋五也只见过咱们这位林郎君一次,他是前年才调来昌平坊打更,两年前又不在。”
马青不明所以,师灵君则继续说道:“只有见一次,印象里除了样貌,另外就是衣饰打扮。若着相同颜色,则更容易先入为主。”
这样心理暗示,似也有些门道,但马青迟疑,觉得未必能像师灵君盘算得那么准。
师灵君则道:“我仔细打量过蒋五,他眼神差些,人却精神,最重要是他鼻子居然挺灵。那日瞧热闹,他还凑近跟林衍说了几句开解话,是近处打过招呼的。”
这么说着时,师灵君仔细从匣中取出一枚香囊,轻轻摇晃,说道:“这与林衍平素所用之香一般无二,有时嗅觉所留印象要比眼睛看要深得多。”
先是坊间流言蜚语不断,再是相似衣饰,再是身上熏香,种种暗示必会误导蒋五这个更夫的记忆。
他必会下意识笃定自己撞见那人定是林衍。
师灵君满面皆是讥讽之色:“从前,他是不怎么喜欢用香。他闻不得一点儿味道,说太搅人。我每次见他,必刻意沐浴,衣也不用香熏了。可是到了京城,京中贵眷以佩香为美,他也这么附庸风雅,装模作样。”
从前她曾费尽心思讨林衍欢心的。
若不是如此,她何至于这样的恨,恨得入了骨,伤透了心,好似她的尊严一文不值。
马青不好说什么,师灵君面上却浮起了忿色红晕,胸口也轻轻起伏。
好半晌,她才顺了气,冷静下下来,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
她必然也是费心盘算,计较了许久,然后一笑:“那么便有了人证。”
师灵君接着说道:“有了人证还不够,还有物证。”
她从匣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时林衍玉佩,已佩戴两月,必有人眼熟。扔在我尸首左近,必会有人认出来。”
师灵君嗓音细细:“他既是要杀我,我必挣扎,挣扎期间,必有扭打撕扯。故指甲间有几缕抓下紫色衣料布丝也不足为奇,更可与更夫人证词相互印证比对,引为真实。”
“还有就是官府验身,我刻意留意,也打听过,这勒死之人与上吊并不相同。勒毙之人勒痕方向较平,且在颈后交叉,死后做出上吊之状,又会有两条红痕。所以验定然是验得出来的。”
师灵君眼珠子在发亮:“官府已经会勘察极细,只要有心,我们做的这些功夫细节必会被留意。本来一个倡门女子,死便死了,案子也不会查得多细致。可一旦涉及咱们这位风头正盛,又得公主喜爱的林郎君,便不怕没有人留意。”
“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寒门子,还想要攀附公主,不知晓多少人瞧他不顺眼。满京城那么多贵族子弟,公主凭什么看上他林衍?”
“我便要他身败名裂,名声尽毁,最后下来陪我,与我同归于尽。”
那嗓音越来越低,似喃喃自语,与之相反的是师灵君眼里饱满的喜色。
马青还记得那时候师灵君样子,女娘眼角眉梢满是嫉恨,满满皆是意难平。
林衍许是行事巧妙,未留把柄,但师灵君是不会跟他罢休,非要这样折腾。可能林衍也没想到,这个师娘子行事竟如此极端,不依不饶。
直到现在,马青也似透不过气来。
他安慰自己,官府自然也查不出什么。
那个林郎君,能惹师娘子记恨至此,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好人。
如此安抚,马青也好似略透了口气。
不过,他也未曾想到师灵君真那样狠绝。
那日师灵君说完计划,蓦然泪若雨下,流个不止。
马青瞧在眼里,似也窥见这年轻小娘子眼底一抹惧色,他以为师灵君只是想想,不会走至玉石俱焚这一步。又什么气非得拼自己性命来出呢?
却未曾想到,师灵君终究还是过不去。
如今这桩事满京城已闹得沸沸扬扬,马青却并不觉得能查出什么。
师灵君已死,谁会知晓师娘子私底下这些筹谋算计?那日之后,马青亦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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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衣衫毁去,这些都是滴水不漏。
至于那个林郎君,虽受灵昌公主爱惜,却也已拘于狱中,已不能如何了。
他微微出神,眼前这个薛娘子问话,仿佛问的也不过是些陈词滥调,未曾多问出什么。
这薛凝,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娘。
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这薛娘子言语温柔,显得比官府中人更和气些。
蒋五也松弛了些,话也多说几句
她问:“案发当日,蒋伯你是去徐大娘的茶铺讨茶喝?”
蒋五点头称是,徐大娘的茶铺收得晚,且如今天冷,吃口加了姜片辛料煮的热茶喝着舒坦。
看得出蒋五是老顾客了。
薛凝言语柔柔的:“那蒋伯每晚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来这儿讨茶?”
蒋五称是。
老更夫不觉如何,马青却蓦然一惊。
他打量薛凝,这位薛娘子瘦瘦弱弱的,乌黑眉眼,看着倒有几分利落可亲的劲儿。
本来在裴无忌凌厉容色衬托下,薛凝显得不打眼,如今却透出一股子沉静周密。
马青本以为今日这位薛娘子不过是裴少君陪衬,如今观之却是他看错了。
薛凝又问及蒋五如何认识林衍。
蒋五是两个月前认识这位林郎君,印象深刻些也不稀奇。
薛凝问得很细,问两个月前林衍来昌平坊是为什么,当时又是什么装束。
马青暗暗生惊,汗流浃背。
裴无忌已听出些门道,两月前林衍装束和案发当日如出一辙。
这老更夫瞧见,必会觉得眼熟。
马青也有点儿明白什么了,这裴氏如今在京中何等声势,裴少君那等俊美倨傲的人都对这位薛娘子颇为看重宠爱,那这薛娘子怎会差?
薛凝若有所思,缓缓说道:“两个月前,那时才刚刚入秋,算来也有些时日了。”
马青心若擂鼓,手心更出了一层汗水。
他想起师灵君死的当晚,夜里冷,还初初下了场雪。自己扮林衍,刻意让蒋五这个更夫窥见,回到居所,也瑟瑟发抖,把一身行头脱了。换好衣衫后,马青又喂了自己几口酒暖暖身子,方才缓过劲儿来。
当时紧张,事后也未反应过来,死去的师灵君也未思量周全。
师娘子计划得好,可计划及不上变化,时移事易,气候变幻。初冬落雪,天气已经很冷,那出现在这儿的林郎君再穿两月前装束已不合时宜。
46.046
薛娘子必然笃定更夫撞见的那个人绝非林衍!
这薛娘子虽瘦得根竹竿儿似的,却也眼毒,绝不可小觑。
她蓦然抬头,双眸如两丸黑水银,竟让马青生出她在看自己错觉,也不免心惊。
不过薛凝只用目光逡巡过众人,并未说什么。
回过神来,马青又暗骂何必自己吓自己,哪怕这薛娘子疑有人假扮,但终归无凭无据。无论怎样,也不能疑到自己头上。
薛凝虽有所发现,但未点破,而是不知思量什么。
蒋五不明所以,眼巴巴的看着这位薛娘子。
薛凝似回过神来,柔声说道:“还有些事,要入夜后才能查清楚,蒋伯,有劳你晚些时候再来。”
蒋五也应了声是。
裴无忌倒觉得薛凝颇沉得住气,已盘出不对,不过脸上不会露出来。
她还比自己小好几岁,这样年纪,这般心性也真是难得一见,就是瘦巴巴的,气色并不大好。
裴无忌不由得想起方才薛凝下车时情景,那几根手指触及裴无忌手臂,沾之即收,宛如蜻蜓点水。
他忽而心底有几分异样,又觉莫名得很,也不去理会。
手臂处却仿佛被蚁虫爬过,微微有些痒意。
风微凉,已落了几颗雪花。
裴无忌正想着薛凝身子颇为单薄,一留意,才注意到薛凝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女娘裹着一套狐裘披风,手里拢着个小暖炉,准备工作做得颇为到位。
大约因年纪轻轻便成了孤女的缘故,薛凝颇为照顾自己。
狐裘翎毛松软,半遮双颊,倒是将薛凝下巴掩得瘦瘦的。
接着就是勘察案发现场。
师灵君死后,案发现场便被封住,不允闲人进去。
一入屋内,虽未生火炉,但四面挡风,已是暖和不少了。
地上有些乱起糟八脚印,多是被小香惊呼引来,痕迹杂乱,已不可查。几上有两枚酒杯,其中一枚残留殷红酒渍,一枚干干净净。
薛凝嗅了嗅,是葡萄酒。
小香是师灵君到京后买来小婢,平时打扫伺候人的活儿。
小姑娘年纪看着不大,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提及那时情景,尚自透出几分惧意。
问及师灵君日常,小姑娘倒是说师灵君精神得很,不似想不开样子,一心盘算跟吕郎君过日子。
小香口中吕郎君名唤吕方,也是个做生意的商贾,为人倒是颇为敦厚,自打年前见着师灵君,早为师灵君神魂颠倒。
说到此处,小香亦掏出手帕拭泪:“师娘子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没想到竟遇到这样的劫难,真是命苦。”
她年纪小,师灵君身边也只有她一个婢子,什么活儿都干,手掌不免有些粗糙。这样抬手时,手腕处一个银丝镯子便露出来。
薛凝眼尖,也瞧在眼里,问道:“这镯子很新,是近日得的?”
小香点点头:“吕郎君给娘子新做一套头面首饰,连带也赏了我。”
所谓爱屋及乌,就是如此。
难怪小香会说这位吕郎君好话,称师灵君跟了吕方是苦尽甘来。
对于小香这个婢子而言,出手阔绰的吕郎君自然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可对于师灵君而言,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当初师家相中林衍,是觉得林衍有机会谋官,师灵君也是这么想的。
后师灵君坠入倡门,未尝没有另攀高枝的打算。
只不过她虽才艺双绝,却未有什么大机缘。这样两三年过去,师灵君亦只能实际一些,笼络住一个商贾。
趁着自己有几分好颜色,早早抓住一个待她还不错男人,为自己谋个后路。
薛凝问:“既然师娘子已与吕郎君互诉衷情,那日为何还要招待客人留宿?”
小香不由得急了:“师娘子已好些日子未曾留宿客人,只是那日来的是林郎君,师娘子自然要跟他聊清楚。论来,还是这林郎君赶着上。否则从前不理不睬,一听说娘子要跟别人,立刻便急了。”
薛凝也点点头。
吕方虽可能与师灵君预期不符,但也是师灵君能把握住最好一张牌,既说是真情,师灵君自也要做出非卿不可姿态。
师灵君许久未让人留宿,那日偏巧有个客人,倒真像是见林衍。
但细细一问,小香也并未见到那日来客是谁。
师灵君昨个儿去红玉楼献舞,闹个通宵达旦,熬了大半晚,小香也是随行伺候着。今日一整天,小香亦困倦得很。
天色暗时,小香也乏眠困倦,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直到初更打更,小香方才惊醒。睡意朦胧间,她听着琴声好一会儿了,醒时院里犹有弹琴声。
客人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小香并不知晓是几时来的。
她爬起身,要烧热水备着,便去徐大娘那儿借炉子。
这京里柴火要花钱买的,水也要买,为省人力,附近几个住户皆在徐大娘这里买热水。
否则师灵君身边只有一个小香,又怎么伺候得过来?
小香等着炉上水烧开,徐大娘还替她煮了盏茶吃。眼见时间差不多了,小香才给师灵君送热水。
然后她便看着师灵君悬身于梁上!
至始至终,小香确未窥见那位客人是谁。
但薛凝留意点却是不同:“案发当日,更夫蒋五的证词是途中窥见有个男子匆匆离去,形似林衍,那时不知发生凶案,并未放在心上,只如常在徐大娘这里吃口热茶。。”
“小香说的是自己彼此困倦,听到打更声才醒来,此刻师灵君房内犹有琴声。她来徐大娘茶铺,并未见着更夫蒋五,一直逗留至戌时四刻才回转送水。”
“也就是说——”
小香不明所以,有些紧张。
“也就是说,小香到茶铺逗留至戌时四刻,期间并未撞见蒋五,说明她来之前蒋五已经吃完热茶离开。蒋五是先看到形似林郎君的凶手离去,之后再去吃茶。”
“按理来说,彼时凶手离去,师娘子也应该死了,房间里应该也只有一具悬于梁上的死尸——”
“按时间推选,本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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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只有一具尸首的房内却传来琴声,那是谁在弹琴?”
“是谁在尸首旁弹琴?”
小香忍不住嗓音轻颤,啊的叫了一声。
她未曾细想,那日初冬落雪,天寒夜沉,自己模模糊糊睡醒,却听着从梦里响起叮叮咚咚琴声——
小香毛骨悚然,那时师娘子已死,就只自己跟凶手独处院中?
这时小香又听到咚一声发闷琴音,顿时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却是薛凝戴着手套,按在琴弦之上。
琴身上沾染些秽物,薛凝掏出一片洁净手帕擦了擦,是褐色,不似人血。
她嗅了下,略有些发酸味道,是葡萄酒。
一番查问,薛凝已确定案发当日必有一个十分精巧时间谎言。
裴无忌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薛凝虽知晓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却还是决意不去招惹。
房间里低气压,薛凝再问小香:“师娘子可会弹琴?”
小香闻言,险些要晕过去,磕磕巴巴说道:“娘子才艺双绝,她,她自是会弹琴的。”
薛凝回过神来,一看就知晓小香联想错了。
她不是,她没有,她根本未曾暗示闹鬼。
但其实薛凝也有担心之处,那就是任裴无忌嘴上怎么说,裴无忌总归只想要自己想得到的结果。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裴无忌是将个人情感看得很重一个人。
想到这儿,薛凝手臂又隐隐发疼,虽然之前那点儿瘀伤敷药后早已好了,可薛凝还记得裴无忌狠狠拽住自己手臂时凶狠样子。
不过,自己只懂得查案子,可不会顾忌这裴署长心思。
天色已晚,将近戌时,马青也眼巴巴赶来。
他知晓那个薛娘子又会盘问蒋五,这小女娘又是个十分机敏的人,马青亦猜不透她会问些什么,故加意留心。
自己与师娘子相处十分小心,查自然查不到自己头上来,但马青也想多打探几分消息。
不过这一次薛凝并没问什么,她目光逡巡,往围观群众扫去。
这一次她是真盯住马青了。
这些都是薛凝跟裴无忌事先商议好的。
假扮林衍之人了解更夫蒋五日常习惯,知晓蒋五差不多这个时辰会去徐大娘那处吃茶,那必然是居于附近,对昌平坊十分熟悉之人。
薛凝人前盘问蒋五,并不指望盘问出什么,但若是有人假扮林衍,这个人自然关心案情,必然每次必到。
马青白日里已混迹人群看热闹,夜里又来。
交叉对比,两次出现在围观群众里统共有三人。
这其中又属马青最为可疑,因这几日里裴无忌已对师灵君身边人际关系做了排查,知晓马母亡故时师灵君颇多帮衬。
因师灵君人际关系比较复杂,这条关系本不大惹眼。但马青始终探头探脑,对案子十分关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马青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单拎至薛凝跟前。
薛凝也罢了,一边还有个面色并不怎么好看的裴无忌。
47.047
马青心理防线崩溃倒是意料中事。他本便如惊弓之鸟,又想不出为何竟盯上自己,惊惧之下,只需稍稍用些审问技巧,已足使得马青松口。
他供认不讳,描述自己如何被师灵君笼络,助师灵君栽赃林衍。
如果林衍没有归京,师灵君可能真会跟了吕方离开。但林衍偏偏回来了,又跟灵昌公主琴瑟和谐,宛如一对璧人,师灵君当然咽不下这口气。
但马青却否认自己杀了师灵君。
那日师灵君终究约了林衍,他便知晓师灵君心意未改,也只能依计行事。虽然市井坊间将林衍跟师灵君那些狗血段子传得沸沸扬扬,但实则林衍归京后从不理会师灵君,也未曾有什么瓜葛。
如今林郎君再顾月香院,必然是师灵君刻意为之。
他假扮林衍,故意让更夫蒋五窥见,回家换衣之后,他便又潜入月香院中。
除了将林衍玉佩弃于案发现场,他还应将师灵君勒毙,将师灵君尸首给吊起来。
这才是最难的地方,马青虽有几分力气,也跟人争胜打架,但倒也未曾杀过人。
杀人并不是那么容易之事,纵有斗殴伤及人命,那也是气上头才会有的事。马青跟师灵君却并无仇怨,反倒得了这小娘子几分恩惠。
事到临头,马青也不免心中惴惴,有些后悔手软。
他不免想,不若劝师灵君几句,打消师灵君这糊涂念头。
待他潜入房中,他果然未曾窥见林衍身影。师灵君为栽赃陷害,装腔作势罢了。
马青小声唤了一声师娘子,却无人应答,然后他便看到师灵君悬于梁上,身躯犹自晃曳。
他吓得魂飞魄散!
未曾想这么个纤弱女娘,竟心狠至此。
但他并未杀死师灵君,自己去时,师灵君已气绝身亡。
马青面上亦浮起几分惧色:“我未想到她能狠成这样,吓得不轻,但绝不是我杀了她。”
薛凝忍不住问:“你说你惊惶如斯,可仍替师灵君伪装现场。”
马青说道:“她尸首晃于我眼前,我便想起她从前跟我说话样子,我,我不能不理会。她心思如此决绝,又,这样死了,且我答应过她。若不遂她之愿,我怕她死了都不肯饶过我。”
而且他已构陷了一半,将剩余一半做完仿佛也理所应当。
比起杀人,这些便容易许多了。
所以他扔下那枚玉佩做物证,又将布丝塞入师灵君指甲缝。
但人绝不是他所杀。
马青这样喊冤,但终究不过是他一面之词,不可尽信。
但无论如何,林衍确实受人栽赃。
事到如今,林衍是否亲临昌平坊也未可知,裴无忌令人先行将马青关押。
薛凝当然并不喜欢林衍,也笃定林衍奉承公主并非真心。但查案之时,薛凝并不会夹杂太多个人情绪。
她轻轻咬了一下下嘴唇,然后说道:“那位林郎君虽有心攀附,但不一定杀人。旁人瞧他不顺,处处针对,也是确实有之。他虽然可厌,也许师灵君的死跟他并五关系。”
她还想说,林衍纵然没杀师灵君,但并不代表没犯别的事。
世间之事不是非此即彼,不是说林衍这件事清白了,别的事就一定干净。
但裴无忌蓦然冷声说道:“为什么便不一定是他?一个人若要除掉心尖刺,不一定要自己动手,有时候只需轻轻吩咐一句。师灵君混迹倡门,见识浅薄,认识的林衍还是两年前,所以以为林衍杀人还要自己动手。两年光景,林衍怕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林郎君,手腕自是厉害许多。”
说是这么说,可这其中也许有裴无忌的私心。
这桩案子证明林衍清白,那灵昌公主会怎么想?如此一来,林衍在公主心里是再不能动摇的。裴无忌和沈偃连番游说,甚至险些撕破脸,方才换来灵昌公主几分怀疑。
可这样几分怀疑在林衍清白事实跟前,顿时变成巨大的道德愧疚。
公主会懊恼万分,会后悔自己为何会怀疑自己情郎,从此对林衍深信不疑,再不会信任何言语。
裴无忌又怎能把这么个案子结果端至灵昌公主跟前?
薛凝微微一默,将裴无忌心思猜估出几分。
然后她轻轻说道:“裴少君,我虽刚刚认识灵昌公主不久,但我并不觉得,她有你所想那么脆弱。她长于皇室,耳濡目染,应该懂得非黑即白。”
裴无忌冷笑:“你以为我是因为公主缘故,方才笃定林衍定是凶手?”
他矢口否认,说道:“我是因为直觉。”
薛凝不觉默然。
怎么说玄隐署也是新起大夏执法机构,裴无忌理直气壮说直觉?
薛凝就幻视无数冤案向她招手。
裴无忌深深呼吸一口气,说道:“仔细想想,这样的担切确实也有些。你不也说过,有些女娘心里十分介意,情意。”
他瞧着自己手指,薛凝不是还劝他说话要好听些,多谈谈情意?
裴无忌有些烦躁:“无非是想多听些好听的话。”
薛凝脑子一热,不及细想,吐槽的话已说出口:“裴少君说错了,我意思是不单单是女子,哪怕是男子,没几个人天生受虐喜爱听旁人批评自己。不必说得好似女娘就感情用事一般。”
裴无忌愕然望向她,薛凝本来苍白面颊泛起一抹晕红,黑沉沉的剪水瞳里也有几分恼意。
裴无忌本来心下就烦躁,此刻想要发火,也生生压下来。他跟这薛娘子也不知是不是八字不合,总是处不来。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静了静。
薛凝缓过劲儿来,主动开口:“裴署长,我想验验师娘子尸首,不知可否?”
裴无忌唇瓣轻轻抖了一下,冷着声气说了声好。
之前廷尉府查案,欲抬走师灵君尸首,被裴无忌硬留下来。最后商议了个折中之策,将师灵君尸首留在昌平坊,以冰储之,又令人看住。
裴无忌行事强势,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也不介意,行事霸道得很。旁人私底下也不知吐槽多少句,说他无非靠着一个好姑母。
薛凝勘察完现场,便被领去验尸。
冬日落雪,天气已寒,地窖又堆了冰,师灵君的尸首倒是保存不错,没什么太大怪味儿。
薛凝揭开白布,看着师灵君尸首。
师灵君生前是个美人儿,不过死后却并不怎么好看。她活活被人勒毙,舌尖微吐,容色惊惧。
薛凝留意到师灵君裙角也有殷红酒渍,是打翻葡萄酒。
还有就是死者虽容色狰狞,面上妆容却未脱妆,唇角无口涎,口脂涂抹得饱满整齐。
薛凝略皱眉,就好似死者死后又被补妆后一样。
师灵君眼下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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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齿根呈玫瑰齿颜色,饮酒过后,齿缝还有酒渍。
颈部有软组织挫伤,明显挣扎痕迹,且就跟之前仵作所验那样,有两道勒痕,其中一道勒痕交于颈后。
师灵君因系谋杀后伪装上吊自尽。
马青曾言,以为师灵君自己寻的短见,上吊自尽。
这猜测站不住脚,师灵君分明是先被勒死,然后才被人挂尸梁上。
薛凝略一犹豫,还是决意试试。
她这个人本不愿太过于依赖玄学,又反复告诫自己无论听着什么,一切以证据为准。
薛凝解下手套,露出肌肤,手指触及尸首。
一而再,再而三,不是巧合,凶手心音又涌上了薛凝脑海。
那种感觉极玄妙,手指触及间,她发觉自己在狂喜!
不止手指发颤,她身躯也是抖了抖。这样感觉并不是薛凝自己感觉,而是仿佛感应到凶手杀师灵君时心境。
前两次薛凝虽听到心音,却无此刻这等“共情”。
那些黑暗的,激切的欢喜,本不属于薛凝,如今却涌上了薛凝心头。
然后薛凝便听着凶手的心音。
【贱人,你活着做什么】
一股冰冷寒意涌上了薛凝心头,让薛凝毛骨悚然。
廷尉府地牢之中,林衍手心已包扎好了。
他轻轻垂头,想着自己杀死师灵君时情形。
这样的怨恨由来已久,凝于心中。
那时他想,师灵君活着做什么?名声坏了,失了贞洁,为家族所弃,已是一个笑柄。
这样子争气使性,到最后也不过嫁给一个商人妇,实在是令人想要笑出来。
说到底,不过是个女娘不知晓天高地厚,以为区区美色,还真能引来权贵折腰,不过是玩物消遣罢了。
然而最可恨的,是她坏了自己尊严。
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师灵君跟他有关系?于是师灵君留宿男子,操持皮肉生意,别人会暗笑林衍。是否玩弄师灵君时,还暗暗得意给林衍戴了绿帽子?
灵君,她真不该这样啊。
从前师灵君也曾乖顺过,虽然林衍清楚知晓自己想要什么,却也曾或多或少对师灵君生出怜意。
到底是个美貌小姑子,又千方百计曲意讨好,谁心里不添几分喜欢?
师灵君不应该纠缠不休,更不应该放弃自己后,再随一个商贾之流。
她不应该庸俗去寻个后路,而是应该忏悔。
忏悔自己不清不白,又污了自己名声,于是想要以死赎罪。
这样想着时,林衍手伸向虚空,又伸出另一只手,好似抓握什么。
别人便算看见,也吃不明白林衍意欲何为。他们会以为这位林郎君被扣入狱,心中受挫,不免糊涂了。
谁也不会想到林衍在模拟自己当时勒住师灵君时动作。
一开始他另有目的,未曾想他竟有几分沉溺。
那时他感受师灵君挣扎,蓦然手背一热,是师灵君不可遏制流出口水,滴在他手背上。
他更加兴奋了。
林衍蓦然眯起了眼珠子,唇角轻轻翘起,绽放一丝笑容。
地窖中,薛凝蓦然收回了手。
她仿佛感觉什么温热液体滴落自己手背上,于是飞快掏出一方手帕,反复在手背出摩擦,亦将自己肌肤擦得微微通红。
48.048
那些凶手心音杂乱无章的涌入了薛凝脑海。
控诉师灵君该死,说自己又是如何忿怒,指向已是十分明显。
薛凝脑内犹自回荡最后两句心音——
【你也回不了头,要走要留,都会坏我名声。】
【除非死了,才渐渐不惹人议论。你自是该死的,为了成全我。】
【好好的,死了成全我!】
她想起自己见过林衍,试探过林衍,林衍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想回头,可那又怎么能?那些流言蜚语会杀了她。因为人言可畏,她继续活下去便会被编排那些龌龊故事。除非她死了,旁人才会渐渐失了议论兴致。”
那时林衍这样说,她以为是林衍立人设,展现他对师灵君是如何的温柔,将师灵君往好处想。
可实际上呢?林衍是在炫耀他的恶毒,说出他的刻薄,倾述他对师灵君的期待。
他期待师灵君认错,而且终于发现人言可畏,于是以死谢罪,这样才能使得旁人渐渐失了议论兴致,使得林衍狠狠出这口气。
可师灵君偏生不温良贤惠,她偏生还是个恶女。
事已至此,林衍只能自己下手,逼迫师灵君以死谢罪。
两年了,也许就像裴无忌所说那般,人都是会变。
两年前的林衍嫉恨再深,尚不足以杀人。可到了两年后,林衍心性和手腕都更为狠辣,林衍显然也觉得自己受尽委屈。
薛凝深深呼吸一口气,努力使得自己停止擦拭手背,她肌肤微微发红,却微微生出呕意。
林衍恶毒,这份恶毒阴腻湿润,好似潮湿的爬行的蛇类。如此养于阴暗处,散发出令人不快的阴湿恶心。
而灵昌公主却是个与之相反的人,她颇为受宠,道德水平也高,甚至受不得自己道德上没那么完美,以此自苦。
这样截然相反,甚至完全矛盾的两个人,如今却凑至一处,还生出深深情意。
不错,甚至连林衍情意也是深深的,因为公主于他象征最好战利品,还有以后的荣华富贵。
牢房内灯火如豆,轻轻跳跃,映出林衍那张清俊动人面颊。
他现在柔情想,灵昌可是在思念自己?
如今他身陷囹圄,但灵昌必然会知晓自己是多么的可怜无辜,他不可能杀了师灵君的。等他脱了牢狱之灾,等待他的就是美好的将来。
而他一定要死死的,用尽全力的将灵昌公主狠狠抓住!
他清俊面颊泛起一丝笑容,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温柔多情。
可很快这缕笑容亦禁不住僵了僵。
因为林衍想到了裴无忌,这个裴少君哪里像个世家公子,简直像个疯狗一样死咬着不放。
林衍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会输。
没关系的,若真有那么一日,他将灵昌带走就好了。
他绝不会将公主留给别人。
就像师灵君,哪怕是一样自己不要的且极嫌弃的东西,却也不愿意留给商贾之流。
他不要的砸碎了也不能给别人。
这时薛凝也压下喉间一缕粘腻的恶心。
也许是方才窥探到那阴暗心音缘故,她仿佛也迅速猜到林衍想法。
那就是一定会死死的握住灵昌公主。
薛凝这样想着,倒出酒精轻轻的擦过了手掌,也微微发怔。
这时节,她肩头沉了沉,却是一件披风盖上。
那婢子替薛凝盖上披风后,匆匆退下。薛凝一转头,便看着裴无忌站在一侧。
冬日天冷,地窖里又无炭火,反倒塞了冰。
方才薛凝为方便验尸解了披风,确实有些冷了,故她也不会跟自己身子过不去。
薛凝也未拒绝,只将披风拢了拢。
裴无忌示意,另一人将薛凝小暖炉送来,薛凝接过拢在怀中。
她十根手指头发僵,也不仅仅是地窖里寒冷的缘故,还因为自己听到凶手心音。
那些疯批阴暗心思涌入脑海,可不怎么好受。
如今掌心暖意涌来,薛凝十根手指也开始渐渐软和,使她悄悄呼出一口气。
裴无忌双手轻轻抱在身前,抿着嘴唇,唇线似透出了几分的冷意。
他微微侧过来,开口却是议论案子:“根据马青证词,他到时见着师灵君自缢于梁上,身躯尚自轻轻摇曳。若不是推脱之词,便是那时窗户必然打开。也许,便是另外凶手跳窗离开。”
薛凝轻轻嗯了一声。
裴无忌:“我看这个坊役不似有急智之人,那番言语也不似匆匆编排,并没有前言不搭后语,还说了些细节。”
方才两人有些争执,裴无忌如今也给了台阶。
裴无忌:“会不会有这样巧合,师灵君有心构陷,但与此同时,林衍也正巧想要杀了师灵君,两桩事情恰巧凑到了一起了?”
裴无忌语态平和,但就是笃定林衍乃是凶手。如今细细商量,也是挖掘凶手仍是林衍的可能性。
薛凝也叹为观止。
不错,玄学证明裴无忌是对的,但绝不能说裴无忌不偏执。虽无明确证据,但裴无忌敢大胆猜测。裴无忌也未掩饰,明明白白说他是出于直觉。
林衍大约也是会十分苦恼,被裴无忌这样奇葩死死咬着不放。
偏偏裴无忌还不是什么愣头青,虽性子一言难见,裴无忌却也说得上能屈能伸,甚至善于纵横捭阖。
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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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裴无忌能拢住自己,就知晓这个裴郎君不好相与。
这裴氏之人,若真惹上了,再被视之为敌,亦绝不是一件好相予的事。
薛凝想了想,斟酌词语:“裴少君,便算我有什么,什么天眼,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会收集证据,以证据定罪。”
无论裴无忌平素怎样为人处事,薛凝也有自己主意。
裴无忌反倒笑了一下,并没有什么愠色。
相反,他觉得薛凝这些言语透出几分女子善良,颇讨他喜欢。这世间的女娘总是比男子更喜爱规矩些,裴无忌自不会讨厌女子温善。
但他知若说出来,这薛娘子反倒会生气,故干脆也不说了。
裴无忌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但并不代表他不懂。
他总是与薛凝和不来,故干脆撇开不谈,只说道:“这师灵君有一个情郎吕方,本欲从之,如今已经召来,可以问一问。”
薛凝拢着手里小暖炉,点了下头。
她忽而想,自己听到凶手心音,那死者呢?
师灵君年纪轻轻,又这样貌美,却偏生设了个圈套,让自己去死。难道师灵君心里当真没有半点犹豫?真舍得这大好年华,如花美貌?
马青被拘住,这个被师灵君施恩的坊役说得最多却是他不敢相信师灵君真心寻死,他以为师灵君是说说而已。
比起听到凶手心音,薛凝倒更想知晓死者是如何想的。
可惜并没有玄学帮衬,只有靠薛凝自己细探出其中脉络。
她叹了口气,抬起白布,掩住师灵君尸首,掩着师灵君狰狞惊恐面容。
这张脸半月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师灵君还鲜嫩水灵,最重要还活着。
深秋时节,雨水绵绵,寒气下透了一层又一层。
吕方这一年间与师灵君情意互许,已是山盟海誓过了。
京中谣言纷纷,师灵君却给吕方交了底:“妾真心许了吕郎,亦不愿相欺,我与林郎君并无纠葛。若换做旁人,妾许还含糊其辞,以抬身价。可在吕郎跟前,妾不愿说半句谎话,妾根本入不得林郎君眼,也无甚纠葛,只是旁人看不上的女娘。”
如此柔弱可怜,惶恐无依,自是触动了吕方的心肠,不免生出要拯救师灵君的男儿义气,更将师灵君拥入怀中。
他表示绝不会嫌这个自卑无助的美貌佳人。
两人之事早就定了下来,已说好纳了师灵君。吕方见师灵君时,也不免面露喜色,兴头正浓。
师灵君给自己拢个后路并不难。
虽耍了些手段,但师灵君亦挑中了吕方,说明她心里也曾想过放弃林衍,收手这桩恩怨痴缠。
她也不是真是那般的心如磐石。
49.049
那时师灵君已笼络了马青,安排了计划,决意跟林衍玉石俱焚。
吕方冒雨前来,一身水汽,面上却颇有喜色。
吕方样貌不陋,但英俊却谈不上。他鼻头粗了些,样貌有些憨重,少了簪花公子的秀雅风流。加上吕方是个商贾,于是就更添俗气了。
她会想到林衍,林衍也不是世家公子出身,却将自己捯饬得文雅风流。
这般品貌,偏生吕方还是个文青,竟也颇爱这山盟海誓,情爱纠葛。难道只有俏郎君方才可以花前月下,儿女情长?
吕方显然也有这个感情需求。
师灵君也不过是投其所好,将他给拿捏住了。
虽拢到手里,却也谈不上多爱,不过也并不能说师灵君有多渣。
她是刻意为自己谋个后路,这般处心积虑,可吕方呢?
还不是图自己这么一副容貌?
若她既无容貌,又无才情,充不了面子,也不能当解语花,吕方又怎会纳她?
所谓情意,本也不过如此,谈不上如何的真心和纯粹。
无非是各取所需。
自己讲话虚情假意,可也不过是说了些吕郎君爱听的话。
经历许多,师灵君早将这些所谓的男女之情看得透透的,看出这其中无非是虚情假意,等价交换。
她对吕方并无愧疚,也谈不上有什么情意,当然更不会有什么多余指望。
以后的日子会是怎么样,师灵君也描绘得七七八八。
她一个倡门出身女娘,正妻是不必指望了,宠妾倒是可以争一争。
吕方说纳了她后,以后只把她当夫人相待。
这是男人情浓时说的情话,不必全信,有个七七八八就不错了。
这行商男子常年不在家,通常娶妻两头大,家里有一个操持家务侍奉父母,外面那个贴身服侍陪着应酬来往。
外头那个说是妾,在外底下人也叫夫人。
她跟了吕方,多拢些私房银子,早早生下一儿半女,这日子算计着也能过。
可也不过如此。
以后如何,一眼能瞧到头,再无太多别的指望。
她原也认了命,顺了情,可后来林衍归来,她便添了心思,生出不甘。
眼见林衍跟灵昌公主宛如一双神仙眷侣,自己却费尽心思拢住一个商人,委身做一个妾。如此云泥之别,师灵君当然绷不住了。
半月前吕方来寻她时,她已安排好栽赃林衍,生出玉石俱焚的心思。
但吕方来了,她也习惯性服侍,更习惯性演一演。
她一副终身的托,喜不自胜的样子,满脸欢喜之色。
吕方也正情热,替师灵君新打了一套头面首饰。
师灵君素来伶俐,又善迎来送往,无论客人送什么礼物,哪怕不那么贵重,她也会流露出感激欢喜声色。
但吕方确实也上了心,一套头面是鸣玉坊金丝镂空手艺,缀珠镶玉,没几万钱置不下来。
生意人惯会做人情,吕方肯在师灵君身上花银钱,便是她身边婢子也肯花心思笼络,时常赏些小玩意儿。
小香那婢子得了好处便嘴甜,整日说吕方好话,只说娘子果真有福气。
她虽对吕方不满意,但吕方舍得在她身上花钱,面子还是有的。
一套头面里,最精巧便是那枚步摇,金丝缠枝为底,上缀明珠,一颗珠子有小指大小。
吕方也十分得意:“这套头面,别的不值什么,无非是工艺好些,只这步摇上这颗珠子最难得。这么大的,也寻了老久。”
所谓钱在那里,爱在哪儿,吕方倒是对师灵君十分上心。
他样貌敦重,圆鼻厚唇,和翩翩公子须沾不上边,远远及不得林衍那副好皮囊。但有一样,吕方总比林衍要强。那就是师灵君与林衍相处时,是她处处讨好。而吕方会做人,也在她身上用了许多心思。
师灵君摸着这颗珠子,蓦然心头发酸。
似她这样女娘,倒不至于忽而便感动起来,感悟一下男人虽貌丑却情真之类。情情爱爱不就是那么回事,所谓色衰而爱弛,加之新鲜感一过,情分也就那样儿。
所以师灵君纵然心里发酸,也是为了她自己来个心头微酸。
她如今还值得些好东西的。
她毕竟貌美,哪怕以后色衰爱驰,可如今毕竟未曾色衰,这么副样貌还是正让男人宠着的时候。
她当真非要去死?
哪怕未来已经是清清楚楚,不过是个商人妾。这以后日子既庸俗,也市侩。这其中并无真情实意,一个图财,一个图色。
没有灵昌公主所拥有的纵马高歌风流,没有诗歌里赞颂比翼双飞情谊,与真正的浪漫和爱情无缘,整日里锱铢必较算计争宠。
哪怕以后日子就是如此,似乎,也不是没有吸引力。
她本来恼恨的、介意的,觉得要耗尽性命也要搏一搏非得要出的那口气——
仿佛也消了。
她心软了,怜上了自己,开始计较盘算自己有多少底牌。
那些看着庸俗不堪的日子放嘴里嚼了嚼,好似也能嚼出些甜味儿。
她自嘲便因吕方送自己步摇上镶了颗大珠子?
原来她本是这样的不值钱。
就像马青盘算那样,师灵君那么年轻,又那么貌美,人生还有许多值得之物,又怎舍得轻飘飘便死了?
一个人若真切生出玉石俱焚之心倒并不难,难的是持之以恒。
她一日不后悔,两日不后悔,一两月过去,总归是会舍不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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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生在世,总归是求生而不是求死。
薛凝已见过了吕方。
师灵君想要从良吕方之事并不假,婢子小香亦可作证。
正值情热,吕方也颇为伤怀,面上透出悲凄之色。
这吕郎君是主动凑上来的,前来寻薛凝叙话,言辞间也是要将林衍咬死,透出愤愤不平之色。
在吕彦看来,正是因师灵君跟自己好了,所以林衍才心生嫉妒,含忿杀人。
满京城都传师灵君痴恋林衍,但吕方笃定旁人不知实情,实则师灵君是与他真心相恋。
薛凝看得出吕方非但不介意这些流言蜚语,甚至还有点儿享受。
他觉得林衍争不过他,因讨好公主失去了师灵君,在争夺美人儿芳心这件事上,输给他一个商贾。
于是林衍怒不可遏。
依薛凝看来,吕方许是猜出几分实情,但也怕是误会了什么。
从薛凝描摹的师灵君性子上来看,吕方不可能是师灵君倾心爱恋的对象,不过薛凝自是不好提就是。
师灵君是个性子恶劣的女娘,还是那么的让人捉摸不定。
薛凝再次来到师灵君闺房,描摹师灵君心思。
案发后不久,裴无忌就令人封住了现场,故这房中一器一物,皆不可擅动,也避免被人窃去。
薛凝打开师灵君首饰匣子,放最上面就是那枚步摇,金丝缠枝为底,上缀明珠,且这颗珠子果真不小。
薛凝手指轻轻抚过,也不觉若有所思。
吕方提及,彼时师灵君眸中垂泪,竟哭了一场。
吕方并不觉得奇怪,他觉得是因师灵君感动所导致。是因师灵君自幼受苦,从未得到过关怀以及温暖。
灵君自然想不到自己会待她那样之好。
无论京城谣传怎么传,他认定师灵君待他是死心塌地,非卿不可。
薛凝只能说师灵君别的不说,情绪价值给得满满。
但也许,师灵君这场泪并不是演的,不过多半不是吕方以为那样。
也许师灵君是为自己哭一哭。
也许她已然不想死了——
否则也不会将这枚步摇放在显眼处,然后就显出她尚有几分的,期盼。
薛凝听到的虽不是死者心音,也能读一读。
她想到马青那个坊役犯的错,已至冬日,还着秋日衣衫,那行头自是师灵君备下的。
能想出这么计划栽害林衍,师灵君也是个心思缜密之人。
马青行事粗疏,但这位师娘子不会顾不到。
如此推断,是否能说明师灵君已经放弃了这个计划?
师灵君虽精心设计了这桩栽赃嫁祸,可到最后,心里终究还是叫了停?
然后,薛凝还在匣中发现一封书信。
50.050
那竟是一封家书。
师灵君自入了倡门,师家便与师灵君断了干系。
那时师灵君赌了一口气,不愿意这样便与林衍罢休,更不愿留在家中受姐姐妹妹打趣奚落。
她便是拢不回林衍,只要能在京中扬名,指不定能攀上哪根高枝。
师家却体谅不了她这一番事业心,气得与她断了干系。
大父不肯认她这个女儿,只有阿母偷偷跟她有些书信上来往。
师灵君将嫁入高门当作事业,但创业总有失败时候。
她借林衍扬名,所谓黑红也是红,倒也有些名声,也与些权贵有来往,可终究不过是露水姻缘。
到最后,师灵君也只拢住个吕郎君,也不过是区区商贾。
这大约也是她极憎林衍,恨不得跟林衍玉石俱焚的缘由之一。
与阿母李氏提及时,她也颇有羞惭之意,甚至会想到往日里跟她扯头花的家中女眷知晓后会讥讽于她。
然而却有意外收获。
世情就是如此,一个女人若已择了个男子做依靠,为妻也好,为妾也好,以前不堪仿佛也能得到几分优容。
师灵君虽嫌吕郎君不过是个区区商贾,但于师家而言,仿佛也能接受。
李氏虽是侍妾,但有儿有女,又侍候多年,多少有几分脸面。她得了讯,知晓师灵君欲从良,于是小心翼翼跟师昭提及时,师昭终于也松了口。
师家多少会添些嫁妆,又说以后可走动往来。
如此一来,师灵君在吕方跟前也添了些脸面,多了几分依靠。
若能归家,师灵君也能再见见母亲和弟弟。
如此看来,师灵君一把牌虽已打得稀烂,但到底没有烂到底,也渐渐开始露出希望。
薛凝看着落款日期,是大半月前写的信,近几日拿到手里。
师灵君又小心翼翼,郑而重之放在妆盒之中。
种种迹象表明,她,已经不想死了。
可现在师灵君的尸首还停在地窖之中。
人生际遇真是奇怪,有时候好不容易方才想开,却偏生被人将性命夺了去。
裴无忌进来时,就瞧着薛凝正在读信。
灯火轻轻落在薛凝面颊上,映着她如玉肌理,细瓷般面颊少了些血色,双瞳倒是被灯火照出了水色凝光。
那乌鸦鸦头发被薛凝挽住,发间露出的玉搔头亦被灯火染上一层润色。
不算什么绝世佳人,这专注之色倒是颇为难得。
裴无忌张口说道:“因师灵君欲从良吕方,故师家松了口,决意认回这个女儿。”
“你所看家书,是七日前送至师灵君手中。不但如此,师灵君收到信后,还立刻写了回信。”
“放往常,她亦只给李氏写家书。可这一回,她也给师昭写了信,信里自是忙着认错。”
师灵君已欲从良,还想着跟家人修复关系。
而被抓住的马青更口口声声,说自己未曾杀人。
还能有谁呢?那自然只有林衍。
可惜林衍却有不在场证明,薛凝特意细细验过,从牧丘侯府到昌平坊路上要耗费个多小时。
蓦然间,薛凝好似想到了什么,脑子里亦禁不住灵光一闪。
裴无忌瞧着她瞪大眼睛,却仿佛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思索什么。
薛凝想到师灵君裙摆上酒污,口中酒渍,两枚酒杯中只有一枚倒过酒。
那具琴上亦有撒落酒渍,婢子小香说师灵君也是擅通琴艺。
于是有些事情越发清晰。
就好似她曾经疑过的,每逢有客,小香皆会差不多时间来送水,好似掐着点让人发现尸体。
而牧丘侯府世子萧睿素与林衍不睦,满座又皆是不待见林衍之人,林衍却偏生去赴宴。
彼此薛凝还以为林衍只是为虐虐自己在公主心中情分。
牧丘侯上婢仆证言,说林衍用过热汤方才离开。
是了,这一切的一切,原来竟是如此。
薛凝有一个极大胆猜测。
可是她并没有证据。
她耳边听着裴无忌说道:“可是有想到什么?”
薛凝稍微回过神来,入目就是一张俊美如火面容。裴无忌漆黑双瞳中似藏着两点火星,目光在薛凝面上逡巡。
薛凝心尖跳了跳。
她唇瓣轻动,似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唇边,又生生咽下去。
裴无忌十分有行动力,可也太有行动力了。
更何况无凭无据,只是猜测。
她这样胡思乱想,摇摇头。
裴无忌也似有几分恼意,一时未语,面色更不由得沉了沉。
他却知眼前小女娘虽瘦巴巴的,却是个犟种,又与自己合不来。哪怕自己逼问,至多又跟薛凝吵起来,她定不会说。
灯火映在薛凝苍白细润面颊上,裴无忌满腔火气倒是压下压。
他想起薛凝身子骨不是很好,自己一整日拉着薛凝东奔西跑,多半也有些吃不消。
裴无忌虽秉性傲慢,多少生出几分怜意。
他侧过脸,说道:“如今已过亥时,京中已宵禁,只能让玄隐署的人送你回去,又或者就近寻个地让你歇一歇。”
依裴无忌看来,他也只想薛凝就近歇一歇,何必再回法华寺?来去接送也费时间。
不过他不好直说,显得太勉强薛凝。
他总归要给沈偃面子。
裴无忌自己却无歇息打算。
薛凝蓦然抬头,眸中一亮。
裴无忌这不经意的话提醒了她,京中亥时便要宵禁,不允做生意,更不允行人走动。
她想到牧丘府婢仆证词,彼时林衍醉酒,用过热汤,方才离去。
林衍说不胜酒力,并未归家,而是寻处酒舍休息。
当时薛凝只觉古怪,可也未曾想明白哪里古怪。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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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她终于发觉林衍此举意图。
因为过了亥时,京中宵禁,林衍再走动会十分不便。
若是如此,证据也是能寻得到。
有了搜查方向,那就好办了,薛凝开口:“裴署长,我倒确实有些发现。”
折腾一晚,薛凝跟裴无忌也将案子查了个七七八八。
将近天明,薛凝在马车里眯了一会儿,睡得迷迷糊糊的。
因她畏冷,纵然睡着,也用披风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卷成团。
及听到车外传来说话声,薛凝才睁开眼。
熬了大半夜,天将明时睡一会儿,精神也能小恢复。
她撩开车帘,天边已泛起了一抹鱼肚白,微微透出光亮。
裴无忌骑在马车,沉沉一张脸。
薛凝方才还小憩一会儿,裴无忌可是整宿未眠,不过裴无忌面上并无疲色,反倒像是熬精神了。
薛凝估摸着他亢奋得很。
裴无忌完全一副狩猎状态,不打算睡觉样子。
她忽而生出一个念头,莫不是因为自己在车里休憩,故裴无忌干脆出去骑马,而未与自己同处一车?
谁知道呢?
薛凝也不愿花心思去揣测裴无忌。
她直接说道:“裴署长,不若我们歇一歇,用些早食。”
裴无忌平静说道:“我不饿。”
薛凝理直气壮:“可我饿了!”
裴无忌忍不住望向薛凝,若薛凝是他下属,他必然责薛凝娇气。他之下属应当以他心意为准,他都未说疲累,旁人谈什么累?
裴无忌虽年纪轻轻,但行事雷厉风行,御下也颇为严厉,倒是将这些玄隐卫士治得服服帖帖。
裴无忌天生是个理直气壮的人。
可他理直气壮,薛凝比他更理直气壮。
薛凝可并不是他下属,而且身子一向不大好,初见时裴无忌还嘲过薛凝像吃不饱的。
裴无忌不免泄气,生出自己确实难为了她的念头。
想到案子确实差不多了,裴无忌也做出一副和气些嘴脸,点点头。
这时节,街上渐渐已有烟火气,早食铺子已开了摊。
薛凝吃早点还从未这般尴尬过,就这么坐着,四周一圈人,她跟裴无忌包了一张桌。
薛凝很尬。
裴无忌倒是泰然自若,也许他生来瞩目,这位裴郎君显然已经习惯被人凝视,长于裴氏,日常起居也少不得有许多人在身边服侍。
薛凝也将自己尬意压了压,汤饼做好送来,她便慢慢的吃。
裴无忌却似没什么胃口,只让老板煮了碗浓浓茶汤,用来暖身提神。
这时却有消息传来。
林衍竟在狱中自残!
他自然也没有死。
林郎君虽有意自尽,却发现得早,可巧被救下来。
如今林衍暂且被移出狱中,灵昌公主得了消息,当然会去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