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那失忆的白月光》
1. 第 1 章
钟薏斜靠在美人榻上,手中捧着一本《群芳谱》,指尖划过纸页,发出轻微沙沙声,神思却早已飘远。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地板上,光影斑驳,几声鸟儿清脆啼鸣,外屋传来丫鬟低声细语。
这是她失忆醒来的第五日。
这阵子的休养已经让她气色渐好。从前日开始,便被婢女红叶领着,慢慢在府中内外四处走动。
钟府坐落在琼花街东端,依傍城中大河白渠河。
此街因种满琼花得名,每至春季,满街花开如云,沿河一带更是官宦人家的聚集之地,朱门森森。
钟老爷,也就是她爹,钟进之,是江南人氏。府中风格颇具水乡韵味,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小桥流水穿庭而过。
钟薏的听竹居位于府中正中心,环绕一片修竹,与主院之间以曲折长廊相连,既显清幽,又极便利。
红叶曾对她笑言:“小姐素来得宠,连这居所也是府中最幽静、最雅致的。”
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钟家在去岁十月才从苏州搬到上京。新皇登基前,钟进之作为当时的苏州通判,果断表态效忠当时还是太子的景宣帝,上下走动联络江南士绅上书支持,又说服知府筹备大量财物粮草,助力围剿叛军,立下大功。
景宣帝正式即位后,念其功绩,特擢升为正三品刑部侍郎,举家入京。
相比此等荣光,钟府人丁却单薄,子嗣稀少。
钟进之膝下仅有两子一女,哥哥钟以礼,钟薏,弟弟钟志尔。钟进之不耽女色,除了正夫人李氏李清荟,也就是她的生母以外,家中只两个姨娘。
一位是庶子钟志尔的生母柳氏,性情温和,极少抛头露面,钟薏至今还未见过;另一位在十多年前便已逝去,没有留下子女。
她初初听闻这些时,不禁暗自松了口气。
若是家中妾室众多、子嗣繁杂,她这失忆之人实在难以应付。至少眼下,这样的清净,倒让她对即将展开的新生活少了几分忐忑。
说起那日,她从陌生的床上醒来,映入眼帘的是金丝楠木床架,床幔低垂,一转头,床边低头站着两个梳着双丫髻的丫鬟。
感受到床上的人动了,两个丫头立马抬头:“小姐!您终于醒了!”
等人叫来大夫,她才知道自己是失忆了。
准确说,是落水失忆。
“那天……您说您想独自散散心……”那个圆脸丫头红叶低声向她解释,表情小心翼翼。
钟夫人钟老爷匆匆赶来,围坐她榻边。中年妇人衣着简单,因着她这一病每日过度忧思,双目红肿面色苍白。
她小心翼翼同母亲道歉,感受到女人柔软温暖的手轻抚过自己额发。
由于失忆,钟薏连贵族小姐应有的礼仪都忘了个干净。钟夫人也不责备,反而贴心地请来女先生教导,既让她学习礼仪,又安排她读书诗词。
她爱看书,书中讲述京中现状和各地历史风物,她从中汲取不少知识,心中也渐渐有了些许底气。钟进之见此,便为她寻来各种孤本名著,任她随意阅览。
只是,失去的记忆始终如阴霾一般缠绕在她心头,刚开始几天她始终无法安心。
于是李清荟几乎每日都亲自来看望她。为了尽快恢复记忆,钟薏总央着她讲一些她曾经的事,每每提到,母亲都满眼温柔笑意盈盈。
钟老爷来的少,每回只是在她房里坐坐,检查一下她的学习进展,便又无话可说,不过钟薏也能理解,年纪大了,跟她没有共同话题嘛。
钟志尔年纪虽小,却乖巧伶俐,常带些稀奇的小玩意儿,奶声奶气缠着她唤“阿姐”。
她的生活也因家人的关心变得温馨了许多,迅速适应了偌大钟府。
日子静静流过,心中的怀疑也慢慢消散。
父母关心,手足情深,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只是一次不小心的失足罢了,且大夫也说过,她的失忆只是跌入寒池时受了刺激,若是之后修养得当,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
想到这,她视线落到窗外。院中的桃花开得正盛,艳如云霞,微风拂过,花瓣轻摇。
钟薏还在发呆,红叶已照例端来一碗温热的汤药,小心翼翼地递到她手边:“小姐,今日的祛寒药,趁热喝了吧。”
钟薏接过白瓷碗。大敞的青漆槅扇门外,花园中整齐修剪的花圃和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蜿蜒,处处透着用心精致。
她轻声:“红叶,我以前……喜欢这里吗?”
红叶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以为她是在说园子,连忙点头笑道:“当然喜欢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小姐亲自规划的呢。”
钟薏端起药碗一口饮尽,苦涩的药味蔓延在口腔里,旁边早已贴心地摆好蜜饯。
她捻起一颗放入嘴中,喃喃:“是吗……”
一个丫鬟面带喜色进来:“小姐,夫人又来看您啦。”
不久,门口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一女子缓步而入。
女人脊背挺直,脚步端庄。乌黑的发髻用一只镶嵌翡翠的玉簪固定住,发间隐隐可见几缕银丝,和钟薏刚醒那日见到的苍白妇人全然不同。
钟薏忙起身走上前,高兴地握住她的手,嗔怪中止不住的喜悦和娇气:“娘!不是让您好好休息吗?怎么又来了。”
李清荟笑起来,带出眼角浅浅的细纹,目光扫过桌旁空着的药碗:“来看看我女儿今天有没有好好喝药。”
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满意道,“这气色果然好多了。”
钟薏抿嘴甜笑,拉着她到一边的黄花梨小桌旁坐下。
钟夫人目光从她白里透粉的脸颊划过,又落在那双潋滟如水的狐狸眸上。
女郎已经褪去了病中的憔悴,多了几分生气,如今眉梢眼角尽是春意,粉嫩如新雨过后绽放的桃花。
看着看着,她脑中又回荡起今晨来人的话:
“陛下许久未曾见钟小姐,心中想念的紧,刚好趁这机会,把她带到宫中,也让陛下安心呐。”
“娘?娘?” 钟薏偏了头,轻柔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李清荟微微一怔,随即回过神来,摸着她柔嫩的小手:“薏儿,宫中过段日子要举行百花宴,我和你爹商量了一下,你大病初愈,刚好可以和京中闺秀们见见面,算是出去散散心,”
她顿了顿,继续道:“来京城这么久了,你以前鲜少出门,现在正是个好机会,也让京中贵人见见我们钟家的嫡女。”
钟薏眨眨眼睛,语带犹豫:“娘,我现在什么也不记得。宫里的宴会一向隆重,我去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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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她轻轻笑了笑,抚过她的手背:“傻孩子,你是钟家的大小姐,何来不合适之说?再说了,这百花宴虽说是皇家设宴,其实也是京中贵人之间的一场雅集。不必紧张,只是去交个朋友。”
她低头抿了一下唇,并未回答。
李清荟看着她那副娇柔的模样,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坚持:“薏儿,你爹在朝中刚立下大功,这一次咱们钟家受邀去宫中,正是展现机会,你又怎能缺席?”
钟薏闻言不想让母亲失望,还是点了点头。
见她答应,钟夫人终于展颜一笑,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好孩子,娘会替你安排妥当,你只管安心准备便是。”
钟薏把母亲送到小院门口,回身慢慢踱回主屋。
红叶说她以前身子不好,来了上京后一直呆在府中,也没有什么亲近好友。失忆后闺秀礼仪还未学得完全,就要去宫中宴会见贵人,心中难免忐忑。
她趴回书桌上,重重叹了口气。
说回钟夫人那边,回到房中,端着的身体稍稍放松。
丫鬟沉香眼尖,立刻凑上前熟练地为她按摩肩颈。
见她面色疲惫,有意讨好道:“夫人如此心疼小姐,若小姐知您在她病中日日都去看望,怕是要感动得流泪了呢。”
李清荟听罢,反而面色一寒:“我不是说过,不要再提之前的事。”
沉香猛地一愣,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慌忙下跪:“奴婢知错!奴婢一时嘴快!求夫人饶了奴婢这一回!”
李清荟闭了闭眼,挥了挥手:“下去吧,把嘴闭紧了。若有下次,直接滚出府。”
——
几日时间匆匆而过,转眼就到了百花宴的日子。
钟薏坐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她细腻的柔嫩脸庞,眉如远山,眸中仿佛盛了一汪春水,眼波微动间顾盼生辉。
一袭浅紫色的广袖长裙,柔和色调映衬得肌肤愈加白皙,恰到好处地展现出纤细柔媚身段。
丫鬟翠云正替她将如云乌发挽成环佩髻,发髻上插着几只点翠金凤簪和步摇,簪尾流苏随着动作轻晃。
红叶梳发手艺不如翠云,便在一旁学着。
她望着钟薏铜镜里慵懒娇媚的模样,忍不住露出惊艳神情。
伺候小姐已有一段时日,可每次凝神望去,她仍不免生出片刻恍惚。世间女子何其多,可像她一般艳色天成的,却是少见。
这是钟府一家入京后第一次进宫,马车在拥挤街市上缓缓而行,车轮碾过石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钟薏透过被微风拂开的车帘,隐隐看到街道的繁华景象,一切对她而言热闹又新奇。
过了不知多久,马车在皇宫的正门前停下。
她抬眼望去,眼前高大的城墙直插云霄,金色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城门上悬挂着巨大的赭红色牌匾,上书“承乾门”三字,笔力遒劲,透着一股凌厉的锋芒。
早有宫人得令在此等候,见他们到来,便把人引入皇宫。
踏过承乾门,是一片无比宽阔的御道,两侧排列着高大的汉白玉石柱。御道尽头宫殿巍峨耸立,殿内隐约可见高挂的宫灯。
钟薏和钟夫人随着宫人的带领进入御花园,前面是专为女眷设置的雅致庭院。
2. 第2章
一片繁花似锦,花树相映点缀着亭台楼阁,白玉桥横跨溪流。远处九曲回廊上悬挂着精致的流苏帘,风吹过轻轻摇曳。
宫人身着整齐的绯色衣裳,来回穿梭,乐声从不远处的凉亭中传来,婉转悠扬。
园中早已汇聚了不少贵女和夫人们,三三两两站在花丛边谈笑,钟薏扫过她们的脸,在这几天的补习下,有些倒也能对上。
在母女两初初踏入御花园时,便有一道道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她们身上,那些贵女并未立刻迎上来,而是隔着花木打量着她,带着审视和探究。
“那便是钟家嫡小姐吧?”一位粉裙少女掩唇低笑,眼神带着些玩味,“听说刚来京城便病了好几个月,现下气色倒瞧着不错。”
“嗯……江南来的小户,受不得皇城风水罢?模样生的是好,可未免太过妖艳。”另一位鹅黄衣裙的贵女微微扬了扬眉,“身子也有些过于丰盈了。”
“这种身材,倒像是乡野画里才有的‘风姿’呢!”
贵女们清脆的玩笑声顺着微风吹进她耳朵里。
两人她都认得,粉裙的是今年新封的长华郡主卫婉宁,黄裙的则是赵国公府的嫡小姐赵长筠。
京城现在流行清雅之风,许多贵族小姐都崇尚纤瘦的身形,连一丝一毫的肉感都显得格格不入。有的甚至会为胸口那二两盈盈而感到自卑。
钟薏继续跟在母亲身后,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裙。衣料华贵贴身,勾勒出腰身曲线。
她面色不变,依旧慢步走着。
自己的身体如何是自己的事,何必去管那些虚幻评价?难道美丽有固定的标准吗?
“钟夫人!”一位身着深紫色绣金缎裙的夫人笑意盈盈地迎上来,手腕上戴着的玉镯轻轻碰撞发出悦耳声音。她目光带着好奇和打量,落在钟薏身上。
“听说令媛大病初愈,今日一见果然气色极好,真是个温婉动人的好姑娘呢。”她素手握着锦帕笑起来。
钟薏欠身施礼,柔声道:“多谢夫人抬爱,晚辈不敢当。”
钟夫人也一笑:“夫人谬赞了,小女身子尚未大好,今日本不想让她劳累,但想着这场百花宴汇聚了京中诸位贵人,带她来也算长长见识。”
夫人满意地笑笑,继续与钟夫人聊天,目光不时停留在钟薏身上,显然对这位钟家嫡女颇有兴趣。
这位夫人她是知道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苏子谦大人的夫人,王氏。生有一对龙凤胎。
钟薏的目光向她身后看去,果然看见一位杏粉色衣裳的少女提裙走来。那少女眉眼灵动,身姿轻盈。
苏夫人眼睛一亮,把那少女拉过来:“我家玉姝对钟小姐仰慕已久,今日正好有机会结识一番。”
钟夫人眼底略过笑意:“苏姑娘才艺卓绝,能与她结识是薏儿的荣幸。”
苏玉姝略一欠身和两位夫人打过招呼,便拉住钟薏的手,将她牵到一旁:“钟小姐,久闻你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好看的紧!啊......我是说,你果然气质出众!”
她人长得机灵,所以这话也不显得冒犯。钟薏被她逗得轻笑出声:“苏小姐说笑了,我不过方才病愈,如何能入小姐的眼。”
“这可不是说笑!”苏玉姝语气诚恳,“你不知道,你刚走进御花园时,满园的春色都要自愧不如呢。”
钟薏脸颊微微一红,她第一次遇见如此大方直白的女郎,略显无措。
苏玉姝不减半分热情,挽住她的手,摇头晃脑道:“我平生最爱和美人作伴,走走走,我们坐一处好好聊聊。”
两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两人已经是姐妹相称。钟薏喜欢新认识的这位小姐,言辞间透出见多识广的气度,似乎去过很多地方。
她们停在一处盛开樱花的小亭旁,听闻此处的樱花是特地从东瀛遣使引入,花瓣洁白如雪,恍如置身仙境。
苏玉姝听说她爱看书,立刻道:“我有一同胞弟弟,家中藏书甚多,如果有机会,我倒是可以带你去见一见。”
钟薏点了点头,姐姐这么落落大方,弟弟应是不差。
苏玉姝忽然压低了声音:“你可知今日宴中,哪位是京中才貌双绝的代表?”
钟薏微微一怔:“姐姐指的是——?”
“还能有谁?”苏玉姝眉眼间满是向往,“自然是陛下!听闻陛下今晚会来夜宴,你可曾见过他?”
钟薏垂下眸子,轻声道:“妹妹只知陛下英明仁厚。”
她整日闭门读书,自然也读到过这位年轻的帝王的伟事。
五年前,边疆战乱四起,地方无力迎敌。当时的陛下还是三皇子,主动请命,一场云岭之战,率铁骑三千夜袭敌方大营,破了八万敌军,又亲自斩去反军主帅的项上人头,扭转战局。
也是那场战役,让他从名不见经传的三皇子跃身成万民传颂的太子殿下。
后来,先帝常年缠绵病榻,又沉迷长生不老之术,炼制仙丹,无心朝政。朝中各方势力涌动,他以雷霆手段平息权臣纷争,牢牢把握朝堂。
去年四五皇子联合策动叛乱,欲篡储位。陛下出手镇压,四皇子被擒,五皇子也在逃亡中被截杀,经年风波终于平息。
先帝驾崩后,他也登上帝位,为景宣帝,年号天启,自此,皇城风平浪静,国运复兴。
苏玉姝语气中多了几分崇敬与兴奋:“陛下虽然登基不久,但朝中上下对他的评价极高。若不是我亲眼见过,谁敢相信,世间竟有这样文武双全的人物。”
她嘿嘿一笑:“陛下的眉眼,我阅男无数,鲜有能与之相比的呢。”
钟薏被她的话逗得一乐:“姐姐这话,若被旁人听去,岂不是要笑话了?”
“笑话?我才不怕。”苏玉姝挺了挺身子,颇有几分向往,“陛下当年还是三皇子的时候,我远远见过一次,那气度,那容貌,真真是惊为天人!”
钟薏听着,指尖不自觉地捻着袖口,目光落向飘落的花瓣,心跳也随着苏玉姝的描述不受控制地变快。
苏玉姝见她不说话,忍不住笑道:“薏儿,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夸张了?”
钟薏抿唇一笑,语气也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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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期待:“陛下万民称颂,乃天子神颜,怎么说都不为过的。”
苏玉姝目光一亮,拉住她的手:“等宴会开始,他若真来,你便能亲眼见到!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苏玉姝的眼光从来没错。”
夜幕降临,御花园中的百花台四周亮起无数盈盈宫灯。
宽阔的白玉台上布置一片朱漆的席地长桌,席位沿着主位层层排开,每张桌案上摆着精致的鎏金食盒。东侧是一片半开放的凉亭,亭中的烛火照出暧暧光芒,乐师们在一旁轻拨丝弦。
钟薏随着父亲母亲踏入百花台,宫女引着她们入座特定的席位。不算靠前,今天来的都是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及亲属。
景朝几代以来民风开放,摒弃了一些繁文缛节,男女交流也不再隔绝。如重要宴会上文武大臣和夫人,贵女同席已不罕见。
席间,女子们的低声交谈和男子们的笑谈酬唱夹杂一起。
钟夫人带着她轻声和周围的贵妇人攀谈,钟薏一边回应,一边用目光扫过周围的人。
他们衣着华丽,神情自若,她却没由来的感到一些忐忑——她将见到传闻中风姿英武的年轻帝王,居于九五至尊的天子。
忽地,内侍一声尖锐高宣:
“陛下到——!”
百花台上瞬间安静如水,原本还在低语笑语的人们齐齐起身,神情肃穆,动作整齐跪行大礼。
耳畔的丝竹之音顿消,钟薏感受到氛围的陡然变化,随着众人一同跪下,呼吸不觉放得缓慢。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远处渐渐靠近,暗金描边的靴底与白玉石板的碰撞声清晰可闻,每一步都彰显着强烈的存在感。
她瞥到乌靴在她前面几寸突兀停下,声音嘎然而止。
极具压迫感的视线落在她背上,刹那间,空气似乎冻结,无形的压迫如山般笼罩整个百花台。
钟薏不敢猜测面前人究竟如何,只低着头,心跳如鼓。
时间仿佛被拉的极长。过去了不知多久,终于,脚步声继续,刚刚的一切都仿佛是皇帝的一时兴起。
钟薏轻轻吐出口气,肩头一松。
天子走上主位,居高临下,目光扫视着台下的人们,沉默片刻。
直到钟薏听到清润嗓音响起,她莫名联想到几日前那场春雨打在院中竹叶的情景。
男人声音温和而又不可抗拒,带着天生的帝王威压:“诸位平身吧。今日不为朝政,只为共享春光,不必拘礼,尽情品赏。“
众人纷纷起立,朝他一拜,这才敢落座。
乐声再度响起,席间再度热闹起来。
钟薏好不容易平复好心跳,旁边一桌的苏玉姝悄悄靠过来:“你看那边的两个,是不是在偷偷瞧陛下?”
她下意识抬头,斜前方聚坐着两位姑娘,正是下午评价她身材的人。
两人此时并肩而坐,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细语,粉衣的长华郡主眼神不时朝着主位投去,巾帕也掩不住面上的娇羞好奇。
她顺着她们的目光向上看去,现在才真正看清天子的模样。
3. 第3章
年轻的帝王似乎对现在献舞的妩媚舞姬兴致不高,只低眸喝着酒。
一袭玄色龙袍将修长身形衬得挺拔。天地灵秀好似都汇在一张面皮上,剑眉星目收敛了锋芒,和群臣交谈时的目光却仍带着股凌厉的气势。
高挺鼻梁和深邃眼窝在烛火下打出一道阴影,让他的面容看起来晦暗不明。
苏玉姝压低声音,调侃道:“瞧她们那个样子,可比咱们放肆多了。这郡主和赵长筠,可都是现下京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呢。”
钟薏微微疑惑,收回目光,低声问道:“为何这样说?”
苏玉姝似笑非笑,眼里透着几分意味深长:“还能为何?一个是皇族金枝,一个是几代世家名门,这样的身份本就高人一等。
更何况,长华郡主可是陛下的堂妹,传闻陛下对她颇为照顾。而赵长筠呢,虽然我不喜欢她,但私下里谁人不知赵国公有意让她进宫……”
钟薏不知为何听得心中一紧,眼神不自觉地又往主位的方向扫了一眼。
高座上的那人依然神情冷峻,似乎对一切漠不关心。然而她却觉得自己的目光只要稍稍靠近他,连心跳都不由自主地乱了节奏。
“薏儿,你怎么脸红了?”
苏玉姝突然发现她的异样,笑得快露出洁白牙齿,带着几分揶揄,“莫不是你也被陛下的风姿迷了去?”
钟薏怔了怔,连忙低下头,声音含糊:“姐姐莫要胡说。”
苏玉姝看她害羞,掩唇更欢了。
钟薏端起酒盏,连喝几口压下脸上的热气,周围人们的交流声不断,苏玉姝的调笑犹在耳畔。
她忍不住再次抬头,只一眼,便直直撞进那双黑沉的狭长眼眸。
漆黑目光锁在她脸上,似已注视她良久,像耐心等着猎物上钩的猎人,只等她看来。
钟薏怔住了,连呼吸都忘记。她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垂下眼帘,鸦羽长睫盖住半扇潋滟眸子,手中握着酒盏摩挲。
为了掩饰慌乱,她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微凉甘甜,带着玫瑰花香,倒是不醉人。
卫昭并未追随,只是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仿佛刚刚的短暂对视只是无意而为。只有旁边的掌印内侍韩玉堂看见了他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韩玉堂早注意到今日钟小姐来宴,他从年少便跟着卫昭,伺候多年,最会察言观色。
陛下这小半场宴席还不到,投在那里的目光一双手都数不清了。
韩公公悄悄看向那远处安静端坐的柔弱身影上,看见钟薏拿着酒盏的指尖收紧,微微泛白。
他又不动声色地靠近天子,低声道:“陛下,奴才瞧着钟小姐似乎对这宴席并不习惯,那琉璃酒盏都快被捏变形了呢。”
卫昭眉梢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语气却听不出情绪:“怎么?”
韩玉堂立那张狗腿的笑脸藏不住,他压低声音:
“奴才担心钟小姐太紧张,万一不小心出点岔子,岂不是坏了陛下的好心情?”
卫昭端起酒盏低头抿了一口,似乎懒得搭理他。
然而片刻后,他的目光却第十三次不经意扫过钟薏所在的方向。
韩玉堂全程将这一细节收入眼中,眼底笑意更深,强忍着没说话。
他后退半步,低眉敛目,随手招来旁边跪侍的绿衣宫女吩咐着什么。
心里暗自得意:嘴上说得冷冰冰,眼神却半点不离钟小姐。陛下总骂奴才多嘴,这回他可是尽了大忠呢!
没想到这玫瑰荔枝酿初初尝着与果酒一般,后劲却出奇的强。
宴席未过半,钟薏已觉得头脑有些晕沉,胸口发闷,脸颊也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桃花色的粉晕。
她放下酒盏,琉璃质地在桌上轻微磕碰一声脆响,又被周围的嘈杂盖住。
纤细如白笋的手指轻轻扶住桌案,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略显混沌的意识,指尖触碰到凉意,心中的燥热仿佛被压下些许。
微醺间,钟薏视线扫过宴席间的灯火辉煌,那些交错的人影和耳边的丝竹声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薄纱,叫她看得不真切,却又愈发扰人心神。
钟夫人注意到她的异常,侧头柔声道:“可是不舒服?这酒性烈,你大病初愈,不该多喝。”
钟薏声音带上一丝轻柔的沙哑,微微扶住额头:“没事的娘亲,只是有点晕。”
就在这时,一位绿衣宫女端着酒壶托盘走来,低眉顺眼,模样乖巧,似是还想再给她添些酒。
钟薏正欲阻止,那宫女却不知没走稳还是怎的,脚下一个趔趄,壶中的酒瞬间倾洒而出,摔在盘中,部分溅在了她的衣袖上。
钟薏倏地一怔,双眸微睁。
酒意让她的大脑也反应迟钝,才意识过来,低头看着袖口被染湿的衣料,酒水顺着衣袖滴落,将淡色的衣裙染出一片深色的痕迹,格外明显。
“钟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的!”宫女吓得跪下连连磕头,满脸惶恐。
钟夫人看见了一切,却没来得及阻止,蹙着眉头,因场合不好发作。
钟薏站起身,身形微微晃了晃,显然因为酒劲而有些不稳。
“快起来吧,你带我去换身衣裳,”
她转头,“娘,正好,我出去透透气。”
宫女闻言,赶紧扶住她的手臂,将人带出百花台。
宴会的喧嚣和如昼灯火逐渐远去,钟薏被宫女小心搀扶着,顺着小径往御花园旁的偏殿走去。
夜风吹过,带来一阵花香,那香味清甜而熟悉。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一些,微微抬起头,看向高墙下的花树。月光洒下,树影斑驳,繁花发出簌簌的声响。
钟薏站定片刻,胸口涌起难以名状的情绪。
“小姐,可是累了?”婢女见她停下,轻声问道。
钟薏摇了摇头,目光有些怔然:“这花香……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话音刚落,她又自己否定似的低笑了一声:“可能是错觉吧。”
“这是西域名花醉芙蓉,陛下深爱之,特地命人从东宫移植过来的呢。”
婢女殷切解释,只当她醉意微醺,扶着她继续向前。
钟薏却在行走间隐隐觉得,脑海深处仿佛有一段模糊的画面划过,如流星细碎却抓不住,只让人心底泛起阵阵涟漪。
偏殿就在不远处,宫人早已在殿中备好一套干净的衣裙。侍婢们伺候她更衣,动作娴熟迅速,又端来一盆清水,温热的湿帕轻轻拭去她脸上颈间的细汗。
湿意和酒水带来的黏腻感终于褪去,却不知为何,身体的轻松并未带来清醒,反而令她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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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发沉重,困意悄然袭来。
“小姐不如在这里歇息会儿,奴婢帮您跟钟夫人说一声。”
未听到回答,宫女低头一看,刚刚还乖巧坐着任她们擦拭的女郎,已悄然闭上了眼睛,漆黑纤长的睫毛投出一小片阴影,脸颊轻伏在桌面上。
几个宫女悄然交换了一眼,熄灭旁边袅袅升起的熏香,并未动她,默默退出,轻阖上房门。
不久后,房门再次被推开。
来人影子在月光下拉得极长,玄色外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天子关上门,朝那道娇小身影走去。他控制着自己的步伐,尽可能地缓慢从容。
他想见她,想得如痴如狂夜不能寐;却又害怕见她,怕再看到她冷漠厌恶的眼,怕她再吐出让他心口泛疼的话。
幸好,她现在睡着了。
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就在面前,他竟也尝到了近乡情怯的滋味,只隔着几步,低眸牢牢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卫昭心跳如雷,传输汩汩鲜血涌向大脑,由于过度的忍耐,额角青筋隐现,眼神愈发深邃。
小人趴在桌上,正沉沉睡着,微微侧着头,纤细的手臂把脸颊挤出一块白嫩的软肉。
被诱惑般,他并拢如玉般的修长手指,轻轻捏上去。她似有所觉,眉尖微蹙,只哼了一声,像只不满被扰酣睡的猫儿般撇了一下头,却依旧没有醒。
他看着她熟悉的反应,深埋心底的所有狂热被激发,终于忍不住慢条斯理愉悦笑开,泠泠低沉笑声回荡在空寂殿中。
失忆又如何?失忆了,也还是他的。
卫昭缓缓俯下身,将她打横抱起,手掌稳稳托着她的后腰,女孩身上的花甜馨香柔柔传来,呼吸吞吐间似乎将他完全裹住。
轻轻一掂,怀中的重量让他适才温柔的眉眼瞬间笼上几分阴翳。
才一月不见,又瘦了。
他脸色阴沉,目光死死锁在在她尖巧下颌上,心底的怜惜像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将他淹没。
他在钟薏苏醒那日便知她失忆了,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她一睁开眼,面对陌生人和环境的无措恐惧。
定是又会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咬出血不罢休。可他不在,无法制止她的坏习惯。
卫昭想到这,指节轻掰开怀中人紧闭的唇瓣,见双唇柔嫩完好,透着一抹红粉,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刚醒的几日因为不安夜夜难眠。听竹居的婢子便日日如此和他禀报。
他初听闻时,几乎将清晖宫的一切砸个粉碎,胸口暴虐情绪席卷,恨不得立刻长出双翼,飞到她身旁,将她牢牢拢在怀中,如往日一样遍遍安慰,轻声哄她,告诉她——
她忘记全天下的人都无妨,她只需要记住他,日日和他不分离便足够。
可他知,自己不能。
她既然失忆,便是老天再给他的一次机会。
他要她重新爱上他,就必须忍耐渴望,步步为营小心筹谋,精心编织一张她再也无法逃开的网,将她真心一点点夺回。
她喜欢温柔的郎君,那他便收敛阴翳,装作温润如玉。
她喜欢笑着的男人,那他便勾起唇角,日日笑给她看。
只要能得她垂怜,他甘愿匍匐她脚下。
哪怕是当条摇尾乞怜的狗,只要她爱他。
4. 第4章
皇帝动作轻柔,将人安置在榻上,盖上锦被。
熏香极好,只会让人短暂陷入沉睡,醒来不会记得任何事。
卫昭放肆探出黏腻视线,寸寸流连于她的睡颜,美人眉眼半掩在微乱的如云鬓发中,睡得脸颊微微发红。
他指节顺着饱满额头缓缓滑下,最后落在微启的樱唇上,眼中痴迷之色难掩。
每一处,每一处他都曾在心底遍遍铭刻,也曾无数次吻过。
卫昭低头,长久凝视着她,喉结微微滚动。他克制着自己,可脑海却不由自主浮现她伏在他胸膛喘息轻颤、脸颊染上一片酥红的模样。
他指尖微微用力,把她无力垂在身侧的细白双手虔诚捧在面前,细细嗅闻似乎从骨肉中沁出的清浅甜香。
随着她均匀的呼吸,带出的玫瑰酒香和她身上的馨香混合在一起,幽幽飘散在暖帐中。
他深吸一口气,似喟叹又似低语:“漪漪……”
烛火微明,昏黄的光线洒在帷帐之内,暖意融融。
钟薏躺在床榻上,仅着小衣,身上的薄被半滑至腰间,露出大片细腻雪肤和山峦似的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刚从梦中醒来,她双眸还含着未散的迷茫,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轻轻转头,视线霎时撞上一双深邃如夜的眼眸。
宴会上才见过的那双眼睛此时带着难以忽视的专注与侵略,放肆地扫过她的所有地方,仿佛正将她一寸寸地剥开。
她只觉整个人被牢牢困住,在这种目光下似乎挣扎都显得徒劳。
男人微微俯身,双手撑在她身侧,投下的影子将昏昧的光线遮住。
整齐束起的发髻早已松散开来,几缕青丝顺着他的动作微微垂下,轻柔扫过她的脸颊,带来轻微而熟悉的痒,像是有意无意的撩拨。
素色丝质中衣衣襟半敞,紧贴着覆盖他的上半身,露出精致锁骨,肌肤在烛火下隐隐泛着柔光,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性感。
“醒了?”他的嗓音变得低沉暗哑,尾音透着一丝亲昵与蛊惑。
他似乎才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股凉意。
钟薏心脏跳得杂乱无章,对上皇帝的眼,好像在他视线里自己一切想法都无处遁形。
于是她不敢细看,想把自己像鸵鸟一般埋头缩进寝被衾被中,还没来得及动,便被发现她意图的男人牢牢桎住肩膀。
高大身躯压下,两人身体紧紧贴住,薄薄的锦被起不到半点隔离的作用,身上的所有似乎都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
轻柔的吻一个个落在香软似牛奶的颈边,逐渐向下,微微用力,绽开一处处花瓣绯色。
男人动作故意放得迟缓,于是细密的痒意在上清晰透出,让她几乎难以呼吸。
钟薏本能地后退,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抓住了身上人肩膀上皱起的丝袍,触感温润如水,身下的锦垫柔软得仿佛要将整个人吞没。
一时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身体深处泛起诡异的潮热,密闭的帷帐中温度极速升高,两人气息交缠,衾被在挣扎间滑落。
因羞涩紧张,玉白莹润的大片肌肤肉眼可见蒸成了粉白,奇怪的感觉让她几欲落泪。
“卫昭……”她的声音带着细细的哭腔,朦胧间睁开水光朦胧的眼睛,意识到自己好像直呼天子名讳了。
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他清醒了一般,眉眼瞬间柔和下来。
停下动作,高挺鼻梁慢慢擦过她的额角、眉心,像只未断奶的小狗一点点嗅闻着主人的气息。
他没有说话,给了她时间缓冲,只静静地搂着她,目光流连于她因哭泣而微微发红的饱满唇瓣上。
等了片刻,复继续压下。
薄唇轻轻贴上她的,这个吻并不急切,轻轻摩挲着,把本就丰润的唇瓣磨得更加水红肿/胀。
过了好一会,他才探出舌尖。
因着害怕,钟薏紧紧咬住牙关,不让他进入分毫。只闻身上男人轻笑一声,舌尖滑过她紧闭的贝齿,又退出来。
她以为他放弃了,于是悄悄松了口气。
“你......啊!”
她几乎要被吓得跳起来,陌生力道触碰到她自己都不曾多注意的地方,身体深处也涌出和颈边一样的细密的痒。
卫昭顺势从她无意开启的齿间探进,呼吸加重,肆意掠夺她口中的所有气息。
她伸出光裸滑/腻如白藕的手臂,使劲推拒着压在身上的男人,可力道如蚍蜉撼树,无奈下她身子几乎快缩到墙角。
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而他却不曾放过她。舌尖稍稍退出,再细细舔过她的上颚,将所有声音尽数咽下,像对待猎物般,要把她连着舌头拆吃入腹。
她的呼吸愈发急促,胸口像被烈焰炙烤般滚烫,气息凌乱,双唇连带着全身,被他攻占得毫无招架之力。
她被迫吞咽着他不断喂来的涎液,那些来不及吞下的,便顺着嘴角流出,微凉的触感刺/激着神经。
钟薏想伸手去擦,却被卫昭单手扣住手腕,举到头顶,玉峰被迫挺起,姿势像是把自己献祭到他嘴边。
深沉目光落在那道晶亮的蜿蜒痕迹上,她看不懂他脸上究竟是何神色。
身上人蓦地压下,猩红的舌尖轻轻一卷,将冰凉的液体带走。
他继而动作克制而缓慢,顺着周围吞吃含吮着她细腻滚烫的脸颊肉,又露出牙齿,细密地轻轻咬下,直到最后落回唇边。
她的脸“腾”地红了,感受到半张脸的凉意,羞愤欲死:“你…....你是不是渴疯了?”
“......小姐?”
钟薏猝然睁开眼,急促的呼吸在氤氲房间里格外清晰。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漾起盖至锁骨的水纹。
猛地转头,梦中的男人似乎还在旁边。
“小姐,您在里面没事吧?”
四周是熟悉的陈设——雕花梨木的屏风半掩,隔出一方静谧空间,上面绣着清雅山水,映着水汽朦胧如画。旁侧的木架上悬挂着她刚脱下的衣物,轻纱低垂。
“啊!我......我没事!”
梦中的场景太过真实,那双深邃的眼睛,温热的触感……每一帧在她脑海里清晰得都像刚刚发生。
还在滴水的手捂住滚烫的脸颊,她这才回过神,自己已经回到听竹居了,却不知为何又在浴桶里睡着。
她在偏殿的榻上醒来时,许是喝多了酒,浑身酸痛。
宴会尚未结束,远处传来阵阵乐声。宫女守在门口,见她出来,同她说钟夫人嘱咐她好好休息,宴会结束后在宫门口的马车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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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想再回到宴会,于是派了宫女传话,自己先一步在宫外等候。
马车驶入钟府时,大院还灯火通明,几个侍婢小厮正站在寒风中迎接。
钟薏和父母告别,走进自己的院子,灯影摇曳,屋内早已准备了暖水,红叶和翠云跟在身后,要服侍她洗澡。
她觉得有些疲累,便说自己泡一会儿。
“小姐,奴婢进来伺候您啦?”红叶在外间提着声儿。
“哦,好!”她声音还带着慌乱,把自己滑进放满香料的桶中。
红叶掀开帘子,迈着轻快脚步进来,没发现她的异样。
“小姐今晚从宫里回来,可有什么好玩的事?”她一边为她打上旁边放好的澡豆,一边笑问。
今日只有翠云被带着进宫了,平日都在的影卫也跟在小姐暗处,她一人百无聊赖守在宅子里,自是好奇。
钟薏脑中一团乱麻,笑意浅淡:“明日,明日我同你说,今日有些累了。”
她闻言乖乖的不再多言,只抿着嘴偷偷笑了一下。
沐浴完,钟薏从桶中站起,剔透水珠滚落玲珑玉/体,红叶不敢多看,红着脸帮她用丝帛擦净。
肌凝如雪,酥/胸半隐。
红叶动作蓦地停下。
小姐腰肢如往日盈盈一握,柔软曲线勾出两伏浅浅腰窝。可,雪肌上却遍布红印,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甚至蔓延到暗处。
钟薏浑然未觉,只察觉到她突然顿住,便疑惑问:“怎么了?”边说着,下意识要扭过身看来。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什么,忙举起宽大浴巾遮住骇人痕迹,笑道:“无事,只是刚刚有只虫子飞过,奴婢被吓了一跳。”
钟薏闻言回过头,撅起嘴,语气娇俏:“红叶,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怎么还如此胆小?”
红叶嘿嘿赔笑:“小姐胆子大,奴婢可以靠着小姐,胆小点又如何?”
她被她的话取悦到,也笑开,立马忘记了方才的事。
红叶和翠云一同替钟薏整理好床铺,又将床帘放下。
房间渐渐安静下来,烛火被熄灭,只剩一颗夜明珠在不远处柔柔地亮着,散发如雾般轻柔的光亮。
红叶拉着翠云出了房,走到一处角落,才肃着脸问她:“今晚小姐见陛下了吗?”
翠云不知她是如何得知的,只老实点头:“见了。”
红叶这才放下心来,瞥了一眼周围,悄悄靠在她耳边:“方才小姐沐浴,我看到她身上都是那痕迹......”
翠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红叶见她呆愣神色,摇头晃脑啧啧叹气:“唉!你呀!”
她又喜滋滋自言自语:“我看啊......小姐回到宫中可是指日可待......”
翠云还木着张脸,才反应过来,只脸上飞起两抹可疑的红色。
红叶捅了捅她:“你不想房掌膳么?等小姐入了宫,金丝龙凤糕可随你吃了。”
闻言翠云眼神终于亮起,在夜中直射出两道精光,几乎要把对面人闪瞎。
红叶无奈扶额。
房内,钟薏独自窝在榻上,密闭空间重现,她便又想起在浴房中突兀的梦。
她忍不住在床上打滚,把自己裹成了蝉蛹,思维也随着身体动弹不得。
5. 第5章
“卫昭……”柔软嗓音轻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已在嘴边过了千万遍。
钟薏只剩头探出被衾,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怎么会……”她咬了咬唇,声音又低了几分,目光游移不定。
自己一向清心寡欲,不会轻易被人牵动情绪,更不会做出这种羞耻离谱的梦。
而且,那个人是卫昭,偏偏是卫昭——
九五至尊的天子,王朝的未来。
她今晚只是和他对视了两眼,便做了这样的梦么?
钟薏试图平复胸口乱跳的心。可越是想要冷静,那些画面却越是清晰,尤其是梦中他靠近时低头覆上她唇边涎液的情景……
她的呼吸一滞,刚冷下去一点的脸又红透了。
“没关系……”她对自己辩解,“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人都会做梦......七情六欲而已......”她喃喃,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现实,拉过被子盖住脸。
接下来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
平时最爱的柔软锦被此时好像千斤重,压的她怎么也不舒服。白日亲自新挑的霁月兰华香,闻着也不对了。
“小姐,您睡不着么?”翠云粗嘎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她刚回到外间,耳力极好,自然能听到小姐在床上折腾的声音。
“啊......我没事!就是有点渴了.....对!我想喝水......”钟薏被她声音吓了一跳,又抹不开面子,强行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她进来给她倒水,浅浅半杯茶盏,喂在她唇边:“小姐莫多喝。”
钟薏一口气喝了个光,由着翠云擦去她唇边水渍,扶着人睡下:“小姐睡不着,要不要奴婢给您讲故事?”
什么啊......她都几岁了!
钟薏故意打了个哈欠:“不用了,我现在又困了,你也睡吧。”
她把脸重新埋进被子里,自然也没看见翠云脸上明显勾起的唇角。
婢女轻脚退出,房间又冷清下来。
八格雕花轩窗外透进来一抹银白的月光,洒在房中的芙蓉绣屏上,此时已经夜半,万籁俱寂。
她这下也不敢乱动了,闭上眼,不知不觉间又睡了过去。
明月依旧高悬蓝紫夜空,是今夜一切的唯一见证人。
清晨,
钟薏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唤醒的。晨风拂过开了条缝的窗,吹动床边垂下的纱帐。
外间的丫鬟听见她起来的动静,鱼贯而入,端着温水、茶盏,有条不紊侍候她洗漱。
翠云手极巧,今日给她梳了个繁复的坠马髻,髻心别着发钗,莹润如雪的珠子的点缀其中,几缕发丝垂在耳边,皓齿朱唇,愈发显得美如画中人。
红叶照例侍立在一旁学习,顺便欣赏美人。
只不过这美人还带着将醒未醒的迷茫。
钟薏一夜没有睡好,端过丫鬟递来的茶盏,轻抿一口,新上的蒙顶甘露茶香幽幽微苦,让她清醒了几分。
外院来了小丫鬟禀报:“苏府的苏大小姐来了,说是与小姐相识。
钟薏回神,苏大小姐?莫非是苏姐姐?
不一会儿,苏玉姝人未到,声先至:“薏儿!”她跨过门槛,笑意盈盈,“我一早就想着邀你出门,生怕你没醒呢。”
她今日一身橙红色花织锦裙,套着水红的对襟褙子,整个人远看去宛如朝起的小太阳,明媚张扬。
钟薏也笑起来:“姐姐今天这般精神,昨日夜宴没累着你吗?”
“一个宫宴而已,再来三个我都没问题。”她一屁股坐在梨木小桌边,饮下丫鬟递来的茶。
目光被钟薏的发髻上的闪烁吸引,点缀其中的珍珠光华流转,在乌黑秀发间透着盈盈清辉。
她微微一愣:“这是……灵川宝珠?”
钟薏伸手触了触发髻:“翠云今早替我戴的,莫非这珠子很特别?”
苏玉姝睁大了眼,语气透着艳羡:“岂止特别!灵川宝珠乃南方灵川郡每年进贡的珍宝,最大的特点便是珠色温润透蓝。按宫规,这等珍珠只能用于皇室饰物,能流入民间的极少。你这钗上坠了这么多颗,少说也是千金难换!”
她极爱研究京城里的流行趋势和珍稀宝物,自是一眼看出这非凡品。
钟薏摇了摇头:“我也不知。这些首饰是爹娘准备的,平日便随丫鬟收着,她们拿来用,我也不多问。”
红叶站在一旁,微微福身:“苏小姐眼光独到,这钗子是夫人送小姐的。”
苏玉姝略显惊讶,半开玩笑地笑道:“夫人真舍得,这可是能入宫中贵妃眼的稀罕物。我还以为你们钟家在这京城里低调惯了,如今看来,倒也不逊旁人。”
她扫过钟薏房间内的陈设,走近窗边,指着桌案上随意摆放的一只雕刻繁复的瓷瓶,里面插几枝小花园摘来的桃花,粉蓝相映:“南洲贡来的云华瓷?”
钟薏闻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瓷瓶约一尺高,瓶身釉彩湛蓝如海,绘着西域骆驼商队的场景,颇有异域风情。
她眉间轻轻拢起:“南洲贡品?”
“圣上将此类贡瓷赏给有功之臣。这个花色,我记得开年朝中分了三只,辅国公府得了一只,我爹得了一只,原以为剩下一只还在国库里,没想到在你这了,”苏玉姝轻轻吸了口气,抱怨,“家里那只我爹宝贝的可是碰都不让我碰。”
钟薏神情微微有些怔然,平日看惯了的物什,她竟不知来历这么大。
红叶心砰砰直跳,这苏小姐眼光毒辣,生怕她还要再看出什么,忙道:“苏小姐,我家小姐还未用早膳,不如边吃边聊。”
苏玉姝眼珠一转,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我今日无聊,听说京城新开了家话本铺子,东西极好,便想和你一起去挑挑。”
钟薏莞尔,拉着她陪自己用了早膳,两人一道坐车出门。
——
永安坊靠近皇宫,是上京热闹程度排行前几的街坊。街市上熙熙攘攘,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商人小贩穿梭其间,两边铺子的彩色幡子随风飘扬。
钟薏两人下了马车,沿街而行,侍女跟在身后,护着主子以免行人冲撞。
她们慢慢逛着,苏玉姝随手拿起摊子边一个绣工精美的香囊:“这颜色倒极衬你昨日的装扮,不如买来配着。”
钟薏探身过去,正欲开口,忽闻身后传来一道略带乡音的女声:“薏丫头?是你吗?”
她一愣,转头看去,声音的主人是个一个中年妇人,约莫四五十,站在不远处。
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衣角袖口被洗得发白;脸上因长年风霜显得格外沧桑,脊背微驼,肩上还挑着两筐干货。
看着这个陌生女人,她有些迟疑:“您是……?”
妇人没料到她是这种反应,急急走近几步,语气激动复杂:“我是青溪的李大娘啊!你忘了吗?我之前经常给你送菜哩!”
李大娘是随赶考的儿子一起来京城的,正值春试,他整日在家念书备考,没有收入,京城物价比他们想象得更加高昂,她只能每日出来卖点东西,补贴家用。
永安坊热闹,她便常在这附近卖货。今天像往常一样上街,却看见了失踪快三年的钟家小女。
刚开始她也以为自己是认错了,那人被婢女挡得隐约,看不太真切。她便跟在他们身后观察了好一会,才确定她就是钟薏:虽说容貌身姿比当年更加成熟,但眼角和鼻尖的痣未变,笑起来的语气神态也和当初一模一样。
那时钟薏还未及笄,已是十里八乡的美人。家境虽清贫,人却独立能干,性子温柔,对邻里也极好。到了说亲的年纪青溪小伙子哪家不蠢蠢欲动,大部分却因她是孤女作罢。
她也本想借着隔壁邻居的关系让钟薏考虑下自己儿子,她觉得钟薏不错,自己是不嫌弃她身份的。
可后来,她家里却莫名其妙多了个男人。
这男未婚女未嫁的,呆在一个屋檐下那么久,很难不让人生疑。
流言渐渐传开,找她说亲的也没了。
养着两个人定是有些压力,她除了每天要去镇上上工,家里的菜圃小不够两人吃,便又常向李大娘买菜买肉,黄昏回来时顺路取走。一来二去人也熟悉起来。
有天,钟薏突然跟她说自己走一段时间,托她照顾她院子里的狗。
她猜她定是想跟着那男人跑了。那男的虽吃她软饭,却一身麻衣也遮不住气势,像个有钱人。于是她也没什么立场阻止了。
村里没有钟薏挂念的人,最多只有条大黄狗。她便没再回来过,刚开始几个月还给她寄了两封信,后来就音讯全无。大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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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气可惜,这姑娘怕是和男人私奔了,去当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妾,日子过得未必如意。
可时隔三年……李大娘上下打量她,当年新衣都舍不得添一件的人,竟穿着如此华贵的绫罗绸缎,后面还有好多丫鬟小心翼翼跟着,举手投足间俨然成了富家夫人。
“......”
钟薏听到来人熟稔的语气却是愣住了,她不记得有这样的人,也不记得发生过这样的事,但对方的神情如此真实,真实得让她有些害怕。
她想跟她说说自己失忆了,可是她虽失忆,以前分明也是堂堂通判府小姐,养在江南深闺,怎会和眼前这个妇人相识?
更别提她口里的“青溪”,那般陌生的地名,她也是全无印象。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红叶上前一步,冷声道:“这位大娘,你认错人了。这是刑部侍郎千金,与什么青溪无关。”
“我怎会认错?”李大娘急了,目光在她两之间徘徊,语气笃定:“姑娘眼下那颗痣,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世间断不会有两个长得如此相像的人!”
李大娘见钟薏迟迟不语,心中重逢的情绪越发激动,她伸出粗糙的手,似乎想要更靠近一步,奈何一声大喝:
“住手!”
红叶挡在钟薏身前,平时整日一张笑脸的她此时目光寒冷如冰,语气也毫不客气:“哪里来的疯婆子,也敢在小姐面前胡言乱语?莫不是居心叵测!”
李大娘被她气势一震,脚步顿时僵住,脸上露出几分难堪,呐呐道:“小姑娘,我是真的认得你们家小姐,这可不是胡话啊……”
红叶懒得再与她多言,合掌轻拍两下,面前如鬼影般闪出两个黑衣侍卫:“把这人带走,莫让她再冲撞小姐。”
侍卫闻言迅速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李大娘的胳膊。
竹扁担掉在地上,装着干货的两个箩筐随之倾倒,东西散落一地。李大娘一边挣扎一边回头喊道:“钟薏!你真不记得了吗?你怎么能不记得!……”
钟薏僵立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不断涌上一股沉闷,目光落在一地的干货上。
那些胡乱翻滚的黄豆和花生迎着阳光,几乎有些刺目,又被来往的行人踏过碾碎。裙角被她不觉间紧攥得发皱,那妇人的喊声逐渐远去,她耳边只觉嗡嗡作响。
红叶见她失魂模样,轻声安慰道:“小姐莫要受这疯人的胡话影响,她不过是京城中常有的混不下去的乡野村妇,见您装束动了歪心思,故意攀附罢了。”
苏玉姝在一旁看完了全程,明智地没有说话。
见妇人被扯远,这才开口幽幽道:“堂堂永安坊竟有如此之人,御街司怕是该好好反省一番了。”
钟薏回过神,扯出笑容:“或许真是认错了,”她转向红叶,语气柔柔却不容置疑:“把人放了,卖的干货折成银两加倍赔偿。”
“是。”
一场扰人乌龙下来,方才还一路谈笑甚欢的两人都没了兴致,各怀心思,走马观花地草草逛完了说好要去的话本铺,什么也没买。
钟薏见好友头一次与她出门便遇不愉快的风波,不免有些歉意。略作思忖,又提议去京城第一名楼醉云楼吃茶,来时苏玉姝才同她提到近日热卖的特色糕点流云杏酥味道极好。
苏玉姝也不想就这么回去了,两人一拍即合。
正是饭点,醉云楼门前人潮如织。
苏玉姝抬眼一看,见楼前停着一辆楠木马车,车角挂着熟悉的苏府花纹,顿时语气兴奋:“定是我那弟弟,今天一早跟他友人出门写生,刚好让你们认识认识。”
钟薏早闻她有一同胞弟弟,也十分好奇。
两人将将踏过门槛,便有一矮瘦小厮迎上前,恭敬行礼:“苏小姐今日可是用茶?请随小的往里走。”
“苏溪惜在不在这儿?“
苏嘻嘻……?钟薏疑心自己听错了,这名字倒是特别。她低头小心掩去唇边笑意,怕自己失礼。
小二忙答道:“苏公子正在二楼雅间,小的这就领您们上楼。”
二楼尽是独立包厢,一间连着一间,门口挂着木质牌匾,题着各自雅名,小篆工整流畅。小二步伐轻快,领着二人一路穿过回廊,行至“潮雾轩”门前,轻轻扣了扣门,随即推开半扇,躬身道:“苏公子,您的客人到了。”
6. 第 6 章
彩漆双蝶门一开,酒香混着茉莉花茶香的清甜扑面而来,房内雅致布置也随之映入眼帘。
透过重重缠枝纱帘,一位青年正独坐靠窗的榻上,单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翻着书卷,长腿微曲。
他闻声抬眸,面容俊秀疏朗,眉飞入鬓,透着几分玉质文人气。见人来,随手放下手卷,站起身,视线在钟薏身上扫过。
苏玉姝跨进门,瞧见他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模样,语气亲昵:“你这呆子,不能装一下意外吗,见了姐姐和贵客,便这般冷淡?”
“阿山方才看见你们进楼了。”苏溪惜无奈解释。
桌旁,一高壮男人站得笔直,生的如铁塔般结实,闻言抱拳,面无表情目光纹丝不动。
苏玉姝笑着介绍:“薏儿,这便是我小弟,苏溪惜。人虽呆愣了些,这般俊俏模样,是不是比姐姐我还要惹人喜欢?”
钟薏被她话逗笑,眉眼展开,朝他微微行礼:“苏公子。”
苏玉姝扭头:“这是刑部侍郎钟大人的千金,钟小姐,昨日宫宴认识的。”
苏溪惜微微颔首,语调磁沉,如同他神色一般平静:“钟小姐有礼。”
几人坐下。
苏玉姝环顾四周,见只他一人:“你这性子真是改不了,人家好心陪你画画,你倒是自己先跑了?”
苏栩神色未变,端起茶盏:“人多吵闹,事情结束,不如避开,自己安静些。”
她听惯了他理所当然的语气,转向钟薏笑道:“我这弟弟,谁也不放在眼里。你可别被他吓着了。”
苏玉姝端了杯茶,轻抿一口,随即挑眉看向桌上的书卷: “这又是什么高深文章?”
苏溪惜抬手将那卷书慢慢合上,漏出封面。
钟薏听闻,偏头看了一眼。封面小楷精致工整,书名《山海志考》,是她在钟府书房见过却没细读的经典志怪之书。
她有些惊讶,忍不住轻声道:“苏公子竟然也看这类书?”
苏惜溪目光微动,终于抬眸看她,语气里多了几分兴趣:“为何问‘也’?”
钟薏稍显不好意思:“大多文人讲究经世致用之学,很少有人对这类奇谈志怪上心。”
苏玉姝打趣道:“你可别把他看得太正经了。仕途之事兴趣寥寥,偏偏对杂书乐此不疲。”
苏溪惜低笑一声,不置可否,目光落在钟薏身上:“钟小姐平日也看这类书?”
钟薏点点头,眼眸发亮:“是。我前阵子不慎落水,醒来便忘却了许多事。但每每翻开书本,心中总有充实感。我近日读书,尤其喜欢《子不语》,作者笔法精妙,讲的虽是人间怪事,却能读出不少世情。”
两人目光相交,男人眼中原本的冷淡渐渐退去:“《子不语》确实是本好书。你说得极好,世情二字,用得妙极。”
话题展开,两人越聊越投机,苏溪惜给她推荐了不少书籍,还列出了一张长长书单,她听得神采奕奕。
苏玉姝倒是百无聊赖。她虽爱看书,只爱看言情话本。
改天让钟薏陪我去看话本子。她盘算着。
一场饭后,钟薏对苏溪惜的印象完全改变。本以为他只是个冷淡孤傲的书生,可方才言谈之间,才知他才情出众,饱览群书,思想深邃。且对女性也无丝毫偏见之意,她心中不禁升起几分好感。
酒足饭饱,三人在醉云楼门口分别。苏玉姝目送钟薏先离开,挤进弟弟的马车。
苏溪惜早已坐在车内,轻阖着眼靠在软垫旁。
苏玉姝轻轻挑眉,打量着弟弟的神色,似笑非笑:“刚才你与不是钟小姐聊得不亦乐乎吗,怎么一进车里就半死不活了?”
“姐姐多虑了,不过是随便交谈。”
“钟薏为人独立,不同于那些只知琴棋书画的闺秀,眼光和心胸都更加广阔。她能吸引你的注意,实在也不足为奇。”
她顿了顿,语气自信,“我们苏家,虽不如那些世家之臣显赫,但家世和底蕴也不逊。你若对她有兴趣,倒不必顾虑太多。”
她微微扬起下巴,慷慨道:“你求求我,我倒不妨帮你一把。”
——
月华如水。
皇宫正元殿内灯影摇曳,安神香袅袅升起,染得整座殿宇笼罩在一片沉寂与威严之中。
卫昭孤坐龙椅上,宽大乌木桌上批完的奏折堆积如山。
他刚登基四个月,朝局初定,但隐患仍在。
最近江南气候异常,暴雨连绵,太湖水位上涨,沿岸村镇多有溃堤。积水漫田,民众生计堪忧。漕运要道又因河渠阻塞而中断,粮船滞留,难以北上,京中粮价逐日攀升。
而新近施行的边疆屯粮政策也阻碍重重。此政策他本意为防范边患、巩固防线,然而部分边地将领以地不利为由推诿不办,另有旧臣倚仗门第权势,暗中联合地方豪强,强占屯田土地,甚至阻挠屯粮军队驻扎。
朝堂之上,数位大臣针锋相对,甚至一度以言辞相激,边疆督粮折子也因地方抵触而数度迟缓。
飞进正元殿的奏报一波接一波,令他片刻不得安宁。
韩玉堂弓着腰,捧着一卷急报进殿,恭声道:“陛下,江南水患又有新报。”
卫昭抬眼,接过奏折展开,只见上头一片红笔批注。报告中提及太湖以东四县田地尽毁,流民已有万人以上,而太湖堤坝仍在开裂,修复人手不足。水利大臣调派的资金不到位,致使赈灾举步维艰。
他冷哼一声,拿起朱笔,快速批阅:“令户部立即追加赈灾银两,三日内送达江南。水利修筑所需人手,从刑部抽调犯人充作苦力,限令两旬内恢复堤坝。”
笔锋一顿,他抬头看向韩玉堂,语气中明显透出几分压抑的怒意:“前几日朕才批下五万两赈灾银,怎么不够?”
韩玉堂膝头一软,立刻跪下:“陛下,奴才已催问过户部,称地方报修所需甚急,部分款项用于购置粮草……”
他“啪”一声摔下奏折,沉声道:“命御史台即刻派人彻查江南赈灾资金流向,三日内将调查结果呈上!查清谁胆敢中饱私囊,贪墨赈银,任其地位高低,均按谋逆罪严惩!”
韩玉堂连连低头应声。
殿中一片寂静,他眉头依旧紧锁,江南未稳,边疆之事更令他如芒在背。
前线战报今日送至,宁夏一带又有匪军频繁出没,掠边村庄,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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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生息。屯粮部队粮草迟迟未至,驻守将领多次发急信请求朝廷支援。
他唇线紧抿,指尖无意识地在桌案边缘轻轻叩动。
前方洪灾肆虐,百姓流离失所;后方匪患横行,军队疲乏无力;而朝堂之上,那些盘根错节的贪腐旧疾已在他容忍限度之外。
他初登大位,这些从旧朝遗留的顽疾,若不趁此时一一清除,怕会如毒瘤般侵蚀整个朝堂。
卫昭回过神,见韩玉堂还跪在那,挑眉:“还不滚出去?”
韩玉堂叩首:“陛下,关大人在门外候着。”
卫昭继续提起朱笔:“宣他进来。”
“是,奴才这就传令!”话音刚落,便小心地挪着步子退出殿门,生怕再触怒了龙颜。
殿门外传来衣袂掠过的轻响。
一名黑衣侍卫大步进殿中,眼神冷冽,步伐迅速却无声息。
他恭敬跪下。低垂的头颅和漆黑的甲衣,显得更加肃杀。
“陛下,今日钟小姐和左都御史家的苏小姐一同出街…….”
关毅事无巨细,将钟薏的行程照往常一样一一呈上,细节无比。
“途径永安坊,遇到一名卖货老妇,似是同乡,言语中提及旧事,认出了钟小姐。属下已将人带离,候命处理。”
卫昭揉了揉眉角,想到什么:“算了,把人赶出京城。”
关毅应声继续:“钟小姐随后前往醉云楼,碰见苏溪惜大人,两人共席……”他语速明显慢下,
“……言谈甚欢。苏大人初初冷淡,后时而低头微笑,时而与钟小姐相视。两人从诗词书画谈起,后来又转到了一些怪异之事,钟小姐非常感兴趣,苏大人便给她讲解,气氛融洽。”
桌角烛火依旧静静燃烧,光影从殿顶的梁木间打下,照在天子脸上,一半明一半昧,朱笔悬停在手,却迟迟未落,在折子上滴下血色。
他听着关毅的禀报,眼底涌上阴霾。
此人他记得,苏府嫡子,去年的殿试探花,如今不过是翰林院一名小小编修。
他闭上眼,脑海中瞬间浮现她过往对他的笑颜。分别前,那张脸上的冷淡和疏离至今让他心口翻腾。
而今日,她竟能在不过第一天认识的人面前展露出这样的活泼与自在。
他不愿想她与苏溪惜对坐言谈究竟是如何场景,又心酸地知道,她定是眼眸发亮、嘴角含笑的模样。
因为她同人说话时一直便是如此生动。
她不喜欢他,是喜欢这样的文弱书生吗?
嫉妒和酸胀充斥胸腔,如烈火燃烧着他的自制力,头痛欲裂。
一瞬间,心中的欲望化作野兽几乎吞噬所有的理智——立刻将她带回身边,锁进寝宫,让她接触不到任何人。
卫昭眉眼忽地柔和,嘴角勾起阴寒笑意。
他不能怪她。
只能怪那苏溪惜不知检点,在外面随意抛头露脸,勾引别人。
没关系,漪漪。
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你会回到我身边,目光永远只看着我,日日夜夜都依附着我,所有喜怒哀乐都只能由我给予。
他要慢慢来。
7. 第 7 章
沉寂许久的钟府今日异常活跃。
侍女和小厮们穿梭忙碌,步履匆匆。每个人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意。
今日,许久未归的大公子钟以礼要回来了。
钟以礼二十有二,是家中嫡长子,尚未婚配。他自幼便胸怀壮志,志向是立下赫赫战功,辅佐家国。来京不久,便一路从偏将擢升到副统领,辅掌京师卫戍。
新官上任,他忙得已经有一个半月没归家。今日难得休沐,好不容易递了消息说要回来,钟夫人闻讯忙不迭吩咐下人准备家宴,打算一家人好好团聚一番,庆祝大少爷升官。
全府上下最不高兴的大概只有婢女小秋了。虽说钟夫人心善,每逢宴会定是会额外给他们发赏银,但她本早已向府里批了假,准备回家探望久未见面的母亲。
谁料大公子突然回府,府里人手紧缺。管事的非但不准她走,还给她安排了更多杂物。她现在忙得脚不沾地,厨房、庭院,处处都有她的身影。
路过外院,小秋正好遇见了往正厅走的大小姐。
她身姿婀娜,走起路来如拂柳柔软轻盈,仿若天女,带着一堆丫鬟婢女,一群人浩浩荡荡。
小秋只瞥到了一眼,便紧紧垂着脑袋,立在路边,等着他们经过。
说起这个大小姐,真是怪事一桩。
她是钟府刚迁进京城时被招进来的,可是她清楚的记得,那时候府里并没有这位所谓的小姐!
准确说,是小姐并不存在。
当时府上的解释也并不让人信服——小姐因病在床,不宜外露。听竹居甚至装模作样地安排了几个洒扫的仆女,但每个人心知肚明这只是一种说辞。
然而,大约半旬前,听竹居突然就热闹起来。她隔壁房的闺蜜悄悄跟她说,是小姐回府了,但也有从苏州便在钟府的老人神秘道,此小姐非彼小姐。
传言一时尘嚣甚上。
钟夫人听说后大怒,立刻杖责了那些传谣之人,并下令所有人不准随便议论,也不准在大小姐面前搬弄是非。
事情真相究竟如何,已经无人再敢置喙。
小秋回过神,静静等着一行人走过,又急匆匆赶往花厅传信。
高门的事与她无关,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忙。
她一边走,一边盘算着这个月底马上要发的银两。刚好下个月有假,她带着月钱回去,再给她两个小妹带点她在府里攒下的好东西……
钟府正厅内,一张髹漆桌案横贯大堂,桌面光可鉴人。菜肴未上,但数只晶莹剔透的酒壶已先备好,玉壶中琥珀色的佳酿映着烛光,散发出淡淡的果香。
钟夫人和柳姨娘已经先到一步,正低声交谈。
钟志尔依偎在他亲娘旁边,摆弄着婢女给他拿的陶瓷机关鸟,拨动翅膀时,会发出清脆的鸣叫。
侍女打帘走进,行礼道:“小姐来了。”
钟薏缓步走来。对着坐在主位旁的钟夫人柔柔一礼:“娘亲。”
又转向下座的柳姨娘恭敬道:“姨娘好。”
柳姨娘颔首,细声问:“前些日子听闻你落水,身子可是大好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柳姨娘。红叶来时和她说过,柳姨娘身子不好,常年待在她的小院中,鲜少出门。唯爱焚香礼佛,修身养性。
她抬眼望去,女人约莫三十,远山眉细长桃花眼温柔,但气色苍白,似有病容,穿得颇为素净,胸口挂了一串碧玉珠子。
钟薏微微欠身答道:“劳姨娘挂念,已无大碍。”
钟夫人向她招手,笑意温和:“来,坐到娘身边。”
待她落座后,柳姨娘抬袖掩住轻咳:“身子无碍便好,毕竟年轻,倒是容易复原。只是往后行事多加小心,落水之事着实令人担忧。”
钟薏垂眸,恭声应道:“多谢姨娘挂念,薏儿记下了。”
钟夫人闻言,侧头对柳姨娘道,“姨娘病体方弱,今日能出来已是难得,何必还费心这些琐事?”
柳姨娘侧身欠了欠体,目光又移向窗外,转着手里的念珠,“听闻花园那株梨花已然含苞,可惜妾身近来乏力,怕是无缘去瞧了。”
钟夫人闻言只是淡笑:“姨娘若爱那梨花,明日我便命人从枝头剪下几支,送到您屋中赏玩便是。”
柳姨娘忙低头行礼道:“多谢夫人垂怜。”
钟薏刚落座,钟志尔便悄悄溜到她身旁,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阿姐,阿姐,陪我玩吧!”他小声拉着她的衣袖,声音软软的,嘴巴嘟起。
钟薏抿唇一笑,抬手轻轻摸了摸弟弟的头,温柔道:“怎么了,志尔?”
“我闷得慌,想和阿姐玩。”钟志尔蹭了蹭她的袖口,趴在钟薏耳边说悄悄话,“今天家里那么多规矩,真烦。”
钟薏抬眸看向厅内那些正忙碌的婢女,也小小声回:“不可如此说,今日是哥哥回来的好日子,你这话叫别人听见如何是好?”
钟志尔六岁,还在口无遮拦的年纪。
他嘟囔了下,“我知道啦,”他忽然又拉起钟薏的手,“阿姐,快带我去看看那只小猫!我想摸它。”
前几天他们在听竹居后院发现了一只还未断奶的小猫,母猫不知所踪。
钟志尔喜欢小动物,但柳姨娘曾经被猫抓过,还因此落了胎。从那以后便不准菡萏院出现任何和猫有关的物什。钟薏见那猫儿可怜,便亲自抱了回来,天天用羊奶喂着。
她笑着点头,心底一片柔软,轻声应道:“好,等宴会结束我们一起去看,猫儿肯定也想你了。”
他眼睛一亮,蹦蹦跳跳跑回座位上,又回头对姐姐喊道:“那就一言为定!”
钟夫人在旁边听见他俩约定了什么事,目光慈爱:“小志尔真喜欢你这当姐姐的。”
又过了一会儿,侍女匆匆进门禀告:“大公子已至琼花街外,预计即刻到府。”
钟夫人闻言,微微一笑,起身:“那我们便出去等着吧。”
一行人在钟府正门前将将站定,钟老爷才从书房赶到,急问:“鸿鹄呢?还有多久到?”
鸿鹄是钟至礼的字。
话音刚落,钟夫人眉头蹙起,婢女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声势浩大。
“爹,娘!”
来人声如洪钟,从马背上轻跃而下。旁边候着的小厮连忙牵过马绳。
钟薏打量着这个同胞哥哥,眉色浓重,眼眸锐利,脸颊边有一道浅浅疤痕,身高八尺有余。刚从军营回来,黑色盔甲还未换下,在夕阳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并非眉目英俊,却有沉稳如山的气质,长年在军队的锤炼又给他添了一股肃杀气息。
“怎么这么隆重?”他哈哈笑着,看见一家老小都候在门口,浑身气势一收,“若是不知,恐怕真以为我中了状元回家呢。”
两人目光对上:“小妹,”钟至礼神情不变,带着寻常兄长的关怀,“身子可好?”
钟薏仰头看着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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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喜悦的笑:“谢谢哥哥挂念,我已无碍。倒是哥哥一路归来,辛苦了。”
两人仿佛无数温情兄妹一般,言语间温柔如水。
家宴在一片和乐中进行。席间,钟以礼显然成了焦点,好脾气地回答家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连钟志尔奶声奶气的提问都没略过,逗得大家一片欢笑,气氛融洽温馨。钟夫人不停给他夹菜,眼神关切心疼,面前大白瓷碗被堆了一座小山。
钟薏看着热闹的一切,小口用着膳,偶尔回应几句,初见到亲人的喜悦却随着盘中的冷炙逐渐褪下,心中有些游离。
觥筹交错灯火中,她目光落在了钟以礼的身上。他眉目间总是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从容,无论说话或举杯,皆显得波澜不惊。这位亲兄长,看似对她关怀备至,言辞温和,却总是透着一股难言的疏离。
难道自己是自己太敏感了吗?又或者,失忆前和他有什么龃龉?
月色澄澈,钟薏坐在后院的竹椅上。今夜她未喝酒,现在神志无比清醒。
她静静看着小猫在草地上玩毛线球,刚捡来时只有半掌大的猫儿,连奶都不会喝,现在已经可以跳起来捕猎了,白白的肚皮被微黄的廊灯照得滚圆。
钟志尔踩着月光跑进后院,气喘吁吁地停在她面前,兴奋地喊道:“阿姐,我来了!我们来看猫吧!”
她浅浅一笑,纤手指了指小猫:“它正等着你呢。”
“都长这么大啦!”钟志尔迫不及待地蹲下去逗弄那只小猫,胖乎乎的小手拨掉猫毛上沾着的草粒,边摸边念叨,“阿姐,你真厉害,它都不怕你。”
“许是因为我每天喂它吧。”钟薏视线落在他专注的小圆脸上,不觉生出几分暖意。
钟志尔玩得正开心,忽然抬头,稚声道:“姐姐,你怎么会突然回来啊?”
钟薏一怔,轻声问道:“突然回来?这话从何说起?”
“就是……”钟志尔抿了抿唇,挠挠头,一脸天真,“之前你一直不在家嘛,后来突然就回来住了,还生了大病。”
钟薏坐起,眸光微敛。她极想继续脱口问下去。然而,她看向周围,侍婢伫立在不远处,红叶翠云不在,她不确定刚刚有没有人听见他们的对话。
现在实在不是一个继续问下去的好时机。
她假装没在意他的童言童语,忽然低头,目光落在被钟志尔摸得昏昏欲睡的小猫身上:“天色晚了,连小猫也该歇息了,”又温柔地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志尔也该回去了,不然姨娘会担心。明天再来,好不好?”
钟志尔撅着小嘴,虽然十分不舍,但他自认自己是个乖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被丫鬟牵走了。
看着钟志尔离开,钟薏站在原地,几乎有些站立不住,强撑着靠在旁边的廊柱上。
她心中已掀起滔天海浪,醒来后便浮在心头的疑云从未真正散去,今晚弟弟的这番话让她越发确信自己的失忆真的另有蹊跷。
这些天自欺欺人拼凑的可笑记忆直接化为满天齑粉,她无力再告诉自己这场失忆真的只是她的一次失足。
“小姐,夜色尚冷,不如回屋吧。”
钟薏回头,红叶站在身后,正给她披上狐裘。
钟薏借着冷淡月光看清她的脸,温顺得无懈可击,甚至透着几分讨好。然而那双眼睛让她难以捉摸——是忠心?还是隐瞒?
钟薏握紧手心,长长的指甲掐入掌中,强迫自己挤出一抹笑容:“确实有点冷了,走吧。”
8. 第 8 章
三月底,天子亲下诏令,定于四月初五在京郊御苑举行一年一度的春围,旨在操练军心,检验诸侯世家子弟的骑射之技,更是以此庆祝春耕顺利,祈求风调雨顺,国运昌盛。
围猎地点选在御苑之外的广袤山林。那里地势起伏,林木茂密,各类动物频繁出没,是历代皇室秋狩春围的惯用之地。
此次围猎天子更命人精心筹划布置猎场,又挑选精锐禁军提前进驻以确保安全,整场围猎的筹备周密且细致,足见此次事宜之隆重。
钟薏听闻这一消息时,心中并无波澜。她最近一直在想自己失忆的事情。可是自那晚分别后,钟志尔便被姨娘关在菡萏院里,听说是夫子布置的课业没完成,被告了状,打了屁股,现在还下不来床。
她心里着急,可也不能表露半分,只能时不时让婢女送去点点心玩具,探探口风,看他何时能被放出来。
她本就对这样的热闹场面兴致寥寥,不如窝在她的听竹居赏景摹字,更何况上次宫宴之后,还梦到和天子......她至今想来都会面红耳热,实在不敢再面对陛下。
奈何,钟夫人以“不可失礼”为由强拉着她同行。
不仅如此,钟夫人还请了女教头来府,日日教她骑射,把她累得腰酸背痛无力再想其它,临行前又为她准备了一套艳紫骑装。
绸缎细腻如丝,反射出的光泽艳丽。袖口和衣领都绣上了繁复的祥云图案,颜色层次鲜明,几乎一眼就能让她被看见。
她第一眼看到这身衣服,便气急:“娘,您这是让我去围猎,还是让别人围猎我?”
钟夫人轻瞪她一眼:“你这话说的,怎么能让别人围猎你?上场的可是我钟家嫡女,必定要让大家见识到你英姿勃发的模样!”
她没敢说的是,这骑装据说是陛下亲手挑的,虽说这颜色看着确实有些老气,但她也不好多插手。
早春四月,御苑内的群山翠色环绕,正是围猎好时节。王公大臣都带着家眷一同随行,钟府来了钟进之夫妇和钟薏兄妹两,广阔草地上搭起无数色彩各异的帐篷,场面热闹非凡。
随着宦官一声高宣,卫昭从金丝雕花的御帐中缓步而出。众人纷纷静下,恭敬行礼。
钟薏完全没听陛下究竟说了什么,俊逸的脸庞和低沉磁性的嗓音仿佛变成毛线,无孔不入地裹住缠紧她乱跳的心脏,一下便把她拉回那晚的梦境里。
待陛下宣布春围正式开始,众人便下去准备。
钟薏在自家帐篷里换好衣服,几个婢女站在一旁连声夸赞,钟夫人眼底划过惊艳,没想到这艳色如此衬她容色,她满意一笑,把人送到马上。
钟薏骑着她的小母马瑶光踱步走进人群当中。瑶光是她的马师带来的,自幼被精心调教,性情温和通人性,皮毛在阳光下仿若披着一层银光,抬蹄时步伐轻盈。
柔柔微风吹着钟薏的鬓发和衣襟,她却有些心不在焉。苏玉姝不久前染了风寒,托人送来消息说她不能参加这次春围,好在上次的百花宴她认识了几个性情不错的女郎,今日也不至于孤单。
远远的,国子监祭酒嫡女舒越越和她招手,她周围聚着几个熟悉的穿着利落的贵女,见着她过来也友好地打招呼。
这身骑装让她在这以素雅为主调的场合格外惹眼,她不由有些尴尬,垂下眼。
舒越越看出钟薏不自在,以为她紧张,便宽慰道:“不用担心,你若害怕,便就在外围转转即可,重在参与。”
按往年规矩,女眷也是可以参加围猎的,不过大多都会选择在外围逛逛,若运气好,打到两只野兔,便算满载而归,少有人指望自己在这种场合大战身手。
旁边几个姑娘闻言,纷纷叽叽喳喳安慰她,像一群活泼的小鸟,都说自己今日只是出来放风,还夸了夸她的发饰和骑装。
钟薏被女孩子们安慰着,也放松下来,挺直了脊背。
不远处,皇帝也已现身,他身姿挺拔,身穿一袭深青色骑装,锦绣云龙金丝图腾在胸口蜿蜒,威仪逼人。衣袍的下摆随着他的骑马步伐微微飘动。
他骑乘着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黑色马鬃如瀑布般随风飘扬,马体肌肉线条紧实,显现出无与伦比的力量感。马鞍上挂着威风凛凛的金制马鞭。
围绕着他的,除了侍立的宦官与亲随,还有若干参与围猎的王孙贵族,他们神情恭谨,不时回应着天子的问话,几乎将他围的密不透风。
御前统领正在高声宣布此次围猎规则。众人会抽签决定各自出发顺序,猎物分为三类:野兽、大型飞禽及小型猎物。每猎到一只野兽记三分,大型飞禽计二分,小型猎物计一分。围猎结束后,所有猎物需由猎场总管验收,猎物大小、类别将由专人定夺。
围猎开始后,众人按顺序依次散入山林。
钟薏的签数靠前,便比哥哥和其他女郎早走一步。骑马是她最近才新学,打猎更是不会。她也不觉得自己比得上山中野物的反应速度,便由着马儿慢慢前行。
山中空气清新,景色优美,倒是比京城舒服不少。
不知不觉间,耳畔不再有他人的马蹄声,只偶尔一两声鸟鸣,安静得有些奇怪。
马儿还踏着蹄子往前走,她觉得有些不对,勒住了马绳。瑶光四蹄在原地来回踱步,鼻孔喷出热气,发出有节奏的轻响。钟薏微微皱眉,心中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她抬眼环顾四周,周围静得出奇,空无一人。
她不敢继续往前走,正准备掉头回去。
“钟姑娘。”倏忽有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提着心转头,却见到身着骑装的皇帝策马而来,马旁跟着一只凶猛猎犬。
一身戎装衬得他英武俊朗,高大利落。头发用玄色发带束起,倒像个潇洒风流的郎君。
她慌忙行礼:“陛下……”
他抬手,温和道:“此地无旁人,钟姑娘不必拘礼。”
钟薏稍稍松了口气,但曾在梦中亲密的人现在真切地出现在她面前,她完全不知如何应对。
卫昭看出她的局促:“林中路险,我路过此地,正好与你同行,也好护你周全。”
她还未来得及拒绝,他已调转马头,与她并肩而行。
钟薏只得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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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缰绳慢慢跟在他旁边,面上强作镇定,心里却暗暗叫苦。
天子刻意放缓速度,与她并肩而行,低声笑道:“钟姑娘似有些害怕?”
她咬住唇瓣,心下愈加慌乱,眼神飘忽,轻声回应:“陛下误会了,臣女只是……不擅骑马。”
卫昭挑眉,想起自己派到她府上的马术师,心知以她的性子,定是敷衍着学了几日,唇边笑意更深,轻声道:“无妨,有朕在,朕会护你。”
钟薏终于鼓起勇气,对上他的眼眸,不同于那日夜宴的威严沉肃,也不同她梦里的温存风流,眼前的他,声音温润如春水,墨色瞳孔中映着的她的身影。
可是......陛下为什么要说这么引人想入非非的话啊!
钟薏心中乱成一团,只觉自己像是一只被他三言两语轻易勾住的飞蛾,不知不觉便向着那炽烈的火焰飞去,连身在何处都恍然不觉。
她跟着皇帝在林中缓步前行,午后的日光斜着照入山林,留下块块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与草木的芳香。她心里如有小鹿乱撞,眼神不由自主地瞥向他,然而他始终如一地沉默温和,岁月静好,钟薏有点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
走了不到半刻钟,卫昭身旁的猎犬忽然如疯了般朝前方狂吠不止,钟薏被它吓了一跳,顺着猎犬的的目光朝前方高大的灌木丛看去。四周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下一秒,丛深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一头吊睛白虎猛地从林间跃出,眼中带着凶猛的光芒,随着它跳落在地上,地动山摇。
钟薏刚刚还带着薄红的脸庞血色尽数褪去。她的手指想紧紧扣住马鞍,然而瑶光受猛兽惊扰,忽然跃起,剧烈地挣扎起来,缰绳一时脱手,钟薏被拉扯着险些从马背上摔落。
就在她几乎摔下马的瞬间,卫昭动作迅速如电,纵身一跃,长臂一伸便将她从马背上带下,稳稳地翻滚到一旁的安全地带。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瑶光脱离了控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整个身体像箭矢一样暴冲向前,冲入林中,消失在茂密的丛林里。
钟薏顾不得她的马儿如何,猛虎还在他们面前磨着爪子,张开的血盆大口不断喷出刺鼻的腥臭气息。她浑身僵硬,眼前如走马灯划过她的亲人,婢女,还有小院的种种,心生绝望,觉得他们二人几乎要交代在这里。
卫昭没有一丝慌乱,他迅速拉弓搭箭,箭矢上弦的声音清晰可闻,带着凌厉的风声划破空气,狠狠地射中猛虎的前爪,白虎剧烈一抽,身形略微踉跄,似乎被激怒了一般,更加张牙舞爪地扑向他们,庞大身躯压倒大片灌木。
他毫不犹豫,第二箭已经搭上,弓弦狠狠弯成半圆弧线,箭矢再次飞出,直中猛虎的喉咙,它从半空直直坠下,地面震动,溅起大片尘土飞扬,剧烈挣扎了几下后,应声倒地。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她心脏的砰砰声,尘土散去,面前逐渐清晰:白虎侧倒着,竖瞳还未闭上,颈侧伤口处留下汩汩鲜血,几乎染红土地。猎犬仍然在远处叫个不停,而她紧紧被卫昭揽在怀里。
9. 第 9 章
“没事了,没事了。”他低声喃喃安抚,语气比风更轻,怀抱却分外稳固,带着龙涎香气隔绝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才意识到危机已解,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身体软下。抬眼正对上天子低垂看着自己的眸,深邃广阔如同风平浪静的海,可以包容她一切失仪行为。
钟薏有些不好意思,退开一些距离,她以为他们几乎要命葬于此,连遗言都来不及说。
“对不住......陛下,我太没用了......”
卫昭静静地看着她被吓得有些微红的眼眶,心中怜惜与后悔交织,一只手放在她后脑,把头轻轻靠在自己怀中:“我说过,我会护你周全。”
白虎是御苑所养,出现在这也是为了配合他“英雄救美”的安排,出乎意料的是,失忆后的她似乎胆子变小了。
让她喜欢上自己的方式很多,早知如此,他不会用此方法。
瑶光早已跑得无踪,钟薏口令召回未果,只好和卫昭同乘一匹坐骑。她的双腿有些发软,难以爬上马背,卫昭便将她一把抱起,轻松置于马鞍前方,手臂稳稳护住她纤细的腰肢,轻磕马腹,向林外走去。
钟薏认清这是回去的路,慌忙拉住他握着马鞍的衣袖:“陛下,这就回去了吗?”
她出来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想来皇帝也差不多,这就匆匆回去,她怕他扫兴。
卫昭温香软玉在怀,闻言眉头微挑:“钟小姐是不想跟我分开?”
钟薏脸色爆红,她不信皇上不懂她的意思:“臣女意思是,陛下什么都没猎到......这样回去会不会不好?”
低沉愉悦的笑声从身后靠着的胸膛传来,震得她耳朵发麻:“那便请钟小姐和在下随行,打点猎物回去,防我受人笑话,可好?”
他是天子,谁敢笑话他?
钟薏喃喃点头,又怕他看不到,低如细蚊地“嗯”了一声。
卫昭控着马匹掉头,他自然是求之不得与怀中人多相处一会儿的,许久没有和她靠得如此之近,她身上熟悉的幽香如有实质,钻进他脑中,牵引着他的深思。
出了树林,眼前视野陡然开阔。连绵群山盖着翠绿霞披,他们正站在一处高崖上,附近无人,远远望去甚至能看到崖下跑过的麋鹿,只剩一颗黑点。和自然亲密的感觉如此奇妙,心动少年郎就在她身后,迎着吹来的春风,钟薏心情也明朗起来。
她没想到陛下的箭术极好,先是两箭杀虎,现在路过的无数动物,如蹦跳过去的野兔,飞过的鹌鹑,她甚至没反应过来,便已倒在他的箭下。
慢慢走了一会儿,马鞍旁挂着的计数编篮便被填了一半。
她止不住联想到陛下还是三皇子那会,自己失了记忆,也不知当年的少年将军是如何英姿勃发运筹帷幄的,心中划过一丝失落。
卫昭感受到她时不时投在自己身上的崇拜水亮眸光,天地高远淼阔间,她眼中仿佛只有他的存在。
可时光短暂不停,御苑虽大,总有走完的时候,届时她又将离开他。
心念一转,他忽然捂着胳膊“嘶”了一声,果然引得钟薏慌忙转头看来。
还没等人问,他便开口,语气轻描淡写:“无事,大概揽你下马时磕着了。”
卫昭目光紧锁在她脸上,见那双猫儿般的眸子里如他所愿泛起连串担忧与关切,小手抬起,却不敢碰到他的伤处,微红了眼眶:“若不是臣女,陛下也不会受伤……”
他低垂着头,神色忧郁:“是我连累了钟小姐,不然你还能多逛一会儿。如今这样,实在太没用了。”
钟薏被他这自怜的话说得心头一紧,忙不迭地摇头:“陛下是臣女的救命恩人,怎可如此贬低自己?”
“我们回去吧?”
卫昭瞧着她那焦急上火的模样,眸色更柔,唇边噙笑:“那便回去吧,免得又让你担心。”
他们没有走开太远,御帐就在不远处,卫昭御马停在帐前,自己先下马,想把她抱下。钟薏却怎么也不愿,记着他的伤,自己小心翼翼地踩着小厮递来的马凳下来。
自己和皇帝同乘一骑出来,定是有风言风语流出......钟薏低眸,进入帐中,把忧思抛在脑后,她现在考虑不了这些,心神被旁边男人的伤占去大半。
一行人簇拥着进来,卫昭却把仆人挥退,只余他们二人。
钟薏一愣,在碧草蓝天中与他独处还不觉得有什么,在现下幽闭的空间中,属于他的气息侵入四周,让她心跳局促,脚步不由慢慢往后撤:“陛下,臣女去叫御医进来......”
男人没给她逃跑的机会,只神情低落道:“我身上有许多伤疤瘢痕,实在难以见人。”
钟薏:......
她听着他的语气,心软下来,咬了咬唇慢慢走近,眼前的男人墨发微乱,将若刀裁的眉隐约遮住,整个人俊朗尊贵,却带着自怜的颓靡。
她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安:“您……有何吩咐?”
“坐我身边。”他眼神示意自己旁边的位置。
卫昭身形高大,将罗汉榻占去了大半,钟薏不敢再犹豫,只能缩在角落,小心坐下。
她感受到皇帝的气息在慢慢靠近,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你似乎不太想靠近,是嫌弃我吗?”卫昭口吻失落,狭长的眸子却微微一挑,目光锁定在她脸上。
钟薏始终垂着眼眸,避开男人的眼神,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我……”她稍微停顿,“臣女并不是不想,只是……有些不习惯。”
她的声音带着无措,又不想他多心,只得细细解释:“臣女生得体弱多病,平日里少与人交往,也未曾与任何人保持如此之近的距离。”
“陛下如此英猛,又救臣女于虎口,臣女怎会嫌弃陛下。”
听闻陛下年少时过得不好,大抵才会如此自卑罢,她心中想象着小少年的身影。
卫昭不知道她如何作想,看起来信了,揭过这个话题,又道:
“我现下胳膊疼痛难忍,还劳烦钟小姐帮我脱掉外衣。”
钟薏闻言不敢犹豫,怕他再多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帮他除掉衣物。骑装系带繁杂,她不熟悉于此,急得脸色微红。卫昭欣赏着她红如朝霞的脸颊,单手引着她一件件脱下。
纤细的指尖无意碰到他脖颈处滚烫的肌肤,顿时惊得手一抖。
卫昭身上只剩一件白色内袍,交错的领口微松,露出如玉雕的精致锁骨。她咽了口口水,抬头:“陛下这件能自己脱了吧?”
他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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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自己再逼下去,她怕是要夺路而逃。伸手,抽出同色系带,质地绝佳的丝袍便如流水一般从身上落下。
除却梦里那次的模糊记忆,这是钟薏第一次看清陛下的上身。
白皙结实的胸膛露出,两颗粉珠子点缀其间,纵横交错着无数陈年疤痕。视线下移,有一道甚至从肩胛骨一路贯穿腰间,昭示着他曾经历过的生死攸关。
她没想到他身上伤疤如此触目惊心,心中酸涩得如喝了半盏青梅酒,涩意直冲喉间,抬头望向他:“陛下是景朝的英雄,这些伤疤都是陛下的徽章,不会有人嫌弃您的。”
声音轻柔却坚定。
两人目光交汇,卫昭清峻的轮廓在烛火的勾勒中显得格外深邃,神色喜怒难辨,只低头凝视着她。
钟薏头一回和他如此对视,心跳慢慢失了节奏,然而为表诚心,她咬着下唇也没有移开目光,哪怕耳尖悄悄浮上一层薄红。
良久,他终于开口,嗓音低沉沙哑,念她的全名:“钟薏,你当真这样觉得?”
她一怔,随即重重点头,声音毫不犹豫:“是,陛下。臣女相信,任何真正敬重您的臣民,都会这样认为。”
卫昭嘴角微微牵动,似笑非笑。他盯着她那双清亮的眸子,忽然抬手轻轻触上她的发丝,手指极其轻柔地掠过。
曾经他在床榻之上从未问过她这些,她也没同他说过,原来她是这样想。
这些伤疤大部分是他在冷宫时受人欺凌留下,他为了讨食钻过皇弟□□,被当作笑柄,在一众宫人的嬉笑声中苟活。当过狗受太监宫女使唤,毫无尊严。脖颈上挂着沉重的锁链,他到现在还记得那锁头的触感,冰冷如铁,将他牵进最阴暗的角落。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能吃散着腐味的残羹碎叶,无人可依无人可靠。最可笑的是,就连他的母亲,那个爬了龙床承恩生出他的女子,也弃他如敝履。
每每见到他,便歇斯底里,口中骂他“灾星”、“孽种”,抄起手边一切东西砸向他。他只能缩在墙角,不敢反抗。
冷宫的冬天,没有炭火,冷得如同屋外的冰雪,夜里他冻得手脚生疮,只能像老鼠一样蜷缩着取暖,强迫自己咬牙挨过一个个长夜。
好在,他走过来了,他站在高高的殿堂之上,接受万人匍匐。那些欺辱过他的人,他一个都没放过。
太监宫女被他用五马之刑赐死,兄弟被他一剑封喉,头颅还放在皇宫的辰晖殿,同他的珍宝一起。
眼前男人的眼中漆黑如墨,无半点星光。
钟薏看着他,她爱读书,自然也看过他的传记。陛下出生时被云游的道士断言不详,先帝本就厌恶他的母妃,听此毫无依据的坊间流言更是将他们一同拘在冷宫,直到十一岁冷宫失火,唯他一人生还,才被陛下注意。
她目光移到他的肩膀处,肌肉紧实线条磊落流畅,却有一处淤血,颜色透着不自然的黑紫色。
她心中微微一紧,起身拿过御医留在小几上的药箱,各种药底部都标着名称,但她实在不知该给他用哪种。
卫昭听到细微动静,回过神,看钟薏对着眼前的瓶瓶罐罐皱眉苦思,将所有记忆抛之脑后。
他有了她,从前、现在、未来,她会永远陪在他身边。
他不是孤身一人。
10. 第 10 章
这是卫昭趁她不注意时,用内力自己伤的,他最清楚不过该用什么。
他微微俯身,指着其中一个黄赤色细颈瓶示意,几缕墨发轻扫在她的手背上。
钟薏赶紧拿起,拔开瓶口的塞子,坐近他肩膀。褐色液体一倒出便不受控制地蜿蜒流下,在他玉白的肩上无比明显。她用手抹开,感受到掌下温热坚硬的触感,心跳飞快。
她一边动作尽可能温柔地小心抹在伤口上,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每一次抬头,都能看到卫昭那微微皱起的剑眉,似在极力隐藏痛楚。
她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我弄疼您了吗?”
眼前的人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不疼,继续吧。”
钟薏看着他强忍痛苦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心疼。只得更加小心翼翼,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几乎要贴近他的胸膛,甚至能听到他微微压抑的呼吸声。
温软触感贴近,卫昭闻着怀中人身上的熟悉的馨香,双腿不自然地动了一下。钟薏眼神依然专注于手中的伤口,顺势伸出一只纤细的小手轻轻按住他紧绷的大腿,防止他因疼痛而乱动。
匆匆抹开药液,肩上的伤口覆盖上大块黄褐色药斑,还未干,她便只将寝衣披在他身后,盖着一半身体。
卫昭看着她的动作,轻轻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得更近一些:“今日我救了你,钟小姐可曾考虑想如何报答?”
这人刚刚还说什么“护她周全”,现在又要问她要报答。
她脸颊微微鼓起,像只小河豚,他甚至可以看清烛光下白嫩脸颊上细小的绒毛。
但她依旧认真道:“陛下想要何报答?臣女能做到的必然竭尽全力。”
卫昭被她的样子可爱到,盯着她开合的粉嫩唇瓣和微微漏出的舌尖,没有作声。
钟薏垂着脑袋,自然也没注意到眼前的男人落在她脸上如寸寸舔过的模样。
久久没等来回答,她抬头,这才看到皇上正一脸莫测地看着她,刚刚的伤感神色统统消失。
后来她被压在榻上才意识到,这不叫一脸莫测,而是一脸欲色,不过那都是后话。
卫昭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直视他。语气变得意味深长:“那你就以身相许,留在我身边,如何?”
钟薏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无处可躲,假装没听懂他话里的含义,试图缓解有点奇怪暧昧的气氛。
“臣女从未伺候过贵人......”她勉强挤出笑容,轻声道,“只怕笨手笨脚,如何能留在您身边?”
她的声音平稳,然而心中却犹如翻涌的潮水,无法平静。越过他,看到不远处绕着豆大烛火飞舞的蛾子。
皇上将来必定会有三宫六院无数妃嫔,而她,只希望自己的丈夫能独宠她一人。她不愿将他与他人共享。
她这样想着,视线凝在烛火上,葱白指尖绞着衣袖,心跳又开始不规律地跳动,自然也没察觉到他骤然沉寂阴冷的脸色。
卫昭看着她细细碎碎的小动作,不想吓到她,嘴角抽动,努力做出如往日一样温柔的神色:“钟小姐不如好好考虑,我所言并非玩笑。”
所言什么?让她以身相许吗?
“陛下,臣女……”她嗓音微颤,张嘴却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如何出口。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撇到她发间一抹绯红,心情又转好,蓦然和她距离极近,“怎么?方才听得那么认真,如今却装作忘了?”
“臣女不敢……”她的声音几不可闻,脸上的温度迅速攀升。
两人鼻尖几乎相触,他低声:“我是认真的。”他薄唇微勾,“那日夜宴,第一眼看到你,我便对你一见倾心。”
钟薏呼吸一滞,撞入他狭长眼眸,眸中含着一抹深不可测的光。那光芒并不冷,反而带着炽热,将她牢牢裹住,让她只觉浑身发热。
帐内一片静谧,周围的一切声响都消失殆尽,唯有自己加速的心跳在耳边回荡。
卫昭望着她,语气变得有些落寞:“我自幼在深宫长大,受尽冷落打骂,从未奢求过被人真心相待,直到今日,见到你,我才知什么是被珍惜。”
钟薏拒绝的话在喉间滚了又滚,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好轻声道:
“臣女会好好考虑的。”
闻言,卫昭满意一笑,终于缓缓退开一步,却没舍得完全放开紧盯着她的目光:“那钟小姐是否能给我一个承诺,否则,要是你突然反悔,偷偷跑了怎么办?”
卫昭看着眼前的女郎又要炸毛了,睁大眼睛,烛光下格外明亮的圆眸盯着他,好似要辩解什么。
等她张嘴,还未来得及吐出半个字,眼前的男人蓦地俯身而下,打断她所有反应,随心吻了上去。
气息交融,他像个谦谦君子,只是在外面含住她的唇瓣,温柔摩挲舔舐。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昨日午膳御膳房送来的那道点心——外表透着一层晶莹的红光,轻轻一触便微微颤动,入口时软糯香甜,夹杂着丝丝果香与蜜意,与此刻的触感如出一辙,让人沉醉其中。
多日没有亲近她,现下感受着熟悉甜美的气息触感,卫昭呼吸间不由染上几分急促,伸出舌尖不断地想深入她的唇缝,撬开,却又在触碰到的刹那作罢,只反复舔着她的唇瓣。
他深知自己该小心一些,毕竟在她眼里,这该是属于他们的初次。
钟薏睫毛不停扑扇着,感受到男人高挺的鼻尖顶在自己脸颊上,喷出的气息灼热。他的舌头在唇瓣上划过,又不断用牙齿轻咬,舔到贝齿,好像她是什么可以吃进肚子里的点心。
钟薏僵坐在原地,双手被迫搭在他的胸口,所有的思绪都被他肆意妄为的动作占据,只剩唇上触感清晰。
纤细的腰肢被另一只未受伤的手臂紧扣着,肌肉微微紧绷,青筋暴起。
半晌过去,卫昭终于尝够了,撤开一些距离,大发慈悲放她正常呼吸。看着她像是被迫收起爪子的小猫,被吻得双目失神,唇上红肿晶亮。他眼里不自觉绽开笑意,又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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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薄唇凑到她在动作间有些散开衣襟的粉红玉颈边,轻轻啄吻。
“这便算钟小姐给我的承诺罢。”
低哑嗓音在耳边如雾,钟薏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和他做了什么,登时羞恼交织,急忙一把推开他,合上衣襟,捂着嘴跑了出去,身后还传来他开怀清越的笑声。
一出帐门,寒意扑面而来,钟薏拍了拍脸颊,试图平复心绪,这才发现帐子外面跪着一地奴婢侍从,都是方才被卫昭赶出去的。众人垂首屏息,不敢抬眼看她。
她赶紧低着头,疾步掠过他们,匆匆回了钟府的营帐。
帐中,父母和哥哥正围坐榻前,低声议论着什么。一见她进来,赶忙围了上来。
钟夫人一把握住她的手,仔细端详,目光中满是担忧:“可是受伤了?”
钟薏被家人的关心弄的心里一暖,道:“我无事,只是皇上救我时肩膀受伤了,已被包扎妥当。”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方才我只是帮他包扎伤口,并未做旁的事。”
他们自然是了然点头,没有再追问,也没质疑陛下带着御医,哪里需要她一个贵女包扎。
钟以礼今日抽到的签数靠后,等他出发时,早已不见小妹踪影,他只得自己一个人。满载而归回到营帐,却发现钟薏不在。众人皆是一慌,还没等钟大人派人去寻,便有一小厮来报说她正在御帐中,刚碰到一只巨大白虎,姑娘人有些受惊,便在御帐中稍作修养。
大家这才缓了口气。
她就是他们的金饽饽,半点闪失也不能出。
钟进之回想到自己还是苏州通判那会儿,可以说,他们一家现在在上京能过得如此顺风顺水,自己还当了个三品大官,这一切祖上烧高香的事,实乃托了钟薏的福。
因此,当陛下嘱咐钟家务必好生照料她时,钟进之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将钟府小半数仆妇都安置在听竹居,轮流伺候务必让她安然无忧;陛下赏赐下来的珍贵物件,他一一备齐布置于钟薏寝房;哪怕是钟薏失忆后偶然提起爱好读书,他都立刻派人搜罗天下书籍,不论是经典孤本还是稀奇话本,尽数送至她手中。
过了会,钟薏未归,苏夫人却来到他们营帐,悄悄和钟夫人打探钟薏与陛下的关系,问他们是否有让她进宫的打算。
钟母大惊,问她此话从何而来。
苏夫人这才知道,他们不知下午陛下和钟薏同乘一匹马,姿态亲密回到御帐。她扫视帐内,看样子,她现在还没回来。
钟母尴尬笑笑,只得解释钟薏在林中遇到猛虎被吓,皇帝体恤臣子,这才开恩让她在御帐里休息。
不知苏夫人信没信,只是语气更加亲热,又和她寒暄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日头西斜,钟薏先是遇到猛虎,又被皇帝几番调侃,早已身心俱疲。见到家人后,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倚在榻上,不出片刻便沉沉睡去。钟夫人守在一旁,给她盖上薄毯,帐内静谧无声,众人皆不敢出言,生怕惊扰了她的好梦。
11. 第 11 章
自那日遇到猛虎,钟夫人担忧她安危,便也没让她参与接下来的活动,她每日只得在营帐内看书,带来的丫鬟陪在她身边同她逗趣解乐。
几日匆匆而过,等她坐上回府的马车,窗外翠色从眼前划过,她才意识到,这春围便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
皇帝端坐于正元殿内,正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刚下早朝,他回到殿中,随即各地呈上的奏折如雪片般送来,几日未见,几乎将书案占满。
近日国事渐趋顺遂。江南的水灾已得初步控制,他召集地方大臣入京觐见,当面申饬,严加敲打。边疆的政策也在逐步推行,奏报有条不紊。朝堂之上暂时一片风平浪静,繁忙中透着安稳。
正批公务间,韩玉堂掀开一侧碧色帷幔,悄声走近:“陛下,赵国公求见。”
卫昭目光不动:“让他进来。”
少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靠近。
来人年约四十,身形高大,眉宇间透出刚毅之气,面容虽带岁月痕迹,却威严如旧。
跪完礼,卫昭赐坐,和煦道:“国公爷,何事光临?”
赵容慎扫过他桌案:“陛下,近日身体可好?臣知陛下一心治国,或许疏于休养。家中老父常言,皇上若过度操劳,恐怕无论国家还是万民皆会受影响。”
赵国公的老父乃是开朝重臣,自卫昭的祖父辈起便效忠皇室,辅佐三代帝王,功勋卓著,威望深重。朝中百官皆敬其为人,虽已致仕多年,但其声名依旧如雷贯耳。
他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奏折:“谢老国公挂念,最近朕确实有些忙碌。”
赵国公沉吟片刻,转而道:“陛下即位以来,国政稳步推进,百姓安居乐业。然而,若论国运长久安稳,”他顿了顿,语气恳切,“后宫之事亦是不可忽视。后宫并非仅关乎威仪,更关乎国家的传承与未来。陛下至今后宫空悬,实在不利江山稳固啊!”
卫昭眸中闪过一丝不耐。自他即位以来,此人便屡次提起此事,隔三差五联络群臣施压,手段虽不露痕迹,却让人心生厌烦。他手指轻扣案几,动作缓慢不显情绪。
他语气依然平稳:“赵国公所言极是,后宫之事,确实需考虑。朕自会思量。”
“若朕没记错,国公爷府上还有一小女?”
赵容慎心中大喜,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是,陛下记性真好,臣家中确有一女儿,名唤长筠,年方十八,正是待字闺中的年纪。”
卫昭点点头:“这年纪也不小了,国公爷可曾为她挑选良缘?”
赵国公闻言面色一变:“这......”
卫昭不管他脸色如何,继续道:“若令媛已有相看好的良婿,国公不妨与朕言明,朕定当亲自促成这段姻缘。”
“国公爷劳苦功高,事事为国为民,尽心竭力。然家中子女之事亦不可忽视。”
“对,对对。”赵容慎强行扯出一抹笑,附和。
“近日下面新呈了几株千年人参,滋补身体极好,”他侧头吩咐,“韩玉堂,稍后将这些人参送至国公爷府上,也算是朕的一点心意。”
韩玉堂站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是。”
“还有事吗?”卫昭看着他脸上牵强的笑,温和道。
“无事,无事,”赵容慎急忙站起应声,“臣告退。”
卫昭颔首,看着他走出正元殿,目送到他背影消失在殿外,脸色方才沉了下来,仿佛骤然被浓云遮蔽。
这赵容慎,现在是敢催到他面前来了!
说起赵国公那边,直到走出承乾门,坐上自家马车,脸色才敢拉下。
自先帝薨逝,卫昭用国丧之礼数度相拒,推辞他充盈后宫的意见。如今新朝稳固,国丧期已过,竟然还毫无意向。
他的筠儿已经过了十八之龄,年龄相仿的好友都许了人家,只她迟迟未婚嫁,京中氏族都知他想作何。皇上今日首次和他提到长筠,然言辞中隐含拒绝之意,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
他也知女儿另有心上人,可现在后宫依然悬置,他实在不想放弃。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大族,有哪个婚姻是靠儿女情长走下去的?赵氏一族子孙稀薄已然凋敝,远不如当年他父亲时的繁华,倘若女儿进宫,谋个妃位,甚至那后位......
——
日子在平静中缓缓流过。
四月临近中旬,听竹居内春意正浓,花木交织,阳光照下来颇有一番意趣。钟薏就坐在这光影下捣药。
自从春围回来,京中便莫名流传开“刑部侍郎钟千金医术精湛”的传闻。最开始还只是说皇上屏退御医,却让她包扎了个伤口,后来不知道谁加了点料,竟演变成她帮皇上解了奇毒,手法精湛堪比华佗转世。
钟薏一听便觉得荒唐,可传闻越演越烈,甚至成为京中贵女们私下见面必谈的话题,连苏玉姝都来问过此事,张口就是:“薏儿,你给皇上包扎伤口的时候,看到他的肌肉没?有没有八块腹肌?”
她心里压力颇大,连忙将钟府一本本医书翻了又翻。万一哪天皇家宴会上有人抓住她问个“风寒热感冒如何分型”,她答不出来,那才真是笑话了。
不过近日天天埋头苦读,她倒是从书里找到了些乐趣,还顺手鼓捣起小药丸和粉剂。什么失眠丸、消乏粉,她全拿婢女们试手,反馈效果居然还不错。婢女们都夸“小姐真神啊”,一时间还供不应求。
偶尔,她会突然想到皇帝的伤口,然后不自觉叹口气,想到不知他到底恢复得如何。接着,思绪又会不由自主地飘到那天那个吻,好像自己重新被他抱着,鼻尖也似乎闻到了龙涎香气。
翠云守在小姐身边,眼见她好端端捧着药臼,却时而叹气时而满脸通红,模样颇为反常。这几日,小姐总是如此,她表面不动声色,暗自打算今晚交报告的时候,跟关大哥强调一下小姐这个症状,必要时让陛下知晓,好尽早解决。
丫鬟佩兰走进院中,语气透着几分轻快:“小姐,小公子今日被放出来啦。”
钟薏闻言,忙坐直身子,所有想法被抛之脑后,问:“他人呢?”
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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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低眉:“菡萏院的人说,他今日抄完夫子布置的字帖就能出去玩了。”
钟薏压下心头的急切,矜持道:“几日不见,真是有点想念他了。”
她又问:“你可曾和他说,让他来我这儿玩?”
一想到待会儿便能见到钟志尔,问清那日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心脏抑制不住地砰砰跳起来。
“说了,小公子高兴得不得了呢。”
“好,下去吧。”
她回到房中看书,又吩咐婢女准备好点心,把朝朝抱来——就是那只奶猫。
等待的时间分外难熬,钟薏几乎是数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正当她迟疑钟志尔今天到底还会不会来时,忽听得窗外传来一阵压低的呼唤:“阿姐——阿姐——”
她抬眸望去,一小小的脑袋从窗棂外探了进来,正是钟志尔。圆润的小脸上透着健康的红晕,眼珠骨碌碌转着,显然是瞒着下人溜出来的。
“志尔,课业是不是没有做完?”钟薏瞧他这模样,心中已有几分明了,将书搁下,走到窗边。
钟志尔索性翻身跳了进来,扑到她怀里抱住,仰起脸笑咪咪道:“阿姐日日派人来问,我知阿姐如此念我,一得空便来啦。”
屋中侍婢环侍左右,钟薏有些心虚,轻咳一声:“都退下吧,我和志尔有体己话要说。”
钟志尔已经被朝朝吸住了心神,没注意她在说什么。婢女们依言退下,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钟薏缓缓开口:“志尔,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大哥回府,夜里你来我院中玩,问我为什么突然回来?”
钟志尔动作停下,似乎在回忆,未及片刻,他猛然摇头:“我不记得了!我......我是小孩子,哪里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
钟薏定定看着他怪异的反应,心中一沉,柔声哄道:“乖弟弟,若是告诉姐姐,我便去同姨娘求情,免去你半个月的字帖,可好?”
钟志尔闻言显然动了心,然面上却露出几分为难,苦着脸摇头道:“阿姐莫要逼我!那日,我说了不该说的,回去就被姨娘教训了。”
柳姨娘如何得知的?钟薏心头猛然一紧,汗毛悚立,后背一阵凉意。
她转身环顾四周,房内一片空寂,摆设依旧。走至窗边,门口的婢女们如往日低眉顺眼,红叶与翠云皆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处。
她记得,那日这两人应该不在。
钟薏脑中思绪纷乱,勉强扯出一抹笑:“姐姐不过与你开个玩笑罢了,”捡起桌上的糕点,喂到钟志尔嘴边,“今日的话,记得替姐姐保密。”
钟志尔吃着东西含糊点头,眼睛一亮,他极爱听竹居厨子做的点心,在别的地方都吃不到。
钟薏心不在焉地陪他玩了会,外面天色黑沉,红叶进门禀道,菡萏院的人来接小公子回去。
她抱着朝朝把人送至院门口,春夏交接天气阴晴不定,就这一会儿功夫雨已经淅淅沥沥下了下来。暴雨如注,她走在长长的回廊上,檐水如帘流淌而下,溅湿了她的裙摆。
12. 第 12 章
夜色沉沉,雨声未止。
寝房内,婢女早已燃好助眠的熏香,房中一片静谧。
钟薏端坐在铜镜前,沐浴完的小脸被热气蒸得熏红,红叶为她绞干头发,手中梳子轻缓,划过如云青丝。
“小姐今夜想要何种发式?”红叶轻声开口,动作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惊扰了九天仙女。
“素净些吧。”钟薏淡声,仿佛漫不经心地发问:“翠云呢?往日不是她来伺候我梳头吗?”
红叶的动作略有停顿:“翠云今晚上身子不适,奴婢便让她早早在房里歇着了,想必过几日就好了。”
钟薏抬眸,从铜镜中看着她的脸。红叶神色自若,全无半分异样,手中梳子依旧稳稳地梳着她的长发。
“是吗?那便让她好生歇着吧。”钟薏语调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然而她心中却更添几分疑虑。
钟志尔离开后,她细细回想,听竹居仆妇众多,眼下难以立刻找出可疑之人。但红叶与翠云日日伺候在她身旁,自己几次寻翠云,她都恰好不在,每每红叶还能找到合适的理由糊住她。
现下一问,她更是确定她们有问题。
翠云平日力大如牛,身体强壮,一顿要吃三碗米饭,下午还是好好的,怎会突然生病?
铜镜中的她低垂眼睫,掩住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冷意。
夜雨如丝,翠云的身影在雨幕中闪动。
听竹居后的竹林寂静无声,雨水顺着枝叶滴落,映着朦胧的天光,仿若溅落碎银。
她取出刚写好的信件,交给从树上跃下的侍卫,粗哑声音几乎被雨声吞没:“将此信交给陛下,事关钟小姐,急需回报。”
侍卫默然接过信件,转身隐入夜雨中。
翠云驻足片刻,抬头望向被乌云遮掩的天幕。
自幼习武的她,耳力远超常人。下午钟薏与钟志尔的对话,她在屋外也听得清清楚楚。
小姐现在已经起了疑心,她必须将消息传给天子,好有所准备。
她与红叶不同,小姐刚来京城时,她便奉命被安排到小姐身边,表面伺候,实则保护,至此已有近三年。她这副嗓子便是在救小姐的那场火灾中毁的。陛下念她有功,小姐失忆后身边的人几乎都被换了一遍,唯独她得以留下。
雨丝顺着她的眉骨滑落,打在脖颈上,触感冰冷。
她是心疼小姐的。小姐刚来京城时明媚得好似天上的太阳,周围没有人不喜欢她,可是......她是陛下的死士,命是陛下的,心也是陛下的。
再对小姐如何怜惜,也只能深藏心底。
雨声愈密,竹林深处,只余空荡的竹影轻轻摇曳。
昨日一场春雨,今晨天色一碧如洗,清新的空气弥漫。
钟薏坐在梳妆台前,翠云站在身后给她梳发。
昨夜乱七八糟的思绪堆在脑中,半夜才睡去,现在她精神萎靡。
刚想着吃过早膳再回去补会觉,一名婢女匆匆进来,手中捧着一张请帖,恭敬地递给她:“小姐,苏公子请您去他的生辰宴。”
钟薏接过,心头微动。上次醉云楼和苏溪惜一见,确实已经过去了很久。
纸张以极为考究的紫色宣纸书写,纸面光滑如丝,绘着几枝雅致的梅花,线条流畅。
展开请帖,纸上字体洒脱风流,写着:
“若君已查看我为君准备的书单,便请赴宴,顺便检验是否学得其精髓。四月二十三日,恭候光临。”
钟薏眉头微挑,忍不住莞尔一笑,仿佛看到了苏溪惜说这话的语气神情。
“母亲那边知道吗?”
“夫人收到的是苏府送来的。苏公子说,这是以他的名义单独给您的请帖。”
吃过早膳,她也没了回去补觉的心思,打算去永安坊看看那日的老妇是否还在。
钟志尔那日说她一直不在家,但“突然搬回来住了”,然而,她对于钟府的记忆也只从失忆后醒来开始。
她想过去问娘亲,但是看钟志尔对于这个话题避如蛇蝎的态度,他显然曾被柳姨娘严厉敲打过。
而柳姨娘的态度,也正是她母亲的态度,问娘亲肯定是问不出什么的。院内的婢女对她虽尽心尽力,但每个人的嘴巴都像封得严严实实的河蚌,难以撬开。
她只能自己去查。
这次,她未带任何丫鬟,只戴上了幕帘,便上了钟府的马车,示意小厮将她送到永安坊。
街上还是如那日一般繁华,人潮如织。
钟薏凭着记忆走到那日卖荷包的摊前,她记得就是在这儿,那个老妇喊住了她。
她站在原地,四下张望,人群熙攘,却不见那挑着扁担的矮小身影。
“女郎在找甚么呢?”有人看不下去了,开口。
她望过去,是荷包摊子上的老板。
“您知道这附近前些日子有个卖干货的老娘吗?”
老板吐出嘴里的瓜子皮,靠在摊上:“自然知道。不过,你打听她做什么?”
“哦,我是她同乡的,有点东西想交给她。”钟薏随口编了个理由。
老板不疑有他:“她前些日子得罪了人,好久没见到她了。”
钟薏大惊:“她得罪谁了?”
“大约半月前吧,她在我这碰到一个贵家小姐,就......跟你差不多,”老板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语气生动,“把人惹恼了,突然两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就把她带走了。我和她住一个巷子,到现在还没见过她人呢。”
这不正是她那日发生的事,黑衣人应该是她府上的侍卫,那日她还吩咐红叶把人放了,赔偿双倍银两给她。
可那妇人为何从那后就消失了?
钟薏急声追问:“那您可知她家住哪里?我有急事找她。”
老板抬头望天,回忆道:“城郊的白马巷,巷口有棵老樟树,第二家。她和儿子一起住,前些日子刚搬进来。”
钟薏匆匆告别老板,又让小厮把自己送到白马巷。
一路离开方才的喧嚣热闹,街边渐渐冷清,马车驶入拥挤小路。到了巷口,实在无法进去,她便下车,命令车夫在外等候,自己提起裙摆,慢慢走入巷内。
小巷里阴森幽静,四周宁静得几乎有些恐怖。
她小心地跨过一个个水坑,数到第二家,看到大门紧闭,门上的红漆已经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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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她轻轻拍打,脱落的漆屑簌簌掉下。
没人吗?
钟薏心中被不安的阴云笼罩,不想放弃,便继续往前走。
见到前面一户大门敞开,院中有个老妇正在淘菜。
她走近轻轻叩了叩门,引得老妇看来:“敢问,您知道这巷头第二家吗?”
“我是那家夫人的同乡,有急事找她。”
院内空气徒然凝静,她被打量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攥住手上的衣袖,却还抱着一线希望,静静等着宣判结果。
那人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道:“她呀,早走了。”
“走了?何时走的?”
“半个月前吧,”妇人又低头,手上水声动作不停,“她得罪了人,连着赶考的儿子一起被赶出上京咯。”
钟薏心中猛然一紧,被她驱赶到脑海角落最不愿面对的那个猜测终于被证实。她谢过妇人,游魂般走出巷中,踩到水坑也恍若未觉,任由裙摆被黑泥染脏。
回到马车上,小厮在她耳边嗡嗡说了什么,如风过耳,什么也没听见。
马车一路疾驰,停在钟府门口。
钟薏浑浑噩噩靠在车厢内,连到府了也没察觉。
无人敢上前催促。
她知晓现在自己的模样一定狼狈不堪,但她无暇顾及那些。她整个人被困在被他们欺瞒的事实中,眼前如走马灯划过红叶翠云在她身边环绕的快乐日子。
翠云手巧,每天变着花样给她梳发,红叶不会,就在旁边笑盈盈看着学,夸赞的话一套套冒出来,她还笑她是不是去京中说书的李老头那偷了口舌。
她胃口小,饭食常常有剩,自打知晓了翠云爱吃,每顿就让她坐着一起,听竹居里的厨子看着空空的碗碟还专门跑来问,惹得她们三个笑成一团。
初初醒来的几日,晚上总睡不好,她们就搬来小榻轮流陪在她脚边,半夜惊醒总能在床边看见人影......
回忆点滴似琉璃般温暖清透,却在此刻全然碎裂。那些如梦似幻的美好日子,原来不过是一场谎言编织的假象,如今尖锐碎片在她心口狠插上一刀。
明明临近初夏,钟薏却感觉周身无比寒冷,仿佛身处冰窖。
她忍不住双手环抱住自己,蜷缩在车厢的一角。她现在无比希望有人可以听她倾诉,抑或是给她一个怀抱。
去找母亲?可钟志尔的话如警钟在她耳边回荡。
她不敢去。
她还未明白为何母亲他们也要瞒着自己失忆的事,她也不敢细想。
鼻腔酸涩感觉袭来,钟薏努力睁大眼睛,却止不住一颗颗泪珠涌出。
她不想发出声音惹得外面的人注意,只能静静坐在车里,任由泪珠沾湿脸颊。
良久,等她收拾好一切情绪下了马车,立马迎上来一婢女,说正厅有贵客到访,老爷请她过去一见。
一路穿过雕梁画栋,婢女领着她在庭前停下,低垂着头,只让她自己上前。
钟薏心中疑惑,但面上不显。端着世家小姐应有的礼仪,莲步轻移,走进正堂。
堂内只正首坐了一人,她只瞥到一眼,心脏便感觉被人攥住,扑通狂跳。
13. 第 13 章
卫昭今日穿了一件月白长袍,银色花纹素雅内敛,乌发仅以玉簪松松束起,侧脸隽秀如画。他垂眸静坐,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动着案上的茶盏。
似是早已料到会是她来,他忽而抬眸,凤眸清冷中蕴着温润,目光潋滟如水,直落在她身上。
两人目光相缠,钟薏看着眼前人,一如既往游刃有余的样子,仿佛所有事情都在他掌控之中。
卫昭止住她的动作:“在我面前,你不需要行礼,也不需要自称臣女。”
她在他仿佛能将人一瞬间溺毙的温柔眼神中,方才被强行压下的情绪又涌了出来,几乎想将自己的心事倾诉而出。
钟府富贵生活如幻梦,可这梦境中感觉步步都是陷阱,踩错一步便会让她万劫不复。
陛下这样的人,一定会帮她的。
钟薏看向卫昭伤过的那半肩膀:“陛下的伤,如今好些了吗?”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一至雨夜,便有些隐隐作痛。”卫昭答得平静,目光却定定地落在她眉间,见她微微蹙眉,水眸涌出担忧,不禁心生满足欢喜。
“我今日来,是有事与钟大人商议。”还没等钟薏问,他先说了来意。
事实上,来找钟进之是真,但更多的还是因为自己想她了,已有半月不见,昨日看了听竹居递的密报,他终于得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前来。
婢子说她对自己的失忆起了疑心,卫昭并不在意。无论她是否记起,无论她知晓多少,她终究是要留在他身边的。
她了然点头,朝中之事她不懂,但听到卫昭只是因事而来,心中泛起一丝失落。
“那陛下问完了事,为何还不走?”
堂中只有他们二人,不然若是韩总管在,定是会被她这无理的话吓的腿软。
然而卫昭却只是微微一笑,笑容乍如春暖花开,钟薏看得有些怔然。
他记得她当初对自己皮相的偏爱。因此这些年不断去学着怎样更得她欢心,哪个角度最迷人,眉梢如何挑唇角如何勾,看着她果不其然被自己迷住的样子,越发得意。
“薏儿想听实话吗?”
钟薏听到这个亲密的称呼,感觉自己脸又要红了,避过他深邃的眼,兀自镇定地点头。
“实话是,我思念你。”
卫昭抬手,浅粉指尖微凉,轻轻将她别过的脸端正,迫使她与自己四目相对。瞳色深深,携着不容躲闪的力道。
卫昭看到她欲言又止的唇和犹疑的视线,压低声音:“有话想对我说?”
侍卫说她今日一早便去找了那个妇人。她是聪明的,只可惜,那个老妇连着她儿子,早已被逐出京城,她查不到半分。
狼一样的目光牢牢锁着她 ,卫昭看着她脆弱的神情,心里诡异地冒出过电般的快感,堪比和她接吻。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数着时间嘀嗒过去,等着她依偎在自己胸口,把所有犹豫怀疑和盘对他托出。然后她会明白,在孤立无援时,只有他,只有他能让她依靠。
钟薏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她不愿让他为她的琐事劳神。陛下日理万机,无论是身份还是立场,她都没有资格将这些私事托付于他。
卫昭却不依,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定定地看着她,循循诱导:“薏儿不妨说出来,若是我能帮的,定不会推辞。”
“无事......只是有些累了,昨晚没睡好。”钟薏牵出一抹笑,又不舍得让他一走了之,将自己独自扔在幽深钟府里,便轻声转移话题,“陛下还没好好逛过这吧,不如我带您瞧瞧?”
钟薏见他点头,正欲转身引路,却忽觉手上一暖。她低头一看,只见他修长冰凉的手已握住了她的。
卫昭只觉温热细腻的触感透过手掌传来,手感好极,暗道此行真是来对了。
出了庭院,一路都是婢女小厮。钟薏挣脱不得,只能和他慢慢走着,两人的手隐藏在宽大的袖袍之下,若是有人看过去,只以为小姐有个关系亲厚的故交。
走了半刻钟,钟薏一路和他讲解风景:
“此处是紫藤阁。丫鬟们说初夏时分这里紫藤花开得极好,仿佛帘幕一般。虽然我失了记忆,但想来也很美。”
“这里的小书楼是我最爱来的地方。窗户朝东南开,阳光洒进来时,暖洋洋的,最适合坐着看书或者发呆。”
她还不时说起丫鬟们讲的趣事,什么紫藤阁旁的石凳据说是之前住在这里的名士最爱的小憩之处,又或者池边的假山下原有一口小井,后来却不知为何被封了。
卫昭听着,目光却始终落在她眉飞色舞的侧脸上。钟薏稍稍偏头,看见他眼中的专注,不禁微微一怔,连忙低头继续道:“再往前走便是桂庭,红叶说仲秋时最是热闹,满庭桂花飘香,丫鬟们都会争着采花做点心。”
穿过一片回廊,钟薏指向前方的一片松林,道:“这是爹爹最爱的地方,他常带客人在此小酌,管它叫‘静雅居’。不过我不太喜欢,最近有很多虫子……”
卫昭静静听着她给自己介绍在钟府生活的一点一滴,关于亲人、婢女、琐碎的日常。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景物,从她口中缓缓道出,却一下鲜活起来,隐隐浮现出她在其中或坐或站的身影。
他心底冒出止不住的酸胀醋意——这些时光、这些画面,都与他无关,却能这样轻易占据她的生活,她的记忆。
抬步间,两人已走到听竹居前。“此处便是我的院子。”钟薏脚步轻顿,大景朝虽然民风开放,但女子也不会轻易邀请外男进自己的小院。
卫昭见她神色犹豫,心中明了,像个知礼书生般,停步在听竹居门口,微笑:“我想起宫中尚有事待办,今日便到此为止罢。”
他们来日方长。
钟薏松了口气,虽说她对陛下有好感不假,但也没做好让他进自己院子的准备。
她今日格外粘人,他没进听竹居,她便又亦步亦趋地跟着,把人送到钟府门口的乌木马车上。
卫昭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时光,回想起上一次她如此依赖自己还是刚来京城。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每日他去哪都要求他带上自己,但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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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和她报备,等他回来她总红着眼眶牵着他袖子问他去哪了。晚上睡觉更是离不得人,日日钻在他怀里,像个小火炉一般紧靠着他。
他想,那时候她真真是把自己当作夫君罢?
——
转眼来到四月二十三日。
钟薏早早惦念着苏溪惜的生辰,花重金命人寻来《兰亭梦遗》的孤本,她知他爱书,家中定是有无数珍贵书籍,但这本书他从未和她提起过。
此书著于四百年前,孤本极为稀有,她也费尽心力才寻得一册。
马车在拥挤的苏府门口停下,热闹无比。苏府自其祖辈以来便在朝中任职,苏溪惜的父亲苏子谦更是官至三品御史,在朝中颇受皇帝倚重,权倾一时。
苏府的布置极具京城风情,宏伟雅致,步移景换,行至其中宛如画中游。府中小厮奴婢举止端庄,见到生客皆行礼有序恭敬有加。
钟薏和父母走在府中,未及片刻,一小厮眉开眼笑:“苏小姐大驾,我家公子等您许久了。”
钟夫人一愣,她竟不知钟薏还认识苏家公子。她看着女儿拜别父母,随着他引路。红叶紧随其后,手中捧着包裹好的礼品。
一路穿过回廊,走至一座掩映在花木中的亭子旁。小厮低头行礼,轻声道:“公子在亭中等候。”
钟薏接过红叶抱着的楠木漆盒,慢慢走进园子。时值春日,苏溪惜背坐于亭中,背影挺拔清扬,仿佛与这片繁花共生,浑然天成。
今日他穿着一袭暗红色金丝锦衣,腰间玉带上漏出一块璀璨玉牌,一身光彩夺目。
他正低头入神地看着棋局,似乎没意识到有人来。
钟薏玩心上头,碎步悄悄走到他背后,粗声道:“别动!猜猜我是谁?”
苏溪惜“噗呲”一声笑出来,念出她名字:“钟薏,我知是你。”
钟薏一愣,随即挑眉坐到他对面,略带好奇地问:“你怎么这么快就猜到是我?我们才只见过一面。”
苏溪惜抿了抿唇,耳根悄悄染上一抹薄红。她不知道的是,他认出她并非声音,也非脚步,而是香气。
那次醉云楼他便记住了她身上的气息——甜美而带着不知名的芳香,她刚踏入亭子时,微风便给了他答案。
钟薏没看出他片刻的怔愣,伸手递出礼物:“拆开看看,这个礼我可是费了一番力气。”
苏溪惜闻言接过打开盒子,厚厚的竹卷展开,那一刻,他的眼神瞬间变得灼热——竟是他久寻未果的《兰亭梦遗》。
他心头一震,激动与惊讶交织。前些时日,京城中曾传出此书的消息,他曾几度前去打听,却始终未能如愿。卖家告知他,这本书已被人先一步购走。他虽然失望,但深知缘分未到,也并未强求。未曾料到,这本千载难逢的书籍,竟成了今天他的生辰礼物。
钟薏还在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喜悦,悄悄松了口气。
苏溪惜与她四目相对,看清她眼中小心翼翼的期待。
他没料到,他们不过一面之缘,她却如此了解自己。
14. 第 14 章
苏溪惜捧着书爱不释手,和她郑重道谢,又把书卷放回盒中,抬眸道:“其实是我姐姐请你来此,方才我们在亭中对弈,知你来府她便想和你一起顽,不过她有事刚走。”
钟薏顺着他的话看向棋盘,只见棋盘上白子灵动如狐,开局便将黑子层层围困,无力回天。然行至中盘,局势忽然逆转,黑子步步逼迫,白子却并未退却,在劣势中稳扎稳打,竟也不落下风。
“白子是玉姝,黑子是你,对吗?”钟薏一语道破。
苏溪惜含笑颔首:“钟小姐果然慧眼独具。”
钟薏莞尔。苏家兄妹性情各异,棋风自是不同。眼前这局,倒颇能窥见二人性情。
苏溪惜见她兴致盎然,便笑着邀她一局。钟薏挽袖正欲落子,忽闻苏溪惜低声道:“怕是来不及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小厮急匆匆奔来,行至近前,躬身施礼:“公子,钟小姐,宴会即将开始,夫人特命小人前来相请。”
苏溪惜闻言轻叹:“今日未能尽兴,实属遗憾。改日再与钟小姐来一局,可好?”
钟薏微挑眉梢:“再好不过。”
二人并肩而行,穿过园林时,正巧迎面遇上苏玉姝。今日的她珠宝满头,金饰翡翠交相辉映,远远行来仿若一只翩然起舞的花蝴蝶。
钟薏看着她,不由失笑:“今日是溪惜生辰,你这般精心打扮作甚?”
苏玉姝闻言,翻了个颇为不雅的白眼,显得有些滑稽:“我原本约了你在小亭相见,结果寒月说赵锦凤也要来。我岂能被她比下去?只得急忙回去换了身衣裳。”
她在两人面前轻轻转了个圈,发间珠翠轻颤,环佩间发出的清脆声响宛若叮咚泉水。
钟薏听罢笑而不语。她自然知晓苏玉姝与赵长筠的不睦。苏夫人与赵国公夫人乃闺中密友,苏玉姝与赵长筠自幼一同长大,却性情不和水火难容。赵家权势更盛,珍玩颇丰,赵长筠每每将新得的稀世珍宝带到苏家,言语间尽显炫耀之意,惹得苏玉姝心生不快。
待少女情窦初开后,赵国公想让她入宫的事更是人尽皆知,然迟迟未能如愿。苏玉姝便常以此事挖苦她,冷嘲热讽。两人之间的梁子也因此越结越深,不过始终是嘴上的小打小闹。
赵长筠一向走路昂首阔步,姿态倨傲,苏玉姝又私下戏称她为“锦凤”,意在讽刺她看似绚烂夺目,实则徒具虚荣。
她笑着安抚道:“无妨,今日你这身打扮,定能胜她一筹。”
三人行至正厅,宾客已坐了大半。钟薏寻到自家席位落座,忽闻厅外一阵喧哗。
循声望去,只见赵长筠昂然而入,她今日妆容精致,一身华服,举手投足皆透着傲然之意。身后家丁抬着一座庞然大物,红色纱罗覆顶,甚是气派。
苏子谦与夫人急步上前,满面喜色,拱手行礼:“不知赵小姐今日亲临,实在失礼!”
赵长筠顿时收敛了通身气势,含笑道:“家母身体不适,未能前来,便由我代她,尚请姨父姨母见谅。”
苏溪惜上前一步,拱手见礼:“赵小姐。”
赵长筠应了苏家夫妇几句寒暄,颔首和苏溪惜示意,复又转头,语气冷淡:“我的座位在哪?”
一小厮连忙上前,将她引至主桌坐下。
跟她作对似的,她旁边便是同样盛装打扮的苏玉姝。两人见面,苏玉姝盯着赵长筠,嗤笑:“这般阵仗,不知赵小姐今日又带了何奇珍异宝,倒让我等拭目以待。”
赵长筠闻言,似乎马上要被激怒,又想到什么,强忍了下来,只是冷哼一声,豆蔻红的指甲抚过发间,整理仪态。
钟薏在隔壁桌眯着眼看她们的战场,只觉日光照下两人头上闪闪刺目。她心里颇觉好笑,恨不得此时有盘瓜子放自己面前,边嗑边看她们斗嘴。
不过不管如何,钟薏还是站到苏玉姝这边的,先不说她们关系更亲厚,便冲着赵长筠当初宫宴初见时的指指点点,她也对她没有好印象。
她可不是半点不记仇的软包子。
宾客到齐,开始祝寿仪式。
苏溪惜是小辈,对他行祝寿词的人便都是今天来的各府年轻人。他们说完贺词,顺势拿出准备好的礼品,有整块紫檀木雕刻的古琴,极为珍贵的翡翠屏风,也有名家字画宣纸长卷,一圈下来底下赞叹声连连。
终于轮到赵长筠,她却失了方才的高傲气场,一段“愿君才华日增,前程似锦;四季平安,万事顺遂。”被她顿了两次,乱飞的眼神硬是没和苏溪惜对上。
钟薏自己就有喜欢的人,自然看得出是怎么回事。
她一下恍然,原来赵长筠和苏玉姝的龃龉还有这一重原因。可是,她记得苏玉姝同她说过,赵国公是惦记着后宫里头的位置的。
钟薏心有戚戚,这赵小姐也是个可怜人。
就是这性子......
她好不容易说完,挥挥手,外头候着的两魁梧汉子立刻把盖着纱罗的贺礼搬进来,轻放下时也无可避免的“咚”一声,两人轻轻揭开,在座众人齐齐倒吸一口气。
只见那庞然大物赫然是一座高大的琉璃灯楼,通体晶莹剔透,灯罩上雕刻着百鸟争鸣的图案,工艺繁复,奢华非常。灯楼顶端悬挂一颗夜明珠,隐隐透出温润的光华,将整座灯楼映衬得愈发灵动生辉。
赵长筠说到这个冷静下来了,语气不疾不徐:“此灯的琉璃采自西域,又经名匠整整三年雕琢而成。已得普照寺方丈亲自开光,祈福三月,持诵经文万卷。听闻公子常于佛堂静思,长筠便将此献上,以盼为佛堂添一抹光华。”
语毕,行了个端庄大方的闺秀礼。抬眸间,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苏溪惜,不过他一直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又扫过频频点头赞许的苏家夫妇,心中紧绷的大石终于落地。
苏玉姝在旁边暗自咂舌,小小生辰她这死对头可真是费了大手笔。收礼人偏又是她弟弟,赵长筠这番投其所好,让她再犀利也无话可说。
不过,她是哪里打听到苏溪惜信佛的?长公子好佛,甚至在自己居院旁建了座小佛堂的事,可是只有苏家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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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之人才知晓。苏玉姝思及至此复又大怒,直直瞪着游刃有余的赵长筠,一口银牙险些咬碎。
——赵锦凤,你敢觊觎我弟弟?做梦!
她宁愿要钟薏当她的小姑子!
一圈献礼结束,宴席正式开始。
苏玉姝自打刚刚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什么后,看着旁边人的眼神犹如喷火,连带着对父母也失了好脸色,全凭十余年的教养撑着。父亲母亲却是没管她,笑语盈盈地和赵锦凤聊天,问她菜色合不合胃口。
她不想打扰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场面,索性借着敬酒的由头,让人搬个小凳,挪到钟薏旁边。
钟薏看着那边的热闹场景也是唏嘘,颇为同情。苏溪惜的爱好定是苏家父母告知给赵长筠的,苏玉姝如此生气也情有可原,唯她一人被蒙在鼓里实在不好受。
她复又想起自己的现状,何尝不是一样的呢。
钟夫人还给她碗里夹着菜,慈爱地用手帕抹去她嘴边的残渣。
钟薏低下头:不管自己失忆前如何,父母的爱总归是真的罢?
“赵小姐!赵小姐!”
突然,主桌传来喧哗声。钟薏抬眼望去,苏夫人扶着赵长筠的背,一边着急拍打又一边呼唤。赵长筠面色涨红,双手捂着脖颈,似是呼吸不畅。周围人已经乱作一团,将他们团团围住。
苏玉姝登时头皮发麻,虽然她讨厌赵锦凤,但从未想过她会在自家宴会出什么事。
她忙跟着钟薏围上前,国公府带来的婢女在一旁急得双眼泛泪,却也束手无策。
苏溪惜已经派人去请了府中大夫,又嫌小厮步子慢,便先一步离开。
苏夫人瞥见钟薏,如看到救命稻草:“钟小姐!听闻你通晓医术,快来帮忙看看啊!”
钟薏一愣,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但见赵长筠情况实属危机,只能强撑着走上前。
一看赵长筠症状,她心中一紧,气急如漏风之鼓,面色潮红,额头上汗珠密布,她又走上前掰开她口腔,喉头发肿有血丝,呼吸困难,这显然是书上写的“过敏之症”。
苏夫人在一旁急急补充:“方才我同赵小姐正聊着天,她先是咳嗽几声,我以为她染了风寒,没想到......突然就呼吸急促,现在连话都说不了。”
“喉间痒痛难忍,呼吸急促,声如蚊鸣,且难以发声......”她默念着几日前才看来的症状描述,几乎和眼前的情况吻合。
只是......她扫过食案,急声:“她刚吃了什么?”
苏夫人闻言一怔,忙答道:“赵小姐胃口不好,没吃多少,都是我亲自夹的:几颗翡翠虾球,一小碗松茸汤,半块栀子糕......其它似乎没有了。”
钟薏皱着眉,这教她如何知道过敏源头?她又转头看着赵长筠身后的婢女:“你们小姐平日有对什么过敏吗?”
两个丫鬟几乎同时跪地:“回钟小姐的话,我们也不知道啊!我们是外院的丫鬟,今日大小姐的大丫鬟被禁了足,这才让我们陪着小姐的......”
15. 第 15 章
钟薏头痛,她现在对他们自家的囹圄全无关心,熟悉的丫鬟不在,不知道她因何过敏,又如何解症?
大夫和苏溪惜迟迟未到,众人急得团团转,却无可奈何。赵长筠听见她们的对话,颤颤伸手,指着桌上剩下的栀子糕,喉间嗬嗬喘气。
苏夫人还问等她问出口,便流畅接话:
“这是我祖母那代传下来的特色糕点,将新鲜栀子花与蜂蜜一同泡制,再加入精细的米粉和糯米粉,揉制成糕。”
“是蜂蜜。”
漏刻之间钟薏想明其中原委,栀子花味道浓郁,赵长筠若是对此过敏不可能闻不到,那么只可能是蜂蜜,蜂蜜味淡,不加足量确实不易尝出。
她快速回忆书上所记的蜂蜜解毒药材:紫苏,甘草,生姜......
她没有丝毫迟疑,迅速回想起刚才进入庭院时看到的花坛边,恰巧种着几株紫苏。钟薏提起裙摆,顾不得形象,快速奔向花坛,直接摘下一大把新鲜紫苏叶,快速返回桌边:“紫苏叶性凉,可清热解毒,缓解过敏症状。”
她一面说着,一面用手将叶子揉开,鲜嫩汁液涌出,迅速泛出植物的清新香气:“还请各位往后退一步,给赵小姐呼吸空间。”
众人被她干脆流利的动作唬得一愣,又闻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忙不迭散开,赵长筠面前终于空出一大块地。
钟薏把揉成泥状的紫苏团成块,没有犹豫,直接敷在赵长筠的喉咙和手腕,这些地方通常最先受到过敏影响。又把剩下的叶子直接喂进她口中和人中——虽书中说紫苏叶水最佳,可她现下来不及再去煮汤药了。
大家一齐紧张地观察着赵长筠的反应,堂内一时无人敢出声。
等了片刻,赵长筠果真没有再粗声喘气,脸色的涨红也慢慢退下,呼吸变得流畅。
钟薏心头猛然一松,悄悄呼出口气。苏夫人松开一直扶着赵长筠后背的手,差点跌坐在地,又被旁边的丫鬟眼疾手快扶住。她脸色煞白无比,还没来得及喘上一会儿,又见苏溪惜带着大夫匆匆赶来。
来人年过五十发须全白,是苏府的侍医。他伸手隔着巾帕摸上赵长筠脉搏,又看了看她的面色。
钟薏在旁轻声道:“情况紧急,我观赵小姐神态似过敏,先拿紫苏缓解了症状,不知是否有影响。”
大夫收回手:“紫苏可清热解毒,善于缓急,不过,病人脉象仍有些紊乱,日后需避食过敏之物,并以平补之药调养脾胃,方能彻底康复。”
他打开药箱写下调理方子,边道:“小姐应对甚是妥当,若是再拖延片刻,恐怕喉头肿胀便会危及性命。”
赵长筠靠在椅背上,面色苍白,接过婢女递来的温水,轻抿了两口,血红长甲衬得她愈发面如金纸,语气沙哑:“钟小姐……多亏了你……若不是你,怕是……”
话未说完她眼圈已经微红。她对蜂蜜过敏本不算不严重,之前最多身上发红一阵便会自行好转。栀子糕刚入口时,她还以为那甜味是糖浆所致,谁知......
她又不自觉回想起方才的惊险——喉咙肿胀、喘不上气的那一刻,眼前甚至一片模糊,连话都说不出来,若不是钟薏会医术......她脸上闪过后怕。
钟薏正色:“我不过是恰巧在书中见过此法,不必挂怀。”
赵长筠缓缓调整坐姿,脊背挺直了一些,双手合在膝前,郑重道:“我今日能平安无事,真是托你的福……”,又努力挤出一抹虚弱的笑容,“钟小姐的大恩,长筠铭记在心,日后定当报答。”
钟薏躲不过去,便静静受了她的礼。
苏夫人连忙扶住赵长筠肩膀,语带安慰:“钟小姐能及时出手,咱们都该感激她才是。”她蹙着眉头,语气懊恼,“你这孩子平日从不多言,倒是苦了自己。”
赵长筠垂下头,并未接话。她名声已是嚣张跋扈惯了,过敏也不严重,若处处提起,反倒显得自己矫情。更何况是在苏府......她眼神飘过站在一旁的苏溪惜,却见他看着她面前的钟薏。
她回神,复又低哑道:“这般狼狈,还让诸位见笑了。”
苏玉姝没吭声。方才赵锦凤的样子属实骇人,她也被吓的面色惨白,失了和她斗嘴的力气。
一场插曲过去,宴席的气氛已然不再,大家也没了继续用宴的心思,反正心意已经送到,便纷纷开口告辞。
苏家父母没有挽留,今日之事实属凶险异常,若是赵长筠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受不住国公府的雷霆之怒。夫妇二人带着姐弟站在门口石狮前,一一送上府中薄礼致歉,礼数周到。
钟薏也与父母准备离去,站在马车前,苏夫人拉住她的手,语气感激:“早闻钟小姐医术精湛,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她目光移到钟夫人身上,露出赞许,“夫人真是有个好女儿啊。”
钟夫人谦和笑笑:“您今日也受惊了罢,不必再送。”
“改日必当登门致谢。”
苏夫人微微点头,松开了一直拉着钟薏的手,看着他们上了马车。滚轮隆隆擦过地面,慢慢远去。
几人回身走回堂中,气氛凝重。
苏子谦脸上的笑一收,目光阴沉:“今日若非钟小姐及时出手,长筠真出了事,我苏家怕是难逃闲言碎语!”
苏夫人垂下头,气势低半截:“今日之事是我的疏忽。”她语气带着自责,“我看着长筠长大,连她过敏全然不知,真是……”
“你主持宴会连宾客有无忌口都不问?怎能如此大意!”苏子谦冷声打断。
苏溪惜打圆场:“母亲近日内宅事务繁忙,赵小姐过敏一事确实从未听闻,怎能仅怪母亲?”
苏子谦冷哼一声,快步甩袖离开。
苏夫人转头看着儿子,语带探究:“涵儿,你可是对钟家小女有好感?”
苏溪惜愣怔:“母亲何以见得?”
“娘是过来人了,自是明了。”
他闻言有些脸上微红,只道:“儿欣赏钟小姐的品行气度,未来之事却并未深虑。”
苏夫人点头:“那便好。钟小姐虽好,但她家世底蕴不如我们苏家,实在不是良配。”她目光落在堂外飞鸟,“婚姻之事,岂可只凭一时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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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内一时宁静。
苏溪惜沉默片刻,只低声道:“儿明白。”
——
自那日起,钟薏医术精湛的传闻在京中更甚,钟进之对此尤为重视,虽知传言夸大,见她对医理颇有兴趣,还请了资历颇深的名医入府,做她夫子,望她能在医道上更进一步。
“只闻‘砰’一声,那赵长筠顿时摔倒在地,气息急促,面色发红,双手捂住脖子,似乎马上要一命呜呼。而我们小姐见状,随手摘下紫苏叶,三两下便将它捣碎敷于她的脉门。”
午后,阳光氤氲,洒在院中。红叶坐在听竹居回廊前,对着几个小丫鬟眉飞色舞,“你们没瞧见,那手法流畅得像是练了无数遍一般,神态沉着得让人忘了她只是个小姑娘家!”她语气抑扬顿挫。
“当时可不得了,旁人急得直掉眼泪,苏夫人更是吓得站都站不稳,可小姐却不慌不忙,举手投足之间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连旁边那些哭声,都扰不乱她分毫!”
丫鬟们蹲坐着抱膝,围住红叶,听得目瞪口呆,时不时配合发出惊叹。
这几日因着外头的传言,府里议论纷纷,许多婢女私下找上红叶打听当日究竟是怎么回事。翠云不在,她是唯一全程跟着的人,便成了她们围追堵截的对象,几乎一天到晚都有人问她。
她也很享受被围着的感觉,不厌其烦地讲述当时的情状,越发说得离谱。
“小姐竟有这样的本事,真是藏得深啊!”一个年纪小的孩子小声感叹,语气中透着敬佩。
红叶听了,心中更觉得意,摆摆手笑道:“那是自然。你们以为小姐只是运气好?错错错。她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医书可是翻了几柜子。那日救人,不是偶然,是真有本事!”
“红叶姐姐,那后来赵小姐真的好了吗?”一个齐刘海丫鬟好奇地追问。
“当然好了!小姐的医术,当时可惊呆了所有人,满堂震惊。赵长筠没多久就缓过气来,连大夫来了都说,若不是小姐救得及时,那后果……”红叶话音一顿,特意压粗声音,拖长语调,“怕是要送命的。”
丫鬟们闻言,又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脸上满是震惊之色。
红叶满意看着她们的反应,挪了下屁股,脸上带着几分骄傲的神色:“那赵长筠向来娇惯,脾气不好,可咱们小姐却从未计较,一出手便是全力相救。所以啊,这几日外头都在传,咱们小姐不仅人品好,医术也是顶尖的。我看啊,没几天就得有人登门求医了!”
钟薏坐在房内红木书桌前,看着远处花树交接间隐隐几个聚在一起的小身影,心中失笑。
这几日,红叶算是过足了说书瘾,也不再有事没事在她面前晃悠,逮着空子就约着几个丫鬟吹牛,把那日之事渲染得天花乱坠。
她摇了摇头,又低下眸继续看书。
那日生辰宴回来,她确实有所顿悟。所谓医术,不止是书上的呆板文字,更是可以救人性命的一剂剂良方。
救治赵长筠时的那一幕幕,依然清晰如昨,亲手治人,也令她第一次深刻体会到医道之真正意义。
16. 第 16 章
自此,钟薏对医理的态度悄然改变。
她不再仅是浅尝辄止,也不再局限于制作解乏驱寒散热的小药,而是生出了更加深入的兴趣。她开始静心钻研医书,一点点反复琢磨。独自一人沉思时,心中关于未来的构想也愈发明晰。
一份执念和热忱,悄然在她心底扎下了根。
佩兰轻手轻脚走进书房,看到钟薏低头伏案,纤丽身影被明窗透进的光晕笼罩。
临近五月,天气已经渐热,小姐怕热,便穿得轻薄。一件葱绿色的轻纱襦裙衬得她如春柳清丽,衣摆绣着几朵怒放的芙蓉。朝朝趴在在她身后的地毯上,自顾自玩耍,尾巴偶尔轻轻晃动。
犹豫了片刻,佩兰还是上前打破了宁静,轻声道:“小姐,国公府的赵二小姐求见,人已在花厅坐着了。”
钟薏回头,美人鬓边挽着松松的流云髻,插着一支碧玉镶金的步摇,随着她动作微微晃动:“赵长筠?”
佩兰低头:“是。”
“那走吧。”
佩兰又拿来外罩的浅杏色的纱质半臂披在钟薏身上,轻盈中便添了几分雅致,薄薄腰肢在行走间隐约愈显纤细动人。
穿过石拱门,一路走到花厅,钟薏看见两个眼生的婢女侍立在外头,便挥退了佩兰,独自走进。
赵长筠背对着厅口站着,正细细欣赏眼前那扇八折翡翠百鸟戏春屏风。翡翠色泽温润,鸟儿栩栩如生。听见脚步靠近,她缓缓转过身来。
她今日穿得素雅,妆也清淡,钟薏乍一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脚步一顿。
赵长筠看她愣怔,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扶了一下发间插着的白玉银丝髻:“第一次这般打扮,可是吓着你了?”
钟薏含笑摇头:“不是吓着,赵小姐这身婉约柔和,别有一番美丽。”
赵长筠抬眸,神情顿时认真:“我今日来,是想来谢你。这是我这几日亲手绣的画,你可别嫌弃。”
钟薏打开八仙桌上放着的匣子,轻轻展开,露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兰草画。绣线如丝,色泽温润,兰草的茎叶被细致的针法勾勒得栩栩如生,仿佛微风拂过的兰叶在眼前轻轻摇曳。
“我承认,初见时对你心存偏见,评价也十分刻薄。我知你当时定是听见了,才那样局促不安。后来听闻你和苏响铃——就是苏玉姝,关系不错,我便更讨厌你了。”
“可是,你还是愿意救我,真是多谢你。”
钟薏这下是彻彻底底被震惊到了。她没想到赵长筠今日竟带着如此诚意,也没想到她对那日宫宴的事还记得如此清楚。
她正色:“当日的话我已经释怀,而且,不管那日出事的是你,或者别人,我都会相助。”
“你若是这般想,我倒是真的敬你。”
“我爹爹总说我性子太直,让我改改。行走在外若得罪人太多,自己有事时便无人愿意帮忙。”她苦笑,“这次我运气好,碰着了你,不然,怕真是一语成谶了。”
赵长筠坐到屏风边的檀木椅上,幽幽叹了口气:“我和苏家姐弟只差两春秋,一起长大,小时候关系还算不错,等到大些便渐行渐远。她为人圆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总能比我更得他人欢心。
“我嫉妒她聪明,也嫉妒她身边总有那么多人。我唯一比得上她的,也许就是家世。我便总拿些珍宝或者时兴的衣裳饰品在她面前炫耀,看她吃瘪难堪,心里快意极了。”
她顿了顿,低声中带着自嘲,“钟小姐,你别怕,坐过来。我今日只是想找个人说会话,一直憋在心头太难捱了。”
钟薏闻言,慢慢走过去,在她旁边的扶椅上坐下。
“我还极羡慕她有个弟弟,姐弟感情深厚,那小娃娃像个跟屁虫,走到哪儿都跟到哪儿。”她脸上闪过怀念的神色,
“我最初以为以为自己只是羡慕他们亲密无间的感情,可后来长大了,我才意识到,我喜欢上了苏涵。”
“不过在我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时,我和苏玉姝已经势同水火,连带着他也不怎么乐意见我。虽每次私下叫着‘筠姐姐’,但我明白只是客套话。于是,我便努力学着乖巧,去讨好他父母,我想着,父母之命,只要他们愿意接受我便好了罢?”
“我如今十八,在京中算是大姑娘了,迟迟未出嫁,也听过很多风言风语。爹最初想让我嫁给入主东宫之人,后来陛下登基,他便想让我入宫。我也知陛下是风姿无双的人物,可我......我不想把自己一生埋在深宫冷寂中,和一堆女子等着他遥遥无期的临幸。”
她说着,眼眶微红,声音也有些哽咽:“苏涵是离经叛道之人,他小时便说,总有一日,要去游历天下大好河山。我也期待着,甚至幻想过话本子上的天降郎君,牵着我的手说要带我离开。可没有什么郎君,连我喜欢之人,也不喜欢我。”
“我哭过,闹过,每一天,我都数着日子,想着一日过去便算赚到一日。前几天,我爹喜上眉梢,过来同我说,陛下欲开选秀,让我好生准备着,我才意识到那一日终究要来了。”
一粒晶亮划过她脸颊,又被丝帕匆忙擦去。
“我争强好胜了这么多年,却连自己命数也争不过。”
赵长筠说得悲切,钟薏在旁听着,也不是滋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纠结和不甘,她同样喜欢上了不可得之人,饱尝少女三千情思烦恼。每日又被失忆困扰,到现在为止,甚至不知道周围人面具下到底是什么。
赵长筠抬起红得和兔子一样的眼,扯出笑来:“抱歉,让你听这么多不好的事。”
钟薏摇摇头,递过桌上温热的茶盏:“不用道歉,心里憋着的事情说出来会轻松一些。我能理解你,也愿意听你说。”
可她自己好像也无人可说。
“你这么好,我真想和你交个朋友了。你闺名是什么?”
醒来后父母从未唤她闺名,钟薏沉默片刻,道:“我好像没有,你便叫我薏儿吧。”
赵长筠于是露出见面后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我叫青竹,可不是什么锦凤。”
她们对视,突然“噗呲”一笑。
时辰还早,钟薏便把赵长筠邀到小院,两人坐在院子里,痛痛快快聊了一下午,天色昏黄时,赵长筠才准备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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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送到这吧。今日多谢你愿意陪着我。”赵长筠语气轻快,站在白玉桥前,已不复下午的脆弱。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还说什么谢谢?”
赵长筠闻言,突然抱住了她腰肢:“我日后......还能找你吗?”
钟薏笑,也搂住了她:“随时恭候。”
赵长筠也笑起来,又凑近她耳畔,声音轻如柳絮:“薏儿,我那日虽说你身材过于丰盈,可我是真的羡慕这手感。”
钟薏脸上浮上薄红,推开她,看着眼前人大笑,梨白罗裙在残晖照映下,像撒了一层金粉,荡漾光影间渐行渐远。
她看着她的背影,也悄悄抿着嘴笑了,女孩子的感情,总是来得汹涌,又总是有些莫名其妙。
在这漫漫上京城,自己又多了一个朋友。
钟薏那日后吩咐婢女把赵长筠送的绣画精心裱好,挂在了书房。苏玉姝来时看到落款,颇为不屑地冷哼一声,却也没说什么。
——
又是一个午后,天色闷热,空气中带着湿意。屋内因为天色昏暗,早早点上了烛火。
钟薏用过午膳,懒懒倚在榻上,手边搁着一方刺绣薄枕,眉眼带着几分倦意。
红叶立在一旁,手中握着团扇,轻轻为她扇着风。见小姐两日没出门,小心翼翼提议:“姑娘,不如出去转转?奴婢今早看到后院池子里荷花已经含苞,您一过去,说不定它们都被美得一下全部盛开了。”
钟薏被她的话逗得轻轻一笑,却不想动身。这几日来了葵水,身上酸疼,哪也不想去。
昏沉欲睡间,外屋传来一阵轻缓脚步。丫鬟撩开帘子进来,靠近榻边跪下:“小姐,老爷请您去正厅一趟。”
钟薏闻言,顿时清醒了几分,抬起身子。爹爹一向不轻易唤她,若真想见她,大多是亲自过来。这次竟特地召她去正厅,多半是有重要的事。
红叶看了眼天色,乌云低垂似要压顶,便取了把竹伞跟在钟薏身后。
走到厅中,除了爹爹,却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那人年纪颇大,身形矮小,一身深青色宫服,腰间佩着一条缠绕的细长金带。最瞩目的是他胸前挂着的一块金色的印信,在灯光下泛着隐隐光泽。印章呈圆形,雕刻着流畅的云纹,中心镶嵌着一颗碧绿色的翡翠,上面刻的字样隐约,她没看清。
钟进之摸着胡须:“薏儿,这是内务府总管李公公,皇太妃身边的红人。”
钟薏安静低头行礼:“小女钟薏,参见公公。”
来人拱手笑了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显得颇为和蔼可亲:“钟小姐安康。皇太妃久闻小姐才情出众,特命咱家来府上传达口谕,邀您前往宫中一见呢。”
钟薏心头一跳,皇太妃?
她只知她是先帝的萧敏妃,后来陛下即位,念着敏德妃养育之恩,把她抬为皇太妃。然而,她虽位高权重,却鲜少参与宫宴和宫廷大事,几乎如同隐形存在。钟薏对她的了解非常有限。
钟薏望向坐在上首的老爹,钟进之低咳一声,道:“皇太妃召见,必然是有要紧事,薏儿便去罢。”
17. 第 17 章
李徳笑意不变:“那便走罢?”
钟薏垂下头:“是。”
几人顺着雕花廊道出门,府外停着两辆黑沉马车,车身没有任何标识。
李徳先把钟薏送上前面一辆,自己则上了后面一辆。
马车一路疾驰,车厢气氛压抑。钟薏端坐着,神色凝重,葱白手指紧扣着小桌沿,绷出指尖青白,脑中飞快转动。
自己只是三品大臣之女,皇太妃为何突然召见自己?唯一可能的便是近日京中的流言,但太妃向来不问尘世,会因此就想见她吗?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今已在路上,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慌不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莫丢钟家的脸。
红叶在旁也不敢说话,眼珠滴溜转动,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最近上面提过召见之事,想来应是突发奇想,便磕磕巴巴安慰了小姐一番。
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停下,李徳声音在车厢外隐隐传来:“钟小姐,到了,下车罢。”
红叶先行跳下,轻轻扶出钟薏。
她抬眸,眼前是熟悉的承乾门,但这次,她没有走上宫宴那日热闹的白玉阶,而是被李徳领着走上完全不同的路。
皇宫中极为空阔安静,四周的建筑在这将将下雨的天气中显得尤为孤寂,偶有路过的宫人,都行色匆匆。
约莫走了一刻钟,经过一条耸立的深红色宫墙,穿过低矮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到了皇太妃在的慈和堂。
殿内香气扑鼻,檀香浓郁,仿佛浸入无数摆件中,李徳停在外厅,屈身撩开深绿色丝绸帘帐,道:“钟小姐,皇太妃在里头。”
钟薏心跳略微加速,但没露半丝慌乱,步伐轻盈,端着仪态稳重走进。
殿中装潢华丽,软榻上盘腿坐着个人影,安静威严,仿若雕塑。
她目光不移,隔着几步跪下,声音柔亮,恭敬道:“臣女刑部侍郎钟进之女儿,钟薏,参见皇太妃。”
“抬起头,哀家看看。”声音慈哑轻缓,如城郊百福寺的庙钟,深沉悠远。
钟薏闻言慢慢抬起下颚,眼前的太妃头上梳着简单盘髻,发间银丝细腻,几分烛火的光华洒在她眉宇间的岁月痕迹上。她并未细看,只盯着她领口披肩上闪烁的东珠扣子。
“远山含黛,秋水含波,是个美人儿。”太妃悠悠道,“哀家听说,你医术甚好?”
钟薏手心有些汗湿,听见她问此话便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她平复了一下气息,照着车上想好的说辞,斟酌回道:“臣女愚钝,只从小身子虚弱,久病成医,略懂一些风寒药物,不敢妄言好。”
敏太妃笑了一下,声音听不出悲喜,“既然如此,你便来给哀家把个脉,正好,许久没见过太医了,便由你来替哀家看看。”
“是,娘娘。”钟薏答应一声,慢慢起身,走到她小几对面坐下,檀香味更甚,旁边侍立的宫女早已拿来一个金丝纹的小巧软枕,垫在太妃手腕下。
太妃年纪颇大,纵使身居至高之位,手上的皮肤已如枯树皮般褶皱,腕上青筋毕现,显得格外细瘦脆弱。
钟薏挽起袖子,轻轻覆上去,指尖微微发力,试图感知她脉搏的跳动。她近日跟着夫子学医,把脉已有经验,为了练习,周围婢女的脉象她已摸过无数次,早练得熟稔。
而这次,却不如以往顺利。脉象虚浮如雾,气若游丝,气息悠长无力,仿佛风中摇曳的残烛,稍有波动便可湮灭。
钟薏心跳渐快,但面上不动声色,以为自己把错了,又细细感受了一会儿,脉象依旧,远远无法和常人相比。
难道......这是她穿得如此厚实的原因吗?
皇太妃上身一件石青色缎面长褂,下身一条藏青色宽腿锦裤,尽管已是临近五月,长褂的内里还夹着薄棉,领口处围着一条烟灰色的丝绒披肩,层层叠叠。
敏太妃见钟薏久久不语,笑问:“钟小姐可诊出什么了?”
钟薏蓦然跪地,双手托着太妃手腕:“回娘娘,大概近日季节交替,容易受些风寒,因此脉象确实有些微弱,等过了这段日子,定能感到些许不同。”
她声音平静清晰,回响在空旷的殿内,周围一片静谧,唯有烛火轻微爆裂的霹雳声与太妃手中念珠的滚动声交织。
“起来吧,你倒是巧舌如簧,哀家的身体如何,哀家自己还不知吗。”
久未听见回应,钟薏背后已有些汗湿。她摸不准太妃的话究竟是褒是贬,顺着她意思慢慢起身:“娘娘是后宫最尊贵之位,天地皆敬,必定受到上天庇佑,身体自然安康。若能多些修养,便可更添气血,恢复如初。”
“你这丫头,嘴里的好话是一套一套的。”敏太妃眸子微微眯起,眼角泛出皱纹,语气却和缓了不少,“坐罢。”
她顿了顿,目光温和地注视着钟薏,仿佛只是随意聊家常:“明昱年纪渐长,哀家常说,像他这年纪,别人儿子都有两个了,偏偏他总不肯听。”
轩窗外雷鸣乍起,白光闪过,一下照亮了窗边两人,天亮如昼。
景宣帝卫昭,字明昱。
钟薏脑海中划过皇帝深潭似的眼眸,心跳慢了一拍,没接话,静静听着。
“你也看到了,哀家身子骨不好,唯一遗憾就是没抱个孙子。你来上京也有一段时日,虽不曾多见,但也该熟悉了京中的一些名门闺秀。你可曾留意过哪些适龄小姐,可值得一提?”
钟薏微微一怔,突然想起前几日赵长筠来时,提起的“陛下准备开选秀”一事,脸色有些发白,低下头避开太妃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只道:“臣女胆怯,交游甚少,倒是不熟悉京中的闺秀。”
敏太妃笑笑,顿了半刻,又开口,语带试探:“那你自己呢?是如何想的?若要你入宫......”
“你可愿意?”
钟薏抬眸,外面雨声忽至,噼里啪啦溅落檐下。几名婢女来回走动,忙着关窗,房内愈发昏冥幽暗。
她对上太妃苍老却清明的眼,心中盘桓许久的忧虑浮现,迟迟未答。
“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不必顾虑哀家。”太妃眼角露出深深笑纹,看着她有话难言的样子。
钟薏忍不脱口:“陛下风神俊秀,世间罕有,没有人不喜欢他罢?只是.....臣女以为,情爱之事非单凭喜好便可决定。能陪伴陛下左右,享宫中无边荣耀权势,固然诱人,但离开家人......”
“离开家人,身处孤寂之地,才是臣女所考虑的。”
钟薏说完立刻跪地,“臣女口不择言,还请太妃恕罪!”
敏太妃未露不悦,反而笑意更浓,让婢女把她扶起:“跪着做甚,你也没说错。”
“你看哀家现在,身边至亲之人皆已离去,孑然一身,如何不算处孤寂之地呢?”
“哀家懂你的思虑,只是随口一问。”
钟薏没料到她如此开明,心中的慌乱也放松下来。
太妃缓缓侧身,望向窗外的泼天雨幕,继续道,“这雨势颇大,钟小姐若是今日无事,不如在殿中留宿一晚如何?哀家年纪大了,这慈和堂日日清冷寂寞,若你日后有空来陪陪哀家,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钟薏闻言躬身福礼:“谢娘娘垂怜,臣女无事可做,若是娘娘得空,随时可唤臣女过来。”
旁边侍婢见状顺势走上前,轻声道:“娘娘,今日的药还未喝。”
敏太妃摆摆手,细瘦手腕上挂着的念珠晃动:“哀家也乏了,你下去歇着吧。”
“是,臣女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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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薏走出殿外,红叶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压着声儿正欲开口:“小姐......”,瞥见李徳过来,又闭了嘴。
李徳笑道:“慈和堂房间甚众,姑娘今日便住凝香阁吧,奴才给您带路。”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钟薏,见她行了个礼,柔声道:“谢过公公。”
夜风呼啸,红叶撑着伞走在边上给钟薏挡乱飘的雨,李徳走在前提着灯笼。四周只剩雨声,几只玲珑宫灯在雨中光线隐隐约约,宁寂的氛围和她那日见到的御花园的盛景全然不同。
凝香阁离偏殿不远,沿着长廊一路走过便到。走进阁中,已有宫女备好热水巾帕,李徳躬身告退。
沐浴完,用过晚膳,婢女陆续退下。钟薏躺在床上,屋内窗户关着闷热,她便只穿着件贴身的素色寝衣。
红叶跪在脚榻边,慢慢给她扇风,犹豫许久,终于忍不住担忧问:“小姐,太妃可有为难您?”
钟薏惬意地闭着眼,润红唇角微微上扬:“今日见敏太妃,她倒是和传闻一样澹泊,人也很和气。”说罢,又小声叹了口气,“深宫寂寞,太妃大概是缺个说话人罢。”
红叶放下心,却不这么想,她比钟薏更了解宫中密辛。先帝妃子们死的死,疯的疯,剩下的也被遣到皇陵,唯独太妃不仅得以留下,还做了皇太妃,位高权重。她若不是心思深沉如海,如何能在这吃人的深宫存活至今?又怎会轻易召一位三品官员的女儿入宫,仅仅是为了说话解闷?
不过这些钟薏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考虑。她手上动作不停,一扇一扇吹起钟薏颊边碎发,只乖乖道:“小姐这样好,太妃定是被您打动了。”
暴雨声烦,不时雷声轰鸣,主仆二人却不知道陛下在夜雨中摆驾慈和堂。
卫昭得知钟薏进宫的消息时,还在天熙殿接见吏部尚书和礼部侍郎。
天下已经太平,但朝中旧臣众多,仗着家族权势对他的策令明里遵从,暗里掣肘。他早已看不惯许久,便把心思动在改革科举之法上,意图借此打破氏族垄断,让更多寒门人才得以入朝为官。
“八股文之弊,诸位心知肚明。士子从小以之为章法,到最后不过是写出四平八稳的文章,空有皮囊而无实学。朕欲改科举,废八股,立策论。”卫昭开口,目光如电,从堂下两人身上掠过,“不知两位爱卿有何高见?”
吏部尚书薛世明抬头,略作沉吟后说道:“陛下圣明。八股文拘泥格式,确有弊端,但数百年科举之法已深入士林,骤然废止,恐朝野哗然。臣以为,可从地方试改起,逐步推行,试探得失,再行推广。”
“逐步推行……”卫昭手指在案几上轻敲,目光微沉。他早已预料到这样的回答,却依然心生不耐:“逐步推行不过是托辞。朕要改,便是全改。科举之法关乎国本,朕要的不只是平稳过渡,而是摧枯拉朽。”
礼部侍郎孙坚听到这里,额间不自觉渗出薄汗,拱手道:“陛下圣断,然废八股改策论,若无妥当出题之法,恐流于宽泛,反致士人茫然无措。臣斗胆建议,由礼部、吏部会同太学儒士,共拟策论试题,确保方向清明。”
卫昭挑眉,眼中寒意微显:“方向由谁定?由你们这些自诩名门正宗的人?策论若成门槛,你们只会用它筛选出更多与你们同类的庸碌之辈。”
薛世明和孙坚对视一眼,神色惶然,他们两人皆是在陛下登基后被破格提拔至此位,自知是因陛下赏识他们的能力,才有今日地位。然而,也正因如此,他们更加明白,若是辜负了这份信任,后果将不堪设想。
殿内一时沉默得只剩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
正此时,殿外内侍快步进入,跪在他耳边低声禀道:“陛下,皇太妃在慈和堂召见刑部侍郎之女钟薏,现人已进宫。”
18. 第 18 章
卫昭指尖一顿,搭在书案上的手收紧,眸中划过暗色,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声音听不出情绪:“朕知道了。”
内侍得令退下,低垂着头走出殿门。
他目光落回两人身上,语气冷冽:“朕问你们的是如何让寒门士子脱颖而出,而非让那些自以为高贵的门第之人占尽先机。若连这点都答不上来,朕岂还需你们二人?”
薛世明心一横,跪地道:“陛下,臣愿全力配合改革科举之法。臣早已留意治下许多门第清寒之人,他们对新策之法有极大的期待,且未受旧章所束缚。若陛下能信任臣,臣愿以吏部侍郎之名为据,从地方试开始推行,率先试点,择才而用,为陛下选拔真正的人才!”
卫昭听闻,目光微微一动,落在他身上,声音微扬:“你的意思是,你愿意以吏部之名,为朕背这场骂名?”
薛世明咬紧牙关,不卑不亢:“陛下英明,若无人敢背这骂名,那改革之事又如何推行?臣愿为陛下之所虑奔走,无所保留!”
孙坚在旁见状,额角的冷汗愈发涔涔而下。他没想到薛世明老狐狸先他一步,如此果决表态。
然而此时此刻,犹豫便等于和皇帝站在对立面,他只好同样上前:“陛下,臣不才,愿尽力协助此事。臣手下尚有数位清廉正直之人,皆有志于为国效力,臣愿与他们为陛下心中之事献上一臂之力。”
卫昭锋锐目光扫视他们二人,缓缓起身,迈步走下御座。两人站在堂下,脊背笔直,却不敢抬头。
殿内沉寂了片刻,只有窗外雨声愈发急促。
片刻后,突然听见皇帝清润笑声,如沐春风,划开殿中的冷彻气氛。
卫昭亲手将他们一个个扶起。
“朕要的不是空谈,而是实干。”他语气缓和不少,一反方才咄咄逼人之态。
“薛世明,吏部是考选官员的要害之地,朕要你拿出具体办法来,如何选拔那些清寒士子?如何在地方试中推行策论?孙坚,你礼部需配合吏部,尤其是试题拟定与监考安排,一旦有贪墨舞弊之事,朕绝不轻饶。”
两人听闻,心中俱是一震,随即连忙跪下行礼,高声道:“臣领命!”
卫昭点头,语调忽寒,带着敲打:“你们要记住,改革之事,成则为国利万世,败则天下哗然。朕能给你们机会青史留名,自然也能随时拿走。”
等他们退出天熙殿,卫昭才唤来门口候着的内侍:“摆驾慈和堂。”
韩玉堂看着外头此时的雷鸣大作,知他意志坚决,只低声应是。
象征着帝王身份的金黄轿辇一路抬去了慈和堂,卫昭踏入殿时,敏太妃正在用膳。
似早预料到他会来,太妃连头也未抬,只略微掀了掀眼皮,语气淡然:“今日御膳房上的这道燕窝枸杞,哀家吃着心气都顺了。”
卫昭在她对面落座,眸色不变:“母妃若是喜欢,明日让他们再送便是。”
敏太妃垂眸舀了一勺汤,却没有送入口中,反而放下手中的青瓷碗,碗底磕在案几上发出一声清响:“陛下许久不来看哀家也就罢了,今日来了,目光却在屋子里扫来扫去,是怕哀家这老婆子会藏人不成?”
“太妃擅自把人叫入宫中,可曾问过朕的意见?”
“你的意见?陛下这般年纪了,还这般清心寡欲,哀家不过是想替你看看未来的儿媳罢了,这也有错吗?”她声音抬高质问。
卫昭听她意思,应是没有把钟薏怎样,心中一松,语气也随之缓和:“母妃是明理之人,当然无错。只是钟薏性子胆小,朕怕她冒犯您。”
太妃脸色稍回温:“知陛下想见她,哀家把人留下了。”她转头把李徳叫近,李徳弓着身子谄媚开口:“回陛下,娘娘,钟小姐此时正在凝香阁歇着呢。”
“这下放心了吧,哀家一大把年纪了,又不是甚么吃人的猛兽。”敏太妃轻哼一声。
“不知母妃今日叫她来所谓何事?”
“没什么,只不过问了问她对入宫的看法。”
卫昭下颌紧绷:“那她是如何说的?”
敏太妃悠悠一笑,看出他紧张,故意慢慢道:“我看这小女郎颇有自己的想法......”
此时的凝香阁内。
第一次住在外面,钟薏有点不适应,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外头雷声轰鸣,雨点丝毫未歇,砸在窗上愈发扰人心神。
红叶刚刚退下,像平日一样睡在外间。
她背对着朦胧薄纱床帘,听见轻缓的脚步靠近,软声道:“红叶,我还是睡不着,你来陪我会吧。”
来人没回答,却慢慢掀开帘帐,靠在床边,给她掖紧了被子。
钟薏感到一阵冷潮气,有些疑惑,下意识转过身,却看到了正在她脑中作乱的人。
“......陛下?”
男人一路从偏殿走来,淋了些雨,深色蟒袍的肩膀处洇湿了大片,乌黑长睫上粘着几滴未坠的水珠,菲薄的唇抿着,浑身被冷意包裹。
钟薏忙从榻上坐起,动作却显得有些慌乱。身上的烟青色蚕丝寝衣因刚起身而微微滑开,胸口露出大片莹白细腻的肌肤,又被滑下的青丝盖住些许,随着她的动作泛着柔和的光。
意识到失态,她连忙将寝袍拢紧。
卫昭低眸看着她的动作,没有开口。他脑海里不断回荡着一刻钟前太妃同他说的话。
孤寂之地......孤寂之地......她便是这样想的么?
这四个字仿若一个利刺,狠狠扎入心口,痛得他流尽浑身鲜血。
他几乎想要笑出来,但笑意不达眼底,反而显得他如玉脸庞愈发扭曲怪异。
帷帐顺势垂下,把他们二人隔绝在一个密闭空间中,外界的光线更加朦胧,龙涎香和甜腻花香在帐中交错缠绵,混为一体。
钟薏有些紧张,她从未见过这样神色陌生的卫昭,不复面对她时温柔包容的模样,反而有些阴郁莫测。她不由撑着身子往后挪了一步。
正是这一小步把卫昭神思拉回,心中囚着的那只野兽摩擦着尖锐爪牙,几欲破笼而出。
他缓缓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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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大手掌慢慢抚上她的脸颊,触感带着无法言说的侵略。
钟薏看着他的动作,直觉告诉她不能躲,否则会发生可怕的后果。于是她乖乖坐着,任由带着寒气的手掌摩挲着自己的脸颊,仿若冰凉蛇身在脸上肆意滑动。
卫昭眼中眸色沉似玄渊无光,直直看着她,唇角勾起,眉眼忽得温和下来:“薏薏,嫁给我,好不好?”
他语气柔得像是从梦中传来,低哑的声音带着难以抗拒的蛊惑,像细密的丝线一点一点,无声息地缠绕上她的心神:“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我只会有你一个女人,我们共享江山,这一生,乃至下一生......生生世世我都只与你在一起......”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漪漪。
面前的美人明显怔住了,看着他,小嘴微张。
钟薏没想到他会如此说,她下意识开口,声音却带着几分不安:“可......陛下怎能只有我一人?”
卫昭闻言目光未动,只轻轻眨了眨,她才意识到他的睫毛真的很长,漆黑眼睫微曲,挂着的水珠滑落,坠在锦被上,晕开深色湿痕。
男人温柔地抚过她散落的乌发,声音微哑,几乎要滴出蜜来:“我只爱你,自然只会有你一人。”
他说的是真心话,皇家注重子嗣,可他不愿和除钟薏以外的任何人发生关系,他嫌恶心。若他有子嗣,那么只能从她身体里诞生;若她不愿,那么他一生无子也无所谓,他只需要她便足够。
钟薏感觉自己心跳又开始加速,像急促的鼓声,越来越快,她甚至疑心面前的卫昭会不会听见。脸颊逐渐发烫,热意蔓延开来,几乎要烫到他放在自己脸边的手掌。
她身体轻颤,好像掉入了无边蜜罐,足够甜蜜,但若过度沉溺其中,便会有溺毙的危险。
颤动的眼睫暴露了她的慌乱,卫昭看得清楚,自以为她不愿。
他指尖顺着脸颊滑到她的下巴,微微用力抬起,迫使她直视着自己的双眼。他看着她眼波粼粼的眸,好似他是什么逼良为娼的恶霸,已经被他的话逼到极致,眼泪凝在眶中,将落未落,眼角泪痣衬得愈发楚楚可怜。
卫昭觉得自己跳动的心脏仿佛下一刻就要寂灭,整个人的身体和灵魂分开,身体依旧赖在她面前,灵魂却飘在一旁,冷漠地看着他如野狗般乞讨她的一丝丝爱怜。
“薏薏,你哭什么?”他笑了,目光幽深,嘴角却扬得更高,双手捧着她的脸,声音低柔,“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话音未落,他突然俯身,狠狠咬住了她的嘴唇。
他脑中已然混乱,唯一清晰的念头便是——吃掉她,把她放在肚子里,让她永远无法离开他。
钟薏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瞪大了眼,双手抵在坚硬的胸口想推开他,却被一只手蒙住眼睛,另一只手臂扣住她的腰肢,无法逃离半分。
眼前一片漆黑,她只感觉到这个吻的力道凶狠,带着他无法遮掩丝毫的独占欲,舌头强硬地探进口腔为非作歹,津液来回交换,几乎顶到喉咙,让她窒息。
19. 第 19 章
钟薏看不见他的神情如何,触感便更加清晰。
小腹被迫紧贴着他冰凉的外袍,熟悉气息在鼻尖口中翻搅,她不由得浑身瘫软,上身努力往后退无果,指尖撑在他胸口发颤,青色寝衣贴身勾勒出一弯柔软如柳的弧度。
她从令人头晕目眩的快感中抽出身,用尽全身力气推拒,可男人身量高大巍然如山,换不来半分松动。
于是她狠下心,不管不顾地启齿咬下。
血腥味顿时弥漫在口腔,两人都尝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趁他发痛怔忪,钟薏终于得以拉开距离,双手捂着领口喘气。
男人手掌收回,她眼前视线恢复,目光落在他身上,刚想质问他究竟怎么了,却被他此刻的模样惊到。
卫昭缓缓抬起手掌,抚过被咬破的唇角,血色在苍白指尖晕开,那张永远温柔俊美大局在握的脸因泪水滑落而显得狼狈,睫毛像雨后松针挂着水滴,一颗接一颗,滴在冷白脸颊上,滑过嫣红唇色,滚至下颌。
他低头靠近她,眼中黑沉无光,先她一步开口:“我哪里做得不好,可以改。”
他顿了顿,带着卑微哀求喃喃,唇角轻轻颤抖,“......能不能不要拒绝我?”
她方才的沉默如铡刀悬在自己头颅上方,他只能用嘴堵住她还未出口的话,而现在则是最后一道宣判。
他没有在期待,甚至不敢期待。他只希望她能看在他如此伪装的可怜姿态下,不要那么果断地拒绝他,让他一丝希望都看不见。
否则......他被逼入绝境,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无数个阴暗念头划过脑海,心口翻涌的情绪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
可眼前的人开口了。
钟薏声音轻轻的,甚至带着一丝无辜:“我没拒绝你啊。”
卫昭眸中晴光破开翳云,霎那间只觉仙音入耳。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试图通过她的神色试探这句话的真伪。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未能出口,只能继续以执着的眼神牢牢锁住。
然后,她笑了。
“陛下没有读过话本子吗?不管是谁被表白,都会愣一会儿吧?”
钟薏冷静下来,意识到卫昭误会了她刚刚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她看出他的难过,便故意轻巧道:
“连反应的时间都不给我,是不是太心急了?”
她看着他仍然失魂落魄来不及反应的样子,心中塌陷下一小块,慢慢凑过去,双手搂住他劲窄的腰,脸颊靠在胸口,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甜蜜微笑:
“我只是......太高兴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柔软的身体主动靠近,触感让卫昭心跳骤然停滞。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数不清多少个过往美梦里,她便是这样主动靠近他耳畔,吐出惑人心神的话,在他身下承诺永远不会离开,可每次梦醒,依旧是满室孤独空落。
而现在,她如此真实地在他面前,还在笑,笑着说她高兴,笑着贴近他,仿佛将才一切绝望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身体的本能让他在钟薏第一时间靠过来时,便自发抬手搂上。手掌触碰到她单薄的里衣,一股难以言喻的炽热从手掌蔓开,顺着钻入心口,源源不断,让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卫昭动了动身子,让她用更舒服的姿势倚在自己怀中,他垂眸看着她安静秀美的侧脸,目光深沉,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
如果她骗我呢?
怀中人此刻无比乖顺,但他记得她曾经会多少花言巧语将他哄骗得不知西东。
可是,她失忆了啊。
卫昭又马上劝说自己。她什么都忘了,自然也不记得他曾经做过的错事,为何要骗他?他只需要好好戴着温润君子的面具,在她面前永远装成一副好人模样,她便不会想着离开他。
那她若是寻回记忆,他又当如何?
那么他便不必伪装,直接将她锁在自己身边,让她哪也去不了。
钟薏不知道面前的男人肚子里装了多少坏水,她还在心疼他。
虽说适才他的模样属实有些骇人,可夫子常说“地势顺则水流宽,心怀远则路自坦。”,她自认为自己是个大方的女郎,卫昭小时候过得那么艰难,无人爱他怜他,他对感情患得患失一些也是正常的。
这个时候就更需要她出马,他不会爱,那么便由她教好了。
钟薏这样想着,从他怀里抬头,想到刚刚伤了他,心中愈发愧疚。蹙着眉尖看着他受伤的唇,血已经止住,在嘴角凝成小块血痂。
她心疼地伸手,又不敢触碰,退出他的怀抱,想去找找这凝香阁内有没有什么可以涂抹的药。
她才起身,半跪着塌腰掀开重叠帘帐,一只脚触碰到脚踏,腰间却重新覆上一只炽热手臂,下一秒,她被猛然拽回,整个人摔入柔软如云的锦被中。
湘妃竹丝的帘帐被他的动作惊扰,帘边坠着的一排珠玉晃动,碰撞间发出清脆声响。
卫昭压在她身上,帐内昏昧,他又用宽阔肩膀遮住了从帘缝透入的最后一丝光源,神色便看不太真切,只听压抑着的阴寒声音从颈边传来:
“你又要走么?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是不是?”
钟薏被他的语气动作弄得不知所以,他力道虽大,却放着一只手枕在她脑下,怕她磕到。
听着他的质问,这回她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她从未想过的问题。
他究竟经历过多少失落,尝过多少次被抛弃的滋味,才会如此在意,连她的感情都要再三确认?
钟薏用力咬住唇,力道之大,眼前变得一片模糊。
她失忆醒来,对着陌生世界小心试探如履薄冰,少女心思第一次见到他好像就已经飘走。所以她才会在读到他少时传记时那么难过,对着平淡叙述的文字和窗外永远触手可得的安稳宁静哭得泣不成声,吓得几个婢女围着她,连声问她怎么了。
那时,她不过才见过他一面。
她不明白自己对身上男人的感情到底从何而来,或许是百花宴的惊鸿一瞥,又或许是那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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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丽梦境,又或许是他拉弓搭箭从虎口将她救下的场景......
她喜欢他,所以每次看见他,心跳总是加快,脸颊也止不住地发烫;她喜欢他,以至于在那些看不见他的日子里,会忍不住担忧他是否吃得好,睡得安稳,是否为了政务宵衣旰食,忘了照顾自己的身体。
眼眶承载不住过量的泪水,变成珍贵的晶珠从眼角滚落,像是一条无尽的小溪。
她咬紧牙关,不敢开口,生怕一出声便泄露了自己的忧郁情怀。
卫昭久没等到回答,寂静像是重锤,将他推入深渊。
他恨她总是想着离开自己,于是下定决心,明天就把早已画好的图纸交给宫中最能干的工匠,打造一座金笼,把她关进去。他会在笼子里铺上最细致柔软的绸缎,在她脚腕上挂着足够轻巧的精巧锁链,不会伤到她半分。
若她害怕,他也可以陪她待在里面,一起与外界隔绝。
耳边的一阵濡湿热意打断了他的念头,他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到她已经哭得满脸泪水。
是他让她如此痛苦吗?
他胸口涌出悲哀,她便如此讨厌他,连他的怀抱都如此厌恶?
卫昭这样想着,却没舍得放开一分一毫。
哭得喘不上气的女郎抽噎着,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如羽毛般轻软的手指捧住他的脸,用了点力道将他头颅压下。
她眼睛通红,泪水沾湿长睫,直直看着他,红唇吐出世间最动听的话:
“卫昭,我跟你保证,我永远不会主动离开你。”
现在他是真的呆住了。喉结剧烈上下滑动,哑着声儿:“那你方才......”
钟薏狐狸眼破涕为笑,混着泪珠隐隐发亮:“笨蛋,我想去给你找药!我咬伤了你,感觉不到痛吗?”
卫昭终于感觉到自己再度呼吸了。他复又低头埋在她的颈边,笑出了声,闷闷的,带着说不清的快意和狂热。
那么那张图纸,就先藏好吧。
他抬起头和她对视,在那双湿润清透的眼眸里,慢慢用舌尖舔去唇边凝固的血迹,眉眼间染上一抹难以言喻的艳丽,苍白面颊仿佛夜幕下的妖鬼:
“不痛,一点不痛,薏薏给我的所有都是恩赐......”
“啊!”钟薏被他诱人嗓音里露骨的意味羞得面颊瞬间通红,慌忙埋在他心口,不想和他说话。
卫昭乐于看到她如此依赖自己的样子,连害羞都要钻在自己怀中。
他脸上笑意愈发浓烈,近乎病态的渴望与占有欲在朦胧光影中毫不遮掩。
只不过这一切钟薏都无缘得见。
他将她头从胸口轻轻托起,她只看见他恢复成往日温柔的模样,深情地注视着她,向她索要一个吻。
身下的美人被他的容色吸引,好似中了药,原本清明的神志完全丧失,乖乖奉上自己嘟起的丰润红唇,由着他细细品尝。
她沉浸在和心上人神思相通的快乐里,小口喘着他渡过来的空气,身体和他紧紧贴近。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他们二人。
20. 第 20 章
云织绸在微微烛火下泛着珠光,布料轻如蝉翼,两人贴蹭动作间,如流水向两边滑开。
钟薏忽地感觉白雪一阵凉意,只是一瞬,又被身上人盖住,牢牢束起。
她半睁着水光迷蒙的眼,感受到卫昭粗/喘灼热的呼吸和身上的温度。
她有些不解,大景朝女子的贞洁观念没有以前那么重要,离婚改嫁也比比皆是。自己是愿意和他更进一步的,虽不至完全交付,可今夜正是情浓,稍微亲密接触也无妨。
身上的男人喉头滚动,却低低笑了,声音似掺了醇香烈酒,瞬间就让她抛却一切疑惑。
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易包裹住她的手,引导她解开抽开腰间的玄色丝绦。伴随细微轻响,外袍轻缓滑落。
亲手拆开礼物般,最后一道系带解开时,钟薏望着他裸/露的宽越肩背和线条分明的锁骨,觉得自己好像病了。
不然怎么会这么热,好像一把火苗从不可说的地方烧起,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发软。
沉郁的龙涎香厚重如潮水,一浪接着一浪,缓慢又不可抗拒地包裹住她,无孔不入。
她身上还裹着被他完整束起的寝衣,只露出锁骨下一抹莹白,可他上身已是全然裸/露,肌肉线条明显,带着能让一切崩塌的力量感。
经年累月的滔天妄念一朝被缘由之人满足,他已然被一分为二。
一半沉沦于和她的亲密无法自拔,激动到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一半又戴上了那副君子面具,强迫自己不要吓到她。
他伏在她身上,遮掩着自己的异样,双手撑在她头两侧,姿态压制,唇舌舔过滚烫泛粉的脖颈,一路向上,又到鲜红似滴血的耳尖,慢慢含咬着,轻而易举地挑动她每一丝颤栗。
“宝宝......我的薏薏......”
“我好爱你......”
他在她耳边低低诉说爱意,声音因为克制欲/望而格外低哑含糊。
钟薏恍若身处云端,飘飘然不知身处何地,胸口幸福感几乎漫溢出来。
她是何其幸运,有与她互相欢喜的郎君。
他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掌管天下一切,现在却在这小小一方对她诉说最赤诚的爱意。
她眼眶不自觉地又涌上一层水汽,轻抚上他垂落在身上的墨色长发,声音同样低柔,生怕怕打碎这一刻的美好,喃喃道:
“我也好喜欢陛下......最最喜欢了。”
“叫我明昱。”
含在嘴边的字被滚出,她面颊通红,第一次叫出心上人的表字,眼波流转间透出无尽眷恋,
“好喜欢明昱......”
他们终究没做什么,卫昭只把她牢牢揽在怀中让她睡觉,可他身体的滚烫和异样反应无法忽视。
苏玉姝和她看了不少话本,自然明白顶在自己腰间的东西是什么。
她一边为自己心爱的郎君如此尊重的行为心动,一边看着他隐忍的模样,又担忧他的身体。
“我……”她的声音细如蚊蝇,羞得几乎无法抬头,“我可以帮您。”
于是她伸出手。
她忘不掉他当时看向她的眼神,炙热得似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吃入腹。
然而,很快她就后悔了。
实在是......有些累了。
她手早已发酸,指尖无力,只能卸了力气由着他作为,长久的摩擦让掌心发烫,甚至隐隐有些刺痛。
卫昭只细细吻着她的鬓发安慰,说自己很快就好。
钟薏觉得自己被他骗了,男人面上依旧得体,甚至嘴角含笑,可手中的东西全然没有他本人的温柔模样,气势汹汹又格外霸道。
在她几乎昏昏欲睡之际,才感到一阵滚烫,随之而来的是掌中难耐的黏腻,奇异的气味悄悄弥散帐中。
把她小手当作工具的郎君格外抱歉,在她身旁轻轻喘息片刻后,满怀歉意地披了外袍,亲自端来热水和药膏,动作轻柔细致地为她擦拭干净。
他低垂着眉眼,润黄灯盏描绘着他俊美得无懈可击的面容,因为欲望的满足而面色红润,看着她的眼神缱绻又愧疚。
她不知道的是,他看到她被弄脏的红肿白皙手心,脑海里却早已浮现出自己将黏腻肆意涂抹在她别处的场景。
即便如此想着,卫昭手上动作依旧一丝不苟,抬眸时面容又恢复了面对她时一贯的沉稳与柔和,眉峰甚至都因为心疼而微微蹙起。
然后他重新抱着她,像对待孩子一样拍着她的后背,低低和她道歉,说自己一时情浓没控制住自己。
于是钟薏又原谅他了,陛下已经这么温柔了,偶尔被欲/望控制,也无可厚非嘛......
毕竟他是她心爱的人啊......
钟薏这样想着,又分出神安慰让他不必如此自责。
外面雨声未停,潮热消退,她被他的气息包裹,在轻柔拍打中睡去。
钟薏感到一阵凉意,睁开眼,发现自己蹲在一片泥泞的黑土地上。
雨还在下着,没有了下午的急骤,更像是雨雾,打在头上的斗笠上,激起一片细碎声响。
——斗笠?
不仅是斗笠,背上传来重量也让她一愣。她还背了一个背篓,取下后,发现里面装满了些常见的药草。身上披着一件稻草编织的蓑衣,袖口露出的衣料发白,质地粗糙。
面前植物叶片墨绿,薄薄绒毛上盖了一层晶莹的小水珠。
她有些茫然,视线盯着这长了一小片的暗紫色细茎植物——灵苓草,常用于治疗跌打损伤,生长于深山幽谷、潮湿阴凉处。
可是......她站起身,因为长时间的蹲伏,眼前一阵晕眩。环顾四周,周围满目翠绿,稍远些的地方便被朦朦雾气遮住,远处群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宛如水墨。
她为什么突然会在深山之中?
难道是梦?
四周静谧无比,唯有雨滴敲打树叶的清脆和风拂草木的低吟,仿佛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人,诡异的安静让她心中涌出莫名的孤寂感。
她一时不知如何打破梦境,便随意朝前走去。
忽的,右侧传来草丛被拨开的动静,脚步朝她飞快奔来。
她转头望去,才发现是只小黄狗,通体金黄,额头有簇白毛,刚及她小腿高度。见到她便兴奋地汪汪叫着,好似认识她,轻叼着她裤管想把她拖走。
钟薏发现自己对这只狗莫名有好感,顺着它的力道走了几步:“诶诶!你要把我带到哪去?”
小黄狗像听懂了她的问话,停下嘴,昂起脑袋定定看着她,又响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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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一声,头往后一偏,不断重复这个动作。
......前面有东西?
见她抬步跟上,狗子便一路在前面指引,时不时回头确认身后人还在不在。
大概时值三月,漫山遍野生机盎然,山路崎岖蜿蜒,因着雨水濡湿,脚踩下去甚至会微微凹陷,带出一串脚步。
锋利的枝桠划过小腿,带来的触感异常分明,令她恍然以为一切都是真实发生。
没走多久,眼前依旧是无尽碧绿,可空气中已经顺着风传来淡淡的血腥味,越走越明显。
她见过卫昭射虎时大量血液从虎喷涌而出的场景,便对这股浓烈气味格外记忆深刻。
狗儿见她迟疑,又扑上来叫,意思是催她赶快跟上。
响亮的狗叫声在林中回荡,回声传来,更显幽寂。
钟薏背后寒毛乍竖,心生悔意跟着它一路到这,又担心叫声会引来别的不明东西,只能强压不安,小心地弯腰借助草木掩盖自己身形,接近前方。
拨开一片几乎和她同高的树丛,眼前视野开阔了一些。此处地势偏低,有个小洞穴,洞口有被扒拉过的痕迹,地上还拖着蜿蜒的血迹,一直通向洞内。
她心中一寒,脚步慢下来。
洞穴里究竟有什么?如果是人,她尚能施救;可如果是受伤的猛兽,她又该如何应对?
小黄狗停在洞口处,不再叫唤,先一步撒着四肢奔进去。
钟薏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想到这是个梦,再如何也不会伤她性命,也警惕着靠近。
*
这是钟薏第一次与男子共寝,清晨朦胧时,旁边多了一道气息的感觉格外鲜明。
她再难入眠,悄悄睁开眼。
她睡觉一向规矩,醒来时依然维持着睡前的姿势,枕在他手臂上,腰间被另一只有力臂膀搂住。
卫昭还在睡着,此时的他眉目舒展,狭长凤眸紧敛。
她想到两人昨晚的温存,以及睡着后的梦境,忍不住在被窝里无声笑开。
才笑两下,颈边便覆上一股熟悉的热气,皇帝还未睁眼,只埋在她胸口慢声:“什么事大早上笑得如此开心?”
清醒后,钟薏还没习惯昨夜已经和喜欢的人互通心意这件事,脸上泛起桃花般粉红,轻轻回抱住他,嘴角笑意未收起:“做了个梦。”
“什么梦?”
“美梦。”
“那敢问小姐做了什么美梦?”
钟薏绷不住嘴角的笑,终于解答:“我梦着自己在山里采药,捡到了受伤的陛下......”
她回忆起梦境,蹙起黛眉,“那时候的陛下看起来好脆弱......受了好多伤,流了好多血......”
卫昭猝然睁眼,眸中波澜乍现,一片清明。
钟薏没有察觉他的异样,依偎在他怀中,继续道:
“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我是太用功读书了,这才梦到去采药?”
卫昭脸上的寒意已经收起,亲昵地抚着她的额发:“然后呢?薏薏有没有把我带回去?”
“不记得了......只梦到这里。”
“好像话本上的故事哦......你说,我们前世会不会就是如此相遇的?”她抬起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
21. 万事如意,新春胜旧年
慈和堂正殿内,晨曦透过纱窗,皇太妃已经洗漱完毕,正用早膳。
玉勺轻触碗中炖的软烂的燕窝,婢女容月端立一旁禀报:“昨夜陛下留宿凝香阁,听说......子时叫了一次水。”
萧乐敏听罢,未作声色。
“今早陛下离去时,与钟小姐同乘帝辇,直至澄心堂后,钟小姐方才步行出了承乾门。”
闻言,她这才微微挑眉,神色不明。
天子轿辇乃是景朝几代帝王专属之物,象征无上威仪尊贵,立制以来从未破例。宫中向来有规矩,即使是皇后也无权与天子同乘,后妃出行,更是乘坐与各自品阶相匹的步辇,严守尊卑,不得僭越丝毫。
而她一个未经册封的闺阁小姐却获此殊荣,实在耐人寻味。
殿中一时唯有银筷碗碟碰撞的轻响。
萧乐敏放下银箸,接过旁边侍婢呈上来的湿帕拭手:“这冷冷清清的后宫,终于是要热闹点了。”
她又吩咐:“你去库房挑点小姑娘喜欢的头面首饰,一并送到钟府。”
容月娴静含笑:“娘娘您体恤钟小姐,日后她进了宫啊,必然也感念您的好。”
昨夜敏太妃听闻陛下进了凝香阁未出,便早早让人传话,免了她今日清晨辞别的繁琐礼节。
请钟薏进宫时,太妃派的也是身边最为亲信的总管李徳,出行极为低调,为掩人耳目,宫中连风声都未传出几缕。
萧乐敏未置可否,论不上自己对钟薏如何体恤,这般只是给了皇帝一个从容行事的理由。
她指尖抚过湿帕:“......算了,此事不必声张,礼先备着,别急着送出去。宫里宫外,总归要看陛下意思行事。”
她轻叹一声,目光幽远:“明昱远比他父皇重情,也不知是福是祸。”
檀香袅袅,淡淡萦绕空中消散,容月低垂着头,不敢随意接这话。
萧乐敏出身锦州簪缨世家萧氏,乃南方士族中显赫的名门,早年她曾被名医断言活不过二十,父母因此不忍她远离膝下,直到二十六仍留在家中。
她在先帝未封太子时便嫁入王府,比之足足年长六岁,年龄容貌皆不如其他嫔妃出众艳丽,唯“温婉”二字堪堪可称。
因母家身份足够显赫,为她保驾护航,便让她得了一些宠爱,顺遂入妃位,封号“德”。
活到这个岁数,年过半百,看尽后宫兴衰变换,世间一切已成云烟。
刚用完早膳,便有婢女来报:“娘娘,长华郡主来了。”
皇太妃脸上终于露出抹笑:“这丫头,好久没来看哀家了。”
不一会儿,门口款款走进一姑娘,衣着鲜丽夺目,姿容妍丽,举止间自有一份端庄与贵气。肌肤莹润似玉,细挑的双眉间带着几分倔强,行走间耳际坠着的一对小巧金步摇晃动。
卫婉宁步入堂中,端正行了个礼,小心翼翼靠过去。
“祖母可有想我?”
萧乐敏见她娇俏模样,笑着刮了一下她挺秀鼻梁:“上回我说了重话,你便记仇了?”
卫婉宁抿唇一笑,乖巧道:“我怎会记仇,祖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我好。”
二人闲话片刻,卫婉宁似是犹豫了下,终究忍不住问道:
“听闻表哥今日来慈和堂了?”
太妃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语气也冷了几分:“你还死心不改?”
卫婉宁倏地跪下,双手紧紧抓住她外袍的下摆,声音带着哽咽:“祖母!我自然是知祖母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喜欢皇上......”
萧乐敏冷笑:“你以为哀家替你求了个郡主,便代表他把你放在心上?不过是念着公主的旧情罢了!”
婉宁眼泪滚滚落下,颤声:“我不甘心啊......陛下这么多年仅太子时身边有过一小妾,为何我不能试一试?
“不管如何,我也是唯一陪伴陛下多年的女人......”
敏太妃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心软下来,语气稍稍缓和:“长华,公主临终前特意托我照顾你。这些年,我也算没辜负她,如今你什么都不缺,荣华富贵尽在手中,何必非要执念于此?”
她眉宇间染上几分疲惫:“陛下如今坐拥江山,喜怒无常,心思深沉比原先更难揣测,且不说他根本不听我的......若论什么母子旧情,根本无可能。
“你可知,他如今对我的宽容,也不过是念在自他十一岁时便由我照拂的旧情。”
说到此处,她语气愈发冷淡:“我早已看透,如今不过是守着慈和堂图个安稳,若真的替你开口,不仅帮不了你,只怕我自己都难保全。
“后宫之中,不得宠爱之人的寂寞远比你想象得更甚。你若真的入宫,尝尽辛酸无助,到那时害的还是你自己。”
卫婉宁跌坐在地,脸上泪痕未干,发鬓凌乱,被她语间狠绝震慑住,嘴唇微动,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是大公主之女,自小受尽周围人宠爱,六岁时,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个三皇舅。
那时,卫昭尚未被立为太子,身份尴尬,被生母连累贬入冷宫。一场大火后,敏德妃受陛下吩咐,将他接到身边抚养,他才得以脱离冷宫的阴暗。
她初初并未把他放在眼里——实际上,没人看得上他——干瘦如柴,只比她高一些,浑身带着股疏冷戾气,看人眼神阴寒,总像看一具尸体,晦气又不讨喜。
可大公主把敏妃视作亲母,关系亲密,她被带着去慈和堂拜见时,总会与他照面。
她一直抱着轻视态度,但几年后,卫昭出落得越发芝兰玉树,气度雍容,比几位皇子姿容更甚,仿佛被抹去尘灰的明珠。
看向她的眼神虽冷漠如初不带一丝感情,可她却不知何时起,见到他时,心中竟夹着难以言喻的羞涩与心动。
对他的称呼,也从最开始不情不愿的“喂”,到后面的“三舅舅”,到现在的“表哥”。
其中心思只有她自己知道。
卫婉宁回过神,小心擦去脸上泪水,下颌昂起,面容恢复高傲如常。
敏太妃看着她的表情,目光如刀:“我今日同你说的,你可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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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乖巧应答:“长华知陛下不是自己可以肖想之人,日后也不会想着入宫了。”
萧乐敏听罢心中一松,满意点头:“你能这般想便是最好不过。”
“你今年已经十六,你爹愚昧无能,终日沉迷声色,必然不会为你日后筹谋。且安心,时机成熟哀家自会为你择一门良缘,你静心待嫁即可。”
“长华谢过祖母。”
卫婉宁从宫中回到郡主府后,坐在房中。
婢女端来一盏新沏的茶水,她刚入口,眉头一皱,猛然将茶盏甩出,上好窑瓷碎成一地,茶水混着茶叶打湿地毯,满地狼藉。
她心中郁结愤懑难消,霍然起身,挥手摔尽了房中一切。
几个婢女战战兢兢立在旁边,大气不敢喘。
郡主最近几次从宫中归来都如此生气,可怒气一平,转眼又要重新盛装打扮进宫,如此循环往复,受苦的只有她们这些下人。
卫婉宁看着一地碎片,咬牙冷笑。
萧乐敏这老婆子贪生怕死,不敢帮她,那她就自己来。
——
卫婉宁还没来得及计划,翌日早晨,一道圣旨如同巨石投湖,溅入平静上京,炸出无数波澜。
听竹居内,晖光洒落廊下珠帘,微风拂过修竹,沙沙作响。
钟薏斜靠在后院摇椅上,手中捧着本《书生的狐妖心尖宠》盖住脸上飞起的粉霞,只露出一截白腻细颈,旁边桌上还摞着几本书名各异的话本子。
昨日从宫中回来,她每不小心瞥到自己手心,心中总会泛起羞意,只要稍作回想,那晚上手中的潮腻感似又浮现手中。
思来想去,觉得陛下物什着实有些可怖,且......时间太长,她也并未觉得多少欢愉,还不如和他亲吻。
于是她翻出上回和苏玉姝去京中最大的书楼观微楼购得的话本,准备好好重新观摩一番。
上京如今有一处专管书籍内容的机构,名为绿江院,其中规矩极为森严,为防止某些不合规范的书籍流入市面造成影响,所有书籍出版上市前,均需经过绿江院的严格审查。
正因如此,观微楼所售话本虽有些笔触香艳,但大多点到为止,脖子以下的细节还要靠读者自行揣摩。
她将本子翻得飞快,一连看了几本,其中女主“娇/喘连连”“惊呼‘冤家’”,男主“粗喘一声”......看起来是很舒服的......
她有些怀疑:这些作者不会自己都没什么经历吧?
毕竟,她可是真切体会过的。
佩兰匆匆跑进,打断了钟薏的胡思乱想。
她气喘吁吁道:“小姐......呼,宫里来人宣旨了,老爷让您现在去正厅!”
钟薏“啪”一声把书封盖在旁边雕花小几上,慌乱回应:“哦,好......什么?”
佩兰是知道前晚她留宿太妃殿的,脸上的笑掩不住:“我听小秋说,来的人衣装颇为华贵,看起来是什么大太监,那通身气派!定是小姐得了皇太妃的青眼,给您送什么封赏来了!”
22. 第 22 章
钟薏带着丫鬟走到厅前花台,游廊外垂首静站着几个太监。
父母,姨娘,还有钟志尔都已到了,钟以礼公务缠身,不在家中。
她端着莲步,迈进厅中,见上首站着一个拢袖的年轻太监:面白无须,微胖,年纪约莫二十上下,穿着深红官服。和钟进之交谈虽面带笑意,眼中却难掩精明。
见到她来,那太监立刻收敛了笑意,严肃了神色,对她顿首。
钟薏被他这一出吓住,后退一步,还未来得及伸手扶他,他已经自行站起,掏出袖中准备好的金黄卷轴和鎏金龙印,声音高昂:
“刑部侍郎之女钟薏,接旨!”
韩玉堂方才跟钟进之周旋半刻,硬是没透出半分他今日带的是圣旨。
众人皆没预料到,可见印如同亲见帝王,震惊之余纷纷跪下。
厅中只剩韩玉堂挺胸站着,中气十足:“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命,统御万邦,深知后宫和顺,方可助国安康。今有钟氏,秉性温雅,蕙质兰心,品行端庄,淑慎有仪,实为淑媛之表。
思后宫需得贤德,以承宗祧,特封钟氏为贵妃,俟吉日五月十八入宫,行册封大典。
钦此。”
话音落下,一时俱静,针落可闻。
“娘娘?”韩玉堂笑眯眯看着钟薏,美人似愣住了,垂着脸跪在地上。
她这才回过神来,伸出细白双手,捧住他递来的诏书:“臣女接旨。”
韩玉堂一甩衣摆,恭敬又施一礼,声音郑重:“奴才韩玉堂参见贵妃!贵妃娘娘吉祥如意!”
堂内外所有主仆跟着重复,声如洪钟,回荡大堂:“贵妃娘娘吉祥如意!”
钟进之和钟夫人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底难掩的喜色。
钟薏看着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众人,茫茫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轻咳一声:“......都起来吧。”
韩玉堂闻言起身,目光转向夫妇二人:“钟家出了一位贵妃,天大的好事啊!”
钟进之躬身回:“多谢韩大人厚意,钟家能得此殊荣,实乃天降恩宠,必当谨守职分,不敢有半分懈怠!”
李清荟也低头,语气温婉:“贵妃能够蒙恩宠,为臣妇之幸事。”
韩玉堂微微一笑,暗含深意:“钟大人谦虚了,娘娘入宫,必定风光无限,只盼钟大人日后莫忘我等啊。”
钟进之忙不迭点头:“是,是。”
韩玉堂看着站在一旁的钟薏,语气恭敬:“娘娘请早做准备,吉日一到,宫中便会有人迎娘娘入宫。”
直至韩玉堂带着一群太监离去,她才被钟志尔脆生生一句“贵妃娘娘”惊醒。
她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家人,每个人都与她隔着两步,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珠玉,碰不得一点。
空气中洋溢着喜悦的氛围,韩玉堂来颁旨的声势浩大,丫鬟小厮奔走相告,消息瞬间席卷整个上京,满城哗然。
如今宫中后位空悬,唯钟薏一人荣膺贵妃之位,独占皇宠,享无上尊荣。
钟府在京中地位立刻水涨船高,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
钟薏坐在书房中,红叶和翠云凑在她面前。
翠云:“小姐不高兴吗?”
红叶悄悄伸手在她后背拍了一下:“小姐分明是高兴坏了。”
钟薏听着,只道:“我高兴。”
她的确是高兴的,天子是她的爱人,自己才同他情深意长许下终身,她怎么会不高兴呢?
只是,
只是不论失忆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府中亲人待她的关心宠爱都是真实存在的。
好不容易才适应了全然陌生的这里,却再有十多日就要分别,内心难免复杂。
她抓住红叶的手,涩声:“你......你觉不觉得,太快了?”
哪里快了啊啊!
红叶心中无声呐喊。
自陛下登基,内务府便已悄然着手准备,就连她们,在被派来伺候钟薏之前,便被吩咐过自己的主子便是将来入主后宫之人。
然陛下素来对外表现冷淡,从来不提选妃之事,朝中迂儒旧臣整日把皇嗣血脉挂在嘴边,常常对他施压。
她看着钟薏的模样,柔软纤指抓住她的。
她又想到,小姐不过才十七,突然被告知马上要进宫,无措也是人之常情。
夜晚,钟薏躺在床上,还未睡去,忽听红叶走到床畔,气声道:“小姐,陛下来了。”
钟薏猛然睁开眼,下意识坐起身,望着门口。
见人未来,她掀开被衾,鞋都没得及穿,直奔出卧房。
外屋门扉微敞,卫昭方才跨入。
今夜他是常服打扮,一袭玄色锦袍,衬得身形修长面冠如玉。
她倏然止步,立在屏风处,看着来人大步走近,空落一整日的心,仿佛终于找到地方安放。
“明昱!”
月下美人鬓发全散,呼吸微乱,脚上只着一双素白袜履,绢裤下露出的皓腕比屋外洒下的月光更白,欺霜赛玉。
她这般模样,分明同他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相见。
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她便像乳燕般轻盈扑进怀中。
怀里霎时被温软触感充满,她伸出的手环在他腰间。
那一刻,卫昭久违地登上如同与她媾/和时的极乐,满足自胸腔蔓延,直至四肢百骸。
他看着她晶亮的好似只装得下他一人的眸子。
这便是被她主动靠近的感觉吗?
他没想到一次失忆给他如此大惊喜。
卫昭将她打横抱起,回到卧房榻上。两人合盖着一张锦被,身子紧贴在一起,钟薏完全成了一颗粘人的牛皮糖,柔软双臂紧紧缠着他不放。
指尖乌亮发滑过,触感如流水,卫昭垂眸:“薏薏,先委屈你做贵妃了。”
他顿了顿,指腹顺着青丝下滑,摸到她突起的肩胛,搂住,“等我处理好手中之事,必以风光大礼,亲迎你入主中宫。”
钟薏微怔,随即摇摇头,颦眉望向他:
“能陪在陛下身边我已经心满意足,何况,若是我成了那......他们会不会难为您?”
她不懂朝政,可也知帝王婚事牵涉权谋制衡,皇后更是千挑万选,必然是那出身尊贵、门第相当之人。
她作为侍郎嫡女,成为贵妃已是恩宠至极,若再登凤位,怕是满朝文武都要群起而攻之。
卫昭丝毫不提今晨开始如雪片一般飞进正元殿的折子,只双臂收紧,将她更深地锁入怀中:“我爱你,自是要你与我并肩。”
他黑沉眸子锁住她:“薏薏呢,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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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子说她今日接了圣旨后便恍惚不定,一会儿轻笑,一会皱眉瘪嘴,整个人魂不守舍。
她因嫁给他而笑,他无比快乐,可他的贪婪如同巨兽,已经被她喂大,不愿她的心绪被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事物或人牵扯。
于是,他循循善诱:“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手掌抚过她单薄的脊背,语气诱哄,“我是薏薏的夫君,薏薏什么都可以同我说。”
房中静了一会。
钟薏终于撤回一直环着他腰间的手,离开他的怀抱。
骤然的空落让他感觉格外不适,可他仍是那个温润俊雅的郎君,并未显露半分不悦,依旧温温柔柔地看着她。
钟薏端坐起,对上他的眼,狭长凤眸中澄澈如月色,似乎可以解决她的所有不安情绪。
她迟疑片刻,终于决定开口:“......我......”
声音低而轻,“我几个月前失忆了,”
卫昭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了,轻轻“嗯”了一声,胸口的躁意似乎要从皮肉中跃跃涌出,他没忍住,继而伸手把她重新锁进怀中。
她好像为接下来出口的话找到了依靠,乖乖倚在他的胸口:“我总觉得,周围的人都有点奇怪。
“娘亲、爹爹、大哥......每个人,都好像跟我隔了一层纱。就连身边的婢仆也是如此。那日我问红叶,去年的生日是如何过的,她竟然支吾了好久,说法还跟翠云的不一样。翠云说娘亲亲手给我煮了一碗长寿面,红叶却说我那日......”
钟薏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扼住喉咙,顿了好一会儿,
“很多怪异之处早就已经出现,我没有办法忽略,可是......他们对我足够好,好到我不敢去深究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到此处,她语调微颤,泪睫湿润:“我怕若真找到的真相,是最害怕面对的。”
“那我又当如何?”
她仰头想在他身上寻找安抚,他俯下身,指腹抚过她微凉的脸颊,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
“薏薏,过去的记忆,对你很重要吗?”
钟薏被这句话问到,一时迷茫:“我也不知......”
卫昭嗓音低醇,目光幽深:“它影响生活了吗?影响你吃饭,睡觉,或者——跟我谈情?”
她脸颊一红,被他的话绕了进去:“那好像也没有......”
“那便是不重要的。”
他肯定道,指尖顺着她眉间轻抚:“薏薏,不重要之事,便不值得你深想。
“眼下,亲人,爱人都在你身旁,既然如此,为何要探究让自己不快乐的往事?”
卫昭语气引诱,仿佛带着魔力,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她一切疑惑都掩埋其中。
钟薏好似被他说动,沉默住,勾玩着他的发丝。
突然,她转而问:“陛下为何今日突然下旨?”
他低低笑开,声音拂过她耳边,带出冷香:
“因为我等不及了。”
她被他呼吸间洒落的热气烫到,往旁边缩了一缩,却被他扣住腰肢,轻而易举地带回。
一字一句顺着气息灌进耳中,仿佛直抵心口,
“太喜欢薏薏了,所以忍不住想日日看着薏薏,听着薏薏的声音,感受薏薏的气息......”
23. 第 23 章
“如果一刻没有薏薏,我真的会疯的......”
卫昭趁钟薏愣神间,指尖轻捏住她的下颌,稍一用力,迫使她抬起。
欺身而下,趁势含住未闭合的唇,攻城略地般地,带着再难遏制地占有欲,封缄她所有退路。
“唔......”
她看着卫昭在她面前阖上的眼,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心绪被突如其来的吻和撼人告白占据,别的想法被霸道地赶到角落。
陛下明明是这么温柔的人,为何每次的吻却......?
可是,她也是舒服的。
钟薏想着,伸手环住他的后颈,舌尖与舌尖交缠。
卫昭有意让她分不出神再想别的,密集的吻顺着细颈。
五月升温,寝衣便单薄,江南精制的丝缎柔软贴肤,在内衬加了一层轻如蝉翼的水纱。
此刻,两层薄衫皆被渗透,晕出大片莹润痕迹。
卫昭闲庭信步游走花园之中,园中仅开有两朵红梅,被硕大雪球压枝,开的娇艳异常。他摘下一束,放在唇边细细嗅闻,梅花甜香。
御膳房上过一道菜,便是以这红梅为主料。于是他直接把它放入口中,细细品尝咀嚼。
花朵里的汁液咬开,香气溢在口中。
唇边拉出一条晶亮长痕,因肆意动作粉红,透着彻底的痕迹。
他撑着身体,放任自己流连在她面上的黏腻视线,沉溺于欣赏她被俘获的神色。
呼吸轻乱,唇瓣微启,额间渗出细汗,濡湿几缕发丝贴在颈上,眼角小痣嫣红......
所有的一切,都因他而起,被他给予。
这个认知令胸膛深处翻涌出某种狂乱的冲动,指尖颤抖,心跳失了章法,理智仿佛被蛊惑,一点点剥离。
好可爱......好喜欢......好想口口......
钟薏察觉到他的动作停下,微微睁开湿润长睫,氤氲流光的眸子映着他近在咫尺的身影。
她想让他不要偏心,可又羞于开口,只能小幅度地蹭着,手仍停留在他的耳侧,想将他勾下。
卫昭顺着她轻柔的力道,重新低头。
第一次被如此对待,某种陌生的情绪悄然侵蚀感官,像潮水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一点点攀上高处,推着她向前。
终于,在一瞬间,牵引到达极致,堆积的潮水猛然决堤。
翻涌的浪潮将整个人卷入深处,所有的声音、光影、感知,全部在这一刻失去了分界。
“啊......!”
钟薏慌乱地推开他的头,碰到身下的大片湿冷,整个人瞬间僵住,无措道:“我......我好像溺了......”
她实在被吓到了。
她已经十七,连钟志尔那个年纪都没再尿过床,可自己却在喜欢的郎君面前如此失态。
卫昭一愣,似是没料到她是如此反应,片刻后反应过来,喉间溢出闷闷笑意,笑到肩颈颤动。
他们第一次时,她便是这个反应,甚至气得扇了他一巴掌,伸手时带着的绵绵香气他至今记忆犹新。
钟薏看着他挑起的深红眼尾,不可置信:“......你还笑?你怎么笑得出来!”
羞耻感让她脑子一片空白,说罢,下意识推开他还压在她身上的沉重身躯,捂着胸口手忙脚乱想下床叫人。
她要找红叶!她要换衣服!她要离开这个地方!
才起身,腰肢便被一只温热大手扣住,猝不及防被重新带回怀中。
一身白软盈盈颤动,淌在月光里,腻到似要融化。
卫昭看她好似真的恼了,这才悠悠在她耳边开口:“宝宝,那不是溺了......”
他顿了顿,故意把话悬在半空,语调暧昧,“那是你爱我的证明。”
“流出口口,说明你很快乐。”
钟薏刚放下心,不是溺便好......
一口气没提上来,下一瞬,苍白修指掠过温软,毫无预兆落在溪口。
“你别碰——!”
惊惶间,还没等她推拒,已被制住,合掌相覆。
只一瞬,触电的块感传递全身。
他动作不疾不徐,缓缓收拢。
她喘息微颤,面前的四根长指闪亮。
钟薏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他一根一根细致地尝过去,如同对待珍馐,喉结滚动间都带着刻意为之的缓慢。
吞咽的时候他偏也不移开视线,和她对视,眼神晦涩深邃,逼得她无处可逃。
“你......”她脑中一片空白,头皮发麻,羞愤得全身透红。
他是御极之尊,怎么可以......
察觉到男人还想靠近,她赶忙蹬着腿后退,整个人快贴到床屏之上。
卫昭眼底瞬间被翻涌的晦暗覆盖,他静静看着她,唇边缱绻勾起,只骨节用力到泛白,摩挲着手中衾被。
“薏薏是在嫌弃我吗?”
他语气哀伤,垂下的发丝挡在一边,遮住照进的月光,也盖住了他具体神情。
“我只是忙了半日,有些渴了,冒犯到薏薏,抱歉。”
钟薏有些犹疑,沉默半刻。
卫昭也没说话,只维持着那个姿势。
本能对他的信任还是让她心软,慢慢靠近他:“你渴了同我说呀,我去给你倒......”
话还未说完,主动踏入陷阱的猎物被陡然罩下的大网笼住。
他撬开她的唇齿,将自己的涎液哺喂到她口中,还带着来自她的气味。
钟薏被掐着下颌,被迫吞咽着。
开始时不断推拒,可尝到味道,诡异得有些甜,好像也不难吃。
卫昭看到她被吻得放松下来,复又开口:“不是溺,对不对?”
她脸颊又要鼓起,撅着嘴:“我又没尝过那个,我怎么知道......”
卫昭看着她的天真模样,却想到她别的样子。
她身子极敏感,便是边做边口都是常有的事,宸息殿的榻几乎日日都要更换。
他借着这个理由,每次都要哄骗着,先喝个够(喝水),才会步入正题。
经年调教,又旷了近半年,竟是比以往更甚。
卫昭享受着来之不易与她相处的宁静时光,鼻尖蹭过她的额发,嗅着幽幽馨香喃喃:
“乖心肝,不要想别人好不好,再过十三日,你嫁我,便是我的妻,要在我身边待一辈子......”
钟薏被他话中情谊烫得不自在,忍不住反驳:“那我的家人怎么办?”
她没看他,自然也没注意到他骤然阴寒的神色。
卫昭语调带上几分寂寥:“我以为,我在薏薏心中,是能排到家人前面的。”
钟薏心虚呵笑两声,捧着他的脸颊:“你是同我爹爹娘亲一样重要的存在。”
——同样重要?
那两个只与她相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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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半年的见人,竟然和他排一个位置?
卫昭气得额角青筋隐隐鼓动,眼底暴虐卷起滔天暗流,面上依旧动作乖巧地蹭着她的手心。
没关系。
等她入了宫,他便把钟进之连带着府中上下发配边疆,天高海阔从此再不相见。
到那时,她的世界里便只有他一人了。
卫昭落寞地把头贴近她玉颈:“薏薏怜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就算排到最末尾,我也甘之如饴。”
他语气缠绵,钟薏最是看不得他作出的可怜模样,凑在耳边小小声:
“那个......刚才好舒服......”
“可以再来一次吗?”
卫昭眼睛霎时如她所愿亮起。
夜雾深沉,空气中弥漫着潮腻的栀子香气。睡了一下午的朝朝终于准备起来觅食。
它绕着庭院墙根巡视一圈,照例透过半开的窗纱跳到主人房里,闻到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说熟悉,是因为最近主人从外面回来,身上总带着这股气味。
说陌生,是因为这股气息浓得有些奇怪,甚至盖过了房中常有的味道。
于是它顺着榻下的脚踏跃上,轻盈迈进无风拂动的帷帐中,蹲坐床头,歪着脑袋看着本该熟睡的主人,身子被一个高大的男人罩住,一手揪住他的头发,一手无助地晃着,顺势扯着被踢到床角的被子。
那男人低着头,将脸都完全埋住,两个人身上的皮毛都没有了,他似乎还在吃着什么,姿势怪异。
它从未见过人类这样相处。
更奇怪的是,主人很难过的样子,不停地在叫,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受了欺负。
朝朝想妈妈的时候,也喜欢叫。
它想安慰主人,动了动耳朵,喵喵起来。
女孩猝然一颤,睁眼看到它夜中的明亮竖瞳,艰难把男人的头拨开,俯身抱起它。
“朝朝,饿了吗?”
朝朝躺在熟悉的绵软上,和往常不同,此时爪子像踩着冬天从天上落下的大团白雪,一丝余地不留地贴着,温度舒适。
它听着主人发哑的声音,惬意地呼噜着,甩甩毛茸茸的白色大尾巴。
笨蛋,本猫可是在救你。
尾巴尖的毛不小心扫到旁边男人的劲直手腕,对方微微一顿,然后朝朝感觉自己悬在空中,瞬间远离了温暖的怀抱。
它被提溜着后脖颈的皮毛,一路带到了外面。重新闻到大自然的气息,男人随手将它扔到地上。
喂!粗鲁的人!
它在地上灵活地降落,抖了抖身体,听到男人低声冷叱:“小畜生,滚远点。”
朝朝被他身上压迫寒意吓到,假装慢悠悠走开。
又有些不服气,它猫大爷受尽尊崇,从未遇见这种人!
于是它重新爬到方才进来的云窗上,满意听到主人关心它:“朝朝出去了吗?”
那男人含糊应了一声,又把她身影重重覆住:“我看着那畜......出去找吃的了。”
“要不要跟外面的人问一声呀,好像没有准备它的宵夜。”
“不用。”
“我也饿了,薏薏为什么不管我?”
“管管我好不好......”
“哎呀.......我有点累了......”
屋内水声重新响起,朝朝歪歪脑袋,跳下窗棂。
算了,它饿了。
24. 第 24 章
日上三竿,钟薏终于悠悠转醒。
醒来时,床侧已经空无一人,昨晚的一切好像一场旖旎梦境,只身上的点点星痕与换过的寝衣中裤昭示着男人来过的痕迹。
她撑着额头起身,闻到帐中残存的甜腻气息,人还未彻底清醒,脸已先沾上春意。
梳妆时,红叶在一旁:“小......娘娘,夫人今晨来看望过您,见您睡着,便又走了。”
钟薏拧眉:“娘亲来了你们为何不叫我?”
红叶笑道:“夫人吩咐的,叫我们不要吵醒您呢。”
她凑近一些,低声:“她听说昨晚陛下来了,让您好好休息。”
把玩着串珠的手一顿,铜镜中的人脸颊晕开一抹霞色,红叶见状嘿嘿一笑:“娘娘不必害羞,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夫人高兴极了,特地吩咐小厨房给您做些补身体的呢!”
钟薏闻言恼声:“......我还没跟他......!”
“懂的,我们都懂。”红叶当着她的面跟翠云挤眉弄眼,
“是吧翠云?”
翠云一边把簪子端正插进梳好的发髻里,一边正经点头:“嗯。”
“......”
钟府主屋书房里。
钟进之今日未上值,送走了几个前来贺喜的同僚,正提笔临帖,落字稳健。
李清荟掀帘快步走进,挥退房内丫鬟:“我听说昨晚陛下来了。”
钟进之凝着气,眉毛不动:“去听竹居了?好事。”
她在门边的圈椅坐下,手指不自觉攥紧手中帕子:“老爷,薏儿一下做了贵妃,又如此盛宠,未必是好事......”
“这孩子性子乖巧,又依赖我,我是真真心疼她的。”
“不必考虑那些,陛下愿意为她绸缪如此久,必然是足够喜爱。”钟进之头也不抬。
她轻叹一声,喃喃,“咱们的珊儿要是还在,如今也该是一样的如花年纪......”
说着,抬手用丝帕擦了擦微红的眼眶。
钟进之终于停笔,将狼毫笔搁在一旁:“你老提珊儿作甚?我们的女儿是钟薏!”
“若没有她,你以为我们能来京城,入皇亲之列?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一家是何境地?”
李清荟被他话里的意味激得一震,恨声:“这上京究竟有何好!便是你继续做那通判官,我们家也不会落魄半分!何苦千里迢迢,靠一女郎换取家族荣华!”
钟进之冷哼,眯眼看她:“你以为你平日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哪来的,真当我区区俸禄,供得起你这般大手大脚的妇人?
“还有以礼,你忍心让他一辈子埋在苏州?他本少年英才,有更宽之路可走。”
李清荟被他噎住,半晌没接话,房内一时寂静。
钟进之见她安静下来,继续提笔蘸墨:“薏儿再过十多日就要进宫,在那之前不要出任何岔子。”
李清荟这才开口:“放心吧,听竹居的仆妇都是我精挑细选敲打过的,谨慎得很。”
“这段日子以来,除了上回钟志尔多嘴漏了点口风,纵她再疑心,也找不出半分端倪。”
她想到那回意外,语气幽怨了几分,“柳姨娘也是,自己的儿子都不好好管教,若不是那翠云及时跟我禀报,真要让他在薏儿面前胡言乱语了。”
“志尔还小,再怪他又有何用。”
*
被婢子盯着用完花胶人参汤,金粟养元羹,钟薏才放下碗,外院小厮便匆匆捧来一封信,说是国公府小姐差人送来的。
钟薏奇怪,赵长筠向来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平日想见她都是直接登门,这还是头一次写信。
这般想着,展开平平无奇的信纸,纸上笔迹龙飞凤舞,看得出匆忙:
薏儿:
先恭喜你进宫贵为贵妃,本来我理当唤你一声“娘娘”,但现在实在说不出口,姑且作罢,下次补上。
你上次同我说,你心悦之人是陛下,我还笑你,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言了。祝福你,终于得偿所愿,我也为你高兴。
不过我怕是没法当面和你道喜了,我爹昨日大发雷霆,因为陛下亲口说后宫已有佳人,不愿多纳。他现在暂时歇了把我送进宫的心思,又想给我择别的夫婿。
我不愿意,昨晚收拾细软,本想出去躲一段时间,结果被家仆拿住,现在还关在家中寸步难行。
不过你且放心,我不是轻易服输之人。你能握住自己的姻缘,我自然也可以。
我要的郎君,不说那苏溪惜,也定是我自己愿意的,旁人休想给我做主!
落笔 赵长筠
下面还有一行潦草小字:
勿回,我爹会发现。
看罢,钟薏嘴角弯起,她还能给自己写信,必然不会是像她说的一般“寸步难行”,赵国公对她婚事管束严苛,但旁的事向来宠溺,因此也不必担心她的安全。
可......陛下是这样对朝臣说的吗?已有佳人......她嘴里咀嚼着这句话,睫毛颤了颤,笑意像是藏不住似的,从眉梢蔓延到嘴角。
“走,我们去找娘亲。”钟薏放下信纸,转头对站在一旁的红叶道。
红叶还在疑惑,娘娘为何对着赵小姐的信笑得如此眼波流转,闻言忙低头,趁她转身给旁边的婢女递了个眼色。
一路走过府中新装饰的大红绸布朱门金瓦,来往仆妇见了她无不恭敬福身,喊一声“娘娘”。
钟薏见着她们熟悉的面孔,平时听惯了喊自己小姐的笑样,如今这般正经改口,倒是让她不太自在。
听说钟夫人与老爷在主屋,她便直接过去。
书房大门紧闭,婢女侍立走廊。
见到她来,正要行礼,钟薏挥手止住,她已看得累了,比了一个“嘘”的动作,自己站到门前。
正要推门,却听房内传来娘亲隐隐声音:“......那日......是不是跟哥哥吵架了.......归家宴......”
然后是钟进之惯常的平淡语气:“......早说过......”
钟薏分神听着,手上不自觉施力,楠木雕花门顺势微开,门轴“咯吱——”一声,在静谧的书房内格外清晰。
引得二人齐齐看来。
李清荟本皱着眉头,一见是她,面上立刻换上慈爱的笑:“薏儿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她摇摇头:“早晨红叶说娘来找过我,我收拾好了便来找您了。”
李清荟走过去,轻握住她的手,温声:“倒也无事,只是来看看你,顺便再同你说一些入宫的忌讳。”
钟薏点点头,又不经意好奇道:“方才爹娘在说什么?我好像听到哥哥的名字了。”
她抬眸望着李清荟,不错过她脸上一丝表情。
李清荟脸上依旧是温柔的模样,伸手抚了抚她垂落的碎发:“之前你不是同以礼吵架了吗,我给你爹告状呢。”
钟薏了然,不好意思:“那都多久前的事了......是我太敏感,哥哥已经对我够好了,每次回来还给我带点心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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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亲兄妹哪有隔夜仇的,我只是今日恰巧想起,顺嘴一提罢了。”
“如今薏儿可是娘娘了。”
钟薏忙道:“娘!不管如何,我永远是爹娘的孩子。”
李清荟轻笑着把她搂在怀里,语气含着几分感慨:“好孩子......”
钟薏倚在她怀中,熟悉的香气萦绕鼻端,一如她醒来那日,清幽安神。
她闭上了眼睛,又想起卫昭那句:“亲人,爱人都在身旁,为何要探究让自己不快乐的往事?”
对......不快乐的事,何必深想?
所有的难过、痛苦、疑问,都已经被她抛弃在那从幽深白马巷驶回的马车中。
此刻的她,家庭美满,父母宠爱,好友不多但都知心。更重要的是,遇到了心爱之人。
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隔日,宫中尚服局便来了人。
女官携着数名绣娘,在她面前恭谨垂首:“娘娘的嫁衣已经制成,还请您试穿,若有不合身之处,奴婢们立刻更改。”
钟薏讶然:“已经做好了吗?”
陛下不过前日下旨,便是再快,也赶不了这般速度吧?
女官轻声:“是,娘娘的身围早已入库在册。”
话音刚落,身后婢女嘻嘻窃笑传来,钟薏面上一热,气鼓鼓地睨了她们一眼。
层叠婚服加身,锦缎贴肤,待她从屏风后走出,霎那间,满室生辉,房中候着的人无不屏气惊叹。
一身深红色织金云凤长裙广袖曳地,金丝勾勒暗绣牡丹和祥瑞仙鹤,行走间金光流转。裙摆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金凤,以点翠勾勒羽翼,仿若腾空。
钟薏平日艳色穿得少,因她容貌天生娇媚娇艳,素衣反而衬得她别有清丽之感。
如今一袭华服加身,立于丫鬟端来的长形铜镜前,恍然觉得好似变了个人。
女官含笑奉承:“娘娘仪态端方雍容,深红金织再配您不过。”
钟薏摸了摸身上的料子,触感丝滑如流水,胸腰贴合恰到好处,无一不合适,仿佛早已为她量身打造,只等今日穿上。
见她合身,绣娘们小心翼翼地帮她脱下,重新装入锦盒。
——再过十二日,她便要穿着这身,步入深宫。
*
这期间,尚宫局遣来了一名教习嬷嬷,据说是自先帝那代便专职教授后妃礼仪,在宫中已有数十年资历。
她身型端肃,眉目间透着隐隐端严,开口语气却意外带了几分温和:
“奴婢在宫中无所事事了大半年,如今好了,可终于迎到了贵妃娘娘。”
嬷嬷也没如钟薏想象那般,拿着戒尺,严苛指正,教她走宫步,执帕行礼。
只带着她熟悉册封仪式的流程礼仪,教她何时该起身跪拜,何时该奉诏谢恩。又讲解皇宫各殿方位布局,从清晖宫到澄心堂,从正元殿到御花园,每一处都细细叙述,言辞恭谨。
“宫规繁杂,陛下已经吩咐,宫中只有娘娘一人,一些规矩便没必要学了。”
说到最后,她从袖中取出一套图册,双手呈上:“娘娘,尚有此册。若需讲解,奴婢愿尽绵薄之力。若娘娘觉着不便,也可私下翻阅。”
钟薏看着那册子,心中大约猜到了是什么。
她移开视线,故作镇定地接过:“不用了,本宫......自己看。”
在观微楼找不到的知识,如今就摆在她面前,可她又害羞起来。
于是那叠小册便被随手搁入匣中,直至出嫁那日都没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