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色》
1. 第一章
东风骀荡,仓庚熠羽。
大宴平都城三月上巳节前,阴云消散,地气回暖。数场淋漓春雨过后,帝京春杏尽数破空而绽。京城名刹大普光寺中杏花最著,寺中十数株百年老杏,嶙峋枝桠抽苞吐蕊,炫然而展,仿佛一夜之间,开得如海如雪。
普光寺后园,今日不见前来赏花的都民,寺中僧人也都尽数退避。自清晨起,就有侍女厨工在此不停穿梭忙碌。午后,园中摆起宴席,席上均是四季难得的珍馐佳肴。准备停当不久,一群青年人先进了园中。这些人多是今春来京赶考的士子。半盏茶功夫,月洞门处走出一位中年男子,在座士子看到此人,纷纷起身致礼。
苍梧节度使郭岳年近四十,脸容严峻,身材魁梧。细看鬓边星许见白,更使此人增添三分威严。今日宴会郭岳并未穿官服,只穿一身燕居袍衫,因此又显得亲切。郭岳就是今日宴会的主人。
今科春榜刚刚揭过,各地赶考的士子还未离京。郭岳进京述职,今日在普光寺后园中摆下筵宴,宴请苍梧来京的士子,既叙同乡之谊,也显惜重人才之意。今科未能得中进士者,若果有真才实学,日后回到苍梧,也有可能被郭岳所延揽,成为节度使府的入幕之宾。
“坐!坐!”郭岳向众人笑道,“大家既是同乡,各位只当我是家中前辈长兄,不必拘礼!今日月灯宴,要开怀畅饮,歌舞尽欢!”
“月灯宴”之称源自前朝,前朝京中有月灯阁,三月放榜后,新科进士集于阁中为蹴鞠之会,会后在阁中宴饮。平都城中并无月灯阁,但士子球赛后聚会仍沿用旧称,乃是沿袭前朝士子风流。
郭岳为人不拘小节,和众士子在普光寺隔壁的球场打了许久马球,不仅球艺高超,在场中还毫无长官架子,令人心生敬意。
既是同乡之宴,席上还宴请了几位出身苍梧的朝臣。众人遥遥看去,郭岳下首坐了几位京官,鬓发斑白,都已见年纪。
再仔细看,却有其中一位例外。
此人年纪尚浅,只与青年士子相当,不知为何却能列席前排。
那人容色俊雅,气质却又自带三分冰冷,自入园后并未同众位士子交谈,只阒然独处。他身着芸黄圆领襕衫,腰间玉色丝绦,系麒麟佩,周身透出令平民士子艳羡的矜贵之气,一时却难以看出他在朝中身列何职。
直到郭岳引见,席中士子方才恍然大悟。此人是当今朝中宰相杜玠之子,杜玄渊。
杜玠出身徽山郡杜氏,也是苍梧人。今日月灯宴,杜玠也在受邀之列,只不过他忙于朝政,无暇赴宴。杜玄渊该是替父出席来了。若是杜玠本人亲至,今日郭岳的主位定要让给他。
“公子,请。”郭岳向那年轻人致意道。并未叫朝中职称,是亲近之意。
杜玄渊躬身还礼:“郭令公,请。”
主宾相继引见问候落座,席间杯盏相撞,很快热闹起来。
郭岳畅饮数杯后,朝身旁管事的示意。不到片刻,园侧粉墙月洞门中走出一队乐工伶人,将笙箫鼓乐等搬到杏树下,吹奏助兴。乐工之后又有五六位女子,盛装翩然而至。这些女子身姿窈窕,青春动人,很快将席间士子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大宴百年以来,四方丰稔,养妓之风盛行,朝廷士人无不以浮华游乐为风尚。自平都至地方,官员家中蓄养歌妓者极多。郭岳出镇苍梧二十年,领苍梧军节度使,兼任朝中检校尚书左仆射,是身份贵重的朝堂大员。他家中的歌妓自然引人注目。
歌妓中一位弹筝,一位抚琴,其余献舞后袅娜穿梭在席间佐酒。杏花疏影中,琳琅满目,香风阵阵,令人赏心悦目。
杏树下开始奏起《鹿鸣》曲。有科考士子们参加的宴会,必奏《鹿鸣》曲,这是自古的传统,取有福同享,惜重人才之意。
觥筹交错间,一位微醺的士子站了起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晚辈敬郭令公款待众位同乡的盛情美意!”
郭岳向他举杯致意,仰头饮下。那士子性情豪爽,喝完杯中酒后却还站着。
“令公,我瞧你家这弹筝的歌妓十分特别!她这筝声中的《鹿鸣》却不像一般乐工所奏,倒像是掺入边境将士御敌拼杀的呐喊,少平和柔缓,透征伐之意,给人凛然之感。苍梧境内十年不见干戈,这是大帅之功,朝廷之福。不愧是苍梧来的歌妓!”
此语一出,树下的筝声微微一滞。
郭岳闻言哈哈大笑:“《鹿鸣》本该平和柔美,我看你是在说她学艺不精,未能领会此曲的精髓。”
那士子酒量不佳,已喝多了,大着舌头窘迫道:“晚辈怎会是此意!大人家中的歌妓,自然是色艺双绝!”
可巧今日席间并无工善音律之人,因此众人都没注意到筝声跟京中乐工所奏有何不同。听这士子一番话,众人皆随着他的话看向树下弹筝之人。
大家此刻才注意到,那弹筝的女子戴着一领雪锻面纱,低眉颔首,专注于指尖丝弦,让人看不清其身形面容。
杜玄渊随着众人目光看去,看到弹筝女坐在雪杏之间,并未有什么异常。他只饮了一盏,胸口处却沉闷不快。今日若不是丞相所令,这样的应酬绝不是他所喜。
他推开身旁粉衣歌妓递来的酒盏,起身离席。此时还不是告辞的时候,他想到寺中各处看看。杜玄渊心里惦着太子托给自己的命案,心思全不在这里。
郭岳看众人一时都对弹筝之人好奇,便令乐工们暂住。
他爽朗地朝树下挥挥手,对那女子道:“荦娘,你到席间来。此间皆是苍梧的乡贤俊才,来敬士子们一杯。”
“是。”
那弹筝的女子盈盈起身,走到席间下拜。
“苍梧节帅府陈荦,为大帅和诸公贺,祝愿大帅和诸公平安康健,永受嘉福。”
杜玄渊已走过洞门,听到背后传来一句“永受嘉福”。他对笙歌曼舞并无兴趣,因此脚步并未停留,向寺中走去。
有士子低声念陈荦的名字,说:“这名字倒有三分风雅,不像是歌妓出身,不知令公从何处得来此美人?”
陈荦走到席前,为几位朝中官员和苍梧士子把把盏。她未露出面容,烟罗凤尾裙如流水款摆,行动间身姿绰约。
有人好奇道:“令公,你家这弹筝女轻纱蒙面,可是有什么缘故?”
郭岳未及回答,有士子抢先道:“我想这是令公藏娇之意,佳人绝色只愿独享,不欲让她见客!”
“难道果真如此?”
起了话头,席间一时都猜测起来,十分热闹。
时下士人品评歌妓之风盛行,席间宾客问起此事,并无不敬之意。相反,家中蓄有绝色者,若能得人赞语,反而可以在京中传为美谈,令主人增光。
郭岳笑着举酒嘱客,任大家猜测,并不着急回答。
陈荦见众人目光都看向自己,便放下手中的酒注走到席前,再次下拜答道:“陈荦并非生有绝色容颜,戴起面纱乃是旧日习惯,还未及改过。”
“原来如此。”
“旧日习惯为何又要戴纱蒙面呢?”
有人还好奇道:“姑娘的筝声十分独特,可是师从大家么?”
“这旧日的习惯却又是什么?可是跟郭令公有关?”
“节帅府中的歌妓即使不是绝色,也必然容貌不俗!”
陈荦:“诸公既对小女子容貌好奇,今日也可与诸公相见。”
她不待众人再议,将手伸至耳后轻轻一挑,取下面纱。
众人仔细一看,不禁大失所望,这确实不是一张绝色的脸,甚至在京中也算不上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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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望之后众人转念想,这大概正是一方重镇所养的尤物,其身段气质跟粗粝的边镇苍梧和大将郭岳正好相契。站在园中的女子方额广颐,身姿丰腴,加上神采沉静,不怯不怜,虽称不上绝色美人,倒自有一番雍容之态。
陈荦迎着四面的目光,笔直站在席间。半晌,见众人不再好奇,才又将面纱扣回耳后。
郭岳一直笑看着她,眼神传来欣赏之意。
就在陈荦拈指转头之际,余光看到洞门处一个身影走进。
正是方才身穿芸黄襕衫的离席之人。
————
杜玄渊从寺中短暂游览而归,踏过月洞门刚好看到面纱合上的一幕。
轻纱扣合之际,只随意一眼,他眼中猛地闪过一丝惊疑。
那面纱之下,侧脸颊处,怎么分明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长疤?
众人是没有看到还是视而不见?
他凝住目光待要再看,那面纱已被五指扣合到耳畔,将眉眼以下全然遮住了。雪锻面纱极轻细柔软,在那女子肩颈之间拂动如波纹。她款款走到郭岳的席畔,细长的指尖拿起桌上一只橙黄的柑橘,轻轻破开,递给郭岳。
杜玄渊出去时众人在猜测此女的容貌。
难道此女真是绝色,不轻易示人吗?郭岳一方大员,家里有几个绝色的歌妓也在情理之中。
杜玄渊默然回到席间坐下,他仔细回想,确认自己方才那一瞬间没有看错。再转头看那女子,此时正在席间谈笑应承。那风流驯顺之态,却又跟其他朝廷官员家中侍养的歌妓并无什么不同。
看众士子跟她调笑,杜玄渊心中厌恶,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
众人三三两两谈起刚过去的春闱,有人高中,便有人失意。赴宴的举子中只有一位进士及第,其余都落了榜。帝都三月春花烂漫,正是新科进士最圆满得意之时,这份得意却衬出下第之人的落魄。
有位士子将酒盏放下,要了纸笔将昨夜所得的一首落第所感写出,当众吟诵。吟诵完毕一时伤感落泪,众士子失意愤懑,席间气氛顿时低迷下去。
杜玄渊看到,郭岳递了个眼神,他身旁的蒙面女子便起身,持着酒盏来到士子身旁。用那双白手轻轻将纸笔收起,然后将酒盏递给他。
“公子不必伤感,公子如此年轻,又用功刻苦,何虑日后不能高进?”
杜玄渊眼皮轻微一跳,这声音,怎会有一丝熟悉之感?难道在哪里见过此人?他转念一想,不过是错觉,他今日和郭岳第一次见面,从不认识谁家的歌妓。
“金榜真仙开乐席,银按公子醉花尘。明年二月重来看,好共东风作主人。公子年轻才高,下次春闱,定有机会高中,请公子满饮此杯。”
想不到她竟有这样的才思。
“好!”那士子被温言所慰,接过酒盏一饮而尽,收起伤怀之态,笑着回她,“借你吉言。”
树下乐工重新开始吹奏,席间又活跃起来。
杜玄渊再不想多留,借口有公事在身,向郭岳告辞,先行离开了普光寺。
出得寺门,微薄的酒意被寺门外凉风一激,他猛然想起来,跟随太子多年的窦太傅也是苍梧人。
近日京中发生的命案就跟太子太傅窦方有关。
五日前,窦方被发现在家中暴毙,至今未检出死因。窦方死时手中紧紧拽着一块纱巾,似是从女子裙裾上扯下的残片。此案轰动朝野,天子已交给大理寺审理,但太子和丞相都在派人暗查。
两人派的都是杜玄渊。
苍梧是朝廷五大边镇之一,这些年来表面顺服,实际上和朝廷若即若离,自去岁起贡赋不入京,几成化外之地。身为苍梧节度使的郭岳为何在此时进京?如此兴师动众宴请士子,真有如此巧合?
2. 第二章
平者,河清海晏,四方之正。正是大宴帝京平都之名的由来。
陈荦十五岁前,心中一直有个念想,想着将来有一天到平都城中去看看。那时的她也不知道去到平都还可以做什么,她只是想从姨娘之想,一朝改变境遇,离开她们生活的地方。
如今真的来到平都城,陈荦发现了自己少时想象的贫乏,平都比她想象中还要繁华十倍不止。
上巳节前后,平都城内按例不宵禁。此时已近黄昏,因天气晴好,大街上正是车水马龙游人如织的时候。
陈荦和侍女换下郭府的裙装,扮成富户女子,来到大街。陈荦只是闲逛,并无目的,在街边听到一阵悦耳的筝声,便停住了脚步,随行人一起走进路边酒楼。
那酒楼名为朝凤楼。
大堂的山水屏风前,有个女子正坐在那里为客人弹筝。周边喧闹,她弹得卖力,音符如流水般自指尖飞泻而出,驻足听曲打赏的客人却很少。
陈荦带着侍女在临近的位置坐了,静静地听她弹奏。她进这家酒楼,就是来听这筝曲的。
她低声对侍女说:“想不到平都城中就连路边酒楼一个普通的乐人,筝技也比我高超许多……”
侍女听着她的话,想起午后普光寺宴间士子们对那首《鹿鸣》的评议,心想她或许还在介怀。
“娘子可是在想今日普光寺宴席间的事?可令公也并未责怪娘子。”侍女歪歪头,一派纯真可爱,“我看令公在咱们府里,最喜欢的就是娘子了。”
陈荦不置可否。
那女子一曲弹毕,并未收到打赏,也没有客人来请她去雅间。她怯怯地看了看四周,便将筝架向屏风处移了移,低头尽量收起身子,以免占了太多地方被掌柜呵斥。
陈荦突然觉得,以她这样的技艺,在郭府内定能占据一席之地,她却只能在此处受人冷眼。不一会儿,掌柜的见没有客人召她,便来让她出去。陈荦示意侍女过去,当着掌柜的面点了一首曲子,掌柜的便又走开了。
有客邀曲,那女子感激地朝陈荦行了个礼,随即沉浸地弹奏起来。筝声激越悠扬,陈荦却听得有如芒刺在背。难受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筝是姨娘亲自为她选的乐器,她学了许久,下过苦工,却仍旧弹得不好。
陈荦走到那弹筝的女子旁边,细细去看她的指法。
不知过了多久,不经意间,她突然感觉到有股威慑的目光掠向自己。陈荦抬头环视,东面雅间内不知何时坐了个男子。
芸黄身影,腰间麒麟佩,像在哪里见过……陈荦心里微微一惊。
上巳前后出游,街上佩戴面纱的女子甚多,陈荦的装扮并不出奇。她狐疑地收回目光,片刻后抬头再看,雅间内那人影已经不在了。
接下来的几日,府中无须侍宴。陈荦接连带着侍女光顾朝凤楼,有时略微小坐。遇到那弹筝的女子在屏风前演奏时,便给她打赏,向她讨教弹奏的指法技巧。
陈荦双手十指修长,却天生笨拙。她请教许久,主动坐到屏风前将那日的《鹿鸣》弹了一遍。旁边的女子听罢,沉吟半响才斟酌着说,“贵人这是初初习筝吗?初学之人,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啊……”
陈荦难为地将双手缩回袖间。
她不是什么贵人,更不是初学之人。自十一岁时馆里的乐师教给她弹筝,她已经习艺许多年了,水平却……
这时,店伙计跑过来招呼道:“有客让你去雅间弹奏,楼上第三间。”
弹筝女有贵客相邀,便能有收入,陈荦不耽搁她。
陈荦起身要走时,却被伙计喊住:“这位娘子,楼上的客人相邀,请娘子也同去。”
陈荦和侍女皆是一愣,除了郭府,她们两人在平都城中没有任何认识的人。陈荦不欲惹人注目,郭岳身份特殊,若是给他招来麻烦,极为不妥。她当即摇头,“想是贵客认错了,我与家人近日方至京中,无有相识之人。”
说罢带着侍女匆匆出了朝凤楼,往郭岳在京中的府邸赶去。
街巷之中熙来攘往,走不多远,陈荦只听到一身细微的惊呼,回转过身,身旁紧跟自己的侍女已然不见了身影。
“小蛮?”
她惊慌地往周遭看去,迎面走来一个公差模样的人对她说道:“夫人,我家主上有请。”
书吏将陈荦带回朝凤楼方才的雅间。
陈荦有些奇怪,她推开门,看到屏风前站着个男人,背身而立。
听到动静,那人转过身,掏出腰牌递到她跟前。“夫人请不必惊慌,我乃朝中官吏,如今奉命查案。请夫人将面纱除去,交予在下查验。”
有一个弹指的时间,陈荦没有任何反应。她站在原地,疑惑担忧惧怕等一一闪过,觉察到对方并无歹意才镇定下来。
待到神思归位,尘封的记忆猛然出现一张脸,跟眼前的人对上,由模糊变得清晰。
“你说什么?”
眼前之人重复道:“请夫人除去面纱,交予在下查验。”
陈荦的指尖微微动了动,拒绝道:“为什么?”
“京中近日发生命案,我怀疑夫人与命案有关,请夫人除去面纱。”
陈荦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眼前之人生得高大,她要微微仰起脸才能与他对视。这个人眉目清扬,眸光如墨,有一张可以入画的脸,然而他五官神情严肃,自带一股不可逼视的威仪。
眼前之人,竟是杜玄渊。
冤家路窄,又或许是之前欠下的孽债,怎么会让她在这里遇到他?陈荦从没想过这辈子会再见到杜玄渊,还是在如此逼仄的房间内,如此诡异难言的境地。
“命案……什么命案?”
她是郭岳的姬妾,随他来京不过半月,怎么会与命案有关?
“这个夫人不必知道,请夫人除下面纱,交予在下查验。”他重复道。
杜玄渊什么时候有了将话说三遍的耐心?还能对她这身份低贱的小小歌妓先礼后兵。如此礼遇,等会儿他该不会动武吧?
“如果我不除,会怎样?”陈荦移开目光,一时竟有些心虚。
然而杜玄渊还是看着她:“此桩命案干系重大,事关朝中要员,请夫人配合。在下将夫人的侍女引开,也是为了低调行事,不给郭令公添麻烦。”
想起郭岳,陈荦轻轻松了一口气。不论如何,若是今日她有什么不测,郭岳的身份该还是有用的。没有人敢轻易动郭岳府中的人,她总不会有最坏的遭遇。
陈荦是到很后来才无意间得知,杜玄渊竟是当朝宰相杜玠之子。既是这样,那便想得通了。他的出身让他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子时,说话疏离有礼,却不容置疑。
那日普光寺月灯宴穿芸黄襕衫之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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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只是那天他在席间极其少言,并未与人交际,陈荦忙于应承侍奉,没有认出他来。
“请夫人除面。”
杜玄渊从屏风处向前逼近了一步。看那样子,若她不自己摘下来,他就要动手了。
陈荦估摸了一下此时自己转身就跑的话,被捉回来的几率有多少,随后就否定了自己逃跑的想法。杜玄渊的武力,以前她是见过那么几次的。
“我先得告诉你,我只是郭府中一名普通歌妓,随大人来京不过半月,平日至多来街上走走,此外再未去过任何要地,更没有接近过朝中之人。加上我……手无寸铁,因此我绝无可能跟命案有关。你既要确认……好,好吧。”
眼看躲不过,陈荦把心一横。往日多少次艰难淹蹇她也走过来了,今日不过再难堪一回,既然是查案,不能让郭府牵连进去才最要紧。
除下面纱,她顶多不过颜面扫地,如果他在杜玄渊面前还有颜面的话……
犹豫了瞬间,陈荦伸手至耳后,指尖轻轻一挑,将面纱一侧摘下。
她横着心,瞪着眼睛对上杜玄渊的眼神,便看到杜玄渊陷入了跟方才的她一样的反应。
先是一动不动,眼中快速闪过复杂难言的情绪,倏忽回过神来,随后盯住她左侧下颌处,不知为何。
陈荦将轻纱捧在手上,“既是查案,想是这面纱与案子有关,在此呈给大人。”
杜玄渊鼻端闻到一阵隐秘的幽香,随即意识到那面纱传出的。敷粉熏香,魅惑男人,正契合她的身份。
他看错了。那面纱跟窦太傅手中那块纱巾织料、纹饰全不一样,她脸上也没有那道可怖的刀疤。那肌肤光滑如新,是被富甲一方的节帅府所恩养出来的产物。
许久,谁也没说话。
杜玄渊看了她手中的轻纱片刻,随后绕过她,打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陈荦听见他低声招呼下属,很快走远了,随后小蛮一脸惊疑地从廊中跑了进来。
杜玄渊认出了她,也明显没想到是她。一言不发拔腿就走,显然是一句话都不想和她说,一刻都不想和她多呆了。那件事,若不是今日再见,陈荦几乎都快要忘记了,难道杜玄渊还耿耿于怀吗?
陈荦有些无奈地想,阴差阳错一场误会,难为他还记到如今。
“娘子!娘子!发生什么事了?”
陈荦把面纱扣回耳后。
“没有什么,一场误会,我没事。有人为难你了吗?你受伤没有?”
“那人就是将我禁住,什么也没做,我担心歹人伤害娘子。”
“没人伤害我。”
两人从朝凤楼中走出,随着人流走了好长一段路。陈荦才又叮嘱道:“小蛮,大帅事务繁忙,今日和楼中客人发生些许误会,我们两人既然都没事,回去就不要告诉府中人了。大帅来京前也交代我们不要多生事端,知道了吗?”
“知道了,娘子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陈荦说:“看来我戴这面纱,容易招来误会,可若是不戴……”她其实直到现在还未习惯素面示人。
小蛮知道她过去戴纱的原因,便说:“娘子,那你每次都厚敷粉,不就行了么?只要节帅大人不召你,咱们就多花些时间来给你梳妆施粉。”
陈荦可不想花那么多时间来梳妆,可现下似乎也没别的办法。便随口答应她:“好。”
3. 第三章
郭岳在平都的府邸位于檀胜坊西北,规模虽远及不上苍梧节帅府,但房间院落众多,连陈荦都能分到一间单独的小院。
晚间,陈荦正在习字,听到小蛮在门外道:“给大帅问安。”
是郭岳来了。
陈荦连忙放下笔,走到妆镜前,蘸取盒中的铅粉补脸颊上的妆。
郭岳身着中单走进来,身后跟着医士,看到陈荦便道:“不必精心修饰,晚间不侍宴佐酒,不见外客,你自在就好。”
他的话让陈荦心生感激。郭岳纳她入府后,确实并不十分在意她的容貌妆扮,还给了她许多自由。但陈荦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她是私妓之女,生于沟渠,长于行院,自小便知道,以美示人是所有歌妓的本分,也是谋生的希望和手段。
她轻细地将香铅敷在颊上,并延伸到脖颈处,收拾停当后先接过医士手中一摞厚厚的公牍,再转身打开香炉,去点起炉中的瑞脑。
身后的医士提醒道:“娘子请不必点香,今日要用炙焫,这瑞脑香不好混在艾草中。”
“是。”
郭岳在矮榻平躺下来,医师熟练地归置好施炙的物事,点起艾绒。很快,屋内便飘满了浅淡的陈年艾草的味道。
自去岁以来,郭岳的风痹之疾一直是在陈荦房中治疗的。这件事,连小蛮都不甚清楚,只有陈荦和房中这位郭岳心腹的医士知道内情。
郭岳在几年前察觉到身体有风痹之疾。开始是左肢酸楚麻木,后来便僵硬肿大,几乎不良于行。经过医士精心料理,郭岳方能正常行走。只是这风痹之症不能根治,如今蔓延到手指,更需时时小心。外人少有靠近一方节帅的机会,因此几乎无人知晓。只有陈荦和医士知道,郭岳左手三个指头屈伸不利,已有半年了。
十日一次炙焫,半月一次针灸,都在陈荦房中进行。
郭岳朝她吩咐道:“念牍文吧。”
陈荦端坐到矮榻旁的螺钿香几后,拿起其上的公牍,一本本打开,给郭岳念上面所写的内容,并按照郭岳的指示,提笔在纸上批示。
陈荦初入节帅府时,只是略微识得几个简单的字。后来郭岳无意中发现她记性好,便请府中幕宾来教她识字读书,还准许她扮成学子到苍梧城中的学舍去听讲。待到陈荦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字也从东倒西歪变得像模像样,郭岳便把艾炙时帮助处理公牍的任务交给她了。
陈荦隐约能猜到郭岳这么做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她有些过目不忘的本领,而郭岳又不欲有人知晓他的风痹之症,便纳她入府,选了她这个跟外界毫无瓜葛的人偶尔来代替他的手脑。
陈荦念完公牍,又按照郭岳所授的办法将之分门别类,插上牙签,待明日有人来取走,她的事务便完成了。
约摸花了半个时辰,医士施针结束后,便告退出去。
陈荦侍候郭岳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中单,将他扶到起居榻上。随后放下锦帐,点起瑞脑,褪开衣衫。春夜寂静,她躺在他身旁,静静等了片刻,并未等到什么动作。不久之后,身旁传来平稳的呼吸声,郭岳已然睡着了。
陈荦轻舒了一口气,她今日乏累,实在没有心思应承什么人。
她轻身翻起,将衣衫披上,轻声叫小蛮换一盏更亮的灯来。
小蛮打着呵欠问:“娘子,大帅他都睡下了,你还不睡么?”
“我睡不着,嘘,你轻些。”
小蛮噤声退出,陈荦端着灯台,回到书案旁继续习字。写了有小半个时辰,陈荦开始有些心不在焉。
郭岳是她的恩人,她真心愿他能够药到病除康健如常。可又忍不住想,如果哪一天,郭岳的风痹症治好了,不再需要她给他念公牍,到时候她在节帅府中还有用吗?
为了继续留在节帅府,她要做的还是像府中的歌女,时时精心装扮,每日精进技艺。这才是节帅府容养她们的理由。
陈荦想着,笔端便忘了动作,在纸上泅出一个丑陋的墨点。回过神来,将纸揭掉。重新提笔蘸墨,却突然没了继续写的心气。
她吹灭灯盏,回到郭岳身旁躺下。在满室寂静中突然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来,她一个几乎足不出户的小小歌妓,来京不过半月,如何会卷入朝廷命案?平都城中繁华如此,原来是非却也这么多。
今日一场尴尬算是解了误会,只愿日后都不要再遇到杜玄渊了。
————
暮色幽暗。
窦太傅府邸已被大理寺官差戒严,杜玄渊穿一身便服到了门口,随即被喝住。官差举灯看清来人后,语气变得恭谨,但依旧不放行。
杜玄渊从怀中掏出杜玠给的手谕,那官差拿着小心地看了片刻,商议之下才将他放了进去。
怎么会没有痕迹?
杜玄渊来到窦太傅死亡的书房,举灯仔细查看地板、桌案、书格,甚至连香炉底部和墙上的编钟都验看过了,还是没有找到一丝凌乱的痕迹。
从现场看来窦太傅绝不是外力致死,那为什么大理寺仵作也验不出来服毒的迹象?真的有人会平白无故暴毙而亡。任何一人死得毫无痕迹,杜玄渊是不信的。
书房内重要的物证已被大理寺悉数带走,他在紫檀书格间小心翻找,信件契税一类的东西,一概未能看到。
虽有丞相手谕,但也不能多留。杜玄渊一无所获,赶回丞相府。杜玠还没睡,让他看了一封方才送来的东西。
那是一摞信札。
翻开来看,是窦太傅和四方藩镇往来的信件。写信的纸张还未泛黄,因此不是旧信。但信中的内容都是寻常的新春问候之语,跟京中拜年的飞贴别无二致。
杜玠参详许久,也并未从信中读出什么端倪。
杜玄渊捡起信札中那一封苍梧节帅府寄来的,沉吟不语。他有种奇怪的直觉,郭岳在此时进京,绝不像是巧合。
这些都是藩镇寄到京中的信,那窦太傅寄出的信中写的又是什么?
杜玠突然问道:“你手中,人手可还够用?”
“够用,父亲。”
杜玄渊最不想的就是孚杜玠所望,莫说人手够用,就是不够,他自己一人也要把这件事查出来。
他是杜玠之子,太子左卫率,不是别人。
“嗯,继续查,小心些,最是要注意一条,勿多生事端让太子再牵涉进来。”
“是。”
大理寺有杜玠的门生,此案的内情和重要物证,杜玄渊都能间接接触到。可费力查了数日,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杜玠睡后,杜玄渊又在灯下细看那些信札,将之与窦太傅的字迹比对,将窦太傅的死从头梳理了一遍。
许久,他到西院叫来属下,换上夜行衣,趁夜又离开了丞相府。
——
平都城中浮华冶游之风虽盛,但在明面上,朝廷士大夫也不便公开狎妓,避免惹起风波非议,一旦影响朝廷声誉,便会遭到弹劾。朝臣若要跻身清贵宰辅行列,还必须像杜玠这样品行堪为世范才可。在这个方面,杜玠在朝中是个例外,三十年来,洁身自好到苛刻,家中只有原配妻子一位,七年前妻子病逝后,至今没有纳妾和再娶。
但窦太傅……同为东宫属官,杜玄渊虽和他来往不多,却也听说他家中姬妾众多,姬妾间还因争风吃醋而发生过命案。这样一个人,死前又捏着一块裙布,大理寺的仵作不该什么都验不出来。
果然,两日后,杜玄渊自己私下想办法送进大理寺的仵作回禀,窦太傅的死跟女子有关,其死状有些貌似马上风,却又不知为何没有当即倒在原地,而是回了家里书房再咽气。
杜玄渊一时气愤,大理寺中有人想给窦太傅讳饰,却居然掩盖到这种程度。好歹,知道这一条,他追查的方向便明朗多了。
丞相府中不便传人,杜玄渊便亲自去。
他很快带着属下去了城南的绿绮馆。
绿绮馆以古琴为名,是平都城中小有名气的乐馆。馆中擅琴、擅箜篌者众多,当今天子年少时喜爱音声,还曾光顾过此馆。
杜玄渊和属下着便装入绿绮馆中。
很快,属下匆匆地赶到雅室禀报,“人带来了。”
馆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一看到杜玄渊就有些不安,沉闷片刻才换上迎客的笑容问道:“不知贵客唤我有何贵干?贵客想听哪位姑娘的曲子?”
杜玄渊不多言,掏出巾帕,将那巾帕中的裙布拽出来,递到馆主前面。
“卢馆主,请告诉我,这块裙布是从馆中哪位女子身上撕下来的?”
“这……”
“我因一桩命案查访至此,馆主须如实以告,不得有瞒。”
那馆主有些不情愿,她在京中经营多年,见过的达官贵人多了,看到眼前只有两人,紧张过后便有些怠慢下来。
杜玄渊微微示意,旁边的属下“唰”的一声亮出怀里的兵刃,寒光从屏风上闪过,将馆主吓了一跳。杜玄渊则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地看着她。
杜玄渊不愿这样威胁妇人,但这是少时丞相便交给他的方法,很是管用。杜玠自己从未拿过刀兵,倒把杜玄渊教成了个武夫。
“没有没有,贵客切莫动怒,我们馆的姑娘没有这种布料的衣裙。”
“馆主确定吗?请再细看。”
那馆主接过裙布,仔细看了片刻,还是极力否认,杜玄渊看她不像说谎,便让她将馆中负责裁衣的匠工找来。
那匠工是个会做事的,很快就将绿绮馆在城中采买绸缎的布样尽数拿到房中,给杜玄渊查验。馆主接着还主动补充道,馆里的琴师和姑娘都是让匠工量体裁衣,除非有恩人相送,要不然很少穿外间的衣裳。
“至于有什么客人送了我们姑娘礼物,我就没法儿回答您了。每日来这绿绮馆中的客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馆中琴师也日日受邀外出,就是有十个馆主,也不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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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尽知。贵客可还有什么吩咐?”
“若贵客没有别的吩咐,就请在此稍歇听曲,奴家给您二位传唤。”
“我们绿绮馆中的琴师,可是在十五年前得过当今天子赏赐的!近些年来,京中朝中,还有四方,不时都有贵客光临。”
“贵客是想听箜篌还是琴筝?箜篌柔美,琴声雅致,筝声清越,各有所擅!”
杜玄渊和她交涉不久,被她密集的话缠得难受。
看他没有吩咐,那馆主便带着匠工退出了雅间。她朝外间吩咐下去,少时,雅间珠帘之后便响起了筝声。
杜玄渊正待要走,听到那筝声如流水,倒有些耳熟,像那日朝凤楼山水屏风前的筝声。
那衣衫单薄的女子也是绿绮馆的琴师?这样看来,绿绮馆之人在京中的交际不可谓不广,跟窦太傅扯上瓜葛,实在很有可能。
一曲完毕,珠帘后的人轻声说话。杜玄渊一时起意,伸手掀开了珠帘。
让他没料到的是,坐在筝案后的人,有两个。
那日朝凤楼弹筝的女子,和坐在她旁边的陈荦。
————
陈荦看到杜玄渊的瞬间,先在心里叫了声不好,接着又暗自吃了一惊,杜玄渊居然是绿绮馆的客人?绿绮馆售卖的可不止是乐曲……
弹筝的女子叫云娘,她自筝案后站起,朝杜玄渊盈盈福了个礼。可一抬头,看到客人并不高兴,不由得有些害怕,忍不住怯怯地问道:“贵客不喜这曲子,可是嫌妾身的技艺不佳?我……”
陈荦轻声打断她:“不是的。”
杜玄渊收回目光,起身要走。陈荦扭眼看到云娘单薄陈旧的春衫,突然开口叫住他:“贵客是隔帘窃听,还是有心赏曲?”
顺利说了第一句话,她胆子便大了起来,清了清有些沉闷的嗓子,“若是这曲子好听,贵客竟无所示意,岂不是让云娘愧疚么?”
属下低声在杜玄渊耳边提醒道:“公子,她这是要打赏。这是北地乐妓间请赏时常说的行话。”随即站直了呵斥陈荦,“放肆!小小绿绮馆乐妓竟这般无礼!”
他这一呵斥,云娘和陈荦都抿紧了嘴。
“公子,走吧。”
杜玄渊不想看到陈荦,却看了看穿得十分单薄的云娘。沉默片刻,伸手至腰间,摘下腰间丝绦所坠的白玉云鹤佩,这是他身上唯一能赏出去的东西。
“给她吧。”
属下一愣,想不到杜玄渊竟要打赏乐妓。“公子……”
杜玄渊冷着一张脸,并不多说话:“给她。”
属下从杜玄渊手上接过玉佩,双手递到云娘面前。
“多谢贵客。”陈荦和云娘齐声道。
陈荦心里一阵窃喜,丞相府中的玉佩必然价值不菲。云娘得了这块玉佩,可以置办几身体面的冬裙。
她看杜玄渊一时还没有拔腿就走的意思,便自作主张,走到香几旁,往琥珀杯中倒了一杯酒。穿过珠帘,双手递到杜玄渊面前,颔首道:“多谢贵客打赏,祝公子喜至庆来,永永其祥。”
杜玄渊不理她,将目光从那琥珀盏上移开,问道:“你来此地做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并不想知道。
陈荦一愣,随即换上一脸明媚的笑意:“请公子饮此杯……”
那是惯于应承恩客的笑容,杜玄渊后退了一步,脱口而出:“我不喝,你离我远些。”
他话中已含有怒意,随从和云娘俱是一惊。
陈荦并不恼怒,她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此人原来比她想象中的记仇。
“是妾身搅扰大人了,请大人慢行。大人若觉得云娘的筝好听,日后还盼大人常来光顾……”
直到杜玄渊和属下的脚步声消失在雅间之外,陈荦才吐了一口气。她也不是不难堪,只不过强装镇定罢了。她和云娘都是歌妓,强颜欢笑是练出来的本领,刚才那种境地,根本也算不得什么。
云娘走过来挽住陈荦的手臂,“你认识他?”
陈荦摇头:“不认识,就是看他像是有钱人,想给你进项。云娘,春寒还未褪尽,你去裁身厚裙装吧。”
云娘眼睛湿润:“多谢你,明日我就去裁衣,这玉佩的钱,我们一人一半好么?”一时云娘又有些担忧:“这玉佩,好像很是贵重,他不会遣人来要回去吧?”
“怎么会?”陈荦从前认识的杜玄渊倒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哪有送人东西过后要回的。“我夫君府里吃穿不愁,我不需要这个。你收好了,别让你那馆主姨娘看见!”
“可我看他好像不高兴,他好像很讨厌我。”
陈荦没好答云娘的话。她默默心道,他讨厌的人可不是你。
她今日之举,定然勾起了杜玄渊某些回忆,以后更讨厌她了。不过她不用太在乎,郭岳很快便要离京回苍梧,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平都。节帅府中的歌妓还有不少,或许郭岳下次来京述职就不带她了。
4. 第四章
如今平都城中的局势,好似一条行走在峡谷的船。水上船身看似平稳,水底下则暗流汹涌,不知何时就会触礁。
天子卧病,太子被牵扯进命案,被迫闲居东宫。朝中政事悉数交给两个人裁决,春秋正盛的独孤皇后和宰相杜玠,两人一内一外,形成了微妙的平衡。不久前,杜玠和御史台上表奏请太子监国,卧病的天子却迟迟未表态。
天子不能视事,杜玠每日留在中枢的时间陡增。每每晨光熹微杜玄渊还在西院早练时便听到马车出门的声音,直到更深漏尽,杜玠才回府中来。和杜玄渊聊两句,还要在灯下忙碌许久。
杜玄渊看着父亲在灯下处理公务的身影,自己更加闲不下来。
三年前,杜玄渊的身体曾遭受重创,一条左腿和拿剑的右手一度筋骨断裂。回到京中,杜玠延请天下名医精心将养了一年多,才让他恢复如常人一样站立行走。此后杜玄渊每日花三倍的时间来恢复武力,到现在,他也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赶得上三年前。
可今夜,杜玄渊从杜玠的书房离开,决定冒一次险,夜探檀胜坊郭府。
————
子时已过,平都城街巷间灯火渐次熄灭,郭府上下有好些地方却还亮着。想来是常居苍梧形成的习惯,苍梧在大宴西边,一年四季天都平都城黑得晚。
府中宿卫并不森严,杜玄渊沿着院墙几次起落,很快便找到了郭岳起居的院子。只见郭岳带着个管家模样的人,离开书房往北侧一个院落走去。
杜玄渊等了半个时辰,等到四下寂静,灯火熄灭,便从院墙处跃到屋檐处,用他在军中学到的方法进入了书房。他在书房内找了许久,果然真的找到了几封京中朝臣寄到苍梧节帅府的信。他找个背光处晃亮火折,匆匆看过,从中挑出窦太傅写的那一封揣进怀里。
郭岳歇宿的地方会不会有更重要的东西?
杜玄渊悄无声息地退出书房,躲开值夜的府兵,很快便摸到北边的小院。透过半开的纱窗,看到的景象却让他大感意外。
房中亮着,寂静无半点声响。郭岳在矮榻躺着,似已熟睡,而不远处灯下有个奋笔疾书的人,竟是陈荦。
陈荦在苍梧节帅府中何时如此重要了?竟能代郭岳处理事务。尽管不想去想关于这个女人的事,眼前的景象还是不得不让他心惊。
青铜烛台,灯焰平稳,照亮方尺之地。那日在绿绮馆厮混的陈荦,此时穿一身素色窄袖中衣,悬腕落笔,笔尖飞动。
陈荦如今到底是什么人?杜玄渊在舌尖尝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郭岳既宿在此处,她便是郭岳的姬妾了。除此之外呢?难道她真能凭本事,夜夜得郭岳专宠,竟让她参与一方重镇的机密事宜?
杜玄渊隐在窗外茂密的松树间,看了许久。那灯盏一灭,他便离开树间,会合府外接应的下属,赶回了丞相府。
杜玠的书房还亮着灯。杜玄渊带着一身春夜的寒意,将怀中那封书信拿出来,父子俩在灯下参看。却无有新的发现,信确实是窦太傅所写,不过也都是新春问候之语,并无不寻常。
“郭岳镇守苍梧,已近二十年了。此人少时性浮气躁,想不到竟也能守在苍梧如此之久。”
杜玄渊问:“父亲过去和此人相识?”
杜玠点头,“相识,景曜十八年,我与他一同从家乡进京应试,他应的是武举,不过并未得中。”
杜玄渊只知道杜玠是景曜十八年殿试的一甲探花,却不知道那年也开了武举。听杜玠的语意,他和郭岳确是旧识,也不知这些年还有无来往。
“方今边藩坐大,已成朝中肘腋之患,郭岳此人……”杜玠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眸色晦暗不明。
书房内静默许久。
杜玠说:“今春郭岳进京,要探知此人对朝廷的态度,还须与他一会。后日,你随我到神都门外长亭,摆一桌送别宴吧。”
“郭岳要离京了?”
此后窦太傅的命案追查起来就更扑朔迷离了,可当前也没有什么实际的证据说明窦方的死跟苍梧有关。
“今日已向政事堂递来折子,郭岳奏请后日离京回苍梧。”
“是。”
————
神都门外春阳普照,春杏如雪。杏林间或夹杂着一两株柳树,垂柳枝条爆出嫩黄的新叶,清新柔暖,正堪相折。
路旁长亭之后有一处楼台,已被丞相府的兵丁戒严。出城的行人不得靠近此处,只远远看到楼上敞轩中有人影移动。
杜玄渊随杜玠在敞轩中静坐,少顷,楼梯处传来脚步声。两人站起相迎,只听脚步一转,郭岳穿着骑行的劲装走上楼来,精神焕发。在他身后却还跟着一个人,是郭府中侍宴的歌妓,陈荦。
杜玄渊眉头一皱,看到陈荦依旧戴着雪锻面纱,身姿庄重,默默走到角落侍立。
京中饮宴,歌僮舞女必不可少,只有杜玠的筵席例外。没想到郭岳倒不见外,带着自己的姬妾来了。
陈荦看到杜玄渊和杜玠也是暗自一惊。上天没有听到她的希望,她流年不利,临别之时又遇到杜玄渊了。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平都城执掌权柄的大人物,宰辅杜玠。杜玄渊父子俱是琨玉秋霜的长相,可两代却又截然不同。杜玠温润之间自有锋芒,杜玄渊却有九分冰冷沉静。陈荦稍看清面相之后,便将头低了下去,只看着地面,恭谨驯顺,这是她要遵守的礼数。
杜玠拱手迎客:“仲衡兄,请入座。”
郭岳还了个礼,“杜兄,贤侄,请。”却并不即刻就坐。郭岳目光被楼台下绵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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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杏花吸引,他走到勾阑处凭栏看向楼下,叹道:“高台俯瞰,才知道此处杏花春景不输给普光寺啊,多谢杜兄款待,让我离京之际还能饱览如此美景!”
“仲衡客气。今日天公作美,春阳始绽,正合在此赏景。”
郭岳笑着打量杜玠:“你还是老样子,自重得很,也无趣得很,身为百官之长,身边连个侍候的女子都不放。”
杜玠:“我生来无趣,不如仲衡风流。发妻逝去,生死茫茫,我心中有所挂念,这习惯性情,再有十年也难改。”
“晓得你的!我今日带了府中歌妓,没有唐突吧?”
两人在阑干前挽手说话,就像多年旧友一般,把杜玄渊和陈荦留在身后各自站着。
谈笑一阵,郭岳突然道:“政事堂日无暇晷,你根本没有那个时间去选可心的人。要不,我把我这府中歌妓送你如何?”
杜玄渊和陈荦俱是一愣,随后才看出郭岳乃是在说笑。
言谈间就能将自己的姬妾随意赠人,郭岳再是武人,也不可如此轻慢大宴宰辅!一身恶寒从杜玄渊脚底升起。
杜玠神色淡然,闻言不过摇头微微一哂。多年前郭岳就是这个性子,这点倒是至今没变。
郭岳看着楼下的杏海开怀大笑。“说吧,今日找我有什么事?”
“今日摆宴请兄,不为朝廷公事。一为践行,二是谢你多年为朝廷镇守边镇之功。这十年来,西境平顺,吐蕃不敢进犯,苍梧百姓安宁,皆是苍梧节帅府的功劳。”
“杜兄言重了。”
“请。”
“杜兄请。”
杜玄渊是晚辈,在席间只是陪坐旁听。他盯着席馔,偶尔看到陈荦那双洁白莹润的手滑过眼帘,给郭岳斟酒布菜,处处周到妥帖。
眼神既然不能避开,杜玄渊便不由得想。她做了些什么,竟能得郭岳专宠?随即止住心流。
他不该对她好奇,如此跟那些调笑品评的轻浮士子有什么不同?他是杜玄渊,事事都该如太子和杜玠一样。
让他狎妓,那是绝无可能的。
一场宴席吃到正午,杜玠率杜玄渊站在长亭处,目送郭岳上马,领着苍梧的车队往西缓缓开动。
杜玄渊无意中朝陈荦所乘的那辆马车看去,只看到她扶着侍女登上车的背影。杏花飞溅,轻纱飘起,她停了片刻,似有所回顾,不过瞬间,车帘便盖了下来。
这该是两人最后一次照面了吧?
陈荦透过马车轻薄的绉纱,遥遥看到长亭前杜玠身后那个峻挺肃立的身影,突然感到心中一刺。杜玄渊恢复到如今的模样,花了多少心血?他也曾坠入深渊,也曾痛苦绝望过吗?
西去苍梧山水迢迢,那时,杜玄渊也是走这条路从平都去苍梧的吗?
5. 第五章
明明只是三年前,不知为何却好像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龙朔十一年,陈荦十五岁,还远远不是现在的陈荦。
一场暴雨方过,白色的雨幕像帘子一般收了起来,露出灰白的天空。方才的雨太大,此时山间到处都是水流喧哗的声音。草木葱茏的小道上,迎面走来两个互相搀扶的女子。
冒雨走了小半个时辰,两人身上衣衫已经湿透,外裳溅了半身泥点子,脚步在泥地里趔趄,显得十分力不从心。
陈荦咬牙跟在姨娘韶音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她几乎走不动了,半个身子全赖在牵着韶音的那只手上,靠她牵着往前。
清早她们在山外的集市租了一辆马车,走到半路,马车被突如其来的暴雨限住,车夫才发现这两个女客身上没钱。茫茫雨幕中,车夫不想走空,狠心把两人赶下了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陈荦和姨娘不敢多留,在一块岩石下避过了雨最大的时候,便冒雨往前走了。
两人南下时也是乘车走这条路,那时是晴天,路上十分热闹。现在北行,却发现越走越荒凉。陈荦心里清楚,韶音其实不是不小心把钱袋遗失了,那是骗车夫的。她们的钱袋早就空了。韶音惯于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三言两语便让那车夫相信她们是富户家的女眷,把她们安全送到便能领一笔赏钱。后来识破真相,才狠心将她们赶下车。
陈荦双腿沉重,鞋间又湿又硌,几乎想停下来。可韶音那双手紧紧拽着她。
“必须在天黑前走到前方的市镇,两个女人决不能在山野间露宿,会发生一切想不到的坏事!”
陈荦被韶音的话一吓,脚下陡然又生出些许力气来。可双腿再快也无法跟马车比,何况是走这么崎岖泥泞的雨路。
直到头顶出现朦胧的暮色,两人还是没能走出山间,停下来更认不出四周是哪里。她们原本以为靠一双脚,天黑前就能走到苍梧城南边的小镇,再从那里进城,就能找到认识的人帮忙,那就方便多了。韶音显然高估了两人的脚程。
正惶恐之际,突然听到不远处什么地方好像有人声传来。
陈荦还记着刚才韶音的话,第一反应是拉着韶音躲藏。韶音却无奈地想,比起被野外的豺狼吃掉,这种时候遇到人未必是坏事。
四处找寻片刻,见不远处的半山间有个破庙,人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韶音拉着陈荦,蹚到不远处的小溪里,交代她将身上的衣裙冲洗干净。
陈荦有些抗拒:“这么晚了,为什么还要冲洗衣裙?姨娘,该赶紧趁还有亮光,找点东西充饥才是。我看附近……”
韶音白了她一眼:“难道就这么满身泥巴让人看见?丑死了!”
“天快黑了,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不!楚楚,你怎么就是不听讲?”
楚楚是陈荦的小名。
“你怎么就是记不住!我们就是冻死,就是要饭,也不能丑。你是申椒馆的小妓,这辈子要靠一张脸活着的。浑身又脏又臭,没得丢了申椒馆的招牌!”
春日雨后的山间溪流十分冰冷,韶音很快将自己的衣裙洗干净,双手往陈荦身上泼水,扯过她的裙摆仔细揉搓,直到将泥迹尽数搓去。
两人冻得牙齿打颤,瑟缩着爬上山间,发现那是一间灰扑扑的山神庙。那庙看起来年久失修,却并不小,院子和偏厢的雏形都还在。烟雾腾起,一股不知是什么食物的香味远远飘过来,勾起饥肠,在这四下无人的山间,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然而两人走到院门不远处时,却停下了。那破败矮小的庙门前,竟有人手持刀枪站在那里。这些人虽然没有穿铠甲,但站得笔直,眼神扫视四周,比苍梧城中的官兵还要严肃些。
“会是什么人?”韶音小声嘀咕。
那几人听到动静,手里的枪尖闪过寒光,警戒地看过来。
陈荦和韶音不敢再走过去。两人筋疲力尽,赶路也赶不动了,找到一堵离庙门不远处的土墙,靠在墙角歇息。
韶音捏完自己的脚,又给陈荦捏小腿。“走远路把腿走肿了得捏,要不然以后变得又肥又壮,丑死了。”
姨娘又说了一遍丑死了,陈荦没回应她,默默盘算着此时到不远处的树林里去走一趟,是更可能摘到野果还是遇到危险。又湿又冷,若不找些东西充饥,还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今晚,撑到明日赶路。
这时,庙门前突然有个声音传来:“何人在此?”
那声音不大,但自有一股威严。
韶音和陈荦心里害怕,自觉从墙角站了起来。她们看到那持枪的随从身后走出个人。那人是个青年,一身华服,手握长剑,往土墙处扫视过来,眼神犀利而戒备。
暮色四合中,陈荦站在土墙前,目光一时凝滞住了。那人长着一张好出众的脸,身姿挺拔,眉目若刻,恍然如同画上的人物……如果他不拿着那柄剑,十分不善地看着她们俩的话。
“禀中郎将,是过路的行人。”
“荒郊野岭,何人从此路过?”
“是两个弱女子。”
杜玄渊已向土墙处走了过来,要亲自核实。
苍梧城中也有身份很高的军官,有不少还曾是韶音的恩客,韶音对他们很熟悉,边镇军官很少有这样一张英武俊美的脸。
韶音仔细谯着,猜测这些人并非歹人,也不是暴戾的苍梧长官,便放下心来。
待杜玄渊走近,韶音便拉着陈荦蹲身福礼,用羞怯温柔的声音说道:“禀大人,我们两个是苍梧城中的良家女子,前往南边宁远镇探亲,回家途中不慎遇到强盗车夫,抢了我们两人的行李,将我们赶下马车。天色已晚,路途泥泞难行,我们无意中徒步到了这里,还望大人垂怜,准我们两个在这墙角歇息片刻,我们不会给大人添麻烦的。”
韶音声音楚楚,陈荦自小便见惯了她跟人打交道的派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总有本事让人多信她三分。
那人道:“既是苍梧城居民,烦请将过所拿出查验。”
过,过所?
这?陈荦站在韶音身后,这人既能屈尊对她们说个“烦请”,语气却又不容置疑。她们两人根本没有过所,从苍梧南下蜀地这一路,连过关口时都没人把守,根本没人查验过所。
陈荦急忙接过韶音的话:“我们两人的东西都放在包袱里,被强盗车夫一起抢走了,因此……没有过所。”
杜玄渊:“此路南下百里便是县城,既是出远门,怎会没有过所?”
庙门前突然又走出一人,沉声问道:“子潜,何事?”
陈荦和韶音闻声看去,那人中等身量,皮肤白皙,苍梧城中日照强烈,不会有人有这样白皙的皮肤。他穿一身锦袍,那锦袍看不出材质和样式,但有种不言自露的尊贵。举手投足间令人不敢仰视。
“兄长,有两位苍梧城中的女子路过,我正在查验,此二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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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未携带官府所签发的过所,不是流民,便是奸贼。”
被他称作兄长的人踱步走过来,打量陈荦和韶音,脸上并未现出怀疑之色。
“若是没有过所的都称之为流民奸贼,这一路上遇到的都是坏人了。子潜,大宴西边的许多城门关卡,早就没有朝廷公人了,这件事,连……都知道。”
他不欲多说,再转头,看到陈荦和韶音衣衫湿透,瑟缩着站在墙角,冷得嘴唇青紫,犹豫了片刻便吩咐道,“让她们两人到里间来吧。”
杜玄渊要说话,太子抬手止住他,“不必多说,我来查验她们身份。查验过后没有威胁,便可让她们进来。”
他既如此吩咐,杜玄渊便只能听从。接着他开始问话,韶音又按方才的说了。陈荦默默听着,又忍不住悄悄瞥了站在问话人身后的杜玄渊一眼,他们能听出来韶音说的是假话吗?
韶音和陈荦住在苍梧城,但并非良家女,她们的身份是苍梧城中妓馆——申椒馆的娼家。她们也并非到南边宁远镇去探亲,她们去探的那人称不上亲。那是韶音十年前相好的恩客。韶音那时只有二十九岁,如今已经年近四十了。这十年来,她能接到的客人越来越少,心里一直对那人念念不忘。她每三年都给那人寄一笔钱,用作他去平都城考试的路费。那人屡试未中,绝了仕途之心,用韶音给的钱做生意,没想到竟有了起色,十年间挣起了一份丰厚的产业。
后来,韶音隐约听说那人娶了妻,心里又气又急。她和那人多年通信来往,情意甚笃,怎么会生变?
韶音用这几年的积蓄置办了一身昂贵的行头。给鸨母央了假,带着陈荦路上照应,一路赶到蜀中,找到了那人的宅子。
陈荦从未在姨娘脸上看到过那样灰败的神色,厚厚的铅粉也遮不住……那是一种被骗多年后突然醒悟带来的死寂和颓丧。陈荦不懂情爱,看到韶音的神色,却忍不住想替她大哭一场。她在那瞬间突然觉得,韶音身上的某部分,从那一刻起已经死去了。
“走呀,想什么呢?”
韶音把陈荦从沉思中拽出,拽着她随那两人的脚步垮进了山神庙。庙里柴火腾出的暖流让陈荦身上一激灵。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想,她这辈子一定要避免像韶音那样,为某个人心如死灰。
破败的庙内被人清理打扫,腾出好大一块空地。燃起的柴火堆周围铺着坐毯,韶音惊讶地看到那坐毯的表面竟是上好的丝绸。庙里还有五六个随从,神色恭谨地侍候那锦袍人。
有个随从按吩咐递给她俩一张毯子,陈荦看韶音抖得厉害,便将它披在了韶音身上。那锦袍人哂笑了一声,却也并未阻止。
“给她们盛两碗热羹吧。”
“是。”
汤里不知放了什么肉糜,熬煮得十分美味。陈荦和韶音将近一天水米未进,接过碗勺,只能用最后的理智保持着矜持,不在火堆前露出急色的吃相。
火光中,陈荦抬头看到那持长剑的青年人。火光映照其神色,如渊渟岳峙,却又神秘难测。见他也看过来,陈荦下意识地堆起一个笑容。申椒馆的姨娘们常教给年轻女孩最受客人喜欢的笑容,若是加上一张美貌的脸,便几乎无往不利,陈荦自六七岁便学会了。可跟陈荦想的不一样,那人对她的笑毫无反应,表情并没多少变化,片刻便漠然地移开了目光。
陈荦心里咯噔一下,是她没有学好么?为什么清嘉这么笑就能讨人喜欢,而在她这里不奏效?
6. 第六章
韶音拉着陈荦给锦袍人行礼。“多谢大人,多谢贵客。”
山间的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随从递过来一张毯子,将她俩请到角落,并低声告诫不能随意走动。
————
韶音拽着陈荦,低声跟她说话:“楚楚,死姑娘,你干嘛一直看那年青男人?”
陈荦收回目光否认韶音:“没有一直看。”
“这些男人,身份必定不一般。你信姨娘的话吗?”
陈荦:“苍梧城中的公人,随从并不如此齐整。此间主人皮肤白皙,是常年富贵荣养所致,丝绸、肉羹都不是一般人能随身携带的。还有另一位,在这破庙之中寸步不离武器,能在林中猎来野鹿,想来是武学高手了。”
韶音:“你自小就眼力厉害。这点清嘉永远赶不上你。遇到这些人,你和姨娘算是有点运气……”
“运气?”
正低声说着话,一位随从捡了几支柴火过来,堆到两人面前点燃,这是专门给她们取暖的。陈荦低声给人家道谢,随从只是听着,并不出声回应。陈荦看出来了,这山间小庙虽然破败,这些人却有极大的规矩,连声音都不能随便发出。
“楚楚,我还是很饿,你可不可以,帮姨娘去跟那人再要一碗肉羹?”
陈荦疑问:“姨娘,你真的饿吗?”
韶音点头。
韶音说话从来都是真真假假,因时而变。但陈荦陪她走这一趟,看到她心如死灰的样子,便拒绝不了她。她就是提再过分的要求,陈荦都会答应的。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让她心里稍微好受点。
“姨娘,你等等,我去。”
这算是跟人乞食。但为了韶音,陈荦肯定会去。
陈荦把心一横,清嘉什么都做得好,她怎么就不能?乞食也有不同的乞法,她们这样的人,做得最好的方式是让对方心甘情愿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奉上,那便完全没有乞食的羞辱了。
身上的衣裙已被熏得差不多干,陈荦穿的是一套鹅黄抹胸裙,是今年苍梧城的小娘子们最喜欢的款式,此时被庙内的暖风一吹,应该有浮动如波纹的效果吧。
她拨弄好鬓边的碎发,掏出手帕将脸擦了擦。
十五年来,陈荦被韶音保护得很好,韶音一直想尽办法把她和清嘉藏起来,躲过鸨母让年幼女子接客的催逼。所以陈荦从没有干过这样的事。
这算是她第一次……主动接近客人。
此时,穿锦袍的那位贵人已进到后间休息了,其余随从到院门处警戒,只有杜玄渊一个人留在外间火堆旁,正襟危坐。
“公子……”
陈荦的声音有点颤,只有她自己听出来了。她深呼吸几口,把这点不被人察觉的颤抖不动声色地压下去。
陈荦见他不说话,便又问道:“你,你们要去苍梧城中吗?”
杜玄渊没有立时回答,只戒备地盯着她,那目光就是在问,你有何事?
一旦开了头,对方也不见反感,陈荦便放松下来。她自小长在申椒馆和慈幼院,看人脸色讨人喜欢这样的事情是无师自通,何况韶音和别的姨娘还手把手地教过她。
陈荦随即绽开笑容,眼波流转,将声音提起来变得娇媚,自来熟地说道:“我和姨娘也到苍梧城,真是好巧啊,你说是不是?”
“你有何事?”
“我没有什么事,就是谢谢你们收留我们,还有就是问问你们,是否……是否可以同行。”
陈荦一扭身子,在离杜玄渊很近的地方坐下。她有点遗憾今日没有熏香,迎接客人该熏香才对。刚刚坐下,她却突然闻到他身上有山林间松风的味道,她猜得没错,那羹的肉是此人去林间猎来的。
杜玄渊看她没事找事地靠近搭话,心里十分反感,黑着一张脸说道:“不便同行。没事就回到那边去,不许过来!”
陈荦梗着脖子,“可是,那边的柴火快要熄灭了,那里有点,有点冷。我可不可以,挨着你……坐、坐在这里。”
好好一句话,被她说得磕牙。
杜玄渊狐疑地看着凑到身边的女子。她年纪不大,像是十三四岁,身量未足,可那笑容神情却故作媚态,带着三分扭捏五分试探,让他想到朝廷王公大员宴席上扭捏得蛇一样的歌妓,还有平都城宁乐坊的那些女子。宁乐坊是京中最大的销金窟……
杜玄渊站起来,“你真是苍梧城中的良家女?”
陈荦心里一紧,强行镇定道:“是,不敢诓骗大人。”她笑了许久,脸颊都有些僵了。
杜玄渊右手指尖一拨,“铮”地一声,剑从鞘中弹出数寸,把陈荦吓了一跳。
“不管你是什么人,入此间便不得造次,你,此刻,立即回到那边,否则……”
“……”
陈荦心里刚刚堆起来的堡垒瞬间就垮了。她看出来他不会轻易动武,却也没什么心情继续下去。他那画师炫技般的脸也变得不再可爱。
她忍不住低声嘀咕:“走就走,一股霉味,臭死了。我不呆在这里了。”
申椒馆最多的除了女人,就是各种各样的香料。陈荦跟着韶音长大,日子虽然不富裕,却是泡在熏香里长大的。这破庙里虽然打扫过,但始终有股霉味,闻起来非常难受。
杜玄渊看她露出本相,凶是凶了点,却又跟出身妓家的女子不像了。
陈荦转身要走,想到韶音,却还是回过头来:“对不起,我并不是想问你们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我其实是,我姨娘……她身体虚弱,还想要一碗肉羹,你可以,可以多给我一碗吗?”
想到自己和韶音的钱早就花光了,靠行骗才走到这里,陈荦越说声音越小,“若是没有多余的,那就罢了……”
出师不利,这一幕通通看在韶音眼里,回去定要被她骂了。但陈荦还是逃走似的逃回角落里韶音身边,一刻都不想挨着杜玄渊了。
韶音都看在眼里,可看到陈荦逃难似地回来,她倒也没想立即数落她。庙中遇到的这几个人,身份超出了她的想象,不知是富商还是哪里来的大官,也许人家根本看不上苍梧的女子。何况是娼家……
陈荦在韶音身边蜷腿坐下,她不服输却也不得不承认,在许多地方,她是不如清嘉的。清嘉这样一笑,人家就会听她的。陈荦第一次想试试这样的事情,却碰了满鼻子灰。
“姨娘,下次这样的事,让清嘉去做吧,我做不好。”
韶音不以为然,蹭过来搂住陈荦肩膀:“清嘉不在,我就只有你了,楚楚,你多用点心,总有你能做好的时候。”
她那母亲一样温热的掌心让陈荦对她生不起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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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不知道我还能做好什么。”陈荦盯着眼前的柴火,不去看杜玄渊那边,心情一点一点沉下去。
“你再……”
一位随从走过来,打断了她们。那随从手里端着一碗方才热好的肉羹。
“给。”随从低声警告道,“食不言寝不语,你俩不得发出声音打扰我们公子,否则立刻将你们轰出庙外,听见没有?”
韶音挤挤眼睛推推陈荦:“你看,你去跟那位贵客搭话,还是有用的。”她伸手接过肉羹,“多谢官爷!”
可陈荦心里明白,这碗肉羹的施与是出于那人善意怜悯,不是出自对她怎么样。
————
正逢雨季,夜深时山神庙外又下起大雨,庙里却因有柴火,整夜干燥温暖。陈荦疲累已极,躺在韶音身上,枕着她的腿,沉沉地睡过去。
她许久没有做梦,今天却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自己不知被人灌下什么东西,浑身提不起一点力气,想喊叫也睁不开嘴。在朦胧的意识中,被人绑住手脚,扔进麻袋……再往后,就彻底没了知觉。
陈荦在颠簸中醒来时,发现昨晚那一场梦到现在还没有醒。她此刻四肢被牛皮绑住,被人装在麻袋里,扛在身上,飞快地赶路。眼前一片模糊,韶音不知到哪里去了。
“姨娘……”
陈荦挣扎着一出声,扛着她的人加快了脚步。
发生了什么?
韶音猛然惊醒过来,她们遇到歹人,被劫掠了!
昨晚那些人竟会是山贼吗?怎么办?
许久,陈荦被人“砰”地摔在地上,摔得髋骨生疼。麻袋被解开一个口,陈荦挣扎着钻出来,露出脑袋许久却发现眼前依旧是一片模糊。她还没反应过来,头顶不远处发出些声响,是刚才扛着她的那人出去了。
韶音呢?
“姨娘?”
不远处一声低咳让陈荦转悲为喜,她挣开绳索扑到韶音身边,“姨娘你受伤了吗?”
韶音从昏迷中醒过来,听到陈荦的声音,急忙也扑过来检查她有无受伤。所幸,她们两人除了身上骨头有些痛,都没有受伤。
“这,这是哪里?”
“这里从头顶关门,应该是一处地窖,姨娘,我们被人害了!什么人会把我们抓来关在这里?”
最近的仇家……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集市上那个被骗的车夫。是他要杀人越货赚回自己的马车费吗?
头顶的板盖又被打开了,陈荦和韶音听到动静,急忙噤声缩到角落。
“砰”“砰”两声,好似有两个重物先后被推了下来,在地上砸出很大的声响。许久,扑起的浮尘落下,陈荦才勉强看清,被扔进来的好像是两个人。这两人身量比她和韶音大得多。
陈荦要说话,被韶音伸手一把捂住嘴。陈荦示意她放开,试探着向重物的方向问道:“是山神庙中的军官大人吗?”
方才她分明听到了熟悉的一声,怎么此时却没有动静了?若是山神庙的那些人,陈荦断定他们虽然不欢迎她和韶音,却不是害她们的人,否则他们也不会一起被害。
借着墙壁小孔透出的模糊的光,陈荦摸到两个麻袋旁边,等了片刻,麻袋还是一动不动。
韶音在角落里问道:“他们会不会死了?”
7. 第七章
她这一问提醒了陈荦,陈荦总觉得闻到了什么味道,让人毛骨悚然。她蹲下来,试探着去摸麻袋之下,摸到一手温热的粘稠的液体。
迟疑了片刻,陈荦猛地意识到,那是血!她吓得后跌了一步。
“已经死了?”
韶音自来不会关心死人,语意里透着事不关己的冰冷。陈荦却知道,凭借她们两个女子不可能从这个地方脱困,需要人帮忙。
陈荦深呼吸,鼓起勇气靠过去,总觉得那麻袋里还有轻微的生气,血液还在往外淌。陈荦摸索着去解麻袋,那袋口却越缠越紧。
“楚楚,你找什么?”
“找东西把麻袋割破,里面的人还没死。”
“关你什么事?如果不是遇到他们,我们怎么会这么倒霉?山神庙里那些男人都是灾星!”
这是蛮不讲理的嫁祸。韶音以前不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人,是这趟蜀中之行让她变了。陈荦复又想到那天她苍白如死人的脸色,从蜀中那个男人的宅邸离开后,韶音再没说过关于他的一句话。可这些天晚间熟睡时,陈荦却总会被她的念念叨叨吵醒。睡梦里的韶音,反复地说着些夹缠不清的话,那是她白天憋回肚子里的。
陈荦一边找一边想,回去以后一定要花更多时间陪着韶音。
她在角落里摸到一块硬物,像是农具掉落的生铁片。她心中一喜,将那铁片在壁砖上使劲嗑掉铁锈,让它露出刀口。
陈荦左手扯着麻袋,右手捏住铁片,来回使劲想把它割开。韶音嘴上念叨着倒霉,一边却又爬过来,帮陈荦扯住那袋口。
“滋”地一声,牢固的麻袋被铁片锯出一个小口,再往后就容易了,两人一起使劲将豁口割得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完全扒开。
陈荦没有听错,麻袋里装的人确实是山神庙门前两个站岗的随从,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他们两位被掳到这里。她揭开两人头上的东西,发现那是不透气的树皮,若不及时揭开,这两人很快就会窒息而死。那地上一大滩粘稠的血,是从两人身上淌出来的。
韶音低头寻找一阵,看清什么之后,惊恐地捂住了嘴。
模糊的光里,她们看到,两人的右脚都被人砍断了。左腿还在,只有右脚,自脚踝处齐齐断开,血液不断涌出,脚掌不知丢在了哪里……
韶音死命拽陈荦:“楚楚,我们走!快去开那地窖的门,我们快点逃出去。”
“姨娘,他们好像还活着……”
“关咱们什么事!被人这样砍断右脚,时间一长,他们也活不成了。”
刀口极大,两支脚踝处的血还在不停地淌。陈荦被韶音拉扯着,心惊肉跳。
血再这么淌下去,体内血液就会流干……
陈荦不敢多想,用那铁片割破自己裙角,“撕拉”一声,从裙脚撕下臂长的布条,压住心里的恐惧,捆扎在其中一位的小腿处。她用上全身的力气将布条勒紧,下面的血立刻减缓了。陈荦看这方法确实能止血,又飞快地扯下一条,给另一位捆扎。
接着又将两只断了脚掌的腿由原地抬起,让血不再下流。
韶音停止了说话,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她有两个如同亲生的养女,陈荦和另一个女孩清嘉,十几年来,她一直按自己的方式来养她们俩。清嘉不负所望,渐渐出落成申椒馆最受追捧的小妓,娇俏妩媚,舞技出众。而陈荦却始终没有成为韶音所期待的样子。天生为娼妓,声色歌舞是最重要的本事,可陈荦……韶音想到昨晚陈荦去和人家说话时那僵硬的笑容,实在不知道这样下去,陈荦该怎样在申椒馆生存。
近来遭遇种种涌上心间,韶音失望地别开了头。
“姨娘?”
“你照顾这两人吧,如果没有其他伤,能在一刻钟内止住血,便死不了。”
韶音不再说什么,自己站起来,到墙壁四周寻找出口去了。
虽然在黑暗的地窖里,陈荦还是听出来韶音对自己失望了。若是此时安全地呆在苍梧城中,韶音定然还会用她的丹寇指往陈荦脑袋上狠狠一剜,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她骂她,不是因为她救人,而是因为她总不是她想要的样子,养了十多年却又丢不开。
除了像清嘉一样,她还能成为什么样子,才能不让韶音难受失望呢?
陈荦不知道。陈荦十五岁,在人堆中长成,已懂得许多事情。唯独这一件,她直到现在都不清楚。
不知为何,陈荦眼前忽地闪过昨晚的一个人影。她学着清嘉的样子带笑迎人,那人却不像清嘉的那些客人,只要清嘉笑着,便围在她的身边。那人恶语相向,是十足的厌恶。
陈荦将那人影从脑中挥开。
沮丧地想,先别想了。
就是韶音不喜欢,她也得救这两个人。人多才能有希望逃出去,有什么比留一条命活着更重要。
陈荦发现两人的伤口还是有少量的血往外流,又将那布条再次捆紧了许多。她这一动,其中一个随从痛苦地哼了一声,从昏迷中醒过来。
那人好半天看清地窖里的状况后,才艰难地道谢道:“小姑娘,多,多谢你……帮我们捆扎伤口,若任它这么流血,我两人,撑,撑不过一个时辰。”
他醒了,陈荦不忍心再看那被砍掉的地方。“你们,你们的脚掌……那个,你们以后……”
随从知道陈荦想说什么,然而比起右脚掌,此时他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他们夜半遇到歹人劫杀,若是主上也遭遇了不测……传到平都城中,那时莫说他的脚掌,就是他这条命,以及族中所有人的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
见他不说话,陈荦又问:“为什么只有你们二人跟我和姨娘一样被抓来你此处?你们,不是有七个人么?”
陈荦指的站岗服侍的人有七个,若是算上穿着不凡的那两位,他们这一行总共有九个人。此时却不知道其他人去了哪里。
随从:“此刻我喉咙处有生涩之感,应该是失去力气时被喂进了什么东西,让我俩力气尽失,彻底昏迷。昨晚,中郎将只来得及救出其余人,顾着……我主上的安危,便先撤离了。”
“昨晚歹人放了致人浑身疲软的迷烟,是吗?”直到此时,陈荦依然感到还有些昏沉,是吸入迷烟的缘故。
那人此刻恢复了知觉,痛得浑身剧烈发抖,却咬牙硬撑着保持清醒。而另一位,想是药效还没过,至今还未醒来。
“对……想不到那山间小庙附近,竟有,为非作歹之人。”
“你再撑住片刻,我,我会努力想办法,定带你们出去。”虽然她心里完全没底,这么说完全是为了安慰他。她看他痛得发抖,想让他能在剧痛时好受点。
陈荦站起来要去找出口,却又想到他刚才的话,又蹲下来问道,“你方才说的中郎将,这是个人么?他既能救人,为什么不先救你们?害你们被喂药?”
随从想不到她这么个瘦弱的姑娘竟能说出要救他出去的话,心里一阵感激。可她问的问题,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回答她。他们是习武之人,那点迷烟会使人疲软,但不至于力气尽失。所有人反应过来后,第一要务当然是保证主子的安全。主上平安无虞最重要,其余的都可以暂时不顾……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随从看着这姑娘近在咫尺的脸,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他抬起来的头重重跌了下去,他流的血太多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你说话还要费力气。你先平躺,我这就去找出口。”
陈荦站起身来,看到韶音已经垂头丧气地坐在不远处,嘴里骂骂咧咧。她刚走到墙壁处,伸手敲了敲这墙壁是否中空,突然听到上方传来说话的声音。
说话声不是官话,带着不知何处的浓重乡音。
“四叔,为何要抓那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看起来像是有武力,他们一旦醒来会很麻烦!”
“一只脚都没了有什么麻烦!难不成这几百丁壮还制伏不了两个瘸腿的男人?”
“那为何要多费精力抓他们?有那两个女人不就够了么?”
被称作四叔的人一阵大笑,“把这两个人栓在磨坊,平日给点吃食,既能日夜拉磨,又跑不出咱们这地方,岂不是个用途?”
陈荦听到这番话,心神大乱。
韶音已惊恐地跑到陈荦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原来,歹人砍掉他们脚掌,竟是这个原因……
她们被关押的此处虽属苍梧地界,然而从这些人的口音可以断定,这个地方定然十分偏僻,外人不易进入。
她和姨娘是不是也要被砍断脚掌了?听到上方的石板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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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荦脑中一片凌乱。
那石板刚打开半扇,突然“哐”地一声扣合回来,像是脱力。只听“呃——”地一声,门口有人一声嚎叫,身体重重倒在了石板之上。
好像不知从哪里来了另一群人,接着是一阵混乱的打斗,打斗声很快平息了。
躺在地上的那随从像是听到什么,欣喜地挣起脑袋往外看。
“来人,撬开石板。”
“将这十数匪首尽数抓捕,带至苍梧城中,孤亲自审他们!”
两扇石门重新被打开,昨日在山神庙前站岗的另外两个随从率先跳入地窖中。
两人晃亮火折子,看清楚了地窖中被关的四个人。韶音生怕人家误会,急忙解释道:“他俩的脚掌不是我们害的,我们两个弱女子怎么可能这么做,是我们帮他们捆扎伤口的!”
两人看清了地上淌的血,并没有说什么,将四人一起扛出了地窖。
出得地窖,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
来救人的是昨日在庙中那身份尊贵的锦袍人。此时他带着一队便装的好手,将方才说话的匪首尽数拘捕。他站在地窖门口,往里探查了一番,随后命令:“将这口地窖给我炸平,这些人立即带走,一个不留。”
杜玄渊上前劝阻道:“兄长,此次出行,低调隐身乃是首要。将这些贼首全部带上,欠妥。”
锦袍人否定了他:“苍梧再怎么样也是大宴国土,天子教化之滨,竟出现这样谋财害命的恶民,地方官不管,孤倒要查查是怎么回事。”随后看此处人多眼杂,也不便多说,向身后的便服兵丁下令:“将这些人带走,其余村民暂不惊动,快速撤走!”
韶音和陈荦到锦袍人身前拜谢,猜测此人身份定然非同一般。
那人要扶起韶音,韶音因身体虚浮脚步趔趄了一下,旁边的杜玄渊生怕她唐突贵人,急忙上前将她扶住。
韶音连声道谢:“多谢贵客,多谢两位大人!”
“子潜,我们这就下山,你立刻找马车,将这两个女子送到目的地吧!”
韶音大喜:“我们要返回苍梧城,贵客肯帮我们,那是我们的福气。贵客如此扶危济困,祝您福寿绵长,意顺安康!”
“不必多礼,你们也是无辜受累。”
锦袍人显然也不想多和他说话,客气了一句,领着便装兵丁先下山去了。
————
韶音和陈荦被安排在山下对付歇息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真的有人给她们俩找来了一辆马车。
直到坐在垫着软垫的马车里,韶音和陈荦还有点恍惚。这几天在路上,把什么倒霉事都遭遇了一遍,幸好两人都无恙。拉车的马匹十分俊健,这马跑到傍晚,怎么也能回到申椒馆了。
锦袍人不知到哪去了,被他喊作“子潜”的那位,站在不远处,看着车夫将两个女子扶上车,显然在履行他的职责。
陈荦想多看看那张漂亮的脸,她掀开车帘,鼓起勇气问道:“你的名字就叫子潜吗?”她探出头,“子潜,多谢你了!相救之恩,以后若有机会相见,我和姨娘定会报答你们。”
杜玄渊,字子潜。这小女子十分多嘴,自己却好像搞不明白名和表字的区别,又非要来和他搭话。
杜玄渊不想和她有过多瓜葛,随口敷衍道:“就此分路,日后不会再见,不用言谢。”随即吩咐车夫:“启程吧,务必将她们二人送到苍梧城中。”
受到冷遇,陈荦怅怅地放下了帘子。
清晨说不会相见,然而谁也没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
马车行驶一路,待到傍晚快到苍梧城时,杜玄渊突然骑马赶上了她们。
“驭——”城门处,车夫熟练地勒住了马,殷勤地问:“贵客有什么吩咐?”
杜玄渊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剑指车帘:“是不是你们偷了玉佩,交出来!”
那车夫大惊失色,“啊?”
陈荦没想到重又见到杜玄渊,拔开帘子问道:“什么玉佩?”
“公子腰间的螭龙玉佩,是不是你们偷的?”
陈荦看他满脸怒火,有些莫名其妙。她是注意到了那锦袍公子腰间有昂贵的饰物,至于那是什么,她都没有瞧清楚。
8. 第八章
韶音一脸愁苦地掀开帘子:“大人,你别平白冤枉我们!你说的什么什么龙玉佩,我俩怎的知晓那是什么?”
“不是你们偷的还能是谁?”杜玄渊抽剑出鞘,“交出来!”
陈荦和韶音一直在一起,从头到尾就没偷过什么玉佩。
陈荦瞪圆了眼睛:“你,你凭什么血口喷人?说我们偷了玉佩,有什么证据?”
“你二人假意到公子跟前道谢,其实是贪图财物,顺手牵羊,趁公子不备,取走了他腰间的玉佩!”
“你!”陈荦气结,看他那张脸瞬间变得可憎起来,“你凭什么这么说。”
她和韶音多次拜谢,那是真的心存感激。她们这样的人,生来便看人眼色,自小便知世态炎凉,能遇到的善意少之又少。这些人先是收留她们,遇到不测后又救了她们性命,还雇车送她们回苍梧城。她和韶音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如何会心存歹意?
韶音:“公子,你不能凭空就将人定罪,你家公子丢的是什么样的玉佩?我和这孩子如何会接触得到!”
太子腰间的螭龙玉佩,是太子妃送的信物,十分珍贵。这两个女子身在民间,从未见过贵人,怎么会懂得这些。
杜玄渊随太子微服私访至苍梧,若不是被连日大雨所阻,也不会滞留在山神庙中发生这些意外,导致两名家将被砍了脚掌……
今日午间发现螭龙玉佩丢失后,太子和杜玄渊便将嫌疑锁定到这两个女子身上。除开她们,随行的都是忠心耿耿的东宫家将,偷走玉佩的只能是陈荦和韶音。杜玄渊怕时间一长找不到人,便离开队伍先行骑快马来追。
“你们,从车上下来!”
杜玄渊长剑横指,陈荦和韶音不得不从。
让两人下了马车,杜玄渊在车厢内翻找了一番。
韶音一脸凄楚地恳求道:“大人,你真的冤枉我们了。我们就快到家了,你既检查过了没有,就放我们入城去吧。家里主母看我们回来得晚,要惩罚我们的。”
陈荦想到馆中主母满脸煞气揪她耳朵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噤。
车厢里空无一物,杜玄渊再看这两人,没有行李包袱,身上衣裙单薄,没有口袋,不像是藏有玉佩的样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难道真不是她们偷的?
不可能!
韶音着急赶回申椒馆,她主动扯开自己和陈荦的衣袖。时下,苍梧城中时兴在衣袖中系一个装香囊的小袋,她和陈荦袖袋里确实没有东西。
“大人请查看我们两人的袖袋。”
陈荦觉得杜玄渊就是在胡搅蛮缠,于是心生一计。
她转变成一张笑脸,主动走到杜玄渊身边,眼睛柔媚地一转。“你要不信,便亲自来搜检,看看有没有……”她故意向他挨过去,离得越来越近,倒要看看杜玄渊什么反应。
搜检是必须的!杜玄渊将剑还回鞘中,走近一步,一把抓住她左臂。随后将手伸向陈荦胸口,除了袖袋,怀里也有可能藏匿物品。
陈荦本是试探,没想到杜玄渊来真的,一时慌乱起来,“你……”
“站住不许动。”
杜玄渊一心要搜捡出玉佩,没想那么多。他的手探出去,伸到胸口衣襟,左右触摸了片刻,意想不到地触到一团软物。待看到陈荦满脸怒气地看着他,一脸几乎想咬人的表情,才意识那是什么,指尖缩回,将手收了回去。
陈荦:“你可搜到了?”
杜玄渊后退两步,避而不答,转身看向韶音。
韶音看这招有效,便如法炮制,颜色和悦起来,摆出平日接待客人的神色,“公子,你也可以来搜我有没有……”
不知为何,杜玄渊有种受到戏弄的感觉,这两个女子到底什么人?
可为了太子的螭龙玉佩,他必须得搜。他用剑鞘探了探韶音胸口处的衣襟,并未有任何物品。
“公子,我们所有的行李早就被那日遇到的强盗车夫抢去了,奴家说的是实话。”韶音挤眉弄眼,近乎调笑:“请问公子,还要搜奴家哪里?”
杜玄渊搜寻无果,黑着脸让开了路:“你们走吧。”
他一幅愤愤不平的神情,翻身上马,像是一眼都不想看到韶音她们俩,双腿一夹马腹,从城门处飞驰往南下的大路去了。
陈荦和韶音这才松了口气。
人在落魄的时候,倒霉事就会接连发生。
韶音这一趟南下寻爱,不仅花光了所有积蓄,还亲眼看到她念了十年的男人背恩忘义,早就娶妻生子。回程时遭血光之灾,差点丢了性命。临了到了城门口,还要被人诬陷一回,耽搁大半天差点赶不上关城门的时间。
告别车夫,回到熟悉的苍梧城中,韶音想起旧日种种,心里随即沉了下来。她这一趟,抱着希望离开,回来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陈荦将她的手抓在手里,“姨娘,我和清嘉,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韶音努力扯出个难看的笑:“难道你们想在申椒馆中呆一辈子吗?在里面呆一辈子的,都是命中注定的苦命人,你们想跟我一样做苦命人么。”
陈荦只有一件事可以安慰她:“你放心,我会好好跟乐师学弹筝的!”她悄悄暗下决心,就算为了韶音,从今天起,要把练习的时间再加一个时辰。
“日落了,我们赶快回去吧。”
“你等等,先跟我去个地方。”
韶音拉着陈荦,走过好几条街巷,反复确认身后没人后,来到一条背街的巷子。韶音手伸进胸口,从贴身的里衣轻轻一挑,一块通透莹润的玉佩被她拿了出来。
陈荦:“这,这是……”
她一眼认出来,这是杜玄渊说的那锦袍人腰间所坠的螭龙玉佩!真的被韶音偷了!韶音把她藏在乳间沟壑内,杜玄渊若不一寸寸搜身,根本搜不出来。
“姨娘,你为什……”
“随我来。”韶音一把拉起神色复杂的陈荦,转到正街上,往最大的那家质铺走去。
质铺掌柜拿着那螭龙玉佩,细细端详了许久,开口报了一个价:五两银子。
陈荦惊了。韶音这些年积蓄加起来不过二十两,南下一趟就全花光了,可那锦袍人腰间一块玉佩竟能值五两!
一听那价格,韶音无神的双眼迅速就亮了,像被什么东西突然点燃一样。
质铺掌柜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们俩,看出这两个女子纯是外行。手中这块玉佩,质地和雕工都十分罕见。实际其价值要高出三倍不止。
陈荦看到韶音的样子,突然有些卑鄙地想,那人既如此奢侈,一块玉佩对他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吧。就算是韶音偷窃,就让这块玉佩帮帮韶音吧……韶音快要碎掉了。
她默默捏紧了韶音的手,片刻,突然看到韶音跟见了鬼似的顿在原地。陈荦心里一慌,猛地转过身,却看到个最不想看到的人。
杜玄渊揣手抱剑,倚在质铺大门上,一脸怒容地盯着她们俩。
“你俩还有什么话说!”
陈荦讷讷地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
人在极度倒霉的时候,是会一直倒霉的。
苍梧城是大宴西北最大的一座城,城中既有节帅府和州府,粟丰县衙也在此处。杜玄渊拿了玉佩,摸出一捆绳索紧捆了她们俩,暴躁地推搡着两人,往位于城北的粟丰县县衙走去。
路上韶音几次开口求情,杜玄渊只吼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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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闭嘴。”这两个女子敢偷太子的信物,若是在平都城中,足够安上谋害储君的罪名,拉去斩首了。
到了县衙,韶音还想哀告求情。杜玄渊见了县令,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递给对方看过。那县令连忙恭敬作揖,“有何贵干,上差请吩咐!”
杜玄渊三言两语把案情讲明,绳索往公人手里一丢,一刻都不想多呆地离开了。陈荦和韶音就这样被皂吏推进了县衙的牢房。牢门一锁,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韶音浑身失去力气一般,靠在那牢门上,两行眼泪无声地留下来。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韶音第一次哭。
陈荦终于忍不住问:“姨娘,你为什么要偷那玉佩?”
等韶音哭够了,坐在牢门前双眼失神,念念叨叨,像回答陈荦又像自语。
“那我还能怎么办?你姨娘,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陈荦突然发现,她不该问韶音,她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韶音神色死寂地靠在牢门处,就在某个瞬间,陈荦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那不是韶音,那是多年后的自己,以及城中娼馆里众多的年轻女子。
过了不知多久,有狱卒来送牢饭。韶音和陈荦急忙扑过去,想恳求他带信。
“官爷你行行好,烦请您帮我们俩到城中申椒馆带个口信,将我们两个的名字报给馆中,东家就会来县衙救出我们!待我们出去,一定重重酬谢你!”
狱卒踢开韶音的手,“别跟我说这些,县令大人方才就传过话了,你俩犯了重罪!要重判。”他将两碗看不清颜色的馊饭往牢里一送,扬长而去。
接下来几天,每有狱卒路过,韶音都上去恳求那人帮忙带信,从未得到回应,人家干脆将她当成了疯婆子。
陈荦从未读过书,只是因偶然的机会略微识得几个字,她不知道韶音的偷窃行为该判什么重罪。
她们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只能惴惴地等着县官大人的审判。
牢房里昏暗潮湿,秽气弥漫。就在被关的第四天,韶音发起了高热,挺不住昏迷过去。陈荦让她正在自己腿上,央求狱卒许久才得到一钵清水,反复擦拭才将韶音的高热降下来。
韶音醒过来了,她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梦里梦到那日城门口那匹黑马,和马上那怒气冲冲的人。一转眼,一人一马均变成了血盆大口的怪物,龇牙咧嘴地扑过来,陈荦猛地向后逃走……她身体一抖,在冰冷的破草席上醒过来。
那日山神庙的暮色中,她实在看走了眼。那人貌若神祇,实际却是她和韶音不该遇到的煞星。但这件事说到底是韶音不对,韶音不该偷人家的东西……
陈荦和韶音每日通过墙壁上的那扇小窗来推知时日,时间一天天过去,她们终于陷入绝望,关在这里,不会有人会帮她们给申椒馆带信了。
韶音开始求着狱卒,要见县官大人。希望县官大人立即开堂审判,她犯了什么罪,都认。
狱卒呵斥道:“大人忙着哪!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鬼哭狼嚎什么,当心鞭子!”
陈荦被韶音养大,六岁学舞,半途而废。十一岁改学筝,稀松平常。韶音打过她骂过她,可没让她吃过什么别的苦。长到十五岁,还能在鸨母眼皮底下躲藏,没卖过身子,韶音自有韶音的办法。长这么大,陈荦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灾难,眼看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两人终于陷入绝望。
再也没有人来救她们了。
某一日,高处的小窗透入光亮的时间比平常长了不少,将牢房里的草席破碗照得清晰起来。
韶音喃喃地告诉陈荦:“今日立夏了。”
就在立夏的那日傍晚,她们终于见到了县令大人。
9. 第九章
狱卒殷勤地提着灯,狭窄的牢房被照亮。陈荦和韶音往光亮处看去,一位绿袍官员踱着方步走进牢房,身后跟着随从。
看那绿袍的样式,该就是能够断本县诉讼冤屈的县令大人了。
韶音扑到牢门处,凄声哀求道:“县官大人!我一时昏了头,偷了贵人的玉佩,我是罪有应得!请大人给我治罪,但求大人放了我女儿,这件事她从不知情。”
“不是的!”
韶音好像下了某种决心,一开口就把所有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借着那灯笼的光,韶音暗自向陈荦示意,让她不要说话。陈荦瞬间就懂了韶音的意思,她们两个人必须要有一个人先出去,才能想办法脱离牢狱。陈荦摇头。这一趟从蜀中回来,韶音已是心灰意冷,让她一个人呆在这牢房里,陈荦办不到。
韶音一把抓住她的手捏得死紧,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出去找四娘,只有她能想办法……”
“这两个女子……”
那绿袍官员眯着眼睛一看,想起来,这两人是半个月前由失主亲自送到县衙的偷窃犯。牢中也有女犯,他近日太过忙碌,竟一时忘了。
“大人,偷玉佩的事我女儿完全不知情,她是冤枉的,民妇恳请大人放了她!”
绿袍官员名叫陆秉绶,是现任苍梧粟丰县县令。若不是今日接到州府的信函,来牢中提审另一桩城中要案的嫌犯,平日他也不会亲自到这县衙牢房来。听到韶音凄切喊冤,身后又还有州府来的公人,陆秉绶便不能装作没听到。
他忍住不耐,向韶音说道:“她有罪无罪,我大宴律法自有章程,疑犯人等不得喧哗,静待本官开堂审理便是。”
陈荦此时却想让韶音先出去,她不想坐牢,但韶音认识的人多,能想的办法也比她多。于是把心一横,膝行跪在地上,趁韶音沉默之际,抬头向陆秉绶道:“县官大人,那玉佩是我偷的。我们母女二人南下探亲,回程时在一山间破庙中避雨,遇到一行便装的贵人。我和母亲盘缠那时已全部用尽,差点流落山野,我看到那贵人腰间系着一枚昂贵的玉佩,便起了意。趁那公子没注意之时,将玉佩盗来。贵人火眼金睛,在质铺前将我们追上。母亲为了护我,谎称是她偷了玉佩……”
陆秉绶今日来牢房有别的事,此时又不是堂审,他本没有耐心听两个女人的申诉,他抬脚往前走,可这年轻女子的话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他身后的州府书吏也听到了,他若是视而不见,这书吏可是州府大人身边的人……
他提高了声音,话语间加了三分威严:“嫌犯不得喧哗,待本官择日堂审,一切冤屈自明!”
说罢便不再理会,带着人往深处走去。
县衙牢房不大,只关了七八个嫌犯,其余嫌犯几无生气。只有这母女俩扑到牢门前说个不停,两人却又都把盗窃之罪往自己身上揽。
陈荦和韶音的异常引起了陆秉绶身后一位青衫士子的注意。
那必然有一个人在说谎了,这样的盗窃案,只须花些巧思,便能辨明谁是真贼,为何这母女却在这牢中关了如此多日还不审理?
他在牢房前蹲下身来,问道:“你果真是冤屈的?”
突然有人下问,陈荦和韶音皆是一愣。借着牢房模糊的光,两人看到眼前的青年眉峰平挑,鼻梁高耸,长着一张英气勃发的脸,气质清越,跟这污秽的牢房格格不入。
陈荦看他穿着,既不像朝廷公人,又不像县衙的三班衙役,忍不住问道:“你,你是……”
“我姓陆。”
陈荦和韶音不认识他。
青年问道:“你和你母亲为何撒谎?按你所说,那失主已把失物拿回去了,你们母女二人是盗窃已行而未得财,堂审判罚,不判流刑,也判不了死罪。为何不向县令大人如实以告?”
“盗窃已行而未得财……”陈荦念着这话,急切地看向他:“未得财,县官大人就能轻判吗?”
那青年点点头,却实在不能相信这两个关了这么多天还在说谎的嫌犯,又肃然道:“但须你母女敬畏我大宴律法,如实以告,不得信口开河。”
陈荦看他的打扮,低声疑虑道:“你……不是朝廷官人,如何知道?”
陈荦在苍梧城中长大。苍梧城中有州、县还有节度使府的长官和军士,有身份的人很不少。她历来只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谁犯了罪,该如何判罚,全由那些大人物说了算。
那青年没想到她这么问,借着模糊的光仔细看去。这小女子在牢房里关押日久,衣衫和脸颊已经十分脏污,一双略微狭长的眼睛却并未失去神采。那眼睫刚被泪水洗过,忐忑地看着他。
他耐心答道:“这是大宴刑统里的法条,不是朝廷公人,天下士子也该熟读。”
这是被关押这么久以来,第一位蹲下身来和她们说话的人。陈荦看到他身上简朴素净的青衫,再看他一脸正色,便产生了一种这个人大约值得信任的感觉。
这时,只听陆秉绶在前面回头说道:“寒节,不得多言。”
看他要起身,陈荦急忙伸手抓住他的袍角,觉得不妥又放开了。
“我和姨娘,就是你说的,盗窃,盗窃已行而未得财,我们怎么才能领罚出去?”
她虽然急切,却并未想抵赖罪责逃避判罚,陆栖筠心里不禁对她多了几分同情。一边站起身一边说:“既盗窃属实,你和你姨娘等着县令大人的公堂提审吧。”
韶音忍不住问道:“公子,我们还要被关多久?我和这孩子已在牢房中关了二十日了。”
二十日?陆栖筠不解,既是案件已无疑点,叔父为何要将她们关押这么多日?
前头陆秉绶又叫他名字,陆栖筠没时间再多说,起身跟了上去。
————
陆栖筠,字寒节。出身玄趾陆氏,是陆秉绶的侄子。
待打发走了州府的书吏,陆栖筠忍不住在书房向陆秉绶询问:“叔父?牢房中那对母女的盗窃罪早就可按流程审理,为何却一直关着?可是还有疑虑?”
陆秉绶:“苍梧去岁的田赋还未收齐,节帅府催讨,这些天我带着三班衙役到下面乡间督收粮税去了,哪来的时间?”
看陆栖筠不解地站在原地,陆秉绶多说了两句:“你知道那两个女贼是谁送进来的吗?这母女俩胆大包天,偷到平都丞相府头上去了。失主亲自把这两人押解而来,手中拿的是丞相府的牌子。”
陆栖筠微惊:“失主是谁?难道是丞相杜玠?”
“杜玠不在朝中处理政事,来苍梧这地界做什么?”
“嗯?”
“是个青年,看样子不过弱冠年纪,跟你相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中那块如假包换的丞相府令牌!此人要么是杜玠身边的人,便服来苍梧不知做甚。那母女偷到他头上,是自触霉头,赖不得谁。”
陆栖筠不爱听这话,“就是杜玠身边的人,也得按律令法条办事。”
陆秉绶闻言看向窗外,轻声呵斥道:“慎言!当朝宰辅是你个小小士子能议论的?”
“可我日后也要进京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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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那杜玠同朝为官的。”
陆秉绶知道这侄子自小禀赋极高,因此对他相当喜爱。可陆栖筠这话却令他大为不满。
“你真有青云志气,就待到那时再说!在我房中说这个话,若是传出去,被有心人听了,平白给陆氏惹一身麻烦!别说了。”
陆秉绶为人为官一向都十分谨慎。
陆栖筠想到自己不在其位,难懂得他的艰难,于是致歉道:“叔父,对不起,侄儿该慎言的。”
“你知道就好,回你房中读书去吧。那母女关了这些天,那青年人也没给县衙再传来什么信号。明日,也该审理了。”
————
在县衙牢房中关了二十多天后,陈荦和韶音被人押了出来。从狭窄的甬道踏进大堂后的天井,头顶上天光晃得她俩几乎睁不开眼。因为青衫青年那一句“盗窃已行而未能得财,或能轻判”,韶音和陈荦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但真到了要堂审的时候,还是极度不安。
韶音和陈荦被衙役带到县衙大堂,呵令跪在地上受审。
陆秉绶官袍齐整,一脸肃穆,按惯例问了两人前因后果。至于罪证,他自己已亲自看过。韶音和陈荦相信了青衫青年,将偷窃之事从实招认。
“此案本官已经审理清楚,你们两人也认了罪。”陆秉绶不欲多费时间,提笔写下一张判书,交给旁边的书吏。
那书吏接过,清一声嗓子,念道:“本案审理已毕,窃贼李氏、陈氏对所犯盗窃罪行供认不讳。因盗窃赃款巨大,着判罚李氏、陈氏流乌木堡,即日押解启程,永不叙还!”
韶音和陈荦惴惴地听着,直到听到“流放乌木堡”,韶音先是呆在原地,随后忍不住“啊”地一声,浑身一软委顿在地。
乌木堡,那是离苍梧千里之遥的极北苦寒之地。苍梧城中犯了罪被流放乌木堡的人,没有活着回来的。有的在去的途中就冻死饿死了。若是女子被流放,千辛万苦到了那里,大多是被凌辱至死的下场。
“大人!”有两个声音同时喊。阻止了陆秉绶拿起令签的动作。是跪在堂中的陈荦和站在大堂侧旁听的陆栖筠。
陈荦猛地挣扎了一下,试图站起来,却被身旁的粗壮衙役一脚踹在腿弯,喘得她重新跪了下去。
陆秉绶皱眉看着她:“你有何话说?”
陈荦抬头,她从未读过书,也从未见过律法条文长什么样子,可此时情急,忍不住直白地问:“大人,你判我们流放乌木堡,这……是《大宴刑统》中定的吗?”
陆秉绶看那堂中那小小女子瘦骨嶙峋,一双熬红的眼眨也不眨地盯住自己,嘴里还提一句《大宴刑统》,拿起惊堂木拍了一下。“放肆,本官自然是按律判罚,你目不识丁,也敢质问本官?”
惊堂木把陈荦惊得一抖,她想到韶音还在身旁,咬着牙还是看向陆秉绶。
“叔父!”
陆栖筠一直在大堂之侧屏风后听审,此时自堂侧走到陈荦身边。“流放乌木堡,此案怎会判得如此荒唐!”
荒唐?陆秉绶黑脸看着他:“你一届白衣,你懂什么,退下!”
陆栖筠从书吏处知晓了此案的前因后果,方才又旁听了堂审,本是出于兴趣,他万万没想到,陆秉绶写下的判书会是流放乌木堡。
看陆秉绶满脸不悦,陆栖筠随即改了口:“县台大人。”
“这母女二人在行旅途中盗得他人财物,后被失主追回,失主分毫未损。按《大宴刑统》,盗窃已行而未能得财者,只可判处徒刑。若判流放,便是错判!”
10. 第十章
陈荦转而看向陆栖筠,费力抬头盯着他的面孔,将他口中说出的话牢牢记着。她和韶音目不识丁,一无所仗,身旁这个青年士子说出的话,此刻仿佛金科玉律。
陆秉绶从小看着这个侄子长大,对他喜爱是真的,有时又极其看不惯他那轻狂的毛病。今日不过允他在堂侧旁观,想不到他竟跑到犯人身旁当堂指认起自己的不是来。他该庆幸的是今日没有把县衙的八字大门打开,因此没有百姓围观,堂上除开嫌犯都是自己人。
陆栖筠又拱手道:“大人,苍梧乃是我大宴国土。王化之地,一方重镇。粟丰县乃苍梧第一县,怎可有这样的错案发生?万万不可!”
陆秉绶胡子一抖,目下他管不得堂下两个弱不禁风的犯人,只想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儿教训一顿削磨老实。
陆秉绶重重一拍惊堂木,“胡说八道!将人犯押下,退堂!”
县衙后院的书房中,陆秉绶的声音比平日提高了数倍。
“扰乱公堂!你给我跪下!”
陆栖筠闻言,屈膝跪在书房门口。不远处路过的衙役往书房看了一眼,赶紧佝着身子跑了,县衙的公人很少见长官发这么大脾气。
陆秉绶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看陆栖筠老实跪了下去,一时又收出了呵斥的话。
哪知陆栖筠却说:“我非是向您认错,乃是跪叔父养育之恩。《大宴刑统》上的文字,侄儿倒背如流。叔父,流放乌木堡,就是错判。”
“你懂什么!”陆秉绶一甩袖子,气得重重地坐在了身后的太师椅上。
“若是……”
“你住嘴!我问你,那两个女子是你相识之人?”
陆秉绶今晨已着人去查过陈荦和韶音,衙役回禀,这两人皆是城中申椒馆的娼妓。他此刻怀疑这侄儿私下已染上了嫖妓之习。
陆栖筠一愣:“相识?侄儿与这母女俩并不相识,我那日随叔父去后衙时才第一次见她们。可是,侄儿的意思是……”
陆秉绶看他不像是撒谎,打断他道:“那我告诉你她们偷的是什么。那日失主将玉佩拿到县衙出示,那是块白玉螭龙佩,那雕工看似寻常,细看,则是平都皇宫内府出的样式,你说,能佩这玉佩的,会是等闲之人?那人又有丞相府的令牌,这两个女子胆大包天,偷到惹不起的人身上去了!”
“竟是这样?”陆栖筠一时惊讶。
佩这螭龙佩的贵人微服来苍梧做什么?近日境内有不寻常之事么?
“若是那失主回返县衙,拿出丞相府令牌询问贼人如何处置,本官若不重判,到时得罪的不知是哪路神仙!累及的不仅是头上这顶的官帽,还有陆氏,甚至是你!”
陆栖筠眼皮轻轻一跳,叔父虽说得不错,但这也是他最不喜陆秉绶的地方。太过谨小慎微,便成了昏聩。玄趾陆氏如今虽已没落,但不该出这样的父母官。
他看向陆秉绶:“叔父,若您不能改正错判,侄儿便代那两位女子上愬州府,将这盗窃案移推至上级。”
————
粟丰县衙的书吏听到书房中传来呵斥,县官大人和他那从玄趾来探亲的侄子不知谈了些什么。
后来陆大人摔门而去,那青年被罚在书房门口跪了两个时辰。他站起身来时倒并无不恼,神色坦然地接过陆夫人身边小侍女送来的食盒,回房读书去了。
第二日,盗窃案在县衙大堂重审。主犯韶音,判徒刑两年。陈荦有相从之过,笞五十释出。
衙役抬来木凳竹板,陆秉绶并未观刑,让县丞在堂中留看,黑着脸走了。
陆栖筠站在大堂侧的屏风前,冲陈荦点点头。陈荦便知道,这截然不同的判罚,是他在其中使了力,因此便也感激地朝他点点头。看到那刑凳和竹杖,陈荦和韶音便猜到了笞五十的意思,只是不知徒刑又是什么。
书吏走到堂中,他有个职责,就是负责给不识字和听不懂官话的百姓讲解判书。徒刑,乃是牢房监禁。陈荦的笞刑要当堂执行。
韶音要代陈荦受笞刑,被衙役拉开了。
陈荦主动走过去趴在那张刑凳上。她不怕疼,比起用竹杖打在身上,申椒馆对馆中妓子的惩罚有时比这重得多。她往屏风处看了一眼,只希望那穿青衫的青年不要看见自己受刑。
陆栖筠接受到她的目光,先是一愣,随即领会过来。她终究是女子,不知是饥饿的缘故还是什么,她眉眼生动,身型却较十几岁的女子偏瘦些。豆蔻年华,本是青春恣意的时候,她却不得不当众受刑。
不过,陆栖筠想,抛开男人女人的成见,又有什么不一样呢?犯了律法,就该接受惩处的,想必她也懂的吧。
陆栖筠转过视线,这判罚也算公正,他没什么要看的了,便转身离开了大堂。
————
竹板结结实实落在身上五十下,陈荦咬牙挨着,疼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了。正趴在刑凳上喘息,听到书吏跟韶音说:“李氏判徒刑两年。按朝廷规定,犯人可自行决定是否缴纳议罪钱,若按律缴纳议罪钱,便可免去监禁之刑。”
韶音听说用钱可以免罪,一时又喜又忧,急忙问那书吏道:“官差大人,你说的那什么罪钱,要给多少,才能放我出去?”
“议罪钱” 之制在大宴施行已有十年之久,各地县衙早就十分熟练。书吏利落地从身后抽出书册,给韶音念道:“平民犯罪,徒刑二年,折合银钱二百两。”
韶音脸色一黑,刚才那点欢喜被浇灭了大半。二百两对高门大户来说不算什么,对她们这样在申椒馆出卖身体的底层妓家,若不是天降横财,这笔巨资就是用上后半辈子都赚不来。
陈荦急忙握住她的手,“姨娘,总比流放乌木堡好,你放心,我和清嘉一定尽快筹出二百两。”
韶音却想到什么似的,惶急地交代她:“楚楚,你出去以后定要好好习艺,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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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黄昏的落日柔柔地挂在城西山上。
陈荦拖着疼痛的身躯,一瘸一拐从县衙大门走出来。走了几丈远,街面上那喧嚣扰攘的烟火气活生生地扑了她一脸。边境安宁,苍梧城中人口与日俱增。夏日黄昏,正是大城中最热闹的时候。
因为韶音的一个贪念,她差点再也见不到这么热闹的街市了。
陈荦微微仰起头,面向西边,任温热的落日余晖洒在自己脸上。尽管她和韶音时运不济,但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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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啊。
或许是因为县令改判的缘故,衙役并没有对陈荦下重手,五十下竹板子,一下都没少。但只落在了皮肉上,并未伤到骨头。陈荦想起那位姓陆的士子,他或许只是随手帮忙,但仅是这样,也已是她和韶音的恩人了。
片刻后,陈荦忍着疼痛,向位于城南的申椒馆匆匆而去。
————
苍梧城中有数家妓馆,申椒馆是其中最大的一家。
陈荦从角门处进入,往清嘉她们三人住的小屋走去。在廊上遇到个相熟的姨娘,热心地问她们怎么去蜀中去了这么久,韶音找到情郎留在人家家里了吗?陈荦无奈地摇摇头,一言难尽。
她们三人住的小屋前,坐着个身姿窈窕的女孩。正是清嘉,韶音的另一个养女。正坐在那里对着铜镜用花油揉面。陈荦走过去,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
清嘉转头看到陈荦,惊喜地站起来抱住她:“楚楚,你们总算回来了!你们这一趟走了好久。”
她们俩南下蜀中时,清嘉正病着,此时显然已经好了,脸蛋柔美红润,我见犹怜。
清嘉急切地问:“姨娘呢?她……嫁给那人了吗?”
陈荦摇头,言简意赅地告诉她:“我和姨娘在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些意外,姨娘如今被拘在城北的县衙牢房里,要二百两银子才能赎出她。”
清嘉花容失色:“啊?”
陈荦握着她的手,“我们一定要赶快筹钱,姨娘她不能再那牢房再关了,再多关一日……”陈荦不敢讲下去,韶音所遇到的事,在妓馆间并不少见,可真的落到身上,才知道那是多大的伤害。
她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妓子,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愿望。希望有朝一日能遇上个不错的恩客,出钱从馆中把自己买走,从此脱离贱籍,成为良家女,运气好些的能嫁得良人,相夫教子。那便是最大的福报。但世事更迭,人心难测,一个女子的红颜,流水似的很快便会逝去,等不到福报的人,便只好听天由命了。
可韶音是她们俩的最亲的人,她们无论如何不能看着她难过。
陈荦和清嘉出生的那一年,因医师调配的汤药有误,馆中有几位女子都不幸有了身孕。那一年的秋天,苍梧城中还起了一场瘟疫。和韶音同住的两个女子先后生下孩子,还在月内时便染疫去世。没有生母喂养,幼婴在馆中就是累赘。东家令馆中杂役将幼婴抱出,遗弃到山沟。
是韶音于心不忍,偷偷跑出馆中将她们俩从山沟里抱了回来,寄养在城中的人家。后来,她们两人一天天长大,将韶音视作亲母。妓馆的女孩一旦长成,早早便要接客。是韶音千方百计瞒过了鸨母,将她们俩护到如今。可是,也快要护不住了。陈荦还另说,清嘉已经长成,鸨母已给她定了梳栊的日子。梳栊,便是妓馆中女子初次破身。
“鸨娘已给我定了初九那日……可姨娘不在,我有些怕……”
清嘉盈着泪,又是着急又是忐忑。她不知道将要过的是一种怎样的日子,“楚楚,咱们要怎么筹二百两?”
“只有借,我们分头去向其他姨娘借,求她们帮帮韶音,要快!”陈荦想着,交代清嘉,“但要悄悄的,这件事不能让四娘知道!”
11. 十一章
清嘉擦泪:“好,好,听你的。”
正在这时,陈荦听到脚步声,往后看,看到小院门外走来个白衣男子。那人束发带冠,打着折扇,正探寻着找过来。
清嘉看到他,悄悄躲到了陈荦身后。却被那人看到了,他举扇喊清嘉的名字。
陈荦扭头,看到清嘉脸上羞赧的神色。这几年,时常会有男人向清嘉表示青睐之意,清嘉很是享受那些人的追捧,但一直没有青睐过谁。陈荦看清嘉的神色,突然感觉到,清嘉对这个找来的男子似乎很有好感。她既怕他来,又想他来。
“清嘉姑娘。”那人走近,在院门处行了个礼,“唐突了。”
清嘉从陈荦身后问:“你如何会来后院?”后院是馆中女子起居之地,外间的男人是不让进入的。
“我给了那看门的杂役一点银子,他便放我进来了。”
他一脸虔诚地看着清嘉,神态之间又有一种渴望亲近的迫切。
清嘉犹豫了片刻,在身后捏捏陈荦的手,低声告诉她,“借钱的事,我有办法了,能借一点是一点,咱们分头……”
那人一脸诚实的笑意:“我今日没有在前厅见到姑娘,想来邀请清嘉姑娘,一同去荷塘赏月,不知姑娘肯否赏脸?”
“今日……可以。你,到后门等我。”
那人欣喜过望,叮嘱了两句随即离开了小院。
清嘉进屋换了身衣裙,在铜镜前妆扮,完毕后仔细地照了片刻,一张脸红着,不好跟陈荦多说什么,说了句“等我回来”便提着裙子往侧门去了。
在狱中时,韶音跟陈荦说过要她出来找四娘帮忙。四娘就是申椒馆的鸨母,帮东家管着所有姑娘。但陈荦现在却不敢听韶音的话了。她们去蜀中告的假是两个月,还在鸨母那里押了重要的东西,留下了清嘉作人质,她才勉强同意韶音离开。如今韶音不仅没有觅得良人来赎她,还惹上了大麻烦。四娘听了不知会怎样生气,陈荦猜她定然不会拿钱帮韶音的。
陈荦拖着瘸腿,在后院一间间屋子去借钱。但凡跟韶音关系还行的,能央求的,陈荦都开口给姨娘们借。可众人的私房钱都不多,陈荦又说得含糊其辞,愿意解囊的姨娘也不多。陈荦最后只在和平日和韶音亲近的三位姨娘那里借到了四十两。陈荦很清楚,就这四十两已经是那三位姨娘几乎全部的积蓄了。
她一直忙到到夜深人静,还坐在窗前为钱发愁。
清嘉是半夜才悄悄回来的,她蹑手蹑脚地点亮烛台,被坐在窗前的陈荦吓了一跳。
陈荦着急地拉住清嘉:“清嘉,我们明日赎不成姨娘了。这一整晚,我只借到了四十两。”
“在哪里?”
陈荦拉开床褥,那好不容易借来的四十两银子被她藏在床褥底下暗格中。
清嘉转身将窗户关上,从身后掏出个裹得很紧的包袱。
“楚楚,我筹了一百两来。”
“一百两?哪来的钱?”
清嘉打开那包袱,里面真的是白花花的十锭白银,两人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找今日来的那个人借的。”清嘉说,“先放到暗格里,还剩六十两,明日我们再想办法。”
陈荦被那白银晃得眼前一晕,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一把抓住清嘉的手:“清嘉,你和他,和他……了?”
她们自小在妓馆长大,心里都很清楚,若不是清嘉献了身,人家哪会白给她这么多银子。
清嘉轻轻搡开陈荦,十分难为情却又怕陈荦看出什么来,她摇摇头:“没有。”看陈荦一脸不信的样子,又走过去抱住她,“你相信我,真的没有。”
清嘉的样子不像撒谎,陈荦才放下心来。她为清嘉担心,若是定了梳拢的日子,却在那日子前失了处子之身。这在申椒馆是大错,是要被关进黑屋子五天五夜的,除非有人花高价来赎身。但申椒馆的赎身价是个令人咋舌的天价,谁轻易会有这个运气?
两人藏好银子,一同躺在床上。清嘉忍不住又跟陈荦说道:“楚楚,你相信我,我是跟来找我的那公子借了钱,我说了,以后还他,我们没有,没有那个……”
“嗯,我相信你。”
陈荦信清嘉的话,并且感激她。韶音自小就教她们不要违反馆中的规矩,要不然小命都难保,清嘉不会不谨慎的。可清嘉还是为了救韶音去和那人开口了。
两人并肩躺着,躺了许久却都没有睡意。
清嘉又轻轻地问:“楚楚,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白天来找她的那位男子,是江淮的望族后代。他自一月前偶然认识了清嘉,便毫不掩饰心悦于她。既定了梳拢,她就要留好处子之身直到那日,将第一夜卖出去,在那之前,她怎么可能……
那人没和她……可今晚,那男人抱住了她,亲吻了她。她第一次投入一个男人坚硬的怀抱,第一次和男人靠得那样近,还那样亲吻……这些事是她的秘密,清嘉不该跟别人说,可心里装得太多了,实在又忍不住想告诉陈荦。
陈荦此时却是在想韶音的事,她在脑子里把还能试试借钱的地方想了一遍,盘算着明早先去哪里借起,又盘算如果真的借不到二百两,要不要去找四娘。
“楚楚?你在听我说吗?”
陈荦醒过神来:“你说什么?”
“你在想什么?”
“在想明早去哪里借钱。”
这时候,清嘉却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楚楚,姨娘她这次去蜀中,找到那人了吗?她为什么没有让那人来为她赎身,然后嫁给他?”
陈荦:“因为那人一直在骗她,那人已经有妻儿了。”
清嘉轻轻地“啊”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但方才心里那些激动不已的想法却悄悄冷却了下来。她们是娼妓,自小便从众多姨娘身上看到一个道理,男人逢场作戏者众多,偶遇真心也难长久。韶音守了十年盼了十年,也避不开这样的结局……
“楚楚,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陈荦在黑暗中轻轻摇头:“没有。”随即又问,“什么是喜欢?”
清嘉想了想:“等你遇到,你就知道了。”
清嘉又将晚间在荷塘发生的一切想了一遍,想再找陈荦说些什么,却听到身边响起轻轻的鼾声,陈荦已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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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是白天在县衙受的刑太重了,陈荦在睡梦中时不时就疼得直哼哼。清嘉翻起身来,点上灯,找来治伤的药膏,轻轻揭开陈荦的裤腿,给她涂抹那腿上红一块紫一块的伤处。
————
第二天,陈荦躲开馆里看门的杂役,偷偷溜了出去,满城去借钱。
韶音在苍梧城居住多年,相识的人不少。有店铺的伙计,医馆的郎中,还有城门军营里的军官。陈荦东西奔跑,找了许久,却大失所望,没有人愿意平白无故借钱给她。有个好心的酒楼伙计认出她是韶音的养女,送了她两个烧饼。陈荦从日出奔波到日落,这两个烧饼是她唯一的收获。
还差六十两。
陈荦万分沮丧地坐在街边,一点点想明白了人家为什么不愿意借韶音钱。六十两绝不是个小数目,六十两是苍梧城普通人家好几年的开销了。她和清嘉还没有开始接客,韶音年记大了,谁都还不起这个钱。就是以后还得起,人家怎么会平白无故就愿意借?
韶音不能在牢房再关了,她多关一天都是她们三个人的灾难。
六十两,六十两,陈荦从城东转到城西,一路掠过满城的店铺和人流,心里快要被这六十两逼疯了。她发现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是真的毫无办法可想。她把脑子都快榨干了,就是不知道如何去凑剩下的六十两。
要是撒泼打滚有用,她真的就想在熟人家门前大哭一场,赖着人家把钱借给她。可惜,她不小心流下两行眼泪,人家就嫌恶地把她请走了。
陈荦晕头转向,不知不觉走到平日熟悉的地方。她一抬头,看到“蕉叶阁”的牌匾,突然想起来,蕉叶阁的管事,跟韶音也是认识的。
蕉叶阁是个卖手艺的地方,平日里卖琴、筝、丝竹等各类乐器,还教吹拉弹唱。韶音带陈荦拜师学筝的地方就是这里。看门的伙计认得她,没有询问便将她放了进去,以为她是来找老师傅练筝。陈荦心里想的却是,今天能借到多少是多少,就是几文钱,她也要了。教她弹筝的师傅是韶音的老主顾,再多央告央告他呢?
黄昏的蕉叶馆内很是热闹。来馆中的人由伙计接待着,三三俩俩凑在一起品琴赏曲,都在忙碌。陈荦走进后院,到竹林雅间内看看,没找到教她弹筝的师傅。她渴得不行,看房内没人,就倒了香几上一壶茶水,顾不得烫不烫,连喝了两杯解渴。正准备离开,突然从雅间的回文窗格里看到房外竹林小径处走来一行人。
打头的是馆主东家,后面是一票随从。中间那两位,冤家路窄,正是山神庙遇到的,韶音偷了人家玉佩的神秘贵客。
馆主领着人一路沿着竹林小径走来。陈荦暗道麻烦,跑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此时一点也不想遇到杜玄渊。
可前一阵子这两个人带随从自那条山路上过,目的地十有八九就是苍梧城,如今在城中又遇到也不奇怪。
陈荦又累又饿,跑是跑不动了。临到跟前,却实在不想狭路相逢。在被人家看到之前,还是提起一股力气,从后窗翻了出去。奈何她臀腿上的杖伤正是最疼的时候,跳窗时扯住筋骨,疼得成荦龇牙咧嘴,落地时差点摔趴在地上。
12.十二章
馆主命人搬来蕉叶阁最昂贵的琴,命侍女摆好软垫茶水,自己和老师傅各给客人献了一曲,便完成招待,留下个侍候的伙计,任客人自便了。
竹木喜阴凉湿润,苍梧地界并不适宜竹木生长。但蕉叶阁中却精心培育了满院的竹林,再配上大丛的芭蕉,因此阁中四季青苍翠雅,清幽可人。这是蕉叶阁这个小小的乐馆在苍梧远近闻名的原因。
侍候的伙计被打发到粉墙外听候,杜玄渊向屋中人问道:“兄长,你以为如何?”
在这人烟密集的苍梧城中,没人会知道,此刻一身便服,端坐在案前抚摸琴弦的男子,是大宴当今的太子李棠。
李棠十五岁被册立,如今已在储君之位上十三年了。虽着民间便装,仍掩盖不了周身的贵气。他走进蕉叶阁中,馆主一眼便瞧出这位客人非同小可,因此亲自接待。
跟随他由平都入苍梧的杜玄渊,七岁入东宫伴读,今任太子左卫率。杜玄渊现年只有十九岁,却是除太傅外在李棠身边最久的东宫属官。
李棠自少时便十分信任杜玄渊,两人身份虽是君臣,私下却时常以兄弟相称。杜玠偶然一次听到杜玄渊以兄称太子,回去便将他苛骂了一顿,勒令他以后不得如此。可杜玄渊却不像杜玠那般拘谨,到了苍梧地界,既是微服出行,为避人耳目,以兄弟相称最是便利。杜玠远在平都,他的耳提面命在这件事上便管不了杜玄渊。
待到七月,苍梧将会有一件大事。李棠提前数月微服入苍梧,乃是有几件事提前要办。
李棠拨动琴弦,回答杜玄渊:“琴是把好琴,不过这琴师的技艺比起我平都城教坊的几位大家,还是逊色许多。”
李氏皇族雅善音律者众多,太子李棠也是其中翘楚。
杜玄渊相反,他自小不善音律,听不出此处琴声跟平都城中有什么区别。不过,两人此行就不是来听琴的。
就在李棠微服出平都前,刑部接到一封密信。刑部大牢此前走脱过一名罪犯,乃是犯下通敌之罪的一名教坊乐工。这名乐工精擅箜篌,因此得好几位皇族喜爱,常出入亲王府邸。此人利用出入王府之便,里通外国,被揭发后在关入刑部大牢审理。龙朔九年,案件审结之际,刑部大牢意外失火,此人从此走脱,至今未获。
李棠和杜玄渊在出京之时听说了这件事。时隔两年后,刑部派出的线人送来密信,那走脱的内奸在苍梧被人发现踪迹。李棠当即决定,此行定要利用微服之便,赶在刑部之前,到苍梧城中将此人找出来,解归京城问罪。
到了苍梧城这二十余日,两人便是带着便装的王府将士在找这个人。但奇怪的是,这二十余日来,线索却又断了。连那往刑部寄信的线人也断了联系。
竹林清幽,左右僻静,此处谈话倒也不必避讳什么。
李棠有些迟疑地问杜玄渊:“子潜,会不会,那贼人已察觉了你我的身份?因此在此前隐匿或离开了。”
杜玄渊沉思片刻,回答道:“苍梧地界前后已有十余年不起干戈,苍梧城中人口逼近百万。城中不设门岗宵禁,每日有无数官差、商贾、百姓三教九流在城中,我们自出平都便封锁消息,入城后一直小心行事。这贼人只身一人,又不知行踪是否暴露,不会这么快警觉。”
入城之后,李棠扮成南边来的客商,将随行的王府兵丁散开,身边只带杜玄渊等二三人。住在一间僻静的客栈,这些天一切都以行商身份行事,被人察觉的可能确实不大。
那贼人在教坊长大,从狱中逃出后孤身一人隐匿民间,拾起旧日技艺谋生是极有可能之事。因此这些天以来,李棠和杜玄渊以商贾身份出入城中乐馆。表面上是听曲,实则是找那贼人的线索。
李棠:“没想到这苍梧城中休闲听曲的地方竟不比平都城少。还有,烟花妓馆里,也有乐师,那贼人若是混迹于妓馆,以你我的身份……更加不好找。”
李棠说话间有些惆怅之意,他没想到的是,离开平都城,不用他储君的身份,这么一件小事,花了二十余日都没做成。
杜玄渊:“兄长,你我新来苍梧,终归人生地不熟,只这样查找,这么些天过去既无所获,再找恐怕也不会有结果。以我看,该在城中寻一本地向导,此向导须得可靠,又常跟三教九流来往,且能守口如瓶。”
李棠点头:“你说得很是。”
“您若许可,今晚我便到城中去寻向导。”
“好,回去后你便去找。记住,不可将你我的目的告知于向导,只须许以重金,让他秘密我们助我们找人。”
“遵命。”
李棠想了想:“这苍梧城中人虽多……要此人既牢靠,又熟悉三教九流,还须有出入娼家乐馆的习惯,恐难得找到这么一个人。子潜,实不相瞒,我出京后悟到的第一个理,就是离开我这层外在的身份,原来我仍跟寻常人无异,要做好一件小事,也是极难的。”
李棠虽语言虽有些失意,却并不颓丧,他站起来,拍拍杜玄渊的肩:“不过,孤是一定要将这贼人找出来的,若这么件小事都办不成,何谈日后……”
“唰——”地轻轻一声,不知什么动静从窗外传来。李棠警觉地止住了话,向杜玄渊眼神示意。
杜玄渊将剑握在手里,推门走到后窗处查看。
一个穿纱衣的少女狼狈地坐在窗下,似乎是想站起来,裙角却不巧缠在了花盆的刺梅上。看有人来了,急忙手忙脚乱地解释:“额,我这……”
杜玄渊走过去,和陈荦大眼瞪小眼,有一瞬间的尴尬。
杜玄渊满脸不高兴,不知道这少女什么时候躲在这里的,躲了多久,他和太子的对话,她听去了多少。
“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荦伸手将裙角从刺梅丛扯下来,扶着墙壁站起来。仰头看着杜玄渊问:“你们要找的那个人,若是把事情办成了,能给多少钱?”
看来她是什么都听到了,杜玄渊一边生气一边埋怨自己大意,怎么会放任此人蹲在窗外而毫无察觉。又看陈荦脸皮子紧紧地皱起,像是受了伤。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屋里李棠的声音传来:“子潜,是谁人?带她进屋审问。”
“跟我进屋。”
陈荦被杜玄渊拽着,一瘸一拐跟在他身后。他怕杜玄渊没有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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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又问了一遍:“你们要找的那个人,若是把事情办好,能给多少钱?”
杜玄渊回头瞪了她一眼,却又发现她行走不便,像是腿受伤了。
————
陈荦进了雅间,看到端坐的李棠,被他那威严的样子慑住。想到此前他救了她们,韶音却恩将仇报偷了他的玉佩,还是鼓起勇气,向他行了个礼致歉。
“公子,此前,我姨娘一时糊涂,偷了你的玉佩,对不起……我在这里向公子致歉,愿贵人贵体康健,和乐未央。”
后面是申椒馆中教给小妓们的祝福之语,陈荦虽然写不出来,但倒背如流。
李棠板起面孔:“你为何在窗下?偷听屋中谈话有什么目的?”
陈荦心中理亏,如实相告:“禀公子,我并非故意偷听。我今天来馆中找教我弹筝的师傅,没遇到他。却不想遇到贵人从院中走来,我不愿冲撞,就从后窗跳了出去。一时扭了脚,加上那日的伤,腿太疼站不起来,就坐在那里歇息了片刻……”
李棠一个眼神扫过来,显然不信她的话。
陈荦生怕他下令把自己赶走,急忙在他开口之前抢着说:“公子,我方才说的是真话,只须把阁中的王主事叫来一问,便知我常来此处找他学艺。我本想悄悄离开,但是刚才却听到你们说,要找一个人,帮你们找什么贼,若是我……”
李棠听她这么说,脸已冷了下来,打断她:“你还听到了什么?”
陈荦一急,索性直接说了:“公子,我可以帮你们找到那贼人。”
陈荦方才蹲在墙角,虽是无意,前因后果却都听到了。这两人是要把一个很重要的贼人从苍梧城中找出来,但不熟悉这里,因此想用重金雇一本地向导。她听到“重金”两个字,头脑瞬间就热络了起来,当即心里一合计,想进屋揽下这活。反正,要凑齐六十两她也找不到别的办法了。
杜玄渊眉毛一挑,十分不耐烦:“你先是盗窃,又墙角偷听,还没问你的罪便罢了。品行恶劣,竟还大言不惭,你滚出去!”
“子潜,让她把话说完。”
陈荦没有后退,为了六十两鼓起勇气迎上去一步看着李棠:“我自小生长在苍梧城中,三教九流虽称不上极熟,但常有来往。六岁时姨娘让我学舞,后来又学弹筝,因此常出入城中各家乐馆。还有……妓馆是我很熟悉的地方。若是要找一个人,那个人还在城中,我一定可以找到。还有一件,你们说……守口如瓶,若是你们相信我,出了这间屋子,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李棠看眼前这小女子衣裙简朴,身无长物,看他的眼中有掩藏不住的怯意,却难得鼓起勇气流利地说出这么一番话,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他此前玉佩被盗,已着人查了她和她姨娘的身份,乃是城中卖笑谋生的妓家,没有身份背景,也跟其他人没什么牵连。若说她今日有什么目的,也找不出什么理由。
李棠:“你为何要助我们找人?”
陈荦心虚低声:“不是说有那个……重金。我很需要钱,谁能给我六十两,我什么都可以做。”
李棠闻言眉头皱起,他生平最不喜见利动心的人。
13.十三章
他看到陈荦双腿微颤,像是站不稳,质疑道:“你伤了腿?”
陈荦不好提起韶音还关在牢房里,怕人家反感,于是随口答道:“对了,就是我的腿,摔伤了,我想要一笔钱,去郎中那里抓药。”
陈荦怕他们不信,连忙伸手撩起裙角,露出一块肿胀发紫的肤色。李棠和杜玄渊却一眼看出来,那不是摔的,那是地方州县给犯人用笞刑时留下的。在平都城,笞刑也不少见。
小女子虽然机警,嘴里却一句真一句假,叫人不喜。李棠不欲惩罚她今日偷听之过,看着她警告道:“我们的事,跟你这小女子无关。今日之事,你出去后若对人说出半个字,我必叫子潜取你性命。”
取,取她性命……陈荦被这四个字震住。
她瞬间将问人家能给多少钱的话从喉间吞了下去,紧紧咬住了嘴唇。因为她知道这个人说的一定是真话。
陈荦再胆怯地看了旁边的杜玄渊一眼,难道他手中的剑真的会杀人吗?
李棠:“你怎样来的,便怎样出去吧。”
临走前,杜玄渊又警告了她:“你记住,今日的事你要是说出去,必不容你。”
陈荦碰了个大钉子,拖着伤腿离开了雅间。
她找到师傅和主事,向他们借钱。不得不又碰钉子,没有人肯借给她六十两。
————
陈荦离开后,李棠暂时想到了另一件事。
“这姑娘和她姨母盗我玉佩,被你送入县衙已是二十几日前的事,子潜,你不觉得奇怪么?为何她腿上那伤痕,却像是昨日才受的板子。她莫名出现在这蕉叶阁,又口口声声说自己缺钱。”
杜玄渊:“您的意思是?”
“粟丰县乃是苍梧第一大县。那县官我不相识,不知是哪一年的进士,也不知他是如何断的案子。若在这城中州府长官眼皮底下,县官却依手中之权随意处置刑狱诉讼,甚至向犯人勒索钱财……地方官若都是这样的官,那这苍梧,孤还要多呆些时日。”
太子此次微服出行,既有正事要办,同时也要在地方采风观政。
杜玄渊心里明白了。“今日晚间,我就去一趟粟丰县衙。”
“嗯。”李棠点头。“还有一件事,熊方和柴荣,两人今日从苍梧城送回乡,你先替我去送送他们吧。”
熊方和柴荣,这两人都是跟随李棠多年的心腹兵将,在山神庙中吸入迷烟时来不及救助,被那些山中刁民喂下软骨散,砍下脚掌。两人因失血昏迷多日,几乎死去,李棠请了最好的医士,费心医治多日,总算保住他们性命。
太子府中的兵将无不是百里挑一的好手,熊方和柴荣既失了右脚,不能再在东宫效力。李棠于是赏赐了重金,安排他们分别回乡去了。刚入苍梧不久,就被人害了两个心腹,此事成了李棠心中一根刺。
杜玄渊:“柴荣昨日才醒过来,勉强能稳住心神开口说话,要不要让他们多休养些时日?”
李棠:“我虽不忍,但让他们两个在城中养病,恐引人注目,于事不利,反而受累。还是八月那件大事最重要。两人回乡,你派两个郎中一路小心照料就是。”
杜玄渊点头。此事不仅是李棠难受,他也恨得心头起火。那些刁民竟忍心把人的脚掌齐齐砍断,不取性命,却又只砍一只,比起酷刑更令人发指。
李棠站起来准备走,他今晚还有平都城中来的信牍要看,但想到两个失去脚掌的属下,终究于心不忍。
“罢了,我还是亲自去送他们吧。让他们两人遭遇如此恶行,我实在,也有失察之责。”
他这句话杜玄渊不认可。春夏之交苍梧界内连日大雨,山崖垮塌无法赶路,太子身份尊贵不能有失,宿在那山间破庙里是没有办法。谁能想到会遭遇那样的意外,可惜柴荣和熊方,大好的身手从此再不能施展,几成废人……
杜玄渊凶狠地扯下一片挡路的竹叶。一旦查出真相,他定要砍下凶徒的一只脚掌作陪!
————
晚间,鸨母听人说了陈荦溜回馆中的事,带着杂役过来把她和清嘉狠狠骂了一顿,加上韶音。她厉声责问韶音为什么去了这么多天还不回来,是不是想逃走。鸨母揪住清嘉耳朵,说给她们两人听:“你们三个人的身契都在东家手里,如不按行价赎买,想逃,休想!”她看清嘉一张小脸花容月貌,想到过一阵梳拢的日子,定能卖个好价钱,骂了一顿,解了气也就走了。
陈荦谈到今日一无所获,和清嘉抱头哭了一场。弄不到六十两,韶音就只能在牢房中一直关着。
清嘉犹豫再三,跟陈荦说要不自己再去求一求那位公子,再借一些。陈荦狠了狠心,还是劝住了她。此前清嘉拿来的那一百两,分明不是借,那是那人打赏给她的。两人心里都很清楚,若是再贪图别人的钱财,清嘉要付出的可不就是外出一趟了……
清嘉哭得抽抽:“明日,明日我们一起去找姨娘们,去城中,总能想到办法……”
“清嘉,你在馆中求姨娘们,还是我出去。”
“你的腿,还行吗?”
太不行了。清嘉才伸手一碰,陈荦便疼得“嘶”地抽了口寒气。那竹板子抽打当天,挨过头一阵,之后倒没觉得有多痛,这两日伤处肿胀发炎,才真正痛苦起来。她两条腿一点没闲着,满城奔波,更是加剧了痛楚。
陈荦平躺不得,只有趴在被子上,让清嘉给她上药。那伤处都是热痛,清嘉找来一把蒲扇,给她腾风,清凉之意让陈荦一下痛苦大减,很快就趴着睡了过去。
陈荦知道,清嘉一定会给她打扇子打到半夜。清嘉,韶音和她,她们三个人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从十几年前就是。所以,她又怎么可能忍心让本就伤心欲绝的韶音在又脏又黑的牢房里关着……
韶音让她出狱之后就抓紧之间练习筝技,她这两天……又让韶音失望了。
————
第三天,第四天,陈荦在城中到处奔走,把她们三人屋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到质铺,勉强又凑了二十两银子。
陈荦把韶音攒钱给她买的那架珍贵的紫檀筝卖了。
从质铺走出来,她搂住怀里的碎银子,一时心乱如麻。清嘉擅舞,跟馆中的舞师学了多年,从西边传来的胡璇和前朝的飞燕舞都极擅长。因此韶音便希望陈荦能好好学筝,能凭借技艺在馆中争一席之地,可……
一天奔波,又到了日落时分。陈荦掏出铜板买了份胡饼,拿在手里正准备啃,一抬头,迎面意想不到地遇到个煞神。
杜玄渊。
当然陈荦此时还不知道此人的大名。她现在看那张脸也不觉得好看了,只觉得他满脸煞气,观之不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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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陈荦没什么话和他说。她看了杜玄渊一眼,见他不是来找麻烦的,便绕过他,准备回申椒馆。
“你站住。”
熙攘的人群从不远处擦过,陈荦狐疑地转过头,不是在叫自己吧?
杜玄渊还真的在叫她。
陈荦转过来满脸戒备:“有事?”
杜玄渊:“你真的没有偷玉佩,事先也不知情吗?”
原来是问这……可她被他亲手捉拿,还参与销赃,这跟偷了有什么区别。
陈荦实话实说:“我事先确不知情,但知情后有相从之罪。”
陈荦看到杜玄渊神色松动了一下,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问道:“你有什么事吗?我和姨娘犯了错,已经受到惩治了。那日蕉叶阁听到的事,我也没有说出去。”
杜玄渊刚才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瘸一拐抱着架不知什么进了质铺。她这几日一直瘸着腿走路,就是拜他所赐。
一丝悔意漫过杜玄渊心头。自小杜玠教导过他,但凡对影响他人之事,须三思而后行,绝不可因一时喜怒而冲动。尤其是手中握有权柄者,更要慎之又慎。掌权者一个念头,可能就是他人的万劫不复。
杜玄渊不是杜玠那样的掌权者,但这件事道理是同样的。那天他一生气,不区分青红皂白,将这两个女子绑到县衙。他最不该做的,是当时拿出丞相府的牌子,意在告知那县令从严惩治,不得宽限。
昨日他奉李棠之命回访粟丰县衙,访查之下才知道,那两个女子因那块牌子的缘故,被无故拖延关押了二十余日。后虽得按律审理判罚,但不出李棠所料,县衙的皂吏趁机勒索……
杜玄渊看着陈荦,将一个丝绸的包袱递到她面前。“这一百两银子,你拿去赎你姨娘吧。”
陈荦此刻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却不敢相信杜玄渊要给她钱。
“你为什么帮我?”
“还有,我姨娘被关在县衙,要二百两议罪钱,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杜玄渊:“因为你帮了熊丰和柴荣。”
“谁?”陈荦从来没听过这两个名字。
“感谢你及时为他们两人捆扎创口,若不是这样,他们撑不到救人那时,便已经没命了。”
兵将们将两人抬到医士跟前时,所有人都没注意那捆扎的布条。杜玄渊此时想,那布条就是陈荦撕下的裙角。因为这一件事,他对眼前这少女大大改观。
陈荦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他们醒过来了吗?”
“嗯。”
陈荦:“你不必言谢,我、清嘉和韶音谁遇到那样,都会帮忙的。不能任血那样流,没有什么比活着重要。”
韶音虽然嘴硬,但陈荦知道那不是真实的韶音。那天若是陈荦不在,韶音最后也会帮忙的。
杜玄渊示意她接着,陈荦看他不像戏耍,犹豫了片刻,接过了包袱。她不能不接,在这个时候,这一百两好像是上天开眼,送来解救她们三个的。她连紫檀筝都卖掉了,再怎么差钱也实在没办法可想了。
“多谢……”
杜玄渊看着她小心地收起包袱,又跟她说:“还有,你被那衙役讹诈了。我大宴确有议罪银制。徒刑二年,以银赎罪是一百两,不是二百两。”
“什么?”陈荦吃惊,睁大了眼睛呆在原地。
14.十四章
她这个反应令杜玄渊又想到了丞相的话。握权柄者,凡作决定,必要慎之又慎。
陈荦突然想起堂审那日,那衙役故意再三拖延,等到屏风旁的陆姓士子离开,才开口跟她们说要二百两。若是他在,他便不敢轻易开口敲诈……
她一时又有些疑惑,“你,你如何会知晓是一百两?你也背过《大宴刑统》吗?”
杜玄渊意外:“你知道《大宴刑统》?”
《大宴刑统》是杜玠多年前甫任刑部长官时领衔编撰的。那时杜玠常常把公务带回府中,这刑统还未有成稿颁布天下时,杜玄渊便见过。后来入宫伴读,《大宴刑统》是所有皇族子弟必背的功课。这些年,杜玠时不时还要拿来问他一问。杜玄渊会背《大宴刑统》,那是天经地义的。
陈荦摇头:“我不会认字,但听人说过。”
她看到杜玄渊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应该还夹杂着一丝轻视。陈荦心里忍不住一梗,却也说不清楚梗什么。
不管如何,杜玄渊以感激之名给了她这一百两,她可以马上去县衙大牢赎出韶音了。
想到自山神庙来的种种,陈荦还是觉得,人家没做什么对不起她们的事,终归是韶音偷窃不对。她想道个歉,赶紧走了。
“对不起啊。我姨娘,她一时糊涂,起了贪念。她不该偷你兄长的玉佩,她遭遇了很伤心的事,心里……总之,那件事,对不起了。”
杜玄渊不想跟她说这个,“她犯盗窃罪,便该受到惩治,自食其果,你不必致什么歉。”
还是一张淬了毒的嘴。
杜玄渊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便问道:“你和你那姨娘到底是什么人?真是普通人家的女眷?”
李棠叫人去查了她们俩,倒没在杜玄渊面前提起过。
杜玄渊问她和韶音是什么人。有那么一瞬间,陈荦不想说。可转念一想,她掩饰什么呢?那本来就是她的真实身份。
陈荦掂量包袱,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和姨娘,住在申椒馆……你问这个做什么?”
杜玄渊先是没什么反应,想了片刻,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个女子竟是城中的娼妓。
陈荦抬起头,看到杜玄渊的眼神由惊讶随之变成鄙夷。
那眼神她很熟悉了,是男人听到她们的身份时常有的两种眼光。一种是想占便宜的色欲,另一种,就是杜玄渊这样唯恐趋避不及的鄙夷。
那样的眼神陈荦自小就见多了,可此时看到杜玄渊那张俊美的脸上有这样的神色,却仍然心里一刺,像被人突然划了一刀。她想,没错,他是瞧不起她的。
可此人又是谁呢?他凭什么问这些?他清高什么?
陈荦用眼神把杜玄渊问了一遍,表面却只是默默的。她奔波一天,已经筋疲力尽了。既是见惯的眼神,谁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又有什么不同?即使是他又怎样?
鄙夷是杜玄渊的本能反应,只一瞬,他用教养将那眼神收了回去。
“咳——”他不太自在地看向城门处柔和的夕阳,落日熔金,余霞如绮。他不想再和陈荦多说什么。
“你走吧。”
陈荦看不懂他的想法,却也毫无兴趣了。她抱着包袱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又转身喊住他:“喂!等一下!”
“什么事?”
“你们要找的那个人,我或许能帮你们找出来。”
她对他再无兴趣了,可韶音偷了人家的财物,她想着能做点什么帮韶音赔罪吧。
杜玄渊:“用不着你,你只管好自己别多说一个字就好。”
陈荦:“你不信么?不信,这些天,你们找着了吗?”
杜玄渊顿住脚步,回头看她。“你果真有办法?”
“若是找到了,去哪里告诉你?”
杜玄渊思虑了片刻,随后示意她:“你跟我来。”
————
“若有此人的线索,一定不能惊动,也不要告知任何人,你到源安客栈,让掌柜的带你去见厉公子。”厉是李棠给自己的客商身份改的姓。
“记住了。”陈荦点头。
杜玄渊带他到僻静处,给她看了一张画像,还给她说了那乐工的年貌特征。陈荦只是苍梧城中一位毫不起眼的娼妓,杜玄渊本不该和她有任何交集。可那件事,李棠着急,他们目前实在也没线索。
眼前的女子能忍着臀腿间极大痛楚为亲近之人这样奔波数日,杜玄渊可以断定,她就是不能帮忙,也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陈荦准备回馆,走了几步,心里突然想到一件事,又转过身来。
杜玄渊看到夕阳照在她汗津津的脸上,那张削瘦的小脸绒毛毕现。
“喂,若我真的帮你找到了那人,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他不耐烦:“何事?”
“若我真的帮你找到了那人,你给我一本《大宴刑统》,如何?”
她问过了,苍梧的集市上买不到这个。陈荦想,杜玄渊和他的兄长这么富有,他应该什么都有的吧。杜玄渊如何看她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杜玄渊一时没想到她要这个,他看着陈荦,竟在那目光中看到一派娼妓不该有的天真,心里一愣。
她不知道《大宴刑统》不是一册,而是共有五册,重量加起来比她怀里这包袱还重。《大宴刑统》乃是钦定律册,只有平都城几家大书坊得朝廷明令许可才能刊刻,寻常书市不许刊印,普通百姓更是难得一见。她要那律册做什么?
陈荦看出了他的疑虑。
“这样我下回被人连累下狱时,也不至于被打得不明不白,给人送钱时也是。”
“你……”杜玄渊随即说了句刻薄的话:“妓家若是识字,该看的不是乐谱、酒令吗?你既不识字,如何能读懂那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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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的律科条文?岂不是多此一举。”
陈荦回他:“这不要你管。”
杜玄渊到现在也没有多信她真的能把那贼人找出来,信她不过是多个可能。
陈荦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睫被柔和落日照出一圈细小光晕,如同草叶幽微。
杜玄渊不知为何心里一松动,嘴上已经答道:“可以。”
陈荦眼中闪过一丝雀跃:“那好。十日后。我必来送信!那时你可要说话算话。”
她将那包袱紧搂在怀里,拖着双腿一瘸一拐走远了。
杜玄渊看着她的背影想,大宴四方,养妓之风盛行,平都城中不乏工善书画,能吟诗作赋的娼妓。苍梧城中一位小小妓家,要读一册《大宴刑统》,原来有这么难吗?需要她这样恳求于人,拿条件来交换。她不识字,要去律册又如何读懂?
他生平第一次离开帝京外出游历,许多事都跟他从前想的不一样。
————
杜玄渊目送着陈荦,看夕阳照着她那伶仃的背影。一时又有一丝悔意。他一时被她言语所激,将这件事透露给了她。可她是个娼妓……如果她真的把这件事泄露出去,坏了太子的计划,他定然是要亲手惩罚她的。
说到底,杜玄渊根本没觉得陈荦赤手空拳能把人找出来。
回到客栈,李棠给杜玄渊派了新的任务。迟迟找不到人,这绝不是储君想要的结果。李棠和平都城通过信,给杜玄渊安排了一个大理寺主事的身份。以大理寺主事的身份去和城中的州府交涉,再以州府的名义,便可快速将城中这一年新进的人口摸清。清查隐户,检括户口本就是各地官府常做的事情,不会在城中引起怀疑。
这是找到贼人的最好的办法。
李棠无奈地自嘲道:“子潜,想不到到最后,还是得动用孤储君这层身份。离开平都,步步艰难。我到今天才明白了。”
杜玄渊:“殿下,抓住那贼人是目的,至于用什么身份什么手段又有何打紧?何必劳神多思?”
杜玄渊这话全然透露了他不谙世事的稚嫩,可李棠也看出了三分未被磨损过的少年意气。这是十九岁的杜玄渊做事的态度,简单明了。只管行事莫问缘由,有时候也是一种难得的禀赋。不像他,凡事常常因思虑过多而掣肘。
李棠不像杜玄渊,却喜欢他这份意气。随即想到自己刚降生不久的一双儿女,便对他说:“以后,世子和郡主要多跟你在一起才好,我有时候不太希望她们学我处事。”
去岁太子妃诞下双生胎。杜玄渊在太子府中见过襁褓中的两团肉圆子。实在想不出有两个路都走不稳的小挂件老跟着自己是什么样,便一时没答话。
李棠看他一脸当真的样子十分有趣,又想起一双可爱的儿女,愁绪便消散了不少。一时不再踌躇,轻快地处理起事务。吩咐长史将苍梧境内州县长官的履历出身都找来,他要细看。
15.十五章
陈荦带着银子去县衙,得知那勒索她的衙役已被处置了。她用一百两赎出了韶音,剩余的钱还给了其他姨娘,赎回了她的紫檀筝。
韶音从牢房中出来,整个人瘦脱了一圈。她带着陈荦和清嘉去城外的庙里虔诚地拜过菩萨,捐了香火,身上这个劫才算渡了过去。
韶音离开申椒馆这么久,早就过了给保姆央告的日期。按馆里的规矩,她和陈荦都要被绳子吊起,用鞭子抽打一百下。鸨母看在清嘉的份上,给东家求情绕过了她们俩。清嘉和馆中其他几个小妓一起梳拢的日子即将来临,清嘉是这一群姑娘里出落得最出色的。鸨母看到她,火气便消下去一大半。养出这么个可以选花魁的姑娘,毕竟是韶音的功劳。
鸨母亲自带着侍女给清嘉送来几套昂贵的头面。转头却看到陈荦歪歪扭扭地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张破纸片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瞬间火气便又大了起来。好歹她还有别的事忙,只是狠狠翻了陈荦一个白眼。
等鸨母走了,韶音一把将陈荦扯过去,抢过她手里的纸片撕掉,“死楚楚,你丢魂了,没看到人家讨厌死你了!”
陈荦正在想那天杜玄渊跟她说的贼人的事,想如何把那人找出来,想得出神。
韶音看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伸手要剜她脑袋,终究没下得去手,只揪了揪陈荦的脸,恨铁不成钢地埋怨:“你怎么就是长不开!”
跨过年关,陈荦和清嘉便有十五岁。十五岁,该是女子长成的年纪了。比如清嘉,那身体的曲线纤秾合度,十分可人。可陈荦只往高处长,身上瘦骨嶙峋,看不出几分女人丰腴的曲线。像一株花停在了骨朵的时候,迟迟不开,等得人焦躁。
“你呀……”
在陈荦看不到的地方,韶音悄悄地叹了口气,想起了陈荦和清嘉幼时的事。
那时苍梧城来了新长官,驱逐了山匪,城中太平。一时四方客商都涌进城中做生意,苍梧城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城也扩得越来越大。城中各家妓馆每日客人如流,有钱的恩客们争相追捧各家花魁,妓子们的身价也随之水涨船高。为了给她们三个谋个好前途,韶音将两个养女送到舞师处学习从平都传来的飞燕舞。
要将飞燕舞跳得好看,须体态轻盈,翩翩如燕。清嘉学得极好,学了几年便顺利出师。可陈荦总是状况百出,不是扭腰摆臂像打拳一样难看,就是一脚踢破人家的手鼓。那舞师来跟韶音说,叫楚楚的小姑娘骨头太硬,腰上和肚腹肉多,学不了舞。
那怎么办?韶音一狠心,勒令陈荦不能多吃,每日两餐只给陈荦一半的量,只希望她清瘦轻盈一些,能将飞燕舞学成。那两年,陈荦吃了极大的苦头。有时饿得大哭,一张小脸肉眼可见地瘦下去,可终于还是没有学会跳舞。韶音最后没办法,让她改学筝。可她身上那些饿下去的肉,后来再怎么吃,都没有再长回来。
陈荦十五岁,还没有女人丰腴的样子,就是那两年饿伤了身体。
韶音心里偷偷难过,可说不上后悔不后悔。再来一次,她还是要逼陈荦好好学艺。她们这样的人,身、貌、才、艺必须占一样,才能在行院立足。若什么都没有,便只能任人欺凌。那是陈荦必须要学的,那是她的命。
“姨娘,我走了!”
陈荦打了声招呼,抱着她的紫檀筝准备离开,她要到蕉叶阁去。
她趁韶音不注意,将刚才撕碎的纸片捡了回来。那是她作的记号,记的是杜玄渊跟她讲的那人的体貌特征。
韶音叫住陈荦,“楚楚,等一下!”
“嗯?什么事?”
韶音帮陈荦整理钻到脖颈间的碎发,用手指梳好。再捧着陈荦的脸,端视眼前这个自己养大的姑娘。她非常笃定,这姑娘就是没长开,但绝不是个容貌丑陋的。她的母亲曾是苍梧城人人追捧的花魁,她怎么可能是个丑女。
陈荦的脸清瘦得硌人,但那双看人的眼睛令人怎么也忽视不了。长眉飞挑,眼如青溪,完完全全是她母亲的样子。韶音心里想,这姑娘怎么可能是受人作践的命。
陈荦被韶音看得有些莫名,问道:“姨娘,到底什么事?”
韶音揉了揉她那没肉的脸,“没事,姨娘就是跟你说,要好好学。你得比馆里的乐师还厉害,让以后人家的筵席上都少不了你,那我就是死掉也是高兴死了。”
陈荦看她说话那么狠,只得乖乖点头:“我答应你。”
————
陈荦比往常早到了一个时辰,师傅还没来,她先逼自己苦练了一阵。可她在学筝这件事总没有长性,练了一阵,思绪便飘到怀里的纸片上,开始想那贼人的事。等师傅来教导过一阵,师傅刚转身,陈荦便盖上筝,溜出了蕉叶阁。
她随意走近街边一家酒楼,那楼里就有人在弹箜篌。但弹奏者乃是女子,显然不是杜玄渊画像上的那个人。
苍梧城人烟稠密,城内外不知有多少家这样请了乐人表演的酒楼,还有乐馆、妓馆,朝廷的乐营,在这些地方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
陈荦开始后悔那天不该在杜玄渊面前夸下海口,说十日内必来报信。现在仔细一想,是她有些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陈荦沿着大街一边走一边想,却发现也不是全无希望。苍梧城酒楼虽多,但只有成规模的大酒楼才请得起乐人在楼中弹奏,而这些酒楼可以数得出来。杜玄渊说那人极有可能改换了容貌。容貌可以改换,可身型和生活习性却难改。
城中像蕉叶阁这样的几家乐馆,因为韶音和筝师傅的关系,陈荦都可以混进去。她还是很有机会去接近这些人中擅长箜篌的人。
还有,陈荦突然想到,再过两日,便是初三。
苍梧城西的乐营每月初三都会举办一次琴会。那时城中的许多乐人都会到那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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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技艺。她可以跟筝师傅一起去那里找找。
陈荦不知不觉走到杜玄渊跟她提起的源安客栈。客栈周围和院墙内都栽满了花木,显得异常幽静,在热闹的苍梧城中倒像个世外之地一般。
她站在院墙边转念一想,若是那贼人决心藏匿,找到一个极难引人注意的地方,不与外界来往,那任是谁都很难发现他的。
这么一想,陈荦的心全被沮丧占据了。她非要那见也没见过的《大宴刑统》吗?其实,她就是有些不甘心,不甘心是非黑白全出于别人口中而已……
不出所料,接下来的几日,陈荦流连于城中乐馆,都没有找到容貌身型与那贼人相似的乐人。
等到初三那日,陈荦跟着师傅一起去了城西的乐营琴会。陈荦扮作琴童,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观察每一个来往的乐人,恨不得看到走火入魔,双眼都起火。
她看了许久,突然猛地想通了一件事情。那贼人若是存心藏匿,必然不可能再在有人的地方再谈起从前所擅的箜篌了。乐工一旦将某样乐器练得炉火纯青,其指法、曲风是极易辨认的。江湖民间有异术可以改换一个人的容貌,身型也可刻意伪装。要通过身貌特征将一个乐工辨认出来,最精准的地方,绝不是容貌身型,而是……那双长年累月习练的手。
工善琴、筝、箜篌和琵琶者,手指的形状和手上的硬茧是绝然不同的。那贼人就是弃了箜篌改弹其他,手上的痕迹在三两年内也绝改变不了。
琴会散去时,陈荦在人群中看到个身型相似的背影,只不过比起杜玄渊画像上佝偻了些许。
初三琴会,席间乐工多着长衣大袖,以便山风拂过之时飘起,与音声相映衬,令人悦目。陈荦此时绝然没有机会细细辨认别人的手。
贼人从前因箜篌技艺出神入化,常出入于平都城贵人府邸。由奢入俭难,此人若真是那贼人,其住处绝不会简陋。
陈荦别了师傅,悄无声息缀在那人身后。
————
那人在琴会上只用营中的五弦琴奏了一小段《阳关三叠》,并未引起乐官的注意。他身后未带琴童,一路脚步轻快地穿过大半个苍梧城,往城南一条巷子走去。
绕过一处人工所凿的水渠,便是他的院子。
水渠尽头的池塘里种满了芙蕖。此时仲夏,满塘芙蕖开得正好,风吹过处一片摇曳馨香。陈荦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此人将住所安到此处,必不简单!看那人进了门,她身体轻盈,没费多少力便翻到了院墙之上。
陈荦探出一个头,突然感到院中有种诡异的宁静。那人走进院子,也不自觉地停驻,好似也感到了些许不同寻常。他走到荼蘼架旁,掏出一把弩箭。还未等他再有所动作,院门处身着平民便装的兵丁破门而入,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弩箭,将人制服在地上。趴在院墙上的陈荦看呆了,她……她来晚了。
16.十六章
很快,他便看到杜玄渊一身劲装进了院中,那四个兵丁是他的属下。
陈荦看得出神,手掌下的瓦片“咔嗒”一声响。
“什么人!”
身手矫健的便装兵丁一声喝,已冲到了墙边。
陈荦生怕误伤,急忙探头举手:“是我是我!”
杜玄渊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看她一身琴童装扮,不知从何处而来,如何会找到这里。
陈荦跳下院墙,急忙跟那拿刀的便装将士解释,她指着杜玄渊:“他认识我,我也是来找人的。”
看杜玄渊点头,将士才收起刀。
杜玄渊问:“你怎么知道他住在此处?”
陈荦:“我猜的。”
她说的是真话,杜玄渊却不信,一脸狐疑地看着她。其实杜玄渊不相信的是,陈荦凭自己一个人,哪来的本事在短短五六日间便找到此处。
陈荦走近看,那发现被抓住的那人方形脸庞,八字胡,跟画像上的人并不相似。
有个将士从怀中摸出一瓶不知什么药水,往他脸上喷洒,再用手指搓动。那人咬牙摆动,却挣开不得。片刻之后,陈荦惊讶地发现那脸上的八字胡脱落开来,腮边软泥掉落后,露出了另一张面容。
那乐工满脸悲戚,眼神里蓄着逃亡无望的颓然,恨恨地盯着地上:“杜玄渊,想不到我竟落在你手里。”
杜玄渊。陈荦心里默念,原来这人名叫杜玄渊。她不会写字,不知道这名字写在纸上长什么样子。
杜玄渊:“别废话,你非是落在我手里。你犯通敌之罪,必难逃国法。”
陈荦走到那人身后,去看他反剪在背上的双手。陈荦不是什么大家,却清楚箜篌的弹奏之法。双手擘弹,指腹拨弦。手头疾,腕头软,来去如风卷。那双过去常年弹箜篌的手,与弹筝的手是很不同的。她看仔细了,心却沉下去。
她猜对了,却来迟了。
杜玄渊将人制住,令其他将士去屋里查看有无异常。
陈荦叫他:“杜玄渊?”
看她直呼中郎将名讳,院里的将士转身不满地盯着她,不知这衣着简朴的少女是什么人。
陈荦:“人是你自己抓到的,我来晚了……我跟你说的那册子。”她心里一阵难过,“就是那个《大宴刑统》,我也没资格要了,你就当没听过那话吧。”
杜玄渊就没想过她真的能抓到人,今日在这里遇到她竟一个人找到这院中来,已让他心里暗自吃惊。她一个娼妓,怎么找到的此处,何处得的线索?
他看到她眼眸间的神采黯淡下去,像是被那天的夕阳点起的一簇火苗,突然荷塘吹来的风吹熄了。她没生气,但抿着嘴,神色怅怅的,低头说了声“我走了”,垮出了院门。
“喂!你……”
陈荦没听到,杜玄渊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一册《大宴刑统》对她就那么重要?既在行院,自然有恩客常来光顾她了……她为什么不向那些恩客讨要呢?
杜玄渊眉头高高皱起。妓馆乃污秽之地,君子慎洁,不可涉足。可此时他好像对娼妓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好奇。
————
蕉叶阁后院竹林簌簌,芭蕉青翠欲滴。陈荦坐在那芭蕉丛下,眼睛看着工尺谱,却心不在焉。弹错一个音,便被师傅打一下手背,陈荦被打得双手红肿。师傅一转身,陈荦便从阁中溜了出来。
城北一片宽阔的麦田后,有个村塾。陈荦从前在申椒馆中受了气时,常常跑到这里来。村塾里有个须发全白的老夫子,每岁带着十几个孩童在这里读书。她把长发束起来,坐在窗外不远的小溪畔。听孩童整齐的读书声掺着流水潺湲,很快就能平静下来。她认得的那几个简单的字就是蹲在窗外跟着童子们学会的。
陈荦决心到学堂附近去散散心,老远就摸出丝巾,将自己齐腰的长发尽数束起。那老夫子最讨厌看到女子,若有个女子在窗外,童子们都会大受其扰。陈荦喜欢学舍和小溪,却也知道不能去找人嫌。
午后正是平日读书的时辰。然而今日,陈荦却没有听到读书声。
她转过麦田小径,踏过石板桥。透过一丛茂密的水生香蒲,意外地看到村塾里的孩童全在那上游的溪水里玩水戏耍,捉蜻蜓。老夫子不在,有个穿青衫的青年人曲肱而枕,正躺在溪头的芦苇荫里闭目养神。
那些野孩童就是此人放到小溪里的。
陈荦看得呆了。
芦苇荫处似有所感,那青年士子伸手摘开脸上的荷叶盖,半坐起身,看到陈荦正局促地在不远处站着。
“是你?”陈荦眼前一亮,急忙跟他打招呼:“陆公子。”
陆栖筠拍拍尘土坐起来:“陈荦?怎么,你来找人么?”
“咦?你如何知道我名字?”
“在县台大人的卷宗上看到的。”陈荦还不知道陆栖筠是陆秉绶的侄子。
“他们……”陈荦指了指溪流里那些疯打疯闹的孩子。
陆栖筠促狭一笑,“夫子年纪大了,到时间要午睡,嘱我代课,天气炎热,我将他们领出来降降躁。你别到夫子那里告状啊。”
他站在那芦荻丛下。荻花飞动,青衫落拓,神情却是一脸潇洒恣意。明明是女子,陈荦心里却油然对他生出艳羡。他原来是这么厉害的人吗?竟能代夫子教这些孩童读书。
陈荦心中歆羡,问了个傻问题:“你也读书,也像老夫子一样认得许多字吗?”
陆栖筠“噗”地一声笑了,看出了她的不谙世事。识得许多字已是他三四岁时候的事了,他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算什么。他看陈荦一脸敬佩地看着他,便随和地点点头,没有多说。
陈荦被青溪美景和陆栖筠那平易的风度所惑,犹豫片刻走了过去,隔了一段距离坐在陆栖筠旁边。
“你这样放纵他们出来玩水,让夫子知道了,他不生气么?”
陆栖筠:“我已把今日的功课教给他们了,这么热的天气,呆坐屋中出汗才叫虚度。我们一起瞒过老夫子就好了。”
“那件事,多亏了你帮我和我姨娘说话,多谢你了。”
陆栖筠复又换了个轻松的姿势躺到芦苇荫下。“不必客气,那算什么。”
他是孩童们的夫子,却竟不反感有女子来到学舍。他能看出她是城中的娼妓么?可看看陆栖筠的样子,好像并不在意她是什么人。
陈荦惊奇地发现,陆栖筠看她的眼神是第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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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窥探的色欲,也不是趋避的鄙夷,而是一种像看友人般的平易。他好像对谁人都是这样说话。
了解了这一点,陈荦的胆子便大了起来。有个想法她想了许久,这午后清溪的轻松让她突然心里一动。她试着问陆栖筠:“陆公子,你可以教我写我的名字吗?”
陈荦说完,忐忑地等着人家拒绝。
陆栖筠却坐起身来,“写你的名字?”
陈荦点点头。
陆栖筠仔细打量陈荦的样子。她身上穿着苍梧城平民家少女裙装,将头发高高束成男子模样,看起来不像大户人家的闺女。怪不得没有机会识字写字。
陆栖筠不知道的是,不让馆中的女子识字是申椒馆的规矩,是东家自开馆时就定下的。东家认定女子一旦识字读书,便易移情动性,因此勒令不得在馆中教小妓们识字。
陈荦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可以吗?”
陆栖筠笑着回答:“这有何不可?我就当你跟这些孩童一样是学子。”
————
陆栖筠自芦苇丛里折来两根芦杆,将一根递给陈荦。
“先用这个写,若今日散学前你能将两个字学会,我便送你一副笔墨如何?”
他在泥地上写下“陈荦”两个字。芦杆虽然十分生硬,陆栖筠却将字写得飘逸飞扬。陈荦从不懂书写,依然从那两个字间看到生动的美感。心里对他大加佩服。
陆栖筠写罢问道:“你可知道你名字里这个‘荦’是何意?”
陈荦摇头。韶音将她从沟渠捡回来时,为她取名楚楚。陈荦这个大名是幼时街边一位算命先生给她起的,陈随的她那早逝生母的姓。
“前朝古人的书中有句话,卓荦乎方州,羡溢乎要荒。”
陈荦听不懂,却忍不住问:“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陆栖筠将那芦管捏在修长的指尖,试着在想这少女能听懂怎样的解释,“就是你很出众,跟一般女子都不一样的意思。”
陈荦轻轻“啊”地一声,随后抿嘴盯着他,似信非信。申椒馆有几十个像她和清嘉这样未长成的小妓,她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你不信?”陆栖筠眉毛一挑,“那书我读过两遍,字句释义早熟悉了,我有没有记错,日后你若也有机会读那书,那时你就知道了。”
他这么厉害,陈荦相信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我相信你,多谢。”
她捏起芦杆,在泥地上学着陆栖筠的样子写“陈荦”两个字。陆栖筠给她纠了两遍下笔的顺序,她便记了下来。歪歪扭扭地练了几遍,陈荦苦恼:“远远不如你写的好看……”
陆栖筠哈哈大笑,那笑声中不乏得意。“我玄趾陆氏,在前朝可是以书家著称的。你刚刚学写,哪能写出那样的字。”
他又在泥地上写出一行字。
陈荦:“这是?”
陆栖筠:“既知道了你名字,我也告诉你我的。这是我的姓名,还有表字。”他念了一遍。
陈荦跟着低声念道:“陆栖筠,字寒节。寒节。”
“对。”
她虽然不懂这名字的意思,却隐约这一定是很好的意思。就像眼前这个青年一样。
17.十七章
“夫子来啦!夫子来啦!快跑!”
一方寂静被童子们喧闹的声音打断,远处出现个白发夫子的身影,小溪里玩水的人群瞬间作鸟兽散。
“快跑!”一个大些的孩童跑过来,拉起陆栖筠。“夫子拿着戒尺来了!”
陆栖筠被他拉着,回头跟陈荦说:“要多练才能记下来!”
陈荦站起来,给他行礼。“我记住了,多谢。”
陆栖筠被那孩童拉走了。隔着葱茏的草丛,陈荦远远听到学舍里传来人仰马翻的声音。有老夫子的呵斥,孩童们的惊呼,倒是没听到陆栖筠说什么。
陈荦在原地,在泥地上将自己和陆栖筠的名字写了许多遍。认字这件事比练筝简单多了。等写得差不多了,她赶紧走到溪岸,将自己裙角染上的泥迹洗去。若是被韶音知道她不好好习艺而偷偷外出,定少不了一顿骂。
“陆栖筠,字寒节。寒节。”
夕阳在山。回去的路上,陈荦将陆栖筠的名字念念叨叨,越念越高兴。她今日偷溜出来散心,想不到却行了大运,碰到难得的奇遇!
她和陆栖筠萍水相逢,陈荦却想,若是以后还能常常在这里遇到他,便可以在心底偷偷将他视作夫子。她看着城门上方绚烂的晚霞,心里又一阵雀跃,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这个秘密不知不觉把她没得到《大宴刑统》的失落冲散了一些。
陆栖筠使那陆县令改判,救了她和韶音。他看起来仪度非凡,却肯平易地和一位来路不明的女子好好说话,毫无芥蒂和傲慢。陈荦许久许久没有遇到这样好的人了。
回到申椒馆,陈荦的心思还全然留在白天的事上,趁着韶音不注意,陈荦又涌手指蘸上茶水,在桌上偷偷写白天陆栖筠教的字。
原来陈荦的荦,竟然那样的意思么?如果不是陆栖筠告诉她,她这辈子都不会去想,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是何由来,有何寓意。
小时候那个江湖术士,为何会以这个字给她取名呢?睡前陈荦忍不住想,陆栖筠说的话都很好,就是那一句,她是不相信的。她和申椒馆的众多小妓一样出身卑贱,看人眼色乞食,日后靠出卖身体过活,又能有什么不一样?
————
申椒馆虽不实行禁足,但馆中的女子外出仍是受限的。馆中没有教筝的师傅,陈荦能够外出学筝,是韶音在鸨母那里给她做的担保。因此她不能耽搁时间,一旦晚回些许时辰,便会给她们三个带来极大麻烦。
陈荦偷溜到城北村塾,每次回来都不得不小心谨慎,心虚地应付韶音。不过近日,韶音的注意力无暇放在陈荦身上。
清嘉梳拢的日子就在越来越近。此前那给了她一百两的男人,这段时间和她来往甚密。陈荦偶尔会在清嘉的脸上看到掩藏的娇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人已经走进清嘉心里了。
韶音托人打听了,那男子姓祖,是江淮的氏族,祖上曾出过公卿。如今虽然没落,但于清嘉来说仍旧是高不可攀的门庭。那男子随族中商队西游,为了清嘉,已在苍梧城中停留了数月之久。
令她们没想到的是,就在快到梳拢的日子,他突然消失了行踪,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韶音先是把清嘉逼问了一通,有没有跟那人发生些什么。弄清楚后就倚在门框上破口大骂,骂不辞而别,朝三暮四的负心人。
陈荦陪在清嘉旁边,一边安慰她一边听着韶音的咒骂。韶音好像在骂那孙公子,又是在骂蜀中那负了她的男人。
各屋的姨娘来来去去,时不时到屋外围观,清嘉实在挺不住,伏在陈荦肩头放声哭了起来。她不过是告诉了那人,从馆中赎出她需要多少银子而已。就这么一句话,把那一晚的荷塘风月,把什么都吓走了。
清嘉不能再哭了。若被鸨母看到她双眼红肿,定要问罪。陈荦汲来井水绞了手巾,给清嘉敷眼睛。一颗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清嘉这样美,这样动人,竟有人真的会爱上她后却又舍她而去吗?
陈荦不知道的是,韶音年轻的时候,也曾有一段极美极动人的岁月。可好像,那对改变她们的命运,都没什么用。
————
清嘉梳拢的那日是申椒馆立夏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梳拢”是前朝时的旧称。前朝苍梧城中,未破身的雏妓长发梳辫,接客后改梳髻,因此称“梳拢”。大宴百年以来,浮华之风早吹到苍梧城,是以豆蔻年华的小妓们也流行梳繁复华丽的各式发髻。“梳拢”不再是梳发的仪式,而成了妓馆聚集四方来客的盛会。
韶音五更起身,用了毕生手艺,给清嘉梳了据说是平都城皇宫中流行的牡丹髻,再仔细穿戴馆中购置好的一身昂贵的头面衣裙。装扮完毕的清嘉让陈荦都看呆了几秒。在她心中,今天的清嘉应该就是容色倾城的样子了。
申椒馆早在半月前就广撒帖子,播告盛会。巳时许,前厅内就已宾客如云。陈荦小心地帮清嘉牵着裙角,和韶音一起将她扶上申椒馆金玉所饰的高台。
清嘉和另六位女孩团扇遮面,齐齐站在万人瞩目的高台之上。梳拢仪式的第一项,是由宾客打赏“开扇钱”。团扇移开后,堂中客人才能看到的其后女子的面容。
就在清嘉移开团扇的瞬间,大堂响起一阵的高声欢呼。她是七位女子中身貌最突出的那位。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陈荦心中泛过一丝说不清的苦涩。她并非嫉妒清嘉,只是觉得清嘉和女孩们像集市上任人挑选的物品,不是堂堂正正的女人。
可是,陈荦转念一想,她们本就身为娼妓,成为什么不成为什么,能有选择么?陈荦将那泛上来的苦涩吞了下去。韶音还在身边,只要韶音高兴,她就跟着韶音高兴。
梳拢盛会一直持续到午间,宾客们出价竟买七位女孩的处子之身。鸨母将清嘉留到最后一位,引得宾客们期待不已。最终,台上铜锣敲响。有位城中的富商用三千两白银买下了清嘉的第一夜。陈荦挤在人群中,就在锣声响彻厅堂的那一刻,她分明看到一行泪水从清嘉的腮边滑落下来。
“等一等!”
“清嘉姑娘!”
就在众声嘈杂之际,有个男子的声音匆匆传来。
清嘉惊慌失措地移开绣花团扇,看到挨肩迭背的人群中挤出个形容狼狈的年轻人。正是前不久失去音信的江淮士子祖方受。陈荦和韶音不明所以,急忙挤过去挡在那人面前。
那祖方受风尘仆仆,像是刚从城门突奔而来,幞头被挤得歪向了脑后。祖方受顾不得扶正幞头,他不顾拦阻爬上高台,走到东家和鸨母面前,大声说道:“我要为清嘉姑娘赎身,我要娶她为妻!”
韶音根本不信,骂骂咧咧要冲上去质问,“这些时日你做什么去了,满嘴谎话的臭男人!”她要冲上台山,被台前护卫的打手拉住。
为妓子赎身这样的事,在妓馆中并不少见。这祖方受却来得这么晚,再晚一刻钟,清嘉就要被送到那富豪的房中了。
鸨母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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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一笑,最是乐于看到这样的事。赎身费是个天价,妓馆以天价卖份身籍,稳赚不赔。
“清嘉姑娘是我们馆中的头牌,仰慕她的人不在少数。这位公子既要为她赎身,便请和堂中众位竟价。我们姑娘的赎身银,至少要七千两。”
七千两,那是寻常人这辈子都赚不到的数字。韶音倒吸一口气,紧紧握住了身旁陈荦的手。
方才的富豪此时也被鸨母请到了台上。那富豪本就是见色起意,此刻重新打量清嘉,一时有些犹豫。万众瞩目之下,他有些挂不住脸。郎声向众人说道:“清嘉姑娘是我先看上的,这七千两,我出了。”
鸨母看向祖方受:“公子你呢?谁给的价高,清嘉姑娘就归谁。”
祖方受扶正头上的幞头,大声道:“一万两,我愿意用一万两为清嘉赎身。”
话音落下,大厅内顿时骚动起来。
竟价也不是这么个竟法,那富豪不悦地扫了他一眼,心里掂量了一番清嘉的价值。“既如此,我不欲夺人之好,让给你吧。”
鸨母身旁敲锣的管事大声向场内问道:“可还有与这位公子竟价者?”他连问了三遍,场中无人应答,寻常男子谁轻易出得起这令人咋舌的钱财?
“嗵——嗵——”铜锣声被重重敲响。鸨母高声向宾客宣告道:“锣响议定!我们清嘉姑娘,已由这位公子赎身啦。”
祖方受走到清嘉面前,有些忐忑地看着她:“一万两不是小数目,我,我这些天,回家里筹钱去了。清嘉,你愿意跟我走么?”
清嘉哭泣出声,顾不得在场所有宾客,扑进了祖方受双臂间。大厅内围观的宾客们见成了好事,秉着成人之美的心,有不少纷纷擂掌欢呼。
韶音死死捏着陈荦的手,待宾客散去时已是泪流满面。那脸上有悲喜交加,有不舍。陈荦默默为她擦去眼泪,怎么也擦不完。
————
待到陈荦以练筝的借口从馆中溜出来时,已是午后了。
她不打算去蕉叶阁,出了申椒馆,就径直往城北村舍而去。
穿过麦田小径,踏过石板桥。今日小溪中没有嬉戏的孩童,陈荦把长发束起来,听到村塾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今天是清嘉和韶音最高兴的日子,她本该与她们同喜。可她有时却忍不住想,有朝一日,也到了她梳拢的那天,应该不会有人为她一掷万金吧。她只能像清嘉身后的那六位女孩一般,用艳羡而落寞地目光注视着一切。她曾经为了两百两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一万两,那是陈荦想都不敢想的钱财。
教书的老夫子正摇头晃脑地听孩童们诵书。陈荦放轻了脚步,摸到学堂外的窗下,在那里坐下来。她在申椒馆的熏香中泡了一天,如同油煎火烤,到了此刻才轻松了些。
正发着呆,陈荦突然看到,对面小溪茂盛的香蒲和芦苇丛后,正有个身影向此处走过来。陆栖筠刚巧也看到了她。
陈荦心里一喜,急忙伸手到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若让老夫子注意到窗外有个女子,就要出来把陈荦赶走的。
陈荦佝着身子从学堂窗下离开,到石板桥头去见陆栖筠。陆栖筠笔直地站在那里,夏日炎热,他一身青衫却让陈荦觉得如同冬雪飘散,清凉拂面。今天这个时日,她好想见到这个人。
“陆寒节!”
陆栖筠有些意外:“好几日没见你,我以为你不来了。那些字你可会写了么?”
陈荦颇为自信:“当然。”
18.十八章
陈荦从身后折下一节芦苇,在地上写她和陆栖筠的名字。
陆栖筠看了片刻。“嗯……不过我现在暂无闲暇看你的字,此时到夫子午睡的时间,我是来给夫子代课的。”
陈荦怅然,原来陆栖筠根本没有时间理她。“哦,那你去忙吧。”
陆栖筠走过小桥,回头看到陈荦站在原地。仿佛十分想跟着他一起去学堂,却不敢靠近,不禁心中一软。
“陈荦!”
“嗯?”
“你先在此处溪岸等一等,待夫子睡下,我便遣人来叫你。”
陈荦大喜,“好啊!可是……”
有人在学堂门口唤陆栖筠,他来不及待她说完,便快步走过去了。
溪岸微风拂面,凉爽宜人,陈荦蹲下来,用手中的芦杆在那泥地上一遍遍地练着刚学会的名字,试图将字写出陆栖筠那样漂亮的风采。
陆栖筠没有遣人来叫他。约摸半个时辰,陈荦听到学堂前一片吵嚷,一群孩童从堂中飞快跑出来,如同被放飞的笼中之鸟,笑闹着冲向小溪间。陆栖筠又瞒着老夫子把孩子们放出来了。
“太热了!”
陆栖筠慢悠悠地跟在孩子们身后走过来,手中拿着把蒲扇,一边扇一边给陈荦说。“并非我怠慢课业,只是暑热太盛,讲得太满便如同填鸭,适得其反,不如将他们放归自然。”
陈荦不知如何评价。
陆栖筠问:“你今日来学堂所为何事,又想学认字?哦,对了,这是答应送你的纸笔。”陆栖筠从袖中掏出一套文房四宝,递给陈荦。
陈荦心里大受感动,向他福礼:“多谢陆公子。”
陆栖筠挥挥手,“你不必这样客气。人生天地间,女子本该如同男子一般也可以读书明理,只是现实不是这样罢了。”
那些孩童在小溪里嬉闹,陆栖筠无事可忙,便教给陈荦新的字:天地日月,山川湖海。
回去的路上,陈荦把陆栖筠送给她的笔墨纸砚藏在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她不能将这些东西带回馆中,只能独自出来时再偷偷去取。
自那日后,陈荦又常常从蕉叶阁溜出来,到城北村塾里去找陆栖筠。若是哪天遇到他不在,她会怅然若失直到深夜。
陆栖筠教陈荦认字并不算极有耐心,但他有些意外地发现,陈荦识记的禀赋比村舍里所有孩童都高。一个字只须教过两遍,陈荦便不会再错。苍梧地大物博,钟灵毓秀,陈荦这个瘦弱的少女,是陆栖筠短暂留居苍梧期间所遇到的一个小小意外。
陈荦身上有零花钱时,她便会从城中买来芝麻胡饼、桂花甜糕、蜜饯,想带给陆栖筠吃。她无以为报,这些吃的权当感谢他教自己认字的一片善意。陆栖筠根本不爱这些街边吃食,只是浅尝几口,其余的不知不觉都进了陈荦的肚子。
七月将近时,陆栖筠告诉陈荦,他要离开苍梧了。
陈荦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陆栖筠是县令大人陆秉绶的侄子。他自幼失怙,是陆秉绶赡养他和母亲。他将陆秉绶视同生父,此次是随叔母前来探亲的。
聊到深处,陆栖筠告诉陈荦:“我该回到玄趾家中日夜悬梁苦读,待到明年秋日,便动身进京考试。”
提起日后进京应试,陆栖筠双手负在身后,眼中闪烁出向往的光芒。他年方弱冠,心高气傲,被极高的诗书禀赋涵养出一颗睥睨天下士人的雄心。陈荦虽然不懂那是一条怎样的路,却被他眼中的光芒所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像你这样博学多才,竟还要悬梁苦读么?”
陈荦从怀中摸出方才买的胡饼,一时忘了递给陆栖筠,满心满脑都是他要走的消息。
陆栖筠笑笑,“陈荦,你有所不知。世间学问如同高山大河,仰之弥高,茫不可涉。我肚腹里那点积淀,算不得什么。”
他方才有踌躇满志的骄矜,此时说这话,却又有种毫不伪饰的谦逊。陆栖筠是个十足真诚的人。陈荦被他说服,只得用力地点点头。转念想到以后都不能在这里遇到陆栖筠,她心里一疼。她从此再也不会遇到他这样完美的人了。
“陈荦,我今日是来跟你告别的。”
陆栖筠看到陈荦一张脸上全是不舍,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脸颊那块莹润的肉,她好似比起在牢房中时长大了些。
陆栖筠和陈荦坐在石桥上,清澈的溪水从脚下潺潺流过。陆栖筠跟学堂的老夫子全然不同,他没有什么男女大妨的观念。他捏陈荦的脸颊,陈荦也便没有避开。
小溪不远处,有个仆人正牵着马匹,站在那里等着陆栖筠。不舍之外,陈荦突然又好羡慕陆栖筠。她羡慕他是男子,羡慕他有前路可赴,羡慕他提及日后眼中满是期许。而她,日后不过成为一名出卖身子的娼妓,韶音就是她的未来。
陈荦不知不觉淌下泪来,问陆栖筠:“有一天,我也能像你这样,认得许多字吗?”
陆栖筠看到她的眼泪,忍不住一愣,随后点头,“当然,你只要勤学不辍。”
“勤学不辍……若是这样,日后有一天,我也能读懂《大宴刑统》吗?”
陆栖筠点头。
陈荦很想告诉陆栖筠,她不过是个娼妓。但话在喉头滚了数圈,又咽了回去,她不想破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想让他一直当自己是城中一个普通的小女子。陈荦突然又想到杜玄渊,想到他看她的眼神……她生来如此,又有什么办法?
陈荦:“谢谢你送我的笔墨和纸砚。我过去曾听街边的算命先生说过,一字千金。你教给我那么多字,我欠了你好多千金。”
陆栖筠哈哈大笑,示意她擦干眼泪,“那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还我好了。”
陈荦胡乱将眼泪擦去,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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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笑脸,不想给陆栖筠带来不便。苍梧城的夏夜,星光闪耀。陆栖筠就像是夏夜的星宿,在陈荦的天空里亮了一阵子,待天明时,便要隐匿不见了。
两人叙话完毕,陆栖筠在石板桥上向陈荦行了个士子礼,便算正式道别了。
陈荦远远地看着他翻身上马,马背上还驮着远行的包袱,他今日就要出城了。看那马走了十几几步,陈荦忍不住追过去,远远地朝他喊道:“陆寒节,祝你心想事成,前途无量!”
陆栖筠在马上回过头来,朝她挥挥手。
陈荦跑过麦田小径,追着问道:“我还没有问过你,你名字里的栖筠,可有什么含义?”
老远,陆栖筠大声回答她:“栖筠就是竹!”
“陈荦,日后再会了!”
陈荦知道再会只是美好的祝愿,一别万里,相见无期。待到陆县令任期满,陆栖筠不会再到苍梧城来了。
她停住脚步,看陆栖筠骑在马上的身影转过一道矮丘,消失在了视线里。她想起蕉叶阁后院蓬勃的翠竹。萧萧簌簌,拔节而立,原来那就是陆栖筠的名字。
村舍学堂不会再有陆栖筠了,自小一起长大的清嘉也即将随她的未婚夫婿离开苍梧城。陈荦望向麦田外茫茫青山,心里只剩下一片萧索。
————
陈荦在麦田处呆呆地站立了许久,才藏好笔墨纸砚,垂头丧气地走回蕉叶阁。
在城门口,有个仆从模样的男子拦住了她。
“你是叫陈荦吧?”
陈荦警觉地看着他,点点头。
“有人叫我把这个包袱给你。”说罢将一个素色的包裹递到她跟前。陈荦愣了一下,没有伸手接。
“谁给的?”
那人不耐烦道:“你赶紧接着吧,叫我来的人没有说名字。我只负责送东西,也不知道他是谁。你要不要?不要我就还回去了!”
陈荦疑惑地接过包裹,打开一角。突然看到里面是好几本装订精良的册子。《大宴刑统》?她眼睛一亮,她已经从陆栖筠处认得了这几个字。
她欣喜地解开包袱,真的是此前一直心心念念的东西!
这一摞共有五册,纸张柔软温润,用丝线装订得一丝不苟。翻开书页,里面文字清晰端正,无一处多余墨点。这一摞抱在怀里,书册间散发的清新墨香很快便笼罩了她。《大宴刑统》原来长这个样子!就是这些书册,救了她和韶音的命。
“这是,这是……”陈荦激动得语无伦次。
那人见任务完成,也不管陈荦如何喜不自胜,转身回原地领赏去了。
陈荦将那书册紧紧搂在怀里,想起蕉叶阁后院的萧萧翠竹,只有陆栖筠知道她想要这个,一定是陆栖筠送给她的!她欣喜一阵,转身向城北走去。她要把律册跟笔墨藏在同一个地方,以便时时回去翻看。
19.十九章
七月流火。
苍梧城依旧人潮熙攘,热闹非凡。可就连城中的贩夫走卒都注意到,城中好像即将要发生什么大事。自月初起,节度使衙的官兵在各隘口及城门处严控出入,核查路人身份。州府雇用上千民工,将城郊通往南北的驰道修复一新。就在苍梧城的中心,修起一座巍峨高台。那高台自去岁动工,至今落成,耗钱不止千万。每日从外围走过的城中小民们津津乐道,不知此台作何用处。
陈荦她们三个却没有闲暇注意这些。清嘉和祖方受的恋情给三个人的生活带来了极大变化。祖方受替清嘉赎了身后,当即就写了聘书,下了聘礼。清嘉将她们三个人住的屋子装扮一新,给韶音和陈荦裁了四季穿的新衣裙,甚至将那聘礼的一半分给了她们俩。韶音用了些手段去考验那祖方受,怕他不是出自真心,骗了清嘉。考验了数次,那祖方受确实是个踏实性子,待清嘉全然是一片赤诚之心。韶音终于同意清嘉和他离开苍梧,回江淮成婚。
清嘉不再住申椒馆,住到了城中孙方受赁居的院子,却每日都抽空回到馆中来陪韶音和陈荦。这一段奇遇,使清嘉变得大方明媚,原本美艳的脸庞仿若渡上一层珠玉般的光泽。
韶音开始传授给清嘉,如何做一位相夫教子的贤妻。她没有嫁过人,却天然懂得这些。陈荦默默地想,是因为韶音也做过这样的梦吧。幸好有清嘉,替她实现了。
她每日依旧马虎潦草地去蕉叶阁练筝,偶尔偷溜到城北,期待还能在那里见到陆栖筠。可陆栖筠再也没出现过,他是真的离开了。
清嘉和他的未婚夫婿离开的那日,陈荦和韶音一直将他们送到十几里远的城外。站在高岗山看着他们的马场离去,直到看不见马车,韶音才哭出声来。
她忍不住抱住陈荦:“楚楚,楚楚,我好高兴。你若是也能找个好归宿,我这一辈子就圆满了。”
陈荦在山岗的夕阳下打量韶音,才发现她是真的不再年轻了。眼角堆起细纹,脸庞爬出细碎的斑点,用厚厚的铅粉遮住,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浑浊。陈荦心里一疼,紧紧搂住韶音。
陈荦苦涩地想,她跟清嘉不同,她长这么大,从没有让韶音满意过,没有让她像这样高兴得流泪过……
可她要怎样做才能成为另一个清嘉?
————
苍梧城中的街边有许多卦摊。
陈荦将好些不认识的字抄写在纸上,到卦摊上去请教那些摊主术士。没人上来卜卦看相时,无聊的摊主也愿意愿意和她随便搭两句话。陈荦便在人家随口搭话时开口请教,飞快记住那些字的意思。
陆栖筠走后,这件事成了她唯一的乐趣。
陈荦不敢靠近那城北麦田的村塾,怕被那古板的老夫子呵斥。可卦摊上这些江湖术士多半却十分平易近人,只要多搭上两句话,便能像陆栖筠一样,告诉她那些字的意思,再多说两句,还能告诉她下笔的顺序。陈荦为自己的这一发现得意了半响。
那日,她早早就从蕉叶阁中辞别了师傅,满街寻找着熟悉的卦摊。
她刚在桥头一个卦摊前坐下,鸨母四娘身边的侍女匆匆寻来。那侍女看陈荦竟坐在一个卦摊前,怀里揣着些不知哪来的纸张,便上来一把抢过那些纸,“唰唰”撕掉。
陈荦不敢抢回来,若是让四娘知道她偷学认字,坏了馆中规矩,定少不了一顿打,可能还会波及韶音。
好在那侍女以为陈荦只是贪玩。她匆匆扯起陈荦,要她回去,四娘正让成衣匠给馆里的女子量体裁衣。
后园花厅里,四娘看到陈荦,先是逼问她:“你是不是瞒着我和你姨娘,私自外出了?”
“没有。我自蕉叶阁中习艺回来,路过那里。”
陈荦回答得斩钉截铁,为了不让她起疑。
“你赶紧过来。”四娘一把扯过她。
裁衣的师傅便拿着软尺围着陈荦量起来。
“对了,你的好姐妹清嘉今早让人传信到馆中来。说是十分不适应路上车马颠簸,要你姨娘去陪陪她。”
陈荦一愣。
四娘白她一眼,不耐烦地解释:“她跟了那祖公子,现在身份已跟你们不一样了,金贵得很。为免她有点什么闪失,你姨娘已经跟去了,送她到半路再回来。”
陈荦知道韶音很舍不得清嘉,她跟去再陪陪她也好。
四娘严厉地看着陈荦,“这几日,你姨娘不在,你可给我安份点!我得替她看着你!”
“是,四娘。”
陈荦从花厅回到她们的屋子,韶音果然不在。陈荦打开床褥下的暗格,清嘉送给她和韶音的财物整整齐齐地码在那里。
韶音还能再陪清嘉一阵,可她,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再见清嘉。不过几日不见,她心里已经很想念她了。陈荦默默盖上暗格,将眼里的湿润眨回去。
第二日,她照常出门去蕉叶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陈荦从外面回来时,有个相熟的姨娘过来串门,递给她一杯热茶。陈荦看是熟人便没有多想,接过来喝了下去。
热茶下肚的瞬间,她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想起那日在四娘的花厅里,除了四娘和裁缝,还有几个奇怪的生人……
一阵混沌之意突然袭来,陈荦来不及多想。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韶音到底去哪里了?之后便再无意识,悄无声息倒在了床榻上。
陈荦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间简陋的屋子。透过狭窄的窗,竟然看到不远处有起伏的山丘。
脑袋清醒过来的瞬间,陈荦便立刻想到。她被鸨母和那个姨娘骗了。鸨母叫她去量体裁衣乃是另有目的,而姨娘递给她的那杯热茶里有致人昏迷的东西。
苍梧城中没有这样的山,她这是被骗到哪里了?
陈荦看在屋里走动,屋外守着的人便听到了声音。打开门看到陈荦醒过来没有哭闹,又将门关上继续守在了屋外。
怎么回事?
“你们是什么人?放我出去!”
“如今城中正在清查人口,若是被官府知道有人私自拘禁城民,定要问罪的!”
屋外不为所动,陈荦心里大急,凑近狭小的窗口又朝外面说道:“你们若是想要钱财,将我放出,或者给我姨娘带信,她一定会拿着赎赎金来的!”
屋外看守的人不为所动。
陈荦沮丧地退回小床上。屋漏偏逢连夜雨,她还真是命途多舛啊。难道是贩卖女子的歹徒?
晚间,有人打开门送来了饭菜。陈荦仔细地看那人的着装和屋外的一切,觉得这里实在不像是人贩子窝点。陈荦百思不得其解,别人既不是想要她的性命,那菜饭便不至于有毒。陈荦想留点力气活下去,便草草吃了几口。
饭后,她又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陈荦再次醒来时,已经分不清时间了。她只明白了一件事,那饭里有东西,跟姨娘递给她的那杯茶水一样。
之后,再有人送饭来,陈荦便不吃了。
她长时间不进食,被看守人发现后,引起了外面的一阵骚动。直到听到有人小声说话,陈荦觉得非常耳熟。
回忆再三,陈荦猛地想了起来。在山神庙中被人陷害那一次,那些歹人说话就是这样的音调。此处虽属苍梧地界,然距离苍梧城已数百里远,且地方偏僻群山环绕,住着不少靠山吃山的村民。
陈荦一直被关到了月圆之夜。
那一夜满院辉光,有两个村妇来到屋子。强行给陈荦灌下一些稀粥,把她扶起来连夜装扮,给她穿上鲜艳繁复的大红喜裙。直到此时,陈荦终于猜到了大概,她是被四娘当个物品给卖了。那天叫她去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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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找个借口给人相看……
那鲜红如血的嫁衣和口脂,将陈荦晃得浑身战栗。月夜出嫁,难道是要将她配冥婚吗?
她浑身使不上力来,只能像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弄。
被人扶着出了圈禁的院子,陈荦看到漫山遍野都是打着火把的村民,好似在等待着什么。她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旁边的婆子盖上盖头,将她扶进了一顶轿子。
陈荦长这么大,除了陪韶音去蜀中那一次,从未出过苍梧城。这里离苍梧城实在太远,她是买来的商品,完全陷入了一个陌生的任人摆弄的世界。
月夜下一声震天的锣响,遥远的队伍中响起了巫师吟唱的声音。那声音穿云裂石,百转千回如同地狱之鬼,陈荦被困在一方小轿中,听得浑身得血液都凝住了。这难道就是百鬼夜行的山中地府吗?
待稍微恢复些理智,陈荦便想起来。苍梧地界既有平畴沃野,也有千岩万壑。在离苍梧大城很远的山区,教化不至,神鬼之说盛行……
想到配冥婚,陈荦几乎绝望。想要鼓起力气爬出轿子,身体却越急越软弱。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的喜轿轻轻一滞,陈荦用仅有的力气揭下盖头。“谁?”
“别说话。”来人一把捂住陈荦的口鼻。“我救你出去。”
是她相识的声音,此时在那渗人肌骨的巫鬼吟唱声中听来如听天籁。陈荦轻轻惊呼:“杜玄渊?”
“嗯?”
杜玄渊掀开红纱盖头,借着轿外满月的辉光和漫山遍野的火把才看清楚,轿中之人竟然是陈荦。他此前已从粟丰县陆秉绶的判书上得知了陈荦的名字。
此时情势不容过有失,杜玄渊生怕陈荦出声惊动外面众人,还是手指抵住她的嘴,一边用最简短的话告诉陈荦。“此地名为九幽山。自山神庙失事后,公子一直暗中派人彻查。此地鬼教盛行,七月十五月圆之夜,是本地的祭鬼大典。你是他们买来的神女,要与牛羊金帛一起,献给鬼王的。”
真的是冥婚?陈荦瞪大了双眼,示意他放开钳制自己的手指,但杜玄渊不为所动。“你别出声,到那九幽天坑之前,自会有人救你出去。”
神女祭鬼,九幽天坑?陈荦简直懵了,这里虽然还是人间,但跟她刚才想的地狱有什么区别。
陈荦心急如焚,冲杜玄渊摇头,意思是她现在没有力气,就是被救也不能逃跑。
杜玄渊眼神一黯,他疏忽了。怎么没想到那些顽劣的山民怕神女反抗而下了药物。他瞬间镇定下来,当即决定,救出陈荦之后,派一位将士先将她带出去。
“此地不宜久留,你先静心修养,积蓄力气。会有人保你性命的。”
喜轿由七八个村民抬着,陡然加了杜玄渊这么个人,时间一长必被察觉。杜玄渊将红纱盖头放到陈荦手里。陈荦只感到轿子轻轻一颤,杜玄渊已悄无声息地钻出去了。
杜玄渊和他的兄长不是商贾。陈荦此时可以断定,再多家大业大的商贾,都不会来管这山壑里鬼教的事。
杜玄渊到底是什么人?
陈荦来不及多想,她掀开喜轿的窗纱,让风吹到自己脸上。随后将手指放到齿间,狠命一咬,一股鲜血流淌而出,指尖钻心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了不少。
陈荦被人抬着山的深处走,明明是清辉朗照的月圆之夜,她却觉得喜轿中越来越昏暗,越来越模糊。鼻端闻到纸火焚烧的味道,还有一股夹杂着陈年腐臭的湿气。她感到奇怪,再次掀开窗纱,喜轿之外,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大雾,弥天漫地。头顶的月亮彻底看不见了,四周的火把这时才以熊熊之势燃将起来,如同幽冥鬼火。
大雾溟濛,火焰如舌。此情此景,若不是指尖还留着方才咬破的伤口,陈荦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还活着,杜玄渊方才是不是来过。
20.二十章
遥远的地方,鬼巫的吟唱换了声调。
身下的喜轿蓦地一停,就在陈荦不知发生了什么,伸手掀帘向外张望时。一双武人的手猛地抱住她,将她扯出了轿外。
陈荦在一瞬间被摔得晕头转向,唯一的念头是死咬住牙关,绝不发出声音。鬼巫的吟唱没有停,牛角吹奏的呜咽声震得视线里的火把摇曳不止。牛角呜鸣之后,送祭的队伍继续往深处走。
陈荦被摔晕过去片刻,在山石后的草丛里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得救了!有位身手了得的武人利用停轿的短暂时间,救出了她。
但不知那人怎么样了?
陈荦手脚发软,浑身丝毫不敢动弹,伏在潮湿的草丛里。直到送祭的队伍走远,才试探着站起身来。
浓雾弥漫,脚下草丛又湿又黏,草丛间时而闪烁着萤火。苍梧城中多虫蚁,可陈荦从未见过形状和亮光这样怪异的飞虫,不由得毛骨悚然。
“姑娘,请噤声,速速跟上我。”
陈荦这才看清她旁边还有个军士。再走近点,她便认出了他,他是杜玄渊身边的人。山神庙和地窖救人之时,他也在的。
“多谢你了。”
那人找了根棍子,让陈荦抓住另一端,然后引着陈荦摸索着向山下走去。
奉杜玄渊之命护送陈荦下山的是位中年军士,他年轻时曾在军中专司地形勘察。此时牵着陈荦谨慎地走着,却发现原来的路不见了。
此时已过子夜,离天明却还有几个时辰。但这山中秘境,连月亮都看不到,能不能看到晨光还另说。
两人只觉得头顶有千岩万壑,脚下丛林杂草,怎么都看不清前后的方位。
陈荦主动撕下一块裙角,扯成布条,系在显眼的地方沿路作记号。可是没用,此处被那些山民走过后,奇怪地成了一片混沌之地。
军士这辈子从没有遇到过这样令人骇然的秘境,他回头嘱咐陈荦:“跟紧我,别走丢了。”
他没有听到回音,棍棒那端陡然一轻,被他轻易举了起来。抓住另一端的陈荦已经不见了踪影。
陈荦在浓雾中走着,试图低下头去寻找草丛中系上的红色布条。她什么都没有找到,低头之时,腐烂的气味薰得她头晕欲呕。
一只长甲尖利的手在浓雾中伸向了陈荦后背,陈荦觉察到不对劲,猛地向前一扑。那手掌抓了个空。前方的军士不知何时走散了。陈荦恢复了些许力气,从草丛里爬起来。
鬼教,天坑,神女祭山。陈荦的脑中不停闪过无数念头,她顾不得脚下踩到什么,拼尽全力向前逃去。
这里名叫九幽山,背后追逐她的,若不是人,便是鬼了。
那鬼手数次几乎要抓住陈荦,皆被陈荦躲过。陈荦拼命逃着,体内积攒起来的力气一点点流失。她宁愿相信这是一个噩梦,一觉醒来,还躺在韶音身边,什么都没有发生。
跑到双眼发晕之际,陈荦突然听到前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有水流,便能流出这幽冥鬼地!好过被这鬼手抓住送去当祭品。陈荦来不及再想什么,猛地吸了一口气,纵身跳进前方的深潭。
她闭着气,在水中寻找潭的出水口。
潭边的地势比她预想的要陡峭得多,她刚刚感知到水流的方向,正准备上浮换一口气,却被那向下的水势猛地一扯,将她冲了出去。
————
一百多年前,群雄逐鹿,天下大乱。九幽山一带渐次迁入大批避乱的难民。不知是哪一年,九幽山地界连续下了数月大雨。天雨不歇,山中无宁日。山崩水溃,引起数场翻腾不息的水蛟(注)。
某天夜里,数道雷暴滚过,将最高的那座山峰炸得粉碎,炸出个巨大的坑洞。据说,有人在睡梦中听到百鬼嚎哭,声凄力厉。醒过来的人们看到山神现出,孑然飞身,吞风吐雨。有位从战乱中逃出的农家少女,在众目睽睽中爬到坑顶,只身跳入了那九幽天坑。
片刻之后,天坑中显出耀眼的赤光,照彻九幽千山万壑。很快,持续数月的大雨止住了,头顶的天空瞬间云开雨霁。数日后,有巫师从九幽山中走出。人们据巫师的讲述,将那跳入天坑的少女封为神女。自那以后,神女祭山成了此地山中五年一度的大典。巫师所传的鬼教,在此地人人信仰,深入人心。
天不知不觉亮了。
满月之夜弥漫的浓雾不知什么时候尽数散去,散得悄无声息。杜玄渊躺在一块溪石上,是被山林间无名的风吹醒的。
就在昨日,他带着十名将士,避开此地村民的耳目,利用从平都携带的水靠游过一段布满青苔的深潭,从一处绝壁攀援而上,再用绳索坠落,进入了此地传说中天雷劈开,山鬼现出的九幽天坑。
神女祭山时天坑中现出耀眼赤光,送葬的村民人人得见。鬼神之事,李棠和杜玄渊都是不信的。此事必有由来。
李棠那次封了地窖之后,便派了人在此地明察暗访,直到近日,将神女祭山的恶俗查了出来。此地山民过了几十年太平日子后,不再用本地女子祭山。每逢祭山前夕,便到百里之遥的路口设伏,每遇年轻未嫁的女子路过,便设法将其抓来,扮作祭山的神女。初夏时,一群山民在山神庙中放迷烟抓陈荦,不巧被李棠撞破。
令人没想到的是,这些山民埋伏抓捕未婚之女未遂,眼看七月十五之期将近,竟然凑出钱财,到苍梧城中购买。不巧,陈荦因不被鸨母所喜,被她卖到了此处。
杜玄渊坐起身来,只觉得头疼欲裂。
这坑底有瘴气,他们提前料到了。没料到的是,月圆之夜正是瘴气最浓重之时。他们头上所系的特制罩巾,到最后也起不了作用。昨夜,杜玄渊自恃体力,从坑中出去了一趟,探得那喜轿中的神女是谁人之后,又从峭壁处坠回了坑底。
返回天坑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十分模糊了。昨日随他一起进入这天坑中的十名将士,此时都已经走散。
怎会有如此厉害的瘴气?还能致人出现幻觉……
杜玄渊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浅滩,无奈地想,若不是瘴气致幻,他为何会在那处看到一漂浮的红衣女鬼。
那血红的衣裙在水中飘散开来,如同一朵随水流动的幽冥之花。
若没有女鬼,那就真的有个人!杜玄渊瞬间清醒过来,拿起遗落在溪石后的玄铁剑,“铮”地一声拔剑出鞘,站了起来。
待那红衣随水流缓缓飘近了,杜玄渊觉得有一丝眼熟。
他走到绵软的滩涂处,用剑尖挑开覆盖面容的薄纱……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竟是陈荦!杜玄渊吃了一惊,吃惊的不是陈荦如同红衣鬼魅,而是,陈荦没有被救出,不知为何漂到这天坑底来了。
头顶一缕日光穿过峭壁岩石的罅隙,照在陈荦苍白的脸上。
“咳咳——”陈荦的脸微微一动,蓦地呛出一口水,却没有醒过来。
杜玄渊双手伸至陈荦腋下,将她拖到干燥处。正准备蹲下来救人,陈荦眉头一皱,又呛了一口水之后,居然自己挣扎着醒了。
她被那缕晨光所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这不会是幽冥地府吧?地府中怎么会有杜玄渊?
陈荦磕磕绊绊地问道:“我这是死,死了吗?”
杜玄渊蹲在一旁:“你没死。陈荦,发生了什么?”
昨晚在那浓雾鬼境中一切像是从脑中闪过,像是做梦般恍惚。陈荦伸手搓去眼睫上的青苔,努力盯着杜玄渊的脸,好半天才确认自己真的活着。
“杜玄渊……”
她清醒过来,想起一件事。“昨夜既是神女祭山,那,代替我留在轿中被抬到祭坛的那个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逃脱?他还活着吗?”
那人奉命救了她,若是他被扔进救幽天坑丢了性命,陈荦将余生不安。
杜玄渊神色沉重:“还不知道。”
按他的安排,陈荦此时应该已被送出山外,可她为何昏迷着出现在这天坑之中。
“陈荦,你快告诉我,昨晚外面发生了什么?”
陈荦还十分虚弱,一张脸白得不像真人。待两人分别说完昨晚发生的事,那张脸更白了,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病的。
陈荦:“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你信鬼神之事吗?”
杜玄渊摇头:“不信。”
瘴气散去,杜玄渊现在恢复了体力,准备在这天坑之中一探究竟。神女祭山之时,那天坑之中大炽的赤光是怎么来的?他不相信真的是什么鬼圣显灵。
他不能抛下陈荦,便将她扶起来,准备找个安全的地方先安置她。
陈荦身上穿的嫁衣样式太过繁复,她走两步,沾满泥水杂草的外袍笨重地拖着脚步。陈荦将外袍脱掉,一下子轻便多了。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这天坑中有什么。为什么那些村民竟然忍心使用人祭。”
她恢复得比他想的要快。手无寸铁落入这天坑绝境,神气竟也没有多少颓丧。她虽然纤瘦,但并不微弱。
带着她虽然不免累赘,但最终还是要护着她出去的。杜玄渊思索片刻,默许了。
————
两人从滩涂处站起,往四周看去,便明白了九幽天坑因何而得名。
他们所处的地方,四周峰壑合围。峰顶尽是断崖绝壁,中间陷入地底,布满巨木深潭,仿佛真的是什么神鬼之力所致的巨坑。
这天坑太大,最远处的峰壑像是在几百丈之外一般遥不可及,近处的峭壁上则攀满了粗大的野藤。单凭目力,杜玄渊已找不出昨夜进入天坑的下坠之处。
脚下山溪是这一带的最低处。附近林木森然,地势嶙峋,一时竟看不出这溪水是从何处流出的。
杜玄渊和陈荦往四周找了许久,既没有人迹,也寻不到任何出去的路。无论走到哪里,入目都是林荫巨藤,峭壁深潭。天光微弱,甚至都察觉不到时日运转。人走在这样的天坑之中,真如猎物、祭品一般。这世间若没有鬼神,这天坑会让人忍不住叹息,造物的神奇之处竟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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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
陈荦走得饿了,从身侧的丛林中扯下一串青黄的野果。这东西能吃,她见苍梧城中的老乞丐吃过。她被关的这几天,因为察觉到那送来的饭菜中有致人疲软的药物,便没有怎么吃过东西。真正下肚的只有昨天穿喜服前的一碗稀粥,此时已饿得没力气了。
牙齿咬开野果,酸苦的汁水流进口腔。陈荦被酸得五官都皱成了一团,她勉强吞下几口充饥,便再也吃不下去了。杜玄渊脚步极快,身体有武人常有的那种轻盈,陈荦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陈荦追上去,从那一串青黄的野果中挑了几颗看着长熟了的递给杜玄渊。“喏,你要不要?”
杜玄渊倒也没推辞,道了声谢,接过来咬了下去。
陈荦问:“不酸?”
“极酸。”
陈荦倒是奇怪了:“那你怎么眉头都不皱一下?”
“再酸也得吃,现下只有这个可以充饥。”
杜玄渊多年跟杜玠生活,被杜玠养成了进食时不动声色的习惯。他还记得幼时吃到一道有苦味的菜,当众吐了出来,被杜玠惩罚挨了一天饿……
杜玄渊有些恨恨地说:“我不该忘带弓箭,若是有弓箭,这林中还能猎来野物。”他心中暗自后悔,这一趟冒险进入天坑,做的准备不够,不知道跟随他进来的那十名将士如何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有什么“嘶嘶”地响着,窸窸窣窣地爬行。
杜玄渊随即警觉:“别动。”
陈荦止住身子,慢慢回头,仔细一看,一根臂粗的藤蔓伸到了她背心处……她还未来得及动作,忽然光影一晃,杜玄渊已抽出剑将那藤蔓的一截斩断。那断截甩出好远,还在跳动……
“是,是蛇!”
陈荦反应过来,飞快横过手里做拐杖的树枝,连续挥棒敲在那动弹的蛇身上,将那蛇头击晕了过去。
“咦?”陈荦蹲下身来。
“怎么了?”
陈荦看清楚后,舒了一口气。“不用怕了!这是苍梧城中也常见的乌梢蛇,无毒。”
杜玄渊虽然喜爱狩猎,然而多在平都郊外的皇家围场狩猎。围场中有熊、鹿等大型野物,蛇却不多见。
他问:“你确定吗?这天坑密林中,最多的就是这种蛇。”
陈荦点头,“确定啊,苍梧城中官兵们有时会将这蛇穿入铁签,升起火堆烤着吃……”她忽然眼睛一亮,“啊,杜玄渊,我们找到吃的了!”
“什么吃的?”
陈荦指着地上:“就是它!”
吃的不会是这蛇吧?那还在扭曲蠕动的蛇躯?
陈荦用棍子将那蛇彻底敲死了,捡起来到不远处的溪水中涮洗。然后摘来宽大的树叶,将蛇包了起来。杜玄渊看得脚底生寒。他实在费解,她一个长于行院的小妓,哪来的胆子,敢把一条难看得要死的蛇拿在手里……
傍晚,天光迅速昏暗下来。两人走了一天,几无收获。勉强找了个干燥的山洞暂时栖身。
杜玄渊将火升起来,唤陈荦到火堆旁将衣物烤干。男女有别,为免陈荦不便,杜玄渊自觉走到洞口,察看这一带的地势,把洞里的空间留给陈荦。
身体再强健,连日奔波也不免乏累。杜玄渊在洞口找个干净的地方坐着,不知不觉竟有了点疲困之意。
不久,陈荦从洞里走出来。
“喏!你要不要?”
杜玄渊看到陈荦已经把那蛇烤了。穿在一根细长的树枝上,这会儿正滋滋冒油,已辨别不出原来的样子。
他怎么可能咽得下那恶心的蛇躯?杜玄渊一阵头皮发麻。
“不要。”
陈荦看他一脸嫌弃,可见是害怕这蛇。若是这蛇还活着,她也食不下咽。可他们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得去。想到这她耐心劝道:“我不是跟你说了,苍梧城中的官兵们都吃过的,这蛇真的没毒!刚才我已经咬了好几口,不是没事吗?”
“没有弓箭,这天坑里难猎到野物,肚子太饿就什么都干不成了。我也是第一次,这蛇肉的口感吧,有点像是……”
杜玄渊不可能吃得下那蛇肉,打断她:“陈荦,你别说了,我不要。”
陈荦虽然也不太好受,但不能不吃。比起那酸苦的果子,她宁愿吃这个,味道不仅不坏,吃了还多点力气。
杜玄渊朝她挥手,“你你进去吃。”他见不得一点陈荦手上那黑不溜秋的肉段。
“你真的不要?”
“绝不。”
明明杜玄渊也饿着肚子,看来杜玄渊是铁了心要委屈肚子。
“好吧”陈荦撇撇嘴,转身走进洞里。她差点忘了,杜玄渊身份高贵,大概宁愿饿死了也不吃蛇这种难看的东西。
杜玄渊从怀里摸出几颗方才摘来的果子,忍着酸苦嚼开吞了下去。吞到第二个,实在受不了那味道,又从嘴里吐了出来。
陈荦看他矫情逞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爱吃不吃!饿死他算了。
21.二十一章
天坑本就幽暗,夜晚很快就降临,洞外的天黑得彻底。
陈荦从洞外找来干草和树叶,铺在火堆旁。想休息片刻,却怎么也无法安下心来。白天时杜玄渊跟她说,若是其他下属找到出去的路,必会返回来寻他们。可两人在这天坑中找了一天,什么都没有遇到,其他人……都遭遇不测了吗?陈荦不敢想。
她能感觉到杜玄渊的焦躁。杜玄渊让她在洞中歇息,自己一直在洞外查看。可这么幽黑的夜晚,能看到什么。
陈荦听到洞外好像有动静,便起身出去看。杜玄渊果然没有闲着,借着洞内的火光,找了一块平地练起了功夫。他身型急转腾挪,手中那把长剑切割着林间传来的风声,呜呜作响。
陈荦不解,他是昏头了吧?什么都没吃,还在这里浪费力气。
第二天,杜玄渊和陈荦走出山洞不久,突然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这股味道似有若无地飘在风中,绝不像这天坑中草木的气息。
会不会是其他将士留下的信号?两人循着那味道四处寻找。
陈荦突然想起来,这是苍梧城中每逢年节时放完焰火后满地灰屑的味道!
杜玄渊听她一说,繁杂的头绪瞬间打开了一个出口。传说中九幽天坑显现的赤光,难道就是焰火燃烧?
陈荦:“难道有人会提前坠入这天坑之中,给那些山民放焰火?”
“这天坑如此之深。”杜玄渊迟疑,“就是平都城上元之夜鸿胪寺所制的焰火,燃起来也到不了这个高度。这坑中又有林木、巨石遮挡,山外的祭台如何看得到火焰?”
他说得有道理。就是只用肉眼看,普通的焰火再高,也高不到天坑的一半。神女祭山时,坑外那些山民是如何看到的?
此外,陈荦还默默地想。杜玄渊那么熟悉平都城,他果真是从平都城中来的,他说的鸿胪寺是什么地方?他到底是什么人呢?平都城上元节的焰火,会比苍梧城中还要壮观吗?
“这味道加重了。”
“跟我来!”杜玄渊一把拽住陈荦的手,扯着她沿着脚下的嶙峋山石往上爬。陈荦右手差点被给他扯脱节。
“我手快被扯断了,你你你还是放开吧,我会拼命跟上你的!”
杜玄渊回头看陈荦,看到她满头长发被山风吹得凌乱,裹住一身鲜艳红衣,复又想到她的身份,尴尬地松开了手。
两人手中没有器具,费了极大力气,终于在午后日光最强之时,攀到位于半山一座巨石。那巨石三侧悬空,只有一侧吸附岩壁。好似飞来之石,悬浮于半山。一眼看去令人心旌摇动。
就在那巨石之上。杜玄渊和陈荦发现了人到过的足迹,以及满地厚厚的尘屑。就是那厚厚的尘屑被风所扬,散发出了类似焰火的气味。但细闻却又跟年节时所放的烟火气味有所不同,该是某类比焰火还耐燃的矿物。
原来这就是天坑赤光的秘密!
“原来如此!可是,这里离四周合围峭壁高处,还是很远。”
“杜玄渊,我知道了!我们等夜半起雾之时再看如何?”
杜玄渊装了一袋尘屑,他还想再找找出去的路,可看陈荦明显体力不支,便退回山脚,找了一个干燥背风之地修整。
当晚夜半,天坑底漫起粘稠的大雾。陈荦和杜玄渊燃起一堆柴火,走到百米之外的地方再看。那浓雾将火光透成一种奇异瑰丽的赤色。百米之间,赤光氤氲,如梦似幻,真如同鬼圣显灵。
月圆之夜雾气最浓,在那巨石之上点燃数量巨大的矿物。那浓雾透射的赤光必然比这要瑰丽奇异百倍。山外祭台之处,只要视线无遮挡,都能看到炽盛的赤光。这就是鬼教令九幽山地界无数山民顶礼膜拜的秘密!
鬼教巫师定然是在百年前洞察了这个秘密,便利用那次异常暴雨和山民愚昧,欺骗于人。月圆之夜行祭山大典,赤光大盛如同鬼圣显灵,致使鬼教在本地深入人心,人人信仰。除了神女之外,每次祭祀用的金银财帛,最后定然都用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鬼巫的口袋。
所谓鬼圣显灵,不过是居心叵测之人借助造化之力,愚弄人心!
鬼圣显灵的传说在百年前就有了,神女祭山的习俗也已经延续了多年。在陈荦之前,被封为神女生祭的那些女子,何其无辜。陈荦想到这天坑之中无数少女的白骨冤魂,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蔓延全身,站在浓雾里冷得牙齿格格作响。
这火光在夜半燃起太过显眼,若招来鬼教巫师的手眼,以现在的处境定然十分麻烦。杜玄渊拉起陈荦,走过去将火堆扑灭,返回昨夜的山洞中栖身。
已近午夜,狭小空旷的山洞中柴火哔剥,火光腾起暖意,抵挡住了洞外的寒气。杜玄渊和陈荦两人却都没有睡意,一人占据火堆一旁,盘着腿各怀心事地坐着。
陈荦把申椒馆的买卖和神女祭山的事来来回回想了许久,忍不住问杜玄渊:“你说,明日我们能找到出去的路吗?”
杜玄渊:“明日必须要出去。”
这人说话总有种无形的狂傲自大。陈荦忍不住看了杜玄渊一眼,他今天也只吃了那酸苦的野果,这一带只能辨认出那种果子能吃。
“如果出不去……”
“找不到原路,就只有试试水路。”
“可我全然不知自己是如何随水流来这坑底的,那晚什么都看不清楚,我跳进潭水,是怕背后的鬼抓住我。唔,现在想来,那人该是鬼教巫师的同伙。
“为什么,这两日都没有遇到随你一起来的十位同伴?这天坑如此竟如此诡异么,他们应该没事吧……”
她一句话戳到了杜玄渊心里正在想的事。若是因他决策失误,在这天坑之中损了李棠身边的十名精锐,那就是他的罪过了……
杜玄渊盯着那火光,没有回答。
陈荦看他神色十分不好,有些后悔自己失言,她不该在这种命都难保的绝境提起他亲近之人。便挑开话题道:“杜玄渊,你从前来过苍梧吗?见过苍梧城中放焰火吗?”
“什么焰火?”
“就是过年的时候,仲秋节、乞巧节,还有每年节度使府大帅的生日,苍梧城中都会放焰火,红橙黄紫的花色,非常好看,足足有两个时辰呢!”
一个苍梧军主帅,过生日竟然要放焰火令全城同庆。杜玄渊愤愤不平地想,这节度使当得还真是奢侈。他不能跟陈荦说着些,便随口问道:“年节放焰火,你怎的能看到?城中娼妓也被准许与城民同观?”
他与陈荦连日共处,最不想提的就是陈荦的身份,最好只当她是寻常路人,可不知为何竟在神思恍惚时脱口而出了。
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不动声色向陈荦看去,却见她静静盘坐着,并无异样。
“是啊,”陈荦回答,“每逢城中放焰火,城中所有人都能出门观赏,甚至牢房里那些没有犯死罪的囚犯都能被放到庭院中。申椒馆,东家和鸨母也会开恩允准我们出门。娼妓虽然低贱,也是苍梧城的一份子。”
方才那一瞬间,她察觉到了杜玄渊有如实质的眼神,心里闪过片刻的不自在,有点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抓住一样。可片刻之后,陈荦挺直了脖子。在这生死未卜的天坑里,有什么可隐瞒的,何况杜玄渊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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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知道了。
她提起申椒馆,杜玄渊问道:“你这次被妓馆卖到九幽山,提前可有察觉?那些山民为什么选了你?”
为什么是她?四娘为什么要支开韶音,将她卖为人祭。被关在屋子里的那些天,陈荦已经想过许多遍。
她那时浑身疲软无力,被禁锢在方寸之地,只能一直想这件事。本已经决定不对韶音之外的任何人说起,可这深坑中的夜晚实在太寂静,或许是杜玄渊不经意的态度,让陈荦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启齿。
“大概是因为我没用吧。”
陈荦漫不经心地回答,“韶音白养了我这些年,可我完全不是她和四娘想要的样子。韶音虽然怨我骂我,但舍不得赶我走。四娘……哦,四娘就是申椒馆的鸨母,我又不是她的养女,既然没用,她将我卖掉,就能得一笔钱。”
杜玄渊一时不明白,陈荦口中有用和没用指的是什么。再细想,大约就是指能不能给妓馆营利。他突然进而想到一个问题,陈荦接过客人吗?她平日,怎么和那些男人说话?
到这里,杜玄渊就不愿再多想了,那是个他从来没涉足过的地方。
“至于为什么四娘要在这个当口卖掉我……”陈荦想了想,“从前清嘉在的时候,她还能给姨娘几分面子。如今清嘉梳拢,替她赚了一大笔银钱,已随未婚夫婿离开苍梧,她便不用再顾忌韶音和我了。韶因老了,我又……”
提到申椒馆,陈荦的话不自觉地多了起来。她这段时日一直在想念韶音,韶音一旦知道她不在了,会不会难过发疯?陈荦捡了一根树枝,轻轻拨弄火堆。
“杜玄渊,你没有见过清嘉吧?清嘉是申椒馆中最美的小妓。我其实,哪点都不如她。也怪不得四娘会想办法卖掉我……”
长夜无聊,闲聊也只是打发时间。“但是韶音一直也不嫌弃我,反而喜欢我护着我。她希望我有一天也能遇到奇缘,离开申椒馆。只要那人真心相待,替我赎身,长得丑些也没什么!”
“即使身有残疾,就算是瘸子瞎子,也是可以的。哈哈,我实在想不出,有一天我跟一个瘸子一同离开苍梧城!”
陈荦突然想到陆栖筠,她想,若是陆栖筠那样的人瘸了腿,在她眼里,依然比寻常男子还要好的。可她怎么敢肖想陆栖筠呢?她把关于妓馆的一切藏起来,扮成干干净净的样子去见他,和他说几句话,于她便是极幸运的事了。这样的心情,杜玄渊这样高高在上的人,该是永远不会懂的吧……
她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来,却是剜心之语。身在妓馆,容貌是女子唯一的筹码。连最亲近的姨娘都认为她只能选择身丑之人。
杜玄渊问:“你姨娘说的,你就甘心?”
陈荦:“那有什么办法,韶音说,改变不了的事情就叫命。也许这就是我的命。”
陈荦本是闲话打发时间,可看到杜玄渊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怕他误会什么,沉默了片刻,便挑开话题问道:“你饿吗?我有些饿了。”
“不饿。九幽天坑的秘密大白之后,待你我从这坑中出去,这鬼教定会被剿除的。日后苍梧境内不会有买卖人祭这桩交易了。”
陈荦猜到他和他称作兄长的那人身份不一般,却不知道他们要如何扫除这万人信仰流传百年的鬼教,只当是安慰她。
“谢谢。”
杜玄渊还想问她一个别的问题,可他连日靠野果充饥,此时不仅饥饿,喉咙处阵阵泛苦水,只有不说话好过些。
“你在这里睡吧。”
杜玄渊抄起玄铁剑,退到洞口处,靠着山壁强行闭上了眼睛。
22.二十二章
午夜的九幽天坑寒气逼人,含糊不清的风声从洞外呼啸而过,如同百鬼夜哭。杜玄渊是武人筋骨,扛得住冷,也不信有鬼。可后半夜半睡半醒之间,他在呼啸的风声中听到夹杂其中的野兽的声音。有些像狼嚎,细听又不是狼。杜玄渊不敢再睡,踩灭了身旁的火堆,拔出剑在洞口来回探看。直到天色破晓,第一缕日光从峭壁间射进来,他确认那兽类不会再出没,才躺在洞口背风处睡了过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沉睡的杜玄渊闻到一阵极诱人的熟肉香味。他平日不是好吃之人,可腹中已有数日没有沾过荤腥了,这股香味由鼻端进入脑子,叫人难以抵抗。他睁开眼睛,看到陈荦正坐在他身旁石头上,看他醒了,便将手中的树杈递过来。
“诺,好吃的!”
那结实的树杈上穿着肉块,色泽金黄,流油溢香。杜玄渊坐起身来,接过陈荦手中的树杈,咬下一口缓慢咀嚼。烤肉没有盐,可口中肉质意外地鲜甜绵软,混合着柴火炙烤出来的热油,竟十分好吃。
杜玄渊注意到陈荦嘴角还残留着炙肉的油渍,知道她吃过了。他一时食指大动,很快将那树杈上的炙肉吃干抹净。
陈荦看他吃完,便笑眯眯地问道:“喝水吗?”好像她昨夜休息得不错。
杜玄渊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睡得不自在的腰背,随口问道:“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陈荦:“毒蛇。”
杜玄渊猛地回过头来:“什么?”
看陈荦的样子十分认真,杜玄渊气愤:“陈荦!”
“骗你的。自然不是毒蛇,就是那天你削死的那条蛇。”
“你!可那肉的颜色怎么全不一样!”杜玄渊想到蛇扭曲黏腻的样子,天灵盖忍不住发麻,
可口腔和肚腹却十分诚实,完全不能把这股鲜甜的味道和那恶心的蛇联系起来。一时全身的感受十分复杂,想吐吐不出来,只能用恼怒的眼神盯着陈荦。
“陈荦,你竟骗我!”
陈荦白他一眼:“杜玄渊,你已有两日夜没吃东西了!你打算就这么起来去找出去的路?你身上还有力气么?”
“你!”杜玄渊无言以对。
他自天亮时睡过去,此时抬头看头顶天光,时辰已至正午。这一觉睡得这么长,确有体力不足的原因。
杜玄渊走到洞前山涧处,捧起清水反复漱口。陈荦在不远处眉眼飞扬地看着,杜玄渊忍不住瞪她:“笑什么笑!晨起盥漱你做了吗?嘴角冒油,像什么样子!”
杜玄渊那全然不自在却生不起气来的样子根本就是个纸老虎,陈荦一点也不怕,反而觉得有趣,忍不住想多逗一逗他。
杜玄渊:“你赶紧过来啊。”
“是是是。”
毕竟骗了人家,陈荦从善如流地走过去。捧起涧水,漱口,擦脸,最后将手沾湿,以指作梳,梳理背后凌乱的长发。
杜玄渊将目光从她背上移开。“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肉的颜色变了,不像你前日烤的乌梢蛇,看起来倒像京郊猎场中的鹿肉……”
“我也不知道,我怕它坏了,昨夜用草绳将它穿起来,挂在吹风处吹了一夜……鹿肉?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鹿肉呢,那是什么味道?”
杜玄渊不欲和她多纠缠味道的问题。荤肉下肚,再喝了好些凉爽的清水,体力恢复了大半。
“陈荦,我们走吧。”
陈荦跟上去,走了一段忍不住问道:“我骗你吃了那蛇肉,你就不生气了?”
杜玄渊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不许说了。”
陈荦嬉皮笑脸:“是是是,不说了。”
————
即使是白日,天坑底下也只有少数时候会射入阳光,无法看到太阳,分辨方向十分困难。两人寻了两天两夜,竟没有遇到随杜玄渊一起进入天坑的十名属下,一点踪迹也无。在这么个鬼地方,杜玄渊的意气也渐渐跌落到底。
事到如今,只有试试水中有没有路。
两人沿着这两日活动的踪迹,找到那天陈荦出现的地方。那是一段布满浮萍青苔的溪流,沿着水流的方向上溯,尽头是古藤缠绕的岩壁下一处幽深的潭水。
既找到了源头,杜玄渊折下一段树枝,牵着陈荦,飞快地沿着溪水流淌的方向往下游找去。那溪流几番没入丛林,几番流进地洞,又浮出地表。当两人穿林过岭,踏草翻石找到溪水最终汇入的地方时,却几乎绝望地发现,那溪流流了好大一圈,竟又流回了那处深潭。水往低处流,外界的常理在这天坑底下,全然消失了。
陈荦和杜玄渊都无从得知那天陈荦是不是从这深潭中被水流冲出的。可此时,眼前好像就只有这一个可能了。
杜玄渊静观了片刻,开始脱身上的外袍。
陈荦害怕:“你,你要入水?”
此时头顶已没有多少天光了,幽暗从四周渐渐弥漫起来。
眼前的深潭有数丈之径,水面腐叶漂浮,岩上古藤如长蛇缠绕垂挂,映照出森深的幽绿。再往深处看,便是沉沉的黑暗,令人骨髓发冷。
杜玄渊脱了外袍,将佩剑递到陈荦手里。“陈荦,若我没有上岸,你能出去之时,请将这把剑交到太子殿下手中,行吗?”
陈荦一惊:“什么?”
杜玄渊自小水性出色,可潜入眼前的深潭会不会有变故,他全然没有把握。但一想到今日已是在这天坑底下逗留的第三日,他便不能再等了。
看陈荦一脸震动,到了此时,杜玄渊不得不向她坦明真相。他看着她,神情肃然。“山神庙中,还有蕉叶阁后院,我叫他兄长的那位,就是大宴当今的太子殿下李棠。我叫他兄长乃是大不敬,只不过微服出访,不得已而为之。”
“陈荦,太子殿下李棠,乃是我的主君。”
杜玄渊拿着剑:“陈荦,你方才听清我的请求了吗?我想请求你,若我入水后没有上岸,你能出去之时,将这剑交到他手中。”
陈荦站在原地,忘了伸出手。她此前想过他们身份贵重,却没想到,李棠竟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杜玄渊说得郑重,陈荦从这爆炸一般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在他眼睛里看到潭水一样深沉的黑意。
她震惊了片刻,终于伸手接过玄铁剑,“好,我,我答应你,请你务必小心。”
杜玄渊伸展手脚,回头跟陈荦说了句“等我消息”,便纵身跃入了深潭之中。
陈荦看杜玄渊身影在水中快速一转,便融入幽深的潭水不见了踪迹。
许久,陈荦忍不住喊了一声:“杜玄渊?”
湖面和远处的崖壁将声音撞回,无人回应。陈荦胸口猛地一凉,心好似也随着沉入了潭底。
杜玄渊入水的瞬间,感觉到这潭水彻骨的凉。就像化冰而成,从未照过阳光一样。他睁开眼睛,意外发现这潭水并没有岸上看起来那样浑浊。那些枯藤腐叶都浮在水面,不知为何全没有下沉,水中十分清澈,视线因此很是清晰。
数丈宽的深潭,杜玄渊游了两圈,没有看到潭壁。凭借极好的水性,他隐隐感觉到在靠近山崖的巨石处有水流在动。
他上浮换了口气,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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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下潜。杜玄渊不敢托大,感觉到那股流动的潭水后没有立即游进去。先在不远处试探了不少时间,那流力时大时小,他摸准了时机,把心一横,随着暗流的方向往潭底扎去。
在一片极短的黑暗中,杜玄渊被水流冲撞着,在胸腔中气息快要用尽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头顶的压力一轻。他猛地蹬水上浮,破水而出时,看到一片地下溶洞。那洞壁上栖息着成片流萤一般的细虫,微弱的光让人勉强能看到周边尺寸之地。
待仔细看清楚是流萤,杜玄渊喜出望外。
————
陈荦把杜玄渊那把玄铁剑抱在怀中,眼睛一刻也不敢错开地盯着水面。过了不知多久,杜玄渊“哗啦”一声浮出水面,抓住一根古藤爬上了岸。
陈荦着急地迎过去:“你没事吗?怎么样了?”
杜选渊抹去脸上的水,看着一身红衣的陈荦,陷入了为难。他可以独自潜游到那溶洞之中,却不敢保证能带另一个人过去,何况陈荦是个体质柔弱的女子。
陈荦看出了杜玄渊的意思,雀跃地问他:“谭中有路是不是?”她把玄铁剑递回杜玄渊怀里,“你放心,我会凫水,也会闭气。”
“不,”杜玄渊第一反应是拒绝,“陈荦,这潭底暗流汹涌,女子之力或不能抗。我担心你……你待我想想。”
“陈荦,”杜玄渊情急之下,忘了男女之别,伸手紧紧扶住陈荦肩膀,“你若能在这潭水附近多呆一日,小心护全自己,两日之内,我必带人来救你。”
杜玄渊说完这句话,突然胸口一滞,就算陈荦不遇到危险,他真的能做到吗?他年少轻狂,兼得杜玠教导,李棠赏识,从前总觉得世上无不可达成之事。可这数日以来,九幽山之中,他屡屡失误挫败,已误了好多事……
两人商量许久。
陈荦轻声说:“杜玄渊,我担心我姨娘,若我晚出去一日,我怕她会想不开……与其徒劳等待,我宁愿试试。韶音已经没了清嘉,若再失去我的消息,她,活不成的。”
毕竟月圆之夜她已经被迫潜过一次水。那次没要了她的命,陈荦宁愿相信,这暗流中生机多过危险。
“你……”
杜玄渊自己否决了让陈荦原地等待的提议,这天坑之中危机四伏,此时他已别无选择。
“好。”
杜玄渊将佩剑绑在背上,反复跟陈荦讲明潭底暗流的节律。看陈荦低头默默地记着,杜玄渊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愧疚,他本是带人来解救她的,如今却让她随他一起涉入险境。他实在不该如此……
一切准备就绪,杜玄渊先跳入潭中,接住随后跳下的陈荦。陈荦的水性比他预想中要娴熟,适应潭水寒冷之后,迅速跟杜玄渊一起游到岩壁暗流之处。
让杜玄渊慌乱的是,这次却又跟方才不一样。那水流的流向混乱,游在其侧,片刻之间竟不能洞悉其去处。
深水之中,一切无声。杜玄渊看到,陈荦渐渐皱起眉,用手指了指上方。她这是气息即将用尽,想上浮换气。
就在这时,杜玄渊感觉到一阵漩状的水流从身侧涌过,那就是流向外面的……幽暗的寒潭中,几乎没有多余的瞬息留给他思虑。杜玄渊游过去,长臂一展,将陈荦拢向自己,随即接住了她轻薄的双唇,向内渡了一口气。
唇齿交接之际,他最后看到的是那日古城门夕阳下,陈荦像草叶一样的眼睫。那眼睫在水中忽闪开来,似是惊讶,却没有推开他……
身侧暗流突然猛地加快,往某个方向冲去,瞬间将两人扯入了黑暗。
23.二十三章
夏日流萤,人间星河。
陈荦用求生的意志浮出水面,爬上岸后晕厥过去数息。回过神来的瞬间,听见身旁的人大口地喘着气。两人并肩在地上躺着,陈荦的手被杜玄渊紧紧捏在手里。
过了许久,陈荦有些迷糊地说:“杜玄渊,我们出来了,好像有星星……”
杜玄渊喘匀了气,“不是星星,那是流萤。”
“嗯?”
陈荦和杜玄渊一同坐了起来。
这是一处不知位于何处的地下溶洞,头顶垂坠着大大小小的石钟乳。两人在幽暗的萤光中交换了个眼神,眼中俱是欣喜。
九幽天坑中,一只这样的流萤都没有!这流萤不生在水中,必然是从外边飞来的!他们终于从那鬼域般的绝境出来了!
两人瞬间都振奋了起来。站起身来,杜玄渊一边和陈荦互相扶着,一边把玄铁剑拿在手里。两人踩着脚下的水流,借着洞中的微光,向前摸索着走去。
在溶洞之中不知走了多久,在重新看到天光的那一刻,陈荦高兴得在原地跳了起来。月圆之夜跳入水中那一刻,她根本不敢想还有绝处逢生的时刻。
陈荦挣开杜玄渊的牵扶,自己先朝那有光的地方跑去。出得洞外,发现他们正站在某处不知名的山间,四周没有了合围的山崖峭壁、森冷的巨木古藤,地势十分开阔。头顶一片银光泻下,眼前满地清辉。
山中不知日月,此时,已不知道是哪一日的夜半了。
陈荦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在苍梧城中见过这样明亮洁白的月光。
————
杜玄渊在她之后从溶洞走出来,也被满地白如银练的清辉惊住。九幽天坑这几日,是他十九年来最奇特的一段经历。
四周再无峭壁遮挡,陈荦忍不住张开双臂,仰着头深深呼吸。“想不到我竟能活到此刻!四娘绝对想不到我还活着!韶音知道我还活着,她一定会去庙里拜菩萨的!”
杜玄渊被她满眼的欣喜所感,也不由自主地挤出一个笑容。这还是陈荦第一次见杜玄渊笑。陈荦忍不住在心里想,这可比他平日一贯傲慢古板的样子好看多了,可惜实在不多见。
两人体力几乎耗尽,不能再多留。杜玄渊自月相辨认出方向,便搀扶着陈荦,借着月光往山外走。
山风簌簌,水银泻地。陈荦低着头,极认真地盯着脚下的路,削瘦的肩腰虚倚在杜玄渊一只手臂间,她浑然不觉。静静地赶着路,这时杜玄渊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件事他闷在心里好奇许久了。
“陈荦,你既不认得字,预备怎么读那《大宴刑统》?”
陈荦一时没听清,“什么?”
“你既不能识字,预备怎么读那《大宴刑统》里的条文?”
陈荦疑惑地回过头:“你怎么知道我有《大宴刑统》?”
杜玄渊看她一眼,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陈荦被他盯着,有些很不好的预感,嘀咕道:“那一包袱律册,不是陆栖筠送给我的吗?”
杜玄渊:“陆栖筠?那是谁?”
“啊?”电光火石间,陈荦在原地站住,像是被电光一击,惊讶地看着杜玄渊:“那素色包裹里的《大宴刑统》,是,是你送给我的?”
杜玄渊神色晦暗地点点头。
“为什么?我没有帮你们找出贼人……”
“你虽没有来源安客栈报信,然而能与我在同一天找到那贼人的小院,也极不易。我既在质铺门口答应了你,能做到这一步,便算你有功。我不能食言。”
“原来,原来是你……”
陈荦惊讶过后,心里一阵失落又一阵意外,说不清的复杂。怎么会不是陆栖筠?怎么会是杜玄渊?因为这些在苍梧城中买不到的律册,她已经将陆栖筠记在心里默默感恩许久了。
杜玄渊觉察到她有些异样,却对陆栖筠其人毫不知情,便提醒道:“你还未回答我。”
他这么问,让陈荦想起了此前杜玄渊看她的那种探寻又好似带着些轻视的眼神。陈荦不愿意回答他。
“我就是想要那律册,其他的你就不必多问了,我自有我的办法。”
复又回头真心实意地感谢道:“既是你赠送与我,多谢了。”
杜玄渊心想,她知不知道,那律册里许多条款日后都是要改动变化的。杜玠入政事堂已久,不满《大宴刑统》与当今世风世情有众多龃龉之处,正与几位副相商议,准备着手修改。以杜玠理政的一贯作风,或许只需三五载,这旧律册便会废除,新的律册便将推行于世。
陈荦默默地行着路,想起那包袱里的律册散发出的油墨清香。一时回过神来,看杜玄渊放开了搀扶她的手,站到前面一块山石上巡视四周。
陈荦看着那清峻的背影,有一瞬间,一个极离谱的想法就这样钻了出来。
杜玄渊会不会……其实没有那么瞧不起她?他会不会是,有一点点喜欢她的?
杜玄渊查看完毕,回头跳下山石,“走吧,转过前面的矮丘,再折而往东。”
陈荦低下头,掩饰自己方才脑子里的天马行空。怎么可能呢?
山路陡峭,杜玄渊伸手要搀扶陈荦。陈荦不动声色地说了声我可以的,自己从身旁的草丛里捡了根树枝当作拐杖,稳当地先打头走了。刚才那想法一钻出来就挥之不去。她现在最好不要和杜玄渊接触,怕自己想多了,闹出什么笑话。
两人还未走出三丈远,突然听到矮丘之后有马蹄声传来。杜玄渊身体的反应快于脑子,上前一把护住陈荦。正待躲藏,却又停在原地。这马蹄声很是熟悉!
“那里有人!小心!”
杜玄渊听这说话声,急忙站到高处,借着月光看清了山丘后的人马,是他熟悉的两名东宫家将。那两名家将也看到了杜玄渊,喜道:“是中郎将!找到他了!”
那两位家将策马转过矮丘,在杜玄渊面前下马。
“中郎将!”
杜玄渊问道:“如此深夜,你们为何找到这里来?”
那两名家将待要跟杜玄渊详禀这些天的事,看他身旁站着个红衣少女,均默契地闭了口。只其中一位简要答道:“主上亲自来了,领着我们在这九幽山中已找了两日。快随我们去见主子吧!请上马。”
其中一位家将随即策马回去报信。杜玄渊将陈荦扶上马,自己与另一位步行,快速往东而去。
陈荦骑在马上,走了没多远,老远就看到李棠越过一票随从,大步向这边走过来:“子潜!”
想到那竟是太子殿下,这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尊贵的人。陈荦不敢再骑在马上,老远跳下马,避到杜玄渊身后。
杜玄渊走到李棠面前,撩开袍子跪在地上。陈荦被杜玄渊膝头磕碰石块的声音吓了一跳,退了两步无措地站在原地。
“请殿下治臣专擅、无能之罪。”
在这月夜荒野,谁能想到大宴最尊贵的储君会到这危急四伏的山间来,就为了找杜玄渊。
李棠走近,看杜玄渊虽然一身狼狈,但还能口齿清楚地请罪,身后还跟着个不清不楚的红衣少女,可见身上并未重伤。他自接到杜玄渊进入九幽天坑的消息后,心急如焚,亲自带着所有人进这山中彻夜寻找。如今确认他无恙,才沉下神色。
“杜玄渊!谁让你擅作主张下到那天坑里去的?”
他声音不大,可自带天家的威严,还有明显的怒气。陈荦怯怯地看着,看得出李棠对杜玄渊十分关怀,只是他认为杜玄渊做错了。
杜玄渊跪着,听见李棠发怒,一时心绪纷乱,不知从何说起。
“答话。”
“是,是臣十四那日未先请示殿下,自作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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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十名家将,进入那九幽天坑。”
李棠问:“他们呢?”
杜玄渊单膝改作双膝下跪,头伏到地上。“是臣无能,冒险到那天坑之中,未能料到瘴气凶猛,害得他们丢了性命,请殿下治罪。”
许久,杜玄渊没有听到李棠说话。他抬起头来,突然看到李棠身后不远处,是他带入天坑的那几位将士,不由得心中一震。那天坑太大,万幸,他们定是经历艰辛找到了别的出口,逃了出来。看到他们平安,杜玄渊心里的沉重微微松了一分。
“我治你的罪,我自然要治你的罪!”李棠怒气更盛,随后看向杜玄渊身后,“你身后的这名女子是谁?从何而来?”
杜玄渊禀道:“这是鬼教山民自苍梧城中买下祭山的神女,我自天坑中遇到她,带她与我一起逃出。”
李棠这时却认出了陈荦。“竟是你?”他随后向身后吩咐道,“将今日救助的那妇人带来。”
“是。”
不多时,两名将士扶着个虚弱的女人自山石后转出,陈荦定睛一看惊讶无比,竟是韶音。
陈荦向韶音跑去,“姨娘!”
韶音被人扶着,头恹恹地垂向一边,虚弱得几乎站不起来。突然听到陈荦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看,竟真的是陈荦。
“楚楚!”她推开搀扶的人,向陈荦跑去,却站立不稳,双腿一歪扑倒在地上。韶音顾不得疼,手脚并用向陈荦爬去,直到一把抓住陈荦,把陈荦搂在怀里,她才放声大哭起来。
“老天开眼,楚楚,你没死!若没了你和清嘉,我可怎么办!”
韶音的手凉得像冰块,陈荦急忙用双手捂住给她暖住。“我没死,姨娘,我好好的!”
她还不知道韶音被支开之后是如何察觉的,又是如何从城中一个人找到这里来的……陈荦拢着那双手,发现这才一段时间不见,韶音怎么又瘦了这么多。她瘦得面部的骨头凸起,头发凌乱,说话嚎哭时脖颈间全是皱纹。
也许是午夜的山间太冷,韶音的身上冰凉得无一丝人气,一边搂着陈荦哭,身子不时一阵抽搐。
陈荦抱着她心想,她那天冒险潜入深潭虽然危险,但幸好她下了决心跟杜玄渊出来了。若再晚些时候还找不到她,韶音只怕会发疯。
为免搅扰李棠,将士将韶音和陈荦请到山石后歇息。
杜玄渊还跪在地上,李棠呵斥他:“杜玄渊,你以为这里是平都城么!我派人来此地明察暗访长达月余,才大致摸清鬼教来源。这九幽地界神秘莫测,危机四伏,孤是派你来解救受害人,你只须将她救出便可。干什么要逞强下那天坑,还只带十个人!”
“孤什么时候给了你领着将士去冒险送命的权力?你若是死在那天坑里,让我怎么跟杜相交代!”
李棠知道他本意是将探寻清楚天坑的诡秘,在演武大会来临前立下一功。可杜玄渊一入天坑后就失去了消息,安排在入口处守候的兵丁等了三整日,按他的安排回苍梧城中给李棠报信。李棠一听杜玄渊失踪,当即带着所有兵将来到九幽山,在这山中找了两天两夜,才将他找到。不仅折了几名将士,还兴师动众引人注意。一切皆因杜玄渊擅自做决定,没有加以准备便以身犯险。
陈荦安抚好韶音,从山石后偷偷探出头,远远看到杜玄渊跪在李棠身前,李棠好像非常生气,训斥了他许久。
杜玄渊一直低着头无有分辩,许久得了李棠口令,才撑着站了起来。从陈荦的视角,她不知杜玄渊做错了什么,让他的主君生那么大的气。在这月夜的荒野,却是她第一次目睹不可仰视的大人物身上森严的规矩和滔天的权势,更让他对李棠和杜玄渊跟增添了一层惧意。
九幽天坑的杜玄渊,和外间的杜玄渊,好像全然不是一个人。陈荦想了想方才赶路时产生的绮念,心里先行将之否决了。
24.二十四章
陈荦和韶音被李棠遣人送回苍梧城。
李棠虽然不喜这两名女子,还是命人告诉她们,待时机来临,九幽地界的鬼教必将被尽数剿除,此后再不会有无辜女子受害。
那将士将她们扶下马车,传完话,便转身上马而去,一句多余的话都无。陈荦默然听着,铲除鬼教,于常人来说难如登天。可李棠是大宴的太子,李棠说铲除,那就真的能铲除的吧……
陈荦刚要扶着韶音进城,五六个申椒馆的护院在城门口远远看住了他们。
韶住飞快牵住陈荦往城门处躲去:“楚楚,这城中没什么好回去的了。姨娘引开他们,你就想办法逃离苍梧吧,别回来了。”
陈荦从来没想过要跟韶音分开,“逃……能逃去哪里?姨娘,要走我也跟你一起走!”
韶音决绝地摇头,“傻子,姨娘这把年纪,除了申椒馆还能去哪里,你不一样,你听姨娘的,这样……”
两人正在城门处拉扯,突然看到四娘从远处走来,身后又带了五六位打手。
陈荦此时才想起一件事,她已被四娘卖给别人,此时申椒馆已不是她的家,可以不必回去了。
四娘看到陈荦,脸色先是一变,显然是没想到她还能活着回来。她接到报信时还不太相信,此时看到陈荦一袭红裙,显然是发生了些不寻常的事。她随即将那脸色压了下去,摆出主母的架子。陈荦被救,现在一时搞不清楚救她的是什么人,现在不好轻易碰她。可韶音不是,韶音没被卖出,身籍还完完全全在申椒馆押着。
四娘一挥手,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抓住了韶音。
陈荦看不得韶音伶仃的臂膀被人粗暴地拧在手里,她当即做了决定,走到四娘跟前,问她:“四娘,如果我跟你回馆中去,你能不能叫人放过姨娘?只当她外出了一趟,不加惩罚?”
四娘眯起眼睛盯着陈荦,面无表情,“小姑娘现在倒敢跟我谈条件了……”
陈荦被她盯得后背一凉,想起申椒馆中管教犯错的女人,那些杂役失手将人打死打残,官府是没有人管的。草席一裹,将尸体丢到山沟,便算了事……
“我被你卖给别人,现在可以不必回申椒馆了。四娘,你只须答应不伤害韶音,我便跟你回去,只当一切没有发生过,可以吗?”陈荦不想韶音被打,语气重带有恳求之意。
四娘试探着问:“你怎么回来的?”
陈荦知道她在试探什么,却什么都不想透露。“我是偶然被过路的人所救,人家救了人,便离开了,不知道我是申椒馆的小妓。”
四娘顾盼四周,没发现有异常。陈荦虽然不是清嘉那样的容貌,但她也不想白白损失一口人。
“好吧,”她软下口气来。
“韶音也是馆里的老人了。看在你们母女情深,日后只须好好听话,我便跟东家说说明,放她一码。此次她私自逃出,便既往不咎算了。”她转而交代,“带上她们俩,这就回去!”
————
陈荦和韶音回到申椒馆她们的屋子,床铺暗格里的财物早不见了。大约是四娘让人来找韶音时翻出拿走的。
韶音抱住陈荦,咬紧了牙悔不当初。若是在九幽山找到陈荦那时就逃走呢?若是不让人送她们回苍梧城来,不让申椒馆的人发现她们呢?
陈荦平静地收拾屋子,将暗格推回去,将被褥重新整理好。
韶音背过身去擦眼泪,想来想去,没有那么多若是……她带着两个女孩,生在馆中,长在馆中,除了这里,她还能去哪里?她之所以又回到城中,是因为,在这世上她只有这一个去处。除了申椒馆,再无任何一个地方能收留她。
陈荦看到韶音难过,她装作没有看到,没有点破她。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想逃的,逃出苍梧城,隐姓埋名也好,不再做娼妓了。可看到韶音形销骨立的样子,陈荦便打消了这念头。十五年前,韶音从山沟里将她和清嘉捡回来的那天,韶音和她们的羁绊便浓于血水了。
韶音是她和清嘉的亲娘。清嘉得遇良人,离开苍梧,那是她的福气造化。对陈荦来说,申椒馆是韶音唯一的归处,而韶音的身边是她唯一的归处。韶音没有选择,她也没有。
晚间,四娘派人过来说了一件事。东家和她一起定了陈荦和其余两位小妓梳拢的日子,就在仲秋节过后,八月十七那日。
————
陈荦又一次从蕉叶阁中偷溜了出来。
她经过卖为人祭这一劫难,已经许久没有去城北了。陈荦从自己藏书的地方取出笔墨和律册,抱在怀里向小溪走去。今日大约是休沐,村塾里没有诵书声。
陈荦在那石板桥处坐下,展开书册,濡湿笔尖,将纸张铺在面前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溪水潺湲,微风习习,不知名的鸟雀在周遭叽啾鸣叫。陈荦在那纸上一笔一划练字,一旦沉浸进去,便练得出了神。
写了许久,她将纸笔收起,试着翻开一册《大宴刑统》。她惊喜地发现,那些密密麻麻的方块字间,间或有二三个字,已经是自己认得的了。
天气炎热,附近空无一人。陈荦轻松地脱掉鞋袜,将双脚浸进溪水里,背靠着方才那块石头。一边泡着脚,一边乐此不疲地寻找那律册上自己认得的字。
韶音找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她今日得了闲暇,想到蕉叶阁中看看陈荦,顺便见见老主顾。这一去才知道,陈荦学艺,一边糊弄着她,另一边却偷闲躲懒。经街上小贩的指路,韶音火急火燎地往城北找来。
她惊讶地看到陈荦坐在石板小桥上,正悠闲地晃荡着双脚。身后的石头上放了一摞纸,怀里还抱着一册不知什么东西。原来她这么些年技艺疏松,长久不能学成,都是这样偷懒耍滑来了!
韶音走近,疑惑问道:“楚楚!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荦一听到韶音声音,吓得站了起来,身体稳不住一晃直接淌进了溪流中。
韶音瞥一眼她身边那些笔墨纸张,眼中蓄着火,“这些都是什么?”
“姨娘……”
陈荦像是做贼突然被抓住,被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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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森冷的眼神看得浑身发凉,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问你这些都是什么!”韶音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你就这样骗我?”
她的声音刮得陈荦耳朵生疼。看陈荦不回答,韶音走过去抓起那一摞写字的麻纸,来来回回撕成碎片,手一甩全部扔到溪水里。
陈荦看着碎纸片漂在溪面从自己小腿旁流过,不敢说话。却趁韶音不注意,把手中的《大宴刑统》悄悄藏在了身上。
“姨娘,我,我错了……”
陈荦只说了这一句话,便什么都不说了。只抠着手指,忐忑地觑着韶音的神色。
韶音一把把陈荦从溪水里拉出来,黑着脸拉起她回城。回城的路上,陈荦一边愧疚,一边却又趁韶音不注意,将书册飞快地藏进了路边一个石洞里。
————
陈荦被韶音罚跪。
她不欲声张这件事,关上门让陈荦跪在屋子里。跪到一个时辰,韶音在屋里转来转去,还是气得浑身发抖。她从外面折来一根细长的树枝,呵斥陈荦:“伸出你那不长记性的手来!”
陈荦伸手,韶音一棍抽下去,连皮带筋地疼。小时候她学不会说吉祥话,学不会跳舞,韶音都打过她,但最多打上三下便停下了。陈荦看出来,韶音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照她手板狠狠地抽了十几下,还兀自气得眼睛发红。
“苍梧城这么大!这申椒馆有几个客人是读书应试的?你去沾那笔墨纸砚做什么?自讨苦吃,让人知道了,自寻死路!”
陈荦手板被打得发麻,看韶音气得不成样子,却不敢收回去。韶音最近瘦下去好多,再这样生气,看着比她这个跪着的还让人心疼。
“不擅歌舞,不擅器乐,你拿什么在这里立足?什么都不会,日后被千人踩万人踏么!”
韶音骂了好几遍“千人踩万人踏么”,自己先流下眼泪来,又狠狠地抽了十几下,直到将那枝条抽断了。
陈荦无可辩白。申椒馆东家眼光短浅又极度吝啬,并不为妓子们聘请乐师,多数时候只令她们自学技艺,没有一技之长者便只有以貌侍人一条路。陈荦在蕉叶阁习筝的学费是韶音千方百计省下来的体己钱。为了她和清嘉,韶音从来舍不得用好的胭脂水粉。而她什么都学不好,日后接客都被人嫌弃,四娘定会百般嫌弃苛责……
韶音凄切地指责她:“楚楚,你太令我失望了。”
陈荦忍着疼,不敢答话。出了会儿神,没有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却看到韶音身体一歪,软倒在榻前,昏迷了过去。陈荦一把抱住她,“姨娘!姨娘!”
郎中来过后,说韶音是气急攻心导致厥症,必须静养,不能再动气,他给韶音抓了些药。陈荦打开房门,用小扇扇着炉火,坐在门口给韶音煎药。
夜深时,陈荦终于将温热的汤药端到窗前。韶音喝下药,一言不发地躺了许久,喊陈荦:“楚楚……”
陈荦急忙俯下身看她:“嗯?”
韶音看着她:“楚楚,你找个好男人带你走吧……”
25.二十五
韶音看着她:“楚楚,你找个好男人带你走吧……”
“他若有钱给你赎身,那很好。若没钱,就这样带你逃走,只要抗住四娘那些打手,不被他们抓回来,那你就自由了。此后不管去哪里,只要那人值得托付,都好……都好……”
陈荦只当她是说胡话,“我走了,那你呢?”
“你离开,姨娘不也跟着离开了吗?”
陈荦漫无目的地想了一下,“姨娘,离开苍梧城,能去哪里?”
韶音想了想,“楚楚,你若有机缘,便去平都城吧。”
“平都?”
“平都是大宴的国都,自然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地方。听人说,那里比苍梧城要繁华好多倍。各国商贾云集,人多得不得了,灯火彻夜不熄的。”韶音的话中透出藏不住的向往,听起来已经不生陈荦的气了。“你要是能去平都,也带着姨娘去好好逛一逛。”
夜已深了。陈荦在韶音身边躺下,像小时候一样抱住她的臂膀,韶音身上熟悉的体香让她觉得安心。
韶音翻过身来搂住陈荦,“楚楚,楚楚,听姨娘的话,别去碰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梳拢的日子前,找个好人,带你离开吧,姨娘是说真的。卖身子谋生活的日子姨娘过了半辈子,不想让你和清嘉再这样……你听进去没有?”
陈荦煎药煎得疲困,此时已经快睡过去了,听到她的话,迷糊地应承她:“嗯……姨娘,我错了。”
“算命的说,你们俩命一定比姨娘好。那术士厉害得很,他说的一定应验!”
“嗯……知道了,姨娘。”
陈荦很快睡着了。
韶音熄灯前,转头看到陈荦一双手被她打得手心红肿,涨起好大一块血瘀。她说不清心里的滋味,眼泪又一次汹涌地淌了下来,哭了许久,她伸手抹掉,起身去给她找膏药。
韶音给陈荦涂药,动作极轻,但陈荦还是有所感应,迷迷糊糊地和她说着话。“姨娘,梳拢之后,我是不是再没自由,不能随意外出了?蕉叶阁、麦田、小溪,哪里都不能去了……”
“那是陆栖筠送我的笔墨,还有……给我的。”
“姨娘,别撕我的纸,我喜欢纸……”
韶音听着她的絮絮叨叨,轻轻抹去她眼角的一滴泪,久久看着那极度不安的睡颜。她对这孩子,真的太过苛刻了吗?她是不是没有将她养好?
————
陈荦下了决心,近日都不再出门。她把自己关在馆中,没日没夜地练筝。想着在仲秋来临前,将师傅新教的曲子熟练。
韶音身体没有恢复,还需要躺着静养。陈荦便一边习练,一边照顾她。
陈荦不出门,整日坐在馆里,却听到外面传来好大的动静。连续几日,不断听到远近有车驾隆隆驶过,不时传来兵丁官差齐整的脚步声,还有笙箫鼓乐,百姓欢呼的声音。听馆中的杂役和姨娘们说,苍梧城有大事发生,节帅府要在城中举办讲武会,很是隆重。这几日来了好多兵丁和大人物。有临近州县的长官,还有大宴西边相邻的郗淇国、车勒国的王族、使团。
那打扫后院的小杂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兴致勃勃地和陈荦聊起,听说连平都城中的太子殿下也来了,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今早,节帅府已贴出布告。讲武大会全城军民同庆,官兵休沐三天,除牢中死囚外,全城皆准许各处游玩,至靖安台观看。
陈荦好奇:“靖安台在哪里?”
小杂役告诉陈荦:“就是城中自去年初开始修建,前些日子才完成的那个高台子!”
陈荦突然想到在九幽天坑,杜玄渊跳入潭中前跟她说的话。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太子李棠来到从平都来到苍梧的原因,李棠是代表朝廷来参加这次仲秋讲武大会的,这定然是苍梧城多年不遇的一件盛事。陈荦默默地想了一下讲武大会是做什么的,想得似懂非懂。
————
苍梧最大的长官是朝廷封的苍梧节度使郭岳。郭岳出镇苍梧已有十余年。这些年来,郭岳整顿军务,训练铁骑,先肃清了境内山匪,又先后打退了郗淇国和车勒侵扰,将两国与大宴的边界推至比前朝还往西一百里的糜锋山,让两国先后遣使入朝与大宴交好。这些年苍梧境内不起兵戈,也没有出现大的灾疫,十分清平。
苍梧境内人口越来越多,苍梧城的规模已扩至十年前的三倍。
讲武大会那日,申椒馆中不禁外出。陈荦撒了个娇,将韶音从榻上拉了起来。她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却想让韶音跟她一起出去各处游玩,透透风。不想让她一直闷在屋里,不利养病。
从申椒馆踏入主街,两人立即被潮水般的人群包围了。陈荦长这么大,从没有在城中看到过这么多人。想不到节帅府的讲武大会竟这样隆重。
陈荦攀着韶音的胳膊,随着人流在街边摊上看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到胭脂铺里试了胭脂,贴了花钿,还买了两个馋人的馅饼。陈荦真心想让韶音多吃点东西,自从南下蜀中到现在,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太过艰难,把她磨得一天比一天瘦。陈荦劝了许久,韶音没什么胃口,那两个馅饼最后还是不知不觉进了陈荦的肚子。
欣逢盛会,天气晴好。整个苍梧城,人群和各式车马填街塞巷,街上不时还走过不少高鼻深目蜷发的外国商贾。陈荦和韶音看得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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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想到前几日两人说起平都城。一时提起,陈荦觉得,大宴国都应该就是今日苍梧城的样子了吧。
快至正午时,城民们听到动静,纷纷向城中的靖安台处涌去。
靖安台伫立在苍梧城的中心,节帅府围绕着它扩出一个极大的校场,高台加其下校场足足占去了方圆几十丈。节帅府派出全副武装的兵丁,在校场四周放上圆木拒马,用来防止围观百姓闯入。
围观的城民实在太多,陈荦和韶音力弱,被人潮挤得老远,连校场的边都看不到。但在人群中抬起头,还是能清楚地看到那气势非凡的靖安台。
那高台目视足有七八丈高,头身部镌刻三个苍劲大字,涂饰金粉,十足恢宏耀眼。
等了许久,后方只听到有锣鼓开道和马蹄隆隆的声音。
“长官们来了!”
“有大官来了!”
周遭的城民们兴奋地尖起脚尖,争抢着位置,费力伸长了脖子朝校场中看去。
校场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赞礼官,导引着校场外的人群。
围观的城民中爆发出一阵阵山呼。
“太子殿下千岁!”
“太子殿下千岁!”
苍梧城在大宴西边,地处偏远,许多百姓终其一生都没有见过天家仪仗。大宴只有一位储君,太子殿下就是日后的皇帝陛下,殿下亲临苍梧等同圣驾亲临。百姓们立刻明白了!怪不得要花两年时间修建靖安台,太子殿下来苍梧,自然要用最隆重的礼节接待!
“太子殿下千岁!”
“太子殿下千岁!”
校场中似有回应,不知道李棠说了什么,周遭的人群欢呼了好久才渐次停了下来。
韶音和陈荦被围在人群中,挤也挤不到校场边看个清楚,想退也退不出去,只能跟人群一块等着,听周边个子高的人大声说着发生了什么。
只听校场处数声尖锐的呼啸,人群抬起头,看到五六只硕大的黑色成年沙鹰被放出,飞入苍梧城上空。沙鹰是苍梧特有的一种鹰,幼时鹰羽呈灰,成年转为黑。沙鹰以地面上的沙鼠和蛇为食,飞在高空,寻常百姓极难得到。若要猎得野生沙鹰,要苍梧军中箭术高超的兵将才有可能。
伴随着人群的惊呼,那些黑色沙鹰盘旋数圈后,展翅向城外飞去。
只听到马蹄声响起,好似有马队从校场冲了出去。
“有人去猎鹰了!”
陈荦踮起脚尖,隔着厚厚的人墙,突然看到疾驰而过的马队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杜玄渊所骑的黑马!陈荦努力伸长了脖子,可惜马队的速度太快,看不清马上的人影,便疾驰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