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当晚我失忆了》 1、第 1 章 大雨已经连绵五六日,帝都被浇得湿透。 午睡醒来后,纾妍坐在榻上临窗听雨。 像是雪堆出来的人儿拥着大红鸳鸯锦被,懒懒地倚靠在鹅羽软垫上,满头乌泱泱的青丝散在肩上,因侧坐着,屋子里又暗沉,瞧不大真切模样,只瞧着洁白的眼角下嵌着一颗淡红色的泪痣,如同坠了一滴胭脂泪,在灯光下娇艳欲滴。 这会儿天上飞雨濛濛,许是风刮得急些,澜院内一片残花委地,一片狼藉。 纾妍不由地心生怜惜,早知午睡前该叫人在花圃上头用油布遮一遮。 这时,陪嫁侍女淡烟走过来,柔声道:“外头凉,不如关了这窗子。” “无妨,心里闷得很,”纾妍头也未回,“他可回来了?” 声音缱绻温柔而慵懒,听得人耳朵酥麻。 淡烟摇摇头,迟疑,“兴许姑爷忙也是有的,我听书房服侍的小子们说,这两日公子连正院请安都省了,小姐千万莫要难过。” 纾妍倒也谈不上难过。 她那位位高权重的首辅夫君忙得很,甚少来后院。 好在这种日子终于到头,因为今日是他们和离的日子。 就在半月前,她那一向瞧不起她出身的县主婆婆将她叫了去,说她自嫁进来后至今无所出,要为她夫君纳妾。 纾妍当时只觉遭雷劈。 她成婚确实快三年不嫁,可前大半年里,夫君南巡,她則在家中为婆婆侍疾,好不容易夫君回来,成日忙于公务,常常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人影,就连房事都要她厚着脸皮约日子。 如今怀不上全成了她的错处。 她原本以为夫妻进三载至少有一分情意在,却不曾想他那夫君早已同意。 后来纾妍才得知,他纳的正是他心尖上那位白月光。 更令人气恼的是,前几日她出门上香回来,好巧不巧,人撞见他二人在府里西南边一水榭里幽会。 竟这般迫不及待! 自成婚来,压抑本性,处处活得谨小慎微的纾妍再也忍无可忍。 这门亲事,不高攀也罢! 帝都的郎君,心硬得很。 捂了近三年,也没能捂热。 这狗男人,谁爱要谁要! 当日回到家中,她便向对方提出和离。 她那一贯冷性薄情的夫君竟反过来质问:“好端端为何要和离? 心灰意冷的纾妍也懒得与他辩论,只说了句“倦了”。 他虚情假意挽留几句后,像是松了口气一般,“既如此,那便如你如愿。” 只是今日她等了一日,他人仍未归。 这时,外头隐约传来一阵哭声。 纾妍微微蹙眉,“她又来了?”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她的另一陪嫁轻云。 她怒气冲冲说道:“小姐,那个表小姐在咱们院外哭哭啼啼要见小姐,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是小姐这个当主母的不待见她!好歹也是大家小姐出身,怎这般没脸没皮!从前哄骗小姐也就罢了,如今人还未过门,非逼着小姐吞下这个哑巴亏!” 这位表小姐,便是她那前夫心尖上的那位白月光。 她神情倦怠,“你去同她说,她若真那么急着进门,可去求她的表姑母,或是她表哥,寻我无用。若是再哭哭啼啼,那就别想进门!” 其实这话,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纾妍就是有些不明白,两人都已经在私底下幽会,她又何必非要跑来她跟前做样子。 想了想,又吩咐,“你打发完人,去请他回来。就说,若是他今儿再不得空,那我明儿一早亲自拿着和离书去文渊阁见他也成,左右我是个破落户,也不怕丢这个人。” 她等得实在烦了! 轻云应了声“是”, 纾妍前脚刚走,淡烟欲言又止,纾妍截住她的话头,“我知你想说什么,不必再劝。” “既然小姐晓得奴婢要说的话,”淡烟拿了帕子替她揩指尖的紫红汁液,“那么就该明白,当初老爷将小姐哄到帝都来,便是想给小姐寻个终身的依靠。” “可是,怎样才算是终身的依靠呢?”纾妍拿着一对澄澈如水的乌曈望着她。 纾妍的母族是武将出身,曾祖父曾陪着太祖打过天下,被封为上柱国。到了她父亲这一辈,她的父亲继承了曾祖父的军事天分,官拜从一品的龙虎将军,戍守边关十余载。四年前,却因被奸人所污蔑,举家被抄家,流放不毛之地。她那一向爱她如命的父亲,流放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她哄到帝都,将她嫁入裴家。 只是裴家本就是世家大族,她的婆婆更是先帝最爱的长女——襄阳长公主之女,如何瞧得起她。这两年多来无论她如何讨好,侍奉得有多尽心,在婆婆眼中,她也不过是来自边疆的破落户,上不了台面的罪臣之女。 “我活了十八年,最难挨的日子便是来帝都的这几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种一辈子望到头的日子我实在倦了。”提及自己这几年吃的苦,纾妍眼圈微微泛红。 淡烟哽咽,“可小姐以后要怎么办?” “阿娘在世时便常说,人活一世,什么功名利禄,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活,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粗茶淡饭,亦能一生。” 眉眼温柔的女子低下头,轻嗅指尖残留的香气,“更何况,这几年我也学了不少东西,就连皇后殿下也曾称赞,帝都无人有我制的香好。好姐姐,你若真一心为我,不如现在就该替我打点好嫁妆,筹谋咱们将来的日子。待我有了立身之本,便去寻父兄他们,也好叫他们安心。”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淡烟知晓她心意已决,只好去打点嫁妆行囊。 纾妍只觉疲惫,拿银匙挑了一点儿褐色的香料放入香炉中,很快地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 那香味不同于其他香料,仿若有人将春天搬入屋子里,如同置身花海。 香名忘忧,只可惜她总是不得要领,制得一般。 只是虽不能真的忘忧,但闻了人心里的烦闷少了些。 纾妍正沉溺在这香气里,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道:“姑爷回来了!” 纾妍闻言,蓦然睁开眼,起身走到妆奁台,取早已写好的和离书。 这时,喊门的声音已入了内院,纾妍下意识望向窗外。 此刻天已擦黑,明烛初燃。 虽雨已歇,院子里仍雾重露浓,就连窗外那棵盛开的垂丝海棠花瓣也都裹了薄薄一层霜。 透过层层叠叠的粉色花瓣,一抹青冥色的身影穿过月门,穿过厚重的浓雾,穿过残花铺满的青石小路,穿过海棠花海,穿过回廊,一路畅通无阻地朝着这边行来。 廊庑下摇曳的灯光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跟在他身后掌灯的小丫鬟需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眨眼间,身影渐近,来人的相貌逐渐清晰地出现在眼帘里。 那是一个如紫薇花一般的俊美男子,头戴珍珠檐帽,身着青冥色镶墨狐毛领云肩通袖圆领袍,腰系象牙蹀躞玉带,脚踏粉底皂靴。 浓重的雾气湿了他的鬓发,却无损半分他的容颜,愈发映衬得他眉目似画。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不外乎此。 来人正是纾妍多日不曾踏入后院的夫君,大端帝国的户部尚书,内阁首辅裴珩。 帝都的人皆以为他当初不顾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求天子赐婚,皆因她二人两情相悦,唯有纾妍心里清楚得很,他心里早就心有所属,之所以肯娶她,不过是父亲以救命之恩相逼。 这两年多,两人见面的次数,摆着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她竟觉得那张脸陌生得很。 眼看着他就要入屋,心跳莫名有些紧的纾妍攥紧了早已写好的和离书,立刻抬脚上前,谁知脚下一滑,身体不受控地向后仰去。 她本能攀上一旁的妆奁台,却只抓到一把菱花镜,连人带首饰哗啦啦倒在地上。 不远处被波及的铜镜微微晃了晃,镜中生得极其美丽的女子静静躺在地板上,殷红的鲜血自她额角汩汩流出,很快便染红了她如雪一般的面颊。 无法动弹的纾妍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香气,不知怎的想起自己养的那条金鲤。 她这个人自幼到大最怕闷,有一回鼓起勇气请裴珩寻个有趣的东西回来陪她。 谁知他竟带回一条同她手指长短的金鲤鱼。 这也就罢了,旁人养鱼都是成双成对,他却偏偏只带回来一条。 她精心呵护了半年,好不容易养大些,前日也不知是哪个婢子粗手粗脚,将浴缸不小心碰落,连缸带鱼砸落一地。 彼时她正临窗看账本,回头便见那条被她养得肥硕的金鱼躺在一堆碎片中一动不动,就跟死了似的。 纾妍不明白自己怎会在这节骨眼想到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儿,甚至有想要哭的冲动。 也不知当时小鱼儿伤得重不重,摔得痛不痛…… 这时,一抹高大的影子大步跨入屋子。 视线已有些模糊的纾妍想要将手里那纸被血染透的《和离书》递给他,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 她不禁有些气恼。 这些年,他事事都要她等。 用饭要等,就寝要等,生孩子也得等他得空,如今就连和离还要她等。 难道她的时间就那么不值钱吗? 若不是他让她等太久,她就不会因过于激动跌这一脚。 都怪他! 成婚近三载,他竟也只送过她一条不值钱的鱼! 都怪他! 从今往后,她再不会等他! 若这世上真有忘忧就好了,她想把一切都给忘了…… 2、第 2 章 “淡烟姐姐,小姐怎还不醒来?” 此刻已夜深,华丽温暖的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冲淡了屋子里原有的香气。 床上的女子安静地躺着,半张瓷白的精致小脸掩在衾被中,浓黑纤长的眼睫歇落在下眼睑处,留下一片阴翳。若不是额头上缠了一圈雪白的纱布,上头还洇出一抹淡红色的血迹,就似睡着一般。 淡烟把手里的药碗搁到一旁,眼圈微红,“秦院首说这两日就醒来。” 其实秦院首的原话说,若是这两日醒不过来,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 只是,谁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都是姑爷不好!” 眼睛都哭红了的恨恨道:“若不是他非要纳妾,小姐也不会要和离!更不会磕到头!小姐都伤成这样,也不见他守着小姐!指不定这几日都同那寡妇姘头待在一起!若是小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化作厉鬼日日守在他们床头,看他们还怎样绵延子嗣!” ”嘘!”淡烟扫了一眼暗沉沉的绿纱窗,压低声音,“姑爷来了!” 说话间,一身青冥色镶墨狐毛领云肩通袖圆领袍,眉目若雪的男人大步走进来,在床边坐下。 他像是几日不曾好好休息过,深黑冰凉的眼眸里布着几道红血丝,洁白的下眼睑有淡淡的青色,身上的衣摆亦有些皱。 轻云吓得忙躲到角落里。 “可用药了?”他嗓音沙哑地询问。 淡烟沉重摇头,“只勉强吃了几口,实在灌不进去。” 他伸出手,“拿来。” 淡烟忙将药碗递到他手里。 他抿了一口药,在淡烟与淡云诧异的眼神里,俯下身去,撬开自家小姐的唇舌,将苦涩的药汁一点一滴地渡到她口中。 漆黑的药汁顺着两人紧贴的唇溢出,尚且昏迷的纾妍无意识的吞咽声。 明明只是喂药而已,静谧温暖的屋子里竟平白生出几分旖旎来。 姑爷素日里沉默自持,难有笑容,饶是自家小姐清醒时,也不曾与他这般亲昵过。 淡烟与轻云瞧得面红耳赤,低下头盯着脚下两寸厚的错金织花波斯毯。 大约过了半刻钟的功夫,半碗药悉数喂完,男人又口对口喂了自己的妻子几口水,方道:“都下去吧。” 轻云原本还有些不放心,被淡烟拖了去。 待门关上,一脸疲惫的男人脱下身上的外袍,在床的外侧躺下。 * 疼。 头好疼。 纾妍半睡半醒间,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似乎经历了许多年,只可惜梦醒后什么也记不起,只觉得头痛得紧。 连唤数声淡烟,不见人来,床上面色苍白如雪的女子缓缓地睁开鸦羽似的眼睫。 一瞬间,浓烈的阳光透过青纱帐,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 昨日还大雪纷飞,今日天气竟这样好,这一觉似乎睡了许久。 纾妍猫似的伸了个懒腰。 谁知刚伸出胳膊,指尖碰到一温热结实的躯体。 纾妍下意识地扭过脸去,霎时间骇得魂飞魄散。 只见她外侧躺着一身形颀长的男人,也不知二人昨天夜里做了些什么,他身上的雪白丝质寝衣凌乱不堪,露出大半个结实的胸膛。 纾妍:“!!!” 她明明记得昨夜淡烟睡在她身旁,怎一觉醒来身旁换成了男人! 还有,这屋里好浓郁的药香。 她被人下药了?还是她酒后乱性了? 这要是被她父兄知晓,非剥了她的皮不可! 纾妍脑子里乱哄哄一片,决定趁人没醒,三十六计——跑为上计! 她的心简直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正打算从对方身上爬过去,耳根子底下响起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 “你醒了。” 纾妍僵在当场。 床上的男人已经坐起来,结实温热的腰腹擦过她的小腹,隐约地像是被什么顶了一下。 蓦然,一只冰凉的大手贴在她额头上,“可还有哪里不适?” 纾妍下意识偏过脸躲开他的手。 那只洁白如玉的手僵了一下,随即收回去,垂在雪白的衣摆上。 纾妍注意到对方,青筋凸起的手腕处戴着一串紫红色的小叶檀木手串。 她的眸光落在他虎口处的一圈泛白的旧疤上,愣了一下,忍不住抬起头来,对上一双容色无双的面容。 雪的肤,乌的眉,血似的唇。 纾妍想起来他是谁了! 他就是大端帝国那位不到而立之年就当上首辅,裴家九郎裴珩。 此人自幼被选为东宫伴读,十七岁便三元及第,品貌冠绝帝都,深受先帝的宠爱,甚至因游街那日,头上簪了一朵紫薇花,还被先帝戏称为“紫薇郎”。 后来,今上元熙帝登基。他一路扶摇直上,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官拜户部尚书以及文渊阁大学士。 去年更是擢升为内阁首辅,权倾朝野。 可纾妍却极为讨厌他。 记得那是五年前,裴珩擢升为户部尚书,父兄恰巧回京述职,自然免不了要携礼拜会。 彼时纾妍不过九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便也央着同去。父兄架不住她撒泼,就将她扮作男儿带了去。 席间,父亲吃多了几杯酒,便压着她向裴珩讨教学问。 她成日里疯玩,哪里有什么学问,可对方偏当了真,竟当众考较起她的诗词文章来。 她憋红了脸,才憋出一首狗屁不通的七言诗。具体内容她忘了,只记得席间衣冠胜雪的男人一本正经点评一番,末了,道:“小公子七窍通了六窍,孺子可教也。” 她原本还洋洋得意,也不知是哪家少年嗤笑一声,“七窍通了六窍,岂不是一窍不通?” 在场所有大人都笑弯了腰,数她爹笑得最大声。 自知脸丢大发的纾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天宴席散后,父兄吃多吃了几杯酒,临时被安置在裴府客房小憩。 她觉得无聊,便四处在园子里闲逛捕蝉,谁知竟在一处水榭处发现谢珩。 炎炎夏日里,容颜俊美的年轻男子换了一身粉霞色杂宝云纹道袍,静静地坐在石桌前,修长洁白的指骨握着书卷,神情却呆滞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一双微微上扬的眼眸波光潋滟。 像是醉了,又像是没醉。 纾妍自幼随父兄在北疆长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如花儿一般的男子,一时看呆了眼,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背后,正要吓他一吓,谁知刚摸到他腰间系着的羊脂玉鱼纹玉佩,被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提,将她摁在腿上。 他恍然大悟一般:“原来竟是个盗玉的小贼。” 前头才讥讽她一窍不通,现下又骂她是小贼。 明明生得如紫薇花一般的人物,心眼却坏得很。 一向睚眦必报的纾妍趁他不备,狠狠一口咬在他虎口上。 他闷哼一声,“松口。” 纾妍不肯松,反而咬得愈发紧,很快地,一股子铁锈味在齿间弥漫开来。 他轻叹了一口气,“你是沈家的小公子?你若喜欢,我送你便是。” 谁稀罕他的破玉! 纾妍松了牙口,将那块玉佩连同手里的蝉狠狠掷到他身上,头也不回地跑了。 当天回去后,她还被罚抄一百篇诗词。 这也就罢了,她哥哥们如今都时不时拿那句“七窍通了六窍”来取笑她。 每提一回,纾妍心里就记恨裴珩一回。 他还真是她的命中克星,时隔五年,竟以这样荒唐至极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愈发混乱的纾妍脸颊一阵阵滚烫,正不知如何自处,余光瞥见他要起床,生怕他要向自己的父兄告状,一把捉住他雪白的衣袖,巴巴央求,“好叔叔,昨夜之事千万莫要同我阿爹说!” 话音刚落,眉目若雪的男人神色凝重。 他眸光沉沉地望着她,嗓音微微有些沙哑,“你方才唤我什么?” 3、第 3 章 按照辈分与年纪,纾妍唤裴珩一声叔叔也不吃亏。 她心里虽记恨他,但此刻犯到他手里,少不得要附小做低拉拉关系。 她以为对方有意为难自己,又道:“比亲叔父还亲!” 也不知这句话有何不妥,屋子里的空气变得有些诡异。 纾妍见他不语,想要趁机偷偷离开,谁知脚刚踩到地板上,顿时天旋地转,站立不稳。 他一把扶住她的肩膀,道:“你才刚醒,莫要下床,我即刻命人请太医!” “莫要请太医!”纾妍眸光闪躲,“不如,叔叔先离开,昨夜之事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 她自以为已经非常通情达理,谁知对方听了她的话却抿唇不言,看她的眼神也愈发深沉。 他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不愿? 还是说,他对她还有别的想法? 纾妍不由地有些羞恼,正欲问他究竟如何才肯离开,屋子里忽然传来一道有些激动的声音。 “小姐终于醒了!” 纾妍顺着声音来源望去,只见水晶珠帘处站着一紫一绿两个婢女。 正自幼服侍她的贴身侍女——淡烟与轻云。 一夜过去,两人像是大了两三岁。 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儿? 纾妍正发愣,忽然听到裴珩问:“你姓甚名谁可还记得?” 她咬了咬唇,闷声道:“姓沈名六。” 她在家中排行第六,父兄生气时便唤她“沈小六”。 她不愿意告诉他自己的闺名。 “今日是何年何月?” “庆历十年十二月初三。” 他又伸出中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这怕不是拿她当傻子? 纾妍觉得他故意羞辱自己,气不打一处来,胡诌,“五。” 裴珩冷冷吩咐,“即刻请秦院首过来!” “一一一!” 纾妍一把捉住他的手指,拿着一对乌黑澄澈的杏眼巴巴望着他,“我方才哄叔叔玩呢。我,我好着呢,不必请太医。” 他温声安抚,“你别怕,太医就住在隔壁,很快便到。” 事关女子名节,能不怕吗? 要是被她爹爹知道,怕要剥了她的皮! 再者,这种事儿吃亏的也不是他,为何非要请太医! 纾妍见他这样不近人情,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不过露水情缘一场,我都不介意,大人为何非要闹得人尽皆知!难不成还要我负责不成!” 话音刚落,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纾妍见他眸光沉沉望着自己,有些害怕地低下头去,小声嘟哝,“我已有心上人,而且,我也不喜欢大人年纪这般大的……” 这话,虽不大,但屋子里的人全都听见。 一旁的淡烟与轻云的脸色倏地白了:小姐这是怎么了,怎当着姑爷的面就开始说这样的胡话! 她二人生怕姑爷发怒,谁知姑爷神色如常地吩咐,“好生侍奉你们小姐。若是再出岔子,就不必留在府里!”虽语气平和,却威严极重。 淡烟与轻云忙低头应了声“是”。 裴珩前脚出门,轻云后脚就飞扑到自家小姐怀里,嚎嚎大哭,“小姐总算醒了!” “我不过是醉酒,”纾妍拍拍她的背,不解,“怎伤心成这般?还有,你同淡烟怎生得这般大了?” “什么醉酒,”轻云抽噎,“小姐前日磕到头,已经躺了两日!秦院首说小姐再不醒,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怎一点儿印象也无?”纾妍有些别扭地问:“那裴九郎怎会出现在我榻上?他不是在帝都吗?” 淡烟愣了一下,迟疑,“小姐是说姑爷?” “姑爷?”纾妍的眼睛蓦地睁圆,“谁的姑爷?” “小姐您可别吓我!”轻云声音颤抖,“三年前您就同姑爷成婚,您不记得了?” “不可能!”纾妍一口否定,“绝对不可能!” 她记得很清楚,因七哥哥这两日要回帝都,昨儿傍晚她偷偷溜出府设宴为他践行。 就在城西那间胡人开的小酒馆里。 许是离别在即,她颇为伤感,席上不小心多吃了几杯酒,整个人晕乎乎的。 后来,还是七哥哥亲自送她回的府。 外头那样大的雪,七哥哥怕她冻着,将自己身上那件红狐裘强行披到她身上,自己只着了一身绣云纹的交领袍。 许是这一去要隔好些日子才能相见,七哥哥舍不得离开,与她围着将军府绕了一圈又一圈,话也较素日里多。 她甚至还记得,跟在身后的淡烟与轻云着小话,讨论城中哪家胭脂制的好。 火红的炭,温热的酒,舞姬旋转的衣裙,纷飞的雪,温暖的狐裘,少年湛然若神的黑亮眼眸,以及他身上凌冽的雪香…… 昨夜之事至今历历在目,怎可能一觉醒来就不见了四年呢。 淡烟听了她的叙述,艰难开口,“小姐说的这些,已是四年前。” 也就是在这日后过后不久,大将军哄着小姐回帝都探亲。 从此之后,小姐美好的日子再不复存在。 纾妍丝毫不信:“定是阿爹知晓我又偷跑出去,所以同人合起伙来吓唬我!他人呢?我要见他!” 她爹那个人,什么荒唐之事都干得出来。 轻云眼睛一酸,“家主他——” “家主去军营了!”淡烟截住她的话头,“小姐若是累了先休息会儿。”说这话时给轻云使了个眼色。 轻云嘴巴张了张,扭过脸揉眼睛。 纾妍信以为真,只是她左侧额角隐隐作痛,怎么也睡不着,就连脑子里也乱哄哄,好似将一些很重要,却又不那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外头传来脚步声。 纾妍缓缓睁开眼,只见裴珩再次出现在屋里。 容颜似玉的男人头戴珍珠檐帽,着了一身檀色花纹交领直裰,腰系玉带,风姿真如覆雪之昆仑,肃肃烨烨,清冷艳绝。 比起五年前的风雅入骨,眉宇间倒是愈发地成熟稳重。 若真如她们所说,她如今十八,那么他二十有八。 可他瞧着不过二四十五,难不成吃了永葆青春的灵丹妙药不成? 还说不是哄她! 帝都来的郎君,心眼多得跟马蜂窝一样,讨厌得很! 纾妍轻哼一声,扭过脸去,随即怔住。 只见不远处放着一面半人高的穿衣镜,模糊的镜子里同样的场景。 披散着满头青丝的女子坐在锦绣华丽的拔步床上。 她瞧着十七八岁年纪,额头缠了一圈雪白纱布,一张脸惨白无色,唯有眼角下一滴朱砂泪痣做点缀。 她生得极美,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尤其是那对眼,又黑又亮,像是两粒杏仁。 但她也很削瘦,下巴颏尖尖的,两截雪白的锁骨突出来。 而镜子里亦有一头戴珍珠檐帽,着了一身檀色花纹交领直裰,腰系玉带的男子,不同的是他背对镜子而立。 纾妍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镜中削瘦的女子亦做了同样的动作。 她是谁? 她不是她! 仿佛有什么东西浮光掠影一般从她脑海里流逝。 一瞬间,头痛欲裂的纾妍泪流满面。 “我怎,变成这样?” 手足无措的女子捂着自己的脸,“我,我眼泪怎止不住?我,我好像不是我了?”说着说着,捂着脸失声恸哭出声。 她想这突如其来,毫无根据的巨大的悲伤并不属于她。 即便醒来后无端老了四岁,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乏味人生的另一种惊奇的体验。 十四岁的沈纾妍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金钱,地位,很多的爱! 不该! 可这该死的眼泪半点不受她的控制,肆无忌惮地往外流淌,像是要将她溺死其中。 裴珩没想到方才还一脸天真烂漫的小妻子抱头痛哭起来,伸手将她紧紧抱入怀中,冷冷吩咐,“快去情太医!” 六神无主的淡烟与轻云赶紧去办。 犹自伤心的纾妍伸手去推裴珩,哭道:“你这哪里来的讨厌鬼,你,你莫要抱我!” 裴珩安抚:“我是你夫君。” “大骗子!我才十四岁,尚未婚配!” 她根本不相信,见他不肯松手,狠狠一口咬在他手上。 他闷哼一声,却没有松开手。 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很快鲜血顺着他雪白的手背蜿蜒流淌,一滴又一滴砸落在她雪白的寝衣上,洇出一朵朵梅花。 裴珩浑然未觉,轻轻拍着她的背,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她终于松开牙口,把脸埋进裴珩胸前,瘦弱的身子颤粟不已。 这时淡烟与轻云领着一年约五十,蓄发全白的中年男人入内。 他见裴珩手背上鲜血淋漓,又看看他怀里泣不成声的女子,忙从药箱里取出针为她施针。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裴珩怀里的纾妍终于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秦院首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这位首辅夫人,原是前大将军沈约之女,自幼在边疆长大。 四年前沈家遭难,沈氏举家被流放,唯有这位六姑娘非但平安无事,还在一年后嫁入高门。 听说,裴阁老求先帝赐婚时,曾拿出一纸婚书,说沈六姑娘还在襁褓时就与之定下亲事,沈氏女早已是裴家妇。 此事当时传得沸沸扬扬,一时之间,被喻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 只是,这沈六姑娘婚后一向深居简出,极少有人见过。 前几日裴阁老大半夜命人将他从睡梦中掳来,只见这位六姑娘额角磕出一个口子,满脸都是血。 哎,大将军那样精忠报国的臣子,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就连如今这六姑娘也磕出了毛病…… 裴珩将她妻子醒来后的情景与她说了一遍,问道:“她这是怎么回事?” 秦院首沉思片刻,道:“娘子外伤不打紧,只是颅内淤血未散,恐怕是得了离魂症的缘故。” 4、第 4 章 “所谓离魂症,是指有神气不宁,每卧则魂魄飞扬,觉身在床而神魂离体,惊悸多魇,通夕不寐。” 秦院首语气颇为高深,“《辨证录·离魂门》:“人有心肾两伤,一旦觉自己之身分而为两,他人未见而己独见之,人以为离魂之症也;《世说新语》亦有记载:殷仲堪父……”【1】 裴珩打断他掉书袋,方问:“可有得医?” 秦院首又捋着胡须沉思片刻,道:“老夫可先开几副活血化瘀的药方来,待娘子额头的伤彻底痊愈,再另行开方。至于能否痊愈,得看天命。” 轻云一听“天命”二字,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若是治不好,岂不是要没命?” “那到不至于!”秦院首觑了一眼面色极为难堪的裴阁老,忙又道:“只是记忆错乱而已,倒不致命。” 裴珩沉声道:“院首若要什么药,只管说来,请尽力医好内子,我必有重谢!” 秦院首:“……阁老客气,老夫必定竭尽全力!”顿了顿,又道:“为避免病情加重,阁老这些日子最好顺着娘子些。” 裴珩应下,让轻云跟着他一同去拿方取药。 秦院首前脚刚走,外头有一脸声的婢女敲门:“公子,县主请您过去一趟。” 淡烟本以为姑爷又会像从前一般弃小姐于不顾,谁知听他道:“请母亲稍等,我迟些时候过去。” 淡烟松了口气,悄悄退出屋子。 裴珩想要将小妻子放在床上,可她细白的手指还紧紧院着他的前襟。 他只好先抱着她坐在床边。 怀中的小妻子睡颜恬静,湿漉漉的睫毛一缕一缕地黏在下眼睑处,就连眼角下的那颗淡红色的泪痣此刻红得滴血,如同坠了一颗胭脂泪。 她一向比江南女子还要温婉,比帝都女子还要矜持。 这还是成婚近三年来,他头一回见到她如此失态…… 此刻快要傍晚,绿纱窗前的光一寸寸短下去。 大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守在门口的淡烟见姑爷自屋里出来。 淡烟忙迎上前跪下,道:“当初沈家遭奸人所害,举家被流放,小姐得知后差点半条命都没了。如今小姐得了离魂症,那些叫她伤心的事儿也一并忘了,奴婢心里想着,若是小姐迟一日知晓,便能多快活一日。” 凭她同轻云二人,此事必定瞒不下去,可若是姑爷出面,府中上下就无人敢在小姐面前多嘴。 裴珩道:“我自会处理,好好照顾她,万不可再出岔子!”言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冷寂的院子,朝正院走去。 * 正房大院。 天还未擦黑,廊庑下就已经亮起一排精致华丽的宫灯,将偌大的院子里照得亮如白昼。 裴珩一入正房廊庑,就听见里头传来热闹的说话声,一时停驻脚步。 守门的丫鬟这时已经掀开门帘,裴珩抬脚向屋内走去。 屋里。 云阳县主懒懒地歪在坐在临窗的榻上,脸上挂着慈爱的笑意。 她着了一身家常的靛青色绣云纹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快要五十的年纪,因保养得宜,瞧着也不过四十出头,眉眼处依稀可以瞧出年轻是个美人。 一身着大红色箭袖,头戴珍珠抹额的美少年正抱着她的胳膊撒娇。 他十七八岁年纪,一对凤眼微微上扬,左耳的一枚水滴型碧绿耳铛微微晃动,在雪白似玉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残影。 两人一见裴珩入内,立刻止了话头。 屋子里暖意融融的气氛似乎一瞬间凝固。 少年就跟耗子见着猫似的,立刻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向他施了一礼,“大哥哥。” 裴珩看也未看他,上前向已经端正身子的云阳县主行了一礼,“见过母亲。”言罢,看向少年,冷冷道:“昨日柳太傅见着我,问母亲身子可大好。” 云阳县主迟疑,“这是何意?” 裴珩道:“你自己说。” 少年一脸不服气,“我不过就是同他告假一日,谁叫他非要问东问西,我只好推说母亲着了风寒。” 云阳县主眼前发黑,“你怎不说我两眼一闭就去见你父亲!” “呸呸呸,大吉大利!”少年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母亲不知那柳太傅有多严苛,四书五经我早已倒背如流,他还不依不饶,前日我不过在课堂上同人说了两句话,他非说我态度不端,罚我站在太阳底下站了半个时辰,晒得我脸至今还疼。若是将我晒伤,帝都还有哪家姑娘能瞧上我。” 一番话,就连屋里服侍的婢女婆子都笑了。 云阳县主心疼幼子,也跟着一同抱怨,“那个柳太傅确实严苛些,娘当年就被他打过手心……”话未说完,又见长子望着自己,轻咳一声,“那也不该!若是再有下回,看我不拔了你的皮!” 少年立刻乖巧地应了声“好”。 云阳县主又为他说好话,“你弟弟今日同宁家世子去东山打猎,知晓你爱吃野味,特地拿了一只雉回来炖汤,待会儿你留下来用饭。” 裴珩应了声“是”,视线方落在幼弟腰间。 对方的蹀躞玉带上别了一把镶嵌了绿宝石的弹弓,极为轻巧别致。 “这是宁家世子赠予我,我也不好不收!”少年忙将弹弓上收进衣袖,笑眯眯地望着他,“母亲不许我打猎,我只坐在马车里瞧着他们玩。” 裴珩的眸光落在他虎口处的一抹红痕。 少年眼神里闪过一抹惊慌,忙道:“那我先回去换衣裳,待会儿再来。” 云阳县主慈爱嘱咐,“外头冷,待会儿来的路上,叫服侍的小子给你披件氅衣。” 少年应了声“好”,逃似的出了屋子。 他一走,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更加沉寂。 云阳县主觑了一眼长子。 正襟危坐的长子静静地吃着茶,眉眼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从亡夫十七年前去世后,年仅十一的长子将整个家扛了起来,不到而立之年已经位极人臣 且他一向再孝顺不过,再懂事不过,帝都无人不羡慕她生了这样一个好儿子。 就是性子实在闷了些,不似次子那般没心没肺,更不似幼子这般会哄人。 尤其这两年渐长,他城府愈发深沉,就连她这个做母亲的,同他说话也得思量再三。 云阳县主一时竟怎么都忆不起他幼时的模样。 仿佛,他天生便如此。 云阳县主一时又想起从前先帝一心向道,特在宫中设了道观,命他随侍左右。 许是受先帝熏陶,他养得清心寡欲,身边服侍的全都是小厮,就连她特地挑选,拿来给他晓人事的婢女碰都没碰,原封不动给她退了回来。 她虽心里不满,可想着为人臣子,自然事事以君为重,倒也不算过错,只在私底下为他踅摸妻子的人选。 待他及冠后,她又见他与自己娘家的一表侄女倒是极投缘,以为他终于开了窍。她虽觉得那表侄女家世一般,比着心目中的佳妇人选实在差得远,但又想着若是他喜欢,也不是不能商量。 谁知后来沈家出事后,他竟不知从哪儿弄出来一封婚书,说父亲在世时,早与将他与沈氏指腹为婚,说沈氏早已是裴家妇,按照《大端律》,已许婚的女子,可不与娘家同罪。 她得知消息时,先帝赐婚的旨意已送到府中。 她难以置信地将那封婚书翻来覆去瞧了几十遍,上头的字迹确实是她亡夫的不假。 云阳县主至今都未想通,这纸婚书究竟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就连她这个当娘的都不知。 问他,他仍是一贯的话少:儿子自有道理。 有什么大道理她不懂,她就只知天底下断然无儿子瞒着老娘娶亲的道理。 更何况还是一罪臣之女! 云阳每每想起,心里仍堵得厉害。 她按捺住心底的不满,心平气和地问:“沈氏醒了?” 裴珩颔首,将纾妍的病情简要复述一遍。 云阳县主微微蹙眉,“平日里瞧着不声不响的,为着不让夫君纳妾就要死要活罢了,如今还弄出个离魂症!” 裴珩摩挲着右手拇指的玉扳指,神色淡淡,“只是不小心跌倒罢了。” 这话,云阳县主一个字都不信。 前些日子,她同沈氏替要给长子纳妾一事,她当时还应得好好的,谁知转头就出这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到底是边疆长大的,教养比不得帝都的贵女。 只是,这话实在不好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她道:“如今你素宁表妹也搬入府中,她虽新寡,但也未生养过,给你做贵妾也不算埋没你。”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当初,若不是沈氏,她差点就成了咱们家的人。” 裴珩一向怕麻烦,“如今沈氏得了离魂症,儿子实在无心思想这些,还是待沈氏好了再说。” 这话听在云阳县主耳朵里,那就是他为着沈氏不肯纳妾。 “最要紧的便是子嗣!” 云阳县主的声音不自觉地就高了些,“前两日诚意伯家的孙子满月,我去赴宴。席间,那个最爱嚼舌的宁国公夫人竟当着众人的面说,她认识一男科圣手,要介绍给我认识。她这话不是摆明说你身子……”对着儿子,她实在说不出口,拿帕子擦拭眼角。 裴珩沉默片刻,放下茶盏,“既如此,母亲做主便是。儿子然想起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先回去了。” 云阳县主听说他要走,并未留他,反倒十分欣慰,“你懂得上进自然是好的,待会儿让沈氏给你炖——”随即想起沈氏还病着,改口,“待会儿汤做好,娘让人给你送去些。” 裴珩应了声“好”,又关心了她几句日常几句,方告退。 他人一走,云阳县主就问自己的陪嫁婢陈嬷嬷,“你说,他心里是不是为着沈氏怨我?” “怎会!”陈嬷嬷不禁笑了,“这满帝都,再也寻不出比咱们大公子更加孝顺懂事儿的郎君。” “我心里自然明白他再孝顺不过,只是,”云县主叹了一口气,“前几日我说要为他纳妾,他明明应得好好的,可方才你也瞧见,沈氏这一病,他立刻又改了口,岂不是怨我。” “大娘子受伤同县主有什么关系,”陈嬷嬷安慰她,“更何况,公子也不小了,跟前至今没个一男半女的,这也怨不得县主着急。” 这话说到云阳县主心坎里去了,说到底还是沈氏无能,连个孩子都生不出。 “说得是,”云阳县主歪在靠枕上,吩咐,“你明日去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反正,她就不信,这跌一跤还能跌出个离魂症来! 5、第 5 章 翌日傍晚,几乎睡了一天一夜的纾妍睁开眼时,映入眼睑的依旧是陌生的青色床帐。 唯一不同的是这回身旁没有躺任何人。 “小姐醒了!”淡烟一脸喜色地上前。 纾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 淡烟比她大两岁,自她记事起就跟在她身后。 明明两日前她脸旁还有肉,如今却瘦了一大圈似的,眉眼也张开些,较之从前多了几分清丽。 淡烟见自家小姐直愣愣望着自己,心下不安,“小姐可是哪里不适?” “我无事,”她倚靠着软垫,“拿镜子过来给我瞧瞧。” 淡烟忙取了菱花镜递到她手里。 纾妍像是鼓气勇气般举起手中的镜子。 仍是昨日在镜中见到的那张面,一对眼睛因为哭得太狠,还微微有些红肿。 肤色较从前更白,既有失血过多的苍白,也有着女儿家长开后透出的透亮澄澈的白。 但很瘦。 她从前虽然不算丰腴,但脸颊略带着婴儿肥,下巴圆润许多。 这是属于快要十八岁的沈纾妍的脸,既陌生又熟悉。 不是梦,她的确一觉醒来不见了三年。 她觉得胸前沉甸甸,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 比两天前大了两倍不止。 这是从前总担心自己太平的纾妍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淡烟迟疑,“小姐还好吗?” 纾妍抬起眼睫望着她,“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儿?” 淡烟避重就轻,“小姐三年前嫁到帝都来,前些日子同姑爷吵架要和离。” 淡烟想起当夜情景,至今心有余悸,“奴婢去库房盘点嫁妆,盘点到一半时,忽然听到姑爷传唤人去请太医,奴婢赶来时,小姐已经满脸是血的躺在姑爷怀里。” “不许唤他姑爷!” 纾妍虽然接受自己一觉醒来平白少了三年,但仍无法接受自己已经成婚。 淡烟生怕刺激她,没敢再继续这个话题,服侍她盥洗。 纾妍大病初愈,饮食需清淡,只有一碗梗米粥与一碟下粥的雪里红。 清淡得连点儿油性都瞧不见。 纾妍一向无辣不欢,一看就没胃口。 轻云见自家小姐一脸嫌弃的模样,忙道:“这梗米粥熬出了油,平日里小姐最爱吃。”说着拿汤匙舀了一口送到她嘴边。 轻云半信半疑地抿了一口,竟觉得自己真的好像吃过无数回,口感极熟悉。 轻云见她肯吃,又夹了一筷子雪里红送入她口中。 口味实在太淡,口中本就寡淡的纾妍用了半碗,就不肯再吃,瞧着外头日头不错,便想要出去晒太阳。 淡烟迟疑,“小姐身子不好,不若奴婢扶小姐躺在榻上躺着,也是一样的。” 纾妍不肯,执意要出去。 淡烟只好应下来,取了一件丁香色的交领袄裙要替她穿上。 纾妍蹙眉,“这都是谁的衣裳,这样的老气?” 还未等淡烟开口,一旁的轻云幽幽道:“是小姐的。” “什么?” 纾妍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件看上去确实有些合身的衣裳,“我如今的审美竟差到这种地步?” 老天爷,就算大了三岁,她也不不满十八,总不至于穿这样款式的衣裳,都快赶上她姨母的装扮! 要知道从前在家时,将军府的沈六姑娘穿什么样的衣裳,那么城内就流行什么颜色款式的衣裳,就连绸缎庄都打着她的名义赚钱。 这是沈六姑娘爱的颜色,这是沈六姑娘上个月新设计的款,这是沈六姑娘亲自夸过的绣样…… 淡烟见她显然不信,只好道:“县主不喜欢您从前的穿衣风格。”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姑爷的母亲,您的婆婆。” 大端帝国向来以端庄娴雅为美,自家小姐无论身段还是相貌都过于秾艳妖娆无格,尤其是来帝都后,胸脯子就像吹气似的变大。 第一回见云阳县主时,从前极爱华服的小姐为讨好这位未来的婆婆,提前打听了她的喜好。 彼时正逢夏季,小姐特地挑了一件帝都寻常闺阁女子穿的齐胸襦裙,外面套了件绣海棠花的半臂,明艳大气又不失活泼,娇艳如枝头绽放的芍药。 谁知云阳县主一见小姐就黑着脸,话里话外嫌她半点没有帝都贵女的端庄典雅,给了小姐好大的难堪。 只是,淡烟怕小姐听了难过,只是轻描淡写,“后来小姐就把自己的衣裳换成稳重成熟些的。”顿了顿,又道:“姑爷也爱稳重端庄些的女子。” 纾妍听了好一会子没说话。 一个女子竟然为了迎合婆婆与夫君的喜好,将自己装扮得这样老气。 哪怕她不信自己已经成婚,哪怕她对此毫无印象,但她仍对故事中的“她”感到同情可怜。 由此可见,她更加不相信自己成过婚。 她沈纾妍做人的准则:人生在世,快活最要紧,千万别屈着自己。 若是夫君合自己的心意自是最好的,若是不合换一个便是,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淡烟迟疑,“那小姐,还去吗?” 纾妍瞥了一眼那丑得碍眼的衣裳,咬牙,“去!” 淡烟与轻云赶紧帮她更衣梳妆。 那衣裳虽然瞧着老气,但是纾妍个子高,肤色又雪似的白,上身一点儿后果然典雅又端庄。 她见就连珠钗首饰款式都极老气,也懒得装扮,只让淡烟随意地将头发绾成一个髻,在淡烟的搀扶下出了门。 今日阳光极好,温暖的阳光洒在人身上暖阳阳。 三人朝着西边花园走,一路上亭台楼阁,假山水榭,翠竹疏影,令人目不暇接。 满园子里姹紫嫣红开遍,芳草茵茵,落红委地。 蜂儿蝶儿在花丛里钻来钻去,忙着采花粉。 此处确实并不是将军府。 纾妍就是再失忆,也不可能将自己家里什么样给忘了。 更何况她爹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将春日里的暖阳搬到冬日里来。 纾妍越逛越心慌,行至一处垂花门时,见左手边抄手游廊的劲头有一方荷花池,水里还窝着几只五彩鸳鸯,颇有意趣,正欲拐过去瞧瞧,淡烟忽然拦住她,“小姐,不能再往前走了!” 纾妍不解,“为何不能往前走了?” 轻云忙道:“再往前就是前院,您若是想要出去,须得县主同意。” 纾妍诧异,“我一个大活人,出个门竟还需她同意?” 就算她真成婚,也是首辅娘子,这日子也着实惨了些。 不不不,不能这么想,这不是成婚,这是卖身为奴! 纾妍非要去瞧瞧,正说着,几个年轻的婢女簇拥着一年近半百,白团脸,中等身材的妇人迎面走来。 纾妍瞧她虽一身绫罗绸缎,但是腰微佝偻,显然惯服侍人的。 应该是主子跟前得脸的仆妇。 果然,淡烟低声道:“是县主跟前最得脸的陪嫁陈嬷嬷。” 陈嬷嬷这会儿已经行到跟前,道:“大娘子怎逛到这儿来,可让老奴好找!” 纾妍听得这句“大娘子”,脑仁又一阵阵疼,仿佛有无数的人在她耳边唤她大娘子。 她一时有些站不稳,眼疾手快的淡烟一把搀住她,急道:“小姐可是有哪里不适?” 一旁的陈嬷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纾妍。 她穿了件家常丁香色绣海棠交领襦裙,满头青丝只简单地绾了一个乌鸦鸦的髻,一张粉黛未施的小脸白得似雪,樱唇却又好似含珠。尽管尚在病中,又穿得过分端庄,满园子春色竟有所不及。又见她弯眉微蹙,杏眼好似泪痕点点,怯弱妩媚之态尽显。 不得不说,沈氏生得真美,且身段是男子最爱的那一款,丰乳细腰翘臀。闺房之中,指不定如何狐媚勾人。 也难怪一向清心寡欲,无心风月的大公子铁了心的要娶她。 只是不知为何,这婚后,大公子甚少去后院,与她关系也淡淡的。 如今她瞧着沈氏除却面色苍白些,一点儿也不像“离魂”的疯癫模样,反而较之从前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娇媚劲儿。 陈嬷嬷想起县主的吩咐,试探,“县主让奴婢来询问表姑娘抬为贵妾一事。大公子昨晚也已经同意。” 既然这“离魂症”是由表姑娘而起,那么大娘子必不会无动于衷!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对方眼神里流露出讶然。 陈嬷嬷心中十分不以为然。 果然试出来了! 陈嬷嬷心里本就不相信世上有离魂症。 一个无所依的罪臣之女,即便使些手段想要活得夫君的怜爱也是有的。 只是编出“离魂症”这样的弥天大谎,实在令人不耻。 她正欲劝两句,大娘子道:“他高兴纳谁便纳谁,同我有何干系,难不成还要我送礼金?” 陈嬷嬷闻言,当场愣在原地。 直到那抹丁香色的窈窕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陈嬷嬷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方才,可是我听岔了?” 沈氏一向端庄柔婉,且这阖府上下,怕是就连荷花池里的鸳鸯都知晓她待大公子的心意,又怎会说出这样不痛不痒的话来? 这世上,当真有离魂症? * 纾妍一回到澜院,就道:“说吧,我爹为何把我嫁给他?” 这是终于信了自己成婚。 “小姐消消气,”淡烟将她扶坐到榻上,“大将军是为了小姐好。” “为我好?”纾妍难以置信,“一个年长我十岁的夫君,一个就连衣食住行都要管着我的婆婆?” 哦,对了,他那个便宜夫君还打算纳妾来着。 淡烟一时没敢接话。 纾妍委屈得眼圈都红了,“我现在就回家找他问清楚!我究竟犯了多大的错,他竟舍得将我扔到这火坑里来!” 小姐早就没家了,还能回哪儿! 且小姐十五岁以前的脾气淡烟再清楚不过,忙给轻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去请姑爷。 轻云也生怕小姐出事,赶紧往外跑。 她刚出院门就撞见刚好来探望妻子的裴珩。 轻云也顾不上行礼,急道:“姑爷,我家小姐要家去!” 6、第 6 章 屋里。 淡烟正苦口婆心地劝,“小姐身子还未好,无论如何也要等到身子好了再做打算。” 正在气头上的纾妍哪里听得进去,“如今你只向着那只老狐狸,那只老狐狸许了你什么好处!” 她一口一个“老狐狸”,淡烟话都不敢接,只得道:“奴婢心里只有小姐一个,任凭旁人天大天大的好处,又与我何干!” 纾妍听得心里熨帖,“那赶紧收拾行囊。对了,那些衣裳全部不要,只把值钱的首饰带上,咱们待会儿就出发!” 淡烟仍站着没动。 纾妍见她不动,气呼呼道:“我就知道,你如今只听那只老狐狸的话!你不肯走,我自己走便是!”说着径直向妆奁台走去。 她本就初愈,方才还在园子里逛了小半个时辰,眼下又情绪过分激动,刚抬脚,眼前一黑,向前倒去。 眼看着就要跌倒,有人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纾妍一向嗅觉较常人灵敏,闻着对方身上那股子混了墨香与凌冽的薄荷气息,不用回头便知晓是她那便宜前夫来了。 果然,一道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病才刚好,怎就下床了?” 纾妍一把推开对方,后退两步,待瞧清楚便宜前夫的穿着打扮,心里更气了。 只见眼前的男人头戴大帽,身着豆绿色缘柿色地云鹤纹氅衣,脚踏粉底皂靴。 乌的眉,雪的肤,血染的唇,整个人一尘不染,干净得如同一捧山巅雪,天上谪仙。 他母亲不许她穿漂亮衣裳,要求她端庄温婉,要求她为奴为婢,却允许自己的儿子成日里穿得跟只花孔雀一般招摇。 “大人来得正好,”纾妍扬起雪白小巧的下巴,“如今我已经好了,也不便留在贵府,现在便归家去。” 眉目似雪的男人沉默片刻,道:“和离书还未签,我们并未和离。” 纾妍楞了一下,看向淡烟。 淡烟并不清楚和离那夜究竟发生何事,实话实说,“奴婢也没见过那纸和离书。” 竟还未和离! 纾妍咬着唇想了好一会儿,轻哼一声,“反正我今年十四,同你成婚的那个大笨蛋不是我。想来能够忘记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值得回忆之事,这门婚事我不认!咱们就此作罢,从此以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当然,喜也是她喜。 一个嫌弃妻子无所出就要纳妾的男人,凭什么欢喜! 裴珩听了这话,迟迟没有作声。 方才还晴好的院子不知何时乌云密布,天色阴沉得像是要下雨,就连屋里的光线也骤然暗沉,模糊了人脸。 朦胧间,一柔婉端庄的女子朝他望来,一对乌黑澄澈的眸子如同沁了雨水一般。 “官人,我有些倦了,我们和离吧。” “还未恭喜官人觅得良人。” “这些年,多谢官人照拂,从此我与官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再定睛一瞧,那对乌黑澄澈的眼眸里盛满怒气,人也天真得很。 “我亲自送你归家。”他承诺道。 话音刚落,淡烟与轻云露出一脸惊诧的神情。 任谁也没想到姑爷竟这样不念旧情,虽说小姐如今闹着要走,但那是因为小姐生着病。眼下小姐什么也不记得,出了这道门又能去哪儿? 一个女子,尤其是生得美丽的女子,出门在外多危险! 纾妍并不知自己的母族出事,只当裴珩是好心。 她虽有些性子骄纵些,但心肠也软得很,“大人倒也不必客气,我自己认得路。大人待会儿重新写一份和离书交予我。”顿了顿,又道:“最好大人亲笔手书,向我父兄严明咱们和离的缘由,并非是我沈六辜负大人。” 她心里不拿他当夫君,亦不认同这门婚事,可事实摆在面前,她不得不吞下去。 她只是一想到那个曾经挨了三年苦头的“自己”,便替她不值,不能回去后再叫她父兄觉得是那个“她”年纪小不懂事,乱同人家使小性子,被人休了回家。 更怕一向心思重的姨母同她哭。 “你并未辜负我。”男人眼睫低垂,修长洁白的指骨摩挲着拇指的白玉扳指,“我会亲自手书一封,向岳丈说明这一切全都是我之过。这些年,你很好,是我对你不住。” 须知文人动不动就讲究风骨,宁死不认错。 纾妍没想到他这样爽快,乌黑澄澈的杏眼里流露出惊讶,“真的?不哄我?” “自然不哄你,不过须得等你痊愈。”看起来脾气极温和的男人看着她,“岳丈大人当年将你好好地交到我手里,我自然也要将你好好交还到他们手里。于情于理,也该如此。” 纾妍觉得自己也不知是不是磕坏了脑子,一时竟寻不出理由来反驳他,迟疑,“可,若是大人哄我怎么办?” 这老狐狸心机深沉得很,最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就像那年夏天,他诬蔑她是窃玉的小贼,可转头见着她父兄时,却说得极好听,“小公子钟灵毓秀,将来必定前途无量。”还解下自己佩戴的那块鱼纹玉佩递到她手里。 她那心眼一向比麻秆还粗的爹浑然没有瞧出对方的险恶用意,笑得脸上的褶子堆了两三层,就连一向严厉的大哥哥也抚摸着她的头,欣慰,说她如今有出息了。 当着父兄的面,纾妍不敢造次,只得将那块代表着“耻辱”的玉佩不情不愿地收了下来。 更为可耻的是,他竟还虚情假意地说想要收她门生,希望她能够回去作几篇文章。 何其虚伪! 何其小气! 又何其丧心病狂! 好在他父兄不算太糊涂,知晓她是女儿身,自然也当不得他的门生。 只是纾妍一想到那年,自己好容易回一趟帝都,还没来得及四处逛一逛,成日里被父兄关在屋里写文章作诗,至今都恨得牙痒痒。 万一,他又哄她…… 也许是瞧出她心中所想,男人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纾妍心想,老狐狸才不是什么君子,瞧着紫薇花一般的人物,实则城府深沉得很。 她正犹豫,又听他道:“从帝都回北疆,要坐三个月的马车,之后再换乘一个月的水路,最后再换乘三个月的马车,这期间若是遇到盗匪……”说到这儿,他住了口,眸光沉沉地望着她,“我不放心。” 明明不过一句简单的话,怎从他嘴里说出来,听得人心里怪怪的。 纾妍扭过脸去,咬着唇不作声。 其实他说的这些,她也清楚。 有一年她同阿爹回帝都,半道就遇上杀人越货的劫匪,她爹还顺道把整个土匪寨都给端了。 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又生得花容玉貌…… 不,她现在十八,比从前更美,若是有他护送,确实安全不少。 这时,一旁的淡烟也道:“小姐养好身子再回也不迟,免得大将军同公子不放心。还有夫人,夫人一向胆小,若是知晓小姐就这样孤身上路,怕不是要吓死。轻云你说对不对?”又扶着自家小姐坐下,奉上茶来。 “对对对!”轻云忙不迭点头,“还是等好些,也不差这几日。” 就连守在门口的书墨也帮腔,“听说现在的劫匪可猖狂了,前些日子户部的刘侍郎回乡省亲,半道遇上劫匪,胡子都被那帮盗贼给扒光了!” 纾妍好奇,“那些人为何要拔他胡子?” “这……”本就是瞎编的书墨挠头,“兴许瞧他胡子不顺眼,顺带拔了。” 纾妍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就照大人说得办!不过,我要同大人约法三章。” 书墨心想,公子一向最讨厌旁人同他讲条件,怕是不会答应,谁知公子颔首,应了一声“好”。 书墨有些讶然,不由地望向自家公子。 他仍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但书墨明显地感到自家公子似乎非常的放松。 已经很久没什么人和事让公子感到放松了。 难道不舍得娘子走? 书墨想到这个可能,不由地觑了一眼如今一脸天真,跟个孩子似的娘子。 她像是颇为遗憾? 纾妍的确很遗憾。 这就好比,她同她爹谈条件,她爹若是不答应,她心里不痛快。可她爹若是答应的太爽快,她又觉得自己提的条件太少了。 讨价还价的乐趣本就在于有来有往。 应该约法十章的! 裴珩问道:“若是没想好,迟些同我说也可。” “我想好了!”纾妍趁热打铁,“第一,不许拘着我,我爱去哪儿去哪儿。” 裴珩神色微动,“第二呢?” 说到第二…… 纾妍的眸光落在他虎口处的疤痕上,低声道:“咱们虽还未和离,但往后都不算夫妻,大人不许管我!更不能……”她脸一红,咬着唇不作声。 对方像是知晓她心里想什么,道:“我无事不会来后院。” 纾妍放下心来,又认真了想了好一会儿,实在想不出,“这第三,我还没想好,待我想好,再同大人说。” “好。”裴珩放下手中的茶盏,“若是有事派人去书房寻我。”言罢起身要走,却被纾妍叫住。 一脸天真的女子有些别扭地问:“我们为何成婚?” 7、第 7 章 屋外的风似乎越来越大,树叶“沙沙”作响。 裴珩望着眼前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妻子,不由地想起那封字字泣血的信。 那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最深沉的爱。 他沉默良久,道:“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浑身冒冷汗的淡烟与轻云彻底松了一口气。 这时,又听自家小姐问:“可我怎会同意?” “其实,是两情相悦!” 最大的谎言都说了,接下来的谎言圆起来也就没那么难。 淡烟笑道:“姑爷曾来咱们府上住过一些日子,家主也知晓家主一向仰慕他的才学,便让他闲时教小姐读书,一来二去就与小姐有了来往。只是姑爷不好意思说,对吧,轻云?” 轻云硬着头皮,“对对对,姑爷还夸小姐诗作得好。” 两个人绞尽脑汁儿地把自己能够想象出的男女幽会的场景编了一遍。 纾妍听她俩说得有鼻子有眼,虽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心里也隐隐信了几分,咬了咬唇,又问:“既如此,他又为何要纳妾?” 淡烟半真半假地说道:“姑爷年长小姐十岁,又一直没有子嗣,县主心急,所以才想要将表姑娘给姑爷做妾。” 这话一出,纾妍轻哼一声,“定是我当初瞎了眼!” 这时,有婢子送药来。 纾妍一向最怕吃药,捏着鼻子不肯吃。 淡烟劝道:“小姐若是不吃药,这病如何能好。小姐只有尽快好了,咱们才能家去。” 听到“家去”二字,纾妍才忍着恶心吃药。 一完药下肚,满腹恶心。 拿茶漱口,又连吃了好些蜜饯,才将那股子气味勉强压下去。 纾妍正难受,轻云却松了口气似的说:“幸好小姐如今清醒着,若是像前两日,这药恐怕又要姑爷来喂。” 话音刚落,纾妍稀奇,“这是何意?难道他喂的药甜一些不成?” 轻云脸蓦然红了,低声道:“小姐那两日吃不进去,全是姑爷嘴对嘴渡入小姐口中。” 纾妍闻言,脸比她还红,咬着唇沉默许久,十分地难为情,“这几年,我同他真成婚?不是假成婚?” 淡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亦有些脸红,“小姐同姑爷是在成婚后半年圆的房。” “为何?”纾妍眼神里流露出不解,“这是帝都的规矩吗?他婚后竟然半年后才肯同我躺在一张床上?” 淡烟愣了一下,随即想到眼下小姐以为自己十四岁,自然不知何为圆房。 她也不好解释,不过想到自家小姐恢复记忆前,怕是少不得要同云阳县主打交道,思衬片刻,还是决定把婚后这几年的事情捡要紧的说与她听。 她道:“并非是帝都的规矩,是云阳县主的缘故。” “成婚当晚,云阳县主得了疾病,姑爷在帝都出了名的孝顺,当夜守在云阳县主身边侍疾。云阳县主病好后,江南的税政好像出了问题,姑爷亲自下了一趟江南。待姑爷回来时,已是半年后。姑爷他回来当晚就与小姐圆,同小姐躺在一张床上。” 淡烟说得轻描淡写,其实事实上真相并非如此。 云阳县主之所以生病,是因为对这桩婚事极度不满,听说,当初赐婚的圣旨送到裴府时,一向心高气傲的云阳县主得知自己最优秀的长子要迎娶一罪臣之女时,当场气晕过去。 小姐在这样的情况下嫁进裴家,可想而知有多不受婆婆待见。 云阳县主为人极为好强,不愿在外人面前失了颜面,在婚礼上并未为难小姐,可一等婚礼结束,宾客散去,云阳县主就闹起了病,姑爷连盖头都没掀就匆匆离去。 小姐就那样穿着嫁衣在新房枯坐一夜。 翌日,原本该有姑爷领着新妇向婆婆请安敬茶,可姑爷迟迟未归,小姐只好独自一人去,却被云阳县主当着府中妯娌仆妇下人的面给了小姐好大的脸子。 后来见姑爷几乎不踏入后院,府中的人又得知新婚夜小姐同姑爷没有圆房,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笑话小姐。 小姐自幼养尊处优,被捧在手心里长大,性子虽骄纵但天真不谙世事,却在婚后短短半年不到尝尽人间冷暖,被蹉跎得一日比一日消沉,肉眼可见地失了生机活力,成日里不是研制香料,就是坐在窗前发呆。 她的小姐,一定是这些年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头,所以才会打心底不愿意记得那些伤心的事情。 “你怎哭了?”纾妍捧着淡烟的脸,心疼,“是不是她们欺负你了?” “并未!”淡烟赶紧抹干眼泪,“奴婢只是想到没能照顾好小姐,害得小姐生病。” “又不是你的错,定是我自己顽皮,”纾妍伸出柔软的手指替她揩去眼角的泪,“待我好了,咱们回北疆去,日日去城外草原上骑马追兔子。我想好了,以后都不要来帝都。我好像很不喜欢这里,就连这里的天气我都不喜欢。” 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好日子了! 淡烟哽咽,“好。” 纾妍又问:“我那个婆——云阳县主为何不让我出门?” 淡烟替昏昏欲睡的小姐揉捏着太阳穴,道:“云阳县主规矩大,不喜欢府里的人出门。”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她只针对我一人呢,”纾妍舒服地阖上眼睫,“既如此,待雨晴我要出去逛逛。” 姨母从前总同她说,帝都如何热闹繁华,还常说要选个帝都最好的郎君给她做夫君。 哼,老狐狸才不是最好的郎君! 只是…… 她困惑不解,“七哥哥呢?是我对他始乱终弃?是我辜负他了吗?他心里可怨我恨我?” 明明,前天夜里他们还在一起,他还说回去禀明父母就回来向她爹提亲,可一转眼,她已嫁作他人妇。 七哥哥那么喜欢她,一定很难过。 纾妍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遗憾。 “小姐并未辜负任何人,”淡烟眸光闪烁,“小姐有小姐的难处,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是这样吗?”脑子又有些混乱的纾妍忍不住问:“我记得他也是帝都人士,他如今可成婚,过得可快活?” 在她眼里,这天底下再也无活得快活更要紧的事儿。 “七公子一直未婚,”淡烟轻声道:“小姐若是心里惦记七公子,奴婢可代小姐写信。” 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轻云一脸惊诧地望着淡烟。 困意席卷的纾妍并未注意,又阖上眼睫,呢喃,“云雁未南归,相思不可寄。他若也在帝都,来瞧瞧我也好。不过,要晚些来,我得做几件漂亮的衣裳,免得他觉得我老。还有,那只老狐狸该不会哄我吧,他若哄我,我必定……”说着说着,沉沉睡去。 淡烟小心地扶着她躺好,又拿了一床衾被盖在她身上。 待掖好被角,早就按捺不住的轻云将她拖到门口。 园子里风刮得呜呜作响,细密的雨丝终于落了下来。 轻云牙齿“咯咯”打战,“姐姐方才说什么胡话?瞎扯姑爷同小姐成婚的缘由也罢了,还胡诌七公子的事儿!姐姐难道忘记当年七公子得知小姐要成婚,阻拦不成,一怒之下远走边关吗?” “我自然记得,”淡烟一脸平静,“更记得这些年七公子一直对小姐不死心,每年小姐生辰都会寄信来。若是小姐铁了心要同姑爷和离,那我就寄一封信给七公子,请他回帝都带小姐离开!” 轻云没想到她心里竟藏着这样大的主意,急道:“小姐不记得七公子是姑爷的侄儿也就罢了,难不成你也忘了?这天底下哪有女子嫁了叔叔再改嫁侄儿的!” 淡烟却道:“七公子若是真有心,莫说只是堂表叔侄,便是亲叔父又何妨!更何况七公子常年驻守边关,只要你我不同人说,谁又知晓小姐曾经与当朝首辅成过婚呢。” 轻云一向嘴笨,听了这话,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我看你比当年的七公子还要疯!若是小姐哪日清醒,你要如何向她交代!” 淡烟喃喃:“我曾经答应过大公子,一定会拿这条命护着小姐。如今小姐却弄得这番境地,我实在有负大公子所托。将来小姐清醒后若是怨我,我自会向小姐与大公子请罪。” “是姑爷先负了小姐,无论小姐将来做出怎样的选择,那也不是她的过错!”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绵密的雨珠四处飞溅,染绿了院子里的花草树木。 临窗观雨的裴珩收回视线,问:“母亲从前不许她出门?” 书墨迟疑,“咱们县主出身高贵,又一向最重规矩不过。娘子却是罪臣之女,且还在北疆长大,县主担心她在外头失了规矩体面,所以成婚第二日就下了命令,若是娘子出门,须得向她请示。” 其实,何止这些呢。 县主不满这桩婚事,待大娘子也冷眼以待。 只是这话着实不好说出来。 更何况,如今公子与娘子已决意和离,说出来也无甚意思。 “公子忙,又从不在这些后院琐事上头留意,”书墨补充,“娘子一向喜静,兴许本就不爱出门,如今闹着要出门,怕是得了离魂症的缘故……” 裴珩沉默良久,收回视线,“去同母亲说一声,往后无须拘着她。”顿了顿又道:“她若真出府,派人跟着。” * 纾妍在屋子里养了数日,面色虽有些苍白,但恢复如初。 这几日裴珩遵守诺言,一次也未来后院,只派人送了两回去疤痕的药膏来。 纾妍乐得自在,每日吃得好睡得好,与从前在家里也无甚两样。 就是吃药痛苦些,人也闷得慌。 到了第四日晌午,天气彻底放晴,纾妍便嚷嚷着要出去逛一逛。 淡烟拗不过她,让轻云先去准备马车,自己替她更衣。 对镜梳妆时,纾妍瞧着头上的纱布实在碍眼,动手拆了下来,额角的伤口已经结痂,有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一块,实在有碍瞻观。 纾妍实在寻不出首饰来遮这伤疤,便用胭脂在上头描了一片海棠。 她虽不爱诗文,但是画工却极好,待画好后,淡烟望着镜中的女子,由衷赞美,“竟真像是有海棠花瓣落在额上!” “我也觉得极好。”纾妍又在眼尾与嘴唇处也各自点了一抹胭脂,对镜照了又照,一脸得意,“我婚后也妆扮得这样美?” 其实,成婚这两年来,昔日闺阁里极爱打扮的女子已经许久不曾认真照过镜子。 女为悦己者容,可姑爷似乎从未正眼瞧过小姐。 只是这话说出来,实在伤小姐的心。 淡烟顺着她点头,“小姐只是衣裳穿得老些,人还是极爱美的。” 活在十四岁的女子信以为真。 梳妆过后,纾妍捏着鼻子从那堆老气横秋的衣裳里,挑了一件勉强看得过眼的藕荷色绣海棠纹样的衣裙。 刚换好,轻云过来,说马车已经停在后头角门处。 纾妍又对着穿衣镜前后照了照,这才满意地出了门。 主仆三人有说有笑向院外走去。 谁知院门一拉开,一披着白色披风的女子出现在眼前。 她瞧着二十出头的年纪,模样生得倒是极清秀,就是身形瞧着过分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纾妍打小见惯了好东西,只一眼便瞧出她披风颜色虽极素,但上头的纹样费了心思,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 想来是镶了银线的缘故。 倒是极有巧思。 纾妍又见她作未嫁的打扮,以为她是府上的哪位小姐,正要询问是谁,对方忽然上前一步。 鼻子灵敏的纾妍立刻闻到一股子苏合香的气息。 她对苏合香里的其中一味香料过敏,一闻到便会打喷嚏,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拿手掩鼻,“姐姐别过来,有话站在那里说便是。” 话音刚落,对方眼圈蓦地红了,咬着唇不作声。 纾妍很是诧异,这位姐姐好生奇怪,怎好端端哭了? 这时,轻云在她耳边气鼓鼓道:“她就是那位表小姐。” 纾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便宜前夫的新欢呀。 不是说,是个寡妇吗?? 8、第 8 章 纾妍养病这几日,曾听轻云提过,这个表姑娘闺名李素宁,是云阳县主娘家一个堂兄家的女儿。 后来这位堂兄逝世,云阳县主念及旧情,又见她乖巧,便接来府中住过几年。 纾妍与裴珩成婚时,这位表小姐已经回太原老家婚配,嫁的门第也不低,夫家在太原是名门望族,也在朝为官。 只可惜她夫君去年在赴任途中得了急病,不到三个月就病逝。她无子嗣,亡夫家中也待她不好,于是便来帝都投奔云阳县主。 如今瞧这身打扮,实在不像个寡妇。 这时,只听李素宁哭着道:“妹妹还在怪我?妹妹若是心里恨我,只管打我骂我便是!” 纾妍根本不知晓她在说什么。 若是因裴珩纳妾一事,着实犯不上,她如今也算与裴珩和离,莫说他要纳妾,便是娶妻也不关她的事。 纾妍道:“你去寻你表哥便是,还有,以后莫要来寻我。”言罢,就要走,谁知李素宁堵着路不肯让开,还在那儿哭哭啼啼。 “妹妹难道就不能原谅我这一回?我不过只是想要同妹妹一同服侍表哥罢了!妹妹又何必非要让表哥夹在你我中间为难?” 这语气,倒像是纾妍不原谅她,便是小气。 纾妍着急出去玩,实在不耐烦,“你这大姐怎么回事儿,我都说了你若有事就去寻你表哥,他便是今夜便同你洞房,我也管不着!” 话音刚落,李素宁面色惨白,摇摇欲坠,被身边的婢女一把扶住。 婢女冷笑一声,“我们小姐也是个体面人,巴巴地跑来向大娘子示好,娘子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这样折辱我们小姐,若是被县主与九公子知晓,怕是大娘子也讨不得什么好!” 这便是拿云阳县主与姑爷压人。 轻云气得不轻,明明是她跑来给小姐难堪,反倒成了小姐的错处。 这时,淡烟道:“须知体面是自己给的,表小姐自己不重身份体面,还未行妾礼,就跑来与主母为难,也不知是哪门子的规矩礼仪,不如,我们现在就陪着表小姐去县主跟前评评理,如何?” 府上谁人不知,云阳县主最重规矩。 李素宁不由地上前一步,伸手拉纾妍的衣袖。 来不及躲开的纾妍转头连打了几个喷嚏,彻底败了兴致,捂着鼻子说了句“表姑娘既愿意站就站”扭身回屋去了。 院门“嘭”一声关上,李素宁的眼神里闪过一抹恨意,指尖几乎要扎进肉里。她低声吩咐,“可知待会儿见着表哥怎么说罢。” 小丫鬟“嗯”了一声,顶着日头朝前院跑去。 * 前院。 听雨堂。 一脸凝重的裴珩端坐在紫檀木圈椅里,在他面前同样的紫檀木书案上,几乎堆满亟待处理的公文。 他将手中批阅完的公文放到左侧,头也未抬,“说吧,他这回又闯了什么祸事?” 堂下,吴管家战战兢兢道:“三公子昨儿在春风如意阁,为一女子,当街把钱尚书家的公子给打了!” 裴珩闻言,右手支颐,半晌没说话。 “不止如此,”吴管家从怀里掏出一本手札,“还有前日,三公子与宁国府家的世子当街纵马,沿途碰坏了许多商贩的生意。那群商贩如今告到京兆尹那儿。京兆尹林大人将此事压了下来,昨儿晌午悄悄差人送了帖子来,说是请公子示下,大抵想要卖一个人情给公子。” “卖人情?”裴珩气笑了,“你去回了京兆尹,若是想要卖人情,严惩才好。” 吴管家知晓大公子这是动了怒,抹了一把汗,“还有……” “不必说了。”裴珩摩挲着右手的白玉扳指,“派人即刻将他押回来见我!他若敢跑,腿打断!”顿了顿,又嘱咐,“莫要让母亲知晓。” 吴管家应了声“是”,行礼告退。 吴管家离开没多久,裴珩一本公文还未看完,书墨又慌慌张张跑进来,急道:“公子,大事不好了!” 裴珩闻言,搁下手中主朱笔,轻轻揉捏着眉心,“又怎么了?” 书墨道:“表小姐身边的小丫鬟方才哭着跑来,说是表小姐特地去探望娘子,咱们大娘子却罚表姑娘在毒日头下站着。” 话音刚落,裴珩的指骨顿住,余光瞥向窗外。 此刻已经接近正午,园子外头日头愈发毒辣,晃得人眼睛疼,就连蝉都躲到阴凉处鸣叫,一阵又一阵,扰得人心烦意乱。 躺在贵妃榻上的纾妍收回视线,“她还未走?” 轻云忙道:“我去瞧瞧!” 轻云前脚刚走,纾妍又连打两个喷嚏,有气无力地问:“这个表小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听着李素宁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不只纳妾的事儿。 正替她在太阳穴涂抹药油的淡烟闻言,叹了一口气,“当初,她骗了小姐。” 李素宁初来府上时,县主命小姐亲自招待。 起初,小姐以为她是裴府的远方亲戚,又怜她孤苦,待她十分地尽心。李素宁也时常来小姐妍说话,这一来二去的,小姐心里待她也越发亲切,拿她当亲姐姐看。 谁知半个月前,小姐向云阳县主请安时,忽然被告知:因为她至今未育,要将这位表姑娘抬为贵妾,姑爷也已经同意。 而且此事李素宁早就知晓,这也是她当初来的目的。唯独小姐跟个傻瓜似的蒙在鼓里,掏心掏肺地与她处了些日子。 不止如此,小姐还意外得知,这位表小姐是姑爷放在心尖上的那抹白月光。 淡烟至今提起来,仍是愤愤不平,“小姐拿真心待她,她却这样戏耍小姐,伤小姐的心!” 纾妍没想到这里头竟然还有这层缘由,半晌没说话。 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竟然曾同这样一个人做过几日闺中密友。 其实,她到现在都不明白当初裴珩为何会弃自己的心上人,而选择与她成婚。 只是她对于背刺这种做法深恶痛绝,对于从前的那个“倒霉蛋”自己,更是深表同情。 “可是,”她有些不理解,“她那样拙劣的演技,难道我从前竟一点儿没瞧出来?由着她哄骗?怎么,我婚后连带着智力都下降了?” 定是那老狐狸克她! 淡烟迟疑,“兴许,小姐只是寂寞。” 小姐来帝都没多久,就传来沈家被抄家流放的消息,帝都一个亲人也无。成婚后,因县主不待见,姑爷一心扑在朝堂上,府中的人贯会见风使舵,谁也不敢与小姐亲近。 忽然来了一个比自己大四五岁主动亲近自己,又装得那样温婉知性,难免看走了眼。 好在自家小姐对她的话未想得太深,只遗憾自己不能出去逛街,心里闷得慌。 淡烟见她不打喷嚏了,寻了些五彩锦线编制成绳与她游戏,又讲笑话逗她高兴。 这时,轻云气呼呼地回来,“还死赖着那儿不走,哭哭啼啼得说要向小姐请罪!不少路过的丫鬟婆子朝这边张望,这不是诚心给小姐难堪!都说云阳县主极重规矩,怎养出这样没脸没皮的女子!” 纾妍很是没劲,懒懒吩咐,“送把伞给这位风吹就倒的表姑娘,免得她出事儿讹上咱们。” 说到底,都怪她那个便宜前夫,当初既喜欢人家,又何苦来招她。 她怕是瞎了眼才会答应这门亲事! * “大娘子一定是喜欢狠了公子,”书墨信誓旦旦,“才会这样待表小姐!” 裴珩停驻脚步,睨了他一眼。 书墨认真分析,“公子想,娘子从前那般柔婉端庄的女子,且又无母家可依靠,怎会好端端向公子提出和离?今日又怎么体罚表姑娘?” “须知,这女子呷起醋来,可是会要人命的!”书墨兴致勃勃地八卦,“吏部的赵侍郎前些日子不是在外头养了一十四五岁的外室,昨日,他领着那外室要去浮华阁买首饰,好巧不巧,被他家里那位河东狮撞个正着。赵夫人当街把赵侍郎挠花了脸,这也就罢了,还让婢女将那外室的衣裳给扒了。” “还有太常寺孙寺卿,年初元宵节上不小心错牵了别家娘子的手,孙寺卿的娘子回去就闹着要回娘家,听说孙寺卿跪在房门前苦苦哀求才将人留下来。还有国子监……” 他说得绘声绘色,仿若亲眼所见,忽然听自家公子问:“他们都很怕自己的妻子?” “也不是怕,”书墨见自家公子于风月一途似乎还不如自己晓得多,愈发得意,分析得头头是道,“这天底下的夫妻皆有自己的相处之道。那赵侍郎挨打也不是一日两日,为人又好面子,逢人就说自己的脸是被猫抓的,都成了帝都的笑话,公子可见他要和离?还有那孙寺卿,娶的是娘家表妹,两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难道不知自己的表妹小性?还不是娶回家来巴巴哄着?” “至于咱们娘子,娘子以往处处拘着自己,喜欢公子也不敢说,如今得了离魂症,从前不敢说的,不敢使的小性儿也全都使了出来,哎,也不过一片真情罢了……” 裴珩不自觉地加快脚下步伐。 约半刻钟的功夫,转脚澜院的大门出现在眼帘里。 书墨一眼就瞧见澜院门口伫立着的白色身影。 快要立夏,又是正中午,日头毒得很,表小姐身上的披风在太阳下闪烁着银光,晃得人眼睛疼。 书墨心想,衣裳倒是极好的,只是与这季节十分地不合时宜。 论起穿着品味,到底还要看大娘子。这些年公子的衣裳鞋袜配饰全都由她打理好好送入前院,就连自家公子那样挑剔的人都极满意。 这时,李素宁也瞧见裴珩,像是体力不支,扶额倒向他。 裴珩离她不过两步之遥,身形却半分微动,示意书墨扶人。 李素宁显然没想到他竟会让自己的小厮扶自己,愣了一下,又强撑着站起,哽咽落泪,“表哥怎来了?” 裴珩蹙眉:“日头大,你先回去。” 李素宁却不肯走,怯怯地望向紧闭的远门,“可妹妹至今心里还怨素宁,不愿见素宁。素宁自幼丧父,无依无靠,如今能够仰仗的也只有表姑母与表哥……” 许是听得“自幼丧父”四字,裴珩的神色舒缓些,看了一眼书墨。 书墨赶紧去叫门。 不多时的功夫,院门从里面打开,轻云探出头来,瞥见自家姑爷冷着脸站在外头,以为他特地来找自家小姐算账,面色大变。 她心里恨恨地将李素宁骂了几遍,还未来得及通风报信,裴珩越过她,大步朝院内走去。 他刚入廊庑,远远地便听见东屋厢房里传来“呜呜呜”的声音,像是有人哭泣。 书墨忙道:“定是大娘子也伤透了心!” 裴珩听了未言语,却足下生风,转眼间便到了东屋厢房门口。一入内,果然瞧见妻子正趴在贵妃榻上的红木亢几上,双肩微微颤抖。 裴珩登时眉头紧蹙。 原本坐在榻上讲笑话的淡烟见他沉着一张脸,以为他为外头的表姑娘向小姐兴师问罪,忙站起身向他见礼。 伏在榻上的女子听到动静,抬起一张明媚绝艳的面孔。 她眼睛湿漉漉地,洇红的眼角还挂着一滴胭脂泪,嫣红水润的唇微微嘟着。 裴珩的喉结滚了一滚,眸光在她额角的海棠花瓣停留片刻后,落在她细白手指上缠着的五彩锦绳上。 显然,她方才正与人聊以交线之戏。 而纾妍一见裴珩,认定他必是为外头新欢而来,只装作没瞧见,细白柔软的手指兀自翻着花样。 裴珩径直走过去坐下,身上着的粉霞色绣杂宝文缎衣摆散落在榻上,盖在纾妍衣裙上头。 纾妍本以为他要问责,已经打好满腹草稿,心想他待会儿若是敢骂她一句,她即刻收拾东西就走,谁知却听到他温声问道:“可好玩?” 她手指一抖,原本织好的花伞系数散开。 9、第 9 章 纾妍一向吃软不吃硬。 且她自幼顽皮,无论她玩什么,她那个不靠谱的爹都回凑上前,笑呵呵地问:“可好玩?” 这三个字让她极亲切,也不知为何,明明在她的记忆里,几日前还同她爹吵架来着。起因是爹不许她出去玩,她嫌他烦,气呼呼地说这辈子都不理他了。 此刻却仿佛与阿爹已许多年都不曾见过面,心里难过得很,眼眶一热,掉下泪来,又不想被前夫瞧见,忙扭过身,揉得眼圈都红了。 裴珩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一句话她竟哭了,下意识抬手想要替她拭泪,却被她躲开。 她吸吸鼻子,“大人若是想骂就骂,何苦假惺惺!” 当然,他若真敢骂,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我为何要骂你?”裴珩收回手,轻捻着指腹的那一抹温热,“你是因为我要骂你,才哭?” “自然不是,”她抬起雪白小巧的下巴尖,迎上他深沉的漆黑眼眸,“凭大人再位高权重,我也不怕!” 裴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倔强而又傲气,却又哭得跟只小花猫一样的小妻子。 身边的人无不怕他,就连母亲待他也愈发地客气疏离。 从前她未失忆时,也待他事事顺从,再温柔体贴不过,亦不会用这样的眼神与语气同他说话。 裴珩忽然起了好奇心,“既不怕,为何哭得伤心?” 纾妍垂下眼睫,“我只是想我阿爹。前几日我还同他怄气,可我怎么都想不起,究竟有无与他和好。” 屋子里静悄悄,外头蝉此起彼伏,似要将夏日唤来。 纾妍的伤心劲儿也终于过去,一脸傲气,“虽然我不觉得有向大人解释的必要,但我如今借居在大人府中,不想旁人觉得我沈氏女没家教,给我父兄脸上抹黑。”言罢,吩咐轻云,“去将表姑娘请进来。”顿了顿,斜了裴珩一眼,“就说她亲亲表哥请她,舍不得她在外头晒着。” 裴珩:“……” 轻云一溜烟的出了屋子,大约半刻钟的功夫去而复返,身后领着李素宁。 面色苍白的李素宁由婢女搀扶着,先向裴珩见了一礼,随后怯怯地看了纾妍一眼,未语泪先流。 像是怕极纾妍。 纾妍懒得理会她做戏,开门见山,“可是我主动叫你来,为难于你?” 李素宁拿帕子拭泪,“是我惹了表嫂不高兴,理应受罚。” 方才还是妹妹,眼下就成了表嫂。 纾妍也懒得与她计较,“你只管答,可是我命你站在外头?” 这话一出,李素宁咬唇不语。 在她眼里,眼前这个被表哥厌弃的女子,从前只会躲在自己的院子里,不是听雨就是观鸟,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无用得很。 表哥不过要纳自己为妾,她竟然这般容不下,还闹出了个离魂症。 先前在外头,她就察觉到对方与先前有所不同,原以为当着表哥的面她必定会有所收敛,谁知她却死咬着不放。 李素宁不由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小声道:“并未。” 纾妍抿了一口茶,又问:“可是你自己非要站在外头的?” 李素宁闻言,看向面无表情的裴珩,哽咽,“表哥,我——” 一旁的轻云插话,“我家小姐还好心让我送了伞给表姑娘,表姑娘自己非要在太阳底下……” 裴珩道:“只管答是与不是。” 李素宁自幼在裴府待过几年,知晓他虽看似温和,实则最为严厉,声音愈发小,喃喃,“是。” 纾妍摊手,一脸无辜,“大人也听见了,我长这么大没听过这么离谱的要求,拦都拦不住。” 话音刚落,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就连守在门口的书墨也笑了。 纾妍却并未笑话李素宁,见自证清白,弯下雪白的颈,兀自认真翻弄着花绳。 裴珩也没笑,摩挲着拇指的白玉扳指,眼神却落在纾妍细白柔软的手指上。 那双手灵巧如蛇,很快就织出一花伞来。 李素宁从未受过如此屈辱,一张本就在日头下晒得微红的脸此刻红得似血,又见自家表哥的心神全在纾妍身上,眼神里闪过一抹妒意,不由地上前一步。 “阿嚏!”纾妍连打了三个喷嚏,手上的花绳乱作一团。 轻云急忙挡在纾妍跟前,恶狠狠地瞪着李素宁,“你这人怎一回事,我家小姐让你莫要靠近,你还非要靠近!” 裴珩见纾妍不停打喷嚏,眼泪都逼出来,皱眉,“怎好端端忽然这样?” 淡烟拿湿帕子替自家小姐捂住口鼻,回道:“我家小姐对某些香料过敏,表小姐今日用的熏香里恰好就有,我们小姐都已经告诫过她莫要靠近!可怜我家小姐也不知怎得罪了表小姐,表小姐非要如此!” 这话的意思,显然是李素宁故意为之。 李素宁一贯在人前喜欢装可怜颠倒是非,这回被淡烟全用在她身上。 李素宁正欲上前解释,还未开口,就听自家表哥道:“你先回去。”顿了顿,又道:“以后无事莫要来此。” 李素宁愣了一下,眼泪簌簌落下。 这回是真哭。 李素宁捂着脸离开。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纾妍捂着痒意钻心的鼻子,瓮声瓮气,“既然事情已经了结,请大人离开。” 这是明晃晃下逐客令。 裴珩却并未不高兴,反而道:“云雁南归,相思可寄。你闲暇时可写家书,我命人替你送去给岳丈大人。” 屋子里的淡烟与轻云闻言,皆从对方眼中看到难以置信。 老爷与公子被流放苦寒之地,且距帝都有几千里之遥,这些年小姐可谓日日思念,信写了满满一箱笼,却一封都寄不出去,可见这其中艰难。 如今两人都要和离,姑爷竟然主动提出帮小姐寄信。 丝毫不知情的纾妍以为裴珩是替自己寄信到北疆,高兴得不得了,又想到自己方才赶人,颇有些不好意思,“真的吗?” 裴珩对上那双天真不谙世事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温和些,“自然是真的。” “多谢大人!” 纾妍欢喜地从榻上下来,把手里的彩绳丢到他怀里,赶紧去寻纸笔。 裴珩与她成婚两年,从未见她如此高兴过,伫立片刻,悄无声息离开。 他刚回到听雨堂,守在院子门口的李素宁迎上前,巴巴唤了声“九表哥”。 裴珩并未请她入内,“何事?” 李素宁问:“表哥可嫌我是个寡妇?所以不愿纳我为妾。” 未等裴珩言语,她自袖中取出一块蝙蝠纹样翡翠玉佩,哽咽,“当年素宁丧父,主母虐待,是表姑母将我接来府上小住。府上其他表兄姐妹欺负素宁无父,也是九表哥保护素宁,素宁至今还记得九表哥当年鼓励之语。” 裴珩沉默片刻,道:“正因如此,你更不该妄自菲薄,与人为妾,实非幸事。”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入了院门。 李素宁痴痴地望着那抹高大挺拔的背影,想起九岁那年,她被几个顽皮的表哥推倒在地,那个衣冠胜雪,温雅如玉的俊美少年帮她捡起地上粘泥的玉,道:“若是他们再欺负你,来寻我。” 后来,在她自怨自艾时,也是他鼓励她。 明明是她先认识他,明明姑母也有意成全她,为何到头来,他却娶了一个家世还不如她的女子为妻。 而她却嫁了那样一个无用的男人,平白蹉跎年华也就罢了,还…… 李素宁想起那张嫩得几乎能掐出水的面容,抚摸着自己的脸,满眼惊慌,“是因为我比她年长些,是我老了,丑了,所以表哥才嫌我?” “小姐依旧很美!”婢女忙安慰,“也许九公子只是不舍得小姐做妾。” 李素宁闻言冷静下来,眼神里流露出柔情蜜意,“你说得对,九表哥当年就心疼我,帮我良多。” 至于那个鸠占鹊巢的狐狸精如今得了离魂症,只要表姑母厌弃她,早晚会让九表哥休了她! * 澜院。 纾妍快要写好家书时,才想起裴珩来,有些好奇地问:“他从前也这般和善吗?” 淡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自家小姐的话。 她不知怎的想起有一回撞见姑爷罚三公子的情景来,那场面绝对称不上和善。 而且这满帝都的人谁人不知姑爷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一向最不讲情面,听说因政见不合,就连自己的恩师都得罪了,此事在帝都传得沸沸扬扬。 不过他在小姐面前确实称得上和善,只是不大来后院而已。 思及此,她点点头,“姑爷与小姐本就是两情相悦,只是从前太忙顾不上小姐,后来因为纳妾一事伤了情分。” “原来如此。”纾妍并未多想,接着写家书。 她怕家人担心,并未写自己得了离魂症一事,只写了些趣事儿。 其实她刚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全都是现编的。看到廊外挂着的彩色雀鸟,便写那鸟儿会唱歌。看到园子里的花儿草儿漂亮,也要尽力夸一夸。总之,就连屋外树下的蚂蚁搬家,也值得赋小诗一首。 纾妍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末了,在信的末了写道:【帝都样样都好可我想家】。写完后,又补了一句:【若七哥哥还在替我问好】 一旁的淡烟见了,忙道:“小姐,这句话不必写!” 纾妍不解,“为何?” 淡烟道:“七公子也许已经不在。不如下回奴婢打听到七公子的消息,小姐单独寄给他。” 谁知这封信送去何处,若是姑爷瞧了岂不麻烦。 纾妍一想也是,在那行字上头虚划了一笔,待纸上的墨迹干了后,找了信封装好,催促她送信。 淡烟见她快活得不得了,心里也跟着高兴。无论这封信送往何处,在小姐的心中,它会穿过层层云端,带着小姐的思念,送到最重要的人手中。 她一时又想起自小姐生病后,姑爷倒是比以前体贴,又道:“反正今日也不便出去逛,不如小姐亲自送过去,向姑爷道谢。” 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姑爷了解了她家小姐的好处,自然更加舍不得。 毕竟,公子目前是小姐最好的选择。 纾妍一向恩怨分明,此事他确实帮了自己大忙。 只是…… 她正犹豫,一旁的轻云也道:“小姐上回不是要看荷花,这会儿天气正好。” “也好,”纾妍下定决心,“那就瞧瞧荷花,顺便道谢。” 10、第 10 章 此刻快要傍晚,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荷花池的荷花开得极好,一群红鲤鱼游于碧波之中,荡起阵阵涟漪。 纾妍正惬意地沐浴着斜阳倚栏赏荷,这时几个婢女簇拥着三个手持团扇,衣着华丽的女子朝荷花池走来,其中两个同李素宁年纪相仿,作妇人打扮。另一个则是十四五岁的少女,粉白团子似的小脸上长了一对黑漆漆的桃仁眼,模样极可爱,就是走路微跛。 纾妍正好奇是谁,左边个子与她鼻梁齐平,容长脸,吊梢眼,打扮得格外娇俏的红衣贵妇冷笑一声,“大嫂真是好雅兴!” 纾妍见她来者不善,眉尖微蹙,“你是何人,管我有无雅兴。” 妇人登时瞪大眼,“你不识得我?” 纾妍澄澈明亮的眼神里流露出不解,“难道你是什么大人物,我非得认识你不成?” 话音刚落,那少女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妇人面色更加难堪。 淡烟低声道:“她是二公子的正头娘子。” 纾妍心下了然。 这两天淡烟与她说过府上大致的情况。 英年早逝的公公与云阳县主伉俪情深,在世时并未纳妾,两人一共愈有三子。 嫡长子就是她那便宜夫君,次子也已成婚,娶的是赵祭酒家的嫡女。 幼子今年十八,与云阳县主的娘家一侄女定了娃娃亲。 只是这位表姑娘幼时摔断腿,走起路来走些微跛。也不知是不是三公子不满,两人至今未完婚。 其中赵氏与借助在府上的大房娘子孙氏素日里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俩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想来赵氏身边生得风韵十足,笑盈盈望着她的紫衣妇人想来就是大房孙氏。 她还听淡烟说,赵氏因着管家权与她不睦已久,而孙氏见谁都笑盈盈,实则城府极深。 至于那位笑起来十分和善,有不足之症的少女应是三公子的未婚妻沈星移。 果然,对方向她福了一福,声音如黄鹂一般好听,“表嫂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纾妍其实非常不喜欢“表嫂”这个称呼,不过暂居府中也只能暂时先当着这个“表嫂”,更何况听淡烟说,这位表小姐在她昏迷时,还送了上等的人参来。 她一向恩怨分明,弯眉浅笑:“已经大好,多谢表姑娘挂怀。” 她这一笑,眼波流转,摄人心魂,赵氏,孙氏以及沈星移皆晃了眼。 从前木头美人似的女子,如今鲜活得让人妒忌。 赵氏轻哼一声,“大嫂嫂还真是养尊处优,既有心思赏荷,却不去婆婆跟前尽孝。” 这种明讥暗讽的难听话赵氏从前常说,纾妍虽是大嫂,却也只能听着。 但那都是从前。 失忆的纾妍压根不惯着她,“我做甚么,同你有何关系?” 赵氏被噎得瞪大眼睛,“你——” “你什么你!”纾妍懒得理她,也没了赏荷的兴致,看也不看赵氏气红的脸,向孙氏与沈星移告辞。 待她走远后,沈星移也告辞离去。 园子里再次静下来,孙氏身边的婢女道:“这大娘子得了离魂症后,倒真像换个人似的,人也较从前更加明艳娇媚。” 话音刚落,孙氏斜了她一眼。 婢女立刻垂下眼睛去。 孙氏收回视线,轻摇团扇,叹了一口气,像是极为担忧,“也不知一个得了离魂症的人,可还有能力管家。我真替弟妹感到可惜,弟妹出自诗书礼仪人家,若论起管家能力,这府上当属弟妹莫属。哎,谁叫人家身份排在咱们前头。” 一脸怒容的赵氏啐了一口,“凭她一个边疆来的破落户,也配同我比!”说完,气呼呼地朝正院方向去了。 直到赵氏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赵氏斜了一眼那个团脸婢女,笑:“你过来。” 婢女忐忑走过去。 赵氏伸出染了丹蔻的寸长指甲拧着她白嫩的脸蛋,问道:“你方才说,大娘子生得如何?” 婢女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却又不敢叫,哽咽,“是奴婢眼瞎,那二房大娘子蠢笨如猪,怎比得上咱们大娘子您如花美貌!” 孙氏松开指尖,轻抚着她渗血的脸蛋,“我掐疼你了吧,你是知道我这个人心肠最软了。对了,表姑娘从听雨堂哭着回去,你替我送些胭脂过去瞧瞧她。” 婢女哭着应了声“是”。 * 这边,淡烟忧心忡忡,“赵娘子一向小气,恐怕必定要去县主那儿告状。” 纾妍却不在乎,“她要去就去好了。” 轻云轻哼一声,“她就是嫉妒小姐比她生得好,夫君比她夫君强!” 三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听雨堂。 纾妍抬头瞧着上方匾额,只觉得上头提的字极好,落笔极有气势,不过简单三个字,倒写出气吞山河的气魄来。 提这字的人,必胸有丘壑。 纾妍问道:“我从前常来这儿吗?”从前在家里,她姨母也常去书房。 淡烟道:“小姐第一次来。” 纾妍惊讶,“为何?你不是说我同他两情相悦,后来是因为无子嗣纳妾,我们才和离吗?”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 已经圆出经验的淡烟随口就来,“小姐不爱看书,觉得书房气味不好闻。”又怕自家小姐问出别的来,赶紧上前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应门。 书墨从门里探出头来,见到纾妍愣了一下,“娘子怎来了?” 纾妍笑,“我信写好了。” 书墨惊讶,“这样快?” 纾妍往他身后瞧了一眼,眼睫轻颤,“他不在?” 书墨有些迟疑,“在处理公文。” 公子不喜欢旁人来他的书房,方才表姑娘连门都不让进,如今娘子都要与公子和离,恐怕更加…… 纾妍瞧他一脸为难,以为是李素宁在里头,心想这老狐狸果然极会做戏,在她面前倒是未徇私,转头就关起门来哄人。 她在心里呸了几口,原本想要把家书交给书墨,随即想到指不定待会儿那老狐狸为哄人,将她的家书给新欢瞧,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晚些时候再拿给他,转身欲走,忽然听里头传来男人有些低沉的嗓音,“请娘子进来。” 书墨愣了一下,赶紧把人打开,将纾妍请进去。 纾妍本想让淡烟将家书拿进去,可到底当年道谢好些。 免得他觉得她这个将军之女没家教。 纾妍一直觉得裴珩穿得花里胡哨,书房必定也是极浮华,谁知一入内她就闻到一股子极浓重的墨香,混合着一些提神醒脑的香料。 偌大的书房四面皆是书架,整齐码放着书籍,除了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雕花书案外,一件多余的家具都无。 典雅到了极致,也质朴到了极致。 纾妍甚至想,待会儿也不知裴珩请她坐在哪里,总不至于连杯茶都不让吃。 正愣神,正坐在书案后批阅公文的裴珩搁下手中的笔,温声问:“你怎来了?” 纾妍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自袖中取出那封家书递给他。 裴珩没想到竟这么快,道:“我会尽快安排。” 纾妍极真挚道了一声“多谢”,道:“那大人忙,我就先回去。” 裴珩道:“既来了,不如留下来吃杯茶再吃。” 纾妍心想这儿像是有吃茶的地方吗? 像是知晓她在想什么,他道:“此处是我办公的书房,从不招待旁人,所以不设桌椅。” 纾妍忙道:“那我就先不——” 他忽然道:“你不是旁人。” 纾妍深以为然地点头,一本正经,“确实,我是前妻。” 裴珩似乎很认可她的话,让书墨去隔壁茶室搬了一张椅子来。 书墨动作十分麻利,搬了一张椅子放在书案后,与裴珩专坐的那张椅子并排放在一起。 纾妍觉得那椅子摆放位置十分不妥当,实在太亲近,可裴珩倒是一脸坦然,她也不好显得太小家子气,于是大大方方地坐下。 剩下三人去了隔壁茶室烹茶。 裴珩重新坐回属于自己的位置,道:“我还有几本公文未看完,你先坐着。” 纾妍丝毫不介怀,“大人忙自己的,我随意坐坐,吃口茶就走。” 裴珩道了一声“好”,接着埋首案牍。 纾妍百无聊赖地打量一圈书房,只见屋子里除却书之外,竟无一样得意有趣的东西,心中不禁好奇这个人难道除却政事以外,是不是就没旁的喜好。 偏偏她最讨厌看书,心中十分后悔答应留下来吃这杯茶。 坐了一刻钟的功夫,也不见书墨他们回来,而裴珩手下的笔一直未停过。 一向怕闷的纾妍有些坐不住,忍不住觑他一眼,只见眉目若雪的男人坐得笔直端正,长长的眼睫毛垂落下来,遮住那对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 一个男人,怎眼睫生得这样长呢? 还有,他身上的气味怎这样干净好闻,也不知能不能制成香料…… 许是晌午被李素宁扰的没睡午觉的缘故,纾妍瞧着瞧着,眼皮子重的抬不起来,眼前之人也好似与很多年那个坐在水榭里的紫薇花一般的男子重合,就连屋外的蝉鸣似乎都与那天夏天的相似。 一阵又一阵,叫得人心里怪烦的…… 裴珩本以为纾妍借口送家书来,一定有话同自己说,所以才留她下来吃茶。谁知等了许久,也未听到她说话,一转头竟瞧见她以手支颐,正阖着眼睛打盹,鸦羽似的眼睫垂在洁白的下眼睑处,投下一片阴翳。 裴珩盯了她好一会儿,她竟毫无察觉,反而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嫣红的嘴角微微上扬。 他的眸光落在她额角用胭脂描绘的海棠花瓣。 若是寻常女子额头头上弄出这样一道深的伤痕,怕是要自卑伤心,不肯见人,她倒好,还跑来见他。 这让裴珩想起从前那个温柔缱绻的女子。 只是额头生了一粒红点,遮遮掩掩不想给他瞧。 明明是同一张面孔,怎会生出两副不同的心肠? 这时,她忽然向一边倒去。 裴珩眼疾手快,大手一把托住她的头,不经意间,她微微敞开的领口处,一抹过分饱满的雪白映入眼帘里。 他从不是贪欢之人,此刻在自己的书房里,竟对她生出几分隐秘的渴望来。 也许是太久没入后院的缘故。 裴珩不自在地松了松领口,想吃口茶压压心底的躁动,只听她竟说起梦话。 裴珩好像听得“七”字,微微低下头想要听得清楚些,谁知忽然悠悠醒转的女子迷蒙着双眼望着他。 11、第 11 章 四目相对。 裴珩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你方才打瞌睡,我扶了你一把。” 纾妍揉揉眼睛,声音透着刻骨的妩媚慵懒,“我怎睡着了呢?” 裴珩不动声色地理了理宽大的衣摆,淡淡开口,“许是累了。” “定是如此,”纾妍解释,“我并不是随时随地睡着之人!” 裴珩斜她一眼,“是吗?” 她下巴微抬,“自然是,大人难道还值得我说谎不成?” 裴珩那句“谁值得你说谎”刚到口中又咽回去 纾妍也懒得吃他这杯矜贵的茶,起身打算告辞,这时书墨他们进来,笑道:“这会儿到了饭点,不如娘子留下来用饭?” 淡烟也帮腔,“也算是感谢姑爷为小姐寄信。” 纾妍未说话,裴珩忽然道:“你喜欢吃什么?让他们准备便是。” 这话便是在留客。 本以为他主动留客,她一定会留下,谁知她却摇头,弯着眼睫笑,“多谢大人的好意,可我不习惯同不熟的人一起用饭。” 裴珩听到这句话,平静如湖水的内心像是被人投入一粒石子,泛起微微涟漪。 他们不熟吗? 大抵是不熟的。 除却床祇之间,两人几乎无别的交集。 可裴珩从未觉得不妥,他一向无心风月,于他而言,妻子的作用便是生儿育女,主持中馈。 他出于礼节,“我送你出门。” 纾妍大大方方应了声“好”。 裴珩将她送出门,目送她离去。 她一路走,一路悠然自得地欣赏沿途的风景,落日余晖在她身上渡上一层金色的光芒,令人目眩。 这天晚上,裴珩仍是独自一人用晚饭。 自十一岁开始,早就已经习惯一人用饭的裴珩竟无端生出几分孤寂来。 饭后,书墨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案上的那封家书,忍不住问:“公子可是因为娘子的话,想起老将军?” 裴珩的父亲也曾是大端帝国的名将,十七年前战死沙场。 裴珩哑声道:“我突然想起父亲出征前,因为对政事的一些看法,我年少气盛顶了他几句。后来,我发现父亲是对的。我以为我可待他老人家凯旋后,沏一壶好茶向他赔罪,谁知竟再无那样的机会。这世上,生离尤可寄,死别无处诉。” 书墨闻言,不由地抹起了眼泪。 老将军去后,公子在县主的要求下,弃武从文,后又一路升上内阁首辅,裴家才重新挤入帝都的贵族圈子。 外人只瞧着裴氏一族人前风光显贵,可又谁能瞧见公子在这背后殚精竭虑的付出。 裴珩将兵书收好,吩咐,“明日去问问秦院首,离魂症的方子可配出来了?” 书墨应了声“是”,迟疑,“若是医好了娘子,公子真要送娘子离开?” 裴珩不置可否。 他从不是强人所难之人,她若执意要走,他自然会为她安排妥当,也不枉两人夫妻一场。 他收好家书,重新坐回书案前接着处理公务,直到快子时方处理完。 裴珩喜洁,睡前必定要沐浴,他搁下笔时,深知他习惯的书墨已经备好水。 沐浴时,裴珩不知怎的想起同沈氏第一回圆房时的情景来。 身段过分玲珑的少女几乎柔软得不可思议,任由他予取予求。 那天夜里,一向自制力极强的裴珩险些失控,直到摸到她满脸的泪痕,才清醒过来…… 书墨见自家公子起了兴,迟疑,“今夜十五,公子不若去瞧瞧娘子?” 裴珩没搭理他,将两条强而有力的手臂搭在桶沿上,阖上眼睫。 他十一岁以前,一直同父亲习武,这些年亦有晨练,尽管快要而立之年,但依旧肌理分明,腹部块垒分明。 这会儿虽已经夜深,屋子里热气氤氲,暖黄的灯火在他洁白如玉的脸上笼下一片阴影,愈发显得鼻梁高挺。 他微微抬着冷硬的下颌,水珠顺着他结实的胸膛的没入水中。 也不知是桶里热水的缘故,还是起了欲念的缘故,他微湿的雪白面庞透着薄薄的一层绯色,对比之白日里的端方持重,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就像是坠落凡尘的谪仙,染上极重的欲与望,让人忍不住想要扒开那张完美的皮囊,一窥究竟。 哪怕服侍他十几年的书墨,也不由地想,做男人做到自家公子这般,无论是前程上,还是相貌上,也算到了极致。又见自家公子似乎忍得极辛苦,又建议,“可要唤个小丫鬟来侍夜?” 这后院里,不知有多少小丫鬟惦记着公子,只是公子从来无意。 如今娘子同公子闹和离,在娘子病好之前,恐怕不会有新人入门,公子总不能这样一直忍着。 “无需,”一向最怕麻烦的男人喉结滚了一滚,哑声吩咐,“去将那团锦绳取来,就放左手边最下层的抽屉里,莫要用手碰。” 书墨愣了一下,随即想到公子今日将娘子玩的那团锦绳带回来,一时不明白沐浴时取那个做什么。但听话是他的长处,他赶紧去隔壁书房去取。 那团锦绳被公子常用的帕子包着,放在平日里收着一块玉佩的紫檀木锦盒里。 书墨想起公子的吩咐,连同锦盒一并拿过去。 盒子打开,公子伸出湿漉漉的手将那团乱麻一般的五彩锦绳取出来。 锦绳似乎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不同于一般的熏香,味道极淡,似花香,又似果香,极好闻。 书墨心想难不成公子也想聊以交线之戏?正好奇,公子道:“你去睡罢,这儿不用你服侍。” 书墨应了声“是”,收拾完沐浴的东西后出了屋子。 他刚关上房门,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极压抑低沉的喘息声。 书墨:…… 难不成那绳子还有旁的妙处? * 翌日。 裴珩不用朝会。 他用罢朝食,要出门时,书墨却拿了一套朝服来。 除却朝会,裴珩一般都是穿自己的常服。 他道:“今日不朝会,换套别的。” 书墨服侍他十余年,自然也知晓自家公子的习惯,有些为难,“公子素日里所穿的衣裳全都都由娘子一手准备,每隔半个月送一回。昨儿最后一套衣裳穿完,娘子没送来。”顿了顿,又补充道:“怕是以后也不会再送来。” 裴珩闻言,扶着额头,半晌未言语。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欲求不满,还是疏解过度,书墨总觉得自家公子的脸色似乎不大好看,忙道:“我叫一个小丫头去后院瞧瞧公子的衣裳可都熨好了?” 裴珩“嗯”了一声,“去把参汤拿来。” 书墨为难,“今日厨房没备下,怕是现煮也来不及。” 裴珩轻轻揉捏着眉心,“从前不是一直都备着,怎现在做事这样懒怠。” 书墨道:“从前是娘子每日天不亮炖好命人送来,公子想吃时可随时取,自娘子决意同公子和离后,就没再送来。” 裴珩闻言,洁白的指骨顿住。 书墨接着道:“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世上再没比娘子待公子更细心仔细的人,虽不大同公子在一处,但公子的衣食方面事事留心,就连书房内所用的提神醒脑的香料,也是娘子特地为公子所制。娘子总说外头卖的那些香料虽好,但用多了怕公子夜里睡不好,所以费心制了送来。我方才去收拾时瞧着,香也不多了,也不知娘子以后还会不会送来。不过我想,大抵以后都不会再有。” 书墨一时又想起这么多年,娘子给公子准备夜宵时,也总会想着自己一份,还曾给过银子使,不免有些感伤,“娘子如今得了这离魂症,什么也不记得。公子也要狠心与娘子和离,连哄都不愿哄,可怜娘子无依无靠的,将来出了咱们家的大门,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欺负娘子……” “不过娘子生得极好,性子又那样好,将来若是改嫁,也不知谁有这样的好福——” 话未说完,见自家公子冷眼盯着自己,他立刻识趣地转移话题,“我现在命人去煮些参汤来。” “不必!”裴珩沉默片刻,吩咐,“你去问问她,屋里可还有换洗的干净衣裳。” 书墨立刻去办。 大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书墨去而复返,道:“娘子一大早就出门玩去了。” 裴珩只得穿了朝服去衙署。 他是户部尚书,大多都待在户部处理公务。 快到晌午时,户部刘侍郎来向他汇报上一季度的财政。 刘侍郎说话十分啰嗦,一句话需要先铺垫三句,汇报一笔账目前,还要根据账上的日期详细地讲述当时的天气,听得人头昏脑胀。 这也就罢了,他一边说,眸光还总是若有似无的略过裴珩身上的朝服。 饶是裴珩涵养再好,也不禁蹙起眉头。 刘侍郎忙关切地询问:“阁老可是休息不好?下官瞧着阁老精神有些不济。下官抽屉里恰好搁了些上好的参,是下官的亲戚送来,常饮用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功效。” 裴珩脑仁更疼了,轻轻揉捏着太阳穴,“不必,继续吧。” 刘侍郎接着汇报。 待他汇报完,已经是半个时辰后,裴珩想起家里那个得了离魂症的小猫来,叫来书墨:“她今日去哪里逛了?” 书墨一整日都陪在他身边侍奉茶水,哪里知晓,“兴许就是四处走走,娘子头一回出门,势必要逛得久些。” 裴珩吩咐,“问问派去跟着的人她去哪儿了。” 书墨应了声是,即刻去办。两刻钟后,他去而复返。 正埋首案牍的裴珩头也未抬,“她今日去了何处?” 书墨忙从怀里掏出一本手札,打开后按照书写的行程念,“娘子辰时三刻出了门,大约巳时二刻出现在界身巷的浮华阁。大约在里头逛了半个时辰,挑了衣裳若干,首饰若干,共花费三百五十两银。不过娘子像是没钱付账。一身高八尺,头戴大帽,形容举止风流的男子欲慷慨解囊——” 话音未落,裴珩手里的朱笔一顿,“沙”一声响,在雪白的纸上划出重重一道红痕,力透纸背。 书墨吓得一哆嗦,迟疑,“娘子貌美,如今生病,若是遭人哄骗就麻烦了。” 裴珩微微抬起冷硬的下颌,“她现下何处?” 书墨忙道:“还在浮华阁。”顿了顿,又道:“就在咱们后头那条界身巷,马车过去大约半刻钟。” 裴珩已经站起身来,“备马车。” 书墨还未反应过来,就见自家公子已经戴好大帽,大步朝外行去。 外头诸官员们没想到裴阁老今日竟出来的这样早,皆怔了一下,随即齐刷刷站起身来,刚拱手见礼,谁知素日里极有涵养的裴阁老看也看未他们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去。 众官员:“……” 裴阁老怎这样匆忙? 这是家里着了火不成? 12、第 12 章 浮华阁大堂。 纾妍打量着摆放各色香料的红木博古架前长身和鹤立的郎君。 他瞧着三十出头的年纪,头戴大帽,身上着了鸦青色云纹鹤氅,腰间别着一把檀香扇,虽模样不如裴珩,但也生得眉目疏朗,风流儒雅。 自打她入了浮华阁,对方的眼神一直追着她跑。 且她挑选香料时,他还从中插了几句嘴,倒是对香料极有见地。 对于旁人的过分关注,纾妍早已习以为常。 淡烟曾对她说,帝都的贵人们贯会附庸风雅,喜好插花制香斗茶,于是纾妍也就没在意。 谁知她挑选完衣裳首饰时,一向管钱的淡烟因太久未出门而忘记带银票,她又不能向从前,让人回将军府里拿,正左右为难之际,对方竟然要替她付账。 那么多银子,他居然眼睛眨也不眨。 帝都的郎君都这样大方? 纾妍悄悄问淡烟,“我可识得他?” 淡烟与轻云皆一脸茫然。 儒雅风流的郎君这时已经自报家门:“某姓谢,只是想要与娘子结个善缘。” 纾妍观其行言表倒不像是骗子,偏她自幼什么也不缺,便是要天上的星星,她父兄也愿意摘来给她,即使当下无钱结账,亦不会为这些小利动心。 不过对于对方的好心,她仍报以微笑,“多谢谢公子,无功不受禄。” 须知寻常富足百姓之家一年花费不过二十两,谁人平白得了这样的好处怕不是高兴疯了,这生得极为明媚娇艳的小娘子瞧着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明明无钱付帐,竟不为所动。 在场的人见她额角的那抹海棠妆极别致,偏偏穿得却极老气,与她花儿一般的年纪极为不相符,恨不能代她受下的同时,又好奇她究竟是帝都哪户权贵人家里的女子,竟养出这样高的眼界。 男人亦没想到自己被拒,微怔片刻,眼神里流露出笑意,“好吧,想来娘子瞧不上某的这些赠礼,不过,某想要同娘子做个交易。” 纾妍澄澈乌黑的眼眸里流露出不解,“咱们头一回见,谢公子要同我交易什么?” 男人道:“说来不免有些唐突,姑娘所用熏香我很是喜欢,不知可否告知在何处买的?” 纾妍没想到他竟对自己的香感兴趣,只是她也不知哪里来。 一旁的淡烟忙低声道:“这香名忘忧,是小姐亲手所制。” 纾妍闻言很是诧异。 她几时学会制香了,还是忘忧这味失传的香料。 那男人眼神里流露出喜色,“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能制出忘忧,若是娘子不介意,请舍些与我可好?” 这个“舍”字说得极好,与先前开口要赠人衣裳首饰听起来悦耳得多。 纾妍自随身佩戴的藕荷色香囊倒出一粒褐色香丸倒在淡烟手心上,由淡烟给他。 他接了香丸在鼻尖嗅了嗅,颇有些遗憾,“果然是这个香气,只是缺了一味香气,可惜,实在可惜。” 轻云轻哼,“你这郎君怎么回事,我家小姐舍与你,你反倒嫌不好。”话音刚落,他身后一面白无须的随侍呵斥,“大胆!” 轻云吓了一跳,随即不甘示弱地瞪着他。 男人斜了随侍一眼。 那随侍立刻唯唯诺诺的低下头去。 男人又对纾妍道:“某不是嫌弃这香不好,只是,这香确实缺了一味。” 淡烟低声道:“小姐制好后,也说缺了一味香气。” 怪不得。 纾妍没想到他竟这样懂香。 她并未真的闻过忘忧,亦不知他口中所说缺的那一味香是什么。 纾妍的母亲曾是制香大家,未出阁时就名满帝都,听说还曾为深受失眠症折磨的太子妃制过一种名为“忘忧”的香。 不过,那是她的记忆。按照淡烟的说法,现在早已不是庆历年,太子殿下已经登记四年,结发妻子太子妃早已是皇后。 只可惜,后来母亲去世后,再也无人能制出这种香。 母亲逝去时她不过三岁,为有人照顾她,姨母便给爹做了续弦。 姨母是母亲的同胞妹妹,比母亲小了十岁,从前在闺阁里也曾同母亲学过制,尽得母亲的真传。 只不过,姨母却常说这世上再无人有母亲那样有天赋的制香高手。 姨母还说:“妍妍,你的嗅觉与姐姐一样好,只可惜心总是静不下来。” 纾妍的确静不下来。 这世上好玩的东西有那样多,去草原上策马,去小酒馆同人吃酒听评书,去戏园子里听戏,样样不比制香好玩。 她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此生只想要痛痛快快地活着,高高兴兴地活着,方不负辛苦来这世上走一遭。 更何况“忘忧”,也要有忧愁才能够忘。 十五岁以前,这世上就没有她沈纾妍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又何来的忧。 对方这时已将那香丸收入袖中,道:“诚如娘子所说,无功不受禄。”言罢,看了一眼随从。 随从立刻自袖中取出几张银票,恭恭敬敬地递上前。 男人温和道:“千金难买心头好,这是某的谢礼。或者,娘子可将它看作一桩买卖。” 淡烟扫了一眼,那银票加起来足有五百两,顿时心生警惕。 这人出手也太阔绰,该不会对自家小姐有什么企图。自家小姐从前心思单纯得很,也最爱结交朋友。合得来,即便是乞丐,小姐也愿意请对方吃一杯酒。 纾妍确实心里没想太多。 彼时的纾妍还未曾见识过人世间的人情冷暖,亦未遇到过坏人,在她眼里,人能有多坏呢?顶多贪吃些,贪财些,贪色些。若为了这一丁点的恶,就要日防夜防,岂不活得累死。 不过,她亦未收,“不过一粒香而已,不值什么。” 男人没想到她仍是不肯收,微微一笑,“既如此,不如就当某借给——” 话音未落,一道低沉的嗓音插了进来。 “她不需要。” 纾妍听着耳熟,寻声音望去,只见头戴珍珠檐帽,一袭绯红孔雀补子官袍,腰系金玉革带,生得俊美无双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浮华阁专门做帝都贵族女子生意,集合服饰,鞋履,胭脂水粉甚至于香料为一体,里面的装潢奢华却又极其雅致,且大量运用极奢华的琉璃,整个大堂看起来流光溢彩,如梦如幻,简直就是世间所有女子的梦。 她初进来时,亦目不暇接,只道这帝都的人有钱有闲亦有情致,就连这里服侍的婢子生得伶俐可人,说话轻声软语,还想着将来归家也开一间。 可他一出现,这堂内所有的一切全都成了他的陪衬。 他光是站在那儿,就完美诠释“世无其二,郎艳独绝”这八个字。 可他不是一向忙得很,怎得空跑这儿来了? 且此处卖的都是女子所用物件,难不成陪他亲亲表妹? 有些困惑的纾妍飞眼往他身后望去,也只见书墨一人。 又见在场所有女子拿眼儿悄悄打量着他,她在心里轻哼一声,这老狐狸一把年纪,没事儿就爱四处招摇。 裴珩人高腿长,几步就走到她面前。 纾妍很想假装不认识他,谁知这时谢郎君见到他笑得暖风和煦,“裴阁老竟有雅兴来此地?” 裴珩拱手,神色淡然,“见过宁王殿下。” 纾妍讶然。 他竟是宁王殿下,怪不得出手这么阔绰!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位宁王殿下是当今天子的同胞兄弟,不曾想这样儒雅有风度,不由地多瞧了一眼,对方恰巧也朝她往来。 双眸含笑,温和可亲。 仔细瞧着,竟与自己的大哥哥有一两分相似。 纾妍正愣神,只听裴珩冷不丁介绍,“这是内子。” 纾妍的脸倏地红了:!!! 他为何要跟人说她已婚! 都说了她今年十四,才不是他那个英年早婚的笨蛋妻子! 13、第 13 章 纾妍的心理还停留在三年前。 在她看来,裴珩出现之前,别人打量她,皆是因为她沈六姑娘生得好,她无惧旁人瞧。如今被人打量,是因为他妻子的身份,她实在羞于视人。 偏那只老狐狸与宁王殿下寒暄过后,还若无其事地问:“可挑好了?若有喜欢的全都一并买下。” “统统都不喜欢……”来了脾气的娇小姐嘀咕一声,想要说先前挑的那些全都不要了,又觉得陪着自己忙活许久的婢子实在辛苦,心里想着待会儿回去还钱给他就是,于是说道:“已经挑好。”又让淡烟与轻云留下来交涉,自己则向宁王施了一礼,在众人诧异的眸光中扬长而去。 啧啧啧,想不到这朝中出了名不近人情的裴阁老在自家夫人面前还是个受气包。 宁王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眸光亦顺着纾妍出了大堂。 浮华阁门口栽了一株梨花树,恰巧屋外这时一阵微风拂过,密密匝匝的梨花瓣如同雪一般飞落在她身上。她停下脚步,扬起雪白小巧的下颌尖,惊喜得望着这突如其来的“梨花雪”。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一贯风雅的宁王瞧痴了眼,直到察觉到脑后有一道热辣辣的眸光,扭头对上一双深黑冰凉眼眸,心里咯噔一下。 论起亲戚,裴珩还是他的表弟,这样盯着自己的的表弟媳瞧,确实有失妥当。 宁王轻咳一声,热络地问:“怀瑾特地来接弟妹。” 怀瑾是裴珩的字。 这帝都谁人不知裴阁老是大端帝国最忙的人,每日去衙署最早,走得最晚,从前宁王在他手底下当过几日的差,被折磨得苦不堪言,连夜向皇兄递了辞呈。 这样一个人,从不带妻子出席宴会,也绝不会特地来陪妻子购物,宁王也就随口一问。 谁知他却淡淡应了句“是”。 宁王:“……” 裴珩道:“我还有事,就不打扰殿下的雅兴。”言罢,瞥了一眼书墨。 书墨麻溜叫来掌柜结账。 掌柜哪里想到今儿店里来了当朝首辅与王爷,哪里肯收,非说要孝敬首辅夫人。 这些年想要巴结裴珩的人数不胜数,送钱,送物,甚至送女人的都有,这些场面书墨早已处理得娴熟,并不理会他的阿谀奉承之言,只叫他过几日去府上取钱,并道:“以后我们娘子来此,一律记在我们大人账上。” 那掌柜唯唯诺诺,又将本店的镇店之宝捧到裴珩跟前,一脸谄媚,“小的方才瞧见首辅夫人盯着这副头面瞧了许久,所谓宝马配英雄,珠钗配美人,小的愿意将此献与夫人。” 裴珩闻言,扫了一眼描金花卉漆盒。 只见用墨绿色丝绸装裱的盒内静静躺着一整副用南珠镶嵌的黄金头面,在日光下泛着莹润的紫光。 南珠不难得,难得是上头的南珠个头各个大小相同,品相一点儿不输宫里的物件。 只是这些东西,裴珩幼时在自己母亲的嫁妆里见了不少,实在不足为奇。 倒是其中一支玉兔抱珠的金钗倒是极为有意趣。 那掌柜何等眼尖,忙道:“方才夫人就是盯着这支钗许久,还说这兔子可爱极了。” 裴珩不置可否,与宁王殿下道别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那掌柜愣在原地,这时宁王瞧了一眼,笑道:“果然颇为奇巧。” 掌柜听了忙又捧与宁王,谁知又听他唏嘘,“只可惜这样有意趣的物件,本王却无可送之人。”说完,也走了。 掌柜:“……” * 马车里。 纾妍等了许久也未见淡烟与轻云上马车,正欲出去瞧瞧,朱红雕花车门忽然被人推开。 纾妍望着来人怔了片刻,轻哼一声,偏过脸去。 裴珩并未在意她的小性,抬脚上了马车,在她身旁坐下。 本就不大的空间顿时显得有些逼仄。 纾妍鼻子太灵敏,他身上混合着墨香的淡淡薄荷气息充斥在她鼻尖。 纾妍并不讨厌他身上的气息,反而说不出的喜欢。 可正因如此,她才不自在,尤其是他还挨着她坐,绯红的官袍几乎压在她的衣裙上,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紧挨着她的腿。她甚至能够隔着官袍柔软的面料感受对方的体温,以及对方腿部强而有力的肌肉。 纾妍脸上的热度自后背一直爬上面颊,就连耳朵似乎都烧了起来。 可对方却毫无察觉,十分地坦然。 她忍无可忍,“大人有自己的马车,为何非要同我挤?” 裴珩盯着她瞧了片刻,收回视线,“这是我的马车。”说着自马车暗格里取出一本公文兀自看了起来。 纾妍:“……” 难怪她上车时那车夫眼神颇为怪异。 谁叫两辆马车外观瞧着差不多。 原本还盛气凌人的娇小姐顿时矮人半截,红着脸要下车,又听他道:“她二人已经离开,我刚好回府,可送你。” 夫妻都做过,也不过是同乘而已。 纾妍又坐回去,马车渐渐地驶离界身巷。 纾妍觑了一眼身旁的男人。 他刚才当着外人的面首辅的架子倒是端得很足,便是宁王殿下到了他跟前,似乎也矮了半个头。 可与她独处时,他又极安静沉寂。 这让纾妍又一次想起那年炎炎夏日,呆坐在湖边水榭,眸光潋滟的男人。 那日的蝉鸣足足叫她烦躁了一整个夏季。 现在,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纾妍越发不自在,随口问:“大人路过?” 听淡烟说他忙得很,时常天不亮出门,披星戴月而归,总不至于特地来给她付账。 谁知却听他道:“不放心,过来瞧瞧。” “不放心”这三个字纾妍听得莫名耳热。 她迟疑,“大人有何不放心?” 裴珩道:“你如今病着,恐遭人哄骗。” 从前她贪玩,父兄也总担心她遭人哄骗。 对于他的好意,即便纾妍任性,亦生不起气来,咬着唇想了好一会儿,憋出一句话,“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嗯”了一声,“你不是。” 纾妍:“……” 他这副模样就像她爹哄她! 她一时又想起方才在浮华阁的情景,郑重道:“请大人以后莫要在人前说我是大人的妻子。” 裴珩的手一顿,从公文里抬起视线,看向身旁不大高兴的小妻子。 许是逛了半日的缘故,她鬓发微蓬,雪似的面颊透着薄薄的绯色,就连圆润的耳珠亦红得滴血。 他不知怎得想起从前在床祇间,耳珠红得滴血的女子躲在鸳鸯衾被中,怯怯地唤他去熄灯。 情难自抑时,他将那鲜艳如红豆的耳珠含入口中,柔若无骨的女子小声哀着“官人别咬”,修长的腿却缠上他的腰…… 裴珩几乎是立刻收回视线,喉结滚了一滚,嗓音喑哑,“我让你觉得丢人?” 心思单纯的女子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反问,“难不成我要以大人为荣?” 裴珩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顶着裴家嫡长子的身份出生,自启蒙以始,无人不道裴家出了一个神童,后被选入东宫做伴读,十七岁连中三元,不到而立之年位极人臣。 裴家人人敬他,人人怕他,但人人又以他为荣。 她是他的妻子,本该也以他为荣。 至少以前她一直如此。 可如今变得有些骄纵任性的女子一脸傲慢,“这世上自有我沈六引以为荣之人。大人再好,亦非我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上回大人与我约法三章,就把这个当作第三条。” 那样透着几分稚气的话,却让不轻易动怒的裴珩心中无端生出几分火气来。 裴珩摩挲着拇指的白玉扳指,道:“你可想清楚,我只答应你三件事,你确定现在就要用这最后一件?” 纾妍闻言,有些犹豫。 她如今失忆,这几年的事情全然不记得,难保将来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求他。 她试着同他商量,“那我第三条改为约好十章可好?” 裴珩闻言,斜她一眼。 一脸天真的女子眼神澄澈地望着他。 显然,她是认真的。 裴珩浸淫官场十几年,最厌恶的便是得寸进尺。 可出乎意料,他却对她的得寸进尺很是受用。 毕竟在这偌大的帝都,他是她唯一可依靠之人,要求过分些也理所当然。 只是他不喜欢陷入被动,并未答应她无理的要求,神色温和地哄道:“我曾承诺在你病好前会好好照顾你,我的身份便是你最好的护身符。”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一向吃软不吃硬的纾妍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那也不能见人就说,大人下回说之前要经过我同意才行,万一将来碰见七……”她说到这儿住了口。 见着又如何,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她竟与人平白无故成了婚。 对于同七哥哥分开的的缘由,淡烟只说他离开后再未回青州寻她。 她不信,可她也半点想不起来。 眼睛酸酸的,有些想哭。 她想家了。 要不还是归家好了…… 裴珩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不自觉地收紧了手中的公文。 自她醒来,虽说时不时使些小性子,可人还是极明媚灿烂,这样怅然的神情还是头一回见。 他突然对那个“七”感到十分不适。 这时马车已经驶入闹市区,神情蔫蔫的纾妍听着糖葫芦的叫卖声,忍不住朝着裴珩那侧望去,只见车窗外不远处捏糖人的摊位前围了好几个孩子,旁边还有一个扛着糖葫芦的小哥正在叫卖,都把她叫馋了。 她的情绪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见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糖人,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想来帝都的糖葫芦滋味不同些,糖人更甜些,捏得亦标致些……” 话音未落,她那便宜前夫突然转过脸来。 14、第 14 章 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耳根子微微有些发热的纾妍不甘示弱地瞪着他。 谁知他像是哄孩子一般,“想吃?” 纾妍很想有骨气地说不吃,可对着那双过分漆黑的眼眸,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他叫停马车,吩咐书墨去买。 自家公子一向最怕麻烦,头一回接到这种任务的书墨还以为听岔了,觑了一眼巴巴望向糖葫芦的娘子,赶紧去办。 半盏茶的功夫,他双手举着五颜六色的泥人与一串娇艳欲滴的糖葫芦回来。 裴珩将糖人与糖葫芦递到纾妍面前。 纾妍“勉为其难”地接过来,一本正经地品评,“糖人果然捏得比别处标致些,闻着香甜些。糖葫芦个头也大,嗯,极好。” 书墨:“……” 好可爱…… 马车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像是已经多年不曾吃过零嘴的纾妍吃得极满足。 待三四个糖人下了肚,纾妍终于意识到马车里还有个大活人,有些不舍地把最后一颗糖葫芦递到他面前,“大人要吗?” “我从不吃糖。”正在看公文的裴珩头也未抬,却换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坐着。 这回他的膝盖顶到纾妍的腿,不过看在他给她买零食的份上,她没有与他计较,又往左侧挪了挪,幽幽叹了口气,“那大人真是可怜,连糖的滋味都没试过。” 裴珩的手顿了一下,从公文里抬起视线。 正啃着糖葫芦的女子眼睫微微眯着,一张柔嫩的唇被糖渍染红,如同蔷薇花瓣一样娇嫩。就连握着糖葫芦的雪白柔荑也沾了点点红渍。 裴珩的喉结不自觉地滚了一滚,把手里的公文丢到矮几上,向车窗外望去。 浑然不觉的纾妍吃得正高兴,耳根子底下忽然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宁王殿下今年三十有二,为人风流无度,府中姬妾无数。” 纾妍不觉一震,抬起脸来,方才还在朝窗外瞧的男人此刻正近距离望着她。 外头明媚灿烂的阳光,在他洁白如玉的面庞染上淡淡的金,唯独瞳仁还是深黑,就像是一滴墨融在里头,黑得深不见底,令人心悸心慌。 像是要吃了她似的。 纾妍结结巴巴地问:“这同我有何关系?” “只是随便说说,”他极具侵略性的矫健身躯后退些,重新拿起公文,“这两日秦院首会来替你复诊。” 一听到“秦院首”三个字,纾妍仿佛闻到那股子苦涩的药味,眉尖微蹙,“他真能治好我?我日日吃那药,实在厌烦得很,我想我还是直接归家算了。” “不行。”这几日处处顺着她的男人毫不犹豫回绝,“在你恢复记忆前,哪里也不许去。” 纾妍:“……” 他怎管得这样宽? 她小声嘀咕,“大人又不是我爹,凭什么管我……” 本以为他没听见,谁知却听他说:“这是我对你的责任。” 纾妍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想起李素宁,道:“大人的责任倒是极多,这一个那一个,也不怕累死。” 他这回没接话。 一刻钟后,马车终于停下。 裴珩却并未下车,“我突然想起有些事,你先回去好好歇着。” 纾妍“嗯”了一声,直勾勾地盯着那串只剩下糖渍的糖葫芦细棍,“可我还是觉得药苦。” 裴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道:“我回来时再帮你带一些。” 纾妍立刻眉开眼笑,“我日后好了,一定回请大人。”说完不待裴珩回答,由人搀扶着下了马车。 这会儿晌食刚过,许是都在午休,府内静悄悄,路上只有纾妍三人。 纾妍把方才在马车时裴珩同她说的那句话说与她二人听。 她问:“你说,他是不是嫉妒宁王比他招人喜欢?” 淡烟笑道:“我怎觉得,这是姑爷醋了?” 轻云也附和。 纾妍不以为然。 她又不是没见过男子吃醋。 从前她若是多与旁的男子说上两句话,七哥哥便要呷醋不高兴,还需得她哄一哄才行。 老狐狸还给她买糖,跟她爹哄小孩一样。 不过她无所谓,老狐狸如今移情别恋,她亦从未恋过他。 主仆三人边走边聊,快到澜院大门时,远远地瞧见陈嬷嬷领着两个小丫鬟站在门口的一棵大柳树荫处。早已经立夏,天气一日比一日热,此刻又是正晌午,日头热辣辣地,有些过分丰腴的陈嬷嬷脸皮通红,不停拿着帕子拭汗。 轻云小声道:“这样热的天她守在这儿,怕不是堵咱们。” 话音刚落,已经瞧见她们的陈嬷嬷迎上前来,道:“云阳县主请大娘子立刻过去。” 纾妍眉尖微蹙,“大中午的,她请我过去做什么?” 陈嬷嬷却不肯说,“娘子去了便知。” 纾妍还未同裴珩和离,按照她的家教,云阳县主无论是从身份还是从辈分上也没有避之不见的道理,想了想,应了声“好”。 大娘子一直都惧怕县主,陈嬷嬷本以为她会借离魂症推脱,没想到她竟答应得这样爽快。 陈嬷嬷不由地多瞧了纾妍一眼。 模样倒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那对沉寂的眼睛变得澄澈明亮,犹如一汪清泉,让人瞧了不由地心生好感。 她想起待会儿即将发生的事儿,心里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明明生得细腰丰臀,怎就与大公子也没生个一男半女的。 这子嗣上不努力也就罢了,还阻着不让纳妾,岂不是犯了七出之过? 澜院距离正院大概一刻钟的距离,纾妍到时,院子里石矶上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鬟,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就连打苍蝇的声音都极小。 看得出来,她这位县主婆婆规矩极大。 纾妍听到东屋隐约传来哭声,猜测县主婆婆必定在那屋里,只是不知何人哭得这样伤心。 陈嬷嬷见她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心想待会儿怕是她也要哭,道:“娘子稍等片刻。”说着朝东屋方向去了。 趁着等待的功夫,纾妍颇有些好奇,“我平日里如何称呼这位县主婆婆?” 淡烟道:“小姐一般都随着公子称呼一声母亲。” 纾妍母亲早逝,提及时也称呼“娘亲”,就连姨母都不曾称呼一声“母亲”,却称呼自己的婆婆为“母亲”。 这个称呼倒也合乎情理,只是她非常不习惯。 她又问:“她除了嫌我生得太好,不许我穿漂亮衣裳,平日里待我好吗?” 淡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云阳县主因着自家小姐罪臣之女的身份,一直都没给过小姐好脸色。 可这实话万万不能说的。 她只盼着云阳县主千万莫要当着小姐的面,提及沈家流放一事才好。 “小姐要不还是先别见了!”她实在害怕。 纾妍不解,“为何?” 淡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时陈嬷嬷已经去而复返,道:“县主请娘子进去。” 守在门口的丫鬟这时也已掀开帘子。 淡烟与轻云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小姐入了狼窝,一颗心都提起来了。 * 纾妍甫一入屋,一股子浓重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熏得她有些头昏。 这样热的天,屋子里的空气实在闷了些。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对这股子气味感到恐惧与厌恶,仿佛此处有非常不好的回忆。 浑身不适的纾妍还未还未瞧清楚屋里的人,就听端坐在榻上的妇人呵斥:“沈氏还不跪下!” 纾妍:“……” 15、第 15 章 纾妍在家时也曾听姨母提过云阳县主。 这位县主是唯一一个有着皇室血统却在亡夫阵亡后,不肯改嫁的贵女。 姨母每每提及,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因此当她得知云阳县主不准她穿漂亮衣裳,只当她为人守旧,却没想过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喜欢自己。 纾妍虽然被养得骄纵任性,但对待长辈一向尊敬有加,一向讲究以理服人,“我一句话未说,何错之有?” 话音刚落,就有人冷笑一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正是上回纾妍在荷花池边见到的二房娘子赵氏。 赵氏一脸讥讽,“大嫂嫂进门这么久却未能诞下一男半女,岂不是罪过?自己不能生,又拦着大伯纳妾,还欺辱素宁表妹,岂不是又一宗罪过?” 纾妍瞥了一眼跪坐在云阳县主脚边抹眼泪的李素宁,心里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请她来的目的。 还未等纾妍说话,坐在赵氏身旁的孙氏忽然叹了一口气,“想来九弟妹也是一时糊涂,不晓得县主之所以纳素宁表妹入门,也是为九弟与九弟妹的子嗣着想,一时误会了县主的这份心,侄媳这里先替九弟妹赔个不是。” 纾妍只是失忆,又不是傻,这孙氏看似句句在帮她,实则每一句话都在给她定罪。 纾妍反问:“这位大嫂嫂的话我听不懂了,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犯了错,为何嫂嫂倒先替我认上了呢?还是说大嫂嫂这是唯恐天下不乱?”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齐刷刷将眸光投向孙氏。 这样的话孙氏并不是头一回说,以往大家只当她心善,惯会做老好人,却并未深想,经纾妍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不好对劲。 孙氏没想到素日里一声不吭的女子说话这样尖锐,按下心中慌乱,面露哀戚,“九弟妹就算不领情,又何苦还要这样冤枉我。我心里亲近县主所以才厚着脸皮咱居在府中,九弟妹如今这般说我倒不好意思再住在此处。”又起身向云阳县主抹着泪道:“大郎前些日子在外头买了一处宅子,虽小是小了些,但也够我们一家几口子住。” 孙氏嘴甜,这些年也如媳妇一般侍奉云阳县主在侧。 云阳县主是个极念旧之人,“你本是好心,与你何干,你快坐下。” 孙氏顺从应了声“是”,又坐了回去,但未再言语。 云阳县主一脸不悦地打量着自己的长媳。 沈氏待她一向恭敬有加,这还是成婚后第一次顶撞自己,且然连“母亲”都不肯叫! 前两日陈嬷嬷回来说她确实像得了离魂症,昨日就连二儿媳也跑来告状,说大嫂嫂得了离魂症后变得十分无礼,根本没有能力管家。 如今亲眼所见从前木讷呆板的女子变得伶牙俐齿,不得不相信沈氏确实得了离魂症。 又见昔日端庄得体的沈氏头上描了一朵花,装扮得妖里妖气,愈发不悦,“我且问你,可是你阻着九郎将素宁收作妾室?” 纾妍不以为然:“他纳便是,我无意见。” 云阳县主迟疑,“你不反对?” “自然不反对,只是,”纾妍澄澈明亮的眼眸里流露出不解,“我常听闻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儿,你们怎笃定一定是我的问题?” 她心理年龄小,不懂得生孩子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认为两人成婚后才能生娃娃,自然不能是她一人之错,但听在云阳县主耳朵里便有了别的意思。 她虽不喜沈氏过分妖娆,但沈氏的相貌身段放眼帝都也排在前头,若不然一向清心寡欲的长子也不会宁愿忤逆自己,也要将人娶进门来,可见心里也是爱到极点,但他婚后却甚少去后院。 如今给他纳妾,且还是他惜年心仪之人,他也不情不愿。 一个正当盛年的男人…… 她随即将这个荒唐的念头抛之脑后,轻哼一声,“我看你就是不想为九郎纳妾!” 纾妍觉得老狐狸的母亲实在蛮不讲理,也懒得与她争,“既如此,不如现在就把这件事办了,县主觉得我坐哪里吃这杯茶合适?” 云阳县主:“……” 她这么迫不及待是何意? 她蹙眉,“素宁是贵妾,怎能如此随便,你先将她妥善安置在你院子里,待挑个好日子,再摆上几桌酒席。” 纾妍一听要跟自己同住,想起她那便宜前夫前头不远处有一园子,忙道:“不如将表姑娘安排在旖霞园。”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呆住,就连李素宁也忘了 赵氏今日本想着沈氏因纳妾闹一闹,最好惹得婆婆厌弃,这样自己就能渔翁得利,顺理成章地拿到管家权。 可沈氏非但没有闹,竟然还把自己的夫君拱手让人,这让期望落空的赵氏感到失望的同时又委实不能理解。 沈氏有多喜欢大伯这全府上下有目共睹,怕不是疯了? 李素宁眼神里的喜色则连遮都遮不住。 旖霞园与九表哥所居的书房只有一道墙之隔,近得不能再近。 九表哥本就对她有情,到时自然水到渠成。 而云阳县主的心中此时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沈氏待自己的儿子有多上心她心里清楚得很,如今却拱手相让,难不成真的…… 纾妍心里真没想那么多。 她今日逛了一晌午,本就有些累,再加上这里的氛围实在令她感到窒息,她一刻都不想多待,“若是县主没意见,我这就回去安排。” 云阳县主回过神来,道:“既如此那就交由你安排,往后她诞下子嗣你便是嫡母。” 纾妍连便宜夫君都不想要,更何况这个便宜“嫡母”,嘴上敷衍地应了一声“好”,告辞离去。 纾妍前脚刚走,赵氏便道:“大嫂嫂如今生着病,管家——” 话还未说完,被云阳县主冷冷打断,“你刚怀了两个月身子,不好好养胎成日里想这些做什么!” 赵氏没想到婆母竟会当众斥责自己,捂着尚未显怀的腹部,委屈得眼睛都红了,讪讪应了声“是”,“儿媳只是担心母亲受累,自从大嫂嫂得了离魂症,全靠母亲一手操持。” 云阳县主哪能不知晓赵氏那些小心思。 在她看来长媳管家天经地义,沈氏虽然出身差些,但管家上挑不出半点错处。 更何况自己刚给沈氏房中塞了一个妾室,眼下又要夺去她的管家权,这让她那个长子怎么看。 她扶着额头,一脸疲惫,“我累了,都回去吧。” 赵氏等人起身行礼告退。 待三人出了正院,云阳县主吩咐,“你从我的嫁妆里挑一支珠钗送去给老二家的。你同她说,她如今是有功之臣,当下最要紧的便是养好身子,为裴家添子添福。” 云阳县主的陪嫁多是宫里的物件,极其贵重。赵氏眼馋也不是一日两日。 陈嬷嬷笑道:“小姐心里既想着二娘子,方才又何必叫她无趣?” 云阳县主叹息,“你瞧瞧她,自嫁进来后就惦记着管家权。这满帝都谁人不知她那个娘当家就当得糊涂,她性情跟她娘有七八分相似,眼界窄得很,哪里能当好家。当初沈氏从她手里接过管家权时,公中账务就被她管得一塌糊涂,我若不是看在她为裴家生了一儿一女,非严查不可!” 提及旧事,陈嬷嬷也叹息:“若论当家,大娘子确实是极好的,就是身世实在差些。” 提及纾妍,云阳县主迟疑,“你说,她怎突然答应得这样爽快?” 陈嬷嬷道:“兴许是生了一场病想开了。” “但愿如此,”云阳县主阖上眼,“你去外头打听打听可有专治不孕的好方子,也给她治一治。她模样好,生得孩子必定也漂亮。”顿了顿,压低声音,“顺便问问男子年纪大些,是否会力不从心……” 陈嬷嬷:“……” * 纾妍一回澜院,淡烟就问:“小姐,您怎就答应给姑爷纳妾呢?” 困倦的纾妍打了个哈欠,“我迟早要走,总不能拦着老狐狸传宗接代。” 她说得云淡风轻,淡烟与轻云却满腹忧愁。 小姐本就是无家可归之人,将来还能去哪儿? 眼看着这几日姑爷待小姐上心些,县主又非要塞个李素宁给姑爷。这位表姑娘本就与姑爷有旧情,若是姑爷真把她收入房中如何是好。 淡烟劝道:“小姐要不再考虑考虑?” “娘要嫁人,前夫要纳妾,我还能拦着不成,”已经换了寝衣的纾妍把自己埋进柔软的被里,声音缱绻,“指不定老狐狸回来还要感激我这样贤惠……” * 裴珩并不知自己的母亲与妻子已经合力给自己纳了一妾。 他今日散值得格外早,申时一刻就出了户部大门。 这让户部一众官员震惊不已。 须知裴阁老每日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害得他们这些下属熬到天擦黑才敢家去。 谁知今日晌午出去一趟也就罢了,刚过申时三刻就往家里赶。 莫非家里藏了什么宝贝不成? 莫说户部的官员百思不得其解,就连书墨也想不通。 他都有些不大习惯这么早回家,看向车窗里的那抹绯红高大的身影,好奇,“公子怎今日回这样早?” 他淡淡道:“朝袍穿着不舒服。” 书墨:“……” 马车经过闹市区时,只听公子吩咐,“照着晌午的买一份来。” 书墨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自家公子说的是零嘴,忙跳下马车去买。 待买完零嘴回到家,已经是三刻钟以后。 裴珩刚下马车,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九表哥”。 裴珩回头,只见李素宁与孙氏站在不远处的月门处。 孙氏淡淡地笑了一下,美目流转,“九弟散值回来了。” 她声音较平日里温柔婉转,就连李素宁也忍不住瞧了她一眼,微微一怔。 孙大嫂嫂虽比不上澜院里的那位,但也生得美艳妖娆,颇有风情。 同她一起,就显得自己十分寡淡。 李素宁一时有些后悔同她一起过来,生怕九表哥瞧不见自己。 可裴珩谁也未瞧,只是季节性向她二人微微颔首。 李素宁放下心来,眸光落在他手里的糖葫芦上,一脸娇羞地问:“九表哥可分我一串?” 裴珩淡淡回道:“不行。” 李素宁脸上的笑容冻在嘴角。 眼见着他要入院,她急忙上前一步,“九表哥,表嫂已经同意让素宁入门,还特地将素宁安排在旖霞园!” 话音刚落,他果然停驻脚步。 此刻日暮西下,夕阳的余光洒在长长的过道里,在一袭绯红官袍的男人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几时的事?”他问。 他神色瞧不出喜怒,声音亦淡然得很。 可不知为何,李素宁背脊发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16、第 16 章 李素宁虽然心里钦慕裴珩,但心里也十分怕他。 她一时不能确定自己不知究竟是哪里惹得他不高兴,小心翼翼道:“就在晌午时,表姑母请了表嫂来吃茶,说到子嗣的问题时,表嫂竟主动要素宁敬茶,说要将素宁收作妾室。也是表嫂说让素宁搬到这里来,说是方便照顾九表哥。九表哥不信的话,可以问一问大表嫂。” 话音刚落,一旁像是正在看热闹的孙氏嫣然一笑,柔声道:“九弟妹一向是最通情达理不过的。” 不过简单一句话,便坐实了这件事。 李素宁心里松了一口气,只听表哥淡淡道:“既如此,那你就住下吧,”言罢,头也不回地入了听雨堂。 伫立在原地的李素宁忐忑难安,“九表哥生气了?” 孙氏道:“倒也不见得,他不是答应让你住在此处。来日方长。” 说得也是。 只是李素宁有些不明白,“大表嫂为何要这样帮我?” 她从前来府上住的时候,孙氏还未入裴家的门,两人之间一点儿交情也无。 可她昨日不但提点她去见表姑母时该如何说话,方才还特地陪她在此等九表哥。 孙氏闻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她一向笑盈盈地,不笑时一对精心描摹过的眼睛看人时透着几分厉害精明。 李素宁被她盯得有些不舒服,只听她叹了一口气,“我不过为你打抱不平罢了,明明这一切本该是你的,凭什么她一来就能拥有旁人使劲力气也得不到的东西。明明,她出身都不如你。” “大表嫂说得对,”李素宁眼里闪过一抹恨意,“她一点儿也配不上九表哥!” 迟迟早有一日她能够取代那个女人,成为他九表哥的妻子。 * 听雨堂里。 裴珩吩咐,“去问问今日她回府后发生何事?” 书墨应了声“是”,赶紧去办。 大约两刻钟的功夫,他气喘吁吁跑回来,匀了两口气,回禀,:“听说是因为表小姐先去见了县主,县主才将娘子请过去。娘子大约在屋里待了半个时辰,出来时就命人收拾了园子。我还听说,娘子原本当场就要吃了那本妾室茶,还是县主拦了下来,说挑个好日子摆上几桌,娘子这才作罢。 裴珩闻言,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书墨见公子似乎不大高兴,迟疑,“县主一向重子嗣,想来娘子也是没法子,心里指不定如何难过,公子不如去瞧瞧娘子?” * 纾妍一觉醒来时已是傍晚。 火红的晚霞透过绿纱窗烧到屋里来,就连地毯上也散着碎金的光。 守在一旁的淡烟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上前服侍她起身。 乌曈里还笼着湿润雾气的女子望着绿纱窗上的烟霞,声音缱绻,“什么时辰了?” “申时刚过不久。”淡烟一边服侍她更衣,一边说:“晚饭已经好了,小姐洗把脸就能用晚饭。” 纾妍晌午就吃了一些糖人跟糖葫芦,眼下肚子咕咕叫。 她洗罢脸,紫檀木圆桌上已经摆好晚饭,全都是她素日里爱吃的菜。 她一向爱热闹,从前在家时都是同家里人一起用饭,用罢饭后一家人坐在一处吃茶聊天玩叶子牌,这已经是他们家里的一种不成文的规矩。 可自打她醒来,每日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用饭,也再无人会在饭后茶余同她说说话,哄一哄她。 她一时又想到今日晌午见她那个便宜婆婆的情景。 人人都好像要吃了她似的。 想来这样欺负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她甚至都不敢深想在她失去的这三四年时间里,究竟经历了什么事才能被人欺负到她头上。 从前的那个“她”得多可怜呀。 婆婆不喜,妯娌针对,与她两情相悦的夫君实则早有心上人。 她甚至怀疑这个“两情相悦”究竟是不是真的,否则他怎舍得这般欺辱她…… 淡烟见她神情蔫蔫,有些担忧,“小姐可是身子不适?” “我只是忽然想起从前在家时的情景,”纾妍有些怅然地搁下象牙箸,“从前在家时我爹总拘着我,我心里烦他,如今只有我一个,我心里又想得慌。” 淡烟与轻云听了心里十分难过。 莫说心理年龄不到十五,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姐,便是即将满十八岁的小姐面对婆婆不喜,妯娌刁难,夫婿即将纳妾的困境,宁愿和离也要逃离这一切。 淡烟想了想,道:“小姐若是孤单,不如待会儿用完晚饭去寻姑爷吃茶?” 轻云立刻也点头附和。 可说完后,两人又心里有些后悔。 指不定姑爷现在如何同自己的新欢柔情蜜意,哪里还会记着小姐。 只是除了姑爷,她们一时也想不出这偌大的帝都究竟还有谁能陪小姐解闷。 提及裴珩,纾妍反倒想起李素宁来:“她可安排好了?” 淡烟点头,“小姐一睡着,我与轻云就让几个粗使的婆子丫鬟将旖霞园收拾出来。” 话音刚落,轻云轻哼一声,“小姐没瞧见她当时那副得意的嘴脸,就像是已经过了门似的。” 纾妍并不觉得意外。 李素宁爱慕自己的表哥,如今能够得偿所愿,心里自然高兴。 旖霞园与听雨堂不过一墙之隔,想来他们今晚也在一同用饭。 老狐狸心里一定极感激她。 人人都有家,独她一个无家。 纾妍越想越伤怀,饭也不想吃了。 淡烟与轻云正不知如何安慰她,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淡烟扭头,喜道:“姑爷来了!” 纾妍下意识看向门口,果然瞧见一身豆绿白缘的直领道袍的俊美男人。 老狐狸怎来了? 纾妍呆呆望着来人。 他不是应该同他的表妹在一起,好端端跑来她这里做什么? 她嗅觉一向又灵敏,闻到一丝丝甜酸的味道,不觉口水生津,脱口而出,“大人是给我送谢礼来了?” 裴珩对上那对微红的天真眼眸,走到她身旁坐下,问道:“你做了什么好事,我要给你送谢礼?” ”我?”纾妍有些糊涂,“我将大人的心上人安排在大人隔壁,岂非全了大人的心愿?” 裴珩没作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大抵是刚起床,她满头青丝随意地绾了一个髻,白皙的额角没了胭脂的遮掩,露出原本的一道长约两寸长的粉色疤痕。 也许这道疤痕是因自己而起,所以丝毫不觉得丑陋,反而心中生出几分心疼来。 他一时忘记自己的来意,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抚摸着那道柔软的伤痕,声音也不免放得柔和些,“可还疼?” 心里本就伤感的纾妍闻言,乌瞳渐渐起了一片水雾,眼角的那颗泪痣映着雪白的肌肤,愈发娇艳欲滴。 她一把推开他的手,“大人总这样!大人这个人实在太奇怪了!” 裴珩不明,“我怎奇怪了?” “还说不奇怪,”她瞪着他,“大人明明纳了喜欢的女子为妾,偏又走来哄我,这难道不奇怪吗?还是说天底下的男子皆是如此?” 不对,七哥哥就不会这样。 他只喜欢她一个,也绝不会哄旁的女子。 “喜欢一个人,难道不该待她一心一意?” 裴珩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话来。 她从前从不在他面前提“情爱”“喜欢”之类的话,如书墨所言,她待他的好全都在一些不易察觉的生活细节里。 每日晨起时的参汤,搭配得当的衣裳,有助于睡眠的香料…… 两人哪怕在床衹间,亦从不曾涉及此类话题。 情迷意乱时,那样柔婉的女子也只会哭泣着唤他“官人”。 极简单的称呼,却又好似藏着千言万语。 面对“不到十五岁”,性子有些任性的小妻子,裴珩想起书墨的话,从不向人解释的男人道:“她并非我心仪之人。” “为何?”纾妍不理解,“是因为大人后来与我两情相悦,所以才不喜欢她了?” 裴珩听到“两情相悦”四个字时,深沉锐利的眸光睨了一眼一旁的淡烟与轻云。 两人完全没想到自家小姐竟会当着姑爷的面说出这四个字,生怕姑爷拆穿这个美丽的谎言,紧张得直冒冷汗。 裴珩收回视线,“自然不是。” 淡烟与轻云见姑爷也算变相默认,松了一口气,悄悄地退出屋子。 这时外头天已擦黑,暝色涌入屋内,渐渐屋子里没了光亮。 纾妍望着眼前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大人今日究竟所为何来?” 裴珩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来。 或许是乍一听见她主动将李素宁收入房中,且还安排在距离自己那样进的地方,心里感到微微的不舒服。 又或许是担忧她因纳妾一事不高兴,类似撞到头的事情再次发生。 因为额头上这道多出的伤疤,他待她始终心里有愧…… 裴珩按下有些纷杂的思绪,问:“为何不同我商量就把她安排在旖霞园里?” “不是大人想要纳她为妾?”纾妍并不明白他那些微妙的心思,“既如此,岂不是住得越亲近越好?” 这话题似乎又绕回来。 裴珩有些头疼,“我并不是非要纳她为妾。” “大人又不想要她?” 纾妍澄澈水润的眼眸里流露出不解,“那大人想要纳什么样的?高的矮的?白皮的还是黑皮的?” 未等裴珩说话,她恍然大悟一般,“我懂了!我常听人说女子要丰腴些才能生小娃娃,大人定是觉得她身子太瘦,所以才不愿意。不如我明日多让人送些好吃的过去,让她好好养一养,也好早些给大人生多——” 话音未落,一只温暖的大手突然捂住她的嘴巴。 纾妍:“呜……” 17、第 17 章 纾妍没想到堂堂一国首辅竟然捂自己的嘴巴。 许是常年握笔的缘故,他温热宽厚的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子,磨得她娇嫩的口鼻有些不适。 她呜呜两声,对方已经松开手掌。 她不满,“大人为何要捂我嘴巴?” 眉目若雪的男人慢条斯理,“方才有一只蚊子飞到你唇边,我见它张开嘴咬咬你。” “胡说!”她瞪着他,“蚊子那么小,屋里这么黑,大人怎就瞧它张开嘴?” 他斜她一眼,“我说有就有。” 纾妍:“……大人简直一家之言!” 老狐狸果然人前端方持重,人后心眼坏得很! 他不置可否。 纾妍恨不得咬他两口,谁知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包东西放在她面前的矮几上。 甜丝丝的。 是糖葫芦! 她心中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忙伸手去拿,却被他一把摁住,“用了晚饭才许你吃。” 他怎知她未用晚饭? 纾妍每回听到这样的话,总会不自觉地想起从前在家时父兄管制自己时的话语,她心底既觉得亲切,又下意识反驳,“我凭什么听大人的?” 他未回答,却连她的手与糖一并握在掌心里。 他握得不算紧,纾妍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怎么也挣不脱。 正在这时,淡烟举着烛台入内,一抹暖光逐渐地填满屋子,纾妍生怕淡烟瞧见老狐狸握着自己的手,用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吃便是。” 他适时在淡烟走到跟前前松开她的手。 纾妍松了一口气,不觉得掌心一片湿腻。 淡烟并未察觉到异常,只觉得自家小姐脸红得厉害,以为是屋里太热的缘故,向她说道:“小姐现在去用些饭食可好?” 被人威胁的纾妍闷闷地应了一声“好”,裴珩起身告辞。 纾妍忙叫住他,“今日晌午我用了大人的钱,理应归还。” 裴珩望着灯下神情再认真不过的小妻子,沉默片刻,颔首应了声“好”。 纾妍吩咐淡烟去拿钱。 淡烟面露难色,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纾妍闻言,眼神里流露出一抹震惊来,又见老狐狸正盯着自己,颇有些难为情,“我待会儿再命人送去。 原本以为他会问为什么,谁知他只是说:“不急,几时方便几时送来。”言罢,大步出了屋子。 纾妍见他走远,迫不及待地问道:“我成婚时难道没嫁妆?怎连三四百两银子都拿不出?” 她爹总说,自她出世就开始攒嫁妆,十几年来不知攒了多少。 淡烟道:“娘子成婚时确实有不少的陪嫁,只不过大部分充入公中,只留了一小部分在自己身上。这两三年又断断续续的又借出去千两银子。” 晌午小姐买东西时,她本想要提醒来着,只是小姐好久不曾那么高兴,一时就给忘了。后来姑爷突然出现救急,她心里松了一大口气,谁能想到小姐又将钱给还回去。 纾妍对于这三年的事情实在半点印象也无,眼下只关心一个问题,“那我现在还有多少钱?” 淡烟迟疑:“还有不到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 纾妍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把自己的嫁妆充入公中,可眼下指定拿不出来,远水救不了近火。 她问:“我都把钱借给谁了?” 一旁的轻云幽幽道:“借给姑爷最小的弟弟三公子。” 纾妍诧异,“我同他有那么好的交情?” “三公子待小姐也算敬重,”淡烟解释,“所谓长嫂如母,三公子爱闯祸,小姐所以难免帮衬得多些。” 纾妍压根不能理解过去三年的“自己”的所作所为。 不过一码归一码,欠人钱总得还。 她吩咐,“你先拿二百两银子还他,剩下的待我要回帐来再给。” 淡烟应了声“是”,将银子包起来,提着灯笼出了院子,向听雨堂走去。 她到时听雨堂里早已亮起灯来。 是书墨出来应的门。 淡烟将装钱的匣子递给他,并原封不动地转述自家小姐的话。 书墨一脸惊诧,“公子怎可能要?” 淡烟也不懂姑爷的想法,朝旖霞园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 书墨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抱着钱匣子折返回书房去。 正在处理公文的男人似是早有预料,“她派人送钱来?” 书墨应了声“是”,又原封不动地转述了纾妍的话,并打开钱匣子。 裴珩盯着里头的二百两银子,缓缓问道:“我记得她成婚时带了不少嫁妆。” 书墨迟疑,“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娘子嫁进来那一年底下庄子收成不好,老家又大肆修建祠堂,以至于公中有些吃紧,娘子便主动将自己的大半嫁妆充入公中,公子那时恰好代陛下南下巡视,县主特地交代莫要为这些小事烦公子。” 裴珩沉默不语。 他母亲一生要强,绝不可能会无端让一新妇的嫁妆充入公中。 他吩咐:“好好查查清楚。” 书墨应了声“是”。 裴珩又问道:“我的月俸呢?” 书墨忙回答,“一直都是送往县主处。”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其实我还听说三公子只要闯祸就会去寻娘子求助,娘子应该是怕县主知晓后难过,所以私下里没少贴补三公子。娘子又兼顾着管家的责任,平日里少不得要打赏底下人,我瞧着娘子连新衣裳都做得少,孙娘子跟二娘子衣着光鲜得很。” 裴珩闻言,听将手中的笔搁在笔洗上,洁白的指骨轻轻揉捏着眉心。 他与她成婚近三载,竟然不知她背地里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不成器的弟弟付出这样多。 自己的枕边人竟然连三四百两银子都拿不出,这是他的失职。 半晌,他吩咐,“从这月开始,月俸不必送去母亲处。”顿了顿,又道:“明日一早去母亲处支取一千两银子。” * 纾妍并不知晓因为要归还银子一事儿竟惹出那样大的风波来。 她活了十几年从未为银子发过愁,如今为着欠裴珩的那一百多两银子犯难。 翌日午休醒来后,她正想着要不要让淡烟去“催债”,云阳县主派人过来请她去正院用饭。 那婢女传完话便离开,淡烟知晓自家小家不记得事,解释,“裴府各房的人平日里都是各吃各的,只有每月吃一十五才会一起用饭,今日恰逢十五。” 原来如此。 纾妍想起昨日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压根不想去。 淡烟也犯了难,“可是小姐如今身份上还是裴家三房的长儿媳,若是不去怕县主怪罪。” 纾妍仍是不肯去,歪在榻上自顾自玩着手绳。 眼下姑爷未归,小姐若是一人去指不定要受气,可若是不去便会落个不孝的罪名。 淡烟这下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轻云入内,一脸喜色,“姑爷来接小姐了!” 纾妍闻言,下意识望向窗外,果然瞧见一袭绯红官袍的男人穿过门前那棵如同粉色巨伞一般的海棠树,转眼间已经到了门前。 她立刻收回视线,假装睡着。 淡烟与轻云对视一眼,一脸无奈。 裴珩一入房内就瞧见背着他躺在紫檀木贵妃榻上的蜜合色窈窕身影。 他径直走过去在榻上坐下,往里瞧了一眼,只见侧卧着的女子像是熟睡着,但浓密卷翘的眼睫却微微颤抖。 兴许今儿未出门的缘故,她满头乌泱泱的青丝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只用一根素玉簪子固定,白皙圆润的耳珠光秃秃的。他又瞧瞧她的手腕,只见细得仿佛一掐就折的皓腕亦洁白如霜雪,未有半点点缀之色。 就连身上的衣裳都是去年做的,款式过分老旧,十分不符合她稚嫩的年纪。 裴珩收回视线,温声道:“今晚要陪母亲用饭。” 纾妍假装没听见。 他又道:“母亲还不知你要同我和离一事,怕是要委屈你同我做戏。” 再也装不下去的纾妍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乌黑澄澈的眼眸里流露出不解,“为何?” “在你病好之前,我不想节外生枝。”裴珩如实相告,“若是母亲知晓你我即将和离,以母亲的性子,怕是会有不少麻烦事要处理。我怕麻烦。” “既如此,”纾妍听得他说自己是“麻烦”,心里很是不舒服,“大人为何还要留着我这个麻烦?” 裴珩温和道:“你是我的妻子。” 她立刻反驳,“前妻!” 他不置可否,“你放心,有我在,无人敢对你不敬。” 纾妍想着这几日老狐狸待自己确实不错,犹豫良久,终是勉为其难地点头。 两刻钟后,裴珩领着穿戴整齐的纾妍出现在正院。 此刻已是傍晚,暮色四合,院子里却亮如白昼,远远地就听见花厅传来极热闹的声音。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有。 纾妍一听这动静就心生悔意,扭身就要走,突然听到裴珩道:“沈家六姑娘就这点胆量?” 纾妍闻言,停驻脚步,抬起雪白的下巴,一脸傲慢,“谁说我胆小了,我们沈家的人浑身是胆!” 裴珩颔首,“现在瞧出来了。” 淡烟等人皆捂着嘴笑。 老狐狸! 纾妍在心里暗暗骂一句,随他一同入内。 自打纾妍磕到头后,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全部的裴家人。 除却见过的赵氏,孙氏,李素宁,沈星移外。还有两个成年男子与一未及弱冠的美少年以及四五个孩子。 如果她没猜错,那个眼含桃花,左耳戴一水滴型翡翠耳铛,格外招摇惹眼的美少年应该就是她的借债人——云阳县主的幼子裴钰。 左手边年纪最大,生得浓眉大眼,身形魁梧高大的那位应是裴家大房的嫡长子裴珙。 孙氏坐在他下首,身边规规矩矩坐着两男一女,两个男孩约八九岁大小,女孩十岁左右。 她听淡烟说,孙氏未育,膝下的三个孩子皆是妾室所出。 右手边与赵氏挨着坐的应是云阳县主的次子裴瑄。 他生得与裴珩有一两分相似,眉目俊朗,看起来是个脾气极好的人。 他与赵氏孕有一子一女,大儿子七岁大小,生得眉清目秀,小大人似的端坐在云阳县主跟边,显然很受祖母疼爱,小的則坐在他怀里撒娇,咯咯笑个不停。 诚如裴珩所说,他一出现,厅内所有坐着的人,除却云阳县主外,全都起身相迎,敬畏之心尽显。 自她醒来后,老狐狸在她面前极温和好说话,她以为他一贯如此。却没想到他在自家人面前威严甚重,就连方才还咯咯笑的小孩子见了他都噤声不语。 纾妍总觉得平日里见到的老狐狸与今日不是同一人,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而似乎早已习以为常的老狐狸领着她上前向云阳县主请安问好。 许是看在长子的面上,云阳县主也待她和蔼不少。两母子客客气气寒暄几句后,云阳县主见人到齐,命人传菜。 其他人待云阳县主与裴珩落座,方各自寻自己的位置坐好。 纾妍见只有距离上席最远且挨着小孩的位置空着,正准备坐下,端坐上首裴珩忽然朝她望来,神色温和,“坐我身旁来。” 话音刚落,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朝纾妍望来。 纾妍:“……” 18、第 18 章 这是裴珩第一回在家人面前让自己的妻子坐到身边来。 按理来说,纾妍是裴家三房的大娘子,又有诰命在身,位置本就该安排在裴珩身旁。 但自古以来,一个后宅女人的地位同自己夫君的宠爱挂钩。就连府中的门房都知晓大公子与大娘子感情寡淡如水,尽管纾妍在府中还兼顾着管家的责任,看似权力很大,可一到饭桌上,根本每个人所坐的位置,一眼便能瞧出地位高低。 从前裴珩太忙,不甚留意自己妻子的处境,就连一向最重规矩的云阳县主也因为纾妍罪臣之女的身份,在此事上装聋作哑,任由她孙子孙女坐在一起用饭。 现在他不过简单一句“坐我身边来”在每个人内心都掀起巨大的波澜来。 尤其是云阳县主,不得不重新审视沈氏在长子心目中的地位。 自己的长子是个什么脾性她这位当母亲的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这么多年来,他做的每一件事情,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全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绝不会是临时起意。 素日里不苟言笑的男人故意当着众人的面与沈氏亲昵,显然是在隐晦的告知众人:他这是在给沈氏撑腰! 至于纾妍,她如今得了离魂症,对于从前在府中的尴尬处境丝毫不知,自然也不知裴珩这简短四个字里所隐含的厉害关系。 在她年纪还小时,每逢宴会阿爹总会将她带在身旁,笑呵呵地对她说:“坐我身边来。” 是以青州无人不知执掌整个北疆的大将军有一掌上明珠,是全家人的心肝疙瘩,得罪了这位小姐比得罪大将军还要严重。 “坐我身边来”这句话对纾妍而言,承载着这世上最深沉的爱意。 现在老狐狸亦对她说这样的话,这让她内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她是沈家六小姐,便是天子举办的宴会父亲都带她出席过,更何况眼前一小小的家宴,于是落落大方地朝裴珩走去。 原先坐在裴珩身边——云阳县主的次子裴瑄率先反应过来,忙站起身来,道:“怪我怪我,不小心占了大嫂嫂的位置,还请大嫂嫂莫怪。” 裴瑄比裴珩小了两三岁,今年二十有五的年纪,一口一个“大嫂嫂”,这让纾妍颇有些不好意思,向他灿然一笑,“不妨事。” 她这一笑不打紧,裴瑄微微有些怔神。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大嫂嫂极温柔沉寂,便是笑也是静静的,虽生得极美,却好似个木头美人。如今这一笑,好似在这副皮囊里注入灵魂,变得鲜活无比,那对长而媚的眼,明明澄澈如水,偏偏迫人心魂。 突然,一只手狠狠地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 裴瑄疼得当场“啊”了一声,席上大人小孩都朝他望去。 云阳县主蹙眉,“怎么了?” 裴瑄扭头看向自己的妻子。 赵氏冷笑一声,“夫君可是眼疾犯了?” 一向惧内的男人强忍着疼,咬牙说了句“并无”,将位置让了出来。 纾妍正欲坐下,却被裴珩制止。 他吩咐,“换张垫子。” 立刻就有丫鬟另外拿了一张垫子换了原先裴瑄坐过的那张。 他这才向自己的小妻子温和说道:“坐下罢。” 纾妍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大相信两人曾两情相悦,如今见他这样体贴,心里多信了一两分。 因纾妍坐了裴瑄的位置,赵氏左手边的沈星移主动站起来要坐到原先纾妍的位置,云阳县主叫住她,让她坐到幼子裴钰身旁去,李素宁坐到原先纾妍的位置上去。 李素宁有些委屈地应了应了一声“是”。 沈星移瞧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裴钰,向云阳县主笑道:“不妨事,我喜欢同孩子们一起坐。”说完,不待云阳县主同意,步伐极慢地走了过去。 纾妍留意到,如果她走得慢些,便瞧不出跛脚。 她心里对沈星移生出一丝心疼来。 位置换好,裴珩这才向自己的母亲恭敬道:“请母亲先动箸。” 云阳县主这筷子动得一言难尽,有些食不下咽。 在场的人各怀鬼胎,唯有纾妍在认真用饭。 席上有一道药膳煲的鸡汤味道极甘甜,她正打算盛第二碗时,裴珩出言制止,“这汤用多夜里不宜安眠。” 她只好作罢。 裴珩见她一脸可惜的模样,心里好似被猫挠了一爪子,不疼,就是痒得很。 他将自己的空碗递给她,“帮我盛一碗。” 纾妍不解,“不是说吃多不宜睡眠?” 他道:“我熬夜。” 纾妍:“……” 距离裴珩最远的李素宁将他二人的互动瞧在眼里,只觉得九表哥身旁的位置本该是自己的,替他盛汤之人也本该是自己,心里怄得生疼。 孙氏亦朝着上首的位置瞧了一眼,垂下眼睫默不作声地用筷子拨着碗里晶莹剔透的米粒。 裴珙夹了一块用鸡汤煨出来的火腿放在她碗中,温声道:“多吃些,你近日都瘦了。” 孙氏极温柔地笑着说了声“多谢夫君”,却不动声色地将那块拨到一旁去。 饭用到一半,赵氏忽然道:“听说户部侍郎的位置近日有了空缺,也不怕大哥哥笑话,你二弟弟都已经在工部军器司郎中的位置待了两三年,也该挪挪窝。” 话音刚落,正在埋头干饭的裴瑄立刻道:“我如今这位置挺好的,我很喜欢。” 赵氏恨铁不成钢,又狠狠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裴瑄又“啊”了一声。 云阳县主哪里不知赵氏的动作,不悦地扫了一眼赵氏,“今儿这菜不合你的胃口?” 赵氏一时不解其意,忙道:“母亲这儿的饭菜自然是极好的。” “既如此也管不住你的嘴。”云阳县主说话毫不留情面,“男人官场的事儿,轮得到你一个妇道人家指手画脚!” 赵氏的眼眶蓦然红了,“儿媳不是这个意思。大哥哥是内阁首辅,还兼理着户部尚书。可瑄郎在工部连个侍郎都不是,出门在外丢的也是大哥哥的脸不是。” 裴瑄心疼的妻子,对自己的母亲说:“倩儿只是担心我,没别的意思。” 云阳县主瞧着这个没出息的次子就来气,但又不舍得在众人面前让他丢脸,习惯性地将眸光投向纾妍。 从前在饭桌上,一向对她毕恭毕敬的长儿媳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夫君,如今眼里却只有饭。 云阳县主将心底的气撒在她身上,“今儿饭菜倒是极符合大娘子的胃口。” 纾妍拿帕子优雅地拭干净嘴上的油渍,“确实极好。” 她原本以为吃不下的,没想到这儿的饭菜格外合胃口。 云阳县主被她这句话噎了一下。 这时,一直未言语的裴珩道:“先用饭罢。” 赵氏听得这句话,只道夫君升迁有望,又重新端起碗来。 饭后,一家子坐在一起吃茶。 纾妍从前在家时,晚饭后吃茶是最热闹的时刻,裴家吃茶就真得是在吃茶,各个闷声不吭,十分无趣。 她吃了半盏茶,觉得自己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正欲寻个借口离开,云阳县主对她说:“你如今也大好,待会儿把对牌钥匙拿回去。” 纾妍想也不想拒绝,“我能力有限,怕是难以胜任,这管家权还是算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将眸光投向她。 只见她正悠然吃着茶,像是完全没把管家权当一回事。 这让一直争的跟乌眼鸡似的赵氏愤恨的同时又隐含期待。 云阳县主先前给纾妍房里塞了妾室,所以特地选在今日家宴把管家权交还给她,就是让长子知道她这个当婆婆的没有亏待他媳妇儿,却没想到她竟不知好歹拒绝。 这让她面子十分挂不住,却又碍于长子不好发作。 裴珩看向自己的小妻子,“不想管家?” 纾妍点点头,诚实回答,“不想。” 云阳县主本以为长子会训斥她几句,谁知却听他道:“既如此,那便不管吧。” 云阳县主心里更气了。 这时,赵氏突然干呕一声。 裴瑄忙拿手拍着她的背,一脸担忧,可是孩子闹你了?” 满脸娇羞的赵氏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嗔怪,“大家都瞧着呢。” 早已不是初为人父的裴瑄“呵呵”傻笑。 其他人见状赶紧向他夫妻二人道喜。 裴瑄难掩喜色,随即觑了一眼自家大哥,想着自己如今已经儿女双全,眼下又添了第三个,而大哥哥至今还未有个一男半女,自己这般欢喜岂不是在拿刀子割大哥哥的心,于是赶紧又将嘴角的喜色往下压了压。 云阳县主将眸光投向罪魁祸首,见她直勾勾盯着赵氏的肚子,责备的话又咽了下去。 明明瞧着身段是个好生养的,怎至今都生不出! 她道:“再过半个月是你们父亲的生祭,再加上咱们府上又有添丁之喜,我想着到时去城外的宝华寺住上十天半个月,一来是为祈福,二来也好祈求咱们府上添子添福。大娘子可记住了?” 纾妍见她特地点了自己的名字,下意识问:“我也要去?” 云阳县主闻言,简直要气晕过去。 赵氏都已经怀了三个,幼子还未成婚,除了她这个嫡长媳,难道还有旁人不成? 可纾妍并不想去。 她自认为与裴珩已经和离,只待自己好了,即刻就要离开帝都,他想要添子添福,同她有何关系。 她正欲拒绝,裴珩已经开口,“如此也好。” 纾妍瞪时瞪大眼睛。 好什么好,他怎就替自己答应了! 裴珩像是没有察觉她的视线,起身向云阳县主告退:“儿子还有事,就先回去。” 赵氏本想到他提都未提自己夫君升迁一事就就要走,有些急了,给裴瑄使了个眼色。 裴瑄一脸为难地转过脸去。 赵氏方才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宣布自己有孕一事,本就想着借怀孕一事逼夫君向这大伯哥讨个更好的职位,却没想到他不肯,急得站起来,正欲开口,就听大伯哥对着自己的两个弟弟道:“去听雨堂茶室等我。” 赵氏立刻转忧为喜。 裴瑄垂头丧气地应了声“是”。 裴钰则一脸的生无可恋,正欲寻借口离开,只见大哥哥冷冷斜睨自己一眼,腿一软,又坐了回去。 裴珩收回视线,看向自己的小妻子,神色温和:“回去罢。” 早就想走的纾妍立刻站起身来,礼节性地向云阳县主请安告退,随他出门去。 两人刚出正院大门,纾妍迫不及待地问责:“我几时说要去寺庙?” 他道:“我送你回去,边走边说。” 纾妍见外头守着的有人,只好按捺下来,与他沿着来时的小径朝着澜院走去。 如今五月,到了晚上天气不算太热,迎面吹来的夜风里透着晚香玉浓郁的花香。 这香气令纾妍迷醉,她没有急着追问寺庙一事,问:“我一事实在不明,想请大人解惑。” 同样难得闲适的裴珩答:“何事?” 她极天真的声音里透着困惑,“二娘子是如何将娃娃揣到自己腹中的?” 裴珩停驻脚步,低头对上一双盛满月光的乌黑眼瞳。【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9、第 19 章 裴珩与纾妍成婚时,彼时正逢沈家举家被流放后不久。 她在帝都孤苦无依,身边只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婢女。 裴珩望着眼前一脸天真的小妻子,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也许从来无人教导过她如何侍奉自己的夫君。 她仿佛生来就是给他做妻子的,是以圆房的那天夜里,他将她眼神里流露出的局促不安与懵懂茫然当作羞涩。 她不知对于一个浸淫官场十数年,见惯黑暗与肮脏的男人来说,那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事后,不满十六岁的少女望着被血浸透的雪白丝帕,哭得微肿的眼眸里流露出不安:“官人,我要死了吗?” 他如何回应她的? 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彼时裴珩刚升任内阁首辅不到两年,朝堂之上有不少人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稍不留神就会被人扯下来,家族中又要挑选培养优秀的子弟,用以巩固裴氏一族在朝中的根基地位,根本分不出心思理会新婚妻子的想法。 后来的每一回,他都将这件事当作传宗接代的任务。而她从来都是曲意迎合,无半句抱怨。 那个夜晚,她在想些什么? 这些年她又在想什么? 提出和离时,又是为什么? 裴珩一时失了神,直到又听见小妻子问:“是因为拜子观音的缘故吗?” 裴珩回过神来,不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于是哄她,“是这个缘故。” 她又追问:“那我们成婚这么多年没有,是因为我同大人没有拜生子观音的缘故?” “大抵是我们每个月只拜两回,次数有些少,”裴珩喉结滚了一滚,“你想要小娃娃?” “若是生得漂亮,有一个也无妨,我最怕闷了,”纾妍弯着眼睫笑,“待我以后成了婚再去同我的新夫君拜送子观音。” 裴珩闻言蹙眉,“你要成婚?” “自然要成婚,”纾妍反问:”难道大人不会成婚?” 裴珩一时没有言语。 与她和离后,母亲自会再重新挑选适合的贵女与他成婚。 许是男人天生就会对自己的配偶有极强的占有欲,即使已决意和离,可一想到她将来会与别的男人“拜送子观音”,他心里仍感到非常不适,不动声色地试探,“你喜欢怎样的郎君,我可帮你留意。” 纾妍却信以为真,由衷道:“我从前一直觉得大人虚伪至极,却没想到大人为人竟这样好。不过大人倒也不必操/我的心,我不喜欢帝都的郎君。”她说得坦诚,浑然没有注意当她到“虚伪至极”四个字时,身旁的男人眼神里闪过的异样,自顾自在那儿说着自己的择婿标准,“最好能够入赘我家,我——” “既如此何不趁此机会去寺庙住上一段日子,”裴珩忽然就不想听了,“宝华寺是千年古刹,既然药石一时无用,不如试上一试,兴许早些恢复记忆。” 纾妍倒没想到这茬,迟疑,“有用?” 裴珩正色道:“心之所至,心诚则灵。” 纾妍一时犹豫不决,问道:“大人方才替我答应此事,可是怕云阳县主因我不肯去寺庙而多生事端?” 裴珩不置可否。 哼,真是一只薄情虚伪的老狐狸! 纾妍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不过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左右距离去寺庙小住还有半月的时间,万一这段时间恢复记忆,也就不用再去。 她这个人一向向前看,既然如今眼前之路有所阻塞,换一条道未必不能通顺,于是勉为其难地应下来。 此刻已经入夜,月亮悬挂枝头,随着人的方位向前缓缓移动。 纾妍一时起了玩心,追着月亮跳来跳去。 眼看着她就要追到花丛里,裴珩制止,“夜里黑,不许胡闹。” “我才没有胡闹!”她扬起一张粉白的面颊,笑,“我在追月亮。难道大人年少时不曾追过月亮?” 裴珩没有作声。 他总是这样闷,早已习以为常的纾妍也不指望他能回答自己的话,一边追逐着月光,一边竖着耳朵聆听草丛里的动静。谁知他忽然道:“我年少时,见过的月光大多是在书案上。” 她听了,一脸可惜,“那大人还真是可怜,这样美的月色,岂可辜负。” 裴珩闻言,抬头望向像是不断在往前移动的月亮。 这时,又听她惊喜道:“大人听,这儿定是藏着一只寿星头!”说着就要去草丛里捉,裴珩一把将她拉回来。 “怎这样顽皮,”一贯持重的男人颇为头疼,“不许再往里钻。” 她撇撇嘴,“这不许那不许,管得真宽。” 他道:“里头有蛇。” 她有些半信半疑。 跟在身后的书墨适时跳出来,“那里真有蛇,前些日子还咬伤了一个修剪园林的花匠。” 纾妍这才作罢。 从正院到澜院,约有一刻钟的距离,一路上,她总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比如,送子观音为何不把小娃娃揣到男子腹中。 再比如,每个月要拜几回送子观音才会更快地揣上娃娃。 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傻话。 可裴珩非但不厌烦,反而前所未有觉得放松。 尽管他一路闲庭漫步,也很快便到了门口。 纾妍向他道谢,“多谢大人送我回来。”言罢,要走,裴珩叫住她。 他问:“为何不愿管家?” 纾妍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不是我的家。”说完,头也不回地入了院子。 直到院门关上,裴珩方收回视线,顺着来时的路折返。行至她方才捉寿星头的地方,再次听到那阵蟋蟀声,一时停驻脚步。 书墨见状,忙问:“可要捉来给娘子玩?” 裴珩不置可否,大步朝前走去。 书墨一时犯了难。 最近公子的脾气越发难以琢磨,到底是捉还是不捉呢? * 裴珩回到听雨堂时,自己的两个弟弟已经在茶室等了两刻钟之久。 他刚踏入门槛,原本正悠闲下棋的两人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唤了一声“大哥哥”。 面无表情的男人径直走到上首坐下,冷眼打量着自己的两个弟弟。 裴瑄与裴钰见自家大哥哥面色一脸严肃,紧张得直冒汗,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不知过了许久,才听到他道:“坐下吧。” 两人松了一口气,在各自的位置坐下。 裴珩看向自己的二弟弟,“今日的事情是你的主意?” 裴瑄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道:“倩儿家中姐妹众多,各个高嫁,唯有我职位最低,我想着若是要能往上升一升也是好的。只是我……” 他说到这儿,实在难堪,未再往下说。 若是别人有当县主的母亲,当首辅的大哥哥,指不定早就高升,唯独这么多年他都原地踏步,实在因自己无能的缘故。 裴珩沉默良久,道:“你自己的想法呢?” 裴瑄闻言,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大哥,“我?” 裴珩摩挲着拇指的白玉扳指,缓缓道:“户部确实有空缺,我可以举荐你。但是你从不曾接触过这些,须得付出十二的心思从头学习,而且若是通不过年底考核,便是我也不能留你。” 裴瑄一时犹豫不决。 其实他很早就知自己资质平庸,既比不上才学冠绝帝都,手段心机无人能及的大哥,又比不上聪明绝顶的弟弟。所以一心只想做个富贵闲人。但因为他官职太低,妻子在娘家抬不起头来,每回一次娘家,就要同他闹上一回。他倒是不怕她闹,他只怕对不起自己的妻儿。 这时,又听自己的大哥道:“昨日我在宫里碰到你们工部的钱尚书。他说你这回督造的兵器极好,是个可塑之才。” 裴瑄听到这句话,眼神亮了亮,“钱尚书真这么说?” 钱尚书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就连天子跟前都敢直言进谏,也绝不会瞧在大哥的面子刻意奉承。 裴珩颔首,“军器司位置虽不高,但你自幼便喜欢兵器,能够做自己喜欢且专长的事情,也是一桩幸事。” 裴瑄何尝不知呢,但是一想到自己又怀有身孕的妻子…… 裴珩见状,道:“举荐的名额下个月初五才送到御前,你回去好好想想。” 裴瑄应了声“好”,起身告辞,行至门口,又被兄长叫住。 茶室内光线有些暗,面色有些晦暗不明的兄长道:“有时与人打交道,未必会比那些冷冰冰的兵器好。人的心远比你想象的复杂。” 裴瑄知晓这是兄长在提点自己,这些年若不是兄长为着整个家负重前行,也不会有他现在的富足悠闲生活。 他恭敬应了声“是”,“我会好好考虑此事。” 裴瑄离开后,裴珩又将眸光投向正翘着二郎腿的幼弟,“这些年你从你大嫂嫂手里拿了多少银子?” 裴钰愣了一下,一时不解其意。 裴珩冷冷道:“站起来!” 裴钰立刻站起来,左耳碧绿的水滴型耳铛在白皙的脸颊晃出一道残影。 他低声道:“没算过,怕是有上千两罢。” 裴珩道:“今夜回去好好算清楚,明日还回去。” 裴钰尚未及冠,名下所有的产业全都在母亲手里,每个月公中给的银子都不够用,一时半会儿哪里有钱还。 他正不知怎么办时,大哥哥道:“我这儿有一千两银子,你明日一早拿去还你大嫂嫂。但这钱不是白给你,从下月开始,你去国子监读书。” 未等拒绝,大哥哥又道:“若是不去也可,要么即刻还钱,要么即刻同沈家表妹成婚。” 裴钰心想自己还没玩够,绝不可能成婚。大不了他明日去哄哄母亲,一千两银子也容易得,可大哥哥像是知晓他在想什么,冷睨他一眼,“若是你敢去哄骗母亲,我会即刻会打断你的腿,剃光你的头发,将你丢到宝华寺当和尚去。” 大哥哥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裴钰只觉得自己的腿已经开始疼了,脑袋也凉飕飕,当下做出选择,“我去国子监读书!” 裴珩这才作罢,叫书墨将那一千两银子拿给他,并道:“回去给我算清楚究竟拿了多少银子,写张借据。”顿了顿,又道:“莫要说这钱是我给你的。” 裴钰生无可恋地接过银票应了声“是”。 裴钰走后,裴珩回书房继续案牍。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终于放下手中最后一本公文,书墨这时也已经备好热水,服侍他沐浴。 身心疲惫的男人坐在浴桶里,心里陡然生出一丝寂寞来。 书墨见状,道:”今日是十五,不如公子去娘子屋里坐坐,同娘子说说话。” 裴珩看了一眼沙漏。 此刻已是戌时末,外头万籁寂静。 书墨又道:“今日十五,以往娘子都会等着公子,怕是还没睡,”说完,又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取出一白瓷钵递上前,笑,“方才我捉了这寿星头来,娘子见了定会很高兴。” 裴珩打开盖子,只见罐子底部蛰伏着一只寿星头,赤须墨牙,一看便知是一员骁将。 拿去给她玩也好,免得她总嫌闷【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第 20 章 澜院。 纾妍沐浴过后就要上床睡觉去。 淡烟下意识问:“今日十五,小姐不等姑爷?” 已经躺进被窝里的纾妍疑惑不解,“我为何要等他?” 淡烟解释,“从前姑爷每逢初一十五就会宿在这儿,小姐总会等姑爷来了再睡。” “那都是从前,等他的也不是我。我最讨厌等人,”纾妍已经阖上眼,声音缱绻,“把灯熄了,刺眼睛……” 淡烟心想从前未闹和离时姑爷都不爱来,更何况是现在。 她走到桌前熄了灯,抹黑在床外侧躺下。 裴珩披月赶来时,院子里骤然漆黑一片。 他望着被月光笼罩的安静院落,想起从前无论他回来得有多晚,那个沉静温婉的女子总会为他留一盏灯。 他在熄灯一刹突然意识到,她不是“她”。 从今往后,再不会等他。 书墨亦没想到娘子竟然压根没等公子,迟疑,“兴许娘子只是累了,我去敲门?” “不必麻烦,”裴珩将手中的白瓷钵递给他,“明日拿给她玩吧。”言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纾妍这天夜里睡得格外香甜,翌日起了个早。 淡烟见自家小姐比起失忆前那个像是快要枯萎的花朵,如今鲜嫩饱满的如同水蜜桃,白得透亮的肌肤似散发着丝丝的果香。 淡烟心里也跟着高兴,一边替她梳头,一边喜道:“今日一早三公子派人送了一千两银子以及一张借据来!” 纾妍惊诧,“我都还没去要,他怎就主动送来了呢?” “谁知道呢,”淡烟也不大明白,“有了这笔钱,咱们手头宽裕些。” 确实是这个道理。 纾妍原本还想跟便宜前夫谈一谈自己的嫁妆,如今得了这笔钱倒也不急于一时。 用罢午饭后,她正准备让淡烟拿一百两银子还给便宜前夫,恰听外头的婢女来报:书墨来了,说是替自家公子送东西。 纾妍叫人请他入内。 片刻的功夫,轻云领着书墨进来。 书墨向她请了安,从袖中取出那白瓷钵来,笑道:“公子怕娘子闷得慌,特地让我将这个拿来给娘子玩。”说着递给一旁的淡烟。 淡烟捧到自家小姐跟前。 一脸惊喜的纾妍拿在手里爱不释手,问:“可是昨夜那一只?” 书墨也不确定,胡乱点头,“昨夜公子本来亲自拿来,只是娘子已经睡下。” 纾妍没想到老狐狸竟然来过,只是她并未在意,笑道:“那替我谢谢你家公子。你来得巧,帮我把这钱带给你家公子。”又让淡烟拿些散碎银子给他买糖吃。 书墨哭笑不得,心想他这么大早就不爱吃糖了,不过娘子的好意他自是记在心里,道过谢后,道:“公子这会儿刚从宫里回来,心情不错,娘子可要过去说说话?”顿了顿,又一脸喜色,“小七将军四个月前在青州打了胜仗,人还未班师回朝,陛下今日早朝时就封了四品宣威将军,如今成了名副其实的小七将军,听说已经在回帝都的路上。” 话音刚落,淡烟与轻云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抹惊慌。 纾妍并未察觉到她二人的异常,迟疑,“这位将军可是姓傅?” 难不成是七哥哥? “自然不是,”书墨解释,“这位小七将军是咱们族里一位庶出的公子,行七,年少有为,很是得公子器重,按照辈份,他当称呼娘子一声婶婶。我记得先前公子与娘子大婚时他还来过,就是那个眉眼生得与公子有一两分相似的。” 原来此七非彼七。 七哥哥是帝都普通人家出身,娘亲还是没有身份的外室,可怜得很,否则当初也不会到爹的军营里从一小小的兵卒做起。 她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裴家的喜事与她不相干,不过自己收了老狐狸这么多东西,总得回礼,于是指着窗前一脸盆大小的青色池盆里正游来游去的金鲤,“你把里头的那条鱼拿去,他若是喜欢就摆在书房里头解解闷,若是不喜欢丢到荷花池里。” 书墨心想公子一向不爱养这些东西,不过既然是娘子送的,还是拿盆子装了。 淡烟怕晒着,还去院子里折了一片绿油油的芭蕉叶盖在上头。 他前脚刚抱着鱼离开,纾妍好奇地问淡烟,“那个小七将军生得真与老狐狸有一两分相似?比之七哥哥如何?” 淡烟紧张得抿了抿唇,“我忘了。” 既忘了,想来是夸大之词。 能有几分像老狐狸,又怎能轻易忘记。 纾妍没了兴趣。 淡烟松了一口气,与轻云去厨房拿药。 两人行至无人处,憋了一肚子话的轻云急道:“完了完了,七公子回来了,还做了大将军,这下怎么办?” “慌什么!”淡烟强自镇定,“回来就回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左右没有比从前更糟糕的处境! 她嘱咐,“在未确定七公子如今对小姐的心意,一个字也不许透露给小姐知!” * 这边,书墨吭哧吭哧抱着一条鱼回到听雨堂书房。 裴珩见状,蹙眉,“我不是说莫要在书房里养这些东西。” 书墨忙解释,“是娘子送给公子的,说是礼尚往来。” 裴珩闻言,走上前瞧了一眼,只见清凌凌的水里游弋着一条巴掌大小的金鲤,只觉得眼熟,“哪里来的?” “就是先前公子从宫里给娘子带回来的那条番国进贡的金鲤,”书墨笑,“陛下还说这种鱼最难养不过,瞧娘子养得多好。” 裴珩想起来了。 有一回二人敦伦过后,小妻子搂着他的腰,头枕在他肩膀,声音缱绻温柔地说她长日无趣,能不能寻些有趣的活物陪她玩。 后来他把这条鱼带给她,她当时收得一脸惊喜,不曾想如今又还回来。 书墨见自家公子似乎不大喜欢,忙道:“我现在就丢去荷花池。” “搁着罢,”他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就放在窗前。” 书墨应了声“好”,寻了一只干净的碧绿盆池,又叫人去荷花池装了半桶水,移了一株荷花进去,才把那条价值千金的小金鲤放进水里。 原本沉闷枯燥的书房因这一抹绿色变得清凉起来。 书墨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笑道:“公子瞧着如何?” 裴珩不置可否,拿了一本公文:“她可说了什么话?” “倒没说什么话,对了,”书墨取出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娘子还说让我将这个还给公子,还说她同公子两清了。” 裴珩手指一顿,喉结滚了一滚,“浮华阁可给她送东西?” 书墨没想到他百忙中还记得这件小事,忙道:“应是下午送来。” 裴珩未再说话。 书墨见状沏茶去了。 窗外遮天蔽日的大树上也不知藏了多少蝉在里头,一声比一声高的蝉鸣,叫得人心里烦躁。 裴珩放下手中的公文,瞥了一眼那池盆。 窗外绿荫下细碎的光洒在池盆上,荡起粼粼金光,那只被她精心饲养过的金鲤怡然自得的躲在金光下摆着鱼尾。 待她病好,他亲自送她归家去。 这才算两清。 * 夏日炎炎,人人心里好似揣了一只蝉,唯独什么都不记得的纾妍乐得自在。 晌午午休醒来后不久,她正打算出去走走,外头前院的门房来报:浮华阁给娘子送东西来了。 纾妍一听自己的新衣裳终于好了,这下也不出去了,满心欢喜地叫轻云去将浮华阁的人领进来。 上回纾妍只是买了几件衣裳首饰,轻云本以为浮华阁只派一两个人送东西,谁知去了角门才发现竟然来了七八个绣娘,每个人手里都捧着托盘,上头的东西用上等的丝绸盖住,很是华丽。 轻云以为这是浮华阁的规矩,也没多想,领着人往澜院去。 途径花园时,恰好被出来散步的赵氏,孙氏与李素宁瞧见。 孙氏笑道:“瞧这大阵仗,怕是花不少钱。” 赵氏闻言,一脸不屑,“不过是撑场面罢了,一个破落户能有几个钱!”说完,怒气冲冲走了。 一身素衣的李素宁眸光落在那堆彩绸上,眼神里流露出艳羡。 孙氏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幽幽叹了一口气,“这九弟妹怎还不曾挑好日子迎素宁表妹过门?想来就算九表弟想要为表妹添置些衣裳首饰的,也怕旁人说闲话。” 李素宁闻言,眼底闪过一抹恨意。 自己虽住在旖霞园,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表姑母规矩又大,她也不好总去见表哥。 表哥为人端方持重,自然也不好光明正大地待她好。 孙氏又适时添了把火,“我昨日翻看黄历,再过五日就是好日子,最宜嫁娶,也不知县主她老人家看了不成,若是有人在提醒就再好不过。” 话音刚落,李素宁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事,就先回去了。”说完向她福了一福,转身离开。 孙氏瞧着李素宁朝着正院方向去了,满眼讥讽。 这样的蠢货也配给他做妾! 婢女道:“姑爷怕是这会儿已经醒来,娘子可要回去?” 孙氏闻言,眼底闪过一抹厌恶,但还是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澜院里。 轻云已经领着绣娘们入了正屋。 纾妍见七八个绣娘排开,迟疑,“我有买这么多东西?可是送错了?” 领头一眉清目秀的绣娘笑道:“咱们又怎会弄错首辅大人的单子。”说着一一掀开托盘上头的红绸,露出里头琳琅满目的首饰以及做工精致的各色衣裳。 “错了!” 纾妍眉尖微蹙,她没买那么多。 话音刚落,只听屋外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没错。” 纾妍扭头望去,只见一抹鸦青色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雪的肤,乌的眉,似血染的唇。 肃肃烨烨,清冷艳绝。 他一来,屋里的绣娘们各个红了脸,呆愣片刻后,齐刷刷向他行礼。 纾妍心中不自觉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个老狐狸又在到处招摇!【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1、第 21 章 裴珩已经走进屋内,径直在纾妍身旁坐下,道:“可喜欢?” 纾妍不解,“为何要送我东西?” “瞧着还不错就让他们一块送来,”裴珩回答,“待会儿试过不喜欢再让他们拿走便是。”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可若是待会儿试了都喜欢,就她手里那点儿银子可没钱买。 罢了罢了,左右她手里还有一千两银子的借据,瞧上抵给他算了。 毕竟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能够拒绝漂亮的衣裳和首饰。 她现在每每瞧见自己身上的衣裳都心情不好,连门都不愿出。 浮华阁的绣娘贯会察言观色,立刻道:“咱们这就为娘子更衣。” 已经许久不曾试新衣的纾妍也期待得很,笑眯眯地看向裴珩,“那大人待会儿也帮我挑一挑。”不待他答应,在绣娘们的簇拥下入了内室更衣。 浮华阁的绣娘们服侍的全都是帝都贵女,什么完美的身形没见过。原来进来时瞧着这首辅娘子衣着老气臃肿,以为身形必定一般,心里还暗暗为那样完美的首辅大人亏得慌,可当剥壳似的剥去层层束缚,露出如同新荔一般嫩的肌肤,丰满的乳,盈盈一握的腰身,挺翘的臀以及两条雪白笔直的腿时,无不各个红了脸。 这样的身段别说男人,就连女人瞧见都要忍不住摸两把。 这首辅大人也怪有福气…… 绣娘问:“娘子想要先试哪一件?” 纾妍随手指向其中一套格外娇嫩的鹅黄色衣裙,“就它吧。” 外间。 裴珩头一回陪女子试衣,也不知要多久能好,自袖中取出一本公文看了起来。 正看得入神,耳边传来女子娇柔的嗓音,“大人觉得这套如何?” 裴珩闻言,自公文里抬起视线,一时怔住。 裴珩与小妻子成婚时二十有五,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沈氏虽然小他十岁,但一直穿得过分端庄,在此之前,他从未觉得自己老。 可此时此刻他瞧着眼前穿着符合自己年纪的衣裳,娇嫩得仿佛枝头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的妻子,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 明媚灿烂的女子一脸期待:“好不好看?” 回过神来的裴珩抿了一口茶,真心称赞,“极好。” “我也觉得好,那就留下这套。”她又欢欢喜喜地进去换别的来。 她一连换了三四套,每一套裴珩都称赞好。 纾妍虽然也觉得他挑衣裳的眼光极好,就是款式太保守了些,询问:“我自己选的那些呢?” 绣娘忙将一套绛红色齐胸襦裙捧到她跟前,“这是娘子挑的。” 纾妍欣喜,“那快给我换上!” 这套齐胸襦裙是仿制前朝所作,领口开得有些大,寻常女子根本撑不起来,所以衣裳虽好看,但买的人却极少。 纾妍穿上身后,那衣裙将她玲珑有致的姣好身形勾勒得一览无余。 几个绣娘瞧得眼睛都直了,皆说这是几件里头最好的一套。 纾妍心想还是自己的眼光好,于是高高兴兴穿去给便宜前夫瞧。 裴珩本就忙,已经在此正准备起身告辞,恰好纾妍从里头出来。 只一眼,素了一月有余的男人气血上涌。 他重新坐回去,理了理身上宽大的衣袍,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这件不行。” “没眼光!”纾妍特地在他跟前转了一圈,“我最喜欢这件。” 他坚持,“别的都行,唯独这件不行。” 纾妍不解,“为何?” 裴珩扫了一眼屋子,“全都出去。” 淡烟与轻云忙领着绣娘们去了隔壁屋子。 待人走后,裴珩看向一脸稚嫩的小妻子,“没有那个男人会允许自己的妻子穿这样的衣裳出去。” 她一脸不服气,“是前妻。” 他缓缓道:“前妻也不许。” “这不许那不许,”她轻哼一声,”我看大人直接改名叫裴不许好了!” 天气本就炎热,她连换了几套衣裳,饶是冰肌玉骨,这会儿也生了汗,晶莹剔透的汗珠顺着纤细雪白的脖颈流进深深的沟壑里。 裴珩喉结滚了一滚,偏过脸去,耐着性子道:“你若喜欢,可在屋里穿,莫要穿出去。” “我为何要答应大人这样离谱的要求,”她口不择言,“大人不喜欢,不代表我将来的夫婿不喜欢。”顿了顿,小声嘟哝,“我都说了我不是大人的妻子,当初嫁给大人的也不是我…… 裴珩忽然沉默下来。 她说得对,她不是“她”。 昔日不管他说什么,他的小妻子都会乖顺回答:“都听官人的。” 纾妍觑了他一眼,见他眉眼低垂,像是在怀念什么人似的,以为他在想自己温柔可亲的表妹,扭过脸自顾自拨弄着粉嫩的指尖。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问:“最近可想起什么?” 纾妍摇头。 她已经很努力地去想,却什么也记起不来。 他站起身,嘱咐:“记得好好吃药,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言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纾妍也没了试衣裳的兴致,蔫蔫地躺在榻上。 绣娘们也不知好端端地怎就闹成这样,忐忑难安地请示,“那这些衣裳首饰?” 纾妍见她们陪着也怪不容易,想了想,道:“都留下吧。” 绣娘们如释重负,再三道谢后由轻云领着出去。 淡烟见自家小姐不高兴,走到她跟前,一边替她打扇子:“姑爷也是为小姐好。” 纾妍轻哼,“他凭什么管我,他又不是我爹!” 淡烟也不知说什么好。 若是姑爷不肯开口留小姐,小姐总是要走的,既如此那姑爷确实没有资格管小姐。 纾妍委屈得不行,“我原先觉得他人不错,拿他当半个兄长看待,从今往后再也不同他说话!” 淡烟听了这样孩子气的话,哭笑不得,“那若是姑爷再差人送糖葫芦来,小姐吃不吃?” 果然,一向贪吃的女子犹豫,“我给钱就是。” * 许是不欢而散的缘故,裴珩两三日不曾踏入后院,只每日都让书墨送些零嘴甜食给纾妍吃药。 纾妍每回都让淡烟付给书墨双倍的价格。 幼时因为姨母管得严厉,不许纾妍吃糖,所以才养得一口又整齐又洁白的贝齿来,如今他日日叫人送,她一点儿节制都无。 淡烟怕她生蚜虫,阻着不让她吃。 她便闹着不肯吃药。淡烟无法,只得由着她去。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这日晌午过后,纾妍用过药后糖葫芦后就开始闹牙疼,她一向娇气忍不了疼,躺在碧纱橱的凉簟上抹眼泪。 淡烟赶紧让轻云去听雨堂瞧瞧姑爷可回来,若是在的话,请他帮忙请太医来瞧瞧。 轻云得了命令,即刻去听雨堂。 * 听雨堂会客室。 裴珩一言不发地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他虽神色淡然,但周身极强的压迫感却压得旁人喘不过气来。 裴瑄坐在他下首,大气儿都不敢出。 一眉清目秀的青年跪在堂下,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好一会儿,裴珩缓缓开口,“你家主子为何会提前返帝都?” 青年忙道:“我也不知,公子只让我带回一封密函,说是请家主亲启。”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粘了三根鲜红鸡羽,涂了火漆的书信。 自古以来,只有加急信件才会在上头拈鸡羽。 三根便是八百里加急。 书墨见状,忙接过来,拿刀刮去火漆,自里头取出两张薄薄的书信,递到自家主子跟前。 裴珩伸手接了过来。 信中说的与先前送到御前的信并未甚差别,无非是说半年前与戎狄大皇子一战,如何以一胜少,大败戎狄大皇子,并且生擒其子一事。 小七的心愈发躁了,竟然如此沉不住气,先是率领大军提前返都,又浪费这样的人力物力送这样一封信回来! 裴瑄见自家兄长面露不悦,小心翼翼地询问:“小七在心里可说说了什么要紧的事儿?” 裴珩将已经瞧完的那页递给他,接着看另外一页,待眸光扫过最后一行时,微微眯起眼睛,指骨不自觉地收紧。 一旁的裴瑄仔细读了一遍,亦十分不解,“这不是前几日已经报到御前的军书,为何小七又特地写信来?” 又见兄长手里还有一张,伸手去拿,兄长忽然将那纸书信揉作一团,道:“无甚可看。” 也不知为何,裴瑄总觉得兄长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裴珩吩咐,“回去你家主子,好好地将他护送回都。” 青年得了令,行礼告退,大步朝外头走去。 刚到听雨堂门口的轻云差点与他撞了个满怀。 青年一把扶住她,爽朗一笑,“轻云姑娘,是你呀。” 轻云抬头一看,一脸惊诧,“你怎在这儿?” “我来送信。我家公子向娘子问,对了,”他一脸神秘,“公子为娘子备了一份生辰礼,迟些送到。”说完匆匆告辞。 轻云呆愣片刻,方抬手敲门,片刻后书墨出来应门,一见她来,喜道:“可是娘子让你来见我们家公子?” 轻云颔首,急道:“我家小姐闹牙疼,劳烦公子帮忙请个太医来瞧瞧。” 书墨一脸为难,“公子此刻正忙,怕不得见。要不你先回去,待会儿公子忙完我即刻通知公子。” 轻云只好先回去。 书墨回去后见公子正在与二公子说话,也不敢打扰。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裴瑄告辞离去。 一脸疲惫的男人想起方才那封信,轻轻揉捏着眉心,“她近日如何?可寻过我?” “半个时辰前寻过,”书墨忙道:“娘子闹牙疼,想要让公子帮着请太医。” “怎不早说,”裴珩眉头紧蹙,“还不赶紧拿着我的手令去请秦院首来!”交代完,又想到她如今娇气得很,还是决定亲自瞧瞧。 澜院里。 纾妍正捂着左脸颊侧卧在铺了凉簟的碧纱橱上。 近日里暑热极重,她上半身只在大红兜衣外罩了一件细白纱制成的半臂,下半身着了一条胭脂色绸裤。两条嫩藕似的细胳膊与半截雪白小腰袒露在外头。 裴珩进来时,一眼便瞧着这幅香艳到了极致的画面。他喉结滚了一滚,放轻脚步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都疼迷糊了的女子以为是淡烟,哽咽,“我疼。” 话音刚落,一只微凉的大手忽然覆在她面颊上,舒缓不少灼热的痛感。 纾妍回头一看,只见老狐狸不知何时坐在她身后,咬着唇扭过脸不理他。 裴珩见她眼角洇红一片,也不知哭了多久,语气不自觉地柔和,“疼得厉害?” 纾妍经不得哄,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伸手托住她雪白小巧的下颏尖,“张开嘴我瞧瞧。” 纾妍实在疼得要紧,犹豫再三,张开嘴巴给她瞧。 裴珩仔细瞧了瞧,发现她整齐雪白的牙齿末端似乎冒出了一个白白的牙尖。 他脱去拇指的玉扳指,去净了手回来,微凉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颏,道:“我替你磨一磨。” 纾妍正要问问可是要拿石头磨,会不会疼,谁知他忽然将自己的拇指深入她口中。 冷硬的手指擦过她的软舌,落在最里侧的大牙上。 一瞬间,一些旖旎模糊的画面自纾妍脑海里闪过。 红烛暧昧的室内,如雪堆出来的美人儿跪坐在男子跟前,洇红的眼角挂着一滴泪珠,像是被人蹂躏过的唇如同染了玫瑰花汁液,嘴角挂着透明的涎液。 “官人,我不会……” 那是纾妍的脸!【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2-30 第22章 第22章她中了媚毒(三章合一)…… 模糊,陌生,羞耻,悸动…… 各种陌生复杂的情绪铺天盖地的涌上心头,几乎喘不过气来的纾妍下意识推开近在咫尺的男人,可他宽大的手掌紧紧拢着她的下巴,微微蹙眉,“听话,别动。” 挣脱不得的纾妍只得任由他洁白修长的指骨在她口中进出,涎液顺着她嫣红的嘴角流下。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不过牙疼确实缓解不少,于是乖乖地给他磨牙,只是口中不断分泌津液,总不自觉地吞咽。 忽然,他停下来,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盯着她湿润的眼,嗓音喑哑,“别含那么紧。” 她想说自己没含,却说不了话,眨眨眼,抖落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洇红的眼角滑落。 此刻晌午刚过,许是要落雨的缘故,格外地闷热,躲在树荫里的蝉一阵阵鸣叫,叫得纾妍心里似乎也揣了一只蝉。 不对,九年前她心里就钻进一只蝉,它只鸣叫一个夏季。她只当它死了,却没想到它蛰伏九年重新复活,甚至比从前鸣叫得更响,叫得她浑身沁出薄薄一层汗来,就连身子底下的冰簟都捂热了。 她不由地蜷起脚,却不小心蹭到他衣摆下冷硬结实的腿,隔着薄薄的绸裤,灼人得很,她又赶紧往里挪一挪,随知他也跟着她往里挪动,宽大的衣摆落在她的脚面上,将她无处安放的玉足遮挡得严实。 她未敢再动,老老实实躺着,任由那一寸寸热意顺着她光洁的脚背,爬到她心里去。 像是过了一个夏季那么久,他终于抽回手指,“帕子?” 面颊绯红滚烫的纾妍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丝帕递给他。 衣冠整齐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根被她含湿的手指,嗓音愈发喑哑:“脸怎红成这样,可是想起些什么?” “没,没想起什么!”纾妍辩解,“什么也没想起!” 裴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神情慌乱的小妻子,想来她从前不大撒谎,不知自己此刻眼睫颤个不停,就连白皙的耳珠也染上一抹惊人的绯红。 也不知她想起什么,薄薄的红色胸衣被顶得冒了尖,让人忍不住想要含入口中好好口允口勿。 从前只要他一含,身子微微颤抖的小妻子总会不自觉地拱起小腰,怯怯地唤着“官人”。 裴珩是个正常的男人,自然也有谷欠望,甚至比一般人更加强烈。 自她提出和离到现在,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未曾碰过她。 他虽躁动,还不至于向前妻求欢。 更何况他不喜欢被谷欠望操控的感觉,对他而言,相较于微不足道的鱼水之欢,政务上的成就更让他有征服欲。 他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可还疼得厉害?” 眼睫湿润的女子娇声娇气,“好多了。” 裴珩想起放在抽屉里的密信,“你同小七很熟?” “小七?”她无辜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茫然,“大人的侄子?我见都未见过,怎就同他熟了?” 这回她没有眨眼。 既然不熟,他的侄子会在八百里加急的信件里问候他的小妻子【安】! “那你方才究竟想起些什么?”裴珩循循诱导,“你若早日恢复记忆,我便能早日送你归家,于你于我都好。” “真的?”心思单纯的女子经不得哄,想到能够归家,立即全盘托出,“我方才瞧见我好像跪在大人面前,也不知是不是大人打我了,我看起来很辛苦。”那样的姿势,那样的神情,怎么都觉得极为痛苦,兴许真是老狐狸偷偷打她。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她心里就有些恼羞。 定是他打她,她才不想跟他过了! 可不知为何,她对那样的场景又难为情得很,大抵是因为穿得太少的缘故。 裴珩微微蹙眉,“我几时打过你?”自成婚来,他虽不大来后院,但对她几乎有求必应,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纾妍见他不肯承认,轻哼一声,“我口中还溢出一些涎液,嘴巴也破了皮,若不是欺负我,我又怎会如此。” 裴珩大抵明白她在说什么。 那一回他在外头应酬,回来时被风吹得有些醉意昏沉,不知怎的就想起席间听见的一些浑话,就想同她试一试。 她生涩得很,有好几回还用牙齿咬了他。 可他非但不觉得疼,反而受用得不得了。 他没想到她竟然想起这个来…… 裴珩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谷欠火噌地一下蹿起来,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眸色亦随着屋里的日光暗下去。 她尤自未觉,像是噙着泪的眼儿巴巴望着他,“大人究竟几时送我回家?我想家。” “待你想起一切我自然会送你回去,”裴珩伸手拨开散落在她额前的一缕发丝,命令,“张开嘴,我再帮你瞧瞧牙。” 纾妍信以为真,听话地张开嘴巴,露出粉嫩的舌。 可他这回没有替她磨牙,指腹摩挲着她的唇。 纾妍只觉得唇又酥又麻,心里的痒意又来了,不自觉地夹紧了腿。 他望着榻上气喘微微有些急的女子,喉结滚了一滚,“可是哪里不适?” 纾妍也不知哪里不适,就是感觉很怪。 那种陌生的感觉让她感到羞耻。她急忙一把捉住他的手,声音柔媚入骨,“我不是很疼了,大人,莫要再帮我了。” 他“嗯”了一声,将她的手反握在掌心,“还在为那日的事不高兴?那日,我确实不该管你。” 他的手掌很大,掌心灼热得很。 纾妍一向吃软不吃硬,见他主动认错,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个人一向最讲道理,不爱跟人吵架的。除非实在忍不住。”又见他握着自己的手,欲抽回来,谁知却被他紧紧握住。 此刻外头像是飘起雨丝,屋子里彻底暗下来。 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拨弄着她的指尖,温声询问:“那你从前在闺阁中都同谁吵过架?小七?” 纾妍闻言一时怔住,迟疑,“你怎知我同小七哥——”随即住了口,“我没同大人的侄子吵过架,大人难道认为我会欺负他不成?” “没有就好,”他松开手,“他到底是你的晚辈,按理,该唤你一声婶婶。” 纾妍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正欲问他究竟是何意,这时,外头传来淡烟与男人说话的声音。 像是秦院首来了。 纾妍朝窗外望去,老狐狸忽然搂着她的腰入了碧纱橱。 她还未弄明白他要做什么,他已经放下藕荷色床帏,将二人遮挡得严严实实。 “大人这是做什么呀——”声音嘎然而止,“呀”字拖出长长的余音,像是钩在人心尖上,撩人心弦。 院外。 淡烟在门口唤了两声,以为自家小姐已经穿戴整齐,于是便领着秦院首入了屋子。 这会儿屋外飘着细雨,屋子里暗沉沉。 淡烟搜寻一圈,发现原本躺在碧纱橱的小姐不见人影,床帏也遮挡得严严实实,影影绰绰地瞧不大真切。 床下却胡乱倒着一双男人的皂靴。 是姑爷的。 帐内隐约地似乎还听到小姐细微的喘息声。 淡烟倏地羞红脸。 这大白天的,姑爷怎就同小姐…… 秦院首做了一辈子太医,也算见多识广,撞见这样香艳的情景,亦红了一张老脸。 谁能想到朝堂之上沉稳自持,不苟言笑的裴阁老竟然大白日与自家娘子躲在帐中做那种事,说出去都没人信。 他内心激动不已,面上半分也不敢显露出来,刚准备告辞,帷幄内忽然传来男人低沉沙哑的嗓音,“有劳秦院首。”说着,一只雪白柔嫩的小手自帐中伸了出来,搭在紫檀床沿上。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上头布满着淡淡的红痕。 秦院首只好硬着头皮上前看诊。 这时帐内的裴阁老嗓音低哑地叙述妻子的病情。 秦院首把完脉后,道:“应是这几日夏季炎热,娘子有些虚火过旺,可服用滋阴、清热、解毒消肿药物。” “那,”帐内传来女子娇柔的嗓音,“我吃糖不打紧吧?” 秦院首愣了一下,随即道:“少吃为妙。” 她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秦院首忙道:“那老夫去开些方子来。” 裴阁老叫住他:“大抵是因为我同她做了一些昔日类似之事,她模糊忆起些,不知院首如何看?” 昔日类似之事,那是什么事? 浑身都在冒汗的秦院首不敢再往下深想,将存在脑海里的医术典籍搜刮一遍,思虑良久,方道:“若真如阁老所言,阁老可陪着娘子多做一些从前做过之事,两人多亲近亲近,兴许能够有助于娘子早些恢复记忆。”其实,他觉得自己都是废话,裴阁老大与娘子白日宣淫,想来已经亲近到了极致。 就算再亲近,还能亲近到哪儿去。 思及此,他又道:“最好是把曾经做过的事情一一复刻一遍,会更有助益。” 帐内的男人沉默良久,道:“内子身子有些羸弱,请秦院首替她开些补身子的方子来。” 秦院首心想裴阁老正当盛年,家中又只有这不满十八的小娇妻,连个妾室都无,怕是没个节制,身子差些也是有的。 他忙应下来,赶紧随着同样臊红脸的淡烟去了隔壁屋子写了两张方子,又思及裴阁老恐怕也需补上一补,又另外开了一张有益于男子房事的滋气补阳的药方来,嘱咐一些饮食忌口。 淡烟忙将他送出内院,折返回来时却被满脸慌张的轻云给拖到院子外头的一棵芭蕉树下。 那芭蕉叶聚满了雨水,倒了她一身。 她嗔怪道:“怎这样毛手毛脚!” “姐姐不得了!”满脸是汗的轻云捉住她的手,“你猜我今儿撞见谁了?” 淡烟被她抓疼了,蹙眉,“撞见谁了?” “我撞见七公子身边的青竹了!”轻云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说七公子让他向小姐问好!还说七公子给小姐准备了生辰贺礼,你说他这是要做什么!” 青竹是七公子跟前的随侍,淡烟闻言心头一震,“七公子回来了?” 轻云摇摇头,“只有他一个,好像没回来。” 淡烟一听心里也打起了鼓。 若是七公子在帝都,当作寻常亲戚走,孝敬自己的婶婶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可他外出打仗几年未归,却巴巴给小姐送贺礼,这就惹人遐想。 轻云往院子里瞅了一眼,“小姐牙疼好些没?可睡下了?” 淡烟脸一红,朝屋子里瞅了一眼,小声道:“小姐好像同姑爷重归于好了。” * 屋里。 帐内被闷得双颊绯红的纾妍揉着自己的头,气恼,“大人这是做什么,都扯到我头发了!” 端坐在凉簟的男人上下打量她一眼,“你要穿成这样这样见客吗?” 纾妍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日着得过于清凉,赶紧拿薄衾遮住自己的身子,又想起他方才都盯着她瞧了小半个时辰,压根没有提醒她,愈发羞恼,“那大人还盯着我瞧!” 话音刚落,一贯端庄持重的男人:“我是前夫。” 纾妍:“……” 这只道貌岸然的老狐狸! 裴珩问:“牙齿可还疼?” 她轻哼一声,“不要大人管!” 裴珩见她有力气闹脾气,想来无大碍,实在不宜多待,自一旁的矮几上拿过自己的玉扳指戴好,又穿好靴子,起身理了理皱巴巴的衣摆。 临行前,他回头望了一眼裹着大红鸳鸯锦,似雪堆出来的娇娃娃,“我今日都待在书房,若是待会儿不舒服再叫人去请我。”顿了顿,又道:“若是闷得慌,也可去我书房坐坐。” “大人的书房不是不喜旁人进?”十分不领情的女子神情蔫蔫地,“更何况大人又不是药,我寻大人又有何用?” 裴珩又问:“可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人出去买?” 一听到好吃的,她眼神终于亮了些,“想吃甜的。” 裴珩:“……唯独这个不许!” 她撇撇嘴,“那大人还问。” 裴珩活了将近三十年,还未见过如此小性之人,哄了好半日一句好听的话也无。 若是自己的弟弟不听话,恐怕早就被他摁在床上一顿好打,可偏偏又奈何她不得。 也不知是不是哄出瘾来,他道:“我待会儿去叫人去寻些新鲜的瓜果送来。” 方才还使性子的小女子一听这话,立刻弯眉浅笑,娇声娇气,“多谢裴不许大人,裴不许大人万福金安。” 裴珩这才出了屋子。 守在门口的淡烟与轻云见自家姑爷衣衫似乎有些不整,皆红了脸。 外头还在飘着细密的雨丝,淡烟忙递上一把伞。 裴珩伸手接过,吩咐,“好好照顾你家小姐。”言罢,撑开雨伞,大步迈进雨幕里。 淡烟与轻云立刻入了屋子打算收拾残局,谁知小姐好好地坐在床上,除却面颊微微有些红,丝毫不见与公子行房的痕迹。 淡烟上前一步,有些好奇,“方才小姐同姑爷可是和好?” 躺在凉簟的纾妍不解,“何意?” 淡烟只好把话说明白点,“方才姑爷与小姐躲在帐中,不是同姑爷和好?” “还说呢,老狐狸坏得很!”纾妍想起老狐狸盯着自己瞧了好一会儿面颊又烧了起来。 淡烟瞧她的神情,一时也猜不透姑爷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又听小姐一脸高兴。“我想起些过去之事了!” 淡烟闻言心里一颤,“小姐想起什么了?” 纾妍将自己想起的画面说与她听,末了,轻哼,“老狐狸不承认打我!” 淡烟听得面红耳赤,想起那天夜里姑爷叫了两三回的水,几乎折腾一宿,小姐第二日醒来腿都在打颤。 小姐竟然想起这些来,也不知是福是祸,又见小姐巴巴望着自己,硬着头皮道:“姑爷没有打过小姐,不过是闺房之乐罢了。” 纾妍惊诧,“还有这样的闺房之乐?” * 这边裴珩一路出了澜院,刚出二门,早就侯在此处的书墨迎上前去,道:“县主请公子过去一趟。” 裴珩边走边问:“可说了什么事儿?” “并未说什么事,”书墨想了想,“只说让公子立刻过去一趟。” 裴珩微微蹙眉,转身朝正院行去。 这会儿雨水渐密,天色愈发暗沉,他到正院时,雨水微微湿了鬓发,一张白玉似的脸有些迷糊不清。 守在廊庑下的小丫鬟一见主君过来,立刻打开帘子。 红烛燃烧的屋子里,坐在榻上的云阳县主正在与孙氏说着话,服侍在侧的李素宁乖巧得替她捶腿。 裴珩一入内,她立即站起身来,向眼前愈发俊美持重的男人见了一礼,含羞带怯地唤了一声“表哥”。 孙氏也跟着起身,淡淡一笑,“九弟回来了。” 裴珩微微颔首,向自己的母亲请安。 云阳县主见他肩头微微洇湿,蹙眉,“可淋着了?” “无防。”裴珩在一旁坐下,问候起居饮食。 一旁的李素宁见状,忙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 裴珩却并未接,而是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来。 雪白丝绢制成,上头绣着一朵鹅黄色的蒲公英。 是小妻子的。他方才不知怎么放入袖中。 他又不动声色递放了回去,重新取出自己的帕子来。 尽管不过是一瞬的动作,屋里的女人全都瞧见了。 云阳县主一言难尽地打量着自己一向端方持重的长子。 他竟然藏了女子的帕子在袖中…… 受了冷落的李素宁尴尬地绞着手中的丝帕,虽一时猜不出那是谁的帕子会让他随身携带,心里沤得生疼。 孙氏则一眼就认出那是纾妍的帕子,端着茶盏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不过她掩饰得极好,一瞬就恢复正常。 屋子里脂粉味儿有些重,裴珩不知怎的想起小妻子身上淡淡的玫瑰甜香。 他记得她似乎从不用熏香,却爱在沐浴后抹上一层玫瑰香膏,肌肤柔软得便是上等丝绸也难及。 裴珩不知为何会在这种时候想起这些事来,抿了一口茶压下心头旖旎,问:“母亲寻我可是有要事?” 回过神来的云阳县主让陈嫲嫲将黄历递给他,道:“前些日子你媳妇儿已经同意让素宁进门,后日初八便是个好日子,宜嫁娶,我看就选在那日把你素宁表妹迎进门来。虽不是正妻,但也不能太寒碜,就摆个十几桌酒席。” 裴珩的手一顿,手里钧窑莲子杯盏里的茶水溅了几滴出来,凝聚在他虎口处的齿痕上, 李素宁听了这话,一脸娇羞地低下头去,眼睛却偷偷觑向自家表哥。 孙氏这时笑盈盈向他道谢。 眉眼低垂的男人并未说话,将手中的杯盏放在红几上,从袖中再次取出小妻子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干净齿痕上的水滴。 那帕子上的蒲公英像是吸饱水,变得鲜活起来。 他是堂堂一国首辅,骤然沉默时,莫说面前的只是三个女人,便是文武百官见着也是内心惶然。 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云阳县主也心有戚戚,拿子嗣压他的话到了嗓子眼硬生生咽了回去,喇的嗓子眼疼。 直到他擦干净手上的水渍,将那方帕子重新放回袖中,方抬起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对着自己的母亲淡淡道:“儿子上回已经说过,她如今身子不好,此事以后再说。儿子还有要事,若是母亲没别的事情,儿子就先走了。” 李素宁这几日日日往云阳县主跟前跑,好不容易哄得她主动提出初八将她纳进门,谁知竟被表哥竟然不肯,红着眼巴巴望着云阳县主。 云阳县主道:“政务要紧。” 裴珩起身向她行礼告退。临走前,又道:“她如今什么都不懂,母亲若是有事同我说便是。” 他人一离开屋子,几乎有些透不过气的众人像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李素宁当场落下泪来,“姑母……” 云阳县主刚受了儿子的气,哪里还有心情理她,“你先回去,容我再想想。” 李素宁只好行礼告退。孙氏也一同离去。 待二人出了院子,忍了许久的云阳县主向陈嫲嫲抱怨,“你刚才瞧见了吧,他都把首辅的威风抖到自己母亲跟前!我这辈子连我夫君的委屈都没受过,如今倒来受儿子的气!我这都是为了谁!”说着说着,拿帕子拭眼角。 “公子哪里敢跟您抖威风,”陈嫲嫲忙上前安慰,“兴许是前朝事忙,大公子眼下没心思,这个月似乎都不曾宿在大娘子院里。” “就是这才最要紧!”云阳县主愈发地不高兴,“他若是能够跟沈氏有个一男半女,我能这么操心吗?一个男人既不宿在妻子房里,也不肯纳妾,传出去外头的人怎么想?眼下别说外头的人,就连我这个当娘的都忍不住胡思乱想!” “咱们公子身子强健着呢,”陈嫲嫲心里也有些没底气,“也许只是太累了。” “这种事儿还能累死不行?”云阳县主愁得心焦,说话也难没了顾忌,“他再过几个月他就二十有九,他父亲像他这么大时,我都怀上上第三个了!” 这话陈嫲嫲也不知如何接。 她也想不通为何大娘子都同意纳妾,大公子却不同意。 这不同意吧,又不见他宿在后院,难不成身子真有问题不成? 只是这话县主说得,她说不得。 云阳县主冷静一会儿,想起方才长子随身携带的帕子,问:“你说他可是又瞧上旁人了?” “这,不能吧?”陈嫲嫲迟疑,“公子身边连个服侍的小丫鬟都无,每日不是在衙署,便是在家里处理公务,兴许是大娘子的帕子的也不一定。” 云阳县主沉思片刻,又问:“上回让你寻的方子可寻到了?” 陈嫲嫲颔首,“那神医给了张药膳方子,瞧着上头的药材都是极滋补的,介绍的人也说那神医治好了不少不孕不育的人家,说是只要吃上十天半个月,不但能够强身健体,还能早些怀上孩子,就连秦国公家里那个二孙媳妇儿也是因吃了这药怀上的。” 云阳县主一听这话,心里又升起希望。 秦国公家里的二孙媳妇云阳县主是知道的,嫁进来快五年也是至今无子嗣,连她都能怀上,那沈氏没道理都怀不上。 云阳县主吩咐,“你明日炖了药膳送去澜院,亲自盯着沈氏服用。”说完,有些难堪,“男子的可有?” 陈嫲嫲点头,“都有。” “那就一并送去,”云阳县主觉得自己简直操碎了心,“盯着他们吃,我就不信怀不上!” * 翌日,裴珩用罢早饭后照旧去衙署。 快到傍晚时,天子身旁的小黄门来传天子口谕:陛下急召裴阁老入宫。 裴珩到垂拱殿时,一抹明黄正端坐在紫檀书案后批阅奏疏。 正是当今天子元熙帝。 珩十一岁入宫给彼时还是太子的元熙帝作伴读,裴珩的母亲云阳县主又是他的堂姐,两人的关系较之一般人亲近许多。 元熙帝一见裴珩来,放下手中紫毫,在他行礼前拦住他,与他在窗台的榻上坐下,吩咐内侍:“去把冰镇好的荔枝拿来给裴卿尝尝。” 内侍忙应了声“诺”。 片刻的功夫,两名内侍端着两个敞口琉璃盏入内。 那琉璃盏下铺了雪白冰沙,一盏上头卧着几粒已经去壳,晶莹剔透的荔枝肉,另外一盏的冰沙上则卧着几块鲜红欲滴的西瓜,冒着丝丝凉气,还未入口,似已经解了几分暑热。 裴珩瞧着这两样东西,不知怎的想起家中养的那只贪吃猫来。 元熙帝见他眼下一圈淡淡的乌青,淡淡笑道:“裴卿近日很是操劳啊,既要操心朝堂之事,又要操心后院之事。朕听闻侄媳妇身子抱恙,如今可好了些?” 这段日子秦院首频频出入裴府,怕是满帝都皆知,更别提耳目众多的天子。 裴珩不置可否,道:“陛下特地召微臣入宫,怕不是特地关心微臣的家事。” “你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无趣得很,”元熙帝啧啧两声,用一旁的金匙挑了一块荔枝肉放入口中,待咽下后,“这荔枝是岭南郡守特地昨日送来的,尝尝如何?” 一骑红尘妃子笑,这几颗荔枝恐怕价值千金。 若是换成旁的臣子,不说受宠若惊,至少也该站起来行大礼叩谢,可眼前的男人也只拿了金匙,挑了一粒晶莹剔透的果肉入口。 元熙帝一向不满他这副模样,不过也早已经习惯,待他咽下后,问:“味道比之去年如何?” 裴珩道:“味甘甜,入口沁凉,回甘无穷,比去年的鲜甜不少。” “裴卿果然是生了一条好舌头,今年的荔枝运来帝都只有了半月不到,”元熙帝话锋一转,“裴卿可知栽种荔枝的是何人?想出法子运送荔枝的又是谁?” 裴珩并未回答,因为对方也不需要回答。 果然,元熙帝自顾自道:“岭南隔壁有一百越国,听说那儿盛产荔枝与龙眼,朕想要召降百越,只可惜百越国与岭南之间有一道天然的屏障,易守难攻,朕最近为此愁得睡不着觉,依裴卿所见,派谁去召降合适?” 元熙帝较裴珩年长两岁,刚过而立之年,生得龙章凤姿。 他正是踌躇满志的年纪,一心想要将大端的国土再往西开拓二十里,开辟一个傍万邦来朝的盛世王朝。 说这些话时,那对凤眸里流露出丝毫不加掩饰的野心。 早已经习惯的裴珩沉思片刻,缓缓道:“昔日龙虎大将军在召降一事上颇有建树,他如今在岭南种了近四年的荔枝龙眼,想来对百越的地势一定熟悉。” 这话一出,原本还一脸温和的元熙帝嘴角的笑意渐渐地消失。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的心腹之臣。 当初先帝欲立心爱的女子许贵妃的儿子为东宫,生了废太子之心。是他主动提出替自己服侍在先帝身侧,甚至为取得先帝信任,在许贵妃去世后,陪着先帝一同当了几年的道士,可以说自己能够坐稳这个位置他功不可没。 可他什么都好,就是心思令人捉摸不透。 若说他不重名利,可这些年无论他赏赐什么,他都照单全收。 可若说他追名逐利,他又于一些民生改革的政策上上与自己的恩师争论不休,半步不肯退让,以至于落得个不近人情,不敬师长的名声。 元熙帝自幼与他相识,共事也有十数载,他唯一一次做的出格之事就是迎娶前龙虎将军之女为妻。 他是他的肱骨之臣,他原是想将自己的同胞妹妹晋阳长公主许配给他,本不该答应答应赐婚。可不知为何,他又觉得,这是他唯一一次主动求到自己跟前,自己若是不答应,好像显得不是那么厚道。 现在,他又举荐自己的岳丈。 元熙帝不知为何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他眼神玩味,“裴卿举荐自己的岳丈,就不怕御史台的那群言官骂裴卿任人唯亲。” 裴珩拿金匙挑了一小块西瓜放入口中,待入了喉,说出的话似乎都冒着一丝丝凉气,“陛下只是问微臣谁最合适,但并未说需要避嫌。微臣以为,陛下特地请微臣吃荔枝,就是想要微臣主动举荐沈将军。微臣不能不上这个当。” 元熙帝愣了一下,笑骂:“你这么人,就是这点最讨厌!一点儿情趣也无,也不知你家中那位夫人如何忍受得了你!” 想起家中那只贪吃猫,裴珩又有些头疼。 也不知她牙可好了些。 元熙帝笑过后正色道:“当年龙虎将军遭赵贵妃的父亲赵国公诬陷,这些年朕心里对龙虎将军有愧。但案子是父王定的,朕不能去翻先帝的案子,否则就是不忠不孝。朕就算想要启用沈将军,也要有出师之名。” 这个问题,这些年裴珩早已想了无数回,“若是天下大赦,想来沈将军一家也能回都。” 元熙帝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有些犯愁,“可朕即位不到五年,便是要大赦天下,也得有个由头。” 裴珩道:“中宫有喜,陛下想来就能顾如愿以偿。” 天下无人不知,帝后本是原配夫妻,但这些年来貌合神离,中宫至今无子,只得一公主。 元熙帝闻言,沉下脸来,半晌,道:“此事再议。” 裴珩未再多言,行礼告退。临行前,又瞧了一眼那荔枝。 元熙帝见状,道:“朕一共没多少,朕分了一些到后宫,朕自己留了些,剩下的待会儿裴卿就带回去吧。” 裴珩拱手向他见了一礼,“多谢陛下赏赐。” 元熙帝却一脸不满,“朕怎么每回都觉得是在求着裴卿受下这些赏赐。罢了罢了,反正朕也习惯了。” 裴珩回到听雨堂后,书墨将冰镇的荔枝放在书案上,问道:“可还是送去给县主?” 往年陛下也会赐荔枝,这些荔枝大多都送到县主处,至于县主给了谁,自家公子从不过问。 谁知却听公子道:“留出一半,送去澜院。” 书墨忙拿来琉璃盏,将荔枝按个数分成两份,每一份约有二十几颗,许是个头不一般大小,有一盏瞧着多些,一盏小些。 书墨心想娘子一个人独占一份,于是拿了一份小份的,公子斜他一眼,“拿另外一份。” 书墨:“……” 公子怎么瞧着都不像要与娘子和离的样子…… 他正欲送荔枝,云阳县主跟前的陈嬷嬷来送参汤。 这会儿正是晚饭时间,陈嬷嬷忙盛了一碗递到裴珩面前。 裴珩道:“放着吧。” 陈嬷嬷笑道:“县主说主君操劳,特地让人炖了好几个时辰,又怕主君不肯吃,特地嘱咐奴婢看着主君吃完才肯放心。” 她是云阳县主跟前的老人,裴珩一向敬重她,于是端起那碗参汤吃了半碗。 陈嬷嬷也不敢再劝他多吃些,顺道拿上荔枝行礼告退。 她一回到正院,云阳县主便问:“可吃了?” “奴婢亲眼看着吃的,不过只吃了半碗。” 陈嬷嬷将荔枝放到桌上,“笑公子孝顺,还让奴婢把荔枝带来给小姐。” 云阳县主虽觉得有些少,但总比不吃强。 她心里高兴些许,又见那荔枝的分量比往年的少了许多,个头也小。 陈嬷嬷也注意到:“公子的桌上还有一盏荔枝,个头比这份大些。” 云阳县主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定是长子留着疼媳妇儿了! 其实她到了这把年纪,对这些吃食看得极淡,但是一想到从前事事孝顺的儿子如今心里都是自己的媳妇儿,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过看在孙子的份上就算了,“你去把参汤给沈氏送去!” 陈嬷嬷应了声“是”,又赶紧拎着参汤去了澜院。 淡烟听到她的来意震惊极了。 自打小姐成婚后,云阳县主一向瞧不上小姐,这些日子不来找小姐麻烦已经谢天谢地,没想到竟然还特地炖了参汤送来。 纾妍有些好奇地望着桌上闻起来极其诱人的药膳汤,也有些迷惑:“县主特地送来的?” 她能感到县主并不喜欢自己,又怎会这样好心? 陈嫲嫲笑着点点头,“县主说娘子实在太瘦,多吃些养好身子,也能尽快康复。” 纾妍想着县主虽然不喜欢她,也不至于下毒,想来是自己主动给老狐狸纳妾的缘故了,他们两母子都感谢她呢。 一旁的淡烟瞧着那汤也就是普通的参汤,兴许是云阳县主想要缓和关系,于是动手盛了一碗递给她道:“小姐尝尝?” 纾妍伸手接过来,勺了一口送入口中。 一旁的陈嫲嫲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今日阴天,天黑得早,屋子里早就点了烛火。 明亮的烛光下,肌肤雪白的女子一脸认真地吃着汤,氤氲热气模糊了她姣好的面容。 眼看着她吃完一碗,陈嬷嬷又赶紧添满,笑得和蔼,“娘子喜欢就多吃些,身子最要紧。” 纾妍也喜欢吃,又吃了一碗。 陈嬷嬷这才满意地提着象牙食盒告辞。 淡烟笑道:“小姐若是喜欢吃,明日也让小厨房做了来。” 纾妍点点头,笑,“确实不错。” 饭后不久,她觉得身子阵阵发烫,人也困顿得很。 她以为是自己晌午没睡午觉,有些犯困的缘故,让淡烟备水沐浴。 沐浴过后,淡烟见她就要睡觉,忙道:“小姐今日不等等姑爷?” 纾妍打了个哈欠,“我为何要等他?” 淡烟道:“今日是小姐十五岁生辰,公子兴许会过来。” 提及生辰这事,纾妍心情就有些不好,神情蔫蔫,“我才不要等他。” 淡烟也不确定姑爷是否记得小姐生辰,万一小姐等了,姑爷没来,岂不是心里失望? 她也不敢多劝,见小姐像是困极,赶紧服侍小姐躺下。 纾妍躺下后不久,体内愈发燥热,像是着了火似的,就连衣裳全脱了都不管用。 淡烟见她面颊绯红,伸手摸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全身雪肤透出惊人的嫣红,以为她发高热,赶紧与轻云一起拿帕子湿了水给她擦身子。 纾妍却觉得越擦越热,且心里也痒得厉害,就像昨日晌午老狐狸给她磨牙时的感受,只不过这回更加强烈。 她不由自主地夹住腿,缓解难以抑制的痒意。可渐渐地夹腿也不管用,只觉得心里好似爬进一万只蚂蚁,一口一口吃她的心脏,实在难受得紧,呜呜哭了起来。 自家小姐从前也不是没起过热,可没有哪回这般痛苦。 淡烟想起云阳县主送来的那碗汤,难道云阳县主瞧小姐不顺眼,所以在汤里下了毒? 她越想越心惊,立刻要向姑爷求助,恰巧此时书墨来送荔枝,她急道:“我家小姐怕是中了毒,快请你家公子找个太医来救命!” 书墨一听这话吓得没了魂,赶紧跑着回听雨堂。 裴珩这会儿正难受。 也不知是不是小妻子今日白日里的那些话,他的心怎么都静不下来,身体燥热难挡。 他吃了几杯茶,怎么都压不下去,又行到院中连续浇了两盆冷水,心里头的火才勉强熄灭。 他刚换好衣裳,书墨匆匆忙忙跑进来。 裴珩不悦,“何事这样慌张?” 书墨喊道:“不得了了,娘子中了毒,怕是要死了!” 裴珩的心里狠狠颤了一下,冷冷吩咐,“即刻去请秦院首来!”言罢,大步出了屋子,朝后院疾走去。 待他赶到澜院时,已是一刻钟以后。 正在给自家小姐擦身子的轻云愣了一下,来不及阻止,姑爷已经大步上前,一把掀开胭脂色的纱帐。 只一眼,一向克制的男人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再次蹿了起来,全身的血液叫嚣着朝同一个地方涌去,一瞬间膨胀巨大,昂首起立。 第23章 第23章她在他怀里唤别的男人 此刻已近酉时,屋外伸手不见五指,室内烛火幽幽。 如雪堆砌出来的美人儿塌腰卧在凉簟之上,仅靠双腿之间夹着一大红蚕丝锦被堪堪遮掩庇体。 她像是痛苦到极致,全身的雪肤沁了细密的水珠,雪白修长的腿夹着大红锦被,扭着不堪一握的细腰,在上头留下水痕。 他们成婚近三年,她一向害羞,敦伦时总是要求他熄了烛火,裴珩还是头一回真切完全地瞧清楚自己的小妻子,且还是撞见她夹腿自/渎。 大抵是见他骤然出现,她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抱着红被蜷缩在床里,噙着泪光的漆黑眼眸盯着他,一脸的戒备与茫然。 裴珩强压下心底旖旎,忙上前伸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发现她体温烫得惊人。 纾妍原本羞于见人,可他宽大的手掌贴在自己额头上时,就像是久旱逢甘霖,她竟罕见地感到一丝丝的凉意,舒服得嗓子眼里溢出一些连她听了都脸红心跳的声音。 裴珩眉头紧蹙,“她究竟吃了什么?” 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的轻云哭道:“晚饭时云阳县主让人端来一盅药膳汤,说是给小姐补身子,那汤香得很,小姐贪嘴多吃了一碗。谁知没多久就嚷着热,然后就成了这副模样。” 轻云今年才十六,未晓人事,昔日裴珩与小妻子敦伦时大多都是年长几岁的淡烟收拾残局,因此根本不知自家小姐究竟怎么回事儿,于是又补充,“小姐总说心里痒,说有虫子爬进她的心里,正在吃掉她的心脏……” 裴珩大抵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怪不得自己今晚亦是燥热难挡,定是参汤汤里加了药! 他吩咐,“即刻去向母亲拿药膳的方子,待会儿秦院首来后拿给他瞧。”顿了顿,又道:“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轻云应了声“是”,慌忙出了内室。 这会儿纾妍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夹紧衾被也缓解不了心底的痒意,羞恼得呜咽出声。 “别怕。”裴珩伸手想要抱抱她,谁知她一把捉住他的手,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裴珩闷哼一声,没有挣脱,将她一把搂在怀里,粗粝的手掌轻抚着她湿漉漉的脊背。 纾妍不是第一回咬他,这回却也连皮儿都没啃破。再加上她被他的手掌抚弄得似乎缓解不少痛楚,忍不住把脸埋进他宽大的手掌,呜呜哭道:“你这个人怎这样坏?不就吃了你家几口糖葫芦,你同你母亲就要下毒害我,我若是死了,做鬼也缠着你……” 裴珩手心里满是她的泪,一颗冷硬的心似乎也被浸泡在她灼热的泪珠里,嗓音沙哑地哄道:“有我在绝不会让你死。你乖一些,我帮你把虫捉出来好不好?” 她抬起绯红的面颊,泪眼滂沱地望着他,“如何捉?会不会疼?” 裴珩对上那双天真不谙世事的眼,喉结滚了一滚,嗓音愈发喑哑,“你听话就不会疼。”说着,宽大的手掌贴着她湿滑光洁的脊背往下滑。 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娇娃娃只觉得他的手掌所到之处心里的虫子果然少了些,乖巧地把脸贴在他冰凉的颈窝,哽咽,“我听话的。” * 正院东屋。 刚用过饭的云阳县主正在吃茶,李素宁与沈星移以及孙氏陪侍在侧。 因为表哥不肯纳妾的缘故,李素宁只能把心思用在自己的表姑母身上,与孙氏拿话哄着云阳县主高兴,沈星移则默默地坐在一旁,手里打着一串藕色珠络。偶尔听到有趣时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突然,外头传来砰砰砰的巨响,像是有人在砸门。 云阳县主一脸不悦,“去瞧瞧谁这么规矩!” 一丫鬟赶紧出去,片刻的功夫去而复返,道:“是大娘子身边的陪嫁婢女,说是大娘子吃了县主送去的药膳得了热病,主君让县主将方子拿去给秦院首瞧瞧,好对症下药。” 云阳县主没想到不过是一份药膳,还不到一顿饭的功夫竟然吃出热毒来,诧异地看向陈嬷嬷。 陈嬷嬷也很困惑,那生子秘方只是当着其他人的面也不好说出来。 长子特地派人来拿,定是病得十分要紧,云阳县主正欲让陈嫲嫲拿方子,忽然听见孙氏叹了一口气,一脸艳羡,“天底下竟有县主这样好的婆婆,还特地寻了方子给儿媳妇补身子,这也就罢了,还亲自命人煎了送去。我只恨这辈子没有这样的好福气,没能成为县主的儿媳。” 一番话奉承得云阳县主心里熨帖,谁知孙氏话锋一转,“只是这九弟妹就算闹了热病也不该告到九弟跟前,不但让九弟将秦院首请了来,又这样大半夜砸门拿方子,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咱们这些知道的是县主心疼九弟妹,不知道的还当是县主给九弟妹落了毒似的。不过谁让九弟心疼九弟妹,心也就跟着慌了……” 云阳县主一听这话,面色当场沉了下来。 沈氏生不出孩子,她好心炖了药膳汤送去,沈氏竟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秦院首是个碎嘴子,指不定传出去倒成了她这个当婆婆的给儿媳妇儿下毒! 再这样下去,沈氏都要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 云阳县主越想心里越气,李素宁这时又怯怯道:“侄女有句话也不知当不当讲。” 云阳县主斜她一眼,一脸不悦,“有什么话就大大方方地说!” 李素宁有些害怕地应了一声“是”,低声道:“我前几日瞧着浮华阁往澜院送了不少的衣裳首饰,听说是表嫂嫌弃府中的绣娘制的衣裳不好的缘故。我昨儿去浮华阁时,无意中听到浮华阁的掌柜说九表嫂这回光是首饰衣裳都买了小一千两。表嫂家里那个境况,又哪儿来的银子挥霍,想来也是九表哥给的。放着府中好好的绣娘不用,偏要到外头做衣裳……” 云阳县主听了这话,忽然想到前些日子长子特地命人过来取两两银子之事。 原本她想着长子有急事儿,竟没想到居然是拿去给沈氏买衣裳首饰。 难怪她总觉得长子近日对她的态度有些不大对,还在她跟前抖起了首辅威风。 想来定是沈氏吹了枕头风的缘故。 云阳县主已经烧起了火,但出于教养,并未将这火撒出去,只是这方子却怎么都不想拿出去。 她就不信一碗药膳补汤能补出什么大毛病! 孙氏与李素宁对视一眼皆未说话,外头再次传来“砰砰砰”的砸门声,还有婢女哭喊的声音。 孙氏朝窗外叹了一口气。 “像什么话!”云阳县主不悦,“还不撵她走!” 话音刚落,一直未作声的沈星移突然柔柔开了口,“我幼年去外祖家里玩,大舅舅房里有一姨娘也是因怀不上孩子吃了补药,因虚不受补的缘故得了热病,只因没能及时对症下药,后来也因此再也未能有孕。我想着无论真假,还是将方子拿给秦院首瞧瞧,若是表嫂冤枉姑母,自当来向姑母赔罪,若是真的,岂不伤了珩表哥的心?” 这话一出,云阳县主心头一震,“真的?” “自然是真的,”沈星移放下手中编好的络子,笑,“我还能骗姑母不成?” 自己这侄女儿一向乖巧得很,想来绝不会骗自己。 云阳县主心里便是再埋怨沈氏,也不能拿子嗣问题撒气,立刻吩咐陈嫲嫲,“去把方子拿给她。” 早就想去的陈嫲嫲赶紧去西屋拿方子。 孙氏借着吃茶,拿眼角偷偷觑了一眼沈星移,只见方才还侃侃而谈的少女低眉敛眸地打络子,她虽脚跛,但手指却灵活得很。 孙氏收回视线,笑道:“我刚好要回去,顺路去去瞧瞧九弟妹身子如何。” 云阳县主点点头,“你是个好心的,去瞧瞧也好。” 李素宁也跟着起身告辞,“我也去瞧瞧表嫂。” 云阳县主想着她马上就要进门,借此机会向沈氏示好也没错,于是也颔首应下。 待二人行礼告退后,沈星移也想要去瞧瞧,却被云阳县主叫住,“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莫要去凑热闹。” 沈星移听话地应了声“是”,起身给她茶盏里添了一些茶。 云阳县主打量着灯下模样白净娇美的侄女儿。 虽说都是侄女,但她与李素宁却完全不同。 李素宁未出阁时曾在她膝下养过几年,彼时性子虽软,但温柔可人,很是贴心。可她经历了一遭婚姻,人变得有些俗不可耐,十分的小家子气。 只是给长子做妾而已,倒也不在意那么多。 可星姐儿却是她嫡亲大哥最小的女儿。云阳县主从前未出阁时,她大哥待她极好,她大嫂出身名门,性情温柔娴熟,是个极通情达理之人,所以才有了这门娃娃亲。 原本是天作之合的婚事,谁知星姐儿七岁上来府上玩,因为幼子顽皮的缘故,害得她不小心摔断腿,好好的姑娘家成了一个跛子。 兄嫂曾提出这门婚事就此作罢,可云阳县主到底心里有愧,于是便没有同意,但这些年心里总觉得压了块石头似的,毕竟就算是嫡亲的侄女,也比不上亲骨肉重要。 后来兄嫂一家外放江南做官,两家来往的少了,压在云阳县主心头的石头好似也轻了些。 谁知几个月前,兄嫂来信,说想要送侄女儿来帝都住几日。 信里虽未明说,但侄女儿上个月已经及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云阳县主原本想着,若是幼子喜欢,她咬咬牙也就认了。 只是幼子似乎并无意,她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愧疚又更甚些。 若是幼子真不愿意娶,大不了她来担这个罪名,将来星姐儿寻婆家时,她认作女儿,添上一份丰厚的嫁妆就是。 思及此,云阳县主叹了一口气,“近日可曾见到你钰表哥?” 沈星移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腼腆一笑,“钰表哥近日忙着去国子监读书一事,不常见到。” 这便是压根没见过。 云阳县主忍不住安慰,“他懂上进是好的,待他得空些,我再让他陪你四处逛一逛。” 沈星移应了声“好”,又陪着坐了半盏茶的功夫,方起身告退。 外头黑,云阳县主生怕她跌跤,让陈嫲嫲亲自送她出去。 因着晚饭时下了一场雨的缘故,院子里到处都是水。 两三个小丫鬟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陈嫲嫲搀着沈星移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水。 行至院外后,陈嫲嫲还要往前送,却被沈星移拦住。 她柔柔一笑,“剩下的路我自己回去就行。” 陈嫲嫲有些不放心,“我还是把表小姐送回院门口。” “不用那么麻烦的,”沈星移拒绝她的好意,“我不妨事的,也不是第一日了。” 陈嫲嫲听着心里有些难过,把手里的灯递给她的丫鬟宁小春,嘱咐她搀好自家小姐后才转身离去。 小春搀着自家小姐走得极小心,一直走到大路上,才不解问道:“小姐,我怎不知大舅老爷家中有一不孕的姨娘?” 沈星移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狡黠之色,轻笑一声,“我杜撰的。” 小春也笑了。 正说着话,拐角处忽然闪出一抹极高瘦的身影来。 灯笼光线暗,瞧不大真切模样,只瞧着他左耳处晃着一翡翠耳铛,在黑夜里散发着莹润的绿光。 沈星移心里突突跳了两下,低下头向他福了一福,“见过钰表哥。” * 陈嫲嫲一回到东屋,就对着云阳县主道:“表小姐实在懂事得让人心疼。” “谁说不是呢,”云阳县主叹了一口气,“若是腿脚好好的,说什么我都压着钰儿认下这门亲事。” 她一时又想起沈氏,“你方才拿方子给那小丫鬟时她可说了什么话?真是热病?” 陈嫲嫲道:“那小丫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瞧着不似作假。” 云阳县主听了这话,微微有些惊诧,“不是说只是补药,怎会如此?” 陈嫲嫲也不知晓,“我拿方子时,那老神医拍着胸脯子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好多官宦人家的夫人都吃这个,而且还包生儿子,没听说吃出热病。” “那就是沈氏自己的身子不重用!”云阳县主蹙眉,“连份儿补药都受不住,难怪会一直怀不上!” * 澜院里。 纾妍觉得自己要着火了。 她由便宜前夫扶着坐在他腰上,滚烫的身子紧贴着他结实的胸膛。 他的胸膛明明热极了,可她却觉得像是救命的解药,只挨着他身子已舒爽愉悦。 也不知他衣裳里头藏了什么,隔着衣物烫得她臀儿酥麻。 她本能摇着腰身儿,痒意似乎泻出去些。 饶是裴珩一向自制力极强,险些被怀中像是水捏出来的娇娃磨得没了半条魂儿。 他抚上那汪池塘,粗粝的指腹才碰到早已冒尖的珠儿,她身子一僵,一把抓住他湿漉漉的手指,如哭似泣,“大人要作什么呀?” 嗓音喑哑的男人哄,“乖,我替你将虫子捉出来。” “我不要……” 她怎么都不肯再继续,慌乱中在他脖颈挠了一爪子。 男人吃痛,一把捉住她犯上作乱的小手。 温热的液体渗出火辣辣的伤口,顺着脖颈流下来。 她从前在床笫间百般迎合,如今他怎么她服侍都不行,难伺候得很。 “裴不许,你这只老狐狸!都是你不好!” 她挣脱不得,小声抽泣,“我未归家就要死在帝都,我还没活够,我还未见七哥——” 话音未落,再也无法忍耐的男人将她压在凉簟上。 她猫儿似的叫出声来,细腰颤得厉害。 “哪个七哥哥?”黑夜里,极具危险性的男人在她耳边喷洒着热气,像是诱哄一般,“说给我听听好不好,嗯?” 第24章 第24章跪好! “七哥哥就是七哥哥……” 灭顶之谷欠欲犹如燎原之火,烧得纾妍几乎失了神智。 她快要被火烧死,他偏让她难受,让她痛苦,让那些虫子爬进她的心里,她的血液里,一口一口啃噬着她的心脏与血液骨髓。 她委屈哽咽,“七哥哥不会像你这样欺负——” 谁知话音未落,方才还在哄她的男人高高举起手掌,只听“啪”一声响,温热的巴掌落下来。 纾妍扭动的身子顿时僵住。 他竟然打她那儿…… 这只不要脸的老狐狸! 他果然背着人偷偷打她…… 可那儿又疼又麻,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酥痒难耐,一股子热意涌了出来。 他俯下身,粗重灼热的呼吸钻进她耳朵眼里,嗓音低沉喑哑,“若是再敢胡说八道,我便这样罚你……” 她哪里胡说八道! 纾妍又气又羞想要报仇,却被他宽大的手掌紧紧握着手腕,扣在怀里,半分动弹不得。 她呜呜呜哭起来,“你这只不要脸的老狐狸,待我回去告诉我爹,让他带兵来打你!” 裴珩亦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做出这样荒唐的行径,搂着怀里哭成泪人儿的娇娃娃,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最终叹了一口气,“别哭了,我只用手。” 昏昏沉沉的纾妍还未分辨出这句话的意思,他宽厚温热的手温柔地安抚着她被打过的地方,一根一根将她填满。 纾妍不知该形容这种奇怪的感觉,比自己夹被时强烈千百倍,全身上下酸软酥痒。 眼底的泪珠不断地自她眼里溢出,顺着眼角没入发髻,湿意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一股又一股,打湿了她身下的锦被与凉簟。 虫儿似乎真被他捉了去,可她觉得还不够似的,不自觉地抬起小腰迎合他。 还是头一回用这种方式取悦小妻子的男人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谷欠望,滚烫的吻落在小妻子早已被汗湿的脖颈,锁骨,香肩…… 纾妍如坠云端,细腰颤颤,心儿麻麻,挺着柔软的胸脯蹭着他身上冰凉的衣物,恨不得他欺负得再狠些。 忽然,他的手指不知摁到哪儿,她心里一片酥麻,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原本还在挺着小腰哼唧的女子浑身一震。 她溺了。 完了完了,从今往后在老狐狸面前再也抬不起头了! * 轻云拿着方子赶回澜院时,只见走时还亮着的灯的屋子黑漆漆一片,房门也紧闭着,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正欲上前敲门,有人入了澜院的大门。 她本以为是淡烟领着秦院首赶来,谁知一转身却瞧见孙氏与李素宁打着灯笼过来。 此刻淡烟不在,轻云不知该如何应对,一脸警惕地望着对方。 李素宁往院里瞧了一眼,见偌大的院子只有廊庑下亮了几盏灯,四处黑漆漆一片,心里笃定定是沈氏故意在表哥跟前邀宠装病,就要往里闯。 轻云立刻张开双臂,老鹰护鸡崽一般拦在她面前,“我家小姐与姑爷已经歇下,有事明日再来!” 李素宁没想到她一个婢女当着孙氏的面对自己这样的不恭敬,脸上一时有些挂不住,但又担忧表哥在屋里,不好发作,求助似的看向孙氏。 孙氏笑盈盈道:“我与表姑娘特奉县主之命来瞧瞧九弟妹,怎么,九弟与九弟妹已经歇下了?” 轻云刚刚在正院吃了挂落,心里本来又怕又慌,又听她搬出云阳县主,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仍不肯相让,心里只盼着姑爷或是淡烟赶紧过来帮自己。 孙氏给婢女使了个眼色。 她身后的两个婢女上前几步,口中说着“轻云妹妹这是做什么”的软话,两只手却像钳子一般,钳着轻云的胳膊强行将她拖拽到一旁去。 轻云疼得眼泪都要出来,正要喊人,正屋里忽然传来男子极其压抑的喘息以及女子低声哭泣的声音。 “你这只老狐狸惯会骗人!” “呜呜呜,裴不许,裴九郎,裴怀瑾,我讨厌你!” “你乖,别夹那么紧,弄出来就好了。” “……” 轻云只以为是小姐身子不适,自家姑爷在给小姐治病。小姐的声音听着那样痛苦,一定是病得极重。 她急得哭了,恶狠狠地盯着孙氏与李素宁。 可早知晓人事的孙氏与李素宁却知晓那是什么声音。 两人俱是面色骤变,眸光死死盯着黑漆漆的正屋。 李素宁也算自幼认识裴珩,在她眼中,九表哥端方雅正,是个谪仙一般的人物。 哪怕她在心中幻想九表哥与她亲热,可那样的男人一定是高不可攀的,冷淡的,却万万没想到,在她心里如同天神一般的男子,却被一个小自己十岁的女子直言名讳。 可他不但没有生气,竟然还温柔地哄她。 原来他也会哄女子! 一想到屋里表哥正百般疼爱旁的女子,李素宁的心好似针扎一样的疼,眼泪不自觉地涌出眼眶,手指紧紧地绞着手中的帕子。 定是那狐狸精使了狐媚手段,迷惑了九表哥! 一旁的孙氏失魂落魄地望向那扇紧闭的门,指尖狠狠地扎进掌心里,一颗心仿佛被撕裂一般疼痛。 他明明薄情冷性,谁都不喜欢的…… 她凭什么特殊! 凭什么! * 此刻酉时已经过了,夜色愈发浓郁,四周围静悄悄,只有藏在丛林里的虫子鸣叫低唱。 沈星移没想到会在此处撞见裴裴珏。紧张得手心里有些濡湿。 他们虽然自幼相识,但那都是很久以前了。 珏表哥比她大三岁,那时的珏表哥还只是个头与她差不多,生得比女子还要漂亮的少年。 她很喜欢跟在他身旁做一条小尾巴。可后来她摔断了腿成了小跛子,就再也跟不上他的脚步,也许多年未见过他。 现在他比从前生得更好,个子也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 她不喜欢仰头看人。 好在现在是黑夜,光线极暗,她可以低着头与他说话。 少年的嗓音陌生而疏离,“这是要去哪儿?” 沈星移习惯性地微笑,随即想到他根本瞧不见,于是扯直嘴角,“听说珩表嫂得了热病,我想要去瞧瞧,看能不能帮上忙。” 裴珏轻“啧”了一声,“你又不是大夫,去了能有什么用!” 她并未不高兴,声音轻柔,“珩表嫂独自一个人在帝都,有人瞧瞧她,也许她心里会感到很高兴。夜里路黑,钰表哥行路小心些,我先——” “我送你过去。”裴珏打断她的话,似有些不耐,“免得瞧不清路受伤,母亲说是我的缘故。” 沈星移想要说不用,可他已经朝前走去。 沈星移只好跟上。 他人高腿长,步子迈得也极大,不过片刻就与她甩开一段距离。 沈星移想要跟上他的脚步,可一旦走急了,自己跛脚的样子就无所遁形,于是越行越慢。 走在前头的裴珏听见身后没了动静,回头一看,身后哪儿还有什么人影。 等了好一会儿才瞧着一盏橘黄色的明瓦灯笼出现在视线里。 他本就不是有耐心之人,加上近日总有人在他跟前提及他跛脚未婚妻一事,他心里愈发地烦躁,大步折返到她面前,声音里透着不悦,“怎走这样慢?” 沈星移抿了抿微凉的唇,未等说话,小春气不过,忍不住抱怨,“姑娘腿脚不便,自是跟不上表公子。” 裴珏沉默不语,这回比方才走得慢些,但仍是很快地与沈星移拉开距离。 沈星移明白他其实已经放慢脚步,但是他们的步伐不一致,注定走不到一处去。 他走一段就停驻脚步等片刻,待她跟上来时又接着向前走。 自始自终他们之间都有一段距离,两人也未说过话。 寻常人需要走一刻钟的路,她足足走了近两刻钟。 两人到了澜院门口时,院门大开,沈星移猜测定是孙氏与李素宁也已经来了,也抬脚向院内走去。 裴珏见来都来了,也顺便瞧瞧大嫂嫂,于是也跟着一同进去。 两人一入院就瞧见孙氏与李素宁正站在院中,几个丫鬟婆子手里提着灯笼,橘黄色的灯光照得两人面色格外地难堪,李素宁眼里还含着泪。 令她感到奇怪的是,一向见人笑盈盈的孙氏面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沈星移不免有些担心,“可是珩表嫂身子不好了?” 就连裴珏也以为是,正欲问一问,正屋里传来一声女主难耐的娇喘哭泣声,“裴叔叔,虫子又咬我了……” 他立刻明白里头在做什么,又见自己的未婚妻好奇地朝屋里张望,一把握住她的耳朵。 沈星移耳朵一热,下意识抬眼看向裴珏。 昏暗的灯光下,眼眸格外明亮的少年蹙着眉头,左耳碧绿色的在白玉似的脸颊上晃出一道残影。 这时,紧闭的房门从里头拉开,一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他身上只着了雪白的里衣,胸口微微敞开,借着廊庑下摇曳的灯光,隐约可见他白玉似的脖颈处几道暧昧的抓痕。 裴珏立刻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沈星移面前。 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神情肃然,一副被人扰了好事的样子。 心有不甘地李素宁上前一步,哽咽着唤了一声“九表哥。” 谁知他看也未看她,不悦道:“都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不敢作声,裴珏只好硬着头皮道:“听说大嫂嫂得了热病,过来瞧瞧。” 他冷冷道:“你大嫂嫂已经睡下,都回去吧。” 众人纷纷告辞。 一出院子大门,李素宁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 她想要向孙氏寻求安慰,谁知一向亲和的孙氏冷冷说了句“我还有事。”头也不回地离去。 李素宁呆愣片刻,也抹着泪走了。 本就跟在后头的沈星移正发愣,突然听到钰表哥道:“你自己回去,我就不送你了。” 沈星移“嗯”了一声,目送那抹红色的高瘦身影离去,捂住自己发热滚烫的耳朵,只觉得那热意一直烧到心里去。 * 院子里,裴珩吩咐傻愣愣在原地的轻云:“打些水来。” 回过神来的轻云立刻去办。 裴珩再次回到暗沉沉的屋子里。 他行到塌前,只见一只雪白纤细的玉足自帐内伸了出来。 大抵是她身上出了太多的汗,那只玉足上也亮晶晶一片,在黑夜里泛着如雪一般的光。 他宽大的手掌握住那只玉足。 那只玉足在他掌心里轻轻颤动一下,紧接着帐内的女子娇泣,“裴叔叔你在哪儿?我怎瞧不见你?” 裴珩掀开帐子入内,把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小妻子抱入怀中,低声哄道:“我在这儿。” 她年纪小,经得次数少,虽已经缓解后一回,可那药性实在太强,很快她再次感到那股子噬骨的痒意,这回似乎比方才那回强烈千百倍。 她已经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紧紧搂着便宜前夫的脖颈,把滚烫的脸颊贴在他脖颈处,哽咽,“怎么办,我又难受了……” 他安抚,“我已经让人送水来给你泡一泡,身子会舒服些。” “我不要水,”她神志不清的纾妍把手探进他的衣裳里,抚上他结实滚烫的胸膛,“我只要裴叔叔像方才那样待我……” 裴珩一把捉住她的手,不准她乱摸。 她有些气恼,对着他的脖颈一口咬下去。 屋子里黑,也不知咬了他哪里,只听他闷哼一声,喘息也愈发粗重。 她以为咬疼他,故意含着那处用牙齿啃,谁知那处上下浮动起来。 原来是他的喉结。 可她实在没力气,只咬了一会儿就松开湿漉漉的牙口,坐在他怀里扭腰。 也不知他衣裳里藏了什么,又硌又烫,却又让她感到很舒服,不一会儿她身下湿答答一片。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一只大手握住她的手腕子。 “别乱动!” 裴珩嗓音喑哑地威胁,“若再不老实,我又打你!” 本以为她这回会乖些,谁知小妻子又在他耳边娇娇喘息,“我给叔叔打那里,叔叔莫要告诉旁人,好不好?” 裴珩强忍着心头的邪火,才没把她就地正法。 这时,女使们抬着水入内,并掌了灯。 轻云正要上前服侍自家小姐沐浴,只见姑爷低沉沙哑的嗓音隔着帐子传来,“都下去吧。” 她应了声“是”,临走前又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只见衣冠整齐的姑爷抱着不着寸缕的小姐出了帐子。 她立刻收回视线,面红耳赤地离去。 这还是裴珩第一回在事后抱着妻子去沐浴。 她中了热毒,不老实地很,溅了他一身水。 泡了片刻,他便将她捞上来擦干,抱入碧纱橱的干净床榻上。 他虽衣裳湿了,但也未脱下来。见她蜷缩在角落,伸手将她微凉柔软的身子搂在怀里,哄道:“你乖,太医很快就来。” 她不作声,抽抽嗒嗒地哭。 裴珩被她哭得心脏酸软。 自从与她成婚来,何曾这样忍耐过,更何况那药他也吃了几口。 只是她方才还算清醒时根本不愿,且一想到她竟然在他怀里唤别的男人,他心里的怒意难以抑制。 又心疼她难受得紧,他最终再次伸出指骨抚慰她。 方才还哭哭啼啼的女子把头舒坦地枕在他肩上,肆无忌惮地在他耳边娇声哼唧。 魂儿都要给她哼没了的裴珩伸出一根手指将她的声音给堵了回去。 怀里的小娇娇含着他的手指吮舔了一下,像是舔在他心上。 这回,再也忍无可忍的男人抽回被她含/湿的手指,一把搂着她的腰身,将她提了起来,在她耳边粗/喘一声:“跪好!” 第25章 第25章我们真是两情相悦? 被提起来的纾妍泪眼汪汪,“裴叔叔做什么?” 裴珩被她这句“裴叔叔”又叫回些许理智,最终克制住自己的欲望,隔着薄薄一层衣物抚慰她。 澜院的动静几乎响到四更天,饶是轻云再无知,也终于明白姑爷如何替自家小姐“解毒”。 天将亮时,守在耳房的淡烟与轻云听到摇铃声,立刻让女使抬着热水入内。 姑爷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裳,床上的帷帐遮得严严实实,床前地上丢了好几条湿答答的帕子与被褥,屋子里散发着极其浓郁的暧昧气息。 两人红着脸低下头上前收拾。 只听姑爷哑声问道:“昨夜秦院首可瞧了方子?” 淡烟闻言抬起头来,眼里的愤然几乎要溢出来,“秦院首说那方子上表面上瞧着是补身子的药,实则里头有几味虎狼之药,吃了不但有催情的作用,还伤女子根本,怕会有不孕的风险,明日还需替小姐把过脉方能确诊。” 姑爷闻言,面色格外地难堪,冷冷吩咐,“你们好好服侍着,往后除了我,谁送来的东西都莫要再吃!” 两人忙应了声“是”,待姑爷离开后,忙上前掀开帷幄,待瞧清楚里头的情景,脸颊烧得滚烫。 姑爷怎一点儿也不知怜香惜玉! 只见烛光暧昧的罗帐内,侧卧在锦绣床榻上的女子睡得很沉,满头乌泱泱的乌黑青丝遮了她半边雪白的脸颊,微微红肿的眼角下还凝着一滴胭脂泪。 她全身雪白柔嫩的肌肤上到处布满红痕,尤其是饱满雪脯与腰窝处,隐约可见青色指痕。 淡烟与轻云各自拧了温热的帕子,动作极轻柔地擦洗着小姐过分柔嫩的身子。 大抵是昨夜累坏了,她睡得很沉,连眉头也未蹙一下。唯有两人清理她胸前与**,这两处被蹂躏得实在太过分,仍处于充血状态,稍稍触碰她便疼得厉害,口中呢喃着疼。 两人动作放得更加轻柔。 待替小姐擦洗干净身子,上完药膏,又换了干净的寝衣,小姐大抵觉得身子舒爽些,把小脸埋进重新换过的柔软衾被中沉沉睡去。 淡烟与轻云的脸则早成了煮熟的虾子色,端着热水出了内室。 此刻时辰尚早,园子里白雾弥漫。两人被园子里湿润的冷风一吹,才重重吐出胸中浊气,脸上的热度也降下去不少。 轻云吸吸鼻子,“小姐会怀小宝宝吗?小姐都要同姑爷和离,万一怀上小宝宝该如何是好?” 淡烟哪里知晓,不过她方才替小姐清理时也未见有什么脏东西流出来。 这事儿只能等小姐醒了问清楚,若是小姐害怕怀孕,那她就去弄一副避子汤药来。 思及此,她小声嘱咐,“你瞧着些,我去厨房给小姐炖些燕窝粥补身子。”言罢,匆匆去了小厨房。 轻云生怕府里的人再来加害自家小姐,坐在门槛上守着,连只蚊子都不敢放进去惊扰小姐安眠。 纾妍这一觉睡到晌午方醒。 她是被渴醒的,一开口唤人倒水,发现自己的嗓子疼得厉害,身子也像是被马车碾过一般疼,尤其是私/处,火辣辣的疼。稍稍动一下,疼得眼泪润湿了眼眶。 守在一旁的淡烟一见自家小姐醒了,忙上前服侍她起身。 纾妍哑着嗓子道:“我口渴。” 淡烟赶紧去倒了茶送到她嘴边。 连吃了三盏茶,纾妍才觉得火辣辣的嗓子好些,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昨天夜里的荒唐,整个人瞬间不好了。 她没想到便宜前夫竟然不但用手指弄自己那儿,还咬自己的胸口。 这也就罢了,她还主动给他打,还当着他的面溺了三四回…… 想到这些,她一把将衾被盖过头顶。 淡烟以为她又困了,道:“小姐吃些燕窝粥再睡好不好?” 衾被里的女子哽咽,“就让我饿死好了,反正我往后也没脸见人了。” 淡烟闻言,立刻明白过来。 自家小姐未成婚前,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长大,虽性子有些娇纵,但也只是些孩子气的任性,哪怕从前同七公子时常偷偷溜出去玩,最多也只是同七公子拉拉小手,在这方面犹如一张白纸一样单纯,乍一遭遇这样的事情,心里定然过不去。 她在床边坐下,柔声哄道:“小姐不用担心,姑爷本就是小姐的前夫,早已同小姐圆过房。绝不会笑话小姐。”顿了顿,红着脸道:“就是与小姐做过昨夜那样的事情。且除却姑爷,昨夜之事没旁人知晓。” 谁知轻云突然幽幽道:“昨夜李表小姐与孙娘子在院子里听了许久的墙角。”说完,还不忘补充,“后来三公子与沈表小姐也来了,也听见小姐哭着让姑爷帮忙捉虫……” 话音刚落,被窝里连呼吸声都顿住。 淡烟气得瞪了轻云一眼,示意她哄一哄。 轻云又赶紧道:“反正小姐早就跟姑爷做过昨夜的那种事情,大家也早就知晓,就算被听见也无事。” 淡烟:“……” 接下来任凭淡烟如何劝说,躲在衾被里的女子都不为所动。 挨了骂的轻云蹲在床头也不知如何是好。 今日像是要下雨,天气闷热得很,衾被里更是密不透风。 淡烟生怕她闷坏了,将轻云叫出门口,低声吩咐,“你去瞧瞧姑爷可回府,请他来哄一哄小姐。” 轻云赶紧去办,两刻钟的功夫去而复返,哭丧着脸,“姑爷一大早就去衙署,也不知今日回不回!” * 户部。 今日有集议,衙署里一众大小官员都集中在兰室内,议的是上个月河北道发生水灾,陛下让户部拨四十万两白银赈灾一事。 银子几日前就已经筹备好,现在不过是讨论谁负责去河北道赈灾,以及如何保证这三十两银子能够每一个铜板都用在赈灾的米粥之中。 只是端坐在上首的裴阁老神色看似淡然,但周身阴郁的气势压得大家几乎喘不过气来。 众人猜想应是同他脖颈上那几道暧昧的有关,但是在座的人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过问上司的事儿,各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议会。 好在裴阁老虽瞧着心情不大好,但并未迁怒在政务上,针对众人陈述此次赈灾会遇到的诸多困难,一一进行解答。 朝中上下无人不知,裴阁老从不说废话,句句一针见血,天大的困难到了他跟前也能迎刃而解。 会议进行到尾声时,几乎所有的难题都已经得到妥善解决,大家也不禁放松下来。 这时,一向嘴碎的刘侍郎关切询问:“阁老可是被猫抓伤了?下官那儿刚好有祖传的药膏,能够活血化瘀,去腐生肌,保管涂了后一点儿疤痕都不留,阁老可需要?” 这话一出,各个激动地竖起耳朵听动静。 只听裴阁老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缓缓道:“去年川西道地动赈灾的那套卷宗里有几百两银子的出入还未对上,诸君若是无事,就请重新将那套卷宗再对一遍,后日交上来给我。” 众人一听这话,心里犹如被人泼了一缸冰水,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瞬间熄灭,一缕带着怨念的青烟幽幽地飘向刘侍郎。 赈灾的款项明细莫说一日,便是两日也对不完,这几日怕是连觉也不用睡了。 而且还特地寻了一份前年的旧卷宗,裴阁老摆明不高兴了。 都怪刘侍郎多嘴,好端端问人家伤势干嘛? 难道大家不想知道吗?但是谁敢问?那是能问的吗? 就连陛下同裴阁老说话都悠着,生怕不小心跳到裴阁老挖好的坑里。 就他能耐,非要给大家找点儿活干! 大家都在心里暗骂刘侍郎,又听裴阁老裴神色淡然地问道:“诸君可有难处?” 众人立刻齐声道:“并无难处!” “那就好,”从前总是会在衙署待上一整日的男人站起身来,“我有事先走,若是有急件,照旧送入我府中。” 一屋子的人齐刷刷起身,恭送他离去。 他行至门口,忽然停驻脚步,看向刘侍郎。 众人皆为刘侍郎捏了一把汗。 已经汗流浃背的刘侍郎但连汗都不敢擦,任由咸湿的汗水顺着额头流到自己眼睛里,不停地挤眉弄眼。 谁知却听裴阁老问道:“那药真能去疤痕?” 刘侍郎愣了一下,忙道:“能能能,我家六小子上个月磕了手指长的疤痕,眼下一点儿痕迹也瞧不见。”说完,赶紧行到自己的位置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极其袖珍的白瓷瓶,恭恭敬敬地捧到上司面前。 裴珩伸手拿过瓷瓶嗅了嗅,道了句“多谢”。 刘侍郎顺杆就往上爬,“那卷宗可还要查?” 这话一出,其他人恨不得照着他脑门给他几锤。 他这么问,就差指着鼻子说裴阁老是借着卷宗的由头惩戒他们多事! 谁知这回却听裴阁老道:“近日暑日,带回去查便可。” 众人:“……” 他们家中其实也有祖传的药! * 裴珩刚出衙署大门,天上落起雨水来,书墨赶紧命人将马车赶过来。 路上,书墨突然听见公子问:“小七的婚事如何?” 书墨没想到公子问这个,道:“七公子几年不在帝都,倒没听说与哪家姑娘议亲。”顿了顿,又忍不住八卦,“大夫人又一向恨他,更不可能主动为他议亲。” 这位七公子的亲生母亲是长房庶长子大老爷下扬州时买来的歌姬,生得极其貌美。 她肚子十分争气,不到一年就怀上七公子。 只可惜大老爷一向惧内,虽将她母子二人带回帝都来,却不敢往家里领,只在外头置办了宅子。 左瞒又瞒还是被大夫人知晓。 大夫人领着娘家人上门去寻那姨娘。待到大老爷赶到时,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姨娘与年满十岁的幼子已经被吊在树上两个时辰之久。 不过这位公子也是个极有傲骨的人物,十年前孤身一人去投军,一待就是五六年,直到自己的亲娘病逝才回帝都。 后来他求到自家公子跟前,说想要建功立业。 彼时南边恰有战事,自家公子便举荐他随靖王出征。他也十分争气,在这场战役中一战成名,至此在裴家有了一席之地。 原本他留在帝都有大好前程,只是不知为何公子大婚的第二日,他便说要去青州,一去就是两三年。 这位小七公子年轻有为不说,眉眼生得还与公子有一两分相似,颇有公子年少时的风采,相貌极好。 思及此,书墨道:“想来这回小七公子得胜归来,提亲的门槛怕是都要被踏破了。对了,上回娘子还问及七公子。” 公子:“问他什么?” 书墨:“问小七公子是否姓傅,想来娘子是得了离魂症有些糊涂,咱们府上的人自然姓裴,怎能姓傅呢?” 公子:“可记得小七的亲生母亲姓什么?” 这回书墨想了好一会儿,迟疑,“当时七公子打胜仗回来,非要闹着将她的牌位放到祠堂供奉,我瞧了一眼,上头好像写的是裴傅氏……” 话音刚落,马车里原本闭目养神的男人蓦地睁开布满红血丝的眼眸。 天上的雨丝愈发细密,两刻钟后马车入了府。 听雨堂门口,已经守了许久的李素宁一见马车面上一喜,谁知那辆马车却根本未停,直接入了后院。 不肖想,一定是去澜院! 李素宁盯着消失在雨幕里的马车,眼圈沤得通红,目送那抹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端着参汤朝正院方向走去。 * 澜院里。 裴珩刚到正屋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小妻子有些沙哑的声音。 “谁知老狐狸有没有在里头落毒,我就是饿死也不吃他送来的东西!” 她昨夜也是这样骂他,只是声音缱绻娇柔,更像是撒娇,今日却像恨极他。 手里端着荔枝的淡烟这时也瞧见站在门口一脸严肃的姑爷,猜测他定是听见小姐的话,生怕他怪罪,谁知他只是走到碧纱橱前坐下,沉默片刻,道:“天气热,待会儿闷出痱子就麻烦了。” 躲在被窝里的纾妍一听是他的嗓音,昨夜的记忆铺天盖地地涌入脑海,全身的血液一股脑地冲到脸上去,面颊火热滚烫地燃了起来。 她从前以为圆房就是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老狐狸这些日子在她跟前也一直表现得雅正端方,待她如同长者一般温和。 她心里虽总骂他,但也认为他不失君子风度,且时常让她产生一种错觉:他不过是短暂地代替父兄照顾她。 却没想到他竟然早就已经与她做过那样亲密的事情。 还装得若无其事! 一想到他昨夜还曾将她摆成猫儿狗儿的姿势欺辱她,她就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进去。 她现在就是热死也不出来! 裴珩见她不肯出来,将买来的糖葫芦拿出来,好脾气地哄道:“你不是要吃糖?我今日替你买了来。” 红被中的人动了动,仍不肯出来。 裴珩并未气恼,而是坐在床边剥起了琉璃盏里的荔枝。 淡烟细心,昨夜还换过两回冰,荔枝还如同昨日一般新鲜。 一向嗅觉比常人敏锐的纾妍闻到那股子沁人心脾的甜香,不自觉地吞咽口水。她自打起床到现在就只吃了几口茶,眼下肚子咕噜咕噜作响。 她竖着耳朵听着动静,大约过了半刻钟他好像走了,觉得就算是闷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偷偷地自被窝里伸出手顺着那甜香的方向摸去,指尖刚触碰到冰凉的琉璃盏,忽然,一只大手捉住她的手腕,一把掀开将她裹得严实的大红薄衾。 一身着鸦青色云纹直裰,容颜若玉的俊美男人乍然出现在眼帘里。 正是昨夜百般欺负她的便宜前夫! 她来不及躲回去,眼疾手快的男人一把揽过她的腰身,将她强行抱坐在腿上。 他腿部肌肉结实得很,硌得她屁股疼。 纾妍想起昨夜他不知在衣裳里藏了什么,撞得她那儿又疼又酥麻,还溺了好几回,又恼又羞,张嘴就要咬人。 谁知他竟躲也未躲,主动将手递到她嘴边。 纾妍丝毫没有同他客气,使出吃奶的力气收紧洁白的贝齿,很快地他虎口处溢出一股子咸湿。 可他像是浑然未觉,任凭她咬着,哼都未哼一声,反而是纾妍咬累了,主动送开了牙口,瞥了一眼他被鲜血染红的手背,低垂眼睫,眼角下的那颗泪痣几乎红得滴血。 裴珩盯着眼前默默落泪的小妻子,忽然想起与她圆房后的翌日。 那日他起得很早,原本背对着他躺着的小妻子听到动静,也跟着起来。 她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跟前,洁白眼角下的那颗泪痣几乎红得滴血,像是藏了千言万语,但话到了嘴边也只是温柔地一句:“官人,我替你更衣罢。” 彼时他只以为她害羞,却从未想过她也许是害怕。 他离开后她是否也如同现在这般,伤心得躲在被窝里小声哭泣?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裴珩那颗冷硬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又疼又麻。 他被这种陌生的情绪支配着,抚摸着她被汗水濡湿的乌黑发丝,低沉沙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昨夜之事实在逼不得已,我无心冒犯沈六姑娘。我为我昨夜所作之事向沈六姑娘道歉。请她即便是生气,也莫要拿自己的身子出气。” 他说的不是妻子,而是沈六姑娘。 原本心中又羞又怕又怒的纾妍听了这话,嘴角不可抑制地向下撇,热泪滚落眼眶,顺着闷得绯红的脸颊滑落,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颗一颗砸落在裴珩的宽阔的肩膀上,很快洇湿一片。 她想,这只老狐狸实在太会哄人。 但凡他方才替自己分辩一句,她便可以骂他人品恶劣,虚伪至极。 可他非但没有为自己分辩,还那样真挚地向她道歉,她就无法再生他的气。 怪不得父兄从前在家提及他时从不吝啬溢美之词,说一个不到而立之年就能够位及人臣,光是有才学远远不够,还得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她原先总嗤之以鼻,认为父兄实在夸大,如今见识了,果然厉害。 大抵他从前也这样哄过李素宁,所以即便他后来变了心,李素宁仍是对他念念不忘。 兴许他也哄过自己,但这回她绝不会再上当!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他问:“饿不饿?” 还未等纾妍开口,肚子里传来的声音已经替她回答。 裴珩唤来淡烟与轻云为她盥洗更衣。 淡烟与轻云见姑爷一来就将自家小姐哄好了,心里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一刻钟后,纾妍收拾得干干净净,满头乌泱泱的青丝随意地在脑后绾成一个髻,愈发衬得她一张小脸透着亮的白嫩。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额角那道疤痕,虽然颜色淡了许多,但始终不似从前那般雪白光滑。 纾妍见裴珩盯着自己的额头,立刻拿手遮住额角,扭过脸去。 裴珩收回视线。 淡烟这时端了燕窝粥上前,有些饿的纾妍主动张开嘴巴等着投喂。 还未等淡烟动手,裴珩已经伸手接过来,极其自然地举起勺子里的燕窝粥送入小妻子口中。 淡烟与轻云一时愣在原地。 这还是头一回姑爷主动喂小姐吃药…… 被人服侍惯的纾妍以为他从前也这样喂自己,张嘴咽下口中的燕窝粥,末了还伸出粉嫩的舌尖迅速地舔了一下湿润的红唇。 裴珩又送了一勺到她嘴边。 一碗燕窝粥喂完,裴珩将碗搁到一旁的矮几上,“秦院首此刻可还在府中?” 淡烟忙道:“还在府中等着给娘子瞧病,奴婢这就去请他过来。” 趁着等人的功夫,裴珩本想要同小妻子聊一聊昨夜之事,却见她直勾勾地盯着琉璃盏里的荔枝。 又想投喂的男人用银匙挑了一晶莹剔透的荔枝肉递到她嘴边。 纾妍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可一想到昨夜,不肯张嘴。 裴珩并未勉强她,而是送入自己口中。 纾妍忍不住盯着他的唇瞧。 他的唇形生得极漂亮,既不过分薄削,也不过分厚,而是像花瓣一般。 他吃东西斯文雅致,未发出半点声音,只能通过他上下滑动的喉结来判断他可否咽下那块荔枝肉。 纾妍的眸光顺着他凸起的喉结落在他脖颈处的几道抓痕上,一张脸又着了火似的,就连雪白的耳珠也透出惊人的嫣红。 裴珩亦想起昨夜她跨坐在自己腰腹上扭腰抽泣的情景,坐直身体,“昨夜并未到最后。” 她吸吸鼻子,“什么未到最后?” 裴珩也不好同她解释,不过对她而言,自己也算辱了她的清白。 这时,一个婢女撑着雨伞匆匆跑来,打破了屋子里的静谧:“县主请主君去正院用饭。表小姐也在。” 纾妍闻言,扭过脸看向窗外。 屋外还在下着毛毛细雨,院子里的花草扶疏被雨水浸润,清凉的湿意隔着窗子都能感受到。 这场景似乎很熟悉,仿佛她曾无数次坐在此处观雨。 孤独寂寥得很。 正走神,鸦青色的衣袍落在她脚背上。 大抵是来时走得有些急,衣摆上溅了些泥点子。 她下意识回头,对上一双湛然若神的漆黑眼眸。 他的眼睛是她见过最漂亮的眼睛,比明月明亮,比夜色黝黑。 这样漂亮的眼睛,她也曾在旁人脸上瞧见过。 但那对眼睛藏着的情绪易懂得多,不似他这般,完全让人猜不透。 沉寂时仿佛风月也为他感到孤独寂寥,哄起人来却又溺死人不偿命,与他对视久了,像是魂儿也被他勾了去。 她心里的蝉又开始鸣叫,叫得她的心一阵阵发紧。 她立刻收回视线,低下头去。 本以为他要向她告辞,谁知他却将那婢女打发走,挨着她坐下,与她一同临窗观雨。 他怎还不走,难道没有听见自己的母亲跟亲亲表妹再等他用饭? 若是爹爹与姨母等她用饭,她必定冒雨跑过去了。 也不知究竟几时才能归家同他们一起用饭…… 一只洁白似玉的大手举着一粒剥好的荔枝送到她嘴边,“我方才已经替你试过,无毒。” 纾妍没想到他吃荔枝是为自己试毒,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张开嘴。 冰冰凉凉的荔枝立刻入了口,一股子沁人心脾的甜香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原来新鲜的荔枝竟然这样鲜甜。 他问:“可好吃?” 她点点头,把脸埋进双膝之间,身子微微颤动,好一会儿,小声道:“从前我爹总说要给我买这世上最好的荔枝。” 她七岁时,府上自岭南来了一赵姓幕僚,曾对她说岭南的荔枝极甘甜,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听后腹中生了馋虫,便闹着要吃荔枝。一向对她有求必应的爹爹答应待来年春天就让赵幕僚回岭南给她弄荔枝。 她盼星星盼月亮,从秋天盼到春天,心里的馋虫都快长成一头牛时,赵幕僚终于在她满怀期待的眼神里出发去岭南。 可等到赵幕僚携荔枝回青州时,终于吃到荔枝的纾妍却感到极度失望。 因为赵幕僚口中果肉晶莹剔透的果子到了青州变得干瘪发黑,味道亦没有他口中所说的甘甜可口,反而又涩又酸,连青州盛产的葡萄都不如。 她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欺骗,望着那些又黑又干瘪的果子嚎嚎大哭,无论家里人怎么哄都哄不好。 她爹心疼极了,将赵幕僚狠狠臭骂了一顿,还向她承诺,将来一定会为她寻来这世上最好的荔枝,给她种一园子的荔枝树。 她当时年纪小,认为这世上根本没有那样好吃的果子。 如今见了方知,不是赵幕僚骗她,而是荔枝太过娇气,根本熬不过那样长的路程。 也不知过去的四年,阿爹可否为她寻来这世上最好的荔枝…… 身旁的男人忽然伸手将她抱坐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部,“这便是最好的荔枝。” “我想我爹了。”纾妍把脸埋进他心口,哽咽,“早知我从前在家时就听话些,也许我爹就舍不得将我嫁人,我这次回家,再也不惹他生气……” 她不知为何,明明他昨夜那样欺负她,眼下被他这样抱着,又忍不住同他说心里话。 良久,他像是向她承诺一般,“我会尽快将种荔枝的人请来帝都,不叫你一个人孤单。” 纾妍只当他不过是代替爹爹哄她,心底愈发地难受,眼泪止不住地流。 裴珩那颗冷硬的心都被快被她的眼泪泡软了,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心情终于好些的小妻子从他怀里抬起泪眼:“大人从前也总这样哄我,所以我才同大人两情相悦?” 若不然,凭她的性子,怎会千里迢迢嫁到帝都来? 第26章 第26章前夫亲口承认二人两情相…… 裴珩望着眼前满脸泪痕的小妻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他们的婚姻始于一场人情债。 她的父亲曾经在战场上救过他父亲一命,在沈家覆灭前特地写信来要他以自己的婚姻大事来偿还这个恩情。 他一直是个非常怕麻烦之人,对于他而言妻子是谁并不是那么重要,只要不讨厌即可。 以终身大事回报救命之恩,似乎并不难接受,他亦被信的最后一句打动:【裴贤弟我的女儿自幼没了母亲请好好善待她】 再加上天子不放心他与其他勋贵之女联姻,有意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他。他不喜欢自己的婚姻被利益捆绑,于是未告知母亲便先斩后奏向天子请求赐婚。 是以这场婚姻是综合考量过的结果,与两情相悦没有丝毫的关系。 至于她说的哄人,他更加不曾做过。 在她得离魂症前,只要他需要,她永远都会在那里等他。他不需要做什么事,便能获得她所有的关注。 他一直以为,他们会相敬如宾,生儿育女,白首偕老。 哪怕,此情无关风月。 也许是因为这些年她嫁给他受了不少的委屈。 也许是为她父亲的爱女之心。 更或者是因为昨夜他那样欺负了她…… 裴珩抬手抹去那一颗颗简直快要滚到他心里的泪珠,语气愈发柔和,“自然是两情相悦成的婚。”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承认两人两情相悦。 纾妍泪眼婆娑,“真的吗?不骗我?” 从前在家时,姨母常对她说,真心爱重一个人就是偏爱。 她爹爹哥哥偏她偏到骨子里,哪怕她将天捅出一个窟窿,她都毫不怀疑父兄会为她想法子补天。 她姨母偏爱她,为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曾要。 七哥哥也不爱说话,但七哥哥的爱恨情仇是那样浓烈,她能够感受到七哥哥对自己的偏爱。 她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是老狐狸这段时日待她确实极好,只是他的心思实在太难猜。 她总觉得要问清楚些,若是他们真的两情相悦,就算她辜负七哥哥,那她也咬牙认了! 他沉默片刻,问道:“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纾妍听了这话,心里好受多了。 他说得一点儿也没错,他是大端帝国的首辅,无论是权势地位还是财富都应有尽有,还有一个亲亲表妹等着给他做妾,他确实没有必要骗她一小小女子。 姨母也曾同她说过,这世上从一而终的感情极少,老狐狸变心也属正常,她不能怪他,因为她必定也对七哥哥始乱终弃过。 两人曾经互相喜欢过,想来昨夜那样的事情她也心甘情愿,既如此她再矫情下去反倒显得小家子气。 纾妍的情绪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意识到自己此刻还坐在他怀里,忙坐到一旁,扭过脸不好意思地擦着眼泪。 裴珩见她心情好些,宽慰她:“先前秦院首曾经说过你我要多做一些从前做过之事,这样有助于病情恢复。昨夜也不过是叙旧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纾妍听得“叙旧情”三字,拿眼角偷偷觑了他一眼,红着脸问:“我们从前也总那样叙旧情?” 神色极坦然的裴珩嗯了一声,拿了一颗荔枝,“我会抽出时间陪你,尽快地帮你恢复记忆,将你好好地送到你父亲手中。” 她半信半疑,“真有用?” 他提醒,“前两日帮你磨牙时你不是已经想起些什么。” 纾妍确实想起些什么,只是不大明白他们是在做什么。 她迟疑,“那样也是叙旧情?不是闺房之乐?” 裴珩听到“闺房之乐”四个字时,手顿了一下,随即颔首,“那样想也没错。” 纾妍听到这话,像是怕他赖债一般,伸出细白的尾指,一脸认真,“那咱们拉钩,大人将来若食言骗我,大人就是狗,就是大端最大的乌龟大王八!” 话音刚落,正在剥荔枝的男人抬起眼睫望着她,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里流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纾妍对上他的眼,心尖儿不受控制地颤了两下,“大,大人这样瞧我做什么?” 裴珩收回视线,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洁白指骨残留的甜腻汁液。 纾妍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昨夜他用手指狎弄自己的情景来,脸再次烧得滚烫。 她正在心里计算着从前与他叙过多少回旧情,是否回回都像昨夜那般……他低沉沙哑的嗓音骤然在她耳边响起,“听说岳丈大人帐前有个前锋将军,很是骁勇善战,好像姓傅,叫什么傅承钰的,不知你可听说过?” 一瞬间被拉回神智的纾妍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七哥哥?” 老狐狸怎会问起七哥哥? 难道自己昨夜与他“叙旧情”时无意中提及? 裴珩抬起视线望向她,喉结滚了一滚,“很熟?” 一想到昨夜情景,纾妍心里的热意一阵一阵地涌上脸颊,只觉得全身被他手指摸过,嘴唇含过的地方泛起了一丝丝痒意,好似有虫子在心里爬。 那种怪异却又让人沉沦的感觉又来了! 纾妍很是羞愧,不自在地偏过脸,“一点也不熟!” 她不知自己的脸颊此刻有多红,睫毛颤得有多快,就连洇红的眼角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媚态来。 这副女儿家的羞怯情态被裴珩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 她又撒谎。 他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指骨捏得咔咔作响,神色却愈发地温和,“既不认识就算了,我不过是担心你年纪小被人骗罢了。” “无人骗我!”她忍不住反驳。 七哥哥绝不会骗她! 就算是七哥哥没能按时来她家中提亲,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她姨母曾说过,人生在世有太多的不得已。七哥哥家里人待他不好,他一定有很多很多很多的不得已,不像老狐狸出身名门,生来就高人一等,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位极人臣,人人都敬他怕他。 更何况到头来她还辜负了七哥哥! 思及此,她低声道:“若我真被骗,那一定是我心甘情愿给人骗!大人不知我的事,就莫要乱说话!” 说完,一向心软的女子又有些后悔。 他也是关心她才会如此说,并不是有意针对七哥哥。 她偷偷拿眼角觑他一眼,低眉敛眸的男人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洁白的戏骨抚摸着腕骨戴着的紫檀木珠串。 纾妍再次想到那手做过什么,不自在地收回视线。 这时淡烟在外头回禀,说是秦院首已经来了。 纾妍猜到他定是因为“热毒”而来,羞得不愿见人。 回过来神来的男人低声哄道:“总要瞧一瞧,万一再发作如何是好?” 一听这话,纾妍瞬间想到发作时那种滋味,犹豫再三只好答应。 裴珩替她擦干净眼泪,才让人将秦院首请进来。 片刻的功夫,秦院首入内,正欲行礼问安,被裴珩拦住,“劳烦秦院首帮内子瞧一瞧。” 秦院首应了声“是”,行到早就坐等着的纾妍跟前,见她早已伸出细白的手腕等着,也不废话,立刻为她诊脉。 纾妍见秦院眉头越皱越紧,有些害怕,“难道我得了什么重病不成?” 秦院首下意识地看向裴珩。 裴珩神色淡淡,“不过瞧瞧热毒是否清了,哪里有什么重病。” 纾妍没想到他竟然当着外人的面提及“热毒”二字,又恼又羞,偏过脸不搭理他。 人精似的秦院首却懂了这话的意思,温和笑道:“娘子身子很康健,只是体内热毒仍有残余罢了。” 原本还在闹别扭的女子一听还有残余,立刻道:“那快给我开些药吃!” 秦院首劝道:“是药三分毒,吃多实在伤身,此毒按照昨夜的法子缓解即可。” 昨夜的法子? 难不成他昨夜也听墙角了? 纾妍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秦院首又嘱咐几句后起身告辞,裴珩亲自送他出门。 两人行至院中,裴珩看了一眼窗子,低声问:“可是有什么不好?” 秦院首叹了一口气:“与老夫所估不差,那张方子里的确搁了一些伤身子的重药。” 话音刚落,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面色阴沉得可怕,“可有得医?” 秦院首吓得不清,战战兢兢道:“幸好发现及时,娘子底子康健,年纪又还小,花些时间精心养个一年半载,总能养回来。”顿了顿,有些不理解:“我方才替娘子诊脉时,发现娘子好像有服用过避子汤药的痕迹。想来娘子不懂药理,那药药性有些强,长此以往也伤身子,还是莫要吃的好。” 裴阁老夫妇伉俪情深,却至今膝下无子,按道理娘子应该着急才对,怎吃起避子汤药来? 此话一出,原本神色缓和些的裴阁老半晌作声。 良久,他嗓音沙哑道:“有劳秦院首,请院首不惜任何代价务必替内子调理好身子。” 秦院首应了声“是”,正欲走,又被叫住。 裴珩从袖中取出刘侍郎给的那瓶药膏递给他,“这个药可能祛疤痕?” 秦院首忙双手接过那婴儿拳头大小的雪白瓷瓶,打开后用指尖挑了一些涂抹在手背上,嗅了嗅,“可是刘侍郎送的?” 裴珩微微颔首。 秦院首笑道:“刘侍郎祖上出过太医,这是他家祖传的方子,具有去腐生肌,抚平疤痕之效,可给娘子用。” 裴珩放下心来,交代书墨跟着取药,折返回屋。 正在偷吃荔枝的纾妍一见他来,立刻放下手中的银匙。 裴珩径直走到她身旁坐下,像是没有瞧见她唇上亮晶晶的汁液,又用银匙挑了一块荔枝肉送到她嘴边,温声道:“秦院首说你的身子无大碍,只是得好好休养些日子。” 吃人嘴短的纾妍闷闷地“嗯”了一声,忍不住抱怨,“大人为何方才要同他说我中了热毒?” 裴珩道:“医者须对症下药,自然不可隐瞒病情。” 这话说得没错…… 话虽如此,可现在所有人都知晓她昨夜与他做了什么,往后她哪还有脸见人? 他倒是一点儿不介意似的! 而且他指不定往后还要给她解热毒…… 一想到这些,纾妍心里郁闷至极,又茛恨吃了几口荔枝,正在心里偷偷骂他,谁知他忽然伸出手抬起她的下颌。 他的手很大,几乎将她的脸遮住,手指上还残留着荔枝的甜香。 她下意识想要挣脱,他温热的指骨却紧紧拢着她的下巴。 “乖,别动。”他声音低沉温柔的嗓音在塔耳边响起。 纾妍却不知怎的想起他昨夜在她耳边低沉喘息的嗓音,耳根子泛起酥酥麻麻的痒意,腿也有些发软,动也不敢动。 一抹冰冰凉凉的膏体落在她额角上。 一瞬间,一股子沁人心脾的药香在空气中弥漫,里头像是加了冰片,薄荷等物。 很奇怪,纾妍明明不记得自己制过香,却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里头的香料。 她抬起眼睫,对上一截冷硬洁白的下颌。 近在咫尺的男人正在给她擦药,温热的指腹推开柔软的膏体,直到膏体像是消融成液体浸透皮肉里,他才松开她的下巴,把温热的小白瓷瓶放到她手心里。 他温声嘱咐:“每日三次,记得让她们给你涂抹后按摩片刻,直至药膏渗透效用才最好。” 纾妍听了这关心的话,逆反心理又来了,轻哼一声,“我爱怎么擦怎么擦,左右是我自己的脸。” “不许这样胡闹,”他又开始管她,“旁的事情都可以任性,但是不许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顿了顿,又道:“若是不听话,我每日回来替你涂。我既答应将你好好地送到你父亲手里,便是一点儿疤痕也不能让你留下。” 纾妍心想他管得真是越来越宽了,可不知为何她偏偏生不起气来,哪怕她爹也没有这样的好本事。 尽管心里这样想,但她还是不想应他。 他温热修长的指骨再次抚上她的脸颊,询问:“你真喜欢孩子吗?” 纾妍不明白他怎好端端问这个,随口道:“自然喜欢。” 他沉默片刻,道:“我明日休沐在家,你想想可有想去的地方,我带你去玩。我还有事先走了。”言罢起身出了屋子。 他前脚一走,纾妍立刻向淡烟与轻云道:“原来我真与他两情相悦过!他亲口承认!”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诧异。 原本以为姑爷那样冷情的一个人,没拆穿已是万幸,竟然还亲口承认。 想来姑爷也舍不得小姐。 淡烟打心眼儿里高兴,“自然是真的。” 纾妍托腮,“你赶紧将我从前与他做过的事情写下来,我同他做一遍,指不定就好了。” 淡烟/轻云:“……” 小姐同姑爷除却每个月敦伦两回,其他时候连面都少见,这要如何写? * 这边裴珩出了澜院,一路大步朝着后院走去,直至行至正院门口方放慢脚步。 守在东屋门口的小丫鬟一见主君来,忙打开帘子向云阳县主汇报。 正陪着云阳县主说话的孙氏朝门口望去,只见一抹鸦青色的高大身影低头入了屋子。 他一来,就显得暗沉沉的屋子有些逼仄。 孙氏忙站起身来,眼底流露出温柔的笑意,“九弟来了。” 神情肃然的男人微微颔首,向端坐在上首的云阳县主请安。 云阳县主一眼就瞧见他脖颈处几道暧昧的抓痕。 晌午时,李素宁特地给她送参汤,言谈间曾隐晦地说起昨夜澜院发生之事。 云阳县主听了大为震惊,原本还不大相信一向端方持重的长子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此刻不由得不信。 她私心觉得沈氏有些不守妇道,但能够成其好事,也算没有白忙活一场,对他晌午不肯来用饭一事少了几分怨气,温和道:“你来得正好,五嫂嫂方才送了一些亲手制的藕粉桂花糖糕给我,我一向不大吃这些,我记得这是你最爱吃的,原本想让人给你送去,你快趁热尝尝。” 孙氏亲自将那碟子散发着淡淡甜香的糕点递到裴珩面前,淡淡笑道:“九弟尝尝可喜欢?” 那些雪色糕点做成芍药花一样的形状,整齐地码放在白瓷碟子里,精致又好看。 看得出来定是费了不少心思所制。 可裴珩却看也未看一眼,“我有些话想要同母亲说,请五嫂嫂暂且回避。” 他虽然待人冷淡,但一向很讲究礼节,从未这样当众下过孙氏的脸子。 孙氏眼底的笑意冻住,手指微微颤抖,几乎要拿不出拿碟子。 就连云阳县主面上的笑意也有些挂不住。 她怎么觉得长子像是兴师问罪来了! 第27章 第27章前夫与她两情相悦的经过…… 孙氏自六年前嫁进裴家,就随着在禁卫军做五品校尉的夫君借住在她府上,一向与人为善,待谁都笑盈盈,无端端给他这样落了面子,眼圈都红了。 不是说昨夜同沈氏折腾一夜,怎还折腾出这样大的火气? 云阳县主心中十分不悦,但又不好当着外人驳长子的面子,替他找补,“我忽然想起九郎有要事同我相商,你就先回去吧。”又吩咐陈嫲嫲,“九郎送来的荔枝分一些给五娘子回去。” 回过神来的孙氏将手中似有千斤重的点心搁在桌上,挤出一抹笑意,“我先代五郎跟孩子们多谢县主赏赐。”言罢,向二人福了一福,施施然告辞离去。 她行至门口时,并未立即离去,而是行到廊庑下其中挂着的一画眉鸟笼前,用勺子挑了几粒粟米喂鸟,竖着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 云阳县主不悦的嗓音透过纱窗飘到她耳朵里。 “你五嫂嫂好心递点心给你吃,你不领情也就罢了,何苦说那样的话?” 并未有人回答她的话。 片刻后,方听到一男人低沉沙哑的嗓音,“这张方子哪儿来的?” 孙氏手一抖,手中的勺子不小心戳到画眉鸟的眼睛,那画眉鸟吃痛,叽叽喳喳叫嚷起来。 有些心慌的孙氏立刻放下手中的勺子,笑着对廊下朝她望来的丫鬟笑道:“画眉哪儿来,生得真漂亮。” 那小丫鬟笑了一下,“这是三公子前儿送来孝敬县主的,听说养久了还会唱歌呢。” 孙氏笑盈盈:“竟有这样神奇的鸟儿,我倒不敢喂这金贵物。”说完,放下手中的勺子领着丫鬟们离去。 屋里。 云阳县主没想到长子竟是为生子秘方而来。 她的眸光扫过他脖颈那几道暧昧的抓痕,有些不大自在地抿了一口茶,“有用就成,哪里来的有什么重要。” 裴珩沉默片刻,扫了一眼陈嫲嫲,“陈嫲嫲,这张方子哪儿来的?” 陈嫲嫲是她跟前的老人,又看着他长大,云阳县主见他抓着这件事不放,终于明白过来:长子方才不是给孙氏脸子瞧,是给她这个做母亲的脸子瞧。 她未等左右为难的陈嫲嫲开口,怒道:“不过是一张方子罢了,值得你堂堂一国首辅跑来向自己的母亲兴师问罪!你若是肯早些同沈氏生个孩子,我又何须豁出一张老脸寻来生子秘方!我这都是为了谁!” 难道她想要插手他的房中事吗? 还不是沈氏一直未有孕,他又迟迟拖着不肯纳妾。 她一个做婆婆的帮着寻了生子秘方不说,还亲自命身边的人熬好药送过去给儿媳服用,放眼整个帝都,有哪家婆婆能做到她这个地步! 他不领情倒也罢了,如今还拿着她身边的人出气! 若是她夫君还在世,谁又敢给她这些委屈受! 云阳县主想起亡夫,拿帕子拭泪,哽咽,“我知你因为沈氏得了离魂症一事怨我,但我这个做母亲的自问对得起你!” 裴珩听了这话,久久没有作声。 母亲在他十一岁上就开始守寡,这十几年来为他们兄弟三人操碎心。 再加上自从父亲离世后她便犯上心疾,所以这十几年来只要不是太要紧的事情,他事事顺她的意。 可一想到什么都不懂的小妻子因为自己之故,差点绝了子嗣的希望,他就无法克制心头的怒气。 他吃了一口茶,平复了好一会儿心绪,缓缓道:“母亲可知这张方子差点绝了她的子嗣希望。” 话音刚落,云阳县主心头一震,“这是何意?” 裴珩将秦院首的话转述给她听,末了,道:“我知母亲是好意,可沈氏不孕,乃是我甚少去后院的缘故,与她的身子并无相干。” 云阳县主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好心办了坏事,一时怔在当场。 这时又听长子再次追问:“这方子究竟是哪儿来的?” 云阳县主这下哪里还敢阻拦,看了一眼陈嫲嫲。 陈嫲嫲也未曾想到自己给县主办了一辈子的差事儿,临了竟差点害得当家主母绝嗣,连忙上前一五一十地将那方子的来路交代清楚。 那方子是她从城东一间名为回春馆的神医手中买来的,还花了一百两银子。 陈嫲嫲越说越心慌,解释,“这间医馆在城内很出名,专门治疗女子不孕,口碑极好,所以奴婢才花重金买了一张药方,绝无加害娘子之心!” 裴珩弄清楚来路,起身告辞。 云阳县主忙叫住他,“那沈氏现下如何?以后可还能生养?” 她虽不喜欢沈氏,但也从未想过要害她。 一个女子不能够为自己的夫君生儿育女,那将会是一生的遗憾。 长子会不会因此也在心里怨恨她?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她心里百般难受。 长子却未回答她的话,而是道:“二弟已经有子嗣,三弟也到了适婚之龄,母亲若是闲来无事,可替弟弟操办婚事。我心中于子嗣上一向淡薄,母亲往后不必再操心我房中事。若是实在瞧不过眼,就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到我名下,养在自己膝下便可。” 通常只有实在生不出子嗣的人才会想到过继,他怎能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 这话实在伤了一个母亲的心,云阳县主心中一酸,“你今年不过三十几岁,就算沈氏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还有素宁。如果你不喜欢素宁,可以再另外择旁的女子,怎能过继?旁人的孩子哪有自己亲生的好?” 平白又痴长几岁的裴珩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一句话未说转身离去。 他这是何意? 云阳县主不知怎的想到从前沈氏说“生不出孩子,绝不是她的错”之类的话。 难不成真是长子的问题? 云阳县主瞬间觉得天都塌了,直到陈嫲嫲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问:“你说他方才是什么意思?” 陈嫲嫲哪里知晓,劝道:“也许公子只是随口一说,并无别的意思。” 长子口中就没有随口一说的话! 云阳县主越想越心灰意冷,坐在那儿抹眼泪。 陈嫲嫲劝了好一会儿,实在劝不住,便道:“后日就是姑爷的诞辰,咱们要去寺庙祈福,兴许能够转一转运势。” “说得对,”云阳县主终于打起些精神,“也好让他保佑自己的儿子能够早些后继有人。你现在就去安排。” 陈嫲嫲迟疑,“那沈氏?” “她自然要去!”云阳县主想了想,吩咐,“这回确实是我做的不妥当,你待会儿瞧瞧库房可有些什么补品,送过去给她。” 陈嫲嫲应了声“是”,立刻去办。 陈嬷嬷到澜院时,淡烟正在服侍纾妍用药。 主仆几人一听她来,各个心生警惕。 陈嬷嬷堆笑上前,“县主让奴婢来给大娘子送些补品来补身子。”说着打开匣子放在桌上。 这还是纾妍成婚以来,云阳县主第一次向她示好。 淡烟瞧了一眼,只见里头放着人参,血燕等物,确实都极贵重。 可纾妍“补品”二字,瞬间就想到她的那碗补药来,心有余悸地把脸埋进淡烟怀里,吩咐,“快丢出去,我不要!” 陈嬷嬷没想到好好的一个女子被自己害成这样,心里也后悔得很,亦满怀歉疚,“县主原本是好意,想要主君与娘子能够早些有子嗣,全都怪我办事不力,还请娘子恕罪。”见大娘子没反应,又道:“后日便是老主君诞辰,届时县主携娘子同去上香祈福,请娘子莫要忘记。” 纾妍想起来前些日子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老狐狸好像还说希望她去,因为他父亲喜欢她。 陈嬷嬷走后,淡烟迟疑,“小姐要去吗?” 纾妍想了想,怎:“那宝华寺好玩吗?听老狐狸说若是求神拜佛,兴许能够早些恢复记忆。” 淡烟道:“那间寺庙确实很灵验,也可一试。姑爷孝顺,每年再忙都会去,有姑爷陪着,小姐倒也不用怕。” 她现在也瞧出来,姑爷无论心里怎么想,但是这些日子待小姐是真的好,否则云阳县主也绝不会给小姐送补品,定是姑爷去见了县主的缘故。 更何况小姐每一年也会借此机会为家主公子夫人他们祈福祷告。 思及此,她又道:“就算真的不能恢复记忆,小姐也可为家主祈福。” 纾妍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又催促,“那你与轻云将我同老狐狸做过的事情写下来,我同老狐狸做了,再去寺庙祈福,兴许更有用。” 淡烟/轻云:“……是!” * 听雨堂里。 书墨向向端坐在书案后批阅公文的裴珩回禀,“今日我带着人赶过去时,那医馆早已人去楼空,据邻居说,他早在五日前就已经出了城,对外说是回老家探亲。” 裴珩闻言,眼神里闪过一抹厉色,“派人去他老家找,掘地三尺也要将挖出来!” 书墨应下,忙道:“公子还未用晚饭,可要命人摆饭?” 裴珩这才想起自己晌午还未用饭,习惯性地瞥一眼案头。 书墨叹了一口气,“从前公子也总是忙得忘记用饭,可娘子总像是知晓似的,总能适时地送来一些亲手做的点心或是参汤,给公子垫肚子。” 裴珩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 她本就娇气得很,眼下又要吃那样多的药,怕是不肯吃。 思及此,他起身向外走去。 今日下了好几场的雨,虽时辰尚早,但外头已经天黑,明烛初燃。 裴珩赶到澜院时,自己的小妻子正坐在窗前的榻上翻看着一本手札。 也不知那手札上都写了些什么,她瞧得极认真,温暖的烛光在她雪白透亮的肌肤与蓬松的云鬓笼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低垂的眼睫犹如蛾翼,颤动时犹如飞蛾煽动翅膀。 温柔娴静极了。 印象中好像有一回他深夜归来时,她正坐在灯下瞧账本,亦是这样的温柔娴静。 那一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她见他回来,眼神格外地亮,立刻迎上前来,柔声道:“官人怎来了?” 那时,她的眼中只有他。 明明不过是年初才发生的事儿,裴珩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还是说他真的老了,竟然已经开始缅怀过去那些曾在他心中微不足道的寻常日子? 守在一旁的淡烟与轻云这时瞧见他来,正欲禀报,被他制止。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温声道:“瞧什么那么认真?” 纾妍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老狐狸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他伸手自她手中拿过那本手札。 纾妍忙伸手去夺回来,她身子还有些虚,脚下一软,差点跌倒。 眼疾手快的裴珩一把圈住她的腰。 她反扑到他怀里,两只小手撑在他胸前。 隔着薄薄的衣物,她能感受到他结实的肌肉以及强而有力的心跳。 纾妍不知怎的想起昨夜他衣冠整齐,做的事情却…… 她不禁羞恼,“还不快还我!” 本以为他不肯给,谁知他把将手札递到她手里。 纾妍想到这东西本就是要有他才能完成,又重新递回给他,有些别扭,“大人不是说要同我复刻过去之事,我想若是照着做一遍,兴许全部能想起来。大人瞧瞧可有出入,也好补充上去,免得她们有所遗漏。”说这话时,她心里其实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幽会时淡烟与轻云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旁。 老狐狸跟七哥哥模样虽有些相似之处……但性子不同,老狐狸看似温文尔雅,实则一肚子坏水,尤其昨夜在床上时,像是恨不得吃了她似的。 也许他背着人时还偷偷亲过她,搂过她,甚至可能还对着她说过一些缠绵的情话…… 哼,老狐狸不要脸得很! 裴珩见她耳朵红扑扑的,打开来瞧,一行秀气的簪花小楷赫然出现:【小姐与姑爷两情相悦之经过】 裴珩只觉得字迹有些眼熟,倒像是在哪儿见过,接着往下看。 【庆历十一年三月八日小姐与姑爷去听戏唱的是《牡丹亭》小姐感动落泪姑爷为小姐拭泪又买了糖葫芦哄小姐高兴小姐破涕为笑】 【庆历十二年一月十五元宵节姑爷约小姐出去赏灯会小姐不小心走丢姑爷急得不得了后来寻到小姐后一直紧紧牵着小姐的首小姐与姑爷第一次牵手小姐脸红了一晚两人相约来年再携手同游】 “……” 【庆历十二年七月二十五小姐与姑爷大婚相约白首到老】 【庆历十二年七月二十八姑爷南下巡视小姐每日很想姑爷学了半月女工做了衣裳寄去】 【庆历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五姑爷南下归来小姐很高兴翌日姑爷带小姐去天香楼吃蟹黄包小姐很喜欢吃姑爷说下回还带她来】 …… 【庆历十三年六月十九小姐生辰姑爷特地买了珠钗送给小姐并未小姐亲自簪上姑爷还与小姐相约往后每年都陪过生辰】 …… 【庆历十四年四月十一县主说姑爷要纳妾小姐很伤心回去后哭了一夜】 【庆历十四年四月二十一小姐向姑爷提出和离姑爷答应了可姑爷一出院子小姐就哭了】 裴珩捏着那纸薄薄的手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庆历十一年他根本不曾见过她。 至于婚后的那些,他更是一件也不曾同她做过。 他在江南半年,确实收到几套阵脚细密的里衣。 那几套里衣做的舒适,他至今还穿着,但他并不知是她所做。 她当初同他提和离时,一点儿瞧不出伤心的模样。 她说这些年同他一起实在倦了,想要换种活法。 他一直以为她根本不在意他纳妾一事,原来她因此偷偷哭过吗? 第28章 第28章前夫含住她的唇 裴珩的一颗心好似被人攥在掌心里,转头看向小妻子。 一脸天真的女子眼睫轻颤,“大人若是觉得麻烦,先拣几样简单的做来试一试。待我好了就不用麻烦大人。” “不麻烦。”裴珩喉结滚了一滚,嗓音沙哑,“你想要从哪一件事开始做起?” 纾妍也不知要从哪一件事开始做起,把小脑袋凑过去同他一起看。 那上头记录了几十件小事,似乎每一件都很重要,但又不那么重要。 只是她不大理解,庆历十年腊月她还在同七哥哥一起,怎会不到三个月的功夫就变心了呢? 定是老狐狸趁着七哥哥不在,哄她哄得太狠,她一时没能招架住,所以才变了心…… 她反问:“大人呢?大人想要从哪一件开始呢?” 边说,边用粉嫩的指尖点着上头的墨色小字,下巴也不自觉地垫在他胳膊上。 “都好。”裴珩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着她的头,“这字可都是你写的?” 她“嗯”了一声,“她们口述,我负责写。” 一旁的淡烟与轻云默默低下头去。 两人憋了将近两个时辰才憋出上头的内容,好在姑爷并未拆穿,而是夸赞,“字写得极好。” 纾妍闻言楞了一下。 那年夏天,哥哥将她写的诗拿去给老狐狸看。老狐狸批判过她的字没有风骨,还送了一副王羲之的字帖给她,她爹非要压着她练习书法。 她一向贪玩,哪里坐得住,哭闹许久,阿爹才作罢。 他如今竟然夸她字好……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睫。 那年夏天拿来看湖水的波光潋滟的眼眸此刻正望着她。 四目相对,纾妍的脸不可抑制地红了,立刻坐直身体,抬起雪白的下巴,一脸傲慢地睨他一眼,“我的字自然是好的。” 裴珩抬手抚摸着她的头,“不如我们明天先去戏园子听戏,如何?” 纾妍还没去戏园子听过戏呢,闻言立刻点点头,又将去宝华寺祈福一事说与他听。 裴珩沉默片刻,道:“你若不愿意,不必委屈自己。 纾妍不觉得委屈,“我去求求菩萨,兴许菩萨心情一好,就治好我的病,这样我就能够早些回家,大人也少了个麻烦。” 他道:“你是我的妻子,并不是麻烦。” 她出声反驳,“是前妻!” 他不置可否,翻看着手中的手札。 这会儿正是晚饭时分,外头又飘起细密的雨丝。 淡烟见状,笑道:“这是老天爷留客呢,不如姑爷留下来用晚饭。”顿了顿,又道:“小姐自打醒来后每到吃饭时就要想家,都不曾好好用过饭。” 纾妍没想到她竟然向老狐狸告小状,“我哪里不好好吃饭。” 淡烟道:“小姐前天牙疼,一整日就吃了一碗饭,一碗牛乳羹,昨儿晌午嫌天热,连一碗饭都没用,只吃了不少的果子。今儿也只吃了一碗燕窝粥。” 她如数家珍一般将自家小姐不肯好好用饭的次数说出来,裴珩听得眉头紧蹙,“怎日日吃这样少?” 未等纾妍说话,他命淡烟去弄些清淡一些的小菜。 淡烟立刻去办。 纾妍见他如今都使唤起自己的人来,轻哼一声。 他早已经习惯她的小性,也不恼,问道:“今日牙可还疼?” 纾妍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左脸颊。虽不似那日那般疼痛,但仍是有些不适。 他挨着她坐下,伸手拢住她的下巴,“张嘴我瞧瞧。” 已经被他服侍惯了的纾妍张开嘴巴。 他仔细查看一遍,道:“牙尖还在。”说完收回手。 她迟疑,“大人不替我磨一磨?” 裴珩闻言,眸光落在她嫣红饱满的唇上,喉结滚了一滚,“你想?” 她诚实地点点头,“上回磨过后好像没那么疼了。” 裴珩起身用澡豆净了手回来,取下大拇指的白玉扳指放到紫檀木矮几上,微凉的指骨拢住她雪白的下巴。 还未动手,她忽然好奇地问:“我们那回是在做什么?” 她说的是她想起的那回。 裴珩闻言,心里一紧,不自觉地收紧指骨。 一向娇气的女子吃痛,抱怨,“大人弄疼我了!” 回过神来的裴珩见她眼睛湿润,便知定是疼极,勾起她的下巴,“哪儿弄疼了,我瞧瞧。” 她犹豫片刻后伸出粉嫩的舌尖来。 裴珩盯着那截舌尖,喉结滚了又滚,伸出指腹替她揉了揉。 她猫似的哼了一声,缩回舌头,捂着唇不肯再叫他碰。 裴珩重新挨着她坐下,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干净手指:“外头骗子多,莫要轻信旁人的话,尤其磨牙这种事,更不能让人帮你做。” 纾妍不明白他为何好端端说起这样的话来,十分地不以为然,“将来我归家后牙疼了,难不成还要写信给大人?” 他道:“即便和离,你在帝都,若要寻我也方便得很。” 她惊诧,“这是何意?大人不是说送我归家?” 裴珩道:“兴许岳丈将来也会来帝都,咱们总会见面。” 纾妍见他一口一个“岳丈”倒是叫得极亲热,提醒他,“我爹其实也就比大人大十二三岁。” 话音刚落,他斜睨她一眼。 纾妍小声嘟哝,“我爹才不会来帝都。” 他不置可否,“总之,即使和离,只要你需要,我一定会帮。” 纾妍却并不这样认为,认真告诉他,“既是和离,就应该老死不相往来,难不成还要亲亲热热做朋友不成?就算大人愿意,我未必愿意。就算我愿意,我将来的夫君未必愿意。” 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未接她的话,重新将那枚扳指戴回手上,指骨捏得咯吱作响。 纾妍觑了他数眼,总觉得他突然之间变得很奇怪。 不过老狐狸一向如此,她也没放在心上。 这时淡烟与轻云拎着食盒入内,多时的功夫,两碗梗米饭,几碟子清淡的小菜摆上桌。 闻着饭香,纾妍也感到有些饿,于是主动坐到桌前。 裴珩在她身旁坐下。 淡烟一脸欣喜,“小姐有人陪,果然胃口好了许多。” 纾妍见老狐狸正盯着自己瞧,立刻道:“我只不过是饿坏了,才不是因他的缘故。” 裴珩顺着她说道:“确实如此。” 他又学她爹哄人! 她又恶狠狠地吃了一大口饭。 淡烟与轻云见状,捂着嘴偷偷笑。 姑爷总有法子让小姐听话,简直比老爷夫人他们还要厉害。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陪着一同用饭没那么闷,纾妍吃了满满一碗饭。 裴珩也较平日多吃了一碗饭。 饭后,他又哄着纾妍把药吃了方起身告辞。临走前,嘱咐,“夜里若是身子不适,命人来听雨堂寻我。” 他虽未明说,但纾妍却听懂他的言外之音,咬着唇不作声,耳珠却红得滴血。 她如今清醒得很,才不会求他解毒! 待裴珩走远,淡烟这时上前,“小姐现在可要沐浴?” 她点点头。 沐浴时,经过热水浸泡,她身上某些部位又开始火辣辣地不舒服。 她越想昨夜的事情身子越热,仿佛热毒真的又开始发作。 一旁的轻云见自家小姐的脸红得厉害,喘息也微微有些急促,迟疑,“小姐可是热毒发作?” “没有的事儿!”面红耳赤的纾妍否认,“水太热了!”说着站起身。 水珠顺着她洁白细腻的肌肤滚落。 轻云拿巾子替她擦干净身子,又照旧用玫瑰香膏在她全身上下涂抹一遍。 这玫瑰香膏是姨母闲来无事自制的,打小拿来给她润泽肌肤,养得她全身上下肌肤如羊脂白玉一般细腻柔滑,让人爱不释手。 直到香膏被全部吸收,轻云才帮她穿上寝衣。 纾妍躺在床上没一会儿,昨夜那种万蚁钻心的滋味又来了,她躺在凉簟上怎么也睡不着。 她不由地伸手去摸,心里羞耻地想到,怎自己碰那儿怎与老狐狸碰完全不同的感受…… 大抵是他手指生得比她粗糙的缘故…… 守夜的淡烟听到动静有些不对,“小姐可是热毒又发作?不如我去请姑爷?” “不要!”帐中的女子拦住她,声音细柔,“我忍一忍就过去了。” 淡烟只好作罢。 好在纾妍发作的不是那么厉害,夹着锦被在凉簟上翻滚了个把时辰,终于沉沉睡去。 她睁开眼睛时快要到巳时,守在一旁的淡烟忙上前服侍她起床。 淡烟见她浑身粉汗淋漓,雪白的脸颊还泛着淡淡的粉色,肌肤水润得倒像是被露水湿润过的桃花,格外妩媚娇艳,就是人慵懒得很,像是随时随地能睡着,不免担忧,“实在不行,让姑爷解了热毒再出门去听戏。” 纾妍一听到“解热毒”三个字,有些羞恼,“都说我无事,难道离了他还不成?” 淡烟知晓她害羞,只好作罢,备水替她盥洗沐浴。 纾妍沐浴过后,精神好些,用罢朝食后,挑选出门要穿的新衣裳。 挑来挑去,每一件都十分合她的心意,着实有些难选。 最后没法子,她闭着眼睛随意指了一套。 挑中的是一套鹅黄色衣裙,上头用金线绣了蝴蝶,很是别致。 梳妆时,纾妍不爱戴首饰,只让淡烟用了两条同色系的发带做点缀,又只在眼角与唇上点了两抹胭脂,饶是如此,整个人娇嫩得如同枝头开得最鲜艳夺目的花朵。 自家小姐已经几年没有这般装扮过自己,一旁的淡烟与轻云眼睛都看直了。 纾妍却对额头的那一道伤疤有些不满,但又懒得描画。 她刚装扮好,书墨这时过来,说是自家公子已经在府门口等着。 纾妍对镜照了照,见除却那道疤痕外,其他的都极好,这才满意地领着淡烟与轻云出了澜园,一路朝外院行去。 今日天气放晴,她身上鹅黄色的衣裙衬得她肤光胜雪,就连上头用金线绣的蝴蝶在明媚的阳光下像是活过来一般,耀眼夺目。 一路上,有不少人朝她望来。 “我没眼花吧?方才那位花儿似的小姐是大娘子?” “错不了,她身后不还跟着陪嫁侍女。” “这大娘子,生得怪年轻。” “大娘子今年本就十七八岁的年纪,能不年轻吗?” “不一样,感觉不同,现在就跟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似的,瞧着与沈表小姐一般的年纪……” …… 几人正小声议论着,浑然没有注意到云阳县主也站在对面池塘朝这边望来。 自从昨日得知那药伤了沈氏的身子,再加上长子那句不明不白要过继的话,云阳县主几乎一夜未眠。 陈嫲嫲生怕她在屋里闷出什么毛病来,于是提议出来走走,谁知刚来到园子,就瞧见一妖精似的女子从姹紫嫣红的园子里飘过。 她有些眼花,不那么确定,迟疑,“怎么瞧着像沈氏?” 陈嫲嫲硬着头皮道:“会不会就是大娘子呢。” 云阳县主:“……” 她夫君都那样了,她打扮成那副模样给谁看! * 纾妍浑然不知自己不过是着了一件新衣裳,竟然引起那么大的动静。 她也不知是否因为热毒的缘故,行走间十分地不适,但实在难以启齿。 好在很快就行到角门处。 守在马车门口的书墨一见到她,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直到纾妍行到马车前,红着脸向她请安后,忙将马凳放在她脚下,并且推开雕花车门。 纾妍提着有些过长的鹅黄色裙摆,在淡烟与轻云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端坐在马车里的裴珩听到动静,从公文上抬起视线,一抹娇嫩柔媚的鹅黄色窈窕身影映入眼帘。 手提衣裙的女子逆光而立,低眉垂睫,洁白的眼角染了一抹胭脂,唇珠也点了一抹红。 两条鹅黄色软纱制成的发带缀在蓬松乌黑的发髻间,飘落在肩上。 一贯自持的男人竟望着自己的小妻子微微怔神。 她已经在他身旁坐下,连声招呼都未打,神情蔫蔫地倚靠在车壁上。 马车缓缓使动。 裴珩斜她一眼,“身子不适?” 纾妍“嗯”了一声。 话音刚落,他宽大的手掌已经贴在她额头。 纾妍竟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舒爽,不由自主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裴珩见状,便知她热毒发作,蹙眉,“几时开始的?” 她半阖着眼睫,“没发作,我只是有些不适,我——” 话音未落,他已经将她抱坐在腿上,低哑的嗓音在她耳根子底下响起,“既不舒服,为何还要出来,就那么着急恢复记忆归家?” 她心里一震,抬起眼睫,对上一双微愠的漆黑眼眸。 自打醒来后,他一直哄着她,如今乍然被他凶,心里万分委屈,“大人凶我!” “我不是凶你。”裴珩见她眼睫都湿了,指骨抚摸着她的眼角,“戏不是今日非听不可,咱们还有时间。” “都出来了,”面颊绯红的女子把脸埋进他温热的颈窝,轻蹭着他的颈窝,只觉得舒缓不少,“大人借我这样凉一凉,我待会儿就好了。” 马车里逼仄,她体温过热,身子特有的香气不断地往他鼻尖里钻,饱满的雪脯贴着他的胸膛蹭来蹭去 裴珩被她蹭的火气都出来了,一把扣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身,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喘息,“听话,明日再去。” 怀里的小猫看似柔弱,骨子里却倔强得很,怎么都不肯,“我就是行路时有些不适而已。” 裴珩闻言,自暗格内取出一瓶膏药,嗓音喑哑,“那我帮你上些药。” 纾妍眼角洇红一片,咬着唇不作声 她咬得有些用力,洁白的贝齿在嫣红的唇上留下齿痕。 可怜得很。 他突然想要吻她。 心里这样想时,他已经俯下身含住她柔软的唇瓣。 第29章 第29章意乱情迷 意乱情迷的纾妍唇瓣一软,蓦然睁大眼睛。 老狐狸竟然亲她的唇。 这简直比中热毒还要可怕! 她中热毒只是身子难受,眼下被他这样含着唇瓣,心脏都要麻痹,喘息愈发地困难。 这样的吻在她心中比那天夜里的行为似乎更加亲密。 可在两情相悦这一前提下,她心中默认这不是第一回。 他一定也曾亲过她…… 好在他只是轻轻地含了一下她的唇瓣就松开,洁白的指骨按压着她湿润的唇角,那对像是会勾魂的漆黑眼眸紧紧盯着她的眼。 她年纪还小,看不懂男人眼中深藏着的欲望,只在他深邃的眼眸里瞧见一面颊绯红,眼儿湿润的女子,饱满的雪脯起伏得厉害。 他嗓音沙哑,“可好些?” 纾妍也不知好不好,实话实说,“我,我心跳得厉害。” 他没再亲她的唇,如同上回一般抚慰她的心。 虫儿仿佛再次钻进她的心脏,爬进她的血液,酥麻的痒意铺天盖地袭来,泪意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她本能地攀上他的脖颈,酥痒的心口蹭着他结实滚烫的胸膛,两条微微颤动的腿也蜷缩着,紧贴着他结实修长的腿。 马车里闷热,她雪白的肌肤透出点点粉汗,身上玫瑰香膏的温柔甜香与他身上凛冽的薄荷气息以及药膏的交织在一起,弥漫在逼仄的马车里。 这样的热,两人却半点舍不得分开似的,胸膛紧贴着胸膛,腿贴着腿,衣裳也缠在一起。 一抹冰凉的膏体涂抹在她不适处,被粗粝的手指揉/抹开来。 他涂抹的极细致,先是在外头涂抹一层膏体,待膏体融化后,又涂抹到深处。 她细腰颤颤地去勾他的腰。 他突然停下来:“昨夜发作一夜?” 她难耐地“嗯”了一声,细白的手指攥紧他劲瘦的腰身,颤声唤了一声“裴叔叔”,希望他继续。 他曲展指骨,“既难受,怎不让人来寻我?” 得到抚慰的女子小声呜咽:“可大家都知晓我夜里寻大人,我将来还如何见人……” “我们如今还是夫妻,便是让人知晓又如何。” 她实在娇气可怜得很,他将她抱得更紧些,“昨夜如何熬过去的?” “我自己用手。”这拥抱似乎比方才更让她感到安心,她把脸埋进他的心口,听着他跳得比她还厉害的心跳声,“裴叔叔,我,我难受……” “以后不许自己弄。“他不知为何有些恼怒,“也不许寻旁的男人磨牙。” “为何?”她不明白他为何总是同磨牙过不去。 “没有为什么,”他揩去她眼角的泪珠,“总之就是不许……” 这种时候,他说什么纾妍都肯答应他,于是乖乖应了一声“好”。 话音刚落,他又并入一根指骨,按压着某处。 骨头都酥了的女子彻底被激发出情谷欠,泪流得更狠。 几乎在他怀里软成一滩水的女子在心里头迷迷糊糊地想,也不知老狐狸除了她还亲过谁…… 正浮浮沉沉之际,她感受到一阵凉意。 是他手上的白玉扳指…… 这只老狐狸竟然…… 可很快她就无暇顾及这一切,在他极有耐心的引导下,放肆着享受这极乐之又欠,灭顶之谷欠。 这时,马车似乎进入闹市区,清晰噪杂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马蹄声,脚步声,甚至还有糖葫芦的叫卖声。 听到动静的男人原本想要抽回手,可怀里的小娇娇却含得更紧,一对湿淋淋的泪眼巴巴望着他,檀口微微张开,露出一截粉嫩的舌尖。 她扭动着腰身,娇声娇气地唤了一声“裴叔叔”。 嗓音温柔缱绻,勾得男人暂时将礼义廉耻抛诸脑后,嗓音喑哑,“别咬太紧……” 她哭泣,“我没咬……” 赶车的书墨听着马车里猫儿似的哭泣与男人极力克制压抑的喘/息声,鞭子抽偏了好几回。 他一时分不清究竟得了离魂症的是娘子还是自家公子,否则自幼端方持重,禁欲克制的公子怎会公然在马车里与娘子寻欢。 娘子年纪小不懂事儿就罢了,可公子都快三十了。 难不成焕发了第二春? 可公子前几日不是还交代他在城中买了一处豪宅与大量的田地,给娘子后半辈子做准备? 这究竟是离还是不离呀? 书墨觉得自己操碎了心,听着马车里的娘子哭得愈发要紧,赶紧将马车赶到一寂静无人的巷子深处阴凉处。 原本跟在马车后头的淡烟与轻云不知发生何事,只让车夫跟上,待书墨自深巷红着脸出来,忙下了马车追问究竟发生何事。 书墨红着脸道:“娘子热毒发作。” 淡烟与轻云一听这话,立刻就懂了,各个面红耳赤。 轻云小声问:“那为何不回府?” 书墨常年在外头走动,也算见多识广,曾听说过不少有特殊癖好的人,比如,当众行/淫,比如,野外苟合,再比如马背上,或者马车…… 就是没想到公子竟然也有这种癖好! 他轻咳一声,“我哪儿知晓。” 轻云瞪他一眼,“你上回还不是同我吹嘘这帝都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儿!” 淡烟闻言,瞧了书墨一眼。 他一张脸憋得通红。 这会儿晌午刚过不久,日头有些大,尽管站在树荫下,三个人仍是顺头流汗。 书墨见不远处有卖西瓜的,低声道:“你俩先守在这儿,我去买个西瓜来解暑。”说着就朝瓜摊跑去。 轻云朝巷子里瞅了一眼,见那马车微微抖动着,想起那夜小姐在屋里哭得跟什么似的,忙收回视线,小声问:“姑爷怎就突然变成这样了呢?” 淡烟哪里知晓,只觉得浑身都快热化了,一边拿帕子扇风一边愁道:“今儿早上我问小姐可要服用避子汤药,小姐反问我都还未去寺庙求菩萨,为何要吃避子汤药,问得我都不知如何解释?定是姑爷又哄她了!姑爷也不知背着咱们哄了她多少,我现在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轻云闻言,一脸惊诧,“小宝宝竟是菩萨送的吗?不是姑爷送的吗?” 淡烟:“……” 书墨这会儿已经抱着两个已经开好的西瓜过来, 那西瓜在井水里湃过,鲜红的果肉冒着丝丝凉气,很是解暑。 巷子口不时有行人经过,见两个生得十分标致的妙龄少女与一眉清目秀的青年大中午蹲在巷子口闷头吃瓜,皆好奇地投来狐疑探究的眸光。 淡烟不动声色套书墨的话,“表小姐如今住在旖霞园,倒是与姑爷极方便来往。” “哪有什么来往,”书墨又递给书云一块瓜心,“公子每日忙得很,除却偶尔去瞧瞧娘子外,不是在衙署,就是待在书房。” 淡烟迟疑,“那姑爷可还要纳表姑娘为妾?” 关于纳妾一事,书墨哪里敢胡说,支支吾吾,“总之公子心里肯定有娘子,否则以公子怕麻烦的性子又怎会陪着娘子出来听戏,还处处哄着娘子。再者,就算公子纳妾也不影响娘子在府中的地位,你们私底下应多劝劝娘子莫要和离,娘子如今连家都没了,离了公子又能去哪儿?再者,就算改嫁,天底下难道还有比公子更好的男子?” 话音刚落,轻云轻哼一声,“那你怎么不劝劝姑爷莫要纳妾?我们小姐模样生得好,又会制香,和离后未必不比从前过得好!指不定将来改嫁能寻个更好的!” “那你说说看!”书墨不服气,“我就不信天底下还有比公子模样家世地位更好的男子!” “你又不是我们家娘子,”轻云“呵呵”冷笑两声,“你怎知在她心中怎样才算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淡烟看她什么都要往外说,制止,“胡说些什么?” 轻云一时讪讪,将手里未吃完的瓜狠狠掷到书墨身上。 书墨气道:“瞧我下回还买不买瓜给你解渴!” 轻云翻了个白眼,扭过脸看向对面的装修别具一格的浮华阁,谁知不看不打紧,只见一身着青衫,面目端正的青年男子自里头出来,立刻扯了扯淡烟的衣袖。 正在走神的淡烟还以为她干嘛,扭头一瞧,顿时面色大变。 一旁的书墨也瞧见了,迟疑,“那不是七公子身边的随侍青竹,怎在这儿?” 淡烟与轻云立刻背过身去,假装没有瞧见。 这时,巷子里传来公子唤人的声音。 书墨不便过去,轻云赶紧小跑着过去,只听马车里传来姑爷低沉沙哑的嗓音,“回去拿两套干净的衣物来。” 轻云应了声“是”,赶紧让书墨载自己回府取衣裳。 大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两人去而复返,由淡烟将将衣裳递上前。 马车车门拉开一条缝,一只洁白大手接过衣裳。 淡烟下意识地往里瞧了一眼,也只瞧见一抹雪白,“啪”的一声,车门闭合。 淡烟脸颊燥热,赶紧去了另外一辆马车。 马车里。 热毒已解的纾妍被便宜前夫抱坐在怀中。 她眼角的胭脂早就被泪水冲刷干净,透着一抹薄红来,鬓发蓬乱,额前垂下几缕乌黑的发丝,遮住绯红的面颊。 她身上披着他的外袍。 在她脚边不远处堆着今日着的新衣裳,早已成了皱巴巴湿漉漉的一团。 他的外袍极大,几乎将她整个遮住。 她稍微动了一下,衣摆微微散开,露出两条细白的小腿,颤得厉害。 而便宜前夫身上的雪白里衣却整整齐齐。 也不知为何他与那种事不用脱衣裳…… 这时,他把一套茜色衣裙递给她。 她自他宽大的衣袍里伸出一条细白的胳膊接过衣裳,背过身去。 裴珩拿起另外一套鸦青色直裰更换。 男子的衣物更换很快,他转过身来时,恰巧瞧见小妻子正在穿半臂,露出半个雪白削瘦的背部。 她脑后乌黑的发髻有些松散,上头用来固发的金钗不知去了何处,几缕墨色的发丝垂落在雪白细腻的后颈处。 他的眸光落在她后颈处的红痕上,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这时,她忽然扭过脸来,两人对视一眼,皆沉默不语。 他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干净那枚白玉扳指,重新戴回大拇指上。 已经彻底清醒的纾妍想到他方才用扳指做了什么,耳朵愈发地红。 尤其是方才经过人多时,她竟然不顾廉耻地缠着他要,简直在他面前丢尽了人。 不过老狐狸道貌岸然得很,定是从前与她在马车里做过这样的事! 正不知如何面对他,他喑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其实你也不必介怀,我说过这种事不过是叙旧情罢了,更可况你是中热毒,也非你所愿。” 她听了这话,抬起水润的眼,“若是大人不帮我,我忍一忍也能过去!” 他“嗯”了一声,“都怪我不好。” 纾妍:“……” 他突然捉住她的脚踝。 她吓了一跳,忙要收回来,被他宽厚温热的手掌牢牢握住。 原来他替她穿袜。 他的手掌很大,几乎要与她的脚掌一样长。 虎口处还留有三处牙印,都是她留下的。 一处旧疤是七年前,他污蔑她是窃玉小贼,她不认。 第二处是半个月前,他说她是自己的夫君,她不信。 第三处是前日晚上,他与她叙了旧情,她不忿。 纾妍望着人前高高在上的男人低眉给自己穿袜,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 他倒是十分坦然,给她穿好后,吩咐,“去梨园。” 她不明白:“为何又要去戏园子?” 明明没解毒之前他百般阻拦,怎解了毒又要去呢? 神色如常的男人声音里流露出连自己也没能察觉的极端占有欲,“这样你才会印象深刻,有助于恢复记忆。” 的确,这样荒唐之事,她这辈子恐怕也无法忘记。 他问:“不想去?” 她想去。 于是马车向梨园驶去。 也不知为何,每次与他这样叙完旧情,她身子乏得很,可是他却一点儿事也无。 她实在好奇得很,“大人不会累吗?” 裴珩闻言,喉结滚了一滚,“我又没做什么,有什么可累。” 她仔细想想,他确实一只动了手而已…… 想起方才的事情,她不由地面颊滚烫,眸光在他身上打转。 他道:“瞧什么?” 她脸更红了。 他问:“还不舒服?” 她要摇摇头,“有些累。” 他伸手将她抱坐在怀里,“距离戏园子还有一段距离,既然累就先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她不好意思叫他抱,想要坐到一旁去,他在耳边低语一句。 纾妍瞥了一眼那坐垫,只见上头一滩透明水渍,想起方才的事情红着脸老实坐在他怀里。 他则从一旁的暗格里取出一纸公文看了起来。 无所事事的纾妍又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瞧。 近在咫尺的男人眼睫低垂着,神色平静而疏离,与方才给她解热毒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一个男人怎这么多副面孔呢? 难道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是如此吗? 他突然低下头。 她立刻闭上眼。 原本只是装睡,可很快就睡了过去,小脑袋搭在他肩上。 裴珩只觉得肩上一沉,再次垂下眼睫。 从前每回欢好后,她也总喜欢把脑袋搁在他肩上,乖得跟只小猫一样。 仿佛也只有睡着时,她才会变成从前那样乖巧温顺的模样。 他不由地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些。 这时,外头滴滴答答下起雨来,冲淡了马车里的燥热。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马车终于在戏园子门口停下。 裴珩放下手中的公文,想要唤醒怀中的女子,竟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也不知她可否有小字,他竟然一直未问过她…… 他见外头雨下得有些大,索性由着她睡。 书墨见公子与娘子不出来,也不好催促,于是去买了几个烤红薯与淡烟还有轻云分着吃。 马车里。天色一寸一寸黯淡下去,直到裴珩看完所有的公文,怀里的小猫终于睡饱,迷蒙着双眼,“到了?” 裴珩“嗯”了一声,“刚到。” 美美睡了一觉的小妻子趴着窗子朝外面望去,漂亮的眼眸里倒映出戏园子外头横竖排列的数十盏红灯笼,声音里流露出惊喜,“这里竟这样美,我好喜欢!我以前真的来过?怎一点儿印象也无!” 裴珩不置可否,伸手摸摸她的头,“喜欢就好。” 他率先下了马车,待淡烟与轻云重新替她整理好发髻后方提着衣裙下马车,一眼便瞧见便宜前夫。 此刻早已暮色四合,天上还在飘着细密的雨丝,头戴大帽,身鸦青色直裰的俊美男人手持油纸伞长身鹤立在马车旁,来往有不少女子朝他望来。 纾妍心想老狐狸到哪儿都不忘招摇! 这时,他突然朝她递出手来。 纾妍心想也许他是如此,也不矫情,把自己小小的手掌放在他大大的掌心里,由他牵着入了园子。 跟在后头的淡烟与轻云对视一眼,一颗心七上八下。 姑爷会不会哄小姐哄得太投入了? 怎瞧着两人如今真两情相悦? 失去记忆的纾妍瞧不出每个人心中藏着的秘密,此刻眼中只有眼前装潢得富丽堂皇的偌大戏园子。 园子一共有三层楼,戏台设在二楼,也不知今日唱什么戏,这样大的满园子竟然无人观戏。 他们二人一进去,就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迎上前来。 书墨从怀中取出一块牌子递给他。 那人见了,立刻在前头带路,边走边说,“都已经快要酉时,还以为郎君与夫人不来了呢。” 纾妍惊讶,“这么晚了吗?” 跟着的书墨忙道:“娘子方才在马车里睡了小半个时辰。” 纾妍下意识地看向便宜前夫,他明明说才刚到…… 那他为何不干脆叫醒她? 他像是知晓她在想什么,道:“今日不赶时间,无妨。” 纾妍忙低下头去,心想这老狐狸哄起人来,实在太要命了,要不是知晓他早已变心,她都当他对自己情深意切,也不怪自己当初会移情别恋。 管事这时将他们一行人迎入二楼正对着戏台的小阁子。 里头摆了一张红木矮榻,榻上摆着一张红木矮几,角落里竟然还搁了两盆冰,一入内一股子清凉之气扑面而来,很是凉爽。 两人刚坐下,就有几名侍女端着茶点鱼贯而进,不多时的功夫各色点心果子摆满茶几。 裴珩问道:“想听什么戏?” 纾妍从前都是在家中听戏,十分稀奇,“外头的戏园子还可以自己拣曲目?” 他颔首,“你可以拣。” 一旁的侍女极有眼色地递上戏单子,笑道:“今日戏园子被郎君包场。” 纾妍没想到出来听唱戏他竟这样大手笔,诧异,“为何要包场?” 他不以为然,“人多,麻烦。” 纾妍:“……”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自然要好好听上一曲,挑来挑去,仍是挑了《牡丹亭》,唱的牡丹亭将的南安太守之女杜丽娘感梦伤春而逝,又因情起死回生,终与梦中人柳梦梅结成眷属的故事。【1】 侍女领了册子离开,不多时的功夫,安静寂静无声的戏园子咿咿呀呀地拉开了二楼的序幕。 裴珩对这些戏曲并不感兴趣,刚要从袖中取出一纸公文,身旁的小妻子扭过脸巴巴望着他。 裴珩又不动声色将公文塞回去,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纾妍依偎在他怀里:“大人从前也这样抱着我听戏?” 他“嗯”了一声。 其实他们从前都是在府中听戏,不可能公然这样搂抱。 不过这样抱着她听戏倒是惬意。 她信以为真,乖乖地倚在他怀里认认真真听戏。 戏听到一半,他问:“从前同人一起听过戏吗?” 她眼睫颤得厉害,“自然听过。” 她又说谎。 裴珩这回却为她的谎言感到莫名愉悦,见一旁的矮几上摆了酒水,给自己倒了一杯,刚送到嘴边,闻着味儿的小猫又扭过脸来,嗅了嗅那酒香,有些馋,“给我也吃一小口。” 裴珩把酒杯递到她嘴边。 她小小地抿了一口,随即被辣得吐舌头。 她酒量实在浅,不过舔了一下,眼眸似噙了一汪水,唇色被酒意染得亮晶晶,让人忍不住想吻她。 裴珩喉结滚了一滚,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怀里的小馋猫又催促,“再给我吃最后一小口。” 这副谗样,显然不是第一回。 裴珩与她成婚近三载,一次也不见她吃过酒。 有一回他生辰,她特地拿出自己酿的梨花酒。 他本以为她要吃的,柔婉端庄的女子声音缱绻温柔,“官人,我在家中从不吃酒。” 仔细想来,她眼睫颤得厉害,根本就是在撒谎。 他从前总觉得她是因为得了离魂症才会如此,如今看来,未必尽然。 也许,她从来都是现在这般的性情,娇气,任性,事事都要人哄…… 可为何婚后又成了另外的性情? 裴珩重新斟满一杯,洁白的指骨轻轻转动着酒杯,漫不经心地问道:“从前同人饮过酒?” 她诚实地“嗯”了一声,凑到他跟前又小小抿了一口,之后再没了下文。 裴珩觑了她几眼,她却一眼都没有瞧过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台上饰演柳梦梅,模样生得极为俊俏的小生。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得热闹,台下观戏的小娘子泪眼涟涟,浑然没有在意身旁便宜前夫愈发沉郁的神色。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2】” 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女子低低吟唱,拿着他的衣袖抹泪儿。 裴珩被她抹得心都软了,道:“戏文里都是假的。” 她才不管那些,泪眼婆娑,“裴叔叔,我们从前一定很相爱,对不对?” 他喉结滚了一滚,竟不知如何作答,又吃了一杯酒,见她哭得伤心,正想要哄一哄她,这时有人捧着一匣子入内,向他二人行了一礼,道:“方才浮华阁的人送来这匣子,说是有人赠予娘子。” 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的女子哽咽,“送我?” 茶博士颔首,将东西放在圆桌上退出小阁子。 纾妍正欲打开,却被一向谨慎的男人制止。 一旁的书墨立刻上前打开匣子,里头放着一整套的南珠头面,正是上回浮华阁掌柜非要送公子,但公子没要的那一套。 上面上搁着一张极其精致的花笺,是用晒干的蒲公英所制成。 书墨还是头一回见人用蒲公英干花制作花笺,有些稀奇地打开,待瞧清楚上头的字,迅速地觑了一眼正把玩着珠钗的娘子,战战兢兢地递给自家公子。 裴珩随意瞟了一眼,手中的酒杯应声而碎。 花笺上只有一句话:【我的妍儿十八岁生辰快乐】 第30章 第三十章他又哄她! “大人流血了!” 纾妍惊呼一声,一把握住裴珩的手腕,只见他掌心里扎进一片碎瓷片,鲜血正不断地自伤口溢出,顺着他洁白的腕子一滴一滴砸落在红木桌上。 一股子混合着酒香的铁锈味在小阁子里弥漫开来。 纾妍四五岁时曾见过一回父亲自战场上负伤归来,打那以后就留下心里阴影,只要瞧见这样大面积流血,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颤粟。 她手忙脚乱地拿出帕子想要堵住伤口,可伤口实在太伤,不出片刻的功夫就被温热的血液渗透。 一旁的书墨及见状也赶紧让戏园子里的人去请医师,被裴珩拦住。 “我无事,”一脸淡然的男人吩咐,“拿些止血药粉来便可。” “怎就无事了!”纾妍红了眼睛。 她父兄每回受伤也总这样哄她,可每次都会留下一些旧伤,每逢阴雨天气整夜睡不着觉。 现在他也这样哄她。 “别怕。”裴珩瞧出了她眼中的惶恐,让书墨去请医师来。” 早就想去的书墨赶紧出了小阁子。 “我才不怕!” 她心情略好些,湿润的眼睫抖落一滴泪珠,“伤的也不是我!”话虽如此,握着他手腕的手抖得厉害。 戏园子里就有专门给戏子们瞧跌打损伤的医师,很快就背着药箱入内。 那年轻的医师小心地自裴珩手中拔出插入肉里的碎瓷片,在伤口上撒了半瓶子褐色的药粉才将血止住。 还未包扎伤口,一旁生得明艳不可方物的夫人巴巴望着,嗓音娇柔,“小心些,他会疼的……” 医师红着脸应了一声“好”,原本很快包扎好的伤口楞是拖了半刻钟,直到裴珩冷睨他一眼,他才迅速打了个结,又对着纾妍温声嘱咐几句方离去。 “大人怎会这样不小心呢?”纾妍握着裴珩的洁白的手腕,红红的小嘴巴对着伤口吹了两口气,“是不是很疼?” 裴珩的心被她吹得愈发酸软,想起从前有一回他带了伤归家,小妻子亦是这般,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小心翼翼地吹着他的伤口,小声抱怨,“官人怎就那么不小心呢,是不是很疼?” 一股涩意在胸腔蔓延,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嗓音沙哑地说着迟了很久的话,“真不疼。” 骄纵小性儿的女子轻哼一声,“反正疼的也不是我。” “是我。”他手臂收得更紧,“怪我自己不好,你别担心。” 他又哄她! “谁担心了!” 她不自在地自他怀里挣脱出来,见那蒲公英花笺格外眼熟,像是七哥哥做的,心里一颤,伸手去拿,谁知老狐狸已经先她一步,拿走那张花笺,揉作一团。 一旁的书墨见状,忍不住觑了一眼娘子。 七公子竟然对娘子存了那样大逆不道的想法,还特地送到公子跟前,也不知究竟要干什么…… 根本不知发生何事的纾妍一脸可惜,“又不是给大人的,大人抢我东西做什么。” “送错了。”裴珩神色淡然,“免得污了眼。”言罢,吩咐,“还不清理干净。” 侍女忙上前拿走。 纾妍半信半疑,“真送错了吗?” “自然,我哄你做什么。”他将她拉坐在怀里,“继续听戏吧。” 纾妍迟疑,“大人的伤势?” 他道:“小伤而已,不影响。” 纾妍见他好像真无事,放下心来,继续听戏。 裴珩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刚送到嘴边,回过神来的小妻子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杯,“大人受伤怎还吃起酒来?”顿了顿又道:“怎么男人都有这个毛病?” 他斜她一眼,“你见过哪个男人有这个毛病?” “我爹总是如此,”她气呼呼,“姨母怎么说都不听。后来我把酒全部藏起来,可他总能寻到,大人说气不气人?” 他嗓音温和地“嗯”了一声,“的确很气人,下回见着,我替你劝两句。” “也好。”她又高兴起来,“我爹一向觉得大人好,一定会听。” 裴珩:“岳丈大人很喜欢我?” 她点点头,“我爹跟我哥哥们都觉得大人学问好!” 当然,她爹还说他是一只千年老狐狸,不过这话不必说给他听。 又见他直勾勾盯着酒,倒了一杯水送到他嘴边,“大人还是以茶代酒吧。” 这是自打她得了失忆症以来,头一回主动服侍裴珩。 裴珩垂睫盯着她,“怎突然变得这样乖?” 她认真道:“大人这些日子待我好,我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他又问:“若是旁人也待你这样好,你也会如此?” “自然,”她不满,“大人快些吃,我手都举累了。” 裴珩就着那只雪白小手将那杯茶吃得干净,“再倒一杯。” 她又倒了一杯茶送到他嘴边。 他连吃了三杯茶方解了渴,继续与她听戏。 又听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她扭来扭去,好像很不舒服。 裴珩在她耳边低声询问:“内急?” 纾妍没想到他竟这样体贴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裴珩扫了一眼一旁的侍女。 侍女立刻上前:“我带娘子去更衣室。” 纾妍在淡烟与轻云的簇拥下随她出去,左拐右拐行到一处精致华丽的更衣室内。 待方便过后,侍女端来一盆水给她净手。 纾妍不经意地瞧见旁边一侍女手中还拿着那纸带血的蒲公英花笺,实在好奇得很,“拿来我瞧瞧。” 那婢女立刻将花笺递给她。 纾妍打开瞧了一眼,上头的字迹被浓厚的血迹染红,她只隐约瞧见【生辰快乐】四个字。 笔迹熟悉得很。 纾妍的手不受控制得颤抖。她突然忆起,中热毒那天夜里就是她的十五岁生辰,不,不对,确切的是她十八岁生辰。 轻云与淡烟这时也瞧见了,不约而同想起在浮华阁门口瞧见的青竹。 一定是七公子回来了! 七公子故意当着姑爷的面送来这东西,还特地用小姐最喜欢的蒲公英干花制成的花笺。 他一定是功成名就后回来报复小姐! 可姑爷方才瞧见后竟然还瞒着小姐! 他们究竟想要对小姐做什么? 两个人心中慌乱不已,正不知所措,只见小姐提着裙摆已经出了更衣室。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追了出去,只见小姐已经在二楼,待她二人追到二楼去,小姐已经消失在灯火通明的戏园子里。 此刻天色已晚,天上还在飘着毛毛细雨,戏园子里门前亮着十数盏红灯笼,照得雨雾愈发凄迷。 来往的行人瞧见灯笼前站着一容颜绝丽,红裙曳地的妙龄女子,细雨欺湿了她乌黑蓬松的云鬓。 她茫然无措地朝着街道上人来人往的过客,洇红的眼角挂着一滴胭脂泪,凄美而孤寂。 这时一个身形高挑的红衣少年打她跟前经过,她立刻提着裙摆追了上去,哽咽着唤了一声“七哥哥”。 那红衣少年回头,乍一见到她,顿时红了一张洁白的面,“这位娘子唤我?” (′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她怔愣片刻,嗓音柔软,“我认错人了。” 七哥哥恨极她,又怎会特地给她送来生辰贺礼。 那少年眼神里流露出失望,忙上前柔声询问:“娘子寻人?他生得什么模样,不如我替娘子寻一寻?” 她被云雾沁润的漆黑眼眸里流露出一丝茫然,“我,我也不知他现在生得什么模样,我不见了好些年的时间。不过他眼睛生得很漂亮,只要见过,绝不会忘记。” 少年不解其意,又见纷飞的雨水就要打湿她的鬓发,刚要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她,这时在园子门口站了许久,身着鸦青色直裰,容颜极俊美的男人突然大步走了过来,把一件粉霞色的鹤氅披在她身上,嗓音低沉,“怎好端端跑出来了?” 少年盯着他的眼睛呆愣住,对方冷睨了他一眼。 少年心里咯噔一下,忙道:“想来娘子要寻的人已经寻到,那我就先走了。”说完,一头扎入雨雾中,行出一段距离后,又忍不住回头,只见那容颜俊美的男子正温柔地替那娘子拭泪。 戏园子门口。 纾妍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望着便宜前夫,“大人怎来了?” 裴珩道:“久不见你回去,出来寻一寻,你怎出来了?” “我?”有些失魂落魄的女子望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我在寻人。” 他道:“可寻到了?” “兴许是我看错了。”她摇摇头,“我们回去听戏吧。” 裴珩想要牵她的手,她下意识地背到身后去,握紧了手心里的花笺。 裴珩收回手背到身后去,修长洁白的指骨捏得咯吱作响。 刚刚包扎好的手被鲜血润湿。 可这回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女子眼睛里再也瞧不见他。 两人重新回去小阁子里听戏,她这回并没有倚靠在他怀中,心不在焉坐在角落里,细白修长的指骨攥着茜色裙摆,整个人瞬间陷入低迷的状态。 裴珩瞧了她数眼,她丝毫没有察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那个年纪不大的小生。 唱到情深处,她随着戏台子上的人默默地流泪。 戏唱罢已近辰时,直到裴珩出言提醒,回过神来的纾妍对服侍的婢女道:“可否将饰演柳梦梅的小生请来,我想给他打赏。” 贵人们听戏要打赏戏子也是常有之事,侍女立刻去后台请人。 片刻的功夫,那侍女便领着饰演柳梦梅的小生过来。 那小生还未卸妆,方才戏台子远,纾妍倒未瞧真切,如今离得近些,只觉得他容貌身段远比戏台上还要风流。 那小生在帝都十分地有名气,城内有不少贵妇捧他,颇有些傲气。 原本他以为是往常的那些上了年纪的贵妇,谁知竟是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且生得雪肤花貌,冰肌玉骨,又听她嗓音温柔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唱了几年戏?” 那小生被她澄澈明亮的眸光瞧得心里一热,正欲回答,她身旁眉眼矜贵的俊美男人乜了他一眼。 那样的容貌气度,简直让全天下的男子都见了自惭形秽。 小生自卑地低下头去,“小人因唱柳梦梅,也常被人称作柳梦梅。已经唱了五年的戏。” “竟是这样,柳梦梅也极好听,”她由衷赞美,“你方才唱得真好,我听得都哭了。”说完就让淡烟拿银子赏给他,谁知老狐狸拦住。 裴珩扫了一眼那套头面,“既然你喜欢,不如把这个赏他。”说着让书墨打开那匣子。 一整套的珍珠首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让人移不开眼睛。 那小生自唱戏以来,虽有不少人捧,却也不曾受过这样厚重的赏赐,一时怔愣当场。 纾妍迟疑,“不是说人家送错了,为何不还给人家?” “我买下来便是。”裴珩神色淡淡,“你是我的人,同我出来,我自然不能让你丢脸。” 在场的女子闻言,无不一脸艳羡地望着纾妍。 可纾妍浑然不觉,眼看着书墨就要把头面抱给那小生,她心中不知为何心里慌乱得很,忙制止,“还是赏别的吧。”又觉得那头面实在贵重,便宜前夫又已经把话丢出去,总不好赏赐的物件比那些东西便宜,于是把两只细白腕子戴的金钏翡翠全部要脱下来给那小生,谁知却被便宜前夫一把摁住。 他低声道:“这是前些日子我让人送的那些。” “是呀,”她狐疑地望向他,“怎么?” 这些东西虽是他叫人送来,可她还了钱给他,算是她自己买来的。 既是自己买的,那她拿赏人,也无伤大雅。【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0-40 第31章 第31章前夫忘记她的生辰 裴珩将那些首饰戴回到小妻子的雪细手腕,“我既说了你是我的人,怎能让你来打赏。”说着吩咐书墨,“拿五百两银子打赏这位柳先生。还有园子里服侍的人。” 书墨立刻拿出银票来。 园子里的人无不欢喜雀跃,拿了银子的柳梦梅忍不住偷偷觑了一眼跟前碧人似的一对佳偶。 那般明媚娇艳的女子一看就是被人娇养着长大,荣辱不惊地看着这一切,嗓音似撒娇一般娇柔,“我不是大人的人。” 明显身居高位的男人哄她,“现在还是。” 她眼神里流露出困惑,但未反驳,在众人的恭送下与他一同出了小阁子。 柳梦梅有些怅然若失,唱了五年戏,自以为已经炉火纯青,倒不如富贵人家这一出平淡日常来得精彩。 这会儿外头已经彻底天黑,唯有戏园子门前孤零零亮着十数盏红灯笼,显得格外寂寥。 纾妍上马车后便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与便宜前夫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仿佛戏园子里依偎在一起听戏的恩爱夫妇此刻戏也罢场,各自回归现实里。 纾妍出神地望着窗外,心中无端地感到几分寂寞。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这种感觉来,明明她还在热热闹闹地听戏,为旁人风花雪月的故事感动得一塌糊涂。 大抵是因为那张花笺的缘故。 正走神,便宜前夫突然问道:“很喜欢这出戏?” 纾妍“嗯”了一声,一脸认真,“不过感动归感动,却又觉得不值当。” 他问:“何出此言?” “我只觉得杜丽娘实在傻得很,怎能为一男子得相思病死了呢,”纾妍十分不理解,“她的父母家人该有多难过。柳梦梅没了,再换个人喜欢就是。这天底下男子这样多,总能遇见合心意的。” 裴珩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问:“若是你,当如何?” 说起这个,她又打起几分精神,“若是我,断然是不肯为旁人死的,自然要旁人为我死。”说完这话,回过头看向端坐在灯下的男人,“不过我想,大人这样的人定然不肯为我死的。” 他不置可否,“耽于情爱,确实不该。” 她听了这话,幽幽叹了一口气,“幸好我什么都不记得,否则我一定会很伤心。” 他问:“为何伤心?” “心上人变了心,”她想要寻个舒服的地方靠着,可马车里只有他怀里靠着最舒服,于是只好作罢,“这难道不值得伤心?” 这个“心上人”自然指的是裴珩。 裴珩听到这三个字,转头看向她。 她倚靠在马车车壁上,洁白的指尖拨弄着窗户上雕刻的花纹,低声哼唱着方才听来的缠绵唱词。 马车里只有一盏灯照明,她躲在孤灯暗影里,像是随时随地会消失。 她有着一把好嗓子,一向不爱听戏的男人竟也听得入了神。 唱着唱着,她突然停下来,轻笑了一下,一对漆黑的眼眸明亮如水,“不过我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自然舍不得他为我死了,我要长长久久地与他在一起,还要去向菩萨求几个小娃娃,一家几口一辈子快快活活,那才好呢。裴叔叔你说对不对?” 她唤他“叔叔”,是真心向他求教。 裴珩盯着那张再天真不过的面容,再次想起那纸花笺,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她见他不说话,也不恼,静静听窗外的雨声。 她一向睡得早,又听了一晚上的戏,有些困倦,听着听着,就开始打瞌睡。 正迷糊,一条强而有力地胳膊将她揽入怀中。 是便宜前夫。 他低沉沙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睡吧,到了我会叫醒你。” 这马车里的确只有他怀里最舒服。 纾妍是个从不肯亏待自己的性子,更何况两人之间更加亲密的事情也已经做过。 她把头搁在他肩膀,终于想起他的手来,“大人手可好些?” 他心里舒服些许,回答,“好了许多。” “大人下回一定要小心,”她柔软的手握住他粗硬的手腕,又轻轻吹了两口气,“得多疼呀……” 未等他说话,她已经松开他的手腕,阖上眼睫,声音温柔缱绻地呢喃,“想不到帝都的人也有人会拿蒲公英制花笺,想来这世上并无独一无二的东西……” 但当时拥有过,也是好的。 裴珩望着怀里的小妻子,“你不是最喜欢紫薇花?” “是吗?”纾妍完全不记得,“我这个人一向三心二意,也有可能……” 这回再无人回答她的话。 她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里开满了大片大片的鹅黄色蒲公英,她正在采花,有一身着红袍,骑白马的弱冠美少年穿过花海策马而来。 近了,他朝她递出手,“妍儿,快下雨了,我们回去。” 她刚把手递到他手里,蒲公英成了千树万树的紫薇花海,马背上的少年忽然成了衣冠胜雪,如紫薇花一般的美貌郎君。 他问:“你不是最爱紫薇花?” 她吓得自梦中醒来,一睁开眼对上一截洁白冷硬的下颌。 梦里的紫薇郎眼睫低垂,“醒了?” 纾妍没想到竟然会梦见他,脸颊微微滚烫地“嗯”了一声,一抬眼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已经回到澜院门口。 老狐狸该不会一路抱她回府…… 这时他已经将她放下来,道:“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言罢转身离开。 纾妍忍不住追问:“那副头面?” 脚步停驻的男人头也未回,“既是送错的东西,想来已经有主,我明日命人送回去。”说完这句话,未作停留,头也不回地离去,与先前陪她看戏时温柔体贴的男人判若两人。 纾妍私心觉得便宜前夫性情实在难以捉摸得很。 不过他非要说送错,想来真是送错。 淡烟与轻云却觉得这才是正常的姑爷,戏园子里那个把小姐哄得团团转的才更可怕。 回屋后,淡烟替自家小姐拆卸妆发,忍不住担忧,“小姐若是铁了心与姑爷和离,可否服用些避子汤药?” 毕竟这样频繁,怀上的概率极大。 纾妍不解,“我又没有去寺庙求菩萨。” 淡烟只好硬着头皮道:“也并不是非要求菩萨才会有,姑爷将那些东西弄到小姐体内,小姐也会怀上。” 纾妍闻言,更加不解,“什么东西?” 淡烟红着脸道:“就是姑爷身上流出来的东西。” 纾妍听了这话,有些迷茫,“老狐狸衣裳都没脱过,我没瞧见有什么东西流出来。” 淡烟:“……” 一旁的轻云好奇地问:“那姑爷是如何为小姐解毒的?” 提及这个,纾妍脸也烧了起来,很不好意思,“不就用手……” 这回还用了旁的,只是她实在羞于启齿。 其实她也还觉得奇怪,难道以前两个人做这种事时,老狐狸也穿着衣裳? 想来老狐狸觉得自己的身体不漂亮,才不好意思给她瞧。 淡烟听了这话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姑爷压根就没有真正同小姐行房! 且那张花笺姑爷也瞧见,却又装作不知,怕是姑爷根本没有打算与小姐重修旧好。 正愣神,又听小姐说起蒲公英花笺一事,“你们真不知七哥哥去了哪里吗?我总觉得那张花笺像是七哥哥写的。” 轻云觑了一眼淡烟,低下头去。 淡烟想得长远。 她原本想着若是小姐有一日真与姑爷和离,七公子必定是最好的选择。 只待七公子回来,她立刻告知七公子,请他守护小姐。 可七公子如今却故意在姑爷跟前挑明同小姐的这段旧情,心里定是对当年小姐与姑爷成婚一事耿耿于怀。 既然如此,小姐自然能晚一些知晓就晚一些知晓,免得徒增烦恼。 思及此,她面无改色地撒谎,“自然不是七公子,小姐生辰早几日就过了,若真是七公子,又怎会忘记。” 纾妍觉得也是。 七哥哥从不会忘记自己的生辰,绝不会隔了几日才送她生辰礼。 只是…… 她问:“那为何老狐狸不送我生辰贺礼?” 淡烟倒把这个给忘了。 两人成婚第一年,姑爷根本不知小姐生辰,人也在江南,自然不会想着送礼物。 去年倒是知晓,但人在外地巡视,只让书墨送了一千两银票,说小姐喜欢什么买什么,若是不够,再同他说。 尽管如此,小姐已经很高兴。 后来三公子闯祸,小姐又将银子使在三公子身上。 至于今年,两人正打算和离,恐怕那夜若不是小姐中了热毒,他也未必会过来。 她正不知如何回答,自家小姐已经替她想出缘由,“他如今变了心,不送倒也正常。” 淡烟忙应了声“是”。 纾妍又问:“那他几时生辰?” “八月二十六。” 小姐往年每年都会提前给姑爷准备生辰礼物, 淡烟本以为小姐又要给姑爷准备生辰礼物,正欲说她早几个月前就已经准备好,谁知又听小姐轻哼一声:“我到时也要让他知晓我已知晓他的生辰,但我偏偏也不送给他!” 淡烟:“……” * 听雨堂。 夜已经深了,雨也早已停歇,寂静院落里唯有书房还亮着一盏孤灯。 书房里,书墨见自家公子自打回来后就一直盯着书案上的那副头面,面色阴晴不定。 他突然忆起,公子成婚的那日,与娘子拜堂时,小七公子出现在婚礼上,非要向娘子敬酒,差点搞砸了公子的婚礼。 后来还是盖头还未揭的娘子接了他的酒,他才肯作罢。 大家皆以为他醉酒,没放在心上,如今想来,小七公子哪里是醉酒,分明是闹着不让娘子与公子拜堂成亲。 他临走前,好像还同娘子说什么“祝婶婶能够求仁得仁,富贵荣华一生”之类的话。 翌日一早,小七公子又寻上门来,一脸平静地对公子说,沈大将军被流放,青州成了无主之地,他想要去青州戍边,为他娘争一口气,将来好光明正大地将他娘的排位供奉在裴家宗祠内。 想要将一妾室的排名供在祠堂,这名妾室所出的子嗣必定为家族挣下无上荣光。 彼时公子本想将他安排在北镇府司,凭他的本事,再加上有公子提点他,怕是几年内便能升任都指挥佥事,届时他亲生母亲一样能够风光入祠堂,更何况留在帝都远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来得安全。 可他却说他等不及了。 公子同意了。 打那以后,小七公子几年未归,但青州时有捷报传来。 公子念在小七公子身世可怜,一直对他多有照拂,便是当初大夫人不肯让他亲生母亲葬在祖坟,还是公子出面解决此事。 没想到养出了一只白眼狼,竟然大逆不道惦记着自己的婶婶。 且就算公子即将与娘子和离,可这世上哪有女子先后嫁给两叔侄,传出去怕是整个家族颜面尽失。 就是不知道娘子可否知晓这些事…… 他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公子冷冷吩咐,“让十九查清楚小七人究竟在哪儿!” 十九是公子私养的部曲首领,轻易不会动用。 书墨知晓公子必定因此事动了怒,忙应了声“是”,上前将那碍眼的头面收起来。 一脸疲累的男人轻轻揉捏着眉心,“怎不提醒我她前几日生辰?” 书墨赶紧告罪,“都怪我不好,将此事给忘了。” 公子每日一睁开眼睛就有忙不完的事情,他每日负责提醒,自从得知娘子生辰后,公子也让他一并记着,他今年也不知怎的,一下就给忘记了。 那晚公子歇在澜院,他以为公子自己记起来了,又哪能想到今日会有别的男人给娘子送生辰贺礼。 公子并未怪罪他,“这里不用你伺候,下去吧。” 书墨忙告退。 翌日一早,书墨过来服侍时,发现公子竟然才搁下手中朱笔,显然一夜未睡。 公子只有心情极度不好时才会如此,他也不敢多话,服侍得愈发小心。 公子用完朝食后,吩咐,“我记得母亲那里有一副珍珠头面,你待会儿去问问可还在,讨来给我。” 书墨应了声“是”。 * 今日要去宝华寺祈福,云阳县主一早就起来了,赵氏,孙氏等人也已经围在她屋里。 赵氏见纾妍未来,又开始阴阳怪气,“如今大嫂嫂倒是自在得很,这样的大日子也不来见母亲!” 话音刚落,李素宁泛着酸意,“听说昨日表嫂昨日与表哥听戏去了,半夜回来时,还是由表哥抱着入府。” 云阳县主吃惊,“竟然有些这种事?” 李素宁立刻道:“侄女不敢说谎,姑母一问便知。” 表姑母一向不喜欢表嫂,又最重规矩,她本以为表姑母必定要发作,谁知表姑母听了这话竟然无动于衷。 她偷偷觑了一眼孙氏,本想让她也帮自己几句,只见孙氏正走神,浑然不见往日里的亲切模样。 她有些不甘心,“想来表嫂昨夜累坏了,才无法来侍疾。” 云阳县主自从听长子说要过继一事,这两日胡思乱想,心里七上八下,如今听说他与沈氏看戏到深夜,还亲自抱沈氏回府,虽觉得沈氏不守妇道,可从侧面说明长子至少是个正常的男人,心里竟舒坦不少,又听到李素宁那样直白粗俗的话,不满地看她一眼。 她虽一向严肃,但待李素宁还算和蔼,这一眼瞅得李素宁忐忑难安,又听她道:“你若是闲来无事,也瞧瞧你表哥缺些什么,别总盯着你表嫂!” 李素宁怯怯应了声“是”。 云阳县主见她又露出那副小家子气,心里更加不满,不知怎的就像是沈氏来。 平心而论,沈氏除却出身,无论是样貌还是教养都实在胜她太多,难怪长子一颗心挂在沈氏身上,对于她进门一事不能松口。 当然,若是沈氏能够生养便再好不过。 正在这时,有婢女来报:主君差人过来。 云阳县主道:“叫他进来。” 不多时的工夫,书墨入内,行礼过后,说明来意。 云阳县主没想到长子竟然会向她来讨头面。 她的确有一副珍珠头面,乃是昔年出嫁时的陪嫁,原本打算待长子成婚后留给长媳,可后来长子不顾她的意愿娶了沈氏,那些原本留给长媳的珠宝首饰至今还锁在她箱笼里。 如今长子特地让人来讨,必定是要拿去讨好沈氏。 若是放在以前,云阳县主未必愿意给。 可她前几日给沈氏下了重药,虽然觉得此事错不在自己,但仍要安抚,也是给长子一个交代,于是让陈嬷嬷去取了来。 陈嬷嬷即刻去办,片刻的功夫去而复返,怀里多了一长方形的紫檀木缠枝花卉匣子。 看到自己的嫁妆,云阳县主想起亡夫,面上浮现出一抹柔意,抚摸着匣子,道:“这是先帝特地命人给我母亲打造的头面,用了最上等的东珠,这样好的东西,现在怕是有钱也难买。既然你们都在,也瞧一眼。” 一旁的陈嬷嬷赶紧打开,只见墨绿色的丝绸上整齐摆放着二十件用东珠制成的首饰,配以翡翠,黄金等物制成,在灯光的照应下熠熠生辉。 每一支都精致华丽无比,尤其是其中一对用金丝缠了珍珠宝石制成的蜘蛛戒指,格外别致有趣。 且不书墨这天底下没有女子不喜欢美丽的首饰,尤其这首饰还独一无二,便是有钱也难买。 单单从云阳县主愿意拿出来送给沈氏这一行为上来看,就能体会出她如今对沈氏的不同来。 这才最要紧! 孙氏盯着那副头面,指尖简直扎进肉里才能保持微笑,“这样的好东西我还是头一会见,九弟妹真是好福气。” 而李素宁即便进门也是妾,这样的好东西决不会轮到她头上。 她眼眶微热,紧紧绞着帕子,才没失态。 赵氏則自觉当初嫁进来时,自己得到的头面院没有这副昂贵华丽,一脸嫉妒,“母亲竟留了这样好的东西给大嫂嫂!” 话音刚落,云阳县主不满斜她一眼,“我这几年贴补你的还少!你要说一桩一桩拎出来说吗?” 赵氏听了这话未敢言语。 云阳县主又一脸和蔼地看向眼睛亮晶晶的沈星移,想起若不是上回她提醒自己,恐怕自己真的因沈氏与长子生分,虽并不确定她会不会给自己做儿媳,仍是亲切道:“我也给你留了。”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朝沈星移望去。 沈星移的脸倏地红了,低下头并未说话。 云阳县主只当她害羞,也未在意,让书墨拿去给长子,并道:“告诉主君,准备出发。” 书墨忙抱着东西去了书房,转告云阳县主的话。 裴珩打开看了一眼,让他先收入书房,大步向外走去。 澜院里。 因为今日要出门去,纾妍起来得特别早。 等她穿戴整齐,又被喂了一碗血燕,人才彻底清醒过来。 因着要去寺庙,不好太过张扬,淡烟给她挑了一套颜色较为素净的荼白色衣裙,乌黑的发髻也只是用了一根羊脂白玉簪固定,又用了同色系的发带做点缀。 她肌肤愈发地水润透亮,根本无需脂粉。 淡烟只在她眼角,唇珠各点了一抹胭脂,增添一点春色。 纾妍正照额头的疤痕,一头戴大帽,身着檀色杂宝纹道袍,容颜如玉的男人出现在镜中。 正是便宜前夫。 他像是昨夜没睡好,眼里有些红血丝。 淡烟没想到姑爷竟然一大早过来,愣了一下,立刻识趣地退出屋去。 纾妍坐着未动,眼睛忍不住看向镜子。 他已经行到她跟前,伸出手抚摸着她的额角,“好似淡了些。” 纾妍被他摸得痒痒,想要躲开,他拢着她的下颌,“别动,我瞧瞧。” 纾妍只得任由他瞧。 他离得实在太近,她有些不自在,眼睫轻轻颤动。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老狐狸瞧她的眼神怪异得很。 好在他只瞧了片刻,终于松开,“可准备好了?” 纾妍松了一口气,随他出门去。 快出府门口时,纾妍远远地瞧见云阳县主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迎面走来,为首的赵氏与孙氏打扮得如同去春游一般。 纾妍下意识想起听墙角一事,羞得扭头就要走,谁知一路上都不曾言语的老狐狸一把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这下她想跑都跑不掉! 这只厚脸皮的老狐狸! 云阳县主等人也已经瞧见他二人。 大家差点没认出来眼前这个明艳高贵的女子是从前那个衣着老气横秋的沈氏。 又见他二人竟然手牵手,脸上可谓是精彩纷呈。 云阳县主虽心中不满沈氏打扮得妖里妖气,可又觉得好歹长子看着是个正常的男人,心里又舒坦不少。 李素宁素日里也穿素色,可跟十七八岁的纾妍相比,别说容貌,光是年纪上就已经输了,心里的妒意不断发酵。 孙氏的眸光则落在了裴珩身上。 从前在人前端庄持重的男人如今却这样牵着自己的妻子出门…… 她偏过脸去。 这一众女眷里,唯有沈星移真心实意地夸赞,“珩表嫂这样装扮,我差点没认出来!” 纾妍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那里买了许多,你若喜欢,可去挑几件。” 沈星移笑,“那我就在这儿先谢谢表嫂。” 一旁心情极度烦躁的赵氏见自己的夫君盯着沈氏瞧,伸手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一时不防的男人“啊”一声叫出来。 云阳县主实在没眼见,催促,“时辰不早,出发吧。” 一众人各自上了马车,浩浩荡荡地向宝华寺出发。 这还是纾妍得了离魂症后头一回出城,正好奇地朝外面张望,老狐狸低沉沙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可有小字?” 第32章 第32章顶得她腰疼 纾妍耳朵一震,下意识回头看向便宜前夫。 马车里热,他并未戴大帽,温暖的光在他白玉似的面颊上染上淡淡的金,低垂的眼睫速度漆黑如墨。 他身上着了交领檀色杂宝纹道袍,宽大的衣摆落在她腿上。 他正在凝神看公文,若不是马车里只有他,她都以为说话的是旁人。 她不解,“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他头也未抬,“不过好奇问问罢了。” 原来如此。 纾妍摇头,“无。” 她在家里,父兄姨母他们都唤她“妍妍”,生气时唤她“沈小六”。 “是吗?我还以为岳丈大人唤你妍儿。” 纾妍心里咯噔一下。 这世上只有七哥哥才会唤她一声“妍儿”。 她转过头没有作声。 裴珩朝她望去。 只见小妻子手里把玩着一把檀香扇,徐徐叩在雪白的下巴颌,明媚里透着几分天真与温柔,点了胭脂的眼尾微微上扬,折痕几乎要扫入乌黑的鬓发,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媚与艳。 两条与衣裳同色的发带随风拂动,落在他肩上。 裴珩仿佛瞧见了从前那个柔婉腼腆的女子,一时间恍了神,道:“我为你取一小字可好?” 她抬起头,“何字?” 他捉着她的手,用手指在她掌心书写。 他的指甲修剪的非常整齐,几乎是用指腹书写,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亦贴着她微微翘起的细白手指。 纾妍不知怎的想起他用手与扳指对她做过的狎旎之事,想要挣脱,却被他牢牢固住。 这老狐狸怎越来越霸道强势! 她挣脱不得,只得任由那根玉白的手指在阳光下对她犯上作乱。 很快两个字在她掌心成形。 霓霓…… 她迟疑,“可有出处?” “出自裴九杜撰,”他松开手,“如何?” 纾妍其实还挺喜欢这两个字。 只是女子的字一般都是成婚后由夫君所取。 她认真道:“字虽好,但取字的人不合适。” 他问:“哪里不合适?” “大人岂不明知故问?”纾妍睨了他一眼,“我都与大人和离,大人却要为我取字,我将来的夫君未必愿意唤我这个小字。”边说,边用那檀香扇的扇柄轻轻敲打着手心,仿佛要将那两个过分旖旎的字给敲出去。 忽地,他连她的手带扇子一并握在温热的掌心里。 她下意识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这会儿马车也不知行到何处,光线骤然黯淡下来。 眸光似乎也变得更加幽深的男人揉捏着她的手指,嗓音有些沙哑,“还未和离,就那么在意旁人的想法?” “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她觉得他奇怪得很,“难不成我要在意大人的想法?” 他不置可否,“你年纪小,有些事情还是谨慎得好,免得被人哄骗。” 她不以为然,“我又不傻,谁能哄我,倒是大人莫要总操心我的事,闲来无事也应该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早些生个小娃娃,免得县主又要到处给人送补药!” 他听了这话,道:“此事是母亲做得不对,你放心,我会负责到底。” 纾妍也不知他要负责什么,把玩着扇子,“这是大人的家事与我无关,不过我求菩萨时,也会帮着大人求一求。” “为我求什么?”他也去把玩那碧绿扇坠,“我什么都不缺。” 她斜他一眼,“求一求大人能够早些觅得良缘。” 话音刚落,他忽然伸出手捏住她的嘴巴。 纾妍:“呜……” 这道貌岸然的老狐狸又捏她嘴巴! 不过一瞬,他便松开手,若无其事地重新拿起桌上的公文。 一贯娇气的女子气呼呼道:“我好心好意,大人干嘛又捏我! 他头也未抬,“很疼?” 她轻哼一声,“大人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就是仗着自己首辅的身份欺负她! 谁知他突然道:“也好。” 她愣了一下,“给我捏?” 他微微颔首,正色道:“只许捏一下。” 一听可以报仇,她立刻来了精神,把手中的檀香扇丢到一旁,盯着那张完美无暇的脸瞧了片刻,伸出手一把捏住他高挺的鼻梁。 这样闷热的天,他的皮肤却微凉,鼻梁的肌肤触手柔软细腻。 也不知老狐狸是怎么保养的…… 说好只捏一下的女子一时忘了松手,被捏住鼻子的男人忽然转过脸来,那对湛然若神的漆黑眼眸目不转睛盯着她。 她先发制人,“是大人非要让我捏,不是我想要捏!” 原本以为他要恼,谁知他“嗯”了一声,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掌心里,“可捏够了?” 她这才收回手,心想应该也捏他的嘴巴,让他尝尝是什么滋味。 他的视线又回到手里的公文上,问:“昨夜睡得可好?” 尽管他未明说,但纾妍却觉得他是在问“热毒”一事。 昨夜睡得倒还好,只是还是时不时地还会有些不适, 她把滚烫的脸颊埋进掌心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裴珩的眸光落在她红得滴血的耳珠上,喉结滚了一滚,“你从前在家也是这样的性子吗?” 纾妍不解其意,又从掌心里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难道我过去三年不是这样吗?” 他盯着那对澄澈透明的漆黑眼眸瞧了许久,淡淡道:“是。” 宝华寺在城外的天台山,马车出了城后,路有些颠簸,久不出门的纾妍很快被颠得头昏脑胀,神情蔫蔫地蜷缩在马车一角。 她正犯迷糊,便宜前夫放下手中的公文,宽大的手掌贴在她额头,“不舒服?” 未等她回答,他已经将她抱入怀中,毋庸置疑道:“怕是还要一个多时辰,躺在我怀里睡会儿。” 纾妍没想到还要那么久,有些后悔出城。 不过他怀里躺着到时舒服,一贯娇气的女子并未拒绝,舒服地阖上眼。 怀里的女子柔软得不可思议。 裴珩垂睫,眸光落在她嫣红饱满的唇上,喉结滚了一滚,收回视线,受伤的手重新拿起公文,而那只完好的手不自觉地揉捏着她的腰。 被服侍得舒服妥帖的女子却扭来扭去地不老实。现在,扭得他心火四起。 裴珩将手里的公文丢到一旁去,一把将她从怀里抱到一旁坐着,呷了几口茶,将那股子邪火压下去。 无端端地被丢到一旁的女子不满,“我马上就要睡着,大人这是做什么?” 裴珩松了松领口,面不改色,“热。” 她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见一贯最讲究仪容的男人辆领口都扯开着,好像真的有些热,只好作罢。 也不知是不是要下雨,马车里愈发闷热,很快她背后起了汗,兜衣湿哒哒地贴在背上,十分不舒服。 她想要脱掉外袍,可便宜前夫就坐在身旁,实在不好意思光着胳膊,只好拿扇子扇风。 哼,都是老狐狸不好! 她忍不住觑他一眼,见他又在看公文。 有所察觉的男人扭过头来,见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问:“这样骗我做什么?” 还在恼他的女子轻哼一声,十分小性地扭过脸去,伸手推开车窗。 这会儿也不知道到了那里,极目处全是一望无际的金灿灿的农作物,田间有不少的百姓再劳作。 她五谷不分,也不知那些是什么,只闻到空气中似乎也弥漫着淡淡的粮食气息。 属于丰收的味道。 他突然道:“这一片麦田是你的。” 她闻言惊讶,“我的?” 他“嗯”了一声,“从寺庙回来,我会叫人把田契拿给你。” 纾妍以为这些都是自己的嫁妆,一时又想起她还在跟他发脾气来着,于是打定主意不同他说话。 大约又行了一刻钟的功夫,天上滴答滴答下起雨来,冲淡了空气的烦闷,带来一丝凉爽之气。 这一次的雨比之前的雨都来得急,不多时的功夫下得天光黯淡,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还闪过一道紫蓝色闪电。 一向最害怕打雷的纾妍赶紧关上车窗,将外头的风雨阻在外头。 她听着不断地敲打着车顶的雨水,心中惶惶然,抱膝蜷缩成一团。 一只大手忽然伸过来揽着她的肩膀。 她扭头一看,对上一截洁白冷硬的下颌。 他温声道:“我这样抱着你,睡吧。” 她未作声,但心里却莫名感到安全,乖乖伏在他膝上阖上眼睫。 睡得迷迷糊糊,有人在她耳边唤她。 她缓缓睁开眼,马车里的光线彻底黯淡,而她不知何时又躺到他怀里。 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嗓音低沉温柔,“到了。” 她自他怀里坐起身来,听着外头的雨声,伸手推开窗子,果然见一座巍峨雄伟的寺庙出现在蒙蒙细雨里。 这时车门亦被人推开,淡烟与轻云撑着油纸伞出现在眼眼帘里。 还有些迷糊的纾妍被便宜前夫扶下马车,一股子混合着植物与佛寺里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 头脑清醒些许的纾妍望着眼前笼在雨雾里的千年古刹,只觉得似曾相识。 她迟疑着抬起眼睫看向裴珩,“我从前总来这儿吗?怎这样熟悉?” 淡烟与轻云闻言对视一眼,一时不知是忧是喜。 当日小姐一到帝都,就传来家主与公子落难的消息。 沈家在帝都本就没什么亲戚,老宅也被查封,昔日的旧交亲戚各个避之不及。 小姐走投无路,曾在寺庙内借住过一段日子,直到姑爷出现将她接走,也算是有了容身之所。 没想到小姐竟然会对这样一个临时落脚的地方有印象。 两人正不知如何解释,只听姑爷淡淡道:“婚后每年这时都会来住上半个月,自然熟悉。” 纾妍听了这话并未起疑,反而高兴,“那我岂不是很快就能忆起所有,然后家去! 裴珩瞧着她欢喜的模样,不置可否。 这时云阳县主等人也已经下了马车。 他们这样的人家,一年不知往寺庙里布施了香油钱,更可况裴珩还是堂堂一国首辅。 早早得到消息的宝华寺的主持怀远方丈领着寺中上下在山门口亲自相迎。 他与云阳县主还有裴珩寒暄几句后,对纾妍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道:“娘子倒与去年不同,想来娘子这些年所求很快就要心想事成。” 怀远方丈是得道高僧,帝都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求得他的箴言,却没想到他竟然主动对着纾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云阳县主等人只以为她昔日求子,皆不约而同朝着她的小腹望去。 尤其是云阳县主,想到那日的生子秘方,猜测也许根本没有长子说得那样严重,指不定沈氏已经怀上。 饶是根本没有与小妻子真正行房的裴珩也忍不住瞧了一眼,负在背后的手不自觉地捏得咯吱做响。 纾妍根本不知晓自己从前所求是什么,趁着云阳县主与怀远大师说话,悄声问便宜前夫,“我往年都是来求什么?” 便宜前夫沉默片刻,道:“自然是夫妻和顺,百年好合,儿孙满堂。” 纾妍:“……” 她才不相信! 天上还飘着雨丝,外头实在不便说话,怀远方丈命小沙弥领着朝着他们往年所居的禅房行去。 临行前,云阳县主的眸光扫过长媳平坦的小腹,吩咐长子,“地上滑,牵着你媳妇儿些。” 这还是成婚多年来她头一回关心纾妍,其他人皆一脸惊诧。 纾妍虽觉得她有些奇怪,但并未放在心上。 此刻地上的积水几乎要没过鞋面,她见便宜前夫朝她伸出手,于是把手放在他手心里。 李素宁瞧着那两只交叠的手,眼里闪过一抹恨意。 裴珏对自己的二哥哥道:“我怎么瞧着大哥哥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裴瑄深以为是,正欲说话,见自己的妻子直勾勾盯着自己,立刻上前抱孩子。 府上无人不知二公子惧内,裴珏勾起嘴角,谁知这时只听自己的母亲道:“地上湿滑,你护着你妹妹些。” 这个妹妹,自然指的是沈星移。 沈星移立刻道:“不用,我自己能走。” 可裴珏已经撑着伞上前,将她护在自己伞下。 沈星移见他一脸不悦,未敢再言语。 她行得本来就不快,雨天路滑,更是小心翼翼。 一向没耐心的裴珏频频回头看她,眼神里流露出不耐。 沈星移见状,忙道:“姑母已经走远,珏表哥忙自己的便是。” 裴珏轻啧一声,大步向前走去。 沈星移松了一口气,抬脚跨过一个水坑,谁知脚下一滑,向前扑去。 眼看着就要跌倒,有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她扑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鼻尖撞得生疼。 “又笨又爱逞强!” 他低骂一句,弯腰一把将她抱起来,冷着脸大步向前走去。 沈星移抬起眼睛,对上一截洁白如玉的下颌,随即低下头去,耳尖红得滴血。 还留在原地的孙氏盯着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的身影,刚收回视线,对上一双平静而又温和的漆黑眼眸,愣了一下,挤出一抹笑,“官人,怎么了?” 裴珙将手里的伞移向她的上方,道:“走吧。” * 雨越写越大,天色愈发暗沉。 纾妍在便宜前夫的搀扶下,饶是行得十分小心,也逐渐地湿了鞋袜。 大约行了一刻钟的功夫,小沙弥终于停在一处伸出一枝桠的院子前,上前推开院门,领着一行人入内。 大抵是山中潮湿,高大宽敞的屋子离地约两尺,左右两边皆有两扇门。 台下院中地上则铺了青石板,中间还有一鹅卵石小道,院中种了一棵杏树,绿叶间藏着青中泛红的果子。 纾妍看得口水生津。 没想到这禅房竟然这样清幽雅致。 小沙弥一路领到廊庑下方停下,恭敬道:“里头已经打扫干净,被褥等一应全都是新的,阁老若是还有旁的需求,尽管吩咐。”言罢行礼告退。 纾妍对此处倒是陌生得很,正欲问前夫是否以前也住在此处,扭头瞧见他肩上的衣裳湿了大半,一时愣住。 她不由地想起方才一路走来,自己被他紧紧护在怀里,她还嫌他搂得太紧。 他突然低下头来,“身上可淋湿?” 她收回视线,摇摇头。 淡烟与轻云这时已经拿出干净的鞋袜。 纾妍换好鞋袜后,随着她二人入了其中一间屋子。 果然如那小沙弥所言,里头打扫得极干净,散发着淡淡的皂荚香气。 就是屋子里有些简陋,只得一张床,一张圆桌,桌上放着一套崭新的茶具,像是已经沏好茶,有淡淡的茶香溢出。 不过也新奇得很。 她打量一圈,见便宜前夫坐在桌前,好奇问道:“大人住在哪儿?怎还不回屋去换衣裳?” 正在倒茶的裴珩手一顿,抬起眼睫看向自己的小妻子。 第33章 第33章滚烫的唇落在她手指上…… 宝华寺建在山里头,再加上下雨,天气又湿又冷。 纾妍好心提醒便宜前夫:“这样的天气着湿衣裳容易着风寒,大人还是赶紧回去换衣裳。” 话音刚落,正在整理衣物的淡烟低声提醒,“姑爷往年也住在此处。” 纾妍:“……” 这时书墨出现在门口,把手里的包袱递给淡烟,“这里头是公子的换洗衣物。” 便宜前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条斯理道:“这几日就麻烦你替我打理衣物。” 显然,这话的意思是要住在此处。 轻云忙接过来,将包袱里的衣物与自家小姐的衣物拢在一处箱笼里,又从中取出一套干净的衣物放在床上,显然是拿给他更换。 先前与他亲热,都是热毒的缘故,眼下她热毒未发作,她怎好跟他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纾妍拒绝,“我不习惯与人同住,不如大人换到别的房间。” 素日里处处顺着她的男人却道:“这恐怕不行。” 她不解,“为何?” 他抿了一口茶,淡淡道:“传出去会很麻烦。” 纾妍不明白这有什么可麻烦的,“咱们迟早都要和离,大家早晚也会知晓。” “总之不行。”他吩咐,“你们都下去吧。” 淡烟与轻云忙告退,临行前还不忘把门带上。 这会儿差不多晌午,因着下雨的缘故,屋子里暗沉沉,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站起身径直走到床前。 纾妍见他动手解腰间玉带,心里有些慌,立刻背过身去,“大人要做什么?” 他头也未回,“更衣。”说完停住手,回头瞥了一眼耳朵都红了的小妻子,“你过来。” 纾妍不肯,“我过去做什么?” “自然是将过去做过的事情全部做一遍,”他缓缓道:“我们每年这段时间都会住在一起,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说得好像也没错。 纾妍忍不住又转过身来,迟疑,“从前是我服侍大人更衣?” 他“嗯”了一声。 纾妍想起从前在家时,姨母也曾为父亲更衣,犹豫了好一会儿,慢吞吞行到他跟前。 他个子生得极高,比她高半个头不止。 他这样低下头看着她,压迫感十足,她心跳似乎都快了些,可不知为何,却又分外觉得这一幕很是熟悉。 大抵从前这种事她常做。 哼,老狐狸从前定是爱使唤她! 她伸出指尖抚向他腰间的玉带。 于她而言,还是头一回做男人更衣,根本解不开那扣得严丝合缝的玉带,不过片刻便没了耐心,“我不会。” 便宜前夫却一把捉着她的手指,心情似乎很愉悦,“我教你便是。” 许是因为方才淋雨的缘故,他手指微微有些凉,纾妍有些不习惯,想要收回来,却被他紧紧握住。 他捉着她的手指再次抚向玉带的锁扣。 指腹不过轻轻一按,方才怎么都解不开的锁扣“啪嗒”一声响,自动弹开。 她一向玩心重,欣喜:“竟然这样简单!其他样式的玉带也是这样吗?” 他“嗯”了一声,“原理一致。” “真好,”她仰头笑迷迷望着他,“这样我将来再替人解时,也不至于解不开而丢脸!” 话音刚落,手指蓦然一疼。 她吃痛,不满,“大人好端端捏我做什么!” 裴珩松开手,不轻不重地替她揉捏着微红的手指,漫不经心道:“你不是最讨厌服侍人?” 她被他揉得舒服些,诚实道:“确实讨厌,可也要分人分事。若是替自己喜欢的人做这些,想来也不失为一种情趣。” 裴珩不动声色地盯着她,“若是真心喜欢,你便心甘情愿?” 她“嗯”了一声,“自然”。 他道:“那么,你现在算不算心甘情愿?” 纾妍听了这话,下意识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心尖颤了一下,“大人不是说这样是帮我找回记忆,早些归家?” 他紧紧盯着她,“确实如此,那就继续。”说着那条玉带丢到床上去,捉着她细软的手指解开系带扣子,剥去湿漉漉的外袍,露出里面的雪白丝绸里衣。 大抵是湿水的缘故,本就薄透的雪白里衣紧贴在他结实矫健的身躯上,勾勒出他宽阔的肩,结实的胸膛,以及窄瘦的腰身。 这还是纾妍清醒时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瞧见他的身体,虽然还隔着薄薄一层衣物。 她原以为先前老狐狸不肯脱衣裳,定然是身体不够漂亮的缘故,却没想到他身形这样好。 她不知怎的想起热毒时发作时的情景来,耳根子烧得滚烫。 窗外似乎还在下着雨,淅沥淅沥,像是敲打在她心里。 一些模糊的记忆涌入脑海里。 “官人,这儿是寺庙,别……” “官人,官人,我不要了……” “官人……” 低沉的嗓音骤然在头顶响起,“可是想起了什么?” 面颊绯红的女子立刻否认,“什么也没想起!” 撒谎! 裴珩的眸光落在她颤个不停的眼睫上,哄道:“不可以说谎,否则我不知如何帮你恢复记忆,送你归家。” 一向不经哄的女子只好红着脸将想起的场景说与他听。 裴珩没想到小妻子竟然想起那样旖旎的场景来。 自从婚后,他们每年都会来此处住上一段时日。 因为此处是佛门圣地,尽管夜夜同塌共枕,两人也未越雷池一步。 直到父亲生忌那日,他心情不好吃多了几杯酒,她伏在他膝上安慰他。 那一刻,素日里被压制的欲望迸发,他就在这间禅房里发了狠似的要她。 大抵是有所顾忌,素日里柔婉端庄的女子羞得不敢看他,也正因此,她的身子也较平日里更加敏感,无论他碰她哪儿,她都颤得厉害,在他怀里化作一滩水儿。 一想到被她紧紧咬住的噬骨滋味儿,这些日子来,他久久得不到疏解的欲望几乎就要叫嚣着冲出心底的桎梏。 可她什么都不记得,心里又对他排斥得很,他也不屑于哄着她求欢。 更何况若她婚前本就是这样的性情,心中也早有了旁人,那么三年来那个伪装得柔婉娴静的女子能对他有几分真心…… 思及此,骨子里极端傲气的男人一把捉着她的手,嗓音喑哑,“我自己来!” 纾妍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凶,轻哼一声,“大人就是求我,我也不见得愿意为大人更衣!” 他未再说话,但呼吸声愈发地重。 纾妍以为他受寒着凉的缘故,听着身后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想起他从不肯脱衣裳,对他的身体实在好奇得很,又偷偷地转过脸来,只见他正裸着背部背对着她。 像是察觉到她的眸光,他忽然转过脸来。 她吓得赶紧收回视线,径直行到窗前。 屋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浓重的雾气笼着窄小的院落。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院子里有杏树的缘故,她心里对这间小院心生好感竟然远远超过澜院。 想来她曾在此处有过美好的回忆。 她甚至想到,不然就留在此处算了,免得回去那个牢笼似的院子,时不时地还要担心有人往汤里下补药。 她正望着树上青中泛红的杏子流口水,便宜前夫突然出现在她身旁。 他身上换了一套粉霞色白缘道袍,衣冠楚楚,眉目若雪,清冷疏离的模样与方才截然不同。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想吃?” 她咽了一口口水未说话。 哼,性情阴晴不定的老狐狸! 她决定不跟他讲话了! 他又道:“恐怕要等上一个月才能吃。” 纾妍忍不住瞧了他一眼。 他像是知晓她在想什么,道:“从前你同我说的。” 纾妍澄澈的眼眸里流露出浓浓的遗憾。 那她岂不是吃不上? 他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你若是想要吃,咱们这回住久一些便是。” 她最终没能忍住:“真的?” 他颔首:“自然是真的。” 她既对此处熟悉,待多几日也无妨。 她又高兴起来。 这时,书墨在外面敲门,“怀远方丈请公子过去商议明日为老主君祈福一事。” 裴珩对小妻子道:“我恐怕要很晚回来,你待会儿用完午饭若是闷得慌,就先睡会儿。”顿了顿,又道:“我会尽量赶在晚饭前回来。”说完,伸手摸摸她的头,开门出了禅房。 纾妍隔窗目送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躺到床上。 淡烟与轻云这时入内,收拾好姑爷散落一地的衣袍,见自家小姐无聊得很,道:“可要拿些彩纸来折船?” 纾妍不解,“为何要折些纸船?” 淡烟迟疑片刻,道:“明日是姑爷父亲的生忌,小姐每年都会折一些纸船放入水中为姑爷祈福。”顿了顿,又道:“也为家主夫人公子他们祈福。” 为自己的家人祈福纾妍十分理解,只是…… 她问:“我从前怎待老狐狸那么好?” 按照她的逻辑,即便是两情相悦,那也该是老狐狸更喜欢她,对她更好才是,怎她听见的全都是她对老狐狸的好,而非老狐狸为她做了什么? 她从前就那么喜欢老狐狸? 淡烟也不知如何说。 大抵是姑爷出现的太及时,在小姐心中自然会不同些。 她想了想,道:“兴许小姐觉得姑爷是帝都唯一的依靠吧。且若是小姐折了,姑爷会很高兴。” “不折!” 十五岁的纾妍在感情里是个不大肯吃亏的性子,“就算要折也是为爹爹他们祈福!” 淡烟见她说话还有余地,立刻拿出每年都会准备的彩纸,笑道:“那咱们就为家主公子他们祈福吧。” 纾妍看向窗外愈发密集的雨幕,反正也不能出去玩,决定为自己的家人折纸船祈福。 折之前,每一张纸还写了祝词。 纾妍相当于第一次折这些,学了许久才学会。 快到晚饭时,她才勉强折了二十只纸船,父兄姨母每人各五只。 淡烟折得最多,共五十只。 纾妍瞧了一眼,发现她竟为大哥哥折的最多,有些狐疑地瞧了她一眼。 淡烟有些不好意思,“大公子曾救过我,我自然要感恩图报。” 原来如此。 纾妍又去瞧轻云。 她折了三十几只,有为她父兄姨母,还有为她。 淡烟见还剩下不少,再次劝道:“不如小姐为姑爷还有老主君也折一些?” 纾妍犹豫了好一会儿,想起便宜前夫曾说过他的父亲很喜欢自己,于是又勉为其难折了一些。 折完后她又想起七哥哥来,于是也为他写了几张祝词,折成纸船。 傍晚时,裴珩一回来,入眼的便是正坐在灯下认真折纸船的小妻子。 他不禁想起往年这个时候,她亦是折了许多的纸船为自己以及父亲祈福。 他原本以为她如今得了离魂症,必定不肯再为他做这些事,却没想到,她依旧记得。 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仿佛间从前的“她”又回来,彼时他们还未走到和离的那一步,每一年的这段日子,亦是他们最融洽的时候。 他伫立良久,直到正在折纸船的小妻子发现他。 她愣了一下,立刻将手里的纸船背到身后去。 裴珩假装没瞧见,大步行到桌前,将揣了一路的果子放到她跟前。 果然,她如想象中一样高兴,盯着桌上透着果香的五六个橘红色杏子,一脸欢喜,“不是说还没到成熟期,哪儿来的?” 他一本正经,“偷来的。” “真的吗?” 一脸天真的女子信以为真,眼神澄澈,“下回也带我去好不好?我会给钱。” 话音刚落,站在门口的书墨扑哧笑出声来,“那这个娘子可偷不着,这是怀远方丈院子里的杏子。怀远方丈是个棋痴,最爱与公子下棋。公子以此为赌注,特地赢来给娘子。”顿了顿,补充,“宁王殿下气的脸都绿了,” 纾妍没想到宁王竟然也在,不解,“为何?” 书墨道:“那树上本就只有这几颗熟果子,宁王殿下见了也想要,于是非要拉着公子下棋,但公子今日一步棋也没让他。” 今日没让,说明从前让过。 纾妍下意识看向便宜前夫,他正在把玩那些纸船,见她望来,抬起眼睫。 四目相对,她立刻收回视线,嗅着杏子,“是大人非我给我,不是我让大人去下的棋。” 他“嗯”了一声,“是我自己闲来无事手痒,想要同人下棋。” 纾妍:“……” 这只可恶的老狐狸! 不过在这样的季节有杏子吃,她感到很高兴,迫不及待地让淡烟拿去洗干净,正要吃,被便宜前夫拦住,“用过晚饭才能吃。” 她不肯,巴巴望着他,“好叔叔,我就先吃一个,好不好?我待会儿一定乖乖用饭。” 裴珩经不住她缠,最终点头。 纾妍立刻咬了一大口,饱满酸甜的汁水瞬间弥漫整个口腔。 她满足地简直要哭了。 没想到这寺庙里的果子比集市的好吃千百倍。 裴珩的眸光落在小妻子被果汁染红的唇上,喉结滚了一滚,抬手抚上她的唇角,嗓音沙哑,“又没人同你抢,急什么。” 她眯着眼睫笑。 一向对这些果子不大感兴趣的男人突然也想尝一口。 他不动声色收回手,抿了一口茶,只觉得茶水似乎也沾染她唇上的果香。 纾妍吃了一个解了馋,又分了一些给淡烟他们,剩下的两个留着吃完药后才吃。 裴珩瞧了她数眼,见她连书墨都分了一个,丝毫没有分给自己的意思,瞥了一眼书墨。 书墨手一抖,果子差点掉到地上去。 他怎么感觉公子不大高兴…… 这天晚上,纾妍果然很听话地用了晚饭。 山里天本就黑得早,再加上下雨,纾妍用完药后,外头天已经擦黑。 她素日里爱洁,每晚都要沐浴,淡烟让寺中沙弥送了水来。 只是寺庙终究不比家中,没法子像在家中那般沐浴,只拿热水过了一遍身子,又涂了一层玫瑰香膏。 那香膏是昔年在家时研制出来的方子,气味芳香,润泽肌肤,她自幼用到大,养得一身雪肤柔嫩细腻。 待香膏彻底被肌肤吸收,淡烟才服侍她穿上寝衣。 那胭脂色的寝衣有些透薄,一截细腰若隐若现。 纾妍已经习惯,并未察觉不妥,入了禅房后就将身上披着的外衣脱下来丢到一旁去。 脱完后,这才瞧见一袭雪白里衣的便宜前夫此刻正躺在床上看书。 他大抵也洗了澡,身上透着皂荚与薄荷的湿凉气息, 禅房实在小得可怜,那气息简直无孔不入,几乎要盖过她身上玫瑰膏子的甜香。 有些不大自在的女子又把外衣重新披上,坐在桌前吃杏子。 尽管她已经吃的很小口,与婴儿拳头差不多大小的杏子还是很快吃完。 她今日没事午觉,又折了一下午的纸船,这会儿困劲儿也上来,只是那张本就窄小的床此刻被别的男人占据着…… 于是她吃了两口茶,压一压困劲儿,又拿起最后一个杏子。刚咬了一小口,耳边忽然传来便宜前夫低沉沙哑的嗓音,“睡前吃这些,不怕牙疼了?” 被他这么一说,牙齿似乎真的又开始疼。 她低声嘟哝,“我疼我的,关大人什么事儿……” 他放下手中的书,“明日要早起,过来睡觉。” 已经困得不行的纾妍犹豫再三,行到床边,正考虑睡哪边,便宜前夫道:“你从前都睡在里侧。” 纾妍只好从他身上爬到里侧,也不知压了他哪里,他闷哼一声。 她停下来,“我压到大人了?” 他“嗯”了一声,伸手将她抱入里侧。 还未等她躺下,又听他道:“你就这样睡?” 纾妍这才发觉自己身上还披着外衣,这样睡觉确实不舒服。 左右早就被他瞧光,她脱去外袍后才躺入早就被他暖热的被窝。 他起身熄灯。 屋子里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纾妍有些心慌,脱口而出,“将杏子拿来。” 他未说话。 今日下雨,浓稠漆黑的夜色填满整间禅房,眼睛瞧不见,人的听觉愈发敏锐。 纾妍听到沉稳的脚步声走向床边,片刻的功夫一具温热的躯体入了被窝。 床实在太窄,两个人的身子紧贴着,男人结实修长的腿紧挨着她的腿,肩膀也贴着她的头。 纾妍觉得那热毒似乎隐隐发作起来,有些不自在的往里挪了挪,一只温热的大手突然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杏子落入她手中。 不知该干些什么的女子抹黑啃起杏子来。 屋子里寂静一片,她啃咬吞咽的动静似乎也格外清晰。 一股子酸甜的果香弥漫开来。 许是那气味实在太诱人,身旁的男人嗓音低沉:“给我也尝一口。” 嘴里啃着杏子的纾妍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低下头来,灼热滚烫的唇落在她手指上。 第34章 第34章前夫想要同她叙旧情。 纾妍没想到一向持重的老狐狸也会想要想杏子,僵在那儿一时忘了反应。 被他碰过的手指着了火。 滚烫的热意顺着她的手指蔓延到脸颊,再由脸颊蔓延至全身,一路烧到心里 他大抵也没想到会碰到她的手指,也僵住没动弹。 禅房内漆黑一片,老狐狸的鼻尖贴着她的鼻尖,与她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他的喘息声似乎越来越重,像极他给她解热毒时听到的那般,喘得她心里酥酥麻麻地痒。 她想要将杏子给他,可还未松开牙口,他已经错开她的手指,再次咬了下来。 这回,几乎要咬在她的唇角。 纾妍被他咬得魂儿都出来,立刻松开牙口,想要将剩下的半个杏子给他,谁知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在杏子上轻轻咬了一小口。 这回倒是咬到杏子了,只是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报复,他的牙齿擦过她的指尖。 不疼,痒得很。 她想要收回手,却被他牢牢捉住手腕。 本以为他只吃一口,没想到素日里那样爱洁的男人竟然就着她的手,将剩下的几口杏子肉吃干净才松开她的手腕,自她手中拿走那颗湿漉黏腻的杏核。 背上沁了薄薄一层汗的女子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一块柔软的帕子覆在她手心,微凉的指骨隔着薄薄的帕子揉拭着她的手心。 他动作极极轻柔缓慢,揉得她手心简直着了火,热毒发作的愈发要紧。 他替她擦拭干净手,又拿了茶水服侍她漱口。 “下回不许睡前吃东西,伤牙。” 从前最不服管的女子胡乱应了声“好”,身子往里挪了些。 本以为他要躺下,谁知他却突然掀开被子起身,哑声道:“屋里闷,我出去透透气。” 她“嗯”了一声。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屋里,纾妍悄悄地将手伸进被窝里,摸到自己的亵裤果然湿了。 都是老狐狸不好,非要同她睡一张床,害得她热毒发作得那样要紧! 她只好学着他抚慰自己,可总不如他做的好,她正难受得紧,房门突然被推开,一股凉风倒灌入屋内。 是便宜前夫去而复返。 纾妍吓得魂儿都没了,面颊滚烫发热。 好在夜里黑,他瞧不见,掀开被子重新挨着她躺下。 纾妍被他身上刺骨的凉意激得打了个冷颤,却又觉得身上热毒缓解不少,不自觉地靠近些,“大人去洗澡了?” 不是都已经洗过? 他嗓音沙哑地“嗯”了一声:“有些热。” 山里与城里温差极大,再加上下雨,入夜后凉浸浸。 纾妍即便热毒发作,亦没觉得禅房里热到哪里去,方才只是心头聚了火似的难受。 想来男子较为怕热些。 他把冰凉的胳膊垫到她脖颈下,问:“睡不着?” 纾妍舒服地把脸颊贴在他脖颈,随口问:“我们从前夜里也是这般?” 裴珩想起曾经同她在这张床上做过的事情,方才被井水浇下去的邪火再次烧了起来。 他喉结滚了一滚,“总会找点事情做。” 她扭过脸来,好奇追问:“何事?” 明明夜里那样黑,他竟好像能瞧见她眼神似的。 他收回视线,将她拥入怀中,大手婆娑着她后颈滑腻的软肉,“像现在这样。” 怀里的女子不老实地扭了一下,把滚烫的脚也搭在他腿上降温。 他察觉到她的不妥,“可是热毒发作?” 她立刻否认,“我都好了,根本没有的事儿!” 他听出她在说谎。 可今夜他恐怕帮不了她。 他怕自己实在忍不住,会像从前那般,在这张狭窄的床榻上,将她狠狠欺在身下,一遍又一遍地要她。 她哭着求要他这个官人轻一些,慢一些,偏偏又紧咬着他不放。 一向克制禁欲的男人觉得自己现在不正常得很。 大抵是实在忍耐得太久的缘故。 他松开怀中柔若无骨的女子,哑声道:“睡吧。” 她“嗯”了一声,又背过身去。 也许她白日里累坏了,很快便睡着。 裴珩却怎么也睡着,只好伸手再次将她抱入怀中。 这时屋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雨声听起来比白日里更加急迫紧切,像是要吞噬整个人间。 今年实在多雨,往年他们来时,一滴雨也不曾落入人间。 不知是否雨声太大,怀里的小妻子睡得很不安稳,噫语不断,但又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突然,一阵轰隆的雷声砸落人间。 怎么都叫不醒的小妻子突然哭喊:“姨母抱抱!” 寻常女子都是唤母亲的多,裴珩没想到她竟喊出这样一句话来,想要唤醒她,可怀里的小妻子像是被梦魇住,怎么也叫不醒她,哭闹不止,泪水不断地溢出眼角。 他只好捂住她的耳朵,她听不见雷声似乎好些,但仍是叫不醒。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淡烟。 她隔着门急道:“小姐可是梦魇?”说着已经推门入内,抹黑行到床边,柔声安抚,“小姐别怕,姑爷守在这儿,雷公爷爷不会抓走小姐。” 听了这话,原本怎么都叫不醒的女子似乎从噩梦中醒来,呢喃了几句后紧紧地搂着裴珩的脖颈沉沉睡去。 裴珩问道:“她从前也这样?” 淡烟“嗯”了一声,“夫人去世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小姐那时只有四岁,从那日开始,只要格外大的雷雨天气,小姐都会梦魇,需要家主要整夜抱着才能安眠。后来她大了,家主不便这样抱着,于是便娶了夫人的妹妹为继室,也就是现在的夫人,夫人视小姐为己出,每逢雷雨天,便抱着小姐一起睡,后来小姐嫁来帝都,就只得我同轻云两个。” 裴珩听了这话,久久未作声。 他与她成婚这么久,他竟然一无所知。 淡烟见自家小姐睡安稳了,悄悄退出屋子。 裴珩伸手抚摸着小妻子湿润的脸颊,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屋外雷鸣阵阵,裴珩几乎一夜未眠,直到快天亮时才阖上眼。 睡得昏昏沉沉之际,一向警醒的男人察觉有一道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蓦地睁开眼睛,对上小妻子澄澈乌黑的眼。 她大抵是刚睡醒没多久,昨夜哭红的眼角还挂着干涸的泪渍,白嫩的脸颊上还有些微红的压痕。 裴珩喉结滚了一滚,嗓音沙哑,“这样瞧我做什么?” 她立刻收回视线,眼睫颤动,“没什么!” 裴珩坐起身来,“怎醒得这样早?可还怕?” “还不是怪大人!” 像是根本不记得昨夜梦魇过的女子倚靠在床头,嗓音缱绻温柔的抱怨,“也不知藏了什么在衣裳里,顶得人家腰都酸了。也扎得我额头也疼。” 昨晚禅房内光线暗沉,她又披衣上床,他并未注意她的穿着打扮。 此刻也不知是什么时辰,自屋外透出些许光亮来,再加上她又那样随意躺着,透薄寝衣里被大红兜衣包裹着的雪脯形状一清二楚,一截雪白细腰若隐若现。 偏偏她还一无所知,说这话时,雪白的小手还不忘揉捏着小腰。 裴珩只觉得那儿疼得厉害,收回视线,“胡说八道什么,怎会扎得额头疼?” 她见他不承认,轻哼一声,小声嘟哝,“我都瞧见了,大人想赖也赖不掉。” 裴珩闻言,指骨不自觉地收紧,正不知如何同她解释,她突然伸手摸向他的下巴,俯身上前,眼神里流露出好奇,“这儿怎一夜之间就生出来了呢?” 她自醒来后,见到的裴珩无不是整洁干净,脸部也光洁细腻,还是头一回瞧见他晨起时的模样。 她柔软的指腹抚摸着他下颌有些扎手的青须,“大人怎就同我爹爹一样了呢?怎就突然老了呢?” 众所周知,她爹爹的胡须蓄到胸口,很是威武。 话音刚落,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稍稍一提,身娇体软的女子跌坐在他怀里。 她被他身上硬邦邦的肌肉硌得生疼,娇声娇气抱怨,“大人这是做什么?” 裴珩不动声色地盯着怀里娇纵小性的女子,不知为何,比起昨夜她哭得那样伤心,他倒情愿瞧见她这副骄纵任性,却又明媚灿烂的模样。 怪道她父兄将她宠得无法无天,若他有这样的女儿,怕是也舍不得她伤心。 从前对子嗣并无太大感觉的男人竟有些遗憾这些年未能同她生下一男半女,以至于哪天和离,两人之间就真的一点儿关系也无。 他一时又想起她从前柔婉端庄的模样,“你从前在家中这样顽皮,岳丈大人难道都不管你吗?” “我哪里顽皮?”她不承认,“我一没跑出去同人偷偷赛马,二没偷偷跑出去吃酒,不过说了几句实话罢了!” “是吗?”裴珩想起那个说自己不会策马的小妻子,“你还会赛马?瞧着不大像。” “难道大人不知?” 不知他在套话的女子一脸自豪,“我们沈家的女儿各个都会赛马!尤其是我,马术最为精湛!大人若不信,改日与我比一比便知!” 裴珩沉默片刻,道:“我信。我只是在想,此刻的霓霓与过去三年的霓霓为何有这样大的不同?” 他还是头一回把“霓霓”二字宣之于口,她一时忘记他上回还说她与过去一样的话,咬了咬唇,“不许这样唤我!大人若是实在想要唤我的名字,可以同我爹一样唤我一声妍妍。” 他们之间,也算熟了一场。 这些日子他待她也算不错。 在她心中,只有很熟悉的人才能这样唤她。 谁知他却丝毫不领情,“我不喜欢同人一样。” 自幼被人捧惯了的娇小姐恼羞,“那以后大人唤我沈六小姐便是!”说完,抓起他的手就想咬一口出气,发现他的手还缠着纱布,丢了他的手,气呼呼地下了床。 裴珩也跟着下了床,更换好衣裳后出了房门。 手捧盥洗用具的淡烟与轻云早已守在门口,见他出来,向他行了一礼。 裴珩盯着面前两个胆大包天的婢女,缓缓道:“你们小姐说她的马术在青州官宦女眷中无人能及。” 两人听了这话,皆是手一抖,脸盆里的热水洒了些许出来。 姑爷居然连这个都知晓! 不用说,定是从小姐口中哄出来的。 姑爷怕是已经猜出小姐的性情一向如此,根本不是得离魂症的缘故。两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姑爷淡淡吩咐,“进去服侍她吧。” 如蒙大赦的二人松了一口气,赶紧入内。 淡烟见小姐气呼呼的模样,想起姑爷的话,担忧不已,“可是姑爷向小姐发难?” “这老狐狸不识好歹!”纾妍控诉,“我好心让他从今往后可以换我一声妍妍,他竟不愿意!” 淡烟与轻云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意外。 姑爷竟然不是为此事向小姐发难,姑爷究竟意欲何为。 纾妍终于瞧见她二人的异常,问:“怎么了?” 淡烟忙摇头,笑道:“我是说今日是老主君的生祭,姑爷怕是心情不好才会如此。祭祀就要开始,我服侍小姐盥洗吧。” 纾妍倒把这个忘了。 她自幼丧母,每年逢母亲祭日亦十分伤心。 她虽然有些任性,但也分事情,于是乖巧点头。 待她盥洗更衣过后,裴珩仪容整洁地出现在她面前,下巴也恢复素日的光洁白皙。 只是这回不知怎的,下颌多了一道一寸长的伤口。 寺里送来的斋菜这时也已经摆好。 用饭时,纾妍又忍不住盯着他的下巴瞧。 裴珩看向她,她又迅速地收回视线,装作若无其事用饭。 如此两三次后,裴珩索性放下手中的勺子,道:“你过来。” 纾妍原本不想理他,可又想到今日是他父亲的生忌,只好慢吞吞地走到他身旁。 刚靠近,他一把将她抱坐在腿上,捉着她的手摁在自己光洁的下巴上,嗓音低哑,“男人大多十八岁时这里就会生出胡须,但每日只要刮干净就瞧不出来。我认识岳丈大人时,他彼时也不过弱冠少年,脸颊亦与我一样,并不曾留有胡须,直到后来岳母去世,我再见他时,他的胡须已经长及胸前,并非一直都是你现在见到的模样。” 纾妍完全没想到他会告诉自己这些,想起早逝的母亲,蓦地红了眼眶。 她低下头,哽着嗓子问:“是因为我娘亲不喜欢,所以他从前才不蓄须吗?” “我不知,”他抚摸着她微红的眼角,“不过我想,女为悦己者容,大约男子亦是如此。” 她又好奇,“那大人呢?大人是为悦己者?还是怕自己老了?” 他沉默片刻,道:“岳丈难道从前不曾教过你,莫要对男人有着太强的好奇心。” 她摇摇头,“这倒没说。从前在家时我总烦他。他总爱管着我,这不许,那不许,就跟大人一样,总有很多大道理。”顿了顿,又道:“但我现在又想他管我了。” 裴珩未再说话,大手婆娑着她后颈处雪白细腻的软肉,半晌,哑声道:“你有一个这世上最好的父亲。” 纾妍深以为然,抬手湿润的眼睫,眸光落在他光洁的下颌,认真求教,“所以裴叔叔是怕自己老,所以每日才剃须吗?” 裴珩:…… 屋里的淡烟书墨等人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寺里的小沙弥过来提醒:“时辰已经快要开始,请阁老与娘子现在过去。” 裴珩领着自己的小妻子随着小沙弥向前头法场行去。 他二人到时,云阳县主等人也刚到。 众人见裴珩光洁的下巴多了一道疤痕,眼神各异。 超度仪式很快开始。 纾妍留意到就连平日里总是端得严肃的云阳县主也难掩哀伤,数度哽咽落泪。 看得出来,她与自己的亡夫感情极好,否则也不会守寡十几年。 至于自己的便宜前夫,似乎也异常消沉。 纾妍想到自己的母亲,情绪也异常低落,期间也跟着抹了好几回眼泪,惹得云阳县主瞧了她数眼。 这一日,超度法会持续到傍晚才结束。 纾妍回到禅院时,裴珩并未跟着回来,等到用晚饭时,他仍然未归,只让书墨回来告知纾妍,不用等他。 纾妍以为他留在云阳县主处用饭,倒也没在意,只是一人用饭,到底不比两个人热闹。 她本就不爱吃斋菜,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与淡烟轻云一起去寺庙里的湖边放船只祈福。 此刻天刚擦黑,暮色四合,应是因为法事的缘故,偌大的寺庙灯火璀璨,一路走去,倒也颇为有意趣。 行至湖边时,天已经彻底黑透,河面上竟然飘着十数盏点了烛火的祈福船只,隐约瞧见下游站着几个人。 这是寺庙,自然也有其他人祈福。 三人也没在意,将折好的花船点燃,一只一只放下水中。 浩浩荡荡的船队顺流而下,如同散落在河里的星火。 轻云放完最后一只,迟疑道:“好像少了一只。” 淡烟也没数,“想来也不打紧,下回补回来便是。” 纾妍也觉得如此。 三人放完祈福船只,又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为所想之人祈福过后方离去。 下游的云阳县主瞧见纾妍等人走远,待那船只漂近些,道:“捞一只上来瞧瞧。” 陈嬷嬷赶紧捡了一根树枝打捞了两只递给主子。 云阳县主瞧那上头竟然是为亡夫祈福的祝词,半晌没作声。 陈嬷嬷迟疑,“听说大娘子每年都会折这些,原先奴婢还不信,今日见了才知是真。” 云阳县主盯着手里的祈福船只,叹了一口气,“也算她有心了。放回去吧。” 陈嬷嬷忙将快要烧着的小船方入水面,轻轻一拨,小船顺流而下,很快与其他船只汇合。 云阳县主道:“想不到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昨夜在梦里见他,他还是一点儿也没变,爱笑,而我却老成这样。” 陈嬷嬷听了这话,心里也不禁感伤,“姑爷在天之灵,知晓县主,为他守了一辈子,还将几位公子养得这样好,一定会感激县主。” “谁又要他感激呢,”提及亡夫,云阳县主那双已老去的眼睛此刻又变得年轻,“我只盼着他能够保佑孩子们一生安康,喜乐无忧。” 陈嬷嬷忙又安慰她几句。 云阳县主问:“他方才怎没跟着一起?” 陈嬷嬷一听便知是问大公子,忙道:“兴许在下游湖心小筑缅怀姑爷。” 云阳县主叹了一口气,“都这么多年,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当年的事。这天底下,又有哪个为人父母的会同自己的孩子置气呢。” 陈嬷嬷道:“大抵是因为公子这一生过得实在太顺遂,所以才会在这件事上耿耿于怀,等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 提及孩子,云阳县主又想起沈氏,“你说,她该不会真怀上了吧?” 陈嬷嬷也觉得有可能,“大娘子一看就是宜男相。两人如今感情又好了,指不定一举得男!” * 纾妍回到禅院时,便宜夫君还未回来,书墨倒早已等在禅院,一见她回来,立刻迎上前,请求:“能否请娘子去瞧瞧公子?” 纾妍稀奇,“他去了哪儿,还要我特地去瞧他?” 书墨叹气,“大公子因为老主君的死这么多年耿耿于怀,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湖心小筑垂钓吃酒。今年下了这样大的雨,湖心小筑湿气极重,怕是要着风寒。” 纾妍听得糊里糊涂,“他既伤心,我去了也未必有用。” 书墨道:“这府里人人都仰仗公子,可无一人能够哄一哄公子高兴,娘子是这世上唯一能够名正言顺哄公子的人。”顿了顿,又道:“往年娘子也会哄一哄公子,公子过后总会高兴些。” 纾妍对他说的一点儿印象也无,不过兴许做了后又能回忆些什么。 只是她只有哄父兄的经验,实在无哄其他男人的经验。 她正犹豫,淡烟也劝,“昨夜小姐梦魇,姑爷怕是守了小姐一夜,不如小姐去瞧瞧。” 纾妍没想到老狐狸昨夜竟守了自己一夜,最终点头,“那带路吧。” * 湖心小筑。 正在临窗垂钓的裴珩已经连吃了两壶酒。 这时,他远远地瞧见浩浩荡荡的祈福船只朝这边飘来,用鱼竿挑了一只船上来。 并不是她写的。 他重新放入水中,再次挑了一只上来。 不是写给他的。 一连捞了三只,终于捞出一只她写给他的。 【愿老狐狸早生贵子】 字体规整,一点儿风骨也无,上回他也不过是哄她高兴,所以才夸她字好。 裴珩不禁想起从前柔婉端庄的小妻子写的字。 【愿官人福寿安康】 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连字都是假的。 裴珩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后,再次将那艘小船放入水中,任由它顺水而下。 这时,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裴珩心中一动,立刻回头,待看清来人,眼神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失望,蹙眉,“怎是你?” 李素宁没想到自己特地过来瞧他,会听见这样一句话,委屈,“素宁知晓表哥心里难过,特地来瞧瞧表哥。” 裴珩神色淡淡,“既瞧过,就回去吧。” 李素宁却不肯走,反而上前一步,情意绵绵,“素宁自幼没了父亲,这府中上下没人能更明白表哥的心,今夜就让素宁留下来陪表哥好不好?” 裴珩闻言蹙眉。 他从前总觉得自己根本不在意枕边人是谁,所以在他不耐烦母亲唠叨子嗣问题时,随口应下纳妾一事,如今却发现并不是所有女子的话他都愿意听。 甚至心生厌烦。 他正欲打发她,外头再次传来脚步声。 来人大抵压根没想到李素宁会在,看了一眼书墨。 书墨也很冤枉。 他好不容易将娘子哄来,谁能想到表小姐也在! 纾妍哪里能想到自己居然撞破老狐狸同亲亲表妹幽会,转身就要走,裴珩叫住她,看向李素宁,冷冷道:“还不即刻下去!”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人前用这样重的语气斥责李素宁,又怕又妒又委屈的李素宁哭着跑了出去。 纾妍亦是头一回见到老狐狸这样严厉呵斥人,想要偷偷溜走,再次被他叫住。 他这回语气温和,“既来了,就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吃两杯酒。” 纾妍心想老狐狸变脸变得真快。 她被那酒香勾起腹中馋虫,慢吞吞走了过去。 他并未问她为何要来,而是把手里的鱼竿放到她手心,“你要玩吗?” 纾妍发现他竟然在垂钓,朝窗外望去,只见被屋檐下两团红光照亮的湖面上浮着一抹荧绿,好奇,“那是什么?” 他道:“夜明珠做的鱼浮。” “……大人真奢靡!” 话虽如此,一向贪玩的女子还是有些兴奋。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这是父亲生前的东西,父亲生前没有别的爱好,唯独爱夜钓。我年少时,总喜欢同他一起夜钓。一壶酒,一盘棋,两父子就这样消磨一夜。” 纾妍没想到会勾起他的伤心事,忍不住看向他,平日里总是从容淡定的男人此刻神色哀伤到极点。 她脱口而出,“我以为大人这样的人不会伤心。” 他倒了一杯酒送到她嘴边,“难道我这样的人不能缅怀自己的父亲?” 她抿了一口,发现这酒一点儿也不似上回戏园子吃的酒辛辣,入口极绵软,一股子淡淡的梨花香气弥漫在口腔。 “这是什么酒,怎这样好吃?” “梨花酿,”他将她吃剩下的酒一饮而酒,“你从前酿的。” 纾妍:…… 想不到她过去三年真是多才多艺…… 他再次送了一杯酒到她嘴边,待她吃完,问:“你还未回答我。” 纾妍认真道:“大抵是因为大人同我爹差不多的年纪,所以我想象不出大人这样的人也会为了早逝的父亲伤怀。” 他指骨一顿,杯中的酒洒出几滴,溅在手背上,一股子酒香弥漫开来。 他轻轻转动着酒杯,“我在你心里已经很老了吗?” 纾妍闻言忍不住看向他,衣冠胜雪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湖面的鱼浮,那对波光潋滟的眼眸映着湖上星星点点的红光。 像是醉了,又像是没醉。 其实一点儿也不老。 大抵岁月格外优待美人,他依旧是七年前的模样,甚至比那时更加招人。 是她长大了。 除却不见的那四年,算起来她实际三年多不见他而已。 想来他根本就不记得曾记恨了他一个夏天的“沈家小公子”。 后来,她有了更好的玩伴,将他送的那块玉佩以及他这个人全都抛诸脑后。 谁知一觉醒来,他竟然成了她的夫君。 还是变了心的那种。 她正胡思乱想,又听见他道:“父亲出征前,因为对政事的一些看法,我年少气盛顶了他几句。后来,我发现父亲是对的,我以为我可待他老人家凯旋后,沏一壶好茶向他赔罪,谁知竟再无那样的机会。” “原本,我该成为一名武将,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是一名将军最荣耀的死法。” 纾妍听了这话,忍不住反驳,“听大人这么说,我岂不是要在我最美的年纪死去?我才不要,我现在要美,将来老了也要美!” 他道:“我大抵瞧不见你老的模样。待你老了,也许我就死了。” 纾妍听到他这些死啊死啊的,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脱口而出:“我不许你死!” 他又转过头来瞧她,喉结滚了一滚,“为何?” “没有为何,”她揉揉有些酸涩的眼,“我希望身边的人都好好活着。” 无论是父兄姨母,还是七哥哥老狐狸,淡烟轻云,甚至书墨。 她希望在她很老时,大家都好好活着。 “我不说了,”他哄道:“你别伤心。” 她轻哼一声,“大人就是自己心里不高兴,所以也想旁人跟着难过。” “也许吧,”他抿着杯中的酒,“我并非什么正人君子,见不得人人都比我欢喜。” 他这样坦诚,她反倒不好再闹脾气,于是也吃起酒来。 酒入口绵软,酒劲儿却不小。 不过几杯酒下肚,她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正迷糊,忽然听到老狐狸问:“你想不想同我叙旧情?” 醉眼氤氲的女子望向他:“如何叙?” 他道:“那要看你现在是十五岁的霓霓,还是十八岁的霓霓。” 他又唤她霓霓,她都没同意! 可是她又忍不住追问:“十五岁又如何?十八岁又如何?” “若是十八岁的霓霓,她是我的妻子,能叙的法子有许多。若是十五岁,”眉目若雪的男人抬起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眸,“你再坐过来些。” 第35章 第35章一夜贪欢(大修) 纾妍不知怎的就同意与便宜前夫叙旧情。 也许是吃醉酒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今夜瞧他不高兴,也想哄一回他的缘故,更或许是因为她实在好奇,从前的那个英年早婚的笨蛋究竟与老狐狸有多少旧情可叙。 总之,当她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跨坐在便宜前夫的腰腹上。 他冰凉柔软的唇贴在她唇瓣上,温热的酒如细流般渡入她口中。 她被动地吞咽着,任由那热意顺着舌尖流过嗓子,一路烧到五脏六腑,团团地裹住心脏,热意一阵一阵地透湿脊背。 她眩晕得很,吃完了酒想要推开他,这回他将湿滑的舌探入她口中,勾弄着着她的舌尖。 原来这就是他口中的旧情。 原来,他们曾经那样亲密吗? 原来与人接吻竟然是这样美妙的感觉。 湿软,灼热,悸动…… 纾妍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心里的那只蝉又开始嘶声疯叫。 她连呼吸都忘了,被动的接受这个带着酒意的温柔的吻,泪意顺着眼角滑落。 直到她快要窒息时,喘息有些紊乱的男人松开她的唇,指腹抚上她湿润的嘴角,嗤笑一声,“傻瓜,怎都不呼吸?”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他笑,一时怔住。 一个素日里严肃清冷的男人笑起来怎这样好看,如春日暖阳,似夏花绚烂。 怪道先帝会戏称他一声“紫薇郎”,也不知当年连中三元,打马游街的少年状元郎该是如何的夺目耀眼。 他敛了笑容,“怎这样瞧我?” 她不答他的话,沁了水光的漆黑眼眸流露出好奇,“我,我从前也这样同大人亲亲吗?” 裴珩听到这样不害臊的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十五岁的小妻子,想起第一回吻她的情景。 在那以前,床笫之欢与他而言,也只是为传宗接代,每一回他也不过是抚慰她柔软的身子,从不曾吻过她。 他连食物都不会同人共享,更别提唇齿交缠地接吻。 直到那回,也是在这儿,他临窗垂钓,她来瞧他。 她一向安静地很,不会像“她”使小性子,不会闹脾气,连安慰他的方式,也只是陪他静静坐着,为他斟满一杯酒。 究竟是怎样开始的呢? 他忘了。 他只记得松开她的唇时,小妻子羞得脸颊绯红一片,低着头看也不敢看他,眼睫颤个不停。 他自认为并不是一个有情趣之人,虽知晓她生得美丽,但也仅仅是美丽而已。 但那夜皎洁的月光洒在她身上,他却觉得她比月光更动人。 后来每回欢好,他都会吻她,而她也因此更动情。 难不成这些年就连在床笫间,她亦是伪装…… 一想到这些,裴珩的心里好似缠了一根线,缠得他的心脏隐隐作痛。 都要和离,他竟然想要深究过去那个柔婉端庄的女子有无真心喜欢他。 喜欢与否又如何,风月与他而言,就如同天上那抹皎洁的月色。 有固然好,没有也无伤大雅。 大抵吃了酒的缘故,所以才会这样感伤。 他再次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纾妍见他不回答,要从他怀里起身,谁知被他的大手扣住腰,将她摁回怀里,“去哪儿?” 她揉揉眼,“困了,要回去。” 他搂她在怀,轻轻拍着她的背,“就这样睡,再陪我坐会儿,待会儿我抱你回去。” 大抵是被他抱习惯,她舒服地把脸颊贴在他温热的颈窝,两只手也搭在他腰部两侧,问:“方才大人的表妹不是说今夜留下来陪你?大人怎不答应?” 裴珩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希望我答应?” “同我有什么关系,”她轻哼一声,“不过大人若是答应,我再也不同大人叙旧情。”顿了顿,坐起身来,瞳孔放大,“大人该不会从前就亲过李素宁?”说着嫌脏似“呸”了几口,赶紧又灌了一口酒。 还是头一回遭人嫌弃的裴珩自她手中夺过酒杯,“何意?” 她道:“旁人碰过的男人我才不要!” 裴珩沉默良久,将她搂回怀里,抚摸着她冰凉的发丝,道:“我只亲过我的妻子。” 她听了这话,放心地趴在他怀里,刚阖上眼,耳边再次传来他低沉的嗓音,“可困了?” “有一点,”她声音缱绻地呢喃,“裴叔叔,我想家了。” 裴珩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伸手摩挲着她的后颈,“可曾想过归家后如何?” “自然想过,”她惬意地享受他的服侍,“带我回家后,我要去我爹军营里挑一个漂亮的跟班陪我玩,将来他若是喜欢我,我就叫我爹招他做上门女婿,同他生几个小娃娃,哎呀,大人为何掐我!” 裴珩轻轻揉捏着她疼的地方,不动声色,“可有人选?” “还没有。”舒服些的女子老实地趴在他心口。 她这样说,想来与侄子并无瓜葛。 她本就孩子心性,从前怕是更甚,招惹了旁人不自知罢了。 裴珩这些日子积压在心中的阴霾尽散,又听她问:“大人呢?” 他? 自然是从前怎么过,往后怎么过,不过是和离罢了,又能有什么改变。 他抚摸着她的发丝,“我得空时就会去瞧你。” “大人瞧我做什么?”她不理解,“我未必见得愿意大人来瞧我。” 他指骨顿了一下,“为何?” “没有为什么,”她答:“更何况大人在帝都,我在青州,如何来瞧我?” 他不置可否。 早已习惯的纾妍也不追问,抱怨,“大人这样,这样我根本睡不好!” 话音刚落,他的呼吸似乎顿住。 她从他颈窝里抬起头来,娇声娇气哄他,“裴叔叔给我瞧瞧好不好?我只瞧一眼。” 裴珩喉结滚了一滚,伸手捏着她的下颌,“真要瞧?不后悔?” 她不解,“为何要后悔?” 他未回答,低下头吻她。 比起方才那个温柔湿热的吻,这回他像是要将她吞入腹中。 原本都要睡着的纾妍被他吻醒,热毒似也隐隐发作起来,不由自主地蹭着他结实的胸膛。 他将她搂得更紧,温热的大手贴着襟口滑入她的兜衣里。 纾妍也把手伸进他襟口,指尖刚触碰到他结实的肌肉,却被他一把摁住手。 本以为他像前几回那般,不许她触碰他的身体,谁知他却捉着她的手贴着结实的胸膛下滑,所到之处,是黏腻着一层汗水,硬邦邦的肌肉。 纾妍只觉得掌心滚烫,可又实在好奇他衣裳里究竟藏了什么,任由他捉着自己的手…… 原来老狐狸也不是处处生得漂亮! 她吓得想要收回手,却被他牢牢按住。 他松开她的唇,眸光幽深地盯着她,嗓音异常喑哑:“我早说过,莫要对男人那么好奇,霓霓总不听话!现在,还要继续叙吗?若是继续,待会儿你就是哭,我也不会停下来,你怕不怕?” 若是换作清醒时,纾妍未必敢继续,可她现在醉得迷迷糊糊,只听得“怕不怕”三个字,逆反心理又来了,“我才不怕!” 他道:“那待会儿就别哭。” 醉意氤氲的女子不明白只是接吻为何要哭,直到他那儿试图欺入。 纾妍没想到便宜前夫口中的“叙旧情”是这种叙法。 她觉得自己简直要死掉了,比头一回热毒发作时还要让她难受,哭着不肯叫他得逞。 像是早就知晓她会后悔的男人嗓音沙哑地哄:“那霓霓叫声官人听一听,我不入,好不好?” 她不肯叫,哭泣,“大人不是我的夫君!” 话音刚落,他再次低下头吻她的唇,将那些他不爱听的话悉数堵回去,以实际行动践行他的话。 他们已经有近三个月多未行事,她那儿宛若初次。 她生得本就过分娇嫩,他不敢太冒进,耐着性子安抚她。 怀里水做的小娇娇很快招架不住,细腰颤颤,勾着他的腰。 他这回毫不迟疑。 她半天没回过来神,泪意汹涌滑落眼角。 他想,至少,她的身子比她的心诚实。 成婚这些日子,他们在这方面无比契合。 他自然懂得如何让她更快乐。 他伸出指骨抚摸着她要紧的唇,嗓音沙哑,“此处无人,叫出来……” 素日里冷寂的湖心小筑里靡靡旎旎,里头的人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外有人。 此刻夜已经很深,只有小筑里透出微弱的光亮。 屋外的那盏橘红色的灯光在黑夜里格外地刺眼。 隐藏在黑夜里的女子听着小筑内的声音,指尖几乎插进肉里。 他竟然在佛门净地公然!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明明记得,初见时,衣冠胜雪的男子是那样的持重端方,如皎皎日月一般高不可攀。 没想到,没想到…… 一定是那个贱妇勾引他! 贱妇! 贱妇! 被嫉妒吞噬的女子生出满腔的恨意。 她不知在外头站了多久,直到脸上一片冰凉的湿意顺着脸颊簌簌落下。 她这才回过神来,胡乱地摸向自己的脸颊,手里的食盒啪嗒一声掉在桥上,一碟子雪白的糕点滚落出来,散落一地。 淡淡的桂花清香在湿润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里头的动静嘎然而止。 “谁在外头!”男人冰冷沙哑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身后的婢女慌乱中学了几声猫叫,搀扶着自己的主子钻进一旁的林子里去。 小筑内。 受了惊吓的纾妍把滚烫的面颊埋进便宜前夫的颈窝。 他身上宽大的外袍还罩将她裹得严实,内里紧密相连。 直到外头猫叫声消失,她缓缓抬起头来,迷蒙着泪眼望着眼前的男人。 他突然将她抱起来,行到书案前,将案上的笔墨纸砚扫到一旁去,将她放在桌上。 书案有些凉,一贯娇气的女子身子微颤。 坏透了的男人在她耳边粗喘一声,“还叙吗?” 骨头酥麻的女子把脸埋进他颈窝,双手也搂紧了缠上他劲瘦的腰。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雨声噼里啪啦敲打着屋顶。 这一夜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雨,直到四更天,裴珩望着怀中沉沉睡去的女子,低下头在她哭红的眼角轻吻一下,用身上的衣袍将她裹得严实,抱着她出了屋子。 桥上漫了水,裴珩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眼眸里闪过一抹厉色,停顿片刻后大步朝禅院走去。 回到禅院时,裴珩刚把怀中的小妻子放在床上,她就睁开眼睛,睡眼朦胧地望着他,“裴叔叔……” 裴珩陪着她躺下,“时辰还早,再睡会儿。” 她把脸埋进他的心口。 直到她沉沉睡去,今日要朝会的裴珩才起床更衣。 廊庑下的书墨连忙端着热水上前。 裴珩盥洗过后,吩咐淡烟,“她今日若不想去法会便不去。” 淡烟知晓这是姑爷体恤自家小姐,忙应了声“是”。 * 纾妍醒来时,屋子里暗沉沉。 守在一旁的淡烟柔声立刻上前。 纾妍见便宜前夫不在,“我怎回来的了?”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 淡烟笑道:“被姑爷抱回来的。” 纾妍这才模糊想起昨夜与老狐狸叙旧情之事,把滚烫的面颊埋进被窝里。 淡烟以为她不舒服,“时辰不早,姑爷说小姐今日若是不想去法会便不去。” 昨夜吃醉酒倒也不觉得,纾妍这会儿身子酸痛得厉害。 若是别的她必定不去,可法会是对逝者的尊重,她虽任性,也不会在这上头。 用完朝食,她沐浴过后还是去了法殿。 她去得最晚,刚到做法事的佛殿,在场所有的眸光齐刷刷朝她望来。 这李素宁瞧她的神情像要吃了她也就算了,怎孙氏看她的眼神也格外地瘆人。 她正觉得奇怪,赵氏出言讥讽,“大嫂嫂来得真早!”话音刚落,一旁的裴瑄扯了扯自己妻子的衣角。 纾妍反问:“我可是迟了?” 一旁的裴珏笑道:“时辰刚刚好,大嫂嫂来得极巧。” 他生得过分漂亮,一张嘴巴又跟抹了蜜似的甜。 纾妍心想,怪不得自己从前总爱借他钱。 可赵氏眼中,这个小叔子嘴巴歹毒,人也骄矜得很,帝都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唯独婆婆以为他这个幼子是个乖宝宝,放在心眼里疼。 听说婆婆压箱底的宝贝都留着给他娶妻。 赵氏见云阳县主正一脸不悦地看向她,只好闭上嘴巴。 云阳县主看向跟沈星移站在一处的长媳,道:“站到我身旁来。”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纾妍虽是长媳,但是因为云阳县主不喜欢她,从不允许她站在自己身旁,眼下却主动唤她过去,这说明如今认可她长媳的身份。 李素宁幼时在云阳县主养过几年,对这位表姑母的性情最了解不过。 她为人规矩大,人也严肃,但也极端地护短。 一旦在她心中认可沈氏,别说自己妄图做表哥的妻子,便是这个妾也未必做得稳当。 她的心中顿时升起浓浓的危机感,看待沈氏的眼神里流露出嫉恨。 纾妍哪里懂得她们那些复杂的心思,慢吞吞挪到云阳县主身旁。 云阳县主见她一脸不情愿的模样,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 若不是看在沈氏兴许怀了裴家子嗣以及给亡夫折船祈福的份上,她才懒得理! 好在这时超度法事已经开始,众人的心思再次回到法事上。 纾妍身子实在疲软得厉害,强撑着精神熬到晌午结束时,腿都在打颤,只想赶紧回去好好睡一觉,被云阳县主叫住。 纾妍只好站住。 云阳县主本来还想问一问她子嗣一事,无意中瞥见她雪白耳朵后的几抹红色痕迹,微微蹙眉,“你回去吧。” 纾妍立刻告辞离去。 直到她走远,云阳县主低声问陈嬷嬷,“昨夜九郎同她一起?” 陈嬷嬷红了一张老脸,“昨夜大娘子去了湖心小筑,直到快天亮时被公子抱着出来的。” 云阳县主一听这话,表情一言难尽,半晌,轻哼一声,“佛门净地,简直是胡闹!从前难道在府里有人拦着他去后院了?每年都跑到寺庙里胡来!沈氏年纪小不懂事,他都多大了!” 陈嬷嬷想起去年时去给大公子送糕点,听见湖心小筑内传来沈氏哭泣求饶的声音,也不禁老脸一红,“想来是公子吃醉酒的缘故,一时纵情些。” 云阳县主听了好一会儿没作声。 自己这个长子大抵素日里太过克制,只要吃醉酒,难免有些放浪形骸。 她记得有一年,好像是他升任户部尚书那年,他不知为何心情有些不好,席间与人多吃了几杯酒,也不回去睡觉,走到与他父亲昔日垂钓的水榭里坐着。 她放心不下,过去瞧他,却见人前持重端方的长子也不知将哪家的小公子摁在腿上打屁股,说人家是窃玉小贼。 那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哭花了脸,大骂他是老狐狸。 云阳县主都不好意思上前劝,直到见那小公子哭着跑了,才赶紧上前让他回屋睡觉去。 后来他清醒些后,她将这事委婉说给他听。 他扶着额头沉默了许久,打那以后再不轻易吃酒。 结果每一年都在寺庙拉着沈氏胡闹! 是家里的床铺不够大,还是不好睡! 也不知是染上什么毛病! “在佛门净地纵欲,终是大不敬!” 云阳县主觉得自己简直操碎了心,吩咐,“今年再多添些布施,也算抵消他不敬神佛的罪过!” 陈嬷嬷忙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奴婢待会儿去办。” * 这边,困得都快行不动道的纾妍刚出一道月门,迎面撞上一行人。 为首一头待大帽,身着天青色绣云纹氅衣,大约三十左右,形容儒雅的郎君笑道:“这么巧,又遇见娘子!” 纾妍愣了一下,“宁王殿下?” 宁王颔首笑道:“娘子还记得我。” 她弯着眼睫笑,“自然记得。” 从前在家中,父兄说过宁王殿下虽贵为王爷,但为人处事却丝毫没有皇室中人的骄矜,反而待人以诚,是个值得结交之人。 宁王一听说她记得自己,笑意愈发地深,“前两日我便同怀谨说要来拜访娘子,可怀谨小气得很,竟一口回绝。” 纾妍竟一点地没听便宜前夫提过,澄澈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不解,“为何要拜访我?可是有事?” 宁王殿下道:“上回娘子给我的香我已经用完,不知娘子可否卖与我些?”顿了顿,又道:“若是娘子能够制出真正的忘忧,我愿以千金购之。” 纾妍没想到那一味香竟然这样值钱,心中大吃一惊。 只是…… 并不为钱财所动的女子诚恳道:“上回的那些我倒是有,我可赠予殿下。只可惜我并不会制殿下所说的那种。我是个坐不住的人,也没有那样的耐心研制香料。” 她至今都想不通,她怎会学制作香料。 她这个人最怕闷了。 宁王殿下一脸遗憾。 纾妍不解,“那味香料有什么好?” 宁王望着眼前一脸天真的女子,忍不住那些藏于心中的秘密说与她道:“我有一知己,她虽然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却一直都过得不高兴,成日里郁郁寡欢,只有这味香料能使她暂时忘忧,这些年我寻了很久,却始终寻不到能够制作出这味香料的人,唯独碰见娘子,我心里终于重燃希望。” 纾妍没想到他这样位高权重的人,会为一知己做到这一步,简直比戏文里唱得还令人感动,迟疑,“或许我哪天得空时可以试一试,只是我不敢保证能够制得出,不过殿下也不用当作一场交易,我只是为殿下的至情至性感动,想来殿下的知己知晓殿下为她做这么多,只会比我更感动。” 宁王殿下怅然,“我不要她感动,我只想她有一日能够如娘子这般,忘记世间一切烦恼,一生喜乐无忧。不过这是我的秘密,我希望娘子莫要告诉旁人。” 纾妍听得更加感动,正要向他保证,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冷硬低沉的嗓音, “既是秘密,就不该到处说与人听。” 纾妍回头一看,便宜前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他头戴珍珠檐帽,身上穿了一件鸦青色鹤氅,一张白玉似的面孔似染了一层霜,眉目愈发漆黑,唇也愈发红,唯独那对昨夜染了春情的眼格外地冷,整个人与昨夜“叙旧情”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想起昨夜,心跳都乱了,立刻收回视线,低下头去。 裴珩已经大步行到小妻子身旁,顺其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内子身子不适,怕是不能为殿下制作香料。” 宁王笑眯眯,“娘子方才已经答应下来。 纾妍抽回自己的手,“我自己的事,我会看着办。” 宁王殿下的笑意更深,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裴珩:“早上议会时,陛下问起江南道税务一事,微臣不知怎的想起宁王殿下从前最爱下江南。” 宁王心里生出一种不祥之兆,“所以?” 裴珩道:“于是微臣好心向陛下举荐了宁王殿下。想来江南人才济济,一定会有红粉佳人为宁王殿下制出这味香料,以解殿下多年来求而不得之苦。宁王殿下不必感谢微臣。” 宁王:“……” 裴珩:“若是宁王殿下再不回去,怕是旨意就要送到寺庙来。” 这话刚说完,一向最有风度的宁王咬牙说了句“再会”,很快消失在眼前。 纾妍没想到他竟走得这样急,有些好奇,“听说江南最好玩了,殿下不想去?” 裴珩温声道:“兴许是怕去得太晚,陛下改变主意。” 侍立在一旁的书墨闻言,心想这满帝都谁人不知宁王殿下最不耐烦理朝政之事,公子不过是吓一吓他。 当然,娘子定然不知。 果然,纾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说完发现他又牵她的手,她再次一把抽回来,低着头朝禅院行去。 裴珩这回没有再牵她。 两人一回到禅房,裴珩扫了一眼淡烟与轻云,“下去吧。” 两人退出屋子,临行前不忘把门带上。 屋子里只剩下他二人。 纾妍腰酸腿痛,刚想去床上躺会儿,谁知便宜前夫一把将她抱坐在腿上。 他轻轻揉捏着她的腰,“不是说累了不必去,怎还去了?” 纾妍小声道:“我心里敬重为国捐躯的将军,并不是为大人。” 裴珩没想到小小年纪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无论如何,我心里很高兴。”顿了顿,又道:“昨夜我多吃了几杯酒,有些鲁莽,我很抱歉。” 纾妍听他提及昨夜脸颊都红透了。 他吃醉酒与清醒时判若两人,嘴上哄她哄得极好听,实际上又狠又凶,恨不得吃了她似的。 他还非让她唤“官人”,她不肯,他就从背后…… 这只不要脸的老狐狸! 她越想越羞,嫣红饱满的唇上留下一排齿痕。 裴珩伸手将她可怜的唇从牙齿间解救下来,捧着她的面颊,“霓霓是因为与我叙旧情不高兴,还是因为我叙了太多回不高兴?” 纾妍其实也没觉得很不高兴,毕竟昨夜她也觉得快活。 她只是一想到昨夜两人那样亲密…… 总之昨夜就不该同他吃酒! 裴珩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昨夜之事虽是醉酒之过,但他事后也并未觉得有不妥。 她还是他的妻子,夫妻之间敦伦乃是天经地义。 只是她如今什么都不记得,到底算他欺负她,安慰:“昨夜是我不该给霓霓吃酒,更不该拉着霓霓叙旧情,责任在我,霓霓无需放在心上。” 纾妍闻言,心里果然好受些许。 昨夜是老狐狸非要与她叙旧情,不怪她。 裴珩未再继续这个话题,从袖中拿出一瓶小白瓷瓶。 一打开,一股子沁人心脾的药香弥漫在禅房内。 纾妍红着脸道:“我晚上再用。” 他温声道:“下午还要去法殿,能撑住?” 她眸光落在他腰腹,“为何大人不用上药?大人不疼吗?” 他嗓音喑哑,“我说过,不要对男人的事太好奇。” 一脸天真的女子迟疑,“那我将来成了婚,能问我的新夫君吗?” 裴珩没想到她昨夜才与自己行房,今日就当着他的面毫不避忌地提及别的男人,“也不许!” “难不成我只能问大人不成?” 纾妍想要走,谁知便宜前夫将她禁锢在怀中,“这回就算了,下回若是再敢说那些浑话,我绝不轻饶!” 纾妍面红耳赤。 她哪里说浑话…… 屋外,蝉鸣一阵高过一阵,叫得人心里一阵一阵发紧。 外头这时传来说话声,是寺内的小沙弥来送斋菜。 小沙弥年轻的声音隔着一道门传进来,“请示阁老,湖心小筑可要派人打扫?” 纾妍紧张地看向便宜前夫。 他像是没瞧见。 她到底是女儿家,面皮薄得很,败下阵来,小声向他保证,“我以后绝不当着别的男人说那样的话。” 他这才道:“无需打扫。” 那小沙弥应了声“是”。 小沙弥一走,纾妍气得一口咬在他胸口。 他闷哼一声,却并未挣脱,大手轻抚着她的背。 直到她松了口,他哑声道:“我帮霓霓上药?” “谁要你帮!”纾妍看不惯他这幅永远都游刃有余的模样,就好像昨夜那个引诱她的男人不是他。 她越想越生气,对着他的唇啃了上去。 她不会接吻,毫无章法,啃得他唇上全是口涎。 他始终无动于衷。 纾妍心里感到难过,对于昨夜的事,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被冒犯。 她松开他的唇,谁知他突然扣住她的后脑勺吻住了她的唇。 很快她被他吻得意乱情迷,瘫软在他怀里。 直到一吻结束,他松开她的唇,指腹抚摸着她湿润的唇角,嗓音温柔,“还生气?” 面红耳赤的女子把脸埋进他颈窝,委屈,“我不喜欢裴叔叔欺负我。” 他问:“那我怎么做霓霓才会高兴?” 纾妍也不知。 她吸了吸鼻子,鬼使神差地问:“裴叔叔从前为我吃过醋吗?” 他这回没有哄她,“我从未有过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这话的意思便是没有。 那岂不是说他哄一哄她,她就上了他的当。 她从前怎这样好骗! 纾妍怒自己不争,“若是哪一日裴叔叔为哪个女子吃醋,一定要写信告诉我,我必定要好好瞧瞧她是个怎样的女子,勾得裴叔叔为她丢了魂。” 他道:“不会有那样的女子。” 他待她,已是例外。 纾妍在心里诅咒他,最好那日他喜欢旁人,旁人不要他! 哭才好呢!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淡烟在外面禀报:云阳县主身边的人请他二人过去用饭。 纾妍一步都懒得走,“大人自己去吧。” 裴珩吩咐:“就说我们已经用过饭。” “大人怎不去?” 纾妍想起法会时李素宁看她的眼神,“指不定大人的亲亲表妹还在等着大人呢。” 说完,见他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这样瞧我做什么?” 裴珩握住她的手指,温声嘱咐:“以后莫要随便同人搭话,尤其是宁王殿下,免得被人骗。” 纾妍小声嘟哝:“大人昨夜也不哄我。” 裴珩道:“我怎么能一样。” 纾妍轻哼:“没什么不一样。” 左右都是大骗子! * 云阳县主没想到长子长媳都不来用饭。 她心里也有不满,但当着其他人的面也不好说些什么。 可心怀不满的赵氏却低声嘀咕起来。 只是她不敢说裴珩,矛头都在纾妍身上。 无非是她如今不懂规矩,又无力管家之类的话。 说来说去,无非是为管家权! 实在忍无可忍的云阳县主放下箸:“斋菜不好用?” 赵氏忙道:“并无。” 她这回有孕,一闻到油腥就想吐,寺中斋菜倒很符合她的胃口。 云阳县主:“那还堵不住你的嘴!” 赵氏讪讪,眼泪都要淌出来:“儿媳只是担心母亲过分操劳,累坏了身子。” 裴瑄也忙替妻子说好话:“倩儿确实担心母亲身子,并未为管家权。” 云阳县主实在看不惯他被赵氏拿捏成这样,懒得再跟赵氏计较。 饭后,赵氏负气离去。 一回到禅房,她就伏在床上哭,边哭边抱怨。 “大的握着管家权,小的又得了偏爱,唯独我什么都没有,还要受这份闲气!” “再怎么我也给她生了一个孙子,指不定腹中这团肉也是,可你瞧瞧她何曾给过我好脸色!” “你还有我。”裴瑄安慰。 “我要你有何用!”赵氏哭:“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官,每个月又有多少俸禄!如今大伯都肯给你机会,让你去礼部,你也不去!” “我资质平庸,未必合适。”裴瑄耐心跟她讲道理,“更何况刘尚书觉得我做得极好,还同大哥哥提及我,刘尚书那个人一向铁面无私,甚少这样赞人!” 他说起这些时,神情颇为自豪。 赵氏却不以为意,“区区一个造兵器的从六品小官能有什么好!能比得上户部的肥差?你莫要被你大哥三言两语给哄住!” 裴瑄闻言,眼底闪过一抹失落,但又怕她伤了胎气,也不跟她争。 赵氏:“你去同母亲提管家权的事儿!” 裴瑄很是为难:“你如今怀着身子,非要管家做什么,万一再累坏了。” “你懂什么!” 赵氏看他不愿意,索性撂下狠话:“等回府后,你就去要!你若不要,我就带着孩子回娘家,索性咱们也别过了!” * 窗外骄阳似火,用过午饭的纾妍精神愈发倦怠。 早上还不怎么觉得,此刻全身乏力得很。 裴珩道:“下午法会你不用再去,好好在屋里休息。” 纾妍本就不想去,自然求之不得,往床上倒去。 法会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始,裴珩也陪她躺了一会儿。 她顺势钻进他怀中,跟只小猫似的乖。 裴珩难得惬意地睡了一个午觉。 下午。 裴珩到法会大殿时,所有人都已经到场。 云阳县主见他独自一人来,有些不悦,“沈氏怎没来?” 裴珩神色淡然,“她身子受累,儿子没让她来。” 云阳现在被长子这句直白的话噎住。 他真是愈发荒唐,居然当着佛祖的面说话这样没有避忌! 她在心里默念了几句佛法,希望佛祖莫怪。 法会结束后,已经是傍晚,外面飘起雨丝来。 孙氏将一把雨伞递给裴珩,笑,“我这里刚好多了一把,不如九弟拿去用吧。” “不用。” 裴珩看也未看她,自陈嬷嬷手中拿过雨伞,头也不回地踏入绵密的雨雾中。 孙氏面上仍挂着浅浅的笑,只是那笑不达眼底,冰冷一片。 裴珩行至院门后,冷冷吩咐:“明日晌午,你叫五哥去衙署见我。” 书墨应了声“是”,赶紧推开院门。 裴珩大步入了院子,只见淡烟与轻云在廊庑下徘徊。 两人一见他来,立刻迎上前来,急道:“小姐着了风寒,正发热呢。” 裴珩立刻让书墨去请僧医,自己則大步入了禅房。 屋子里早已掌灯,小妻子躺在床榻上,一张小脸通红,见他回来,可怜巴巴:“裴叔叔,我嗓子疼。” 裴横赶紧倒了杯茶送到她嘴边。 一连吃了三杯水,她嗓子终于好些,有气无力地倚靠在他怀里,撒娇,“裴叔叔都不管我。” 裴珩抚摸着她滚烫的面颊,“再忍忍,僧医待会儿就来。” 正说着,淡烟领着一名上了年纪的和尚入内。 他替纾妍诊脉过后,说了一大堆医理。纾妍只听懂“身子虚”,“过分劳累”,以及“寒气侵体”这三句。 她想起昨夜之事,羞得脸都红了,待人一走,把脸埋进衾被中不肯出来。 裴珩哄道:“别闷坏了。” 她不肯出来,“都是大人不好!” 她后来都说不要了,他还非要。 他哄了好一会儿,她才肯出来用药。 她本就娇气,生病时更甚。 再加上那药实在苦得很,裴珩喂一半她吐一半,后来他直接嘴对嘴强行渡入她口中,才勉强将一碗药喂完。 吃完药后,她泪眼汪汪:“我从前生病,大人也这样照顾我?” 除却上回她磕到头,事实上他这是第二次见她生病。 也许她病过,但也从未说给他听。 他避而不谈,“等你好了,我带你去骑马。” 纾妍却以为他从前也这般照顾自己,很是感动,乖乖应了声“好”。 * 纾妍的风寒断断续续养了七八日才彻底好痊。 这日晌午她醒来,从城里回来的裴珩便说要带她去骑马。 一到后山,纾妍一眼就看见书墨牵着两匹马等在那儿,其中一匹通体乌黑,只有眉心一撮白毛的高头大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立刻上前,极为熟捻地拍拍马颈,“哪里寻来这样漂亮的马?” 书墨笑,“这是公子的坐骑。” 裴珩不动声色打量着她:“可要试试?” 第36章 第36章裴叔叔怎那么喜欢打人屁…… 纾妍高兴不已,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显然是个熟手。 裴珩想起某一回宫中后妃组织马赛,他问她可要参加,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一脸歉意地望着他:“官人,我不会骑马。” 这些年她究竟有哪句话是真的! 裴珩强行将心中的火苗压下去,上前翻身上马,叮嘱,“山路陡峭,只能缓行。” 纾妍有些兴奋地“嗯”了一声,双腿轻夹马腹,马儿缓慢前行。 只是这样实在太慢,她很快按耐不住,“裴叔叔,不如我们快些?” 裴珩拒绝,“不行。” 纾妍只好作罢,但扭来扭去不老实。 裴珩被她扭得火气都上来,一把扣住她的腰,嗓音沙哑,“别乱动。” 她勾着他的手指,娇声娇气地撒娇,“可裴叔叔顶着人家,人家不舒服。” 裴珩明知她是想他下马,还是顺了她的意,并再次嘱咐:“不许疾行,否则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她一脸乖巧点头,“我一向最听话了。” 裴珩才不相信。 果然,他才翻身下马,马背上的女子眨眼间的功夫,策马消失在眼前。 她竟这样大的胆子! 心都要跳出来的裴珩立刻骑上另一匹马追了上去。 * 纾妍没想到便宜前夫的马儿跑得这样快。 起初她觉得十分畅快,可是没一会儿她就发觉这匹马竟然试图将她掀下马背。 纾妍惊慌之余想要驯服它,谁知险些被它甩出去。 几次下来,她筋疲力尽,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她还来不及回头,有人已经坐在她身后,一把捉住她手中的缰绳。 原本桀骜不驯的马儿在主人的安抚下放慢速度,纾妍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她没想到便宜前夫的马术这样好,难得要夸他两句,谁知他竟一把提起她的腰,将她摁在腿上,高高扬起手掌。 被迫趴在马背上的纾妍见状骂道:“裴九郎你不要脸!” 裴珩的手掌最终没有落下来。 纾妍透过指缝偷偷看他,马背上面色格外难堪的男人正冷眼盯着她。 她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严肃,说不怕定然是假的。 她拿出对付她爹的那一套,捂着脸嘤嘤假哭。 裴珩一把将她提正:“下不为例!” “我哪里知道它这样不听我的话,”纾妍赶紧把手伸到他面前,巴巴道:“我手都弄疼了。” 裴珩捉着她的手指仔细查看,果然见她细白修长的手指勒出几道红痕。 “愈发娇气。”话虽如此,他还是轻轻地吹了两口气,“总之下回不许再这样胡闹,否则我打你!” 她恶人先告状:“都怪裴叔叔不好,怎要打起我来!” 裴珩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霓霓倒是说说看,我怎么不好?” “若是裴叔叔不下马,我自然就不会差点被马儿摔下马背。”纾妍小声嘟哝,“裴叔叔说不定就是想要借机打人屁股!” 裴珩一把捏住她的下颌:“霓霓是在暗示我?” 话一出口,她的倏地红了。 裴珩松开她的下巴,握住缰绳,在林中漫步。 林子里的路有些崎岖,马背颠簸,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腿紧贴着腿。 纾妍甚至能感受到他衣物下紧绷灼热的肌肉。 那天夜里混乱的记忆再次涌入脑海里。 他灼热滚烫,几乎要将她消融的大手,结实劲瘦的腰身,粗重紊乱的喘息声。 就连他唤她的小字都带上几分旖旎。 明明他之前替她解热毒时也用手狎弄过她,可没有哪一回的记忆有那天夜里那样深刻。 她心跳得有些急,面颊一阵阵发烫。 裴珩伸手抚上她的面颊,声音喑哑,“从前在家也是这样骄纵胡闹?” “谁骄纵胡闹了,”她有些心虚,“我在家乖得很。” 他目不转睛盯着她:“有多乖,说来听听?” 纾妍不告诉他,反问:“那裴叔叔打过多少人的屁股?”说这话时,她脸都红了。 这个问题裴珩想了许久,道:“曾酒后打过一少年,是你的族弟。” 纾妍心跳加快:“那裴叔叔可记得他?” 裴珩沉默片刻:“只记得他骄纵又顽劣,将那日去的孩子欺负了个遍。” 这话说完,她眼圈微红:“停下!” 裴珩勒停马。 她翻身下马,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裴珩策马追上去,朝她伸出手,“上来。” 纾妍不肯搭理他。 裴珩翻身下马,挡在她跟前,“好端端又闹什么脾气?你从前——” “我从前事事乖顺,从不闹脾气是吧?” 纾妍很不高兴地瞪着他。 她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她从前在他面前事事乖顺。 直到和离她都不曾对他大声说过一句话。 裴珩心中那种无法言说的烦躁再次涌上心头。 这种烦躁里夹杂着遗憾。 他这样怕麻烦的一个人,竟然遗憾她一次不曾与他恼过脾气,遗憾他一次也不曾哄过她…… 裴珩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温声哄道:“无论是十八岁的霓霓,还是十五岁的霓霓,都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那不见得,”她委屈不已,“指不定将来大人再娶,同新夫人谈及我时,会说我那前妻骄纵得很,顽劣得很!” 裴珩简直拿她没办法,牵着马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她行出一段路,站在原地不动。 待他靠近些,她道:“我走不动了。” 裴珩示意她上马。 她偏不肯上。 他拿她没办法,“霓霓要如何?” 她扬起雪白的下巴:“请裴阁老屈尊,背我下山。” 裴珩闻言,摩挲着拇指的玉扳指。 她见他不肯,神情落寞地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我就知道,裴叔叔早就嫌我这个前妻任性又骄纵。” 裴珩将她那点小心思看在眼里,伸手在她白嫩的脸颊捏了一下,“小小女子,胆大包天!” 她捂着脸娇声娇气,“不背就不背,捏我做什么!” 明知她小性,裴珩还是背过身在她跟前蹲下,“上来。” 纾妍趴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哼小曲,快活得不得了。 裴珩背着她大约行了一半的路程,她气消了闹着要下来。 裴珩顿住脚步,“你不高兴便要人家背你?” 纾妍“嗯”了一声,从他背上跳下来,见连沿途有些野花生得极漂亮,想要去采两朵,被他一把扯回怀中。 他道:“霓霓成婚前生过多少人的气?” 纾妍睨他一眼,“好些个呢。” “有几个?”他追问。 她不以为然,“关裴叔叔什么事?” 他微微眯起眼睛,温热的指骨自她的眉毛抚至唇角。 他指腹有薄茧,所到之处又痒又麻。 纾妍被他摸得心慌意乱,想要躲开,可他的手臂却圈在她的腰间,紧搂着她不放。 他低下头,柔软的唇若有似无地吻着她的耳朵,“究竟有几个?” 这些日子她生病,他最多只是亲亲她的脸颊,就跟哄孩子似的。 纾妍一时有些站不稳,节节后退,直至背后抵在一棵大树上,退无可退。 他粗粝的指腹轻轻按压着她的唇。 纾妍乌瞳湿润,偏过脸去。 两人一时谁也没作声,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息。 不远处,有事禀报的书墨见公子将娘子抵在一棵银杏树下,娘子脸都红了,一时不敢上前。 直到公子松开娘子,他才低头上前:“宫里来人,此刻正在禅院门口候着。” 两人刚回到禅院,门口的小黄门立刻迎上前,向裴珩行了一礼,恭敬道:“陛下有急事请阁老入宫一叙。” 裴珩将自己的小妻子送回禅房,交代,“我今晚恐怕不回来,不必等我。” 纾妍神情蔫蔫:“没打算等,我最讨厌等人。” 他伸手摸摸她的头,戴好大帽后出了禅房。 行至门口时,他鬼使神差地又折返回院子里。 小妻子正托腮坐在窗前。 此刻夕阳西下,霞光透过窗户,在她雪白的面颊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神情娴静而温柔,像极她从前的模样。 也许她从前也总这样等他。 裴珩不由地上前一步。 她扭过头来,澄澈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惊喜,“大人怎又回来?” 裴珩朝她递出手:“想不想随我入城?” 她握住他的手,灿然一笑,“要!” * 一刻钟后,纾妍坐在回城的马车里。 正在看公文的裴珩道:“若是累了就先睡会儿。” 纾妍这会儿一点儿睡意也无,但也没扰他,从暗格里捡了本山水游记来看。 她一向不爱看书,游记除外,手里这本记录的是岭南地貌的山水游记,其中上面还详细记录荔枝的栽种法子以及成熟的时节。 荔枝的保存期极短,上回吃到的荔枝倒是新鲜得很,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保存,想要问一问便宜前夫,又怕打扰他,只好作罢。 一本山水游记看完,外头天色暗沉下来。 便宜前夫还在看公文。 也不知里头写了什么,他眉头紧皱,一脸不虞。 纾妍想起从前在家时爹爹遇到政务上的难题也是这副神情,忍不住伸手抚摸着他的眉头。 裴珩抬起头来,“怎么了?” 纾妍轻轻揉捏着他的眉心,一脸认真,“从前我爹爹在家不高兴时,我也这样替他揉一揉,他心里就舒服多了,裴叔叔觉得好不好?” 裴珩道:“岳丈大人是瞧着你高兴。” 她听了这话,不满,“裴叔叔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如此扫兴。” “我没有不领情,”裴珩捉住她的手,“我心里也高兴。” 纾妍不相信,“我怎没瞧出来裴叔叔哪里高兴?” 他轻轻揉捏着她的手指,“一个人高不高兴,并非一定要写在脸上。” 纾妍叹了一口气,“那这样活着得多累,想要高兴,也只能在心里偷偷高兴。” 裴珩闻言,微微有些出神。 纾妍见便宜前夫突然不说话,轻轻唤了句“裴叔叔”。 裴珩回过神来,望着一脸天真的小妻子,“那么,你现在高兴吗?” 她点点头,“想到出去玩,我心里自然高兴。” 裴珩伸手将她搂入怀中,“那你从前会为怎样的事情不高兴?” “我大部分的时候都很高兴。”她把玩着他的手指,“裴叔叔欺负我时,我便不高兴。” 裴珩又问:“那霓霓会不会同不喜欢的男子成婚?” 纾妍想也不想,“自然不会。”说完,睨他一眼,“裴叔叔从前同我两情相悦时,难道还不了解我的脾气?” 听到“两情相悦”四个字,他神色微滞,不过只是一瞬。 心思单纯的女子并未察觉。 “若是情非得已呢?”他提示,“比如,为了你的父兄族人,你不得不嫁,你当如何?” 她听到这句话,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他丑不丑?” 他道:“同我差不多。” 她又问:“那他喜欢我吗?” 他沉默不语。 “那就是不喜欢,”她一脸傲慢,“那我就哄着他喜欢我,然后再不要他!” 裴珩喉结滚了一滚,“你会如何哄他?” 纾妍又想了好一会儿,笑,“我骗他说我很喜欢他,我离不开他,心里每日都在想他。” 他问:“就这些?” “这些难道还不够?”她惊诧,“难道我还要日日服侍他不成?” 他道:“要是需要霓霓服侍他呢?” 她问:“如何服侍?给他更衣?替他盖被?” 他沉默片刻,“为他洗手作汤羹,为他主持中愦,为他……总之为他什么都肯做,就连床笫间亦是事事顺从。” 纾妍听得目瞪口呆,“我是被他下了盅,还是这个男人救了我爹爹?” 他道:“若他真救了你爹爹呢?” 纾妍这回想了很久,久到裴珩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只听她叹了一口气,“若真是我爹爹的救命恩人,也许,也许,不行,我爹爹好好的,我想象不出来!” 裴珩道:“那就不想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纾妍已经足够相信他。 她搂着他的脖颈,把脸埋进他颈窝,“太吓人了,我光是想一想我爹爹需要人家来救,我的心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还很想要哭,裴叔叔下回不许吓唬我。” 裴珩应了声“好”,“困不困?” 她不困了,但赖在他怀里好舒服,“裴叔叔怎看起岭南地貌来?”那上头有他的批注,想来不久前刚看完。 裴珩沉默片刻,道:“我有一个朋友遭人诬陷,被流放到岭南种荔枝,我已经在想法子将他接回帝都来,但我不知该如何告诉他的孩子。” 纾妍好奇,“他的孩子不知道?” 他“嗯”了一声,“你说我要如何说,他的孩子才不会伤心?” 纾妍问:“那他过得好吗?若是过得好,也许他的孩子没那么伤心。” 他抚摸着她的面颊,“霓霓这样想?” 她点点头,“我爹爹从小就同我说,没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 裴珩未再继续这个话题,掌了灯继续看公文。 待他将那些公文看完,马车恰巧入城。 还有几日就是中秋节,城内挂满各色花灯,一眼望去犹如灯海。 纾妍很是心动,“我想要下去玩。” 裴珩不许,“霓霓先回家去,待我忙完就带霓霓出去玩。” 纾妍与他商量,“我就去玩一会儿。” 裴珩仍是不许,“霓霓一个人,我不放心。” 纾妍只好作罢。 裴珩将她送回府便离去。 这一夜他都未归。 翌日,纾妍一睁开眼睛,就瞧见身旁躺着便宜前夫。 他一向爱洁,应是沐浴过后才躺下,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皂荚香气。 纾妍不知怎的想起自己醒来后第一次瞧见他时的情景来,他也是这样睡在自己身旁。 她当时魂儿都吓没了,没曾想短短数月的功夫,她竟对于他这样躺在自己身旁丝毫不感到意外。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她怕吵醒他,蹑手蹑脚地从他身上越过去,直到脚落了地,才舒了一口气。 他在屋里,她实在不好如厕,于是出了屋子。 这会儿时辰尚早,院子里暗沉沉一片,天上还亮着星。 听到动静的淡烟从旁边的耳房出来,小声道:“小姐今日怎么起那么早?” 纾妍:“我要如厕。” 淡烟愣了一下,随即想到自小姐得了离魂症后,姑爷头一回宿在澜院,想来是不好意思,赶紧服侍她去如侧。 纾妍净过手后才小声问:“他几时回来的?” 淡烟低声道:“一个时辰前。小姐可再去睡会儿。” 纾妍想到屋里有个男人躺在床上,实在不好蓬头垢面,让淡烟给自己打水盥洗。 不过她并未回去里屋,而是睡在外间榻上。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光大亮,腰也沉得很。 睡意朦胧的女子伸手摸到一条结实的手臂,扭头一看,对上一张冷白俊美的面庞。 她怎又回到床上来? 纾妍这回彻底醒了,刚要起身,他将她紧紧搂进怀里,睡意浓浓,“再陪我躺会儿。” 她低头瞧了一眼被他顶得有些疼的小腹,脸瞬间烧了起来,红着脸挣脱,往床里挪去。 谁知他又伸手将她捞入怀中,结实温热的身躯紧紧贴着她的身子。 他身上只着了雪白里衣,隔着薄薄一层丝绢,她能够清晰得感受到他身上灼热的温度。 纾妍动也不敢动,“裴叔叔不是说困,怎非要抱我。” “是很困,”双眼紧闭的男人嗓音喑哑,“可霓霓躺在我身边,我睡不着。” 纾妍心想这本就是我的床,是你自己偏要过来睡。 不过看在他一夜未睡的份上,她大人有大人量,不与他计较,正要把床让给他,他颀长结实的身体已经覆在她身上。 第37章 第37章不许她在人前唤“叔叔”…… 纾妍身子一沉,心里慌乱,“裴叔叔要做什么?” 裴珩望着满面通红的小妻子,强压下自己的欲望,在她身侧躺下,“今日让秦院首替你瞧瞧。” “我不想治了,”纾妍想起吃药就烦,“大人治好我又如何,我不见得会比现在快活!” 裴珩不置可否,“今日想去哪里玩?” 她自枕头下翻出那份手札认真看了一遍,“那我们就天香楼吃蟹黄包。” 裴珩应了声“好”,“不过要等下午。” 两人又说了会话,裴珩见时辰不早,起身更衣离去。 他一出二门,就吩咐书墨:“即刻请秦院首过来一趟。” 三刻钟后,秦院首出现在听雨堂的书房里,还未行礼,就听负手立在窗前的裴阁老问道:“院首可想到法子能够让内子的记忆快些恢复?” 秦院首十分为难,“这,这恐怕有些难,从表面来看,大娘子额头的伤早已无大碍,记忆一事听从本心,若大娘子自己本能抗拒不愿忆起过去,药石也无医。”说完,又觉得这话有歧义,听起来倒像是阁老与大娘子从前不睦,又补充,“当年沈大将军一事对大娘子造成的打击实在太甚,大娘子也许内心无法承受那种痛苦,连同与那件事有关的一切都不愿记起。” 裴阁老听了这话,心下一沉,“院首是说那些药吃与不吃都一样的结果?” 秦院首硬着头皮道:“那些药大多给大娘子补身子。若是阁老执意要医,可试试针灸的法子,就是有些疼。”顿了顿,又道:“下官活到这把年纪,见过的病人不计其数,有些病人想要忘记一些旧事,却怎么都忘不掉,到头来郁郁而终。我第一回替大娘子看诊时,大娘子内心积郁已深,长此以往,莫说有孕,恐伤及根本,难易长寿。可后头这几回我观大娘子内心积郁一扫而空,气血充足,再养些日子,也许就能为阁老生儿育女。古人云:福祸相倚,这对阁老与娘子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裴珩沉默良久,“内子怕疼,有劳院首再想想别的法子。” 这便是执意要医。 秦院首应了声“是”,行礼告退。 送走秦院首,书墨上前提醒,“今日文渊阁要集会。” 裴珩回过神来,大步向外走去。 待他归来时,已近傍晚。 澜院里静悄悄一片,他本以为小妻子还在睡觉,谁知一入屋便瞧见她正坐在桌前沉思,而桌上摆了各种各样的香料。 她沉寂下来时的神情与从前一模一样。 裴珩正望着她出神,她突然转过脸来,扬起小脸灿然一笑,“裴叔叔回来了!” 裴珩行到她跟前,“制香?” 她“嗯”了一声,向他抱怨,“想不到制香这样无聊,快要闷死我了!” 裴珩摸摸她的头,“不喜欢又制它做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可我都答应宁王殿下。” 他道:“我帮你推了。” “我再试试吧。”她一脸认真,“裴叔叔,我今日一直在想,过去三年里我一定是中了邪,做得全都是些我不爱做的事情。” 裴珩神色微动,“那你过去爱做些什么?” 她笑得天真,“吃喝玩乐,怎样快活怎样过!” 裴珩道:“那么我们现在出去玩?” 她高高兴兴去内室换衣裳。 淡烟正要收拾东西,裴珩已经在桌前坐下,拿起那张名为忘忧的方子。 只见十几味香料过后写了几句话:一分相思,两分愁苦,三分喜悦,四分希冀,五分忐忑,六分无措,七分茫然,八分悲戚,九分绝望,抵不过十分欢喜。 又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此所谓忘忧。 正宗的簪花小楷,显然是过去三年所书。 裴珩盯着那张方子,问道:“你们小姐练了多久的字?” 书法需练腕力,她那样娇气 淡烟不明白姑爷为何会问这句话,想了想,道:“小姐自成婚后就开始练字。”顿了顿,又道:“小姐说姑爷不喜欢她的字,所以写了信也不敢给姑爷寄。” 裴珩蹙眉,“我说过这种话?”作为男人,就算自己的妻子字真写得不好,他也绝不会当面指出来。 淡烟道:“小姐是这么说的。” 裴珩问:“她写的那些信可还在?” 那些信小姐打算和离时就锁了起来,如今小姐失忆,她也不敢贸然拿来给姑爷瞧,只好道:“奴婢也不知。” 裴珩吩咐,“找一找。” 淡烟应了声“是”。 这时换好衣裳的纾妍从离间出来。 她内着了一件雪白的窄袖襦衫,外罩一件橘色坦领半臂,下着石榴裙,明艳而妩媚。 裴珩起身迎上前,眸光落在她额角上。 她注意到他的视线,立刻用手捂住额头,不满,“人家穿那么美,裴叔叔偏偏要盯着不好的地方瞧!” “我没觉得不好,”他拉下她的手,抚摸着她的额角,“我是想说疤痕淡了许多。” 她一脸欣喜,“真的?” “自然是真的,”裴珩极其自然地牵着她的手,“时辰不早,走吧。” * 天香楼是帝都最大的酒楼,平日里只招待贵客,需得提前预定酒席,在帝都很是出名。 纾妍原本以为必定极其奢华,谁知到了以后才发现竟是一座私宅,且外观瞧着平平无奇,甚至都不如寻常酒楼热闹。 书墨介绍,“别看外头普通,里头好着呢,朝中各部官员偶有聚会,也不好在外头酒楼,一般都约在此处。”顿了顿,又道:“是宁王殿下的产业。” 纾妍感慨,“没想到宁王殿下还做买卖!” 书墨又道:“宁王殿下没别的爱好,就喜欢赚钱。” “想不到宁王殿下竟然是这样一个妙人!” 纾妍眼含笑意地夸赞,“怪不得他第一次见我就要送钱给我,原来是钱多得没地儿花,这爱好真雅致。” 书墨也跟着笑,谁知扭脸见自家公子正盯着自己,心里咯噔一下。 他说错话了? 纾妍倒没在意便宜前夫的神情,入内后才发现这天香楼果然如书墨所言,一路行去,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园中所栽种的花草扶疏全都应了每一间雅舍的名字,且里头服侍的人与外头酒楼的茶博士大不相同,各个人精似的,殷勤周到,却又不过分谄媚,就是瞧见她时,眸光略为一滞,像是头一回见她。 有些疑惑的纾妍小声问:“手札上不是说咱们从前来过这儿,怎他们识得你,不识得我?” 裴珩面不改色,“这儿时常换人。” 纾妍信以为真。 大约行了半刻钟的功夫,领头的茶博士停在一处极其雅致的房舍前,刚推开门,有人恭敬地唤了一声“裴阁老”。 纾妍回头,只见一身形清癯,留有美须,年近五十的老者大步行来。 纾妍有些好奇,“这位是裴叔叔的朋友?” 书墨低声介绍,“是户部刘侍郎。” 这时已经行到跟前的刘侍郎神色颇为激动地向裴珩作了一揖,“您也来吃酒?” 裴珩神色淡然地微微颔首。 刘侍郎又将眸光投向纾妍,眼神里闪过一抹惊艳之色,想起她方才似乎喊了一声“裴叔叔”,迟疑,“这位是阁老的侄女?” 裴珩微微眯起眼睛。 纾妍愣了一下,随即弯着眼睫笑,“见过刘侍郎。” 竟是真的! 刘侍郎没想到裴阁老还有这样大的侄女,且生得如此美貌,居然都没听说过。 他一向嘴碎,问:“裴夫人没来?” 纾妍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婶婶原本是要来的,不过家中临时有事又回去了,让我在这儿陪着叔叔呢。” 刘侍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书墨等人低头憋笑。 眼神有些不大好的刘侍郎并未察觉到不妥,殷勤几句后,恭敬地行礼告退。 直到门关上,再也憋不住的纾妍趴在桌上笑得浑身直颤。 坐在她身旁的裴珩眯着眼。 书墨等人不敢再笑。 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一张绯红的面颊,一双被泪水沁润的乌瞳眼波流转,“裴叔叔,我肚子笑疼了,怎么办?” 裴珩板着脸把她拉坐在腿上,伸手替她揉着腹部。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书墨以为是侍者,一拉开门刘侍郎携全家老小站在外头。 原本要行礼的刘侍郎一眼就看见裴阁老的侄女此刻正坐在裴阁老的大腿上。 而裴阁老的大手还搁在侄女的小腹上。 这,这,这…… 他见裴阁老冷飕飕的眸光朝他望来,脑子一抽,结结巴巴地向自己的夫人介绍,“这位是裴阁老的侄女。” 刘夫人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夫君,陪笑脸道:“我家官人吃醉酒,还请阁老与夫人莫怪。” 裴珩淡淡道了句“无妨”。 纾妍站起身来,柔柔一笑,“方才是我与刘侍郎顽笑呢,侍郎莫怪。” 刘侍郎敢怪,赶紧客气了几句,又让全家老小一一见礼后,匆忙告退。 待一家人行远些,刘夫人一巴掌拍在刘侍郎的后背,恨恨道:“说你老眼昏花你还偏不信,那位是裴阁老家里的小娇妻,前沈大将军之女!怪不得你干了一辈子都升不上去,如今连裴阁老也得罪了!” 她就说有谁带着自家侄女来此用饭! “我哪里想到裴夫人生得这样小,还跟个孩子似的顽皮。”刘侍郎叫苦不迭,“夫人怎认识她?” 刘夫人道:“前年我在皇后的千秋宴上见过一回,很是温婉娴静,打扮得也很老气,跟现在大不相同,我都差点没认出来。”说完又一脸稀奇,“前些日子听秦院首的夫人说她得了离魂症,我原还不信,如今看来倒是真的。我还听秦院首的夫人说,裴阁老还要纳妾呢,不过我瞧着他俩感情好得很,怎么也不像要纳妾的模样……” 她唠叨起来没完没了,浑然没有注意隔壁房舍有人临窗而坐,将她的话全部听了去。 * 纾妍几乎笑了一晚上,就连心心念念的蟹黄包也只吃了一两个。 直至上了马车,她还一边笑一边嚷嚷着肚子疼。 裴珩一边替她揉肚子,一边道:“下回不许在人前唤我叔叔。” “那唤什么?”一脸天真的女子眨眨眼,“裴阁老?裴尚书,或是裴哥哥?” 她声音温柔缱绻,“哥哥”二字好似带了钩子,勾得人心痒痒。 裴珩想起某次两人行欢时,他稍稍弄得狠了些,小妻子受不住,哭着求他:“好哥哥,饶了我吧!” 也只有那一回。 之后不出半个月她就向他提出和离。 思及此,心情有些烦躁的裴珩道:“总之不许在人前唤叔叔,也不许向今晚这般胡闹。” 一向小性的女子立刻就不高兴,在一旁坐下,“是,裴阁老。” 裴珩伸手去抱她,她不肯让他抱,挪到角落里坐,显然恼了他。 裴珩突然觉得小妻子失忆前后也不是没有共通之处,至少在翻脸不认人这块像极了。 只不过她从前说话委婉,要顾着他的面子些,就连和离也全将错处揽到自己身上。 现在的小妻子骄纵任性,十足十的大小姐脾气,即便犯错,错处也全不在她,她谁都敢戏弄。 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裴珩都生不起气来。 他强行将她抱在怀里,替她揉着肚子,“还恼?私底下谁你怎么称呼都好,人前,总要避讳些。” “我方才确实过了些,不该戏弄刘侍郎,”她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从前在家时也听姨母提到过一些要和离的夫妻,老死不相往来都是最好的结局,像大人这样待前妻好的不多,我心里感激大人呢。将来和离后,我一定要与大人保持距离,免得大人待我太好,我又要忍不住唤大人叔叔……” 方才她闹脾气,裴珩都觉得无伤大雅,不知怎么的却被这句感激的话激出了火气。 从前她感激他的方式就是与他和离! 如今她感激他的方式就是与他保持距离! 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的纾妍摇头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 她的心跳得有些急,“大人这样瞧我做什么?” 裴珩伸手捏着她的下颌,粗粝的指腹按压着她的唇,“我在想,霓霓想要如何感激我?” 纾妍感受到腰间的灼热,倏地红了面颊,想要挣脱,可哪里是他的对手。 他稍稍使力,她被迫张开嘴。 他嗓音沙哑,“最近牙可还疼?” 纾妍本以为他要给自己磨牙,谁知他低下头将自己的舌头送入她口中。 第38章 第38章再遇七哥哥(大修) 这是两人清醒时第二次接吻。 纾妍被便宜前夫吻得酥酥麻麻,心里软融融一片,不自觉地抚上他劲瘦的腰身。 得到回应的男人吻得更深,大手贴着她的腰身,滑进她柔软饱满的心口。 两人用饭时都吃了些酒。 那酒的名字极雅致,叫凝雪酿,酒里有淡淡的梅香。 纾妍只吃了一杯,裴珩则吃了五六杯。 对于酒量极佳的男人来说,连点酒意都算不上。 他这回清醒得很。 可他想/要她! 她在他怀里娇娇地唤着“裴叔叔”,叫得他等不及回去,扶着她跨坐在自己腰上,要她像上回那般将自己吃下去。 她只肯与他接吻,不肯就他,“裴叔叔又要与我叙旧情?” 裴珩手抚摸着她柔滑单薄的背部,克制着自己的喘息,“霓霓不想要?” 怀里的小娇娇身子微颤,声音缱绻,“还是不要了,万一有了小宝宝……” 裴珩:“那霓霓帮我生一个小宝宝。” “我不要,”她毫无犹豫地拒绝,“我们都已经和离……” 裴珩听到“和离”二字,抚上她腰间的大手顿住,不动声色地问:“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 “不好,”她娇怯怯喘息,“裴叔叔变了心,我将来只会跟一心一意喜欢我的男人生宝宝。” 裴珩根本就没有她说的那种情感,何来的变心。 她愿意与他共度一生,他往后余生自然会待她很好。 可她若是执意要去追寻一个愿意为她死的男人,那就由她去! 就像过去三年她背着他吃避子药,由她吃去! 裴珩的一颗心逐渐冷下来,把她褪到腰间的衣裳重新穿回去。 可她坐在他腰上扭来扭去不老实,扭得他疼得厉害。 裴珩一把摁住她的腰,明知她想要,还要替她找台阶,“热毒发作?” 其实自那夜过后纾妍的热毒再也没有发作过。 都怪他! 明知她一点儿定力也无,还非要勾引她! 纾妍感到很丢脸,从他怀里起身坐到一旁去。 裴珩看着衣摆处的一大片湿痕,喉结滚了又滚。 这个水做的娇娃娃,将来跟他和离之后,遇到哪个坏男人说上两句要为她死的甜言蜜语,指不定她转头就被人哄上榻! 就算和离也少不得要操她的心! 他心里的火气非但没有消,反而蹿得更高。 他想要教一教她这世间男子为了哄女子上榻,什么谎话都说得出来,一转头却见她把脸枕在膝上睡觉。 此刻一入夜,马车里只有一盏孤灯,橘黄色暖光落在她雪白的面颊上,投下一片阴翳。 她年纪还小,玩心又重,能有什么错。 是他害得她得了离魂症,这一世他都有责任照顾她。 也许,她从前之所以骗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是他这个当夫君的不好,娶她回家,却又没能好好照顾她。 裴珩伸手将她抱入怀中。 她迷蒙着双眼望着他,轻轻唤了一声“裴叔叔”,下巴枕在他肩上,“裴叔叔当初为何喜欢我?” “霓霓呢?”裴珩反问:“霓霓觉得自己会因何喜欢我?” “看不惯。”她阖上眼呢喃,“看不惯裴叔叔高高在上的样子,看不惯裴叔叔欺负我,想要裴叔叔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只可惜,我都忘了,没能看到……” 裴珩只当她说胡话。 他是她的夫君,虽不大入后院,但与她一直相敬如宾,何曾高高在上过。 反倒是她,满口谎言! 一想起这些,他心里又开始不舒服,“是随我回家,还是去寺庙?” “去寺庙。”她撒娇,“我要等杏子熟。” 裴珩让车夫出城。 马车停在禅院门口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裴珩抱着怀中熟睡的小妻子入了禅房,把她小心放在床上后正要走,她突然醒来,乌瞳湿润地望着他。 裴珩摸摸她的头:“我有些忙,怕是要过几日才回来。” 她“嗯”了一声。 谁知他刚转身,她一把捉住他的衣摆,娇声娇气,“裴叔叔现在可是要归家看婶婶?” 这促狭的小女子! 裴珩勾起她的下巴,眸色暗了几许,“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现在就将霓霓压在榻上生宝宝!” 她小声求饶,“好叔叔,我不敢了!” 他这才作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他这回真走了,纾妍继续睡。 翌日,她醒来后已经晌午,见天气不错,便去后山散步。 大约逛了两刻钟的功夫,纾妍走累了,见不远处有个亭子,便想歇歇,刚坐下,就听见有一道温柔的嗓音唤了一声“珏表哥”。 像是沈星移的声音。 纾妍朝着亭子后头的假山望去,果然瞧着沈星移站在那儿,白皙的脸透着绯红。 在她跟前,长身玉立着一身着红衣的美貌少年,他耳朵上的玉坠在阳光下格外翠绿。 他神情有些不耐,“我说了,不要给我做这种东西!” 纾妍注意到他手里捏着一素白色书袋,绣了几片竹叶,坠了一粒石榴红珠子, 沈星移小声道:“这不是给珏表哥的。” “不是给我给谁!”裴珏的面色更加难堪,“你才来帝都几期,还学会说谎!” 沈星移没作声,眼圈逐渐红了。 纾妍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故意往水里丢了一块石头。 两人皆听到动静,朝水榭望来。 纾妍像是才瞧见他二人,“你们几时过来的?” 沈星移一脸感激地望着她。 裴珏很不自在地唤了一声“大嫂嫂”,告辞离去。 待他走远些,纾妍行到沈星移跟前,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今日天好,咱们去前头走走?” 沈星移点点头。 纾妍行得极慢,边走边同她说昨夜在城内的见闻。 “听说八月十五还有灯会,到时一定很热闹。” 沈星移笑道:“我小时候倒是瞧过一回灯会,可漂亮了。” 纾妍弯着眼睫笑,“那咱们到时一块看灯会去。” 沈星移笑盈盈地“嗯”了一声。 两人逛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沈星移突然问:“珩表嫂是不是也觉得我配不上珏表哥?” 纾妍摇头,认真道:“你是我见过待人最好的姑娘,是他配不上你。 若是这话从旁人口中说出来,沈星移未必信,可从她口中说出来,她便知晓对方是真心的。 至少,珩表嫂是府中唯一一个不把她当跛子看待,愿意陪她慢慢散步的人。 沈星移委屈哽咽,“我真不是绣给他的,他那个人最不喜欢竹叶,我就算绣也不会绣竹叶。” 纾妍一向心肠软,最怕人家哭,忙道:“我信你。” 沈星移心里好受多了,“我要回去吃药,就不陪珩表嫂了。” 纾妍应了一声“好”。 沈星移走后,轻云轻哼一声,“三公子太过分了!” 纾妍觉得也是,“跟他一比,老狐狸都顺眼多了。” 淡烟借机道:“其实姑爷同小姐现在挺好的,也未必要和离。” 纾妍不以为然,“老狐狸虽好,可也变了心。” 淡烟倒不知该如何接这个话。 毕竟姑爷比起从前,现在对小姐可谓十分上心。 可若是小姐知晓,她跟姑爷从来都不是两情相悦,怕是立刻要同姑爷和离归家。 纾妍走累了,“回去吧。” 主仆三人刚到禅院,就瞧见院门口站着一个婢女,像是云阳县主跟前的人。 那婢女这时也已经瞧见纾妍,上前行了一礼,道:“县主请大娘子过去一趟。” 自从法会结束后,纾妍几乎不曾与云阳县主打过照面。 淡烟与轻云心中忐忑不安。 往年小姐这个时候每日都在云阳县主跟前尽孝,哪里像如今这般自在。 可不让小姐去,又说不过去。 纾妍心里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云阳县主。 若是云阳县主敢欺负她,她走便是。 于是也没多想,便随着那婢女去了。 她到时,李素宁与赵氏以及孙氏正陪着云阳县主说话。 三个人见到她神色各异。 纾妍只当作瞧不见,上前向云阳县主见了一礼。 云阳县主上下打量她一眼。 自从沈氏得了离魂症,气色一日比一日好,肤色嫩得能掐出水来,仔细一瞧,脖颈左侧有几抹红痕。 前日长子派人过来说带她回城,她心里本来还有些不痛快。 沈氏从前哪回不是在寺庙陪着她念经打坐,抄录佛经,如今可倒好,别说抄经打坐,人影都见不着一个。 不过瞧着长子如今对她的热火劲儿,再加上怀远方丈的话,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思及此,她道:“你若是闲来无事,替我抄录两本佛经,也算替你父亲尽孝。” 李素宁闻言,心中不忿。 她原本以为沈氏回城去玩,一向极重规矩的表姑母必定会敲打沈氏,没曾想只是要让她抄录佛经! 表姑母对沈氏真是愈发好,再这样下去,自己怕是再这府中再无立足之地! 纾妍也没想到云阳县主叫她来只是为抄录佛经。 若是别的事儿她未必愿意,这种不用动脑子的事儿倒也还好,便点头答应下来。 云阳县主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去吧。” 纾妍拿了佛经行礼告退。 云阳县主这会儿也累了,道:“你们也都各自回去午睡吧。” 一屋子人起身告退。 一出院门,李素宁就抹着眼泪对孙氏道:“如今表姑母对我的态度也一日不如一日,我该如何是好。” 孙氏叹了一口气,“云阳县主怕是想着九弟妹已经怀了身子,所以对九弟妹也格外不同些。” 李素宁喃喃,“她该不会真有了吧?” 孙氏笑,“我哪儿知道,不过有一回我无意中听说她好像有服用避子汤药,也不知是真是假……” 李素宁瞪大眼,“避子汤药?” * 纾妍还未行到禅院,方才晴好的天就飘起雨丝来。 淡烟与轻云连忙护着自家小姐躲到廊庑下避雨。 秋季的雨一向来得急,不出片刻的功夫,雨丝汇成一片银白的线,雾气氤氲缭绕,山色涳濛一片。 纾妍望着眼前的雨幕,脑海里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 细雨霏霏中,一头戴大帽,身量颀长的男子手持青色油纸伞出现在庙宇前。 绵密的雨水在伞下形成一道雨帘,纾妍瞧不大清楚他的模样,却能看见执檀色伞骨的手指洁白若玉,虎口处还有一圈淡淡的咬痕。 是便宜前夫。 “既没地方去,就随我回家吧。”他道。 老狐狸这话是对她说的吗? 可她怎会没地方去呢? 她心里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正愣神,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闯入眼帘里。 身量极高的男子手持青色油纸伞侧对着。 像极老狐狸的背影,但纾妍知晓不是。 怀远方丈站在他跟前,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男子突然转过脸来,不过一瞬的功夫,便扭过脸去。 纾妍心头一震,眼看着他撑伞离去,立刻追上去。 刚与小沙弥借了一把伞的淡烟扭头见小姐站在雨里,连忙上前把伞撑在她头顶,一边给她擦拭脸上的雨水,一边问:“小姐病才刚好没两日,怎能出来淋雨!” 她有些激动,“我方才好像看见七哥哥了!” 淡烟心里咯噔一下,“小姐定是看错了!” 七公子此次打了胜仗,是衣锦还乡,怎会悄无声息出现在寺庙里。 纾妍一时不敢肯定,“是我看错了?” 她与七哥哥实际上有三年未见,也不知他如今什么模样,真认错人也不一定。 淡烟哄道:“小姐衣裳都湿了,若是着凉可就麻烦了。” * 纾妍一回到禅院就连打了个几个喷嚏,小腹也凉津津。 淡烟与轻云赶紧服侍她换下湿衣裳,又拿了姜茶来。 一杯辛辣的姜茶入喉,纾妍的身子终于回暖些。 淡烟见她气色不好,道:“小姐不如再去床上躺会儿?” “我睡不着,”她想起放才那抹身影,捂着心口,“我心里有些不舒服。” 淡烟试探问道:“小姐可是想姑爷了?” 纾妍轻哼,“谁想他了!” 这就是想了。 想来这些日子姑爷日日哄着小姐,小姐心中待姑爷还是有些感情。 淡烟问:“那小姐怎么不舒服了?”” 她叹了一口气,“我想起对七哥哥始乱终弃,我心里就不舒服。” “小姐怎会如此想!”淡烟安慰她,“是七公子当初没能回来见小姐,更何况小姐有小姐的难处!” 她至今想起那一段经历,鼻腔都有些泛酸。 求助无门,居无定所,任凭小姐如何跪求他们,他们都不肯帮小姐,甚至还有人贪图小姐的美色,想要哄小姐做外室。 小姐能怎么办呢! 彼时除了姑爷,没人能帮小姐。 无论小姐做出怎样的选择,七公子都没资格怪小姐! “有什么难处不到半年就变心了呢?” 可纾妍将那些不堪的过去全忘了,只记得自己对不住旁人。 她虽自幼骄纵任性,自认为对待感情一心一意,哪能想到一觉醒来另嫁他人呢。 还有脑海里闪过的那个画面,老狐狸又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呢? 她总觉得有极为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可怎么都想不起来,心里愈发烦躁,于是便动手抄写佛经。 渐渐地,一颗心果然安定下来。 雨下得越来越大,将白昼几乎下成黑夜。 文渊阁里,正在集会的裴珩望着窗外的雨,忽然想道:也不知寺庙的那只小猫在干什么? “裴阁老?”有人小心唤了一声。 裴珩回过神来,神色淡然,“继续说。” 那人继续道:“关于关税与市税方面的改革……” 集会到次日晌午才结束,裴珩从宫里出来后,即刻命马车出城。 谁知马车刚到城门口,天子身边的内侍追了来,向他恭敬见了一礼,道:“陛下请阁老即刻入宫!”顿了顿,又道:“一刻钟前,秦院首诊断出皇后殿下已经怀有一个月身孕。” 裴珩摩挲着虎口处的咬痕,吩咐书墨:“去办件事。” * 纾妍捂着小腹趴在桌上。 也不知下雨的缘故,她的小腹愈发地酸胀。 淡烟算了一下日子,“小姐怕是要来癸水。” 纾妍这才想起自打醒来后就来了一回,眉尖微蹙,“我记得我从前都很准时,怎现在一两个月才来一回?” 淡烟也不理解,“小姐婚后没多久就不大准时,吃了些药调理也没什么用。” 纾妍想起便宜前夫与自己做的那些事,脸颊烧了起来,“定是老狐狸克我的缘故!” 轻云忙道:“我去给小姐熬一碗红枣姜茶暖暖身子。” 纾妍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轻云借了寺内的小厨房熬了一锅红糖水,回来的路上却迎面撞上李素宁。 李素宁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轻云不想搭理她,但是碍于身份,不得不答,“红糖水。” 话音刚落,李素宁身边的婢女掀开盖子。 一股子冒着辛辣之气的氤氲热气弥漫开来。 李素宁往里瞧了一眼,果然是红糖姜水。 通常只有要来癸水前后才会拿这个暖身子。 她心里不免激动起来,看来沈氏并没有身孕! 并不知她心思的轻云怒道:“你干什么?” 李素宁看了一眼自己的婢女。 婢女故意把锅盖丢了回去。 轻云差点没拿稳,瞪了她主仆二人一眼,端着糖水恨恨离去。 她回到禅院时,恰好淡烟自屋里出来,见她一脸怒容,诧异,“这是怎么了?” 轻云将遇见李素宁之事说了一遍,末了,一脸鄙夷,“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人!” 淡烟听了也很生气,不过她到底稳重些,“小姐身子不舒服,不必将这些小事说给她听。” “我明白。”轻云又骂了李素宁几句,端着红糖水入了屋子。 这边,李素宁怀揣着激动的心,朝着孙氏所居的禅院疾步走去。 她到时,禅院内空无一人,只有孙氏一人正临窗作画。 孙氏见她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慌张,立刻收拾好桌上的画,“何事这样高兴?” “她没有怀孕!” 太过激动的李素宁没有注意她的异常,难掩兴奋,“她身边的婢女刚才还熬了红糖姜水。” 孙氏勾起嘴角,“看来老天爷都帮表姑娘呢。” 李素宁道:“我这就去告诉表姑母听!” 孙氏斜她一眼,“她又不曾说过自己有孕,县主此时就算知晓,顶多有些失望罢了。”说完,话锋一转,听说,九弟妹格外喜欢吃寺庙的杏子,怀孕的人最嗜酸。” 李素宁心思一转,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只要表姑母以为她有孕,心中必定极欢喜,倘若知晓这孕是假的,以表姑母的脾气,就算不让表哥休了她,也会立刻为表哥纳妾! 她一脸喜色,“还是表嫂想得周到。” “我可不敢居功,”孙氏笑,“表姑娘心思通透,看得长远。” 李素宁对她的话很是受用,“表嫂怎知她吃避子药?” “不过是偶然听见她跟前的婢女议论罢了,也不确定真假,”孙氏垂下眼睫,“表姑娘可别说是我说的,我不过是借住在府上,免得被人说我从中挑拨。” 李素宁立刻点头,“表嫂放心,我绝不会乱说。” 她心里其实想的更长远些,若是哪日她与表哥成了婚,将此事告知表哥听,表哥必定会厌弃那个鸠占鹊巢的狐狸精! 看她还怎么得意! 思及此,她就有些坐不住,不过这样显得她实在沉不住气,把注意力放在孙氏身上,想起刚才进来时她好像正在作画,隐约像是人像,笑,“难不成表嫂在为五表哥作画?” 孙氏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李素宁心中有些惊讶。 孙氏也是官宦小姐,家中有兄长外放作知州,据说当年孙氏回乡探亲时遭遇山匪,被路过的五表哥与九表哥所救,之后过了一年多,她便嫁给已经丧偶多年的五表哥作续弦。 据听说,是因为五表哥给她送了一年多点心的缘故。 不过在李素宁眼中,五表哥长相俊朗,但是太过木讷无趣,而孙氏則长袖善舞,两个人怎么都不像一路人。 不过他们两个一直以来相敬如,在外人眼中也算恩爱夫妻,就是两人成婚四五年,至今也没了子嗣,不过孙氏为人贤惠大度,不仅把二表哥原配所出的长子视如己出,还把通房抬为妾室。 孙氏看了一眼窗外,提醒,“这个时辰,怕是县主该醒了。” 李素宁正愁找不到借口离开,闻言起身告辞,“那我先去服侍表姑母。” 待李素宁出了屋子,孙氏缓缓展开案上的画卷,露出一对湛然若神的漆黑眼眸。 正在这时,院外传来李素宁的声音,“见过五表哥。” 孙氏立刻把画卷收入箱笼里,向外走去。 裴珙已经行入门口,见她出来,大步上前,将手中的纸包递给她。 纸包温热,气味香甜。 孙氏没拆,嘴角扯出一抹笑,“官人这会儿怎回来了?” 裴珙眼里闪过一抹失望,“今日休沐。” 孙氏递了一杯热茶,笑道:“我都给忘了,我去叫孩子们——” “我是回来瞧你的,叫他们做什么……”他拆开纸包,拿了一块桂花糕递给她,“尝尝这一家卖的好不好?” 他是个武人,常年混迹在军营里,握刀枪的大手布满老茧。 手背上也有两道泛白的疤痕,是当年为救她,被山匪所砍。 孙氏的眸光落在那两道疤痕上,怔愣片刻后,伸手接过来,咬了一小口,笑道:“味道很好。” “你喜欢就好,”他抿了一口茶,“九弟前些日子同我说,想要将我外放出京历练几年,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孙氏的笑容僵在嘴角。 * 李素宁回到禅房后,云阳县主午睡刚起。 她服侍云阳县主吃了茶水后,装作不经意道:“这寺内的杏子倒是结得极好,我去摘一些给表姑母吃?” “那样酸的东西我可吃不来。”云阳县主光是听着口中都开始分泌口水。 “应该不那么酸吧,”李素宁故作惊讶,“我前几日瞧着九表嫂让婢女摘了好些,我问她,她还说甜的。” 云阳县主一听这话,果然第一时间就往怀孕上头想,“她真这么说?” 李素宁点点头,“自然是真的。” 云阳县主看了一眼院中的杏树。 树上硕果累累,青中泛红,光是看着就酸。 她吩咐陈嬷嬷,“你送些过去,瞧瞧她怎么说。” 陈嬷嬷立刻吩咐婢女架梯摘杏,洗干净后往纾妍院子里送。 她到时,纾妍刚吃完姜糖水,小腹终于舒服些,正打算再去睡会儿,见她来神情有些惊讶。 陈嬷嬷将杏子放到桌上,笑道:“听说娘子爱吃,县主特地命奴婢给娘子送来,已经洗干净了,娘子尝尝?” 纾妍瞧了一眼那杏,倒是比自己院子里大得多,讨喜得多。 她刚才吃了姜茶,口中满是姜味,于是拣了一颗红些的咬了一口。 又酸又甜,十分可口,若是加一些辣椒粉,恐怕更好吃。 一旁的陈嬷嬷看着她吃的津津有味,牙齿都要酸掉。 纾妍吃完一口,见她盯着自己,“还有事?” 陈嬷嬷见她的手捂着小腹,心中也隐隐有些激动,笑,“娘子爱吃,我明日再送些来。” “还不错,”纾妍神情蔫蔫,“我有些困,想睡会儿。” 陈嬷嬷赶紧告退。 纾妍见她走远,问:“我怎么总感觉县主最近有些怪怪的。” 竟然还特地给她送杏子。 淡烟与轻云也觉得是。 纾妍扫了一眼那蝶个头饱满的杏子,咽了一口口水,吩咐,“去问问可有梅子粉跟辣椒粉,若是有就讨些来,待会儿我睡醒吃。” * “她真吃了?”云阳县主难掩喜色。 “奴婢亲眼看着娘子面不改色吃下去了,”陈嬷嬷咽了一口口水,“还觉得不错。吃完说累了,想睡会儿。” “祖宗保佑,”云阳县主有些激动,“怀远方丈还真是得道高僧!” 陈嬷嬷迟疑,“不过这事儿还是要瞧过太医才能确定,万一空欢喜一场……” 云阳县主不以为然,“我当初怀第一胎时就是这个反应,嗜酸,嗜睡。” 陈嬷嬷笑,“说起来,当初姑爷吓坏了,还以为县主生病了。” “他那个人,心眼子全在战场上,”云阳县主眉目舒展,“哪里晓得女人家的事。” 两主仆在屋子里追忆往昔,门外的李素宁眼神里闪过一抹得意。 只等沈氏来了癸水,到时表姑母心里落了空,必定会发作。 * 晌午饭过后,雨过天晴。 在房中闷了数日的纾妍让轻云把抄好的佛经送去给云阳县主,自己則与淡烟在寺中散步。 行至大雄宝殿前,纾妍偶遇怀远方丈。 寒暄过后,她想起初来那日怀远方丈说过的那句“所求很快如愿以偿”的话,问道:“请问大师,不知我从前所求何事?” 怀远大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一脸慈悲,“裴阁老曾与老纳说过娘子得了离魂症一事,也未必不能算所求皆如愿。”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纾妍只觉得自己慧根太浅,不能够体会。 这时,一小沙弥上前道:“方丈,傅施主说迟些再来同方丈谈供奉香火一事。” 傅施主? 纾妍心里咯噔一下,“敢问小师父口中的傅施主去了何处?” 小沙弥忙道:“傅施主朝着迦蓝殿的方向去了。” 纾妍一听,也立刻朝着迦蓝殿的方向走去。 淡烟与轻云见状,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赶紧追着自家小姐去了。 纾妍来到迦蓝殿时,偌大的迦蓝点,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小沙弥守在树下转门给游客写祈福红绸的摊位前。 她问:“方才可有一位生得很漂亮的郎君在这儿?” 小沙弥道:“是有一位,好像入殿去了。” 纾妍闻言疾步向迦蓝殿走去,只可惜殿内空荡荡,哪儿有人。 想来不是七哥哥…… 其实就算见着又如何,虽然并未她所愿,但成婚却是事实。 七哥哥心中指不定如何厌恶她。 厌恶她是个没有长性之人…… 她心里正难过,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 “夫人是在寻我吗?” 纾妍下意识回头,只见殿门口长身鹤立着一身着黑衣,腰系蹀躞玉带的年轻郎君。 他像是刚刚经历一场残酷的战争,周身冷得犹如一把出鞘的宝剑,仿佛就连佛寺这样的地方也未能净化他身上的杀戮之气。 那张曾经光洁无瑕的脸上多了一道半指长的淡白色疤痕,从额头延至眼角,只差一寸便伤在眼上。 真是七哥哥! 纾妍呆呆地望着漂亮得不象话的年轻郎君,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 明明,他们三个月前还在见面,她竟差点都认不出。 不对,他们应该已经三年未见,比起三年前,他似乎更高了些,眉眼愈发精致,但人也更加阴郁。 她想,七哥哥这些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头,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她想要像从前一样安慰他,想起他刚才的称呼,哪里还有脸靠近,最终止步不前,哽咽,“傅承钰,你怎变成这样,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话音刚落,他的眼眶蓦然红了,嗓音沙哑,“我还以为妍儿又要装作不认识我。” 一旁的淡烟与轻云听到这话,吓得魂飞魄散,生怕七公子拆穿这一切,谁知却听七公子道:“我如今变得这样丑,妍儿不识得也正常。” “哪里的话,”纾妍脱口而出,“七哥哥一点儿也不丑!” 傅承钰听得这句“七哥哥”,深深地凝望着她,“真的吗?” 她点点头,“自然是真的。你,怎在此?” 傅承钰道:“我听说妍儿病了,来看看妍儿,如今可大好了?” “连你都听说了?”纾妍没想到自己当初辜负了他,他还这样关心自己,心里感动不已,“你不该我吗?” “当初的事,妍儿有妍儿的难处,”他神色有些落寞,“我不怪妍儿不选我,是我不如他有本事!” “不是这样的!”她解释,“我心里从未这样想过!”说完,又一脸羞愧地低下头。 不管怎么说,事实摆在面前,她的确选了别的男人成婚,那个男人也的确权势滔天。 他又问:“妍儿同他成婚后过得好吗?” 即将和离的纾妍撒谎,“挺好的。” 人是她选的,她怎好意思说老狐狸因她生不出孩子而和离。 “真的好吗?”他上前一步,“可我怎么听说他要纳妾?” 纾妍嘴巴张了张,眼圈蓦然红了。 七哥哥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她一时有些无地自容,“人是会变的。” “那妍儿打算怎么办?”从前沉默寡言的男人如今有些咄咄逼人,“我记得妍儿说过,谁娶了你,这辈子只能有你一人。” “我,我是要同他和离。”纾妍诗图给自己挽尊,“就是在和离时不小心磕到头才生了病,我,我很快就会同和离!” 他“嗯”了一声,“我信妍儿。时辰不早,我还有事,咱们后会有期。”言罢,向外走去。 这一别,怕是再见无期,纾妍追上前去,小心翼翼询问:“你,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若是他过得好,那她也就放心了。 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过得好。 他停住脚步,半晌,悲戚地说了一句“不好”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淡烟心道“完了”,若说姑爷是一只老狐狸,那七公子就是一只小狐狸,两叔侄拿捏起心思单纯的小姐来,手到擒来。 尤其自家小姐心里还对七公子有愧。 果然,小姐听了这话,眼圈蓦然红了,在殿内呆站片刻后,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去。 一回到禅房就把自己埋进被窝里哭起来,任凭两人怎么劝说不是她的错,她都认定自己当初对七公子始乱终弃。 “你们没瞧见七哥哥眼睛上的疤痕吗?往左一寸指不定就瞎了!” “七哥哥若是这些年过得好也就罢了,他如今过得这样不好,我竟一点儿也不知……” “……” 淡烟很想说七公子都已经是宣武将军,哪里过得不好,那不过是七公子哄小姐心软的话,可这话一说出来小姐必定要追根究底。 眼下恐怕只有姑爷能够哄得了小姐,只是她哪儿敢给姑爷送信。 别说送信,更害怕姑爷来,否则以姑爷的城府,三两句话就能把小姐所有的秘密掏出来。 她实在不敢想姑爷要是知晓此事会如何。 她与轻云劝了许久也没能劝住,两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淡烟赶紧去应门。 是书墨。 这两日他每天都会送些吃食过来。 淡烟心惊胆颤,“姑爷回来了?” “公子还未忙完,”书墨举着手中的八宝食盒,笑:“公子命我给娘子送天香楼的蟹黄包。” 轻云松了一口气,赶紧接过来。 两人寒暄两句,书墨听到屋里隐约有哭声,迟疑,“娘子哭了?” 难不成县主趁公子不在,又给娘子零碎受? 淡烟总不能说自家小姐是为旧情人哭成这样,撒谎,“小姐有些想姑爷了。” 书墨信以为真,“公子其实也很想念娘子,上回都到城门口,谁知宫里临时有事又将公子叫了回去。”顿了顿,又道:“待会儿我一定会将此事说给公子听!” 淡烟胡乱应了声“好”,待他走后,赶紧提着食盒回屋,端着那碟还冒着热气的蟹黄包行到床边,哄道:“小姐,姑爷特地让书墨给小姐送蟹黄包,还热乎着呢。” “谁要吃他的蟹黄包!”被窝里的女子哽咽,“要不是他当初勾引我,我又怎会移情别恋!今日又怎会在七哥哥跟前丢人现眼!” 淡烟/轻云:…… * 这边,书墨急急忙忙赶回城内。 刚到宫门口,他就瞧见自家公子踏着暮色出来,即刻迎上前去,小声道:“娘子想公子想得都哭了!” 裴珩闻言,斜他一眼。 书墨见自家公子不信,立刻将今日去寺庙送蟹黄包时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末了,问:“公子现在可要去瞧瞧娘子?” 裴珩吩咐道:“归家。” 书墨:“……是。” 裴珩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后,晚饭时辰都已经过了。 一脸疲惫的男人轻轻揉捏着眉心。 书墨连忙将沏好的茶奉上前,“现在让人摆饭?” 裴珩抿了一口茶,“上回那副头面呢?” 书墨赶紧去库房把头面拿过来。 裴珩打开匣子,从中挑出一枚戒指。 他其实根本不相信那样骄纵的女子会想他想到哭。 恐怕同他和离后,旁的男人说几句为她要生要死的话,她立刻就把心掏给人家,连他这个前夫她都嫌碍眼。 可,万一是真的呢? 第39章 第39章他被小妻子赶出房门(大…… 是夜。 月冷霜欺,花影重重。 淡烟与轻云站在廊庑下望月叹气。 轻云:“实在不行就派人送信给姑爷,若不然小姐饿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淡烟:“那姑爷来了要如何解释小姐哭成这般?上回小姐不过同宁王殿下说了几句话,姑爷的面色都变了。眼下莫要说请姑爷,最好姑爷这几日都别回来!” 谁知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这么晚除了姑爷怕是没旁人! 完了完了,怕什么来什么! 轻云的心都提起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淡烟哪里知晓怎么办,“你先去应门!我再去哄哄小姐!” 轻云赶紧去应门。 门一拉开,果然是姑爷归来。 姑爷:“她睡下了?” 轻云结结巴巴,“还没有。” 话音刚落,姑爷已经大步入了院子,向禅房内行去。 轻云抬脚要跟上去,被书墨一把拉住。 书墨一脸笑意地邀功,“我说了会把公子请来,怎么,我说话算话吧!” 轻云没好气,“怎从前不见你劝一劝姑爷多来瞧瞧我们家小姐!” 书墨:“……” 好端端发什么脾气! 不过他饿坏了,没有跟她计较,“眼下可还有东西吃,公子为赶回来看娘子,我晚饭都还没用呢。” * 行到廊庑下的裴珩已经推开房门。 禅房很小,里头的情景一览无遗。 只见简陋的床榻上坐着一个雪堆出来的美人。 那对素日里总是含笑的杏眼微微泛红,眼下的那颗泪痣娇艳欲滴。 她哭过。 难道真是因为他几日未归的缘故? 纾妍这时也瞧见裴珩。 衣冠胜雪的男人长身鹤立在门口,如花,似月,若霜。 哼,他就是仗着自己生得好,所以才哄得她上当受骗! 过去三年她不记得自己如何变心也就算了,可这三四个月她清醒着呢。 若说前面中热毒她身不由己,但那天夜里她只是醉酒,也鬼使神差答应与他叙旧情。 还有前几日从天香楼出来后,她差点又在马车里与他叙旧情…… 纾妍越想越觉得羞耻,见他入内,立刻将自己埋进寝被中,哽咽,“你走,你赶紧走!” 一旁的淡烟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赶紧解释,“小姐心情不好才会如此,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纾妍:“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就是讨厌他!” 淡烟:“……” 裴珩冷冷吩咐,“你先下去。” 淡烟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家小姐,行礼告退。 裴珩扫了一眼桌上未动过的饭菜,行到床边坐下,“好端端闹什么脾气?” 她不作声。 他只好哄道:“有什么话先出来,别把自己闷坏了。” 纾妍:“我不出!总之这一切都是大人不好!” 裴珩:“霓霓倒是说说看,我又哪里不好?” 屋外。 淡烟与轻云两个人不断地在院中徘徊,时不时地朝屋内望去。 蹲在廊庑下吃面的书墨眼睛都晕了,不理解,“公子不是回来了,怎娘子还闹脾气?” 淡烟与轻云对视一眼,心想就是姑爷回来才更糟糕,万一姑爷从小姐口中套出话来那可就糟了! 书墨:“就算娘子不高兴,公子也准能哄好!” 谁知话音刚落,屋里突然传来娘子的声音。 “我讨厌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这个大骗子!你快些出去!” 不出片刻,房门从里面拉开,公子板着脸从屋里出来。 这,公子被娘子赶出来了? 书墨拿碗遮住自己的脸,透过碗底偷偷地看向淡烟与轻云。 两个人忙不迭道:“奴婢去烧热水给姑爷沐浴!”说完倏地出了院子。 书墨又见自家公子冷眼盯着自己,赶紧背过身去,悄悄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面,默不作声地咀嚼着。 冷不丁地,公子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去查一查最近可是有人给她气受了!” “现在?” “现在。” 书墨赶紧抱着碗出了院子。 心里憋了一肚子气的裴珩叉腰在廊庑下踱步。 她真是越来越骄纵难哄! 他特地赶回来瞧她,她竟然敢赶他出房门,简直岂有此理! 裴珩踱了一刻钟的功夫,逐渐冷静下来,看向天上的一轮圆月。 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今夜的月色格外皎洁。 他不知真的想起她向他提出和离那日,也是这样的夜晚。 那段时日,恰逢河北道水灾,他接连好几日都曾归家,更别提去后院。 那一日他终于忙完,便去后院看她。 到家时,已经月上柳梢头。 她正坐在月中赏月,见他归来,如同往常一样迎上前去嘘寒问暖。 裴珩未及弱冠便做了裴氏一族的家主,又在朝中担任要职。这么多年来,族中提拔挑选合适的子弟要管,朝中诸多事务要理,家中幼弟也要他事事操心。 他已经习惯做所有人的靠山,就连偏心幼弟的母亲也从不曾让他有过一丝一毫的放松,唯独在自己的小妻子面前,他总能得到一丝喘息。 无论是每个月为数不多,但是每一回都令他彻底放松的房事,还是他事后她只小猫似的依偎在他怀里,哪怕一句话不说,他都感到身心愉悦。 可那一回他刚坐下,连杯茶还没吃完,就听她温声细语地说:“官人,我们和离吧。” 裴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她再次重复一遍,他才确定她的确向他提出和离。 在此之前,他们连脸都未红过一回。 裴珩起初以为是因为纳妾一事。 那日母亲哭哭啼啼,他听得心烦不已,便随口应了声“好”。 若真是纳妾,他可向母亲解释此事。 他对子嗣一向淡薄,并不是非要不可,或者他可搬来后院与她同住。 可她却说不是。 裴珩委实不能理解,“那为何非要和离?” 她神色温婉,声音亦如平日那般缱绻温柔,“我倦了,想换种活法。” 因为她厌倦他,所以要和离。 这样的话听在他耳朵里,着实刺耳难当。 他头一回因为一个女子而动气,“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么如你所愿。”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等他再次见到她时,她已经满脸鲜血滴躺在一堆狼藉中。 裴珩想起她失忆前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心里一阵阵发紧,喉结微微滚动。 如果那一日,他没有转头就走,而是留下来,像这段日子一样多哄一哄她…… 他又大步折返回禅房。 禅房里。 纾妍正捧着杯子吃茶。 她哭了半日,晌午与晚饭都没用,又饿又头疼。 可茶水吃进去根本不挡饱,反而越来越饿。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她以为是淡烟,谁知扭头瞧见便宜前夫站在门口。 她这回来不及把自己藏起来,身高腿长的男人一步跨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抱坐在腿上。 她瞪着他。 他却跟哄孩子似的,摸摸她的头,“饿不饿?” 纾妍:“不饿。” 肚子:“咕噜咕噜……” 她轻哼一声。 裴珩吩咐早已经回来的淡烟与轻云去弄些晚饭来。 两人听到小姐肯用饭,终于松了一口气。 到底还是姑爷有法子! 她二人赶紧去厨房里将热好的饭菜端入屋里。 晌午的那碟蟹黄包一个未动,虽味道不如刚出锅时好吃,但也比斋菜好吃。 裴珩知晓小妻子不爱吃斋菜,把包子放到她面前,“下回就算闹脾气,也不能饿肚子。” 纾妍:“我饿我自己,关大人什么事!” 裴珩夹了一个包子堵住那张嘴。 两人用罢饭,又各自去沐浴。 沐浴时,淡烟劝:“小姐就算生气,也不要跟姑爷提及七公子,毕竟过去那么久,提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对不对?” 是啊,都过去三年了。 她就这样不见了三年的时间。 还被老狐狸给骗了! 纾妍心里酸酸的。 若是她一醒来,他就痛快地把签好的《和离书》给她,她能跟他发展到这种地步吗? 纾妍回到房间时,裴珩已经躺在床上,正在翻看着那本她随身携带的手札。 明明他早已经看过,可如今上头记载的一切也成了她上当受骗的耻辱。 她想要拿回来,他却伸手将她抱到床里。 刚刚沐浴过的女子身段柔软馨香,莹润雪白的肌肤透着淡淡的粉色,让人恨不得抱在怀里揉一揉。 她气鼓鼓地瞪着他,“还我!” 裴珩把手札递给她。 纾妍藏到枕头里,背对着他躺进被窝里。 老狐狸体温高,暖过的被窝格外暖和舒适。 “为何哭成这样?” 他抚摸着她的背,“可是因为我这几日不在,有人欺负霓霓?” 差不多气消的纾妍闷闷道:“我只是想家。” 这话不算撒谎,她确实想家,尤其今日见了傅承钰,更加地想家。 她从前在家时,家里人管得稍微宽了些,她就觉得没有自由,总想着往外跑。如今不能回家,她心里又实在想得厉害。 “我从未离家那么久,我爹爹他们也一定很想我……” 话匣子一打开,似乎就很难收住。 纾妍心里其实还有些怪他害自己丢人,却又忍不住想要同他说从前在家时的事情。 草原上策马,球场与人比赛,偷藏父亲的酒,借着哥哥的名义在外头胡作非为,与姨母赴那些枯燥的宴会。 裴珩静静地听着,想象着她从前在闺阁中的模样。 调皮,骄纵,却又那样地鲜活热烈。 像夏季绽放的芍药,像冬日里的暖阳。 唯独不像过去三年的她…… 她哽咽:“裴叔叔,我想明日就回家去。” 裴珩:“再等等。届时我一定将你交到岳丈大人手中,让你同你的父兄姨母团聚。” 纾妍:“可我已经不想再等。我知晓裴叔叔不放心我,不如这样,大人借一些人给我,让他们护送我归家也是一样的。” “不行,我不放心,”他想也不想拒绝,“霓霓再给我一个半月的时间,届时我一定将霓霓亲手送到岳父大人手中。” 一个半月,似乎也很快过去…… 纾妍犹豫了许久,转过脸来,伸出细白的尾指,“裴叔叔不许哄我!” 这一回,裴珩伸出尾指勾住了她的手指。 她与他摁了手指还不够,下床拿了胭脂来,捉着他的大拇指在胭脂盒里摁了一下,把手札翻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示意他签字画押。 裴珩一时未动。 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珠的女子娇声娇气,“裴叔叔定是哄我,我看我还是回家好了。” 裴珩在空白处摁下一抹鲜红的印记。 她这才放下心来,把东西放回去后,刚要从他身上爬进床里,他却把她抱在胸前,大手握住她的后颈,嗓音低哑,“胆子越来越大,竟敢叫我画押!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纾妍:“我又没逼着裴叔叔画……” 她确实没有,但他不画,她就闹着要走。 生平头一回被威胁的裴珩觉得不讨回点东西,有些对不住自己。 纾妍已经感受到抵在小腹的灼热,隔着薄薄的一层丝绸,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巨大轮廓。 她想要起身,他却扣着她的腰不放。 这只不要脸的老狐狸! 她羞恼不已,伸手去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动,想要咬他,他已经堵住她的唇。 他用力地吸吮着她的唇瓣,像是要将她吃进去。 她嘴唇有些发麻,不自觉地张开嘴,他立刻趁虚而入,柔软湿热的舌探入她口中,色情而又极尽挑逗地**着她的口腔与舌头。 涎液顺着她的嘴角滑落。 桌上的灯将两人的身影映在窗户上。 接吻的暧昧声响在静谧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院子里的淡烟与轻云面红耳赤。 轻云:“这是不是床头打架床尾和?” 淡烟:“应该是。” 反正她现在瞧出来了,姑爷是舍不得小姐的,否则也不会被小姐赶出房后又巴巴进去哄。 —— 屋子里的气温似乎不断攀升。 纾妍不自觉地扭着腰身,柔软的心口抵着便宜前夫结实滚烫的胸膛。 直到他的手探进她的亵裤,指骨抚向早已透湿的地方,她醒过神来,一把捉住那只大手。 她不能又被他迷惑…… 裴珩松开她的唇,却并未抽回手。 他轻轻揉弄着:“除了想家,可还有别的缘由?” 就算想家,她也不会说出讨厌他的话来,就像为了别的男人而埋怨他。 她不作声,跟只小猫似的趴在他颈窝娇娇/喘/息,喘得他魂儿都要丢了。 裴珩猛地与她掉转位置,将她欺在身下。 她像是受到惊讶,一滴泪珠顺着洇红的眼角滑落。 裴珩惊觉,与她待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他对她的欲望越难抑制。 比如他一想到她也许是为了旁的男人嫌他,他就恨不得狠狠地惩罚这个水做的娇娃娃。 “裴叔叔……” 她声音柔媚入骨,让人想要揉碎她。 他嗓音沙哑嗓音“嗯”了一声。 她偏过脸,湿润的眼睫颤如蝶翼,“我好困……” 裴珩忍了又忍,将位置掉转回来,让她趴在心口。 她不肯,“我这样会睡不着。”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怎么睡不着?” 纾妍小声嘟哝,“裴叔叔岂不是明知故问……” 他顶着她的小腹,她睡得着才怪。 话音刚落,他呼吸顿住,吞咽的声音更大。 纾妍悄悄抬起眼睫,撞进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瞳里。 像是要吃了他。 她立刻闭上眼睛。 原本只是装睡,可这样趴在他胸前,竟也格外地安心。 很快传来她绵长的呼吸声。 这个贯会撩拨,却一点儿不负责的小东西! 可看着她恬静的睡颜,裴珩就不忍心扰醒她。 他在她额角淡淡的疤痕上印下一吻,搂着她沉沉睡去。 * 翌日。 纾妍醒来时,身侧早已空无一人。 若不是老狐狸的大帽还在,她还以为昨夜不过一场春梦。 这时,淡烟端着热水入内。 她上前一边服侍纾妍盥洗,一边道:“姑爷怕吵小姐睡觉,去了别处晨练。” 正说着,外头传来脚步声,正是晨练归来的裴珩。 八月的天气,霜重风冷,他身上单薄的衣衫却被汗水湿透,服帖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矫健的轮廓。 淡烟见状重新打了一盆热水放在屋里后退了出去。 裴珩当着小妻子的面脱去身上湿漉漉的衣裳,拿手巾擦拭身体上的汗渍。 屋子里窄**仄,全是他身上的气息。 纾妍的父兄都是武将,她又自幼爱往军营里跑,对男人的汗臭味再熟悉不过,可不知为何,她竟一点儿也不觉得他身上的汗味难闻。 她偷偷地瞟他一眼。 宽肩窄腰,结实劲瘦,汗珠顺着光洁的脊背,没入亵裤…… 他突然转过身来。 纾妍立刻收回视线,面颊烧得滚烫。 一刻钟后,穿戴整齐后的裴珩吃了两杯茶后,又倒了一杯茶,行到床边坐下,把茶水递给她。 纾妍不肯接。 他送到她嘴边。 她嗓子干得很,也没坚持,心安理得享受他的服侍。 喂完她吃水,他伸手抚摸着她红肿的眼角,“还疼不疼?” 纾妍:“有一点。” “既知疼,下回就莫要哭。” 裴珩握住她的右手手指。 “我偏要哭。” 她想要抽回手,一个冰凉的物件套在她中指上。 是一枚金丝镶东珠宝石蛛网戒指。 黄金映着雪肤,那颗圆润的东珠在昏暗的灯光下流光溢彩,映得她本就修长雪白的手愈发夺目。 最妙的是这戒指有趣别致,不同于其他宝石或是黄金制成的戒指。 纾妍自幼见惯好东西,一看工艺便知这是皇宫里流传的老物件,怕是有钱也难买。 他温声问:“这是要给你的生辰礼物,原本想要等你回家再拿给你玩,昨日朝会后突然想起,所以就归家取了来。可喜欢?” 纾妍垂睫不语。 她的生辰早就过了。 其实,按照她的记忆,她今年本该是及笈的年纪,以家里人对她的宠爱,她将会有一场盛大的及笈礼,正因如此,她那日才不愿意庆贺。 想起这些,她心里又有些难过。 她丢了的那些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大人可曾见过我的及笈礼?” 在她眼里,他们两情相悦,她又不到十六就嫁给他,按照时间上来算,他们怕是已经订婚,那么身为未婚夫,他应该会去观礼。 裴珩一时沉默。 她及笈时,沈家已被抄家,根本没有什么及笈礼。 他的父亲已经尽了最大的能力保住她。 裴珩收到信赶去接她时,她站在沈家被查封的旧宅前。 瓢泼大雨中,全身湿透的少女仰起脸望着他:“大人,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那是他们认识的伊始。 也是她骗他的伊始…… “大人?” 他回过神来,“见过,是我见过最盛大的及笈礼。” 她信以为真,眼里浮现出羞涩的笑意,“我就知道!” 裴珩见她终于高兴起来,轻轻揉捏着她的手指,“其实帝都也很好,霓霓若是愿意,过些日子我带霓霓去打猎。” 纾妍既未说好,也没说不好。 反正她只在帝都待一个半月,若是他有空带她去玩,自然是好, 若是他没空,那便罢。 裴珩又与她说起帝都秋冬季值得赏玩之处,她小声嘀咕,“我又待不到那时候。” 裴珩不置可否,教她,“以后谁若是敢让霓霓不高兴,霓霓随意处置便是,莫要为了旁人让自己不痛快。” 纾妍:“若是裴阁老欺负我,我也能处置?” 愈发小性! 裴珩的眸光落在她微微敞开的领口处,燥热难耐,吃了一口茶,“那要看霓霓想要如何处置?”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从前在家不高兴时,阿白总能哄我好高兴。不如裴阁老今日也做我的阿白,哄我高兴一回,如何?” 裴珩心下一沉,“阿白是谁?” 她眨眨眼,“阿白是一条狗,长得可漂亮了,夜里总爱钻进我被窝里,还喜欢舔我的脚,我让它坐就坐,跪就跪,可会哄我高兴了。” 裴珩:“你怎么不上天!” “是裴叔叔让我说!”她一脸无辜。 裴珩:“我要去向母亲请安,待会儿回来陪你用早饭。” 她轻哼一声,“不用大人陪,我自己会吃。” 没良心的东西! 裴珩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她捂着脸控诉,“裴叔叔捏我做什么?” “罚你!” 裴珩轻捻着指腹残留的温热触感,起身出了屋子。 他刚出院门,顶着两个黑眼圈的书墨迎上前来。 裴珩并未停下脚步。 书墨赶紧抬腿跟上去就见自家公子似乎心情极好,心里十分奇怪。 难不成昨夜两人又和好如初了? 裴珩:“待会儿回城买条狗,把她身边的人带上。” 书墨应了声“是”,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与自家公子听,包括云阳县主让纾妍抄写经书,李素宁放任自己的婢女故意打翻她的红枣茶,以及云阳县主送杏子一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末了,觑着自家公子逐渐凝重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听说,娘子昨日打听过一位姓傅的施主,之后去了伽蓝殿,在里头待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后哭着出来了。” 裴珩的脚步顿住。 * 淡烟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小姐的手指,“这枚戒指好漂亮,姑爷送的?” “老狐狸送给我的生辰礼物。” 纾妍把手伸到她面前,“老狐狸还说我的及笈礼是他见过最盛大的及笈礼。” 淡烟听了这话,眼眶一热,差点没打当场落下泪来。 小姐及笈那日的情景,她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纾妍见她神色有异,“怎么了?难道老狐狸骗我?” “当然没有!”淡烟挤出一抹笑,“小姐的及笈礼自然是最好的!” 一脸天真的女子弯着眼睫笑,“老狐狸还说再过一个半月就送我归家呢。” 淡烟神色一僵,“是吗?” 昨夜不是和好了吗? 怎姑爷会答应送小姐归家? 纾妍:“老狐狸还画押了。” 淡烟还想要问得再详细些,外头再次传来敲门声。 淡烟赶紧去应门。 是一个极为脸生的小沙弥。 他把一封信递给淡烟,说是有位姓傅的施主让人送来。 淡烟一听便知是七公子,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她捏着似千斤重的书信回了屋子,将信递给还在把玩戒指的纾妍。 纾妍:“是什么?” 淡烟:“是七公子差人送来的信!” 纾妍赶紧接过来。 拆开一看,里头装着一枚花笺,上面只有一句话:我在后山桃林等妍儿,不见不散。 昨日纾妍本来以为傅承钰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她,没想到居然邀她见面。 可老狐狸还在寺内…… 不过,她即将回青州,这也许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淡烟劝:“都过去那么久了,小姐不如就算了!,万一姑爷撞见就麻烦了!” 七公子居然连姑爷纳妾一事都知晓,可见已经将小姐的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若是七公子要报复小姐…… 她不说这话还好,纾妍立刻想到昨日傅承钰在她跟前提及老狐狸纳妾一事,轻哼一声,“当初他要纳妾,可没怕我瞧见!” 再说,他们本就已经和离,她又不是背着他偷人! 她吩咐,“打些冷水替我敷一敷眼睛。” * 云阳县主望着自己有些心不在焉的长子,蹙眉,“九郎这是怎么了?” 裴珩回过神来,“昨夜没睡好罢了。” “我还以为九郎是高兴。”云阳县主眉目舒展,“毕竟九郎这是头一回做父亲。” 裴珩神色一滞,“何意?” 云阳县主将沈氏癸水未至,喜嗜酸一事说与他听。 裴珩最后与自己的小妻子最近一次真正同房是在半个月前,再往前那都是三个月以前之事,且不说秦院首正在给她挑理身子,即便有孕也不可能那么快有反应。 裴珩:“只是脾胃不好罢了。” 云阳县主以为他还不知,也就没再问。 这时,一旁的李素宁捧着一盅汤上前,含羞带怯,“表哥这几日操劳,这是刚炖好的参汤,表哥尝一尝。” 裴珩却并未接,语气冰冷,“我有话同母亲说,你先退下。” 李素宁眼圈一红,看向云阳县主。 云阳县主:“你先下去吧。” 她喃喃地应了声“是”,把汤放在桌上,行礼告退。 云阳县主蹙眉,“你怎这样不待见素宁,再怎样她也是你表妹。” 裴珩:“她留在家中多有不便,母亲将她打发了吧。” 居住在府上的亲戚也不知李素宁一个,从前他从不过问这些内宅之事,如今竟毫不讲情面地要赶李素宁出府。 就算他无意将李素宁收入房中,也不至于做到这一步。 云阳县主诧异不已,还未说话,他已经起身告辞。 待他出了院子,李素宁才敢出来,红着眼睛望着她。 云阳县主不耐烦人家家哭哭啼啼,“你这些日子可是见你表嫂了?” 若不是李素宁得罪了他妻子,她实在想不通他怎会要赶李素宁走。 李素宁:“我亲近表嫂还来不及,哪里敢得罪表嫂。” 云阳县主蹙眉不语。 长子如此不喜李素宁,再加上沈氏兴许已经有身孕,这个节骨眼纳妾也不妥当。 不过李苏宁到底服侍她那么久,待她也十分有孝心。 等归家后,她出面替她寻一个好人家,届时再给她添一些嫁妆,将她风光嫁出去。 思及此,她神色缓和些,“这些日子你好好待在院内,莫要再往你表哥跟前凑。” 李素宁听了这话,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垂下眼睫掩下眼底的恨意,口中却十分乖巧地应了声“是”。 * 裴珩一回到屋里,就瞧见自己的妻子正在桌前画眉。 今日天气极好,明媚的阳光在她雪白的面颊上镀上金色的光,神情娴静而温柔。 这些日子来,她在寺庙里一向素面朝天,穿得也极为素雅,更别提描眉涂脂。 裴珩想起上一回见她梳妆,都是两年前的事儿了。 依稀记得那一日他得有些早,醒来时她正坐在妆奁台前描眉。 她的眉生得极好,形如远山,不画而黛。 许是察觉他醒来,她回过头来,问:“官人,我这样好不好?” 裴珩当时有个极重要的议会,因起得太迟,只说了一个“好”字,就匆匆离去。 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她梳妆。 裴珩行到她跟前:“打扮成这样去见谁?” 纾妍没想到他回来,心里莫名有些慌张,放下眉笔,打开胭脂盒,“哪有见谁,我只是随便画画。” 裴珩在她身旁坐下,“我来帮霓霓。” 不等她拒绝,他已经用指腹沾了一些,左手勾着她的下巴,右手动作极轻柔地涂抹在她的唇上。 他神情专注,就像是在处理国家大事。 纾妍一直觉得,一个男人认真专注时最吸引人,尤其这个男人不仅生了一副好相貌,还位高权重会哄人。 就因为这,她当初就移情别恋? 她真是这么肤浅而贪慕虚荣的女子? 纾妍的眸光顺着他的眼睛下滑,最后定格在他凸起的喉结上,脑海里不知怎的浮现出他浑身汗涔涔…… 就像是沾染了情欲,堕入情网不能自拔的谪仙。 所以她因此而迷恋他? 可她婚前也不可能同他做那种事…… 还有上一回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画面。 眉目若雪的男人手持油纸伞站在大雨中,朝她递出一只手。 雨水虽模糊了他的面容,那只手却极为清晰,就连虎口处的齿痕清晰可见,雨水一滴一滴地砸落在他手上,大拇指的玉扳指被洗刷地愈发晶莹剔透。 “既无处可去,随我回家吧。” 她会没地方去? “裴叔叔婚前帮过我?”她好奇。 他的手顿了一下,“何出此言?” 纾妍将雨中的场景说给他听,“是因为我同爹爹吵架,离家出走了?” 后来趁虚而入,哄得她变了心? 裴珩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纾妍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裴珩:“霓霓最近在寺中可见过什么人?” 纾妍自认为坦荡,“碰见过一个朋友。” 裴珩:“既是朋友,不如请来坐一坐,我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若换作刚醒来时,纾妍必定愿意介绍傅承钰给他认识,也好叫他瞧一瞧她喜欢的男子是什么样。 可他们之间已经不清白。 人一旦不清白起来,就难免有些见不得人。 她撒谎,“他已经走了。” 他突然停下来,修长的指骨拢着她粉白的面颊,“是吗?” 纾妍“嗯”了一声,瞥了一眼镜子,发现老狐狸画得居然还不错。 她正要夸一夸他,他突然低下头**着她嫣红饱满的唇瓣。 他怎老是亲她! 纾妍被他舔得心都痒了,伸手去推他,却被他反手缚住手腕背到身后去。 她挣脱不得,只能任由他亲。 好在这个吻持续了不到半刻钟,他便松开她。 纾妍拿镜子一照,她左边嘴唇的胭脂吃的干干净净,右边却完好无损。 “大人这是做什么?” 眼睛湿润的女子抱怨。 裴珩:“不过是想尝尝霓霓唇上的胭脂是什么味儿。” 纾妍:“胭脂又不是糖!” 裴珩:“好甜。” 纾妍的脸倏地红了。 不要脸! 她拿指腹沾了一些胭脂,重重抹在他唇上。 他倒未恼,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胭脂。 纾妍觑了他好几眼。 他唇色本就嫣红,摸了胭脂后娇艳欲滴,让人想要狠狠咬一口。 他停下来:“霓霓也想尝一尝?” “谁要尝了!” 她轻“呸”一声,“以为谁都裴叔叔似的……” 裴珩没说话,伸手抚摸着她平坦的小腹。 纾妍:“做什么?” 裴珩:“我在想这儿有没有小宝宝?” 纾妍的脸倏地红了,说话都开始结巴:“怎,怎会有小宝宝?” 那天夜里,他不是说不会有吗? 裴珩:“若真有了,霓霓会喜欢他吗?” 纾妍被他吓坏了。 她自己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呢,怎能在肚子里揣个孩子。 裴珩收回手,“怕什么,不会有。” 纾妍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盯着他瞧。 老狐狸不仅生得漂亮,人还聪明,想来生出来的孩子也很漂亮聪明…… 两人用罢早饭后,纾妍见时辰不早,催促:“大人还不走?” 正在吃茶的裴珩睨她一眼,“赶我?” 被人拆穿的女子脸微微有些红,“我只是担心大人太忙。” 裴珩收回视线,继续吃茶。 纾妍时不时地看向沙漏,说话都有些心不在焉。 大约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他终于在她期待的眼神中站起身来。 纾妍十分殷勤地把大帽递给他。 他没接,低下头示意她给自己戴上。 若换作从前,纾妍肯定不想帮他戴。 他个子生得高,她嫌累。 但她着急赴约,只好勉为其难。 帮他系下颌带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那对利眸仿佛要将人心底藏着的秘密给勾出来,莫名心虚的纾妍系了好几次才替他系好,还特地给他理了理衣领,贤惠极了。 裴珩盯着她瞧了片刻,突然一把勾住她的腰,低头在她耳边道:“你认识我的时间尚浅,可能不太了解我,我这个人最讨厌旁人惦记我的东西,依我看,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朋友以后还是莫要接触得好,免得惹我不高兴。” 她心尖一颤,正要问他什么意思,他已经松开她,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待院门关上,姝妍重新画好妆后,算着便宜前夫出了寺庙,这才在淡烟担忧的眼神里去赴约。 可一拉开院门,便宜前夫赫然出现在门口的马车旁。 纾妍:“!!!” 他这是没走,还是又回来了? 裴珩的眸光落在她娇艳欲滴的唇上,“这是要去哪儿?” 纾妍:“我,我出去走走。” 裴珩:“时间怕是来不及,收拾东西,准备回府。” 纾妍惊诧:“怎这样突然?” 裴珩反问:“舍不得此处?” 纾妍咬了咬唇,“不如裴叔叔一个半月后再来接我,我不想回去了。” “不行,”裴珩想也不想回绝,“过两日中秋节,我怎能留霓霓一人在此。” “一个人有什么不行,”她闹起脾气来,“我这儿挺好的。” “可我不放心,”裴珩行到她跟前,“霓霓如今什么都不记得,外人若是哄了霓霓也未可知。再者,和离是两个人的事,霓霓不在场,此事便办不了。” 纾妍迟疑,“那明日回去不行吗?” “就今日,”他不肯松口,“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两刻钟后回来接你。” 不近人情的老狐狸! 纾妍气呼呼地回了禅房,又怕傅承钰等不到她会着急,提笔写了一张纸条,让淡烟悄悄拿去给傅承钰。 可淡烟刚出禅院没多久,就被书墨堵住去路。 他笑:“淡烟姐姐这是要去哪儿?” 淡烟攥紧了拳头。 * 湖心小筑。 书墨:“果然如公子所料,七公子几日前确实来过寺庙。”说完,又将那张截获来的纸条呈上前。 擅离职守可是大罪,也不知七公子是怎么想的! 裴珩看了一眼,将纸条揉捏作一团,冷冷吩咐,“叫十九封锁消息,在大军未返都前,不要让第二个人知晓他擅离军中!” 书墨应了声“是”,小心翼翼询问:“那京巴还买吗?” 话音刚落,裴珩冷睨他一眼。 书墨:“……” 买还是不买? * 禅院。 纾妍没想到淡烟会这么快回来:“七哥哥怎么说?” 淡烟掩下心中慌乱:“七公子没去,兴许七公子只是逗小姐玩。” 不可能! 纾妍不相信:“七哥哥绝不是那种人!” 这时,有人入院。 淡烟看了一眼来人,立刻低下头去。 裴珩:“马车已经在外头,走吧。” 纾妍不动。 裴珩睨她一眼:“想我抱你?” 谁要他抱! 纾妍抬脚出了屋子。 第40章 第40章今晚在这儿睡(大修) 一刻钟后,马车行驶在回城的官道上。 纾妍望着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巍峨寺庙,心里感到一阵失落。 她怎么都不相信七哥哥故意逗她。 也许七哥哥心中还在怨她,所以临出门前又后悔了。 怕是以后再没有机会见了。 纾妍叹了一口气,收回视线,一扭头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 自从上马车后,他就不曾与她说过一句话,眼下还用这种眼神看她。 就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情。 她才没错什么! 于是纾妍不甘示弱地看回去。 两人对视片刻,裴珩收回视线,继续看公文,但一个字也未看进去。 这时,外头下起雨来,湿冷的风透过窗户钻进马车里,纾妍打了个哆嗦。 一只洁白似玉的大手关上窗户。 马车里瞬间暖和起来。 纾妍的眸光落在他虎口处淡淡的齿痕上,偷偷拿眼角觑他一眼。 他又在看她。 纾妍:“大人总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裴珩:“我在想霓霓从前未出阁时是否很爱交朋友。” 纾妍:“那是自然,整个青州各行各业都有我的朋友。” 裴珩:“岳丈大人都不管?” 纾妍:“我又不往家里领。再说我爹爹又不像大人似的,这不许,那不许。” 言外之意,他管得比她爹还宽。 裴珩:“想来这当中也一定有不少人仰慕霓霓。” 从小到大,倾慕纾妍的人确实极多。 光是她爹爹的同僚当中,想要与她订娃娃亲的都有不少。 甚至胆子大些的,还偷偷给她写信。 虽然她不喜欢那些人,也时常觉得困扰,但在前夫跟前,也算有底气。 免得他觉得她没人要似的! 哼,让老狐狸后悔去吧! 她扬起雪白的下巴,“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裴珩将她得意又骄傲的神情尽收眼底。 看来她当初招惹的还不止小七一个! 不过是小孩子脾气罢了,能有几分真。 他重新拿起公文,“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纾妍“哦”了一声,从暗格里拿了一本书看。 马车里颠簸,她浑身难受,依靠在马车车璧上。 裴珩看她一眼,“不舒服?” 纾妍“嗯”了一声,娇声娇气,“这样坐着腰好痛。” 裴珩板着脸把她抱在怀里。 纾妍终于瞧见他不那么好看的脸色,迟疑,“裴叔叔是在同我不高兴吗?” 裴珩:“并无。” 纾妍信以为真,舒服地窝在他怀里,柔软雪白的小手还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他腰间玉扣,那副天真的模样怎么都瞧不出半个时辰前还打算与人私会。 裴珩想起纸条上的内容,心里的火气止不住地蹭蹭往上蹿,几次想要将那只手拨到一旁去,却最终什么也没做,任由那只不老实的小手在腰间犯上作乱。 * 纾妍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 她一睁开眼,就对上老狐狸比明月还要亮的漆黑眼眸。 四目相对,她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那种感觉很奇怪,弄得她一颗心有些酸胀。 她立刻错开视线。 他温声道:“到了。” 她从他怀里坐起身来,见外头有些光亮,推开窗一看,马车竟然停在澜院门口。 正愣神,裴珩已经将她抱入房中,待她站稳后,“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先睡吧。” 还有些迷糊的纾妍揉揉眼:“大人今夜不回来了?” 裴珩反问:“霓霓想我回来吗?” 纾妍醒过神来,发现这话倒像是在邀请他来后院住,立刻道:“不想!” 裴珩抚摸着她的头,像哄小孩一般:“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半月,霓霓最好哪里都不要去,否则惹了我不高兴,我会毁约。”言罢,向外走去。 淡烟也跟着出去。 直至出了院子,淡烟扑通跪在裴珩跟前,伏地告罪:“姑爷,小姐她同七公子只不过相识一场,绝没有任何私情!” 裴珩摩挲着虎口的牙印,缓缓道:“她年纪小不懂事,我不会怪她,但若是再有下回,你不必留在她身边!” 淡烟瑟瑟发抖地应了声“是”。 裴珩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冷汗淋漓的淡烟平息了好一会儿才回屋。 纾妍见她红着眼回来,握住她的手,“怎么了?” 淡烟挤出一抹笑,“有一只飞虫入了眼。时辰不早,我服侍小姐早些歇息吧。” 也不知是不是睡过一觉的缘故,还是因为没人暖被窝,纾妍怎么都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快天亮时,终于有了睡意。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晌午,天气转晴。 她打算出府逛逛,淡烟却百般阻挠。 一连两日皆是如此。 到了第三日,纾妍又想要出府去玩,淡烟再次拦着她。 她不禁有些恼了,“你这几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淡烟又不能与她说实话,只好跪在她跟前,“小姐,听我一回,无论如何熬过与姑爷约定的时间再出门去,好不好?” 纾妍一直拿她当姐姐看,忙将她扶起来,“我不出门就是,你快起来!” 淡烟哄她,“小姐若是无聊,不如去听雨堂瞧瞧姑爷?” 眼下姑爷已经知晓小姐同七公子私会一事,心中怕是对小姐有气才不来后院。 若是小姐主动去见姑爷,姑爷指不定就心软了。 纾妍想也不拒绝:“不去!” 他都不来后院,她干嘛要去见他! * 皇宫。 御书房里。 端坐在榻上的两个男人正在对弈。 手持黑子的元熙帝望着面前神情淡然的男人,冷哼一声,“裴卿出的好主意!” 裴珩并未因为天子之怒感到惶恐,神色淡然:“陛下只让人想办法,这是微臣唯一能够想到的法子。” 元熙帝冷笑一声,落下一黑子,“那裴卿告诉朕,九个月后,朕去哪儿变个孩子出来!” 裴珩建议,“陛下正当盛年,若是愿意,今日也来得及。” 元熙帝:“……” 裴珩落下一白子,道:“且陛下登基以来,夙夜忧勤,图治于天下,实在是百姓之福。今又奉中宫大喜,实在是上苍感念陛下仁德。” 元熙帝听了这话,斜他一眼,“朕现在瞧出来了,在这件事上,裴卿比朕积极。就是不知裴卿这是为公为私。” 裴珩道:“于公于私都有。于公,沈大将军乃是忠臣良将,弃之不用,实在可惜。于私,他是微臣的岳父,微臣自然希望他能够早日归帝都,与微臣的妻子相聚。” 他这话实诚得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只是元熙帝一想到自己平白多了个“皇子”,这口气儿怎么都不顺,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说来裴卿今年也都二十有八,年纪也不小,怎么不赶紧弄个儿子出来玩?” 裴珩:“微臣没有陛下这样的好福气,不过若是下回陛下有这种需要,微臣也尽可能凭空变出一个来。” 元熙帝咬牙:“……朕有时一直在想,裴卿这样的人,哄起女子来该是什么模样。” 裴珩想起那只成日里想要出去玩的小猫,“大抵与这世间其他男子没什么区别。” 元熙帝一脸戏谑,“我还以为裴卿会说自己压根不会哄女子高兴。” 裴珩:“这天底下没有不会哄女子的男人,端看愿不愿意罢了。” 元熙帝闻言,想起后宫里那个看似温婉恭顺,实则心机深沉的女子,微微蹙眉。 他沉思片刻,道:“那裴卿待会儿就替朕拟旨,中宫有喜,朕心甚悦,朕要大赦天下!顺便再替朕送一道秘旨去岭南,就说朕听闻卿在岭南荔枝种得极好,让他回帝都给朕讲一讲,究竟有无法子将百越国的荔枝种到大端的土地!” 裴珩:“微臣领旨。” 元熙帝挑眉:“既是中宫有喜,朕心里高兴,明日就是中秋,又是大军凯旋归来之日,朕自当设宴款待群臣,那就请裴卿携夫人出席。朕也想瞧一瞧,沈爱卿究竟生了一个怎样的好女儿,把朕的肱骨之臣迷得七荤八素,脸都不要了出这种馊主意!” 说到这话,裴珩蹙眉不语。 元熙帝有些稀奇,“怎么,朕瞧不得?” 裴珩:“想必陛下也知微臣的妻子生了病,并不知晓自己的母族举家被流放,陛下若是真想见,微臣恳请陛下看在昔日沈大将军曾为国戍边二十余载的份上,莫要让人在席间提及此事。” 元熙帝听了这话,久久没有作声。 任何时候,忠臣良将都值得敬重。 他还是太子时,就极其敬重沈大将军的为人,谁能想到这样一名忠臣良将只因为得罪先皇宠妃,被举家流放到岭南种荔枝。 偏他还把荔枝种得极好。 元熙帝:“朕准了。” “多谢陛下体恤。”裴珩放下手中的棋子,“这一局陛下赢了。 元熙帝望着棋盘上险胜半子的棋局,知晓他今日让得辛苦,笑:“裴卿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弱点。” 裴珩不以为然,“她不是微臣的弱点。” 元熙帝才不信他的鬼话。不过一个男人有了弱点也就有了人味,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是他的臣子。 他很放心。 * 裴珩自宫里出来时已经傍晚,朝霞满天。 书墨忙迎上前:“公子已经好几日未回家,今日是归家还是去衙署?” 裴珩抬头看了一眼火红的天,“归家。”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听雨堂门口。 裴珩一下马车就吩咐书墨把自己私养的护卫首领唤来,将草拟好的秘旨以及一封信递给他,道:“即刻带上一堆人马,去岭南护送沈将军一家回来。小心服侍着,若是路上有半点闪失,提头来见!” 首领离开后,书墨一脸喜色,“若是娘子知晓此事,怕是要高兴疯了!” 这些年公子没少在里头使劲,如今终于成了! 想起自己的小妻子,裴珩轻轻揉捏着眉心,“这几日她都在做什么?” 书墨:“娘子日日待在院中,哪儿也没有去。” 裴珩:“上回让你弄的东西呢?” 书墨赶紧出门去,片刻的功夫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狗入内,“这是轻云挑的,说是与娘子从前在家时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裴珩示意他放在书案上。 小狗与他的手掌差不多大,颤颤巍巍地站在案上。 帝都的人养宠成风,裴珩对这些一点儿也不敢兴趣。这么小的东西,也不知要如何讨主人欢心。 他伸出手指在它腹部轻轻一戳,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呜咽不止。 书墨:“……” 裴珩拿帕子慢条斯理擦干净手指:“去把她请来。” * 纾妍简直快要闷死了。 都是老狐狸不好! 早知她就不该同他做什么破约定,指不定现在都在归家的路上! 这时,院来传外叩门声。 轻云赶紧去应门。 书墨站在外头。 他低声道:“我替公子来传话。” 轻云赶紧去回禀自家小姐。 纾妍:“让他进来。” 她倒要看看老狐狸有什么话说。 片刻的功夫,书墨入内,一眼便瞧见廊庑下正在逗弄鹦鹉的娘子。 她穿着一件家常的胭脂色衣裙,满头青丝随意帝在脑后绾成一个髻,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整个人明艳夺目,令人不敢逼视。 娘子自从得了离魂症怎越来越美了…… 书墨低下头去,“公子请娘子去书房坐坐。” 纾妍神情蔫蔫:“他自己没腿,不能走过来?” 书墨:“公子给娘子准备来一件极其有趣的礼物,对吧,轻云姑娘?” 轻云立刻点头,一脸兴奋:“小姐瞧来了一定很喜欢!” 纾妍半信半疑,“真的?” 淡烟已经拿了遮阳伞来,“小姐刚好出去走走。” 纾妍这才勉为其难出门去。 她决定再跟他谈一谈关于约定之事。 这回她绝不能再上他的当! 抱着这种决心,一刻钟后,纾妍出现在听雨堂的书房门口。 偌大的书房空无一人。 书墨并未进去,笑:“兴许公子去了别处忙,娘子可先进去等等。”还贴心地替她关上门。 纾妍甫一入内,就听到一声小狗的叫声。 她心中稀奇,循着声音找去,果然在书案下发现一只刚足月的小京巴犬,全身通体雪白,唯有一对眼睛漆黑如墨,湿漉漉的,格外招人疼。 她眼睛顿时亮了,不顾形象的跪坐在地毯上朝它伸出手,小心地托住它小小的身体,将它托了出来。 小狗呜咽两声,舔了舔她的手指。 纾妍的心都化了,伸手摸摸它的小脑袋瓜子,连人出现在身后都不曾注意。 直到眼前出现一抹绯红的衣摆,她才抬起头来,只见便宜前夫大刀阔斧地在紫檀木圈椅上坐下。 跪在他两腿间的纾妍乌瞳湿润地望着他。 裴珩喉结滚了一滚,伸手一把拎住小狗的脖颈,将它拎到自己怀中。 像是受到巨大威胁的小狗呜咽不止。 纾妍心痛不已,一时忘记自己还在生他的气,身子不自觉地伏在他膝上:“裴叔叔都弄疼它了!” 裴珩:“喜欢?” 完了,又要上他的当了! 可这个当,她又是心甘情愿上的。 纾妍诚实回答:“喜欢。” 裴珩朝她伸出手,“还不快起来,成何体统!” 纾妍握住他的手指站起身来。 裴珩将她拉坐在身旁的椅子上,这才把那只小狗递给她。 纾妍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小狗柔软雪白的皮毛,眼圈微红,“裴叔叔哪里寻来的?” 她从前却是养过一只小京巴,叫小白,只不过养了两个月就误食老鼠药死掉了。 她找遍青州也没能寻一只一模一样的来,为此大哭了一场。 没想到老狐狸的这一只跟那只简直一模一样。 裴珩:“捡来的。” 纾妍才不信,“裴叔叔寻我来可是有事?” 她从前在家时,每回她爹爹要说一些她不乐意的事,必定会先送一些小玩意她高兴。 老狐狸有时待她,跟她爹没什么两样。 裴珩一时没有言语。 过去三年里,也不知她为父兄之事在背地里流过多少眼泪,如今她什么都不记得…… 裴珩:“高兴吗?” “高兴,”纾妍弯眉嗔笑,“谢谢裴叔叔。” 裴珩惬意地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留下来陪我用晚饭。” 看在小狗的份上,纾妍笑眯眯地点点头。 这还是纾妍成婚三年来第一回在听雨堂用晚饭,素日里孤寂清冷的书房似多了一丝烟火气。 裴珩望着坐在对面用饭的小妻子,突然觉得有个人这样长长久久陪着自己极好。 就是那只小狗实在烦人。 裴珩扫了一眼卧在她怀里的小狗,“哪有人用饭时抱着狗,将它放到一旁去。” 她放下筷子:“那我抱它回去?” 裴珩盯着她瞧了片刻:“用饭时不许拿手摸他。” 纾妍弯着眼睫笑。 饭后,纾妍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见便宜前夫要处理公务,便起身告辞。 裴珩道:“再坐会儿,我大概还需一刻钟结束。顿了顿,又道:“我有话同霓霓说。” 纾妍只好又坐回去。 怀里的小狗挣扎着要下去。 纾妍把它放在地毯上,它在书房内转了几圈竟入了他的卧房。 纾妍又不好贸然入内,看向便宜前夫。 正在看公文的裴珩头也未抬:“这里没有你不能进的地方。” 纾妍这才入内。 这还是她头一回跨入便宜便宜前夫的私人领域,一股子极淡的冷香扑面而来。 纾妍想起淡烟曾说老狐狸时常熬夜,自己还曾为他制过香料,想来就是这些。 屋子里摆设极简,一张拔步象牙床,一只存放衣物的衣柜,以及悬挂一套紫红色朝袍的木施。 纾妍弯腰抱起正在啃床腿的小狗,正欲出去,便宜前夫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他看了一眼窗外:“外面下雨了,今晚就在这儿睡。”【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0-50 第41章 第41章咬她(大修) 纾妍侧耳倾听,窗外淅沥淅沥,果然下起雨来。 裴珩已经入了屋子,伸出手与他一同抚摸着小狗的小脑袋瓜子。 狗实在太小,他的手几乎覆盖住小狗的身体。 感知到危险的小狗瑟瑟发抖,呜咽不止。 纾妍不满,“裴叔叔总吓唬它做什么。” 裴珩收回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纾妍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裴叔叔要与我说什么事?” 裴珩:“霓霓可还记得我那个朋友的事情?他大概还有一个月归帝都,但我还是没能想好同他的孩子说。” “为何?”纾妍不明白,“能够一家团聚比什么都强。” 裴珩道:“她的哥哥因为当初之事伤了腿,不良于行。她同她哥哥感情极好,怕是要伤心难过。” 纾妍没想到竟会如此,叹了一口气:“那可怎么办呀?” 裴珩摸摸她的头:“那就迟些再说。我让人准备热水给霓霓沐浴。” 纾妍忙拒绝,“我,我回去睡。”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轰隆”一声雷响。 她吓得缩了缩脖子。 裴珩伸手将她拥入怀中,“是我屋里的香没了,我夜里睡不着,想让霓霓陪我。” 纾妍小声道:“既然如此,裴叔叔何不再寻个好婶婶,夜里也好给裴叔叔铺被暖床。” 裴珩在她耳朵咬了一口,“再胡说八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纾妍捂着耳朵娇声娇气喊“痛”。 裴珩伸手替她揉揉耳朵,命人备水给她沐浴,自己则继续去处理公务。 大约两刻钟的功夫,周身氤氲着玫瑰甜香的女子抱着小狗出来。 裴珩正聚精会神地看公文,眉头紧锁。 纾妍扫了一眼那纸公文。 好像是江南道的税收出了岔子。 裴珩回过神:“困了可先去睡,不必等我。” 纾妍:“看着裴叔叔送我小白的份上,我给裴叔叔变个戏法好不好?” 裴珩放在手中的公文:“霓霓还会变戏法?” “自然。”纾妍把怀中的小狗放到地上,拿出一方帕子覆在他眼睛上,“我数到三,裴叔叔才能把帕子拿下来。” 裴珩看她这样神秘,以为她真会变戏法,在她数到三时,拿下帕子,待瞧清楚她的“戏法”,愣了一下,扶额笑了起来。 纾妍把脸凑过去:“裴叔叔笑起来真好看!” 其实上回在湖心小筑她就想要同他说,只是当时见不得他得意。 但他待她太好,她又忍不住想要哄哄他。 裴珩微怔,“霓霓喜欢我笑?” 纾妍困惑,“难不成我过去不喜欢裴叔叔笑?” 裴珩不知,亦不大记得过去三年有无像现在这般对她笑过。 他从小被当作家主培养,喜怒不形于色是最基本的要求。 一个上位者最好的情绪便是没有情绪。 几十年来一贯如此,这种习惯根深蒂固。 更何况,他本就不爱笑。 也许是这世间的一切太过容易看透,让他失了兴致。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同她过去三年的所作所为…… 裴珩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除了我,霓霓还这样扮鬼脸哄过谁?” 纾妍掰着手指数:“爹爹,姨母,大哥哥,二哥哥,还有……” 裴珩捏住她的嘴。 纾妍:“:(” 裴珩揉揉她的头:“去睡吧。小狗不许上床。” 纾妍巴巴望着他,“它洗澡了。” 裴珩:“那也不许。” 纾妍撇嘴。 不近人情的老狐狸! 裴珩:“可带入房内。” 纾妍这才高高兴兴抱着小狗回卧室。 雨越下越大,一向不把公文留过夜的男人起身去沐浴。 他回房时,小妻子已经睡着,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嫣红的嘴角微微上翘。 裴珩上前,把那只小狗连同它的窝一同拎出卧房。 被扰醒的小狗见是他,呜咽两声把脸埋进腹中。 裴珩重新回房,刚躺下,“轰隆”一声雷响。 小妻子像是受了惊吓,闭着眼睛喊:“裴叔叔!” 裴珩忙将她搂在怀中,双手捂住她的耳朵。 她无意识地把脸埋进他心口,双只柔若无骨的手也缠在他腰上。 男人的眼眸里流露出浓烈的情欲,但最终什么也没做,轻轻拍着她的背。 翌日。 纾妍睁眼时,屋子里暗沉沉。 屏风后传来一阵水声。 纾妍迷蒙着双眼,正在想那是什么声音,水声嘎然而止,片刻的功夫,一身雪白里衣的高大身影走出来。 他大抵刚醒没多久,与白日里沉着冷静的模样截然不同,眼皮低垂,神情倦怠,像是昨夜没睡好。 纾妍后知后觉地明白那水声是什么,热意爬上面颊,下意识地朝他那里看去,薄透的亵裤下凸起巨大的轮廓格外清晰, 他似乎早上起来都会如此…… 纾妍实在好奇,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他突然朝她望来,那对深黑的眼眸无波无澜,瞧不出任何情绪。 来不及收回视线的纾妍脸更红了,咬着唇不作声。 他收回视线,一边更衣,一边嗓音慵懒道:“时辰尚早,再睡儿也不迟。” 纾妍重新躺回去:“我昨日听沈表妹说大人的堂侄,罗刹将军今日入城,我待会儿想要出去瞧瞧热闹。” 正在更衣的男人停住手,行到床边坐下,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的小妻子。 她乌曈漆黑澄澈,粉白的面颊上还留有被压出的红痕,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一线饱满的雪脯。 身上的甜香一阵阵袭来,撩人心弦。 昨夜响雷阵阵,她恨不能贴在他身上睡,害得他几乎一夜未眠,结果她一早醒来就想去见别的男人! 纾妍心尖颤了一下:“裴叔叔这样瞧我做什么?” 裴珩将她垂落额前的发丝拢到耳后:“霓霓喜欢那样的男子?” 纾妍如实回答:“沈家本就是武将出身,我瞧了心里自然亲切,更何况将军得胜归的场面难得一见,我——” 话音未落,他大手掐着她的腰身,俯下身把唇贴在她脖颈上,用力吮舔着她脖颈的软肉。 纾妍吃痛伸手推他,反被他扣住手腕。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她。 纾妍乌瞳里氤氲出水雾,雪白的脖颈上赫然出现一抹红褐色的痕迹。 可见他吻的多用力! 裴珩伸出指尖抚摸着那枚湿润的吻痕,嗓音喑哑:“霓霓今日乖乖待在家中等我,晚些时候我自会介绍侄儿给霓霓认识!”说完,自顾自穿好紫红色的朝袍,扣好蹀躞玉带,大步出了屋子。 守在院中的书墨迎上前去,觑着自家公子的神色,“小七公子的队伍已经快到城门口!” 裴珩冷冷吩咐,“派人在府门口守着,她若出门去,即刻来报!” * “不要脸的老狐狸!” 纾妍放下手中的镜子,“你说他那个人是不是性情怪异,我不过是说想要瞧瞧他侄子,他竟然咬我!” 淡烟道:“姑爷定是醋了。” 老狐狸才不会吃醋呢! 纾妍:“把小白抱来给我。” 轻云赶紧将那只还在啃床角的小狗递给她。 纾妍接过来,轻抚着它柔软雪白的皮毛:“小白,下回看到他就咬他,知道吗?” 小白:“汪汪!” 淡烟/轻云:“……” 纾妍抱着小狗从听雨堂出来时时辰尚早,晨雾弥漫。 刚行至月门,撞见李素宁。 李素宁见她脖颈上有好几处红痕,眼里的妒色遮都遮不住。 表哥的书房平日里不让任何人进,她不但入了,还在里头过夜! 李素宁出言讥讽:“九表嫂也不怕打搅表哥!” 纾妍睨她一眼,“有意见?” 李素宁气红了脸,但又无话可说。 纾妍看也未看她,抱着小狗朝澜院行去。 李素宁见她行远,恨恨吩咐婢女:“这几日好好盯着些!” 待表哥知晓她吃避子药,看她还怎么得意! * 纾妍在脖颈上扑了好几层粉都没能遮住吻痕。 快到晌午时,沈星移过来寻她时,纾妍正不知如何解释自己不便出门,一向善解人意的沈星移笑得羞涩:“表嫂怕是不便出门,我待会儿瞧了再回来说与表嫂听。” 纾妍红着脸把她送出院门。 沈星移走后不久,轻云拿着一封信匆匆入内。 纾妍:“谁送来的?” 轻云:“是……七公子!” * 帝都的主干街道,满城的百姓守在道路两侧朝着城门口张望,都想一睹这位年少成名的罗刹将军风采。 “听说这位大将军今年才二十二三岁的年纪,尚未成婚!” “我还听说,这位将军是裴阁老的亲戚,同样生得俊美不凡!” “指不定要娶公主呢……” 正在这时,一声响彻天际的号角声骤然吹响,围观的百姓们只见一支黑压压的队伍整齐划入了城门。 队伍大约有百人组成,整支队伍庄严而又肃穆,为首端坐在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的大将军。 只见他头戴一张形容狰狞可怖的罗刹面具,身着玄甲戎装,端坐在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无不彰显天朝大将之威武。 全程的百姓都在激动高呼“罗刹将军”,声音震耳欲聋,令人热血沸腾,唯独这位将军气定神闲地端坐在马背上,像是不为这份普通人穷其一生可能都得不到的荣耀而动心。 …… 马背上,傅承钰搜寻一圈也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他收回视线,凌厉的眸光直视前方。 两刻钟后,队伍在宫门口停下,傅承钰翻身下马,解下随身佩剑。 侯在一旁,面白无须一身着飞鱼服的中年内侍官立刻上前向他见了一礼,“陛下特领着南朝文武,为裴将军庆功。” 天子亲自相迎,何等殊荣。 其他人皆一脸激动,唯独傅承钰不紧不慢地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漂亮昳丽,波澜不惊的面孔。 他眼角上那道疤痕非但没有影响的面容,反而显得愈发英武。 王忠心想,几年未见,这位裴小将军模样上虽有两三分与裴阁老相似,但周身气度却大不相同。 裴阁老如美玉,裴小将军似利剑。 当然,就连陛下都看不透裴阁老,这也是他个人的看法。 傅承钰问:“裴阁老可在?” 王忠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忙道:“裴阁老一早就到了。” 傅承钰笑道:“那就有劳公公带路。” 这是傅承钰第二次得胜归来觐见天子。 第一回他随靖王出征,虽然立了大功,但也只是副将。 而今日他身为主帅,天子特地携了满朝文武在文德殿丹墀前相迎。 傅承钰一眼就瞧见站在元熙帝身旁,一袭紫红朝袍,气度雍容的男人。 这让他想起年幼时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被人前呼后拥的雪衣少年如同星辰般耀眼。 人人都说他有一两分像他,但他这个出身卑微的外室庶子却活得像过街老鼠。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想,为什么不能够成为他那样的人。 直到后来,他心爱的女子告诉他:“傅承钰,在我心中,没有男子能及得上你。” 可她却嫁给了他。 没有关系,他还年轻,迟早有一日会站到与他比肩的位置。 臣子打了胜仗,最高兴莫过于明君。 近了,傅承钰刚要行礼,元熙帝已经亲自将他扶起来,看向一旁的裴珩,朗声笑道:“真是后生可畏!裴卿,你这侄子倒有几分你年少时的风采!” 傅承钰又躬身向裴珩行了一晚辈礼,笑道:“三年未见,九叔您老人家身子可好?” 朝中无人不知他们二人是堂叔侄关系。 只是裴阁老也不过比这位裴将军大个四五岁,且裴阁老一向比旁人生得年轻,这声“老人家”似乎尊重得有些太过了些。 不过人家两叔侄的关系,岂是外人能够探知? 裴氏一门有一如日中天的紫薇郎君还不够,如今又出了个玉面将军,祖坟上的青烟怕是直冲天际。 大理寺卿:“我还记得当年裴阁老中状元时的模样,仔细一瞧,裴将军倒与那时的裴阁老更似些。” 礼部尚书:“不然,我倒觉得裴将军更似裴阁老升任户部尚书那一年。”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皆在夸傅承钰像裴珩。 这本是溢美之词,傅承钰脸上的笑意却挂不住了。 能站到这个位置上的都是人精,众人皆心生疑惑,处之泰然的裴阁老提醒:“陛下已站了许久,还请入殿休息。” 众人这才瞅见站了快一个时辰的陛下有些不悦,忙簇拥着陛下回殿。 跟在最后头的礼部尚书低声恭维:“要不怎么说陛下最器重信任裴阁老,咱们竟都未察觉陛下站累了。” 裴珩:“不过是痴长几岁罢了。” 满头华发的礼部尚书:“……” 将军得胜归来,自然要论功行赏。 册封傅承钰以及其他将领的圣旨半个月前就已下了,今日也不过是赏赐金银财物罢了。 元熙帝论功行赏完,又关心起臣子的终身大事。 元熙帝:“裴卿可定亲了?” 傅承钰:“尚未。” 元熙帝笑:“朕刚好有一妹妹,正当妙龄,不如就指给裴卿如何?” 天子亲自许婚,这是何等厚爱,傅承钰却起身告罪,“多谢陛下厚爱,只是微臣心中早就有心仪之人,微臣此生非她不娶。” 元熙帝一听这话立刻来了兴趣,“爱卿倒是说说是哪家女子,朕也可为爱卿赐婚,成就一段佳话。” 傅承钰自腰间取下一枚玉佩,神情温柔:“微臣与她相识于微末,彼时微臣还一文不名,她却不嫌弃微臣,一心想要嫁给微臣为妻!” 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响。 元熙帝与傅承钰等人皆朝端坐一旁的男人望去,殷红的血染红了他洁白的掌心。 第42章 第42章撞见她幽会(大修) 元熙帝蹙眉:“还不快去请太医为阁老包扎伤口!” “无妨,”裴珩将碎了的玉扳指放到桌上,拿帕子捂住伤口,“不过是划伤而已。” 血很快止住。 好在只是皮外伤,不伤及肌理。 朝中上下无人不知裴阁老写的一手好字,若是因此伤了手那真是万分可惜。 元熙帝松了口气,眸光扫过他虎口处的齿痕。 能够咬在那种地方的,也就只有女子了。 两人认识几十年,眼前的男人有多克制,再也没人比他更清楚。 元熙帝挑眉:“不知裴卿这手上的咬痕是哪位佳人所留?” 其他人也的眼神也都忍不住往裴珩手上飘,各个内心燃起熊熊八卦之火。 只见裴阁老抚摸着齿痕,神色淡淡:“不过是内子顽皮罢了。” 一个男人用“顽皮”二字形容自己的妻子,可见爱到骨子里。 还有这个“顽皮”是怎么个顽皮法,令人产生无限遐想。 元熙帝啧啧两声,调侃:“侄媳妇真有情趣。” 其它大臣没有胆子调侃裴阁老,但皆一脸笑意。 唯有傅承钰低着头,紧紧地攥着手中冰凉的玉佩。 因着这个插曲,元熙帝做煤的心有些淡了,又闲扯了一会儿,道:“裴阁老留下,你们都退下吧。” 元熙帝待裴阁老不同旁人,早已见怪不怪的诸人行礼告退。 傅承钰如今身居高位,头上又有位身位首辅的堂叔父,未来前途无量,自然有不少大臣想要巴结亲近。 傅承钰不咸不淡地与那些人相互恭维,心里不耐烦到了极点。 行至宫门口时,大臣们相互告辞后,各自上了自家的马车。 礼部尚书见傅承钰没上车,问:“裴将军可是要等裴阁老?” 傅承钰笑眯眯地应了声“是”,“许久不见九叔,总要问候问候。” 这话说得一点儿没毛病,礼部尚书心想自己要是有个这样位高权重的堂叔,恨不得一天到晚到其跟前请安问好。 年轻人看着桀骜不驯,倒是十分有眼力劲儿。 很快所有人的马车渐行渐远,唯有傅承钰留在原地。 大概等了约半个时辰,傅承钰终于瞧见一抹紫红色的高大身影走来。 近了,傅承钰向他躬身见了一礼,笑:“九叔这些年别来无恙?” 傅承钰冷眼看向他。 傅承钰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眸光,那对与裴珩极为相似眼眸里流露出丝毫不加掩饰的挑衅。 这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峙。 不过裴珩以长者的身份结束了这场对峙,“你的心愿如今已经达成,去见见你的父亲,商议将你姨娘的牌位供奉祠堂一事。” 这句丝毫没有责备的话,却好似一巴掌,重重地扇在傅承钰脸上。 傅承钰的脸青中泛红,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目送马车消失在雨幕里,青竹感叹,“主君还真是令人又敬又恨。” 傅承钰:“信可送到?” 青竹颔首,“可要想法子瞒着主君?” “你瞒不住他,”傅承钰面无表情,“他知道才好呢,我就是要让他知晓,我觊觎他的妻子很久了。” 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孤独走完这一生。 久到他觉得,再不见她,他就要死在这场无疾而终的感情里。 他的九叔,占了她太久,也该还他了! * 纾妍没想到会在中秋节这日会再次收到傅承钰的信。 她看完信后,问淡烟:“上回你根本没去对不对?” 信上说,那日傅承钰一直在桃林里等她。 淡烟有苦难言。 她总不好说自己行到半路被书墨拦了下来。 如今姑爷早就知晓七公子勾搭小姐的事,心里还憋着气,若是小姐被抓到就麻烦了。 她劝:“七公子早已今非昔比,小姐莫要再去见他了!” 纾妍哪里听得进去,满脑子都是傅承钰在雨中等了自己一日的情景,命令轻云:“替我梳妆。” 今日就是天塌下来,她也非要去见七哥哥一面! * 雨越来越大,前路都要看不清。 书墨正集中精力赶车,马车里传来公子低沉的嗓音:“我同小七很像?” 书墨想起方才七公子挑衅公子的情景,斟酌片刻,迟疑,“眼睛相似,身型也有些像。” 其实前些年更像些,七公子如今戾气甚重,没那么像了。 这时,雨幕中有人策马朝着马车疾驰而来。 距离马车百米远时,那人翻身下马,冒雨跑到马车前,禀报:“娘子去了天香楼!” 裴珩闻言,指骨收紧,手上的伤口崩裂,鲜血一滴一滴砸落在衣摆上。 她怎就那么不听话! * 傅承钰约了纾妍在天香楼见面。 一路上,纾妍心跳得极快。 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的缘故,她的小腹坠痛得厉害。 淡烟蹙眉:“小姐可是小腹又疼?” 纾妍原本还想继续生她的气,可心里明白她是为自己好,有气无力地趴在她怀里,“是有些疼。下回不许骗我,不然我真的会很生气。” 淡烟的眼眶微微发烫。 她骗小姐的又何止这一件事呢。 只希望她的小姐日后知道真相后莫要赶她走。 可她又希望小姐心肠硬一些,这样才不会因为愧疚而上七公子的当! 很快地,马车便在天香楼门口停下。 纾妍拿出镜子照了照。 脖颈上的雪白丝帕映入眼帘,隐约地透出淡淡的红痕。 若不仔细瞧,应该也瞧不出来。 她定了定心神,下了马车。刚入大堂,早已等候多时的青竹立刻迎上前,一言不发地领着她向后头的园子行去。 上回同老狐狸来是晚上,只觉得灯火辉煌,到了白日里却清幽雅致,一眼望去,开满了颜色各异的山茶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地香气。 只是她并无心赏景。 大约走了一刻钟的功夫,青竹在一走廊前停住脚步,“公子就在前头等娘子。” 纾妍取下头上的幂笠递给轻云,抬脚向前走去。 大约走了百米,她穿过一棵巨大的垂丝海棠花树,一眼就看见一头戴珍珠檐帽,身着玄色云纹圆领袍,腰系玉带的年轻郎君长身鹤立在不远处的假山旁。 他在剥栗子。 像极很多年前,他每回等她的情形。 不,不对,三个月前,他还在为她剥栗子。 大雪纷飞的天气,被他藏在狐裘里的栗子温热香甜。 她蓦地湿了眼眶。 七哥哥待她这样好,她怎么当初就变心了呢…… 这时,他抬起头来。 一脸阴骘的男子身上没了浓重的煞气,丰神如玉,眉眼清贵。 纾妍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陌生而又熟悉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解释:“上回我不是故意不去赴约,我,我很抱歉。” 傅承钰正欲说话,眸光落在她雪白脖颈处的丝帕上,手指收紧,手中刚剥好的板栗捏得粉碎。 注意到他视线的纾妍立刻捂住自己的脖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她突然后悔来赴这个约,至少也该等脖子上的痕迹消失才是。 也不知七哥哥心里怎样看她…… 她小声问:“你,你约我来,可是有要紧事?” 傅承钰嗓音沙哑:“我今日来,原本是有一句话想要问妍儿,不过如今看来无再说的必要。” 纾妍被勾起了好奇心:“什么话?” 傅承钰深深地凝视着她:“我原本是想要问,我们还能否重新开始。” 纾妍一时怔住,“七哥哥这么多年都没成婚吗?” 傅承钰上前一步:“这些年我一直都在等妍儿回心转意,等的心都疼了。” 纾妍怎么都没想到傅承钰非但没有介意自己始乱终弃,还一直在等她。 她心里既感动又内疚,还夹杂着莫名的情绪在里头。 若是换作三个月前她刚醒来时,必定会毫不犹豫答应他。 但她这些日子跟便宜前夫不清不楚的,还跟他做了那种事情。 一想到那些事,纾妍心乱如麻。 她问:“七哥哥不介意我成过婚吗?” “只要妍儿心里喜欢的是我,我什么都不介意,我待妍儿的心始终如一。” 傅承钰余光瞥了一眼不知何时出现的紫红色身影,神情黯然,“只是我没想到妍儿又与他和好。” “我并未与他和好,”并未察觉到身后有人的纾妍见不得他伤心,“我,我跟他之间没什么感情,我还有一个月就与他和离。” 傅承钰:“真的吗?我这几日总想起我们之间的过去,以及临别前妍儿同我说的那些话。” 听他提及过去,过往两人相处的种种情景铺天盖地地涌上纾妍的心头。 还有临别那夜的雪,那夜的酒,以及他与自己说的关于要去她家提亲的情话…… 七哥哥当初定是有什么难处没能来得及赶回来,是她不该经不住老狐狸的诱惑。 说到底是她先辜负了他的真心。 心里有愧的纾妍头脑一热,勾着他的衣袖:“那,七哥哥几时去向我爹提亲?” 话音刚落,七哥哥突然朝她身后望去,笑盈盈地唤了一声“九叔”。 纾妍下意识回头,只见不远处的粉红海棠树下,一头戴大帽,身着紫袍,腰佩美玉,郎艳独绝的美貌郎君正眸光沉沉盯着她瞧。 他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肩头落了几片粉红色的花瓣,白皙如玉的面孔似结霜一般。 那对一贯冷静的漆黑眼眸里也蕴含着滔天的怒意。 老狐狸怎来了? 纾妍想起今早他咬自己的情形,惊慌失措地顺着心上人唤了一声“九叔”。 “九叔”神色一凛,像是要吃人。 纾妍:“……” 嘤,他好可怕。 老狐狸冷冷道:“过来!” 纾妍心尖一颤,本能地向他走去,一只冰凉的大手突然擒住她的手腕。 她抬起眼睫,对上七哥哥复杂悲凉的漆黑眼眸。 他低声道:“妍儿,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们现在就回青州,好吗?” 纾妍以为他担心自己,低声安抚:“我回去同他好好谈谈,他不会拿我怎么样。” 傅承钰抿唇不言,但也不肯松手。 老狐狸这时也向她走来。 (′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纾妍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一张脸脸红得滴血,背后一阵一阵发麻,真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一个曾经的新欢,一个后来的旧爱,这样的场面属实有些尴尬。 眼看着老狐狸靠近,她赶紧挡在傅承钰面前,“不怪他,是我约他出来的!” 裴珩微微眯起眼睛。 这时,天上飘起细密的雨丝来,如同针一般落在纾妍的面颊上,眼睛里。 脖颈的丝帕也被打湿,湿漉漉地贴着她的皮肤。 好冷。 纾妍的小腹又开始抽痛,在湿冷的微风中瑟瑟发抖,几乎站都站不稳。 傅承钰不过迟疑的功夫,裴珩已经先他一步,大步跨到纾妍面前。 纾妍以为他要发作,谁知他竟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他的身子很暖和,一瞬间被暖意包裹的纾妍疼痛也有所缓解,傻愣愣望着他。 他冰凉的唇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我回去再同你算账!” 纾妍见傅承钰面色难堪到极点,赶紧挣扎着要下来,一股热流涌了出来。 糟了! 她顿时动也不敢动,哪里顾不上什么新欢,把滚烫的脸颊埋进旧爱的心口,恨不得他赶紧带自己走。 有所察觉的裴珩抱着小妻子要离开,傅承钰却拦住去路。 裴珩扫了一眼正朝这边迎来的人,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阴冷眼神看向傅承钰。 一股无形的寒气逼进。 那是常年处于高位,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经年累月养成的赫赫威仪,饶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傅承钰都能感受到那种迫人的压力,激得他汗毛竖立。 傅承钰下意识抚向腰间,却发现今日并未带武器。 已经行到廊庑下的青衣郎君也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探究的眸光在他三人之间流转,“你们两叔侄在这儿?” 裴珩冷睨了他一眼:“宁王殿下怎来此?” 被他坑了好几回的宁王有些怵他,立刻收回视线,一脸惆怅地望着雨幕,“今日中秋节,人人都有家人陪,唯独我孤家寡人,所以出来走走。”说完,看向裴珩怀里,一脸疑惑,“侄媳妇这是?” 裴珩:“内人身子有些不适,恐怕不能向殿下请安。” “无妨,”宁王揶揄,“怀谨与侄媳妇真是伉俪情深。” 裴珩不置可否,“微臣还有事,就不打扰殿下。”言罢,抱着小妻子向园外大步行去。 直到他消失在绵绵雨幕里,宁王啧啧两声,“你说你这叔父怎好似烧起了第二春,从前也不见得他与你婶婶感情这样好。自从你婶婶得了离魂症后,成日里蜜里调油得好,上回我在寺庙不过跟你婶婶说了几句话,他竟然拿皇兄吓唬我,这也就算了,还差点把我给弄到江南去!你叔父那个人看着皎皎君子,实则打小就憋着一肚子坏水!”顿了顿,嘱咐:“这话你可别说给他听!” 傅承钰收回视线:“殿下放心,微臣绝不会同人乱说,今日微臣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不如陪殿下吃两杯茶,再一同去宫中赴宴。” * 纾妍没想到自己大庭广众之下来癸水了。 热意一阵又一阵,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垫在身下的紫红色衣袍几乎湿透了。 她偷偷地抬起湿润的眼睫,对上一双深黑冰凉的眼。 方才在心上人面前温柔缱绻的女子又变得骄纵任性,抬起下巴:“大人这样看我做什么?” 裴珩见她都弄成这样,竟然还敢在他跟前逞能,偏过脸看向窗外,洁白的下颌绷得很紧,足足平复了半刻钟,才将心头滔天的怒火压下去,将她脖颈上湿漉漉的丝帕解下来,又拿帕子擦干净她发丝与面颊的水珠。 一向吃软不吃硬的女子瞪大的乌瞳氤氲出水雾,眼圈红红的,可怜得像是被拔了牙的小兽。 他问:“疼得要紧?” 她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裴珩顾不得她全身是血,将她抱在怀里,大手放在她小腹暖着。 纾妍人都疼迷糊了,人也越发冷,紧贴着他结实温热的胸膛,本能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 渐渐地,裴珩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她双眼紧闭,浓黑纤长的眼睫歇落在苍白如纸的下眼帘,唇上半点血色也无。 他低声唤了她几声,她一点反应也无。 裴珩心里一惊,赶紧解开自己的衣裳,将她裹入胸膛,命令书墨疾行。 原本两刻钟的路程,一刻钟便到了。 马车还未停稳,裴珩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小妻子下了马车,冷冷吩咐:“去把秦院首接来!”言罢,一脚踹开澜院大门,在书墨诧异的眼神里大步入了院子。 跟在后头的淡烟与轻云进屋时就看见自家小姐躺在床上,而浑身血迹,衣衫半敞的姑爷正在给小姐喂热水。 这是怎么回事? 担惊受怕了一路的两人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姑爷冷声问:“她从前来癸水也是这般?” 淡烟立刻道:“从前并无这样。”说着赶紧让轻云去打热水来,自己則去取干净的衣物床褥寝被来。 一番折腾过后,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纾妍躺在重新换过的被褥里,一张小脸更加雪白。 裴珩把灌好的汤婆子放在她小腹上。 尽管知晓她根本不会有身孕,他的心里仍是非常失落。 淡烟小心翼翼:“已经备好水,不如姑爷先去沐浴更衣?” 裴珩这才留意到自己身上干涸的血渍,但并未离去。 这时,轻云领着秦院首匆匆入内。 秦院首正欲行礼,裴珩打断他:“快瞧瞧她!” 秦院首赶紧上前替纾妍诊治。 半刻钟,秦院首收回手,道:“阁老宽心,娘子只是上回中药后一直未来癸水,所以才会出现绷漏之状,老夫现在就开药方给娘子调理身子。” 裴珩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待他开好方子后,让轻云去煎药。 秦院首偷偷扫了一眼他身上的血,道:“这些日子下官在家中钻研出一套针灸的疗法。” 裴珩:“可会疼?” 秦院首:“这,会有一些。” 扎针哪有不疼的呀…… 裴珩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小妻子,未再说什么,让书墨送他出去,自己則去沐浴。 他坐在浴桶中,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园子里,她对别的男人表白的场景,搭在桶沿上的修长指骨骤然收紧。 活了二十八年的男人头一回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热气氤氲了他俊美的面容,凝聚的水珠顺着他冷硬的下颌划过不断滚动的巨大喉结,一滴一滴落入水中。 直至水彻底变凉,心情终于平复的男人站起身,穿好衣裳后向内室走去。 刚刚醒转的纾妍一见到他来,立刻把寝被拉至头顶。 第43章 第43章兴师问罪(大修) 纾妍感觉自己的脸在便宜前夫面前算是丢完了。 她不但在大庭广众之下来了癸水,还弄得他满身都是血。 怎么每一回丢脸都有他,他定是来克她的! 他突然道:“出来吃药。” 纾妍很想说不吃,可热流一阵一阵往外涌。 她缓缓地拉下衾被,露出一张巴掌小脸。 面色苍白,乌瞳湿润,可怜又脆弱。 裴珩将她扶坐在怀中,端过药碗,舀了一勺药轻轻吹凉后送到她嘴边。 她小口小口抿着药,眉尖紧蹙着,几欲作呕。 一碗药下肚,虽口中苦涩恶心,但小腹的坠痛感确实好了不少。 他拿茶给她漱了口,喂了一颗蜜饯给她。 甜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纾妍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望着他。 他眉眼低垂,神色淡然,仿佛园子里那个神色泠冽的男人不过是一场错觉。 也许真的是错觉…… 他又拿了一颗蜜饯喂到她嘴边。 纾妍张嘴含了蜜饯。 他没有抽回手,温热柔软的唇连同他的指尖一并含住。 她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裴珩抽回被她含湿的手指,扶着她重新躺好,“你好好休息,我晚些时辰再来看你。” 纾妍乖乖阖上眼睫。 她失血过多,整个人昏昏沉沉,很快睡了过去。 裴珩起身向外走。 守在外间的淡烟与轻云一见他出来,立刻伏地告罪。 尤其是淡烟,生怕姑爷盛怒之下将她赶出府去。 可姑爷却看也未看她们一眼,大步出了屋子。 淡烟瘫坐在地上,抬袖擦拭着额头吓出的冷汗。 轻云嗫嚅:“姑爷竟然都没向小姐发脾气,还哄小姐吃药,也不知园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淡烟也没想到,“也许是因为小姐身子太弱的缘故。” 怕就怕姑爷心里攒着气,待小姐病好后秋后算账。 轻云心思单纯,没想那么多,“总之姑爷没有发作,说明舍不得小姐,这是好事。” 她起身收拾沾血的衣物被褥。 上头的血渍实在太多,就算洗干净怕是也不能穿了,轻云打算拿去丢了。 出了院门刚左转,也不知被哪个眼瞎的狠狠撞了一下,包袱里的衣物散落一地,被雨水一冲,血渍被再次晕染。 轻云抬头一看,正是李素宁身边的婢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走路没带眼睛!” 那婢女的眼珠子盯着地上沾血的衣物溜溜转了几圈,笑:“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捡起来就是。”说是捡,实则一件件抖开。 “神经病!”轻云一把抢过来,重新包好,气呼呼地离开。 那婢女也赶紧朝着相反的方向小跑着离去。 轻云丢完衣物回来,淡烟正在廊庑下捡药。 见她弄了满身的泥,诧异:“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秋桃那个贱蹄子!”轻云一脸怒容地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恨恨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 淡烟总觉得这事儿透着古怪,但也说不上来,生怕她受了凉,赶紧打了热水来,让她去换衣裳。 这边,秋桃已经回了旖霞园,将刚才的所见所闻说给自己的主子听。 李素宁在听到心爱的表哥抱着浑身是血的沈氏回家时,心里又妒又恨。 她那个死鬼夫君平日里虽待她不错,但是她来癸水时,也觉得她不洁晦气莫说抱,连她的房门都不踏进半步。 凭什么好处全让沈氏占了! 秋桃哪里不知她的心思,劝:“她来了癸水,也算好事一桩!” 说得是! 李素宁转过弯来,也顾不上外头还在下雨,即刻出门去见孙氏。 孙氏听了她的话,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神色极为地平静。 李素宁道:“我现在就去说与表姑母听,看她还怎么得意!” 孙氏笑盈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等两日也不吃。” 李素宁怎能不急:“自从寺庙回来,表姑母对我就淡淡的,昨日我去请安,她说等过了中秋想要送我回家,我如今哪里还有家!”说着说着拿帕子抹起了眼泪。 孙氏劝了几句,道:“再过几日就是中秋,阖家团圆之日,到那时再说也不迟。” 李素宁心思一转,“表嫂的意思是趁着大家都在,最好让大家都知晓?” 孙氏暗道了一声“蠢货”,面上仍是笑盈盈,“来癸水事小,吃避子药事大,不过此事还需表姑娘自己拿主意。” 李素宁一向没主见,听了这话也一时犹豫起来。 她又将表哥不顾沈氏脏了身子,抱沈氏入屋,弄得自己满身血的事情,以及从前在夫家因来癸水如何被死鬼夫君嫌弃的事情说给孙氏听。 孙氏听得走了神,直到李素宁唤她,她才发现紫色的丝帕几乎勒紧肉里。 她立刻松了帕子。 李素宁见她如此,以为五表哥也是如此:“这天底下如表哥这样的男子又能有几个,凭什么被她霸了去!” “谁说不是呢,”孙氏嘴角上扬,但眼里却冰冷一片,“要是没有她就好了。” 李素宁心里咯噔一下,有些诧异地望着她。 孙氏笑:“我是说,若是九弟当初娶的是表姑娘,也会待表姑娘这样好。” 李素宁闻言,想到若不是沈氏横插一脚,也许自己早就嫁给表哥,九表哥疼的人自然也是她。 都是沈氏的错! 她又待了片刻,告辞离去。 回去后,李素宁越想越觉得孙氏的话有道理。 不过她可以先悄悄地说给表哥听,也好让表哥知晓沈氏的真面目,看她还怎么迷惑表哥! 她越想越激动,亲自去小厨房炖了参汤送去听雨堂。 已经下了一日的雨,还未到傍晚,天已经擦黑。 廊庑下的红灯笼在风雨中摇曳,书房里暗沉沉一片。 书墨举着烛台入内,橘黄色的亮光逐渐填满偌大的屋子。 端坐在书案后的男人面容逐渐清晰起来。 他神色冷峻,眼睫低垂,周身气势泠冽迫人,令人不敢靠近。 自从澜院回来,公子就坐到现在。 他跟在公子身边那么久,从未见公子这么生气过。 书墨小心翼翼:“表小姐来给公子送参汤,要见公子。” 公子掀起眼皮子看他一眼。 书墨立刻道:“我说了公子不见,可表小姐说有关娘子的话想要跟公子说。” 他沉默片刻:“让她进来。” 书墨应了声“是”。 片刻的功夫,书墨领着李素宁入内。 这还是李素宁第一次踏入这间书房。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自己能够踏入这间书房,如今真的来了,倒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望着书案后神情淡漠疏离,容颜俊美的男人,眼神里流露出痴迷的神色。 给这样的男人做妾,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思及此,她端着参汤上前,可刚踏出一步,书案后的男人抬起薄薄的眼皮,极其冷淡地扫了她一眼。 李素宁心中害怕,不敢再靠近,满腹的柔情化作委屈,微微红了眼眶。 书案后的男人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耐烦:“有话直说。” 李素宁怯怯:“素宁听说,九表嫂背着表哥服用避子汤。” 话音刚落,他再次朝她望来。 李素宁本以为他会愤怒,谁知他只是淡淡地问:“你听谁说的?” 李素宁没想到表哥竟然是这样的反应,心里无比地失望,但又不甘心让孙氏抢了这份功劳:“只是无意中听见府中婢女小声议论,并未瞧见那人的脸。” 他沉默片刻,问:“此事除了你知晓,可还有让人知晓?” 李素宁心中又升起希望,“只有我一人知晓。” 他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李素宁咬了咬唇,“那参汤!” “拿走。” 李素宁心有不甘地端着参汤离开。 李素宁前脚刚走,裴珩掩鼻吩咐:“把窗子打开。” 书墨愣了一下,随即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脂粉香,立刻上前开窗。 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吹散了屋里的气息, 裴珩负手立在窗前:“那个庸医可找着了?” 书墨原本正要禀报此事,“派去的人说翻遍了全镇都没有找到他的人,而且也没有人见他回去过,医馆附近的人也说,只是听说他要回家,但是第二天其实也没瞧见他出门,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裴珩道:“找个受害者出面去京兆尹报案,让京兆尹去医馆里好好挖一挖,看能不能挖出他的尸体。” 书墨心里咯噔一下,应了声“是”。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入夜后寒气逼人。 裴珩想起那只出去偷食儿的小猫,出了书房,朝后院走去。 澜院里。 红烛初燃,烛光温暖。 刚醒没多久的纾倚靠在大迎枕上,淡烟正在喂她吃燕窝粥。 那粥虽熬得香糯甜软,但她口中没有滋味,吃了半碗便不想再吃。 裴珩入内室时,淡烟正在劝她。 裴珩大步上前,从淡烟手中接过碗,继续喂她。 纾妍见他神情严肃,有些害怕,只好乖乖张开嘴巴。 一碗燕窝粥吃完,裴珩把大手放在她小腹上,“可好些了?” 纾妍从前在家时,她每回来了癸水,她爹虽然疼她,但也不好意思同她谈及此事,都是通过她姨母询问她的情况。 他虽然是她的夫君,但都已经是前夫。 他一个男人,毫不避讳地问及她来癸水的感受,她心里羞得很。 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意。 她实话实说:“比晌午好些,就是有些疼。” 晌午那会儿她都担心自己要死了。 裴珩动作极轻柔地替她揉着小腹。 纾妍感觉舒缓不少。 她本以为他特地过来是为晌午一事,谁知他却只字未提。 纾妍身子本就难受,他未提,她自然不会主动提。 只是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实在怪异得很。 纾妍很是不习惯,用过药后又重新躺下。 只是她因为崩漏,失血过多,身子一阵阵发寒,脚底冰凉,尽管身上盖了两床被褥,被窝里也凉浸浸,就连汤婆子也无用。 睡得昏昏沉沉的女子呢喃,“好冷……” 并未离开的裴珩居高临下地望着床上缩成一团的小妻子,在淡烟准备点炭之际,吩咐:“下去吧。” 淡烟愣了一下,赶紧退出屋子。 裴珩动手解开玉带,脱下外袍,熄灯上榻,将小妻子身上的寝衣剥下来,宽厚温热的手掌包裹住她冰凉刺骨的脚。 纾妍从小被泡在蜜罐里长大,受不得半点苦头。 什么新欢旧爱,在汹涌不绝的癸水面前,全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抗拒不了巨型的暖炉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小手不自觉地扒开他的衣裳,柔若无骨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灼热滚烫的皮肤,抱着自动送上门的“暖炉”沉沉睡去。 翌日晌午醒来时,“暖炉”已经不在。 到了夜里,他又钻到衾被里给她暖床。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到了第四日,终于缓过劲儿来的纾妍气色虽未完全恢复,但人已经无大碍。 她用完早饭没多久,轻云一脸兴奋地进来,“方才我听说,昨夜二娘子与二公子闹和离,今日一早就回娘家了!” 纾妍惊讶,“为何?” 老狐狸的这个二弟弟跟老狐狸截然相反的性情,惧内的名声连她都知晓。 她倒不觉得他惧内,因为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极爱自己妻儿的男子,在寺庙好几回偶遇,这位二公子都带着自己的一对儿女,除却她爹爹,她还没见过哪个男人对自己的孩子那样有耐心。 轻云一脸不屑,“她那个人眼界高得很,总嫌弃二公子没出息,二公子那样好的人,瞎了眼才会娶她。” 淡烟瞪她一眼,“这话在小姐跟前说说就好,千万莫要在外面胡说八道!” 自知有些失言的轻云“哦”了一声。 淡烟道:“其实姑爷现在对小姐也很好,小姐不如同姑爷早些生个孩子。” 纾妍更加惊讶:“他都要与我和离,我为何要与他生孩子?” 话音刚落,轻云有些慌张:“见过姑爷!” 纾妍扭头,看见便宜前夫不知何时出现在珠帘处。 这几期他虽夜夜给她充当“暖炉”,但一句话也未曾同她说过。 纾妍总觉得两人之间很怪,但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奇怪。 淡烟与轻云悄悄退出屋子。 裴珩行到床边坐下,抚摸着她的小腹:“可还疼?” 纾妍小声道:“不疼了。” 不管怎么说,要不是他,这几日实在难熬得很。 他问:“那你可有什么话与我说?” 纾妍抿了抿唇:“大人想要知晓些什么?” 裴珩一听这话,克制了几日的火气再次被点燃。 他强行地压下去,嗓音有些低沉:“全部。” 第44章 第44章她过去三年都在骗他(大…… 纾妍抱膝,把脸进双膝间,满头浓密的青丝散落在两侧,遮住了雪白的面颊。 大约过了半刻钟的功夫,她闷闷道:“他就是我上回说的那个朋友。” 裴珩:“只是朋友?” 纾妍抬起头来,“他还是我青梅竹马的恋人。” 尽管早有预料,可裴珩听到“青梅竹马”四个字时,指骨捏得咯吱作响。 纾妍并未察觉到他的异常,自顾自说道:“我认识他那年十二……” 说起来,至今已经有六年了。 不过,在纾妍的记忆中,时间也不过堪堪过去三年而已。 那一年,纾妍因裴珩的缘故,一个炎炎夏季都被的爹爹关在书房里读书写字,记恨了他一个夏天。 直到回到青州,才终于获得自由,迫不及待地就想到处撒野。 当然,她绝不会告诉他。 毕竟,他根本就没有认出她。 “他是我爹的黑甲骑,我爹要举办一场马球赛,特地拿了一把他最爱的弓箭做彩头……” 这样的热闹她必定是要参加的,她不但要参加,还想要在此场比赛中拔得头筹。 可马球队又不只她一个人,于是求着爹爹将自己的亲卫队——黑甲骑借给自己。 青州无人不知,龙虎大将军手下有一支由百人组成的亲卫队,各个骁勇善战,以一挡百,乃是一支精锐之师,且是私卫,只听令于大将军。 爹爹起初骂她胡闹,后来架不住她撒娇,于是让她从中挑人,但也只准挑一个。 而傅承钰便是其中之一。 上百个训练有素,全身玄黑如墨的黑甲骑排列成行站在她面前,可她偏偏却一眼在队伍中挑中他。 乌黑的发,浓黑的眉,雪一样的肤,花瓣一样的唇。 那对湛然若神的漆黑眼眸里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简直漂亮得不像话,哪里像在战场上厮杀的黑甲骑。 爹爹见她挑中傅承钰,笑道:“此子将来前途无量,不愧是我沈云的女儿,有眼光!” 纾妍高兴得不得了。 她爹甚少夸人,能得她爹这样的褒奖,绝不会差。 后来果然如父兄所言,他明明都没练习几天,一到赛场上竟然将整个西北的贵族子弟比了下去。 那一日,几乎在场所有的少女的眸光都集中在赛场上所向披靡,意气风发的玄衣少年身上。 赛事结束后,纾妍的这一只马队毫无悬念地夺了冠。 她将彩头亲自送到他手里,热情邀约:“你马球打得这样好,来给我当跟班好不好?” 在青州,能给她沈六小姐当跟班,那是他的无上荣耀。 谁知他却丝毫不领情地拒绝。 裴珩听到这儿几乎可以猜到故事后来的发展。 一向骄纵的大小姐碰到了硬骨头,定然要千方百计征服对方。 果然,她道:“我从未碰见那样的人,就很不服气,于是见天地往军营里跑……” 裴珩冷冷问:“你爹就不管你?任由你一个姑娘家跟着他跑?” 自然是要管的。 但是纾妍总是打着去见哥哥的名义,她爹也不能不让她见哥哥。 她爹爹还同她说:“那是一匹野心勃勃的狼,一心只想做草原之主,你驯服不了他。” 纾妍那时年纪还小,还不知一个立志要做大将军的男人野心究竟有多大,一心想着驯服他。 大概往军营里跑了半年,她与他已经很熟了。 他只要有空便会领着她去草原上赛马追兔子,听她抱怨讨厌的人,绝大多数他都沉默地听着。 直到有一回,她偷了她爹的酒跑到军营里寻他,与他躺在草原上吃酒看星星。 他多吃了两杯酒,同她说自己的身世。 他说他母亲上了一个男人的当,以为跟着那个男人能够过上好日子,不曾想竟是给那个男人做见不得光的外室。 那家的主母很厉害,时常趁着那个男人不在就上门欺辱他娘亲。 他说起这些事时,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恨意。 也是那一回,她得知他叫傅承钰,是他娘取的名字。 原以为他连名字都愿意告诉她,必定是愿意做她的跟班,谁知第二日他矢口否认做她的跟班。 这大概是纾妍出生以来,坚持最久的一件事,没想到半年过去一点儿成效也无。 她二哥哥还笑话她,连一个跟班都哄不来。 哄不来便哄不来,她再换一个就是,那日过后,她让她爹从军营里重新挑了一个漂亮的少年给她做跟班。 那个少年听话得很,才不会像他那样,一身的傲骨,宁折不弯。 有几回她故意领着跟班去他跟前炫耀,心想只要他向她低头,她就既往不咎。 谁知他对她视而不见,只是更拼命地习武。 她发誓再也不理他! 可不知为何,心里又格外怀念与他一同去郊外赛马追兔子的日子。 原本以为他们再也不会有交集,直到来年的上元节,她偷溜出去玩,被几个小流氓调戏。 他从天而降,不过几下就摆平那些人,手臂为她受了一点伤。 事后,他还坚持送她回家。 她向最怕人流血,吓得六神无主,一路上紧紧抓住他的手,生怕他有个散失。 谁知快到家时,一向沉默寡言的少年突然问道:“若做了你的跟班,将来还能娶你吗?” 这样直白的告白,饶是打小被众星拱月的娇小姐也怔在原地。 她结结巴巴问:“你,你想娶我?” 他眸光灼灼地望着她:“是,我想娶你。” 她被那双湛然若神的眼眸里流露出的情意灼得脸都红了,低下头小声问:“你喜欢我?” 他再次应了声“是”,“我傅承钰这一辈子只会给自己的妻子做跟班。” 纾妍听了这话鬼使神差地点头,认真道:“傅承钰,你先给我做跟班,待我长大就嫁给你。” 那天夜里,她头一回向他做出承诺。 到最后也不知究竟是谁驯服了谁。 但不重要,因为她发现自己也喜欢他。 听到她亲口说喜欢别的男人,裴珩忍无可忍打断她:“他是不是还说为了你死也甘愿!” 纾妍脸一红,“他确实这么说过,那他喜欢我有错吗?这天底下的男人也并非各个都如大人这般,见一个喜欢一个! 她都没怪他,他凭什么说她! 裴珩抿唇不言。 她很伤心,“后来他家中来信,说是他母亲病危,临行前,他跟我约定,说回去禀明母亲后就来我家提亲。之后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我一觉醒来,大人就躺在我身旁,淡烟同我说,他后来并未回来寻我。我其实至今都不明白怎么就同大人两情相悦。”说着说着,眼圈微微泛红。 她不明白,裴珩心里却明白得很。 她家里出了事,她走投无路之下,不得不听父亲的话,委曲求全嫁给他。 好在小七与他有两三分相似。 凭着这两三分相似,她过去三年待他百般体贴,温柔顺从,情意拳拳,演得他这些年信以为真,以为她喜欢自己。 难怪她会背着他吃避子药,一听说他要纳妾,毫无犹豫地提出和离! 也许这几年她只有和离时的话才是真话。 她厌倦了他。 可笑的是他还将那本手札上的内容当了真,以为她因为自己纳妾一事而伤心,想要弥补对她的亏欠。 甚至就在她去见小七的前一晚,他还想,等她恢复记忆,他好好与她谈一谈和离之事,他们之间没必要走到和离的地步。 裴珩活了二十八年,从来没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到头来竟然被一柔弱的小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简直是奇耻大辱! 裴珩冷眼盯着眼前的小妻子。 不,是前妻。 她乌瞳湿润,眼圈泛红,眼角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看起来天真又懵懂。 一想到从前待他那样缱绻温柔的女子曾与别的男人两情相悦,私定终身,还把他当替身…… 他恨不得掐死她! 裴珩的内心犹如深海爆发的岩浆,内里早已烧得炙热滚烫,表面却风平浪静 他问:“你打算如何?” 事已至此,纾妍也不瞒他,小声道:“他如今过得不大好,也一直等着我。我打算带他回青州去。” 裴珩再也听不下去,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有事派人寻我。” 她捉住他的衣袖,有些不解,“七哥哥为何唤裴叔叔九叔?” 裴珩的眸光落在那只柔软雪白的手指上,想起这只手曾为他洗手作汤羹,为他缝制过衣裳,为他主持过中愦,甚至在他疲累时,还曾为他洗过脚…… 那只本要抽回的衣袖任由她拉着。 他缓缓道:“你既认识他三年,难道不知我是他的堂叔父,按照辈分,他该唤你一声婶婶。” 纾妍闻言,眼神里流露出震惊,“这不可能!” 裴珩不置可否,提醒,“和离之后,你同谁在一起我不会干预,但唯独小七不行。”言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纾妍看向不知何时进来的淡烟与轻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哄我对不对?” 淡烟红着眼道:“我们也是在小姐成婚时才得知七公子是姑爷的侄子,本姓裴,行七,傅是母姓。是七公子隐瞒在先,小姐根本不知情,不是小姐的错!” 听了这话,纾妍把脸埋进手心里。 天呐,她竟然嫁给了七哥哥的叔父! 她究竟是中了什么邪才会答应这门亲事? * 屋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雨。 裴珩却像是没有瞧见这漫天的雨,大步朝前走。 跟在他身后的书墨想要为他撑伞,可他实在太高,步子迈得太大,根本遮不住那雨水。 回到听雨堂时,他身上的衣裳已经湿了大半。 等在门口的裴瑄还是头一回瞧见自家兄长这样狼狈,一时愣在那儿。 直到随着兄长入了书房,换好衣裳的兄长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回过神,正要关心两句,只听兄长哑声问:“寻我何事?” 裴瑄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上回大哥哥让我考虑的事情,我已经考虑好了,我还是想试一试。” 裴珩听了这话,盯着他瞧了片刻,收回视线,轻轻揉捏着眉心,“明明不喜欢,为何非要去?” “也许做着做着也就喜欢了。”裴瑄苦笑,“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像大哥哥,总能轻而易举解决问题。” 裴珩沉默片刻,道:“过完中秋你就来户部报到。” 裴瑄应了声“是”,大着胆子问:“大哥哥可是同大嫂嫂吵架了?” 裴珩睨他一眼。 裴瑄一向怕自己的兄长,可还是硬着头皮劝,“大嫂嫂一向爱慕大哥哥,大哥哥只要哄一哄,大嫂嫂一定不舍得生气。” 裴珩听到“爱慕”二字,心烦气躁,“你回去吧。” 裴瑄不敢多话。 裴珩行到书案后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存放书信的木匣,从中取出一纸和离书。 那是她三个月前写好的和离书,上头的血已经干涸,留下一团暗红色的污渍,就像是她过去近三年里曾在他心底留下的东西,再无法抹去。 “官人,都是我不好,母亲才会气得病倒,我以后一定会努力对官人很好很好,不叫官人后悔娶我。” “听说江南多雨潮湿,官人一定很不习惯吧?这水里加了生姜,能够驱寒……” “官人怎就把自己弄伤了,疼不疼?” “……” “官人很好,是我倦了,官人这些年待我家人的恩情,我会铭记在心,来世愿为牛马,供官人驱使。但我下半生想要换个活法。” …… “官人总叫我等,我真的很讨厌官人……” 裴珩阖上眼眸。 可她等的从来都不是他! 这个惯会玩弄人心的骗子! 侍立在一旁的书墨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奉了一杯茶上前。 自从那日园子公子撞破娘子跟七公子见面后,脾气愈发地阴晴不定,今日议会时,更是因为税收问题将底下的几位内阁大臣压得抬不起头来,散会后,各个诚惶诚恐,偷偷向他打听缘由。 书墨总不好说,公子舍不得向娘子发火,只能把气撒在别人身上。 正走神,公子问:“上回让你买的地契田产呢?” 书墨赶紧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来递上前:“全都是按照公子吩咐买的,虽比不上家里这样大,但足以够娘子一家子住。” 裴珩抽出其中一张地契查看。 是城东的宅子,距离家中约要半个时辰,距离衙署大约一个时辰。 他蹙眉,重新换了一张。 是城西的宅子,更远。 一旁的书墨见自家公子的眉头越皱越紧,小心翼翼询问:“这些宅子可有不妥?” 裴珩不悦:“为何全都这样远?” 书墨迟疑,“总不好买府上附近的宅子,万一公子将来成婚,这新夫人与娘子抬头不见低头见……” 其实,他觉得公子绝不舍得跟娘子和离,但是既然宅子都买了,这就很难说了。 裴珩冷睨他一眼。 书墨立刻闭嘴。 裴珩吩咐,“重新再去选几处,不能超过两刻钟的距离。” 书墨:“……是。” 这一日裴珩都未出门,快到傍晚时,书墨匆匆来报:“娘子来了。” 裴珩沉默片刻:“请她进来。” 片刻的功夫,一抹墨绿色的纤弱身影出现在门口。 外头还在下着小雨,天色愈发地暗沉,廊庑下早已亮了灯。 橘红色的暖光照亮了她雪白的面颊。 : 她眉眼低垂,浓黑卷翘的眼睫歇落在下眼睑,殷红的眼角下那颗泪痣红得滴血。 一看就哭过! 让她为别的男人哭去! 这可恶的骗子! 裴珩手中的朱笔应声而断,见她站在风口瑟瑟发抖,起身行到她跟前关上门。 第45章 第45章新欢催她和离(大修)…… 冷风被关在门外,偌大的书房一片静谧。 裴珩请前妻坐下,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她伸手去接时,冰凉刺骨的手指擦过他的手背。 裴珩强忍住想要抱她入怀的冲动,入房拿了一件自己的氅衣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身上。 纾妍偷偷觑他一眼,低下头去。 他神色温和,与平日里并无不同。 来之前,她心里其实还以为他对自己有些余情未了,毕竟他这段时日待她实在太好,简直比她爹还要惯着她。 现在看来,倒是她自作多情了。 裴珩察觉到她的视线,在她身旁坐下,抿了一口茶:“身子还未恢复,派人寻我过去便是,怎自己跑出来了?” 纾妍抿了一口茶,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他,“这是我刚刚写好的和离书,劳烦大人在上头签字。”顿了顿,小声道:“我已经收拾好衣物,待会儿就走,此来也算是跟大人道别。” 裴珩盯着那封和离书,握着茶杯的指骨收紧。 “咔嚓”一声响,热茶顺着缝隙流出,一滴一滴砸落在檀色云纹的衣袍上,洇出一片水渍。 纾妍惊讶,“大人的茶盏怎裂开了?” 裴珩把茶盏放到书案上,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掌心的茶渍,忍了又忍,仍是忍不住道:“你要去找小七?我说过,谁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纾妍听了这话,嘴巴张了张,“哇”一声哭出来。 这个讨厌鬼! 难道这天底下就只有他们两叔侄吗? 裴珩习惯性把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我不过说一句,你哭什么?” 纾妍揉着眼睛控诉:“这难道是我的错吗?大人明知我有心上人,当初还非要引诱我!若不是大人引诱我,我又怎会对他始乱终弃!又怎会成了他的婶婶!” 她本来已经够羞耻,他还非要提醒她。 裴珩抿唇不言。 纾妍以为他默认故意引诱自己的事,更加委屈:“我跟他本来好好的,大人身为我的长辈,明知我年纪小,不够坚定,抵抗不住诱惑——” “你哪里不坚定?” 情绪再次失控的裴珩轻呵一声,“我看你坚定得很,都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 纾妍从他怀里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洇红的眼角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何意?” 裴珩喉结滚了一滚,松开她起身,大步行到窗前,冷眼看着草木葳蕤的院落。 他这是在做什么? 她要走由她走就是,左右他承诺她的也都已经完成。 他对她也仁至义尽! 思及此,他看向她,心平气和:“按照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月,到那时你要走我不拦着你。” 她不乐意:“我现在就要走。” 由她走去! 裴珩心里的火气蹭蹭往上蹿,还得哄着她:“再留一个月,至少养好身子先。” 纾妍犹豫不决。 这时,书墨在外面敲门:“七公子求见。” 纾妍一听傅承钰来了,就要出门去,便宜前夫睨她一眼,“你想要见侄儿?” 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侄儿”二字咬得特别重。 纾妍确实有许多话要问傅承钰,但不该是在这种情况下见。 更不想用这种难堪的身份! 裴珩回到书案后坐下,冷冷道:“让他进来!” 谁要见了! 这只满腹坏水的老狐狸! 纾妍简直要羞死了,下意识想要藏起来,可偌大的书房根本没有藏身之地。 除了书案! 门外的脚步声渐近,情急之下她赶紧钻到书案下面去。 裴珩居高临下打量着她。 书案下空间逼仄,她蹲坐在他**,乌黑湿润的眼瞳里写满慌张。 她丝毫没有察觉到两人的姿势有何不妥,听到外面响起敲门声,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把脸埋进他宽大的衣袍里,仿佛能够替自己遮一遮羞。 裴珩几乎立刻起了反应,微微弯下腰,伸手握住她雪白纤细的后颈,嗓音喑哑:“你躲什么?” 她小声道:“那他看见我在这儿,伤心怎么办?” 裴珩微微收紧指骨:“你上回与他私会,怎不怕我瞧见?” “那能一样吗?” 有些吃痛的纾妍伸手去掰他的手指,“我们都已和离,七哥哥他——” 裴珩听见她的称呼,心里恨得牙痒痒,大手滑到她光洁细腻的后背,弯腰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他现在还是你的侄儿,你作为婶婶,理应出来见一见他。” 纾妍听了这话,气得一口咬在他大腿上。 裴珩闷哼一声,大手握住她的后颈,喘息微微有些急促,“松开。” 纾妍听他声音不对,缓缓松开牙口,一抬头就看见他高高撑起的衣袍,耳根子烧了起来。 这只不要脸的老狐狸! 外头再次传来敲门声。 裴珩抽回手,“进来。” 心都要跳出来的纾妍顿时动也不敢动,竖着耳朵听动静。 片刻的功夫,房门被推门,傅承钰大步走了进来。 他躬身向书案后的便宜行了一礼:“见过九叔。” 纾妍听到这句称呼,微微红了眼眶。 她果然跟他两叔侄好过…… 天呐,她怎么能做出这种糊涂事! 傅承钰是来谈母亲的排位入宗祠一事。 上回在园子里争风吃醋的事情仿佛未发生过。 谈完宗祠之事后,两叔侄又说了几句近日朝中之事, 身为一宗之长的裴珩甚至简明扼要地提点了傅承钰几句。 他身为当朝首辅,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对傅承钰的仕途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傅承钰亦以晚辈的谦卑之态,聆听长辈的教诲。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裴珩轻轻揉捏着眉心:“明日我会在族中为你设宴,你先回去吧。” 傅承钰扫了一眼桌上破碎的茶具,“侄儿从青州带了一些土特产来,想要亲手送给婶婶。” 裴珩的指骨顿了一下,掀起薄薄的眼皮子看他一眼。 书房里原本还算融洽的气氛骤然下降。 伺立在一旁的书墨脊背一阵阵冒冷汗。 心想七公子上回发疯还不够,这回还公然上门挑衅,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 裴珩收回视线,眼睫微阖,一脸疲态,“昨夜里打雷,你婶婶受了惊吓,哄了许久才睡下,现下还在屋里歇着,你的孝心我会替你转达。” 这话说得暧昧至极,傅承钰薄唇紧抿,面色难堪,正欲告辞,书案下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异响。 傅承钰盯着几尺宽,足以藏下一人的紫檀木书案瞧了许久,嘴角微微上扬:“我与婶婶好歹相识一场,有些话还是想要当面同她说。” 裴珩神色淡淡:“既然相识一场,那你应该知晓你婶婶那个人有些小孩心性,许多事当不得真。她昨夜还让我劝劝你,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好好成个家,早些生个孩子,这便是对她最大的孝心。” 傅承钰嘴角的笑意逐渐消失,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捏得咯吱作响。 裴珩下逐客令:“还有事?” 傅承钰道:“听说九叔即将纳妾,侄儿提前恭祝九叔与新婶婶百年好合,儿孙满堂!”说完这句话,躬身行礼告退。 书墨也赶紧出去。 门一关上,裴珩沉下脸来,垂睫看向躲在书案下的前妻。 今日天阴,屋子里本就没什么光线,书案下更是暗沉沉一片。 她整个人都坐在阴影里,半张雪白的面颊亮晶晶一千。 她又因为他哭! 裴珩冷冷盯着她:“出来。” “我不出!” 一向小性的女子又闹起了脾气,“大人为何要欺负他?” 裴珩:“我怎么欺负他了?” 纾妍:“昨夜我几时同大人睡在一起了?” “是不是昨夜重要吗?” 裴珩压着心里的火气,“难道他这么大个人,不知道夫妻之间会做些什么?” 纾妍听到这句话,恼羞成怒,下意识站起身。 “噗通”一声响,头撞到书案。 她捂着头蹲下去,疼得直哼哼。 裴珩赶紧弯腰将她抱出来,替她查看伤势。 虽未破皮,但雪白的头皮红肿一片。 裴珩替她揉捏着头皮。 一向娇气的女子喊“疼”。 裴珩动作放得轻一些,另外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大约一刻钟的功夫,她终于好了,从他怀里起身要走,裴珩擒住她的手腕:“去哪儿?” “我高兴去哪儿去哪儿!” 她挣脱手来,“大人赶紧去找自己的亲亲表妹,早日生几个小宝宝才对!” 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守在门口的书墨见娘子抹着泪朝府外走去,赶紧去向公子回禀:“可要追娘子回来?” “让她走!” 裴珩冷笑一声,“管她做什么!” 书墨:“……是。” 他刚要退出去,公子已经踏出房门,大步朝外走去。 书墨:“……” 纾妍还未走到府门口,就被便宜前夫拦住去路。 手持油纸伞的男人垂睫望着她:“下这么大雨,要去哪儿?” 纾妍揉揉眼:“不要你管!” 裴珩上前一步,将她拉到自己伞下,叹了一口气:“别哭了,都是我不好。” 一向吃软不吃硬的女子听了这话,心中愈发委屈,哽咽,“大人现在认错有何用,当初怎就不克制一下自己,就算心里再喜欢我,也不该哄我。” 站在一旁的淡烟与轻云对视一眼,默默地低下头去,偷偷地拿眼角觑着姑爷。 姑爷沉默许久,嗓音沙哑:“是我没能好好克制自己的感情,有什么事情等养好身子再说。” 好说歹说,纾妍终于答应再留一个月。 裴珩把她送回澜院后,又哄了她几句后才离去。 淡烟颇为感慨,“姑爷现在真是,哎……” 纾妍不明白:“他怎么了?” 轻云幽幽道:“姑爷定是中了邪。” 纾妍更加听不懂,不以为然:“我当初才是中了他的邪!” 要不然怎么会移情别恋? 她惆怅地把抱着小白,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上一回中邪还不够,这一回又差点中邪。 “都是老狐狸不好,对不对?” 小白:“汪!” 淡烟/轻云:“……” 她身子还未大好,这一觉睡到翌日晌午。 用完饭没多久,轻云入内,把一封信递给她。 不用问,定是傅承钰送来的。 纾妍赶紧拆开。 傅承钰是个话不多的人,信却写得很长。 他在信里向她解释了与老狐狸的叔侄关系,还说很对不起她,不该瞒着她,只不过担心她得知两人的身份后不肯再见他。 他还在信中问她,还会不会同老狐狸和离。 【我会一直等妍儿回心转意】 【我这一生唯爱妍儿一人若无妍儿我愿孤独终老】 纾妍看完信,又羞愧又感动。 一旁的淡烟与轻云愁得揪头发。 七公子信中的每一句话都切中小姐的弱点,小姐那个人一向不经哄,就算对七公子还剩三分的情意,此刻怕是也有了十分。 果然,小姐提笔回信,让轻云偷偷送去给傅承钰。 轻云没法子,只好揣着信出门。 人刚出二门,就被书墨截获。 书墨都替自家公子委屈:“明知娘子现在糊里糊涂,你俩就不知劝着娘子些!” 轻云原本还觉得自家小姐理亏,听了这话立马就不高兴:“我们家小姐变成这样是谁造成的!当初我们家小姐把心肝都掏给姑爷,可姑爷拿正眼看我们家小姐吗!” 书墨争不过他,叹了一口气,拿着信匆匆离去。 一刻钟后,那封信出现在裴珩的书案上。 刚刚下朝的裴珩压抑着怒火拆开了那封信。 看到前半段,他面色稍霁。 她说两人如今这个身份,她实在没法子再同他重修旧好。 可看到后半段,心里的火气又蹭蹭往外冒。 【我与他之间无半点感情和离已成定局】 裴珩将书信揉作一团,冷冷吩咐:“即刻去请秦院首!” * “信已经送去?” 窗前榻上,纾妍一边替小白顺着毛,一边问轻云。 轻云迅速地看了一眼淡烟,硬着头皮:“送出去了。” 纾妍放下心来,又重新躺在榻上。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她朝窗外望了一眼,只见窗外一头戴珍珠檐帽,身着青冥色云肩通袖圆领袍,腰系象牙蹀躞玉带的男人朝这边行来。 这几日总下雨,今日又是阴天,浓重的雾气湿了他的鬓发,却无损半分他的容颜,愈发映衬得他眉目似画。 这一幕,说不出的眼熟。 纾妍正愣神,他已经入了屋子。 她下意识站起身,抱着小白向外走去。 已经在榻上坐下的男人问:“去哪儿?” 她咬了咬唇:“我出去转转。” 便宜前夫道:“你敢跨出门试试。” 纾妍原本要跨出去的脚下意识地收了回来。 她有些不甘:“我只是答应大人再留一个月,又没答应大人不出门。” 裴珩道:“秦院首马上过来。” 纾妍以为秦院首是因上回她崩漏而来,想起那几日他给自己充当“暖炉”一事,一颗心又软了下来,行到榻上坐下,小声道:“我,我都已经好了。” 她今日身子都已经干净了,只是这话实在不好意思说给他听。 裴珩的眸光落在她红得滴血的耳珠上,神色也和缓些:“他是为你的离魂症而来。” 还未等纾妍明白过来,轻云匆匆入内,说秦院首来了。 裴珩:“请进来。” 片刻的功夫,胡子雪白的秦院首背着药箱入内。 他向裴珩见了一礼,把药箱放在桌上,从中拿出一副银针来。 纾妍望着银光闪烁的针袋,心生警惕。 裴珩:“秦院首研制出治疗离魂症的法子——” “我不要!” 她眼圈蓦然红了,“想来那段记忆并不重要,忘了就忘了,对我又没什么影响!” “必须治。” 裴珩冷眼盯着她。 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第46章 第46章我这一生只有妻,只有妾…… 纾妍没想到他那样狠的心,轻哼:“我凭什么听你的,你又不是我爹……” 秦院首手一抖,银针差点没掉在地上。 他偷偷地觑了一眼裴阁老,只见裴阁老沉着一张脸,显然不高兴了。 虽说这两夫妻的事儿,外人也不好掺和,可这沈六姑娘也着实无辜得很。 他正打算豁出一张老脸劝一劝,谁知等了许久,也未见裴阁老发火,而是道:“今日先到这儿吧。” 秦院首:“……” 他都还没开始呢。 秦院首默默地把针包放回药箱,行礼告辞。 纾妍觑了一眼便宜前夫,“我不是故意要让大人在人前难堪,可我最怕疼……” 裴珩抬起眼眸。 她比着几日前瘦了一圈,一对漆黑水润的杏眼显得格外大,我见犹怜。 有多少国事等着他处理,他却因为一己私欲跑来为难她。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治好又如何,也不过是徒增难堪罢了。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心里的如意郎君从不是他。 是他没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 他答应她的事都已替她办到,对她已经仁至义尽。 从此往后她要见谁见谁,他再也不会管她! 由着她被人骗去! “裴叔叔?” 她轻轻唤他。 裴珩伸手抚摸着她的头,“以后都不治了,你好好休息。”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纾妍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院中,让轻云去一趟浮华阁,若是碰见傅承钰就告诉他,自己过一个月再约他见面。 当然,她并不是怕旧爱不高兴。 她只是没了心情。 * 裴珩抵达衙署时,心情已经彻底平复。 他吩咐书墨:“你去告诉他,让他去兵部转转。”顿了顿,又道:“去之前先同刘尚书打个招呼,就说我拜托他好好替我照顾侄儿。” 这个“他”自然是指七公子。 兵部刘尚书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最看不惯人家走后门。 公子如今特地为七公子“走后门”,刘尚书怕是会格外“照顾”七公子。 书墨知晓公子动了怒,即刻去办。 一个时辰之后,他去而复返,回禀:“我向刘尚书传达了公子的话,刘尚书嘴上答应下来,但一看到七公子来,说话就特别难听。七公子年轻气盛,两个人僵持不下,闹得很难看。” 裴珩轻轻摩挲着虎口处的咬痕:“好好派人盯着他。” 书墨应了声“是”,又道:“京兆尹那边也传来消息,说他们前日果然在医馆后院的地窖里挖出一具腐败的尸体,经过两日的走访后,确定正是那庸医,经仵作查验,他死于一个月前,死因是中毒。” 一个月前,正是她中药前后。 裴珩神色一凛:“让他们仔细查查他生前都跟什么人来往!”顿了顿,又道:“你回府查一个人!” 书墨忙问:“谁?” * 孙氏笑盈盈:“今日秦院首又去澜院给九弟妹看诊,怕是九弟妹很快就有好消息。” 云阳县主也这样认为。 她看了一眼李素宁:“你表嫂怕是有了身孕,你表哥又无意纳妾,我也不能逼他。你服侍我有一段日子,等过了中秋,我替你寻一户好人家,给你准备一份嫁妆,风风光光地将你嫁出去。” 李素宁红着眼道:“表姑母待我这样好,我心中感激不尽,只是前几日我瞧着表嫂跟前的婢女拿了沾月信的衣裳……” 云阳县主当场拉下脸来:“你没看错?” 李素宁点点头,怯怯,“我前两日路过澜院时还听到几句话,也不知该不该讲。” 心中恼怒的云阳县主一脸不耐,“既是不知,那就不要讲!” 李素宁神情委屈,“侄女只是怕姑母听了着急。” 大儿媳如今金贵,二儿媳妇不是惦记着管家权,就是逼着次子上进,昨儿还闹着回了娘家,这些日子都是李素宁与沈星移在跟前服侍。 云阳县主神色缓和些,“听了什么?” 李素宁这才敢开口,“听说九表嫂因为上回热毒的缘故,这一两年内都不能有孕!” 云阳县主闻言,如遭雷劈,伸手捂住自己的心口。 一旁的沈星移见立刻起身:“陈嬷嬷,姑母的护心丸何在!” 陈嬷嬷赶紧取出常备的护心丸递给她。 李素宁亦没想到表姑母这样激动,吓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看向孙氏。 孙氏没想到她这样无用,不动声色道:“县主万万不可为此动气,绝不会是因为热毒之故!” 服了药的云阳县主缓了足足一刻钟的功夫,面色终于有所好转,看向李素宁,一脸严厉,“你还听了什么,一五一十说出来!” 李素宁定了定心神,“我还听说,是因为九表嫂吃避子药,本就伤了身子,绝不是姑母的缘故!” 云阳县主声音颤抖,“她还背着九郎吃避子药?” 李素宁怯怯点点头。 云阳县主久久没有作声,半晌,一脸疲惫,“你们都回去吧,我累了,想要休息一会儿。” 屋子里的人全都起身告辞。 沈星移走之前,安慰,“待珩表哥回来后姑母再问一问,侄女心想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心有所安慰的云阳县主紧紧握着她的手,“你是个好孩子,你的话姑母一定会好好考虑,过两日就是中秋节,高兴些,别为姑母担忧。” 沈星移红着眼点点头,又安慰她几句后方离去。 待屋子里静下来,陈嬷嬷忙上前,宽慰,“表小姐说得对,这当中指不定有什么误会。” 云阳县主声音发颤,“你现在就去秦院首家里走一躺,问清楚她究竟有无服用避子药!” 陈嬷嬷赶紧去办。 快到傍晚时,陈嬷嬷回来,觑着云阳县主的神色,道:“大娘子确实服用过避子药。不过秦院首说大娘子养一养,兴许不用等两年就能有好消息。” “还养什么养!” 云阳县主气不打一处来,“她不愿意,自然有人愿意生!你现在叫府上的人准备,趁着后日中秋,将素宁迎进门!” 陈嬷嬷应了声“是”,即刻命人准备。 纳妾不比娶妻,再加上恰逢中秋节,物件应有尽有,不到一日的功夫就布置妥当。 翌日晌午,李素宁已经盛装打扮好。 她模样本就生得清秀,精心妆扮后也算个美人。 云阳县主还算满意,和颜悦色:“今日就先委屈你,待你日后你有了孩子,再替你好好操办。” 李素宁一脸娇羞地应了声“是”。 虽然她心里也不满就这样简单过门,不过能够嫁给表哥那样的男子,这点委屈算什么。 一旁的孙氏笑盈盈道:“恭喜表姑娘大喜。” 李素宁羞意更甚。 坐在云阳县主下首的沈星移淡淡看她一眼。 李素宁一向瞧不上她是个跛子,因为她与澜院那位走得近,见状扭过脸去,扶了扶发髻插的那根云阳县主给的金钗。 赵氏打心眼里看不上李素宁的身份,不过能让沈氏不高兴,她自然乐见其成。 云阳县主见时辰不早,派人去前院请长子。 派去的人回禀:“主君这两日都在衙署,不曾归家。” 长子一向忙得跟,偶尔不回家也是有的。 云阳县主让人赶紧去衙署请人。 很快地,裴瑄,裴珏以及裴珙也都来了。 他们三个看着李素宁的妆扮,皆一脸诧异。 李珏的眸光落在沈星移身上一瞬,行到云阳县主跟前坐下,笑嘻嘻:“好端端的中秋节,怎弄得要迎亲似的,怎么,今日二哥哥要娶亲?” 原本还幸灾乐祸的赵氏立刻变了脸。 裴瑄轻斥:“不许胡说八道!” 云阳县主一向最疼爱幼子,见状,道:“是你大哥哥要纳你素宁表姐入门。” 裴瑄与裴珙虽有些诧异,但还是向李素宁道喜。 裴珏并未理会李素宁,一言不发地行到沈星移对面的椅子坐下,冷眼盯着沈星移。 沈星移低下头去。 这时,孙氏笑盈盈道:“表姑娘今日入门,怎不见九弟妹来吃这杯主母茶?” 云阳县主原本对沈氏有气,原本不想叫她来,听孙氏这样提及,想了想,吩咐:“先去把大娘子请来!” * 纾妍正在院中遛狗。 今日中秋节,天气晴朗,阳光也格外明媚,花圃里不知打哪儿飞来几只蜜蜂,惹得小白追着跑,逗得她咯咯笑。 淡烟借机道:“姑爷真是有心,竟然寻了一模一样的小狗送给小姐。” 老狐狸确实很有心,纾妍也承认。 而且那日她也不该当着秦院首的面说那样重的话,让他没面子…… 淡烟见她有所松动,“我去瞧瞧姑爷在不在,若是在,小姐去坐坐好不好?” 纾妍正犹豫,轻云小跑着入内,急道:“大事不好了,他们说姑爷今日要纳妾!” 纾妍闻言,一时怔住。 淡烟诧异:“怎这样突然,是不是你听错了?” 轻云急道:“我还特地去问了沈姑娘,沈姑娘也说是。她原本要来看小姐,行到半路被云阳县主给叫了去。” 淡烟没想到才两日的功夫,姑爷居然就要纳妾,一脸担忧地看向自家小姐。 差一点她都哄着小姐去见姑爷,姑爷怎能突然就要纳妾呢! 纾妍垂下眼睫,继续逗弄着小白。 老狐狸果然可恨得很,自己都要纳妾,还非留她在府中! 淡烟有些底气不足:“这当中兴许有什么误会!”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敲门声。 是云阳县主院中的婢女。 她道:“今日表小姐进门,县主请大娘子过去一趟。” * 户部衙署。 裴珩正在处理公务。 书墨封了一杯茶上前,觑着他的神色,劝:“公子已经两日未归家,今日中秋,还要去宫中赴宴。” 公子没搭理他。 他又袖中取出几张地契,小心递上去:“这是新买的院子,都是两刻钟以内的宅子。” 公子这回却看也未看:“就上回城东那座,命人打理好。” 书墨应了声“是”,将地契收回去,未敢再言语。 这时,有小吏入内,恭敬道:“阁老府上来人了。” 书墨见公子向窗外望去,心里明白公子始终还是惦记着娘子,赶紧出去。 片刻的功夫,他去而复返,觑着公子的神情:“府上的人请公子归家。” 裴珩:“她派来的人?” “不是,”书墨硬着头皮,“说是县主跟大娘子正在给公子纳妾,请公子归家。” 裴珩闻言,手中的笔应声而断。 他立刻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 正院。 纾妍甫一入花厅,一屋子的人齐刷刷看向她。 一瞬间,一些模糊的片段自脑海里闪过。 “你嫁进来快三年,至今尚无子嗣,我做主,将素宁给九郎做妾!” “此事还要与官人商议,官人一向忙碌,儿媳——” “九郎昨日已经答应!” “九表嫂不会生我的气吧,我与九表哥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 窒息,难堪,伤心…… 纾妍定了定心神,将那些莫名的情绪抛诸脑后,神色如常地向云阳县主行礼。 云阳县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她穿着一套鹅黄色的衣裙,尽管素面朝天,依旧明艳不可方物。 且沈氏哪怕是罪臣之女,自幼养就的气度仍在。 原本她还觉得李素宁不错,可跟沈氏一比,李素宁实在差得远。 旁人家中都是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他们家恰恰相反。 这让县主心里有些郁闷。 尤其一想到沈氏吃避子药一事,心里就更加不舒服。 云阳县主按捺住火气:“今日素宁进门,你身为主母,自然要吃这杯茶。” 只想尽快逃离的纾妍:“那我坐哪儿合适?” 云阳县主冷着脸扫了一眼右手边空着的位置,“坐那儿。” 纾妍无视其他人的目光,提着裙摆在椅子上坐下,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现在可要开始?” 云阳县主被她气得不行:“开始吧!” 陈嬷嬷将早已准备好的茶递到李素宁手中。 李素宁难掩激动地捧着茶递给她。 茶是上好的贡茶,色泽金黄透亮,清香扑鼻。 纾妍接过茶,拿盖子拨去浮末,轻轻地吹了吹,正要吃,一道极冷的嗓音响起。 “都在做什么!” 纾妍抬起头来,只见便宜前夫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逆光而立,一张俊美的脸冷得吓人。 纾妍见到他的那一刹那,心里涌起巨大的委屈。 都是他不好,害得她在这儿丢人现眼! 他大步地朝她走来,像是气急,脚下的皂靴踩得木地板咯吱作响。 直到他从她手中夺过那杯茶,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她才回过神来。 响声震得所有人心里一颤。 这是裴珩头一回在家人面前动怒,除却云阳县主与纾妍外,其他人齐刷刷站身来,大气儿都不敢喘。 裴珩把手递给纾妍,“过来。” 纾妍起身行到他跟前。 裴珩将她护在怀中,看向自己的母亲,强压着怒气:“纳妾一事,就此作罢!” 原本就不安的李素宁一听这话,摇摇欲坠。 云阳县主面色亦很不大好看。 长子一向孝顺,这还是头一回在众人面前下毫不留情的下自己的面子。 云阳县主想起沈氏做的那些事:“她不值得你为她那么做!” 她一向极重体面,又顾及长子的面子,说这话本意提醒长子。 可长子却道:“她值不值得,儿子心里自有计较,此事不劳烦母亲操心!” 云阳县主没想到自己一心为他,他居然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眼眶湿润。 裴珩搂着怀中的小妻子要走,李素宁拦在他面前,哭道:“表哥,她背着你服用避子药,表哥为何还要这样维护她!” 在场的人皆一脸震惊。 一个做妻子的背着自己的夫君吃避子药,这对于普通男人都是一件极伤自尊之事,更何况还是堂堂一国首辅。 纾妍心中也惊诧不已。 她吃过避子药? 云阳县主一向护短,虽然心中埋怨长子,但是李素宁这样当众揭长子的短,简直不亚于一巴掌打在她这个当娘的脸上。 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素宁:“放肆!” 蠢到这种地步,难怪长子不喜欢她! 裴瑄与裴珏两兄弟虽然惧怕自己的兄长,但内心却极其维护自己的兄长,看向李素宁的眼神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嫌弃与厌恶。 李素宁见此情景,知晓自己再无入门的可能。 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并未做错 她将最后的希望投向表哥。 表哥一定能明白她的心! 谁知表哥却一脸平静,“避子药是我给她服用,她年纪尚小,不宜过早生产。” 众人:“!!!” 孙氏的眼神流露出难以置信。 他竟护她至此…… 纾妍則越听越糊涂。 不是说老狐狸嫌她没孩子,怎又给她吃药? 而云阳县主脸都白了:“她年纪小,你如今都一把年纪——” “儿子今年二十有八!” 裴珩头一回打断母亲的话,“儿子上回便同母亲说过,儿子对子女缘分一向淡薄,有无子嗣都无所谓!” 一直默不作声的纾妍从便宜前夫怀里抬起头来,对上他洁白冷硬的下颌。 他下颌绷得很紧:“我这一生只有妻,不会有妾。我会准备一笔钱,当作表小姐这段日子服侍母亲的酬劳。” 说完这句话,他弯腰一把将她抱起来,大步向外走去。 纾妍几次想要他放自己下来,可对上他极其冷淡的神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一直到了书房,裴珩把她放在书案后的椅子上。 纾妍见他冷眼盯着自己,以为他要问方才之事,谁知他伸手抚摸着她的面颊,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他可亲过你?” 第47章 第47章他承认吃醋(大修) 正院。 一刻钟前还十分喜庆的屋子里此刻愁云惨淡。 云阳县主看向坐在地上抹泪的李素宁,眉头紧蹙:“还不送表小姐回去歇着!” 陈嬷嬷赶紧叫两个婢女将李素宁扶了出去。 裴珏安慰自己的母亲:“大哥哥自有主意,阿娘何必操他的心。” 云阳县主强颜欢笑:“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你们身为男子,哪里懂做母亲的心。”又对其他人道:“都回去歇着吧,晚上家宴再来。” 众人应了声“是”,又各自安慰她几句后告辞离去。 云阳县主见孙氏还坐着,以为她是陪自己,黯然,“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没想到他竟然为了沈氏疯魔至此!” 回过神来的孙氏叹息,“九弟明明从前不会如此,自打九弟妹得了离魂症,倒像是中了邪一般。” 云阳县主愣住,“中邪?” “我也只是随便一说。”孙氏笑,“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县主莫要听我胡说八道!” 云阳县主叹气,“你自婚后将家里打理得精明有条,反倒是我家里的这两个儿媳,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我羡慕她们有您这样的好婆婆才是,只可惜我没有这样的好福气。” 孙氏又安慰了云阳县主几句,行礼告退。 陈嬷嬷忙拿帕子湿了温水给云阳县主敷眼睛。 此刻没了外人,再也撑不下去的云阳县主哽咽,“你看看如今家还像家吗?” 陈嬷嬷也不禁红了眼,“依我看,县主就按照三公子所说,什么也别管了。” 云阳县主更加难过,“就连你也觉得是我非要给他纳妾,所以才导致这一切?” “自然不是,”陈嬷嬷解释,“奴婢只是心疼县主,自打大娘子得了离魂症后,县主这些日子光是管家都管出一身的病,又为着纳妾一事与大公子伤了和气,哎……” 云阳县主也不禁怀念起以前沈氏管家的日子来。 她想起孙氏的话,“你说,沈氏这离魂症会不会是中邪所致?” * 纾妍觉得便宜前夫中了邪才会问这种问题。 她眼神有些闪躲:“我那时还小,他,他——” 裴珩:“所以是你亲了他?” 纾妍咬着唇不作声,红色自脸颊蔓延至耳后。 这算是默认。 裴珩噌地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纾妍偷偷地看他。 她终于明白两人之间的古怪在哪里。 自从他撞见她在园子里跟人幽会,他再也不曾唤过她“霓霓”。 打从那一日开始,他就在生她的气。 原来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一个大人,竟然也这样小气。 纾妍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酥麻之感,脱口而出:“裴叔叔,这些日子是在吃醋吗?” 说完她又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上回已经明确表明绝不会为任何女子吃醋,她自然也不例外。 她羞得无地自容,把滚烫的脸颊埋在掌心里。 他沉默良久,反问:“我的妻子与人私会,我难道不该吃醋吗?” 他居然承认了…… 纾妍又从掌心里抬起一张绯红的面颊,难以置信地望着伫立在窗前的男人。 明媚的阳光透过绿荫,在他洁白似玉的面颊上投下斑驳的影。 那对波光潋滟的眼眸微微眯着,像极很多年前,她误入水榭时遇见的那位高高在上的紫薇郎。 他在她诧异的眸光中行到她面前,洁白修长的指骨勾着她的下巴,像是诱哄一般:“告诉我,亲了哪儿?” 纾妍低下头去,小声道:“脸。” 他嗓音喑哑:“亲了几回?” “就一回……” 说是亲,其实她就是单纯地轻轻碰了一下而已。 话音刚落,他一把捏着她的下颌,滚烫的唇压在她唇上,用力地吮吻着她的唇瓣。 她吃痛,用拳头锤打他的胸膛,却被他反手捉住手腕背到身后去。 他将她圈在椅子上,另外一只手握住她的后颈,灵活的舌探入她口中,用力地勾缠着她的舌。 根本挣脱不得的纾妍被迫承受着这个极具侵略又霸道的吻,心脏跳得有些疼。 渐渐地,她无力招架,瘫软在他怀中。 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坐在书案上,身上的衣衫早已散落一地,细白的腕子被她的大红兜衣紧紧缠住。 便宜前夫却衣冠整齐,看她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纾妍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怕极了。 裴珩嗓音喑哑:“今日我不及时赶回来,霓霓是不是就要吃了那杯茶?” 纾妍哽咽:“难道不是裴叔叔自己要纳妾吗?” 裴珩想起回来时,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无助,心都疼了,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是我不好,当初不该随口就答应纳妾,伤了霓霓的心,霓霓原谅我,好不好?” 纾妍闻言,眼泪毫无征兆地掉落。 也许当初她心里也这样感到委屈不甘吧。 他先是哄了她的心,可后来又轻而易举变心。 “霓霓别哭……” 裴珩温柔吻去她脸上的泪珠,哄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止住泪。 她哽咽:“放开我。” 他轻咬她嫣红的唇瓣:“我想要霓霓。” 她不肯:“裴叔叔是七哥哥的叔父——” 一句“七哥哥”,妒火再次燃烧了他的理智。 他湿热的舌已滑入她口中,挑逗着她的舌,大手掐着她的腰一寸寸欺入。 纾妍被迫承受他灼热滚烫的热意,身子颤粟不已。 憋屈了数日的裴珩被她咬得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这才是他想要的! 她是他的妻子,与他成婚之前的事他管不着,但是从今往后她心里只准想着他! 第48章 第48章裴叔叔这回要克制自己的…… 纾妍被便宜前夫前夫牢牢禁锢在怀中。 灼热,肆意,疯狂…… 书房里的热意也不断地攀升,她雪白的肌肤透出点点粉汗,玫瑰香膏的甜香弥漫在空气中。 渐渐地,难以言喻的酥麻如潮水般自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纾妍不自觉地挺着柔软的心口蹭弄着他结实的胸膛,随即又为自己屈从本能的欲/望感到羞耻,泪珠不断地顺着洇红的眼角滑落。 湿意也一阵阵涌出,打湿了身下的书案。 一滴汗砸在她心口,顺着凝脂一般的雪肤滑落到两人紧密贴合处。 “我是谁?” 前夫眸光沉沉地盯着她,灼热滚烫的大手几乎要将她消融。 “霓霓要想清楚了再说!” “裴叔叔,”她小声哭泣,“裴九……” 声音娇娇怯怯,让人想要撞碎她。 “对,我是裴九……” 他低下头去,含住她湿润的红唇。 至少,她现在清醒地知道与之欢/好的男人是谁! * 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晴好的天飘来一阵乌云,笼罩在听雨堂上空。 守在院中的书墨听着屋里让人燥热的动静,愁得不行。 眼看着去宫中赴宴的时辰马上就要过了,公子也不知究竟几时结束…… 大约过了三刻钟的功夫,书房里终于传来公子低沉沙哑的嗓音:“备水。” 纾妍被前夫紧紧圈在怀中。 她身上披着他的檀色衣袍,湿漉漉的眼角洇红一片,嘴唇也被吻得红肿,湿漉漉的眼睛里流淌着还未散尽的春情。 以及羞耻。 脚下的地板湿漉漉一片,空气里亦弥漫着浓浓的的欢/好气息。 终于清醒的裴珩解开小妻子细腕的束缚,大手握住她细得仿佛一掐就折的腕子,湿热的吻落在雪白肌肤上的勒出的红痕上,留下湿润的水痕。 纾妍背到身后去,不肯让他亲。 这只满腹坏水的老狐狸,居然将她绑起来。 她都求他了,他却不肯放! 裴珩将她搂入怀中,嗓音喑哑:“是我不该强迫霓霓,都是我不好。” 纾妍抽噎:“放开我!” 挣扎间,她身上过大的衣袍滑落,露出光洁雪白的脊背。 单薄的雪背上也布满吻痕,瘦得见骨头的细腰两侧的指痕清晰可见。 可见他方才使了多大的力气。 屋子里有些冷,没了衣物遮掩,她瑟瑟发抖。 裴珩强行将她拥入怀中,温柔的吻落在她额角早已变浅的疤痕。 纾妍哽咽:“裴叔叔为何要这样欺负我?” 他道:“这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听到自己喜欢的女子亲别的男子,还能沉得住气!” 纾妍闻言,抬起头来,乌瞳湿润地望着他。 这还是他第一回亲口对她承认喜欢。 “我喜欢霓霓。” 裴珩对抚摸她湿润的眼角,坦诚自己的爱意。 心乱如麻的纾妍以为他对自己余情未了。 她想起傅承钰,心里终究过不去,哽咽:“就算还喜欢我,裴叔叔也该克制。” “是我不好。” 裴珩安抚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平复些。 外头传来敲门声。 裴珩让人把水抬入房中,让婢女服侍小妻子沐浴,自己则去了别处沐浴。 纾妍穿戴整齐出来时,一袭紫红色朝袍的男人已经坐在书案后看公文。 衣冠楚楚,温文尔雅,与方才强要她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许是听见动静,他从公文里抬起眼眸。 纾妍看到那张书案,想起方才他对自己做的事,羞耻再次涌上心头,站着一时未动。 他大步行到她跟前,将她牵到椅子上坐下,“可好些?” 纾妍“嗯”了一声,“大人不是还要去宫中赴宴?” 裴珩反问:“霓霓想要去吗?” 纾妍摇头。 他并未勉强她,“在此等我,我去去就回,不会耽搁太久。” 纾妍此刻心里乱糟糟,胡乱应了声“好”。 裴珩向外走去。 纾妍目送那抹高大的身影离去,心烦意乱地把脸埋进双膝之间。 此刻外头天已经擦黑,偌大的书房里孤零零只点了一盏灯。 淡烟与轻云也不知去了哪里,无人陪她说话。 老狐狸嘴巴说喜欢她,人却去赴宴。 她其实刚才很想说,她不想一个人过中秋节。 但她觉得这样不好。 可她心里仍是很失落。 她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爆竹声,正考虑要不要让淡烟备马车出去逛一逛,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纾妍的心不可抑制地急速跳动,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果然见便宜前夫出现在门口。 纾妍定定望着他,眼眶微微发热,直到他行到她跟前,她忍不住问:“裴叔叔不是去赴宴,怎又回来了?” “宴会年年都有,实在没什么新意。” 他将她搂入怀中。 不知有多少朝臣权贵挤破头皮想要去参加宫宴,以显殊荣,却被他说得微不足道。 可从他口中说出来丝毫不会让人觉得狂妄。 也许如他所言,他这样的天之骄子,生来就注定与旁人走的路不同。 偏偏纾妍的反骨又冒出来,正要驳他两句,又听他道:“更何况我的妻子还在生我的气,我哪里有心思去赴宴。” 老狐狸又在引诱她! 她绝不能上他的当! 裴珩:“想不想去看灯会?” 纾妍:“我现在还在生气,不去!” 裴珩将她拥入怀中,“那我要如何做,霓霓才肯原谅我?” 纾妍不知。 她心里乱得很。 窗外不停地传来烟花爆竹的声音,一阵一阵的光映在宣纸糊就的窗户上。 她忍不住朝窗外望去。 中秋节有灯会,想来街上一定很热闹。 他突然一把将她抱起来。 纾妍急道:“大人又要对我做什么!” 裴珩道:“霓霓可在路上慢慢想,若是待会儿还是不高兴,我再带霓霓回家。”边说边大步向外走去。 马车早已备好,他直接抱着她入了马车。 他一向体贴,还在坐榻上铺了褥子。 纾妍一入马车就离他远远的。 他也未强行靠近,极其安静地坐在她身旁。 一刻钟后,马车在街市口停下。 他朝她递出手。 纾妍听着车外的喧闹,最终没能抵挡住诱惑,任由他牵着她下了马车。 万千璀璨的灯火铺天盖地地涌入眼帘。 一袭红裙的女子看呆了眼。 青州也有灯会,可边疆又怎能比得上天子之都。 怪不得人人都向往帝都,光是一个中秋灯会便美得不似人间。 裴珩其实对于这些风花雪月一点儿不感兴趣,带她出来也不过是想要哄她高兴。 可瞧见她惊喜的模样,却又觉得此时此刻此景,胜却人间无数。 他抚摸着她的头:“上元节灯会更盛,霓霓一定会很喜欢。” 他定是想留她! 纾妍不敢回应他的感情:“我们青州的上元节也很热闹,若是日后有机会,我一定带裴叔叔好好逛逛。” 他应了声“好”。 纾妍见不远处左手边的摊位上挂着的小铃铛很是得意有趣,想要去瞧瞧,谁知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人来,眼看着就要撞到她身上来,便宜前夫将她搂入怀中,堪堪避开那个人。 他的心跳得好急。 纾妍忍不住抬起头来,对上一截冷硬洁白的下颌。 他微微蹙眉:“可撞着?” 纾妍摇摇头。 他道:“站在这儿别动,等等我。” 纾妍看着他穿过人群,行到那摊位前。 纾妍遥遥望向他。 容颜俊美的雪衣郎君将满城的灯火衬成了背景。 他们从前不是也出来幽会过吗? 怎她一点儿印象也无? 正发愣,便宜前夫去而复返,手里还拿着一串缀着粉色珠子的银铃铛,很是别致有趣。 纾妍一看就很喜欢,但想起还在生他的气,不肯去接。 他道:“这是中秋节才会有的辟邪铃铛,佩戴此铃,可祛邪去秽,百毒不侵。” 纾妍迟疑:“真的?” 他颔首,“我替霓霓戴上。” 不等她同意,他已经动手。 他修长洁白的指骨贴着她的腰腹,抚摸得她有些痒。 戴好后,他极其自然地牵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纾妍只觉得掌心濡湿一片,几次想要抽回,他却牢牢不放。 两个人大约逛了半个时辰,他还带她去吃了一些小吃。 纾妍玩得很尽兴,回去的路上因太累的缘故竟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他书房卧室的床上。 她要起床,却被他拦下,“就留在这儿,我去睡榻。” 纾妍最终没能抵挡住困意,又沉沉睡去。 裴珩出了书房,早已守在门口的书墨迎上前来:“表姑娘一个时辰前闹着上吊!” 裴珩闻言,神色一凛。 * 翌日。 纾妍一醒来,就听见外面传来极低的声音。 似乎是在说李素宁的事情,还提到“银票,归家”之类的话。 她起身行到门边,想要听得仔细些,声音突然嘎然而止。 纾妍偷偷地拉开门,只见偌大的书房只有便宜前夫一人。 他放在手中的公文,朝她望来:“醒了?” 纾妍“嗯”了一声,站在那儿一时未动。 他行到她跟前,伸手抚摸着她柔顺的发丝:“霓霓还气?” 纾妍其实心里已经没那么生气。 她只是心里很乱。 毕竟她一醒来接受的便是他已经变心,且即将要纳妾这一事实。 他现在突然告诉她,他还喜欢她,甚至为纳妾一事与自己的母亲伤了和气…… 想起方才听见的话,她问:“那个,表姑娘如何? “霓霓回来后便不用再见到她。” 他神色淡淡,“我还有些事要入宫一趟,霓霓先用朝饭,待会儿我带霓霓去西山狩猎。” 他上回在寺庙时就同她提及去西山狩猎一事,她没想到会那么快。 她这个人玩心极重,自然很想要去。 她正犹豫,他又道:“府中这两日有些乱,霓霓出去散散心,或许会好些。” 纾妍想起昨日发生之事,眼下确实不那么想要待在他府上,最终点头应了声“好”。 用罢朝食后,纾妍想到昨日之事,询问:“我过去吃过避子药?” 淡烟一脸惊诧:“小姐怎会吃那种伤身子的东西?” 那可能真是老狐狸偷偷给她服用。 可为什么呢? 纾妍觉得有些奇怪,还要问,婢女来报:主君此刻正在角门处等大娘子。 纾妍出发向府外行去。 行至荷花池,迎面撞上孙氏。 比起李素宁对她赤裸的敌意,孙氏则更让她感到不适。 纾妍总觉得孙氏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一条隐匿在暗处的毒蛇,冷不定地要跳出来咬她一口。 可淡烟说,她们并无任何的利益关联。 两人打过招呼后,孙氏叹了一口气:“我真羡慕九弟妹,不像表姑娘,哎……” 说到这儿便不往下说,告辞离去。 纾妍想起早上听见的话,好奇:“李素宁怎么了?” 李素宁昨日大抵觉得没脸闹着要上吊,被婢女救了下来。 不过姑爷不让在小姐跟前说。 淡烟道:“谁知道呢,小姐不用理她。” 纾妍以为她不知,便未再问。 * “表哥是不是还不知,所以才没来看我?” 李素宁一脸希冀地望着孙氏,脖颈上的勒痕清晰可见。 孙氏欲言又止。 李素宁哽咽:“这府中上下只有表嫂真心待我好,我如今这样,还有什么不能听的。” 孙氏道:“听说九弟妹闹着要去西山狩猎,九弟怕是这两三日都不得空回来。” 李素宁闻言,眼睛里迸射出浓浓的恨意来,“也不知那贱人使来什么妖术,迷得九表哥神魂颠倒!” “谁说不是呢,”孙氏叹了一口气,“她自得了离魂症,九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李素宁仔细一想,的确是她得了离魂症性情大变后,表哥才会如此。 孙氏漫不经心:“要是九弟妹得知自己父兄一事,也不知可还有心思与九弟风花雪月。” 眼睛血红的李素宁不由地攥住衾被。 她也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女! * 纾妍到角门时,果然瞧见便宜前夫的马车停在门口。 她刚靠近,马车车门被人推开,一袭青冥色圆领袍的美貌郎君端坐在马车内。 他抬眼朝她望来,一对漆黑如墨的眼眸平静如水。 纾妍立刻低下头去,在淡烟与轻云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在他身旁坐下。 她今日着了一件鹅黄色的裙子,裙摆搭在他宽大的衣摆上。 她悄悄地收回自己的裙摆,往旁边坐了坐。 裴珩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伸手去抱她,她却不肯。 “裴叔叔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感情。” 她低下头,洁白的指尖拨弄着腰间的铃铛,薄而巧的耳朵透着粉,“以后都不能引诱我。” 裴珩闻言,微微眯起眼睛。 这个坏东西,究竟是谁先引诱谁! 第49章 第49章前夫吃醋 西山猎场是帝都最大的猎场。 大约一个时辰的功夫,终于可见一处庄园。 提前出发的书墨早已打点好,马车直接驶入庄园内。 庄园占地约有百亩,内里的院落皆是独立,以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及花草隔开,不但观赏性极强,私密性极佳。 帝都这些权贵豪门还真是会享乐,难怪爹爹每每提及帝都的那些膏粱之徒,总是嗤之以鼻。 她正感慨,便宜前夫低沉醇厚的嗓音在耳根子下响起。 “可有不妥?” 纾妍心尖一颤,回过头来,嘴唇擦过他冷硬的下颌。 他靠那么近做什么? 她耳根子微微发烫,稍稍退后些:“我在想,这样大的地方,若是拿来养马,不知可养出多少膘肥体壮的战马来。” 裴珩没想到她年纪小小竟能想到这上头来,抬手摸摸她的头,“若真有人在此处豢养战马,怕是天子就要坐卧难安。”顿了顿,又道:“此处是宁王殿下的产业。” 纾妍大约明白他的意思。 宁王殿下可以荒淫享乐,但不能够把手伸到国事上来,这是大忌。 不过…… 她真心实意:“宁王殿下真有钱,哪儿都有他的产业!” 裴珩不置可否。 马车很快在一处清幽雅致的院落前停下。 裴珩率先下车。 纾妍扶着车壁正要跳下来,谁知他单手轻轻一抱,她已经脚踏实地。 她推开他,“裴叔叔要与我保持些距离。” 她都叫他要克制自己的感情。 他充耳不闻,牵着她的手向院内行去。 纾妍挣脱不得,由他牵着一路穿过花草扶疏的厅堂,来到一处热气氤氲之地。 是汤泉。 水流声不绝于耳,是活水。 应是由山上引到院中。 她有些心慌意乱:“裴叔叔不是要带我来狩猎?” 他把她带到这里做什么…… 裴珩在廊庑下的美人靠坐下,“已经让人去准备,行了一路,在此歇歇。过来坐。”他轻轻地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纾妍坐了一个时辰的马车,确实有些累,行到美人靠的另一侧坐下,偷偷觑他一眼,他正朝她望来,漆黑如墨的眼眸潋着光似的。 纾妍立刻收回视线,环顾四周,“裴叔叔经常来此?” “年少时期随天子来过几回,及冠后再未来过。” 难得放松的裴珩双臂搭在美人靠上,“今日是头一回在此同霓霓幽会。” 纾妍:“……” 谁跟他幽会! 她正欲反驳,他已经阖上眼睫,蛾翼一般的睫毛歇落洁白的下眼睑处。 他似乎每日都很忙,不是去衙署或是入宫,就是在书房批阅公文。 马车里的暗格里也永远放着一沓公文。 纾妍没再吵他,眸光落在被被水浸没的鹅卵石上。 她悄悄地走过去,伸手一摸,热的。 她回头看他一眼,见他似乎已经睡着,动手褪去了鞋袜。 裴珩只眯了两刻钟的功夫就强迫自己醒来。 他一睁开眼睛,就瞧见小妻子正在玩水。 她拎着裙摆踩着鹅卵石走来走去,明亮天真的眼弯如弦月,水红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两侧雪白小巧的虎牙,像一只毫不设防的小兔子,让人想要一口一口吃掉她。 裴珩半阖着眼眸,目不转睛盯着她。 他活了二十八年,人生的目标从来都很明确。 他习惯忙碌,习惯应对麻烦,脚步从未为任何人停留过,亦从不惧生死。 他甚至想过,他人生的尽头或许不是床榻,而是他房中的那张紫檀木书案。 但这一刻,他却有了停下来的念头。 他想活得长久些,好好地与她过完这一生。 她突然朝他望来,愣了一下,雪白的面颊微微有些红,提着裙摆踏上木地板,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一不小心,左脚脚底踩到硬物,她“啊呀”一声。 裴珩立刻起身行到她跟前,扶着她坐下,大手握住她湿漉漉的左脚放在自己的腿上。 纾妍望着高高在上的男人单膝跪在自己跟前,心中隐秘的征服欲得到满足。她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想,但实在难以控制心中的念头,想要抽回脚来,却被他一把握住脚踝。 “别动。” 他微微蹙眉,握紧她的脚踝,“我瞧瞧。” 纾妍的脚生得雪白纤细,脚趾圆润可爱,脚背上有一颗鲜红欲滴的红痣,被水浸润得娇艳欲滴。 被石头扎过的脚心并未破皮,留下一抹红痕, 他轻轻地揉弄着伤处,灼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脚背上。 纾妍痒得厉害,不由自主地蜷缩着脚趾,“裴叔叔,我,我好了。” 他“嗯”了一声,擦干净她的脚,替她穿好鞋袜,站起身来,让婢女带着她回房换衣裳。 纾妍这几年来都未曾骑马狩猎,自然也没有骑马装,只能换了一套较为简洁些的衣裙。 从房内出来时,一身鸦青色窄袖袍,腰系蹀躞玉带的男人长身鹤立在廊庑下,像是在等她。 纾妍还是头一回见他穿这样的衣裳,忍不住多瞧了他两眼。 他问:“霓霓喜欢?” 纾妍:“……” 谁喜欢了! 书墨早已牵马等在外头,两名侍从捧着弓箭。 纾妍见只有他的坐骑,“那我怎么办?” 他打量她一眼:“我不放心霓霓一人策马。” 纾妍轻哼,“那大人还说要带我来狩猎。” “谁说两人共乘就不能狩猎? “他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朝她递出手:“上来。” 来都来了,不去一试,实在不是纾妍的性格。 她脚刚踏上马蹬,他一把捉住她腰间的玉带,轻轻一提,她已经落入他怀中。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弓箭与箭囊,策马朝林子深处行去。 今日天气极好,秋高气爽,沿途遇见不少狩猎之人,有男有女,一看衣着打扮就是帝都的权贵世家子弟。 纾妍听到他们议论,说这林子里有一条红狐,皮毛生得极漂亮,但也极其地狡猾,善于用其他野兽转移视线,这几日来了好些人,均未能将其射中。 纾妍被勾起了兴致:“大人,不如我们也去猎狐!” 裴珩:“霓霓想要?” 纾妍“嗯”了一声。 这时,前面一身着红色骑马装的少女回过头来,瞧清楚纾妍的模样后眼神里流露出惊艳之色,随即面露鄙夷。 显然是因纾妍与人同乘的缘故。 纾妍也觉得丢人。 都是老狐狸不好! 她想要下马,却又见她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 纾妍很明显地感到她放慢速度,时不时朝她身后望来。 纾妍大抵明白她为何脸红,抬头看向便宜前夫。 像是习以为常的男人对上她的视线,骤然加快速度,很快将那些人远远地甩在身后。 纾妍很是兴奋,以为他要开始狩猎,谁知他行到无人处速度又停下来。 见林中有动静,他也只是不慌不忙地举起弓,但却不拔箭。 纾妍觉得他不像是来狩猎,反倒是来散步。 想来他一个文人,怕是箭术一般般。 不过就算很差她也不能说出来,免得伤了他的自尊心。 说起来傅承钰的箭术一等一好,就连她爹爹都亲口夸赞过。 纾妍很是委婉:“不如我来?” 裴珩:“霓霓拿不动。” 纾妍不以为意:“裴叔叔别小瞧我!” 裴珩沉默片刻,说了句声“好吧”,把手中的弓递到她手中。 纾妍只觉掌心与手臂一沉,整个身子向前歪去。 好沉! 裴珩一把圈住她的腰,另外一只手拿过那张看似平平无奇的弓。 纾妍脸都红了,嘟哝:“我从前在家时很厉害,能拉开五十斤的弓,定是帝都水土不服的缘故。” 他“嗯”了一声:“我信。” 纾妍:“!!!” 他又哄她! 她正欲说话,身后的男人突然抬起弓,在她耳边“嘘”了一声:“别说话。” 纾妍立刻噤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西南方向的丛林里有一只梅花鹿。 裴珩悄无声息地从箭囊抽出一根箭羽置于弓上,一只手捉住她的手握住弓身,一只手握住弦,瞄准西南方向。 纾妍以为他要射鹿,一颗心随着他刻意屏住的呼吸而急促跳动起来。 谁知他突然调转方向,手一松,箭破空而出,直直朝着西北方向一半人高的草丛而去。 纾妍还未搞清楚状况,只见一只快如闪电的硕大红影自草丛里蹿出来。 是红狐! 与此同时,也不知从哪儿的方向射出两支箭来,亦朝着那红狐追去。 电光石火间,老狐狸再次摸出两支箭置于弦上,双箭齐发。 那红狐“嗷呜”一声,重重坠地,在草地上打了一个滚,很快没了动静。 纾妍激动不已,探身朝那只红狐望去。 方才一共射出五支箭,那红狐却只有脖颈中了一支箭,腹部却完好无损。 显然,是想要它身上完好的皮毛。 而那两支飞来的横箭则被老狐狸最后发出的那两箭射穿,一分为四。 纾妍看得目瞪口呆。 老狐狸的箭法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她都恨不得拍手叫好! “我最讨厌旁人惦记我的东西。” 老狐狸在她耳边呵气如兰,语气霸道强势。 她正欲问问他何意,只听“啪啪啪”三声响,有人爽朗一笑:“怀谨果然好箭法!” 纾妍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宁王殿下。 在他身后十步开外,手持弓箭的傅承钰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那对湛然若神的漆黑眼眸流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显然,方才那两箭是他发出。 他竟也来狩猎! 虽然她已在信中言明二人身份尴尬,不能重修旧好。 但对于自己昔日的心上人,纾妍始终心怀有愧。 她下意识地想要下马,便宜前夫却紧紧地搂着她的腰不放。 这副情态看在旁人眼中,两人举止亲昵,耳鬓厮磨,好不恩爱。 傅承钰的脸当场沉下来。 纾妍立刻低下头去。 傅承钰醋劲儿大得很,从前在青州时,她不过同人多说两句话,他都要不高兴。 而老狐狸比他还要可怕,一言不合就欺负她…… “霓霓慌什么,”裴珩冷眼望着怀中面红耳赤的小妻子,嗓音压得极低,“他是你侄儿,就算要打招呼,也理应他过来。” 纾妍听到“侄儿”二字,羞恼不已。 这只满腹坏水的老狐狸! 宁王已经策马过来,眸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被裴珩拥在怀中,模样生得明艳绝丽的女子,笑道:“怀谨今日怎有兴致与侄媳妇来狩猎?” 裴珩神色淡淡:“我夫人嫌闷,所以带她出来散散心。” 宁王牙都要酸倒了。 两人寒暄几句后,宁王殿下见傅承钰还未过来,以为他还在为射狐一事,笑道:“小七,输给你叔父可不丢人,就连皇兄也曾输在他手里过。” 傅承钰缓缓策马过来,但并未下马,向裴珩问过安后,看向纾妍,眼尾洇出一抹薄红,喉结滚了一滚:“好久不见,婶婶。” 说到“婶婶”二字时,简直咬牙切齿。 纾妍哪里敢应他,手心里全是汗。 宁王殿下惊诧:“怎么,你二人认识?” 傅承钰笑:“我从前在沈大将军帐前当过兵,婶婶那时年纪还小呢。” 宁王恍然大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缘分!” 傅承钰抚摸着腰间的玉佩:“谁能想到呢,对吧,婶婶?” 纾妍认出玉佩是她当年所赠。 想不到他还戴着…… 纾妍心中很是感动,正发愣,温热修长的指骨强行摊开她的手掌。 眉眼低垂的男人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试着她满是汗液的粉嫩手掌,就连她的十指都未放过。 直到将她的手擦拭得干干净净,他才抬起深黑的眼眸:“是吗?霓霓?” 纾妍打了个哆嗦。 完了,老狐狸醋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新欢:别再让他碰你 纾妍心都要跳出来。 她若应了“是”,老狐狸回去还指不定要如何欺负她。 可她若说“不是”,岂不是伤了傅承钰的心? 纾妍正左右为难之际,余光撇见一只雪白的小兔子跑过,立刻道:“快看,那儿有一只雪白的兔子!” 这漫山遍野,最不缺的就是兔子,有何稀奇? 宁王一脸困惑地朝她指的方向望去。 兔子早已无踪迹。 傅承钰:“婶婶还是同从前一样爱追兔子玩。” 裴珩当着他的面抚弄着小妻子柔软白嫩的手指:“霓霓想要兔子?” 纾妍觑着傅承钰格外难堪的面色,试图想要抽回手指,可老狐狸握得很紧。 她生怕激怒他,垂下眼睫小声道:“没想要。我晒得有些头晕,想回去休息。” 他终于松开她的手指,“我夫人有些累,我先陪她回去休息,就不打扰殿下。” 宁王的牙又开始酸。 他也不好拦着人家两夫妻恩爱,淡淡一笑:“小七方才猎了一只鹿,我那儿还养了几条新鲜的鱼,最适合做鱼脍,晚些时辰怀谨带侄媳妇一起来。” 裴珩应了声“好”,又睨向傅承钰:“昨日你父亲来寻我,说是秦国公家有意与你结亲,你回去好好想想。” 纾妍闻言,也看向傅承钰。 便宜前夫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再看他试试!” 又威胁她! 纾妍憋屈地收回视线。 裴珩掉转马头策马离去。 傅承钰目送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景,攥紧了手中的弓。 并未注意到异常的宁王啧啧两声:“我还是头一回见你九叔带女子出来狩猎,当真稀奇。” 裴珩一路策马向南,越往前走,人烟越稀少,速度也越慢。 纾妍想起傅承钰受伤的神情:“大人为何总要欺负他?” 裴珩微眯着眼,“因为我提他成婚一事?” 纾妍一时语塞。 傅承钰年纪不小了,按理说早该成婚。 老狐狸身为他的叔父,关心侄儿的终身大事一点儿也没错…… 他又问:“那块玉佩是霓霓所赠?” 确实是她赠给傅承钰的定情信物。 纾妍小声嘟哝:“难道我不曾送过定情信物给大人?” 他们两情相悦,她一向大方,没道理不送。 他沉默不语,掉转马头。 她问:“去哪儿?” 裴珩:“不是中暑?回去歇着。” 纾妍:“……” 这只小气的老狐狸! 纾妍觑了他好几眼,他面无表情,显然还在不高兴。 她忍不住道:“明明是裴叔叔先横刀夺爱。” 话音刚落,他低下头看她。 纾妍立刻装作看风景,指着不远处一棵树叶金黄的树格外地好看:“这是何树?” 裴珩:“银杏。” 她赶紧夸他:“裴叔叔真是见多识广。” 裴珩:“上回在寺庙后山,我们曾在银杏树下接吻,要我帮霓霓回忆一遍吗?” 纾妍:“……” 他突然提着她调转方向,大手卡住她的下巴,唇压在她唇上,湿热的舌滑入她口中,用力地勾缠着她的舌。 “唔……” 这只不要脸的老狐狸,她都叫他克制自己! 纾妍想要将他的舌头顶出去,可他稍稍收紧指骨,她连嘴巴都合不上,只能任由他的舌头在她口腔中犯上作乱。 马儿还在自己往前走,纾妍听到一阵马蹄声朝这边来,魂儿都要吓出来了。 马蹄声渐近,老狐狸终于松开她的唇。 纾妍伏趴在他小口小口喘着气,发丝蓬乱,乌瞳湿润,红唇微肿。 恰巧此时,一行人迎面而来,正是先前遇到过的那名红衣少女,与她并行的是与她有两三分相似,年长一些的俊俏郎君。 对方朝她望来,她立刻把脸埋进便宜前夫心口。 谁知一行人却翻身下马,向便宜前夫躬身行礼:“方才听妹妹说在此遇见裴阁老,没想到竟是真的,我父亲昨日还提及阁老,说要让我好好向您学习。” 裴珩神色淡然:“代我向他老人家问好。” 那人颇为激动,赶紧自己的妹妹下马请安。 那少女含羞带怯地向裴珩见完礼后,看向纾妍:“敢问裴阁老,这位是?” 裴珩搂紧怀中的小妻子:“我夫人。” 少女愣了一下,随即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 那郎君又套了几句热乎后,见裴珩微微蹙眉,立刻识趣地行礼告退。 待人走远,纾妍抬起绯红的面颊,有些好奇那些人是谁。 裴珩抹去她唇角的水渍,介绍:“那是秦国公世子。” 还在气头上的纾妍轻哼:“谁问大人了!” 裴珩:“秦国公有意将其许给小七。”顿了顿,又道:“昨日宫宴时,七公主也瞧上他,无论是与秦家小姐联姻,还是成为七公主的驸马,对他的仕途都大有裨益。 纾妍一时怔住。 她本以为他方才是故意拿话气傅承钰,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裴珩这回未再作任何停留,很快便回到住处。 两人刚入内,书墨来报:“一刻钟前,户部送来加急的文件,请公子处理。” 裴珩:“我先去处理公务,待会儿不能陪霓霓用饭。” 纾妍闷闷应了声“好”,向卧房走去。 进屋后,淡烟倒了一杯茶上前:“小姐同姑爷吵架?” 纾妍把遇见傅承钰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末了,委屈:“你说他那个人怎那么不讲理,若是排个先来后到,他都排在傅承钰后头,他反倒还吃起醋来!” 两人憋了好一会儿,憋出一句话:“兴许姑爷只是太喜欢小姐。” “就算喜欢我也不能那样,我都让他克制。” 她又问:“我不曾送过定情信物给他?” 淡烟心想姑爷同小姐都不是两情相悦,哪里来的定情信物。 她硬着头皮道:“小姐每年都会送姑爷生辰贺礼,也算是吧。” 原来如此。 纾妍气消些:“那他也不能欺负傅承钰。” 淡烟迟疑:“七公子真要成婚?” 纾妍也不清楚。 不过不管是不是真的,她都希望傅承钰能够过得好,莫要像从前那样拼命。 淡烟试探询问:“那换作姑爷呢?小姐心里也这样想?” 老狐狸? 纾妍想也不想,“那他不能过得比我好!” 她这个人一向记仇得很。 老狐狸对她始乱终弃,若是两人将来各自婚嫁,她一定要比他过得好,心理才能平衡。 可淡烟却觉得姑爷对小姐是不同的。 或许小姐自己不觉得,但旁观者清。 至少,小姐从不会同七公子像现在这样闹脾气。 正在这时,一婢女入内,说是裴将军捉了一只小兔子,此刻就在园子外不远处的荷花池,想要请娘子过去瞧瞧。” 纾妍决定见一见傅承钰。 有些话,还是要当面说。 * 裴珩处理完最后一纸公文,轻轻揉捏着眉心:“去瞧瞧她可用过饭了,若是还未,请她过来一同用饭。” 书墨立刻去办,片刻的功夫去而复返,觑着自家公子的神色,小心翼翼:“七公子方才派人过来,说是请娘子过去瞧兔子,可要去请娘子回来?” 裴珩闻言,冷笑一声:“让她去瞧!” 她那个人,得不到的东西永远都是最好的! 若是不让她瞧一回,她心里一辈子都惦记着那只心机深沉的兔子! 虽这样想,但心里的火气仍是蹭蹭蹭地往外蹿。 那个坏东西一点心机也无,待会儿小七说几句为她要生要死,带她回青州的鬼话,就将她哄得团团转! 书墨:“可要去盯着?” 裴珩沉默片刻,道:“不用,你回城一趟。” 这回,他叫她彻底死心! * 纾妍一入荷花池,就瞧见水榭中的傅承钰。 年轻的将军如从前那般,安静,沉默。 但她心里清楚得很,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沉默少年。 或许,她从前认识的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傅承钰。 如今的这个才是。 他姓裴,行七,人人口中的七公子,如今威名赫赫的罗刹将军。 她不知怎的,想起曾无数次幻想他当上大将军后的画面:那个只给妻子做跟班的少年,有一日会率领千军万马,光明正大地行到爹爹面前,请求爹爹将她嫁给他。 并向她爹爹承诺:一辈子都对她至死不渝。 那曾是一个闺阁少女对于情爱最浪漫的幻想。 虽然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可她仍是发自肺腑地为他感到自豪,“裴承钰,恭喜你得偿所愿!” 一句“裴承钰”,将二人的关系彻底地摊开在二人面前。 傅承钰神情落寞:“妍儿还在怪我当初骗你?” 纾妍连忙摇头:“我从未怪过你。” 傅承钰有他的难处,她有何立场怪他。 她问出那个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当初,你为何未来寻我?” 傅承钰沉默良久,哑声道:“我后来去了,可我去得太晚,一切都来不及。” 纾妍没想到他居然去了。 想来她那时已经与老狐狸在一起,所以他未出现。 她心底的愧疚再次如潮水一般蔓延。 终究还是她负了他。 傅承钰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将怀里雪白的小兔子递上前:“可喜欢?” 纾妍一向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伸手接过来,抚摸着它柔软的皮毛,笑:“真可爱。” 傅承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天真烂漫的女子。 “傅承钰,不做大将军也没关系!在我心里无人及你好!” “傅承钰,你又去同人拼命了,我不喜欢你同人拼命!” “傅承钰……” 仿佛过去的三年只是个噩梦。 那些让他做了三年噩梦的话也是假的。 她喜欢的只是傅承钰,从来都不是“九叔的替身”。 心里的恨意与爱意交织,不顾一切想要带她走的念头再次涌上傅承钰的心头。 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妍儿,我们回青州好不好?我们去草原上捉兔子,去小酒馆听雨吃酒,我不做裴承钰,一辈子都做妍儿的跟班,好不好?” 纾妍没想到他会握自己的手,脑海里的第一念头竟然是:若是老狐狸瞧见,怕是又要不高兴! 她随即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怎会如此想? 她根本就不记得与老狐狸过去的那三年,哪怕他喜欢她又如何。 她心里明明喜欢的是傅承钰! 傅承钰敏锐地察觉出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慌张,一颗心冷静下来。 纾妍抽回手,低下头去:“可你就是裴承钰。” 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他们之间尴尬的身份。 傅承钰闻言,声音低落:“所以,妍儿同九叔和好了是吗?” “并无!” 纾妍想起老狐狸的话,劝,“你莫要为我耽误你自己,你年纪也不小,是时候成家。我听说那个秦家小姐与七公主都是极好的女子。” 傅承钰神色黯然:“可旁人再好,也不是妍儿。若此生无妍儿陪我,就算站得再高,又有何趣味。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死在战场,又何必回来瞧他与妍儿在我眼前恩爱。” 纾妍没想到他说出心灰意冷的话来,心里既感动,又心疼,眼圈蓦然红了。 她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可我们如今的身份,就算我与他和离,他也不会允我们在一起。” 傅承钰道:“事在人为,我只愿妍儿别放弃我。再者,他权势再大,也管不到青州去。” 这话也没错。 根本不知青州再无“沈家”的纾妍犹豫不决。 她要是回青州,老狐狸就算再霸道强势,也不能跑到她爹爹的地盘管她。 可是…… 她道:“我要想一想,我心里很乱。” 傅承钰“嗯”了一声,“那妍儿,几时与他和离?” 纾妍想了想:“还有二十几日。” “我会一直等妍儿,”傅承钰觑了一眼不远处朝这边探头探脑的书墨,“妍儿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纾妍:“何事?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答应你。” 傅承钰凝视着她的眼:“别再让他碰你,好吗?” 纾妍跟傅承钰在一起三年,除却有一回她趁傅承钰睡着后,轻轻地在他面颊上碰了一下后,两人之间做过最出格之事,就是临别时,傅承钰抱了她。 她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面颊倏地红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傅承钰再次上前一步,“妍儿?” * 纾妍抱着小兔子忐忑不安回到住处时,厅内空无一人。 想来老狐狸还未忙完。 这小兔子也不能放在外头养着。 若是被老狐狸瞧见,怕是又要醋意大发。 她决定先抱回房去。 谁知一推开房门,就见便宜前夫面无表情地抱着一只雪白的小兔子坐在临窗的榻上,手里还拿着一把戒尺。 她心里咯噔一下。 他拿戒尺做什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0-60 第51章 第51章新欢跟旧爱要打起来了…… 纾妍想起上一回见到便宜前夫执戒尺打人的情形,顿时心生警惕。 老狐狸该不会是知晓她去见傅承钰,想要揍她吧? 他要是真敢,那她就即刻同用翻脸,再也不理他了。 谁知他放下手中的戒尺,朝她伸出手:“过来。” 纾妍迟疑着朝他走去,刚行到他跟前,他伸手拿走她怀中的小兔子。 纾妍想要抢回来,他已经将那只小兔子丢到窗外去。 纾妍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小兔子一蹦一跳地跑了。 她不满:“大人干嘛丢我东西!” 裴珩将手中的小兔子放到她怀里,道:“莫要在外头随便捡野兔子,免得咬伤自己而不知。” 纾妍轻哼:“大人的兔子难道就不是野兔子?” “我这只是家养的小兔,”他漫不经心,“方才去哪儿了?” “出去走走。”有些心虚的纾妍觑他一眼,“裴叔叔拿戒尺做什么?” 裴珩道:“原本想要同霓霓玩个有趣的游戏,不过现在有些累,还是下回再玩。” 纾妍正在想何种游戏需要用到戒尺,他问:“还不高兴?” 纾妍知晓他说的是林子一事,小声嘟哝:“我都让裴叔叔克制,万一被傅,被人瞧见不好。” 裴珩听到“傅”字,眯了眯眼,嗓音愈发温柔:“我下回尽量克制。饿了吧,我们去用饭。” 两人用罢饭后,习惯午睡的纾妍上床睡觉,刚躺下,偏宜前夫也随她上床。 纾妍想到傅承钰的话。 她虽未明确答应他,但也觉得若是日后与傅承钰和好如初,两人这样不妥,于是伸手去推他。 他却反手将她搂入怀中,下巴抵在她肩上,声音疲累至极:“别动,让我抱抱。” 他的怀抱很温暖,身上混合着墨香的薄荷气息不断地往她鼻尖里钻。 纾妍还在犹豫要不要推开他,他竟然已经睡着。 她转过脸看他。 他双眼紧闭,眼下淡淡一圈乌青,显然是没能休息好的缘故。 她想到他这样忙还特地带自己出来玩,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那么喜欢她,想来确实难以克制自己的感情。 更何况他也没做什么,只是抱着她睡觉而已…… 她伸手在他鼻尖轻轻地弹了一下,小声骂:讨厌鬼,不许再管我。“骂完人,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睫,很快沉沉睡去。 男人缓缓地睁开眼睛,盯着睡眼恬静的小妻子瞧了片刻,在她红润的唇上轻啄一下,将她搂得更紧。 纾妍再次醒来时已经傍晚,躺在身侧的男人早已不知所终。 淡烟服侍她起床时,说方才宁王殿下派人过来,请他们去赴宴。 “姑爷此刻正在厅内等着。” 出门在外,纾妍带了两三套衣裙,好在并不是正式宴会,纾妍本就生得极美,略微装扮,已如海棠般娇艳明媚。 一入花厅,果然瞧见便宜前夫坐在桌前。 他换了一套平日里着的檀色杂宝纹圆领袍,肃肃烨烨,清冷绝艳,端静沉着地坐在圈椅上,修长洁白的手指握着一卷书。 见她出来,他放在手中的书:“走吧。” 宁王是这园子的主人,宴会就设在园子后花园里。 纾妍还未到园子门口,远远地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炙羊肉香气,混合着各种各样的香料,令人食指大动。 裴珩问:“喜欢?” 纾妍一脸怀念:“我想起从前在家时我爹爹最爱在后花园炙羊肉,我姨母却讨厌炙羊肉的膻味,但她性子极温婉,即便对我爹爹有不满,也不会说出来,于是每回我总替她说爹爹几句。其实我跟我爹爹一样,也爱在花园里炙羊肉。也不知这几年我爹爹还会不会在花园里炙羊肉,我姨母总是忍着可怎么好,长此以往,心里要憋出病的。”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 裴珩沉默片刻,道:“也许岳丈大人会让着姨母也不一定。” 纾妍认真道:“我爹爹那个人心眼粗得跟麻绳似的,才不了解女子的心思。” 一说起家里事,她话就格外地多。 裴珩静静听着,时不时接一两句话,像是与寻常夫妻一般无二。 不知不觉地两人到园子门口,空气中炙羊肉的香味更加浓郁。 裴珩握住纾妍的手指,不等她挣脱,牵着她迈入园中。 * 来此狩猎的大多都是权贵子弟,一向爱热闹的宁王将人全都邀了来。 众人一听说今日裴阁老会来,十分地激动。 毕竟平日里想要见一面比登天还难,若是在他面前得脸,岂不是仕途有望? 左等右等,终于瞧见裴阁老携妻子姗姗来迟。 在场的人皆知裴阁老有一小娇妻,但基本头一回见,不曾想年纪这样小,且生得如此国色天香,一时皆怔住,甚至年纪小些的少年当场红了脸。 直到裴阁老不悦的眸光扫来,众人醒过神来,纷纷向他行礼问安。 裴珩牵着小妻子与端坐上首的宁王寒暄过后,在他坐下。 其他人这才敢落座。 身为东道主的宁王举起酒杯,宴会算是正式开始。 自纾妍入席,傅承钰的眸光一直追着她。 纾妍自然也察觉,几次想要抽回手,可便宜前夫却紧紧捉着不放。 这只可恶的老狐狸! 傅承钰起身,先是敬宁王一杯酒,又举杯看向裴珩:“我敬九叔一杯酒。”言罢,一饮而尽。 端坐在上首的裴珩抿了一口酒。 傅承钰又看向纾妍。 纾妍刚举起酒杯,便宜前夫已经从她手中拿过酒杯,淡淡道:“你婶婶不善饮酒。”替纾妍吃了那杯酒。 纾妍见傅承钰面色不大好看,难免有些心疼,但又奈何不了便宜前夫,实在气不过在他大腿上用力拧了一下。 裴珩闷哼一声,一把捉住那只犯上作乱的小手。 听到声音的宁王不经意地瞧见他二人紧握的双手,又见纾妍面颊绯红,只当他二人打情骂俏,一脸促狭:“我也敬侄媳妇一杯。” 他身份尊贵,若是换作寻常人必定受宠若惊,裴珩却依旧以纾妍“不胜酒力“为由,替她满饮一杯。 宁王又连着与裴珩吃了几杯酒,直到他眼角染上一抹薄红,这才作罢。 气氛一打开,其他的人胆子也都大了些,纷纷起身向裴阁老敬酒。 裴阁老全无传闻中的那般不近人情,来者不拒,虽然只是浅抿一口,足以让在场的人受宠若惊。 这时,秦家小姐也举着酒杯站起来,红着脸道:“我也敬阁老一杯。” 纾妍忍不住瞥向便宜前夫。 如同紫薇花一般的美貌郎君神色却冷淡疏离:“我不与女子吃酒。” 秦家小姐大抵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样干脆,一时愣在那儿,眼圈都红了。 纾妍都要替她难为情了,悄声道:“一杯酒而已……” 李素宁不也差点纳了…… 他睨她一眼。 纾妍立刻把剩下的话咽下去,在心中腹诽。 他倒是不与女子吃酒,他只想纳回家去。 宁王打圆场:“怀谨一向如此,不是针对秦小姐,这杯酒本王替他吃了,秦小姐不会不给面子吧。” 有人递台阶,秦家小姐自然不会不下,抿了一口酒后,讪讪坐回去。 天色渐渐地暗沉,园子里灯火如昼,厨师开始分解炙好的羊肉。 纾妍尝了一口,羊肉香而不膻,比在家时吃的也不差什么。 吃了几口羊肉,就不免想要吃几口酒解解腻。 她趁老狐狸没注意,偷偷地吃了一杯酒。 那酒也不知是什么酒,入口绵软,不仅解腻,口中还留有余香。 她贪杯,又背着老狐狸多吃了两三杯,整个人飘飘然,又见对面的傅承钰频频朝自己望来,想起晌午时他向自己告白之事,也不由地朝他望去。 他今日着飞鱼服,绚丽的颜色衬得他俊美如玉,贵气逼人。 四目相对,那对湛然若神的漆黑眼眸里流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纾妍心里一暖,突然,一只灼热滚烫的大手滑入她腿间,粗粝的指腹隔着薄薄的丝绸抚弄着她的腿心。 她差点没当场叫出声来,惊慌失措摁住那只大手,乌瞳湿润地看向便宜前夫。 他不知吃了多少酒,眸光潋滟,白皙的面颊染了淡淡的绯色,花瓣似的唇嫣红水润。 傅承钰与他虽有两三分相似,生得也非常漂亮,但也无他这般摄魂夺魄。 那个秦家小姐的魂儿都要被他勾走了,哪怕被当众拒酒那样难堪,还频频朝他望来。 他却视若无睹,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白玉酒杯,也不知同宁王说什么那么高兴,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大抵注意到她的眸光,他看向她:“怎么了?” 这只道貌岸然的老狐狸! 纾妍咬唇不语,乌瞳愈发湿润,几乎淌出泪来。 他终于抽回手,低下头在她耳边呵气如兰,“霓霓若再看他,我怕自己又要克制不住。” 这幅场景落在旁人眼中,便是耳鬓厮磨,恩爱非常。 坐在对面的傅承钰尽收眼底,沉着一张脸捏碎了酒杯。 纾妍硬生生把视线收回来。 他这才坐直身体,继续与宁王说话。 宴会开始没多久,一衣着华丽,容颜清丽的妙龄少女被一众婢女簇拥着行入园中。 席间推杯换盏的人见状皆停下来,愣了一下,立刻起身向她见礼。 正是七公主。 她望向宁王,不满:“王兄怎都不等等我就开席?”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根本不知她要来的宁王赶紧让人给她安排坐席。 “何必麻烦,我坐在裴将军身旁便是。” 她看向傅承钰,柔柔一笑:“傅将军,没想到咱们那么快又见面了!” 七公主此举,就差把“我心仪裴将军”这句话写在脸上。 秦世子兄妹二人脸上有些不好看。 面色亦很难堪的傅承钰下意识地看向纾妍。 纾妍低下头去,借吃酒掩饰自己的慌乱。 唯独七公主高高兴兴在傅承钰身旁坐下。 宴会继续。 纾妍完全没想到傅承钰竟然未拒绝七公主。 她心里也一直希望傅承钰过得好,只是他晌午时还在向她表白,说是此生非她不可。 这颠覆了她对感情的一些认知。 明明是篝火晚宴,她一阵阵发冷,心里说不出的胀疼。 一只宽厚温热的大手握住她的手。 纾妍转过脸,老狐狸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那对比明月还要亮的眼眸里映入她快要哭的脸。 方才她还讨厌他戏弄自己,可此刻很想扑倒他怀里哭。 他低声问:“想回去?” 纾妍是个极其倔强的性子。 她又没做错什么,为何无端端要回去。 她说了不回,自顾自吃酒。 她酒量不大好,很快便有了几分酒意。 裴珩不许她吃,哄道:“待会儿回去后许你吃个够。” 纾妍只好作罢。 宴会进行到一半,秦世子站起来,道:“久闻裴将军的剑法极佳,我想请教一二。”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朝他二人投来眸光。 大端帝国尚武,帝都的世家子弟自幼便习君子六艺,而秦国公是武将出身,秦世子的剑术在帝都一众权贵子弟中数一数二。 至于裴将军,更是战功赫赫的罗刹将军,这场热闹谁不想看。 就连醉意氤氲的纾妍也不禁傅承钰望去,见他盯着自己,赶紧收回视线。 傅承钰坐着未动。 秦世子讥讽:“裴将军该不会不敢吧?” 若是在平时,傅承钰未必会把他放在眼里,但此刻他心中憋了一肚子气,正要找人撒气,于是便站起来。 秦世子:“裴将军,请吧。” 宁王立刻让人撤去篝火,清理出场地,为助兴,还让乐师换了振奋人心的曲子。 傅承钰看向秦世子:“我让你一臂。” 这话说得狂妄至极,秦世子恼羞成怒:“谁许你让!”说着拔剑相向。 傅承钰果真让他一臂。 这让倍感羞辱的秦世子招式愈发地凌厉,招招致命。 真刀真枪到底比假把式有意思,在场的人看得眼花缭乱,不住拍手叫好。 醉意氤氲的纾妍一边观战,一边小声道:“秦世子必输。” 别的不说,她就未见过比傅承钰剑术更好的人。 更何况傅承钰是个会拿命搏前程之人,手中那把是他立命之本,不知喂了多少敌人的血,煞气极重。 且秦世子还未开始就被傅承钰激怒,已然落了下乘。 “还未上场就如此沉不住气,此乃兵家大忌。我爹爹说的。”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句句都在夸赞傅承钰。 裴珩不搭理她,一杯接一杯吃酒。 宁王却将她的话全听了去,夸赞:“侄媳妇说得句句在理,我也觉得小七能赢!” 纾妍笑得腼腆又得意,随即又想到什么,颓然不语。 果然,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秦世子的剑被挑飞。 傅承钰的剑则直指他的喉咙。 一丝血线顺着他的喉结没入到雪白的衣领。 只差一寸,傅承钰就要了他的命。 秦世子面色煞白,双股战战。 出乎意料地是,他却未恼怒,甚至比之先前对傅承钰的轻慢与鄙夷,还多了几分敬意,向他请教起来。 其他人亦对傅承钰心生佩服,愈发敬重。 与有荣焉的纾妍又夸了他几句,悄声道:“这个秦世子极输得起,这样的人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大器。” 宁王问:“这也是沈大将军说的?” 纾妍点点头,应了声“是”。 宁王觉得她实在有趣,笑道:“沈六小姐不愧是将门虎女,家学渊源!” 醉意氤氲的纾妍闻言,弯着眼睫笑。 她本就生得美,此刻酒意上脸,面颊绯红,眼波流转,妩媚多情。 宁王心神有些荡漾,正欲说话,裴珩挡在小妻子跟前,冷眼盯着他。 宁王背后惊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几分,摸摸自己的鼻子。 此时秦世子向裴珩见了一礼,请他点评几句。 裴珩倒也未吝啬,指点了他几句。 他句句切中要害,秦世子听得一脸激动,向他拜了又拜,方回到位置上去。 纾妍完全没想到他在剑术上颇有造诣,忍不住瞧了他一眼。 他神色淡淡,像是早就习以为常。 其他人见秦世子虽输了比赛,但在裴阁老跟前露了脸,也都跃跃欲试。 傅承钰却朝裴珩见了一礼,道:“侄儿想要向九叔请教几招,不知九叔可允准?”说这话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纾妍。 纾妍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裴珩沉默片刻,应了声“好”。 纾妍见便宜前夫真要迎战,下意识地捉住他的衣袖。 裴珩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怕我输了丢人?” 她咬着唇不作声,算是默认。 裴珩:“我裴九此生还未试过在人前丢人,若为霓霓,丢一回又何妨。” 纾妍因他这句话,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 第52章 第52章他当众抱她 此刻已经入夜,璀璨的灯火照亮了在场每个人因过分激动而涨红的脸。 能够得见裴阁老与裴将军两叔侄亲自比拼剑术,这是莫大的殊荣。 神色极其平静的裴阁老向小妻子借来坠于乌发间的绯红发带,将宽松的袖袍紧缠于手腕之上,步伐从容地行入战场。 早已有侍者捧着一柄剑恭敬地奉上前。 裴阁老伸手接过那把宝剑,缓缓地抽出剑刃。 剑一出鞘,寒光四射,锋芒毕露。 方才与秦世子比世时轻松以对的傅承钰神色凝重,进入战斗状态。 纾妍十二岁认识傅承钰,那三年里她时常见到傅承钰与人比拼剑术,除却与她爹爹比试外,她从未见过傅承钰有哪一回向此刻这般,全身戒备,面前站着的仿佛不是他的叔父,而是他的敌人。 他不是在比剑,他是在殊死搏斗! 老狐狸就算箭术再厉害,可他的战场在朝堂,论起真刀真枪未必比得上傅承钰。 早知该拦着老狐狸! 随着一声高亢的乐声响起,两个身量相仿的男人如同蛰伏的兽,向对方伸出利爪,手中利剑进行第一次交锋碰撞,刺耳的剑鸣与两道银色流光划破天际,迸溅出火花。 耀眼而灿烂,却又透着凌厉的杀气。 他们叔侄二人此刻使的根本就不是平日里大家切磋,讲究形式美感的剑术。 那是真正在战场上厮杀的剑术! 纾妍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场上的两个男人,一颗心都提起来了。 宁王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侄媳妇很担心怀谨?” 能不担心吗? 万一傅承钰下手没个轻重,伤了老狐狸可如何是好? 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宁王笑道:“侄媳妇放心,怀谨那个人胜负欲极强,绝不允许自己输,尤其还是在侄媳妇面前。” 纾妍被他的话勾起好奇心,扭头看向他:“何意?” 宁王卖起了关子:“侄媳妇关心则乱,仔细看便下去便知。” 纾妍只好定下心神观战。 她从小被父兄带着混迹军营,对于各种格斗,剑术等比试大大小小见过数百场,就算不会,也能够看出些门道来。 渐渐地,她果然看出不同来。 尽管傅承钰招式凌厉,但老狐狸似乎总能知道他下一剑刺向何处,非但能够身形灵活地避开,还以更加凌厉的招式进行反杀,饶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傅承钰也也未占到任何便宜。 她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 老狐狸就算是输,想来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两个身量相仿的男人你来我往,很快过了不下百招,也未能分出胜负。 在场的人哪里见到过如此精彩绝伦的比拼,眼睛一眨也不眨,生怕错过任何精彩的瞬间。 一向爱热闹的纾妍却只想着赶紧结束这场比试。 随着乐声越来越高昂激亢,傅承钰一剑刺向老狐狸的心口,老狐狸向后倒去,傅承钰乘胜追击,再一剑刺向老狐狸的腰腹。 纾妍蹭地站起身来,捂着嘴才没叫出声来。 其他人也都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她以为老狐狸输了,谁知他一个转身,接下来她几乎未能瞧清楚他如何出手,傅承钰的剑刃在距离他的腹部一寸之时,他手中的长剑横于傅承钰的脖颈前。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傅承钰输了。 他刚才故意卖了个破绽。 裴珩收回剑,道:“这些年你进益极大,但你太过急于求胜。” 傅承钰喉结滚了又滚,缓缓地垂下手臂,被震裂的虎口鲜血溢出,顺着银白的剑身蜿蜒成一道血线。 傅承钰从不怕输,大不了下回再赢回来就是。 但今夜他在心爱女子的面前,输给自己的情敌。 输给心中那道永远都不过去的坎。 裴珩看向自己的小妻子。 她双手捂着嘴巴,水润乌瞳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她方才是在担心他吗? 他嘴角微微上扬。 这个坏东西,算她还些良心。 席上的纾妍在便宜前夫的注视下坐回位置。 老狐狸居然赢了…… 宁王:“侄媳妇是不是很意外?” 纾妍木然点头。 确实很意外。 宁王在一片叫好声中笑道:“小七的身世你也知道,他幼年时过得不容易,十二岁时跟在怀谨身边,跟了好几年,就连剑法也是怀谨所授。小七为人太过孤傲,就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放在眼里,但却很听怀谨的话,两叔侄的感情极好。” 感情极好…… 纾妍仔细回忆,他们相熟后,有一段时日,她总爱在他面前说老狐狸坏话,他从来都是静静地听着,一句也不帮腔。 所以,如果不是她,他们今夜也绝不会比试…… 宁王还在唏嘘:“怀谨很崇敬自己的父亲,自幼便立志要做大端的大将军,剑法也是父亲所授。只可惜我那位表姐夫年纪轻轻就走了。我表姐,也就是你婆婆,不肯让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以绝食逼着三个儿子立下誓言,此生都不许做武将,打那以后,怀谨从文,不过他那样的人,学什么都跟玩似的,旁人学一辈子,有时也不如他学一个月,让人又敬又妒!” 纾妍不由地看向自己的便宜前夫。 如星辰一般耀眼的俊美男人已经行到她跟前,那对漆黑如墨的眼眸似望到她心里。 “可有丢霓霓的脸?” 他丢什么脸呢? 他出尽了风头。 对面那位秦姑娘还在盯着他瞧呢。 枉她还在担心他会输…… 而真正输的人…… 纾妍看向傅承钰。 他薄唇紧抿,眼神沉静如水。 可纾妍了解他。 他很难过。 她看向他还在滴血的手,不自觉地上前一步,这时七公主拎着曳地的裙裾跑到他面前,一把捉住他的手,眼睛都红了:“裴将军无事吧?” 纾妍仿佛看见过去的自己,低下头去。 今夜她终于明白,她与傅承钰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 裴珩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回去?” 纾妍点点头,向前一步,好似一脚踩在棉花上。 裴珩眼疾手快,长臂一挥将她圈进怀里,大手抚摸着她的后脑勺,低骂了一句“傻瓜”。 眼眶泛酸的纾妍在心里骂他:你才是傻瓜! 裴珩微微弯腰,当众将醉醺醺的小妻子打横抱起,向宁王告退。 纾妍没想到他竟然当众抱自己,羞得不知所措,想要下来,他已经抱着她大步向园外行去。 傅承钰目送他二人消失在园中,冷着脸抽回自己的手。 头一回被人拒绝的金枝玉叶一时愣住。 宁王见自己的妹妹一点儿也不矜持,蹙眉:“你今夜怎会来这儿?” 七公主回过神:“不是皇兄邀我来此赴宴?” 宁王惊讶:“我几时邀你?” 七公主:“他说是你这园子里的人,还说今夜你今夜邀了裴将军来。”说这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傅承钰。 傅承钰几乎瞬间明白。 是他的好九叔安排了这一切。 他特地让她瞧清楚,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 宁王只当七公主打着自己的名义故意来瞧傅承钰,“夜深了,这是你一个姑娘家该待的地儿?还不快回去歇着!” 七公主颇为不舍地看了一眼傅承钰,起身告辞。 秦姑娘也起身告辞。 席上全是男子。 一向好风流的宁王击掌,很快便有舞姬入园伴酒。 佳人在怀,宁王终于有了些许宴会的感觉。 傅承钰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一味吃酒。 宁王想起方才之事,“啧啧”两声:“若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方才那个肉麻至极的男人是你九叔。不过你婶婶那个人也够可怜的,当年你不在帝都,不晓得那些事。” 傅承钰手指一顿:“何事?” 宁王殿下叹了一口气:“当年沈大将军落难时,你婶婶四处去求人,一个还未及笈的姑娘家,孤立无援,连个住处都无,听说还在寺庙里住过一些日子。有一回我打大理寺门前路过,瞧见她跪在大理寺卿跟前,苦苦哀求大理寺卿重审此案。可那案子是先帝敲定的,说沈大将军通敌叛国,这不扯淡嘛,若是沈大将军都通敌卖国,那大端怕是早就被易主。就连你九叔据理力争,也只能勉强保住沈家一家子的性命,只判了流放之刑,她去求大理寺卿有什么用呢……” 宁王自顾自说着话,浑然没有察觉傅承钰面色大变。 他嗓音沙哑:“殿下是说,她并非一入帝都就嫁给九叔?” “当然不是,”宁王见他神情有异,但也未多想,“她来帝都时,你九叔在外地巡视,都还不曾见过她。彼时定远侯家最宠爱的孙子贪图她的美貌,还拿话哄她,说是可帮她向先帝求情。许是走投无路,她听信那小子的话,差点被哄去做了外室。我跟你九叔赶去时,那小子正喜滋滋地哄着她拜堂呢。那一次我还是头一回见你九叔那般生气,若不是我拦着,你九叔当场就把那小子给废了。不过为了你婶婶的清誉,此事只有我同皇兄知晓。” “此事过去没两日,你九叔向天子请求赐婚,说与你婶婶打小就定了娃娃亲。明眼人一听就知是瞎话,你九叔年长你婶婶许多,怎可能定下这桩娃娃亲。且皇兄有意将六皇妹许给你九叔,六皇妹又早就倾心你九叔,为这事闹得天翻地覆。不过皇兄最终同意赐婚。” 傅承钰不由地攥紧酒杯,眼眶发热。 这些事她从未与他提过。 他赶回帝都时,她已经准备要与九叔成婚。 他想要带她走,她是怎么同他说的。 “傅承钰,我喜欢的人本就是他,同你在一起,不过是因你生得与他有两三分相似罢了。” “傅承钰,只有他能给我想要的一切。” “傅承钰,我求你了,你若真为我好,就当从未认识我!” “你九叔那个人看似什么都不在意,一旦计较起来要人老命。婚后没两日,他揪出定远侯家里那小子强抢民女,并且弄死好几个女子的证据,亲自坐镇大理寺,判其流放之刑。定远侯在皇痛哭流涕地求情,哭得皇兄都心软了,想要你九叔网开一面,但你九叔咬死不放,还因此事与定远侯结仇,至今不睦。” “因赐婚之事,六皇妹对你婶婶一直都怀有敌意,有一回皇嫂生辰,你婶婶去赴宴,我刚好也在,亲眼瞧见六皇妹趁人不备,将她推入荷花池。你九叔闻讯赶来时,她一脸歉意地对你九叔说,她是自己不小心跌入水中,性情极其地温婉柔顺。不过打那以后,她再也未入宫赴宴。如今得了离魂症,倒向是变了个人似的,怪可爱的……” 不,她从前便是如此。 如骄阳,似烈火,是那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最耀眼的存在。 是所有人甘愿捧在掌心里的明珠。 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冲出胸腔,犹如火烧的傅承钰站起身来,“微臣还有事,先行告退!”言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园子。 宁王抿了一口酒若有所思,随即嘴角泛起一抹笑意。 想来这世上的人大多都有这爱不能,求不得之苦。 身旁美艳多情的舞姬依附过来,柔柔地唤了一声“殿下”。 宁王将她搂在怀中,笑:“你叫什么名字?” 那歌姬眼波流转:“奴唤诗诗。” “诗诗,真是好名字……” 醉意氤氲的宁王抚摸着她雪白柔软的面颊轻声呢喃。 * 裴珩倒了一杯水喂到小妻子嘴边。 连吃了两杯水,她终于清醒些,抱膝坐在榻上,神情有些萎靡。 裴珩抚摸着她柔顺的青丝:“小七并没错,只是霓霓不了解男人罢了。” 第53章 第53章趴好! 纾妍闻言,抬起湿漉漉的眼睫。 便宜前夫抿了一口酒,“就算他无意于公主,他这一世也都不可能名正言顺地娶你。” 纾妍不明白:“为何?” “因为裴氏一族不允许,礼教不允许,天子亦不会重用背信弃义之徒。除非,他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从此以后隐姓埋名与你做一对平凡夫妻。” 裴珩神色淡然地与她分析利弊:“小七幼年时因出身问题,过得非常不好,所以比任何人更加渴望权利。霓霓,你认识他几年,理应知晓,他野心勃勃,绝不甘于那样活着。” “且他有能力,有野心,是族中最有前途的子弟。我身为一宗之长,也会尽可能地让他站得更高,只有如此,裴氏一族才会屹立不倒。霓霓,这就是男人的世界。” 他从前总是拿她当孩子哄,还是头一回与她说这样的话。 纾妍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打从她认识傅承钰初始,她心里就明白傅承钰野心勃勃,她甚至一度为他的野心着迷。 大丈夫生于世,自当建功立业,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 后来真瞧见他因军功拼命而受伤,她又心疼,觉得做不做英雄也不是那么要紧。 她哽咽:“大人是想要告诉我,一个男人绝不会为一个女子爱到不顾生死,抛下一切?还是想说,他其实一直在骗我?” 裴珩不语,算是两者皆默认。 纾妍垂睫,一滴泪砸落在他檀色杂宝纹衣袍上。 紧接着,泪水如同下雨一般,一滴又一滴砸落,洇出一个如同指甲大小的水渍。 她泪眼模糊地盯着那一片被泪水浸透的锦缎,仿佛看见雨水砸落在青州城内的青石板地上,砸出大大小小的铜钱。 微雨中,清幽雅致的小酒馆前,身着玄衣的美貌少年一边剥着栗子,一边默默地等她。 只要她不来,他就一直等下去,等到她出现为止。 “能够这样等妍儿,我感到很幸福。” “妍儿,等我回来娶你。” “……” 她只是太信任傅承钰,从未想过那个曾立誓要给她做一辈子跟班的少年有朝一日会哄骗她。 也许,她不见的这三年里,失去的东西比她想象的还要沉重。 尽管她心中已经认定他说的全都是事实,仍是忍不住为傅承钰辩解:“七公主非要坐在他身旁,那他能有什么办法?大人自己做不到,就认为旁人也是如此!” 裴珩不置可否。 纾妍不满他这幅永远洞若观火的模样。 他心里什么都明白,指不定她晌午去见傅承钰,他亦是心知肚明。 可他什么不说,让她听信傅承钰的甜言蜜语,由着她在那儿左右为难。 这世上怎会有他这样的人,什么都能算计,什么都在预料之内。 他口中的喜欢,又有几分真呢? “若今日七公主要的裴叔叔,裴叔叔也会为了裴氏一族的前程尚公主?” 会不会为了权势地位将她给休了? 尽管他们已经协议和离,但感情失和与被休完全是两回事。 他抚摸着她湿润的脸颊,“我若是连选择妻子的自由都无,那这个宗长与首辅做得还有何意趣?” 看吧看吧,他又来了! 狂妄至极! 可纾妍偏偏找不出话反驳。 宁王在他跟前都像是矮了三分,更别提今日来的那些全都是权贵世家子弟,可哪一个不对他毕恭毕敬。 尤其在他赢了傅承钰之后,那些人就差把“敬仰”二字写在脸上。 “更何况,作为男人,我绝不会将我的妻子让给任何人!” 丝毫不掩饰妒意的男人语气中流露出极强占有欲,“今夜是最后一回,过了今夜,霓霓若再惦记他,看我怎么收拾霓霓!” 纾妍的脸倏地红了,辩解:“是前妻!”说完,又补充:“我爱惦记谁就惦记,大人管不着!” 他不与她争辩,洁白的指骨抹去她眼角晶莹的泪珠,倒了一杯酒送到她嘴边,“今夜,我陪霓霓一醉方休,可好?” 纾妍觉得这是个极好的主意,接过酒杯抿了一口。 怪不得人心情不好时就会吃酒,几杯酒下肚,有些飘飘然的纾妍将那些烦心事抛诸脑后。 只是长夜漫漫,光吃酒又有什么意趣。 她不知怎的摸出那把戒尺来,醉意氤氲:“裴叔叔不是说要与我玩游戏?” 裴珩抿了一口酒:“霓霓想要玩什么游戏?” 纾妍:“那我们来玩叶子牌。” 既是游戏,总要有些彩头才有意思。 纾妍:“输了如何算,赢了又如何算?” 裴珩:“霓霓若是输一张牌,就让我拿戒尺打一下,我若是输了——”说到这儿,他睨她一眼,眼眸流转,“任由霓霓处置。” 任凭处置…… 纾妍打量着眼前倚坐窗台,如朗月入怀的俊美男人,想象着自己的脚踩在他肩膀,拿戒尺鞭打他的情形,咽了一口口水,“我怎样都可?” 他颔首:“怎样都可。” 纾妍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上回她生病时,他陪她玩过,他根本就不会玩,每一回都输。 这回她非好好收拾他! 裴珩让人拿了叶子牌来。 叶子牌一共有八十张,一般都是三个人玩,两个人玩自然分牌更多。 分好牌后,纾妍看着自己的牌面,认为自己胜券在握,乌黑湿润的眼眸弯成月牙:“裴叔叔放心,我待会儿一定下手轻一些。” 裴珩神色淡然地抽出一张牌放在紫檀木几案上。 两人一边吃酒一边玩牌,一刻钟后,纾妍看着手中还未来得及打出去的十九张牌傻了眼。 怎么会这样? 他上回在寺庙,明明一直在输! 一定是这把手气不好! 于是先欠着,继续下一把。 第二把她输了二十五张。 第三把她只出了一张牌。 接连输了三把,纾妍终于意识到,不是手气的问题,是她跟本玩不过老狐狸! 裴珩抿了一口酒,心情很是愉悦,“霓霓一共输了八十三张牌,霓霓放心,我下手一定会轻些。啊,忘记告诉霓霓,我七岁后,就再不玩这样幼稚的游戏。上一回在寺庙,是为哄霓霓高兴。” 纾妍:“……” 这个大骗子! 他理了理身上的衣袍,示意她趴在自己腿上。 他竟然要打她屁股。 这只不要脸的老狐狸! 纾妍不动。 “愿赌服输,“他拿起那把戒尺,轻轻地叩击着掌心:”沈六小姐,该不会玩不起吧?” “谁玩不起了!” 纾妍素日里就经不得激,更何况还是吃了那么酒。 她醉得厉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趴在他腿上,又像是怕疼的,咬着自己嫩白的手指。 怯怯地,惹人怜爱,又恨不得将她吞入腹中。 裴珩举起手中的戒尺,顺着她雪白纤细的颈,一路滑到她的腰线,轻轻挑开覆盖在上头的绯红衣裙。 她的腰极细窄,再往下却生得饱满丰腴,被极轻薄的丝绸勾勒出蜜桃一般的形状。 他曾经在床衹间爱不释手地抚弄过,自然知晓那有柔软细腻。 他恨不得一把掐住她的细腰,让她跪在榻上…… 浑身燥热的男人松了松领口,喉结滚了又滚,拿戒尺在饱满丰腴的地方击打一下。 下手不轻不重,一向娇气的女子微微颤粟,跟只小猫似的哼唧一声,犹如猫爪子在他心口挠了一下,又痒又麻。 她小声求饶:“裴叔叔,别,别打了,好疼……” 只打了一下就受不住,还敢随意定下这样的彩头! 一吃醉酒,就格外放浪形骸的男人眸色暗了几许,大手掐住那节不老实的细腰,嗓音愈发喑哑,“下回还敢不敢同人随便赌?” 她声音轻颤:“再也不赌了……”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似有人闯入。 她抬起头来,眼眸湿润地望向窗外。 他突然一把将她抱坐在怀中,粗粝的指腹按压着她的唇:“霓霓主动亲我一下,我便不打了。” 她想起被打时的羞意,犹豫片刻:“亲哪儿都可?” 裴珩喉结滚了一滚:“哪儿都行。” 亲一下抵八十二下,值。 纾妍嘟着嘴巴去亲他的脸颊。 谁知他突然转过脸来,花瓣似的唇瓣贴着她的唇瓣,鼻尖对着鼻尖。 她想要后退,他大手捧着她的后脑勺,含着她的唇瓣细细舔吻,过分纤长的眼睫轻轻地扫过她的脸颊。 人前稳重自持的男人呼吸愈发紊乱,纾妍的心也不可抑制地急促跳动起来。 他吃够了她的唇瓣,湿热的舌尖探入她口中,勾缠着她的舌尖。 两人今夜都吃了许多酒,酒意在口中蔓延开来,催发早已滋生的情谷欠。 有脚步声渐近。 裴珩余光瞥见一抹颀长的红色身影闯入院中,空出一只手将窗户开到最大。 十五刚过,圆月如初,皎洁的月光照亮了榻上正在拥吻的二人。 甚至男人的舌头如何激烈地勾着女子的舌都瞧得清清楚楚。 伫立在园中的傅承钰亲眼目睹两人亲热,心如刀绞,目眦欲裂。 他故意做给他瞧。 这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竞争。 换做是他,亦会如此。 自古以来,男人为争地盘,争权利,争夺女人,本就无所不用其极。 他只是没想到,他的九叔会同他爱上同一个女子! 傅承钰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不过战争才开始,未到最后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那抹红色身影最终失魂落魄地离开。 裴珩阖上眼睫,专心致志地吻着怀中的小妻子。 这个吻持续一刻钟的时间,他松开她的唇时,她趴在他胸前,小口小口喘着气儿。 裴珩以为自己早就过了染指风月的年纪,年少时来不及追逐的月光,却在今夜轻飘飘地落在他心尖上。 他伸出手抚摸着她滚烫的面颊,嗓音沙哑:“想不想去后头赏月?” 她迷朦着湿漉漉的眼,像是还在分辨这句话是何意,他已经一把抱起她,大步朝后头的汤泉走去。 泉水叮咚,热意缭绕。 墙角的玫瑰在暗夜里静静绽放,香气弥漫着整间院落。 直到入温热氤氲的池水没过胸口,有些昏昏欲睡的女子缓缓地睁开眼睛。 轻衣薄衫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洁白的指骨抚弄着她的下巴,嗓音低沉悦耳:“今日比试时,希望我赢,还是输,嗯?” 受到蛊惑的女子诚实回答:“不希望裴叔叔输得太难看。” “坏东西……” 他低下头**着她的唇。 纾妍醉得厉害,只觉得那柔软的唇像是吻在她心里。 她本能地伸出舌尖也想要舔一舔他的唇,可才触及他的唇,他微微偏过脸去,不肯给她亲。 纾妍乌瞳里流露出迷茫之色,眼睫轻轻颤动,水珠坠落池中。 热气氤氲了他洁白似玉的脸,唯独那对过分漆黑的眼眸似有月光碎在里头。 水光潋滟,摄人心魂。 醉意昏沉的纾妍一时瞧痴了眼。 老狐狸怎生得这样好……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抚摸那张湿漉漉的俊美,“裴叔叔这张脸,真好看,借我摸一摸……”说着,柔若无骨的身子往池水里滑去。 他一把将她捞坐在怀中,大手握住她的手,微微眯眼,声音里透着几分危险:“霓霓喜欢这张脸?” “这世上,有谁不喜欢生得漂亮的人?”纾妍实在醉得厉害,倦倦地趴在他怀里,眸光迷离,“那个秦姑娘,不也喜欢大人的脸……” 他轻吻她的唇,“那么霓霓是喜欢我这张脸,还是喜欢小七?” 纾妍呢喃了一句。 然而下一刻,她被迫趴在大理石铺就的石沿上。 他大手掐着她的腰,在她耳边粗喘一声:“趴好!” 第54章 第54章酒后前夫逼问她喜欢谁 纾妍这一夜睡得都不太安慰。 她一会儿梦见傅承钰浑身是血地在小酒馆门前徘徊,一会儿又梦见手持油纸伞的老狐狸站在雨中朝她伸出手,说要带她回家。 最后她梦见自己跌入热气氤氲的汤池,老狐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她圈在怀中吻她。 她想要逃,最终却被老狐狸抵在池岩。 他掐着她的腰,在她耳边一遍遍逼问:“霓霓喜欢谁?” 傅承钰。 她该喜欢傅承钰。 纾妍哭泣着回答他的问题。 “不,霓霓该喜欢我……” 他大力地征伐,肆意掠夺。 骤然,一种难以言喻的欢愉如潮水般涌入她的四肢百骸。 纾妍蓦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绣了并蒂莲花的青纱帐。 竟是一场春梦…… 感到很羞耻的纾妍平息着自己的心跳。 宿醉醒来的不适瞬间席卷全身,她有些口渴,唤了两声,一只洁白似玉的大手撩开青帐,轻衣薄衫的男人出现在眼前。 也不知外头是什么时辰,内室内暗沉沉一片,他面色有些晦暗不明,唯有一对眸子灿若寒星。 纾妍不自觉地蜷缩着腿,随即发现衾被下的身子竟然未着寸缕。 一瞬间,昨夜的记忆片段式的在脑海里闪现。 傅承钰与老狐狸比剑,老狐狸抱着她回来,他们一起玩叶子牌,她输了,被他摁在腿上打屁股……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老狐狸抱她去汤泉赏月。 这只不要脸的老狐狸昨夜对她做了什么! 纾妍想起上回同他做过那种事后,腰几乎都要折了,全身又酸又痛,那儿火辣辣。 这回倒没什么感觉,只有臀部有些疼。 是戒尺打的? 裴珩这时在床边坐下,将手中的杯子送到小妻子唇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她怯怯看他一眼,乌瞳里笼罩一层水雾,眼睫颤如蝶翼,像是受了惊吓。 满她头乌黑浓密的青丝垂落肩上,大红的衾被半遮半掩地捂在胸前,雪白春光若隐若现,两条细白的小腿无处可藏,圆润的脚趾蜷缩着。 帐内弥漫着她身上特有的甜香,昨夜,这香气藏在他怀中。 天将亮未亮时,也不知她做了什么梦,夹着他的腰,跟只小猫似的哼唧,叫得他恨不能…… 这只水做的娇娃娃! 他喉结滚了一滚,收回视线,理了理身上的衣袍,嗓音喑哑:“身子可好些?” “我,我好得很!” 纾妍借着吃水掩饰自己的惊慌,“大人起这么早?” 他应是刚晨练结束,微微敞开的领口有些晶亮的水渍。 晨练怎么都得半个时辰,都起那么早,他们昨夜应该什么也没做吧。 可他一向都起得早…… 她偷偷觑他一眼,“我身上的衣裳?” 一定是淡烟她们换的! “昨夜泡在池子里湿了,我替霓霓脱了。”他说得极淡然。 纾妍:“……” 他问:“霓霓早上也不知做了什么梦,抱着我哭得很要紧。” 纾妍想起那个令人羞耻的春梦,立刻反驳:“我做的是噩梦!” “是吗?”他又送了一杯水到她唇边,可是霓霓怎在梦中唤我的名字?还说——“说到这儿,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说什么?” 纾妍心跳加速。 又见他盯着自己,垂下眼睫,“梦里的话怎能当真呢! 他不置可否,“时辰尚早,若是累,再睡儿,我先去沐浴。” 纾妍应了声“好”,背对着他躺回被窝里,直到他出了房门,她才拉下衾被,露出一张绯红的面颊。 淡烟与轻云进来服侍时,就见自家小姐在床上滚来滚去。 两人还以为她身子不适,赶紧把醒酒汤送到她嘴边。 纾妍有些难以启齿地问及昨夜之事。 淡烟红了脸:“姑爷抱着小姐在后院汤池赏月,我隐约听见姑爷逼问小姐究竟喜欢谁,是否拿他当七公子的替身,小姐一开始说七公子,后来,小姐又哭着说喜欢姑爷,还求姑爷莫要打了。 一直快到子时,姑爷抱着小姐回房,我原本想要进去服侍,被姑爷赶了出来。” 老狐狸竟然打自己! 纾妍赶紧让她瞧一瞧。 淡烟忙掀开衾被,只见自家小姐雪白丰腴的臀部全是巴掌印。 可见打得有多用力。 怪不得小姐昨夜哭成那般…… 姑爷一向冷静自持,每回吃醉酒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纾妍羞得无地自容。 这不要脸的老狐狸,平日里就坏,吃醉酒就更坏! * 纾妍穿戴整齐后,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她一入花厅,就瞧见便宜前夫坐在桌前吃茶。 他今日着了一套极素雅的道袍,眉目若雪,衣冠楚楚,与昨夜吃醉酒时放浪形骸的模样判若两人。 似乎,他每回醉酒过后,都格外地忘形。 一想到他昨夜竟然打她那儿,还逼问她是不是喜欢他,面颊一阵阵滚烫,一时踌躇不前。 不过,老狐狸怎会觉得她拿他当替身? 他们昨夜究竟有无…… 有所察觉的男人看向自己的小妻子,见她雪白的面颊绯红一片,喉结滚了一滚,道:“过来。” 纾妍磨蹭着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他神色自若地与她说起外头的天气,“今日下雨,怕是不能出去玩。” 纾妍闷闷道:“待在屋里也一样。” 他“嗯”了一声,让人摆早饭。 纾妍没想到他起那么早竟然都还未用早饭,忍不住瞧他一眼。 他也朝她望来。 四目相对,她立刻收回视线。 早饭刚摆好,有婢女入内:裴将军求见。 纾妍没想到傅承钰竟然来了,起身想要离开,却被便宜前夫一把捉住手腕。 他道:“霓霓以后打算这样躲着他?” 纾妍小声嘟哝:“等我与大人和离时自然不用躲。” 掐指一算,还有二十多日他们就要和离。 他将她拉坐在怀中,捉住她的手指,轻吻着她的指尖,“我绝不会同霓霓和离。” 纾妍的手指痒得厉害,抽了几次未能抽回来,脱口而出:“那不如裴叔叔同我回青州去,给我做跟班。” 说完,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她这是在胡说些什么! 裴珩抬起眼眸,眼底渐渐地漾出一抹笑意。 他笑什么? 谁准他笑了! 纾妍羞恼不已,自他怀里起身,在一旁坐下。 裴珩道:“叫他进来。” 片刻的功夫,傅承钰入内,向他行礼问安。 裴珩神色淡淡:“有事?” 傅承钰的眸光落在纾妍身上片刻,收回视线:“想来九叔这儿蹭一顿早饭。” 裴珩示意他坐。 傅承钰在纾妍对面坐下。 即刻有婢女添了一双碗筷。 三个人如同寻常家人一般用早饭。 两叔侄神色如常地说着昨日宴会上来的那些权贵世家子弟的背景关系,唯有纾妍连头都不敢抬,默默吃着碗里的燕窝粥。 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就扯到秦国公有意与傅承钰联姻一事上。 傅承钰淡然:“侄儿对秦家小姐一点儿兴趣也无。侄儿此生只会同自己喜欢的女子在一起,否则宁愿终身不娶。”说这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看向纾妍。 纾妍被呛了一下。 傅承钰立刻拿了帕子递过去,却被一只洁白似玉的大手不着痕迹地挡开。 他的手僵在原地。 裴珩温柔体贴地替自己的小妻子擦拭着嘴角,“可噎着?” 纾妍将傅承钰落寞的神情尽收眼底,说了句“你们慢用”后,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厅。 两叔侄望着几乎落荒而逃的女子,撕下了那层和睦的面具。 傅承钰道:“她当初嫁给九叔是被逼无奈,这些年对九叔也不过是感激之情,请九叔放她离开。” 裴珩把玩着似乎还残留着妻子体温的帕子,慢条斯理:“昨夜之事你也看到,你确定只是感激?” 傅承钰面色骤变,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裴珩掀开眼皮子淡淡看他一眼:“小七,别再自欺欺人,当年你有机会回去寻她,但你不甘心,势必要为你母亲挣出一席之地。而今你回来,仍是为你的不甘心,若不然也不会选在我与她听戏时,故意让人送贺礼,又明知我会发现你的行踪,还特地在寺庙约她私会,与她在天香楼那样的地方见面。” 傅承钰的心思被捅破,面色愈发地难堪。 一开始他的确是因为不甘心。 不甘心被她当作替身玩弄三年,不甘心她毫不犹豫地嫁给他的九叔,还试图将他们之间抹得一干二净。 他恨她。 这三年来多少次在战场上死里逃生,他都是靠着对她的恨意活下来。 所以他哄骗她,甚至想要毁掉她。 可直到昨夜才发现,也许当初的一切都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后悔了。 他如今只想要真心将她找回来。 裴珩道:“有些话我不同她说,是怕她伤心,并非为你。但一个男人要拿女子来解恨,着实没出息!” 傅承钰的眼尾洇出一道薄红,恨恨道:“那是因为九叔根本不曾真心爱过一个女子,更加未试过求不得,恨无能!如果九叔与她真心相爱,却又被她无情抛弃,眼睁睁地看着她另嫁他人,九叔未必会比我现在好多少!” 裴珩不置可否:“总之,不许再哄骗她,否则别怪我不念叔侄之情!” 傅承钰道:“九叔不也在哄她吗?九叔做的,与我做的有何不同!” 傅承钰离开后,裴珩在窗前伫立良久。 书墨匆匆入内,低声道:“方才底下的人来报,一大早就已经将表姑娘送出府去。” 裴珩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通知下去,半个时辰后回城。” * 下雨了。 细密如丝,笼罩着草木郁郁葱葱的园子。 纾妍正临窗观雨,有人从背后拥她入怀。 她惊了一下,回过头来,是便宜前夫。 她眼睫轻轻颤了颤,“他可说了什么?” “不过是一些政事罢了。”他抬手将她额前的情丝绾到耳后,“霓霓以为他要说什么?” 纾妍不知。 只是一想到傅承钰方才故意说给她听的话就心乱如麻。 她现在都有些分不清他说的话究竟真假。 裴珩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微微眯起眼睛,“再想他,我就咬霓霓。” 纾妍没想到他这样霸道,脸一红:“我爱想谁想谁!” 话音刚落,他低下头在她唇上轻啄一下。 纾妍:“……” 这只不要脸的老狐狸! 他道:“霓霓若是真为他好,下回见着就该劝一劝他早日娶亲,莫要执迷不悟,到最后得不偿失。” 纾妍不作声。 她当然希望傅承钰能够过得好。 可万一他也是哄她呢? 眼前的这个男人满腹心机,昨夜她吃醉酒才上了他的当,听信他的话。 如今她清醒过来,又觉得傅承钰不是那种人。 若是傅承钰一心想着她,她反过来劝傅承钰成婚,那傅承钰心里该有多难过。 思及此,她道:“裴叔叔又不是他,又怎知他心底的想法!裴叔叔自己不会那般爱重一个女子,也不见得旁人不会!” 说完,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不知怎的地想起昨夜之事。 她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最终忍不住问:“昨夜,昨夜,我们?” 他道:“做了。” 纾妍闻言,雪白的脸颊肉眼可见地红了。 她憋了好一会儿,憋出一句话:“都说让大人克制,大人怎就不听!” 他上前一步,将她圈在窗台之间,眸光炽热:“晚了。” 话音刚落,窗外轰隆一声响,大雨倾盆。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响如雷鸣。 * 大雨连绵一整日,原本说好的回城计划推到翌日晌午。 路上,还在生闷气的纾妍一句话也不肯同便宜前夫说。 裴珩强行将她抱在怀中,抚摸着她气鼓鼓的白嫩小脸,“还恼?” 她嘟着嘴不说话。 裴珩眼里浮现出一抹笑意。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有趣的女子,明明很不想信他的话,可偏偏又信他。 他又笑! 纾妍瞪他。 裴珩敛了笑,哄了好一会儿,直到马车在皇宫门口停下,她态度终于软和些。 裴珩道:“我入宫一趟,霓霓在此稍等我一会儿,待会儿我带霓霓去天香楼用晚饭可好?” 一听说出去吃好吃的,纾妍瞧他顺眼许多,“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裴珩摸摸她的头,弯腰下车。 纾妍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车里看书。 正看得入神,一宫女向她行礼问安,说是裴阁老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为避免她等着急,请她入宫等。 舒妍从前也随着爹爹与姨母出入过皇宫几回,有时天子同她爹爹谈得高兴,确实会留得久一些。 纾妍也没多想,随着那宫女入了宫。 大约行了一刻钟的功夫,那宫女在一荷花池的水榭处停下,对着水榭恭敬行了一礼,道:“回六公主与七公主的话,裴夫人已经带到。” 纾妍这才瞧见水榭里坐着的两名衣着华丽的女子。 其中一名黄色衣裙,容颜娇丽的少女正是昨日宴会上见过的七公主。 而另外一名身着紫色衣裙,年长七公主三四岁,美得有些盛气凌人的女子则脸生得很。 想来就是六公主。 两人正说着悄悄话,四只眼睛却直勾勾地着她瞧。尤其是那位六公主,看她的眼神里透着几分怨毒。 察觉不对的纾妍想要离开,六公主冷冷叫住她,“本宫允许你走了?” 纾妍只好停下脚步,向她二人行礼问安。 六公主行到她跟前,上下打量她片刻,眼眸里闪过一抹妒色。 当初要不是她横插一脚,她早就是“裴夫人”。 一想到这一点儿,她就恨得牙痒痒。 若是她安分守己老实呆在家中也就罢了,还到处招摇! 六公主抬手勾起她的下巴,冷笑一声:“想不到你如今居然还有心情同他去狩猎,怎么,沈大将军还未死在岭南?” 纾妍最爱重的便是自己的父亲,闻言顿时气血上涌,一把拍掉她的手。 六公主显然没想到从前柔顺怯弱的女子竟然敢对自己动手,愣了一下,勃然大怒:“放肆,你竟然敢对本宫无礼!” “我管你是谁!” 纾妍憋红了眼。 她竟然敢诅咒她的父亲,若是此刻有鞭子,她定要抽她一顿! “都愣着干嘛!” 六公主气得浑身发颤,“把她推入荷花池去!” * 御书房。 元熙帝笑道:“前日赴宴让裴卿带夫人来赴宴,裴卿结果自己都未来,怎么,今日都到了宫门口,也不带进来坐坐?” 裴珩神色淡淡:“她胆子有些小。” 元熙帝闻言,“啧啧”两声,看向傅承钰:“小裴,你瞧瞧你这叔父,把你婶婶藏得多严实!”说着让小黄门去将人请进宫来。 傅承钰低垂敛眸:“婶婶如今胆子的确有些小,不比从前。” 元熙帝稀奇:“小裴怎知?啊,对了,朕想起来了,当初你可是在沈将军手底下当过兵,沈将军还为你写过举荐涵,沈大将军那个人果然眼光独到!” 傅承钰:“全靠沈大将军提携,才有微臣的今日。微臣一直想要报答沈大将军!” 元熙帝笑:“你叔父已经派人去岭南,想来很快就能见到沈大将军!” 傅承钰眼神里闪过一抹惊讶,看向自己的叔父。 正襟危坐的男人淡淡吃茶,但眸光却时不时望向殿外。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小黄门去而复返,神色慌张,“六公主与裴夫人在章华宫前的荷花池起了争执!” 话音刚落,裴珩立刻起身告退,大步出了书房。 元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方才那个方寸大乱的男人是你叔父?” 上一回见他这般,还是两年前。 那一回好像也是裴夫人入宫…… 傅承钰道:“微臣也去瞧瞧!”言罢,行礼告退。 元熙帝望着匆匆离去的两叔侄,决定亲自瞧瞧。 裴夫人胆小,自己这位六皇妹一向嚣张跋扈,且还对当年赐婚一事耿耿于怀,若是再将人给吓坏了,可如何是好! * 水榭里。 得到命令的宫人扑上前去抓纾妍。 还未靠近,就听她娇斥一声:“我看谁敢动我!” 她生得实在美丽,此刻洇红的眼角还挂着一滴泪,我见犹怜。 宫人想起裴阁老,一时不敢再上前。 七公主劝:“此刻裴阁老还在宫里,六皇姐莫要冲动!” 六公主哪里听得进去,上前推纾妍。 两人推搡间,纾妍抬脚朝她后腰踹去。 刚下过一场雨,木地板有些湿滑。 六公主脚下一滑,扑通一声坠入荷花池里。 与此同时,有人唤了一声“霓霓”。 纾妍回头,只见一抹绯红的高大身影大步入了水榭。 她顿觉受了天大的委屈,飞扑到他怀中,搂着他劲瘦的腰,哭道:“裴叔叔,她欺负我!” 第55章 第55章前夫想要搬来同住 还在荷花池扑腾的六公主怒骂:“贱人,本宫杀了你!” 话音刚落,一枚钗环擦着她的耳朵飞过。 她当下失语,捂着自己的耳朵,满脸惊恐地望着面色阴沉如水的男人。 他,他差一点就要穿透她的耳朵…… 七公主同样面露惊惧之色,又傅承钰也赶来,立刻上前去,可对方却对她视而不见,匆匆奔向自己的叔父, 这时,元熙帝也已经到场,见自己的皇妹泡在池子里,愣了一下,冷声呵斥,“都冷着干嘛!还不把六公主捞上来!” 早已吓傻的宫人这才纷纷下水,连拖带拽地将六公主打捞上岸。 这个季节,池水寒凉刺骨,发髻散开犹如水鬼一般的六公主冻得直打哆嗦。 待场面冷静下来,元熙帝面色铁青:“谁来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回魂的六公主满脸怨毒地看向裴珩,哭道:“裴夫人想要杀我,求皇兄要为我做主!” 元熙帝闻言,将眸光投向被裴阁老护在怀中,从背后看,身段极其窈窕的裴夫人,只见她发髻散落,有些狼狈。 印象中,上一回见到她还是两年前,她来宫里赴宴,却跌入荷花池。 当时灯光晦暗,他未瞧清楚她的模样,只觉得她是个极其温婉识大体的女子…… 思及此,元熙帝温声询问:“裴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怯怯地抬起头来。 元熙帝待瞧清楚她的模样,一时怔愣住。 她竟长得这样娇,怪不得一向不近人情的男人护成这样。 她声音也很娇气:“确实是我将六公主踹下池子,不过是公主要推我落水在先……可是六公主诅咒我的父亲在先,她说我父亲怎没,没——”那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泪如雨下,我见犹怜。 裴珩伸手将小妻子拥入怀中,也不顾众人在场,低声软语地安抚她。 元熙帝认识他几十年,还是头一回见他哄女子,一阵牙酸。 果然,天底下的男人哄起女子来没什么两样。 他看向七公主,蹙眉:“六公主说了什么话!” 七公主硬着头皮道:“六皇姐说,说沈大将军怎没死在岭南。” 元熙帝闻言,气得破口大骂:“混帐东西,简直岂有此理!” 六公主一脸不服气,“本宫贵为公主,他不过是大端的罪——” 话音未落,裴珩冷睨她一眼。 六公主想起那支金钗,吓得打了个哆嗦,硬生生将未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一直未言语的男人压抑着怒气,缓缓开口:“内人平白遭受无妄之灾,若不是微臣赶来及时,怕是已惨遭公主毒手。” 浑身湿淋淋的六公主瞪大双眼,究竟是谁遭了谁的毒手! 他们两夫妻一个推她落水,一个差点毁了她的容貌! 又听他话锋一转,“沈将军曾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六公主身为金枝玉叶,竟然公然诅咒臣子,岂不令那些守卫大端疆土的战士们寒心! 他将女子之间的争风吃醋上升到一国政治,这便是不打算善了。 元熙帝恨恨瞪了一眼六公主。 这满朝文武,有多少是裴阁老的门生,只要有人将此事拿到朝堂上来说,口诛笔伐,恐怕御史台的那帮谏官们要扒她一层皮! 指不定那群柬官们连带着也要骂他这个天子管教不严! 若是传到边疆将士们的耳朵里,只怕也要寒了他们的心。 远的不说,裴将军还站在这儿站着。 果然,此时傅承钰上前,冷冷道:“请陛下恩准微臣辞去宣武将军一职!免得公主哪日不高兴,也诅咒微臣去死!” 于公于私,元熙帝都得给自己的肱骨之臣一个交代。 他怒不可遏:“还不赶紧向裴夫人赔礼道歉!” 六公主一向骄纵跋扈惯了,还是头一回受到天子重斥,心里恨得牙痒痒,可不得不低头向纾妍道歉。 纾妍也见好就收。 六公主里子面子丢了个干净,再也无脸待下去,正欲走,又听裴阁老道:“微臣前些日子听钦天监的监正说,浮屠塔最近很是不安。原本他们想要请陛下斋戒沐浴,为战死的亡灵祈福祝祷。不过陛下政事繁忙,他们不敢打扰陛下。想来六公主身份尊贵,若是能够替陛下去祈福祝祷,必定也能告慰亡灵。” 浮屠塔是专门用来存放历代曾为大端牺牲的战士排位,每一代的皇帝每年都会斋戒沐浴前往此处半个月,为亡灵祝祷,今年元熙帝确实还未能抽开身来。 那样鬼气阴森的地方,别说住上半个月,光是待上半个时辰都让人胆颤心惊。 六公主没想到昔日爱慕的男子竟然无情至此,眼巴巴地看向元熙帝,泣不成声地求饶。 活该! 元熙帝在心里骂道。 得罪谁不好,得罪最不该得罪之人! 上一回得罪裴阁老的定远侯孙子,现在还在黔州挖石修路。 不过她为人骄奢淫逸,不知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的道理,为给她一个教训,元熙帝冷冷道:“那你就代替朕去浮图塔为大端那些战死的魂灵祈福,也好明白这大端的江山是由多少将士的白骨铺就,免得不知天高地厚!” 瑟瑟发抖的六公主知道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屈辱地应了声“是”,在七公主的搀扶下离开。 七公主一步三回头,看向傅承钰,可对方自始自终都未看她一眼。 元熙帝又赏了不少的东西给纾妍,安抚了好一会儿,终于将此事揭过去。 裴珩扶着自己的小妻子向宫门外行去。 直到出了宫门,纾妍忍不住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傅承钰。 她压根没想到傅承钰也在宫里,一想到当着他的面,她抱着便宜前夫哭,心里就有些不好受。 可她也不知怎么了,一看到便宜前夫,心里的委屈就难以自抑,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够替自己扛着。 傅承钰最终什么也没说,关心几句后告退。 上了马车后,纾妍偷偷觑向便宜前夫。 神色凝重的男人自暗格里摸出外用上药来,捉着她的手上药。 他微微蹙眉:“有些疼,忍着些。” 纾妍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给大人惹麻烦。” 她心里明白自己闯了祸,陛下斥责六公主,定是瞧在他的面子。 不过那种情况下,他还能够维护自己,她心里非常感动。 这世上除却父兄外,他是最惯着她的人。 若是他想要骂她,她就忍一忍,由着他骂几句便是。 裴珩对着她手背轻轻吹了吹,“霓霓并未做错什么,更加未惹来任何麻烦。” 纾妍本想到他会这样说,泪意逼出眼眶,嘴唇微微颤抖,“裴叔叔不怪我把公主踹进池子?我很想忍的,但我没能忍住。” 裴珩将她抱坐在腿上,嗓音沙哑:“为何要忍?就应该如此才对。若非她是女子,我一定亲手替霓霓出了心头恶气。” 一想到她差点被人推入水,他方才杀人的心都有了。 就连裴珩自己都未想到,她居然在他心目中占据这样重的地位。 他至今忘不了,浑身湿淋淋的女子捉着他的衣袖,面露哀求,“官人,是我不小心跌入水中,与六公主无关,官人莫要为我伤了和气。” 那个傻瓜,这么多年究竟为他受了多少这样的委屈,难怪自那以后她再不肯随他入宫赴宴。 假若不是她得了离魂症,他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解她,更加不明白她为何非要和离不可。 他娶她回来,却未能照顾好她,反倒这些年都是她在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他现在甚至害怕她恢复记忆。 他轻抚着她的背,“霓霓能够第一时间向我求助,我心里很高兴,至少我在霓霓心中是值得信赖之人。” 纾妍闻言,立刻解释,“我只是看到大人恰巧过来而已!”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真的吗?不是因为喜欢我?” 纾妍的脸倏地红了,“谁喜欢大人了!若今日先来的是——” 说到这儿她住了口。 就算今日最先来的是傅承钰又如何? 他们两个如今的身份天差地别…… 她只好转移话题,“那位六公主为何要说那种话?” 听她的口气,显然是为他争风吃醋。 也不知他究竟招了多少女子…… 裴珩沉默片刻,道:“岳父大人去了岭南。” 纾妍惊诧:“我爹爹去岭南做什么?” 裴珩哄她:“岭南有战事,不过再有二十几日岳父大人就会回京都来。” 纾妍没能留意到他的措辞,高兴不已:“我爹爹要来看我?” 裴珩看着她一脸天真烂漫的模样,最终还是不忍说出真相,揉揉她的发丝,应了声“是”。 纾妍喜极而泣,搂住他的脖颈,哽咽:“我最恨旁人骗我,裴叔叔千万莫要骗我!” 裴珩闻言,喉头有些干涩:“若是有朝一日,我骗了霓霓,霓霓会如何?” “那我再也不理裴叔叔了!” 纾妍松开他,瞪大眼睛:“大人刚才哄我?” 裴珩道:“不哄你。” 她快乐得像个孩子。 两人回到府中时,已经暮色四合。 两人刚回到后院,立刻就有人来请她二人去正院用饭。 纾妍想起纳妾一事,就不想去。 裴珩道:“不想去便不去。” 纾妍乖乖应了声“好”。 这晚,裴珩留下来陪她用了晚饭才离开。 他前脚刚出院子,纾妍就迫不及待同淡烟与轻云说起父亲要来帝都一事。 两人闻言惊诧不已。 姑爷这是何意? * 长子与长媳皆未来用晚饭。 云阳县主看着空下来的位置,心里很不是滋味。 自从沈氏得了离魂症,长子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中秋节那晚,李素宁为他上吊,他居然都不肯来瞧一眼,这也就罢了,翌日一早竟然带着沈氏去西山狩猎,不仅如此,还让人将李素宁送出府去。 半点情面都不顾! 临睡前,心情沉闷的云阳县主问陈嬷嬷:“上回让你去寻个道士问问,你可问了?” 陈嬷嬷颔首,“说是大娘子兴许狐妖上身,须得做一场法事。” 云阳县主一听沈氏“狐妖上身”,心里一惊,立刻道:“那赶紧请进府来!” 陈嬷嬷劝道:“此事也不一定是真的,县主才刚因纳妾一事与主君闹得不愉快,不如缓缓再说。” 她说得不无道理,云阳县主只好按耐下来,让她仔细留意着澜院的动静。 只是此事在心里有了影,云阳县主坐卧不安,连续两晚都做了沈氏被狐妖附身,迷惑长子的情景。 这日,赵国公的长子幼子满月,她去吃酒席。 席间,她无意中得知长子为沈氏一事与六公主交恶一事。 六公主嚣张跋扈,云阳县主一向不喜欢她。可不喜欢是一回事,交恶又是一回事。 长子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从不是一个随意与人交恶之人。 她心里不高兴,早早便归家去。 刚回屋不久,孙氏来瞧她。 孙氏一脸担忧:“县主怎面色这样不好?” 云阳县主将那道士的话,这两日接连噩梦,以及长子为沈氏与六公主交恶一事说给她,末了,叹了一口气:“你说,这到底造了什么孽?” 孙氏一听这话,欲言又止。 云阳县主蹙眉:“你有什么话说便是。” 孙氏道:“我幼年时,府上有位奶娘也是被狐妖附身,平日里连只鸡都不敢杀的妇人,居然持刀砍死了自己的夫君。那血啊,飙这么高。”边说,边用手比划。 云阳县主吓得面如白纸,“竟这样可怕!” “谁说不是呢,”孙氏叹气,“其实不过是叫人来瞧瞧,若是九弟妹未被附身,自然皆大欢喜。若是真被附身,也能早日祛除狐妖,保家宅安宁。” 云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恰巧此事,婢女来报,说是主君将自己的东西搬入澜院。 长子成婚三年都未搬进后院住,沈氏得了离魂症这才多久,他竟然就要搬过去同住! 若是沈氏真是被狐妖附身…… 云阳县主想到沈氏持刀砍向长子的画面就不寒而栗,立刻吩咐陈嬷嬷:“你即刻去请那道士入府一趟!” 陈嬷嬷觑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孙氏,劝道:“若是被主君知晓——” “那就等他去衙署时再去!” * 纾妍正在听轻云绘声绘色地说近期城内拐卖小孩的事。 “听说那些拐子把生得漂亮卖去烟花之地,生的丑的就割去舌,让他们去乞讨!” 纾妍义愤填膺:“等我爹爹来了,我就让我爹爹立刻将那些拐子抓起来!” 也就在这时,便宜前夫突然出现在门口。 这两日他一有空就来看她,经历皇宫一事,她总觉得两人的关系似乎有些不同。 纾妍也说不出有哪里不同,总之她每次见到他来,总会不自觉地同他撒娇。 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取下头上的大帽递给婢女,大步上前,“我会让京兆尹尽快破获此案。” 显然刚才将她二人的话听了进去。 他是一国首辅,一句话顶旁人一万句话。 纾妍弯眉嗔笑:“多谢裴阁老!”又见书墨抱着一摞书入内,面露不解。 裴珩摸摸她的头:“我想搬回来与霓霓同住。” 纾妍咬唇不语。 就在昨日晌午,裴承钰也悄悄地派人送信给她,询问她手上的伤可好了,还顺便问起和离一事。 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裴珩并没逼她,“霓霓不着急拒绝我,好好考虑此事,好吗?” 纾妍最终点点头。 反正距离她爹爹回帝都还有二十几日,到时她兴许就有了答案。 裴珩离开后,纾妍躺在榻上胡思乱想。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噪杂的声音。 她只眼朝窗外望去,只见一众婢女仆妇簇拥着云阳县主孙氏,赵氏等人气势汹汹入内。 竟然还有几个道士。 沈星移一脸焦急,像是在极力劝阻云阳县主。 只是云阳县主冷着脸,似乎没把她的话听进去。 顷刻间,那群人闯入屋内。 淡烟与轻云欲上前,被两名婢女紧紧拽住胳膊。 轻云急道:“小姐,他们非说你被狐妖附身了!” 还未等纾妍反应过来,那个神神叨叨的道士对着她一通念叨,拿着一柄桃木剑指向她,大呵一声:“畜生,还不快现出原形来!” 纾妍没想到云阳县主竟然会做出这样离谱的事来,不卑不亢:“我一向敬重县主,想不到县主居然连这等滑稽之事情也信!” 从前沈氏哪里敢同自己这样说话,还说不是狐妖附身! 云阳县主道:“道长快快捉妖!”顿了顿,又低声吩咐,“莫要伤了我儿媳妇。” 那道士立刻持剑上前。 纾妍骂道:“你这装疯卖傻的老道,你若是敢动我一下,我爹爹饶不了你!” 那道士一时迟疑,下意识地看向孙氏。 孙氏拿帕子掩鼻,眼神却瞟向那几个一直低着头的小道士。 这时,其中一个小道士站出来,冷笑一声:“你爹早就流放岭南,只怕此生都回不了帝都!” 竟然是李素宁! 纾妍脑子里嗡嗡作响,“你胡说!” “我胡说?” 李素宁一脸恨意:“你问问这道长?三年前你父亲通敌卖国,被判流放岭南,你不过是一罪臣之女,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大将军小姐!” 纾妍只觉得头晕目眩,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爆开。 她看看还未从震惊中醒过神的云阳县主,再看看一脸幸灾乐祸的赵氏,面无表情的孙氏…… 最后眸光停在淡烟与轻云的脸上。 她们在哭。 纾妍都不记得多少年未见过她们哭得这样伤心。 就算她们哭又如何! 沈家的人宁死也绝不会通敌卖国! 第56章 第56章所谓的两情相悦,全是假…… 下雨了。 沈星移却走得飞快。 自从脚跛以后,她再也未在人前行得这样快。 大雨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衣裳,可她却顾不得这些。 婢女拦住她,急道:“小姐,你这一去就等于得罪了县主,何必如此!” “人生在世,有可为,有可不为!你不愿意让人赶车就让开!” 沈星移挣出衣袖,向府外行去。 她刚行出大街,有人突然叫住她。 是裴珏。 裴珏翻身下马,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蹙眉:“这是要去哪儿?” 沈星移急道:“我去寻珩表哥归家,珩表嫂出事了!” “笨蛋,你这样几时才能到! “裴珏一把将她抱坐在马背上,掉转马头,朝衙署方向疾驰而去。 * 今日户部有极其重要的集会。 裴珩端坐上首,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一众下属汇报。 不知为何,他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事情发生。 正在这时,书墨急匆匆入内,附到他耳边低语几句。 他立刻起身,向外行去。 一贯从容的男人衣带卷起一阵风来。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 裴阁老还是头一回不顾集会走开,这是出了大事? 裴珩行到衙署角门时,就看到自己的幼弟与沈星移。 沈星移立刻上前将今日发生之事与他简要说了一遍。 还未等说完,面色阴沉的男人自幼弟手中挽过缰绳,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朝家的方向奔去。 沈星移再也支撑不住,不顾形象地瘫坐在石阶上。 鲜血浸透了她墨绿色的绣鞋。 裴珏在她面前蹲下,一脸别扭,“上来,我背你回家!” * 裴珩一路策马回到家中,直奔后院而去。 他到时,澜院的大门敞开着,一股子极其难闻的香烛气息扑面而来。 正屋廊庑下的地上堆着几盆摔烂的兰花,廊庑下的鹦鹉不断重复:“你胡说,沈家不是卖国贼!” 裴珩听着它凄厉的叫声,一颗心都跟着颤了起来。 他疾步入了卧房,只见房内乌泱泱一堆人。 唯独不见他的妻。 披头散发的李素宁扑到他跟前跪下,哭道:“表哥,表嫂要杀我!” 裴珩看也未看她一眼,冷眼扫过乱七八糟的卧房,眸光落在自己的母亲身上,嗓音阴冷:“母亲,将我的妻子赶去哪儿了?” 长子自幼稳重,懂事,孝顺,哪怕上回因纳妾一事,伤了些许和气,他也不曾用这样冰冷的眸光与语气与她这个当母亲的说过话。 云阳县主的心犹如被扎进一根刺,红着眼解释:“我不过找道长给她驱魔,我也没想到会如此,她不但抢了道长的剑,还动手伤了人——” 话未说完,长子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云阳县主呆愣半晌,一脸嫌恶地看了一眼李素宁:“你干的好事!来人,将她先关到柴房去!” 李素宁没想到自己揭穿了那个狐狸精的真面目,表姑母竟然会这样对自己,立刻要向孙氏求助。 孙氏眼神里闪过一抹慌乱,赶紧使了个眼神给她。 李素宁只得住了口,任由两个婆子连拖带拽地架出屋子。 一众人散去,孙氏一回到自己的院落,拿出一包药来递给婢女,低声吩咐:“让她永远闭嘴!” 婢女大骇:“奴婢不敢!” 她嘴角泛起一抹冷笑:“若是她一旦吐露实情,你又有命在?” 婢女哆嗦着接过药包。 * 这边,裴珩一出澜院,立刻让书墨将全府上下的护卫召集起来,命他们全城搜索。 “你再去一趟京兆尹府,让他全城戒严,不许放任何人出城!”顿了顿,又道:“若是寻到她,莫要靠近,即刻来通知我!” 书墨应了声“是”,赶紧领着人出府。 京兆尹与一群护卫骤然出现在街上,引起百姓驻足观望,都在猜测究竟出了何事。 恰好从兵部出来的傅承钰叫住一名差役询问情况。 那差役忙将裴夫人走失一事悄声告诉他。 傅承钰闻言,心里一惊,立刻策马回将军府召集所有人去寻人。 天越来越黑,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暮色笼罩着萧瑟的大街,唯有红灯笼在暗夜里散发着暗淡的红光。 一滴冰凉的雨水砸落在裴珩脸上。 端坐在马背上的男人看向乌沉沉的天。 紧接着“轰隆”一声,雨水洋洋洒洒落入人间。 那个傻瓜最怕打雷…… 冷静下来的裴珩想起她唯一有可能去的地方,再次策马奔向雨中。 * 雨水越来密集。 纾妍仰头看着面前落败的府邸,浑身颤抖。 昔日风光无限的沈家老宅,此刻成了断墙残垣。 怪不得自醒来后,她说她想要来老宅瞧一瞧,淡烟与轻云总以各种理由拦着她。 对于老宅,她的回忆并不是那么愉快。 因为当年她的母亲就在老宅中去世。 爹爹因为忙于战事,将她托付给祖母。 五岁以前,她随着祖母住在老宅里。 祖母偏心大堂姐,总不爱理她,有一回她差点掉到水井里淹死。 所以她心里总埋怨祖母,再加上老宅无人住,也就没有坚持。 可不喜欢一回事,这里始终都是她的家。 祖母再不好,也曾照顾过她几年。 堂姐虽然心眼多得很,但在她想爹爹想到偷偷哭时,也曾拿糖哄她。 纾妍捂着脸,任由眼泪顺着指缝滚落。 她就这样懵懵懂懂地快活地过了几个月,而她的家人还远在千里之外吃尽苦头。 她现在光是想一想,都心如刀绞。 替她撑伞的淡烟哭道:“小姐,都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吧!” “还有我还有我!”轻云跪在雨里,“我不该骗小姐!小姐打我骂我都好,就是别赶我走!” 纾妍将轻云拉起来。 她们两个一定是没了法子才哄她。 她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纾妍哽咽:“我要去岭南寻我爹爹他们!你们愿意跟着我便跟着,不愿意就留在帝都。” 淡烟与轻云泣不成声:“只要小姐别不要我们,我们一辈子都跟着小姐!” “好,别哭了,咱们现在就走!” 纾妍擦干眼泪,背着那把从臭道士手中抢来的桃木剑,向南行去。 如今这样晚,城门已经关闭,纾妍决定先找个客栈住一晚。 她们三人对帝都一点儿都不熟悉,大约行了一刻钟的功夫,未寻到客栈,反而瞧见一个鬼鬼祟祟,足有七八尺高的大汉抱着小孩路过。 那小孩似乎在哭,只是被那人捂紧嘴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轻云想起这几日流传的拐子拐卖幼儿一事,小声道:“那该不会是拐子吧?” 纾妍也觉得是:“咱们跟上去瞧瞧。” 淡烟忙劝道:“小姐还是别去了,万一被发现就惨了!” 纾妍吸吸鼻子:“若是我爹爹他们知晓我见死不救,定会怪我!” 她原先在家中,也时常做这样的事。 淡烟劝不住她,只好走在前头掩护她跟轻云。 借着夜色与雨声掩盖,她们三人一路跟着那人到了一间败落的屋子。 三个人猫着腰蹲在窗户下,偷偷往里瞧,发现里头竟然还有七八个孩子,大的最多七八岁,小的只有两三岁年纪。 那个大汉也不知说些什么,一群孩子满脸惊恐,想哭又不敢哭,小脸憋得通红。 纾妍的心都要跳起来,咽了一口口水,小声道:“你们去找老狐——”随即住了口,眼泪滚落眼眶。 帝都的男儿,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她抹了一把眼泪,道:“去京兆尹报案,我在这里守着。” 她二人如何放心,经过商讨,由轻云去报案,纾妍与淡烟留在原地。 雨越下越大,两个瘦弱的女子缩在屋檐下瑟瑟发抖。 好在也正是因为下雨,屋子里的人根本没察觉她二人,正在吃酒。 这时,一个年幼的孩子突然扯着嗓子哭起来。 大汉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上前抽了他一耳光。 那孩子不过三四岁,哪里经得住他这样打,当即脸高高肿起,嘴角全是血,连哭都是有气无力。 心疼不已的纾妍不由地握紧了手中的桃木剑。 眼看着那大汉抬脚朝他小小的身体踹去,纾妍举着桃木剑站起来,声音颤抖:“住手!” * 她不在! 伫立在沈家老宅的裴珩双眸拉出一抹红血丝来。 此处是她唯一会来的地方,她究竟去哪儿了? 裴珩活了二十八年,还是头一回慌了神。 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还未靠近,马背上的书墨喊道:“公子,方才京兆传来消息,轻云方才去京兆尹报案,说娘子撞见了人贩子,就藏在城西的一间破屋子,娘子此刻就守在那儿!” 这个傻瓜不要命了! 裴珩立刻调转马头,直奔城西飞驰而去。 * 纾妍举着手中的桃木剑节节后退,哆嗦着喊道:“你,你别过来,我武艺很厉害的!” 拐子瞧着眼前明明吓得腿都软了,还在逞能的美貌小娘子,一步步逼近,指着自己的胸口狞笑:“来来来,往这儿刺!” 一旁的淡烟抄起地上的棍子,怒骂:“混帐东西,你可知我家小姐是谁!” 那大汉一脚踹掉她脚上的棍子。 他力气甚大,手无缚鸡之力的淡烟跌倒在雨里。 还未等淡烟爬起来,那大汉已经朝纾妍逼近。 纾妍握着桃木剑向他心口刺去,谁知他一把握住剑柄,稍稍用力,纾妍的手心钻心似的疼。 眼看着他就要扑过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她抬起眼,只见一身着雪袍的男人自雨中奔赴而来。 纾妍还未得及反应,他已经跳下马,将她搂在怀中。 一只冰凉的大手捂住她的眼睛,紧接着一声嚎叫,有重物重重砸地的声音。 “霓霓别怕!” 裴珩丢了手中的剑,紧紧抱着怀中颤粟不已的小妻子,不断低声安抚着。 衙役们赶来时,就见一身高八尺有余的大汉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又见到屋里的一群孩子,明白此人正是近日城内作恶多端的拐子。 想不到首辅夫人生得娇滴滴,竟然这样大的胆子…… 终于镇定下来的纾妍推开裴珩,眼眶泛红瞪他一眼,看向里面那个受伤的小孩:“赶紧救救他!” 立刻有衙役入屋,抱起那孩子。 其他衙役将地上的人贩子连捆带绑压走了。 纾妍捡起地上的桃木剑就要走,却被前夫拦住去路。 这个大骗子! 什么狗屁“两情相悦”,全都是假的! 他从前根本就不喜欢她! 一想到他这些日子百般哄骗她,她像个傻子一样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恨不得当场挖个地缝钻进去! 首辅夫人很了不起吗?她沈家的女儿不受嗟来之食! 纾妍扬起下巴,极其将自己的哭声吞下去:“我现在要去岭南陪我爹种荔枝,后会无期!” “沈六小姐这甘心这样离开吗?” 裴珩眸光灼灼,“我认识的沈六小姐绝不是遇到事情就会逃跑的女子!我若是她,就回去告诉所有人,沈家绝不是通敌卖国之徒!” 可恶! 他一句一个“沈六小姐”,纾妍明知他是在使用激将法,可偏偏就吃他这套! 他又道:“你就这样走,你的嫁妆也不要了吗?没有钱,你要如何走到岭南去?岭南那样苦的地方,你要你爹爹看着你吃苦,为你伤心吗?” 他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切中要害。 想到爹爹他们为她所做的一切,纾妍就没办法意气用事,身无分文地去岭南。 纾妍抹去脸上混合着雨水的泪水,“我现在就同大人回去告诉她们!” 顺便拿她的嫁妆。 裴珩终于松了口气,上前一把将她抱坐在马背上,动作利落地坐在她身后,将她湿透的身子裹进怀中。 “你这回别想再骗我!” 浑身瑟瑟发抖的女子不肯让他抱,“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 裴珩喉头发紧,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强行披在她身上。 在大雨中寻了半夜的傅承钰赶来时,就见叔父调转马头,带着心爱的女子策马疾驰而去。 他又来晚了! 他明明已经拥有足够强大的能力保护她,却总要比他迟一步。 傅承钰端坐在马背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雨幕中,缰绳几乎勒进肉里。 是命吗? 他好不甘! * 裴珩策马回府时,府中所有人都集中在正院。 所有的人都在为今日发生的事情感到不安。尤其是云阳县主,以她对长子的了解,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就在此时,浑身湿淋淋的长子拥着沈氏归来。 他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乌发上的水渍顺着苍白的面颊滴落,身上血迹斑斑。 她印象中,从未见过长子如此狼狈过。 她不由地站起身来,还未说话,他怀里的沈氏向前一步。 她同样湿漉漉,面色苍白如纸,唯独一对乌黑的眼瞳却亮得吓人。 她环顾四周,嗓音沙哑道:“我沈家世代忠良,我的曾祖父为救太祖,身重敌军三十箭,拄枪屹立不倒,流尽身上的最后一滴血。我的叔祖父,在戎狄犯我边境时,在等不来援军的情况下,率领三千战士靠吃雪吃土,为大端争取来了十二日的时间,最后却因饥饿而死……我的父亲,二十年前在云海一战中,曾歼敌二十万。那一战,我失去了我二哥哥,我二哥哥死时才十六岁,他都还未娶妻!” 她强忍泪水,一字一句地念着这些自识字初始,就被要求背诵的族谱与家族史。 每个字背后都是一段血泪史。 在场所有人的眸光皆被她吸引住,仿佛从她那对蓄满眼泪,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乌瞳看到那些曾以身殉国,满身傲骨的将军们。 “我永远以沈氏女为荣!” 她说完这句话,看向裴珩:“还请大人按照约定,将我的嫁妆还给我!”说完这句话,看也未看满脸诧异的众人,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 行至门槛时,早已筋疲力尽的女子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云阳县主下意识地向前一步,眼疾手快的长子已经抱住她,冷声吩咐:“快去请秦院首来!” 云阳县主目送着长子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院中,一低头,泪水砸落在手上。 “那孩子,那孩子,”她轻声呢喃,“一身傲骨,真是像他……” 陈嬷嬷哽咽,“确实像极姑爷年少时……” 云阳县主:“她方才说什么?她为何要嫁妆?” * 是夜。 受了凉又遭受一连串刺激的纾妍发起了高热,不断地说胡话。 小小的,苍白如瓷娃娃一样脆弱的女子藏在衾被子模糊中,一会儿哭着喊“爹爹姨母”,一会儿又哭着喊“二哥哥”,不过喊的最多的是“娘亲”。 一直守在床边的裴珩不停地拿帕子擦试着她滚烫的额头。 待用过药后,她终于稍微清醒些,认出他来,烧得通红的眼目不转睛:“裴叔叔,为何要哄我?” 裴珩抚摸着她的脸,嗓音沙哑:“我喜欢霓霓是真的。” 只可惜,他明白的太迟,未能好好待她。 她嘴角一撇,泪水蓄满眼眶:“其实,裴叔叔前两日问我,是不是喜欢裴叔叔,我说了慌。我变了心,我心里好辛苦……” 裴珩一时竟分不清她究竟是在说胡话,还是说真的,低下头亲吻她的眼睛。 她也把湿漉漉的唇凑过去亲他。 笨拙,滚烫,灼热…… 裴珩的一颗心都碎了。 她再次阖上眼睫,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反复烧了两三回,直到天亮才退烧。 终于放下心的裴珩命人照顾好她,大步出了屋子。 书墨捧着厚厚一叠账本迎上前来,低声道:“这三年来所有的账册都在此。” 裴珩冷声道:“立即叫所有人去正厅!” 第57章 第57章恢复记忆 还未到卯时,东方既白,花厅里烛火辉映。 一脸倦容的赵氏打了个哈欠,抱怨:“大嫂自己闹成这般,大伯却一大早将我们叫来,难道昨日是我们赶她出去不成?” 裴珏轻“嘖”一声,一脸不耐烦:“不如二嫂再去睡个回笼觉?” 赵氏不满他的态度,正欲说话,平日里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夫君不满:“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赵氏怒骂:“裴十郎,自从你进了礼部,成日里看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好呀,我明日就带孩子们回娘家,免得碍了你的眼!” 裴瑄自从进礼部以来,事事都要重新学习,已经连着好几日未能睡过觉,本就有够烦的。 如今家里又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她不但不帮着劝和几句,还一直说风凉话,令他烦不胜烦。 只是碍于她有孕,他忍了又忍,终是软了脾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氏却不依不饶,正欲发作,云阳县主在陈嬷嬷的搀扶下入内。 赵氏适时闭上嘴巴,与其他人起身行礼问安。 云阳县主刚坐下,赵氏迫不及待地问:“母亲,大伯一大早将我们叫来所为何事?” 云阳县主哪里知晓。 长子一向醉心政务,从不在后院留心,这样召集众人还是头一回。 她不知怎的想起昨日沈氏提及嫁妆一事,觉得定是与沈氏有关。 当年那事她做得确实有些糊涂,但说到底还是因沈氏行为不端的缘故。 倘若长子想要为沈氏出头,大不了她将那笔钱补给沈氏便是,免得闹得家宅安宁。 一屋子的人大概等了一刻钟的功夫,裴珩终于姗姗来迟。 他身后还跟着管家与账房,两人皆抱着半尺厚的账册。 神情肃然的男人向母亲行礼问安后,让陈嬷嬷献给她服用保心丸。 云阳县主心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这是何意?” 裴珩并未回答,只让她先服药。 直到云阳县主服了药,裴珩才缓缓开口:“今日叫大家来,是为谈分家一事。五哥与表小姐也算做个见证。” 话音刚落,所有人一脸惊诧,云阳县主更是如遭雷劈。 好在她已经提前服用保心丸,才无大碍,饶是如此,面色惨白。 裴府统共也就兄弟三人,如今她还尚在,幼子还未成婚,他身为长兄,竟然要分家…… 这让旁人怎么看待她这个做母亲的! 就算他因昨日之事不满,也不能就闹着要分家! 她强忍着泪水:“有什么事不能商量,非要闹到分家的地步!” 别说云阳县主不愿分家,赵氏也十分不情愿。 她自婚后就惦记着管家权一事,一旦分家,别说管家权,自立门户都不知要花多少钱,自己的夫君就那点俸禄怕是养家都不够。 她挤出一抹笑:“大嫂若是有什么不高兴可说出来,大家都是一家人,怎能说分家就分家?” 裴瑄与裴珏亦不想分家。 他们兄弟二人一向以长兄为父,乍然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惊得已不知如何是好。 至于借住在府上的裴珙也不愿意看到这样兄弟不睦的场面,以堂兄的身份劝解:“一家子骨肉亲,何必闹到如斯地步?也让外头的人看笑话。” 裴珩冷眼环顾众人:“既然大家都觉得一家子骨肉亲,那么,为何都容不下我的妻子?为何要诬陷她贪了公中的银子,让她拿嫁妆来填!”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面面相觑。 赵氏眼中闪过一抹慌乱,道:“当初本就是大嫂贪了公中银子,大伯若是不信,一问便知。” 裴珩冷睨她一眼。 赵氏心里一惊,立刻闭上嘴巴。 裴珩接着道:“这几日李账房已经将公中的账目理清楚,我分成三份,母亲一份,阿珏将来娶亲一份,剩下的我们三兄弟占一份。” 李账房与管家立刻将个人所得得产业账册分发给众人。 裴府也算家大业大,处理这些账目少说也得半个月,显然,他早已有分家的打算。 其他人还难以置信,唯独赵氏见分家已成定局,立刻查看自己分得的家产。 谁知不看不打紧,一看眼前一抹黑。 她刚嫁进来时曾执掌中愦一段时日,记得明明白白,彼时公中大概就有十万两现银,这还不算这两三年进的银子。 就算是婆婆一人占去一半,那么他们也应分得一万多两才是,如今却只有几千两银子的现银。 她一把拿过裴珏放在几案上的账册,发现他分了将近三万两的现银。 “这不公平!”她气得浑身发颤,“凭什么他比我们多那么多?就算除却娶妻用的银子,他也比我们多出许多来!” 裴瑄也看了一眼,幼弟确实比自己多出两万多两来。 他安抚妻子,“大哥哥这样分,一定有他的用意,如今娶妻不比从前,要使的银子也多些。” “娶个天仙也用不了这么多银子!”赵氏狠狠剜了一眼沈星移,“更何况还是个跛子!” 沈星移没想到这火竟然烧到自己身上来,雪白的面皮涨得通红。 裴珏拍案而起,冷笑一声:“二嫂嫂若是再乱胡说八道,就莫要怪我说出什么难听话来!” 赵氏一脸不甘地看向裴瑄:“人家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你就这样窝囊!你一个月俸银才多少?出去立府都得几千两银子,分的那点钱哪里够用?难道要我们母子三人跟着你出府喝西北风?” 她从前闹归闹,但都是在私底下,这样公然地说裴瑄无用还是头一回。 裴瑄的面色愈发难堪。 云阳县主实在见不得她这样欺负自己的儿子,狠狠瞪了她一眼,“还不给我闭嘴!” 赵氏噤声,拿帕子不住抹泪。 云阳县主看向长子:“就算是分家,为何要如此?” 面无表情的男人吃了一口茶,示意书墨将账本拿到赵氏面前:“这些是当年二弟妹管家时所贪墨的银子账册,共计白银两万两。三年前,一两银子可兑换一贯钱,如今市面上银价上浮五十钱,一两银子可兑换一贯五十钱,也就是说三年前的两万两白银,如今可兑换两万一千两白银。既是分家,二弟妹自然要填了这笔银子。” 他是户部尚书,这天底下没人比他更了解银价的上浮与下跌。 这笔帐算得一点儿也没错。 裴瑄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妻子。 这些年来她虽刻薄些,脾气差一些,但他从未想过她竟然贪墨公中的银子,更别提还陷害大嫂。 “我没有!” 赵氏尖叫,“当日我将管家钥匙交到大嫂嫂手中时,账目都是平的,此事大家有目共睹!” 都这么多年过去,当时的账房也都被她找由头赶走,绝不可能查得出来! 他定是炸她! 裴珩示意书墨将人叫进来。 片刻的功夫,轻云入内。 此事除却裴珩,无人不知,可他却道:“你把此事的始末再详说一遍。” 轻云应了声“是”,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当年姑爷南下不久,县主就让小姐跟着二娘子管家……我们小姐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二娘子不满我们家小姐一嫁进来就管家,处处在背后使绊子,我们小小姐对她处处仍让,饶是如此,也因此受了县主不少责罚。” “大概过了两个月的功夫,县主让二娘子将管家钥匙交到小姐手中,谁知对账时,公中却多了两万两的亏空,二娘子与当时的账房一口咬定是我们小姐所为。我们小姐跟二娘子学习管家期间,根本就不曾真正接触过银钱,可县主并不信我们小姐,我们小姐百口莫辩,最后只得拿自己的嫁妆银子填了这笔亏空。” 轻云至今想起那些事情,仍是为自家小姐委屈落泪。 人心怎能那么坏呢? “你胡说!”赵氏恼羞成怒,“你是你们家小姐的陪嫁侍女,自然为你家小姐说话!” 裴珩看了一眼书墨。 书墨自袖中拿出一踏收据递给裴瑄,道:“这些是二娘子用那些钱购买的一部份田产地契,全都在二娘子的同胞兄长——三舅姥爷的名下,只是三舅老爷好赌,全都输给赌坊。剩下的那些,二公子可问问二娘子去向。” 裴瑄一把抓过收据,仔细查看过后,面色涨得通红,手也抖得厉害。 赵氏根本不相信他能够查得这样细致:“难道我兄长就不能自己有钱?我——” “你兄长能有个屁钱!”裴瑄吼道:“全帝都都知他好赌,将自己夫人的陪嫁都输光了!这些年你私底下补贴了他多少,真当我不知!” 这还是两人认识十几年来,他头一回对赵氏发火。 赵氏愣了一下,眼圈蓦然红了。 她抱着小腹,哽咽:“我是你的妻子,这些年为你生儿育女,你非但不帮我,还帮着旁人欺负我,我们和离!” 裴瑄看了一眼她凸起的小腹,想起自己的一对儿女,喉结滚了又滚,将那句“和离就和离”咽了回去。 书墨又慢悠悠地拿出两张纸呈给裴瑄,“这是那账房认罪画的罪证,此刻他人就在京兆府大牢里,二公子若是不信,可亲自去瞧瞧。” 裴瑄越看面色越难看,到最后眼圈憋得通红:“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说?” “也许是严刑逼供也不一定!” 赵氏仍诡辩,“大伯是首辅,京兆尹那帮人自然听他的话,想要什么供词拿不到!” 裴瑄哭了。 他究竟娶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当年那个会在他失去父亲时,安慰他的小女孩真是她吗? 其他人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哭了,一时之间皆怔住。 赵氏亦不曾想他会哭,一时之间也慌了神,一边掉泪,一边骂:“你这个人就是这般没出息,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若是你上进一些——” “我确实没什么大出息!”裴瑄哽咽着打断她,“高攀不起赵小姐,我会写好和离书,若赵小姐哪日嫁得高门,我必携厚礼上门,贺卿高迁!” “好!好!好!”赵氏连说三个“好”字,攥紧账册,“你别后悔!”扶着腰出了花厅。 良久,平静下来的裴瑄看向自己家兄长,“此事就按照大哥哥的办。”也起身出了花厅。 裴珩问裴珏:“你可有话说?” 裴珏:“我成婚前,能否住在府中?” 裴珩颔首。 分家的事情算是了了,其他人皆起身告辞。 花厅内只剩下云阳县主与裴珩二人。 两母子静默片刻,裴珩率先开口:“在儿子心中,母亲哪怕偏心些,但一直是一个公平公正之人,却任由旁人栽赃陷害她,且不说那些钱是她的父亲留给她仅有的一点儿保命钱,她那样一个骄傲的女子,硬生生地将这哑巴亏吞入腹中。” “儿子只不过关注了后院短短数十日,却觉得这些琐碎之事比儿子过去十几年处理政务还要累。而她嫁来我们家时,也不过刚及笈的年纪,母亲身子不好,三弟成日在外闯祸,她不知帮着擦了多少屁股,但这些年,她一句抱怨的话不曾说,更不曾在儿子面前提及过母亲半句不好!” 云阳县主眼眶通红,嘴唇颤抖。 她当时只是太讨厌沈氏,所以明知赵氏手脚有些不干净,可还是装聋作哑。 她其实事后心里也有些后悔…… “可母亲,却这样欺负儿子的妻子!” 裴珩眼底流露出浓浓的失望与愤恨,“就像当年,父亲去世时,母亲只顾着安慰二弟与三弟,却把儿子丢在听雨堂的书房里,一丢就是十七年!儿子当时也不过十一岁!” “二弟喜欢什么,三弟喜欢什么,母亲永远牢记于心,甚至是他们喜欢的人,母亲也一味偏袒!” 他以为早已经过了会在意父母宠爱的年纪,但是至今想起当年之事,心里仍然感到委屈。 这些年,能够记住他喜好,将他事事放在心中的唯有他的小妻子。 云阳县主从过年不知他心里藏了这样多的怨怼。 在她眼里,他一向懂事,孝顺,从来都不让她操心,不像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天生比旁人愚钝,耳根子也软,一个又过分调皮,让她操不完的心…… 云阳县主见他要走,哽咽:“九郎!” 裴珩头也未回:“儿子现在只想要去瞧瞧自己的妻子!” 云阳县主泪流满面。 * 此刻天还未亮透,园子里灰蒙蒙一片。 裴珩刚出正院,书墨就带来消息:李素宁哑了。 裴珩一脸厌恶:“既哑了,着人将其押送回本家,交给她嫡母处理!” 书墨又道:“昨儿半夜京兆尹递来消息,那神棍的背后确实是孙娘子。”顿了顿,又道:“上回公子让我查的有关孙娘子之事也已经查清楚。据府上的婢女说,她私底下与表姑娘走得极近,也是前些日子也是她让李姑娘故意诱导县主,大娘子怀孕之事。其他的,由于时间实在太久,已经无迹可寻。” 裴珩的面色阴沉如水:“去将她身旁的婢女绑来!” * 孙氏一回到卧室,就看见自己的夫君坐在桌旁,手里拿着一卷画轴。 孙氏眼神里闪过一抹惊慌,站着未动。 她本以为对方会质问自己,谁知他只是盯着她瞧来片刻,缓缓道:“我待会儿就要去山西上任,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 “这么快?”孙氏挤出一抹笑,“我恐怕不能随行,不如就由陈姨娘照料官人。” “我知娘子不会去。”裴珙放下画轴,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这些年给我做续弦委屈你了。” 孙氏没想到他竟要和离,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行至门槛的男人突然顿住脚步,哑声道:“喜欢吃山药糕的从来都不是九弟,是我骗了娘子。”言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一直都知道…… 孙氏几乎站立不稳,扶着桌子坐下,想要倒杯茶,却发现茶水已经凉透,唤了几声“翠儿”,也未见她人来,只有一个二等婢女给她换了一壶新茶。 孙氏心中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翠儿人呢?” 婢女:“像是被主君跟前的人叫走了。” 孙氏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 * 翠儿瑟瑟发抖地望向端坐在上首的主君。 面无表情的男人语气淡然,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胆寒。 “你若是现在说实话,尚且有一条生路。你若不说,我即刻命人打死你。” 翠儿忙跪地告饶:“奴婢什么都招,只求主君饶了奴婢一条贱命!” 她从三年前纾妍第一回来府上说起。 “当年,大娘子特来拜会县主,她就在县主跟前搬弄是非,惹得本就对这门亲事有意见的县主不快,出言羞辱大娘子。” 大娘子管家后,孙氏偶然间发现二娘子贪污公中银子时,引导二娘子栽赃给大娘子。 又如何地在县主跟前推波助澜,以至于县主对大娘子愈发不满,甚至以子嗣为由,劝云阳县主将李表小姐接来府上,并在大娘子跟前透露,李表小姐是主君心尖上的人…… 一桩桩一件件,听得人毛骨悚然。任谁也想不到,一个后宅女子能有这样的心机。 书墨忍不住问:“二娘子针对大娘子也就罢了,大娘子与她没有任何的利益瓜葛,她为何要这样做?” 翠儿觑了一眼主君,颤声道:“小姐她嫉妒大娘子能够嫁给主君。小姐当初之所以嫁给五公子,也是因为想要离主君近一些。为此,她还曾给县主下过药,借着照顾县主的身子为由,借居在府中。” 书墨闻言,一脸震惊。 怪不得他总觉得孙娘子看自家公子的眼神颇为奇怪,刚与五公子成婚那会儿,害常借故送点心来。 原来她竟然存了这样肮脏的心思! “小姐她还让李表小姐去哄骗大娘子,说是可拉进二人之间的关系,早日进门。大娘子得了离魂症后,她又让李表小姐去刺激大娘子,只是大娘子什么都不记得,不上李表小姐的当。” “还有寺庙,也是她告诉李小姐,大娘子服用避子药……其实,是她在大娘子的补药中下了避子药。” “……” “后来李表小姐上吊,怂恿县主请道士驱狐妖,以及让李表小姐扮作道士,故意当众拆穿大娘子举家被流放一事!” “奴婢知晓的全都说了,求主君饶了奴婢一命!” 裴珩示意书墨将她带到云阳县主跟前,让她把那些话说给自己的母亲听。 直到那婢女被拖出去,裴珩仍旧端坐在圈椅中。 此刻天还未亮透,一缕曦光透过窗户,在他洁白似玉的面颊上投下一片阴翳,沉郁而阴戾。 书墨小心上前请示:“五公子已经出府,现在可要去抓孙娘子?” 裴珩回过神来,眼神冰凉刺骨:“让她自行了断,否则,我就让整个孙氏一族给她陪葬!” * 书墨到孙氏所居的后院时,孙氏正拿着那纸和离书正坐在窗前晒太阳。 孙氏知道,她没活路了。 其实成婚那么久,她心里一直都很嫌弃他。 直到此时此刻,她又觉得,也许当初不执着于那一抹根本不属于自己的雪光,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 书墨将一瓶药放在桌上,一字不差地转述了自家公子的话。 是鸩毒。 孙氏哂笑一声:“他那么恨我,为何不亲自来看我了断?” 书墨着实不理解她这种人。 明明当初救她的是五公子,可她这些年居然一心惦记着公子,甚至为了能够多瞧公子两眼,居然还嫁给五公子,甚至还因为嫉妒毒害娘子。 他长这么大还未见过如此歹毒且偏执的女人! 思及此,他冷冷道:“公子不想听见有关孙小姐的任何消息!请孙小姐上路!” 他那个人,除却对待在意的人,对谁都是这样无情。 孙氏拿过那瓶毒药一饮而尽。 鸩毒见血封喉,肝肠寸断,大口大口的血自她口中溢出。 恍惚间,她又回到当日初遇他的场景。 衣冠胜雪的俊美男人手持利剑,指向那群差点侮辱了她的山贼。 可这一回,她的眸光终于落在面前将他护在怀中的男人身上。 他将身上的衣裳披在她身上,安慰:“姑娘别怕,我们是好人,这是我九弟,先帝亲封的紫薇郎君,姑娘一定听说过吧。” “我行五,姑娘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五哥。” “芸芸,你真要嫁我?你放心,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地待你好!” “……” 都说人死前,会执着与生前的事,可孙芸芸竟有些遗憾,方才没能与她的夫君好好道别。 悔不当初…… * 裴珩回到澜院时,天已经彻底亮透,阳光明媚。 小妻子还睡着,半张雪白的小脸埋在大红的衾被中,鸦羽似的眼睫歇落在下眼睑,留下一片阴翳。 裴珩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体温正常。 这时,淡烟入内。 一刻钟前,她已经从轻云的口中得知姑爷为小姐讨回嫁妆一事。 她将自家小姐的情况仔细说了一遍,末了,红着眼睛道:“我们家小姐从未背着姑爷吃过避子药,小姐自从成婚后,是一心一意地同姑爷过日子,小姐常说姑爷生得好,生出来的孩子也一定极漂亮。” 裴珩把脸贴在小妻子柔软的脸颊上。 他以为自己所知的那些事情,已经对她造成了莫大的伤害。 却没想到,他所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这些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床上的女子眼睫忽然轻轻颤了颤。 裴珩立刻松开她:“可还有哪里不适?”又起身倒了杯热茶到她嘴边。 她未吃那杯水,睁着雾蒙蒙的眼睛望着他。 沉静,平和,再不见过去几个月的天真,以及对他的依赖。 裴珩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的妻子,彻底醒了。 第58章 第58章两人和离 纾妍好似作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荒诞而又逼真,醒来又深觉怅然,但心境却与四个月前已大不相同。 她微微眯着眼睛看向绿纱窗,轻声道:“天气真好。” 再也不似从前总多雨水的天气,阴霾密布,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也许,真是“忘忧”起了作用。 裴珩顺着她的眸光望去,院中阳光明媚,廊庑下的那只鹦鹉正梳理身上的锦羽。 他喉结滚了一滚,哑声道:“霓霓……” 纾妍听见这声称呼,神情微滞,回过头来看他,澄澈的乌瞳里过分平和,也过分地……疏离淡漠。 裴珩实在无法适应这样的转变。 明明昨夜她病糊涂时,还搂着他说喜欢。 若是她还生他的气,若是她心里还恨他,若是肯再原谅他这一回…… 她依旧温柔缱绻:“这小字,不适合我。请大人以后都莫要提及。” 于是裴珩便明白,来不及说出口的话,也无必要再说。 这一日的早上,与纾妍过去三年的早上似乎也无不同。 她平静地起床盥洗,更衣,梳妆,然后与前夫坐在桌前用早饭。 过去三年,她在他面前伪装得温柔娴静,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与其他的大家闺秀无半点区别。 过去的四个多月里,她已经将真实的自己暴露在他面前,也就无所谓了。 但他们之间实在无闲谈的必要。 一顿早饭,两个人一个轻松自在,一个几乎未动箸。 用罢早饭,纾妍终于将眸光投向自她清醒后,神情一直十分肃然的前夫。 裴珩几乎可以预料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但他并不想听。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我去衙署,你身子才刚好,还需多休息,有什么话迟些再说。” 但纾妍再也不会等他,“我想现在就谈,不会耽误大人太久的时间。” 裴珩只好重新坐回去。 果然,只听她道:“趁着今日天气好,请大人将《和离书》签了吧。” 裴珩紧抿着唇不作声,喉结不断地上下攒动。 纾妍轻轻唤了一声“大人”。 裴珩回过神来,哑声道:“我知过去三年是我对不住你,但我还是想请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弥补。” 纾妍神色淡然,“大人若是真心为我好,就请成全我。” 裴珩一把捉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唤了一声“霓霓”。 纾妍的眸光落在他洁白似玉的大手上,虎口处的两处齿痕清晰可见。 她眼睫低垂,眼尾渐渐地洇出一抹薄红来。 离魂症的四个月多来,十五岁的自己一直想不通,为何会心甘情愿地为他做那些事情。 她在感情上一直是一个自私自利之人,旁人要待她十分的好,她才愿意回报五分。 如今想起一切,终于明了。 是他保住了沈家满门,是他给了她安身立命之所,也是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娶她为妻。 “别怕,有我在,以后无人敢欺辱你。” “既无地方去,那就随我归家吧。” “我年纪长你许多,嫁给我委屈你了。” “……” 纾妍想,喜欢他这样一个人,实在太容易。 哪怕明知他只是出于恩义娶她,她也想要同他好好过日子。 她什么都没有,只能倾尽全力地待他好。 好一些,再好一些。 她能够报答他的,只有自己了。 那些不会的,可慢慢学,他喜欢温婉贤淑的女子,她可以演。 演着演着入了戏,当了真,甚至还一度以为他也对自己有一分真心。 直到那日,她得知他要纳妾,那一刻她才明白,她在他眼里,与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可过去卅年从未有一刻对她动过心的男人,却在她得了离魂症后,居然对她说出“喜欢”二字。 他喜欢的是她吗? 不,他喜欢的是那个天真烂漫,骄纵任性的小姑娘。 而她再也不可能回到十五岁,那些天真烂漫早就在她来帝都的那几个月被消磨殆尽。 她抬起微微湿润的眼睫毛,道:“大人这样,令我感到很羞耻!” 更令她羞耻的是,即便她得了离魂症,他只不过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就再次哄得她变心。 一想到他这样一个男人也会温声软语哄女子,也会说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话,甚至做一些离经叛道之事,她就觉得过去卅年的那个自己像个笑话。 她宁愿他从未动过心,对她从来都不过是一份责任。 只一句话,裴珩缓缓松开了她冰凉的手。 他垂首静默良久,抬眸看向神色恢复平静的妻子,嗓音沙哑:“你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什么都答应你。” 纾妍摇头。 她没什么要求,不过…… “大人若是心里着实过不去,就将我的嫁妆归还于我。” 神情黯然的男人点点头,应了声“好”。 既然话都说开了,纾妍索性一次性把话说明白些。 “其实大人不必因为过去之事感到愧疚,当初是大人救沈家于水火之中,给了我立命之所,且若不是大人,那些钱怕是也保不住。” 这是实话,当初她爹哄她来帝都时,将这笔钱交给她,说是让她先保管。 后来她得知沈家出事后,想要用这笔钱打点关系。 只可惜,无人敢出头帮沈家。 所以后来她将这笔钱充入公中并不心疼,她只是感到委屈愤恨。 他们居然冤她贪墨公中银钱。 “过去三年我为大人所做之事,皆是心甘情愿,大人对沈家,对我的恩惠,我永远铭记在心。”顿了顿,又道:“我亦从来都不曾将大人当作七哥哥的替身,大人是大人,他是他,我分得很清。” 她只字不提得了离魂症的那四个多月,仿佛那段时间从不曾出现过。 每一句话都看似替他着想,但字字都在诛他的心。 生怕她再说出什么诛心之论的裴珩起身告辞。 纾妍叫住他。 裴珩几乎是立刻回过头来,“何事?” 纾妍抿了抿唇,问:“我爹爹他们,真要回帝都吗?” 裴珩的眼底流露出丝毫不加掩饰的浓浓失落,但仍是将她父亲即将归帝都的始末说与她听。 这一场无妄之灾持续的时间实在太久太久,她听得喜极而泣,哽咽着不断向他道谢。 他想要听的是这些话吗? 不,他一个字都不想听! 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直到他消失在院中,轻云与淡烟上前,双双跪在她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纾妍伸手将她二人搀扶起来,红着眼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无论如何,过去的四个月对她来说,平复了她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痛,使得她今日能够平静地与他谈及和离一事。 “可是小姐,”淡烟还是忍不住劝:“小姐明明喜欢姑爷,如今姑爷也喜欢小姐,也为小姐分了家,小姐何不再给姑爷一次机会?” 纾妍沉默片刻,淡淡一笑:“都过去了。” 她已经演了三年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再也没办法用余生岁月去为他扮演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子。 她现在只想要做自己。 是夜,在纾妍的催促下,裴珩终于将签好的,迟了四个月的《和离书》让书墨送到澜院,与《和离书》一起的还有纾妍当日带来的所有陪嫁,不仅如此,还额外地多了三万两银票。 书墨道:“这些是公子分家所得,公子说娘子一个女子生活不易,这些钱留着给娘子傍身,另外,每个月他还会将自己的俸银送一半给娘子。” 纾妍收了那些银票,俸银之事并未答应。 收银子不过是想他好过些,俸银与她何干。 他们和离之后,他必定会再娶,何必要让旁人因为这些事芥蒂。 书墨回去复命时,已经在书房待坐一日的男人哑声问:“她可有什么话?” 书墨摇摇头。 他又道:“你上回重新买的那些宅子地契给我瞧瞧?” 书墨赶紧拿了出来。 裴珩一张张看过后,选了一座距离家中最近的一处宅子,吩咐:“命人打理好。” * 和离之事很快便传到云阳县主耳朵里。 云阳县主自翠儿口中得知孙氏这些年做过的恶事后,本就急火攻心,又乍闻此事,当夜便卧病不起。 裴珩去看她时,她红着眼睛道:“你为她连家都分了,怎还闹到这个地步?” 裴珩神色淡然:“这般岂不遂了母亲的意。” 云阳听到他这怨气冲天的话,心如刀绞。 两母子之间到底是生分了! 八月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先是孙氏因疾病暴病而亡,后有府上的二公子将二娘子送回了娘家,说是打算和离,紧接着主君也与主母和离之事传遍阖府上下。 底下的人虽多有揣测,但因主君下了命令,说是谁若是敢在府中胡言乱语,立刻发卖,是似所有人都缄默其口,不敢胡言乱语。 纾妍对孙氏暴毙一事感到十分惊诧。 明明头一日孙氏还好好的。 此事书墨已经私底下告知过轻云。 轻云一字不落地说给她听,末了,恨恨道:“这才是恶有恶报!姑爷心里恨极她,当晚就让人以疾病传染为由一把火烧了。不过五公子对她到底还有几分旧情,带她的骨灰回乡安葬了。” 纾妍感到恐惧。 她无论如何也未想到自己当初不孕的缘由是因为这个…… 不过也幸好他们没孩子,否则和离也麻烦。 有了《和离书》,纾妍开始着手收拾行囊。 嫁进来三年,真收拾起来,才发现她的东西竟一点儿也不少。 不过她只带走了一些当初带进来的旧物,其他的全部留下来。 金银首饰倒也罢了,唯独小白让她犯了难。 自家小姐有多喜欢小白,轻云与淡烟这些日子都看在眼里,便劝她留下,也算留个念想。 纾妍犹豫再三,最终没有留。 既然要断干净,何必还要留着他送的狗。 她二人见她如此决绝,再也不提让她考虑与姑爷和好一事。 出府的头一晚,裴珩来了澜院。 他这几日都不曾踏足这里,正坐在榻上逗小白的纾妍乍一看到他,愣了一下,立刻将小白放到一旁去。 小白委屈巴巴地冲她摇尾巴。 裴珩径直行到榻上坐下,与她寒暄几句后,将那纸地契递给她:“这处宅子也在归还的嫁妆之内,你可先去此处暂住。” 纾妍不肯要:“大人已经帮我良多,我也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裴珩放低姿态劝道:“你一个弱女子在外头容易被人哄骗,更何况你父亲他们也很快归来,他们见你生活得不好,心里也不好过。” 过去四个月一向好哄的女子却坚持己见,“我寻的地方未必有大人寻的差。大人,我从前就说过,和离之后,不想要再与前夫有任何的瓜葛。” 她确实说过这话。 她还说过会再找一个! 裴珩捏着那纸地契,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道:“非得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 她沉默不语,显然默认。 裴珩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总能告诉我,你搬去哪儿?” 她仍是沉默。 显然,她不愿意让他知晓。 裴珩不是不能查到她的新住处,但是从她口中得知,与他亲自去查又怎能一样。 裴珩问:“你是因为我过去四个月哄你,所以你现在很讨厌我?” 纾妍抬起眼睫,神色平静:“我只是想要新的生活,一种没有大人的,全新的生活。我希望大人也是如此。” 裴珩喉头发紧,“我若是做不到呢?” 她愣了一下,低下头去:“那是大人的事,与我何干。” 裴珩盯着她瞧了许久,放下那纸地契,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纾妍瞥了一眼地契,把小白重新搂进怀中。 只是,这回她手抖得厉害。 * 翌日一早,纾妍天不亮就起床了。 她嫁进来时十分地不体面,走也只想静悄悄。 谁知一出角门,她就瞧见马车前被浓雾笼罩,头戴大帽,一袭紫袍的男人。 他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鬓发湿润,一张本就冷白的脸像是裹了霜,唯独唇色一点嫣红,给他增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他道:“我送你一程。”顿了顿,又补充,“只到出这条街。” 纾妍只好随他上了马车。 他说话算话,果然只送出这条街,就命马车停下。 纾妍目送他下了马车,向他做最后的告别:“大人多保重。” 裴珩:“你也好好照顾自己,若是有事让人来寻我。” 她应了声“好”,虽然她绝不会让人来寻他。 马车再次启程,穿过重重浓雾,不知去向。 裴珩听着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低声吩咐:“去瞧瞧她搬去哪儿了。” 第59章 第59章弃夫的嘴脸 纾妍的新家在城北梨花巷的最尽头。 两进两出的宅子,算不上大,但环境极为清幽雅致。 此处是四个月前就已经寻好的地方,总算派上用场。 纾妍喜静,只请了两名浣衣做饭的中年仆妇。 早两日前她们二人就将院落打扫干净,还将被褥全都浣洗一遍,此刻还晾在院中暴晒。 纾妍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甜香气。 她很喜欢此处。 其中一个姓李的仆妇笑:“这个时节,鳜鱼肥美,不如待会儿去集市上买条鳜鱼,晌午可做桂花鳜鱼。” 纾妍一向最爱这道菜,弯眉嗔笑:“也好呢。” 两个仆妇一时恍了神。 主人家生得跟天仙似的,想来那宫里的皇后娘娘也不过如此。 脾气也好得很,说话娇娇柔柔,让人听得心坎里熨贴。 李仆妇帮着归整行囊,孙仆妇则正打算去买鱼。 谁知一开门,她就见外头站着一位头戴珍珠檐帽,身着黑色圆领窄袖袍,腰系玉带的年轻郎君。 他生得极白净漂亮,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左眼眉骨至耳朵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不过一点儿也不损他的漂亮,反而多了一些英武之气,像极了戏文里唱的那种少年将军。 他手里拎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鳜鱼。 只听他道:“我寻沈娘子。” 孙仆妇赶紧去后院向纾妍通报:“外头有位生得极好的公子来寻娘子。” 纾妍以为是前夫。 她知晓他一定会查她的住处,却没想到这么快登门。 她虽不想与他有任何的瓜葛,但是她父兄一事还未尘埃落定,也不好现在就将关系闹得太僵,只好让孙仆妇将人请进来。 却没想到是傅承钰。 纾妍一时愣住。 他怎知她搬来此处? * “被人抛弃了?” 元熙帝看向心不在焉的男人,叹了一口气,“想不到这沈六姑娘瞧着娇滴滴,倒也是位女中豪杰,连裴卿都敢不要。不愧是沈将军之女,朕很是欣赏她。” 裴珩沉默不语。 这态度着实称不上恭敬。 但元熙帝一点儿也不生气。 毕竟俩人认识几十年,还是头一回见他为情所伤。 一想到这点,他心中就难掩兴奋,语气中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 “不过裴卿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想要嫁给裴卿的女子,这满帝都都是。” 他仍是不语,但棋盘上的黑子杀气腾腾,逼得白子节节后退。 元熙帝心情愈发愉悦。 被抛弃的男人难免怨气重了些。 “朕听闻工部侍郎家的女儿极有才华,还有襄阳侯家的小女儿,容貌十分妍丽,还有那谁来着,朕一时想不起来了。” “不如朕让皇后给裴卿举办一场相亲宴?” 元熙帝淡淡一笑,“不过朕心里也明白,这才和离,哪能那么快就迎娶新人,总要先适应适应。且裴卿年纪不小,想来这心里受的伤要比年轻人深一些,更难治愈些。” “哎,这沈六姑娘人生得美,性子也娇得很,沈将军又不日回帝都,将来提亲的人怕是要踩烂沈家大门,也不知将来谁有好福气,能够抱得美人归。” 话音刚落,一直未言语的男人掀起薄薄的眼皮子,“微臣听说,皇后殿下昨夜又将陛下给请出来了。” 不过一句话,元熙帝脸上的笑容僵在嘴角,指骨捏得咯吱作响。 裴珩起身行礼告退。 行出殿外,还听到元熙帝暴跳如雷的声音。 “弃夫!” “这就是弃夫的嘴脸!” “还是个小肚鸡肠的弃夫,活该人家不要他!” “……” 书墨觑着自家公子阴沉如水的神色,低下头去。 陛下也真是的,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不是往公子心上插针…… 一出皇宫,就听自家公子询问:“她住哪儿?” 书墨忙道:“就住在城北的一条巷子。” 裴家位于城南,距离城北最远,马车都要半个多时辰才能到,显然娘子躲着公子呢。 但这话书墨万万不敢说。 连陛下都遭了挤兑,更何况是他。 他道:“娘子一向爱静,那地方倒是极安静。” * 半个时辰后,马车出现在城北繁华的街道上。 与满是皇亲贵族的城南不同,城北住的多是商贾,两旁的街道都摆满了摊位,道路很是喧闹拥挤。 这对一向喜静的裴珩而言,那些噪杂的声音简直是一种折磨。 书墨建议:“既是上门拜访,总不好空手。” 裴珩冷睨他一眼。 书墨忙道:“我只是随便说说。 裴珩这么多年来,除却自己的老师,都不记得上一回去旁人家中拜访是哪一年的事。 如今去看她,竟也要用“拜访”二字。 他沉默片刻,吩咐:“去买条鳜鱼。” 这个时节,鳜鱼确实肥美。 书墨立刻停下马车。 一刻钟的功夫他提着一只木桶回来,笑:“这鱼真新鲜!” 裴珩往桶里扫了一眼,那半尺长的鱼突然纵身一跃,又重重落入水中,溅起的水花洒了他一身。 他闻着那股子鱼腥气,顿时眉头紧蹙。 连鱼都跟他过不去! 书墨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要不,公子先回去换衣裳?” 裴珩道:“不必。” * 堂屋里。 纾妍觑了一眼傅承钰。 他打进门就一言不发。 显然他已经知晓她恢复记忆一事。 纾妍想起前些日子他哄骗自己的事情,也不知同他说什么好,只能静静地陪着吃茶,顺便等开饭。 “对不起。” 傅承钰终于开口。 他是在为自己前些日子哄骗她,甚至想要报复她一事道歉。 纾妍其实并不生气。 关于傅承钰,她实在有太多的愧疚。 当初她年纪小,处理事情也不够成熟,用了一种极其伤人的方式结束了两人的关系。 后来她每回想起来,心中都懊悔不已。 但彼时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 对于她而言,没什么比沈氏满门的性命更重要。 不过既然他已经上门,她索性就一次性解决这些事情,免得他心里总有一个疙瘩在。 思及此,她由衷道:“若真要说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你。但当年,我确实也等过七哥哥。” 在最初的那段时间,她每日都在想若是傅承钰能够出现就好了。 只要七哥哥来了,说不定就有法子救她的父兄。 后来她又想,就算傅承钰没法子也没关系,她也不怪他,毕竟这样大的事情,他又能帮她做什么。 可等啊等,怎么都等不到他人来。 她在孤立无援的绝望中几乎都要恨上他了。 傅承钰闻言,眼眶憋得通红。 “可后来,我已经无暇顾及七哥哥。我那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沈家被抄斩的情形。” 沈纾妍其实不大愿意回忆那段不堪的回忆。 当她求助无门,第一次弯下脊背,跪在人前时,什么傲骨,什么脸面都不值得一提。 没有什么比沈家满门的性命更加重要的事情。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给人下跪磕头,对那时的她来说已经是最容易办到的事情。 直到前夫出现,将她从火坑里拉出来。 但那些叫人难堪的事情,又何必说给他听呢。 她也是成婚时才得知,当年他不是故意不回去寻她,是他的母亲重病去世,他为了给他的母亲争取一席之地,去了西北打仗,并不知她家的事。 所以傅承钰又有什么错? 设身处地,她若是傅承钰,也会选择为自己的母亲去争,去抢。 纾妍哽咽:“七哥哥,我并非对爱情忠贞不二的女子,那时,只要有人愿意帮我一把,就是要我去死,我也毫不犹豫,更何况,是他那样的人愿意娶我。可我,从未将七哥哥当作他的替身。” 当时对傅承钰的喜欢是真的,可后来的变心也是真的。 但这没什么羞耻。 傅承钰知晓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这天底下,又有哪个女子会拒绝他九叔那样的男人。 更何况,还是她的救命恩人。 “妍儿,”傅承钰落下泪来,“是我对不住你。” 这些年他心里其实一直都明白她的难处。 九叔说的一点儿不错,他就是心里不甘。 因为他不知如何面对将她弄丢这一事实。 这些年他一直在想,假如当初他当初不是先去打仗,而是先回青州寻她,结果会不会不同? 假如他一直留在她身边陪着她,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弃他而去。 假如他去求九叔,九叔也一定会帮他,甚至会成全他们。 可人生没有“假如”,所以他才更加不甘心! 纾妍抬手抹去他眼角的泪,笑:“是我当初不该说那样伤人的话,我当时只是太害怕了,七哥哥也原谅我吧。” 当傅承钰回到帝都时,她与前夫的婚事天下皆知。 那种情况下,她还需要靠前夫的名声,让全家能够好过些。 她甚至很害怕前夫撞见傅承钰,为赶傅承钰走,情急之下才说出那样的话来。 哪怕后来和离,她也是确定沈家在岭南过得还不错的前提之下。 以前夫的人品,就算他们和离,他也会保她全家无忧。 可见人跟动物一样,都懂得趋利避害。 傅承钰把脸埋进她白嫩的掌心里,哽咽,“妍儿,我真的好不甘!” 纾妍掌心灼热一片。 曾几何时,她也不甘过,但不也过去了…… “裴承钰,人生在世,没有过不去的坎,咱们都要向前看。” 一句“裴承钰”,将二人的关系拉回到现实中。 傅承钰从她掌心里抬起通红的眼:“那我能留下来用饭吗?” 纾妍弯着眼睫笑:“当然可以。” 他们少时相识,彼此陪着对方走过一段最美好的岁月,就算此生无缘,但他在她心中,永远都会有一席之地。 * 裴珩打量着眼前的院落。 她一向娇气,不曾想竟然选了这样一处简陋的住处。 他的眸光落在拴在一旁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微微眯起眼睛。 书墨一眼就认出那匹马正是七公子的坐骑,心里一颤,赶紧上前敲门去。 片刻的功夫,门从里打开,一生得壮硕的仆妇探出头来,“找谁?” 书墨问:“沈娘子。” 她正欲说话,一抬眼看见他身后的裴珩,呆愣片刻,红着脸道:“我这就去禀报!”说完门都忘记关,朝后头跑去。 裴珩大步跨入院子。 后院。 孙仆妇一脸激动:“外头又来了一位模样生得极好的郎君来拜会娘子!” 也不知主人家是什么来历,认识的郎君一个赛一个尊贵好看,尤其外头那位年纪稍长些的,天哪,那个模样气度! 上一回瞧见这样的人物,还是好些年前当朝首辅打马游街时哩! 纾妍瞧她这幅模样,猜测这回定是前夫。 她看了一眼傅承钰,实在不想让他二人碰面,吩咐:“就说我不在。” 话音刚落,一头戴大帽,身着紫袍的美貌郎君已大步入了月门,朝这边行来。 果然是前夫。 他竟也拎着一条鱼。 孙仆妇没想到他竟闯进来了,忙迎上前,结巴:“我,我们娘子,说她不在!” 裴珩的眸光落在纾妍身上。 纾妍:“……” 裴珩将鱼递给孙仆妇,大步入内,瞥了一眼傅承钰。 他双眼通红,显然哭过。 一个大男人,成何体统! 裴珩心里的火气蹭蹭往外冒。 定是他又在她面前扮可怜,哄得她都不肯见他! 他压抑着怒气,不动声色地问:“说什么那么热闹?” 纾妍不语。 傅承钰站起身向他见礼问好:“不过聊一聊天气。” “既聊完就走吧。” 他挨着纾妍坐下,以男主人的姿态下逐客令。 傅承钰不动,巴巴看向纾妍。 纾妍头都大了。 前些日子他二人争风吃醋的情景历历在目。 不过当时前夫争的也不是她,也不知他现在这是要做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是我留他用饭,这里是我家。不知大人来做什么?” 裴珩不语。 恰巧此时,孙仆妇拎着鱼问,“那晌午先蒸哪一条?” 纾妍忙起身:“二位请先稍坐,我去厨房看看。” 裴珩目送小妻子出了月门,方收回视线,冷冷看向的侄子:“你来做什么?” 傅承钰:“九叔来做什么,我便来做什么。” 裴珩轻轻捏着指骨,“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是吗!” “她现在已经同九叔毫无瓜葛。” 傅承钰一脸坦然,“我同九叔不同,只要能够留在她身边,我不在意名分。” 裴珩闻言,拍案而起 桌子当场裂开了一条缝。 听见动静的纾妍去而复返,乌瞳里流露出惊诧。 “大人这是做什么?” 他这是特地跑到她家里耍威风来了? 第60章 第60章我不喜欢大人这种老男人…… 起风了。 院中桂花随风而去,香风拂面。 裴珩紧绷着下颏,发麻的手掌负在身后,任由桂花落于肩上。 纾妍看得出来,他已然怒极,再这样下去对傅承钰一点儿好处也无,忙对傅承钰道:“你先回去,明日晌午你若是得空再来,好不好?” 傅承钰扫了一眼自己的叔父,应了声“好”,告辞离去。 待人离开后,纾妍冷冷问前夫:“大人究竟要如何?” 神色有所和缓的裴珩行到她跟前,温声道:“霓霓,我说过,不许再同他来往。” 纾妍抬起眼睫,眼神澄澈:“大人的意思是说,除了他,谁都可以?” 裴珩一听这话,肺里的火气险些没炸出来。 她总有本事一句话激怒他。 他冷冷道:“谁都不可以。” 纾妍神色淡然:“我懂了,十八岁的霓霓嫁给谁都不重要,但是十五岁的霓霓只能喜欢大人,是吗?” 她与他成婚三年,提出和离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 不过与十五岁的自己相处数月,便这样舍不得了? “大人,我没法子将她还给你了,想来帝都贵女无数,总有一些性子骄纵的,只要裴阁老愿意,总能寻到合心意的。”顿了顿,又道:“我说过,别唤我霓霓!” 这句话简直诛心。 自知理亏的裴珩无言以对,沉默良久,自袖中取出一包她爱吃的什锦果脯递给她,“我还有事,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得空来瞧你。” “大人别再来了!” 她不肯接,“大人放心,我同他早已成过去,绝不会让大人丢人现眼。” 这句话是心里话,傅承钰如今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一旧相识。 无论有没有他,她都不可能与傅承钰再续前缘。 裴珩不接她的话,将那包什锦果脯放在桌上,嘱咐淡烟与轻云几句后大步出了小院子。 纾妍盯着那包什锦果脯,过去数月他温柔哄她的情景涌入脑海。 她只觉得羞愤,吩咐:“拿去喂狗!” * 裴珩出了梨花巷,午饭都未用便拐去了兵部。 他素日里甚少来兵部,兵部刘尚书一听他来,愣了一下,立刻出来迎人。 两人寒暄过后,裴珩问:“山西剿匪可有了人选?” 前阵子山西知府上陈,说是山西出了一群匪徒,彪悍残忍,专门劫杀过往富商,闹得山西所有的商人人心惶惶,联名上请衙门出兵剿匪,并自愿出粮草。 刘尚书没想到他特为此事来,沉吟片刻,问:“不知裴阁老可有高见?” 裴珩神色淡淡:“我那侄儿昨日同我抱怨,回帝都也有些时日,成日里疲于应酬,想要为国效力,不如就让他去吧。” 刘尚书心中正有此意。 傅承钰虽年轻气盛,时常与他对着干,但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军事奇才。 只是让一刚刚打了胜仗,圣眷正浓的将军去剿匪,他不能不考虑到皇上与裴阁老的意思。 如今裴阁老主动提及此事,他哪有不答应的道理,立刻道:“裴将军一心为国,前途不可限量,下官这就安排下去。” “甚好,“裴珩轻轻叩击着红木桌面,“此事迫在眉睫,刘尚书这就写条陈,叫他即可出发吧。” 刘尚书没想到竟这样急,心想裴阁老对这位侄子,倒是比自己的弟弟还要上心,忙应了声“是”。 裴珩自兵部出来时,晌午已经过了。 他刚回到听雨堂,守在门口的婢女抱着小白迎上前来,道:“主君,这只小狗大娘子未带走,奴婢们不知如何处置。” 裴珩没想到她连小白都不肯要,扫了一眼书墨。 书墨忙伸手接过来。 入了书房,裴珩净了手,在书案后坐下,指骨轻轻揉捏着眉心。 书墨将小白放在地上,命人摆饭。 小白溜到裴珩椅子下,不停地用嘴咬他的腿。 裴珩烦不胜烦,伸手将它提到桌上。 有些恐高的小狗呜咽不止,动也不敢动,一对黑漆漆的眼睛湿漉漉地,像是受了莫大委屈。 裴珩伸手戳了它一下。 它扑通一声栽倒在桌上,复又爬起来,仰头望着他,继续呜咽。 裴珩再次伸手戳了它一下。 它再次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它不死心地爬起来,颤颤巍巍地还未站稳,裴珩又戳了它一下。 它再次扑通栽倒…… 一旁的书墨幽幽道:“娘子吃软不吃硬。我听说前些日子工部赵侍郎同自己的娘子吵架,赵娘子闹着要回娘家,赵侍郎当街抱着赵娘子深情剖白,把赵娘子给哄回了家,还有那个大理寺少卿,跟自己青梅竹马的夫人吵架,事后在房门口跪了一个时辰——” 话音未落,裴珩睨他一眼。 他立刻闭嘴不言。 小白就此在听雨堂临时安家。 从前它住在澜院时,纾妍宠它,将它放在内室睡觉。 裴珩却不允许它入卧室,它夜里便嗷嗷叫,嚎得他几乎一整夜未睡。 书墨本想将它带回去自己屋里睡,裴珩冷着脸许它入了卧房,它这才不嚎了。 翌日晌午。 裴珩朝会回来后,一边拿手指戳小白的脑袋,一边问:“小七出发了?” 书墨忙道:“一早就出发了,临走前还去了一趟梨花巷。” 裴珩正欲说话,突然中指一疼,低头一看,小白正衔着他的手指可劲儿咬。 他立刻抽回手指,只见中指多了两个牙印,鲜血渗了出来。 书墨赶紧要替他包扎伤口,他却抱起小白,“备马车。” * 纾妍今日想要出去寻铺子。 未失忆前,她就打算开香料铺子,虽说耽搁了几个月,但也侧面验证她研制出的“忘忧”确实有一定的效用。 她虽有不少钱,但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她不愿坐吃山空。 谁知一开门,她就瞧见便宜前夫出现在门口。 纾妍想起早上来道别的傅承钰,对他一点儿好脸色也无,“大人怎又来了?” “路过。”裴珩把怀里的小白递上前,“顺便带它来看看你。” 小白一看到旧主,兴奋地想要往她怀里扑。 纾妍神色微动,但未伸手接。 小白前爪搭在裴珩的胳膊上,委屈巴巴地呜咽。 纾妍的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还是没能忍住,伸手把小白接过来。 裴珩将自己受伤的手指递到她跟前,眉头微蹙,“我被它咬了。” 纾妍的眸光落在他指骨分明修长的中指上,只见上头确实有两个牙印,血淋淋的。 她收回视线,伸手抚摸着小白柔软的脑瓜子,“无事吧。” 裴珩上前一步,“无事,你别担心我。” 纾妍:“我问的是狗。小白那么小,若不是大人主动动手,它绝不会咬人。” 淡烟等人没忍住笑了起来。 裴珩绷着下巴没作声。 纾妍见他手指还在流血,最终还是让他进来。 家中请来的两个仆妇一见他来,热情得不得了。 纾妍忍不住在心里骂道:这老狐狸到哪儿也不忘招摇! 这时淡烟也拿了上药来,纾妍净手替他上药。 包扎伤口时,裴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纾妍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迅速地帮他包扎完伤口,正欲下逐客令,刘仆妇过来:“马上快要晌午,可要将昨日那条鱼杀了,做桂花鳜鱼?” 纾妍无视前夫:“我不在家用晌午饭。” 刘仆妇颇为失望地离去。 纾妍依依不舍地将小白还给他,“大人请吧。” 小白显然不想走,巴巴地望着她。 裴珩:“我这几日忙,不如你先养它几日?” 纾妍狠下心来,“我也忙得很。” 裴珩说了句“打扰”后便离去。 纾妍也没了出门的心思,继续回屋调制香料。 纾妍本以为他这种拙劣的借口找一回就不再来了,谁知翌日晌午,他竟又厚着脸皮脸皮来了,说是手疼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狗咬的后遗症。 纾妍哪里看不出他的来意,但是自己的父兄还未归帝都,两个人也不好闹得太难看,在心里暗骂了几句“老东西”,还是替他换药。 一连几日,裴珩都以“路过”梨花巷为由,过来找纾妍换药。 这日,纾妍为躲开他,早早地出了门。 恰好这日裴珩因为有要紧事,也未去梨花巷。 待他待忙完时,已近傍晚,正准备出门去,就听书墨来报:“娘子晌午时去了浮华阁,在那儿碰见了宁王殿下。之后两人一同去了隔壁的茶楼,相谈甚欢。” 裴珩听到“相谈甚欢”四个字,面色格外不好看,“她现在在哪儿?” 书墨:“一刻钟前去了戏园子。是一个人去的。” 裴珩:“备马车!” * 暮色四合,戏园子灯火如昼。 纾妍坐在二楼的雅间里,目不转睛盯着戏台子。 今日戏台子唱的曲目是《西厢记》,仍是上回那个柳梦梅。 台上唱着离别戏,台下,纾妍泪眼婆娑,情难自已。 一曲终了,她对服侍的婢女道:“我想要打赏柳先生。” 那婢女忙去后台请人。 那柳梦梅在后台时听婢女说是一美若天仙的女子,本就不相信,毕竟这些日子来瞧他的贵妇小姐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数月前那一位夫人,故此卸妆时拖了好些时间。 一入内,只见榻上坐着一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年轻女子。 正是数月前那位艳若桃李的年轻夫人。 他顿时眼前一亮,大步上前,拱手向她见了一礼。 她温柔一笑:“柳先生唱得愈发好了。” 柳梦梅再次上前一步,撩开衣袍,单膝跪在她跟前,“小姐谬赞。小姐今日怎一个人来?” 她听得他的称呼,怔愣片刻,笑:“你还记得我。” 柳梦梅:“见过小姐之人,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纾妍心想,不愧是唱戏的,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不过他生得漂亮,也实在讨人喜欢。 难怪人人都喜欢捧戏子。 纾妍把手上的那枚戒指捋下来递给他,“这个赏你。” 柳梦梅捧掌去接。 与戒指落在他掌心的还有一枚悬了粉红色流苏的铃铛。 淡烟与轻云对视一眼。 这些都是姑爷赠的,小姐居然全拿来打赏一戏子,万一被姑爷知晓…… 这两个物件都是女子的贴身物件,柳梦梅激动得脸都红了,“这些物件倒是极别致。” 纾妍想起送这些物件的人:“确实别致,拿来哄人再好不过。” 什么及笄礼? 他根本就不记得她的生辰,帝都也无八月十五用铃铛辟邪的习俗。 一个男人哄起女子,果然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 柳梦梅大着胆子问:“奴陪小姐吃一杯酒?” 她莞尔一笑,“好啊。” 柳梦梅在她身旁坐下,倒了杯酒双手捧到她嘴边。 纾妍不知怎的想起失忆的这段时日,前夫服侍她吃酒的情形,心里烦躁不已,拿过酒杯吃了一口。 柳梦梅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酒送到她嘴边,眸光流转,直勾勾地望着她。 这眼神看得纾眼颇为不自在。 她只是欣赏他的唱腔,对他倒没有特别的想法,也并未吃他手中的酒。 柳梦梅是个非常识趣之人,见她根本不是那种专门来捧戏子的女子,虽然非常失落,但也收敛许多。 两人吃了数杯酒,他试探问道:“小姐的官人呢?” 她神情懒怠:“离了。” 柳梦梅没想到那样的男子也会被人抛弃,淡淡一笑,“小姐若是日后觉得无聊,可常来寻奴。” 这样的美人,便是倒贴钱,他也愿意。 纾妍睨他一眼。 她吃了几杯酒,眉眼愈发缱绻温柔,不过淡淡一瞥,柳梦梅魂儿都被勾了去。 他身体不自觉地倾向她,正欲说话,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一身着鸦青色圆领袍,光华灼灼,令人不可逼视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正是上回与她同来的男子。 他面目含霜,眸光阴冷,周身气势凛冽,无形的压迫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柳梦梅心底发寒,立刻站起身来,大气也不敢喘。 淡烟与轻云没想到姑爷竟会找来,一颗心都提起来了。 小姐自顾自地吃酒,像是没瞧见他。 但二人敏锐地发觉,小姐的手指微微颤抖,显然,小姐也有些怕姑爷。 裴珩冷冷扫了一眼柳梦梅:“滚!” 柳梦梅虽觉得难堪,但也如获大赦,赶紧匆匆离去。 纾妍没想到他怕成这般,非常失望。 裴珩行到小妻子跟前,从她手中夺过酒杯,在她身旁坐下:“来此做什么?” 纾妍垂睫,“大人不都瞧见了吗?” 裴珩:“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去。” 纾妍:“我自己会回去。” 裴珩沉默片刻,吩咐书墨:“去将戏园子包下来。” 纾妍心里烦他这样霸道,明白再留在此处也没什么意思,起身就走。 裴珩抬脚跟了出去。 此刻天已经黑尽,风呜呜作响,吹乱纾妍的发丝。 她举目四望,也不知马车停在何处,又不想回头,漫步目的向前走去。 身后的男人拦住她的去路。 纾妍:“大人这是做什么?” 裴珩:“我送你家去。” 纾妍想起他这几日的所作所为,不禁羞恼:“我都说了多少遍,我们都已经和离,大人莫要再做一些无谓的事情!” 从前澜院与听雨堂不过一刻钟的距离,他一个月又来瞧她几回? 除却初圆房那个月,他几乎每日都宿在澜院,且每回来都是同她做那种事,话也很少同她说,往往她一开口,说不到三句话,他准能睡着。 第二个月他便好几日过来一趟,再后来一个月两日。 她只当男人都喜新厌旧,结果她失忆这四个多月来,他与她说的话加起来比过去三年都要多。 原来他不是不喜欢说话,他只是不喜欢同她说话,换个喜欢些的性子,他上赶着被骂,甘之如饴。 如今她都不要他了,他还天天“路过”! 城南距离城北有多远,他又多嫌麻烦,她比谁都清楚! 纾妍越想心里越难堪,再加上吃了几杯酒,说话难免就有些口不择言:“有些话我不想说得太难听,大人非要如此,我索性今日就说个明白。我当初对大人好,也不过是为报恩!我喜欢年轻些的,乖一些的,为我要生要死的那种男子!像大人这种年纪大的,又爱管东管西的老男人,是我最不耐烦的那种男子!” 这话极伤人,纾妍与他生活三年,知晓他这个人骨子里极端傲慢。 果然,他面色迅速阴沉下来。 纾妍本以为他必定会拂袖离去,谁知他竟不走,原地徘徊片刻,在她面前定住,冷眼看向戏园子:“来人!” 纾妍心里一颤,“大人要对柳梦梅做什么?” 傅承钰只是过来同她说几句话,他就把人弄到山西剿匪。 柳梦梅不过一个戏子,他位高权重,一句话就能置对方于死地。 裴珩回过头来,垂眸看向自己的小妻子。 醉意氤氲的女子对他嫌弃到极点,也委屈到了极点,“我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些乐子,又有什么错!大人为何非要为难我!” 他为难她? 小小年纪,竟敢学人捧戏子! 一想到那小白脸看她的眼神,他恨不得杀了他! 憋了一肚子火气的男人一把将她抱起来,不顾她的挣扎,大步走向马车。 直到入了马车,他才将她放下来。 她还未坐稳就要下车,却被他拦腰抱坐在腿上。 她挣脱不得,气红了眼,“大人怎就这般没脸没皮!” 裴珩将她摁在怀中,嗓音沙哑:“夫人,醉了。” 纾妍听得这声“称呼”,嘴唇颤抖得厉害。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哽咽:“看在过去我服侍大人还算尽心的份上,就请大人放过我吧!”【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0-70 第61章 第61章酒后 四野寂静,唯有风声。 一线微光透过窗子透在纾妍粉白的面颊上,一片雪亮的泪光映入裴珩眼中。 他最不愿意见她落泪。 心肠软得一塌糊涂的男人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痕,解释:“我并非喜欢性子骄纵些的女子,只因她是夫人,我才愿意哄。” “过去三年,我心悦夫人而不自知,酿成今日这样的苦果,夫人怨恨我恨我,我无话可说,但我待夫人之心,天地可鉴。” “我不信!” 她抬起湿润的乌瞳,一脸倔强地望着他。 裴珩无奈:“夫人要如何才肯信?” 纾妍沉默许久,道:“就算是真的,大人喜欢我,我就一定要喜欢大人吗?当然,若是大人要救命之恩相要挟,我也会答应,谁叫我欠大人呢。” 裴珩听出了这话里的讥讽之意,缓缓松开禁锢她的手臂。 她如今这般讨厌他,嫌弃他,纵使强留她在身边,又有何意趣! 她摇摇晃晃地要下马车。 裴珩伸手将她拉坐回来,“我送你回去。” 纾妍这会儿酒劲儿发作,头晕目眩,也不与他争。 马车沿着空旷的街道,一路向北。 纾妍靠在马车车壁上,透过窗户,街道两旁悬挂的红色灯笼,一盏又一盏地,在她眼前飞过。 她不知怎的想起那一年她及笈,父兄生死未卜,她被人哄去拜堂,他赶来救她的情景来。 也是这样的夜,他抱着她坐在马背上,温柔安抚:“你别怕,我送你回去。” 不过简单一句话,她真就不怕了。 后来她靠着这句话,撑过了多少难熬的日子。 人果然很贪心,从前他对她冷淡时,她总想着他若是待她亲近些就好了,与她说说话,不拘着说什么。 就像她爹爹与姨母那般,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什么都愿意听。 偶尔吵一架也没关系,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呀,就连她姨母那样好脾气的人,被气急了也会让人将爹爹的被褥丢到书房去。 现在他跑来低声下气求她,她心中却又憋屈至极。 假如她当初不曾失忆,他们不也早就和离了? 兴许哪日在街上碰见,他还会主动地同她打个招呼,询问她最近过得可好,是否有什么困难。 纾妍甚至可以想象他说话时的神情。 若她寻了新夫君,他指不定还会差人来送上一份贺仪,恭贺她与旁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和离之后,就该这样才对。 两人闹成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说到底他对她有恩,婚后待她也不算差。 他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她何必出口伤人呢。 纾妍阖上眼,车轮压轧路面的声音越来越远。 她忽然向后仰去,裴珩眼疾手快,托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搂入怀中。 她已然睡沉,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痕。 裴珩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她的眼角。 温柔的吻一路吻至她的唇角,最终落在她柔软的唇瓣,含着她的唇瓣厮磨。 原本只是浅尝则止,可根本无法遏制对她的渴望。 尤其想到她刚和离没几日就敢学人家捧戏子,心里的怒气一阵一阵往外涌。 他撬开她的牙关,湿热的舌探入她口中,肆意掠夺她的气息,宽大的手掌贴着她的脚踝,一路上滑,隔着薄薄的丝绸抚慰她。 大抵醉酒的缘故,怀中水做的娇娃娃很快有了感觉,小猫似地呜咽起来,无意识地勾缠他的舌。 裴珩一把撕碎她的衣裙,愈发没了顾及。 纾妍做了个极荒唐的梦。 梦里,她不知怎的又与前夫滚到一张榻上。 两人极尽缠绵,眼看着就攀至顶峰,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跨坐在前夫腰上,身上的衣物早就被他褪至腰间。 而前夫正埋首在她心口。 不是梦! 这个不要脸的老男人,他们都已经和离了,他竟然趁她醉酒做这种事! 瞬间酒醒的女子又羞又恼,抬手打他。 根本没想到她会醒的男人来不及闪躲,结结实实挨了她一巴掌。 马车里旖旎的气氛瞬间凝固。 别说裴珩,就连纾妍自己也怔愣住,有些发麻的手掌微微颤抖。 打人不打脸,更何况是他这样的天之骄子。 满脸情欲的男人逐渐眸光清明,舌尖顶了顶有些发麻的左脸颊。 回过神来的纾妍想要从他怀里坐起身来,因起得太急,她有些头晕,又重重坐回去。 他闷哼一声,大手一把扣住她的腰。 他掌心烫得厉害,几乎要将她消融。 马车里漆黑一片,人的眼睛瞧不见,感官愈发强烈,就连空气都愈发粘稠起来。 纾妍听见他喘息愈发粗重,一颗心都要跳出来,用力掰他硬邦邦的手指。 他缓缓松开手。 纾妍手忙脚乱地拢好衣裳,却发现裙底的衣物已经被他撕碎,凉津津地。 直到马车停下,两人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临下车前,纾妍偷偷地瞧了一眼前夫。 借着屋檐下的灯光,她瞧见他左面颊微红,下颏处多了三道抓痕。 竟伤得这样重,可能怪她吗…… 纾妍定了定心神,好心提醒他:“大人若是想得厉害,赶紧早些娶妻,莫要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老狐狸那方面需求极旺盛,刚圆房那会儿,几乎一夜不休。 后来他来的次数愈发少,她时常怀疑,他是不是在外头养了人,否则怎就对她淡下来。 可他每回一来,都折腾得她两腿打颤,又不似养了人。 他突然问:“夫人不想吗?” 来不及收回视线的纾妍只觉面颊滚烫。 她想不想关他何事! 就算她真想,花钱也不是寻不到男人。 他像是知晓她在想什么:“夫人不愿意见到我,我可不来。但夫人若是敢背着我养戏子……”他说到这儿,声音陡然一冷,“我舍不得伤夫人,但对旁人绝不会手软!” 纾妍被他气坏了。 这个老东西未免管得也太宽了! 难不成就因为同他成了一回婚,她下半辈子还得为他守活寡! 裴珩目送她气呼呼入院,抚摸着火辣辣的面颊,微微眯起眼睛。 翌日,朝会时,朝臣们看到他雪白下颏处三道的抓痕,内心燃起熊熊八怪之火。 裴阁老与小娇妻和离之事满城皆知,甚至有传言,说两人不是和离,而是裴阁老被休了。 眼下家中有待字闺中的女儿或是姐妹的,无不蠢蠢欲动,只是裴阁老自打和离后,成日里沉着一张脸,根本无人敢去触霉头。 怎么,这是又有了新人? 朝中们虽好奇,但都不敢问,但总有人能问。 元熙帝一下朝,就将人留了下来。 两人聊完政事后,他幸灾乐祸地盯着裴珩的脸,“沈将军一家到哪儿?” 裴珩:“十日前来信,已经换乘船只,恐怕再有半月就到。” 元熙帝微微颔首,故作关心,“这是哪只小猫将裴卿挠成这样?朕这儿有药,待会儿带些回去。” 裴珩不语。 元熙帝叹了一口气,“兴许你老丈人来了后,也能为裴卿说说情,这沈六小姐再狠心,也总不能不听父亲的话。实在不行,裴卿就舍下这张老脸,往菜市口一跪,这女人嘛,你一跪她就心软了,裴卿搂在怀里哄一哄,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过不去?” 裴珩掀起薄薄的眼皮子看他一眼:“皇后殿下已怀两个月的身孕,想来陛下若是肯在昭和殿前跪一跪,皇后殿下一向心软,十个月后,必定会为陛下诞下皇子。”言罢,行礼告退。 元熙帝气得大骂:“这个弃夫!朕都是为他好,他反倒过来挤兑朕!朕明日就让皇后给沈姑娘安排相亲宴!” 书墨听到殿内的骂声,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归家还是去瞧娘子?” 裴珩:“这几日十九可来信?” 书墨摇头。 裴珩眉头紧促:“归家。” 回到听雨堂后,书墨赶紧从怀里掏出一锦盒呈上前。 里头装着的正是昨夜纾妍打赏柳梦梅的戒指与铃铛。 裴珩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书墨硬着头皮:“兴许娘子只是吃醉酒。” 裴珩:“她今日可出门。” 书墨忙摇头。 裴珩面色和缓些。 一连几日,裴珩再未去梨花巷,只让人每日报告她的行程。 这日晌午,他刚用完药,书墨匆匆来报:“今日娘子又同宁王殿下去茶楼吃茶,两人似乎要一起开香料铺子!” 裴珩闻言,沉默片刻,道:“即刻下一份帖子去宁王府。” * 纾妍盯着对面人流还算不错的铺子瞧了片刻,收回视线:“那就这么说定了。” 宁王叹了一口气:“就怕怀谨知晓后要怨我。” 纾妍没想到他好端端提及前夫:“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 宁王又笑了,“我没想到沈六小姐愿意同我合作。” 那日他在浮华阁碰到她,听说她有开香料铺子的打算,当即就想要与她合作,只是她当时犹豫不决。 没想到这才几日,她就想通了。 纾妍起初确实不想与他合作。 可通过这几日走访,她发现在帝都想要将生意做起来,光是有钱还不够,得有靠山,否则很容易遭到旁人的排挤。 而且城中位置好些的铺位大多都是宁王的产业,宁王又出铺子又出钱,这个帐,怎么算都是她占便宜。 两人又商定有关开张的事宜后,纾妍起身告辞。 宁王:“都已经晌午,不如用了饭再走。” 纾妍迟疑了一下,又坐回去。 毕竟两人是合作伙伴,以后打交道的时日只多不少。 宁王对她实在好奇得很:“明明上回在西山园子还好好的,怎说离就离了?” 他现在都还记得她二人在宴会上眉来眼去的情景。 按道理说,恢复记忆后情更浓些才对。 纾妍:“那是殿下的错觉。” 宁王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纾妍幽幽看他一眼。 宁王止了笑,认真道:“其实,怀谨那个人挺好的,对侄媳妇你也不错。” 纾妍:“殿下答应不再那样称呼我。” “是我口误。”宁王自打嘴巴。 宁王为人风趣幽默,又极有风度。 纾妍被他逗乐,好奇,“上回给殿下的香,殿下的红颜知己觉得如何?” 提及此事,他微微怔愣神片刻,淡然一笑:“她很喜欢,还让我谢谢你。” 纾妍:“殿下客气,能够帮到殿下,我心里很高兴。不过还请殿下千万莫要将咱们合开铺子之事告知他。” “这个自然,”宁王也不想节外生枝,“你放心,我这个人很有原则。” 纾妍放下心来。 宁王再怎样也是亲王,总不至于失信于她。 这时茶博士开始上菜。 宁王刚要动筷子,随从匆匆赶来,附在他耳边耳语几句。 宁王的眸光落在纾妍身上。 温柔明媚的女子正盯着对面的铺子瞧。 他放下筷子:“我还有事,明日还是这个时辰,咱们把契约签了。” 纾妍应了声“好”。 宁王起身告辞。 两刻钟后,马车在天香楼门口停下。 此处是宁王的产业,他刚才马车,即刻就有人领他往后头书房去。 宁王一入内,就瞧见负手立在窗前的男人。 宁王的眸光落在他下颏上,愣了一下,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是哪只小野猫,竟然将裴阁老挠成这样?” 裴珩面无表情:“听说,殿下要与她合伙做生意,不知微臣能否也参一份?” “她不会同意的,”宁王挑眉,“再说,我都答应她,绝不会将你掺合进来。” 裴珩听他如此亲昵地称呼“她”,心生不悦:“微臣若是非掺合不可呢?” * 纾妍回去后便开始拟契约。 过去三年她管家时,也学到许多东西,此刻派人用场,片刻的功夫便拟定好。 想着明日就要签约,她激动得一夜未睡好,翌日天不亮就起床梳妆。 淡烟与轻云好久不曾见过她这样高兴,不禁好奇:“小姐手中的钱这辈子都用不完,又何苦受这个累?” 纾妍:“那怎能一样,再过一些日子我爹爹他们就要入帝都,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从前都是他们顾着她,如今她也想顾着他们。 用罢早饭后,纾妍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茶楼时,宁王早已经等在此处。 她行礼过后,将昨日拟好的契约递给他。 宁王看也未看,便提笔签字。 纾妍迟疑:“殿下不看看,万一有不满,还可修改。” 宁王淡淡一笑:“我信沈姑娘。” 纾妍弯眉嗔笑:“我必定不会让殿下亏钱!” 宁王见她一脸天真,眼神里闪过一抹愧疚。 既定下契约,宁王着钦天监帮忙选了黄道吉日,铺子定在半个月后开张。 纾妍还是头一回做生意,首先装潢铺子就是一个大问题。 她对帝都一点儿也不熟悉,正不知去哪里寻人,宁王将一个年约四十,模样干练的男子领到铺子里。 (′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那人围着铺子转了一圈后,问:“不知姑娘想要怎样的装潢?” 纾妍将自己的想法认真说了一遍后,那人沉思片刻,当场画了一张图纸来。 几乎与纾妍脑海里的香料铺子一模一样。 纾妍叹为观止,由衷对宁王道:“殿下真是上心。” 她本以为他瞧不上这间小铺子,没想到寻的匠人这样好。 宁王:“不是我上心——”话未说完,见她巴巴望着自己,将剩下的话咽回去,“我确实挺上心。” 有了图纸,翌日那人便领着十几个匠人过来动工。 不出十日的功夫,整个铺子装潢完毕。 纾妍心里感激不尽,再三向那人道谢,还额外拿了钱打赏他。 那人推辞不过便收下了。 待他们离开后,旁边的一家丝绸铺子的年轻女掌柜过来,围绕铺子转了一圈,称赞一番后,一脸恭敬:“娘子府上是哪里的?” 纾妍笑:“不过是个小商人罢了。” 她却不相信:“娘子都能把工部侍郎请来装潢,又怎会是小商人?” 纾妍惊诧:“他是工部侍郎?” 女掌柜见她不似作假:“姑娘真不认识?” 纾妍自然不认识什么工部侍郎。 天呐,她居然还拿钱打赏人家,待下回见着,必定要好好赔礼才是! 开张的头一晚,宁王殿下特地派人请纾妍去铺子一趟。 纾妍一到那儿,就见到铺子中央长身鹤立一再熟悉不过的人。 已经入夜,明烛初燃,摇曳的烛光透过一块琉璃,或明或暗地映在男人洁白似玉的面颊上。 也不知宁王与他说了什么话,他嘴角微微上扬,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个盛放香料的小匣子。 纾妍心中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宁王朝她望来,笑眯眯:“沈姑娘来了,我介绍下,这是我的合伙人。” 第62章 第62章给我抱一下(修改结尾)…… 帝都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纾妍扭头就走,被宁王拦住去路。 宁王:“沈姑娘放心,我们二人合占一份,绝不能占沈姑娘的便宜。” 这是钱的事儿吗! 纾妍:“殿下是怎么答应我的?殿下的原则呢?” 宁王摸摸鼻子,压低声音:“他那个人自幼心眼就小,这些日子朝臣们都嘲笑他被沈姑娘休了,他正找人出气呢,我这也是没法子。” 纾妍:“所以殿下就把我卖了?这生意我不做了!” 宁王:“这铺子可是沈姑娘一手布置,姑娘真舍得?” 纾妍舍不得。 她不由地环顾偌大的铺子。 这里的装潢全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就连盛装香料的匣子都是她熬了好几晚,亲手画出来的图纸,而香料更是她一味一味试过后才敢拿出来售卖,以至于这几日嗅觉混沌。 眼下她万事俱备,就等明日一早开张,结果到最后却发现被人摆了一道。 这老狐狸,现如今怎就那么烦人! 成日里派人跟盯贼似地盯着她,戏子也不让捧,和离了还想着让她为他守身如玉! 她暂时没嫁人的打算,也就忍了,谁知就连开铺子都非要来插一脚! 纾妍越想越气,但又不想让宁王看笑话,神色淡淡:“有什么舍不得,大不了换地方就是,只盼宁王高抬贵手,莫要再坑我。” 宁王自知理亏,神情讪讪地瞥了一眼看似在看香料,实则一直留意这边动静的男人。 这两口子吵架拿他当磨盘呢! 他轻咳一声,“本王还有事,你二人先好好谈谈。”说完就走。 纾妍见他走,也拎着裙摆向外走去。 此刻外头正在下雨,雾蒙蒙的水雾被黄昏笼罩,绮靡而湿冷。 方才她打发淡烟与轻云去前面街角的零嘴铺子给她买果脯,眼下人还未归。 纾妍正犹豫要不要冲出去,前夫已经挡在她跟前。 “我们好好谈谈。”他嗓音低沉地说道。 谁要跟他谈! 纾妍咬着下唇不做声。 裴珩关了门。 风声雨声皆被关在门外,偌大的铺子静谧沉寂,唯有暗香浮动。 裴珩折返回小妻子跟前,低下头去,温热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我这几日日夜都在思念夫人。” 又来了又来了! 他想的是她吗! 他想的是那个会跟他撒娇,唤他“裴叔叔”,一不高兴恨不得拿脚踩他的脸,却又对他满心依赖的十五岁的沈六小姐,不是她这个嫁了人被夫君弃之敝履的罪臣之女! 但这话说出来何其小家子气…… 都和离了还要计较这些做什么! 纾妍都开始觉得自己没出息了。 她后退一步,尽量让自己得体些:“大人究竟要做什么?” 裴珩:“我只是想要离夫人近一些。” 纾妍:“既然大人说得这般情深意重,那就为我以死明志吧,我必定为大人守一辈子寡。” 裴珩闻言,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神情疏离淡然的女子行到店铺中央的琉璃台前,自顾自摆弄香料。 铺子里点了两盏琉璃灯,橘黄色的暖光洒在她雪白的面颊上,映衬得她眉眼愈发秾艳绮丽。 她眼尾处染了一抹胭脂,顾盼间愈显妩媚多情,勾人心魂。 只见她将他方才打开的香料匣子小心盖好,又宝贝似的盖好,仔细摆正。 她现在无需在他面前伪装,连对他的嫌弃都赤裸裸地写在脸上。 她不高兴他动她的宝贝。 她从前也是这般,屋子里的东西规整得十分整齐,有时他心情不好,喜欢乱掉东西,随手脱下来的衣袍,帽子,恨不得撕碎的公文。 她跟在他后头默默捡起来,妥帖地放在一旁。 也只有那时,他总会窥见她温柔恬静的面容下闪过一丝类似抱怨的神情。 偶尔他也会故意随手丢到一旁去,只为瞧她露出那样的神情。 他甚至想象,她生起气来会是什么模样。 但绝大多数,她低眉垂眼,温顺柔婉。 也只有在床衹间,她实在受不住时,那样的神情无所遁形。 洁白的贝齿用力地咬着靡艳的唇,泪眼涟涟地望着他,似抱怨,似娇嗔。 每每如此,他简直要忍不住凌虐她。 裴珩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不正常。 他的小妻子比他小十岁,又是他昔日好友的女儿,他应该好好呵护,就算床衹间也该讲究君子之仪才对…… 当时只道是寻常。 裴珩极力将心底的欲念压下去,行到她跟前,眸光落在她手中一勾画得格外精巧别致的小匣子上,没话找话:“这里头装的是什么香料,气味这样独特?” 她雪白的面颊浮现一抹红晕,眼睫颤个不停:“不过是普通的助睡眠香料罢了。” 裴珩:“我近日总失眠,刚好带些回去。”说着伸手去拿。 指腹才触碰到她冰凉柔腻的雪白手指,她倏地将那匣子背到身后去,“这香料不适合大人用,我去取些别的来。” 裴珩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应了声“好”。 她将那匣子香料重新放回去,扭身去身后的博古架上寻香料。 裴珩打开那匣子嗅了嗅,一股子沁人心脾,但又说不出的旖旎香气扑鼻而来,令人心旌摇曳。 他余光瞥见她朝这边走来,迅速捻了两颗收入袖中,还来不及盒上,已经被她瞧见。 她一把抢过来,一边规整好,一边嘟着嫩红的唇抱怨:“不是叫大人别乱动!” 裴珩强忍住想要抱她的冲动:“我不动,你别不高兴了。” 纾妍轻叹:“我没有不高兴。”又将手里的匣子递给他,“这是从前大人用的那种。” 裴珩伸手接过来:“这款香料不许拿来售卖。” 她惊诧:“为何?” 他低头嗅着香料:“这是夫人为我特意调制的香料,只有我一人能用。” 纾妍的脸倏地红了。 这只老狐狸现在真是没脸没皮! 早知那晚她该打得再重些,让他没脸出门! 裴珩:“我拿钱买。” 纾妍坐地起价:“一千两银子。” 裴珩摘下腰间的玉佩强行放在她掌心:“我今日没带钱,拿这个来抵。” 纾妍只觉得掌心滚烫,拿也不是,丢也不是。 裴珩趁机握住她细得仿佛一掐就折的手腕,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心,嗓音低沉温柔:“夫人方才提的要求我的确做不到,除此之外,我什么都肯答应夫人。” 纾妍其实早就知晓如此,也并非真心要他如此,但听他拒绝的这样干脆,心里莫名失落。 她抽回自己的手,心平气和:“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大人,我们都已经和离,请莫要再那样称呼我。若是大人不嫌弃,唤我一声沈姑娘。夫妻一场,大人别再来难为我了。” 裴珩掌心一空,轻捻指腹,“我并未要为难六小姐,我只是怕六小姐被人哄骗。宁王那个人风流无度,六小姐这样好,时间久了,他难念有不轨的心思。” 他一口一个“六小姐”,唤得纾妍脸都热了。 她偏过脸:“宁王殿下为人极有风度,我实在没有瞧出他有大人所说的那些毛病。”反倒是他,上至公主,下至表妹,就连她家里请的那两个仆妇,这几日都在向淡烟与轻云打听,那位生得极好的郎君怎都不来了…… 究竟谁风流,高下立判。 裴珩听不得她夸旁人:“那这回是谁上了他的当?” 纾妍气结。 她确实上了人家的当,可说到底还不是他从中作祟! 裴珩劝道:“我只出钱,也不干涉六小姐做生意,不日沈将军回帝都,我也好对他有个交代。” 提及父亲,纾妍的一颗心瞬间软下来,咬了咬唇,“我爹爹他们,还有多久到?” 裴珩:“快了。” 纾妍到底舍不得这间自己一手操持起来的店铺,最终道:“大人不许干涉我,更不许来找我。” 裴珩:“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每旬我要来查一次账。” 一月也不过三旬,三日罢了,这要求不过分。 两人达成一致,裴珩朝她伸出手:“合作愉快。” 纾妍迟疑着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手。 谁知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指。 猝不及防,她跌进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她心慌意乱,还不等推开,就听他在她耳边哑声道:“别动,给我抱一下,就一下。” 纾妍鼻子一酸,差点没落下泪来。 不过一瞬,他果然松开她:“时辰不早,我送六小姐回去。” 纾妍拒绝:“除生意外,我不希望与大人有任何交集。”顿了顿,又不忘补上一句:“大人着实不是我心仪的男子类型,请大人以后自重些,免得失了身份。” 裴珩紧绷着下颌没作声。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淡烟与轻云。 纾妍上前拉开门,一股子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冲淡了铺子里的旖旎与香气,也冲淡了她心里的那份燥热不安。 纾妍说了句“告辞”,匆匆上了马车。 裴珩目送马车消失在蒙蒙细雨里,微微眯起眼睛。 他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就因为他不肯说一些为她要生要死的空话? 那些话真有那么好? 他着实不能理解! 还有他怎么不自重了! * 纾妍的香料铺子翌日如约开张。 铺子是纾妍起的名字,名为“无忧”,牌匾则是宁王准备的。 直到纾妍拉下红绸,才发现那牌匾上竟是前夫手书。 他生怕不够招摇,上头竟还盖了他的私印。 不过既然合伙作生意,纾妍倒也算心安理得,反倒是宁王感慨不已:“怀谨一向惜字如金,为你也是下了血本。” 纾妍装聋。 不出半个时辰的功夫,当朝首辅为一香料铺子亲笔题书的消息飞遍全城,前来看热闹的人蜂拥而至。 起初大家只是好奇,可入了铺子才发现里面的装潢独一无二,摆放的香料也与别处的大不相同,不但用料上乘,香气独特,就连女掌柜也生得跟天仙的,云鬓堆积,红裙曳地,明艳高贵,身段窈窕,单是往那儿一站,男人们便没了斤两,软了骨头,一个赛一个地文雅含蓄。 “掌柜安好,这卖的是什么香?” “十两银子一匣?不贵不贵,区区很是喜欢掌柜制的香。” “不知掌柜贵姓?” “沈掌柜在上,区区有礼了。这是一百两银票,昌隆银号出的银票……” 开张不出两个时辰,铺内摆放的香料竟空了一小半。 这让昨夜还担心赔钱的纾妍很是激动。 忙了一上午,好不容易闲下来,隔壁女掌柜又来同她说话。 女掌柜姓李,人称笑娘。 笑娘无不艳羡地说:“沈姑娘一开张,连带着我都沾光不少。” 纾妍头一回做生意,虚心求教:“此处从前生意不好?” 笑娘:“这儿卖的东西极贵,整条街的铺子背后都有大客撑着,平日里极冷清,像姑娘这般情况,还未有过。” 原来如此,纾妍受教。 笑娘的眸光在她身上打了转:“沈掌柜是外地人?” 纾妍稀奇:“你怎知?” 笑娘:“帝都各家夫人姑娘,但凡模样出众些的,早就名扬帝都。” 纾妍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笑娘又看了一眼招牌,迟疑:“姑娘是当朝首辅的亲戚?” 纾妍摇头:“不认识,这牌子是我们东家寻来的,我也只是个掌柜。” 笑娘信以为真:“姑娘听说了吧,当朝首辅最近和离了呢,以姑娘的模样,若是攀上那棵大树,岂不是金山银山都有了,何必出来跑头露面。最重要,咱们这位首辅呀,生得不是一般好,那可是先帝亲封的紫薇郎君。想当年,我还藏过他的小像呢。” 纾妍弯眉嗔笑:“我对什么紫薇郎不感兴趣,我就喜欢做生意。” * 裴珩忙完政务后特地绕道去了香料铺子。 他本以为买香料的全都是女子,所以才放心地让她出来开铺子,谁曾想,站在二楼茶楼一眼望去,对面的铺子里多是男子,还不断地上前与小妻子搭讪。 她为人单纯,这些男人一看就没安好心! 面色阴沉的男人双手叉腰,来回踱步,踩得地板咯吱作响。 宁王揶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裴珩冷睨他一眼。 宁王啧啧两声:“怪不得皇兄骂你是弃夫,你瞧瞧你如今这副嘴脸!” 裴珩:“那也比某些惦记着不该惦记的人,将一辈子搭在里头好。” 宁王被戳到痛处,气得咬牙切齿。 裴珩神色淡然:“我只是在提醒殿下,陛下已经三年未留宿昭和殿了,中宫无子,兹事体大。” 宁王闻言,喉结不住地滚动。 半晌,他颓然:“我又没干什么。” 裴珩:“殿下连想都不该想,陛下是什么样的人,殿下比我清楚。” 宁王自然清楚。 他的皇兄虽待人宽厚仁德,但内心也多疑猜忌,所以他从不掺合朝堂之事,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富贵闲人。 但清楚是一回事,能够做到又是一回事。 宁王嘲讽:“你倒是能想,人家未必愿意。她从前被你藏在后宅倒也罢了,如今这样出来抛头露面,怕是不出两日,人人都知城内多了一个香粉西施。再加上她人又单纯得很,啧啧……” 裴珩却从他的话里逐渐地冷静下来。 好不容易哄得她愿意与他一起做生意,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看向书墨:“去办件事。” 那是他的妻子,谁也别想惦记! 宁王打了个冷颤。 * 纾妍一直忙到打烊才得以喘息。 淡烟一边替她揉肩一边看向她手里的账册,惊讶:“头一日开张就有这样多?” 纾妍捂着嘴笑:“我也没想到。” 第一日就入帐五百多两,比她想象的好太多。 最主要做生意真有意思,她很是喜欢。 三人整理好铺子后,正欲回去,谁知轻云怎么都找不着马车,一问才知,那临时聘请来的车夫一个时辰前家里有事,连声招呼未打就走了。 这会儿暮色四合,一条街都打烊,哪里还能租赁马车。 从铺子回到家中,乘坐马车都需要半个时辰,遑论行路。 主仆三人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 赶车的正是书墨。 纾妍不由地朝他身后的马车看了一眼。 这时,马车车门推开,一袭绯袍的前夫端坐在马车里。 他神色淡然:“还没回去?” 纾妍:“正准备回去。”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给书墨:“这是昨日的香料钱。” 书墨将银票送给纾妍后,就要赶车离去。 眼看着他真走了,轻云忍不住多嘴,“小姐临时聘请的马车车夫有事走了!” 裴珩适时地推开车门:“若是六小姐不介意,我送你回去。” 第63章 第63章我想我在床上还不算太老…… 纾妍累了一日,实在没力气走几个时辰回家,犹豫再三,还是上了前夫的马车。 淡烟与轻云则坐在车辕。 已经九月,天气愈发寒凉,纾妍特地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给她二人,这才入了马车。 正在看公文的裴珩往旁边坐去,特意和她保持半臂的距离,与昨夜那个说想她的男人判若两人。 纾妍其实看到他的第一眼,还以为他又来纠缠自己,没想到他只是来给她送银票。 兴许是她昨夜的话起来作用,毕竟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骨子里又一向傲慢,断然不会再继续纠缠她。 马车缓缓驶动。 车内掌了灯,裴珩拿起一纸公文。 纾妍也靠着马车车壁闭目养神。 她今日累了一整日,竟睡了过去。 裴珩放下手中的公文,挪到她身旁,眸光炙热地盯着她。 她睡得很熟,鸦羽似的眼睫歇落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阴翳,嫩红的唇微微嘟着,像是勾着人去亲。 一想到她今日对着外头那些野男人笑,他就恨不得将她搂在怀中,吻她要她…… 最终,他只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都是他不好,若不然她又何须这样出来抛头露面…… * 纾妍是被人唤醒的。 她缓缓睁开眼睫,前夫的脸逐渐地清晰起来。 她立刻坐正身子,发现身上还披着他的衣裳。 她赶紧脱下来给他。 裴珩:“到了。” 纾妍道了句“多谢”,在淡烟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轻云这时上前敲门。 片刻的功夫,门从里面打开,是李仆妇。 她一看裴珩来了,立刻道:“饭刚好,小姐不如请裴郎君用个便饭?” 纾妍见前夫朝她望来,眼神里流露出期许,立刻低下头去:“路上小心些。” 这便是不肯留。 裴珩收回视线。 纾妍目送马车出了巷子,向院内行去。 轻云低声道:“我总觉得,小姐至少应该请姑爷进来用个便饭。毕竟这会儿都这么晚了,赶回家还要一个时辰……” 淡烟瞪了她一眼。 轻云立刻闭上嘴巴,飞快觑了一眼自家小姐。 小姐神色怅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翌日。 主仆三人用过早饭后,纾妍让轻云去大街上随便寻一辆马车过来。 谁知不出一刻钟的功夫,轻云去而复返,指着大门方向:“姑爷在外头等小姐。” 纾妍一出院门,只见一袭紫袍的俊美男人长身鹤立在马车旁。 此刻时辰尚早,雾气还很浓。 城南距离城门需一个时辰,这会儿天才刚亮,他居然绕了半个城过来接她…… 说不感动,定是假的…… 听到动静的男人看向她:“我只是想到六小姐无车,怕是不方便,就过来瞧瞧。若是六小姐已经有车,我这就走。” 纾妍咬着唇不作声。 淡烟忙道:“我们小姐还未寻到合适的马车。” 书墨赶紧推开车门,请纾妍上车。 纾妍觉得自己应该拒绝前夫,但人却顺从地上了马车。 刚坐好,裴珩将一杯热茶递给她:“吃些茶暖暖身子。” 纾妍不敢再接受他的好意:“我不冷。” 他沉默片刻:“再过几日是你来癸水的日子,这些是秦院首特地开的方子,可缓解疼痛。” 纾妍没想到他连那种日子都记得。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上回来癸水时,弄得他满身都是的情景。他那时虽因傅承钰的事情,入夜后却脱了衣裳给她暖身子。 她其实一直都将现在的自己与过去四个多月的自己分得很清楚,也因此对他有怨,但他此刻提及,她又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过去三年,他从来都不记得她的这种日子。 他甚至都不知道…… 沈小六呀沈小六,都已经过去了,为何还总要计较这些呢…… 即便做不了夫妻,他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一时又想起有一回她来癸水时,他来了后院,想要与她做那种事。 她实在羞于启齿自己来了癸水,便以身子不适为由拒绝了他。 本以为他会离开,谁知他非但留下来,还一整夜都搂着她睡。 纾妍最终伸手接过来抿了一口。 温热的水一入喉,身子由内而外地暖和起来。 她小声道了句“多谢”。 裴珩:“都是因为我才害得六小姐身子亏损,这都是我该做的。” 纾妍:“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大人不必挂在心里。” 裴珩“嗯”了一声,朝她伸出手。 她乌瞳里流露出不解。 他唇角微微上扬:“我的玉佩。” 纾妍这才想起昨夜他已经给了她银票,她自然得将玉佩还给他。 不过说话就说话,好端端笑什么! 她低下头:“我没带。” 裴珩的眸光落在她腰间的一枚芙蓉玉上。 纾妍见他好像怕自己不还似的,只好取下来:“先拿这个押给大人?” 他真伸手接过来放入袖中。 纾妍:“……”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铺子门前停下。 下车前,裴珩:“六小姐住得离铺子这样远,每日这样跑来跑去也辛苦。” 纾妍确实觉得有些累,许是见他已经释怀,她忍不住同他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我已经打算再去寻新的住所。” 现下住的地方远不说,也小,等家里人来了帝都,怕是也住不下。 一旁的书墨忙道:“我前些日子买宅子倒是结识了一个极负责的房牙,不如叫他过来一趟?” 裴珩看向纾妍。 纾妍:“也好。” 裴珩目送她入了铺子,这才离去。 马车一驶出街尾,书墨便低声道:“昨日那个车夫已打发了,房牙那边也安排好。” 裴珩自袖中取出那块似乎还残留小妻子体温的玉佩,放在鼻尖:“盯仔细些,别出什么岔子。” 书墨迟疑:“那待会儿若是娘子再去寻别的马车呢?” 整个帝都租赁马车的商行少说几十户,他总不能让所有人都不租赁马车给娘子吧,这岂不是太奇怪了! 裴珩:“你就不会想想别的法子?” 书墨:“……” * 纾妍一入铺子,就吩咐轻云去租一辆新的马车。 其实她很想买一辆,但是轻云与淡烟都不会赶车,若是养一个车夫,又不大放心。 轻云立刻去办。 快到晌午时,书墨介绍的房牙果然来了。 他按照纾妍的需求,推荐了一处距离铺子只需要两刻钟,四进的宅子。 纾妍听得很是心动,让淡烟跟着去瞧了一眼,若是合适就赁下来。 淡烟回来后,将那地方从内到外夸了一遍,末了,道:“隔壁的宅子好像无人住,很是安静。” 纾妍现在住的地方,隔壁有人家,两夫妻天天打架,时常夜里吵得人不得安宁。 她当即决定租赁下来。 签订契约时,她觉得那地址瞧着十分眼熟,好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只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契约签好后,房牙拿了钱,立刻将钥匙给她,说房子已经打扫干净,今日就能搬进去住。 纾妍倒也不急这一两日。 房子的事儿解决了,她又开始着眼铺子的事儿。 眼下铺子里生意好,她主仆三人根本忙不过来,决定再招一年轻的女子来。 谁知招工启事张贴不出一刻钟的功夫,就女子柔声询问:“我能行吗?” 纾妍回头,只见一袭墨绿色衣裙的沈星移站在门口,一脸惊喜:“表小姐怎来了?” 关于沈星移,纾妍心中对她说不出的感激与喜欢。 她是裴府里唯一一个没有因为她的身份看低她的人,尤其后来她还挺说,沈星移为她去寻前夫的事,她心中不知有多感动。 沈星移腼腆笑笑:“早在珩表嫂开张那日我便要来的,只是怕打扰珩表嫂做生意。” 纾妍:“莫要再唤我珩表嫂,若是表小姐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姐姐。” 沈星移立刻答应下来。 两人寒暄几句过后,纾妍这才发现她行路时居然不跛了,与正常人无疑,十分惊讶。 沈星移主动解释:“是鞋子的缘故。” 纾妍这才注意到她的鞋底高低不同。 沈星移:“我从十二岁就开始穿这样的鞋,来帝都前,才特地换成正常女子着的鞋。我就是想要瞧一瞧,即便我是跛子,有无人真心待我,毕竟,我不能时刻穿着这样的鞋子。” 纾妍闻言,心疼得眼圈都红了。 沈星移:“我其实很羡慕珩姐姐,想做什么便去做了。这香料铺子真好,我能来帮忙吗?姐姐管顿饭就行。” 纾妍由衷道:“你能来我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只是……” 她看得出来,云阳县主真心疼她,未必愿意她出来抛头露面。 沈星移:“我已经同姑母说过此事。”顿了顿,又道:“我在帝都待不久,再有半个月就要家去,走之前,我想要出来走走。” 纾妍没想到她竟要走。 她下意识想要问一问她的婚事,随即想到人这一辈子,能够选个合心意的人实在太难,她活得这样通透,想来已经有自己的打算,她又何必去问。 活在当下便好。 她笑:“我这就叫人晌午多做一个人的饭。” 沈星移亦笑了。 她就知晓表嫂一定不会问她缘由,这世上男子常以知己为名交友,岂不知女子亦然。 纾妍将铺子里的情况简单与她说了一遍后,又教她记住每一样的香料效用,以及禁忌。 沈星移不禁感慨:“姐姐竟然懂得这样多,一定花了许多心思。” 纾妍想起自己制香料的初衷,微微怔了一下,笑:“我也没想到我会以此为生。” 人生的际遇,还真是充满不确定性。 沈星移记性好,又肯学,不出一日就将铺子里所有香料的效用记在心里,又见纾妍不但忙着研制香料,还要操心账册之事,道:“不如我举荐一账房给姐姐?” 纾妍也觉得自己这样太累了,立刻答应下来。 今日并未有昨日那样忙,再加上多了一个人手,纾妍轻松不少。 只是沈星移不能太晚,未到打烊便离去。 店铺打烊时,已经暮色四合,轻云新赁的马车也等在门口。 谁知刚行出中心大街,那马车的车辕竟然断了。 车夫哭丧着脸:“怕是修不好了,还请小姐另外赁一辆来。” 纾妍瞧那车夫也不容易,还额外打赏了一锭银子给他。 那车夫千恩万谢,一手牵马,一手拖车地离去。 此刻天已尽黑,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些铺子的廊下悬着红灯笼,在黑夜里格外地诡异。 三个人别说回家,连东南西北都有些难以分辨。 一入夜天寒地冻,轻云冷得直打哆嗦:“不如我明日去学如何驾车。” 纾妍笑:“好主意。” 淡烟:……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渐渐地,一抹红色的灯光穿过浓雾,朝着她们的方向驶来。 近了,那马车竟然在他们面前停下。 赶车的书墨笑:“娘子,怎这样巧?” 纾妍:“……” 确实挺巧。 马车门推开,前夫朝她望来:“不回家在这儿做什么?” 纾妍:“……” 于是纾妍再次搭了前夫的顺风车。 轻云刚在车辕上坐下,书墨递来一件厚厚的棉袍,“别冻着。” 淡烟幽幽道:“还备着衣裳呢。” 书墨压低声音:“怕你们冷呢。”说着还从怀里掏出一包板栗。 轻云与淡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要不怎么就那么巧,先是车夫无端消失,紧接着又车辕坏了…… 可她们二人心中比谁都渴望自家小姐能过得好,将厚厚的袍子裹在身上,吃起了板栗。 马车里。 纾妍捧着前夫递过来的热茶,眸光不经意地扫过他腰间。 那儿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檀色香囊。 选料上乘,绣工着实一般,甚至有点儿丑。 她只觉得耳根子一阵阵发烫。 那香囊是她绣的。 成婚第一年他过生辰,她实在不知送什么好,便绣了这枚香囊。 大抵是太丑了,她从未见他戴过,以为他丢了,心里还曾感到非常失落。 他注意到她的眸光,轻咳一声:“铺子里生意好不好?” 她“嗯”了一声:“挺好,大人这样晚回去?” 裴珩:“家里没人等,回去晚些也无妨。” 纾妍垂睫不语。 从前她在家,也不见得他回去有多早…… 裴珩觑她一眼,没话找话:“可冷?” 纾妍刚想说不冷,却打了个喷嚏。 他不由分说地将一件衣袍披在她身上。 也不知有意无意,他的手臂圈在她肩上,几乎将她抱在怀中。 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她鼻尖。 纾妍觉得自己实在太没出息了,居然很想像过去四个月里那般,躲在他怀里暖一暖,同他说一说今日发生的事儿。 但理智制止了她。 她不动声色地推开了他的手臂,往旁边挪了挪。 谁知这时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她身子不受控制地倒向一边。 一条长而有力的手臂突然圈住她的腰身。 他抱紧了她。 纾妍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伸手去推他,可他的手臂越收越紧。 无声的暧昧溢满了逼仄的车厢。 书墨,淡烟与轻云三人的说话声,吃东西的声音似乎都变得遥远起来。 前夫的心跳却一声比一声响,身体灼热的温度搁着薄薄的衣物源源不断地传来,暖热了她的身子。 她无处安放的手搭在他劲瘦的腰间,香囊里的硬物硌得她手臂微微有些疼。 她伸出两根手指去摸里头的东西,却摸到一块温润的石头。 正是他讨来抵押的玉佩。 纾妍悄无声息地抽回手指,把脸偏向一边去,“放开我。” 他不放,滚烫的呼吸落在她的耳朵上。 急促,紊乱,与他的心跳一样。 “我想我在床上还不算太老,”男人的嗓音低沉沙哑,“六小姐可要试一试?” 第64章 第64章“大人请自重!”纾妍…… “大人请自重!” 纾妍捂住自己滚烫酥麻的耳朵,喘息微微有些急促。 原本还紧紧抱着她的男人身体僵了一下,缓缓松开手:“抱歉,是我唐突六小姐。” 纾妍听出他语气中的冷淡,偷偷觑了他一眼。 马车里灯光昏暗,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紧绷着唇,下颏绷得很紧。 他如此低声下气,她就算不同意,也不该语气那样重。 可谁能想到他这样一个人,居然说出那么没廉耻的话来…… 两人一路无话,到家后,前夫:“六小姐家中无人赶车也不方便,明日书墨会过来接六小姐。”顿了顿,又道:“我知六小姐并不想见到我,我明日不会再来打扰六小姐。”言罢上了马车,让书墨赶车。 淡烟迟疑:“小姐同大人吵架了?” 纾妍不语,红着脸入了院子。 淡烟与轻云对视一眼,也不知小姐究竟是怎么了。 翌日一早,纾妍用完早饭,轻云说书墨正等在院外头。 纾妍上了马车,前夫果然并不在,马车内的红木矮几上放着几样点心与果脯,全是她素日里爱吃的。 纾妍失神地盯着那些吃食。 下车时,她从怀里取出前夫的玉佩递给书墨,让他拿去给前夫。 书墨却不肯接:“公子未交代的事儿我哪里敢做,不如下回娘子见着公子再给他就是。” 纾妍只好作罢。 一入铺子,她立刻吩咐轻云去买马车。 免得再出什么意外,实在不方便得很。 轻云刚出街角,就被未离开的书墨拦住。 书墨笑:“娘子让你去买车?” 轻云惊讶:“你怎知?” 书墨笑:“公子说的,上来,我带你去买。” 轻云真以为他要带自己去买马车,谁知他将自己带到一处地方,指着早已停在那儿的一辆华丽马车,道:“就是这辆。” 轻云不明所以。 书墨叹气:“你想呀,公子是什么人,能让娘子随意用那些来历不明的人吗?” 轻云:“万一小姐知道了怎么办?” 书墨:“你不说我不说,娘子又怎会知晓?” 轻云:“说得也是!” 目送轻云上了马车,书墨立刻去户部向自家公子复命。 正在批阅公文的男人头也未抬:“她早上可有说什么?” 书墨将早上的经过重复一遍后,道:“听轻云说娘子今日就要搬家,公子今日可要也搬去?” “不急。” 裴珩放下笔,轻轻揉捏着眉心,“我这些行为很不自重?” 书墨愣了一下,立刻道:“公子只是去跟娘子做邻居,又不是做外室,哪有什么不自重。” 裴珩冷睨他一眼。 书墨心里咯噔一下。 他说错话了? * “这么快就买回来了?” 纾妍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停在铺子门口的马车。 轻云:“小姐运气好呢,这车夫人也极好。” 纾妍打量一眼车夫,车夫赶紧向她弯腰行礼,一脸憨厚相。 确实看着不错。 轻云见她没有起疑,心里松了口气。 快晌午时,沈星移介绍的账房到了铺子。 那人名赵初,是国子监的学生,生得眉目清隽,就是为人过分羞涩腼腆,纾妍不过问他同沈星移可是打小认识,他面红耳赤,说话都结巴,一点儿也不像出身商贾之家的公子。 纾妍原本还很担心,谁知他算起帐来确实精明。 纾妍当即将人留了下来,又向笑娘打听了账房的月钱,因他又是沈星移介绍来的,还额外多给了一成银子。 赵初却推迟不肯收:“我不是为钱。只是我时间不充裕,怕不能日日来。” 纾妍对时间上倒没什么要求,两人确定好他来的时间后,沈星移送他出门去。 纾妍这才注意到,他腰间悬挂一笔袋,上头绣了一簇绿竹,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 沈星移送完赵初,一回头见纾妍直勾勾望着自己,有些无措:“他真是我邻居。” 纾妍眉眼弯弯:“我又没说不信。” 沈星移咬了咬唇:“他跟珏表哥不同,从不会嫌弃我是个跛子。” 纾妍到底成过一回婚,瞬间听出了这话的意思:“那你怎么想?” 沈星移愣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我同他在一起很自在。” 纾妍懂了。 她不知怎的想起前夫来。 她同他在一起最自在的时候,怕是只有过去那四个多月吧…… 铺子里有了人手,既有了马车,纾妍立刻着手搬家之事。 她原本也只是搬到梨花巷暂住,东西大多都还在箱笼里,不过是搬一个地方罢了。 打烊后,纾妍一出门,新买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口等候她上车。 纾妍忍不住朝街角望去。 今日打烊得早,天还未黑,大街上偶有马车急速驶过,未作任何停留。 淡烟顺着她的眸光望去:“小姐可是等人?” 纾妍立刻收回视线,在她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待马车消失在街角,停在巷子里的马车才缓缓驶出。 端坐在马车里的男人把玩着腰间的香囊:“那账房先生多大年纪,生得如何?” 书墨觑着他的神色,小心回答:“年纪也不小,模样也一般,比公子差远了。娘子之所以请他,是瞧着表小姐的面子,一下午都不怎么同他说话。” 裴珩:“盯紧些!” 她那个人好哄得很,指不定人家一两句甜言蜜语,她就上了当! ” * 纾妍没想到新家比想象中还要好。 一草一木皆透着雅致,最后头的一处院子,格局倒有澜院的影子,院中也有一株粉红垂丝海棠,此刻开得正盛,花瓣重重叠叠,暗香浮动,她很是喜欢。 用罢饭后,累了一日的女子将疲乏不堪的身子泡在香汤里。 淡烟心疼:“小姐这几日日日站着,脚踝都微微有些肿。” 小姐自幼养尊处优,除却刚来帝都那一两个月,在衣食住行上几乎没吃过苦头。 前些日子为了装潢铺子,每日都往铺子里跑不说,还熬夜研制香料,好容易铺子走上正轨,又忙得脚不沾地。 纾妍确实很累,但心里也踏实得很,不像过去三年,无论她做什么,都令她那位眼高于顶的婆婆不满意,活得战战兢兢。 她水红的嘴角微微上扬:“我喜欢现在的日子。” 自由自在,无须为任何人而活。 淡烟起身收拾她的衣物,在袖中摸到一块玉佩,拿去给她:“小姐,这玉佩放哪儿?” 纾妍伸手接过来,湿漉漉的手指抚摸着温润的玉佩,不知怎的想起昨夜他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被热水氤氲的粉白面颊不禁浮上一抹燥意。 这个老东西,如今坏得很! 像是烫手一般,她将那块玉佩丢给淡烟:“再过几日他要来对账,到时再还给他便是。” * 转眼便是铺子开张一旬的日子。 这日一早,临出门前,纾妍听到隔壁有动静,问:“不是说隔壁无人?” 刘仆妇忙答道:“昨儿傍晚刚搬来的,听说是个大官呢。” 再大的官纾妍也不是没见过,并未在意。 今日天气不好,快到傍晚时下起雨来。 说好要来查账的前夫却迟迟未出现。 纾妍猜测定那夜让他难堪,他恐怕不会再来。 不来也罢,她便与赵初对账。 裴珩出现在香铺门口时,就瞧见小妻子正与一年轻的白面书生说话。 也不知两人说些什么,那书生的脸红得厉害。 这些狂蜂浪蝶,仗着自己年轻有几分姿色,简直可恶! 裴珩上前,不动声色问:“还未打烊?” 纾妍抬起头来,乌瞳里流露出一丝惊讶:“大人怎来了?” 裴珩:“怎么,我来得不巧?” 纾妍觉得他话里有话,咬着唇没作声。 这时一旁的赵初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立刻认出眼前这位身形高大挺拔,长相俊美无俦的男人正是前几日去国子监视察讲学的首辅。 整个国子监的学生无不仰慕裴阁老风采,赵初激动得脸更红了,赶紧从柜台里行出来见礼:“学生见过裴阁老。” 裴珩:“国子监快要下匙,怎还不回去?” 赵初忙道:“学生算对完这笔账就要回去!” 裴珩:“拿来我瞧瞧。” 赵初赶紧将两本账册递上前。 他迅速地翻了一遍后,拿朱笔将其中一笔账目圈了起来。 赵初一看,更加激动:“就是这儿对不上!” 纾妍盯着那条账目瞧了又瞧,忽然想起来,前两日赵世子的夫人定制了一笔价值五百两的香料,她一时给忘了。 她弯着眼睫笑:“大人真厉害。”说完,才觉得自己不该跟他笑,立刻低下头去。 裴珩睨了一眼赵初:“还不走?” 赵初赶紧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向他行礼告退。 铺子里只剩下他二人。 纾妍的眸光扫过他腰间,见那枚香囊不在了,一时怔住。 想来他已经想通…… 她赶紧自荷包里取出他那块名贵的玉佩:“这个还给大人。” 他伸手接过:“六小姐的玉我忘在家中。” “那玉不值什么钱,我不要了。” 纾妍把账册递给他:“那大人先瞧着,我去后头库房瞧瞧。” 裴珩待她离开后,将账本丢到一旁,抬脚跟了上去。 库房在后院的一间小房子里,此刻暮色四合,库房里亮着一盏灯。 纾妍认真整理货架上摆放的香料匣子。 其实这些事情平日里并不需她做,只不过每一回同前夫单独相处,他的人,他说出来的话,甚至是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总能乱了她的心。 她不喜欢这样…… 身后的门无声地开了。 并未察觉的女子正垫着脚尖去够最上层的香料。 她自从出来做生意后,衣裳全都是市井女子所着的上衣下裙,因手举得太高,露出一截纤细莹白的小腰。 来人的眸光落在她腰间,一想到此刻若是进来的是旁的男人看到她这般…… 他微微眯起眼眸,大步上前,轻而易举地将那匣子拿下来。 纾妍下意识回头,前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心里一颤,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脚踝咔嚓一声,当场疼得叫出声来。 裴珩一把搂住那截细腰,将她抱坐在一旁的绣墩上,动作极轻柔地替她脱去鞋袜,露出一只白嫩的脚。 雪白纤细的脚踝处红了一片。 裴珩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她呜咽一声:“疼……” 裴珩:“未伤及筋骨,我帮六小姐揉揉。” 纾妍不肯:“不要!都是大人不好,为何要吓我!” 自从恢复记忆后,她在他跟前就像是戴着一张冰冷的面具,恨不得拒他于千里之外,哪里像今晚这般。 裴珩哄道:“怪我。乖,我会轻一些,不然明天会更疼。” 纾妍咬着唇背过脸去。 裴珩让人打了盆冷水,握住她的脚在冷水中浸泡片刻,待她感到舒服些,药油在掌心揉开,温热的大手刚握住她的脚踝,疼痛难忍的女子呜咽一声。 “好痛,不要揉了……” “我再轻一些,再忍忍。” 她咬住雪白的丝帕,双眼紧闭,眼泪不断地滚落,哭得裴珩心都疼了。 等裴珩松开手时,她胸前的衣襟湿了一大片,勾勒出饱满的蜜桃形状。 纾妍浑然未觉:“我好了,大人起来吧。” 单膝跪在她跟前的男人却不动,洁白如玉的大手握住她的脚掌,指腹摩挲着她的脚趾。 他常年握笔,素日里晨练又以剑为武器,温热的掌心与指腹部处有一层薄薄的茧,引起一阵酥麻的颤粟。 纾妍脚趾不由地蜷缩起来,眸光落在他檀色云纹衣袍高高鼓起的一团,立刻明白过来,羞得满面通红:“喜欢裴阁老的女子不知凡几……” 一向高傲的紫薇郎君低下头在她雪白的脚背印下一吻,嗓音喑哑:“但裴九甘为六小姐裙下臣。” 第65章 第65章不举?(修改) 纾妍没想到前夫居然吻自己的脚,顿觉被他碰过的地方好似着了火。 她条件反射地抬起脚,不小心踩在他洁白如玉的脸颊上,圆润的脚趾贴着他花瓣般柔软的唇。 他微微偏过脸,但并未躲开,看她的眼神愈发地幽深。 这让她想起有一回他醉酒回来,她服侍他沐浴时,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那一次,他将她抱入水中共浴,甚至还舔吻了她那儿,将她侍弄得欲,仙,欲,死…… 不得不承认,前夫带给她的每一种体验,都让她终身难忘……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打破了库房里的旖旎。 淡烟:“小姐,城东广安大药房的少东家过来送香料原料。” 裴珩眼底闪过一抹狠戾。 并未察觉的纾妍:“请他稍等。” 前夫已经替她穿上鞋袜,整理好衣袍,把手递给她。 纾妍以为他要扶自己离开,把手放在他温热宽厚的掌心,他矮下身体,如同抱孩子一般,将她轻轻松松抱起来。 纾妍不得不圈住他的脖颈保持平衡,两条腿被迫夹住他劲瘦的腰身。 隔着薄薄的衣物,她清晰地感受到他筋骨皮肉,烫得她不自觉地挺起腰身。 她小声道:“还不快放我下来!” 裴珩收紧手臂:“六小姐能走路?” 纾妍咬了咬唇:“让她们进来扶我。” 他竟然充耳不闻,空出一只手拉开门。 天已尽黑,冷风裹着雨丝扑面而来。 行动间摩擦带来的酥麻感几乎让纾妍抬不起头来。 眼看着就要被大堂里的人瞧见,又羞又恼的女子不知如何是好,他将她小心地放在地上。 纾妍抬头,借着廊庑下昏暗的灯光,只见他洁白冷硬的下巴正滴水,肩膀洇湿一片。 她自己身上則一点雨丝也无。 她一时怔住。 神色如常的男人搀扶着她向大堂行去。 一入内,一个子瘦高,生得眉清目朗的弱冠男子迎上前来,正是李少东。 李少东先是一喜,随即神色微滞:“沈掌柜,这位是?” 纾妍不想让外人知晓自己曾经的身份,无视前夫的眸光,硬着头皮:“家里一位叔叔。” 李少东信以为真,略带讨好:“见过沈世叔。” 裴珩微微眯起利眸。 李公子顿觉背脊发凉,直冒冷汗。 这位沈世叔怎这样吓人! 不过沈掌柜家里的人个个都生得极好,这周身的气度,不知道的还当是首辅来了 纾妍忙道:“李公子不是送香料?” 李公子回过神来,“对对对,我这回特地按照沈掌柜的吩咐,采购了最上等的香料。” 纾妍一一查验后,拿出一块比她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香料,迟疑:“怎只有这点龙涎香?” 李少东有些羞赧:“沈掌柜也知,这味香料产量本就极低,近日更是被一香商垄断,就这点还是从别人手里抠出来的,沈掌柜可拿麝香代替。” 纾妍很是遗憾。 有些香料必须要加入些许龙涎香调制,香味才会更加独特, 麝香的确与龙涎香气味香似,但麝香对女子身体却有害,过量使用,会导致不孕。 不过寻不到也是没法子的事,她笑:“多谢李公子,我这就拿钱来。” 李少东心神荡漾:“不着急,我只是想过来瞧瞧,并不是来讨钱。” 纾妍却不喜欢欠别人,赶紧让淡烟扶自己到柜台后。 李少东见她算账,行到裴珩跟前,压低声音问:“沈世叔,请问沈掌柜家中可定亲?” 裴珩冷睨他一眼:“嫁了。” 李少东一颗火热的心顿时被浇了个透心凉:“隔壁的李掌柜不是说感情不和,已经和离?” 裴珩:“你难道没听说过,床头打架床尾和这句话?以后不许再来寻她!” * 纾妍确定货款数目没错后,取了银子,让淡烟拿来李少东,方才还好好的男子幽幽看她一眼,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去。 她一脸疑惑:“他怎么了?” 裴珩神色淡然:“他说他以后不方便再来送货。” 纾妍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过他一个少东家,确实不必要每次为了点香料特地跑来一趟。 时辰不早,铺子该打烊了,纾妍想起对账之事:“账本看完了?” 裴珩:“还未,我带回去慢慢看。” 纾妍让淡烟拿了账本给书墨,关铺回家。 裴珩弯腰将她抱起来,不等她拒绝,就听他道:“眼下无人瞧见,不耽误沈掌柜寻第二春。”顿了顿,又道:“就算旁人瞧见,沈掌柜大可同旁人说我不过是世叔!” 纾妍见他说话阴阳怪气,想起方才的事,咬唇不语。 铺子门前停了两辆马车,裴珩抱着纾妍向自己的马车走去。 纾妍:“时辰不早,大人快回去吧。” 他神色淡淡:“顺路。” 纾妍心想,哪里就顺路了…… 快十月的天气,再加上下雨,马车里寒凉刺骨。 纾妍打了个哆嗦,一件温暖的墨狐裘落在她身上,将她裹得严实。 纾妍忍不住抬头,对上前夫洁白冷硬的下颌。 他这个人一向不怕冷,每每雪后才会穿这样厚的衣裳,显然是特地为她准备。 纾妍心中说不出的温暖,但又实在害怕他这样对自己好。 她不知该如何回报他,眸光落在他湿漉漉的面颊上,掌心的帕子犹豫再犹豫,终究没拿出来。 他慢条斯理地脱下身上的衣袍,随手丢到一旁去。 纾妍看不惯他随手乱丢东西,下意识地去捡,指尖触及冰凉滑腻的锦缎,细白的手指微微蜷缩。 她这是在做什么? 他就是将这件衣裳丢到大街上去,又关她什么事? 难道还服侍他上瘾不成? 裴珩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故意一脚踏在那件衣裳上。 她抬起头来。 那件过分大的墨狐裘将她裹得严实,乌黑油亮的皮毛衬得她一张小脸晶莹剔透。 她漂亮的乌瞳里流露出一丝幽怨的神情,但也只是一瞬,她垂下鸦羽似的眼睫,偏过脸去。 又乖又可爱。 他很想回到从前,他随时随地都能将她搂在怀中,听她柔柔地唤自己“官人”,“裴叔叔”,而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大人”。 这种不能过分与她亲昵的感觉让他感到烦躁。 裴珩想起方才那个打她注意的小白脸,指骨捏得咯吱作响。 他要尽快在她身上拓下属于自己的标记,看那些敢惦记她! * 两刻钟后,马车在新家门口停下。 穿戴整齐的裴珩小心地抱着小妻子下马车。 纾妍正犹豫要不要请他入内吃完姜茶祛寒,隔壁宅子的大门打开,一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提灯出来,朝他们望来。 纾妍见那人鬼鬼祟祟,小声问前夫:“听说隔壁邻居是个很大的官,大人可知是谁?” 裴珩:“是吗?有我大吗?” 纾妍一时分不清他是说笑,还是认真,脱口而出:“大人觉得呢?” 裴珩:“夫人应该最清楚。” 纾妍的耳朵肉眼可见的红了。 这个老流氓! 裴珩目送妻子入门后,一旁的管家迎上前来:“主君,热水已经备好,主君快去沐浴更衣。” 裴珩边大步向院中走去,边吩咐书墨:“去办件事。” * 这一夜纾妍睡得不踏实。 梦里,前夫掐着她的腰逼问:“谁是夫人的世叔?” 还非逼着她叫“哥哥”。 醒来时早已天光大亮,亵裤湿漉漉。 她羞红了脸。 用早饭时,刘仆妇入内:“娘子,隔壁邻居要来拜访。” 纾妍惊诧,不是说隔壁邻居是大官,怎会来拜访他? 不过既然来了,总不能不见。 一刻钟后,刘仆夫领着邻居入门, 纾妍远远地瞧见一头戴大帽,一袭粉霞色鹤氅的俊美男人入内。 不是前夫还有谁! 难怪她总觉得此处的地址眼熟,正是他上回给她的地契! 前夫反倒神色如常:“脚可好些?” 纾妍反问:“大人一早来做什么?” 裴珩:“六小姐的伤是因我而起,我自然要负责到底,在六小姐伤好前,我每日会来接送六小姐。” 纾妍拒绝:“不过是小伤,更何况,我有马车。” 话音刚落,轻云面露难色:“今日一大早,赵大叔说家里有事,这几日怕不能过来了。” 纾妍:“……” 她只好道:“我今日不去铺子。” 裴珩:“如此也好,那六小姐好好在家休息。”言罢,告辞离去。 纾妍没想到他走的这样爽快,心里竟莫名有些失落。 用罢早饭后,纾妍正坐在海棠树下看香籍,隔壁突然传来动静,像是有人架梯子。 她抬眼望去,只见前夫出现在墙头。 她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纵身一跃,轻飘飘地落在她院中。 纾妍都来不及反应,对方已经大摇大摆地行到她跟前,握住她那只未着鞋的脚,温声询问:“今日可好些?” 纾妍:“大人如今连正门都省了。” “这样更快些。”裴珩在一旁坐下,捉着那只放在自己腿上,褪去她脚上的罗袜。 一夜过去,脚踝微微有些肿胀。 他自袖中取出药油,在掌心搓热后,握住她的脚踝。 纾妍吃痛,想要抽回来,却被他握住不放。 好不容易揉完脚,眼眶湿润的纾妍下逐客令:“大人去忙吧。” 裴珩:“我今日休沐。”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大包东西放在桌上:“六小姐瞧瞧这些可够? 打开一瞧,正是龙涎香。 何止是够…… 纾妍抬起眼睫看向前夫。 裴珩:“这铺子我也有份,下回缺什么同我说便是。” 纾妍不语。 但能够得到这些香料,她心里很是高兴。 纾妍一个人本就无聊得很,见他不肯走,由着他去了。 他也不扰她,自袖中取出公文,自顾自看起来。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竟也消磨了一日的时光。 到了第二日,纾妍仍旧未去铺子,前夫带着公文落在她院子里。 纾妍不问他为何不去衙门,他也不主动提。 只是书墨一日要跑来十几趟,偶尔地,他会同她说,他要出去一趟。 他很忙很忙。 第六日一早,纾妍要去铺子。 一出门,她的邻居就等在门口:“顺路,我送六小姐。” 两刻钟后,马车在铺子门口停下,前夫:“今日打烊后,我顺路接六小姐回家。” 纾妍沉默。 反正就算她拒绝,他也总会来。 目送马车离去,笑娘出现,一脸惊诧:“沈掌柜居然舍得跟这样的男人和离?” 纾妍窘迫:“我们不合适。” 笑娘痛心疾首,“怪不得你瞧不上当朝首辅呢,连这样的你都不肯要!不过话说回来,他长得倒与裴阁老极像,当年裴阁老高中状元,打马游街时,我就站在边上,啧啧啧,那样的模样跟气度,老娘就是吃糠咽菜都愿意养他一辈子!” “你不知当时帝都有多少女子喜欢他,嗨,你年纪小,又是外地的,没见过……” “我见过。”纾妍淡淡一笑,“我那时才七岁,我坐在我爹爹肩上,远远地看了一眼。” 那一眼她记了很多年,以至于后来再见,他当众让她下不来台,她心中委屈得很。 谁能想到后来与他做了夫妻,最后又走到和离这一步呢。 快到傍晚时,纾妍正在算账,笑娘忽然跑来问她:“你跟姐姐说句老实话,他是不是特别爱在外头拈花惹草?” 纾妍无奈:“没有。” 笑娘见她似乎有难言之隐,压低声音:“他是不是身体不行?” 纾妍:“……” 别人她没试过,但是前夫在这块应该很行吧…… 笑娘见她不辩驳,一脸惋惜:“瞧着身强力壮,年纪轻轻的居然就不行了……” 纾妍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时,铺子里光线骤然一暗,有人入内。 纾妍抬头一看,不是前夫还能有谁? 而笑娘还在喋喋不休地说她认识哪个男科圣手,可以医治不举之类的话。 纾妍当即捂住笑娘的嘴。 笑娘终于注意到身后有人,羞得满面通红,赶紧跑回自己的店铺。 面颊滚烫的纾妍没话找话:“大人今日这么早下值?” 裴珩“嗯”了一声,神色淡然:“现在可打烊?” 纾妍见时辰差不多,让淡烟他们收拾铺子。 回去的路上,纾妍偷偷觑了一眼前夫,见他正襟危坐地看公文。 想来方才的话他并未听见。 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到家门口时,前夫邀请她:“我搬来已有数日,都还未请六小姐进去坐坐,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在我府上用晚饭可好?”顿了顿,又道:“顺便聊一聊沈将军一事。” 原本还犹豫的纾妍立刻点头答应下来。 前夫府上的格局与她府上一样,她一入前夫的院子,就看到搭在角落里极为醒目的梯子,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这时,书墨进来:“公子,有客访。” 裴珩看向小妻子:“我先去瞧瞧,六小姐随意。” 纾妍“嗯”了一声,待他离开后,好奇站在他院中,能够看到她院子里哪个位置,于是行到墙角去搬梯子 只是那梯子重得很,淡烟与轻云又不在,她一时站不稳,眼看着梯子就要将她压倒在地。 一只洁白如玉的大手轻轻松松地将那梯子拎到一旁去。 纾妍缓缓抬起眼睫,对上前夫俊美如玉的脸,耳朵微微发热,“我是看它歪了,伸手扶一把。” 他“嗯”了一声:“饭好了。” 纾妍随他入了花厅。 饭桌上全都是她爱吃的菜,还摆了一壶酒。 纾妍本以为前夫特地将自己叫来,必定要纠缠一二,可他一句未提,只问及生意的事。 她卸下心房,与他说起铺子里的生意。 他听得极认真。 天气冷,纾妍吃了几杯酒,身子暖洋洋,很是舒服。 只是那酒后劲儿有些大,饭罢吃茶时,她看前夫都有些重影。 她生怕失态,赶紧问要紧事:“大人不是要同我说我爹爹之事?” 裴珩抿了一口酒:“去我房里说。” 纾妍晕晕乎乎地被他牵入了房。 房间的摆设与听雨堂差不多,地上还铺了厚厚的波斯毯,脚踩上去很舒服。 他让人送了酒来,拉着她席地坐下,起身焚香。 纾妍氤氲的眸光追着他。 他将一粒香丸放进香炉,很快地,一缕白烟袅袅浮出,香气逐渐填满空旷的屋子。 那香气…… 她心旌摇曳,一时竟分辨不出。 这时前夫挨着她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纾妍抿了一小口,声音愈发缱绻温柔:“点的什么香?” 裴珩垂睫看向依偎在肩膀的小妻子:“上回我在店里偷拿的安神香。” 偷拿的,安神香? 纾妍立时想起了什么,爬起来就要走,被前夫扑倒在地。 身型颀长的男人双手撑在她两侧,挺了挺腰身,眸光灼热:“我不举,嗯?” 第66章 第66章前夫甘做外室 他听见了! 他竟还装作若无事,将她哄到府中来吃酒! 这只心机深沉的老狐狸! 纾妍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似被那旖旎的香气浸软了,像是有蚂蚁爬遍她全身…… 那香是专门拿来怡情的房中香,若用酒催发,效用加倍。 今天天已黑尽,红烛初燃,烛火摇曳生姿。 躺在地毯上的女子墨发松散,乌瞳里沁润出水气。雪白的肌肤透出一抹薄红,妩媚的唇微阖,像是勾着人去亲她。 “我,我要家去。”她胸脯起伏,就连喘息里都透着甜。 “酒还未吃完,六小姐着什么急?” 裴珩低下头,灼热的唇轻轻蹭弄她白得晃眼的脖颈,“六小姐先同我说说,我怎么就不举了?” 夫妻三年多,纾妍哪里不知他在想什么。 他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 她声音轻颤:“不过误会一场,大人,放开我。” “不放!”男人想也不想拒绝,将她的耳珠含在口中,牙齿轻轻咬弄,留下润泽的水痕。 纾妍快被他折磨疯了,脚趾蜷缩,不由自主地扭着腰身。 她羞耻:“大人究竟要做什么?” “我在向六小姐求欢,”他喘息愈发粗重,“六小姐难道一点儿都不想?” 纾妍是个正常的女子,心里自然也会想,毕竟她在这事儿上体会到极致的欢愉。 但她总不能为了这种事就与他和好如初。 她若是实在想,可养个漂亮的男人。 不过放眼整个帝都,好像没有哪个男人比他生得漂亮,身形也差得远,兴许床上也不如他会服侍女人…… 屋内香气渐浓,催发出心底最原始的渴望。 他结实健硕的身体,他灼热滚烫的温度,他身上独有的气息…… 甚至是隐约地透着清新的皂荚香气。 纾妍阖上湿润的眼睫,涂了丹蔻的指甲几乎扎进他手臂的皮肉里。 不,不能就范! 他诡计多端,也许事后就会以此相要挟…… “我不要名分,亦不需六小姐负责,”他似是知晓她在想什么,低声诱哄,“我愿意做六小姐见不得人的外室。” “外室……”纾妍缓缓睁眼,漆黑湿润的眼睛里流露出迷茫。 “对,各取所需的外室,”他热烫粗粝的掌心抚上她的脸颊,一对波光潋滟的眼眸被红色填满,“乖,让我做。” 纾妍仅存的一丝理智被这句话打碎,缓缓松开指甲。 得到默许的男人把手垫在她后脑勺,温热的大手握住她的脖颈,滚烫的唇落在她嫩红的唇上,湿热的舌将她的香舌勾缠入自己口中,酒意在二人口流转。 挤压已久的情欲与对彼此的渴望一触即发。 他修长洁白的指骨与她的手指紧紧相扣,牙齿咬开墨绿色的衣缘,唇舌隔着绣了海棠的绯红小衣抚慰她的心。 难耐的女子勾住他劲瘦的腰身,厮磨着他的筋骨。 裴珩抬起头来,眸光深沉地盯着小妻子,大手握住她的手抚向冰凉的玉带,手把手教她如何解开那复杂繁密的锁扣。 她似是想起什么,挂着泪珠的浓密长睫颤抖,“还,还没沐浴……” 他低下头轻吻着她的面庞,低沉沙哑的嗓音有些含糊不清:“我洗过……” 自打入府,他们一直在一起,也就是他会客那会儿分开过。 他居然特地去沐浴,显然早就算计好这一切…… 可很快她就无暇顾及这些。 当他进入时,旷了许久的女子呜咽一声,泪眼模糊地望着极具侵略性的男人。 屋外月沉沉,人寂寂,风冷冷。 屋内烟袅袅,香密密,意昏昏,酒意酣畅,湿水涟涟。 不知多了过久,她感受到他的变化,娇娇喘息:“别,别麝在里头!” 晚了。 大约过了十几息的功夫,浑身汗涔涔的男人把沉重的身体压在她身上,亲亲她的耳朵:“别怕,我提前吃了药。” 余韵未尽的女子神情惘然:“什么药?” 裴珩:“男子吃的避子药,你身子不好,不能吃。” 他竟算计到这份上! 纾妍一口咬在他肩上。 他闷哼一声,低低笑出声来。 纾妍被他笑得心脏酥麻,连牙齿都软了。 他紧紧地搂着她的腰,温柔的吻落在她发丝,额头,鼻尖,含着她的唇瓣厮磨, “我这个年纪,还能在床上满足六小姐吗?” 面红耳赤的纾妍推开他,跪在地上去捡衣裳,指尖才触碰到裙子,被他自背后搂入怀中。 他滚烫粗粝的掌心覆在她心口,灼热滚烫的呼吸落在她耳畔:“可我还不够。” 纾妍的心都颤起来。 …… 后半夜下起了急雨,大雨哗啦啦敲打着屋顶。 这一夜急风骤雨,快天亮云雨稍歇,院子里那棵遮天蔽日的侧柏树被雨水浇灌得绿油油,残留的雨珠一滴一滴地砸落在青石板上。 纾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她稍稍动弹,全身的酸痛感让她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就连那儿也火辣辣地不适。 “醒了?”一道透着浓浓倦意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纾妍睁眼,对上前夫线条凌厉的下颏。 他神情倦怠,像是累极。 她竟然睡在前夫的背上。 她扫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地毯,昨夜荒唐混乱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瞬间羞红了脸。 她滚到里侧,拿锦被裹紧身子。 裴珩活动了一下被小妻子压得发麻的身体,起床摇铃让人送水。 纾妍偷偷地瞟他一眼,身型颀长健硕的男人只在腰间裹了一条布巾,胸前背部布满纵横交错的红色抓痕。 而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身上遍布吻痕与齿印,甚至就连大腿根都有。 昨夜前夫要了她几回,她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地上,窗前,桌上,床上,榻上…… 过去的三年,他没有哪一回像昨夜那般疯狂,折腾得她差点要死在他身上。 这老男人,怎么就那么好的精力! 他突然回过头来。 纾妍收回视线,不想跟他说话,也没力气同他说话。 很快便有人送水入内。 裴珩要抱她沐浴,她立刻道:“大人先洗。” 裴珩只好作罢,大步入了屏风。 等到他再次出来时,屋子里空无一人,地上的衣裳也不见了。 他迅速穿好衣裳出门去,谁知一出门口就见小妻子衣衫不整地骑在墙头,满头乌黑浓密的青丝随风批拂,一只雪白柔嫩的脚在火红的衣裙下荡来荡去。 这会儿正晌午,天气早已放晴,沐浴在阳光里的女子神情茫然,不知所措。 那墙有一丈多高,显然,她不知怎么跳到对面地上去。 裴珩愣了一下,嘴角上扬。 这时,小妻子也瞧见他,一张雪白面孔红得滴血,漆黑如墨的瞳孔里流露出愤然。 裴珩上前,朝她伸出手:“乖,下来。” 她扬起雪白的下巴:“我要回家。” 裴珩:“大门不能走?” 纾妍:“不能。” 他扶梯上墙,轻轻一跃,安稳落在她院中,再次朝她伸出手。 纾妍犹豫再三,在丢脸的行出大门与大不了摔一跤中,选择了后者,闭眼跳了下去。 他稳稳接住她,刚放她下地,昨夜勾着他的腰,哭着要他快一些的小妻子翻脸无情:“昨夜之事就当没发生过。” 裴珩:“昨夜我服侍得六小姐不好?” 她的脸倏地红透了,一瘸一拐地入了屋子。 “嘭”一声,房门关上。 裴珩眼底的笑意都要溢出来。 她怎这样可爱! * 纾妍在屋里躲了前夫两日。 期间前夫派人送了大量的补品药材以及活血化淤的药膏,不仅如此,还送了一个厨娘给她,说是专门给她调理身子。 这也就罢了,他甚至还送了一架梯子过来。 简直有毛病! 梯子送来当晚,纾妍总是没能忍住诱惑,爬上梯子,朝对面望去。 她所站的位置刚好对着对方的书房。 她一眼就看见前夫正坐在偌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右手边堆了半尺高的公文 今夜的月色极美,皎洁的月光洒在案前,可根本无瑕赏月的男人自顾着埋首案牍。 月亮一寸一寸升高,他手边的公文也一寸一寸矮下去。 不知不觉她都站了小半个时辰,男人终于站起身来。 她以为他要去睡觉,吓得赶紧把头缩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悄悄地直起腰,朝对面望去,谁知他又坐了回去。 纾妍又站了片刻,回房睡觉。 也许是他送的补药起了作用,这一夜她睡得格外安稳。 翌日,她醒来时,天刚灰蒙蒙亮。 盥洗后,她又忍不住爬上了梯子。 淡烟不解:“小姐瞧什么?” 今日不早朝,这个时辰前夫应该还在睡觉,纾妍不知自己瞧什么。 可当她朝对面望去时,书房里依旧亮着灯。 书墨这时入内,前夫一脸严肃地指向桌上的几份薄薄的公文,也不知说了什么,书墨拿起公文匆匆出了门。 纾妍下了梯子。 等到她出门时,前夫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口。 端坐在马车里的男人显然刚沐浴过,整个人精神奕奕,但仔细瞧,他眼底布满血丝。 纾妍上了马车:“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他微怔,随即:“极好。” 纾妍:“我常听人说,熬夜的人老得特别快。” 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六小姐懂得真多。” 是夜,纾妍刚躺下,有人推开了房门。 纾妍瞪着他。 这是他家吗! 男人行到她床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个柑橘,自顾自剥了起来。 一股子酸甜清新的气味弥漫开来。 甜丝丝,酸溜溜。 这个季节,哪里来的柑橘。 纾妍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 他将剥好的橘子送到她嘴边。 纾妍偏过脸:“我不吃,大人快走吧,免得被人瞧见说闲话。” 他神色淡然:“我爬墙,无人瞧见。” 爬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不要脸! 他道:“如果天气好,沈将军这几日就能帝都。” 原本神情淡然的女子激动得像个孩子:“没骗我?” 他将橘子再次送到她嘴边:“这是沈将军从岭南带来的柑橘,送信的人带了几个回来。” 她一口咬下去,差点没咬到他的手指。 她吃东西时像一只小猫,微微眯着眼睛,让人想要替她顺毛。 他低头在她沾染汁液的嘴角亲了一下:“以后我入夜来,天不亮就走,绝不会有人知晓,好不好?” 那句“外室”,清醒时的男人决计不会说的。 她不语,继续吃橘子。 他就当她答应了,搂着她躺下。 她问:“大人真吃药了吗?” 老狐狸嘴里的实话少得很。 话音刚落,他将她裹挟在身下:“今夜也吃了。” 这天夜里他未熬夜。 接下来几日,堂堂一国首辅夜夜爬墙,给前妻当外室暖床。 这一夜,两人正缠绵,情正浓时,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骤然受到惊吓,纾妍的心都要跳出来,要起身,已经到了紧要关头的男人将她强行摁回去,重重顶入。 她当即软了腰身,泪眼涟涟地趴在他怀里,将他吃得更紧。 门外,书墨听着里头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知晓现在来敲门不合时宜,但又不能不敲。 果然,他刚抬手敲了两下,里头传来公子不耐烦的声音:“天塌了!” 书墨战战兢兢:“沈将军的马车已经到了城门口!” 话音刚落,只听“啪”一声响。 他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好像有人挨了打…… 片刻后,屋里响起公子沙哑低沉的嗓音:“即刻带人去迎一迎!” 书墨应了声“是”。 屋里。 纾妍泪眼婆娑地望着前夫:“大人,我不是故意的。” 裴珩顶了顶微麻的左脸颊,说了句“无事”,拿帕子草草擦干净后开始更衣。 待穿好后,一回头就见小妻子还在穿里衣。 她手抖得实在厉害,穿了好几次都没能系好带子。 裴珩替她清理干净后,帮她穿衣。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眶里蓄满了泪,顺着潮红的面颊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哭得他心都碎了。 他捧着她的脸,替她擦眼泪。 可她的眼泪蓄了好几年,一时半会儿擦不完。 哭了许久,她终于冷静下来,让婢女入内替她梳妆打扮。 橘黄色的烛火里,明媚艳丽的女子对镜照了又照,摸摸珠钗,扶扶鬓发,紧张又局促不安地问:“我是不是不该化妆?大半夜见自己的家人,会不会很奇怪?” “我离家时才满十四岁不久,如今我都十八了!我爹爹他们会不会认不出我?” “我现在是不是不如从前好看?大人还记得我从前的模样吗?” 裴珩行到她跟前:“夫人同我第一次见到时相比,高了些,更白了些,但模样一直都未变。” 她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嘴唇颤了颤:“真的吗?我没有老吗?我都已经嫁过人了,我爹爹他们都未见过我做新娘子,他从前总说,待我成婚时,一定要将我亲手送到我夫婿……大人,我很害怕。” 说着说着,眼泪再次滚落,砸落在他掌心里。 裴珩伸手抚摸着她柔软湿润面颊:“别怕,这天底下没有认不出女儿的父亲,我们现在去门口迎一迎?” 她点点头,拿帕子将脸上哭花的妆擦干净,露出一张洁白无瑕的面孔。 如今已经十月的天气,夜里寒凉刺骨。 裴珩拿了一件火红的狐裘披在她身上,牵着她出了门。 到了大门口,她又不安起来。 “听说岭南多瘴气,我爹爹又喜欢去打猎,生病也不爱吃药,总让我跟姨母担心,也不知这几年身子如何了。” “岭南夏季那样长,我姨母最不耐热,一到夏季连门都不爱出,也不知这三四年糟了多少罪……” “还有我哥哥一向挑嘴,岭南的饭菜一定不合他胃口,也不知他可瘦了。” “对了,被褥前两日可拿去晾晒了?爹爹与哥哥爱吃的茶可沏好了?姨母不吃茶,燕窝可多炖上了?还有——” 裴珩将她搂入怀中:“别担心。” 一旁的淡烟与轻云哭着道:“都准备好了,茶是姑爷前两日特地让人送来的龙井茶,燕窝是最上等的血燕,已经让人炖上,胭脂水粉,衣裳鞋袜,全都准备好了,只要家主他们一到,就跟回家一样。” 纾妍知晓自己太过慌乱,太过絮叨。 爹爹是去流放,又怎还能自由去打猎。 姨母再怕热,也要去劳作。 哥哥再挑嘴,家里也无厨子惯着他。 “裴叔叔,”她细白的手指攥紧他的衣裳,扬起被寒风吹红的脸,眼眶通红,“我很怕我认不出他们,我害怕他们变得跟以前不一样。” “不会的。”已经许久未听过这声称呼的裴珩心里涌起一阵热流,温声安慰,“他们还跟以前一样,这世上没有认不出父亲的女儿。” 尽管已经和离,可对于纾妍而言,他的安抚总能使她迅速冷静下来。 仿佛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 时光一寸一寸地从指缝中溜走,天上的启明星越来似乎越来越亮。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响彻夜空。 心跳加速的纾妍循声望去。 今夜无月,星也只有零星几颗。 裴珩特地吩咐人在道路两旁悬了数十盏风灯照明。 远远地,只见几十个护卫策马疾驰而来,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几辆围了毛毡的马车。 大约还有百米的距离,全部人勒缰下马,向主君行过礼后,有序地分列两行。 中间的马车缓缓向前,距离纾妍还有五十步的距离,马车终于停下来。 还未停稳,马车车门被人推开,一身着玄色氅衣的男人矮身自马车里出来。 他人生得极高大,以至于那辆原本宽敞华丽的马车都变得狭小起来。 他一脚踏在平时实的地上。 墙角的光恰巧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英俊不凡的面孔。 尽管已经上了年纪,双鬓与下颏的短须也已花白,但他双眸炯炯有神,神情不怒自威,就像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光是站在那儿,已经让人感到他过往的峥嵘岁月何等风光。 他锐利的眸光直直落在人前那抹衣着华丽贵气,一看就养尊处优的火红身影上,神情瞬间柔和下来,像是感到莫大的安慰,嘴角泛起浓浓的笑纹。 他朝她伸出手:“到爹爹这里来。” 语气亲昵,仿佛他们昨日才刚见过。 她缓缓地走到他跟前,如同幼时受了委屈一般,撇撇嘴,哽咽:“大胡子,你胡子哪儿去了?” 原本还笑眯眯的中年男人红了眼眶:“你姨母嫌丑,总骂我,我剪了。” “早该剪了。” 纾妍扑到他怀里,嚎嚎大哭起来。 老狐狸说得对,天底下没有认不出孩子的父亲。 也没有认不出父亲的女儿。 就算她爹爹没了胡子,变了模样,她也一眼能够认出他来。 第67章 第67章痒 在场的人无不为这场久别重逢感怀。 而为了这场重逢谋划三年之久的男人則沉默地站在廊庑下,目不转睛地看着躲在父亲怀中哭泣的小妻子,直到实在无法忍受那只大手放在小妻子的头上,不动声色地大步上前,温声说道:“外头冷,先进屋去吧。” 沈清听得这声称呼,犀利的眸光打量着昔日忘年交,如今不仅是自己女婿,还是救命恩人的男人。 裴珩神色如常地向他行了一个晚辈礼:“这一路上辛苦岳父大人。” 沈清被他这声“岳父”叫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挺好。” 纾妍没想到前夫居然还唤父亲“岳父”,从爹爹怀里抬起哭红的眼,扭头便看见姨母同大哥哥也都下了马车,皆双眸含泪望着她。 姨母比之四年前黑了些,瘦了些,但那对眼睛却依旧温柔明亮,人也较以前更有风韵。 一个人过得好不好,眼睛是说不了慌的。 可哥哥…… 纾妍的眸光落在端坐在轮椅中,生得丰神俊朗的青年男子身上。 她蹲在他跟前,雪白的手指隔着薄毯,抚摸他枯瘦的腿,嘴唇颤抖,未语泪先流。 尽管早就有心理准备,她仍是心痛到窒息。 她的大哥哥曾是青州那片草原上马术最厉害的男子。 “哥哥……”她无声地喊了一句,“还疼不疼?” 沈括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傻丫头,快好了,别为我难过。” 她哽咽:“真的吗?哥哥不骗我?” 沈括:“自然是真的,这还要感谢妹婿,这些年请了良医为我医治。” 纾妍下意识地看向前夫。 这些年他从来都不曾与她说过这些,直到半个时辰前,他才同她说,她的哥哥流放途中,因为救人与押送的官差发生冲突,后来打断了腿,因为来不及医治,所以留下旧疾。 纾妍对他的感激几乎要从红彤彤的眼眶溢出来,只不过眼下不适合向他道谢。 她要推哥哥入内,这时,一奶声奶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爹爹,抱抱。” 纾妍回头,只见一婢女抱一个两岁大小,披着红色的老虎斗篷,生得粉雕玉琢的奶娃娃。 他圆圆的眼睛生得漆黑漂亮,像是有人在里面点了一滴墨。 像极了二哥哥的眼睛。 纾妍怔愣片刻,看向自己的爹爹与姨母。 她爹爹轻咳一声:“那个,我顺便给你添了个弟弟。” 姨母有些无措地看着她,脸红得厉害。 纾妍瞬间明白,这是她爹爹与姨母的孩子。 纾妍行到他跟前,伸手将他柔软的身体抱在怀里。 血缘是个奇妙的东西,哪怕两人一日都未相处过, 纾妍像是已经认识他多年,尤其他还有些像二哥哥。 她红着眼问:“我是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一点儿不认生的孩子立刻伸手圈住她的脖颈,在她左脸颊啪叽亲了一口,奶声奶气:“阿年,年年岁岁有今朝的年。” 纾妍笑:“真好听。”也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他神情羞怯怯地把脸埋进她的颈窝。 在场的人不禁都笑了。 纾妍抱着弟弟,又无法推哥哥。 淡烟忙上前:“我来推大公子。” 沈括抬头看她,微微一笑:“这些年辛苦你了。” 淡烟哽咽:“能照顾小姐,是我的福气。” * 纾妍没想到小孩子竟这样重,她不过抱了片刻,胳膊都要断了。 前夫伸出手:“我来抱。” 纾妍迟疑:“大人会抱孩子?” 他也有侄子侄女,但他们都怕他,也从未见过他抱过谁。 裴珩:“母亲身子不好,我带过阿珏几个月。” 纾妍半信半疑地把怀中的弟弟递给他。 沈家的人并不知他与纾妍和离之事,沈清的续弦宁氏见他抱着孩子,又因与他年纪相仿,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他,嗔怪纾妍:“哪能让你夫婿抱孩子,快给我。” 纾妍听得这声“夫婿”,脸都红了,正犹豫要不要解释两人已经和离,只听前夫淡淡道:“无妨。” 纾妍觑他一眼。 他单手稳稳地将弟弟托在臂弯,果然像是抱过孩子的。 她不知怎的想到过去几年里,他似乎从未同她讨论过任何有关孩子的看法…… 她见姨母正笑眯眯望着自己,脸更烫了,如同在家一般,挽着她的胳膊说悄悄话,留下前夫与弟弟。 沈年眨眨眼:“叔叔好。” 裴珩:“是姐夫。” 沈年一脸困惑地看看姐姐,再看看他,眼神逐渐坚定:“叔叔好。” 裴珩微微眯起眼睛。 * 此刻已近子时,花厅内却亮如白昼。 桌上早已摆满美酒佳肴。 早已饥肠辘辘的众人用过饭,又吃了几杯酒,各个面色回暖,身上的疲乏消减不少,再加上心底兴奋,除却沈年,其他人都无睡意。 酒足饭饱后,一家子坐在厅内吃茶。 沈清看看自己的女儿,又看看女婿,由衷道:“裴贤——” 宁氏拿手肘撞了他一下。 沈清将那个“弟”字咽回去,轻咳一声:“这些年辛苦你照顾妍妍,也辛苦你为我们打点一切。” 宁氏也在一旁说着感激的话。 纾妍怔怔地望向前夫。 原来他为她家人做了这么多吗? 他竟一句都不曾提过。 前夫神色淡然:“这些本就是我该做的。更可况,这几年都是她在照顾我。”说这话时,眸光落在纾妍身上。 纾妍面颊滚烫,低下头去。 一无所知的沈清笑道:“她自幼被惯坏,哪里会照顾人。” 裴珩:“她极好。” 沈清笑得愈发和善,与他闲话几句后,环顾四周,问出忍了许久的话:“为何住在这儿?” 这话一出,花厅内格外地沉静。 纾妍忙道:“我开了一间香料铺子,这离铺子近。” 沈清眉目舒展:“都学会做生意了?” 纾妍颔首:“我如今学会研制各种各样的香料,就连皇后殿下都夸我呢。” 沈清笑:“不愧是我沈清的宝贝女儿!” 两父女你一言我一语,无论纾妍说什么,他都捧场。 其他人见怪不怪,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显然从前在家也是如此。 裴珩的眸光黏在小妻子的身上。 她眼睛里始终含了一抹笑意。 他从未见过她像今夜这般高兴过。 不知不觉到了二更,大家都累了,纾妍看向前夫:“明日还要朝会,我送你出门。” 裴珩放下手中的茶盏,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起身告辞。 搬来这里也就算了,他还不住在此处,怎么都觉得不大对。 两人刚走远,沈清将眸光投向淡烟跟轻云,目光如炬:“他俩究竟怎么回事!”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 沈清看向淡烟:“你说!” 淡烟硬着头皮:“小姐同姑爷一个多月前已经和离!” * “多谢大人为我家人做的这一切!” 纾妍心中的感激溢于言表,“大人对我全家的恩德,我实在无意为报,我——” 裴珩握住她的手,指尖轻轻地拨弄着她的掌心,“我要什么都可以?” 纾妍掌心发痒,想要抽回手,被他紧紧握住。 她颔首,郑重道:“只要我有。” 裴珩:“我今晚想要六小姐陪我过夜。” 纾妍愣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等我爹爹他们睡下,我就过去。” 别说只是陪他一夜,他就是要她的命,她也肯给。 裴珩平日里哄她过去自己房里,比登天还难,如今就为了救命之恩,她答应得这样干脆! 他捏住她雪白小巧的下颌,嗓音低沉:“倘若今日救他们的是旁人,六小姐也会以身相许?” 纾妍应了声:“是。” 她当年也是如此,为了能够救家里人,被人哄去做外室,若是他再去晚些,指不定连洞房都入了! 裴珩喉结滚了一滚,低下头吻她。 与其说吻,不如说咬。 纾妍不明白他为何不高兴,但忍着疼任由他咬,甚至还乖顺地搂他的腰。 裴珩松开了她的唇,洁白的指间抚摸着她靡艳的唇,嗓音沙哑:“疼不疼?” 她乌瞳湿润:“有一点儿。” 裴珩再次低下头,舌尖温柔地舔她的唇。 她渐渐地有些站不住,被他拦腰抱在怀中。 好一会儿,他松开她的唇,低骂:“傻瓜。” 纾妍怯怯:“那大人今夜还要我过去吗?” 他道:“若是六小姐心里想要我,随时过去寻我。” 纾妍不作声。 他松开她:“外头冷,快回去,别冻着。” 她“嗯”了一声:“那,大人也赶紧回去吧。” 他示意让她先进去。 纾妍拎着裙摆入了院子。 一到拐角,父亲竟负手在廊庑下。 她顽皮地跳入廊庑,笑得天真:“爹爹怎出来了?” 神情严肃的男人往门外看了一眼:“他走了?” 纾妍点点头。 本以为爹爹会问前夫为何不住在这儿,谁知他什么都没问,如同从前在家时那般,上前牵住她的手背在身后,边走边问:“这几年在帝都习惯吗?” “还好,”纾妍笑,“虽不如家里,但这儿的人待我还不错。” 沈清:“你婆婆也待你好?” 纾妍愣了一下,随即笑:“也好。我认识了不少人,学了不少东西,对了,天香楼的蟹黄包特别好吃,明日我让人定位置,咱们一家人去尝尝,好不好?” 沈清没有拆穿她的谎话,笑呵呵:“是吗?那咱们明日下午就去。” 纾妍弯着眼睫笑。 除却刚见面那份儿,她一个晚上都在笑。 沈清心如刀绞:“傻丫头,就那么高兴?” 纾妍点点头:“高兴,特别高兴!再也没有比今天更高兴!” 沈清:“那他呢,这些年对你好吗?” 提及前夫,纾妍一时没作声。 她其实一直没想好怎么与爹爹说和离之事。 爹爹为人最爱面子,当初为了她,豁出脸求前夫娶她, 两三年的功夫她就跟他和离了,现如今她不知怎么开这个口。 她决定还是缓一缓再说,撒谎:“也挺好的。他是个极好的人。” 沈清盯着她瞧了许久,叹了一口气:“爹爹这些年其实一直在想,当初将我的宝贝女儿哄来帝都是不是错了?万一她生我的气怎么办?她那个人一向心高气傲,万一不满意我给她挑的夫婿怎么办?可这世上坏人那么多,她又生得那样好,万一有人打她的主意,万一我护不住她……想了好多年,直到现在,爹爹还在想,究竟怎样才算对她好呢?” 纾妍眼泪滚落眼眶,哽咽:“爹爹疼我,我心里都明白的。” 当年爹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保全她,婚后几年她至少养尊处优,不曾受过什么苦。 是她心里有愧,没能与家人共患难。 “爹爹待女儿好,难道不是天经地义?”沈清替她擦干眼泪,哄道:“别哭了,时辰不早,快回去睡吧。” 纾妍听话地点点头,将他送回居所,才回自己的院子。 她刚躺下不久,房门悄悄被人推开。 片刻后,一具温热结实的躯体躺进被窝里,将她搂入怀中。 纾妍急了:“大人怎又来了!” 他不要她过去,怎自己跑来。 她这儿与姨母与爹爹的居所就隔了一道墙,若是被发现她如何解释? 男人睡意浓浓:“我一个人睡不着,放心,我五更天就走。放心,我什么都不做。” 纾妍想到他为他们全家所做的一切,终是不忍心赶他。 且都快三更天,她实在困得厉害,于是枕着他的手臂沉沉睡去。 纾妍是被孩子的哭声给吵醒的。 她缓缓睁开眼。 早已穿戴整齐的男人俯下身,在她眼角亲了一下:“吵醒了?” 纾妍捂住耳朵,呢喃:“小孩子哭起来真可怕。” 裴珩深以为然。 哭声愈发凄厉,纾妍被吵得实在睡不着,决定去看看弟弟哭什么。 裴珩怕她冻着,将狐裘披在她身上,牵着她出了房门。 冬日里天长,天还未亮,雾气缭绕,寒气逼人。 这时哭声已经止了。 裴珩见小妻子路都走不稳,哄道:“想来没什么事,回去睡吧。” 睡意朦胧的女子“嗯”了一声,把脸埋进他胸口,站着睡着了。 裴珩眼底浮现出浓浓的宠溺,大手伸进她狐裘里,在她柔滑温暖的肌肤上流连忘返。 她跟只小猫似的哼唧,娇娇地叫痒。 “哪儿痒?” 他低下头亲她的耳朵,那只大手愈发放肆,“我进屋帮六小姐挠挠,嗯?” 她清醒些许,一把摁住那只大手,声音缱绻地祈求:“大人,莫要闹了,快走吧。” 舍不得走的男人低下头欲吻她,余光瞥见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垂花门,看他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正是他的岳父。 第68章 第68章提亲 裴珩不动声色地挡在小妻子面前,将她裹得严实后,无视身后那道犹如实质的尖锐眸光,抱她回房,动作轻柔地放在床榻上。 “晚上等我。”他亲亲她的面颊。 她撑开湿漉漉的眼睛:“大人,能不能别再来了?” 救命之恩大过天,她现在的立场只能请求他。 裴珩沉默不语,理了理身上的衣袍,出门去。 正在垂花门徘徊的沈清见他终于舍得出来,板着一张铁青的脸看向他。 裴珩遥遥向他行了一晚辈礼。 沈清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忍了又忍,终是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 一入房,正在哄孩子的宁氏吓了一跳:“怎脸色这样难堪?” 沈清愤然:“我方才看见他从闺女的卧房出来!” 宁氏愣了一下,迟疑:“裴阁老?” “不是他还有谁!” 宁氏不解:“昨晚他不是已经离开?” 沈清:“他翻墙来的!” 宁氏也没想到看着清冷持重的男人居然会大半夜翻墙。 她见夫君气成这样,将孩子小心放到床上,伸出手指轻抚他紧锁的眉头,柔声劝:“生气归生气,千万莫要在妍妍面前提及,女儿家脸皮薄。” 沈清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所以昨夜问都不敢问。 但他一想到自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闺女婚后被人欺负成那样,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尤其这门亲事还是由他一手促成。 沈清越想越后悔:“你刚才没瞧见,都还在门口,他就敢对闺女动手动脚,竖子毫无廉耻,简直该杀!” 一想到那只不老实的大手从自家闺女的衣裳里抽出来,他恨不得拿刀将那只手砍了。 宁氏安慰了他好一会儿,叹气:“若是妍妍喜欢他也就罢了,怕就怕她是为了咱们才委曲求全。” 沈清一听,心里更加难受,怎么都觉得是自己亲手将宝贝闺女送到虎口里。 他气得拍案而起。 好不容易哄睡着的幼子受到惊吓,“嗷”一嗓子哭出来。 宁氏赶紧将他抱起来,温声细语地哄,却怎么都哄不好。 沈清伸手接过来,低声道:“不许再哭,待会儿把姐姐吵醒,爹爹就打你屁股!” 宁氏:“……” 沈年一听要挨打,哭得更大声。 这会儿时辰尚早,万籁寂静,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天际。 再次被吵醒的纾妍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匆忙地穿上衣裳,赶往爹爹与姨母所居的院子。 这会儿天刚蒙蒙亮,廊庑下的灯笼亮着幽暗的红光,卧房的门却开着,爹爹正抱着嗷嗷哭的弟弟走来走去。 一旁的姨母伸手接过来,柔声抱怨:“帝都天气冷,他本就水土不服,好不容易哄睡着,你又将他吓醒。” 纾妍呆呆地站在那儿,想起幼时爹爹哄自己的情形,心里莫名地感到失落。 哄了好一会儿,弟弟终于不哭了。 爹爹故意拿胡须去蹭他的脸,他又咯咯笑起来。 纾妍伫立片刻,悄无声息地离去。 她又回房睡了小半个时辰方起。 梳妆时,姨母来了。 纾妍握住她的手,笑:“姨母怎起那么早?” 宁氏伸手抚摸着她柔顺的青丝,柔声道:“这几年习惯了,倒是妍妍,可是阿年太吵?”说这话时,她眼神里流露出愧疚之色。 纾妍:“自然不是,我要去铺子,每日都这个时辰起床。” 宁氏信以为真,将她拉到妆奁台前坐下,如同在家时那般替她梳头。 纾妍注意到,那把握梳子的手粗糙不堪,指甲修剪得极短。 昨夜灯光暗,纾妍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并未瞧得太仔细。 今日才发现,姨母的眼角不知何时有了细纹。 姨母也只比她大了十一岁而已。 她从前在家时极爱美,闲来无事便自己调制护肤的香膏,一双修长的手指更是保养得雪白细腻,水葱似的指甲涂满丹蔻。 天气好时,姨母总喜欢抱着她坐在院中,给她的手指脚趾涂抹丹蔻,或是给她梳各种各样的发髻。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回她不小心跌入井里,被人打捞出来后,姨母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的情景。 素日里那样温柔娴静的少女,为了她同祖母吵得面红耳赤。 在她最需要母亲的那几年里,姨母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在她心里,姨母与母亲没有区别。 纾妍握住她那双粗糙的手指,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她粗粝的掌心,哽咽不止。 这些年,她陪着爹爹在岭南吃了多少苦头。 宁氏反过来安慰她:“这些都是刚过去时弄的,后来我帮那些官家小姐夫人梳头,日子过得也轻松,就是岭南实在太热,晒黑了些,妍妍,姨母这些年过得很好,真的。” 纾妍抬起湿漉漉的眼睫:“那爹爹现在听不听姨母的话?” 提及夫君,宁氏的眼里浮现出一抹少女的娇羞,有些不好意思:“你爹爹他现在也挺好的,妍妍,我没想到会有阿年,更没想到还能回来,你别怪我……”说着说着,眼眶湿了。 纾妍怎会怪她:“我很高兴有弟弟,阿年像极了二哥哥。” 那些刻在心里的伤痛,以另外一种方式安慰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心。 宁氏哽咽:“你爹爹也这样说,所以将你二哥哥名字给了他。” 纾妍重新把梳子放到她手里,撒娇:“那姨母帮我梳个最美的发髻,好不好?” 宁氏抹干泪,替她梳妆。 妆扮过后,两人去了花厅用早饭。 父兄都不在。 纾妍好奇:“爹爹同哥哥还未起?” 宁氏:“一大早就入宫面圣去了。” 纾妍惊讶:“面圣?” 她一直以为父兄能够回帝都,是因为天子大赦天下的缘故。 宁氏也不明白,盛了一碗燕窝粥放到她面前,笑:“等他们回来就知道了,你爹爹特地从岭南带了一车的特产,待会儿用完饭咱们去瞧。” 纾妍抿了一口粥,笑眯眯地应了声“好”。 有家人的感觉真好。 * 沈清刚从御书房出来,迎面撞上裴珩。 裴珩后退一步,向他拱手见礼。 沈清避开他:“不敢当裴阁老大礼。”言罢,拂袖而去。 一旁的书墨小声嘀咕:“这沈将军怎好像同公子有仇似的……” 裴珩冷睨他一眼。 书墨立刻闭上嘴巴。 裴珩大步入了御书房。 书案后的元熙帝一见来,便揶揄:“你前老丈人怎看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显然,门口的那一幕他瞧见了。 裴珩:“他已知晓微臣同他的宝贝闺女和离。” 元熙帝“啧啧”两声:“他出了名的护短,眼里又揉不得沙子,就算裴卿救了他,以他那个人的性子,就算把命抵给裴卿,也绝不会委屈自己的女儿。” 裴珩:“她有那样一个爱她如珠如宝的父亲,微臣心里为她感到高兴。若是微臣有女儿,谁若敢辜负她,微臣怕是跟沈将军一样,恨不得捅对方两刀,以泄心头之恨。” 元熙帝:“……这沈六姑娘是给裴卿下了降头不成?” 裴珩不置可否。 元熙帝言归正传,与他谈及百越国招降,以及沈清官复原职一事。 两人谈完,已经是半个时辰后,元熙帝道:“裴卿若是不抓紧些,沈将军怕是要将女儿带到岭南去。” 裴珩闻言,眉头紧蹙。 元熙帝叹气:“要不朕再帮爱卿下一道赐婚的旨意?” * 沈清父子回到家时,已经快晌午。 纾妍与宁氏正在院子里哄孩子玩。 一见到他二人,两人行上前去,寒暄过后,纾妍问:“陛下召见爹爹做什么?” 提及此事,沈清蹙眉:“陛下想让我去百越国招安。”顿了顿,又道:“官复原职的圣旨明日会下来。” 百越国与岭南交界,地势显要,易守难攻,岂能那么容易招安? 纾妍没曾想爹爹刚回来就要去打仗,生怕这回爹爹丢下自己,蓦地红了眼:“那我这回也要去岭南!” 沈清摸摸她的头,哄道:“放心,这回不是流放,爹爹去哪儿都带着你,再不叫旁人欺负你!” * 裴珩回到家中时,已经暮色四合。 微雨蒙蒙。 他让人将早已经备好的厚礼与拜帖送去隔壁。 大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书墨来报:“沈将军请您过去。” 裴珩换了件庄重些的檀色云纹衣袍出门。 他到时,沈清已经等坐在书房中等他。 裴珩仍是以晚辈的姿态向沈清见礼。 沈清仍是不肯受他的礼,避到一旁面无表情地打量他。 沈清年长裴珩十一岁,裴珩十四五岁时,曾跟他一同剿过匪。 两人也曾彻夜长谈,惺惺相惜。 沈清除却兵书外,对那些圣贤书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却又极其欣赏这位从小便是神童的小友,逢人便夸。 所以当年家里出事,沈清第一时间就想到将自己的宝贝女儿托付给这位小友。 沈清不是不知道他城府极深,年纪也大,自己的闺女又心有所属。 但当时那种境地,唯有他才能护女儿周全。 再者,他就算真不愿意娶,也会想法子护她。 可他娶了,却又不好好疼她,竟还因为女儿生不出出孩子就要纳妾! 这也就罢了,两人都和离了,他还厚颜无耻地翻墙头,甜言蜜语地哄骗自己的女儿! 要不是碍于他救命之恩,沈清恨不能上前揍他一顿泄愤。 沈清强压住心里的怒火:“裴阁老可是有事?” 裴珩神色淡然:“小婿来同岳父大人谈一谈和离之事。” 沈清见他终于说出来了,阴测测道:“既已经和离,还有什么可说!” 裴珩沉默片刻:“和离只是暂时。” 沈清听得他这句厚颜无耻的话,火气蹭地蹿出来:“我活了近四十年,还是头一回听说暂时和离这种鬼话!裴怀谨,你救了我全家,身为朋友,我沈清心中对你既敬重又感激,我这条命就是你的,要杀要剐随你!但我闺女你别再惦记了!” 裴珩:“这恐怕不行。” 沈清冷笑一声:“我明日就替她安排相亲,怎么,裴阁老还能阻止我嫁女?” 裴珩面色极为难堪:“她是我的妻子。” 沈清:“一个多月前就已不是,她现在只是我沈清之女!” 两个位极人臣的男人,又曾是至交好友,为同一女子争执不休。 书房里的气氛一时僵住。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是纾妍。 她有些疑惑地看看爹爹,又看看前夫,迟疑:“你们在,吵架?” 两个男人神色瞬间缓和下来。 沈清:“不过是说话的声音大了些。” 裴珩拿帕子旁若无人的替小妻子擦脸,“外头下雨,怎过来了?” 纾妍见爹爹正望过来,脸都红了,躲开前夫的手:“我炖了参汤。” 身后的轻云忙将参汤放在桌上。 纾妍盛了一碗递给递给父亲,“爹爹尝尝可喜欢?” 沈清瞟了一眼裴珩,抿了一口,笑:“不错!” 纾妍弯着眼睫笑,谁知见前夫直勾勾盯着自己,结巴:“你,要吗?” 裴珩应了声“好”,无视岳父的面色,行到桌前坐下。 纾妍又盛了一碗放在他面前。 两个男人一边吃汤,一边讨论百越国一事,气氛十分融洽。 原本还以为他二人吵架的纾妍放下心来。 她还未同爹爹说和离一事,他们没理由吵架。 参汤用完,纾妍起身告辞。 裴珩将她送到门外,低声道:“今晚等我,我有话同你说。” 纾妍迅速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咬唇不语。 目送她走远,裴珩入了书房,向沈清长揖到底,郑重道:“裴珩爱慕六小姐已久,想向沈世伯提亲,还望沈世伯成全!” 第69章 第69章偷情 “你死了这条心!” 沈清毫不犹豫地拒绝。 裴珩薄唇紧抿。 沈清道:“裴阁老对我沈清的大恩大德,沈清没齿难忘,就是裴阁老要我这条老命,我也在所不惜。”言罢,一辈子都不向人低头的男人向裴珩长揖到地,“但你侄女年纪小,大好年华,还请裴阁老以后莫要来了,免得旁人瞧见说闲话!” 他一个一个“侄女”,显然是拿话臊裴珩。 位高权重的男人何曾受过这种气,冷脸拂袖离去。 沈清生怕他又大半夜爬墙骚扰闺女,特地让宁氏去陪闺女睡觉。 宁氏担心不已:“他能放下身段像你提亲,明摆放不下妍妍。我看妍妍心里还喜欢他,你把关系闹这样僵,岂不是伤了妍妍的心?” 沈清想起女儿,眼底闪过一丝后悔之色:“我一看见他,就想到早上的事,心里的火气很本压不住!他还敢当着我的面同闺女说悄悄话!” 宁氏哭笑不得:“哪有当爹的吃女婿的醋?” 沈清抬起下巴:“他要真喜欢妍妍,也不会因为我说他两句就放弃!” 宁氏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哄睡儿子后,便去了后院。 * 夜已黑尽,红烛初燃。 纾妍百无聊赖地倚在床上看香籍,只是她心不在此,久久不见翻页。 正走神,门突然开了。 她以为是前夫,一颗心砰砰直跳,谁知却见姨母走了进来,一时呆住。 宁氏行到床边坐下,伸手摸摸她的头:“今夜姨母陪妍妍睡,好不好?” 姨母刚成婚就搬到她房中,陪她睡了好些年。 纾妍自然愿意,只是想到前夫待会儿会来,心里慌乱不已。 她问:“那弟弟怎么办?” 宁氏:“有你爹爹陪着,不怕。” 纾妍让出一个位置,让宁氏躺下。 宁氏如同从前一般将她搂进怀里。 纾妍十分喜欢她身上的气息:“爹爹都会带孩子了。” 宁氏笑:“他哪里会带孩子,阿年平日里不闹人,只是有些水土不服。” 纾妍笑:“怪不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岭南的风土人情,宁氏瞧出她有些心不在焉,语重心长:“你爹爹那个人是个粗人,不懂女儿家的心事。” 纾妍不明白她为何说这句话,正欲问,外头突然传来狗吠声。 纾妍好奇:“哪儿来的犬?” 宁氏:“你爹爹在岭南养的猎犬,昨日一直说帝都贼多,不放心你,你放心,它不咬自己人。” 纾妍从床上坐起来。 那它现在吠什么? * 裴珩沉着一张脸坐在书房里。 隔壁那条站起来有半人高的犬还在吠个不停。 书墨奉了一杯茶上前,觑着自家公子的神色:“要不,我去买一包耗子药?” 这个沈将军也真是的,居然在娘子院子里拴了条狗,这不摆明防着公子。 明明从前沈将军与公子极好,怎做了翁婿,反倒这般嫌弃公子…… 裴珩轻轻揉捏眉心:“你下去吧。” 这一夜,已经习惯与小妻子同睡的男人孤枕难眠。 翌日一早,他特地去接小妻子,谁知出门,就见小妻子与大舅子已经坐上马车。 也不知两人说些什么,大舅子的手放在小妻子的头上,眼神里尽是宠溺。 几乎一夜未睡的男人盯着那只手,下颏绷得很紧。 沈括敏锐地察觉到那道过分灼热的视线,一转脸就见不远处的男人,向他颔首,算是见礼。 纾妍这时也瞧见前夫,想起昨夜的犬吠,想要问问他有无事,被哥哥一把拉回来。 纾妍疑惑地看向哥哥,沈括微微摇头。 裴珩将他两兄妹的神情尽收眼底,上前一步:“我送六小姐去铺子。” 比起沈父的暴脾气,沈括温和得多:“裴阁老对沈括的大恩大德,沈括没齿难忘。这些日子有劳裴阁老,往后我来接送我妹妹。” 直到马车离去,面色阴沉的裴珩还站在原地。 纾妍收回视线,对上哥哥担忧的眼神。 沈括问:“听说傅承钰回帝都了?” 罗刹将军凯旋的消息恐怕天下皆知,只是纾妍没想到哥哥会提及他,愣了一下:“去剿匪了。” 沈括:“他弄去的?” 纾妍惊讶:“哥哥怎知?” 沈括笑:“我不过摸摸妹妹的头,他都像看情敌一样的眼神看我,更可况是傅承钰。” 纾妍听了这话,一张雪白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 她迟疑:“哥哥是不是不喜欢他?” 沈括:“他对我们全家有恩,我非但不讨厌,还很敬服他。但身为大舅子,他欺负我妹妹,我心里自然不高兴。”顿了顿,又道:“父亲心里生他的气,这些日子你乖乖地,莫要搭理他。男人都是贱骨头,得挫一挫他的性子,他往后才珍惜你。” 纾妍嘴唇颤了颤,眼眶湿润。 他们什么都知道了…… 她哽咽:“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是我非要和离,是我不想同他过了。” 沈括微怔,随即安慰她:“那就换一个,咱们沈家又不需要贞洁烈女。妍妍,咱们沈家欠他的,我同父亲来还,你莫要因为救命之恩,屈从于他。哥哥希望你同从前一样,想做什么就去做,喜欢什么人就去追。” 纾妍想要解释并不全是因为救命之恩,是老狐狸色诱她,她一时色令智昏,没能坚守底线。 可这话哪里说得出口,最终乖乖应了声“好”。 这一日沈括都待在铺中。 他生得丰神俊朗,性情温文尔雅,有问必答,一点儿世家公子的骄矜也无,引来不少女客。 就连隔壁的笑娘也往铺子跑了好几遍。 未到傍晚,沈清官复原职的消息传遍帝都。 铺子打烊得早。 家中特地摆了酒宴,宁氏提议:“虽是家宴,裴阁老对咱们有大恩,不如请来做做?” 沈清:“今日家宴,请他不合适,明日我亲自上门道谢。” 翌日一早,沈清将天子赐的东西全部送去隔壁,亲自向裴珩道谢。 裴珩看着被堆满的院子,一张脸铁青。 沈氏父子防贼一般防着裴珩。 那条猎犬虎视眈眈地蹲在梯子下,连只鸟都不敢落在墙头上。 即便裴珩来到铺子里,沈括也不给他们一点儿独处的机会。 从前纾妍在家时,父兄看她看得也紧,那时她年纪小,不乐意被处处管着。 但经历过这次家变,父兄再怎么管她,她都甘之如饴。 且她还听姨母说,爹爹回来当晚,得知她婚后被婆婆蹉跎,受丈夫冷落,还因此得了失魂症,伤心得抹眼泪。 纾妍听到这话,心都疼了。 她心中本就觉得这样与前夫来往不对,索性就此与他了断,就连他上门拜访也都避开。 她这天夜里,她刚沐浴完,那只黄毛猎犬忽然吠了一声。 纾妍扭头便瞧见前夫不知何时出现在墙头。 四目相对,裴珩:“过来我房里,我有话说。” 纾妍低下头:“有什么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 裴珩:“我想抱抱你。” 纾妍抬起眼睫看他一眼,又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大人,过完年我要随家里人去岭南了。我,我有些困了。”说完,匆匆回了屋子。 仍站在梯子上的裴珩垂下眼角,与那条猎犬对视许久,一脸阴郁地吩咐书墨:“拿半只鸡过来,要生的。” 书墨:“要下耗子药吗?” 裴珩冷睨他一眼。 他适时闭上嘴巴,片刻的功夫拎着半边鸡回来。 裴珩让他拿绳子绑了丢到对面去。 起初它不吃,拿鼻子嗅了嗅,又用爪子挠了挠,围着那半只鸡转了许久,最终没能抵挡住诱惑,欢快地啃了起来。 带它啃干净后,书墨将剩下的鸡架拽回来,一点儿痕迹也不留。 就连一向谨慎小心的沈清都未发现。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那条猎犬后来一看到裴珩出现在墙头,都开始摇尾巴。 第五日晚,裴珩沐浴过后,书墨来报:秦院首已经请去了隔壁,是沈将军亲自迎的客。 裴珩吩咐他将早就准备好的幼儿玩具也一同送去隔壁。 宁氏身为女主人,有人送东西,自然要亲自接待, 待她前脚一走,裴珩拎着鸡入了隔壁。 那只猎犬见到他入院,非但没吠,还冲他摇尾巴,哈喇子直流。 裴珩将那边鸡挂在梯子上,大摇大摆入了房。 此时夜已黑尽,内室点了一盏灯。 十月的天气,屋子里烧了炭,热意逼人。 小妻子正背对着他脱衣裳。 先是外袍,紧接着是里衣,露出凝脂一般的雪肤,不堪盈握的细腰…… 大抵听到脚步声,只着绯红兜衣的女子踢掉脚上的绣鞋,声音缱绻:“他半夜派人送什么来?” 裴珩:“玩具。” 她身子僵了一下,回过头来,只见身着雪白家常直裰,眉眼矜贵的俊美男人出现在屋里。 她面颊倏地红了:“大人怎来了?” 他行到她跟前,将她抵在门上,大手垫在她后脑勺,低下头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纾妍伸手推他,反被他捉住手腕背到身后。 他撬开她的唇齿,含着她的软舌用力吮吻。 两人好些日子未亲热,尽管纾妍不想同他纠缠不清,但一沾上他的气息便软了几分。 直到她无法呼吸,他终于松开她的唇,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嗓音沙哑:“为何躲我?” 气喘吁吁的女子眼神闪躲:“没躲,我们以后别……” 话音未落,他的唇落在她耳朵上,“可我好想六小姐……” 嗓音低哑温柔,灼热的唇舌含着她的耳珠细细舔/弄。 纾妍骨头都被他舔酥了,站立不稳,被他拦腰抱住。 等到她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图谋不轨。 纾妍不肯,“大人疯了不成,我姨母万一回来……” 裴珩:“我请了秦院首给你哥哥复诊,怎么都得耽搁半个时辰。” 纾妍无言以对,但不肯就他。 他轻咬着她的唇:“六小姐不是说我做甚么都可以?” 他这是以救命之恩相要挟。 纾妍缓缓松手,偏过脸。 *** 裴珩知晓不该说这种话,可她家里人一来,她就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他这几日想她想得都快疯了! 也许是因为紧张,被他抵在门上的女子格外地敏感。 她忍得辛苦,但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一只大手轻捂她的唇。 *** 万籁寂静。 房内的声响格外地清晰。 只要有人入院,兴许就能听见。 大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裴珩算着宁氏差不多要回来,尽管舍不得,也不再忍着。 突然,外头传来一声犬吠。 纾妍魂儿都吓没了。 与此同时,前夫闷哼一声,大手捏住她的下颌,堵住她的唇舌。 大约十几息过后,他松开她的唇,乜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子。 外头无人。 她哽咽:“大人走吧。” 他亲吻着她湿漉漉的洇红眼角:“别哭了,我下回不说那种混账话……” * 前院。 沈清送走秦院首后,宁氏便道:“夫君上回说那样难听的话,人家还请秦院首来给阿括瞧腿,还送玩具给阿年,我看夫君还是亲自上门道谢。” 长子的腿都成了沈清的心病,沈清并不是个扭捏之人:“那我去隔壁瞧瞧。” 书墨一听他来拜访公子,当下就慌了,忙推说公子还未归。 沈清见他鬼鬼祟祟,觉得不对,立刻回府。 一到女儿院子,就见墙角下那只黄毛犬正在啃鸡骨头,而窗户上映着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仔细一瞧,他怀里还搂着一个只到肩膀的窈窕身影。 沈清气得抄起一旁的棍子,被宁氏拦下来。 她低声劝:“夫君现在冲进去,不是让妍妍难堪?” 沈清最终没进去,拎着那条棍子闷不吭声走了。 直到回去自己院子,沈清暴跳如雷:“竖子简直当诛!我早就说过他那个心机深沉得很,十四五岁的年纪,就能把那些匪徒哄得自动投降,连我都上过他的当,更何况是妍妍!他就是把妍妍卖了,妍妍还替他数钱!” 宁氏也没想到,安慰了他一会儿,不禁笑了:“这个人怪有意思,怪不得妍妍喜欢他!” 沈清的脸色更难堪了。 * 纾妍推开前夫,弯腰去捡衣裳。 她腿颤得厉害,险些站不稳。 裴珩适时抱住她,将她放在床上。 纾妍气息不稳地催促:“快些走。” 裴珩:“明日将时间空出来给我。” 纾妍:“我不得空。” 裴珩:我等你。” “我不会去,”面颊潮红的女子拒绝,“大人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与大人本就是各取所需,今夜是最后一回,大人以后莫要来寻我。” 她说得决绝无情,这回他未拿救命之恩要挟,只有三个字:“我等你。”言罢,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头也不回地离去。 纾妍把滚烫的面颊埋进掌心。 前夫走后许久,姨母终于回来。 身子酸痛的纾妍正要起来,她忙道:“躺着就好。” 纾妍想起方才的事,有些心虚:“姨母怎去那么久?” 宁氏:“秦院首来替你哥哥看诊,他说你哥哥的腿恢复得极好,再过不久,就能行路!” 纾妍:“真的?” 宁氏:“这多亏了裴阁老。他还让人送了许多玩具给阿年,把他高兴坏了,抱着不撒手。” 纾妍想到前夫特地用玩具将姨母哄走,羞得面颊滚烫。 好在夜里黑,姨母瞧不见。 翌日,纾妍身子乏,起得晚些。 用早饭时,爹爹沉着一张脸,看起来老大不高兴。 纾妍偷偷问姨母,姨母笑:“他昨夜梦见你嫁人,舍不得。”顿了顿,又道:“裴阁老是个极好的人,你爹爹只是还不能适应,你再给他一些时间。” 纾妍不明白姨母为何说这样的话,心神不宁地去了铺子。 快到晌午时,书墨跑来替前夫传口信,说在天香楼等她。 纾妍不去。 书墨怎么都请不动她,只好回去复命。 淡烟提醒:“小姐,今日是姑爷二十八岁生辰。” 纾妍能不知吗? 正因如此,她才不敢去。 沈括:“妍妍若想去,哥哥送你去,哥哥不会告诉父亲。” 纾妍知晓他疼自己:“我真不想去。” 沈括摸摸她的头。 这一日她都心不在焉,时不时地朝外面望去。 晌午饭过后,外面下了雪霰子,街上行人寥寥。 天气实在太冷,一条街的铺子挨个关门,无忧香铺却依旧亮着灯。 她不打烊,沈括也不催她,静静坐在一旁看书。 淡烟怕他冻着,时不时替他添些热茶。 眼看天已黑尽,一阵马蹄声响彻天际,片刻后在门口停下。 听到动静的纾妍立刻朝外望去,只见一身披红狐大氅,身量极高,生得漂亮的年轻男子出现在门口。 纾妍愣了一下,笑:“傅承钰,你几时回来的。” 傅承钰大步上前,笑道:“刚到。” 正在看书的沈括缓缓抬起头来,嘴角泛起淡淡的笑纹:“小七,好久不久。” 傅承钰早已听说过他的事。 两人是曾经出生入死的同袍,见他此刻坐在轮椅上,不觉红了眼眶。 他大步上前,向他拱手见了一礼:“大公子,好久不见!” 两人寒暄几句后,沈括邀请傅承钰去家里吃酒。 傅承钰也正打算拜会昔日旧主,立刻答应下来。 沈括合上书,看向自己的妹妹,温声询问:“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吗?哥哥有些饿了。” 纾妍应了声“好”。 一行人刚出门,天上飘起雪花来。 纾妍抬起脸,一粒雪粉砸在她眼睛里,瞬间融化。 一旁的傅承钰眸光落在她愈发美丽的脸上,怦然心动。 他将身上的狐裘解下来递给她。 纾妍回头。 * 裴珩冷眼望向窗外簌簌飞落的雪花,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一旁的书墨小心劝道:“公子,外头冷,不如回去吧。” 裴珩嗤笑一声:“你说,她年纪那么小,怎么就那么狠的心?” 无论他如何低声下气哄,她都不肯回头,就连陪他过个生辰都不肯。 不来便不来,她都不喜欢他,他还要她做甚么! 书墨迟疑:“娘子也曾等了公子三年,总要有些时间。” 裴珩不语,一味吃酒。 一壶酒落肚,他道:“你再去请她。” 书墨应了声“是”。 大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书墨去而复返,一脸愤然:“七公子偷偷回了帝都,娘子与沈家大公子说要给他接风洗尘!” 裴珩闻言,神色一凛,起身大步向外行去。 * 对于傅承钰的到访,沈清非常高兴,立刻摆酒款待。 当日在军营里,傅承钰就是他最欣赏的部下,如今看到他功成名就,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两个男人只字不提纾妍婚嫁一事,一味把酒言欢。 纾妍静静地听爹爹与傅承钰讨论战事,眼睛不时地向窗外望去。 雪越下越大,外面地上白茫茫一片。 这么冷的天,怕是前夫早就回去。 他从来都不是那种感情用事之人,她今晚不去,他应该也明白她的心意。 正走神,底下的人来报:裴阁老来访。 纾妍下意识朝门外望去。 片刻的功夫,房门打开,一身披墨狐大氅,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迎风踏雪而来。 他乌黑的头发上,墨色狐裘上皆落了薄薄一层雪粒子,洁白如雪的面颊上透着薄薄一层绯色,像是刚吃过酒。 沈清:“裴阁老深夜来访,可有要事?” 容色无双的男人冷冷扫了一眼傅承钰,眸光落在小妻子身上:“下雪了,小婿来瞧瞧我夫人。” 沈清闻言,恨不得将手中的杯子砸到他脸上。 第70章 第70章我舍不得她 纾妍没想到前夫会来。 她更加没想到他会当众说出那样的话来,一时怔在那儿,脸颊阵阵发烫。 最先反应过来的宁氏忙站起来打圆场,邀裴珩入座,吩咐下人摆上一副碗筷。 裴珩解下身上的墨狐大氅,递给书墨,客气地向丈母娘跟大舅子问好后,挨着小妻子坐下。 纾妍嗅觉灵敏,立刻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泠冽酒香。 他吃了酒。 他素日里克制,一旦吃酒就不免有些放浪形骸。 纾妍心慌意乱,觉得应该立即起身告辞,离他远远的,免得他当众对她做一些不知羞耻之事,可想到他今日生辰,孤零零一个人,又无法站起来。 裴珩向沈清敬酒。 女儿在,沈清不好不喝。 三杯酒落肚,裴珩乜了一眼自己的堂侄,冷声道:“你不是去山西剿匪,怎在这儿?” 自打他进门,面色不大好看的傅承钰回答:“匪徒已经剿尽,半个月前队伍就已经返都,侄儿惦记家里,日夜兼程赶路。”说这话时,也看向纾妍。 纾妍注意到他的视线,来不及收回,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她的手指。 纾妍抬起视线,对上前夫洁白冷硬的下颏。 纾妍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紧紧地握住,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纾妍挣脱不得,手心里濡湿一片,任由他牢牢握住。 他旁若无人,像是当丈夫的同妻子诉苦:“我自晌午到现在还未用饭,饿了,想吃面。” 沈清听得牙痒痒。 他是过来人,如果不知道一个男人心中在想什么。 这是打翻醋坛子跑来宣誓主权了。 傅承钰面色格外难堪,一杯又一杯饮酒。 纾妍的脸红透了,咬了咬唇:“我吩咐人去做。” 裴珩松开她的手,极自然地从淡烟手中接过红狐大氅,当着众人的面细心地替她披上。 一只小手突然拉了拉他的衣摆。 裴珩垂眸。 是沈年。 裴珩伸手将他抱在怀里,将腰间的玉佩摘下来放到他掌心,问:“还记得我是谁?” 沈年奶声奶气:“姐夫。” 沈清:“……” 裴珩摸摸他的头:“乖乖。” 纾妍臊得落荒而逃。 一入厨房,宁氏便感慨:“他倒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没想到人前那样端庄持重的男子居然这样温柔。” 纾妍:“他吃醉酒才会如此。” 宁氏惊讶:“真的?” 纾妍轻哼一声:“他吃醉酒,嘴巴就像抹了蜜,什么哄人的鬼话都说得出口。” 上回他怎么说来着,不在意名分,要给她当见不得人的外室,结果酒醒后只字不提。 宁氏掩嘴笑:“妍妍很喜欢他?” 纾妍抿唇不语。 * 酒桌上的三个男人各怀心思。 不知不觉一坛酒空了,三人面颊皆染上一抹红晕。 裴珩看向窗外:“我记得当年沈世伯一人单枪匹马冲进土匪窝里,仅凭一杆红缨枪,单挑土匪头子,杀得他们跪地求饶,也是这样大的雪。” 沈清听他提及当年,心里颇为感慨。 他在岭南种了四年荔枝与芭蕉,也不知如今是否还拿得起刀枪。 傅承钰心头一热,正欲陪他切磋一二,只听自己的九叔缓缓道:“不如我陪沈将军比划比划,如何?” 沈清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好!” 他立刻让人取了兵器,几个人去了院子。 此刻夜深了,雪越下越大,犹如棉絮,地上已积半尺厚。 裴珩持剑:“今日咱们不论身份,只论旧宜,请大将军莫要手下留情。” 早就想揍他的沈清:“你放心,我不会。” 纾妍与宁氏来时,就瞧见漫天飞雪中,一黑一灰两个身形高大男人枪剑相搏。 枪风剑气裹挟着雪粉,化作利刃,扑面而来,割得人脸疼。 纾妍没想到这才多久的功夫两人竟打起来了,正欲上前,被宁氏拦下来。 宁氏眼眶微红:“前几日去百越国招降的圣旨下来,你爹爹抱着那杆枪擦了一夜。流放这几年,他再也没摸过那杆枪。妍妍,他害怕他拿不动那杆枪了,让他好好打一场吧,我相信裴阁老是个极有分寸之人,绝不会出事。” 纾妍怔住。 从一封疆大吏到阶下囚徒,爹爹这些年定是寂寞的。 而这些寂寞与不甘,也许只有昔日与他并肩作战过的旧友才能够安慰。 两人大约打了两刻钟的功夫,只听“啪”一声响,裴珩手中的剑落地,那杆红缨枪横在他脖颈前。 鲜血顺着他右手的掌心,一滴一滴砸落在雪地上。 沈清满脸汗水,但那对利眸却焕发光彩。 “裴叔叔!” 纾妍惊叫一声,提裙冲过去,小心握住裴珩的手腕,哽咽:“要不要紧?” 将这一切看在眼底的傅承钰心如刀绞。 她彻底爱上他。 她的眼里只有他,再也容不下旁人。 傅承钰失魂落魄地迎着风雪朝外走去。 受了伤的男人眼眸中漾出笑意。 她喜欢他! 他看向沈清:“岳父的枪法不减当年,小婿佩服至极!” 谁是他岳父! 沈清不是没瞧出他有心相让。 女儿心里指不定怎么怨他! 算了算了,他都没眼看! 沈清板着脸:“府上有药,带他去包扎一下。” 纾妍立刻扶前夫离开。 待两人走远,宁氏揶揄:“一口气顺了?对你这女婿可满意?” 沈清:“我那是心疼闺女!” 宁氏也不拆穿他,笑:“那妍妍可要心疼坏了。” * “还疼不疼?” 泪眼婆娑的女子小心地将药粉洒在前夫掌心那道血淋淋的伤口。 裴珩低下头含去她睫毛的泪珠,哄道:“一点儿都不疼。” 纾妍抱怨:“怎就不知躲开?” 裴珩:“一看见六小姐,我就忘了。” 惯会甜言蜜语! 纾妍:“大人今晚来做什么?” 裴珩:“我夫人不要我,我只能厚着脸皮来找她。她想要改嫁,那就先等我死——” 一只雪白柔软的小手捂住他的嘴巴。 “大人胡说些什么!” 她瞪他,乌瞳里沁出一汪水。 哪有人在生辰时说自己要死的话! 还把自己伤成这样! 就不知道躲开! 裴珩:“我不说了,别恼我,好不好?” 他因为自己的父亲伤成这样,纾妍此刻心疼还不及,哪还会恼他。 纾妍吸了吸鼻子:“多谢大人安慰我爹爹。” 裴珩:“岳父当年的确很威武,我一向很敬重他。” 纾妍:“谁是裴阁老的岳父!” 裴珩笑。 他又笑! 纾妍气鼓鼓瞪他。 怎过去三年不见他笑得这么高兴! “今日可同他说话了?” 他充满醋意地问。 “说了几句。” 纾妍这才想起傅承钰来。 他方才一定瞧见。 瞧见也好,他们本就没可能。 “不许想他!”他低下头吻她的面颊,嗓音温柔又霸道,“也不许看他!更加不许同他吃酒!” 纾妍:“大人管不着我!” 他闷哼一声:“手疼。” 纾妍立刻握住他的手腕:“哪里疼?” 他道:“哪里都疼。六小姐若是答应我以后都不再见他,我的伤就好得快些。” 纾妍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对上他波光潋滟的漆黑眼眸。 这个坏男人,都和离还想管她想谁! 他亲亲她的眼:“答应我,好不好?” 她不作声。 他单手将她搂坐在怀里,亲她的唇。 纾妍怕弄疼他的手,动也不敢动。 他越吻越深,眼看着就要失控,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纾妍惊得一把推开前夫,理了理衣衫,起身去开门。 是姨母。 她来送面。 她眸光落在纾妍红肿的唇上,只一瞬便收了回来,笑:“请他吃碗面再回去吧。” 正是先前的那碗,重新热过。 纾妍接过面后,红着脸入了屋子。 眉目含情的男人举起受伤的手:“喂我。” 纾妍:“……” 裴珩用完面,纾妍催促:“大人赶紧回去吧。” 裴珩邀她:“去我屋里坐坐?” 纾妍哪里不知他在想什么,不肯答应,将他送到梯子旁。 雪越下越大,裴珩舍不得她受冻:“回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纾妍转身欲走,被他叫住。 裴珩:“六小姐真不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纾妍微红的乌瞳里流露出不解:“是什么好日子?” 裴珩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失落之色:“没什么。” 归家后,他问书墨:“她真不记得?” 书墨愣了一下,迟疑:“娘子往年都会给公子准备贺礼,怕是忙忘了。” 裴珩抚摸着手上的纱布。 没关系,只要她心里有他,总会有记起来的时候。 * 纾妍临睡前,淡烟:“小姐先前准备的生辰贺礼,真不让人送去给姑爷?那可是小姐亲手做的。” 纾妍:“不要了。” 她这个人一向小气,成婚三年多,他也不记得她生辰,她才不要送他生辰礼物。 但那碗面是她做的。 * 翌日傍晚,裴珩携厚礼上门。 他特地在饭点来,宁氏自然要留他用饭。 他客气两句后,在纾妍身旁坐下,用那只完好的手贴心地为她布菜。 沈清将一切看在眼里。 饭后,纾妍留前夫用茶,顺便替他换药。 天气冷,一家子围坐火炉旁,热闹得很。 裴珩自袖子取出一字帖赠予沈括。 纾妍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珍藏的前朝书法大家的孤本,平日里极宝贝,没想到竟拿来赠人。 哥哥平日里没别的爱好,就喜好收集这些,果然,一见眼睛都直了。 但无功不受禄,他哪里肯收。 前夫说得极好听:“放在我那儿也是放着,不如给欣赏它的人,沈世兄不收,便是嫌我。” 他还比沈括年长四五岁,这句“沈世兄”叫得沈清与纾妍两父女牙都酸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括实在不好拒绝,但也还了礼。 是他收集的《兰亭序》拓本。 裴珩本就是书法大家,还认真点评了一番。 沈括听得如痴如醉,无视父亲阴沉沉的眸光,恨不得引其为知己。 裴珩临走前,他还特地嘱咐妹妹:“替哥哥送一送裴兄。” 纾妍送裴珩离开后,宁氏见火炉旁的丈夫神情失落,叹了一口气,“女儿总要嫁人,能嫁给这样的男人,和和美美一辈子,比什么都强,难道你真要她陪我们去岭南吃苦?” 沈清沉默不语。 翌日一早,他在裴珩送来的礼品里添了一倍,命人送到他府上。 谁知晌午时,裴珩又添了两倍让人送来。 一起来的还有浮华阁的绣娘们,手里拿着当季的样衣画册上门来,说是要替他们裁制过冬的新衣。 不止如此,还有胭脂水粉,养肤膏等女子所用的东西。 宁氏哪里肯收,那绣娘就跪在她跟前哭哭啼啼:“裴阁老银子都付了,奴家这差若是办不好,掌柜的就要赶奴家出门去。这大人不穿也就算了,小孩不能冻着。” 宁氏看看怀里身上还穿着旧衣的幼子,愧疚心疼涌上心头。 儿子出生时,他们日子正是艰难的时候,没有同他们过上一天好日子。 如今回来,还未来得及去制新衣,帝都这样冷,大人也就罢了,孩子哪里受得了。 只是她若收了,夫君定然生她的气。 正犹豫,那绣娘又看着她眼角的淡斑道:“奴家这儿还有去斑的养容膏,只要养上一段时日,夫人的肌肤就会恢复如初。”又压低声音:“大将军英武不凡,难保有爱貌美的女子……” 宁氏当即决定:养! 夫君爱高兴不高兴,哪有脸重要! 沈清傍晚归家时,就见宁氏容光焕发,不由地多瞧了她几眼。 宁氏心虚,忙去张罗晚饭。 纾妍回来时,见到她也很惊讶:“姨母的气色今日怎这样好。” 宁氏摸摸软滑的脸,将今日下午的事与她说了。 纾妍听得很是心疼。 姨母有多爱美她是知道的,岭南这四年到底在她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她忙宽慰:“我不会告诉爹爹。” 话音刚落,一抬头看见沈清沉着一张脸站在外头。 宁氏低下头。 饭菜刚摆好,裴珩又来拜访。 宁氏向他道谢,要将钱还给他。 裴珩不肯收:“姨母照顾妍妍十几年着实辛苦,这些就当我感谢姨母。” 几句话说得宁氏泪眼汪汪:“妍妍,这道鱼羹不错,请裴阁老尝尝。” 沈清恶狠狠扒了一口饭。 当天夜里,沈清气得不行:“你缺什么,我去给你买,为何要收他东西?” “那我不收,妍妍岂不伤心?再说,夫君一个粗人,哪里能想到女人家需要些什么。” 宁氏抹眼泪:“我如今老了,不若夫君把我休了,再娶一个年轻的!” 沈清哑口无言,起身去了书房。 纾妍去时,他正在吃酒。 纾妍劝:“他太会收买人心,爹爹别怪姨母。” 沈清叹息:“爹爹哪里怪她,她嫁给爹爹十几年,爹爹连件首饰都不曾买过给她。流放时,爹爹原本写了休书给她,她还年轻,路还很长,她说她舍不得这个家。岭南环境不好,有时我跟你哥哥都受不,但她从未抱怨过,还反过来安慰我们。有一回下大雨,她迟迟不归,我去找她,半路撞见她。” “雨下得那样大,她身上摔得都是伤,走路一瘸一拐,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个木瓜。” “她说最近你哥哥夜里咳嗽,拿这个回去炖汤能止咳。 “妍妍,当时我以为我要在岭南过完下半生,她说我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我觉得很对不起她。” 纾妍泪流满面。 也不知那些日子,姨母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哽咽:“那爹爹从现在弥补,也还来得及。” 翌日早朝结束后,沈清与纾妍一同去浮华阁,两父女精心挑选了一大堆的首饰脂粉衣裳等女子用的回家。 宁氏看到东西后,捂着脸哭得稀里哗啦。 她也不是非要这些东西,她就是想有人关心她。 沈清安慰:“好了,别哭了,孩子们都笑话你。” 傍晚时,裴珩又去沈府用饭。 已经同他混熟的沈年赖在他怀里不肯下来。 沈清装作看不见。 饭后,裴珩道:“我那新得了一盘用羊脂玉打磨的棋盘,若是沈将军不嫌弃,不如我陪沈将军下盘棋,顺便聊一聊百越国一事?” 沈清平日里没别的爱好,就爱下棋。 裴珩棋艺高超,沈清从前最爱与他下棋,两人在棋盘杀得很是尽兴。 几年过去,兴许他棋艺更精益…… 一刻钟后,那副用一整块玉石打磨的棋盘与棋子摆上书房榻上的矮几。 裴珩执白子,沈清执黑子。 裴珩:“大将军打算几时出发?” 沈清:“过了年就走。” 裴珩:“岭南多瘴气,我舍不得她去吃苦。我以父亲的名义起誓,余生绝不负她!” 沈清掀起眼皮子看他一眼,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他道:“她若肯,我就同意。”【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第 71 章【VIP】 第71章 第71章怀孕 棋盘上的黑白子厮杀至五更。 纾妍却一夜好眠。 大雪纷飞,天一直亮不起来。 一只苍白的大手推开了她的房门。 屋里暖意融融,暗香浮动。 床榻上的女子睡得香甜,满头乌黑青丝枕在身下,半张雪白的面颊埋进大红的衾被中。 男人解下身上的墨狐裘,躺进被窝里,将她馨香柔软的身子搂进怀中。 她撑开眼睛,睡意朦胧:“大人?” 男人“嗯”了一声,大手伸进衾被中。 很快地,一条绯红的兜衣与雪白亵裤被丢出帐外。 纾妍半阖着眼,娇/喘吁吁:“不要,被人瞧见……” “岳父刚回屋睡,院门也锁了。”男人掐着她温软的腰,在她耳边喘息,“乖,我要。” 她挣扎不肯。 他将她的两只细得仿佛一掐就折的腕子拉至头顶。 她很快被侍弄得受不住,脚趾蜷缩,难耐地蹭着他结实温热的肌肉。 他一把握住她纤细的脚踝。 身段柔软的女子任由攀折。 外面天寒地冻,她热得不可思议,紧得他头皮麻,险些失控。 方才还怎么都不肯的小娇娇扭着小腰,教人恨不得肆意玩弄。 屋子里的温度不断升高,暖香越发浓郁,隐约夹杂着别的气息。 足足一个时辰,屋里的动静终于停下来。 浑身汗涔涔的纾妍哭红了眼睛,没了骨头似地趴在那儿,任由他服侍自己,手指头都不想动。 他换下湿透的被褥,将她搂入怀中,平息片刻,低沉沙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天气越发冷,夜里实在孤枕难眠,夫人,我们成婚吧。” 她眼睫轻轻颤了颤。 好一会儿,睡意浓浓地拒绝:“我不嫁,过了年我要同家里人一起去岭南。” 裴珩自房里出来时,外头不知何时下起雪来,地面上的积雪已有一寸厚。 他回了家。 自从小妻子搬走之后,他就再也未踏足过澜院。 院子里积雪甚好,两人的卧房里一丝人气也无,湿冷彻骨。 屋里的物件还保持小妻子离开时的摆设。 裴珩在里头坐了片刻,让人将管家唤来。 此时时辰尚早,天还未亮透。 管家没想到主君居然这么早回府,帮忙盥洗后匆匆跑来,还未行礼,就听主君吩咐:“叫人将屋子修一遍。” 管家忙问:“主君想要如何修?” 裴珩:“按照大婚的规格,好好修,别马虎。” 管家愣了一下,忙应下来。 主君一回府就要修院子的消息不出两刻钟的功夫就传到云阳县主耳中。 次子与妻子闹和离,沈星移上个月离开帝都后,幼子也跟丢了魂一般。 家里冷冷清清地,一点儿人气也无。 长子和离后更是性情大变,见谁都板着一张脸,人也搬出府去,平日里甚少归家,怎一归家就要修院子? 云阳县主难以置信:“什么叫按照大婚的规格?” 陈嬷嬷哪里知晓。 云阳县主正打算让人去请长子,外头婢女禀报:“主君来了。” 片刻的功夫,挡风帘子被人掀开,一袭墨狐大氅的长子裹着风霜入内,向她请安问好。 云阳细细打量他一番。 本还担心他在外头过得不好,如今瞧着倒比刚和离那会儿,成日里一脸阴郁的模样好多了。 前些日子他过生辰,她特地命人请他归家,他都不肯回来。 听书墨说,他跑到前妻家里去了。 这让云阳县主心里颇不是滋味。 两母子寒暄几句后,云阳县主还未开始问,就听长子道:“母亲,我打算成婚,劳烦母亲替我筹备婚事。” 云阳县主一时怔住。 自打他和离后,云阳县主曾旁敲侧击过他再婚之事,但无一例外被他拒绝。 现在满帝都的人都知晓,当朝首辅正在追求前妻,怎突然要成婚? 她迟疑:“哪家姑娘?” 裴珩嘴角泛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我妻子。” 他要在春天来临之前将她娶回家,好好地疼一辈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不同意也不行! * 纾妍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她浑身酸痛,双腿打颤。 用早饭时,姨母一脸担忧:“昨夜没睡好?” 纾妍心虚地“嗯”了一声:“昨夜他同爹爹下了一夜的棋?” “五更天才回来睡,”宁氏忍不住向她抱怨,“都这么大年纪还学人家熬夜下棋,身子能熬得住吗?你同你夫婿说说,下回可不能这样。” 纾妍红脸:“他不是我夫婿。” 宁氏笑:“前夫婿。” 纾妍:“……” 傍晚。 沈家温暖明亮的花厅里传来一阵阵饭香。 饭桌上的人尽管都饿了,但无人动筷子,不断地朝门外望去。 眼看着饭菜都凉了,每日踩点来蹭饭的男人还没到。 宁氏:“不如派个人去请裴阁老来用饭?” 纾妍下意识看向爹爹,原本以为他会制止,谁知竟默许。 纾妍很惊讶。 昨夜两人下棋下出感情了? 宁氏立刻叫轻云过去请。 片刻的功夫,轻云入而复返,道:“隔壁管家说姑爷家去。” 一家子的人都很失落。 临睡前,纾妍上了梯子,朝对面看了一眼。 对面院子里空无一人,书房也黑漆漆一片,只有一仆人扫雪。 一连两日,裴珩都未再上门蹭饭。 这让早就拿他当家人的沈家人很不习惯。 大人倒也罢了,沈年每日都会问纾妍:“姐姐,姐夫怎不来了?” 纾妍哪里知晓前夫怎突然不回来:“天冷,他归家去了。” 他不信,非要让纾妍抱他上梯子瞧一瞧,见不到人才作罢。 第三日早上用早饭时,宁氏终于忍不住问:“你同他吵架了。” 纾妍只好将那日前夫向自己求亲被拒一事说与她听。 宁氏听了,十分不解:“妍妍喜欢他,为何不同意这门婚事?” 纾妍咬唇不语。 宁氏怕她伤心,未敢再追问。 是夜,她问沈清:“先前追那么紧,妍妍拒绝他一回,他就不来了?” 沈清:“我哪儿知道。” 宁氏愁得不行:“那妍妍怎么办?我看她闷闷不乐。” 沈清:“他不来就再找一个,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帝都都是!” 宁氏:“……” 翌日一早,沈清需朝会。 下朝后,裴珩同他一起出了宫门。 沈清看他一眼:“她不同意?” 裴珩颔首。 沈清蹙眉:“所以裴阁老就这么算了?” 裴珩:“我这几日在家中准备聘礼。” 沈清眉头舒展:“她那个人吃软不吃硬,你多哄哄她。” 裴珩向他作揖:“是。” 沈清归家时,妻女正在用早饭。 沈清问纾妍:“他向你提亲了?” 纾妍“嗯”了一声:“我没同意。” 沈清:“做得好,就不该同意,谁叫他欺负我闺女!” 纾妍一言不发,用完早饭后出门去。 宁氏瞪他:“你没瞧出来,她舍不得他!” 沈清压低声音:“他已经着手成婚的事宜,腊八来家中提亲。” 宁氏大喜。 纾妍一晌午都闷闷不乐。 晌午时,傅承钰居然来了药铺。 自从上回,她再未见过他,两人见面后都有一丝尴尬。 傅承钰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同她闲聊几句后,便告辞离去。 她归家后,特地又往隔壁瞧了一眼。 院子里依旧静悄悄,书房里也空无一人。 用完晚饭,她早早便睡下了。 她是孩子凄厉的哭声吵醒的,姨母早已不在房中。 她以为弟弟出了事,裹了一件狐裘,匆匆赶过去。 刚到门口,就见窗户上映着爹爹跟姨母的影子。 两个人温声细语地哄着阿年。 很快,阿年止住哭泣,同爹爹撒娇。 姨母温柔地说着在岭南的一些趣事,时不时地传来三人的笑声,很是温馨。 心情失落的纾妍伫立片刻,深一脚浅一脚地边自己的院子走去。 谁知刚入院,就见灯光昏暗的廊庑下长身鹤立着一身披墨狐大氅,眉眼矜贵俊美的男人。 正是多日未见的前夫。 纾妍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他朝她伸出手:“去我房里坐坐,吃杯茶?” 纾妍鬼使神差地随他去了隔壁。 卧室的榻上早已摆好茶具,炉子上坐的水已经沸腾,热气弥漫,暖意融融。 一旁放着一盏热牛乳。 两人坐下后,他将牛乳递给她,自己則吃茶。 她很想问问他这几日怎没来,但最终没开口。 他主动解释:“家里有些事要办,所以耽搁了几日。” 纾妍“嗯”了一声,捧着温热的牛乳,小口抿着,鸦羽似的眼睫似被热气氤氲,湿漉漉地,就连乌黑的眼珠都染上了一层雾气。 就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猫,让人忍不住将她搂在怀中哄一哄。 裴珩:“因为阿年?” 这话问得突兀,但纾妍却懂他的意思。 她很喜欢阿年,他一声“姐姐”,她心都化了。 而且她都这么大了,着实不该…… 她有些难以启齿:“我知我很不应该,爹爹姨母宠了我十几年,把最好的都给了我。阿年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出生,小小年纪便吃了不少苦头,又满心地依赖我,得了什么有趣的,好吃的,第一时间就会想到留给我,可我心底总也忍不住嫉妒他。裴叔叔,我是不是很坏?” 裴珩并未安慰她,而是道:“母亲生阿瑄时,我也是这样的感觉。我很喜欢他,但我每回看着母亲与父亲围着他,我心里就会嫉妒他。嫉妒他一出生,就将原本属于我的宠爱夺走了。” 纾妍惊讶:“裴叔叔也会?” 裴珩:“六小姐为何觉得我不会?我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 纾妍眼睫轻轻颤动。 也许他在她心中太过无所不能,所以她难以想象他也会同她一样。 就连他这样的人都会如此,怕是全天下的人皆是如此。 被这件事困扰许久的女子豁然开朗,与他说起阿年这几日闹出的趣事。 她说这些话时,乌瞳亮晶晶,嘴角噙着一抹宠溺的笑意。 裴珩静静地聆听,时不时地接上两句话。 她笃定:“一定没有比他更可爱的小孩子。” 裴珩:“也不一定。” 她好奇:“大人还见过别的更可爱的小孩?” 裴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想我的孩子会更可爱一些。” 她不知为何脸红了,抿了一口牛乳,皆以掩饰自己的紧张。 他行到她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可有想过我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 纾妍当然想过。 过去的三年里,她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自己有孕会如何,宝宝是男是女,生得会像谁一些。 最好像他,生得漂亮不说,还极聪明。 也不知他会不会同她爹爹一样,对儿子严厉,对女儿却百般宠溺,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她…… 想了那么多,但她一直都未怀上。 后来他人都不大来后院,她的心也就淡了…… “对不起。” 他将她抱坐在怀里,“过去之事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冷落你,将你一个人丢在后院。” 她不作声。 他低下头亲她的面颊,轻声道:“我们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宝宝好不好?他一定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孩子,有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巴……” 她忍不住反驳:“也不一定要像我!” 说完,闭上嘴巴。 她在胡说些什么。 过了年她就去岭南,下回再见都不知几时的事。 兴许那时他早已同别的女子成家生子。 裴珩嘴角上扬:“我喜欢孩子像你。” 纾妍咬了咬唇:“都说我要走。” 裴珩:“真不愿意为我留下?” 纾妍:“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帝都。” 裴珩:“你还有我,我以后都回家,再也不会将你一个人留在家中。” 纾妍:“我信不过。” 当初他娶她时,也说让她别担心。 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对他好,但他从来都不回头看她一眼。 若她长久地留在帝都,也愿意与他保持这种关系。她没法违心地说不喜欢与他亲热。 但她无法成为他的妻子。” 裴珩:“我要怎样做,才肯信我?” 纾妍沉默许久,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我说过,我爱那种为我要死要活的男人,大人肯吗?” 裴珩不想骗她:“我很难想象我会为女子要死要活。” 他喜欢她。 如果非要定义这份喜欢,他愿意称之为爱。 身为一个男人,他只会想尽一切法子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让她一生欢喜无忧。 既如此,怎会沦落到要生要死的地步? 在他心中,只有无用之人才要以生死证真心。 谁若敢跟他抢…… 他微微眯起利眸。 早就知晓是这个答案的纾妍伸手推他:“我困了,我要回家。” “就这样睡在我怀里。” 他不肯放她离去,轻咬她的耳珠,“他今日又去铺子里找你?” 纾妍不搭理他。 “他同夫人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真没说什么?”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她的脸。 心里有些恼怒的女子张嘴咬他。 他也不躲,任由她咬着,伸出舌尖舔她。 他还要不要脸! 纾妍松开牙齿,一滴泪从眼眶里滚落。 他松开她,捧着她的脸,“我错了。” 她眼睫低垂,泪珠一颗一颗地滚落眼眶。 他温柔地舔去她脸上的泪珠,舔着舔着,两个人的唇又胶着在一起,身子也滚烫起来。 男人抬起她的腰,要她一寸一寸地将自己吃进去。 她咬着他的肩膀,小声呜咽。 湿意一阵又一阵地涌出。 纾妍直到三更天才回去。 * 翌日傍晚,裴珩照旧来沈家用饭。 宁氏高兴得不得了,私下对纾妍说:“我前两日去庙里算卦,算命的说我们家有添丁添福的喜事!” 纾妍眨眨眼:“姨母要给我再添一个小妹妹?” 宁氏闹了个大红脸,嗔她:“我是替你算的!” 纾妍不知怎的想到昨夜之事来,耳根子滚烫。 前夫每回都吃药,且若是不吃,也不会弄在里头,怎会有孕。 * 帝都的天一日比一日寒冷,离年也一日比一日近。 纾妍起得越来越晚,怎么都睡不够似的。 好在有哥哥每日替她去铺子里守着,也不妨事。 转眼间便是冬至。 这一日不用去铺子,再加上前夫夜里又翻墙爬她的床,她睡到晌午才醒。 因为天气实在太冷,姨母让人准备了羊肉锅子。 纾妍一入花厅,一股子极浓重的膻味儿扑鼻而来。 一向爱吃羊肉的女子捂嘴干呕起来。 宁氏吓了一跳,慌忙跑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一会儿,她才直起腰来,洇红的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珠。 宁氏一脸担忧:“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纾妍摇头。 她忽然想起,自己这个月好像还未来癸水。【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第 72 章【VIP】 第72章 第72章前夫得知她有孕 因为孙氏的缘故,纾妍的癸水一直都不准。 这些日子前夫让人为她调理身子,她自己就没怎么在意。 掐指一算,距离上回来癸水,都过了一个多月。 且她这些日子非常嗜睡,总以为是冬日里太冷的缘故。 如今想来,怕不是有了…… 难不成那算命的真那么准? 宁氏见她神色有异,迟疑:“该不会,怀上了?” 纾妍:“我不知,我,我也不确定……” 宁氏连忙将她扶回房躺下,替她掖好被角,抚摸着她光洁雪白的面颊,柔声安抚:“妍妍别怕,姨母现在就让人去请医官!”顿了顿,又道:“若是真有了,也不怕,天大的事情有我跟你爹爹呢。” 她的话给了纾妍极大的安慰。 (′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她乖巧地应了声“好”,老实地躺在床上,两只手一直叠放在小腹,一颗过于激动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大约两刻钟的功夫,宁氏领着发须发白的医官入内。 那医官为纾妍诊治过后,笑道:“恭喜夫人,已怀有一月身孕。” 竟真怀上了! 纾妍下意识地抚摸平坦的小腹,一颗心又喜又悲又怕,忐忑不安。 喜的是她的身子能够正常受孕。 她一向喜爱孩子,哪怕与前夫和离,也曾想过将来成婚后能有孩子。 悲的是她如今都已和离,若是真怀上他的孩子,实在如何是好? 怕的是,若是真怀上,她不确定自己这副身子,能否保住这个孩子? 一想到若真因为身子不好留不住孩子,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眼角没入乌黑的鬓发。 宁氏自己成婚十几年才有了幼子,自然明白她心里的感受,也跟着红了眼,让人送走医官后,拿帕子替她一边拭泪,一边哄:“别哭,这是好事,我就说嘛,那个道士算得极准,可不是添丁添福的大喜事!” 纾妍也不想哭,可她的眼泪根本止不住。 宁氏哄了她好一会儿,她情绪终于平复下来:“爹爹会不会生我的气?” 毕竟这孩子是在和离后怀上的,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从前宁氏怕她面皮薄,有些话始终没敢同她说,眼下她怀上,也就顾不得:“那日早,你爹爹想去瞧瞧你,看见他从你房里出来。” 纾妍湿润的面颊红得滴血。 原来爹爹早就知晓。 宁氏安慰:“你爹爹只希望你过得好,就像当初他明知你喜欢的是傅承钰,还是为你安排了这门婚事。你爹爹常说,若是沈家没有出事,傅承钰向他提亲,他一定会为你举办一个最盛大的婚礼。可当时他已经没有能力护住你,只能为你寻一个全天下最能护住你的男人。无论你怀了谁的孩子,你都是他的女儿。” 纾妍的眼泪再次溢出眼眶。 她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她的父亲更爱她。 就像她的孩子还未出世,她已经决定做个好母亲。 宁氏:“别哭了,对孩子不好。” 纾妍又将眼泪憋回去。 宁氏:“那,要告诉他吗?他知晓一定会很高兴。” 纾妍摇摇头:“我还没想好。” 宁氏点点头,摸摸她的额头:“先好好睡一觉,我去叫人炖些养身子的汤来。从现在开始,要保持心情愉悦,凡事放宽心,好好养胎,这样将来孩子出世后也会好带些。” 纾妍哽咽着应了声“好”。 幸好有姨母在,不然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姨母走后,纾妍很想睡,但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胡思乱想。 想孩子是男是女。 想孩子生得像谁。 甚至想如果前夫得知她有孕,会是怎样的反应…… 会不会像她这般高兴激动。 不,她不能告诉他。 一旦前夫知晓,以他那个人的性情以及手段,她过了年未必能够顺利随家里人一同去岭南。 这个孩子是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 * 今日是冬至,按照惯例,天子要设宴款待群臣。 裴珩对于每年都要出席这样的宴会感到厌倦,尤其是一想到宴会归来见不到小妻子,就更加懒怠赴宴。 他微眯着眼睛看向窗外纷飞的雪,想起昨夜去小妻子房中,与她“偷情”的情景,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也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 裴珩:“澜院修得如何?” 书墨忙回:“已经修得差不多,就差更换屋里的家私。” 裴珩:“换张大些的床。” 书墨应了声“是”,迟疑:“时辰差不多,现在可要出发?” 裴珩起身。 临入宫前,尽管不确定小妻子是否在铺子里,他还是特地绕道铺子。 马车到铺子门口时,铺子竟已经打烊。 今日冬至,不开铺也正常。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时,裴珩吩咐书墨:“去买些果脯送过去。杏脯要多些。” 书墨应了声“是”。 宫宴末时初开始。 裴珩一向去得最晚,没想到到宫殿时,岳父跟大舅子都还未来。 直到宴会开始,他父子二人都不曾出现。 裴珩心不在焉地坐在席上,漫不经心地与宁王说话。 宴会开始不久,书墨回来,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裴珩微微蹙眉,站起身来,对天子推说身子不适,在众人的注视下匆匆离去。 一出宫殿,神色凝重的男人便问道:“可说生了什么病?” 书墨:“只听说请了医官过去,并未说娘子生了什么病。” 裴珩不悦:“你就不会去医馆问问!” 书墨:“今日冬至,那医馆早早关门了。” 就连岳父都未出席宴会,想来十分严重。 身高腿长的男人在雪地里走得飞快,书墨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此刻外头大雪纷飞,冰凉的雪粉簌簌落在他头上,身上。 出门口时,他身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粉。 他一脚跨上马车,吩咐:“快些!” 书墨一句话不敢多说,赶紧驾车。 因是冬至,都在家过节,宽阔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 马车简直在积雪深厚的道路上飞行,留下两行深深的车辙马迹。 平日里需要半个时辰的路程,不到三刻钟就到了。 马车还未停稳,一只绣了白鹤的黑底皂靴已经重重踏在地上厚厚的积雪上。 上一回看公子这样着急,还是娘子磕到头那日,连带着书墨都要跟着跳起来。 他总觉得娘子应该没什么大碍,毕竟沈夫人今日接待他时,心情像是极好。 但这话他哪里敢说。 只听公子神色凝重地吩咐:“去将秦院首请来!” 书墨忙应了声“是”,又驾车疾驰而去。 此刻,还躺在床上的纾妍被一家人围绕。 屋子里暖意融融,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关切的目光。 尤其是沈清。 他又激动又心疼,顺带的还讨厌上了那个还未上门提亲,就害她女儿有孕的男人。 他见女儿又想哭,忙哄道:“妍妍莫要担心,若真不想要他,咱们就去父留子!让他哭去!” 纾妍原本还担心爹爹会怪自己,却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暖融融一片,乖顺地“嗯”了一声。 一家子正在猜是男是女,底下人来报:“裴阁老来了。” 他不是该在宫中赴宴,怎来了? 纾妍的心砰砰跳,不禁攥紧了衾被。 沈清还未上请人,房门已经被推开,一头戴珍珠檐帽,身着墨狐大氅,高大挺拔的男人裹着一身风霜入内。 雪下得很大,来人乌黑的头发上,狐裘上皆落了薄薄一层雪粉,就连浓密的长睫上也粘了几粒雪粒子。 他无视所有人,直奔躺在床上的小妻子,眼中的担忧几乎溢出来:“身子哪里不适?” 纾妍垂下眼睫:“无事。” 她因刚哭过,眼角洇红,眼睫湿漉漉,面颊也湿润一片,怎都不像无事。 裴珩抬手抚向她的额头,快要碰到时,又收回来,刚放进被窝里,一阵咳嗽声响起。 裴珩抬眸,终于瞧见屋子里其他的人。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向面色不大好看的沈清与宁氏见礼问好。 沈清:“裴阁老不是赴宴,怎来了?” 裴珩:“我听闻夫人身子不适,过来瞧瞧。” 沈清听说他特地为女儿跑来,心里舒坦不少,但面色严肃:“我女儿待嫁之身,裴阁老这般称呼,怕是不妥。” 裴珩郑重道:“若是沈将军同意,我即刻请媒人上门提亲。” 沈清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儿:“我若不同意呢?” 裴珩也看向自己的小妻子:“那裴九会一直等六姑娘回心转意。” 纾妍低头不语。 宁氏忙打圆场:“今日冬至,裴阁老既然来了,那就留下来用个便饭。” 裴阁老:“辛苦岳母。” 他这是头一回唤宁氏“岳母”。 沈清当场瞪眼,还想要说什么,被脸都红了的宁氏拽出门去。 沈括无视裴珩凌厉的眼神,与妹妹说了两句悄悄话,由淡烟推出门去。 屋子里静下来。 裴珩解下身上的大氅,随手丢到一旁的绣墩上。 大氅太重,滑落地毯。 纾妍抬起眼睫看他一眼。 他又弯腰捡起来,挂在一旁的木施上,这才行到床边坐下,握住小妻子的手:“是不是来癸水了? 纾妍小声“嗯”了一声。 他把手放在被窝里暖热些,放在她小腹贴着。 宝宝不过一个月而已,纾妍心中却涌起一股浓浓的热流,抬起眼睫,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眸,微微湿了眼眶。 他蹙眉:“很疼?” 纾妍:“有一些。” 他空出一只手,将她拥入怀中,亲亲她的面颊:“都怪我不好,我没想到这个月迟了这样久。” 他到底是孩子的父亲。 纾妍鼻子愈发酸,把脸埋进他温热的颈窝:“大人真吃药了?不哄我?” 他“嗯”了一声:“秦院首开的方子。待会儿再让他替你好好瞧瞧。” 纾妍:“已经找人瞧过,无事。” 裴珩:“外头的那些庸医怎行。” 话音刚落,外头有人来报:秦院首来了。 裴珩:“请进来。” 纾妍惊慌:“我现在不疼了!” 裴珩哄道:“那也瞧瞧。” 她搂住他的脖颈,撒娇:“裴叔叔,我不要。” 他轻轻拍拍她的背:“听话。” 她见他说不通,一把推开他,把自己埋进被窝里:“你走,我不瞧!” 裴珩哄了好一会儿,她都不肯从被窝里出来,只好作罢,起身出门。 秦院首正在廊庑下候着,沈清夫妇也在,三个人正说话。 秦院首向他见了一礼,问:“听沈夫人说娘子已无大碍。” 裴珩颔首:“有劳秦院首,我送秦院首出去。” 秦院首受宠若惊,连忙推却,裴阁老却执意要送。 秦院首猜测他有话不好当着沈清夫妇的面说,忙随他一起出去。 果然,两人一出后院,裴阁老就将妻子来癸水后腹痛难忍一事说与他听。 秦院首:“娘子上个月来时已无大碍,怎这个月竟还疼这样要紧?” 裴珩蹙眉:“会不会因为我的缘故?” 秦院首几乎立刻明白这是房事过多的意思。 这两人和离了,居然还有房事。 他心中惊讶,但面上不显,迟疑:“一个月几回?” 裴珩沉默片刻:“昨夜三回,其他不大算过。” 秦院首轻咳一声:“确实频繁了些……” 裴珩:“方才沈夫人是怎么同院首说的?” 说起这个,秦院首倒觉得奇怪:“沈夫人好像并不知娘子来癸水,她只询问了一些安胎的方子。” 裴珩微怔:“安胎?” 秦院首:“她未明说,但她问的那些药全都是安胎良药。” 裴珩按耐住心中的激动:“秦院首先前给我的方子确有避孕的效用?” 秦院首:“自然。不过这男子吃的避子药不比女子的效用佳。” 裴珩:“那以我妻子现在的身子状况,有无可能怀上?” 秦院首愣了一下,随即道:“老夫上回替娘子诊脉时,以娘子现在的身子状况,若无避孕,怀上也是有的。” 裴珩:“若真有了,会不会伤她的身子?” 寻常男子,若是当妻子的有孕,一般都会关心是男是女,这样只在意妻子身子的还是头一回。 秦院首:“要仔细诊断方知。” 裴珩又问了几句保养身子的方子,让人将他好好送出去。 秦院首前脚刚走,裴珩立刻吩咐书墨:“即刻将今日替她看诊的大夫寻出来,问清楚她究竟生了什么病。” * “妍妍打算一直这样瞒着他?” 宁氏有些担忧,“我看他真的很担心你的身子。” 纾妍心里乱得很:“万一他知晓,更不会让我走。” 宁氏摸摸她的头,“妍妍既喜欢他,为何不肯给他一个机会?” 有些话,纾妍实在难以启齿:“我就是不想同他过了。” 宁氏见她不肯说,也不勉强:“那咱们去用饭。” 因为纾妍闻不得羊肉膻味,原本准备的羊肉锅子换成别的菜式。 纾妍到花厅时,爹爹与前夫等人也都已经坐下。 宁氏将纾妍安排在裴珩身旁坐下,又让人将单独为她准备的汤放到她面前。 纾妍胃口不好,吃了两口就怎么都不肯吃。 裴珩端过那盅汤,吹凉后亲自喂到她嘴边。 当着家人的面,纾妍脸都红了,只要乖乖地张开嘴巴,将一盅汤吃得干净。 宁氏眼里皆是笑意,沈清瞅了他好几眼。 饭后,一家子围在火炉旁说话。 沈年想要纾妍抱。 纾妍刚伸出手,前夫已经伸手将沈年抱坐在腿上,顺手摘下腰间挂的玉佩拿给他玩。 原本还要闹的沈年立刻老实地坐在他怀里。 他总是如此,只要沈年一闹,他就将随身携带的物件拿来沈年玩。 那些东西,贵的要上千两银子,宁氏让纾妍还给他,他却不肯收,说给沈年的见面礼。 宁氏:“裴阁老太惯着他,也不知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会如何。” 纾妍忍不住看前夫。 人前一向严肃的男人此刻眉目柔和许多。 纾妍抚着小腹,不由自主地想象他对着自己的孩子会是怎样的模样。 正愣神,他突然朝她忘来。 四目相对,她立刻低下头去。 裴珩的眸光落在她小腹上:“身子不舒服?” 纾妍忙收回手:“并无。” 裴珩坐了大约两盏茶的功夫,起身告辞离去。 他一回家就直奔正院。 云阳县主没想到他来了,诧异:“九郎今日不是要去宫中赴宴?” 裴珩避而不答:“聘礼可备好了?” 云阳县主:“已经备的差不多,就差两只大雁。” 说起聘礼一事,她就头疼,他就差没将整个府邸搬去给沈家。 “我现在让人去请族里的三叔公。” 三叔公是裴氏一族最年长也最德高望重的长辈,请他去提亲,可谓是很重视这门亲事。 “儿子已有媒人人选。” 裴珩郑重道:“儿子希望这一回母亲能够善待我的妻子。” 云阳县主闻言,嘴唇抖了抖。 一旁的陈嬷嬷忙打圆场:“这一回,县主将自己压箱底的嫁妆都拿来给您下聘了!” 裴珩神色和缓些:“儿子多谢母亲!” * 是夜。 裴珩端坐在书房里,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沙漏。 除却上回小妻子磕到头昏迷不醒,他已经很久不曾像今夜这般心神不宁。 大概酉时末,去了大半日的书墨终于回来。 他一脸喜色:“公子,那大夫说,娘子已经怀了一个月的身子!” 裴珩闻言,蹭地站起身来。 他双手叉腰,薄唇紧抿,徘徊片刻后,吩咐:“备马车!” 不出一刻钟的功夫,马车备好。 书墨以为公子要去探望娘子,谁知公子一上车便吩咐:“去宁王府。” * 翌日。 纾妍睡到快晌午才醒。 刚睁眼,守在一旁的轻云一脸激动:“姑爷差媒人来提亲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第73章 大结局 第73章 第73章大结局 前夫竟然来提亲了! 他疯了不成! 原本还有些意昏昏的纾妍瞬间清醒,立刻掀开衾被起床。 轻云忙扶住她:“小姐,当心身子!” 纾妍想到腹中胎儿,一颗心被爱意填满,扶着纤细的腰身,乌瞳里流露出不解:“谁同意他提亲了?” 他明知自己拒绝,为何还要上门吃闭门羹? 轻云也不知:“姑爷还特地请宁王作媒,这可是给了小姐天大的体面!”顿了顿,又道:“就连云阳县主都亲自登门!” 纾妍怔住。 云阳县主竟然也来了? 以她爹爹的脾气,怕不是要给她那一向眼高于顶的前婆婆难堪! * 花厅里。 云阳县主面带笑容:“亲家,你看——” “不敢当!” 沈清板着一张脸,阴阳怪气,“我们这种人家哪配与县主做亲家!” 对于眼前这个蹉跎了宝贝女儿三年,差点没能将女儿害死的老寡妇,若不是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他绝不会让她进门! 云阳县主脸上的笑容僵在嘴角。 她母亲襄阳长公主是先帝最受宠的女儿,她自幼深得先帝喜爱,便是天子见了她也客客气气,何曾受过这个气,恨不得拂袖离去。 但一想到儿媳妇腹中还揣着裴家的骨血,尤其长子还说,若是沈家不同意这门婚事,沈氏要带着未出世的孙儿去岭南。 岭南是蛮夷之地,她绝不能让孙儿生在那种地方。 思及此,她不得不忍下来,给宁王使了个眼色。 宁王会意,忙打圆场:“沈将军,咱们都是为了孩子们的终身幸福,消消气。” 宁氏也给丈夫使了个眼色。 沈清只好忍下来:“我女儿若不同意这门婚事,我也勉强她不得!”说完,只见一抹火红的身影入院。 今日天晴,明媚的阳光映着屋檐上的雪,反射在她脸上,映衬得她肤光胜雪。 正是他宝贝女儿。 还未等他站起来,他的准女婿已经出了花厅。 * 纾妍一入垂花门,就被院中堆满的聘礼晃了眼。 其中还有两只交颈的肥硕大雁。 大雁有忠贞之意,象征至死不渝的爱。 纾妍心头一热,眼眶微湿。 他当真来提亲了! 她往厅内瞧了一眼,果然瞧见宁王与云阳县主出现在廊庑下。 宁王为人一向不拘小节,今日却打扮得格外庄重。 云阳县主亦是如此。 上一回,她家里人根本不在帝都,那些三书六礼统统省了,因为此事,她还被赵氏当面讥讽过,说她嫁的名不正言不顺,当不得裴家的主母。 她不是没有遗憾的。 如今回忆起来,恍如隔世。 她正愣神,只见一头戴珍珠檐帽,身着墨狐大氅的男人穿过聘礼行到她跟前。 雪的肤,乌的眉,血一样的唇。 风姿真如覆雪之昆仑,肃肃烨烨,清冷艳绝。 不是前夫还有谁? 乌瞳湿润的女子动了动唇,一句话还未说出口,就听他温声道:“外头风大,我们去你房里说。”说着弯腰将她抱起来,朝后院走去。 纾妍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小腹。 昨夜才刚下过一场大雪,地上积雪还未来得及清扫。 平日里行得极快的男人今日步伐缓慢,每一步都行得小心翼翼,像是怀里抱着一件易碎品,需得好好呵护才是。 直到入了暖和的屋子,他将她小心放在床榻,拿了一个大迎枕放在她背后垫着,握住她的手温声询问:“昨夜睡得好不好?” 现在是昨夜睡得好好的问题吗? 回过神来的纾妍抽回自己的手,故作冷漠:“大人今日此举何意?” 裴珩:“提亲。” 纾妍一听到这两个字,心里涌起莫名的怒意:“大人既然这般有诚意,怎不干脆将陛下也请来!” 他明知她不同意这门婚事,还将宁王请来做媒,岂不是令她家里人为难? “莫要动气。” 裴珩自袖中取出一卷黄绢递给她。 纾妍展开,顿时瞳孔放大。 竟是赐婚的圣旨!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前夫。 他缓缓道:“我知夫人不会同意,但我不能不来,我不能让我的妻子一直养在娘家,更何况,我也绝不能让我的孩子一出世没父亲陪伴!” 纾妍怔住。 他怎会知道? 谁同他说的? 裴珩宽大温热的手掌小心地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嗓音沙哑:“我若不知,夫人就这样瞒着我?还是说,夫人打算去父留子? 纾妍不语,泪意渐渐湿润了眼睫,嘴唇微微颤抖。 他这个人当真可怕得很,无论她做什么,想什么他都知道。 好一会儿,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哽咽:“所以大人是为着自己的骨肉,来向我逼婚?” 裴珩:“我并无此意。赐婚的圣旨早在岳父回帝都次日就下了,这是我最后的底牌。可我总想哄得夫人心甘情愿嫁给我。” 纾妍听明白了:“打从一开始,大人就未打算放我离开?大人这是拿我当政敌对付?先礼后兵?” 裴珩沉默片刻,实话实说:“我鲜有好好活在这世上的政敌。我亦不会低声下气地哀求我的政敌,更加不会讨好我政敌的家人,我只会想法子让他们主动将我想要的东西送到我跟前,求我收下。” 他的坦诚让纾妍无言以对。 裴珩伸手将她搂入怀中,“昨夜我很想见你,可又不能随意地来见你,只能在书房枯坐坐到天明,脑海里不断地浮现过去三年之事。第一次见你,第一次抱你,第一次与你敦伦,第一次吻你,那些事当时不觉得如何,如今想起来,心疼得厉害。夫人,我今年二十有八,夫人年纪小,尚不觉得,到了我这个年纪,只觉得光阴似箭,有时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年就过去了。” “若我与夫人年纪相仿,我愿意慢慢地等夫人回心转意。但我的年纪不允许我等下去,夫人爱好年轻力壮的美貌少年,可我只会一日比一日更老,有些事也会越来越力不从心。我不愿再这样耽搁下去。” “我是个实际的人,不愿意浪费我余生能够与夫人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想一回到家就看见夫人。想用饭时,有夫人一起,想晚上睡觉时,半夜醒来,就能够摸到夫人在我身侧。” “夫人,就请看着孩子的份上,再嫁给我一回,好不好?” 纾妍紧紧地闭着眼,泪珠不断地滚落。 她很喜欢他。 喜欢到,只要他靠近自己,只要听到他的声音,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就会怦然心动。 想要亲亲他,抱抱他,向他撒娇,与他做男女之间最亲密之事。 每回当他靠近,她需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够迫使自己不被他诱惑。 甚至哪怕她认为他喜欢的是十五岁的“霓霓”,她心里对他的喜欢都没法子减少半分。 她亦明白,往后余生,她再也无法像喜欢他一样,去喜欢一个人。 但只要她一想到他对自己的喜欢不够纯粹,她心里就没办法不怨恨他。 怀揣着这样的怨恨,又怎能与他长久做夫妻。 她哽咽:“倘若我不答应,大人就要拿圣旨逼婚吗?” 裴珩温柔吻去她眼角的泪珠,“我不敢。” 纾妍偏过脸:“大人步步为营,还有什么不敢的!” 裴珩:“我不敢的事情有许多。原先我还能用身体诱惑夫人,如今夫人有孕,我哪里还敢碰夫人。” 纾妍见他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羞得满面通红。 他怎好意思说出口的! 她忍不住问:“假如我无身孕,大人今日还会来提亲吗?” 他正色道:“于我而言,孩子不及夫人在我心里十分之一,但却是提亲的最好借口。” 纾妍听不得这话:“他都还未出生,大人就利用他!” 裴珩亲亲的唇:“这不是利用,是天时地利人和。我未想过那么快让夫人有孕。我原本打算过两年再要孩子。” 纾妍又何曾想过两人会有孩子…… 裴珩温声哄道:“夫人身子弱,如今有孕,便是为了孩子,也不能够出远门。等夫人生下孩子,心中还是恨我,怨我,到那时,我亲自送夫人去岭南,好不好?” 纾妍泪眼婆娑:“大人在我这儿已经毫无信用!” 当时失忆,他也说亲自将她送回家中,结果呢! 待到生下孩子,他定会说,孩子还小,需要母亲,请她再留一留。 她爹爹说得对,他就是一只贯会玩弄人心的千年老狐狸! “那就让我们重新建立信任。” 裴珩起身,掀开鸦青色衣袍,单膝跪在她跟前:“请夫人再嫁裴九一回!” 纾妍哪能想到他会如此,立刻慌了,赶紧伸手扶他。 容颜如玉的男人岿然不动,眸光灼灼:“夫人可答应?” 他这样简直比拿圣旨逼婚还要可怕! 纾妍正不知如何是好,房门突然被推开,一堆人站在门口,显然是在偷听。 纾妍的面颊登时烧得滚烫,不知所措地看向前夫,生怕怕他一个男人会觉得难堪。 谁知他神色如常,脸皮都未红一下,起身向她父亲见礼。 沈清轻咳一声:“我方才看了日子,我觉得下个月就不错。” 这是同意婚事的意思。 纾妍:“……” 她这个当事人还未答应! 裴珩立刻再次见礼,郑重承诺道:“多谢岳父大人成全!小婿一定会好好待她! 宁王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揶揄:“没想到我这头一回做媒人,竟如此顺当!怀谨,待会儿可得好好酬谢我这个媒人!” 宁氏也笑:“好好好,我这就去让人准备酒席待客!” 沈括:“妹夫,待会儿咱们吃两杯。” 裴珩矜持颔首:“也好。”又向宁王作揖道谢。 唯独云阳县主一言难尽的看了一眼长子。 果然,天底下的男人关起门来全都一个样! 不过…… 她神情和蔼地对纾妍说:“你好好养身子。” 对于她的示好,纾妍十分地不习惯,礼貌性点头。 一群人离去。 房门再次关上,屋子里静悄悄一片。 纾妍觑向前夫,实在好奇:“大人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前夫:“自然会。” 纾妍实在没瞧出来他哪点会。 她甚至都怀疑他这个人是否在人前失态过。 她眸光幽幽:“大人方才该不会是故意跪给他们瞧的?” “为夫没那种嗜好。” 他在她身旁坐下,灼热的唇贴在她唇上,“不过行事时,跪一跪,也颇有情趣,每每夫人跪在我跟前,我总是情难自已……” 纾妍的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他口中所说的画面,面颊红得滴血。 这只不要脸的老狐狸! 他亲了她好一会儿,终于松开她的唇,大手小心翼翼抚摸着她平坦的小腹:“感觉如何?” 提及宝宝,纾妍的心瞬间柔和:“还没什么感觉,姨母说要等四个月左右才会有胎动。” 对于这个孩子,裴珩更多的却是忧虑:“明日一早我让秦院首过来为夫人诊脉。” 纾妍感到丢人:“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知晓我有孕?” 裴珩安抚她:“秦院首不会乱说话。夫人放心,我们成婚前,绝不会有人知晓夫人有孕。” 孕期的女子心思敏感。 纾妍望着眼前的男人:“大人是不是不喜欢他?” 他似乎一点儿都未因为她有孕而感到喜悦。 裴珩:“我怎会不喜欢他,但比起他,更重要的是你的身子。” 纾妍小声嘟哝:“大人这张嘴是抹了蜜吗?” 裴珩将她搂入怀中,“我是有感而发。” 纾妍不信! 她咬了咬唇:“县主她,怎会来?” 裴珩:“她得知夫人有了身子,激动得一夜未睡,天未亮就催促我来提亲。” 怪不得。 纾妍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 裴珩:“夫人,可答应了?” 纾妍:“我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如今就连她爹爹都站在他这一边。 宁王给他做媒,天子赐婚。 她如果现在不答应,都显得她这个人不识好歹。 裴珩:“可我还是希望夫人能够心甘情愿。” 纾妍不语,把脸埋进他温热的颈窝。 半晌,她哽咽:“裴九郎,你就会欺负我!” 他轻抚着她的背,嗓音低沉温柔:“以后裴九任凭夫人处置,任打任骂,绝不还手。也会在床上好好服侍夫人,满足夫人,必定不会叫夫人后悔。” 纾妍:“……” 这不要脸的老男人! * 当朝首辅与沈将军之女沈六姑娘复婚的消息次日便传遍全帝都,大街小巷无不议论此事。 一切都很好,可纾妍却高兴不起来。 这日,天气晴朗,心情烦闷的纾妍去了铺子。 笑娘一见到她来,赶紧跑来同她八卦。 笑娘:“听说裴阁老为娶前妻,苦苦哀求许久,才求得她回心转意……” 纾妍:“哪有那么夸张。” 前夫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 “你没见过,你怎知晓?”笑娘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这沈六小姐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勾得裴阁老那样的男人不惜放下身段。”说完,双眼直勾勾盯着纾妍,“除非她长成你这般,性子也有你这般好,否则我不服气!” 纾妍弯着眼睫笑:“兴许真跟我差不多。” 笑娘咯咯笑起来:“那我服气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铺子的生意,笑娘好奇:“对了,你同你那前夫如何了?” 纾妍:“就那样。” 笑娘:“不打算复婚?” 纾妍:“正在筹备婚礼。” 笑娘惊讶:“真的?” 纾妍颔首,邀请她:“你可愿意去吃席?” 她来帝都那么久,真心与她结交的也只有笑娘与沈星移。 只可惜沈星移早已离开帝都,她虽写信告知对方此事,但她肯定来不了。 “去!”笑娘笑眯眯,“姐姐到时送你一份大礼!对了,你前夫是哪一家的郎君?家世如何?” 纾妍正欲回答,一辆华丽的马车在铺子门前停下,前夫自马车里下来。 他实在太扎眼,光是往那儿一站,就有不少人朝他望去。 纾妍头疼。 她才出来不到两刻钟的功夫,他怎又来了? 笑娘一脸艳羡:“这样的打着灯笼都难找,你可看紧些,别再轻易和离了。” 纾妍心想她就算想和离,他也肯同意才行。 纾妍不想前夫入铺子,“我先走了,过两日让人给你送请柬。” 笑娘:“你还没说你夫君究竟是哪家的?” 纾妍:“我前夫姓裴,我姓沈,在家中行六。” “我知你姓沈——” 笑娘随即瞪大了眼睛。 直到纾妍上了马车,笑娘重重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她的老天爷,她居然跟首辅夫人做了朋友! 完了,她还当着人家面,说藏了人家男人的画像! 不过,这俩人也太相配了吧! * “我不是说我自己会回去,大人怎又来了?” “不过顺路罢了。” 裴珩将小妻子抱坐在腿上,将袖中的果脯取出来,捻了一颗送到她嘴边。 一股子又酸又甜的气味弥漫开来。 纾妍惬意地眯起眼睛。 裴珩:“有那么好吃?” 纾妍“嗯”了一声:“大人尝尝就知道。” 裴珩吃不下这样酸的东西,大手抚摸着她平坦的小腹,“今日感觉如何?” “挺好的。” 提及孩子,纾妍眼里的柔意简直要溢出来,有说不完的话。 “大人,你说他是男是女?” 裴珩:“都好。不过,夫人几时能换个称呼?” 纾妍:“裴叔叔?裴不许?” 话音刚落,前夫一把捏住她的下颌,用力地吻她的唇。 她刚吃过杏脯,口中又酸又甜。 裴珩将她的口腔细细舔了一遍,直到她喘不过气,他松开她的唇,洁白的指腹抹去她唇上的水痕,嗓音喑哑:“不好。 乌瞳氤氲的女子趴在他怀里小口喘气,并不回应。 她知他想听什么,可不知为何,她偏偏不愿。 她明明很喜欢他的。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制作精美的请柬:“看看如何?” 纾妍接过来认真看了一遍,认出上头的字是他亲手所书。 纾妍:“让旁人写也是一样的。” 他这样忙,何必要做这种小事。 裴珩:“费不了多少时间。” 纾妍都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都第二次成婚,她觉得一切从简就好,免得旁人在背后议论他。 可他不肯,说上回成婚太仓促,非要好好地补回来。 他见她不作声,未再继续这个话题,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纾妍舒服地窝在他怀中,眼皮子开始打架。 等到她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被他抱下马车。 姨母,爹爹等人也在。 纾妍羞红了脸,赶紧要下来,他却不许,面不改色地抱她回房。 两人入了房后,她忍不住小声抱怨:“大人下回莫要当着我爹爹他们的面抱我。” 他怎么一点儿都不会不好意思? 是因为年纪大的缘故吗? 可她爹爹比他年纪大多了,每回看见他抱她,爹爹都脸红。 他“嗯”了一声:“下回不抱了。” 纾妍才不信。 下回他又是如此。 他亲亲她的面颊:“我还有事要忙,夜里我再过来。” 纾妍:“外头天寒地冻,大人夜里莫要来回跑,免得伤了身子。” 裴珩伸手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我知夫人这婚成得不情愿,可我还是恨不得立刻就将夫人娶回家!” 纾妍把脸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里,双手缠住他劲瘦的腰。 他抱了她许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是夜。 纾妍坐在房中发呆,就连宁氏入内都未发现。 宁氏伸手摸摸她的头,一脸担忧:“怎闷闷不乐,两人吵架了?” 纾妍摇头:“他待我很好。” 平心而论,这世上怕是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有他那样疼她的男子。 可她心里就是不舒服。 宁氏:“那是因为云阳县主?” 纾妍:“不是,她现在待我极好。” 自打知晓她有孕后,云阳县主隔三差五就派人送补品来。 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心里都要憋出病来,难以启齿:“其实,他心里娶的根本就不是我。” 宁氏不解其意。 纾妍将失忆后那段日子发生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的说与她听。 末了,有些愤然,“我上回问他愿不愿意为我死,他毫不犹豫地说不会。我其实就是问一问,怎么会舍得他为我死,他却哄都不肯哄我!但他为了十五岁的霓霓,什么都肯做!” “他看似对我极好,但是,所有的事情他有游刃有余,连哄我都是!” “我们认识也算几年,我都不曾见过他害羞!” “最可气的是我明知他想要娶的人,心里哄的人并不是我,我还一而再再而三上当受骗!” 宁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纾妍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姨母,我是不是很小气?” 宁氏摇头:“那他对着十五岁的霓霓害羞过?” 纾妍想了想,摇头。 无论是她,还是“霓霓”,他都是这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宁氏:“那承诺愿意为霓霓去死?” 纾妍:“那倒也没有。但他就是喜欢她!什么都愿意哄着她!我与他成婚三年,他都不曾说喜欢我,可他认识她几个月,就非她不娶了!” 宁氏:“妍妍有无想过,也许是因为妍妍是他的妻子,所以打从一开始,他才愿意哄着十五岁的霓霓呢?” 纾妍不语。 这话老狐狸确实说过。 宁氏:“姨母说句公道话,妍妍难道不是打从一开始就在哄他?妍妍认为自己在向他报恩,所以对他百般容忍,可两夫妻过日子,若是其中一方一味隐忍退让,本就容易出问题。若是妍妍打从一开始,就向他坦诚自己的感受,以妍妍对他的了解,他会如何?” 纾妍不知。 她很茫然。 宁氏:“再者,他那样聪明的人,若非自己心里想,有一万种想要报恩的法子,为何非要答应娶妍妍?”顿了顿,又道:“其实你爹爹当日写信给他时,对于他能够娶你这件事并未抱太大希望,不过变相要求他保住你。当婚事传来岭南时,你爹爹非常意外。因为你爹爹觉得,他那样一个醉心政治前途与家族荣耀,智近乎妖的男人未必愿意娶一个对自己毫无助力,甚至还是拖累的女子。” 纾妍愣住。 她不知怎的想起当日他主动提出娶她的情景。 那时她孤身飘零在帝都,求助无门,心灰意冷下,打算去岭南,无论生死,都要与家人一起。 他却将她拦下来。 “你父亲要我娶你,你若不嫌弃我年长你许多,咱们就成婚吧。” 宁氏忽然幽幽叹了一口气:“有时姨母很羡慕妍妍,若是有男人这样对我,我才不管他心里想的是谁,先嫁了再说。” 纾妍不禁被她逗笑:“我爹爹都肯为姨母把胡须剃了,难道对姨母不好吗?” “别提了,他哪是为我!”宁氏抱怨,“岭南潮湿,再加上住的环境不好,每几日他那把浓密的胡须就生了跳蚤,痒得实在厉害,还连累我头发上生了不少,我忍无可忍,说他要是不肯剃,就去跟你哥哥一个屋。你哥哥不同意,说他宁愿去外头搭个棚子。你爹爹一气之下,拿剪刀剪得干干净净。” 纾妍万万想不到是这个缘由,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宁氏也笑:“你看,就是这样小的一个缘由,剃掉了他留了十几年的宝贝胡须。” 纾妍止住笑,抱住她的胳膊:“那姨母,这些年心里有无不舒服?” 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的夫君心里永远记着别的女子,哪怕那个女子是她自己,她都非常不舒服。 宁氏想了许久,柔声道:“我认识你爹爹时,还不到十岁,在我眼里他就是生得非常漂亮的姐夫,是姐姐最爱的人。后来我带着你去青州寻亲时,他的胡子已经留到心口。我们成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改口。” “我喜欢上他后,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可也正因如此,我才觉得他好。妍妍,有时,夫妻之间过日子,不能那么较真。假如我心里一直想着你爹爹心里始终爱的是姐姐,那往后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一个男人,深爱亡妻没错。” 纾妍没想到她心里竟这样想,问出了心里埋藏许久的问题:“姨母会不会怪我从来唤您一声母亲?” 宁氏伸手摸摸她的头:“难道妍妍不唤我一声母亲,就不是我女儿吗?” 纾妍嘴巴张了张,眼泪夺眶而出。 她从三四岁被姨母养到十几岁,在她眼里,姨母与她的母亲无任何区别。 她不想改口,只是害怕遗忘母亲。 “好了,都要做母亲的人,不能总哭,”宁氏替她擦干眼泪,“要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明日我带你去找上回那个算命先生问一问,也许他有法子呢。” 纾妍“嗯”了一声。 * 翌日。 纾妍特地起了个早。 城隍庙在城西,离家大约两刻钟的功夫。 行至半路时,车窗外突然传来嘈杂声,马车也停下来, 宁氏:“发生何事?” 车夫道:“前面工部的差役正在拆屋子,马车不好通行。” 宁氏想着也不过片刻的路程,决定与纾妍走过去。 两个人下了马车,果然见工部的衙役扛着铁锹等工具拆一旁的庙宇。 那些衙役图省事,未作任何防护,有些危墙足有一丈多高,摇摇欲坠,很是吓人。 宁氏紧紧握着纾妍的手,牵着她绕道而行。 谁知这时,马儿突然受到惊吓,朝危墙奔去。 那马夫拉不住,见势不好,当场跳车。 与此同时,纾妍对面的一面一丈多高的围墙轰然倒塌,震得大地为之一颤。 * 户部。 刘侍郎一入裴阁老的书房,就见裴阁老正在伏案写大婚请柬。 帝都谁人不知,裴阁老惜字如金,千金难求,没想到竟然亲手写大婚请柬。 这是得多高兴? 他汇报完政务后,眸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叠红彤彤的请柬。 裴阁老成婚,一定会请他们这些同僚。 那他提前讨要一份请柬不过分吧? 思及此,他笑道:“下官能否厚着脸皮向裴阁老讨要一杯喜酒吃?” 谁知裴阁老竟数了十几份请柬都拿给他:“请刘侍郎替我分给诸君。” 刘侍郎受宠若惊地应了“是”。 刘侍郎出去后,裴珩吩咐书墨:“派人将其余的请柬分发去各部。” 书墨忙应了声“是”。 裴珩决定回去瞧瞧小妻子。 小妻子自从有孕后,格外地嗜酸,经过西街时,他还特地买了杏脯。 正打算上马车,尽头传来一声巨响,像是高楼倒塌的声音,紧接着有人大喊“砸死人了”。 裴珩:“去瞧瞧发生何事?” 书墨赶紧过去,片刻的功夫去而复返,道:“是工部的差役们再拆迁,听围观的百姓说,工部的人连最基本的防护措施都没做,近日有不少百姓路过时被掉落的房梁等物砸到,就在刚才,一辆失控的马车被砸碎了。” 裴珩眉头紧蹙,大步朝前方城隍庙走去。 果然,刚靠近,就听见有人议论:“太可怜了,都砸成肉饼了。” “谁说不是呢。听说是沈将军家的家眷呢。还真是可怜,砸成这样。” 裴珩闻言,一把扒开人群,只见一堆废墟下埋葬一辆马车,上头还刻着沈家家徽。 他一把抓住那人,厉声问:“马车里坐的是谁?” 那人被他吓得半死,哆哆嗦嗦:“是,是一个生得极美的小姐,好像叫什么妍妍。” 一向从容不迫的男人裴珩甩开那人,疾步朝废墟跑去。 这几日一直下雪,到处白雪皑皑。 裴珩举目四望,周遭断壁残垣,沙砾堆积,残雪半掩,独独不见他的妻,唯有一辆马车被砸得七零八落,就连里头的物件也散碎一地。 其中一个绯红布偶娃娃,正是前两日他买来哄小妻子的。 他知她嫁得不情愿,总想哄一哄她高兴。 一瞬间,男人洁白似玉的面颊涨得通红,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书墨大骇:“公子!” * 周遭的人乍瞧见一身着墨狐大氅,生得神仙似的美貌郎君朝废墟中跑去,引起一阵骚动。 也不知那里头埋的是他什么人,他竟跪地徒手扒去那些土坷垃,不一会儿的功夫,满手的鲜血。 这时,有衙役扯着嗓子喊道:“墙快塌了,还不赶紧走!” 满脸泪的书墨伸手去拽自家公子,却被俨然已经神智不清的公子甩到一旁去。 嘴角不断溢出鲜血的男人徒劳地扒着土堆。 他们就要成婚了。 他所有的请柬都写好了。 他这回一定好好待她,必定叫她不后悔。 若她真不高兴成婚,他再等等就是。 * 纾妍被那堵突然倒塌的墙吓坏了,从城隍庙出来还心有余悸。 “工部的人实在太可恶,若是砸到人如何是好!” 宁氏也愤然:“真是不顾老百姓死活,我回去得同你爹爹说说才是!” 纾妍也觉得该说。 两人打算绕行,远远地听到方才轰然倒塌的地方议论纷纷。 “听说是娘子被砸死了!” “太可怜,好好的人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就疯了,那墙都快塌了,仆人拉都拉不走!” 纾妍一听说砸死人,心里一惊,护着肚子挤过人群,打算制止那些人。 谁知待瞧清楚那个“疯子”,整个人呆住。 一向爱洁的男人跪在废墟里,满手鲜血的扒着土坷垃,像疯了一样。 宁氏惊诧:“姑爷这是怎么了?” 眼看着那堵危墙就要倒塌,心急如焚的纾妍急急过去。 书墨一见到她来,立刻冲自家公子喊道:“公子快看,娘子还活着!” 男人回头,一滴泪自他血红的眼眶坠落。 “别过来!站在原地别动!” 形容狼狈的男人几乎立刻起身,朝小妻子飞奔而去。 几个衙役再也撑不住,手一松,那面墙轰然倒塌。 与此同时,裴珩伸出那双鲜血淋漓的手捂住小妻子的耳朵。 脚下的大地微微颤动,那一瞬间,世界仿佛静止,纾妍耳朵里听见的全都是她夫君急促的喘息声,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他说,他绝对不会为她要死要活,可当危难来临,他却毫不犹豫地奔赴她身边。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她的夫君终于松开手,颤抖着血淋淋的手抚摸着她雪白光洁的脸蛋,嗓音嘶哑:“怎出来都不与我说一声?我很担心你。” 纾妍拿出帕子擦试着他脸上的血渍与灰尘,哽咽:“我下回出门一定同官人说一声。” 他怔了一下,随即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过了许久,终于恢复平静的男人松开自己的小妻子,将袖中的杏脯取出来递到她手中:“夫人等我片刻,我处理一些事情。” 纾妍应了声“好”,乖乖地站在原地等他。 裴珩大步行到那群衙役前:“谁准你们不设任何防护就这样动工?” 他虽面色平静,但气势迫人。 这样动工确实不合规。 一群衙役不知他是谁,已经吓得双股战战,扑通跪了一地。 * 不远处的纾妍一直傻笑。 宁氏担忧:“妍妍无事吧?” 纾妍眼睛亮晶晶:“我从前一直觉得他这副冷静,从容,不近人情,高高在上的样子特别讨厌,但我现在觉得他好迷人。” 宁氏:“……” 半刻钟后,已经处理好事情的裴珩行到小妻子跟前,与宁氏寒暄过后,问:“可买完东西了,若是买完,咱们回家好不好?我饿了。” 纾妍乖乖地“嗯”了一声,把手递给他。 他手上的血已经凝固,她也只敢轻轻地握住他的一根手指。 这时,天上又下起雪来。 宁氏与纾妍的马车早已被埋在废墟中,裴珩安排宁氏先行上自己的马车,自己则在小妻子的要求下,与她在雪中漫步。 两人的脸上都有血,尤其是纾妍,好好的雪白脸蛋被夫君涂花了,惹得来往的行人不断朝朝他们偷来异样的眼光。 她浑然不在意,只字不提他发疯一事,将工部害百姓受伤一事细细说与他听。 “那些人图省事害苦旁人,官人这回一定要好好整治他们才对!” 裴珩“嗯”了一声:“我已经让人通知工部尚书来见我,书墨也去统计因此事受伤的百姓,界时予以补偿。” 纾妍:“官人真好。” 裴珩:“今日出来买什么?” 纾妍:“算命。算命先生说我命中必有一劫。” 裴珩:“像这种骗子的话莫要相信,我明日让衙役收了他的摊子。” 纾妍:“可他说我会因此遇贵人,还说我会与我的贵人长命百岁,白首到老,生一堆小娃娃。” 裴珩:“偶尔信一两回也无妨。不过孩子哭起来太烦人,一个就够了,不拘着男女。” 纾妍:“好。” 裴珩:“请柬我已经写好,也分发下去。” 纾妍:“留一张给我,我要邀请朋友。” 裴珩:“男的女的?男的就莫要请,以后都不许同他说话。” 纾妍:“隔壁的李掌柜。” 裴珩:“我已经留了,待会儿回家拿给夫人。” 纾妍:“官人,其实我很喜欢霓霓二字,我觉得很适合我。” 姨母说得对,两夫妻过日子,不必事事计较。 十五岁的霓霓也好,十八岁的妍妍也罢,都是她。 也只有她。 而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那就够了。 许久,他应了声“好”:“今日晌午吃什么?” “姨母炖了鸡汤,可我不想吃,我想吃糖葫芦。” “不许吃那些。” “就一根。” “……只吃一颗。” “两颗!” “下不为例!” “好。” 没关系,到了明日,他又有下不为例。 于她,他总有“下不为例”。 雪越下越大,他生怕她冻着,用身上的大氅将她紧紧地裹在怀里,朝家的方向走去。 雪地上留下一大一小,一深一浅两串脚印。 不出片刻的功夫,又被新落下的雪粒子填满。 又是崭新的面貌。 【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