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人海》
3. 第二章
第二章
不过两秒,江进就将烟叼在嘴里,走向监控屏幕下面的矮柜。
这是包厢里唯一一组柜子,柜门打开,里面果然有一个医药箱。
“你干什么?老实点!”陈涌说。
江进没有理会陈涌,将医药箱打开,扫了一眼躺在地上还算清醒的保镖阿风,以及他受伤的大腿:“腿还有知觉吗?”
阿风摇了下头。
江进的眼睛因为烟雾而半眯着:“我一只手不方便,你帮我。”
说话间,江进扯开一卷止血绷带,并用剪刀剪开。
陈涌竟没有阻止,也不怕江进拿剪子反攻。或许陈涌真没把江进看在眼里,就坐在茶几上点了根烟,看着江进包扎,同时猜测江进的身份。
陈涌说:“一点血死不了,而且是腿,又不是腰子。”
江进没回头,嘴上回:“大腿失血过多会引起冻伤,还有多方面的负面影响,比如休克,神经损伤,肢体功能丧失,甚至是截肢、死亡。我知道你是个讲义气的人,外面的人都尊称你一声‘陈哥’,你应该不想背一条无辜者的命。”
“讲义气”这三个字陈涌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这令他抽烟的动作一顿。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允许江进进门,他原本想的是逼方卉进来跟他谈,再让方卉下令给财务打款。
但方卉很聪明,她虽然担心李胜权,却不会傻得将自己搭进来。
就在僵持的时候江进出现了,江进是这几个月以来陈涌遇到的唯一一个替他想主意的人——虽然江进的主意听上去很不靠谱,但陈涌确实考虑过。而其他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着急划清界限,就是催他还钱。
“什么义气,我跟人讲,人不跟我讲,我就是被这几个字绑架了才会有今天!”陈涌的语气夹杂着愤恨和自责。
江进已经站起身,正面迎向陈涌:“我知道你和李胜权曾亲如兄弟,因为钱反目了。但你的债务问题,不是李胜权造成的。”
“操!”陈涌的情绪又升了起来,“就是他造成的!他说要帮我,可他做了什么?他拿了那些人的好处,躲着我不见我,想看我死!”
“哦,原来是他出卖了你。”江进点头,“这么说你今天来是来讨说法的。”
“我想知道,我拿他当最好的兄弟,他为什么这么对我!”
“陈哥,请你相信我们,我们一直都想帮你啊!”方卉在门外喊叫着。
“你在背后挑拨了什么,以为我不知道?”陈涌回道。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你不要忘了,权哥是你的朋友,他是你最后的退路了!”
“是朋友会拿刀子扎我?!”陈涌亮出受伤的那只手。
“要包扎吗?”江进一手拿烟。
“这点伤犯不上,你先说说你的办法。”陈涌说。
“简单。”江进走向陈涌,却没有挨近,而是靠着一边墙。
陈涌虽然坐在茶几上抽烟,但他没有放松警惕,摆出的姿势攻守兼备,像是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猛兽。
江进笑着问:“你跟李胜权借多少钱?”
“不是借,是要。钱给了我,我和他的恩怨一笔勾销。”陈涌说,“二百万。”
这无疑是狮子大开口,江进却点了点头:“很合理。他居然不愿意?”
陈涌再次抬起受伤的手:看,这就是答案。
“那我让方卉打给你,你收了钱就放人,怎么样?”江进问。
陈涌并不容易忽悠:“她凭什么听你的?”
“那就要看她在不在乎李胜权的命。”江进话锋一转,“以你的估计,多久能到你账上?”
“真心给,不超过一小时。”陈涌说。
“要是超过了呢?”
“我就卸他一条胳膊。”
“嗯,我也是这么想。”江进好似完全站在陈涌一头,“你做好心理准备,我敢说这一小时你一毛钱都拿不到。因为方卉认定你不敢伤害李胜权。”
“给,我们一定给!”这时说话的是李胜权。
李胜权观望了好一会儿,实在看不出来江进的来路,但他确定江进是来帮忙的,也成功取得陈涌一点“信任”。
陈涌这个人有个特点,只要坐下来点了根对方递过来的烟,就算是给面子,可以谈。
江进却好像没听到李胜权的话一般,而陈涌是听多了,懒得搭理他。
只听江进说:“你不信,就等一小时。但阿风不知道等不等得了,他的伤口需要缝针。”
“叫人送针线进来。”陈涌并不上当。
江进点头:“也好。但为了节省时间,我建议你现在就卸掉他一条胳膊,以免方卉真看轻你。”
陈涌的烟已经抽完了,闻言便将烟屁股按在茶几上,若有所思地看向李胜权。
李胜权急道:“你是来帮我的,不是来害我的!”
可李胜权不敢大力挣扎,他身上扎了好几刀,虽不在要害,却很疼。
江进也看了过去:“你挨了几刀,居然还不让方卉放款。是扎得不够狠呢,还是你也认为陈哥不敢下狠手?”
“放,这就放,立马放!”李胜权努力撑起上半身,朝着门口喊道,“快,给他打钱,快点!”
方卉的声音传了进来:“我这就安排,最多半小时,不,十五分钟!”
陈涌听了,原本紧绷的脸色微微松下来,可他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江进扫过陈涌略显狐疑的神色,朝他走了两步,陈涌并没有过多防备,只听江进边靠近边“挑拨”:“你说以他们的为人,会不会耍花样?”
陈涌对上江进的目光,摇了下头:“我不知道。”
江进微笑着道出最坏结果:“只要钱到你账面,你出了这个门口,他们就会将监控录像送去派出所,警方会以绑架勒索的名义逮捕你。这么大的功劳没有人会拒绝,而且证据确凿,节省很多调查成本。当然,这和我开始提供的办法结果差不多,同样是坐牢。唯一的差别是,你会被曾经的好兄弟再出卖一次。他们两口子还会在背后蛐蛐你,嘲笑你是个笨蛋。”
陈涌沉下脸来,江进三言两语就说服他相信,李胜权和方卉一定会这么干——李胜权在办公室里攻击他的嘴脸,还有那些伤人的话,已经斩断了他们之间最后一点情义。
“那你说怎么办?”陈涌问。
江进说:“其实今天无论是你拿着钱走出门口,还是现在就收手,结果都是被动挨打。李胜权既然能忘恩负义,今天的事一定会找机会报复。就算你一念之仁放了他,他也不会放过你。不如趁现在先拿他出口气,反正这个屋子没有监控——李胜权伤你在先,你不过是正当防卫,没想到李胜权骨头脆,打几下就折了。”
早在江进刚进来时就看过屏幕,夜总会几乎每一个房间都被收入在内,除了李胜权的办公室和这里。
陈涌点着头,脸色逐渐凶狠:“你说得对。钱我是拿不到了,但这个牢不能白坐,不能坐得太窝囊。我是得讨点利息。”
话落,陈涌起身转向李胜权,就像是在打量砧板上的鱼:“从哪儿下手?”
江进站在他旁边,挨得更近了:“随你高兴。不过伤情鉴定每差一级,刑期要差好几年。”
“内行啊,蹲过?哪个号?”短短几分钟陈涌已经单方面和江进建立起情谊。
“东区。”江进转了转脖子,又抬了抬没有打石膏的手臂,像是在舒展着筋骨,肩膀和脖颈处响起细微的“咔咔”声。
“东区?没听过啊。”陈涌又问,“编号多少?”
“东区甲十三号,市刑侦支队,编号033363,江进。”
话刚落,江进的拳头就挥向陈涌。
这一下陈涌属实没有料到,更加没有将江进放在眼里。
陈涌失策了,江进的拳头又快又准又狠。
拳头之后就是单手撑地飞踢。
陈涌反应已经算快了,第一时间找回自己的节奏,但这时已经进入江进“表演”的后半场。
整套动作短频快,躺在沙发上的李胜权虽然正面观战,眼睛却没跟上两人的速度,结束时李胜权只听到一声脆响,原本裹在江进右手上的石膏碎裂了。
陈涌故意攻击江进受伤的手,按照正常情况来说,江进会疼得整只手麻痹,一旦动作迟缓,陈涌正好可以反制。
事实却是,江进的右手的确有一瞬间动不了,但他早有预判,身体就势借着陈涌的动作反向压制。
陈涌的确力气大,但江进不仅“油滑”还很狡猾,专挑人体最“软”的地方猛戳。他不需要多大力气,只要精准击中死门即可,尤其是对付陈涌这种拳脚大开大合、招招到肉的,在开合之间一定会露出空隙。
陈涌倒下的时候半个身体没了知觉,当然这是一时的,但也足够了。
江进“嘶”了一声,表情终于有了龇牙咧嘴的走向,小心翼翼地活动右手,左手则将一直叼在嘴里的烟拿下来。
“靠!差点呛死。”
这事儿最终还是惊动了市局,报案人是陈涌的女儿。
陈涌的妻子走得早,女儿知道陈涌今天要去找李胜权要钱,见陈涌进去夜总会一个多小时都没出来,后来又见一男一女神色匆匆地从后门进去。
陈涌女儿认识那对男女,前几年陈涌在外面打架受伤,说不能去医院,就将这对男女找来家里——他们是无牌照的医生、护士。
陈涌女儿心里没底,犹豫再三还是去了派出所,并将在大门口和后门拍到的照片交给民警。
正好所里有个已经退休的前所长,如今被返聘为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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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照片上一眼就认出江进,一个电话就打到市局。
此时的江进正坐在沙发上。
李胜权依然被绑着,但已经被江进扶了起来。
坐在江进另一边的是陈涌,陈涌还没有缓过来,不仅印堂发黑,气色中还透出一点苍白。
包厢门半开着,方卉等人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前,都吃不准这唱的哪出,怎么刚才还要砍要杀的,这会儿就“齐坐一堂”了?
方卉反应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将保镖阿风抬出去。
警察赶到前一分钟,江进正“装逼”到尽兴处:“我今天本来不想打人,你们也看到了,我是伤残人士。医生也叫我多休息,多喝水,心平气和才好得快。其实我都听进去了,但是耳朵听了,拳头没有听,我也没有办法。”
江进拿起烟,递向陈涌。
陈涌抽出一根,江进给他点上:“他是个白眼狼,你跟他要二百万,是你太天真。就算上了法庭,法官也没法判救命之恩该回报多少,因为情义是无价的。”
陈涌吸了口烟,缓慢点了下头,却不知道是认同哪一句。
江进又将一根烟塞进李胜权嘴里,边点火边说:“你这么做人,活该你发财,因为不要脸嘛。但从今以后没有人会服你。你跟人谈生意,人家会防着你,你出了事,没有人再帮你。但你若无条件给他二百万,不耍心眼儿,从此以后他逢人就得帮你做宣传,说你有情有义。那二百万就是广告费,将来能十倍赚回来。”
最后一根烟,江进放进自己嘴里,刚要点,打火机就被陈涌接了过去。
江进没矫情,歪着头接了火,呼出一口问:“我说得对不对?”
“对。”陈涌接道,从拳头到头脑,再到人品,全都认同。
李胜权脸色不佳,不接茬儿,直到江进和陈涌一起看他,他才点了下头,闷声说:“对……”
隔了几秒,李胜权憋不住问:“您……真是警察?”
江进斜眼看他,微笑:“我像么?”
李胜权摇头,陈涌也是一脸疑惑。
如今想来,刚才报上警号那一串操作,倒像是在诈他。这主儿一定常进派出所,学起警察那套像模像样,快速报出编号真有一瞬间能唬住人。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不守规矩的。再说当警察的,执行任务之前不都得先亮明身份吗?
江进笑了笑,看向前方的监控屏幕,刚好看到在门口停下的警车,说:“陈涌这人拳头硬,但心里软。要是换一个有仇报仇的主儿,今天只要将一包东西留在你办公室,再报警说有毒品交集,你说结果会怎么样?”
李胜权一个激灵,看着陈涌,眼睛里是后怕:“陈哥不是这样的人。”
陈涌也盯着他:“我当然不是。”
江进扬起下巴,示意两人看监控:“待会儿都知道怎么说吧?”
李胜权说:“我就说是大家开个玩笑,玩急了。”
江进轻笑:“什么玩笑要捆绑,还要扎刀子?”
“害,我是变态呗。”
陈涌说:“出卖我的事,你记得给我一个交代。”
李胜权接:“等出局子,我一定解释清楚。”
陈涌终于点头。
江进站起身:“放心吧,你俩最多是‘轻微伤’,性质就是互殴。罚款、赔钱、行政拘留。嘶,我这手就比较麻烦了。”
“额,伤情鉴定那边……要不要找人疏通一下?”李胜权建议道。
江进侧头:“你有门路?”
陈涌也看向李胜权,李胜权声音很低:“也不是没有,就是得花点钱。”
江进挑了挑眉,还来不及问,外面就响起一阵嘈杂声——方卉拦不住,市局的人已经来到外场。
江进又看向包厢门口,直到门前出现一道身影。
那是个女人,眉目透着英气,眼神冷漠直接,短发梳得整齐,身着警服,一手提着铝合金箱子。
女人平静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将现场和诡异的氛围尽收眼底,最终看向江进,第一句就是:“你搞什么?”
江进笑了:“听说这里有点小矛盾,我来为人民服务。”
这一幕给陈涌和李胜权看不明白了,陈涌站起来问:“等等,你真是警察?”
江进没接茬儿,仍是笑。
女人扫过陈涌:“江进,前刑侦支队副队长,因有伤在身,目前在休假。”
“是停职。”江进指着自己的胳膊说,“上头要我去档案科,我不想去,可惜伤快好了,不去不行。没想到今天会有‘意外收获’,这假还得延长。”
女人看向他的目光透着警告:“今天的报告我来写。你配合点,别给我惹麻烦。”
江进笑出声:“我也给你们介绍一下,戚沨,法医出身,也是现任的刑侦支队副队长。”
4. 第三章
第三章
夜总会的“暴力”事件不够立案标准,最终大事化小。
唯有江进被带回市局。
戚沨和江进坐在市局的食堂里,桌上摆着刚出炉的两道小炒,两碗米饭。
江进去窗口买了两杯咖啡回来,但戚沨没有碰:“待会儿要回去补眠。”
江进抿了一口咖啡:“难怪你今天火气这么大,一身的尸体味儿。刚从实验室出来?”
“熬了个大夜,上午写了三份报告,以为下午可以休息,却接到电话,说你在夜总会‘出事’了。”戚沨将手机放在桌面,语气平淡,“等你去了档案科,有的是时间查想查的人,不要再给我发这种微信。”
江进笑道:“不找你,我都不知道能找谁。而且写报告你很在行,这事儿有你参与,所有人都会觉得稳——戚沨最知道分寸,一定会把‘江进’那混球拉回正轨。”
“你也知道你脱离正轨了么?早点回头,这个位子还是你的。支队说过,你是他最看好的。”戚沨拿起筷子夹了两块肉,边吃边说。
“验完尸还这么有食欲。”
“正是因为验尸,才需要补充,这个时候会特别想吃肉。”
戚沨又连着吃了几口饭,完全不理会江进。
江进也不搭话,喝着咖啡,直到戚沨一碗饭下肚,江进面前的两个杯子也空了,戚沨这才放下筷子,说:“档案科只是暂时的。我什么时候做通你的思想工作,你什么时候就能回来。别再干出格的事,申请我帮你写,这样我也能专心法医实验室的工作”
因为肚子有了饱足感,戚沨的脸色没那么臭了,还一口气说了这么,江进知道这已经是戚沨表达欲的极限。
戚沨吃了七成饱,拿起旁边的那碗饭准备第二轮。
江进却问:“这算不算是职务贿赂?”
戚沨忍者翻白眼的冲动,等饭咽下去才说:“支队长让我问你,要这么一直混下去?”
原来的江进是市局人尽皆知的根正苗红,不仅家中大伯从政,父母亲戚几乎都是端坐“为人民服务”的要职。
江进是这一代最出色的,年纪轻轻就是支队副队,当然这不仅是因为家族渊源,也要他自己争气。前两年有个轰动一时的大案,牵扯春城不少名人,还有本地炙手可热的明星,江进率领的专案小组火速破案,支队的报告“吹”了两年。
但那件事没过多久,情况就急转直下。
江进的大伯因纪律问题被停职调查。接连数月,但凡与之相关、来往频密的都受到牵累。整件事牵出萝卜带出泥,越挖越有。而江进一家和大伯关系最近,江进的职务也因此停滞,直到调查结束。
几个月前,上头终于出了结果。
江进大伯一早就知道,他的事将来必会东窗事发,不能一家子搁进去,必须留一脉干净的。不是为了帮他争取宽大处理,只是为了家族延续——听说关键证据还是江进父母提供的,算是大义灭亲。
江进自然清白,可以回警队,但这事儿不能急,得一步步来,起码这一年不能回一线,于是就有了现在的“闲职”。目的是为了让他暂避锋芒,等大家差不多淡忘了,事情没那么敏感了,这个查案的好手还是要放在最合适的位置。
江进过去非常信奉程序正义,上头相信这一年“沉淀”是最好的历练。没想到事情平息才几个月,江进就像是被人夺舍似得性情大变。踩线、出格,几个月犯下的纪律处分顶过别人十年的过失。连性格也开始剑走偏锋,以前放在查案上智商,现在有一半都用在“欺上瞒下”。
这事儿别说是提拔过江进的是支队长,同窗戚沨也无法理解。
戚沨会说:“你不要连累我升职。”
江进则会问:“升得高,摔得狠,升那么高图什么?”
“图我乐意。那你拖后腿又图什么?”
“以前束缚多,活着累,一点性格不能有。见到的笑脸有几张是真的?现在人人都躲着我,反倒自在。”
进饭厅前江进的右手就重新包扎过了,但新伤加旧伤,没有一个月好不利索。
戚沨瞥了一眼他的手臂:“这个月别再惹事,我不想再替你善后。”
江进无所谓地笑笑,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你师傅的判决是不是该下来了?多少年?”
戚沨低头吃着饭,不接茬儿。
江进又道:“听说是你亲手抓的他,证据链也是你整理的,前后收集了三百页的材料,严丝合缝堪称教科书级别,是奔着要将他关一辈子去的。行动果敢,报告漂亮,难怪能记二等功,提拔到支队绝对站得住脚。有人问我,你的刑警资格是不是为了这一天才考的?”
戚沨咽下最后一口饭,吸了口气,说出今天最长的一段话:“如果你父母当初没有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要和你大伯共进退,你现在就不能坐在这里了。只有清除‘毒瘤’,我才能继续当法医。我走到今天不容易,绝不给人陪葬。别说是师傅,亲生父母也一样。”
江进点了几下头:“不愧是你。”
戚沨靠着椅背,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记不记得在学校的时候,第一堂毒品教育讲什么?”
江进接道:“所有吸毒者一开始都是因为好奇,都是从最‘不起眼’、程度最轻的毒品尝试。因为无知,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只是尝一下,不至于走上那条路。但结果,无一例外。”
戚沨扯出一点笑容,又很快消失:“你现在就很危险。尝到甜头,就会一直尝下去。你现在只是踩线,将来可能会犯罪——江进,别让我成为第一个抓同窗升职的。”
江进忍不住笑出声:“那就提前恭喜了,春城第一位女支队长。”
……
……
戚沨驱车离开市局,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市区某私立医院。
下午三点,戚沨来到住院部的单人病房。
病房里有一整套急救和护理仪器,窗帘大开,病床上躺着一个面容憔悴,已经瘦而见骨的女人。
戚沨知道,女人的气色和身体,比停尸间的尸体好不到哪儿去,区别只在于还有呼吸,有思考。
她只希望那一天不要太快来,多拖一天是一天。
戚沨先进洗手间洗了手,将袖子挽起来。
她现在的便服是新的,离开之前在市局休息室里快速冲了个澡,身上的味道已经小多了。
出来时,戚沨先将帘子拉好,倒了杯温水,折回床边,正打算叫醒女人。
没想到刚走近,女人就睁开眼,眼底还有些浑浊,看清是戚沨,扯出一个笑容。
戚沨跟着笑了:“吵醒你了?”
女人闭了下眼:“我一直在做梦,还梦到你。”
戚沨先是将病床的上半截升高,用勺子喂女人喝了几口水,便拉开棉被,解开女人的衣服,开始给女人擦拭身体。
戚沨的声音低而温柔,擦拭时仔细且利落,还时不时问女人“冷不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再喝点水”。
女人问起戚沨这几天的工作。
戚沨和声细语地说:“原本昨天就该过来,临时加了两‘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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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的,我的工资直接和‘件数’挂钩。我算过,去年是我入行以来的最高记录:九十三具尸体。这两天杂事也多,保险定损、医疗服务、伤情鉴定就像是商量好一起来,有个科研教学我推了,不然这会儿也过不来。”
女人微笑:“小斐这两天也忙,还给我换了新护工。”
戚沨问:“护工人呢,怎么没见到?为什么没有给你擦澡?”
女人说:“我说困,想睡一会儿,就让她出去了。”
戚沨将女人的衣服一件件穿好:“手脚也没有按摩吧?按摩不能停。即便天天按,肌肉也会萎缩,需要一天两次,帮助促进血液循环,防止肌肉坏死。”
“我已经没几天了。不要把你们的时间浪费在这里。”女人轻声道,听上去很平静。
戚沨动作微微一顿,又继续:“我知道出了一种新药,已经托朋友去问了。还有位老中医,听说他的家传针灸技法很厉害,让几百位患者脱离床榻,不过他人在外省,我想下个月把这几年积攒假都用了,咱们去一趟。”
女人叹了一口气,没有接话。
她知道说什么戚沨都不会听进去,说“不去”,戚沨和罗斐一定唱双簧,说“没用”,他们只会说“不试怎么知道没用”。
戚沨又道:“我和罗斐打过招呼了,他说他也去,衣食住行他的助理会安排。”
女人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们在这件事情上这么有默契,说到感情就总是吵架呢?”
戚沨垂着眼睛笑了笑:“记不记得那部电影《饮食男女》?”
女人意会:“你是说那里面的二姐?和前男友在一起就吵架,分手了反而能和谐相处。”
戚沨为女人盖好被子,脸不红气不喘:“谈感情,会对对方有要求,希望将对方塑造成更好的更符合自己想象的模样。然而没有人会因为他人改变,做真实的自己永远比做对方眼中的‘那个人’来得开心。我们彼此欣赏,希望对方改变,又希望对方开心,两种希望互相矛盾,所以……”
戚沨在支队很少会说这么多话,更不可能分享心情感悟、生活体验。
女人笑着说:“又搪塞我。我知道一定有个原因,只是不告诉我。”
“那你有问过他吗?”
“问过。在这件事情上,你们的反应惊人地一致。”
戚沨露出笑容,单手撑着头,看着女人:“姐,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是一个单纯而美好的愿望,可是看着戚沨充满期盼的目光,女人又不忍心泼冷水。身体是她的,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健康长寿,可瘫痪这件事已经宣告她的生命步入倒计时。
五年了,每一天都不容易。
……
同一天晚上,即将凌晨一点,罗斐来到市郊的一栋别墅。
因刚下过一场大雨,整个城市都弥漫着泥土和雨水的气味,空旷的街道还响着流水声,树枝被夜风吹动,落下来细细密密的雨滴。
罗斐进门时,许垚已经等在客厅,她煮了咖啡,刚倒出一杯。
许垚的助手小琴给罗斐备好拖鞋,接过罗斐手里的长柄雨伞。
罗斐拐进客厅,许垚将咖啡递给他,笑着说:“这么晚了还辛苦你跑这一趟,辛苦罗律师。”
这一听就是客套话,罗斐喝了口咖啡,说:“时间越晚,事情越急,收费会越高。多谢关照才是。”
许垚收了笑,指着沙发:“坐吧,小琴会先将事情讲清楚。待会儿安排你见当事人,尸体放在地下室的冰柜。我们很小心,没有直接接触。”
5. 第四章
第四章
时间有限,小琴来不及问当事人李蕙娜更多事,只能描述个大概。
李蕙娜由于常年遭受家庭暴力,造成身体多处损伤,在今天终于爆发,杀死多年多次家暴她的丈夫刘宗强。
杀人后,李蕙娜第一个念头就是跑,还将刘宗强的尸体“打包”带一起跑。
李蕙娜不敢跑去娘家,只想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可她知道这不可能。她不知道投靠谁,就联系上许垚。
按理说李蕙娜这样的处境不太可能会认识许垚,拿到许垚的工作手机号也是机缘巧合。
因姚氏旗下一个慈善基金会举办了救助弱势群体的活动,向东区街道捐赠物资,专门派发给残疾人、孤寡老人和失业者。名单和受捐赠者的情况,最后都要进行回访,还要留下姓名电话并签字。
就这样,失业的刘宗强和脑子有问题的李蕙娜的“故事”传到基金会耳中。
回访那天中午,刘宗强喝了一肚子酒,歪在床上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家里安了两道门,一道木门,一道有镂空纱窗的老式防盗门。防盗门从里面反锁着,李蕙娜没有钥匙,只能打开木门和外面的人对话。
李蕙娜对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描述情况时条理十分清楚,说刘宗强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不找工作,拿着低保,整天在家里酗酒,喝多了就打她,没钱买酒了也打她,还到处说她有病,这次又借这件事骗基金会的同情心和物资。
工作人员当即一惊,其中一个小姑娘刚要问具体情况,就被居委会的人打断说,是李蕙娜记错了,而且时常搞不清楚现实和幻想。
李蕙娜看着几人,没哭没闹没反驳,只面无表情地冷嘲热讽:“对,是我记错了。没有人相信我是正常的,我就该打。等哪天我被打死了,再吓你们一跳。”
这件事给基金会的工作人员留下很深印象,两人商量了一下,走访完就单独行动,又折回李蕙娜家。
那时候刘宗强快要醒了。
李蕙娜站在门口扯开了一点领口,工作人员隔着门上的纱窗看到了,脖子和肩膀上到处淤青。
那个小姑娘不好一直站在门口问情况,就急忙将一串电话告诉李蕙娜,让李蕙娜记在手机里,还叫她一定要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可李蕙娜没有手机,便保证一定会把号码记在脑子里。
回到基金会,这件事很快报上去。
许垚负责基金会救助弱势女性的工作,每一项都会过目,自然不会错过这段“插曲”。
但听工作人员的意思,李蕙娜想要向外求救实在太难,居委认为她精神和智商都有问题,刘宗强能拿出病例。
这里最大问题是李蕙娜没有手机,不管她身上的伤是家暴所致,还是真有精神问题,“发病”磕碰出来或是自残导致的,她们可能永远都接不到李蕙娜的求救电话。也许几天后李蕙娜就把号码忘记了,也许李蕙娜真的会被打死在家里,吓所有人一跳。
没想到过了不久,许垚就从电话里听到这个名字。
李蕙娜的情况和基金会以往接触的案子不同,特别是还“携带”了一具家暴者尸体。
事实上,许垚和小琴也只和李蕙娜聊了半个小时,详细情况并不算了解。
这会儿小琴描述完,罗斐放下手机,低眉沉思了几秒,像是存了很多疑点。
手边的咖啡见了底,许垚给他续上咖啡,问:“罗律师有顾虑?”
罗斐这才正色道:“为什么没有报警,为什么不当场劝李蕙娜自首?”
许垚打量着罗斐,几次接触下来,罗斐本人就和他在直播间里的形象差不多,心有正义,有自己的一套原则。
许垚回答:“她没有人可以求,我们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是出于信任才拨通电话。反手报警,就是出卖。劝她自首,这个口我开不了。在我看来,家暴者就该死。”
“那么你确定箱子里的尸体是刘宗强吗?”罗斐又问。
许垚说:“李蕙娜打开箱子让我们看了一眼,被五六层塑料布和胶带缠住了,说是为了能将整具尸体塞进箱子才这样固定。我们只看到少量血迹,肯定没有分尸。至于身份,我还没有证实。但李蕙娜长期被‘囚禁’在家里,根本不认识外面的人,没理由也没机会杀死其他人,所以死者应该是刘宗强。”
说到这,许垚又补充道:“行李箱是整个放进冰柜的,我们没有接触,没有留下痕迹。”
“那冰柜是新的吗?”
“不是,里面放过一些食物。”
“行李箱是什么材质?”
“塑料壳,拉锁那里有尼龙布。”
“放过食物,就会留下痕迹、气味儿,这些物质会通过冰霜和水分附着在行李箱上。塑料面可以擦拭,但尼龙面根本处理不干净。这些痕迹到了法医、痕检那里,很快会得出行李箱进过冰柜的结论。要装一个成年男子,箱子肯定是大号的,能放下大号行李箱的冰柜,要用多少电?什么样的家庭,多大的厨房能放下?警方很快能推断出结论,要么就是餐厅后厨,要么就是厨房尺寸夸张,或是带有地下室的别墅。”
“等等。”许垚抬了一下手,遂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问,“你说的这些……是打算惊动警察吗?这不会是唯一的办法吧?”
罗斐回答:“这是最安全的办法。”
许垚没有接话,只是直勾勾看着罗斐,像是审视,也像是在评估。
罗斐双腿叠在一起,上半身很笔直,任由许垚打量。这显示出他没有左右摇摆、犹豫不决,他给出的就是最优解。
半分钟过去,许垚收回视线,拿起旁边座位上的Ipad,点了一下监控设备APP里的关闭按钮,这才开口:“我要事先声明,接下来我说的只是一种‘讨论’,并不是我的个人意向。”
罗斐听出言下之意,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许垚问:“如果就是不报警,会怎么样?”
“路上有监控,别墅区也有,李蕙娜大半夜拖着一个大号行李箱,已经足够惹人注目。”
“今天的雨很大,连站在几步外的人都看不清,监控只能拍到一个穿着雨衣的女人艰难赶路。”
“她为什么不坐车?”
“末班车时间过了。”
“还可以打车。有后备箱不是更方便吗,起码不会淋湿箱子,除非是心虚。”
罗斐道出的“可疑之处”都是将来警方看到监控后产生的合理疑惑,疑惑越叠越多就会引起动静。
许垚又道:“每天来往那么多人,李蕙娜就算惹人怀疑,也不一定引起重视。除非警方肯定刘宗强已经遇害,嫌疑人就是李蕙娜,确定雨夜赶路的女人就是她。可李蕙娜全程都低着头,戴着雨帽,监控根本拍不到脸。至于别墅区的监控,小琴会去处理。”
罗斐点头:“那我这么问,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陌生人担上包庇罪,值得吗?”
许垚反问:“照你这么说,警察一定会知道,半点侥幸都不容喽?”
罗斐没有直接回答:“刘宗强有家人吧。”
许垚看向小琴,小琴回道:“父母都在老家。”
罗斐说:“儿子突然不见,连儿媳妇都失踪了,老两口难道不报警吗?如果警方去他们家里查看,看到屋里的情况,不会起疑吗?李蕙娜确定自己都清理干净了?还是她跑得太匆忙,根本没有清理。”
许垚轻呼一口气:“刘宗强家里穷,父母很缺钱,可以给他们补偿。”
罗斐笑意渐深:“嗯,包庇罪之外又加了一项妨害作证。还有,刘宗强喜欢喝酒,这类人通常有酒友,他们就不会察觉吗?”
“外人更容易处理。”
这番一问一答落下,罗斐正色问:“许小姐,你这些解决方案都是认真的吗?如果是,你不该找我来,令这件事多一个知情者。其实你很清楚下一步要做什么,你是不方便出面才找律师,对吗?”
许垚别开目光看向走廊的方向,李蕙娜就在里面的房间休息:“如果她只是家暴的受害者,我有很多办法帮助她。我也知道报警是现在唯一的选择。我只是有点不甘心,想知道会不会还有更好的出路——一条道走到黑,有没有可能看见希望。”
罗斐接道:“天亮就自首,这是最后的机会。再迟,可能生出变故,自首就失去意义了。”
许垚垂下眼睛:“据我所知,如果找不到尸体,就无法证实人已经死了。只要不能证明刘宗强死亡,就不能说李蕙娜杀人。夫妻俩一起出去玩,最后回来一个,另一个下落不明多年的案子有的是,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就是因为找不到尸体而无法立案。”
“如果李蕙娜家里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刘宗强遇害,那么即便找不到刘宗强的尸体,也可以认定李蕙娜的杀人行为。到时候又要多加一条故意毁坏尸体罪。”
的确,有些案件死不见尸,还是可以将凶手绳之以法,就是因为作案痕迹铁证如山。
许垚不是法盲,当然知道眼下“讨论”的是一种幻想。
就在许垚走神时,罗斐再次开口:“我说的你应该都想过了,如果要处理尸体,你不可能找律师。既然找了,就说明你们下一步的方向是将这件事当做‘案件’处理,提前讨论策略。这虽然不是我的案子,但我既然来了,就不会白来,我已经将所有有利和不利因素都摆出来了——目前还算‘有利’李蕙娜的就只剩下自首。”
听这意思,罗斐似有保留,并不打算趟这趟浑水。
但许垚这个人很执着。就像网上说的那样“你没有被诈骗,是因为还没有碰到为你量身打造的骗局”,同样的道理,罗斐还没有点头,是因为她还没找到令他心动的条件。
“价钱好谈。”许垚说,“基金会是姚氏旗下的,资金充裕。我已经请示过了,这件事由我全权做主。”
罗斐不再微笑,看上去很难被说动:“从我进门到现在,还没有见过李蕙娜。我不可能在没有见当事人的前提下答应任何事。当然就算见到了,也不一定会接。”
“如果罗律师没兴趣,就不会大半夜跑这一趟。”许垚指出重点。
罗斐接道:“人都有好奇心。我好奇的是李蕙娜半夜运尸这件事本身。”
哦,金钱没有说动,那么再加上名誉呢?
许垚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事情到了我这里,绝不会低调处理。在这种案件里,社会舆论很重要。听说罗律师想在竞争合伙人,你的对手非常有实力,有资源,也有背景。如果没有意外,你觉得你的赢面有多大?我知道你的视频账号经营尚可,算是同行之中的小粉红,因为外形出色,又站在为女性同胞发声的立场,有不少熟龄女性粉丝。但是从去年就进入瓶颈期,就是因为此前都是站在第三方角度为女性提供免费法律意见,分析案例,却没有哪个经你手的案子,被媒体曝光在台前。那些女受害者都不愿意家丑外扬,除非是恶性案件,达到杀妻杀夫的程度,因为某个契机发酵,惊动整个社会。这样的案子,双方律师都会走红,但是机会可遇不可求——眼前就有一个,罗律师是聪明人,可别犯傻。”
许垚这番分析句句说在点子上。
她做网红经纪人出身,后来才被姚氏挖过来做基金会的“推手”,无论是手段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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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思维都离不开名利炒作那一套。她始终认为,大众的声音是最好的振奋剂,最有效的推助力。
罗斐听了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起码许垚没有看出来。
只见罗斐端起面前的咖啡杯喝了两口,放下时说:“你都这么说了,我若是立刻同意,岂不说明我是个贪图名利的投机分子,不看成败,只计较当下得失。”
“我不认为投机有什么问题。机会经过却不抓住,才是笨蛋。”许垚回道。
“我接案子是看实力,看案情内容和挑战性。”
“你当然有实力,否则我也不会找你。”许垚率先起身,“这样吧,你先考虑,见完李蕙娜给我个答复。”
……
小琴走在最前面,先一步去叫房间里的李蕙娜。
许垚和罗斐慢了几步,直到来到房间门前,李蕙娜已经站在起居室。
她看上去有些紧张无措,双脚僵硬地立在地上,双手一会儿去整理头发,一会儿去摸自己的脸,迟迟不敢抬头。
李蕙娜脸上的伤已经处理过了,包了很大一块纱布。
纱布看上去很新,没有沾上污渍。
罗斐只看了一眼,便问:“脸上的伤是什么时候弄的?在这里重新包扎过?”
如果是刘宗强弄的,纱布应该会在来的路上沾上雨水。李蕙娜的头发看上去有些油,有点打结,可能几天没有洗,再加上是沙发发质,淋了雨,外面一层变得非常毛躁。相比之下,那块纱布就显得过于干净了。
小琴说:“她来的时候伤口还在流血,之前没有包扎过。”
罗斐看向李蕙娜:“能不能告诉我,是谁伤了你?”
之前事情发展太快,一些细节许垚来不及细想,如今才觉出不对。
那伤口一看就是刀伤。在家暴实施证据确凿的前提下,她曾经先入为主地认为伤口是刘宗强造成的,以为这是李蕙娜过失杀死刘宗强的导火索。
但如果真是刘宗强,从李蕙娜杀人、打包尸体、赶路,直到来到这里,伤口不该看上去那么“新鲜”,血还一直在流。
李蕙娜半晌没言语,在小琴的鼓励和安抚下,终于抬起一点头,看向罗斐。
她的目光从下往上,先扫到那双看上去十分昂贵的休闲式皮鞋,然后是一整套西装,绣有暗纹的领带,粉蓝色的衬衫,考究的纽扣领。
李蕙娜叫不出专业名词,也不会形容它们有多精致,却能感受到这位律师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像是随时准备上战场,上演讲台,上颁奖礼,上任何形式的饭局、酒会、重要会议一般。
显然他的职业生涯时刻做着准备,连他这个人也包装成“专业”的一部分。
直到李蕙娜终于看向罗斐的脸,定了定神,原本空洞、自卑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怔忪,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你是……罗律师?”
小琴并没有告诉过李蕙娜来的律师姓罗,只说是男性,叫李蕙娜不要畏惧,这位律师是来帮她的。
小琴问:“你知道他?”
李蕙娜依然看着罗斐:“我之前给你发了私信。”
这句话里带了一丝颤抖,隐隐的像是在期盼什么,又像是误会了什么。
“什么时候?”许垚问
李蕙娜说:“就是我来这里之前,在路上……”
那就是凌晨。
私信……
罗斐快速回忆了一下,确实看到一条求助私信。
不过他并没有理会。
他开视频号和公众号几年,不乏遇到一些发私信辱骂或是“钓鱼”账号。他的防御雷达全天开启,收到私信后第一个动作就是点开发信人,看对方是什么性质的账号,个人点赞都是什么内容。
凌晨那个账号的点赞内容,要么是裸}露的美女,要么就是粗俗不堪疑似“辱女”的发言。
而现在,这件事引起罗斐又一层怀疑。
罗斐点开账号,示意李蕙娜:“这是你发的?用刘宗强的手机?”
李蕙娜点头:“是。”
许垚也看到私信:“刘宗强死后,你刚拿到他的手机,怎么就知道要联系罗律师?你之前听过他?”
“我……”李蕙娜低下头。
罗斐和许垚对视一眼,许垚换了一种问法:“你主动联系过罗律师,说明你信任他,相信他能帮到你。能不能告诉我们,这么短时间你是怎么找到的罗律师,是APP刚好推送给你,还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推送是不太可能,就算推送也是各种美女。
李蕙娜安静了几秒,小声说:“是……茧房给的建议。”
“简房”?
许垚和小琴一头雾水,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罗斐点出身份:“漫画家茧房。”
李蕙娜再次抬头:“是。”
停顿两秒,李蕙娜又说:“茧房说,你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律师,你经常为一些弱势群体做免费法律辩护!”
片刻的沉默,屋里安静得不可思议。
许垚、小琴、李蕙娜三个女人不约而同看着罗斐。
罗斐却没有露出任何情绪,只是低垂着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罗斐抬起眼皮,平淡地扫过许垚:“行,案子我接了。”
下一秒,他就看向李蕙娜:“既然我是你的律师,在这个案子里你我就得共进退。你要对我说实话,不能有半点隐瞒。”
“好,我明白……”李蕙娜还有点不敢相信。
罗斐却侧过身,边往外走边说:“十五分钟以后,我会开始问问题。现在我要先打个电话。”
6. 第五章
第五章
凌晨一点钟,超过九成的人已经进入睡眠。
罗斐的电话拨出去,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怎么了?”对面出现一道女声,声音清醒。
罗斐站在别墅外的院子里,感受着雨后的凉意湿润:“我就知道你没睡。”
“这个时间打给我,一定是有事困扰你。”
“嗯。”
罗斐似乎在酝酿,女人等待着。但她手里没有闲着,时不时传来细微的“刷刷”声,那是笔尖摩擦纸面发出的声音。
罗斐终于开口:“今晚直播不是很愉快,被问到几个很尖锐的问题。我站在律师角度回答,有几个粉丝反弹很大,还带了一波节奏。”
“刷刷”声停顿了一瞬又继续,女人说:“我早说过,婚姻和家暴话题是戳中社会痛点的敏感话题,遭遇苦难的女性太多。但这不只是女性的事,而是整个社会的PTSD。你说得越有理,就显得越冷酷。何况你还是男性,会给人一种何不食肉糜的感觉。凭什么受苦的人要冷静下来,调动所有理智听既得利益者讲道理呢?”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聊这件事。
婚姻、家暴和女性自我保护,是罗斐这两年直播连线的大主题,一人分饰两角很“分裂”很纠结。
律师和普通人天然有壁,受害者需要被共情,而律师要讲法。情与法都不能放下,哪边该占大头,还是五五对开,如何保持平衡不倾斜,这很难。
如果一位女当事人描述遭遇后,身为律师指出的风险和不利因素远胜过其他,当事人除了委屈、痛苦,还会觉得法律冰冷,没有公理。
律师听完苦水,还要劝受害人冷静,再斟酌用词,令她相信,他虽然是男性,却是在捍卫她的利益。
在又一次沉默中,“刷刷”声停了下来。
笔落在桌面,手机放在旁边的支架上。
戚沨靠着椅背无声地呼出口气,看向工作台上固定好的肯特纸。上面的格子刚被墨水笔填满一半,原本的铅笔痕已经被擦拭干净。
戚沨将耳机带上,拿着旁边空冷的马克杯来到工作室另一边的餐边桌,又从壶里到处半杯咖啡,同时问:“被我噎到了?”
“不是。”罗斐回答,声音里能听出一点笑意,“只是在回味。我知道你说得对,只是知道做不到。要不然也不会弄得这么尴尬。”
“起因呢?”
“连线人遭受七年家暴,身上多处伤痕,却没有构成‘轻伤’。这你比我专业,刑法的重要原则是罪刑相适应,不到‘轻伤’就无法干预。如果只是‘皮外伤’,最多就是基层调解和口头教育,大事化小,嘱咐两口子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道理掰开揉碎讲。”
然而那些所谓的道理,家暴者能不懂吗?他们听得最多,早会背了,起过什么效力吗?
罗斐继续道:“我问对方被家暴的证据,她说她身上的伤就是证据。有些已经痊愈了,有些落了疤。她不太懂法律上的‘轻伤’和生活里的轻伤区别在哪里。我说,‘证据’的意思是就是能令施暴者和你身上的伤直接挂上钩的东西,比如照片、录音,最好是视频。她说这不可能,家里安装摄像头会被发现。然后又问我就算真的拍下来,就一定能离婚吗,能拿到赔偿吗?我说这有难度,还要看具体情况,看她想要多少赔偿,和办案人员的主观认知。她又说找过街道、妇联、派出所,也去过法院,每个人的态度就是调解,婚一直离不掉。她是看我直播一段时间,觉得我有办法,或许能帮她挣脱出来,才鼓起勇气连线的。要是连我都爱莫能助,她真不知道还能找谁。”
罗斐语速很慢,时不时会停下来一两秒,似乎是在调节自己的情绪。他的声音中可以听出无力、无奈多种情绪,或许还有一点对法律的迷茫,和对自己职业的疑惑。
戚沨将咖啡杯放在桌上,只喝了两口就不再碰,双手环在胸前,耳朵虽然听着,一双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前方。
工作室里只开了一盏工作灯,照亮整个台面,桌子前面沉浸在黑暗中,还有一块区域处于明暗交界处。
戚沨的目光就落在那块区域,时不时眨一下,好似走神,又好似在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戚沨的声音终于响起,先是轻笑,却带着一点凉意:“满怀期待,将所有希望压在这最后一搏,没想到得到的却是另一种‘阻碍’。她想说服你接下这个案子,而你却暗示她最坏的结果,要她做好心理准备。”
罗斐接道:“我当然可以先说好听的,给她希望,和她一起控诉对方,再忽悠她相信有足够的赢面,她会得到想要的一切。等签了合同再告诉她,凡事都有风险,我也不能保证一定会赢,但我会尽最大努力去为她争取合法权益。”
……
别墅里,小琴掀开落地窗前的帘子一边,观察片刻外面的罗斐,又折回到客厅里。
许垚坐在沙发上,正在回复工作邮件。
小琴问:“垚姐,你说这个时间,他会打电话给谁?”
“我只知道不是报警。”许垚眼皮都不抬。
小琴接道:“他这几年打的官司我们都查过,胜诉率超过八成。当事人基本都是满意的。”
“那些官司不同这次。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都可以谈。能协商就协商,不能协商就软硬兼施。”许垚的手指快速在键盘上敲击,美甲只是几乎透明的淡粉色,直到指尖停下来,视线离开笔记本屏幕,“不过李蕙娜的事,他一开始的态度是拒绝的,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小琴分析道:“前面你许了他名利双收,他都没动心。后面态度转变,好像是因为李蕙娜说,他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律师,经常为一些弱势群体做免费法律辩护。这和我们的调查也吻合,他接官司似乎不太在乎钱,而且都是在帮弱者。有几个案子赢面微乎其微,居然都让他打回去了,还有一个成功发回重审。”
许垚看向小琴:“不是李蕙娜说的,是茧房。”
小琴点头,边说边拿起Ipad:“对,漫画家茧房。这是我刚查到的。”
Ipad上多了一个线上漫画APP,茧房是这个APP上的中层“画家”,不算很火,但在这个冷门题材里有些名气。
茧房专门画中短篇悬疑,偏重现实,几乎都是家暴题材,但结局都比较爽,往往是大快人心、恶有恶报。
其中也不乏一些开局就很丧,铁定是死路的设定。当结局好人反败为胜的时候,也有一些读者反映,说有点太理想主义太童话,实际情况根本不会这么乐观,更有一些读者举出自己生活里的例子。
除此之外,茧房的故事里经常会出现一些手握权力或金钱的关键性人物,令受害人幸运地得到帮助。
比较悲观的读者便说,生活里哪有这么多有钱的善人,往往是为恶者暴富,为善者不得善终。
也有读者说,看看,要对付恶人,要么有背景,要么有钱。弱者若是没有这两项资源,什么反抗、复仇都是扯淡。除非恶人也没钱没背景,只有一双拳头和简单的头脑。
许垚快速扫过“茧房”的介绍,思考几秒,说:“去找‘开盒’,我要这个人的全部资料。”
小琴应道:“明白。”
……
别墅外,罗斐适时回头,刚好看到窗帘动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背过身,看着夜晚的天空,问:“不如你从法医和刑侦的角度告诉我,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轻微伤充其量就是拘留,加上一些口头教育,你觉得足够产生威慑力吗?”
戚沨语气带着嘲讽:“连老婆都打,这种人会怕拘留?他们不会反省,只会脑补出来以后怎么接着打。”
“看,你也没有办法。”罗斐说,“我记得去年有个案子,女受害人被丈夫打进医院,医院报了警,是你给的伤情鉴定,够轻伤二级。但因为丈夫认错态度良好,还写了悔过书,派出所让女方先回家把伤养好。没想到后来再见到,已经是具尸体了。”
戚沨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罗斐问:“对了,判决下了吗?”
“应该就这个月。”戚沨压着情绪说。
“希望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人都被打死了,能有多大快人心。”
“是我失言。但如果能顶格重判,总算是给家庭暴力一记警钟。”
戚沨的头靠向头枕,眼睛闭上,脑海中随之浮现出一幅画面:女死者倒在地上,旁边还有一摊没有干涸的血迹,那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控诉,充满了腥臭和绝望。她是被活活打死的,死前曾哀求过丈夫,但那个“畜生”见她还有力气哭诉,以为还能承受,就继续打……
尸检结果,女死者内脏多处受损,多处骨折,最终死于心脏衰竭。
画面一转,女死者倒下的场景又切换成另一间屋子。
那间屋子装潢比较复古老旧,女人跪坐在地上,被男人打得抬不起头。
她在哭,求男人放过她们。
是的,她们。
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孩,看上去只有四五岁大。
女孩吓坏了,但她被女人保护得很好,只有一双睁大的眼睛露出来,透过女人怀抱的空隙,紧紧盯着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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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者。
“小沨,还在吗?”
直到罗斐的声音将戚沨“唤醒”,戚沨身体微震,睁开眼应了一声:“嗯。”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在想什么?”
“在想……家暴者都该死。”戚沨的表情依然平淡,眼底映出一点亮光,但更多的是折射其中的黑暗,摸不到底,“只是死归死,别连累受害者。”
“这个案子你说我接吗?”罗斐问的是直播连线那段,“接了,结果已经预见。整个过程就是我一次又一次地降低当事人的‘期望’,令她一步步退而求其次。可要是不接,不知道后面会不会生出更大的悲剧……”
戚沨没有给建议,而是说:“我好几次梦见自己回到那天,亲口告诉她,不要原谅。即便轻伤二级顶格宣判是三年以下,大多数只判几个月,甚至牢都不用坐。可那没关系,一定要坚持。不是为了让他改过自新,而是为自己撕开一条活路。起码他会在看守所待几个月,趁这个机会全家一起走。留好证据,两年后起诉离婚,一定要让律师介入,还要让当地派出所、物业、居委会都知道情况。”
“前一次是轻伤,下一次就是死亡。谁也想不到会酿成这种后果,恐怕连女受害人自己也没想到。”罗斐说。
戚沨缓慢摇头:“其实早有信号。她前后报警过六次,这原本可以作为起诉离婚的证据之一,可她连开庭都没等到。”
“这案子我再斟酌斟酌。”罗斐说,“这么晚了,打搅你了。”
倒说不上打搅,戚沨下午睡了一觉,晚上睡不着。
但戚沨没有多说,只听罗斐说了一声“晚安”,她回了一个“嗯”,便将电话切断。
……
罗斐回到屋里,许垚已经站起身,不等他驱散掉周身的凉意,便直接问:“给谁打电话这么久——和李蕙娜有关?”
这个时间当然不是私事,何况罗斐也说了天亮就要自首,也就是说了解案情和沟通只剩下几个小时,需要争分夺秒。
“是茧房。”罗斐淡笑着,毫不避讳。
许垚思路转得很快:“会有帮助吗?”
罗斐回答:“李蕙娜求助过茧房,也给我发了私信,这些都说明她没想过跑路,主观上有自首意愿。现在留下的痕迹越多将来就越有利。接下来要弄清楚的就是她脸上的伤到底是谁造成的。这个人去哪儿了,为什么只是划伤就不见了?他会不会是看到箱子里的尸体吓跑的?有没有可能报警?这都是额外风险,要提前规避。”
罗斐看了眼手机,又道:“我还要和她单独谈谈,以免将来讯问的时候,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
罗斐抬脚往里面走,许垚的声音追上来:“去年才判下来一个案子,妻子因忍受不了长期多次家暴,用利器将丈夫打死,判了十年。李蕙娜和她差不多,最多就是拉着尸体上街走了一圈,何况她还有自首情节。”
“就是这一圈,性质就变了。”罗斐侧身,“如果找到划伤她脸的人,那个人又刚好看到尸体。警方就有理由怀疑李蕙娜的自首行为,是因为事情败露才走的这一步。如果真要自首,怎么不直接把箱子拉去派出所?但这都不要紧,即便有人先报警,只要能证明李蕙娜准备投案的心态是坚定且连贯的,这件事就还有操作的余地,也有解释空间——现在李蕙娜要做的事,是在这几个小时里完全吃透我的话,将利害关系和逻辑理顺。只要她脑子足够清楚,不要突发奇想、临时变卦,赢面还是比较大的。”
“她要是脑子清楚,几个小时就吃透专业意见,还会走到今天吗?”许垚自嘲地笑了,她所见到的看到的,都是“头脑简单”的“法盲”居多。这不是贬义,而是无奈的事实。
“就算不成,只要如实供述自己的犯罪行为,也可以从轻处罚。”罗斐接道,“接下来我需要三个小时,还有一壶咖啡。”
“罗律师。”许垚却又一次叫住罗斐。
罗斐没有回头,只是站住脚。
许垚问:“案子结束后,有没有兴趣跳槽到姚氏?你不用急着答复。咖啡,待会儿会送进去。”
罗斐再次迈开步,背脊笔直地没入走廊。
客厅里只剩下许垚一人。
不会儿,小琴去而复返:“垚姐,‘开盒’给答复了。但他说信息敏感,要加钱。”
“加。”许垚低垂眉眼,语气很轻。
小琴按照指示快速回复对方,不到半分钟,又道:“收到邮件了。”
许垚打开手机,点开小琴转发的邮件,只看了三秒,眉头便皱了起来,遂再次抬眼,看向早已没有人影的走廊。
7. 第六章
第六章
短短几个小时,戚沨做了几个光怪陆离的梦,大多没记住,只有一个在苏醒的刹那存有一丝印象。
梦里,实验室整个团队来了六七个人,集体站在验尸房,对着一具已经“打开”的尸体。
气氛凝重,验尸结果非常诡异,师傅盯着尸体说:“这是我从业三十年来第一次遇到的……”
可后面几个字戚沨来不及听清,人就醒了。
戚沨适应了一会儿,才坐起来靠着床头醒困,脑海中还在不停地回想那几个字应该是什么。
据说区分现实和梦境的最有效办法就是看梦到的内容是否超出认知,比如数学不好的人不会梦到深奥具体的方程式,因为它们从没有储存到大脑中。
当然,戚沨在现实中也没听师傅说过那样的话。
毕竟验尸三十年,什么都该见识过了。
早餐很简单,只是一杯咖啡,两片面包和一个煮鸡蛋。
咖啡喝了一半,电话就响了,又是罗斐。
戚沨接起来,就听到罗斐说:“早上好。我代表我的当事人向警方提出自首意愿,四十分钟后,我们会到支队。”
当事人、自首、支队。
这三组词组合在一起,不同的人听到会有不同的认知。
戚沨第一个想到的是罗斐昨晚提到的不愉快的直播。怎么,那个当事人他打算接了?
不,应该不是。
罗斐很清楚,一般刑事案会落在几个大队手里。除非是重大、特大恶性案件,或是涉及涉黑团伙、毒品案,情节比较严重的,才会上升到支队。
难道罗斐已经判定过案件的性质?还是说因为他和她有过去那层关系,提前来“打个招呼”,以便将来案件分到大队手中,也好有个说法?
思路在戚沨脑海中滚了一圈,又被她清理出去。
她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将餐盘收进厨房的同时,拨通支队一组许知砚的电话。
许知砚,是戚沨上任之前支队一组唯一一名女警,不到二十七岁,但警号资格相当老。警号是她父亲的,数年前在缉毒任务中牺牲。许知砚也相当争气,当刑警不到三年就拿了三等功。
“准备一下,大概半个小时后,会有一位叫罗斐的律师带当事人来自首。叫夏正一起。”戚沨这样说道。
许知砚的声音听上去很清醒,身边还有嘈杂的环境音,像是已经出门:“是,戚队。”
……
升职到支队扶手,不尽责任变大,要开的会也变多了。戚沨一时无暇理会罗斐的案子,此后一个小时都在市局开会。
直到从会议室出来,收到许知砚的信息,这样写道:“戚队,半个小时前,我们已经接到嫌疑人。现在我和嫌疑人正在法医实验室这边,张法医准备伤情鉴定。还有个情况……除了嫌疑人和律师之外,他们还带了一具尸体,用行李箱直接拉到一楼大厅接待处。”
戚沨的视线划过最后几个字,脚下已经调转方向,直奔法医实验楼,不到十分钟就来到伤情鉴定室外的走廊。
“戚队。”等在伤情鉴定室门外的许知砚,见到戚沨,立刻迎了上去。
戚沨已经戴好口罩和手套,问:“开始了吗?”
“还没有,应该快了。”
戚沨在门上敲了敲,里面传来张法医的声音:“是戚队吧,进来吧!”
戚沨进了门,脚下放慢,侧头看向已经拉好的隔帘布。
里面的灯更为明亮,那是一种冷白色,将站在布里的人影照得十分清晰,包括那局促胆怯的站姿,不知所措的手脚,还有在肩膀上的乱发。
扫过这一幕时,戚沨已经绕过隔帘布,来到张法医和助手身后。
随着视线看向嫌疑人时,师傅的话也在这时涌入戚沨脑海:“我做法医这么多年,最‘满意’的情况就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见到尸体,见到嫌疑人或受害者。我对这个人的认知是一片空白,那么接下来所有我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信息,都是最直观最真实的。它们会逐渐形成我对这个案子的初印象,而不是那些写在文件里的调查——没有调查可以做到完全客观,都是带有一定误导性的。”
戚沨没有从罗斐那里了解到半点信息,最多就是通过她对罗斐的了解,感觉到这个案子的“特殊”。
而现在站在戚沨眼前的,是一个已经脱光衣服,正用手遮掩重点部位的瘦弱女人。
张法医的声音非常冷静,告诉嫌疑人该如何做,如何摆放姿势,方便她检查,最后还要躺在妇科检查台上。
这里的配色和光线是冰冷的。
除了躺下去的女人,戚沨三人穿着衣服,戴着口罩,目光直接且“冷漠”,除了张法医不带任何情绪的指示,没有一句交谈。这换任何一个女人躺在那里都会害怕。
戚沨做过大量伤情鉴定工作,见过不少遭到暴力和性侵的女性。
她们有的一直在哭,哭到崩溃;有的很气愤,憋着一股劲儿,似乎已经做好准备要让施暴者尝到后果。
而眼前这个女人,既没有眼泪也没有愤怒。
她看上去像是没了灵魂,眼神空洞,除了一开始的下意识肢体上的畏缩遮掩,后面逐渐变得机械化,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安静得不可思议。
戚沨又一次看向女人的脸。
因为躺下去的姿势,原本蓬乱的头发向下垂,露出整张脸。但有一半掩盖在大块纱布下。
那双眼睛看着天花板,许久都不眨一下。
直到她的眉头皱起来,放松的嘴部线条也抿成一条直线。
这一切都是因为疼。
恐惧、屈辱、羞耻,这一刻就像是人生走到了谷底。
“有撕裂伤。”这是张法医的声音,很轻,很冷静。
助手将其记录下来。
戚沨的目光已转向一旁。
推车上有两个透明物证袋,里面分别装着女人的内裤和用过的卫生巾。
卫生巾上有已经干涸的血渍,但量并不大,色泽来看也不像是经期血,而是从伤口中流出来的。
除此之外,在血迹的边缘处还有一点浑浊沉淀的干涸液体。
戚沨站的位置比较靠后,虽然张法医的站位遮挡了一些视角,却还是可以看到女人的身上的伤痕。
放在家暴案中,她不算是伤得最重的,她们都见过真正“惨无人道”的畜生痕迹。
当然,受害者的痛苦不能以伤害多重来衡量,精神世界的坍塌和摧毁也不该以此为标准。但不得不说,眼前这个全程只是摇头或者点头表示回应,没有一句话、一滴眼泪,感受不到一丝愤怒,甚至连人气都快要消失干净的嫌疑人,令戚沨印象十分深刻。
整个检查过程将近半小时,但这还不算完。还有一些检查需要后续拍片辅助,进一步确定旧伤的情况——怎么伤的,是自然愈合还是通过医疗手段。
女人离开之前已经穿戴整齐,衣服包括内衣裤都是法医助手提前找好的,她换下的衣服要作为物证送去痕检科。
戚沨率先走向门口,而原本跟在戚沨身后的女人却转过身去,再次面向张法医和助手。
戚沨侧身时候只看到女人的背影,还清楚地听到女人用干哑的声音吐出这样两个字:“谢谢。”
张法医说:“脸上的伤有点感染,要小心处理,不要再沾水。”
她和助手的目光都放在女人脸上,现在那上面换了一块新的纱布,上了药,纱布下的伤口已经取样。
而站在女人身后的戚沨有一瞬间是定格的,那两个字揭开了她记忆中另一个女人的面纱。
林秀,去年死于家暴案的女受害人。
就是罗斐前一晚在电话里提过的女人,曾六次报警,最后一次民警建议她先回去把伤养好再谈下一步打算。
可这一去,林秀就再没回去过。
那次的伤情鉴定过程非常安静,林秀话不多,也没有哭。戚沨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没有多余的话,思路非常清晰。
临走之前,林秀忽然对着戚沨鞠了个躬,也说了同样两个字:“谢谢。”
这一刻,当戚沨的全部脑细胞都在遭受那段记忆的攻击时,原本背对的女人回过身来。
两人的目光直接对上。
戚沨看到了一双空洞的眼睛,很深,没有丰富的情绪,也没有复杂的情感,一切都很平静,更准确说应该说是死寂。
直到女人快速低下头,错开目光。
许知砚和另外一名女警一直等在门口,戚沨出来便将许知砚叫到一旁,低声说:“先把人送回去,安排讯问室。我晚点就回。”
等三人离开,戚沨折回伤情鉴定室。
助手正在收拾东西,张法医已经开始总结伤情报告。
见到戚沨去而复返,张法医并不意外:“尸检估计还要等半天。你要来吗?”
戚沨说:“应该可以,我争取。”
张法医“嗯”了声:“这案子可不简单呐。”
戚沨明白张法医的意思。普通人看命案,判断是否骇人听闻的标准通常是看案件残忍度,尸体是否完整,手段是否凶残。司法机关当然也会看这些,但除此之外还会关注背后的动机、人性、犯罪心理,以及藏在案件背后的隐情。
“听说尸体装在箱子里,来的时候箱子还是湿的。”张法医边打字边说,“昨晚那么大雨,李蕙娜拖着那么重的箱子走了半宿。早上还找了律师。”
既有智商,也有体力。
张法医又蹦出两个字:“佩服。”
一个体重一百上下的女人,拖着一百多斤的重量,能走多久、多远?
昨晚雨势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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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恶劣,这个女人又能走多久、多远?
这不仅考验体力、意志力,还要将其他因素计算进去,特别是那条:之前才遭受过强|奸,伤口尚未愈合。
戚沨终于开口:“除了脸上的伤,她身上没有其他刀口。”
张法医接道:“对,其余都是旧伤。尸体表面我们也初步检查过,也没有发现刀伤。”
戚沨没接话。
那么李蕙娜的伤是怎么来的?
如果是死者伤人在先,进而引发冲突,两人身上不会只有这一道刀伤。
再说这雨中行走大半宿的举动。
命案中的犯罪嫌疑人,通常有两种表现,一种是“逃”,另一种是“毁尸灭迹”。
逃是本能,并不难理解。
毁尸灭迹是为了掩盖犯罪事实,从根儿上说是为求生,和处于泄愤报复心理的碎尸是不同的。
李蕙娜两者都不是。
如果一开始就准备自首,为什么要拖着箱子在雨中走那么久,为什么不在案发现场报警?
如果打算逃,为什么还要拉着箱子一起?准备拉去什么地方,打算如何处置尸体?
从行为看心理,李蕙娜从一开始的行为就很矛盾。
当然,人在面临突发情况时,的确会有一段时间不知所措。那么从行为矛盾到逐渐看清现实、恢复理智,这中间她都在想什么,怎么没有联系家人,而是选择找律师?
也许她没有值得信任的亲人,或是知道亲人帮不上忙,出于不想连累的心情。
而找律师无疑是一道切割线,将与这件事无关的人都隔绝在另一边。
……
戚沨回到支队,刚穿过走廊就见到坐在会客室里的罗斐。
玻璃窗透出他的面容,神态从容却难掩疲倦。
戚沨推门而入,罗斐见到是她,笑着起身:“终于见到你了。”
戚沨抬了一下手,示意他坐,拉开手边的椅子坐下问:“一宿没睡?”
说话间,她一直在打量他这身行头和一如往常的笑容。
人的装束是镜子,会直接反射、折射出心理,比如面试的时候会穿得整洁干净。
罗斐的衬衫西装看上去很新很平整,下巴像是才刮过。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似乎就和他出入律所的日常一样。但这井井有条的精英装扮背后,似乎又能嗅出一丝时间紧、忙中有序的味道。似乎他已经下达命令让自己尽快平定冷静,可周身的气场却仍在波动。
还有他的的脸色,一看就是熬了大夜。
再算时间,他们昨晚通电话是凌晨一点多,今天一早罗斐就陪李蕙娜来自首。他不可能见到当事人就立刻来支队,一定会先花时间了解情况,起码一个小时垫底。
如果往前推一个小时,那就是清晨五六点钟。
难道说李蕙娜真的拖着箱子走了大半宿,直到清晨?李蕙娜非常瘦弱,得是什么样的体力支撑她走这么久?
清晨五六点罗斐应该刚起床,那李蕙娜又是在哪里找到的人——李蕙娜有罗斐的电话?
罗斐坐下说:“睡了两个三个小时,不踏实。四点就起了。”
戚沨不带情绪地快速笑了下,看上去和罗斐并不像是曾交往过,而是一副疏远的公事公办的态度:“李蕙娜是你直播间的粉丝?”
“不是。”罗斐十分淡定,边说边拿出手机,将账号页面递给戚沨,“但她给我的直播账号发过私信,我醒来以后才看到。”
戚沨看过去。果然,第一条留言是凌晨,但罗斐回复却是早上四点多,数句交谈之后,罗斐将手机号发给对方。
戚沨说:“稍后会有同事给你做手机采集。李蕙娜刚做完初步伤情鉴定。等手续办完,法医会安排尸检。这些流程你都清楚,该配合尽量配合。”
“明白。”罗斐说,“据我所知,李蕙娜有强烈的个人意愿,愿意如实交代一切。希望这次自首能争取宽大处理。”
戚沨略微颔首,正要开口,扣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她翻开一看,来电人江进。
罗斐说:“你先接。”
戚沨走出会议室:“喂。”
江进开门见山道,声音里还带着笑意:“我有个朋友昨晚伤了人。他说不是故意的,问我如果主动坦白,能不能算自首,轻判。”
“有多严重?”戚沨声音平稳。
江进“嘶”了一声:“倒是不重,不过……过程中他看到点东西。当然也可能是天太黑,他看走眼了。我想了想,还是先跟你铺垫一嘴,万一以后惊动支队,我的转达也算个证明。”
这话从江进嘴里说出,就不可能是看走眼,也不会是小事。
“什么东西,毒品还是尸体?”戚沨直觉发问。
“尸体。还是一具装在行李箱的男性尸体。”
8. 第七章
第七章
不到半个小时,夏正就被派到江进所说的“现场”。
不过这里“光秃秃”的,什么血迹痕迹都被前一晚那场大雨冲没了,路边只有两个男人,一个蹲着抽烟,正是热心提供消息的正主儿。
另一个则站在江进身旁,神色不安、来回踱步,一见夏正就闪闪躲躲。
江进直起腰,将烟拿在手上,露出一口白牙:“小夏,这儿!”
夏正快跑两步,穿过小马路来到跟前:“江队。”
江进懒懒地活动双腿,轻笑:“怎么还没改口,以后啊都叫哥。”
“哥。”夏正扫了一眼试图往江进身后猫的男人,“就是他?”
江进反手将男人提溜出来,“来,见见你夏警官。我可告诉你,你的事儿可大可小,后面还得多麻烦人家,老实配合知道吗?”
男人低着头,缩着肩膀,恨不得钻地缝里:“夏警官……”
夏正上下打量男人一眼,只见他的双手扣在一起不停地搓,双脚也不安分,像是憋了泡尿似得在地上颠来颠去。
江进手一松,就从男人身上落在夏正肩膀上,将夏正往道路的另一边带了几步。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前方:“前面就是伤人现场。”
所谓的现场,除了地上用白粉笔新画的几块区域,什么都瞧不出来。
江进也知道这种指认没有说服力,边说边指四周,:“这条道是监控盲区。外面那条大路有监控,他就是在那边瞄上的,然后一路尾随到这里——这部分监控应该拍到了。他见人家姑娘拖着一个大号箱子,以为全部身家都在箱子里,就起了歹念。”
江进走向其中一块画好的区域:“就这个位置,他从后方发起攻击。那姑娘一开始没反抗。可身上什么财物都没翻到,那小子就想拿箱子。没想到那姑娘看上去瘦瘦小小,箱子却死沉,见他要抢箱子,突然爆发。他情急之下就给了人家一刀,大概是这个位置……”
江进描述到这里,指着自己的脸:“小李一米七,手抬到这个高度。所以我估计那姑娘也就一米六多一点。”
夏正全程没有插嘴,越听越严肃,并在脑海中回忆着李蕙娜的外貌特征。脸上的伤和身高都符合,当然最主要的是那个行李箱。
江进又道:“一百多斤的箱子在大雨里拖行。箱子没有血迹渗出,要么就是没有伤口,要么就是之前血就流干了。嘶,那么大的雨你说她能去哪儿呢?要抛尸也得有个交通工具吧……”
说到这,江进扯出一抹笑,扫过陷入沉思的夏正:“说说你的想法。”
夏正是农历正月出生的帅小伙,比许知砚小几个月,在几次重要任务中表现出色,最主要是脑子转得快,这两年非常求上进,偶有失误但都无伤大雅。
夏正问:“他说给了对方一刀,那刀呢?”
“刀掉了。他被箱子里的东西吓了一跳,没捡就跑了”
“那刀什么样?”
“红色的瑞士军刀,折叠款。刚问过清洁工,说没见过。”
“哦……”
李蕙娜的随身物品中确实有一把红色折叠刀,和江进的描述完全吻合。
夏正回忆着,全然没有注意到江进打量他的眼神。
直到江进按掉烟,用闲话家常的口吻问了句:“对了,这案子谁验尸?”
“应该是戚……”四个字刚蹦出来,夏正就立刻刹住,遂惊讶地对上江进逞带笑得的目光,“哥,不带这样的!你这么套我话,被戚队知道,我要挨批的。”
“得了,你们戚队没那么小心眼儿。”江进仍是笑,“这样,人你带回去。他这也算是自首了。后面的事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
支队讯问室里,身材瘦弱情绪却过于安静的李蕙娜坐在审讯椅上,似乎对被铐住的双手并没有感到不适,目光略显呆滞,木然地盯着面前那杯热水。
许知砚和另一名民警坐在对面,背后是一整片单向玻璃。
戚沨站在玻璃的另一边,刚戴上耳机,就接到夏正在回来路上发送的语音。
简单明了,几句话就将重点讲清楚:江进提供的自首嫌疑人,也是李蕙娜这个案子的证人。抢劫未遂,还划伤了李蕙娜的脸,凶器就是那把瑞士军刀。
戚沨的再次看向单向玻璃,李蕙娜丝毫没有动过,像是躲在一个真空罩子里,将自己完全隔绝开。
“你叫李蕙娜?”
“是。”
“年纪?”
“二十六岁。”
“哪里人?”
“枣成县。”
“来春城多少年了,有工作吗?”
“十年了,没有工作。”
“学历呢?”
“高中,没有毕业。”
“死者刘宗强是你的丈夫,你们结婚四年?”
“是。”
这些基本情况一组早已掌握,从户籍到背调一目了然,李蕙娜的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信贷记录,名下没有资产,只有几笔医疗记录,可以说是过于干净。
“现在,请你如实陈述案发经过。”
李蕙娜依然神色呆滞,仿佛还没有进入状态,没有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要面临什么似得。
听说她在拘留室里也是这样,没有动作,没有情绪,也没有提过任何要求。
拘留室里很冷,那是一种阴气沉沉散不出去,往骨头里钻的冷。可李蕙娜却觉得,再冷也冷不过昨晚的雨。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刘宗强的尸体?”
许知砚话落,李蕙娜稍稍抬了下眼皮,看向对面。
戚沨注意到这个细微动作,只见李蕙娜眨了一下眼睛,用比常人要慢一拍的语速回答:“具体时间我不记得了,大概是晚上八九点钟,他当时已经没有呼吸了。”
“在这之前有没有发现刘宗强身体不适?”
“他是有点不舒服,但我没想到这么严重……”
“期间你有没有问过他,或是打120,或是采取其他救助措施?”
“我问过,他喝醉了,根本没理我。我很害怕,不敢再问。”
“为什么?”
“因为他会打我……”
李蕙娜的语速逐渐跟了上来,可以说是对答如流,面部也没有出现令人生疑的微表情,似乎一切都很合理。
与此同时,李蕙娜脑海中也闪过昨晚的对谈。
“在讯问正式开始之前,警方会进行权利宣读。就是如实供述的权利、自行书写的权利以及核对笔录的权利。”罗斐这样说道。
李蕙娜低声问:“他们会不会对我……屈打成招?我在老家的时候听说警察有很多手段……”
“不会。春城这些年法治建设做得不错。讯问全程都会录音录像,时长也会在规定范围之内,所以你不用担心。如果你有一些慢性基础病,或是中途感觉到身体不适,就提出来,他们会让你休息,也会提供必要的医疗照顾。在这个基础上,你一定要配合。口误一次两次还可以理解,如果发生多次被抓到,会对你整个供词非常不利。特别注意一点,尽量……不,是绝对不要发生推翻口供的行为,知道吗?”
李蕙娜轻轻点头。
罗斐用手指敲了两下桌子:“你说刘宗强对你实施家暴,我相信。但现在你吃亏的是证据——他打你的证据。”
这是罗斐对她说的第一个不利事实。
“我身上的伤不算证据吗?”
“没有视频、录音,也没有刘宗强亲口承认的记录,法律不能凭空认定。我之前处理的家暴案都会面临这个情况,其中最严重的一个案子,十次暴力侵害只有四次得到法院认定。你的问题也是一样,如何证明你身上的伤都是他造成的?”
李蕙娜觉得有些荒谬:“不是他打我,难不成是我自己打的?”
“我不是在质疑你说谎,而是告诉你程序。要从法律上要指控一件事,一定要拿出实据,否则就无法认定该事实。口供、证词证言,往往是最不可信的。咱们能提供他打你的证据越多,对接下来的辩护越有利。”
李蕙娜的思路刚走到这里,就被打断。
“他经常打你吗?”许知砚这样问。
李蕙娜看向许知砚,眼神没有焦距:“三百七十八次。”
“你是说他对你实施暴力三百七十八次?”
“是。”
审讯室里出现短暂的沉默,这个数字令许知砚两人都是一怔,直到耳机传来戚沨的声音:“问她,计算的判定标准是什么?”
许知砚又问:“在你看来,什么程度会计算在这三百七十八次里?”
李蕙娜没有丝毫停顿:“他每次开打,都是从我的左脸开始,因为他习惯用右手。但他不是每次都能打到,我有时候会躲。这样他就会生气,后面打得更狠。”
李蕙娜一口气说了几句话,语速缓慢但连贯。
“四年婚姻,三百七十八次殴打,为什么没有报警?”
“我们在老家的时候,他家里有个大伯是警察。他们家有点背景,他说体制内的关系都是互通的,到了春城也是一样,报警也没用。还警告我,家丑不可外扬。”
“你相信他的话?”
“不全信。”李蕙娜摇头,“可我没有办法。如果报警,警察就能将他抓去坐牢,我早报了。我听说如果程度不严重,连拘留都不会有,反而还会触怒他,到时候倒霉的还是我。”
“所以你选择沉默。”
“没有。我找过街道、居委会。我想这样软性的方法或许不会太刺激他,或许他会听进去那些道理,会积极参加街道组织的再就业培训。可结果他们都听信刘宗强的说辞,信了那份精神病诊断证明,真以为我有病。”
讯问进行到这里,戚沨收到了张法医发来的验伤报告。
戚沨扫了一眼,将报告发给许知砚,并在耳机里说:“在刘宗强死之前,李蕙娜曾经遭受过一次性侵害,这应该是导火索。从这里问。”
许知砚翻开报告,视线划过那几行字:“法医从你身上采集到一些精|液样本,还发现撕裂伤。证据显示,刘宗强死前你们发生过关系,他还对你使用过暴力,是不是?”
“那就是强|奸。”
李蕙娜原本木然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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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动,像是平整的墙面裂开了一道缝,虽不易察觉,却还是被另一边的戚沨捕捉到。
戚沨缓慢地吸了口气,在这个瞬间,她的直觉和理性碰撞到一起:“她对刘宗强还有感情。”
这很少见,也不太合常理。
一般来说,家暴案只会在前期出现这种“感情尚有残存”的情况。女受害人一开始会很震惊,处在“我被打了”这样的情绪当中。两人的情感没有那么快消散,还没有完全走到敌对的关系。
都说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男人和女人不仅生理上有差异,连思维方式都是截然不同的。女人步入婚姻往往会先从“我喜欢不喜欢他”考虑,也就是感情连接。
像是李蕙娜这种被打四年,按理说感情早该打没了,可是到了这一刻,李蕙娜身上依然还残留着强烈的矛盾感。
她不像是那些被多次家暴还坚强地走到法庭上的女人,竖起坚硬的外壳和一身的刺,将所有恨意、愤怒都转化成斗志,调动所有智商和行动力,只为了赢这一仗。反而更像是……
戚沨试图找到一个精准的词去形容,然后她想到一个听上去有些违和的字眼:沉浸。
是的,李蕙娜似乎还沉浸在某段过去里,似乎已经有一只脚在往外走了,但还没有完全走出来。
许知砚也惊讶于戚沨的判断,因她也觉得不可思议:经历了三百七十八次殴打还会有感情吗?
难道是人质情节?
就在这时,李蕙娜说:“我很清楚这种情况是婚内强|奸。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说了也没用。他打我都没人管,强|奸对他来说就是顺手的事儿。”
许知砚吸了口气,在心理层面是同情李蕙娜的。
人会说谎,不应当轻信证词,可这份法医报告是客观真实的。
这上面写得很清楚,李蕙娜的撕裂伤是借助工具造成的,而且李蕙娜换下来的那片卫生巾上,不仅采集到血液、精|液,还有一些已经变质的酒精成分。
从痕迹和比例上来看,这些酒精不像是血里带的,而是直接流在卫生巾上。因为变了质,才会沉淀浑浊。
许知砚问:“能不能详细说一下经过,特别是你的伤,都是怎么造成的?”
“他就像平常一样,喝上头了就说要跟我睡觉。”李蕙娜闭了闭眼,声音很低,“他的肝和肾都不好,时间很短。平时我要是配合,再夸他两句,就能少挨打。我要是反抗,他就会连打带骂。但有时候我不反抗他也会打我。昨晚就是,他一边做一边打我,可他还是不尽兴,就翻出一瓶香槟。他喝了一些,还有一些倒在我身上和……”
李蕙娜再次闭眼,低下头。
头发披散,盖住了她的脸,她的声音里从发丝中透出来:“我真的很疼,以为要死掉了。我哭着求他,但他不听……后来我觉得他力气没那么大,就踹了他一脚。他摔了下去,瓶子掉在地上,我这才发现瓶底有很厚的一层白毛。那瓶香槟是好几年前的,早就过期了。”
时间回到凌晨一点。
“我只是踹了他一脚,我没有杀他。”这是李蕙娜对罗斐的解释。
罗斐说:“法律上有一种认定,叫不作为的故意杀人罪。从他感受到不适到死亡的整个过程,你都没有任何挽救他生命的行为。法律规定夫妻有相互扶持的义务,救助义务也包含在内。如果一方处于紧急或危难状况,另一方提供救助就是履行义务的表现。简单来说,你的行为会被认定为‘见死不救’。情节严重,可能是十年以上、无期。情节较轻,就是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在罗斐说话期间,李蕙娜的情绪隐隐波动了几次,似乎想插嘴,都被罗斐用手势制止:“最终判决除了证据认定之外,还要看办案人员的主观认知和对法条的理解。最后就是看你的表现。证据收集是公安机关的事,你我都不能插手。至于你个人的部分,从现在开始你就当这是一次大考,从明天早上自首到将来上庭,这中间会有多次‘小考’和‘模拟考’。你的所有复习都要考自己完成,没有人能帮你。虽然我是你的律师,也不能随时见面,更不要说你的家人。你会处在一个和外界几乎完全隔绝的‘真空状态’,这个心理准备你一定要有。如果你的每次模拟考都拿到高分,上了法庭再好好表现,最终判决会更有利。而且法律上有认罪认罚从宽处理原则。”
“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是无罪的!”李蕙娜终于叫出声,但声音并不高。
“最大的风险和难点就在这里。如果警方提供的证据,最终证实你明知道不救助的后果会导致刘宗强死亡,而有意放任最坏的结果发生,就是主观上的间接故意。这时候想要完全无罪,几乎不可能。现在咱们要考虑的,就是如何争取轻判。”
审讯室里,李蕙娜依然低垂着头,声音低哑:“我当时很疼,没有立刻去看他。我先去了厕所,看到自己流了很多血,就找了一片卫生巾……我不敢给自己上药,我怕他看见了会变本加厉。我在厕所里躲了很久才出去……”
“那刘宗强呢?”许知砚问。
李蕙娜抬起头,眼睛里没有丝毫光亮:“我出来的时候,他就躺在地上……”
9. 第八章
第八章
“他就躺在地上……”
此时的戚沨就站在李蕙娜和刘宗强的家里,脑海中回荡着这句话。
地垫是整屋铺设的,年头不短了,边缘处已有翘起卷边,又用胶带粘上。上面有许多斑驳痕迹,有新有旧,有的星星点点,有的大块沉浊。
戚沨顺着那一串比较新的痕迹从客厅走进卧室,屋内没有开窗,还残存着前一天留下的气味儿。
这种复杂的味道并不陌生,除了太久不通风的霉味儿,还有腥膻味儿、酒精味儿,以及呕吐物的味道。
味道最浓的地方是卧室里那一滩滩已经干涸的呕吐物,其中还掺杂着血迹。
从现场痕迹看,刘宗强在这块地垫上躺了很久,呕吐物并没有大面积擦拭、磨蹭、挣扎的痕迹。也就是说,他倒在地上的时候要么是处于昏迷状态,要么是没有能力动弹。
这些痕迹还有一部分粘在刘宗强的衣服上,连同刘宗强的尸体一起“打包”装进箱子,现在正在市局痕检科接受检验。
除此之外,地垫上还有新增的剐蹭污渍和划痕、压痕。
这么看,李蕙娜在这部分说的基本属实。刘宗强生命走到尽头时,就躺在这里。
人死了,他生前的一切隐私都会曝光在他人面前,特别是这种非正常死亡案件。
民警正在检查刘宗强生前穿过的衣物,吃过的食物和药,还有那些数量可观酒瓶子,以及刘宗强生前沉迷的“爱好”。
戚沨一直站在一边打量那张床。
直到拍照取证结束,痕检将散落在床上的“道具”逐一装进证物袋,包括内衣裤、玻尿酸润滑剂、长丝袜、颜色鲜艳的尼龙质地假发等等。
毫无疑问的是,刘宗强有特殊癖好,而这些癖好不仅低级,还伴随暴力和低级劣质的想象力。
或许还有……
戚沨上前两步,捡起掉在旁边的枕头。
枕套应该用了很多年,上面有洗不掉的油脂痕迹,现在还沾着一些干涸的白色印块,就形态而言,可能是唾液。
李惠娜的供词说:“他这两年越来越变态。我没有一次不挨打。他说我被打,他就会很兴奋。发展到后来,他还用枕头捂我的脸,有一次我差点窒息……”
“我告诉他我不喜欢这样,但他根本不听。原本这一次我以为我要被闷死了,可是没多久,他就把枕头放开,说酒喝得不够,不尽兴。他就去客厅找酒,说要开一瓶没试过的,就是那瓶长了毛的香槟。”
脑海中回荡着李蕙娜的供述,戚沨的目光又扫向床底。
床单已经被扯得变形,棉被有些潮,有一半掉在地上,刚好盖住床沿。棉被下露出一小节琥珀色的玻璃制品。
戚沨叫了一声:“小袁。”
法医科的袁川立刻上前。
戚沨用目光示意,袁川低下身,掀开棉被,取出香槟瓶。
瓶底里面还残留着一小部分液体,而底部就如李蕙娜所说,长了一层三四公分厚的白毛。
戚沨问:“有没有找到蓝色或红色的药片?”
像刘宗强这类人,如力不从心,在发泄性|欲的时候多半会借助小药片,学名“枸橼酸西地那非片”,俗称伟哥,常见的就是这两种颜色。
袁川意会道:“目前还没发现。不过刘宗强的肝肾都不太好,刚找到一些抗炎药物,还有这一年的处方单。按理说医生会告诉他禁止服用这类药物,当然酒也不应该喝。”
酗酒必然伤肝,他还纵欲,会更加重肾脏负担。刘宗强这么搞无疑是慢性自杀。
戚沨扫了一圈现场,走到客厅。
刚从外面了解完情况的许知砚凑上前说:“戚队,我们问过了。物业、居委会和邻居都说李蕙娜精神有问题,还说这家是经常传出声响。白天年轻人都出去工作了,老人们对声音没那么敏感,听到一点也不会当回事。居委会还说看过刘宗强拿出来的病历单,这家人一直靠拿精神病患者的低保生活,街道对他们很照顾,逢年过节会送物资,春节还有补贴。”
戚沨环顾四周边听许知砚描述。
居委会还说,刘宗强失业这几年,街道安排过几次再就业培训,说很愿意帮刘宗强找到一份能养家的工作。
刘宗强四肢健全,没有残疾,即便不去上班,也可以做网约车或送外卖。可刘宗强对于找工作这件事总是回避居多,主要就是因为家里有个需要照看的妻子,身边离不开人。像是他们家的经济状况,请个保姆也不现实,所以几次之后,街道也就不再安排了。
戚沨边听边看向客厅布局,刘宗强和李蕙娜的房子是一室一厅,面积适中,小两口住应该算是宽松。
李蕙娜还有个女儿,一直由她母亲在带。可即便是这样,两个成年人仅靠一份低保度日,这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经济来源吗?又要买酒还要买药,还要消费“情趣用品”和黄色杂志,低保能够吗?
戚沨抬了下下巴,忽然发问:“看看这间屋子,有没有发现。”
许知砚没由来地感到一丝紧张。
戚沨升上支队副手不久,从没有搞过请大家搓饭联络感情那套。这倒是符合她平日的风格。
她话不多,没有人见她笑过。在刑侦支队的时间和在法医实验室的时间是对半开,想要和这位新上级尽快熟悉实在有难度。要不是李惠娜的案子,许知砚都没机会和戚沨说这么多话。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横在大家心里,就是戚沨亲手举报抓捕师傅那件事。
普通人眼里的警察是神圣职业,只知道警察挣得不多,工作辛苦,但待遇还算稳定,主要是为人民服务,不好太讲究吃穿。不过也会有人利用职权搞小动作。
法医做伤情鉴定、验尸、司法鉴定、医疗争议等都会有“提成”,每个地方的收费标准不一样。比如尸体解剖需要收取几千块,而伤残鉴定收费要看是什么级别的专家,市级还是省级。而这些费用里会有比例很小的一部分计算在法医的劳务费里,都是透明的。
法医要若要额外“创收”,不可能将心思花在劳务费上,即便是多劳多得也有一个上限。而这个时候伤残定级就成了一道口子。
伤残定级,差一级就要差大几万块的补偿。如果这时候负责定级的人故意夸大事实,或稍稍“抬抬手”,当事人再拿出一部分感谢费,这“创收”不就成了吗?
戚沨的师傅就是在职务贪污上摔的跟头。
从法律上说,他是应该去坐牢。可从情理上说,师徒感情一定会有,戚沨亲手将师傅送进监狱,却没有过半点犹豫。
直到戚沨的升职消息传开,一组二组便有了共识,以后要夹紧尾巴做人。表面上,大家震惊的是她的“铁面无私”,实则害怕的却是藏在背后的“不动声色”“杀人于无形”。
许知砚多少受到这些说法的影响,这会儿戚沨突然发问,竟有一种被老师点名抽考的感觉。
她连忙扫了一圈屋子,边看边走,不由得将那份紧张露了出来。
戚沨没有催促,就靠着墙等。
许知砚回来时,只见戚沨从兜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记事本和一支碳素笔,随手画了几笔,线条利落简单,却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
戚沨边画边说:“慢慢来,别紧张。”
许知砚先找个了最不容易出错的角度:“从结婚照看,两人曾经相爱过。”
戚沨“嗯”了声,又将记事本翻开新的一页,看向墙上的大幅结婚照。
的确,四年前的李蕙娜面泛红光,看上去很幸福,眼睛也很晶亮,不似现在一片荒芜。
戚沨落下眉眼,又在本子上画了几道。
许知砚说:“之前接触的家暴案差不多都是这样。婚前好好的,结婚以后逐渐露出真面目。男方婚前一直在演戏,一般会在女方妊娠期间露馅儿。”
“还有呢?”
“这屋子是精装修,风格、色调、布置都挺温馨的,也很注意细节和美感。李蕙娜在这个家花了不少心思。”
“那刘宗强呢?”
“刘宗强么……”许知砚说,“学历不高,没有培养出正向的兴趣爱好,除了喝酒就是看黄色报刊杂志,而且摆得到处都是。除了厕所、卧室,连厨房都摆了几本。倒是那边书柜上有两排口味比较小资文艺的读物,摆放整齐,封面保护得很完整,这不是刘宗强的品味。”
“听得出来你对死者评价不高。”戚沨说。
许知砚没有遮掩:“我知道死者为大。但他生前做的事,也是事实。”
“尽量客观,别让这屋子里发生的故事,影响你对案件本身的判断。”
“我明白。”许知砚观察着戚沨的神色,“戚队,听说尸体还在水缓。那尸检是傍晚还是明天?能安排我去吗?”
人在死后一段时间,尸体会逐渐僵硬,而尸僵会在十二个小时后达到峰值。
虽然刘宗强的尸体从箱子里取出来的时候还不到十二小时,其僵硬程度也不是靠蛮力能打开的。
再过几十个小时,尸体才会逐渐软化。可一旦超过四十八小时,尸体腐烂,会影响检验结果,所以都是在四十八小时以内尸检。而像是刘宗强这种情况就需要水缓半天到一天,直到温度和硬度可以尸检为止。
戚沨终于抬眼:“你上次吐得厉害,还想去啊?”
许知砚回:“是,后来好几天都没吃肉,想起来就难受。但我听说多吐几次就麻木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再说刘宗强的尸体也不是那种高腐、长毛的,我想这次应该可以。”
……
几乎同一时间,东区派出所。
江进跟着民警小王一路往所里的拘留室走,见所里的人手比平日人少了大半,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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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随口问:“这人都哪儿去了?”
“嗨,刚才支队直接来调派人手,都去支援了。听说我们辖区刚出了个命案。”小王说。
“什么案子都惊动支队了。他杀、分尸?”
“倒没那么严重,好像是和家暴有关……”
话说到一半,两人走过最后一个拐角。
拘留室里,李胜权和陈涌正凑在一起小声合计着出去后怎么把陈涌的债务摆平,正说到关键,就听到民警小王的声音。
“有人来看你们了。”
两人都是一怔,陈涌的女儿和李胜权的女朋友方卉半天前才送过衣物,怎么这么快又来了?
李胜权笑着说:“怎么婆婆妈妈的,之前也没感觉出来这么爱我啊。”
这话刚落,就听到一道带笑的回应:“爱倒还说不上,但送温暖是真的。”
李胜权笑容一僵,陈涌也顺着声音看过去,江进就戳在门外,笑着对小王说了句:“谢了。”
等小王离开,李胜权堆起笑:“江警官,您怎么来看我们了?”
“因为我是好人啊,所以要好事做到底。”江进靠着门框,“陈涌,等拘留结束你再去做个笔录,就是借贷那件事,回头把相关证据都找齐。这边的民警我已经打过招呼了。那些讨债公司你不用担心,也不要硬碰硬,有事要依法解决。”
“我……我倒是不担心自己,就是怕那些人为难我女儿。”陈涌说。
“要不说你一根筋呢。回头让你兄弟把风儿放出去,要是还有人敢上门威胁,那就是往枪口上撞,警察叔叔能不管吗?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知道吗!”在说到“你兄弟”三个字时,江进还特意扫了李胜权一眼。
陈涌和李胜权对视着,安静了两秒,就听李胜权说:“还是咱江……哥有办法。不过江哥,你来看我们,不会只为了这个事儿吧?”
之前在夜总会事态紧急,李胜权只顾着应付陈涌,而陈涌一门心思铺在钱上,两人一时顾不上琢磨江进。
事后仔细回想,江进一开始出现在夜总会是也为了找李胜权的麻烦啊,只不过刚晚了陈涌一步,还惊动了支队,到现在都不知道江进当时的来意。
江进也不拐弯抹角,微微一笑,顺茬儿说:“哦,我这儿正好有个案子,想跟你打听个人。”
“我就说么!”李胜权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谁啊?”
江进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指给李胜权。
然而李胜权刚堆起来的满脸笑容,在看清照片的刹那就收回了大半,余下一点尴尬地虚挂着,整个脸都是僵的。
照片里的男人看上去四十来岁,身着便服,眉宇间暗藏锐气,特别是那双眼睛,让人不敢直视。
李胜权快速眨了几下眼睛:“不……没见过……不认识,真不认识!”
最后几个字特别加重语气。
江进瞧出他不老实,却没有拆穿,而是站直了身体,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好,记着你说的话。”
半晌没有言语的陈涌见状,立刻给了李胜权一肘子,直接戳在李胜权的伤口上。
李胜权疼得龇牙咧嘴,陈涌将他往旁边拽了两步,说:“你可想清楚了,他是刑警,还是支队的,治的就是咱这种人……你是不是疯了?!”
江进扫过去一眼,只当做听不见,点开手机里的小游戏玩了起来。
“你不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不能沾……”
“我不管那些,我就问你,你那买卖还想不想做了?”
伴随着小游戏的音乐声,耳边响着陈涌掰开揉碎地分析,李胜权脑子一乱,心里一烦,坚持了没多会儿就再次陪着笑,折回到门口:“江哥,我这人有点二五眼儿,这会儿才想起来,好像是见过他……不对,是肯定见过!可我们不认识啊,只知道他来我这儿找过人,而且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江进依然盯着手机屏幕,好似并不太在意似得:“好几年前了,你到现在还记得,记性可以啊。”
“还不是因为这大哥气质独特嘛……”李胜权说,“对了,我还记得他点了一杯番茄汁!”
江进并不接茬儿,小游戏音效声此起彼伏。
李胜权瞅着江进,又看了眼他的手机,伸长脖子说:“他来找我店里一个员工。不过他现在不干了,说是身体不太好,结婚没多久就回家陪老婆了。”
“叫什么,住哪儿啊?”江进随口问。
一局游戏结束,音乐声进入高潮。
江进将屏幕按掉,黑色的屏幕折射出眼底的锋芒,抬眼时却带着笑。
“好像就住东区……额,什么小区不记得了。”
江进又抬了抬眉梢,用眼神示意。
李胜权见状忙说:“哦,他叫刘宗强,姓刘的刘,宗族的宗,强壮的强。对,就是他,肯定没错!”
10. 第九章
第九章
返回支队的路上,许知砚在副驾驶座上念叨着:“李蕙娜看上去不像是精神病患者啊,条理清晰,逻辑没问题……她的诊断结果是枣成县出的,她和刘宗强的户口都在那边,后来又根据诊断书申请的低保。”
戚沨上了车就在记事本上写写画画、一言不发。
许知砚通过后视镜瞄了一眼:“戚队?”
“听着呢。”
许知砚这才说:“李蕙娜的说辞是,她向人求助的时候一直强调自己没有病,病例是假的。但是没有人相信。如果属实,那就是那些病例和诊断书有问题。”
戚沨的目光始终落在记事本上。
在刘宗强家里时,这一页只有简单的几笔速写“骨架”,这会儿已经补充了七七八八,虽然都是用碳素笔描绘的纯黑线条,错落有致、下笔果断。
而画的内容是刘宗强家里令人印象深刻的物品,两两一组,依次排开:黄色杂志和文艺小说、酒瓶和抗炎、保肝类药物、结婚照和刘宗强用于施暴的道具。
这些相互矛盾的对照组,就形成了刘宗强和李蕙娜的人设。
戚沨说:“通知枣成县,调取病例来源。再查查刘宗强来春城以后的收入。”
许知砚问:“那李蕙娜呢,是不是要安排司法鉴定?”
“嗯。李蕙娜的精神状态和所有证词证言,都会作为鉴定依据。还包括案发现场。”戚沨停下笔,“不过就刚才所见,现场没有一样符合精神病患者的犯案特点。思路上可以先将这点排除。”
“戚队,我来支队三年了还没见过精神病的犯案现场,能不能讲讲?”许知砚话一出,负责开车的袁川也竖起耳朵。
戚沨脑海中瞬间闪过三四个案发现场的血腥画面,说:“首先就是暴力性突出。凶手的力量非常大,通常是在短期内集中爆发,现场画面会比较激烈。但是这类凶手的攻击招数、动作比较简单,不像正常凶犯会思考、犹豫,再采用不同工具实行侵害。因为事发突然,受害人通常没有时间反应,抵抗伤会比较少。对了,我记得三年前有个案子很典型,小袁你当时好像也在?”
袁川接道:“是,我记得那个现场很混乱。犯罪嫌疑人没有带走作案工具,也没有毁尸灭迹,现场痕迹保存比较完整。哦,还有动机这块儿,嫌疑人没有明确的杀人动机,不为财,也不为寻仇。”
虽然刘宗强死亡的现场可以称得上凌乱不堪,却是乱中有序。
从李蕙娜捆绑刘宗强,到装箱、逃离,再到后面的寻找律师帮助,这每一个步骤都是经过正常思考的,而且超过大多数嫌疑人的反应能力。
许知砚想起一茬儿:“夏正带回来的证人说曾图抢劫李蕙娜,但没成。当时还掉了一把折叠刀,因为太害怕没有捡。后来那把刀是李蕙娜捡起来的。从这点看,李蕙娜现场表现更冷静。”
“不仅冷静,记忆力和智商也不低。”戚沨将记事本递给许知砚,“看看有没有补充?”
许知砚定睛一看,这些如许如生的静物画令她有些惊讶,但她来不及表现出来,便扫到右下角写的三个数字“378”,说:“三百七十八次家暴,李蕙娜不是一般的能忍啊。是什么力量支撑她到现在?不会是爱情吧?”
许知砚话落,朝驾驶座看了一眼。
袁川接道:“她不忍也没有办法啊。就算有人愿意帮,看到刘宗强手里的病例,也会瞬间打消念头,还会嘱咐刘宗强照顾好李蕙娜,甚至同情刘宗强。有这么一个精神病妻子,都不敢出去工作,始终不离不弃,肯定是真爱。”
“这不是黑白颠倒吗?”许知砚说。
“不要忘了,他们还有一个女儿。”戚沨看向窗外,见市局就快到了,说,“下次讯问除了围绕今天的现场,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搞清楚李蕙娜找律师和自首的动机,这个过程她是怎么想的。”
……
“李蕙娜,你为什么会想到自首?”讯问室里,江进就坐在李蕙娜对面,这样问道。
旁边负责记录的女警看上去有些不安,一边记录一边时不时看手机。
李蕙娜低着头:“如果不这样做,等将来你们看到刘宗强的尸体,就会认为是我精神病犯了杀的人。我没有病,也没有杀刘宗强,我当然要主动坦白。”
“你还找了律师。”
正常来说,一个自认完全无辜的人,事发后第一反应是叫救护车,直到发现死亡已成事实,再选择报警。报警后基本都会说类似“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死了”这样的话,借此表明自己的毫不知情,而不是明确的“我来自首”。
自首,就说明李蕙娜知道自己违法了,而找律师就像是竖起来的防线。
李蕙娜说:“我们县里原来有个事很轰动。那个女人从外面干活儿回来,发现丈夫死在家里。她第一时间报了警,没想到警方找不到嫌疑人,就把这事儿赖在她头上。她找不到时间证人,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最后判了二十年……我听说,她到现在都坚称自己无辜。我不想同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找律师或许帮助不大,但总比不找强。起码律师会比警察相信我。”
“你对警察很有成见。”江进指出事实。
李蕙娜稍稍抬了下头,还没有对上江进的目光就垂了下去:“他大伯就是警察。他们家在县里有很多关系,我的病例报告就是他们通过关系伪造的。”
“刘宗强三年没有外出工作,他酗酒,还要吃药,你们的生活只靠低保维持吗?他应该还有其他收入吧。”
“他每个月都会拿到一笔‘中介费’,少的时候几千,多的时候几万。给少了他会不高兴,却又不敢和对方理论,只会拿我撒气。”
“几千到几万,区间可够大的,什么中介费啊,合法吗?”
李蕙娜没有直接回答:“有很多从老家出来的年轻人,会通过刘宗强介绍工作。这些人家里会拿出一部分钱感谢刘宗强老家的父母。而刘宗强那部分就从提供工作的夜总会老板手里支取,大概有四五家。但这两年查得严,生意不好做,刘宗强的介绍费也缩减了。”
“看看这个人,认识吗?”
李蕙娜话音刚落,江进就从手机里翻出一张李胜权的照片摆在她面前,而照片背景就是夜总会的包厢。
一旁记录的民警都有些意外。
李蕙娜只扫了一眼,死寂的表情就裂开一道缝,原本放在桌面的手也紧张地蜷缩起来。
江进见状,直截了当地说:“和刘宗强结婚前,你就在这家夜总会工作,用的是化名,收入都是现金,没有纳税记录,工作经验也不会体现在档案里。这工作是刘宗强介绍的,你在这里待了两年。我说得没错吧。”
李蕙娜的呼吸逐渐变重,错开目光,一声都不吭。
江进依然站在审讯椅前,一手点着桌子,低身说道:“做你们这行,不管是服务生还是‘公主’,从老家出来的时候都清清白白,走的时候也算‘干干净净’,基本上都是干个几年就换地方,或是回老家嫁人。没有记录,就没人知道你们干过什么。不过你的情况比较特别,同样是刘宗强介绍,但他对你非常保护,从不让你出外场。因为这个,他还跟客人翻过脸。至于你说的介绍费,李胜权直到一年前还在打款,这一年基本断了。不过据他说,刘宗强是‘黑白通吃’,除了介绍费疑似还有线人费。就是说,他曾将一些客人的信息提供给警方。你是他妻子,应该知道吧?”
审讯室外走廊里,戚沨和许知砚已经来到跟前。
夏正焦灼地在门口徘徊,见到戚沨立刻迎上:“戚队……”
戚沨面无表情,扫了夏正一眼:“谁在提审嫌疑人?”
“是江……哥。”夏正说。
戚沨拧了下眉,只听夏正解释:“我阻拦过,但江哥说复职手续已经办好了。我还听档案科的人说,江哥在那边待不了几天,早晚还得回来,所以……”
许知砚在戚沨身后,拼命对夏正比手势、使眼色。
戚沨问:“多久了?”
“也就十分钟……”
“程序都合规吗?”
“合!录音、录像,还有两个同事在里面。”
戚沨脚下一转,直接进了询问室隔壁屋,在单向玻璃前站定,刚戴上耳机,就听到这么一句:“什么线人费,就算有也是好几年前的事,和刘宗强的死没关系,问这个做什么?”
这是李蕙娜的声音。
江进说:“有没有关系,由我们来判断,你只管如实供述,对你的刑期只会有帮助。”
“什么帮助?是不是只要我回答了,你们就不会把刘宗强的死赖在我头上?”说这话时,李蕙娜抬起头,第一次看向江进。
江进没有接话,只是审视她的表情和状态。
他见过很多犯罪嫌疑人,其中不乏有演技的。他相信即便是李蕙娜提前找过律师,律师将利害关系排列清楚,他们也不可能聊到“线人费”这一段。这次突然袭击没有人能提前预料,即便是他,也是刚从李胜权口中得到的消息。
就在沉默的当口,原本坐在位子上的女警站起身,拿着手机来到江进面前。
手机上是戚沨的对话框:“注意你的问题引导。今天的讯问可能会作为证据呈上法庭。就算你不在乎记录处分,也不要影响这个案子。”
江进收回目光,似是笑了一下,对李蕙娜说:“司法机关会依法办事,上了法庭看的是证据。我不是在跟你谈交换条件,而是给你立功机会。结果如何,会有严格审查,当然还要确保对打击犯罪活动、维护社会秩序产生实质性贡献。我不能保证你说出来,就能得到你以为的回报,但你不说,就是放弃机会。怎么选全在你。”
李蕙娜别开视线,看了眼回到座位上的女警,又看向对面的单向玻璃,尽管她看不到对面。
安静几秒,李蕙娜收敛心神,这才说:“反正他都死了,我也没必要替他保密。刘宗强在夜总会当保镖的时候,曾有一个大叔来找过他。夜总会的客人我都见过,只有这个人从来不喝酒,也不点小姐。他喜欢吃西红柿,刘宗强就叫我榨西红柿汁。”
“他来过几次?”
“我只知道三次。”
“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问过刘宗强,他不说,但我猜到了——他是警察。”
“怎么猜到的,他露破绽了?”
“没有。我不了解警察,但我了解刘宗强,不到三个问题他就露馅儿了。”
“那他们都聊些什么?”
“刘宗强不让我在场,问他,他也不说。”
“他是个酒混子,酒品不好,难道醉酒以后没有说漏过?”
“哦,也许有吧,我不太记得了。”李蕙娜忽然态度一变。
江进明显不信,连“三百七十八次”都记得一清二楚,李蕙娜的记忆力远超过普通人。
“你刚才说的立功机会……你就那么一说,口说无凭,我怎么知道我说了以后,你会不会记录下来?你们问我什么都要记录,还要签字按手印,那这件事是不是也得有个证明?”
“你还真谨慎。放心吧,会有书面形式的材料。”
这话对李蕙娜有一定的安抚作用,她朝录像那边扫了一眼,说:“那个警察最后一次来找刘宗强,是五年前的三月二十三号。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
五年前,三月二十三。
江进眼里划过一丝情绪,但很快就沉下去:“你肯定,不会记错?”
“那天上午,是刘宗强陪我做的药流。晚上那个警察就来了,刘宗强还买了两斤西红柿让我榨汁。可那个警察没喝两口,来得快走得也快。刘宗强把剩下的拿回来让我喝。可我讨厌生西红柿,那味道特别腥,我那天本来就不舒服,还吐了好几次……”
……
几分钟后,江进来到隔壁间。
审讯室里,许知砚已经落座,将问题引向案发现场。
戚沨靠着桌沿站着,不再看单向玻璃,而是盯着踏进门口的江进。
“满意了?”等门关上,戚沨率先发问。
江进走了两步站定:“我知道应该事先跟你打招呼,但……我也有我的难处。”
戚沨又问:“李蕙娜提到的警察是谁?”
江进没有回应。
戚沨继续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是你的老师周岩,五年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其实你完全可以按照程序递交申请,我们在讯问的时候会酌情处理。”
“他失踪之前犯了严重纪律问题,他发展刘宗强当线人没有经过批准,他在查什么也没有打报告。他的失踪,上面早就有结论,不让再查。我拿不出证据证明他是遇害了,就算递交申请,就算李蕙娜说出了三月二十三,也不能作为直接证据……到时候指不定你也要挨批。”
江进一口气说到这儿,又道:“至于刚才负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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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的同事,她们事先不知道我会问什么,都是我自作主张。”
戚沨一直盯着他,听到这里终于开口:“你肯定刘宗强和周岩的失踪有关?”
“差不多,但没想到他也死了。”
一阵沉默,戚沨和江进各自看向不同的方向。
片刻后,戚沨又看回来:“那李蕙娜的案子呢,有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重要么。”江进回。
“你总不能一点贡献都没有吧。”
江进快速笑了下:“在找律师之前,李蕙娜应该就有清晰的认知,知道自己不无辜。虽然她解释说是担心警方诬陷。但这说辞站不住脚。”
“夫妻之间在特定情况下有救助义务。”戚沨说,“如果一方有危难,另一方可以救助却没有救助,会涉嫌故意杀人。不过大多数人不具备这种法律认知,通常都会认为只要自己没动手,就‘与我无关’。所以你的意思是,李蕙娜具备这点‘常识’,才有找律师的后续动作。”
江进先是点头,随即想到李蕙娜的律师,开始歪楼:“欸,他们说那律师姓罗。不会是我知道的那位吧?”
戚沨没理他:“李蕙娜有精神病证明,一直在拿低保。如果她真的存在主观故意,完全可以顺水推舟继续装有病——那份证明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精神病是那么容易伪装的吗?而且就她的表现,谁会信她有病?司法鉴定那关她根本混不过去。再说伪装精神障碍对量刑不利,她算是拎得清,没有在这事儿上心存侥幸。”江进停顿了不到一秒,又来了句,“话说回来,你前男友的事儿报备了吗?这位子刚坐上来,可别让人揪住小辫子,又咕噜噜滚下去。”
“早说了。闭上你的乌鸦嘴。”戚沨一个眼刀飞过去,没有因此扰乱思路,顺手从兜里摸出记事本,翻开曾给许知砚看过的那页,在纸上敲了两下,“用你的直觉回答我,看到什么?”
安静片刻,江进笑了,歪坐在桌边,双手环胸自问自答:“我看到你在怀疑李蕙娜,却有一些东西在阻碍你。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你们都是女性,还是因为……林秀?”
最后两个字落地时,江进的笑容消失了,黑黢黢的眼睛审视着戚沨的表情。
戚沨没有料到江进会提到这个名字。林秀的案子开庭后,她就没再和任何人提起过。
但不得不说,江进的直觉像狗鼻子一样灵。
戚沨没有掩饰真实想法,轻声说:“林秀聪明、冷静、坚强,知道出了事该如何用法律保护自己。可她……运气不好。”
“李蕙娜很像她。”
“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李蕙娜的案子发生在林秀身上,会是什么样?”
江进意会:“也许林秀也会找律师,但她不会拉着尸体在雨中走几个小时。”
“如果是殴打她的人渣生命垂危,她会叫救护车吗?”
“说不好。”
戚沨看着记事本上那几组互为对立的“人设”,林秀的模样浮现在脑海中:“就算她选择看着对方咽气,到了审讯环节也会如实供述一切。哪怕知道会坐牢,也不会逃避。她说过,她要清清白白地站在阳光下,不接受任何阴影下的侥幸。”
江进不由得挑了下眉,似乎终于找到戚沨的矛盾之处:“林秀是家暴案件中比较典型的受害人,更趋近于‘完美’。这样的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戚沨别开目光,缓慢而绵长地吐出一口气。
江进继续道:“虽然还没有尸检,但我相信通过验伤和第一现场,证据上已经能基本认定李蕙娜长期遭受家暴的事实。而她在事发后的所有表现,只能称得上是表面诚实。她有小动作,也玩了心眼儿,目的是为了争取轻判。这就像是小学生做错事,在老师面前撒谎一样。当然,我们都希望看到是林秀那样的人,通过法律手段保护自己,坚强、果敢、坦然,最终从地狱里挣脱出来,作为振奋人心的案例出现在教科书上。但是……李蕙娜现在的行为也属于人之常情。”
戚沨看了过来:“我对李蕙娜有怀疑,是因为从证据来看,基本符合‘主观明知’。可她的表现是按照‘意外’的剧本来走。咱们见过那么多嫌疑人,十个里面十个都搞不清楚状况,出了事脑子就成了一团浆糊,每一个像是李蕙娜这样目标清晰、目的明确。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这是她自己想到的,进而求证律师意见,还是律师教她的?”
听到这里,江进先是冒出“哦”的一声,还拉了长音,接着又补了一句“题外话”:“你和罗斐是和平分手吧?”
戚沨暗暗翻了个白眼,又听江进说:“以你对罗斐的了解,会是前者还是后者呢?他在职业上够卑鄙吗?”
“我不知道。”
江进笑道:“如果是前者,李蕙娜会先将‘剧本’演给罗斐看。也许罗斐也被骗了呢?后者么……罗斐四点多才接到李蕙娜的消息,两人见了面,再到警局自首,这中间就一个多小时。要分析案情,还要教她演戏,时间恐怕不够吧?”
戚沨也是这样想,但她总是很警惕自己的主观想法,却又在某些时刻非常相信判案直觉。
“对了,在和罗斐碰头之前,李蕙娜在哪儿?不会真在街上呆了半宿吧?”
“李蕙娜遭遇抢劫的道路没有监控,距离那里最近的一条街,在半个小时后有一辆车经过,不到十分钟又原路返回。李蕙娜说有个朋友开车接她去了一个别墅区,但是具体地址她不知道。她提供的号码和这个车主电话相符,但到现在还没打通。”
“住在别墅区的朋友?”江进问,“做什么的?”
“一个慈善基金会的负责人,这两年一直在搞弱势女性的救助活动。”
“嗯,这人脉有点意思。难怪你会想到林秀,因为她当初也接触过这类团体。”
话题绕了一圈又回到这里,林秀和李蕙娜明明有许多相似之处,人生剧本却是截然相反的走向。
江进安静了几秒,似有迟疑:“说到这儿,有个事我想还是得告诉你,不过就算我不说,晚点你也会知道——林秀的案子今天判下来了。”
戚沨下意识屏住呼吸,一瞬间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
她记得很清楚,打死林秀的丈夫,也就是这个案子的犯罪嫌疑人,直到上了法庭都没有认错。
然而江进的表情和刻意停顿,却令她生出最坏的预感。
“几年?”
“六年。”
11. 第十章
第十章
就像大多数遭遇命案的受害人家属一样,刘宗强父母的哭嚎声贯穿了停尸房。
刘宗强母亲几次哭倒在地。在得知嫌疑人是李蕙娜之后,刘母一直捶胸喊着“恨啊,当初就不该救她啊,白眼狼啊”。
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却也透露一些信息。
就在刘宗强父母办理手续的时候,李蕙娜的母亲李芳华也正在接受询问。
而此时的验尸房,张法医正在检查刘宗强尸体的表面痕迹。
许知砚站在最后方,已经开始紧张。她看了看前面两名助手法医,包括司法鉴定人员,最后小步挪到戚沨身后。
“戚队,待会儿能不能给我讲讲要点?我上次光顾着吐了,什么都没记住。”
戚沨侧了下头:“张法医是主检,先听她怎么说。”
“好。”
许知砚当然见过凶案现场,不过那些血腥暴力场面都在承受范围之内。唯独是腐烂发臭的尸体,那不只是视觉冲击,气味儿更是直冲七窍。
许知砚过去在饮食上口味比较独特,喜欢一些臭食。上学时还玩笑说,现在多吃点臭的当脱敏训练,将来见到高腐尸体保准扛得住。
然而真见到了,曾经大快朵颐的记忆如海水一般涌来,许知砚当时只觉得满嘴都是臭的,鼻子更是塞满了气味儿,想起来就犯恶心。
那边,许知砚正忙着做心理建设,不停地调整呼吸。
这边,戚沨的注意力已经放在刘宗强的尸体上。
张法医资历深,检查得非常仔细。
死于酒精中毒的人,尸斑通常会出现在低下位,呈现暗紫红色。可刘宗强在死后曾被李蕙娜进行捆绑装箱,尸斑的位置就变了,颈部、背部均有呈现。而且局部伴点状出血。
戚沨正在观察尸体,许知砚又一次附耳低语:“车主找到了,正在问话。她还提供了一个很关键的信息……”
许知砚将手机拿给戚沨,上面是一组同事发来的信息。
“拿给张法医看一眼。”
许知砚又将手机转向张法医。
张法医说:“如果属实,死亡时间的推定也要变。”
戚沨看向许知砚:“通知痕检科,将这一点考虑进去。”
此时的问询室里,许垚正说道:“警察同志,我这个情况应该没有违法吧?那具尸体我一直都没碰过。”
“你的意思是,从李蕙娜联系你,到你开车接李蕙娜去别墅,整个过程你都不知道箱子里的是尸体?”
“开车的是我助理,我接到电话后就让助理去办。但她不知道这个情况。是李蕙娜来了别墅以后,我说让助理给她找个房间休息,李蕙娜才提到这件事。我们当时都吓了一跳,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好别墅的地下室有一个大冰柜,我担心尸体腐烂发臭,就说要不先放冰柜里,等将来再和你们说明情况。”
“下一步会有同事去你说的别墅查看,方便吗?”
“当然。”
解剖台上,刘宗强的尸体面色青紫而且肿胀,特别是口舌和耳廓十分明显。双眼眼球有结膜充血现象,同样可见血点。双手十指甲床发绀,尸僵较强,这些都基本符合酒精中毒死亡的表象。
尸体的下半部有精斑残留。同样的痕迹在衣服和裤子上也找到少许。也就是说,刘宗强最后一次发生暴力性行为,并没有完全脱掉衣裤。
“死者口鼻附近有唾液斑。”张法医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她已经掰开口腔,开始检查内部粘膜和牙齿,又用工具探入尸体的喉头,取出一些食物残渣。
戚沨看过去,不仅看到了唾液痕迹,还有干涸的呕吐物残留。当然还有那一口常年经过酒精腐蚀的牙齿。
酒精会导致粘膜受损,影响唾液分泌,令牙周环境失衡,所以酗酒的人牙齿和胃都不会好,不仅会更容易得口腔疾病,牙齿也会更早脱落。
“死者少了三枚牙齿,其中一枚刚脱落,应该就是案发前。”
法医助手小陈回忆道:“死者家里的垃圾囤积较多,这两天都没有清理。但是没有找到牙齿。行李箱里也没有发现。”
直到尸体被完全“打开”,血腥味儿中伴随着酒精味儿,以及一些古怪的臭味儿一股脑涌出。
人的口腔如果不清理,会有口臭,何况是内脏。刘宗强常年酗酒,又有肝病肾病,胃必然也不好。虽然偶吐过,但他胃里依然有食物残渣。这些都是臭味的来源。
“我还以为酒精会挥发,不会有这么大的味儿了。”许知砚小声说。
戚沨和张法医对视一眼,张法医率先“发难”:“考考你们,酒精浓度每毫升达到多少克就会导致一个成年人陷入深度昏迷,甚至死亡?小许,你先说。”
许知砚倒是不慌,来之前她才做过功课:“是500毫克。”
戚沨跟着问:“那是不是低于500毫克,这个人就不会死?小袁,你说。”
袁川回道:“每个人的身体素质不一样,有的人三四百毫克就会致死。以前还发生过二百多毫克就致死的案例,但也有超过五百毫克还存活的案例。所以刘宗强生前的身体状况,也应纳入参考因素。”
戚沨没有给几人喘息的机会:“那么,如果这个人死亡超过一个星期,甚至更久,还有没有机会验出酒精成分?”
戚沨的声音很平稳,表情也没有变,但不知道为什么,许知砚却从里面听出一丝少见的“活泼”。
“戚队,您这个问题有陷阱。”袁川说。
戚沨扫了一眼过去,挑了下眉,眼底带笑。
“死亡一个星期,是在什么环境下,什么季节,尸体有没有经过处理?如果是已经腐烂的尸体,一定会影响检验结果。”
“冬季、冷冻。”
“这题我会。”许久没有接话的法医助手小陈说,“八十年代前苏联就做过这类实验。尸体于夏季埋入地下,两个月后分别在脏器、大腿肌和血液里验出酒精。若是冬季下葬,四个月以后依然可以验出。但是大腿肌和肾脏里的酒精含量增加,胃里的相对减少。”
“这么说,人死了,体内的酒精成分仍会吸收转移?”许知砚有点懵。
戚沨看向被张法医一一检出并装桶的脏器,说:“死于急性酒精中毒,有人认为是多发于吸收期,也有人认为是排泄期。吸收期,尿液中的酒精含量会低于脏器和血液的含量,排泄期则相反。至于你刚才说的,尸体内的微生物会和酒精发生作用,在一定时间里产生微量的新生成酒精。不过这个含量非常低。”
“都知道喝酒伤肝。”张法医问,“那么在做检材的时候,是否应该以肝脏为主?”
“不是。”许知砚抢答,“应该是肾。”
“看来提前预习过。”戚沨似有笑意,却没有手下留情,“除了肾呢?”
“我想,大脑也要查……”
戚沨看了过来,眼底划过一丝惊讶。
“听前辈提过一个酒后驾驶的案子,尸检的时候说是有脑水肿现象。”
“嗯,不错。”
戚沨和许知砚没有看完全程尸检。脏器检材已经送到下一个房间,稍后会有其他法医进行检验。
换完衣服出来,许知砚迎着微风吸了口气。
戚沨问:“怎么样?”
“活过来了。”
“我是问你的看法。”
“啊,这么快就要考试啊?”许知砚老实坦白,“其实我看不太懂……内脏有水肿现象,还有血点,就只看明白这些。”
“脑部水肿、内脏淤血,伴随点片状出血,这些都符合酒精中毒死亡的条件。但是……”
“但是?”
戚沨停下来,侧身道:“还有其他死因也会出现以上现象。”
“我想起来了,张法医说少了一颗刚脱落的牙齿,不知去向……不会吧?”
“有这种可能,虽然概率非常低。”戚沨问,“还有,横向剖开喉管的时候,找到一些食物残渣。”
“喝多了呕吐很正常啊,有残渣不稀奇。”
“一个人如果在清醒的状态下,呕吐时会下意识弯腰低头,将食物尽可能吐干净。呕吐后还会漱口、喝水。可刘宗强是侧躺在地上呕吐。”
“所以……”许知砚睁大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以下一步,张法医会检查死者的气管。”
“如果气管堵塞,那死因可能就不是酒精中毒?可……你们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许知砚难掩困惑。从接到报案到尸检,大家的接触时间都是一样的,而戚沨和张法医似乎在尸检过程中就快速达成了某种共识,比其他人多了一条思路。
戚沨没有回答,而是问:“你先说说,死于急性酒精中毒的人生前有什么表现?”
许知砚想着之前接触过的酗酒闹事的案件,一件件数,生怕说漏了:“会特别冲动、兴奋。头疼眼花、视线模糊、容易疲劳、昏睡……严重的话会丧失意识、痉挛、休克、停止呼吸,直至死亡。”
“过程持续多久?”
“这不好说,快的话半天,但也有人一两天以后才死于多脏器衰竭。”
“李蕙娜说发现刘宗强死亡的时间是晚上八九点钟,判断依据是没有呼吸。如果这个时间属实,那么往前推,刘宗强出现不适的症状应该是案发当天下午,差不多是6-8个小时以前。”
“那个时候酒精中毒症状就已经出现,居然还要借酒逞凶,后面又继续喝……”
“刚才不是聊到毫克的问题吗?你所说的借酒逞凶,通常是处在酒精含量二百毫克阶段,超过四百毫克就会昏迷、休克。”
“我记得李蕙娜说过,刘宗强在施暴之后又喝了很多酒。还有半瓶长毛的香槟。”
“香槟底部的白毛要进一步做化验。这些细节都可以作为刘宗强对李蕙娜实行性侵害和真正死因的时间‘证人’,也是用来验证李蕙娜证词的关键。”
……
戚沨回到支队时,对许垚的问询刚步入尾声。
戚沨经过门口,正好看到一道窈窕的背影,微卷的头发披在肩上。
许垚她一边在证词上签字一边问:“警察同志,李蕙娜不会有事吧?”
民警正要接话,见到戚沨,遂站起身:“戚队。”
许垚下意识转头,看似惊讶的目光正对上戚沨略带审视的视线。
正是这一眼,戚沨迅速做出判断:许垚早有准备会见到她。
再近一步讲,许垚知道她。
是的,她的眼睛里不仅有惊讶,更多的是好奇,还有期待和一点点兴奋。
但为什么呢?
戚沨非常肯定她没有见过许垚。
“把笔录拿给小许,她在组里。”戚沨对民警使了个眼色。
“是。”民警很快离开,将门虚掩上。
这时就听到许垚轻笑:“听你叫‘小许’,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在叫我呢。戚队,久仰大名。”
“许垚女士认识我?”戚沨坐下问。
“是听罗律师说的。”许垚微笑道,“当时罗律师和李蕙娜都在我的别墅,自首之前闲聊了几句。罗律师说,支队有位新上任的副队,还是位女性。我当时就觉得你非常了不起——这么年轻就坐到这个位置,真的很给女性争脸。”
哦,罗斐提的。
那会是在什么情境下才会提起?因为聊起哪一段才引出下文?总不会是话赶话吧。
如果是自首之前,气氛应当是紧张的,不可能有闲聊的心情,他们三人的话题会围绕案件本身和接下来的辩护思路展开。
所以她的升职也包含在那些思路里?
戚沨没接许垚这茬儿,趁着许垚说话的功夫,快速扫了一眼电脑里的笔录记录,遂看向许垚:“笔录上说,你和你的助理都没有接触过尸体。那你有碰过箱子吗?”
许垚摇头:“我没有,我的助理帮李蕙娜搬过箱子。”
“她人呢?”
“出差了,过两天就回来,到时候我让她来补一份笔录。”
“箱子打开过吗?”
“没有。也不敢。”
“既然你们都没接触尸体,那么当时刘宗强是否已经死亡,你们也不确定?”
许垚明显一愣,消化的同时快速眨了两下眼睛,看上去不像是装的:“不会吧,你可不要吓我……难道他那时候还活着?”
“你先不要紧张,我只是跟你了解一下情况。”
“哦,你说的这个我确实不知道。但我想一个大活人被捆在箱子里总会挣扎吧,最起码也会吭几声。”
的确,如果是清醒状态下,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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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救都是正常反应。何况刘宗强的口鼻没有被捂住。
戚沨话锋一转:“你跟罗律师认识多久了?”
“哦,几个月前才刚接触上,是因为一个慈善活动认识的。”许垚反应很快,“是这样的,我们这两年一直在做帮助弱势群体的工作,都是义务性的。包括申请法援,联系街道和妇联单位,主要是针对孤寡老人、留守儿童,还有像李蕙娜这种遭受家暴的典型案例。不过在成功率方面,我们都认为家暴案是最难的,就因为那句‘清官难断家务事’,不管是从法律上还是情理上,外人都很难介入。之前有个案子就挺让人唏嘘,我们都以为会成功,没想到那个女受害人还是被打死了……更令人气愤的是,案子昨天判下来了,她丈夫居然只判了六年。”
许垚口条利落,听得出来她很擅长与人聊天谈判,介绍慈善基金的业务也非常熟练。
戚沨全程没有表情,直到许垚说到后半段,平静的情绪终于泛起一点波动。
是巧合吗?还是说许垚从哪里听到了什么,知道内在联系,所以故意提起这茬儿?
戚沨不得不这样怀疑。
“只判了六年”,这指向再清晰不过——罗斐很清楚她对林秀案的在意程度。
“抱歉,一说起工作,我就停不下来。”许垚适时转移话题,“不知道戚队对我们基金会做的事有没有好建议?”
戚沨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许垚对于这份工作的自豪,甚至是志得意满。
当然这不难理解,身为女性帮助其他弱势女性,不仅从困境上更能理解对方、感同身受,心理上也可以体会到“助人快感”,还能赚到钱。这绝对是一份非常有意义的工作。
但除了助人为乐,在强者帮助弱者时,尤其是当这个强者的表现过于轻松的时候,还会不自觉地滋生出一种优越感。
帮人者拥有一切,而受助者一无所有。
受助者面前无法逾越的难题,却是强者轻描淡写挥挥手就能解决的小事。
都说大恩如大仇,有的案件正是因为帮人者的优越感刺激到受助者,才引发的“受助者恶意”。
戚沨审视着许垚,神色平静:“建议说不上,只是有一点要提醒。”
“请说?”
“和受助者之间还是要保持一定距离。有时候多走一步,可能会将自己搭进去。”
“我承认,也许李蕙娜这件事我是管多了。但是那天晚上雨那么大,她只给我打了电话。就算没有这份工作,我也会出手。同为女性,我总不能放她一个人在那儿。”
……
许垚离开后,戚沨在问询室里又坐了几分钟,一开始视线盯着电脑屏幕,直到手机里进来两条微信。
“这两天你应该很忙,不要去医院了,姐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
“我已经请好假,下个月抽出两天时间陪她去看那位老中医,你呢?”
是罗斐。
戚沨没有立刻回,只是盯着对话框,脑海中相继浮现出的不只是罗斐的面容,还有许垚和李蕙娜,以及那个出差在外的助理。
一栋别墅,四个人,一具尸体。
前半场,只有三个女人。
她们会聊些什么?正常来说,应该是情感和情绪交流较多,她们会同情李蕙娜、可怜李蕙娜,并为李蕙娜提供食物和热水。
李蕙娜没有在别墅洗澡,也没有换衣服,说明三个女人都具备最基本的常识,知道要“保护”好李蕙娜身体上的证据。
听许垚的口气,她和罗斐似乎并不陌生。而从时间线上来看,李蕙娜是在上许垚的车之前,用刘宗强的手机给罗斐发的信息。只不过罗斐是在四点以后才回。
也就是说,许垚和罗斐是因为李蕙娜才认识,也有可能是之前就认识,因为李蕙娜而再次产生交集。是这样吗?
到了后半场,罗斐来到别墅,时间已经是清晨五点多,距离正式自首只有一个多小时。
这么短的时间,正如江进所说,时间紧迫,罗斐不可能又分析案情又“教”李蕙娜演戏。不要说这不符合罗斐对职业的态度,哪怕他是这种人,也需要李蕙娜在短时间里吃透这一切。
若智商不够,对法律不够了解,情绪上不够冷静,就算罗斐说破嘴皮子也灌不进李蕙娜的脑子。
事实是,大多数当事人在出事之后,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打开”耳朵,不仅是情绪上走不出来,理解能力也跟不上。如果李蕙娜真的做到了,那这份心智、心态已经超过99%的受害者。
而李蕙娜连高中都没读完,可能具备这种能力吗?
手机再次响起提示音。
戚沨醒过神,这才想起回罗斐的消息:“我尽量。”
……
消息传到罗斐的手机上,他刚扫过,旁边便响起一道女中音:“你这个前女友可不容易糊弄啊。我之前还怀疑是搞关系上去的,看来是我错了。”
罗斐侧过头,正和许垚对上。
此时两人一同坐在车子后座,车刚驶入主道,缓慢行驶着。
许垚腿上放着一叠资料,她笑着说:“要用你,肯定要先查清楚啊。我也没想到会有这层收获。你将自首电话打给她,就是因为这层关系?”
罗斐收回视线:“她不是公私不分的人,何况我们早就分手了。她坐上这个位置不容易,会比任何都更爱惜羽毛。”
“那么林秀呢,你提起她的案子,是不是因为伤情鉴定是戚沨做的。”许垚又点了一笔。
“我只能说,我见过听过不下一百件家暴案,林秀是我认为最完美的受害人。”
“你这是偏见。”许垚反驳,“受害就是受害,不管她生前做过什么,都不该成为她‘活该’受害的理由。”
许垚看向窗外,情绪变得很快,不到两秒又换了一种口吻:“不过你考虑得没错,我们的确需要一个完美受害人。舆论是不理智的,民众困在信息茧房里,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很多人会将受害者自身的缺点和案件挂钩。与其和这些恶意、偏见、低能一般见识,倒不如直接推出一个‘完美’受害人更有说服力。”
罗斐没接话,只是看向另一边的窗户。
玻璃窗上映出他的轮廓,眉目平静,目光冷漠。
许垚的声音再次传来:“只是不知道你的前女友扛不扛得住压力。”
12.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我们娘儿俩都命苦。她爸就这样,想不到到了她这里,也碰上这么一个……”这是李蕙娜的母亲李芳华的原话。
会上讨论案情笔录时,负责此案的几人无不唏嘘。
夏正:“我们将双方父母安排开,他们没有见到面。目前来看,双方的口供基本吻合,应该属实。”
许知砚:“刘宗强父母还是很激动,他们每隔几个小时就打一次电话过来,追问怎么处置李蕙娜。他们住的酒店也很近,就是新开的那家洲际。”
“洲际?那里可不便宜啊,一晚上要一千多块吧?”
“害,别看他们穿得朴素,人家家里不差钱,不是有个当大伯的警察吗?说是在职期间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
“可他大伯不是退休好几年了吗?”
“退休了也有关系啊。”
听到这里,戚沨问:“枣成县那边,刘宗强的大伯职务贪污、病例造假,这几件事都反应了吗?”
夏正回道:“都提了,那边的所长挺重视的。他们从年初开始就一直在抓纪律,已经过去的也要追溯。刘宗强大伯算是撞到枪口上了。听说去所里反应情况的人还不少。”
“好,再说回这个案子。谁先说?”
戚沨目光扫了一圈,许知砚左右看了看,率先开口:“刘宗强和李蕙娜是小学和初中同学,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李蕙娜的父亲一直家暴她和母亲李芳华。刘宗强喜欢李蕙娜,十来岁就充当保护者,多次‘英雄救美’。这部分我们跟李蕙娜求证过,这是她的笔录……”
笔录送到戚沨手里,戚沨垂眼扫过,刚好见到这样一句:“我那时候以后自己遇到了好人,人生自此有出路了。”
“那时候只要我爸发难,我妈就叫我躲出去。她说她被打习惯了,不怕。但我还小,还在发育,可不能打残了,以后不好找婆家。可除了刘家,我没地方可去……”
这段回忆,李芳华、刘宗强父母和李蕙娜叙述的角度截然不同。
刘母说的是,每次李蕙娜过来,他们一家都对她嘘寒问暖,弄一大桌子菜,心疼她,怕她饿着。
李芳华说,李蕙娜非常孝顺,每次从刘家回来,兜里都会揣个馒头,馒头里夹着肉。因李父不仅家暴李芳华,还不许李芳华吃饭。
而李蕙娜说的则是:“住在刘家的时候,我会和刘宗强一起上学,同学看见了就笑话我们。如果说的难听,刘宗强就会站出来保护我。他说以后要娶我,会一直对我好,谁欺负我,他就不放过谁。”
刘宗强的大伯就是在这个时期立了功,升了职,不再是“苦哈哈”的基层民警。
手里有了权,登门的人就多了,平日不来往的十里八乡的亲戚也都来认门,赞美声和礼物铺天盖地涌来,红钞票变着方地送。
“刘宗强的大伯也不是多大官儿啊,怎么这么多人巴结?”
“越是那种芝麻绿豆的官儿,收油水的机会越多。因为老百姓够得着,办的事都不大,他能插得上手,风险也小。”
但帮的次数多了,胆子就大了,小事变成大事,手也伸得长了,自己办不了的就找能办的人办,于是有了互相勾结、利益互通。
有那么几年,刘宗强大伯还真到了“手眼通天”的地步,在当地老百姓眼里就是“土地公”一样的存在,逢年过节拜一拜,保一方水土平安兴旺。
也就是那个时候,李蕙娜家里的“麻烦”解决掉了。
起因是李父终于逮住经常不在家的李蕙娜,抄起棍子将她的腿打骨折。
李蕙娜一瘸一拐地跑出门,直奔刘家,半道上就遇到刘宗强大伯。
后面的事可想而知,李父不只被刑事拘留,刘宗强大伯还找出各种由头,给李父身上挂了几件。
李父稀里糊涂被判了七年,听说直到改造出来都没明白为什么坐牢。
李蕙娜家里的问题根除了,和刘宗强的关系突飞猛进。
李蕙娜说:“我学习好,老师说我能考上春城的大学。我知道学习可以改变命运,我也想上大学,但是……”
但是刘宗强不想让李蕙娜上大学。
他想尽早结婚,还承诺李蕙娜,他会出来工作,努力挣钱。
可李蕙娜觉得结婚和上学并不冲突。
没想到就在高考之前,李蕙娜怀孕了。
刘家一家都来做李蕙娜工作,叫她安心养身体,先放下考试,等生了孩子来年还可以复读。
李芳华也没了主意。
李蕙娜当时还没有成年,心智不成熟,便信了长辈们的说辞。毕竟刘宗强父母总是对她嘘寒问暖,她一直都记着那份恩。
没想到错过了高考,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
李蕙娜一时丧失了学习斗志,就想到先到春城打工挣钱。等挣够钱再考学。
刘宗强不放心李蕙娜一人,于是先一步北上找关系,经人介绍找到了李胜权开的夜总会。
刘宗强从小就机灵,长大了逐渐油滑,在大伯身上也学会不少“官方做派”,在夜总会那种地方非常吃得开,便一边当保镖一边盘算着其他灰色收入。
说到这里,有人问:“听这个意思,刘宗强那时候很爱李蕙娜,也很保护她,为什么还让李蕙娜去夜总会当服务生?”
“因为自卑。”沉默好一会儿的戚沨说道,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这种案件讨论会,戚沨很少发表意见,总是听完所有人的意见再布置任务,让人摸不清她的思路和想法,有一种她始终冷静客观,冷眼旁观的感觉。
许知砚第一个接话:“刘宗强怕李蕙娜真考上大学?”
夏正看向许知砚,发现这几天许知砚的话变多了,去了一趟验尸房,好像和戚沨的关系也近了。
戚沨说:“不说夫妻,就说朋友好了。两人在一个起点上,生活工作都差不多,如果不发生意外,这两人的友谊会很长久。但是……”
许知砚再次接话:“但是如果其中一个抓住机会,一步登天,另一个心里就要不平衡了。李蕙娜和刘宗强就像是天鹅和癞蛤蟆,刘宗强烂泥扶不上墙,怕李蕙娜真的飞上天。刘宗强有点大男子主义,‘英雄救美’的剧本演了无数次,连他自己都当真了,可他骨子里很自卑,接受不了李蕙娜把他甩在后面,索性拉李蕙娜下水。”
李蕙娜的笔录上写着:“我当服务生的时候,刘宗强会帮我筛选客人,不正经的就不让我露面。那个地方虽然是声色场所,三教九流都有,但也会有一些客人穿着光鲜,一听说话就是有文化的,特别是金融圈。每次他们带‘公主’出外场,回到家里刘宗强都会念叨,不要看穿得人五人六,骨子里同样是禽兽——他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我记得很清楚,我有一次提到想复读,那天晚上刘宗强就叫我去了五号包厢。他说人手实在不够,还说五号包厢的老板出手很大方,上次给了四位数小费。我听了心动,就去了。到了那里,刘宗强没有像之前那样帮我圆场、挡酒,还在那群男人哄笑的时候对我说,‘王老板都这样说了,你就别端着了,这酒你必须喝’。”
“那杯是混酒,酒力再好也撑不过三杯。我只喝了一杯就断片了。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刘宗强趁我睡着跟我发生关系,中午买了一碗甜汤给我。他边喂我喝汤边说,王老板昨晚撒了很多钱,其中有五千是给我的。王老板还定了两个月的长包房,以后会经常来,叫我抓住这次机会,先把复读的事放一放。书什么时候都可以念,日子还长,但是赚钱的机会过了就是过了。”
“就那两个月,我的酒量上去了,能独立应付王老板那种人,还能接几句荤段子。有天晚上,刘宗强一边做一边说,像是我们这种人就该这么活着,不要总想不切实际的事儿。等这两年赚够钱就结婚,把身体养好生个孩子,我就不用工作了。他能挣钱,能保护我,就像以前一样。”
笔录聊到这里,组里讨论起来。
戚沨一边听着组员讨论,一边翻看物证记录,其中一条是一本十年前的修订版《刑法》。痕检在内页发现干涸的精|液,不过时间应该已经过去很久了。
戚沨抬了下眼,将话题打断:“物证23,有什么看法?”
许知砚翻开物证目录,说:“会不会是刘宗强想打击李蕙娜的学习积极性,所以才……”
许知砚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连她都觉得牵强。
戚沨又看向欲言又止的夏正。
夏正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尴尬,声音并不高:“刘宗强有那么多黄色杂志,不至于会对这本《刑法》生出想法。我想可能和里面的内容有关,刘宗强有示威的意思。”
就在夏正说话的时候,许知砚快步离开,不一会儿又跑回来,手里多了一本老版《刑法》。她对着物证清单上的描述翻开沾有生物样本那页,随即放在戚沨手边。
戚沨扫了一眼,手指在书页上敲了一下:“第二百三十六条,强|奸罪。”
夏正:“李蕙娜多次强调刘宗强对她实施强|奸。准确地说是婚内强|奸。”
另一组员补充:“他们结婚之前,刘宗强在李蕙娜醉酒之后和她发生关系,这也符合强|奸罪的构成要件。”
“李蕙娜明知道刘宗强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跟他结婚?强|奸罪司法机关一直都比较重视,可婚内强|奸定罪的比例就……”
虽然两者都是以“强|奸罪”为判定标准,但是多了“婚内”二字,在许多人眼里性质就变了。
“就因为夫妻关系不对等,很多妻子在婚姻里都得不到尊重。丈夫觉得我都跟你领证了,你还不让我碰,那结婚干嘛啊?难道妻子不是人吗,不愿意的时候不能说不吗,怎么结了婚连身体的所属权都失去了,这跟奴隶有什么区别?”许知砚的声音高了几分。
除了一直看着物证清单的戚沨,其余人齐刷刷看过去。
一阵沉默后,戚沨开口:“女性意识觉醒,女性要求男女平等,这是社会进步的大方向,但也会遇到阻碍。第一个就是沟通障碍,女性主张了,但很多男性听不懂。因为这和从小受到的教育,从社会中享受到的便利,还有三观都不一样。女性读书了,想得就多了,不好控制了。”
“有沟通障碍,那是因为这些人理解有问题,文化素质低,人品低劣,就像刘宗强。”许知砚说。
戚沨依然很平静,话锋一转:“下次提审李蕙娜,问一下物证23。我怀疑在案发之前,李蕙娜就研究过‘婚内强|奸’的构成要件,考虑过怎么提供证据,但是被刘宗强发现了。于是为了彰显一直以来的家庭地位,刘宗强就采取这种极端行为,让她明白就算是法律也拿他没办法。”
禽兽、人渣。
这些词形容刘宗强再适合不过。
然而刘宗强已死,死因可疑,李蕙娜主动自首,公安机关必须立案侦查。
所有人都希望看到这样一个“完美”的情况:死者是罪有应得,嫌疑人是正当防卫、无罪释放。
或者是:死者非常无辜,嫌疑人十恶不赦而且狡猾多端,公安机关全力搜证,嫌疑人死不认罪,但还是被判死刑。
可现实总是存在种种“误差”“误会”,它不尽如人意,总是和人们希望看到的东西相悖。
可即便是这样,刘宗强的死因依然要搞清楚,而且这将直接关系到李蕙娜的判刑力度。
“好,继续。”戚沨扫了一圈,说,“李蕙娜的伤情鉴定怎么看?”
“根据验伤报告,李蕙娜曾有过三次骨折,一次是十几岁,另外两次都是结婚后,是刘宗强实施家暴的过程中造成的。但这两次都没有上医院。刘宗强有一个哥们儿是开药店的,刘宗强就从他这里拿药。就李蕙娜遭受家暴这部分,事实清楚,没有争议。如果刘宗强没有死,李蕙娜将刘宗强告上法庭,虐待罪是跑不掉的。”
“都把人打骨折了,还不让上医院。结果自愈恢复不好,导致关节变形,按理说应该够得上伤残评级了吧?就说上一次肋骨骨折,如果稍有偏差,骨折部位伤到脏器,那就不只是伤残了。”
讽刺的是,以往的家暴案,为了证明受害者身上的伤都是来自嫌疑人,需要经过一系列的举证、质证,并不是所有都能得到法律认可。能将伤痕留到最后的都是铁证,可这种伤害通常不会是“轻伤”。
而这一次,他们身为案件侦查人员,同样做着收集证据的工作,要将这些证据一一排布连接,形成完整清晰的证据链,为的却不只是证明李蕙娜多年多次遭受家暴,还包括间接证明李蕙娜有足够的动机对刘宗强“见死不救”。
夏正说:“我们找过拿药给刘宗强的证人,也问过李蕙娜提到的两位医生。在骨折以前,李蕙娜曾有过两次上医院的机会。这两位医生都说李蕙娜的确向他们求助过,他们也出手了,但效果微乎其微。第一次李蕙娜刚求助,对方就接到急诊要先离开,回来以后李蕙娜已经被刘宗强带走。那医生不放心,就让社工去打听,找到李蕙娜的住所,却听居委会和刘宗强说李蕙娜有精神病,经常幻想遭到迫害,她身上的伤是自己造成的。刘宗强还拿出病例和精神病患者低保证明,那医生也不好再说什么。第二次的情况也差不多,但那医生亲眼看到刘宗强给了李蕙娜一巴掌,刘宗强还笑着说,女人不打不老实,还叫医生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就举报他对精神病患者性骚扰。后来回到家里,刘宗强就对李蕙娜进行殴打辱骂,问她是不是在检查的时候勾引对方。李蕙娜的骨折就是这次造成的。”
组里每一个人的语气都很沉重严肃,陈述时尽量不带有个人情绪。但即便是这样,也难掩大家在人性上的倾向——李蕙娜很值得同情。
“还有一点我要补充。”直到其他人都发完言,许知砚说,“刘宗强找人拿的不只是跌打损伤的药,还有一些用来治疗轻微器官衰竭的药物。药店老板也承认了,是刘宗强亲口说的,是给李蕙娜吃的。那时候李蕙娜经常不舒服,有时候呼吸不畅,刘宗强却拒绝带她去医院。李蕙娜真是命大,能坚持到现在。”
说到这里,许知砚长吁一口气,又道:“不好意思,我有点激动。因为看到林秀案的判决……现在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李蕙娜身上,她很可能会因为刘宗强的死而坐牢,我实在气不过。”
“小许你不要这么想,林秀的案子还可以上诉。”组里一位老刑警劝道,“我们最忌讳的就是,让一个案子影响你在另一个案子里判断。这完全是两码事,你还是要客观一点。”
“我知道,我明白。可林秀的丈夫居然只判六年。而李蕙娜一直都是受害者,还有自首情节,可她将来也要面临同样的宣判。我只要一想到咱们在这个案子里收集这么多证据,都是为了证明李蕙娜的主观故意,就觉得自己像是帮凶,是对像刘宗强这种家暴者的纵容。”
许知砚一口气发泄到这里,期间顺了口气,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说完的时候,又说了这样一番话:“如果不是当警察,我会觉得这种不公平的审判,是对我们将近七亿女性的羞辱!我明知道法言法语上怎么解释,但我就是说不出口。为什么不是罪有应得、恶有恶报,为什么挨打的人要坐牢?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是非道理,到了法律层面就让人理解不了了?”
是啊,刘宗强的猝死起因是他自己导致的。不仅生活习惯差,还培养出酗酒纵欲这些不良嗜好。
就算没有李蕙娜,刘宗强这样消耗生命,死是迟早的事。
而李蕙娜因为和他结了婚,四年婚姻遭受三百七十八次家暴,因为有夫妻互助义务,在刘宗强生命走到终点之后,要赔进去几年牢狱生活。
从道理上,无论如何都说不清。
许知砚的控诉一直回荡在戚沨耳边,但她想到的不只是许知砚的话和李蕙娜的遭遇,还有这一年来时不时就会出现在脑海中的林秀。
江进说得对,林秀是他们见过的最完美的受害人。
她有理想,求上进,对生活充满热情。
她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即便将她的人生缩写交给那些无良媒体去挖掘,也找不到一点道德瑕疵。
当然,人无完人。不能因为受害人有瑕疵就直接认定他该遭受不公。
然而当林秀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受害人出现,所有人都会希望她能好人有好报,她应该有一个完美的人生剧本。
反过来,如果连她都不可以,恶人又凭什么?人们如何相信并遵循“为善除恶”那一套,又该以什么为准绳?
戚沨到食堂时,大锅饭已经所剩不多,食堂里只剩下两桌人。
戚沨要了一荤一素两个菜,刚坐下,夏正就端着餐盘出现了。
“戚队。”夏正笑容含蓄,小心翼翼地坐在对面。
“找我有事?”
“想和你聊聊。”
“好。”
戚沨吃了两口菜,却见夏正只是拿起筷子,似乎正在想说辞,便先一步提到自己的猜测:“听说你在写一个研究报告,好像是和家暴案、虐待罪有关?”
夏正眼睛一亮:“对,原本我的讨论对象是知砚,但是……”
“想问什么,说吧。”
“是这样的。我在研究的时候参考了十例家暴案,有些地方我的思路总是不连贯。”夏正说,“我问了知砚的意见,她说问题就在于我是男性,不能了解女性困境。就算不是在婚姻里,社会上也有很多类似的‘暴力’事件,比如和性别有关的语言暴力和性骚扰,就因为我不是女性,才写不到点子上。说实话,我的确没办法感同身受,但我想尽可能搞明白,也想完成这份研究报告——不想随随便便发表。”
夏正所谓的“搞明白”,指的不是明白浮于表面的现象,而是作为一个人从心里体会到一群人的困境。这样的愿望已经超越半数同性。
戚沨放下筷子,看着夏正,起初没什么表情,随即目光一转。
“呦呵,我们小夏在校期间就成绩优异,到了一线还这么要求上进,人才啊。”
这道声音突兀响起,夏正旁边跟着就多出一股存在感。
“江哥!”夏正笑着打招呼,一下子轻松不少。
江进将装着咖啡的纸杯放在桌上,乐呵呵地戳穿夏正:“行了,就你那点心思都写脸上了。赶紧跟戚队老实交代,她这人喜欢听实话。有个事你还不知道吧,她在学校最突出的成绩是犯罪心理。你这点小九九根本不够看。”
江进一出场就点破要害,也令夏正明白为什么戚沨一直用那种眼神审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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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正顿时面露尴尬,看看江进,又看向戚沨,犹豫了两秒才支支吾吾地说:“其实还有个原因,都说戚队的报告写得漂亮,我也想学学。”
只是这话刚落,就听江进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轻笑声。
夏正后知后觉,恨不得咬断舌头。瞧他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讽刺戚沨举报师傅那件事。
见夏正耳根子都红了,戚沨开口之前顺便白了江进一眼:“可以让你‘偷师’,但是以后再有这种事,要直接一点知道吗?”
“是!”夏正连忙将话题带入正轨,“那个……知砚说我对性别困境不敏感,我是不太理解——用性别来概括这个议题,是不是有点跑偏了?”
戚沨说:“可以通过性别引申,不算跑偏。报告要写得漂亮,就得会抓重点和‘痛点’。在基本论述之后,记得将话题拉回来。”
意思夏正明白,只是太过笼统。
“我举个例子……”戚沨刚吐出几个字,江进就倏地站起身,绕过桌子来到戚沨旁边的位子上。
但他没有落座,而是一手撑着桌边,另一手落在戚沨身后的椅背上。
这番举动看得夏正一愣一愣的。
戚沨先是侧头看了江进一眼,仿佛瞬间就读懂江进的行为,随即靠向椅背。
这一靠刚好压住江进放在椅背上的手,他“嘶”了一声,将手抽出来,仿佛没有看到戚沨略带警告的眼神,问夏正:“你看我这姿势,怪不怪?”
“怪。”夏正点头。
“哪里怪?”
“江哥,你最近是不是没睡好啊?”
“……”
江进暗暗叹了口气,一咬牙,将原本撑着桌边的手往旁边挪。再挪十公分就要碰到戚沨的手了。
夏正看着江进的手像“蠕虫”似得往戚沨那边蛄蛹,越发不解。
戚沨扫过江进磨磨蹭蹭的动作,又看向本尊,眼里划过几分无语:“你是想演示职场性骚扰吗?”
“哎,对了!”江进立刻抽手,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如果我……我是说如果啊,我就这样摸了一下你们戚队的手,你会怎么想?”
“我觉得你不敢。”夏正脱口而出,见江进眯起眼,又补充,“这不是看不起你,是真的。哥,戚队应该不会放过你。你还是要先想想后果。”
江进很想反驳,却忍住了。
他索性坐在戚沨旁边,瞪着夏正说:“我承认这示范有问题。这样,就当她不是戚沨,就我刚才的行为,我明确告诉你,大多数男性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起码不会觉得这是性骚扰。”
“这怎么可能?”夏正说。
“你觉得不可能,是因为你来往的人都正常,有道德底线,有素质,对法律敏感。”戚沨终于开口,“你不要对比你认识的人,先想想那些性骚扰案件。当案件发生,周围男性目击者的表现通常都是不敏感的,对此习以为常。而女性会表现得比较激动,还会在网上发帖谴责,对不对?”
夏正点头:“是。因为手不是敏感部位。”
戚沨接道:“可如果你问女性,十个里面会有九个告诉你这很恶心,会反复洗手,余下一个则会说,想把对方的手剁掉。她们还会非常细致地形容,那只手摸上来是什么感觉,有没有手汗,是什么气味儿,黏在上面洗都洗不掉。”
夏正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处理过性骚扰的案件,也听女受害人形容过那些感觉,不过那些案件不仅是摸手,而是已经到了非常过分的程度。
事实上即便到了派出所,性骚扰程度较轻的都是口头教育、警告居多,连拘留标准都不够。基层民警也会帮忙调解,原则就是轻微情节能不诉就不诉。
“可这个和家暴有什么关系?”夏正快速找回思路。
这一次回答他的是江进:“从根儿上说,它和家暴都是性别上的侵略。这样问好了,如果刚才的性骚扰不成功,这个男的下一步会做什么?”
夏正回忆道:“大多数会在民警的调解下承认错误,主观恶性小的,都会及时悔罪。但也有少数男性会喊冤,说是女的勾引在先,给了他暗示。不过说到底,这是因为骚扰不成功,没面子才诋毁对方。”
再说得直接一点,只要将对方说成是出来卖的,不是什么好货色,就能将这种骚扰行为合理化,借此洗白自身的错误——这哪里是骚扰呢,分明是调情啊。臭鱼配烂虾、臭脚穿破鞋,很合理啊。
戚沨语气很淡:“狩猎是男性骨子里的基因,但不是所有男性都会随时随地‘释放天性’,这和素质教育有一定关系。事实就是,人品低劣的人会更喜欢在垃圾堆里找猎物,这是他们的舒适圈。如果受害人不是同类,那就抹黑她,再将她拉进来。”
江进一唱一和地说:“你想想,当这种‘暴力’行为到了婚姻里,有没有可能演变成另外一种更具体的暴力?”
夏正很快想到刘宗强:“刘宗强一直自诩为李蕙娜生命里的‘救世主’‘英雄’,两人在男女关系上两人根本不平等。李蕙娜始终扮演弱者,刘宗强很满足能掌控一切的状态,所以当李蕙娜开始反抗,试图脱离掌控的时候,他就寻求另一种方式找回尊严。”
夏正一边说一边观察戚沨的表情。
在江进面前,他敢“放肆”,但是在戚沨这儿却只剩下小心翼翼。除了戚沨不怎么笑,性格比较内敛之外,也是因为性别。起码他没有许知砚那么放得开。
戚沨说:“推荐你看弗洛伊德关于性关系和暴力的研究。其实性都是带有‘暴力’色彩的,但到了文明社会,什么程度才算暴力,有一个非常清晰的界限。很多家暴案的嫌疑人,一方面因为文明社会的影响,知道打人犯法,对于犯罪事实咬死不认,或者是寻找借口将责任推脱,另一方面也和基因有关,用拳头来宣告家庭地位。‘我看上你,你却说我性骚扰,你又是什么良家妇女?’‘我是一家之主,你敢违抗我,看我不教训你。’这两件事从心理上来讲是一回事。”
这还是夏正第一次听到戚沨说这么多话,他顺着思路说:“刘宗强素质文化水平都不高,他从不认为了李慧娜应该得到尊重。他在夜总会来往的都是粗人,学到的是流氓文化。那里的‘公主’可以谈价格,这就是一种交易。而他认为他和李蕙娜的关系也是如此——从他救了李蕙娜开始,她就属于他了。”
刘宗强曾经很“高大”,但这掩饰不了他骨子里的自卑。这种越要面子越自卑的形象在家暴案中非常典型。
他将李蕙娜介绍到夜总会,是要让她看清现实,只有他这种垃圾才配得上她。
李蕙娜求上进,这是一种强烈地要‘摆脱垃圾’的信号。她的任何“逃离”举动,哪怕只是有个苗头,都会刺激到刘宗强。
当他的大伯退休之后,当他的收入逐渐减少,身体每况愈下,连确立丈夫地位的“性”都力不从心的时候,他便开始迁怒。
那层面子就像是一张纸,一戳就破。
性与暴力不可分割。既然性跟不上了,那就加上拳头。
戚沨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眼里流露出一丝欣赏:“反应很快。如果是知砚,情绪上不会有你这么稳定。但她生气是有道理的。因为你们都不会面临这样的困境,而女性普遍会遇到。看到类似的事,会觉得那巴掌好像打在自己身上。”
“虽然我不是女性,但我也同情李蕙娜,也希望她能得到轻判。”
“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戚沨收了笑,比刚才又多了几分严肃,“法律就是法律,不应以一个人的主观情绪和感觉为转移。而且尸检报告还没出,李蕙娜的案子还没有揭开最后面纱,任何事都有可能。司法机关是处在法理和人情中矛盾地带的界线,必须遵守原则,有理有据,情感上再不能接受都要依法办事。至于是否轻判,要拿证据说话。”
这话落地,戚沨端着盘子起身:“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见戚沨头也不回地离开,夏正琢磨了几秒才问江进:“额,我说错话了?”
江进叹道:“你戚队的意思是,这个议题背后关系到的情与法,那是整个社会的问题,不管是同情、帮助,还是去改变,都是社会应该做的,而不是一个司法人员靠‘抬抬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解决的。这意思她不只是说给你,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夏正品了品,又问:“哥,我知道你的办案直觉比我灵,你是不是闻到什么了?”
“走着瞧吧,反正没那么简单。”江进将最后一口咖啡倒进嘴里,拍了下夏正肩膀,抬脚离开。
就在同一天下午,一篇名为《谁会是下一个死于家暴案的“完美”女人》的文章突然空降热搜。
三十几个大V同时下场转发,其中超过一半直抒胸臆,配上小作文,其中也不乏提到自己生活中听到婚姻暴力事件。
而在这篇文章的最后面还附上一个链接,点进去会直通林秀案的判决书。
林秀死后,丈夫王某拒不认错。
林秀曾六次报警,曾积极取证,希望通过法律手段和王某解除婚姻关系。
林秀勇敢、坚强、聪明,也为自己的遭遇做出过反抗。
但她还是死了。
而一审只判了王某六年。
13.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就这样,林秀案的整个始末逐渐披露在网上,远比司法机关预计的还要多,还要详尽。
除了爆料人说出的内容、判决书上的文字,还有一些知情人士的补充。而这些都带有主观倾向的描述和艺术加工,在短短半天之内就调动起网友们的负面情绪。
有人问,为什么只判了六年,而不是无期,不是死刑?
有人答,因为在殴打之后,林秀丈夫见到林秀倒地,曾经叫过救护车,也给过药,不存在剥夺生命的主观故意。
而且听说林秀有两个血管瘤,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殴打震荡导致血管瘤破裂。如果不是有这个病,林秀丈夫的殴打程度不会导致死亡。最主要的是,林秀丈夫没有持械。
听听,每一句解释都是火上浇油,所有人都生出一种荒谬感。
那人就白死了?
他凭什么打人,凭什么把人打死了还一直坚称自己没想打死她,都没用力。居然还有脸说林秀原本可以被救回来,但是当时是高峰期,路上堵车,是救护车来得太晚了。
这到底是什么人渣语录?法律怎么会认可这种话!
有人说,我见过一些案例,那才是真的把人往死里打,后来没有被打死,那是因为现代医学手段先进。相比林秀这个案子,客观一点说,林秀丈夫真的没下狠手。除了血管瘤破裂,林秀身上的伤痕连轻伤都不够评。
有人问,人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林秀和丈夫结婚最初是因为爱情,林秀想过的是正常的夫妻关系,她的丈夫应该多关心她的身体,发现她有不适要陪着去医院做检查。血管瘤前期是有症状体现的,查出来及时手术可以保住生命。可林秀的丈夫做了什么?他打爆了那两个血管瘤。
有人说,嘿,我刚听说林秀的丈夫找了律师说要上诉哦,人家不满六年判决。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到现在都还觉得殴打这件事和林秀的死亡没有关系,他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赶上林秀有血管瘤,如果他早知道,肯定不会下手。
有人问,这真的不是故意杀人吗?
有人答,这种判例很大程度在于办案人员的主观认知。普通人什么都做不了。
还有人答,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要舆情上去了,就会对司法机关造成一定压力。大家的声音会被看见,可以集体呼吁检察机关关注督促,二审不要放过他!
当林秀案的关注逐渐沸腾时,许知砚正躲在洗手间里发信息。
许知砚很小心,用了一个新号上去留言,而且斟酌了用词:“这种不合理的判决还有很多,只不过是林秀案被披露出来。这类判决就是对我们七亿女性的严重侵犯!”
不一会儿,许知砚又发了一条:“其实法院也会斟酌舆情,考虑到社会效果,还有人性、道德、法律多方面的衡量。要达到教育、警告效果,起到惩罚和威慑力。这才是立法、司法真正的意义。”
手机上传来一组同事的微信,说法医实验室那边出结果了,叫她快回来。
许知砚急忙发完消息就退出登录,没有再看后面的回复。
许知砚回到小组,见几个负责案件的同事神色各异,而尸检报告就放在桌上,没有人碰,每个人似乎都受到了“打击”,正在消化。
“怎么了这是?报告有问题?”许知砚一边问一边将报告拿起来,刚看了几行字就懵了,“怎么会……”
报告上写的都是专业术语,清晰明了。
在最后的解剖过程中,从刘宗强的会厌和喉头等部位找到了食物残渣。在这两处都出现黏膜充血伴针尖样出血点的现象,气管壁有少量的红色泡沫。而且会厌的两侧因受到压迫而向气道中心合拢。同样的现象在食管里也有体现。
再纵面剖开气管,同样见到食物残渣,一直延伸到左右支气管分叉,堵塞管腔。而气管黏膜也有伴点状出血。到了双肺,虽然没有见到异物,但水肿淤血显著,有弥散性点片状出血。
特别一提的是,张法医不止在气管中发现食物残渣,还有一颗“更为致命”的刚脱落的牙齿,就在气管分叉处,斜位阻塞支气管。
许知砚快速读完,一时无法理解,于是问:“所以刘宗强是哽死的?”
报告上写的是异物和牙齿堵塞气管窒息死亡。
“所以不是酒精中毒……”许知砚向周围看了看,“戚队呢?”
夏正说:“戚队看完报告就去找张法医了。”
“为什么?戚队有异议?”
“她没说。”
……
此时的法医实验室里,戚沨和张法医正一同坐在桌边,面前除了刚出炉的咖啡,还有一叠尸检报告的照片。
张法医说:“我猜到你会来。”
戚沨看上去很平和:“我想申请复检。”
张法医点了下头:“你认为不能排除酒精中毒导致的死亡。”
“确实。”戚沨说,“如果这份报告不够严谨,就算我不提,也会有家属和律师提出质疑。再加上血检结果,酒精中毒导致死亡的可能性不容忽视。”
“可是根据你们提供的多方证词,刘宗强的酒量高于常人。普通人在酒精含量五百毫克阶段就会导致死亡,但刘宗强可能要等到六百毫克。可血检显示,刘宗强才到四百毫克。”
“我不同意。刘宗强一直在服用治疗肝肾的药物。这说明肝肾已经受到损伤,代谢能力变差。他过去之所以会给人千杯不醉的感觉,就是因为代谢快,现在代谢能力削弱了,又有药物作用,不要说六百,也许四百毫克就会致死。”
戚沨从桌上挑出几张照片,一边说一边翻页:“脑水肿,带有片状出血。肺部同样水肿出血,肺泡扩张淤血。肝脏也处于淤血状态,胃和肠道肿胀明显,和上面一样伴随弥散性片状出血。还有消化道和黏膜也是出血现象严重。这些都符合酒精中毒的特征。另外,我知道不应当轻信证词,但李蕙娜就现阶段的口供还没有发现造假。她说她曾经发现刘宗强不舒服,出冷汗、呕吐、腹痛、视线模糊、倒地不起,这部分供述也吻合酒精中毒的表征。”
这番话落地,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再说话。
张法医思考了戚沨的列举,随即说:“我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接下来的话不能在报告中体现,但咱们可以畅所欲言。我个人认为,如果不是那颗牙齿堵塞在死者的气管里,在没有得到医疗救助的前提下,他最终一定会死于酒精中毒。因为就尸检所见,死者的脏器已经开始衰竭,也体现出呼吸麻痹的反应。但是酒精中毒死亡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最快也要六到八个小时。而堵塞气管导致窒息死亡是一个相对较短的时间,甚至可能是瞬间发生的。而且死者的尸检也符合因气管堵塞窒息死亡的特征。”
张法医的角度不无道理,虽然都是死亡,但是什么导致了死亡,酒精中毒会导致呼吸抑制,而异物堵塞会导致窒息。就现在来看,异物堵塞气管导致死亡的可能性更高。
可戚沨既然来了,就说明她心里已经想得很清楚,不会轻易妥协。
刘宗强的死因的确比较“少见”,但这并不是多么离奇的死法,而是出现了一系列巧合,似乎已经叠满buff,所有外在因素和内在因素都想要他的命,每一个巧合都可以作为死因。
戚沨吸了口气,平光平直,态度坚定:“我们都接触过醉酒的人因为呕吐物进入气管而导致死亡的案例。经过尸检发现死者酒精中毒的现象并不严重,甚至是血液里的酒精含量还处于偏低水平。这种情况毫无疑问就是哽死。但刘宗强的尸检已经出现明显且明确的酒精中毒导致的多器官衰竭现象。所以我希望等所有报告都出来,包括长毛的酒精化验,再根据这些鉴定结果做一次讨论。”
事实上戚沨心里很清楚,那长毛的酒精里面没有发现霉点,只有白毛,就既往经验来判断,检验出毒物的可能性不高,很有可能结论只是酵母。
戚沨喝了口咖啡,整理了一下思路,又道:“至于你刚才说哽死的时间相对较短,酒精中毒导致死亡的过程比较长。可我记得有过类似的案件,那位死者气管堵塞是发生在中午,经过医院抢救无效宣告死亡已经是下午。中间间隔几个小时。所以有可能是你说的,刘宗强还没有死于酒精中毒,就先死于异物堵塞气管,但也有可能是两者共同作用,加速死亡。总之我认为,刘宗强的死因不能排他。”
“可以再讨论。你的说法我也基本同意。”张法医不由得笑了笑,也不知道是说不过还是接受这里面的争议,“我记得那天尸检,咱们对过一次眼神。其实那时候你也对那颗牙齿的去向有怀疑,这份初步结果按理说你不应该感到意外。”
“是不意外。”戚沨也露出极浅的一抹笑,“但老师说过,我们面对尸体一定要严谨,态度一定要摆正,因为这是死者最后的话。我们需要倾听,还要仔细寻找,决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字’。因为我们捕捉到的任何细节,都可能会直接影响另一个人的宣判。”
“你这么坚持是因为李蕙娜。”张法医若有所思,“还是因为林秀的判决?”
“这是两件事,我分得清。林秀案的判决我个人不认可,但我无能为力。李蕙娜的案子现在还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想尽可能还原整个真相,而不是以可能性的高低来进行死因定论。”
……
从法医实验室出来,戚沨一直在低头回消息。
上一条是许知砚发来的:“戚队,张法医怎么说?”
戚沨措辞道:“下次提审问题要更仔细,每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多注意李蕙娜的字眼。今天的报告不要透露给嫌疑人和律师,这还不是最终结果。”
这边,许知砚琢磨着戚沨的话,将手机递给夏正看,问:“戚队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有保留……”
“也许戚队发现了咱们都没想到的点。”夏正说。
随即两人一同看向组内的老刑警。
老刑警看了说:“如果定了是哽死,会对李蕙娜更不利。”
“为什么?”
就在组内讨论的时候,戚沨却脚下一转,直奔停车场。
“去哪儿?我也去。”没想到刚走到车边,就冒出一个“背后灵”。
戚沨站住脚,没有立刻回身,而是看着车窗玻璃上映出来的笑脸。
“你阴魂不散的要干嘛?”
“怎么说话呢,你就这个态度啊。”江进斜倚在车门上,不让她开门,“让我问三个问题,都猜对了,你就让我当司机。”
戚沨觉得好笑,索性将放在门把上的手收回,呈双手环胸的姿势:“你的手能开车了?”
前几天还打着石膏。
江进活动了一下,状似为难:“那我可以给你当导航。”
戚沨没接茬儿。
江进趁机说:“那我问了啊,你是不是去刘宗强家?”
“不是。”
“你撒谎。”
“……”
“欸,你怎么能骗老同学呢?还让我看出来了。这太伤害同学情谊了,以后还怎么共事?第二个问题,刘宗强死因有可疑?”
“……”
“呵,我就知道。”
“江进。”戚沨终于忍无可忍,“我知道你想查你老师周岩的案子。可就算刘宗强是最后一个见到周岩的人,他也不可能将线索放在自己家里。而且那是五年前的事。”
“为什么不可能?”江进直起身,笑意收了几分,“你去刘宗强家,不就是因为死因可疑,有多种可能的存在,所以要去现场‘还原’吗?怎么到了我这里就成了‘不可能’。”
戚沨没理江进,说到口才,她是不如他。
安静了几秒,戚沨问:“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江进扫了她一眼:“你是不是担心我只顾着查周老师失踪的线索,破坏现场?”
戚沨没吭声。
江进抬起没受伤那只手:“我保证不会。”
戚沨看过来:“如果我不让你跟,你接下来会怎么做?”
江进煞有其事地举例:“那我只能去看守所提审李蕙娜。我觉得她还有保留。你总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去现场,一半看着我吧。”
“就是说如果我不让你跟,你就搞破坏。”
“你可以告发我,我也不在乎多一条纪律处分。”
戚沨再次别开脸,看着天吸了口气,隔了几秒才说:“上车吧,你导航。”
江进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么顺利。
直到坐上副驾驶座,扣好安全带,江进又问:“你怎么这么容易妥协,弄得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哦,是不是有问题想不通,想利用我的分析能力?”
两人认识十年,对方一个眼神就能读懂大半意思,有什么心思根本藏不住,戚沨也懒得藏。
“你要是愿意出力,就多贡献一点。将来我会为你多说几句好话。纪律违规,也可以解释成破案心切、悬崖勒马,想早日回归一线。”
江进乐出声:“我要是回来了,你就不怕上头让你让贤呐?你不是很在意升职嘛。”
戚沨斜了他一眼:“我这报告还没递上去呢,先别着急嘚瑟。”
“得,那就说正题,先把你的‘怀疑’跟我讲讲。”
刘宗强家距离市局不算远,这会儿又不是高峰期,开车过去最多十五分钟。
戚沨一边注视着路况一边描述尸检报告存在的可能性和争议,遂又补充道:“哽死的死亡机制是因为异物部分或者完全堵塞气管,导致窒息死亡。这需要将所有外在因素和内在因素都考虑进去,特别是现场环境。还有一点很关键,那就是死者自身的身体因素,是否已经排除疾病致死,确定哽死就是直接死因?目前没有发现刘宗强身上有抵抗伤,也没有捂压口鼻的痕迹,可以排除机械性窒息的可能。刘宗强也不是死于心肌梗死,没有精神病史,家里也没有找到催眠类药物,但……”
“但他喝过酒。不,是酗酒。”江进接着说。
“毒检的最终结果还没出。”戚沨说,“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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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李蕙娜下毒的可能性不高,就算验出来什么,大概率也会和那瓶香槟底部的白毛有关。”
“听你这意思,像是‘意外’。”
说话间,两人来到李蕙娜和刘宗强住的小区。
一路上没遇到几个人,居民见到两人身着警服,没有靠近,只是一直盯着这边。
戚沨和江进全程没有交谈,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直到走进刘宗强家,将门掩上。
江进扫过刘宗强最后躺过的那块地方,说:“如果是哽死,检方可能会认为,当李蕙娜捆绑运输刘宗强的时候,刘宗强还活着。因为捆绑将身体挤压在箱子里,导致呼吸不畅、姿势倾斜。外面雨很大,刘宗强可能挣扎过,呼救过,但施展不开。那些微弱的动静和呼声因为受到雨声、风声和路面不平的影响,没有被李蕙娜察觉。或者李蕙娜察觉了,但没理会。而刘宗强呼救时,声门会打开,就这样将异物和牙齿吸入气管……你是这么想的吧?”
江进话落,对上戚沨的视线。
江进的所有描述,都曾精准地出现在她脑海中。
江进又道:“不是我说,你是不是有点太操心了?后面的‘故事’和可能性分析,那是检方和律师的辩论环节,最终看的是法庭的倾向和对李蕙娜主观故意的认知,这不是法医和警察该管的。”
“怎么不是?”戚沨走到窗边,背靠窗户,声音很轻,“无论是刑警还是法医,都应当将当时的客观条件和环境因素考虑进去。当然,不考虑也不算失职,我完全可以交一份报告就翻篇,最后说一句‘看到这样的判决结果我很遗憾’。但这样对死者和嫌疑人都不公平。”
“哦,我还以为你在怀疑李蕙娜。”
“保持基本的怀疑是侦查本能,不是个人针对。怀疑归怀疑,事实是事实,我看到了事实,想到了其他可能性,这并不妨碍我对嫌疑人的怀疑。李蕙娜的确存在主观故意,但刘宗强的死因排他认定也的确不够严谨。他可能是在李蕙娜捆绑装箱以后才死的,但也可能是在李蕙娜捆绑装箱之前就死了。”
如果是装箱后才死,李蕙娜的故意杀人行为判定会更严重。但如果是装箱前就死了,李蕙娜没有施救,同样存在主观故意。但酒是刘宗强自己要喝的,他也要负部分责任。对李蕙娜的判刑力度就相对较轻。
“那就要看刘宗强的死亡时间了。”江进说。
“法医科去过证人许垚的别墅采集了冰柜样本,加上案发当晚的室内温度、湿度,尸僵程度和经过几个小时的冷冻,死亡时间只能锁定一个大概范围,是在晚上的九点到十二点,不能精准到分钟。”
“就是说李蕙娜不算撒谎,她说发现刘宗强的尸体是八、九点钟。她是十一点以后离开的小区。但也有一种可能,刘宗强是逼近十二点才死,那时候他已经被装箱了。”
说到这里,江进呼了一口气,靠着墙,看向已经经过两轮采证的双人床:“而且这里面还有一个因素,就是证人许垚……”
他很少这样反常,戚沨不由得看过去:“这个人有问题?”
“不是有问题,只能说很聪明。”江进措辞道,进而笑了,“之前在一个案子里和她有过接触,很有手段。”
“你很欣赏她。”
“但我这种欣赏不好说是正面还是反面。我保留意见。”
江进只说到这里就点到为止,又将话题带回正题:“我之前处理过气管堵塞导致窒息的案件,其中一位死者是在呕吐过程中遭到殴打,脏器遭受挤压,声门打开,异物入侵。如果刘宗强是在‘运输’过程中,因为颠簸挤压而导致牙齿脱落……”
只是刚说到这里,江进就停了下来:“不是,我有点没搞懂。李蕙娜有没有解释她为什么要把刘宗强装箱,只是为了抛尸吗?”
“她说她当时还没有完全想清楚,只是出于本能想逃避,就先把尸体带出门,打算沿途找条河。但是走着走着,她逐渐冷静下来,觉得不应该这样做,又想到自首。”
“也算合理吧。”江进说,“可既然要自首,为什么还要在雨里走那么久?”
“她说是因为害怕,当时的想法也很矛盾,不敢就一个人拉着箱子去就近的派出所。她需要一点勇气,想有人陪她,还能帮她理清思路。所以这个人最好懂法。”
“那她是怎么找到的罗斐呢,不会是手机刷一刷就找到了吧?”江进投来古怪的眼神。
戚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的怀疑基本不可能。李蕙娜事先不知道案子会落在我手里,也不知道罗斐和我的关系。”
“你看,敏感了不是?”江进笑道,“我之所以觉得奇怪,是因为李蕙娜说她的手机早就停机了。那刘宗强停止呼吸之后,李蕙娜又是几点拿到的他的手机?”
“是发现刘宗强没了呼吸之后就拿到手机,也曾四处寻找大门钥匙。”
“那么从八九点到十一点,两个多小时她都没想过叫救护车再挽救一下,反而在找律师的直播号?这部分的主观故意太明显了。”
“李蕙娜懂法,她应当知道夫妻之间有救助义务。在刘宗强死后,她因为害怕想到逃避、自救,于是做出准备抛尸的行为,还想到咨询律师,这都说得通。我能做的,就是在前期调查阶段尽可能将证据收集全,将可能性都考虑进去。”
“你想帮她?”
“说不上,只是尽一份力。”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江进似是笑了一下,“事实是,李蕙娜确有杀人想法,一直在旁边等着刘宗强咽气。你会不会后悔为了这个案子的付出?”
几秒的安静,戚沨没有生气,反而也露出一丝笑意,遂摆出姿态说:“你这话有问题,还埋了陷阱。”
“哦,说说看。”
“我现在做的事,是基于寻找事实的基础,而不是基于为嫌疑人脱罪的动机。结果可能是我们收集到的证据对李蕙娜有利,但也有可能是进一步坐实李蕙娜的故意杀人情节。只要事实弄清楚了,不管是什么结果,都是我想看到的。我只信奉真相,不信人。”
“因为人会说谎?”
“因为人会变,会反复。嫌疑人和证人撒谎、编造证词,甚至推翻口供的事还少么?不管李蕙娜做了什么,是故意还是不小心,我希望法律能有一个令人信服的判决。这世界上有太多案子存在争议,判决无法令人信服。法律应当起到的是威慑和警示作用,而不是让人质疑它的公正性。”
“果然,林秀案真刺激到你了。”几秒的停顿,江进得出这样的结论,随即话锋一转,“你今天上网了吗?”
戚沨摇头:“怎么了?”
江进拿出手机点了几下,将热搜第一的词条转发过去。
戚沨刚点开,就在这时从外面传来细微声响,有人推开大门进来,一路走进客厅。而且来人穿着皮鞋,踩在地砖上发出低沉的声响。
戚沨和江进不约而同看过去,直到来人走到卧室门前,三人打了照面,皆是一怔。
“小沨,这么巧?”
14.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你怎么来了?”见到来人正是罗斐,戚沨下意识问,“来多久了?”
“刚到。”罗斐说。
几秒的沉默,屋里的气氛诡异起来。
江进来了句:“很多律师都不愿意到案发现场取证,原来罗律师是这个风格。”
罗斐露出一丝微笑:“我可以等公安机关调查结束之后再讨论沟通案情,但我这个人性子急,想在侦查阶段就为我的当事人提供法律帮助。多一个人就多一条思路,兴许能发现新的证据。”
就在罗斐说话的时候,戚沨已经转过身,走向那张双人床,目光落在地垫上的那摊痕迹。
江进问:“这新思路的寻找方向应该和嫌疑人的供述有关。我指的是自首之前,你们的谈话内容。”
“是的,而且站在律师角度,我的第一选择是相信。”
“可根据我的经验,嫌疑人都会撒谎,没有例外。即便只是证人,也会在提供证词的时候进行加工修饰。”
“我的当事人是否撒谎,还要等你们出具的验尸报告才能定论,事先就扣帽子对她不公平。”
“所以你认为她无罪。”
“有没有罪要看法庭宣判,任何人在现阶段都不能说她有罪。”
“也是。”
“根据嫌疑人的说辞,刘宗强生命的最后时刻就躺在这里。”戚沨突然开口,将江进和罗斐的交谈拉回到正题,“这是第一现场。而后经过转移,去了第二和第三现场。”
罗斐看向戚沨指向的地垫,问:“死亡时间推断应该出了吧?”
“是晚上九点到十二点之间。”
“这么说李蕙娜没有撒谎,她发现刘宗强死亡是八、九点钟。”
“确实和死亡时间吻合,但她没有施救。这个过程她是怎么考虑的,还需要核实。”
“我知道,我也猜到了你们对这个案子的定性。但我认为李蕙娜当时并没有认识到刘宗强的生命已经陷入危难,不构成主观故意。”
戚沨只是点了下头,越过罗斐和江进走出卧室,在客厅里站定:“你也看到了,一室一厅就这么大。死者呕吐一定会有声音。李蕙娜自称没有精神疾病,如果经过司法鉴定最终认定这一点,那么她就是个正常人。一个正常人,不可能在另外一个人倒地不起,出现各种濒死症状的时候而毫无察觉。就算她有段时间躲在洗手间也听得到。这部分我们已经测试过了,那扇门没有隔音效果。而且李蕙娜自己也说,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死者就躺在地上。她后来就坐在客厅,什么都没有做。那么她一定会听到卧室里的动静。这整个过程她有很多机会施救,但她没有,存在非常明确的主观故意。”
此时的罗斐就站在客厅和卧室中间的门框处,随着戚沨的描述,他的目光也在四处搜索,自然也看到了比他更为“自由”的江进,正在翻看书架和桌上的物品。
罗斐收回视线,回应道:“李蕙娜和刘宗强的婚姻关系并不属于正常范畴。刘宗强控制李蕙娜的人身自由,连手机都不给她。刘宗强的行为无疑是将李蕙娜当做奴隶看待。他对李蕙娜任意打骂、羞辱、施暴、强|奸,李蕙娜虽然不是精神病患者,但在心理上一定存在非常严重的创伤后遗症。她惧怕刘宗强,连搀扶都不敢,更不敢叫救护车。因为曾经发生过李蕙娜求救医生,却被刘宗强打到骨折的情况。就因为李蕙娜满脑子装的都是自己下一次被打的情景,没有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刘宗强身上,这才不知不觉错过救助机会。”
说话间,罗斐再次看向在书架前徘徊的江进。
江进戴着手套,抽出一本小说翻看了几页,书页翻开书时发出声音,直到停下来,他又往回翻了几页,刚好扫到其中一段话。
罗斐接着说:“而且李蕙娜说,刘宗强之前就经常睡在地上。他将整个屋子都铺上地垫,一来是为了隔音,可以更尽兴地对她侮辱打骂而不被邻居投诉扰民,二来则是因为他酗酒后会随时随地倒头就睡,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所以在李蕙娜看来,这次和过去没什么不同,她没有预见最坏的结果,或许连预见能力都没有——毕竟她高中都没有念完,也没有学习过医学知识。而她的社会经验大多来自夜总会,见多了到底呕吐,一觉睡到天亮的酒客。”
“没有能力预见?不见得吧。”一直背对两人的江进接了一句。
两人一同看过去,江进转过身,笑着示意手里翻开的书,那一页还折了一角。
他将书递给戚沨,戚沨接过一看,这一页刚好描述了同样的情景,大意是说:女主角因为在丈夫身体不适的时候没有施救,因此被判“故意杀人罪”。
这本书不属于刘宗强的阅读品味,这角书页很有可能是李蕙娜折上去的。
戚沨又将书递给罗斐,却没有说话,直到罗斐看完,说:“就算李蕙娜看过这本书,书里写的内容也不一定就会在未来发生在她和刘宗强之间。这纯属巧合。除非尸检报告可以证明李蕙娜实施了杀人行为。”
罗斐将书还给戚沨,又道:“而且不要忘记,李蕙娜早就被打怕了,她害怕刘宗强会怪她吵醒他。在这之前,李蕙娜才遭受过一次强|奸。她虽然是嫌疑人,但也是受害人,心理上不愿、不敢靠近刘宗强是非常正常的。”
这话落地,罗斐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又收回,问:“这本书你们打算放到物证目录里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我现在回答不了你。”戚沨说,“不过按规定你可以调取对嫌疑人有利的证据材料、递交辩护意见,期间也随时可以讨论案情。”
“好,那我先走一步。”罗斐笑了下,又很快收回,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口
门开了又关上。
戚沨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没有动作。
直到江进凑过来,问:“你们俩谈恋爱的时候不会也是这样法言法语吧,这难道也是一种情趣?”
戚沨吸了口气,转过头来盯他:“你刚才的行为非常危险。”
“哦。”
“立案侦查信息属于保密范围。你现在不在刑侦支队,案件要由是负责本案的刑警调查。这本书上的发现,你完全可以等他走了以后再告诉我。”
江进轻笑:“可这本书只是我刚好看到,而你也在场。我只不过是帮你拿过来。”
“也许在你看来这或许是件小事,却有可能被其他人放大。”
“听这意思,你是吃过亏啊。不会是因为这个分手的吧?”
戚沨没有正面回答,很快开始检查客厅里的物品。
这一次江进没插手,将双手抱在胸前。
戚沨一边翻看一边说:“他刚做律师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办案警察在侦查中存在非法行为,被他发现了。他最终决定提出异议并举报。结果就是,那个警察受了贿,还在证据上做手脚。”
江进接道:“作为律师,他有权确保侦查的合法性,这没问题啊。”
“从那以后,罗斐的行事风格就变了。他非常主动在侦查阶段就参与进来。我问他是不是一朝被蛇咬。他说,他相信警察和律师都是神圣的职业,但他不相信人。”
“这话也没错。再说有的案件比较复杂,涉及很多法律关系,办案人员也需要律师协助理清,甚至参与制定侦查策略。从法律上说,有律师的参与、监督,大家一起完善证据链,反而更能确保合法有效。再说嫌疑人也应当享有合法权益,有权在侦查过程中就得到法律帮助,而不是等到开庭才见到律师。嫌疑人尽早了解法律后果,对如实供述也会有帮助啊。”
“你说的是法律层面的,但是……”戚沨语气一顿。
江进笑问:“你觉得他会利用刚才的事做文章?”
“倒是不至于小题大做。但在这种事情上,你多少也要敏感一点。除非你这身皮穿腻了,那么你老师周岩的案子,永远会是个问号。”
……
另一边,罗斐回到车上,戴上蓝牙,一边开车一边拨通许垚的电话。
响了三声,电话接起:“喂。”
罗斐问得直接:“你认识江进对吧?”
“之前有个案子和他接触过。”许垚说,“你前女友现在的位置原来就是他的。听说是因为家里一个长辈牵扯到贪污受贿的问题,他也因此停职接受调查。我和他的接触就是在那期间,不过他现在应该没事了。”
许垚问:“怎么会问起他?”
“那这个人的做事风格你了解多少?”
“我只知道他当时不是那个案子的办案警察,但还是帮忙跑了两趟,也拿到一些关键信息。从利益和职业角度说,那是与他完全没有好处的事,他的行为是不合规的,可他还是帮忙了。”
这话落地,许垚再次发问:“你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个人,难道李惠娜的案子,江进又干了同样的‘傻’事儿?”
“是犯了同样的错误。”罗斐纠正道。
许垚快速消化完罗斐的话:“你今天不是去刘宗强家里吗,难道有发现?你是不是担心李蕙娜推翻口供,因为心理因素经受不住审讯,说一些对自己不利的证词?这个时候提到江进,不会是在暗示我PlanB吧?”
“我只说结论,我肯定李蕙娜撒了谎。”罗斐说。
“是人都会撒谎,一点小谎言,只要无伤大雅……”
“那不是一点小谎言。”
“那是什么?”
“电话里不方便说,我在开车,晚点见面再告诉你。”
“那你先回答我,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警察那边有没有可能查到?”
“我只能告诉你,刚才戚沨和江进也案发现场。我今天过去是想求证一些事,我想他们也是一样。我猜有可能是验尸报告和证据上出现疑点,需要现场还原案情。”
“警察这么做不奇怪啊,那你呢,你从一开始就不信李蕙娜?”
“哪个律师没有被当事人出卖过?接这个案子时候,我和她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要相信。”
罗斐语气平淡,脑海中画面一转,回放着第一次见到李蕙娜那晚。
她看上去有些激动,却也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她试图让自己冷静,想要对律师控诉她的委屈和痛苦。
而现实就是,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一旦将她的情绪挑起来,再让她抽离出来,仔细听他说话,吃透法律关系,还不知道要多久。
罗斐说:“接下来我要和你说的注意事项,你不仅要记住,还要言行合一,不要让人看出来你的想法和行为有矛盾,事先有人‘教’过你。在尸检报告出来之前,讯问强度不会太高,你有充足的时间整理思路,在心里反复练习。还有,每一个环节你都要配合警方,如实供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大原则。只有完成这一整套动作,等上了法庭才有从轻、减轻可谈。”
李蕙娜说:“你是觉得我会撒谎吗?我是受害者,我肯定会配合的!”
“我的意思是,你的配合和如实供述,不能是你认为的,而是警方看到的。这样书面材料上才会体现。我处理过那么多案件,最大的‘误会’就是,嫌疑人自认为态度良好,警方看到的却是负隅顽抗。”
李蕙娜不说话了,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罗斐,方才神情中的不解和困惑在这一刻逐渐消散。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从罗斐身上看到了什么。
罗斐身体前倾,双手架在桌面:“你的遭遇令人同情,但不能仅止于此。你知道吗,你将要接触到的司法体系,他们每一个人都见过、听过比这惨十倍的案子,达到伤残五六七级的大有人在。大家都是人,能否让这每一个环节的人都能从心理感受到你的遭遇。你的表现需要一些技巧,当然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
李蕙娜像是终于把罗斐的话听进去了。
“严格来说,你的行为已经构成故意杀人。要认定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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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你的主观认知非常重要。通俗点说,你是否打想要刘宗强死,根本不想救他?”
李蕙娜开口:“他死了就不会有人打我了。我妈和女儿也不会……”
罗斐将她打断:“你很善良,有恻隐之心。刘宗强的命也是命,不一定要走极端。”
“这话我说了他们能信吗?”
“‘说’是最拙劣的。你只需要表现出来,就可以了。”
……
江进和戚沨依然留在案发现场,正讨论到关键。
戚沨站在洗手间门口,一抬眼,看到的就是斜对面的卧室门口,甚至可以看到刘宗强倒下的位置和那摊呕吐物。
戚沨迈出洗手间,说:“李蕙娜一打开门就看到那副画面,她很害怕,很慌张,下意识的行为应该是‘回避’。”
洗手间一边是大门口,另一边则是客厅。
“李蕙娜没有钥匙,出不去,回避不可能往门口走,只能去客厅。”
戚沨来到客厅,先是踱步,随即来到沙发上坐下:“李蕙娜徘徊几分钟之后,就将自己蜷缩在这里,因为紧张焦虑而抓头发、咬指甲。听到卧室里传来呻吟声和呕吐声,可能还会捂住耳朵。”
江进点了点头,跟着说:“可是人都有好奇心,李蕙娜再紧张,也会想知道刘宗强怎么样——不管她是否想要他死,都需要亲眼确认。”
戚沨站起身:“于是李蕙娜靠近卧室门口,小心观察刘宗强……”
江进来到门前站定,看着那块痕迹说:“分歧就在这里,这时候的李蕙娜想的是‘我要不要叫救护车,他会不会死掉,警察会不会认为是我杀人’,还是‘死吧,快死吧,求你不要再起来了’。这两种心情,就决定李蕙娜接下来的行为。”
戚沨说:“不管是哪种心情,她后面做的事都解释得通。前者是出于逃避心理,想抛尸,还没有完成就决定自首。不过你也知道,就算抛尸动作完成了,嫌疑人再去投案,只要没有逃跑和推翻口供,依然可以算作自首,只不过会因为毁坏尸体的行为加重刑罚。至于后者,盼望刘宗强死,拉去抛尸,半道恢复理智,又改变主意,也是顺理成章的。”
“说到这里,我有一点疑问。”江进说,“李蕙娜常年遭受打骂,而且刚经历过一次施暴,她哪来的体力拉着一百多斤的刘宗强,在那么大的雨里行走一个多小时?就算是一个成年男性都会觉得很吃力。这部分实验你们还原了吗?”
“做不到真实情境还原,只能让技术做个数据模拟。”
“交给数据能靠谱么?我不是怀疑技术,而是人永远都是超出计算的变量。人在肾上腺素激增的前提下,会做出一些超出自身能力的行为,体能上也会有突破。你还记不记得李蕙娜半路遭遇抢劫,脸被划伤了。她当时的表现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疼。”
“你想说的是,李蕙娜拖着刘宗强的尸体走了一个多小时,期间一直处于这种高度紧张、兴奋的状态?”
“是有这个可能。”
“当时的外在环境湿度大、温度低,人的情绪更容易冷却。当然拖着一具尸体,是会感到紧张。可她的状态却持续一个多小时,这里应该还有其他因素的刺激,比如心理。”
“嗯……”江进一边踱步一边说,“曾经最爱的男人、青梅竹马、救命恩人,同时也是打了她三四年的恶人,现在死掉了。她拉着他的尸体,想将他‘抛弃’。可是雨那么大,连十米以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根本不利于找寻抛尸地点。那么这时候她的注意力会放在哪里,想到的是什么?”
“注意力如果无法向外发射,就会向内收敛。关注内心,回忆过去十几年和这个人有关的故事。就像人在死前,所有经历都会像是走马灯一样回放。”
恨比爱长久,想到的东西越甜蜜,心里就越恨。
恨与爱成了对照组,在她脑海中不断交织纠缠,同时也会成为新的刺激。
“直到突然有人跳出来要抢劫她,她才一下子清醒。想起之前用刘宗强手机关注的律师直播号,然后发了那条信息。但对方没有回,她又拨出许垚的电话。”
江进话音落地,目光垂下,似是自嘲地笑了一下。
戚沨见状,问:“怎么了?”
“代入李蕙娜之后,是有点不是滋味儿。在家被父亲打,好不容易有人将她带出泥潭,没想到这个人却是她父亲的翻版。她的噩梦一直都没有醒,只是换了一个剧本。”
戚沨正要接话,手机里进来一条微信,她点开一看,是罗斐:“刚才有外人在场,有个事不方便说。姐姐那边我换了一个护工,这次的更认真负责。姐姐也说好。她还问起你这两天是不是很忙,叫我告诉你,要注意身体,劳逸结合。”
戚沨快速回道:“这两天我会争取过去看她。”
退出对话框后,戚沨又扫到江进的窗口,最后一条消息是他转发过来的热搜。
“林秀”两个字闯入视线,戚沨指尖停顿了一瞬,还是选择点开。
其中一条五千多次的转发这样写道:“为什么家暴案男杀女的都是轻判,女杀男的都是重判?有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就因为社会性别男,女性就该被迫害?我还以为我生活在一百年前。”
下面有人回复,轻判和重判的比例会不会只是一种错觉或信息差?也没有权威机构做出数据统计啊,全都是主观看法,还是不要散播了,真的会有人信的。
“那你问问权威机构敢做数据吗?”
“为什么大家会有这种想法,不就是因为发生了太多这样的事吗?你跟我说这是信息差和错觉?”
“被丈夫殴打辱骂,就算杀了他又怎么样?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有错吗?简直帅呆了好吗!林秀就是吃了有文化的亏,死前想用法律手段解决问题。她跟人渣讲法律,人渣却要了她的命!”
“我的预感告诉我,这后面还会发生无数这样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