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强敌盯上也只能结婚了》
1. 第 1 章
第一章
马车徐徐前行,翟鸟羽织成的掩帘微微晃动,暮光交错进车内,映出一记记油莹的五彩流光。
华服少女坐在柔软的羊毛毯上,两手交叠身前,一双杏眼黑澹如墨,眼波微微一晃,犹如泼墨山水画上升起冷感的云霭。
她的胸前挂着一块玉符牌,质地温腻如脂,上书符咒龙飞蛇游,古朴雄逸,一看便知来历不凡。
马车停在一处园子外,少女抬手摸住玉符牌,默了一刻。
俨然下定决心后,她朝对坐的女官点了点头:“令月,就是这里,去叫知则哥哥出来吧。”
令月露出了为难,和身旁的荷月交换个眼色,鼓起勇气道:“殿下,叶公子会不会不高兴?”
令月口中的殿下,是当今圣人最小的女儿,大永的十公主赵初荔。
两名心腹惶惶不安地望着她,让她打道回府的祈求显而易见。
掩帘已经掀起,园内传出了飘渺的丝竹声,这里是赵初荔的姐姐——七公主赵影棠的园子。
她要找的人叫叶知则,叶知则是赵初荔未来的驸马,可这一阵子,他却跟赵影棠走得很近。
姐妹争夫,不太好看。
赵初荔对令月蹙起眉,声音坚决:“速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殿下软糯的性子里多了些棱角,令月只好探身下了马车,走向园子。
赵初荔察觉玉符牌还在升温。
过了半炷香功夫,叶知则终于出来了,他身着青金交领襕袍,露出一圈牙白襸领,马蹄环玉扣束腰,显得整个人身姿劲拔,贵气出尘。
他站在马车前,眼底浮动几丝幽微,望住了赵初荔。
“知则哥哥!”
赵初荔的声音温软如水,她驱前一步,递出手去。
叶知则暗叹一声,伸手接住她。
今天园子里的客人,是赵影棠的外祖苏家和一部分叶家人,为了联姻私下举行的宴会。
联姻的对象已经换成了姐姐,妹妹还不知情。
赵影棠的母亲苏贵妃,家族势力鼎盛,而赵初荔母亲宸妃已逝,且出身低微。
宸妃在时,两对母女在后宫角力多年,宸妃虽无背景,却常居上风,令苏贵妃母女含恨已久。
一年前,赵影棠的未婚夫,叶知则的双胞胎兄长叶铭麟不幸亡故,赵影棠驸马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而叶知则也因此代替兄长,成为了叶家的继承人。
于是赵初荔、赵影棠、叶知则三个人的关系在这一年里,渐渐变得吊诡。
如今叶家和苏家已达成一致,赵初荔出局成为弃子。
赵初荔下了马车,将视线先投向园子,再看向叶知则时,显得有些茫然无助。
毕竟青梅竹马多年,叶知则心一软:“荔荔,找我何事?”
赵初荔紧张道:“知则哥哥,上次你在泗水春所斩的妖物,背后还有大妖,玉符牌告诉我,大妖就藏在这座园子里。”
叶知则听完,眸色倏地一沉。
“荔荔!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的,千万不可任性胡闹。”
赵初荔迎着他的视线,水眸晃裂,楚楚可怜。
跟原主一模一样。
她穿越到这个空间,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从一名无神论的现代人,变成了灵异世界的皇族公主,被系统强迫着,不断完成任务赚积分,否则生命值递减。
那个背时倒灶的系统,给她的目标是妖和除妖师。
大永治下,有妖物害民。
四大除妖世家隶属朝廷,却不受朝廷监察,朝中设察渊司,携同四家办理涉妖案件。
现有除妖师养妖自重,谋取权力和利益。
此举天怒人怨,因此系统不仅令她除妖,同时也欲将除妖师变成普通百姓,走上耕读仕商之道。
简而言之,她是来改变这个世界的。
天降大任!
……
叶家居四大除妖世家之首,在叶知则与她退婚,攀上赵影棠的高枝前,她要利用他不多的良心,把他当成甘蔗,多榨几杯再放手!
叶知则杀的妖越多,她的积分越高,完成任务的概率也越大。
“知则哥哥,我不是来闹事的,你知道的,我的玉符牌从来没有错过,园子里面真的有大妖。”
赵初荔着急起来,纤扇般的下眼睫挂起了一滴泪,晶莹欲坠。
叶知则面色审慎:“荔荔,最近我跟你七姐是因为联合调查一起案子,才在公务上多有接触,你别多想,快回去吧。”
为了完成系统任务,赵初荔想死死抓住叶知则,让他替她赚分,她向阿爷开口,要落定与叶家的婚事,可阿爷听后,脸上的笑容却变淡了。
阿娘死后,阿爷对她宠爱不减,可终究不及阿娘在世之时。
阿爷和阿娘感情深厚,缱绻绸缪,她曾经是集爷娘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荔枝,而现在——
父女之间更多只剩下为难。
反倒是皇后,一直表示支持她与叶家的婚事。
“天色已暗,不能再等了,知则哥哥,快带我进去!”赵初荔攥着玉符牌,递给叶知则证明。
叶知则不敢接,除了荔荔本人,谁摸到这块玉符牌都如被针刺,但他神色渐渐有些松动了。
他和赵影棠确实在查一桩案子,之前的线索还是荔荔提供的,妖物被斩杀后,他以为案子已经终结,没想到还有人在继续受害。
受害者死时都是一副笑脸,仿佛死得很愉悦,可仔细看,却又感到毛骨悚然,因为那些笑脸一律透着出奇的假。
唇角上提,眼角四周僵硬,面部肌肉极其不自然。
他当机立断:“跟我来。”园中宾客真出了事,也是他将来力量的损失。
春风繁华,园子里花团云霞,远处青山如黛。
赵初荔提起织金宝相花的裙角,急步走在叶知则身侧,来到烟柳依傍的湖岸时,耳中充斥起了兴奋的系统提示音。
“大妖级别,甲等,价值积分,一千!”
赵初荔一愣,居然跟上次一样,只是甲等大妖。
风起。
前方一片杏花林,突然摇落花瓣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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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柔嫩洁白的花瓣带着股邪门的力道,钢针似的疾疾行行,沿着湖面裹挟水光,往宴席所在的水榭扑去。
叶知则眉头紧锁,杀意瞬间从眼中凌厉而起。
赵初荔见状,抬指轻挨眼角,拭去了鳄鱼的眼泪。
至少这一千分稳了。
“知则哥哥,大妖就在那里。”她指向蜿蜒进湖对岸的水榭。
此时的水榭内灯火辉煌,宴乐大作,通体金漆的建鼓矗立在接湖深处,上方皇冠华盖的四角垂下丝穗,狂乱地挥卷在鼓身。
伶人趺坐在氍毹毯上,单手高举鼓槌,身形僵定。
金漆鼓槌悬在半空,距离鼓面还有一段距离,并未真正敲打,建鼓声却不断间隔大作。
宾客或聚集走动,或把臂言欢,或吟风凑对,或凭栏垂钓,看不出异常。
二十来人的伶人队伍合力奏出美妙的音乐,为这场宴会增色。
赵初荔目力极佳,她很快发现其中有几名伶人面带假笑,双手并未弹奏乐器,而乐声却如常不受影响。
叶知则倏地腾空,越过湖面,抢在杏花雨扑人之前,在湖面掀起一道宽阔的水瀑。
花瓣撞水后,那股势不可挡之力很快被抽走,恢复了本身的娇嫩脆弱,被卷进水中。
杏林还在源源不绝地传送花瓣,透明的水瀑吸收得越来越多,渐渐形成一面杏白的水墙。
叶知则立在水墙后,眉宇轻拧,他从袖中不停地旋转出符咒,双臂渐渐抱出一个圆弧,水瀑便随着他的动作,从两头慢慢向中间收拢,将杏花雨完全吸收,最终裹进了圆环形的水瀑。
赵初荔隔岸观火,并不靠近,她纤毫不落地扫视着水榭中的人脸,终于发现了赵影棠。
她的七姐身着赤紫平金夔龙裙,作养得浑身肌肤白嫩,艳如一支盛开的魏紫,堆耸的发髻错落簪着明珠宝石,在不断与人频笑间,透射万象风华。
赵初荔的眼里摄出了寒芒。
水瀑渐渐收势,杏花雨落入湖面,随着水纹一圈一圈,粼粼荡开,无休无止,整个湖面上铺满了一层柔白玉屑。
在明辉夜色中,恰如下了一场春雪。
叶知则背对众人,面向湖面,直到确认杏林不再起波澜,才长出了一口气。
叶家的人发觉不对,有些躁动不安。
赵影棠身边人来人往,有人指向水榭前方的叶知则,对他兴起的杏花雪发出惊讶的赞叹。
赵影棠捏指遮唇,眉梢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知则。”她款款走近,与他并排而立,“我很喜欢你安排的惊喜。”
叶知则侧眸,闪她一眼,见她并无任何异常,遂快步走进众人中间,四处警惕地打量。
赵影棠毕竟是察渊司掌使,滞在原地一瞬后,她立刻追上去,用目光询问叶知则。
叶知则顾不上解释,只对她点点头,走向了那群伶人。
透过明煌的灯火,对岸的赵初荔就看见,七姐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满身明艳零落在湖水中,犹如将谢的魏紫。
怪可惜的。
2. 第 2 章
第二章
叶知则走向建鼓背后的伶人,鼓槌依旧被她高举在半空,人一动不动,盛妆的娇靥化定成一张假笑的面具。
湖风和煦,她的面部肌肉和汗毛似已凝固,纹绣缠枝朱槿的胭红宽裳下,身体呈现木僵的姿态。
春色四合,无端渗出一股寒意。
叶知则端详着伶人凝住的笑脸,轻轻推了推她的前肩。
对方跟座雕像似的,并不动弹,眼珠呆直,接收不到任何信号示意。
他抬手拂向对方印堂,符咒注入后,咚的一声,伶人闭目倒地,浑身瘫软。
鼓声终于停止。
不少人被动静吸引,侧目而视,叶家的人纷纷围了上来。
“把她抬下去,服清心丸,剩下的人随我一道,继续寻找被妖物夺舍心智的人。”叶知则吩咐叶家众人。
其余几个中招的伶人也被符咒救回,倒在地上,若坚持演完整场宴会,这些伶人必定保不住性命。
叶家的人不多,把伶人抬走后,余下的人都捏着一把汗,在水榭中穿梭寻找中招的倒霉蛋。
伶人身无长物,但宾客是贵人,多半随身携带避妖的高等符咒,没那么容易中招,一圈走下来,只发现有两个人不对劲,处置之后,服用清心丸,就会慢慢好转。
叶知则没有发现大妖的踪迹。
夜色浓酽,对岸人头攒动。
赵初荔等得不耐烦,为了增快进度,她带着令月和荷月赶向水榭。
令月眼尖,一路向她报出了不少赴宴的人名。
“苏贵妃的亲侄女苏清婉、苏清黎、苏清柔都来了。”
“叶家的大小姐来了,叶公子的姑母也来了。”
“在东轩飞来椅上坐着的,一排都是苏家女眷。”
另一旁的荷月也气势汹汹,拿出了最佳战斗状态。
两名心腹既然阻止不了,便全力以赴。
“刚刚被抬走的是苏贵妃的侄子苏闻海。”令月缩着眼仁,辨认出被赵影棠亲自指挥抬走的男子。
在进入榭厅前,令月赶紧噤口。
几乎同时,所有人向她们投来了意外而复杂的眼光。
玉符牌在胸前微颤,赵初荔走向人群中的叶知则。
每向前一步,气氛多添一分诡异。
“皇妹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赵影棠及时从西轩赶回来,甚至还打叠起笑脸,在众人面前,先她一步,站在叶知则身旁。
争夺主权的含义宣之于表。
赵初荔与叶知则的婚事只是父皇口头承诺,知晓的人虽然不少,却并无正式旨意。
在妹妹面前,赵影棠的姿态一如既往,高高在上。
再看叶知则,他那清隽贵气的脸上,根本无事发生,端的是一片从容与坦然。
好一对双剑合璧。
“咳咳!”
叶知则的姑母叶筠瑞清了清嗓,从椅子上站起来。
叶筠瑞不施粉黛,双眸透出精光,年纪三十有余。
她素发挽髻,衣着举止利落大方,除了手腕上一对冰种红紫玉镯,用来彰显身份地位以外,浑身没有多余的首饰。
是一个目的明确,不绕弯路的聪明人。
她和善的笑容里带着刻意雕琢的客气,微微倾身:“参见十殿下。”
过去在宴席上遇见,她可是亲热地称呼十殿下为“荔荔”的。
赵初荔脸一寡,这是叶筠瑞代表叶家高层,向她暗示表态了。
在场不少人目光闪烁,纷纷向她行礼:“参见十殿下。”
赵影棠勾起了唇角:“皇妹还是第一次赏光,来我这座园子。”
过去宸妃和苏贵妃斗得乌眼鸡似的,在场谁不知晓,赵初荔岂会与她亲近?
正难堪时,叶知则开口了:“荔荔的玉符牌感知到了大妖,她是根据提示,才来到的此处。刚才大家都看见了,被妖物夺舍心智的人和前一阵的受害者一样,面带微笑,我推断背后是同一个妖物作祟,现在只有请荔荔的玉符牌帮忙,找出大妖的踪迹。”
说完,他向赵初荔走来,目光温和,示意她开始。
赵初荔挪开了视线,玉符牌滚烫,大妖就在水榭中,叶知则陪着她,在人群中穿梭。
来到苏家姐妹跟前时,玉符牌急剧发颤,符咒扭动,似要挣脱玉牌,亲自飞身擒妖,却又受到某种桎梏,无法大展神威。
赵初荔握住激动的玉符牌安抚,同时顿住脚步,望向了叶知则。
众人的注意力集中过来。
苏清婉、苏清黎、苏清柔不知所措,两两对望。
这三姐妹的长相多少都带着苏贵妃的影子,属于浓颜系,五官立体,妆感厚重,虽明艳外放,却少了些柔和感。
面对赵初荔的怀疑,三人皆惊愕又克制,情绪自然,脸上没有一丝假笑,不像被妖物夺舍了心智。
当中属苏清婉年龄最长,她护着两个妹妹,眼里迸出浓浓的警告之色,对赵初荔的忌惮不言而喻。
“荔荔,退后。”
叶知则更担心众人的安危,他拦住赵初荔,顺势往后一带,手上同时拍出符纸,贴在了三姐妹的印堂。
苏清婉气得挺身而立,抬手先扯下自己脑门上的符纸,又连续薅下两个妹妹的,一张脸花枝乱颤,涨得通红。
“殿下若对苏家有所不满,大可打开天窗说亮话,何必寻找借口,故意为难我们,妖邪事关重大,动则牵涉人命,殿下是不是太过儿戏了!”
赵初荔站在叶知则身后,高声辩解:“我若有意为难,何必要在今日?岂不自取其辱?”
在场的人安静无声。
符纸并未让大妖现出踪迹,叶知则清隽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他眉头紧拧,“荔荔,玉符牌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初荔声音微颤,“知则哥哥,大妖就在此处,我没有说谎。”
她从身后拨开叶知则,直面苏清婉。
苏清婉负气坐下,侧身向表妹赵影棠丢了个眼色。
赵影棠站在原地,蹙眉不动,只寄希望于叶知则,能快速将妖物斩杀。
苏家姐妹穿着一水的云锦织金高襦裙,裙裾逶迤盖在凤头履上,苏清婉坐下时,裙摆拂动,松石绿的金色蝴蝶穿花纹,像绿苔间舞动着无数的金莹蝶翼。
赵初荔察觉到一些不对劲,她向叶知则示意,视线向旁边的苏清黎斜移下垂。
苏清黎的裙摆虽也自然搭落,但双脚中间的地面上,却柔柔地鼓起了一团,应该有东西在她裙底。
“二表姐,你是不是把翻雪奴带来了?”
赵影棠也看出来了,语气变得明显不安。
苏清黎无辜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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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艳的红唇一张一合:“是啊,怎么了?翻雪奴历来都跟着我外出赴宴的。”
她动了动腿,卧在脚边的软团子也跟着动了一下。
玉符牌忽然猛拽赵初荔的脖子,力道大得甚至让她一个踉跄。
叶知则飞快搂住她,眼里的关心并不虚假。
赵影棠顾不上计较,厉声对苏清黎说:“二表姐,快把翻雪奴放出来。”
苏清黎心惊胆战地提起裙角,金碧浮光间,露出了卧在凤头履旁的一只肥硕长毛猫,这猫生得黑背白腹,两圆蜜蜡似的眼里,竖瞳缩成幽幽的细线。
翻雪奴露出尖爪,从主人裙下撑身而起,四肢步伐沉稳,半点不怵地打量着众人。
众人接二连三,嘶起了凉气。
这猫居然在笑!
翻雪奴昂着头,长长的胡须抖动,两瓣嘴角扬成了弯钩,肥白的肚皮一耸一耸,发出类似笑的咕噜声。
阿乌,阿乌。
声音低沉粗噶,令人毛骨悚然。
“翻雪奴。”苏清黎向猫伸出手,十指蔻丹艳如滴血,声音带着几分哀恳,“快回来。”
“别碰它!”赵影棠花容失色地大喊。
可惜来不及阻止,苏清黎在触到猫尾尖的瞬间,身子变得雷击般剧烈震抖。
翻雪奴浑身蓄力,蓬松的猫尾毛高高炸起,从喉咙里发出嘤嘤的怪笑声。
它遽然扑到苏清黎身上,隐没了身形。
苏清黎就在众人面前痛苦地哀嚎一声,两眼瞪直凸起,十个指甲疯涨数寸,倒勾成半圆涡形,像多年没脱壳的猫爪,她举手挥舞,爪子如黑红的镰钩,向身旁的人割刺而来。
苏清婉和苏清柔吓得目疵欲裂,一面撕心裂肺地叫喊,一面避猫鼠似的窜开躲她。
“二姐!”苏清柔撞到赵影棠身上,回过头后,又伤心惊惧地伸手去够苏清黎,似乎想把她哄回来,被赵影棠狠狠地一扯,胳膊差点脱臼,疼得龇牙咧嘴。
“不要命了?她不是你二姐,她是妖邪!”赵影棠拽着她往后退。
苏清黎面上覆了一层灰蒙蒙的金漆,像深殿中落灰的泥塑像,透出斑驳灰败的死气,原本明艳的五官变得呆滞,眼珠浮凸着,缓慢地转动,嘴角干扯出一个像哭的笑容。
她呼哧喘气,胸腹上下起伏,那股气经过喉咙,化作失常的笑声。
像奇怪的婴儿啼哭,呜嘤嘤、呜嘤嘤。
众人色变后退。
赵初荔的玉符牌突然迸出强烈的光束,以她为中心,向四周发散,结成一张交织的光网,她愕然低头,只见上面的符咒跟活过来似的,变得立体游动。
叶知则心思一动,召集众人向她靠拢:“所有人速来光网下,妖物怕这个,不敢过来。”
话毕,苏清黎迟滞的眼珠子疾急加速,在眼眶中晃动颠簸,像被白水煮沸烧开的珠子,漆黑的眼仁在眼白中翻滚。
赵初荔手心托起玉符牌,耳朵里充斥着清晰的系统声,整个人愣住了。
“大妖即将成魔,价值积分一万。”
所有人靠拢在玉符牌发出的光网下,叶家人自动守在外围。
赵影棠紧紧贴着她,打算寸步不离玉符牌,赵初荔回过神,想抽出被她挽住的胳膊,发现赵影棠害怕得身子在发抖。
她没有犹豫,拔出手,一把推开了赵影棠。
3. 第 3 章
第三章
来到这个世界五年,当初原身是怎么死的,她终身难忘。
那日赵影棠的内侍,在御花园的假山溶洞里,对原身脱下裤子,露出了畸形的胯腿。
假山外面,传来赵影棠夸张的大笑,捉弄妹妹的低级乐趣,让她尚有童稚的笑声,透着一股极度的残忍和狰狞。
原身吓得六神无主,不管怎么躲避,那个阴笑的内侍始终始小跑着,拽住她的胳膊,塌腰顶向她,“殿下别跑啊,殿下跑什么呢?殿下没见过吗?”
原身惊魂落魄,在挣扎逃跑中,落进了溶洞的水潭......
那年赵初荔才十岁。
醒来的赵初荔已经换了芯子,她装作被吓傻,蒙骗过周围亲近的人。
对赵影棠的恶毒,她深有体会。
赵影棠被她一推,跌出了光网的范围。
“荔荔,别闹了!”叶知则飞快地捞起她,回到光网中,“现在不是你发脾气的时候,若你七姐真出了事,圣人也会怪罪的。”
赵影棠脆弱地依在叶知则怀里,双目赤红地望着她。
眼见苏清黎在不远处裙裾狂飞,高梳的发髻披散,发丝触电般魔舞,盖住她金灰的斑驳面容,眼珠翻滚得越来越快——
赵初荔平静地告诉叶知则:“她要成魔。”
立刻,马上,变成一万积分。
众人如遭雷击。
“荔荔,你说的是真的吗?”叶筠瑞下意识用了过去熟悉的称呼。
赵初荔攥着光焰如炬的玉符牌,面无表情:“没错,你们的人手够吗?”
她顺便补充:“我也不知道玉符牌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也许一炷香后,光网就会消失,也许半炷香?也有可能。”
叶筠瑞一窒,悚然握紧了手中的斩妖剑。
“还等什么?等她真成了魔,所有人都没命了。”赵初荔提醒。
叶知则的大姐叶眉蛟首先踏出光网:“叶家所有人一起上,就算拼命,也不能让妖邪成魔!”
剑锋几乎同时出鞘,无数道雪寒的剑光一起刺向了苏清黎。
苏清黎发出阵阵吼笑,她的发丝已经长到了十来尺长,且根根坚硬如铁,无数剑光砍下,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居然未能砍下哪怕一根。
头发却还在长。
“布阵。”叶知则杀红了眼,“大衍归一阵,我守乾兑两位,姑母守离坤位,大姐守艮坎位,叶霄,叶恬各守巽位和震位,其余人护阵。”
所有除妖师按照他的吩咐,自动变换身法,各司其职。
“起阵。九曜顺行元始徘徊华精茔明元灵散开。”叶知则念咒。
咒力开启,阵法瞬间已成,将苏清黎困在阵中。
妖异的头发停止了生长,她必须动用内力,抵抗阵法的攻击。
果然,玉符牌撑不了多久,大衍归一阵成后,光网很快变淡,消失,最后只剩一团光晕,笼罩在赵初荔胸口,符咒依旧游动,赵初荔耳中响起噼里啪啦的系统声。
“管不了那么多了,这一仗输赢未定,请宿主提高警惕,避开妖物的攻击,尽量保存符咒的神力。”
“神力会用完吗?”赵初荔心声对话。
系统哂笑:“嘻嘻,会的。”
笑个毛线。
赵初荔在心里翻个白眼,和众人一起,避到了水榭的角落。
苏清黎的妖力时强时弱,那头钢丝似的粗发急剧缩短后又变长,大衍归一阵的法力暂时还能压制她。
可叶家人只是肉身凡胎,阵法能守多久?
赵初荔冷黑的眼来回轮动,令月荷月一直守在她身后,表面上看起来凶狠不惧,实则内里怕得魂都没了。
她侧眸,对两人低语。
“你们身上都有高等符咒,足以抵御寻常妖邪,现在赶快出园子,去四大世家报信,这里有大妖即将成魔。”
“殿下自己小心。”
令月涌出眼泪,拿出不成功便成仁的勇气,提起劲就往水榭外跑。
荷月踉跄几步,被她催促着,还屡屡回头,最后擦着泪跑了。
赵初荔继续观战,只见苏清黎在阵法中,猛地一下瞪目,与她对视。
大妖知道她派人求援了。
嚣张的头发突然恢复了正常的长度和柔软,那张金灰脱落的脸开始透出了莹绿的光,碧色一闪一闪,像火焰一样,苏清黎的五官开始扭曲挣扎,想要强行突破。
叶知则立刻扔出数张血符,符纸沾到她的脸,发出嘶啦一声,冒出黑烟,莹光黯淡下去。
苏清黎怨毒地盯住他,咒骂:“水性杨花的男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像街头巷尾专吃死耗子的野猫,你有什么资格冒充正道!”
叶知则分心扔符,遭到阵法反噬,身子歪斜难支,她一骂,叶知则很快从嘴里扑出一大口血,染红了牙白的襸领,淅淅沥沥的血沿着嘴角滴下来,脸色明显苍白了一层。
苏清黎见有效,笑声变得越发魅惑,毒针般的话语,直刺向叶知则的软肋。
苏清黎阴阳怪气:“上个月在曲江池畔的百花宴,你做了什么?想起来了吗?”
叶知则不为所动,擦去唇边的血迹,守住阵位。
赵初荔却见赵影棠明显一僵,尖声制止:“苏清黎,你疯了吗!等翻雪奴成了邪魔,你肯定也活不成,还不让它闭嘴。”
苏清黎呜嘤嘤笑了起来,还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地望住赵初荔:“你可真惨。”
上个月的百花宴,永安城几乎所有权门贵戚都去了,连阿爷也带着宫妃们赏光,她和赵影棠自然也在。
“你少蛊惑人心。”赵初荔云淡风轻,打量着赵影棠勃然大怒的脸,“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呜嘤嘤,笑死了,我偏要说。”猫妖语调怪异,“那天我随主人赴宴,她跟七殿下坐在一起,人都走光以后,我可是全都看见了。”
叶知则忍着百骸剧痛,飞出身上所有的血符咒,糊在苏清黎脸上,他自己又呕出了一滩鲜血。
赵影棠气得大骂:“你个瞎眼的畜牲,还要在这里胡言乱语吗?苏清黎,你是真死了吗?快出来收拾你养的孽畜。”
众人一边害怕,一边吊起胃口,视线闪烁。
猫妖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嗯哼声。
“叶知则,唔——她不肯给你,我肯,你敢不敢多要?”
“荔荔年纪还小,你别提她,嗯——嗯。”
猫妖仰起脸,还区分了男女声,学得相似又怪异,还伴随着阵阵粗喘。
“苏清黎我杀了你!知则,让她立刻就死!”赵影棠的脸变成了猪肝色。
在场的除了苏叶两家,还有不少亲朋、仆从和伶人,众人安静如坟,只剩眼睛瞪得大大的。
“知则哥哥,你在屋里吗?”猫妖又换了一种声调,添了些纯柔的音色,模仿起第三人。
“知则哥哥,阿爷让你陪我,去曲江池给母妃放灯,知则哥哥,你开门啊。”
赵初荔脸色寡白,她沉下眸子,阴恻恻地盯住了猫妖。
“叶知则,你到底要谁?”猫妖学起了喘息不匀的赵影棠。
“别——我喘不上气!别进了——嗯嗯,嗯......”
赵初荔感觉自己回到了教室,和全班人一起看小电影。
极度尴尬、刺激、惊悚!
苏家人的脸上早已开了颜色铺子,女眷和男客神色飘忽各异。
猫妖嘤嘤呜呜地纵声大笑。
叶知则扔完身上的符咒,整个人虚弱苍白,摇摇晃晃,阵法顿时有机可循!
叶筠瑞和叶眉蛟顾不上帮忙,听到那些话,只是绷紧了脸,拼命弥补乾位和兑位不足的法力。
猫妖见叶知则上钩,索性越演越烈,模仿得更加销魂。
众人一片死寂,俩人无地自容。
猫妖的头发又恢复变长,还一边真人秀,一边攻击阵法。
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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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就连其余几位守阵者都有受伤的迹象,叶筠瑞婚后,已经很少亲自出力除妖,而是负责叶家的内务,今日一仗,她坚持得尤其辛苦。
猫妖的攻击一波比一波凶猛,赵初荔见阵法有摇摇欲坠之势,不久必危及众人安全,索性对它大喊,企图令它分心。
“翻雪奴,你附了主人的身,她肯定是活不了了,你虽是妖,可毕竟受她爱宠恩养,竟然这样回报她?”
猫妖睁开半寐的眼,竖瞳幽微闪动。
“她不会死。”猫妖一哂,贲张乱舞的头发缓缓落下,垂到身后,“她跟你们不同,等我成魔,你们全都会死。”
赵初荔表现得不屑于顾:“没良心的畜牲,你是不是连自己都骗过了?还在这骗谁呢?你占据了她的本体,她除了一死,难道还有活路吗?等她的躯体失去鲜活,你就会抛弃她,想想看吧!你比自己骂的人,又高尚得了多少?”
“住口,你乱讲!”猫妖生起气来,“我已经锁住了主人的魂魄,一旦成魔,就会将魂魄还给主人,她不会死,她会看着你们全都死!愚蠢的人!”
一问一答间,大衍归一阵堪堪稳定下来。
猫妖的瞳孔放大又缩小,它嘤嘤哼笑,故弄玄机:“十殿下,我知道的事,比你想的可多多了,不过你若想知道,我可不会再说!”
说完,猫妖飞身而起,凌厉地攻向伤势最重的叶知则。
它的妖力已趋成魔,只待突破,此时的叶知则万万抵挡不住这一击,不出猫妖所料,叶筠瑞和叶眉蛟见势不妙,立刻抽身相救。
阵位失守,大衍归一阵破。
猫妖腾跃起纵,在场的斩妖剑纷纷对准它,剑光变幻莫测,众人惊慌呼救。
正在这时,水榭外亮起游龙般的火把,念咒声敲金断玉,携风雷山岳之势,横扫一切,猛不可挡。
援兵到了!
叶、祁、郑、纪四大世家,除了纪家家主外出,另外三家家主已经到了湖对岸。
猫妖神色巨变,立刻现出原身,呼地一下,腾空立在了水榭栏杆上。
苏清黎先是一愣,继而两眼上翻,软沉沉地倒在地上。
“快把她抬过来。”赵影棠大喊。
苏清黎奄奄一息,被抬过来后,立刻被人群围住,苏清婉抖抖索索地替她检查身上的伤,苏清柔掀开她的眼皮,哭得半死不活。
翻雪奴忽然跃下栏杆,突出包围圈,竟飞奔向赵影棠,露出一口森齿。
赵影棠想都不想,直接扑住赵初荔,拉她到身前挡灾。
赵初荔嫌弃地望着瑟瑟发抖的七姐,握住了胸前的玉符牌,本已变淡的光团瞬间簇亮起来。
翻雪奴绕着她们打转,只因两人都是皇族血脉,鲜血中带有龙气。
翻雪奴的蜜蜡眼瞳放大,将赵初荔在它眼中缩成诡异的一点。
玉符牌骤时金光一凛,符文游动,翻雪奴四爪惊起,向后腾空几步,颊边毛茸茸一颤,露出小心翼翼的笑容。
这个小娘子不是它能觊觎的人。
都怪后面那个黑心的赵影棠,翻雪奴佯装撤退,寻找逃跑路线,四爪无声地向后垫。
赵初荔一把推开了心有余悸的赵影棠,眼里透着恶心,把赵影棠吓得一怔,以为妹妹要啐她脸上,再艳丽的妆容也遮不住她此刻的丑态百出。
想起方才猫妖的话,赵初荔撤开几步,和她保持足够的距离,心里才觉得没那么闷。
她一离开,正在与叶眉蛟周旋的翻雪奴快如闪电,飞来啃住了赵影棠的肩膀。
尖齿狠狠陷进皮肉,赵影棠痛得昏死过去,猫妖口齿间鲜血淋漓。
它一副受用的模样,大口吸血,而叶家人多半已重伤,斩妖剑的力道毫无威力,被它轻松挡开。
皇族的血果然不同凡响,在三大家主到达水榭前,猫妖头发疯长,变得邪魔癫狂。
“不好了,猫妖已成半魔。”叶眉蛟心力交瘁,握着斩妖剑的手隐隐在抖。
4. 第 4 章
第四章
“孽畜受死!”随着三大家主一起出手,猫妖不得已松开了一直在尖叫的赵影棠,苏清婉和苏清柔把她扶到旁边止血。
“所有人别碰到猫尾!”
三大家主围住翻雪奴,上百名除妖师持剑戒备,蠢蠢欲动的翻雪奴一边发出笑声,一边试探着离开戒备圈。
叶眉蛟负了伤,还咬着牙,蹲下替苏清黎检查:“她的魂魄离开了本体,还在猫妖那里!”
“让我来。”叶筠瑞也在咬牙坚持,她转动掌心,捏住苏清黎的下颌,向印堂注入祛妖咒,“先封住她的心脉,等拘住了魂魄,再帮她归位。”
“阿爷,得赶紧让那孽畜把魂魄吐出来,否则她活不成!”叶眉蛟对叶千岩扬声道。
时间紧迫,面对已经修成半魔的翻雪奴,三大家主并无把握立刻将它收服。
翻雪奴打的算盘也很明显,要救回苏清黎,必须与它达成交易,否则它在一炷香内不吐魂魄,苏清黎必死无疑。
“各位叔伯,快救我妹妹!”苏清婉和苏清柔一边处理赵影棠的伤势,一边急得大喊。
叶千岩与另外两位家主交换意见,达成一致后,他高声道:“众弟子听令,设金刚除魔阵,木萧,延儿,上前守阵。”
祁木萧和郑延持剑跃出众人,飞快与三大家主摆出阵型。
“六十人守住阵外全息位,其他人戒备,随时准备替换。”
阵型渐渐明朗,翻雪奴被控制在内,喉咙里发出的怪笑声越来越急促。
叶千岩:“天地无情,大道有命。”
祁亦柯:“光含万象,禅制邪魔。”
郑穆宁:“纵浪大化,大日烬暗。”
三人剑指半魔,齐声:“金刚除魔阵,起!”
六十全息弟子斩妖剑尽出,异口同声:“起阵!”
水榭内霎时间声遏行云,降妖剑意化作道道刺目的金光,悉数对准翻雪奴飞射。
翻雪奴虽身躯肥胖,与剑光相斗时却兔起鹘落,灵捷异常,粗大的猫尾拖长笔直,像一根鞭子,在水榭跳跃起伏间,呼打出厉风。
叶知则靠在墙角,面容惨白,浑身阵阵冒冷汗,见一时间拿不下半魔,再拖下去就来不及救苏清黎了,他咬咬牙,从身上掏出一个荷包,扔向赵初荔。
“荔荔,这是九死还魂丹,赶紧喂她吃下去。”
赵初荔双手接住,看了一眼赵影棠,赵影棠失血昏厥,此刻还意识不清。
来到苏清黎身边,赵初荔打开荷包,取出被纸包好的圆丸,她剥开纸张,露出里面金箔裹住的丹药。
这时候,叶眉蛟站起来,持剑走向赵初荔,脸色透着不善。
九死还魂丹是叶家祖传保命的丹药,只剩下两粒,叶知则身上有一粒,哪怕令苏家不快,也不能轻易失去。
剑光雪寒,不断逼近,赵初荔捧着还魂丹,注视着朝她走来的叶眉蛟,目光很静,没有退缩之意。
叶筠瑞见状,大声道:“眉儿!听知则的话,给她服药,叶家见妖必斩,从不和妖邪做交易!”
叶眉蛟脚步微滞,站在不远处,不甘心地咬住了唇。
赵初荔垂眸,将丹药喂给苏清黎服下。
翻雪奴竖身攀在水榭朱红的廊柱上,吊着长尾,居高临下与敌人对峙,在理解叶知则的这番举动后,浑身凶性遽然爆涨。
尖甲再次变长,犹如一个个精利的镰钩,小巧的唇颚裂得更开,笑意越加明显,两边硬刷似的胡子急簌簌地抖动,低哑的笑声诡谲森怖。
呜呜嘤,呜呜嘤。
蓦然间,翻雪奴窜至梁顶,一个飞快旋转,张开所有利爪,势不可挡地朝着阵法的空隙扑去。
“不能让它跑了。”叶知则一边厉声,一边和郑穆宁联手,斩妖剑挥动成网,在翻雪奴猛攻的方向加强防卫,顺便寻机进攻。
剑光越来越密,符纸漫天飞扔,翻雪奴在符力和剑气之中腾跃躲避,还要反攻,寻找逃脱的缝隙,一身油亮的皮毛渐渐开出朵朵血花,露出了颓势。
而除魔阵中,剑意汹涌如涛,不见丝毫递减。
翻雪奴笑声低哑急促,众人听出了其中凄厉和同归于尽的想法,心中不禁感到森栗。
“师兄,它不行了,不能让它用妖丹搅碎魂魄,用剑刺破妖丹!”祁亦柯挑剑掠向猫身。
叶千岩剑意万钧,从旁护持:“师弟,用收魂法螺!”
苏清黎的心脉虽被护住,但魂魄若损,结果就是人死灯灭。
翻雪奴穷途末路,有极大的可能会毁掉魂魄,它魔性半成,心有不甘,声音似哭似笑,躲过此番凌厉攻势后,它发出的声音愈发悲戚,被金刚除魔阵压制得痛苦不堪。
在两位家主的配合下,叶千岩提步倒身攀上了顶梁,将功力全部注入手中的斩妖剑,在翻雪奴拼尽最后一搏之际,寒如雪光的剑尖准确地刺进了它左侧胸腔,第五根肋骨之下。
嗯嘤,嗯嘤,呜......
翻雪奴在空中喷出大口大口的血瀑,它痛得双瞳消失,翻出了灰白的眼膜,两瓣嘴巴高高上扬。
下一瞬,翻雪奴的身躯沉沉倒地。
它侧着毛呼呼的脑袋,面朝主人的方向,一脸愉悦眷恋,宛如沉睡时做了一个美好的梦。
赵初荔感到玉符牌瞬间寂凉。
系统声刺耳响起:“一万积分到账,宿主目前生命值,一万四千分。恭喜宿主!”
赵初荔不再逗留,带着婢女离开了赵影棠的园子。
苏家人围着意识不清的苏清黎,哭声、哀声不断。
“苏二娘子的魂魄并未被妖丹所毁,只是被迫离开本体,藏在了虚弥之中,需要用法螺拘回,再设阵做法,逐一将离体的魂魄归位即可。”叶千岩向众人解释。
叶知则望着翻雪奴的尸体,眉宇间若有所思。
上次荔荔提示他们所斩的大妖,是一只黄鼬,妖力与翻雪奴成魔前不相上下,现在回想起来,那只黄鼬死时,也发出过奇怪的声音,只不过当时无人想到居然会是笑声。
此案只怕没那么简单,叶知则眉头紧锁,惨白清隽的面庞又蒙上了一层阴翳。
周围喧喧嚷嚷,他目底遍布血丝,不得不想起百花宴那日。
飘渺入云的百尺高阁里,无数宫侍绰约穿行,婆罗门曲惊艳四座,无数贵胄畅饮言欢。
术士们剪帛为蝶,剪纸为日,赚得喝彩声不断,高鼻深目的康女赤足踩在银盘上,跳着胡旋舞。
荔荔饮了几杯金浆醪,心里感到烧得慌,想到江边吹一吹夜风。
令月荷月被打发去取衣裳和醒酒石,他不放心荔荔一个人,便追下了楼。
曲江池畔,彩灯千盏,犹如地上银河,江岸暗黑的水面荡着透明的霓虹,光影变幻莫测。
荔荔站在江边吹风,回眸向他一笑时,纯媚入骨,如万花初绽于一身。
目眩神迷的光影迷离地摇晃,柔软浮光的苏地织锦包裹着少女纤秾的身形,那一幕临水照花,让他悸动难忍,面热情迷。
他紧紧攥着荔荔的手腕,登上了叶家的游船。
船行到江心,荔荔死活不肯,他压在她身上,用尽浑身解数,诱哄她放弃抵抗。
荔荔在那一刻流露出的坚决,让他忽然感到陌生,巨大的失落吞噬了他。
青梅竹马多年,她总是他身后的小尾巴,甜甜糯糯的小娘子,时不时被他在无人之处亲一口,只有无尽的羞赧和缠绵。
“咱们是有婚约的,只不过早一些做夫妻之事,算不上是逾越。”他那一刻也是入了魔,这些年忍得太久,血脉贲张,暴力和野兽的本能终于爆发。
他用强压制,拼命吻上去,可荔荔冷漠厌恶的目光就像利箭一样,直直射中了他。
下一刻,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
荔荔裹紧衣衫,跌跌撞撞下了楼,让游船驶回岸边。
江风夹着熏热,他的脸像烧红的炭块,滚烫不已,就这样望着荔荔跳下船,像摆脱什么不堪回首的噩梦一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叶知则一颗心冷热交替。
回到宴席上,他燥恼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不耐烦地拉扯领口,余光随意一扫,锁住了对他眼波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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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赵影棠。
......
天色微朦,水榭四处寂凉杂乱。
内腑伤得不轻,叶知则用后背抵住墙,尝试撑起身体。
叶千岩和叶筠瑞交谈后,阴沉着脸,来到儿子面前,父亲的目光寒利如刃,似要剐开他看个清楚。
叶知则满腔涩意,在父亲面前低下了头。
良久,叶千岩深深叹息,咽下了所有责备:“这几天好好养伤,我会请圣人替你和七殿下赐婚。”
“殿下留步。”
赵初荔正欲登车,叶眉蛟匆匆追了出来,她前肩后背都有血迹,手持一柄锋利的斩妖剑,尚未来得及收回鞘中。
令月荷月眼仁一缩,立刻挡在她身前,赶来护驾的一队虎卫亦手把随身兵刃,纷纷蓄势待发。
叶眉蛟见状,从鼻中哼出一声冷笑:“我是来提醒殿下的。”
“此话怎讲。”赵初荔拂开令月二人,露出几分打量之色。
叶眉蛟二十五六岁,至今未嫁,她身上没有那种高门贵女含而不露的矜傲,反而更像朝中那些埋头苦干,不争名利的韬光养晦之辈。
只有手上那柄溶金剑,在阳光下异常夺目地一闪,证明她多年除妖的功勋,得到了父亲叶千岩的认可。
叶眉蛟注视着她胸前的玉符牌,乌棕色的眸底深沉如海,无数念头如舟隐现。
她再抬头时,罕见地露出了昂藏不凡的强者面目。
清晨的风微凉,赵初荔心中电念迭起。
叶眉蛟没有轻易说出口,而是微微昂起了下颌,以邀请的姿态,确认赵初荔的进退犹豫。
赵初荔很快做出了决定,她颇带兴味地弯起眼角,声音温和带着凉意:“那颗九死还魂丹,或许我该听叶娘子的处置。”
叶眉蛟终于放松了眉眼,微笑。
“殿下兰心蕙质,又身份尊贵,得圣人多年宠爱,关于命运不公一事,我本不该与殿下絮言。只不过殿下与二弟青梅竹马,现在二弟似乎另有选择,我想殿下如今,应该有所幡悟。”
叶眉蛟看上了玉符牌的神力,而她需要除妖赚分,既然叶家并非铁板一块,她也可以和叶眉蛟联手。
“不错。”赵初荔自嘲地笑了笑,冷烟般的眼波微微转顾,“叶娘子的意思是?”
“既然遭受不公,自该奋起反抗,这世间的锦绣朱紫,到底为谁作表,不争一争又怎会知道呢?”
叶眉蛟淡利的眉眼一亮,如携万象之势。
两名身处下风的女子,为了手中的权力变得更大更牢,彼此相视而笑。
“君子一诺。”赵初荔的神色一惯沉静柔软。
“五岳为轻。”叶眉蛟英气扬眉,态度游刃有余。
-
回到揽霞宫,赵初荔只着杏子黄软绫寝衣,平躺在软榻上,双手交叠在身前,闭眼思量几息后,她唤来几名心腹,周密交待:
“令月,去向阿爷和母后通传,我病重不起。”
“荷月,去请余御奉,安排人煎药。”
“嘉月,替我化一个活死人妆。”她一顿,强调:“要看起来痛哭流涕,死不瞑目的那种。”
几名女官先是怔仲,继而哄的一下,忙而不乱地分头企理,令月荷月的脚步声在空荡华丽的大殿里渐渐远去,嘉月净完手,把妆匣子抬到塌上,挑取出一瓶清香凉腻的乳白膏,开始涂抹她的脸。
出了那样的事,叶知则和赵影棠的婚事算是没跑了。
她必须趁机病倒,把甘蔗榨出最后一杯汁。
赵影棠被吸了不少血,现在还在园子里养伤,祛除妖毒,根本来不及反应,既然如此,自己也不用对她讲什么客气。
一想起猫妖学她声音说出的话,她就感到无比的后悔恶心。
百花宴那日拒绝叶知则后,又担心他反目,她才会四处寻找他修好,谁知竟入错了片场,被猫妖当众道破。
隔着一道门,她成位众人眼里的笑柄。
既然是秋风纨扇,那正好四处扇扇风,装装可怜,给自己搏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她灵光一闪。
5. 第 5 章
第五章
“桂月、临月!”她怒睁开眼。
嘉月左手捏香绵傅粉,右手持掠头刷,正倾身替她勾画眼廓的层次,手法极稳。
“殿下。”桂月临月快步趋前,银红披帛自臂间飘荡起来,高高向后,又被紧紧勒束在肘窝下,像两只振翅的鹤。
“桂月,你阿爷身为侍御史,与御史大夫吴曾亦是好友,我送你阿爷一个大人情,让吴曾得偿所愿。”
桂月明眸瞪圆,亦有几分虎视眈眈,她进宫做女官镀金,爷娘只是希望她出息后得嫁个好夫婿,可她的野心不止于此。
赵初荔继续道:“除妖世家只对皇室负责,不受监察辖制,他们大肆吸收弟子,以妖挟制天下,前几年甚至出现过养妖害人之举,如今已成天下痈疽,御史台早就想把除妖世家纳入监察考核。”
说到这,赵初荔得意一笑,被嘉月极快地捏住腮肉端详,她便嘟着嘴,口齿不清道:“如今,叶知则在百花宴上,与赵影棠行苟合之事,不尊皇室。”
嘉月手一滞,松开了她。
最小的临月已经大骂起来:“叶知则此獠欺人太甚,殿下绝不能轻易放过他。”
赵初荔抬手一挥:“你别打岔,桂月,你赶紧出宫一趟,把此事告知你阿爷,吴曾自会善加利用。”
“那我呢?”临月摩拳擦掌,牙齿咬得格格响。
赵初荔转转眼:“你跟桂月一道出宫,去找你过去的师兄师姐们,将此事传至祁家、郑家和纪家。”
临月出身永安中等人家,头脑聪慧,自幼受爷娘宠爱,她爷娘曾出财帛让她去学过除妖术,她学了两年感到晋升无望,索性回家报考女官,得到宸妃赏识,收入麾下。
她坏水一起,觉得还不够解恨:“这样就够吗?殿下,要不要找几个书生,写出些话本子,卖去勾栏酒肆宣扬?”
赵初荔摇头:“叶家一直居除妖四家之首,那三家若知叶知则顶着与我的婚约,还与他已故大哥的未婚妻有染,自然有人会忍不住起事头,咱们无需花心思。”
临月和桂月领命,带上鱼符出了揽霞宫,肃容趋行向宫门。
一番布置之后,她的寝殿大白天里哭哀不绝,满处是药气,忧心忡忡的圣人和皇后刚踏进殿门,心里立刻咯噔一下。
余御奉撩袍小跑,径直跪在帝后面前,一把灰白胡子抖抖索索:“请圣人恕臣无能之罪!”
皇后慕朝华向里一看,只见赵初荔在塌上白惨惨、直挺挺地伸着脚,当即一个没站稳,向后倒仰栽去。
宫人潮水般涌来扶住她,惊呼:“还请皇后娘娘保重凤体!”
圣人两头起火心焦,见老妻睁眼挺过来,一面厉声问余御奉:“我儿到底怎么了?”
一面大步流星来到幺女榻前,见她人事不知,双目瞬间通红,气息发抖。
余御奉内疚拭泪:“臣替小殿下把脉多年,第一次见殿下病成这样,是臣一时太过心急,没有把话说清楚,请容臣详禀:
小殿下是气逆引发的呕血晕厥,犹如体内有怒海狂涛,伤到了血脉,此症虽险,有威胁性命之忧,但宫中不乏名贵药石,尚药局也常备救命的百年人参,殿下定能转危为安。臣已用针封住了殿下的八脉,请圣人给臣半日功夫,臣想召集太医署诸位御奉,与我一道商议后续的诊疗之策,另请圣人下旨尚药局,每日送二两百年以上人参,每隔两个时辰,给小殿下煎服。”
圣人眼前一黑,平复了几息才堪堪稳住。
赵初荔眼皮跳动,一只手无力地向下搭落,软沉沉地压在了阿爷的手上。
手指虚蜷着,凉得透骨。
她无力地哼:“阿爷,儿无碍......”
圣人痛得揪心撕肺:“阿爷来了,有余御奉在,我儿一定会无碍的。”
余御奉虽老迈,动作却很麻利,交待完后立刻一阵风下去忙碌了。
这些年每逢他生辰,宸妃总会令人下一碗长寿面,让小殿下送到太医署,亲手捧给他,从垂髫稚女到及笄之年,小殿下没有一年错过。
宸妃离世前,向他托付了小殿下的安危,他对天起誓应下。
有的事,他不能多言,可有的忙,他不能不帮。
皇后坐在病榻前,自责不已:“宸妃妹妹把荔荔托付给本宫,如今竟成这样!这让本宫如何对得起妹妹的信任。”
赵初荔慢慢摸索向她:“母后,儿谁也不怪,只怪自己没用......”
皇后听完,怒从心起:“荔荔为何会突然气逆?这揽霞宫有没有能把话说清楚的!”
火气直冲伺候她的女官和宫婢,吓得众人纷纷跪地。
圣人也气得双目赤红,厉声追问。
赵初荔歪头,杏眼滴溜一闪,令月马上跪爬向前,匍匐在地上发抖:“圣人容禀。”
遂将她昨日所为一五一十道来,圣人和皇后听到转述猫妖的话,脸色当即好比雷电爆发的夜,又黑又沉,能劈死人。
皇后捂着起伏的胸口:“占着荔荔的驸马位,还敢盯着七娘,做出这种不齿下作之事,叶家真是好大的狗胆!这大永是不是只剩他叶家有能为?论起除妖,另外三家全都是死人不成!”
赵初荔虚弱地伸手:“母后,儿当时就在门外,儿......儿无能......丢了皇家的颜面。”
皇后将她搂到怀里:“并非我儿无能,丢皇家颜面的也不是我儿,是苏贵妃教女无方!也是那叶家竖子狗胆包天,竟敢在天家觅宿处,如此欺侮我儿,母后一定不会放过他!”
安抚罢她,皇后又立眉竖睛,瞪着圣人:“本宫知道苏贵妃曾经提议,让叶家那獠贼代替兄长,做七娘的驸马,如今圣人还未许诺,叶家就敢如此行事,敢问圣人,是不是由得他苏叶两家联手,让我儿白白受此大辱?丑话说在前面,本宫决不答应。”
赵初荔嘤嘤倒在皇后怀里:“母后,儿的心里好难过,像被锥子刺得发疼。”
皇后忙替她揉心口,又气势汹汹地望着圣人。
圣人蹙眉良久,终于无奈叹了一声:“怎能由着他们欺辱我儿?此事朕会在朝堂上有所回应,皇后放心。”
赵初荔靠在皇后怀里,眼里闪过欣喜。
赶紧的,阿爷,吴曾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快下旨让御史台监察四大世家!
除妖世家虽对天下有功,却也是附庸在万民身上的毒瘤,吸走了不少民脂民膏。
如今触及皇室尊严,叶家被御史台咬住,阿爷再一点头,哪怕搭上苏家的高枝,也是得不偿失。
以吴曾见血的性子,不扒掉叶家一层皮,令其吐出巨额资财,让他们今后老实下来,绝不会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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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爷早就想安抚长久以来民间的忿愤,这个理由递过去,阿爷不会再犹豫。
余御奉提前给她服的安神药起了效用,加上昨夜没睡,赵初荔困得低呼一声,两眼上翻,在皇后怀里昏睡过去。
慕朝华搂着她,低声恼道:“我儿受此大辱,圣人打算如何补偿?”
圣人看着憔悴的幺女,亦是心痛至极,顿足道:“朕心里有数!”
御史台兵贵神速。
吴曾当天就纠集了一群最刁毒的御史,跪在紫宸殿,大喊要为民请命。
监察除妖世家,国库还不富得流油?这可是功在社稷,流芳千古的美事,跟着干就完了!
那群人欣喜若狂,个个掀拳裸袖,大喊:“请圣人下旨,在御史台下专设鉴镜司,监察天下所有除妖师,典正法度,分察巡按,弹举涉妖讼狱,禁止养妖为患,吸万民之血,独养一门之荣。”
吴曾更甚,圣人一到,他连鉴镜司的人员机构都设好了。
“圣人,大永妖邪横行,除妖世家有功亦有过,四大世家承自昆汲宗师,发展至今,已成规模,如今已经到了对其限制管控之时,不能放任他们继续生长。”
“连一驹齿小儿都敢对皇室不敬,再纵容下去,只怕有损君威。”
“臣建议,鉴镜司编制三十六人,掌史一人,副史两人,御史十人,主簿八人,录事十五人。这是臣拟好的名单,衙司就设在御史台如今的照察司内,今日命人搬出来即可办公。”
说完,吴大人还奉上了奏疏。
内侍呈至圣人手里,看墨迹不像是刚写的,圣人翻看时明显很惊诧:“御史大夫吴曾,你这是暗地里磨刀多久了?”
吴大人挺胸:“臣想君之所想,忧君之所忧,自当提前应对。”
圣人满意颔首:“照准。”
御史们山呼万岁。
吴曾带人出了紫宸殿,撸起袖子排兵布阵:“林沼禾,你带人去四大世家先行知会,接下来的三个月,让他们配合鉴镜司监察。人员名册,与户部往来的账册,本该归属国库的各项经营所得,全都备好待查。”
那名名叫林沼禾的青年御史面色如玉,立如青竹,有拔节不屈的风姿,他对吴曾露出了钦佩之色:“属下领命。”
吴曾捋须颔首,面对紫宸殿前的朗朗青天,吐出了胸中憋屈已久的浊气。
四大世家接到通知,从上至下骤时忙乱,又有临月使人煽风点火,把叶知则干的好事大肆宣扬,一天之内,近万名除妖师都知道了百花宴上的艳闻。
祁、郑、纪三家感觉自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恨死了叶家不干人事,霸揽着皇家做姻亲吃独食。
三家一起找上门来追责,叶千岩头大如斗。
晚上便悄悄递鱼符进宫,觐见圣人请罪。
圣人自然心知肚明,毕竟他自己的女儿也不清白。只能促成叶知则和赵影棠这门婚事,才能糊弄过去。
隔了几日,圣人便下旨,册封叶知则为七公主赵影棠的驸马都尉。
七公主出降的旨意传下,苏贵妃的宝霖殿被人踏破门槛,恭贺声不绝于耳,而曾经万紫千红的揽霞宫,一片悄寂如坟。
赵初荔换上男装,若无其事地出了宫,她骑上父皇赏赐的突厥名驹,名为笑狮烈的,在廛市里坊间惬意穿梭。
6. 第 6 章
第六章
叶眉蛟约她去苏清黎府上观阵,她既有心交好,赵初荔也乐得不在宫里,看几名心腹婢女的上坟脸。
她身着桃云游龙戏珠纹锦袍,乌发束进玉冠,高坐在马背上,姿态懒闲,似是哪家一掷千金的膏腴子弟,在阳光下朗朗而行。
耳边不时传来兴头的议论声。
“听说叶家的二公子尚了七殿下,真是不得了!”
“啧啧啧,原本以为这门婚事会告吹,可算是捡着了。”
自然是捡着了,叶家的除妖师队伍、所占的良田资产,比起世家大族的门人,祖产,也是不遑相让的。
在这个空间里,除了皇族代表的君权,官宦世家代表的相权,还有除妖世家代表的神权,在参与瓜分天下。
除妖世家也是一块惹人垂涎的大肥肉。
和赵影棠联姻,叶家不仅得到了皇室的支持,还和苏家相互托着,一举两得。
“不是说叶家二公子会尚十殿下的吗?那十殿下岂不是落了空?”
“小声点,想自找麻烦啊!”
赵初荔皎莹的小脸一黑,在湛湛辉光下,依旧显得光透璃酥。
心里正有些发腻,笑狮烈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心意,突然扬蹄小跑,很快来到了苏清黎夫家的府邸前。
早已侯在大门外,一名动作规矩、眼神灵活的女子立刻带人趋前来迎。
待赵初荔下了马,她便叉手行礼:“时清参见殿下,请殿下随我来,我家大娘子正在里面设阵。”
赵初荔点点头,将笑狮烈交给来人,跟进了杨府的大门。
里面穿梭着不少叶家麾下,还有穿着察渊司官服的人。
杨家的主仆皆面色惶惶,如丧考妣。
长长的游廊里,时清在前边带路:“苏二娘的魂魄昨夜已被拘在锁魂法螺中,只等阵法布好,待天黑后就可让魂魄归位了。”
赵初荔见她衣饰朴素,举止谈吐却也不俗,便对她一笑。
时清抿了抿唇,带着赵初荔左拐进了一处院落,视线阔达开朗。
院落叠石引水,中间是一片水景,四周已被清理出来,叶家弟子正按照奇门阵的方位,设坛焚香,贴上对应的符纸。
叶眉蛟独自站在东南方一棵高大的槐树下,槐阴透出一隙灿光,打在她清冷的眉宇,透出明显淡漠的乏意。
她正负手观望,见时清带着赵初荔来了,嘴角微动,幅度很小地表达了笑意。
“叶娘子一夜没睡?”赵初荔见她眼下有青黑。
不经然地,从树冠高处落下一串槐花,在两人视线可及的附近,洁白的花瓣发出轻轻的嗒声,躺在了泥土地上,叶眉蛟略微舒展了眉眼。
“事情太多,得在夜里赶着做完,苏二娘的魂魄不能离体太久,否则就算魂魄归位,保住性命,也会变得口不能言,形容痴傻。”
时清颔首退下,站在不远处侯立。
有弟子遇到不决之事想要请示,见叶娘子正与一位女郎君在一起,便转向她询问,时清的回答句句清楚,毫无赘絮拖延,应该是做惯了的。
赵初荔凝眸望向中央泛绿的池塘水面。
今日叶家有喜,叶眉蛟宁愿亲自留在此地处置,也不回去凑热闹,可见是心性坚韧,不会轻易动摇之人。
叶千岩有这样不怕吃苦的女儿,对她的能力一定是有数的,否则也不会将祖上的溶金剑传给她。
只是一旦面临选择,心还是偏向了儿子。
赵初荔心想,阿爷今早一道旨意,她们两个失意的人现在就站在了一起。
人情旦暮,确实难测。
叶眉蛟侧眸睨向她时,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赵初荔用余光斜睇住她,率先笑了起来。
两人不约而同,笑着摇了摇头,咽下所有叹息。
“殿下,这后园有一处清幽的所在,不如一起去喝杯茶?”叶眉蛟带着兴致邀请。
赵初荔笑应。
金乌西沉,投在竹身的夕光愈发黯淡,竹林中也变凉了。
两人聊兴依旧不减,前院的叶家弟子陆续进入阵位,待时辰一到,便开始做法。
时清点亮周围的石灯笼,束手立在一侧。
暖黄的灯光下,茶水尚温,赵初荔见时清并不催促,主动问道:“叶娘子可要去前院看看?”
叶眉蛟看了一眼时清,心里头是有底的。
这个回魂阵并不复杂,她选择在叶家大喜之日缺席,留下来布阵的原因,一是约了赵初荔增进了解,二是让父亲无法回避——是谁总在默默替叶家卖命。
“看看也好,殿下也一道去吧。”
她不需要问准备得怎么样,时清胸有成竹的目光就是答案。
两人笑语走出竹林。
守阵弟子已经打坐就位,两名皂衫弟子手持红线,在阵位有序行绕,红线如同蛛网,四通八达,系满整个回魂阵。
天色昏沉,暮风拂过暗绿的池面,随着一名守阵弟子发出起阵的指令,念咒声如波阵起。
察渊司的小官提着灯笼,来到叶眉蛟跟前,恭敬地行礼,正要开口,感谢她在此主持大局,以免察渊司众人落七殿下的埋怨。
就见旁边的秀美郎君蹙起了眉,似乎有些不喜。
那官员仿佛想起什么,堆满笑意的脸遽然一白,生生闭嘴,赶紧远离了数丈,抬袖擦拭吓出的冷汗。
十殿下这个霉头触上去,七殿下弄不好剥他的皮。
赵初荔和叶眉蛟低语了一会儿,又有杨家的人前来,报知苏二娘在房中有了反应。
“那么快?”赵初荔捉妖看得不少,招魂还是第一次见。
叶眉蛟见怪不怪:“魂魄在法螺中保存完好,只要阵法开始作用,苏二娘就会好转。”
这时候,从院门处射来了一道凛然目光,淡薄而又铺满整个院落,只在瞬间。
两人的注意力同时被吸引,目光投过去,对上了一位身形高瘦的男子。
男子身穿烟紫襕衫,在暖光晕染的夜色中,那抹紫意柔和高贵,似乎浮起了凝烟,若有若无地沿着他周身缭绕。
一双凤眸幽黑发蓝,氤氲月色下,他的面容也似白得发蓝的玉,有一股令人屏息的静和冷。
此人骨相优越,气度复杂,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冲和感。
窄劲腰间仅斜挂一件配饰,是刻有莲花的黑色水晶铃。
赵初荔沉下视线,盯住他的腰一直看,叶眉蛟在旁边忍不住发出了冷嘶声。
回魂阵还在继续,念咒声不断,男子走进院中,跟银月一样凉的眼神所掠之处,都有一种特殊的难以忽视的感觉。
赵初荔浑身一阵鸡皮疙瘩,瞅向叶眉蛟:“这人是谁啊?”
叶眉蛟看向阵法,眼底闪过些微不安:“他怎么回来了?”
四大除妖世家的师尊,昆汲宗师的关门弟子——虞守白。
也是当今大权在握的尚书仆射,虞稼轩之幼孙。
“难道宗师也回来了吗?”叶眉蛟喃喃自语。
世间只有一位宗师,赵初荔睁圆两眼:“昆汲宗师?就他?”
叶眉蛟看她一眼,“他是宗师的关门弟子,我爹的小师叔。”
昆汲宗师有五名弟子,前四分别是四大除妖世家的家主,传到叶千岩时,已经是第三代了。
第五名弟子,就是虞守白。
宗师本已闲云野鹤,寄情于霞谷岩洞,四处寻访仙机,那年不知何故突然返回永安,收虞守白为关门弟子,将所学尽数传授。
听父亲说,虞守白的命数有异,但具体异处为何,只有宗师本人知晓。
“这阵法不对!”叶眉蛟咯噔一下,心跳如雷,忽然冲进阵中,示意弟子们停下。
虞守白透凉的凤眸一谑,深得发紫的夜色在他身后,积云深深浅浅浮动。
赵初荔脸上布满错愕,视线被虞守白的黑水晶莲花铃牢牢吸引。
叶家众人亦是全然不解,纷纷望向了叶眉蛟。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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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弟子听令,立刻改换阵法,启动幻心阵,那猫妖的散魂也在这府中,苏二娘的魂魄受到迷惑,一直绕着本体徘徊,却因牵挂爱猫,始终难以归位。”
叶眉蛟一口气说完,心有余悸地转向了虞守白:“师叔祖。”
按照原阵法再拖下去,苏清黎就要变痴傻了,她此刻感到深深的羞愧难耐。
众人嗡的一声,开始布阵忙碌。
虞守白未曾理会,而是伸手向腰间,取下了黑水晶莲花铃。
叶眉蛟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这件被宗师养了数百年的宝贝法器一旦启动,能让所有魑魅魍魉现形,难道杨府内还有大妖?
赵初荔的玉符牌为何毫无提示?
赵初荔傻楞站在大槐树下,脚底踩着槐花,望着向她而来的男子,心里无端感到寒渗渗的。
宗师的弟子要对她行礼?受还是不受?
下一瞬,虞守白右手掐诀,黑铃噌地一声悬空。
她被黑铃的除妖符力直照。
......
赵初荔漆黑的眼仁毫无防备,最初甚至还有些懵懂,然后眼底才泛起冷冷的怒火,火心深处缩着男子冷漠忌惮的表情。
这高不可攀的宗师弟子,把她当做妖邪了。
赵初荔温软的外表下,怒气只隔着一层纸。
黑铃变成了金红色,如火山口烧灼的岩浆,符力顶到最强,叶眉蛟惊慌大喊:“那是十殿下,师叔祖千万别伤了殿下!”
即使叶家最强的除妖师,也难抵这道烬暗铃力,一旦遭受,重伤难免。
虞守白听若未闻,继续注入法力,金红的法光集中在赵初荔身上,照清了她桃云锦袍上的每一根龙爪龙须,以及一张完美僵硬的脸。
眼睫被强光逼迫眨动,冷黑的瞳仁镀染了一层金属光泽,睫翼扇动间,透出诡谲的妖丽。
叶眉蛟急出一身汗之后,慢慢冷静下来,她发现赵初荔对烬暗铃力毫无反应,既没有现形,也没受伤。
什么意思?十殿下不是妖,也不是凡人?
还能是仙女?
叶眉蛟一激灵——玉符牌!
是玉符牌抵抗了烬暗铃力,叶眉蛟眼一亮,变得煞有兴致,旁观两人对峙。
赵初荔隐隐咬牙,金红符光盛极之后变回黑铃,对面的狗屁宗师弟子却蹙着眉,再次让黑铃变得金红,反复数次,似乎对结果始终不满意。
拿她当烤鸡了?
叶眉蛟架着胳膊,歪着头,清淡的眉眼难得溢满好奇。
“师叔祖,我可是告诉过您,这位是十殿下的噢!”冒犯皇室,罪名可不小,哪怕宗师本人也不会轻易如此。
虞守白的凤眸几不可察地一闪,黑铃倏地一下,飞回了他的腰际。
金红的符光收势,赵初荔从牙缝里哼出了怪笑,月明花秾的一张脸,依旧是乖巧温寂。
“宗师的弟子,是看不起我赵家皇室吗?”她嘴角弧度僵冷,忍着怒道。
虞守白脸色不变,草草对她行了个平礼,连腰都没舍得弯。
“不敢,方才只是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得罪。”他打量着这位天之娇女,眼神却跟积年的冰窟一样寒。
早在前世的五年前,这位十殿下便已殒命,可这一世的她却没死,到现在还鲜活灵现的。
前不久,师傅算出将有大劫,或许是天灾人祸,或许是妖邪成魔。
他头一个想到有异的,便是这位本该早逝的皇族血脉。
可黑铃却数次回答他,此女并非妖邪,却也奇怪地抵御住了黑铃的法咒。
赵初荔尽量翻出了眼白,对他过分牵强的理由表示鄙夷,当下却又轻不得、重不得,拿他无计可施。
连父皇都对昆汲宗师毕恭毕敬,给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几分薄面,也是难免的。
春夜,水暗树影,池草花摇,旁边幻心阵内众人忙乱。
“倒是个误会了。”她浅笑。
赵初荔清楚地感知了他的敌意,杀心渐织。
7. 第 7 章
第七章
虞守白回到府中,先去见过祖父祖母。
虞仆射乍一见数年未谋面的幼孙,眼角便忍不住沾染了湿意。
灯烛明亮刺眼,他挞着帛履,腰背难得地露出了佝偻,亲自扶起拜地行礼的爱孙,紧紧拉住他的手,舍不得松开。
“阿嗣,这次回来可是命数已解?”虞仆射和老妻小心翼翼,面带哀期。
虞守白浮起几分歉笑,摇头道:“未曾,是师父有事,差我回来办。”
两位老人明显失望。
虞仆射很快拭去浊泪,复又站直老迈的身躯,恢复了平日里中气十足的朗声:“哎呀,回来就好,祖父都有好几年没见到阿嗣了,可去见过你爷娘了?”
“还未去见。”虞守白知道祖父祖母一定高兴。
果然,祖父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祖母也是,几年不见,白发又添了厚厚一层,听见他还没来得及去看爷娘,而是先来看望自己,老太太的一颗心甜得就像抹了蜜,嘴角弯得压不下去。
“来人,把三郎家叫来,阿嗣回来得突然,今晚就宿在祖母这里,明日再正经打扫院子搬进去,让人赶紧收拾他以前住的屋子,准备浴汤,给阿嗣洗尘。”
老太太坐定指挥,先安排了住处,又操心他腹饥,一叠声叫人:“让后厨上一份薄夜饼、一份紫龙糕,阿嗣最喜欢吃了。”
仆人们接二连三听命,开始一顿忙碌。
虞守白扶祖父坐下,祖孙俩在塌上盘腿相对,一问一答。
“宗师现在人在何处?”
“师父还在益州云游,孙儿明日进宫,师父有话要带给圣人。”
虞仆射点点头,没有多问,阿嗣生下来体弱,老妻不放心三郎和琴娘照顾他,自幼便将他养在身畔,甚至为了加深他的福缘,不惜取小名为“嗣”,也有让虞氏一族的福气为他的命数做续之意。
阿嗣从小便不依赖任何人,也不爱说话,他总是思虑很重,孩童时期就是一副心事重重、澄思寂虑的模样。
数年前,阿嗣偶然间见到昆汲宗师,一时间,见惯云诡风谲的宗师竟对他深感愕然。
宗师问他的生辰八字,得到确认后,立刻与虞仆射密谈。
从此虞守白便成为宗师的关门弟子,随他修行至今。
“上次给你捎去的经史时文,可都吃透了?”虞仆射虽见不到爱孙,却隔空对他的学问抓得很紧。
虞守白颔首:“祖父可以随便考孙儿。”
虞仆射满意地捋须,暂时放过他,抓紧问旁的。
“宗师之前来信,说已经想到可行的办法,让你不再每隔数年便重生往复,此事确实?你上次重生回来,是在何时?”
虞守白点头称是:“确实,上次重生是两年前,我回到了十五岁那年。”
他自五岁开始,经历过六次重生,前五次重生回来,发生的事都未曾改变,一切脉络从无差池。
可两年前的这次,本该早逝的赵初荔,不知因何原因活了下来。
那位十殿下,现在是一个异数。
虞仆射没问是何事不同,他更在意这循环往复的命数何时才能终结。
“具体办法为何?”
“师父还在搜集药方,我知晓的也不全面,但师父说有七八分把握。”
虞仆射又燃起了几分希望,郑重点了点头。
窗外传来一阵焦急喜悦的声音,熟悉至极:“阿嗣!是阿嗣回来了吗?我的阿嗣吃够了苦,终于来看阿娘了!”
琴娘夸张又委屈的唤儿声,还有三郎劝她慢点走的叮嘱声,脚步声,让院里轰然一下热闹了起来。
爷孙俩对视一笑。
老太太在外间,俨然是运筹帷幄的大将,正指挥仆人打点孙子的茵褥铺盖,听到声音将脸一沉,对跨进门的三郎夫妇没好气道:“是你儿子,就不是我孙子吗?莫非我和你阿爷就舍得他吃苦?他这些年吃苦是为了什么?亲生儿子的事,你们是一点也不知道吗?还是你们都浑忘了?”
虞笑温听完一瑟,面上露出了窘相,他赶紧拉住妻子的衣角,夫妻俩瞬间乖巧,收起了那副眼泪涔涔,急不可待的模样,老老实实站好,拱手深躬:“阿娘。”
老太太还没答话,虞守白已从内间快步出来,朝着爷娘拜了下去。
“阿爷,阿娘,儿回来了。”
虞笑温还没来得及说话,琴娘就将儿子拉起来,搂到怀里嘤嘤泣泣地摩挲。
虞守白无奈道:“阿娘,您先坐下,坐下再说话。”
琴娘正语不成声呢,老太太在旁边凉幽幽插话:“你阿娘打马吊赢了一座园子,一直盼着你回来亲眼看看。”
虞守白惊愕:“什么?”
就见阿娘羞窘地看向了地面,虞笑温忙解围:“那个不急,以后再说,先说正事,阿嗣这次回来可是有要事?”
虞仆射在内间发出清嗓声,父子二人连忙走进去,三代人絮絮启言。
琴娘对婆婆嗔怪道:“阿娘真是的,我又不是要瞒着阿嗣,早晚会说的。”
老太太哼道:“马吊大赛可是皇后举办的,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老婆子说说怎么了!”
虞守白一面回答祖父和父亲,一面看着阿娘灰溜溜、眼巴巴的模样,归来时眉眼间的霜雪早已变成了暖阳。
一家人温馨吵闹至深夜,好不容易送走了爷娘,等祖父祖母睡下后,虞守白才快速回屋,在浴斛里泡个澡,带着药香水汽,躺在他过去床上。
祖母让人准备的浴汤,还是跟以前一样,加了专门的药材,有补身的效果。
虞守白抿唇,抛开所有烦恼事,嗒然睡去。
或许是回到小时候的住处,或许是今晚多少受到异数的影响,这一阖眼,他又来到了前世的梦里。
太液池芙蓉依旧,远处的含凉殿内,华舞乐宴好不喧闹。
他不想跟在阿娘身边,看一群贵妇饮酒打马吊,便趁阿娘不注意溜出去,沿着池边柳岸走了一会儿。
正觉闷闷不乐,一支壶箭擦着他的腿边落到地上,惊讶抬头望去,只见十几个小郎君在池畔的亭中玩着投壶。
其中一个朱服金冠,身子像滚筒的白胖小子朝他挥手大喊:“阿嗣,快点进来帮我,太子殿下出了彩头,我一定要赢!”
是中书侍郎的孙子林沼禾,这小子话多得说不完,虞守白和他一起玩,从来都不用说话,也插不进话去。
林沼禾粗短的胳膊一顿狂舞,脸兜子都急得涨红了:“阿嗣,你的准头好,你进来替我投!”
旁边的小伙伴哈哈取笑:“就凭你现在的筹数,换谁来投,你也赢不了!”
林沼禾嗖地一趟跑向他,连拖带拽,“来啊,快来啊!”强行把他拉进了亭中。
原来是太子殿下路过,见小郎君们在比试,临时起了兴致,令人拿来一柄金弓做彩头,小郎君们看到后,登时就炸了。
十六岁的太子殿下颀瘦文弱,在亭中负手噙笑,看着比他小几岁的小郎君们拼尽全力,高兴得眉眼弯弯。
“你是虞家的阿嗣?”太子问他。
他安静地站着,林沼禾忍不住嘴快,替他答了:“他就是阿嗣,我最好的朋友!”
“那便来吧!看你能不能帮他赢下金弓。”太子答应了。
林沼禾欢呼雀跃,把他推到前面,攘开众人,挺胸站直:“现在该我投了,阿嗣,开始。”他一次递上四支壶箭,两眼发光。
众小郎君嘶气,纷纷瞪大眼。
虞守白没办法,接过壶箭,一手拿两支,抬手略加瞄准后,箭飞了出去。
贯耳!还是双贯!
亭中嗡地炸响,小郎君们闹翻了天。
林沼禾张开双臂,捶胸呐喊:“金弓是我的了!”
太子也讶然,命人把金弓送到林沼禾手里,又另外赏了一块随身的玉佩给虞守白。
动静传到附近,几名带着拥趸的皇子公主,也被吸引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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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道道好奇的目光投向他,虞守白恨不得遁地消失,这时肩膀被拍得猛地一震,林沼禾揽着他,成为了他的代言人:
“这位就是阿嗣,他刚才替我投出了双贯,一举夺魁!阿嗣他不怎么爱说话,他的事情都可以问我!”
“我想看他再投一次双贯。”
一个头上簪着金玉兰花、身穿荷花红襦裙的小娘子歪着头,杏核眼好似纯稚的小鹿,还对他眨了眨,她手里端着一个精巧的葵口盏,里面盛着吃过的甜瓜酪,适才在含凉殿中,皇后娘娘也命人给了他一盏,但是小娘子手里的这一盏,颜色有些不同。
“我也——赵初荔你干嘛抢我的话!”另一位年龄大点的小娘子生气地呵斥她,声音又尖又利。
在宫里,敢对姓赵的这么骄横的,只能是另一个姓赵的。
那个叫赵初荔的小娘子接过旁人递来的壶箭,毫不在意那一位的发难,笑嘻嘻地递向他:“给你。”
“七妹。”太子殿下冲发怒的小娘子摇摇头,才又笑着对他说:“阿嗣可愿意再投一次?”
虞守白摇头拒绝了。
那一刻,他看见那个盈着笑的小娘子愣在原地,接着难以置信地一甩头,看向太子,两朵鸦青的包包髻上,金玉兰花镶嵌的铃心曳然而响,旁边声音尖利的小娘子已经气得脸都扭歪了。
太子殿下并未因此生怒,而是忍俊不禁咳嗽几声,最后温和地放他离去。
他恭敬地朝在场的天家贵胄拱拱手,然后潇潇然转身,继续在太液池边溜达。
终于解脱了!
他大口呼吸,湖风携着芙蕖的清香,拂动得衣寐飘鼓起来,他发现款款摇动在水面的芙蕖,和刚才那位小娘子的襦裙是同一个颜色,一种很天然雅致的红。
来到人烟寂寥的地方,他停下脚步,撩袍坐在光滑的湖岸石上,静静地望着湖面。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慌乱声,心里波澜微兴,却依旧孤坐在石块上,看水纹一圈一圈粼粼荡开。
满是芙蕖香的风里夹着“十殿下”的惊呼,虞守白心念一动,想到那盏甜瓜酪,颜色跟他在含凉殿吃的不同。
她的那碗颜色更暗,应是添了绿色的材料,她白嫩的指头抠在葵口盏的凹口处,还沾上了一点浆汁。
有蕃荷菜的香气。
他在湖边坐了小半日,坐得尾椎发麻,才慢慢走回含凉殿。
听阿娘说,今日十殿下吃错了东西,喉咙肿胀呼吸不畅,差点就没了。
小娘子递向他的手,气息甜甜的,有清新的蕃荷菜味道。
而他得到的那一盏,里面没有加蕃荷菜。
看来那位十殿下,食用蕃荷菜后会起风疹。
他随阿娘去揽霞宫看望,众人挨个进去向宸妃表示关切,宸妃娘娘倾城之貌,哪怕哭肿了双眼,依旧如画中仙人,容色不可方物。
宸妃感谢阿娘探望,还问侯了他的身体。
“叶公子,小殿下已经好了,您不用进去。”帷帐外面,宸妃的女官张开双臂,拦着一位清贵的小郎君。
小郎君瞪着她:“让开!别逼我对你用符。”
宸妃听见,正要出声,近处纱帘后一阵响动,小娘子光脚跑了出来,那双脚白得像春天盛开的玉兰。
虞守白低着头。
“知则哥哥!”小娘子不管不顾想要跑出去。
宸妃急得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小娘子拉过来,抱到身上。
“怎么让殿下自己出来了?”
小郎君也冲破了女官的阻拦,扑到宸妃娘娘身边,满脸写满了关切。
“荔荔,你好些了吗?”
宸妃娘娘哭笑不得,冲阿娘不好意思地递着眼色:“今日有所不便,改日我再请琴娘来揽霞宫做客。”
阿娘说不敢,赶紧牵着他,行礼退下。
退到殿外时,他抬起头,刚好看到小娘子圆钝的杏眼里淬满了星光,里面只装着叶小郎君一个人。
8. 第 8 章
第八章
从杨府回到揽霞宫后,赵初荔避开人,溜进寝殿。
她低下头,胡乱拉扯领口,嘴里还在叨咕埋怨。
“什么狗屁宗师弟子!”
甫一抬头,被寝殿里满满的人给吓了一跳。
令月、荷月、嘉月、桂月、临月五名女官站成一排,身后还有两排宫婢,人人面色红润,喜气盈腮。
赵初荔顿住脚步,诧道:“怎么全在这里站着?发生何事了?”
令月使眼色带头,全员脆生生齐道:“恭喜殿下,食邑洛州。”声音士气十足,欢欣鼓舞。
赵初荔忍不住张开朱唇迷惘,食邑洛州?!
令月喜不自禁:“洛州的地位历来不同凡响,圣人赐殿下食邑洛州,可见对殿下的疼爱。”
荷月牙尖嘴利,紧跟着讽刺:“殿下得了洛州,比某些人得了驸马,赢得可是多多了!”
赵初荔沉下眸子,眉宇间似有隐忧。
嘉月极有眼色地上前,替她解开直裰的盘扣:“殿下担心什么?”
赵初荔站着任她服侍,嘴里嘀咕道:“洛州就洛州吧,但愿百官别有什么怨言。”
洛州举足轻重,父皇这记手笔,赏赐得实在太厚。
嘉月回头望向桂月,桂月明眸一闪,马上明白过来:“我明日就传信给阿爷,让他帮忙盯着御史台,绝不会给殿下添半分堵。”
见殿下的面色尚有踌躇,桂月回头招呼两排宫婢:“都下去吧,告诉众人,这个月领奉银,揽霞宫人人有赏。”
赵初荔含笑点头,众人退出寝殿,只留下五名女官。
财富虽然带来了巨大的安全感,心里却紧紧绷着一根弦,赵初荔喜忧参半。
嘉月替她解开外袍,只剩一层浅绯色云纹中衣,接着踮脚拆冠,松开了束发,一头乌发瞬间蓬散,如云如瀑,中间拢着一张怔松的玉颜。
荷月一路将她扶到了浴池边,光裸的身子浸到温腻的浴汤中后,赵初荔倦怠地闭上双眼。
玉符牌挂在胸前,沁起细细密密的水珠,她猛地下沉,玉符牌噗通沉进水中,在柔软间晃了几下。
嘉月和荷月捧着衣物回来时,只见满室氤氲白烟中,一串水泡在水面不断破灭又升起。
浴汤被调进了馥郁的香,多罗摩香、紫旃檀,丹松、龙脑混合的复杂气味让她彻底放松。发丝随着涌动的水无序飘扬,十个脚趾松驰地散散张开,双足像两支洁白的玉兰,在水中懈驰地沉浮。
阿爷此举,除了是宠爱的补偿,也是政/治的信号。
阿爷不会让苏贵妃的势力太过得意,宝霖殿才刚赐下驸马,转手把洛州食邑给了她。
阿娘在时,她们母女跟苏贵妃母女相争,争得阿娘心力交瘁,早早便撒手人寰,甚至连原身的性命也陪了进去,否则她亦不会来到此处,代替原身活着。
如今,她也不得不与赵影棠相争。
帝王之术,无非是不断取舍,从而获得短暂的平衡。
她在水中尽情地放松头脑思绪,直到透过水面传来熟悉的惊呼声,才慢慢上浮,露出水淋淋的头颈,用粉酥酥的小脸,对惊慌的荷月嘉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泡完身,一夜黑甜无梦,再睁眼时,已是神完气足。
天光透过重重帘帐的缝隙,在眼前投下淡明,赵初荔脑海里突然闪过昨夜,紫衫男饱含忌惮的打量。
她支起身子,不屑地笑了笑。
嘉月带着宫婢鱼贯而入,伺候她梳洗,人人面带喜色。
她擦过脸,慵然坐在妆镜前,嘉月一边翻手梳头,一边询问:“殿下今日出宫吗?若不出宫,就穿圣人赏的那件翠鸟羽花瓣裙,出宫的话,就穿件鲜亮的直裰,奴婢准备了一件群青的,蓝得清雅独特,殿下肤色胜雪,定能压得住。”
赵初荔托腮想了想:“群青蓝中带紫,本宫不喜欢紫,就穿那件翠鸟裙吧,一会儿先去叠云殿,给阿爷请安,顺便道谢封赏。”
不喜欢紫?嘉月暗自纳罕,殿下为何突然换了心思?
翠鸟羽织就的高襦花瓣裙,奢华异常,只有重要的日子才适合上身,譬如受封食邑洛州这样的大事。
嘉月替她搭配了一件苏梅色绣卷草纹的宽袖外裳,披在翠鸟裙外。当她带着女官和侍女,缓行在一座座宏大深远的重重殿阁间,那片挼粉揉蓝酿出的春色,毫无疑问地,成为了阖宫最抢眼的存在。
叠云殿内,阿爷眼中的喜爱毫不吝啬地往外溢:“荔荔,快来见过昆汲宗师的弟子,还有你几位伯父。”
赵初荔站在被门框切开的光影当中,颊边的笑意微微凝固,神色在明暗间交替。
四大除妖世家的家主纷纷站起来。叶千岩言笑晏晏,仿佛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看她的眼神亲厚如常。
“殿下这几年,可是帮了我们不少忙,真要认真算起来,功劳当排在首位。”
赵初荔抿唇,没有应他的话。
那位引得她厌恶紫色的男子,当着父皇的面,行礼时还是没有折一下他高贵的腰,是直身倾下去的。
“参见十殿下。”声音虽也带笑,可赵初荔听出了藏在其后的薄凉。
是除妖师对待妖邪的,那种无情的薄凉。
暖风扑簌进殿,他立起身,菉竹的襟带和宽袖飘起来,在殿中荡出了一片森幽静谧的弧度。
难道她以后也要讨厌青色吗?赵初荔忽而感到了恹然,下颌微微一点:“免礼。”
虞守白亦不再多言,自矜地回到了座位。
“荔荔,到阿爷这儿来。”
内侍抬来一张壸门椅,放在圣人的座位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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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初荔犹豫地转了转眼,被阿爷鼓励的目光促使着,乖巧地坐了下去。
“守白,你继续说昆汲宗师的卦象。”表示了对幺女的盛宠之后,圣人才又端起肃容。
虞守白颔首:“刚才说到白虎潜伏,青龙跃动,实际是权争之意,多半应于朝堂,可卦象又显示有妖邪参与其中,师父担心危及天下,故而让我回来,向圣人和在座各位示警。”
赵初荔心中冷笑。
好卦,烂解。
昨夜虞守白一到杨府,就疑心她是妖邪,若此卦与她有关,那权争一事便应该是另一种解法。
在权争中受损的不是君权,亦非相权,而是神权。除妖作为一门垄断行业,将彻底消失。未来所有的除妖师,都只是普通百姓。除妖世家占有的田地人口,将会全部打乱,进入社会重新分配。
想到这里,赵初荔抬起精巧的脸庞,表情温仁而淡漠,对虞守白弯了弯眼。
笑不达眼底,隔着一层伪装,自有杀意取而代之。
急促的脚步声透进殿内,一名小内侍气喘吁吁,从叠云殿外一路小跑,扑倒在殿门外。
“圣人,察渊司传讯,苏家长孙苏闻海,前几日被妖邪夺舍心智,本已保住性命,可今日,苏闻海突然在南陌书院中身亡,大理寺请陛下派人,接手办理此案。”
话音落下,叶千岩的眉头深重地一拧,苏家长孙?!这个损失可不小。
赵初荔亦是一怔。苏闻海那日被赵影棠指挥抬走,经过处理之后,是不会被翻雪奴害死的。
“阿爷,那日苏闻海被猫妖夺舍心智,是在七姐的园子里,我亲眼所见。”
圣人被昆汲宗师的卦象困扰,正忧思浮动,稍加斟酌后道:“既如此,你也去看看吧。”
叶、祁、纪、郑四位家主都站了起来,神色凛肃:“请圣人放心。”
赵初荔就见阿爷的视线调向了虞守白,语重心长:“有昆汲宗师的弟子在,朕自然是放心的,守白,若有妖邪作祟,千万看顾好朕的女儿。”
赵初荔眼角一抽。
虞守白有些意外,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不过到最后都凝成了眉间冰冷的思量:“遵旨。”
“你难得进宫,原本想让你去见见姑母再走,既然如此,等案子结束了,再让虞顺仪回一趟府里,让你们一家团聚吧。”圣人歉笑道。
虞守白恭敬倾身:“多谢圣人眷顾。”
“去吧,荔荔虽有玉符牌护佑,有你在朕还是更放心的。”圣人语罢看向幺女,意味深长,“察渊司的事你能帮就多帮一些,你们姐妹齐心协力,才是阿爷的福气。”
天家父女,不必把话说透,赵初荔一眨眼,笑容温良:“阿爷放心,儿会好好帮七姐的忙。”
察渊司,她自然是不甘心让赵影棠吃独食的。
9. 第 9 章
第九章
四大家主匆匆离宫,各自回去安排人手,虞守白看着盛妆华服的赵初荔,以及她身后成群的宫人,目光嘲谑。
昨夜的怒火尚有余烬,今日一见,同样是敌意分明,赵初荔微笑转眸,偏要穿着翠鸟裙去书院,一路刺他的眼。
南陌书院坐落在金光门附近的南陌山,是由官府兴办的,大永第一书院,负责培养人才、藏书、修订典籍,历代院使还负责给圣人讲经。
乘坐翟车到南陌山后,要登上几十级石阶,才能抵达书院大门。见虞守白去找地方拴马,赵初荔提起裙角,一声不吭,埋头就往上爬,隐隐有要比他先到的抢赢意味。
她体力尚可,脚步不停走到一半,只是呼吸有些加重,一丝也不带喘。
令月荷月身子早已经歪了,咬牙坚持在她背后。
石阶上路过不少学子,身着统一的石青色赭宽边圆领直裰,皆对这位奢服少女侧目而视,赵初荔沉着心念一气呵成,爬到了阶顶。
温烈的山风扑面而来,翠鸟裙幅宽动飘舞,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皎皎灿阳毫不吝啬地照射在她身上,静静流泄谧蓝的光瀑。
虞守白站在书院苍劲有力的匾额下,上挑的凤眸变得狭长。
赵初荔一窒,荷月忍不住惊呼:“他是何时超过我们的?”
话问出口,就遭殿下狠狠一瞪,荷月赶紧低头。
与他相距数丈外,还站着赵影棠及手下、叶家姐弟、祁家长子祁木萧、郑家双生子郑星、郑辰。
赵初荔平复心绪,朝众人走去。
众人向她恭敬行礼:“参见十殿下。”
祁木萧年长她几岁,正是铿锵俊彦,英姿勃发。郑星、郑辰比她还小一岁,两人均是纤瘦薄白的少年感,细看甚至有些女相妖娆,这二人是出了名的天才法器师。
旁边的叶知则眼神几不可察地一闪,清楚知道祁家和郑家在打什么算盘,他压下心底对祁郑两家的不屑,对赵初荔点了点头。
赵初荔说完免礼,视线飘过他,落在叶眉蛟身上。
“殿下来得挺快的。”叶眉蛟神采奕奕,眼神略带玄机,余光落向一旁的虞守白,这两人是一块儿从宫里来的。
然后就见这位师叔祖一言不发,潇洒转身,进了书院的大门。
赵影棠板起脸,精厉的目光刮向她身上的翠鸟裙,这样名贵的裙子,耗费上千名绣娘的心力,几年才做成一件,别说母妃没有,连皇后也没有,就因为赵初荔是最小的幺女,宸妃的枕头风一吹,阿爷最后竟然赐给了她。
她侧向下属,声音凛如寒冬:“等纪家的人来了,让他们直接进书院。”说完眼皮一掀,转身也跟了进去。
叶知则快步赶上,两人交谈着什么,声音不大,听得出赵影棠心情很差,毕竟里面死的是她表弟。
“走吧,我们也进去。”叶眉蛟颔首,对余下的人道。
南陌书院规模宏大,讲堂、藏书阁、修书院、斋舍、食司几乎占满了整座山腹平地,苏闻海的尸体是在斋舍中发现的。
与正门相接的大道两旁松柏林立,绿影森幽,学子们往来也无喧哗,只是今日气氛明显压抑。来到一座可供休憩的屋宇前,两名身着琵琶黄霜白宽边圆领直裰的学子侯在那里,对他们稍作打量,随后快步迎上前来。
“学生陶晓山。”男学生个头不高,圆头圆脑,沉稳聪瑜。
“学生姜琉。”女学生与他差不多高,眉眼秀致,谈吐大方。
“见过诸位。”两人的脸上覆着一层阴霾。
穿琵琶黄直裰的学子都是有功名的,可以经院使推荐,入朝为官。
赵初荔摸了摸胸前的玉符牌,一路走来温凉毫无反应,心里有些嘀咕。苏闻海的死有无妖邪作祟,得尽快分辨清楚。
“先去看尸首,前面带路吧。”叶知则道。
斋舍在西南角,整齐的一片,两人共用一间,苏闻海的那间只有他独自居住。
“事发之后,院使立刻命人看守,不让任何人靠近,除了发现尸体的两名同窗以外,没有人再进去过。”
周围各处,学子们成群远离,可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间出事的屋子,不断飘过来窃窃私语。
虞守白第一个进去,叶知则紧随其后,赵影棠离他很近,一进门就发出了强忍的悲声。
叶知则轻叹:“棠棠,节哀吧。”
只见苏闻海俯卧在榻上,尸面青白,似有森笑,嘴角流出两道血痕,染得枕上暗红一片。
虞守白仔细环视过屋内,便出去查看外面,赵初荔也转身往外走。
“荔荔,玉符牌可有感应?”叶知则从身后叫住她。
赵初荔听若未闻,径直出了屋门,祁木萧回过头,俊美的脸上掠过一缕讽刺的笑。
叶知则面色微戾。
外面的空气好多了,赵初荔长舒一口气。玉符牌没有任何反应,说明屋内没有残存的妖气,她四顾近旁,正好看见那袭菉竹身影闪进了斋舍尽头。
“殿下?”令月荷月侯在外面,不安地看向出事的屋子,目光询问。
赵初荔盯着身影消失的方向,思索着摇了摇头,两人绷紧的肩膀变松,荷月忙道:“那咱们回去吧。”
这时叶知则扶着摇摇欲坠的赵影棠走了出来,郑家双生子似乎想法不同,正在轻声争执。
“他分明面带笑意,要说无关妖邪,我断然不信。”
“可咱们都没验出妖气,这也太诡异了。”
“莫非那妖物走之前,特意将妖气清除了?”
“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妖气附着于妖身,除非设下结界,否则必有妖气透出,再说此处若真设过结界,也会留下痕迹,可刚才在里面,你的辟金藤不是毫无反应吗?”
翠鸟流光消失在这排斋舍的尽头,那里并非离开书院的方向,叶知则追了过去。赵影棠的下属接过她,扶到一旁坐下。
“叶公子留步。”荷月踅出身,毫不客气地挡住他,目光冰冷。
前方相连斋舍的夹道里,一个个海棠形透空雕窗背后,陆续显现菉竹和翠裙的身影。
“既然殿下没有发现妖气,不如早些回宫吧。”虞守白斜斜淡睨,疏远之意明显。
有宗师的弟子压阵,赵初荔不想自己做出判断,以免落下疏漏,走之前特意来探他的口风。
“没有发现妖气的能离开,就是说发现妖气的不能离开了?”赵初荔维持着礼貌的笑。
虞守白不答,他的瞳仁黑燧有光,眼白净得发蓝,看向她的目光殊异、极具压迫力。
赵初荔又感觉到透不过气,沉静的眼中泛起了冷霭。
虞守白发出一声哂笑:“这里并无妖气,却透着很多诡异,殿下不通除妖术,留下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赵初荔杏眼一轮,似乎听出大有文章,决定不走了。
夹墙后忽而迸发出几波喧闹,似乎是学子中有人发了狂,正在高声嚷嚷,有人从旁喝止。
两人心思各异地互望一眼后,快步回到了出事地点。
赵影棠瑟缩在叶知则身后,显然是被吓到了,赵初荔一出现,她更是布满阴霾,双唇抿得发白,有随时撒泼的不测。
刚才叶知则回来,那张矜贵的脸上铁青一片,他的怒气从何而来?
还不是十娘那个狐媚子惹的!
她坐着出神,冷不丁被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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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撞上来,将身边的下属掀翻在地,那人两眼瞪如铜铃,身上的学子服油迹斑斑,一股脏污酸臭的味道直冲她天灵盖。
除了扑人,一张臭嘴还在哇哇乱叫:“敢有图谋我者反受其殃!”张牙舞爪,丑态毕露,甚至凶狠地张臂抱向她,距离仅仅一尺之隔,还好叶知则及时赶回,一脚将他踢远,众人轰然上前压制。
那人手脚被困,依旧力大无穷,嘴里几里哇啦说个没完:“视我者盲,听我者聋。”
“气行奸邪鬼贼皆消亡!”
虞守白只看一眼,便道:“此人中了邪术。”
众人大惊,只见郑辰利索地从身上取下一个拇指大小、打磨精巧的竹筒,拔掉盖子,筒中立刻飞出一只透明翅膀的大头蚂蚁,蚂蚁嗡嗡飞舞,仅仅轻沾一下手背,那人便触电般剧烈抖动,就此倒下,简直神乎其神。
连虞守白也对郑辰投去赞许之色,郑辰薄脸一红,将飞蚁收回竹筒盖好,眼波愈发软如流水。
叶知则嫌恶地转身,郑伯伯也不好好管管这对双生子,还想靠他们娶到荔荔?
赵初荔好奇地看向郑辰:“你这蚂蚁还能化解邪术?”
十殿下容色似画中人,声音如温泉水,一时间,郑辰的脸面更加烧灼起来,他羞涩地扭向一旁:“嗯,不是的,殿下,它只是通过麻痹人的感知,让人对外物失去反应,邪术才因此失效。”
众人称奇不已,陶晓山和姜琉上前,命人将疯子搬回斋舍,剩下的人也被指挥散开。
只剩下查案的一行人,虞守白含笑问他:“你是阿兄还是阿弟?”
郑辰红着脸:“师叔祖,我是阿弟。”
郑星也忙细声道:“师叔祖,我是阿兄。”
赵初荔兴趣不减:“这个蚂蚁如此神奇,那被妖邪夺舍心智的人,是不是也能被它制服?”
郑辰眨眼:“不知道呀,殿下,这是我刚练出来的法器,一共只有三只,殿下若喜欢,我送殿下一只,若遇到心智被夺舍之人,放出来试试就知道有没有效了。”
他说话时,身子还偶尔牵摆,有一种极其自然的撒娇意味,旁人都忍不住一身鸡皮疙瘩,接二连三地清嗓子,虞守白也似笑非笑,用长辈关爱晚辈的眼神,慈爱地对他点了点头。
赵初荔倒很吃他这套,还找到了一种熟悉的gay蜜的感觉,她喜笑颜开,杏眼弯成了钩月:“好的呀,我也要一模一样的小竹筒,你这个新法器叫什么名字?”
郑星抿着红梅花瓣的唇,摇头微笑不语。
郑辰挠头道:“暂时没想出名字,它可厉害了,只要被咬上一口,哪怕是头野象,也会在瞬间浑身麻痹,动弹不得。殿下,我回去做一个新的竹筒,再把它送给您。”
赵初荔开怀:“好呀,我等着你。”着她眼珠溜了半圈,“既然这么厉害,不如就叫它‘一口麻倒山大王’怎么样?”
郑辰欢喜得跳起来拍手:“好名字!一口麻倒山大王,这个名字配得上它的本事。”
郑星捂嘴:“比你之前想的‘金刚小蚁蚁’可要威风多了。”
祁木萧压着不适,过来凑趣道:“好名字,殿下真是心思机敏。”
虞守白摇摇头,眼风瞟向她时,依旧刺骨。
叶眉蛟和叶知则、赵影棠商议完毕,从廊道的另一头向他们走来:“师叔祖、殿下!”
“你去哪了?”赵初荔问,叶眉蛟自从看过现场,就消失到现在。
“我找陶晓山和姜琉问了一些情况,发现尸首的学子现在在讲堂,院使正向他们问话。”叶眉蛟有些担忧,“咱们得快些赶去,以免他们的思路被人为干扰。”
虞守白果断道:“现在就去。”
10. 第 10 章
第十章
前来配合调查的陶晓山和姜琉很快将他们带到了讲堂,讲堂连成一片,绵延数十间。
“院使正在里面问话,请各位稍侯。”陶晓山轻轻推开其中一间的屋门。
正在说话的屋内突然静穆,很快,一名身穿对襟大袖衫、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走到门口,他扫过众人,目透慎悲之色,拱手道:“是漱石有失远迎,还望各位恕罪。”
接着他向赵影棠深深鞠下一躬:“苏公子在我南陌书院出事,是漱石管理不善的缘故,烦请掌使转告圣人,漱石心怀愧疚,甘愿辞去院使一职,等察渊司和诸位的调查结果出来,再请圣人责罚。”
赵影棠面色惨白地摆摆手,难过得说不出话。
之前曾在大明宫见过这名风姿翩朗的院使,一口官腔倒是打得好,赵初荔眼波微袅。
漱石先生又向赵初荔颔首:“此番竟然连殿下也惊动了。”
赵初荔正言:“院使不必如此,书院出了命案,一切还尚未知晓,等调查出结果再说吧。”
众人皆以为然。
虞守白一直站在众人身后默默观察,突然一道温柔刀精准向他射来。
“有昆汲宗师的弟子在,真相一定会水落石出的,院使不必担心。”赵初荔的声音婉婉动人。
虞守白仿佛被什么哽了一下。
漱石目光一颤,穿过众人望向虞守白,神色浮现出一线阴霾,不过很快又恢复了他清朗轩举的风仪,向虞守白施礼:“万万没想到,宗师的弟子也在,漱石在此先谢过虞公子。”
虞守白只好走上前回礼:“不敢当先生此言,南陌书院是国中第一书院,若有妖邪牵涉命案,守白该尽几分绵薄之力。”
赵初荔笑容温软:“院使就别客气了,发现命案的学子可是就在屋内?”
漱石恍然,转身走向屋内:“正是正是,请各位随我来。安待宾,厉孺子,圣人派人来问话,你们一定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许有任何隐瞒。”
两名身穿石青袍的书生并排在里,闻言小心翼翼道:“是,院使。”
那名叫安待宾的书生是胡人,身上除了学士服以外,发簪、腰佩等一应得体,家中是粟特商户,自祖上起便久居永安,在东市做生意,积攒了一点家财。
另一人名叫厉孺子,此人看起来便清贫许多,头上的木簪光滑锃亮,学士服洗得发白,肘部等磨损严重的地方甚至有了孔洞,只是他动作收敛,尽量不让人发现窘迫。
两人皆谈吐不俗,逻辑分明,说起发现苏闻海身死的经过,脸上偶尔现出一丝后怕的恐慌,也符合二人当下的心绪。
“我和安待宾住在闻海隔壁,平日受了他不少照顾,在书院里也算走得近的,因为闻海经常晚起,为了以防他迟到,我们二人一直有叫他起床的习惯,今日便是叫起时,发现他遭遇不测。”
“厉孺子说得没错,闻海前几日遇到妖邪,精神比往常差了不少,我们为了照看,每天都与他同出同进,包括昨日外出饮宴,闻海也让我二人跟随。”
“昨夜你们去了何处赴宴?”叶知则问。
“丰乐坊的宝璐楼。”
宝璐楼的前身也是酒楼,因多年前起过一场大火,生意一直不怎么好,半年前被大商户买下,重新扩建装修后,成为城中最热闹的宴饮胜地,据说排场极大,入夜后宴乐不断,及至天明,尚有不少豪客酒徒在楼中享乐,每天清早坊门打开后,总有醉醺醺的客人从楼中出来往家赶,还有的就在街边流连。
“受何人所邀?”
“温常远,温师兄。”
漱石先生解释:“常远是我的弟子,于刑名科极富才具,其父是现任并州知州。”
讲堂人多,赵初荔听了一会儿,便踱出门透气。
人被夺舍心智后,元神会变微弱,更易被妖邪侵身,要确定苏闻海死因,免不了去宝璐楼探查一番。
她慢慢思虑着转身,脸上却不期然掠过了惊讶,只见那虞守白不知为何,静悄悄地立在了她身后,她乍一移动,距离遽然变近。
柔软的肩头抵触到他,外表看起来清瘦的男子,胸前却是硬硕的、力量无穷的感觉。
她的气息很轻,而他的悠长,绵厚,带着淡淡的药香和木质香。
赵初荔屏住呼吸,瞪着他逐渐难看的脸,后退数步,心脏急剧下沉。
“我不知有人在背后窥探。”心跳平静后,她尽量控制着不自然的声调。
虞守白扬眉,嘴角蕴满嘲笑的弧度,他不过是想在她毫无防备之时,把她看得更清楚,结果反被这狡猾的小娘子偷袭。
不期然感受到她的气息,很鲜活,透着灵劲的流动,这种甜美让人心生警惕,虞守白突然想起师父收藏的一幅密宗画像,明王撕开面皮露出微笑,狰狞与慈悲交替,力量蛊惑人心。
“殿下既说不知,便是不知吧。”虞守白一哂,心想不管你是多么不凡的邪物,将来总有揭开真相的一天。
赵初荔失去了解释的兴致,翠鸟裙流光闪耀,她安静得像一尊华丽的塑像。
唯有心头一把刀。
-
回宫经过重玄门时,她脚步一顿,转向了东边的坤仪殿。
浩盛的阳光下,那座庞大的宫殿犹如睁开眼的异兽,监视着整座大明宫,无数女官和内侍低头穿梭其间,权力高低分明。
身子像慢慢浸进了太液池中,赵初荔每走近一步,便感觉湖水往上一寸,压得心底一片冰冷酸沉。
来到殿门外,她深深吸了口气,如破釜沉舟般奔进殿中,她抹去僵冷的脸色,露出乖驯的笑容,声音清酿甜美:“母后!”
似一尾挂在鱼钩上,想要挣脱的鱼,用尽全力从湖底跃至水面,直赴叵测的命运。
慕朝华见她穿着翠鸟裙,眼里一闪之后,立刻溢出了璀璨的笑意。
“身子才好起来,又跑出去胡闹,今日的参汤可用了?”慕朝华拉她坐下,“陪母后一道用夕食,来人,去请圣人来坤仪殿,就说荔荔想她阿爷了。”
赵初荔微笑低头,心底有伤情划过。
以前阿爷一有空,便来揽霞宫陪她和阿娘用夕食,她和爷娘其乐融融,阿娘一边给阿爷搛菜,一边盯着她碗里,留意她是否扔掉了不爱吃的菜肴。
慕朝华靠近,轻拍她的手背:“你阿娘的冥诞快到了,本宫打算跟去年一样,请法师作法祈福,就去万琼峰办,如何?”
赵初荔的喉咙里梗起了硬肿,小半天才压下去,逼得她眼里泛出了泪意:“一切都听母后的安排。”
慕朝华叹息,从玉镯底下扯出丝帕,仔细按在她的眼角:“两年了,母后也常想起你阿娘,叶家的婚事,都怪母后无能,没能替你保住。”
“母后千万别这样说。”赵初荔抬头,认真强调,“儿对叶知则的心意早就不比从前了,之所以向阿爷开口求嫁,只是为了全过去的情谊,其实儿心里对他另有想法。”
慕朝华眼里淬满了心疼和不忍,顺着她道:“好,放心吧,母后都知道。”说完她背过脸,捏着丝帕摇了摇头。
赵初荔不想越描越黑,正觉无话时,她听见殿外传来阿爷的纵声大笑,夹杂太子阿兄轻悦的说话声。
她依稀听到阿兄在说“吴大人”,慕朝华已经等不及站起来,迎至外殿,“说什么呢高兴成这样,渊儿,快给你阿爷递棉巾子,擦擦头上的汗。”
宫婢趋步上前,双手奉上热腾腾的湿棉巾子,太子亲手接过来,递到圣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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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赵初荔也红着眼睛,接过另一块湿棉巾子,奉给阿兄:“阿兄刚才是不是在说御史台的吴大人?”
她问得直白,太子也应得顺口:“荔荔都听到了?没错,正是在说他,吴大人这几日雷厉风行,把除妖四家弄得苦不堪言,最近我跟阿爷都躲着那四家呢。你放心,阿兄绝对不帮叶家,其他三家求到我这里,我多少还能给点面子。哼,叶家想都别想!”
见太子阿兄眉梢乍现冰冷的强硬,赵初荔心中一热。
圣人托着湿棉巾子擦过面额,又翻过来搓手,才扔给宫人,笑道:“朕可没躲,朕今日还见了昆汲宗师的弟子,你几位伯父也一起进宫了。是你阿兄被阿嫂埋怨,说他天天躲在宫里,连东宫也不回。”
慕朝华笑意满溢:“好了好了,朝政的事怎么说都说不完,赶快进来先用点心。”
众人款款走进内殿。
太子生得俊眉修目,文气中隐着峰棱,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荡开温和的笑容:“阿爷说我不敢回东宫,那我今夜就真的赖在宫里。”
赵初荔扶阿爷坐下,插嘴道:“阿嫂若来找母后要人,阿兄还能躲到哪去?”
太子坐下捂头,作烦恼状:“阿兄难啊,回到东宫,那些人接二连三的递拜帖来烦,不回去吧,你阿嫂又怨诽。”
赵初荔递给他一个梅花酥:“阿兄,张嘴!”
太子配合她,发出啊呜一声,咬住酥饼。
慕朝华对圣人嗔道:“你看他们兄妹二人,都那么大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
圣人随口答:“还不是你和玉娘惯的!”
赵初荔眼睫垂闪,拣起一个梅花酥,飞快塞进阿爷嘴里:“阿爷您也吃。”
圣人唔了声,笑呵呵地嚼着饼,看他们兄妹二人挨在一处嘀咕。
“今日喝参汤了没?身子可有哪里不适?”太子拉过她的手腕,沉下眸子替她把起了脉。
赵初荔嘟囔:“我好着呢,阿兄多此一举,余御奉都放我出来了!”
太子掀眼,目光充满了监视:“参汤呢?”
“早上喝过啦。”赵初荔鼓起脸囊,“明日我便不喝了,再喝下去夜里都睡不好。”
太子松开她:“脉象还行,切记不可用冰食。”
赵初荔靠在他胳膊上,笑容惬意又嫌弃:“阿兄别再啰里啰嗦,我什么时候吃冰食了?”
太子摸着她的发髻,笑了笑,心里淌过酸涩。
叶知则给脸不要脸,敢这样对待荔荔,偏偏七妹也没长脑子,竟联合外人打自家的脸。
太子已命太子妃将叶家的拜帖一律打回,叶家近期再有饮宴相邀,东宫的女眷都不许出席。
“听说叶家正在争议下一任家主之位,有不少人都提出叶知则行事欠缺稳妥,不堪担任继承人,阿兄一定替你出气,不会让他心愿得偿。”太子说完,促狭地对妹妹挑眉。
圣人咳嗽一声:“少管人家内部的事。”
除妖世家虽对大永有功,功劳毕竟有限,江山万年靠的是各行各业的人才,以及数代的积累。因此皇家对待除妖世家,一是笼络,令公主出降给其脸面,二是制约,除妖世家所有的资财,名义上都属于国库,他们只有经营管理之权。
历代赵家帝王从不糊涂,皇室有出降公主到四大世家的习惯,可皇子却从不娶四大世家之女为妃。
赵初荔扭过脸,有几分不被理解的沮丧。不管她怎么说,阿兄都和别人一样,不信她对叶知则没有情意。
不过若叶家家主之位不定,那叶眉蛟的机会是不是来了?
明日去宝璐楼查案,正好一起参议参议,她迫切需要一支信得过的除妖师队伍,如臂使指替她赚分,并瓜分察渊司的权柄。
11.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次日,她打扮成倜傥的富家公子,和叶眉蛟相约傍晚去了宝璐楼。
头上用和田玉簪束发,削肩薄背,蹀躞带拢出细韧腰肢,桃花色的浮光锦流泻华彩,勾勒出玲珑的身形,她摇着折扇,举手投足间,一股异媚之色油然而生。
叶眉蛟乍一见,半天才挪开眼睛,忍不住嘲道:“我阿弟真是瞎了狗眼。”
两人打过前几次交道,已经熟捻了不少,赵初荔嗤笑:“四条腿的癞蛙不好找,两条腿的郎君多的是,莫非只有你叶家才有?”
叶眉蛟乐得弯下了眉眼,一面在宝璐楼内张望,一面打趣:“以前只听说十殿下柔善,倒是不知殿下有张那么利的嘴。”
“要一间楼上的阁子。”赵初荔用扇头指向迎面谄笑的伙计,接着侧身对她道:“没错,我向来柔善,却不可欺。”
宝璐楼一楼是敞阔的大堂,中间留出了不小的四方天井,天井里池水环绕,叠石泄瀑,绿苔红阑,还有一舟楫横荡其间,妖娆的粟特舞娘斜红飞靥,立在船头,足尖一起势,舞姿曼妙如飞燕,又有朱紫绫缭飘荡如虹,舞娘露出雪一样白的腰肢,扭起来灵动如蛇,进门的客人只消看上一眼,立马舍不得再走出去。
两人看得目不转睛,伙计在前面带路,将二人引到木楼梯前,回头提醒:“贵客请上楼,当心着脚下。”
叶眉蛟视线侧移,望向她胸前的玉符牌:“殿下可有察觉?”
赵初荔握住温凉的玉牌,摇头道:“暂时没有,那日发现尸首的两人说过,苏闻海赴宴的阁子在二楼,咱们先上去看看。”
叶眉蛟颔首:“我让人把那两个书生也带来了,他们稍侯便到。”
伙计将她们带到一间名为“万水阁”的屋内,上了干果子一行,里面有莲子肉、熟菱角、松子、榛子、枣圈等等。
赵初荔爱吃菱角,却不耐烦剥,只见旁边的叶眉蛟掐下一块菱角肚,用巧劲推挤,一声轻响后,菱角壳崩开,露出了洁白粉糯的肉,她再两头一推,将菱肉送进嘴里。
赵初荔正要说话,叶眉蛟抢道:“我可不给人剥菱角啊,殿下别指望。”
赵初荔气笑:“谁指望了!你的人什么时候到?”
叶眉蛟继续剥第二个:“快了。”
正说着,门从外面被打开,露出一张充满羞意的少年的脸,赵初荔满怀惊喜:“郑辰?是你去书院带的人?”
郑辰束手走进来,先细声向她行礼:“参见殿下。”
赵初荔一把拽他坐在身畔:“这里没有外人,无需客气。”说完她便伸颈向后张望,神色疑惑。
郑辰笑眯眯:“我阿兄去书院带人,应该很快就到了,我先来一步,给殿下送这个。”说完从袖筒中掏出一个小竹筒,递给她。
“一口麻倒山大王?”赵初荔和叶眉蛟同时叫出名来。
赵初荔快乐收下,看了叶眉蛟一眼,叶眉蛟马上剥了一个菱角:“喏,殿下”,
“何意?”赵初荔不接。
叶眉蛟笑:“若我将来有需要,能否向殿下借用‘一口麻倒山大王?’”
赵初荔才伸手接过她的菱角,从鼻中哼出一声:“可。”
菱肉清甜生津,见她喜欢,郑辰坐下后,乖巧地连剥好几个,全都递给了她。
没多久,郑星等人便到了,口齿便给的酒博士也随之进门,热情推荐宝璐楼的招牌菜,赵初荔随意点了酒菜,察觉玉符牌微微升温,却没有系统音同时出现。
酒博士离开后,玉符牌温度下降。
按照经验,这应该是酒博士日常迎来送往,身上沾染了妖气的缘故。当然也不排除,这位酒博士日常和妖物有联系。
赵初荔看了叶眉蛟一眼,两人克制地没动声色。
安待宾和厉孺子跽坐在对面不远,皆垂着眼,不敢直视。
郑家双生子是制作法器的天才,适才赵初荔眼波一动,二人的隐鱼佩也有所反应,自然对酒博士身上的妖气心知肚明。
赵初荔举杯:“二位不必拘束,今日请二位到宝璐楼,是想探查苏闻海前夜在此处发生过何事。”
两人强颜欢笑,举杯应道:“我们一定配合,查清闻海的死因。”
刚才酒博士从进门到出去,并未与他们二人有过眼神接触,其余人看似分心,说话点酒插话不断,其实注意力都集中在二人身上。
“现在能否告诉我们,前夜在宝璐楼,发生的所有、无论巨细的事情?”叶眉蛟问道。
两人互望一眼,安待宾有些忐忑地点了点头:“可以。“
“前夜温师兄做东,在场的有这些人。”厉孺子摸出一页折好的纸,把所有赴宴人的姓名写在了上面。
郑辰上前接过来,翘着尾指递给众人传阅,来的都是家中有职司的子弟。
安待宾继续:“温师兄是去年中的明经科,今年终于过了铨试,他受院使推荐,即将去大理寺任职,目前书院的前辈中,温师兄算是前程最好的。他知道我们二人与闻海交好,便也请了我二人一同来赴宴。”
赵初荔插了一句:“前夜的酒博士也是今日这位吗?”
安待宾愣了下,厉孺子茫然道:“这倒是没留意。”
“无妨,继续。”她摆手。
安待宾动腿调整了坐姿,十分彬彬有礼:“那夜在场的还有两名琵琶女,二人直到最后才离开。”
赵初荔:“那两名琵琶女可与苏闻海接触过?”
两人回想后,似乎有些拿不准,厉孺子道:“我记得是没有的,只是闻海对音律很感兴趣,也称得上是擅长,中途我出去过一次,不知他们有没有接触。”
众人看向安待宾,只见他亦露出难色:“我中途也出去醒过酒,闻海他确实很喜欢音律,若有接触,也属正常。”
厉孺子的一边眉毛骤然跳动:“闻海他写下了一首音曲,我们发现他的尸首后,在案上见过那页写着音曲的纸,不知是不是那夜所弹的琵琶曲,我看笔迹,应该就是前夜回去以后才写的。”
安待宾也豁然大声道:“确实有那页纸,我也看见了。”
郑星点头确认:“确实如此,案发现场保护完备,我们到时,也见过那页纸。”
“至少说明苏闻海很关注那两名琵琶女,若那页音曲确实是当夜所奏之曲,便可以视作与她们有过接触。”赵初荔环顾众人。
叶眉蛟表示同意:“我这就命人去取,你们二人鉴别一下,看是不是那夜听到的。”说完她便起身,开门唤时清。
“琵琶女是谁叫来的?”赵初荔也不闲着。
郑星看向外面:“一般说来,都是负责点菜的酒博士。”
赵初荔不带犹豫:“把人叫进来。”
郑辰麻利起身,小腰一扭就往外跑,很快把身上有妖气的那名酒博士带来了。
妇人口齿爽朗,进来后先深揖行礼:“各位贵客可还满意?若有哪里招待不周,万请莫怪。”
赵初荔扔给她一粒金豆子,妇人稳稳接住,指头一捻,立即眉花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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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客有何吩咐?若想要添什么酒菜,奴家这就去置办!”
赵初荔道:“前夜有人在此处听到了极好的琵琶,今日我们特意来品鉴,叫人去吧。”
妇人一叠声应下:“还请贵客稍待,我们宝璐楼里的,都是在乐坊技艺一流的伶人。”
很快带进来一对抱着琵琶的姐妹花,妇人将二人往前一推亮相,自信道:“快给公子们露一手。”
众人却望向了安待宾和厉孺子,他俩仔细辨别后,同时摇头:“不是她们。”
姐妹花的琵琶还未出声,就被赵初荔制止:“换人!”
妇人愕然张大了嘴:“贵客是觉得哪里不满意?她们两位可是乐坊的当红伶人,奴家从不把她们引荐给等闲客人,不如先试试,听好了再做决定?”
赵初荔冷下脸不说话。
妇人瑟瑟缩颈,只好招手命那委屈的姐妹花退下,一盏茶的功夫后,又带来一对小姐妹,看客人的眼神,比起刚才那对眼中暗藏钩子的,显得生疏青涩了不少。
安待宾和厉孺子还是摇头。
赵初荔向妇人扔出金豆子:“再换!”
妇人迷糊摸不清头脑,手里捏着金豆子又喜又愁,领着小姐妹退下后,又竭尽能力搜罗,终于从其他客人的阁子里现淘澄出一对。
妇人手忙脚乱,拖着这对抱着琵琶尚在发懵的伶人,万分期待地送到他们面前。
“也非此二人。”安待宾和厉孺子失望摇头。
再次否定之后,妇人笑得比哭都难看:“公子,已经没有别的琵琶女了,箜篌要不要?我们这里的尺八也很受欢迎,或是横笛配笙?如此调和的曲调悠远绵长,很多客人都赞不绝口的。”
“我们只要琵琶女,并且就要前夜,你带来为他们演奏的那一对。”赵初荔黑了脸,向叶眉蛟丢了个眼色。
叶眉蛟就横笑着走过去,推了一把妇人的肩膀:“怎么?不方便吗?”
妇人浑然听不懂:“奴家平常认识的琵琶女,统共就只有这几人。”
“那你身上的妖气怎么回事?”赵初荔倏地立眉,哐的一下扔了酒杯。
郑星郑辰伴在她左右,连忙小意劝慰:“殿下,千万别动怒,为这起不长眼的小人,不值当的。”
吓得那妇人煞白着脸噗通跪地:“奴家不知是殿下驾临,可奴家不是妖邪,怎么会有妖气?奴家是清白的啊。”
叶眉蛟回去坐下,玩弄着赵初荔的折扇,一下下敲在掌心,漫不经心道:“凡是涉妖者,都得进察渊司大牢审一审,审出了结果,自然就知道你清不清白了。”
“那还等什么?”赵初荔扔出一块菱角壳,砸到妇人身上,“送她去察渊司。”
“殿下饶命!”妇人吓得惊叫,在地上连连磕起了响头。
“奴家还认识两个琵琶女,只不过她们不是宝璐楼的人,奴家是......是私下带她们进来的,若被宝璐楼的掌柜知道,那奴家的差事就保不住了。”妇人涕泪纵横,边哭边道。
“奴家家中有三个孩子要养,若非银钱实在拮据,断断不敢绕开主家,私底下带人进楼里做生意。”
“奴家不是妖邪,殿下英明,不能冤枉了好人啊。”
众人环顾相视后,叶眉蛟道:“那两人现在何处?你能把人带来吗?殿下今晚可是专程来听她们演奏的。”
妇人抽抽嗒嗒支起身子:“她们今夜在乐坊演出,估摸着还有小半个时辰。”
“来人,送她去请。”叶眉蛟向门外斥声。
12.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妇人被带走后不久,时清便快马从书院取回了乐谱。
乐师当场按谱演奏,不过才听数声,安待宾和厉孺子已频频点头。
待奏完整曲,两人已经非常肯定:“前夜琵琶女弹奏的就有此曲,因曲调新鲜,闻海听得十分入迷。”
赵初荔问乐师:“请问此曲何名?”
技艺精湛的老乐师一笑:“贵客算是问对人了,此曲出自光州,名为《泉下泥销骨》,甚少人听过,只在光州那片地界,才有少数伶人熟知此曲,在下也是偶然间认识了一位光州来的笙娘,听过她吹奏,心中才有些印象。”
“《泉下泥销骨》,曲名如此悲戚,曲调倒有欢快踏歌之感。”赵初荔琢磨着,摆手令他退下。
老乐师行礼:“兴许这就是身为伶人的命运吧。”说完恭敬退了出去。
叶眉蛟托腮深思:“谱此曲者想必身世凄苦。”
众人静默。
很快妇人又被押回了万水阁,整个人大难临头、丢魂落魄的模样,跪爬在地:“殿下,奴家没有说谎,那两个小娘子确实是说她们在乐坊的啊,奴家岂敢欺瞒殿下。”
叶眉蛟哼笑:“罢了,不过是意料中事,凭你身上的妖气,就知那两名琵琶女定非常人,你若不想进察渊司的大牢,记得擦亮眼睛,协助我们找出此二女,她们若再与你联络,你要立刻告知我的手下,我会让人暗中跟着你,明白了吗?”
妇人直着脖子嚎道:“明白!奴家一定好生协助,把那两个害人的小蹄子找出来。”
赵初荔眯起眼:“你知道了她们身份,不怕她们害你性命?”
妇人头摇得像拨浪鼓:“只要不丢差事,奴家什么也不怕。”
赵初荔噎住,看了一眼叶眉蛟,叶眉蛟啼笑皆非:“你倒是有趣,命没了没关系,差事没了居然会怕。”
妇人抹眼泪道:“奴家的命不值钱。”
“下去吧。”叶眉蛟懒得再啰嗦,向手下使了个眼色。
郑星给赵初荔倒酒:“殿下先歇一会儿,这件事急不得。”
酒壶搁在冰盘中,壶身泛着一层水汽白雾,琥珀色的酒水盛在酒杯中,摇晃生光。
赵初荔想起阿兄的交待,歉笑道:“我不能用冰饮。”
郑星恍然,将酒杯平放在掌心,取出一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紧接着一道火光闪亮,符纸燃烧成灰,瞬间将酒液加热滚烫,才又双手奉给她。
“殿下吹一吹再喝,小心烫。”
赵初荔依言嘬唇,饮了一小口,热酒沿着喉咙下肚,把浑身的毛孔都打开了。
郑星温柔笑看,很快又加热了第二杯给她。
酒力渐渐上来,赵初荔的眼神变得迷离,郑辰斜身关切:“我扶殿下到屏风后面躺下吧?”
赵初荔摇头晃脑,左看郑星露出疑惑,右看郑辰又是一愣,忽然僵住了眼珠子,喃喃自语:“不对,这事儿不对......”
那酒博士离开后,叶眉蛟也感到有些说不清的云山雾绕,闻言顿时精神一振:“殿下觉得哪里不对?”
赵初荔直愣愣地,望着唇红齿白的郑辰:“小辰,你说控制一个人的心智有那么难吗?”
郑辰眨眨眼:“很容易的呀,可是那妇人一切正常,染上的妖气也极淡,心智半点未被夺舍。”
叶眉蛟哐地站起来,追出了门外。
郑星郑辰齐傻眼:“叶姐姐怎么了?”
赵初荔冷笑:“酒博士跟琵琶女是一伙的,我们被她骗了,刚才她带人去乐坊,应该是想提醒琵琶女,她们被盯上了。”
说完她脑袋摇摇晃晃,靠在郑辰身上,彻底昏睡过去。
郑辰和郑星协力将她扶到屏风背后躺下,蹙眉不安:“这可怎么是好?叶姐姐又不在。”
两人商量半天,正在为难,忽听安待宾和厉孺子先是惊呼,继而发出剧烈惨叫,一刹那万水阁内明烛尽灭,眼前只剩一片漆黑。
赵初荔意识模糊,躺在软榻上,胸前的玉符牌变得滚烫至极,系统声吱哇乱叫,而她丝毫不闻。
惨叫声很快消失,隔着屏风,似乎完全没有活物存在,安静得令人生惧。
“你照顾殿下,我去前面点灯,看他们到底怎么了。”郑星鼓起勇气,吩咐郑辰:“千万不能离开殿下。”
郑辰摸出辟金藤,将一端迅速绕住赵初荔的手腕打结,另一端捆在自己腰带上。
“阿兄当心!”
郑星拔出一把匕首,慢慢踅摸出屏风,脚步极轻。
随后,郑辰听见呼的一声风响,他心慌叫了声阿兄,屏风后却无人回应。
万水阁仿佛进入了静止的黑暗,谁也不知这黑暗中涌动着什么危险,又暗藏了哪些不测。
他法术平平,天赋全都用在了制造法器上,阿兄比他好不了多少,不知此刻是否已被妖邪俘获。
他一边呜呜地哭,一边咬牙将赵初荔扶起来,背在身上,用辟金藤打结绕几圈,然后缩到墙角,拔下头上的发簪,握在手中准备随时迎敌。
这是陨星石磨成的簪子,被他练成了法器,妖邪一旦被它刺中,会立即露出石化的原形。
唯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叶姐姐尽快回来。
黑暗中掠过风响,还有郑辰牙齿磕巴的声音,风响越来越密,越来越急,万水阁中好似刮起了大风,呼号着卷落一切,沉重的莲花灯架倒下,酒壶酒杯落地碎裂,紧接着屏风猛地一震,被风力刮砸在地。
他站在角落里,不停地喊着殿下快醒,可赵初荔咕哝几声,一掌打在他的后脖子:“别吵。”
郑辰怕得想大哭,于是破罐子破摔,开始用骂声壮胆。
“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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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滚开!”
赵初荔在他后背嘻笑,意识恢复稍许,也跟着醉话连篇,胡言乱语。
整座阁子像被上了琴弦的乐器,被一只手急促地拨动,风声变作奇怪的调子,时而高亢刺耳,时而呜咽绵长。
一阵疾风唰地扫过角落,郑辰疯狂乱刺,嘴里不住痛骂,赵初荔昏聩不知发生何事,闭眼跟着他骂人凑份。
“来人!还不打杀此獠!”
“伪君子!”
怪风将郑辰掀翻在角落里,却只绕着他们转,并未吞噬或是夺舍,郑辰手里挥舞着簪子站起来,继续搏斗,怪风又一鼓作气,将他按在墙上,赵初荔后脑勺一撞,眼前直冒金星,痛得龇牙咧嘴。
“小辰,你干嘛掐自己?”她按着少年的肩膀,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软绵绵地握住他的腕子,“别掐,会死。”
郑辰被自己掐得翻出了眼白,已经看到一片虚芒。
“松手!不能再掐了。”
她勉强撑住郑辰的后肩,想要立起来狠狠拍他一下,才透出一线缝隙,玉符牌的金光欻地透出来,犹如神迹,闪刺得两人眼前更是一黑。
怪风消失。
郑辰大口喘气,背着她倒在地上,天才炼器师随即顿悟,怪风无法吞噬他们的原因,是在畏惧殿下的玉符牌!
他赶紧解开辟金藤,把赵初荔扶到地上,让玉符牌的金光照亮整座万水阁。到了此刻他才确定,阿兄和那两名书生,都已被妖邪掳走。
后脊梁冒出阵阵冷汗,郑辰并排坐在赵初荔身侧:“殿下,现在该怎么办?”
赵初荔双颊酡红,咯咯笑起来时,冒出一种醺然的傻气,她握着玉符牌,胸有成竹:“别怕!”
风声缩小成一团,沿着金光照不到的角落滚过,流连着不肯离开。
赵初荔已经意识到事情有变,瞪着发红的杏眼,开始拼命甩头,企图回归理智。
风团裹挟纸张,卷过墙面。
哗啦,哗啦。
那页曲谱四处乱飞。
赵初荔摇摇晃晃站起来:“扶我过去。”
玉符牌所照之地,风团嗖地窜逃,赵初荔踉跄追赶,郑辰一手扶她,一手握着陨星石簪,骂骂咧咧地挥舞。
风团狡猾地绕到背后,二人无数次被风力逼迫,自己遏住脖子,掐得眼珠鼓凸,赵初荔硬生生转身,把风团照飞。
你追我赶,忙得够呛,忽然一步不慎,两人摔了个狗啃泥。
金光被压在身前,万水阁黑灯瞎火,风团遽然发出高亢的刺鸣,犹如乐器被急促拨到极致,发出欢快的尖叫声,快过赵初荔撑起身子的速度,风团擦着无数物什,火星簇闪,向二人直扑而来。
郑辰手忙脚乱去扶她,风团快如闪电,掠到他身上,郑辰挥舞陨星石簪,继而浑身一震,露出诡异的笑容,抬手向她。
13. 第 13 章
第十三章
赵初荔俯卧在地上,风团围住她,来回转圈,仿佛在寻找突破的办法。
这时,郑辰忽然转身向她,动作像牵线木偶,唇角抿得发白,将她翻过身来。
风团欻地一下,避开金光照射,只见郑辰伸手勾住了悬挂玉符牌的冰蚕丝线,一点一点往上提,将玉符牌从她颈子上悬空,企图将之取下。
赵初荔一把攥住丝线,攘开他的手:“小辰,你看清楚!”
郑辰呆笑不答,少年虽然文弱,但力气比起她依旧大许多,她很快被郑辰捏住手腕难以动弹,眼睁睁看着他勾住冰蚕丝,带离自己的脖子。
风团呼呼作响,高兴得如同一团乱劈的闪电,在万水阁的暗处打滚,弄得满室狼藉。
赵初荔一只手费力挣扎,另一只手拼命摇晃郑辰,忽然脑中灵机电闪,她掏出小竹筒,拔下盖子,放出了一口麻倒山大王。
飞蚁停在郑辰手背上,撅起尾臀,长着细毛的钳子固定住周围的皮肤,口器狠狠地一嘬。
郑辰笑意消遁,立刻咚声倒地。
“有用有用!一口麻倒山大王太厉害了,对妖邪夺取心智的人也有用!”她激动万分。
风团咕咕作响,似乎恼怒到了极致。
忽而窗棂一响,清新醒脑的夜风涌进来,夹杂着一丝微弱的药香,紧接着万水阁中,灯焰拉长摇晃,瞬间明煌如昼。
赵初荔扭头看向大敞的棠蝠雕花轩窗,她萁坐在地,惨兮兮地抽着鼻子。
越过遍地杂乱,虞守白眉尖轻蹙,向二人大步行来,晚风缠在他的身上,拂起烟霞紫的衣带发带,像挥舞漫动的蝶翼,他顿在一坨踩得稀烂的樱桃毕罗跟前,神色莫测地盯住了她。
赵初荔望着那团污糟的酱红色,缓缓抬头,入目的从短靿靴,淡紫凝烟的袍摆,到一双长得令她不敢望到头的腿,她的目光一顿闪烁,移向了劲瘦腰际的黑水晶铃。
可怖的安静。
虞守白那双幽黑发蓝的眼,此时显得更加可怖。
刚经历一场恶战的赵初荔心神无力,率先回避了视线,她推了推地上的郑辰,见毫无反应,泛着酒泽的嫣红嘴唇翕动几下:“郑星和两名书生都被掳走了。”
虞守白目光一沉:“他们被救回来了,此刻人在外面。”
赵初荔撑着地面站起来,她酒意未消,面红耳赤,讪讪地往外走,打算去看那几人。
就感到背后粘着道剥皮削骨的目光,她心里蓦地发慌,双腿像打了结的麻花,软绵绵地扭在一起,双手已经推开屋门,身子却重重地倒在了门槛上。
“你们怎么样?”叶眉蛟狂奔至门口,不期然受了她一个头,当场愣住。
“殿下。”她立刻伏身去扶。
赵初荔忽然生出一股蛮劲,推开叶眉蛟,靠那股劲顶着自己站起来,昂首走出了万水阁。
廊道上,郑星和安待宾、厉孺子三人依次靠墙坐着,时清正在给他们喂丸药。
“他们没事,服药后休养几日便好了,还得多谢师叔祖,第一时间从妖邪手里把人抢了回来。”叶眉蛟隐隐后怕。
赵初荔疑问:“第一时间?他来得那么巧吗?”
叶眉蛟顿住思量,艰难看向她身后:“师叔祖,您是什么时候到的?”
虞守白瞟她一眼,不太想答,但还是开了金口:“你让人去取曲谱的时候。”
赵初荔寒浸浸地不说话,一听就是他随口糊弄的,万水阁里发生的一切全都落在了他的眼里。莫非他一直跟踪自己?她忍不住作此想,再次看向了他腰间的黑水晶铃。
虞守白到底,为何,非要视她为妖邪?
这事弄不清楚,解决不掉,她总有种阴森森的被窥视感。
“郑辰在里面,也着了妖邪的道,赶快去处置吧。”虞守白走向楼梯口,对叶眉蛟说。
“那酒博士呢?”赵初荔问。
“抓到了,捆在楼下,我的人正看着她。”叶眉蛟问,“师叔祖是想亲自审问吗?”
虞守白没答,径直走下楼梯,叶眉蛟耸耸肩,进去处理郑辰的事。
赵初荔略加思考,快步跟去一楼。
虞守白在前面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什么,才又继续下楼,来到被除妖弟子们隔开的廊道尽头。
妇人手脚被缚,蜷在地上,还是那张含辛茹苦的脸,此刻却异常苍白,也不再有那股为了生计、谗言媚色的生动,而是弥漫着死气的、极为漠然的表情。
赵初荔心头凛然,突然想起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妇人的姓名。
“你叫什么?”虞守白与她并无灵犀,开口却问出了她此时所想。
妇人唇角抽动,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斜睨向他二人:“你们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虞守白不辨喜怒:“身上有魅气,你早知自己活不了太久吧?“
魅气?
所有除妖弟子听到后,都发出了冷嘶,有的甚至瞬间血色尽失,神色忌惮至极。
“何为魅气?”赵初荔下意识好学。
虞守白淡声:“没有本体,非鬼非妖,由世间异气而生的害人之物,所产生的邪毒之气,魅气狡猾难收捉,极难察觉,妖气之所以容易感知,是因为其修为远远在魅之下。”
赵初荔眼前一亮,那得值多少积分?
“可是苏闻海身上并无魅气,他的死虽然跟魅有关,却不能断言是被魅所害,这当中一定还有别的隐情。”
虞守白于深思中看了她一眼。
在场的人皆表情凝重,如丧考妣,其中一名颇有经验的弟子说:“师叔祖,我入除妖门二十余载,从未见到过一只魅,究竟是为何,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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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这种逆邪?咱们能对付它吗?”
魅不是普通的妖邪,是应世间异气而生的大邪物。
虞守白的狭长黑眸淬着清蓝的光,极轻地扫在赵初荔这个异数身上。论起异常,还有比她更可疑的吗?
“能对付,不管它是应何而生,身为邪物始终受正气克制。”他侧身,这妇人时日不多了,在她死之前,最好能掏出一些话,查清魅邪的来路。
收到弟子传讯,叶眉蛟煞白着脸,后怕出一身冷汗,从二楼一路小跑,来到妇人面前,声色俱厉:“不肯说实话是吧?你勾结的不是普通的妖邪,将来除了自己性命不保,还要承担连坐之罪!”
妇人竟露出了鄙夷,把脸贴在地上,仿佛靠的是家中的枕头,索性对她闭眼不理。
“她说过要养三个孩子。”赵初荔回味此前的对话,“未必全是杜撰,既然每天出入宝璐楼,总有人多少会知道她的行踪,不如先找到她的家人,来人,去把宝璐楼的东家叫来。”
妇人笑容嘲讽,嘴角扬起僵迟的弧度,勾带着几分深藏的凄凉。
叶家弟子很快带来了宝璐楼的东家,是一名中年男子,满脸写着生意算计,哈腰跟在后面:“小人言六,是庆阳侯府管事,也是这宝璐楼的代东家,不知殿下驾幸,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赵初荔像是没听见什么庆阳侯府,伸手点了点地上的妇人:“此人是宝璐楼的酒博士,她勾结妖邪害人,现在本殿要起她的底,快把你知道的,能搜集到的有关此人的所有事,通通当面道来。”
言六闻言,弯腰上前辨认,大惊失色道:“是你勾结妖邪?”
见妇人厌倦地挪开视线,言六挑眉惊悚:“此人名叫萧茵娘,家住善化坊,自称是个寡妇。”
叶眉蛟眼中犹豫不定,虞守白侧眸向她,微微摇头,赵初荔也判定妇人的信息是捏造的,遂问道:“有谁见过她出现在善化坊?”
言六回想后,极为肯定道::“有!去庆阳侯府要路过善化坊,我家娘子曾在路上见过她。”
叶眉蛟唤弟子:“去查一查,她是路过办事,还是真的住在那里。”
这时,妇人突兀地睁开眼,歉疚地对言六一笑:“东家,对不住了。”
虞守白迅即飞出一道符纸,贴在她的额面,符纸冒出黑气,然而已经来不及,两道黑血沿着她嘴角蜿蜒渗出,妇人哇的一声,又呕出大摊黑血,表情扭曲痛苦,马上就没了气息。
“我给她服过清心丸了!”叶眉蛟大惊,“那魅气真就厉害至此?”
虞守白看了一眼赵初荔,不知在心底转着什么主意。
赵初荔被他怀疑得面青颤抖,甚至想发疯。
难道在万水阁,她差点被怪风害死是在演戏?她跟来盘问,也是为了杀人灭口?
她气极发出寒笑。
14.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叶眉蛟见状,担忧道:“殿下怎么了?是不是身子还未好全?嘶,不如我送殿下回宫吧,笑得怪瘆人的。”
赵初荔不知她是装傻,还是真没看出来。
“你留下处置,我送她回去。”虞守白笑中透凉,狭长的凤眸锁住她,“殿下,请——”
叶眉蛟二话不说遁了。在家族内部,她忙着做空叶知则,在外面,她跟红顶白,看见盟友有麻烦就绕开。
赵初荔想要跟她毁约!
“本殿自己会走。“她甩下脸,转身走上了天井边的卵石径。
虞守白相距数步,视线在她背后反复逡巡,赵初荔的后脊梁都被他看麻了。
大明宫犹如夜色中休憩的巨兽,沉默的力量依旧使人心生畏惧,横梗绵长的皇城宫墙下,卫戍宫城的披甲将士们正在巡逻,见到公主晚归,纷纷手持火炬上前来迎。
赵初荔出入惯了,跟虎卫的头目们都很熟悉,她跃下马背:“杨家大郎,你手下的人可都利索?”
杨大郎黝黑的脸膛被火光映得发红:“但凭殿下吩咐!”
她身后有了兵,神色即刻昂然,杨大郎说完,她便矜然转身:“虞守白,你不是要送本殿回宫吗?还不下马,难道想骑马入宫门?”
清亮的声音在浓酽雄厚的夜色中,犹如一串击珠曳玉。
火焰在夜风中肆意舔舐,背后矗立着一望无尽的森黑宫墙,大明宫匍匐在后,这煊赫的赵家江山,便是她坚不可摧,甚至宗师都要跪拜行礼的的强硬靠山。
将士们在她身后,赵初荔站姿慵懒,杏眸中浮动着冷霭,好整以暇地看向他时,笑容里泻出甜美的杀意。
杨大郎跟着宫中主子的时候不少,一打眼就知十殿下的心意,不过是想要作势吓人,他立刻拔出佩剑,直指马背上的虞守白:“殿下有命,还不下马!”
他一动,所有虎卫便也拔剑,寒刃刺出一片雪光:“下马!”
吼声震耳,飘荡在风中,火光被风呼扯得奇长,在身前投下密斜的黑影,犹如一群恶鬼逼命。
赵初荔歪头,咬住了一点下唇,笑意深沉地望住他。
声音消失的寂静间,虞守白兔起鹘落,轻轻跃地,如正在捕猎的山林之王,专注而无声地走向了猎物。
赵初荔始终噙笑,眼中的云山雾罩渐渐荡远,露出天家才能作养出的富贵花貌,天真地娇睨着他:“真要送本殿入宫?你不是想监视本殿的行踪吧?”
笑容毫无预兆地消失,她疾急后退数步:“拿下!”
一霎儿间,杨大郎及将士飞鹰奔兔,团团将他围住。
虞守白站在圈中,透过空隙看小娘子朝他趾高气扬:“你敢不敢在这里,对他们用法术?”
宫墙根下,虎卫环伺,擅用法术会招来不敬皇室的罪名,他只能凭身手。
“拿下他!”赵初荔又是一声令下,退到了打开的宫门中间,灿笑着向他挥手告别。
杨大郎及其手下将士猛扑向虞守白,想配合她演完这出戏,把姓虞的小子按在地上摩擦几下,让殿下出出气。
正狞笑着刺剑,站在圆心的男子忽而消失,接着杨大郎肩膀一沉,站立不稳,单腿跪地,这一瞬,虞守白的靿靴底已经擦着他的头皮,从头顶飞掠而去。
虎卫们狼奔豚突,拼杀到一起,才发现目标已经没了。
杨大郎愤怒地扔出佩剑,一举刺向他背心,被轻而易举地避开。
宫门缓缓合拢,赵初荔落下手刚要转身,刹那间变了脸色,朝着势不可挡飞身向她的男子,毫不掩饰地,汹涌出无限杀意,她伸手向后腰,握住匕首。
虞守白堪堪闪身进了宫门,一道雪寒的光便快如闪电,直划他的咽喉。
虞守白踅身扭住她的肩膀,力大无穷,赵初荔痛得激出了泪花,将匕首换手后,反手又朝他的心脏刺去。
寒刃划破了胸口的霞紫光锦,在布料撕裂的瞬间遽然停顿,虞守白从身后挟持,捏住了她手腕。
“你敢刺杀公主?”赵初荔在极度气急败坏下,还能保持理智地对他冷笑。
“烬暗铃力照不出你的原形,你到底是什么?”他固执己见的声音随着呼吸,喷在她的耳廓,“真正的十殿下已于五年前殒命。”
赵初荔触电般的一震,匕首脱落,忘记了挣扎。
“我猜,你就是师父测出的大劫。”虞守白说完,不屑地松开了她,在宫人们惶恐的注视下,施然走出了宫门。
赵初荔脑中空白刺鸣,她发愣良久,才蹲下去,捡起父皇赠她的匕首,插进鞘中,拍了拍身前的灰土,扬长而去。
她一路走,一路想,虞守白如何知道赵初荔已死,而她不是真正的赵初荔?那他会不会跟阿爷胡言乱语?阿爷知道真相,会不会杀了她?
赵初荔不能坐以待毙,可是现实如山,杀他很难,他的软肋到底在哪里?
宗师收下他,必有特殊缘由。这个缘由,阿爷他清楚吗?明天见到阿爷,该怎么套话,才会显得自然?
赵初荔边走边想,来到揽霞宫外时,已变得异常冷静。
“荔荔。”
黑暗中斜出温和的一声,叶知则便走到了她面前,清隽贵气的面孔令人不适。
她望了望四周,没人。
俩人相距太近,叶知则的袍子被风一吹,缠上了她的,赵初荔压抑住腻味,后退几步:“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知则静静地注视着她,像是在一笔笔描绘,从眉眼、鼻唇、到每一缕发丝,目光太过专注,也太过放肆。
“叶知则,我不想看见你出现在此。”
她侧目望向宫中,不知是谁在翘角亭里点着羊角灯,暖黄明灿的光晕散进夜色中,照在她布满寒漠的脸上,犹如冰冷玉石泛起一层莹。
她终止与他的对峙,足尖向前探出后,被他从正前方堵住。
他挡在前面,认真强调:“荔荔,我不喜欢听你这样叫我。”他熟悉地找到她柔软的手,用力握紧,像急于握住她的心。
赵初荔冷声笑了笑:“姐夫。”
叶知则听若未闻,悠悠望向了揽霞宫:“过去我进宫,最常来的地方就是这里,从那座亭子,可以观赏到整个大明宫最美的晚霞,荔荔,我们在一起看过多少次,你记得吗?”
他抬手轻抚她被风吹乱的发丝:“你最喜欢的紫色晚霞,我陪你看过无数次。”
“不,我并不喜欢紫色的晚霞。”赵初荔否认,“也不喜欢紫色。”
叶知则心中莫名烦躁,手上继续用力,攥得她两眼发红,在他看来有些楚楚可怜。
“七姐来了。”她轻声,看向他的身后。
手腕变得一松,赵初荔揶揄道:“姐夫慢走。”
翘角亭的橘光晃了晃,光束从地面升高,被人提至腰际,脚步声疾急而来。
桂月紧张的声音先一步至:“殿下,若有宵小潜入宫中,臣即刻通报虎卫前来捉拿。”
赵初荔扬声:“是姐夫深夜路过此处,不必惊动虎卫,让阿兄和阿爷知道,他们又该担心了。”
羊角灯在浓夜中荡开了一片澄明,桂月身穿合体的女官服,头戴蝉翅帽,对叶知则稍作打量后,并未行礼,而是站到赵初荔身旁,对他打起了官腔:“殿下既然说不必,臣便依殿下所言,不过还请驸马莫在此处逗留,被巡逻的虎卫遇到了,也是需要交待的。”
叶知则一脸的贵气变成了黑霭:“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揽霞宫的人,口齿如此伶俐。”
桂月以身挡住主子:“不敢当驸马夸奖,因我父亲是侍御史,身为其女,口齿自然不差。”
御史台子弟,在现阶段对上四大除妖世家,可谓是高高在上。
叶知则无声冷笑,寒光闪过眸底,却只看得到赵初荔在她身后露出的衣角。
“驸马慢走。”桂月的语调抑扬顿挫,彰显官威。
叶知则甩袖离开。
夜空浓云蔽顶,正圆的羊角灯似一轮黄玉的月,游动在环水叠石间,草叶尖凝着浅露,踩在脚下能感觉到清凉。
“殿下没事吧?”桂月的眼神透着小心。
赵初荔揉腕:“你这几日一直防范着?”
桂月总是在细腻中暗藏大将之风,必是方方面面都考虑过,才会在此等候她回宫,她笑出右颊的梨涡:“殿下无碍便好。”
“太子殿下今日命人送来一匹蜀锦,是紫莳的缠枝牡丹,光华璀璨得人眼都挪不开了,不如殿下做一件宽袖的褙子,穿去给圣人和太子看看?嘉月已经收进了库房,可要让她取出来,交给尚衣局去做?”
赵初荔挑眉:“又是紫的?”
紫的怎么了?桂月收回话意细细思量,难怪今天下午嘉月捧着蜀锦无动于衷。
“最近经常出宫,褙子做好了,一时也穿不上身,反倒是男装要多几身,那匹蜀锦暂时先搁着吧。”
“倒是臣多嘴了。”桂月浅笑。
赵初荔进殿摆手:“明知不会怪你,还故意撒娇!在外面等了一晚上,早些歇息去吧,让荷月嘉月来伺候。”
桂月抿唇退下,赵初荔直接去了浴池。
片刻后。
荷月跪伏在池畔蒲团上替她按捏,这小娘子天生有股蛮力,还专门去尚药局学过推拿,哪怕钢筋铁骨的后背,也能被她揉按成面团。
赵初荔舒服得痛哼:“轻——一点。”
荷月收着力气,她却又不满:“太轻了。”
荷月早已习惯,拨起后颈大筋,狠狠一顿捻捏,她在水里哼哼唧唧,气血畅通后,小脸染霞,粉得发亮。
嘉月捧来巾栉,搁在卷云足矮几上,开始挑选提前预备的香膏:“皇后宫中女官来报,万琼峰一切准备周全,三日后宸妃娘娘的冥诞,请殿下一早就到坤仪宫,与皇后同行,做完法事,次日一同回宫。”
赵初荔应了一声好,闭上眼不再说话。
嘉月打开錾金莲花的香膏盖子,抬到她鼻端,轻缓地晃动,见她愉悦地深嗅,几息之后,才笑着将香膏拿开,扶她出水更衣。
扶光色丝锦做成的拖尾裙,逶迤的裙尾上,满绣樱花堆雪,伴随着走动,无数樱花以各种优美旋转的姿态,翻飞在她的身后,似乎能嗅到阵阵袭人红香。
睡前,赵初荔披发盘腿,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床沿,樱雪层叠堆在腿畔:“阿娘冥诞那日,我就穿天水青的素裙,里面配同色的小衫,其他多余的一概不要。”
嘉月应声记下,只是万琼峰日暖夜凉,殿下要在山上过夜,少不得准备厚一点的披衫,预防着出门。
她和荷月踮足,放下床帘,熄灭灯烛,两人齐步后退,放下了高高的帷纱,最后退到隔扇外,放下厚重的锦帘,一左一右,安静侍立在外。
第二天,空中飘起朦朦雨丝,染湿了大明宫的春色。
赵初荔梳起高髻,一身榴花染舞裙明艳耀眼,她落落亭亭,走在撑花伞下,正是那朦胧黛山的万绿丛中,最动人的一点红。
圣人退了朝,便在叠云殿中理事,大臣和儿子们轮番觐见,从早到晚说不完的朝政,让他苦心劳形。
譬如此刻,太子和安王各执一词,为御史台监察四大除妖家做得是否太过,发生了激烈争执。
“阿兄所求的海晏河清,亦是我所求,只不过欲速则不达,四大除妖家盘踞根深,枝繁叶茂,下有弟子几万人,有些事岂是朝夕间就能肃清的?”皇三子、安王赵临禅争得脸红脖粗。
太子主政温仁,却不乏切中要点:“监察是为了助其匡正,自然不是一步到位,我向御史台的吴大人了解过,目前他们监察的重点落在经济账上,实在不知哪里就太急了?临禅所说的欲速则不达,难道是说,四大世家所属国库的减耗,御史台不能查了?”
“阿兄何必曲解我的意思?”安王扬声,“我何曾说过御史台不能查国库减耗?阿兄敢不敢拍着胸脯保证,没有一点携私?”
太子气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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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股坐下,用眼神狠狠警告他。
圣人不想看儿子们争权,坐在龙案后,半阖眼皮,偶尔掀动一下,透出幽黯眼底。
一抹鲜亮从门缝映进来,圣人窥见,立刻绽现笑意,松开了紧抿的双唇:“还躲什么?阿爷都看见你了!”
吱呀一声,沉重的殿门被推开,赵初荔骨碌转着杏眼,站在外面。
刚才安王便欲把火引到她身上,见她送上门,竟然逼近太子质问:“阿兄敢不敢发誓,你暗中支持御史台,跟皇妹一点关系也没有?”
赵初荔垮下脸,望向她三兄。
太子欻地站起身,欲要回敬,圣人却先迅雷不及掩耳,将一本匝子砸过去,狠狠地打在安王胳膊上。
安王吃痛,揉着胳膊不敢再出声,只是侧避着,不看赵初荔。
赵初荔堆叠起笑脸,轻快跃过门槛,甜甜叫了声阿爷。
“说事就说事,下次再敢攀扯你皇妹,就让太子代朕抽你鞭子。”圣人心烦不已,“荔荔留下,你们俩都滚。”
赵初荔朝太子阿兄眨眼,眼风扫过三兄时,明显黯淡了一下。
太子和安王躬身退出殿外,一起走出长长的廊道时,彼此之间连句话也不说。
叠云殿传出圣人的纵声大笑:“还是荔荔有心,会心疼阿爷。”
安王唇边掠起讥笑,洛州食邑归了十娘,十娘现在是兄弟姐妹中最富有的,而他只不过向除妖世家伸了几次手,太子就如此紧逼!
圣人靠在宽阔的椅背上,闭眼享受女儿的头部推拿。
等阿爷眉间的刻纹变得平展,只剩下浅浅的纹路时,赵初荔开始叙说她昨夜遇到妖邪的历险。她添油加醋,一波三折,阿爷被揪住了心神,紧张地等待她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听昆汲宗师的弟子,就是那姓虞的小子说,昨夜兴风作浪,差点把儿掳走的,是一只魅!此物没有本体,非鬼非妖,厉害得很呢!”
圣人冷嘶:“是魅的话,可不好对付!”说完又道,“什么姓虞的小子,人家是虞仆射的孙子,看在宗师的面上,你对他得多添几分礼遇。”
赵初荔从后面搂住阿爷脖子:“可儿觉得,他有一些无礼。”
圣人睁开眼,斜睨:“他哪里无礼了?”
赵初荔哼道:“昨夜他送我回宫,我说了不用,可他却不听,坚持要送,在重玄门外,还与虎卫起了争执,儿看不出他是否用了法术,可是虎卫的杨大郎被他踩着头顶,踢翻在地,摔得可惨了。”
圣人声调微沉:“宗师的弟子万万不会不知礼数,你说实话,为何要为难人家?还说是他非要送你回宫,是你逼着他送的吧?”
赵初荔跺脚发誓:“阿爷觉得儿是那样的人吗?揽霞宫的女官和婢子,哪个受过儿的逼迫?”
圣人笑意变深:“那就是朕的小荔枝太招人喜欢,守白也是在担心你的安危。”
这......赵初荔瞪眼:“阿爷想多了吧!那姓虞的小子到底什么底细,为何宗师会收他为徒?”
圣人看了眼外面,有意拿捏女儿的心思:“怎么还不送点心,这些偷懒的东西!”
赵初荔嗖地跑向门口,打开门,探头唤人:“毕阿翁,点心,快!”
老内侍从不远处钻出来,扬声道:“点心来啦。”说完接过身后小太监手捧的,一盘炸得金黄酥脆的巨胜奴,小跑着送过来。
赵初荔殷勤地端给阿爷,露出求知的渴望,只见阿爷拣起一个巨胜奴,不紧不慢地嚼。
“阿爷喝口茶!”赵初荔又见隙奉承。
圣人喝完茶终于笑了:“守白的事,宗师跟朕说过,他天生命数诡异,在找到办法解命之前,会不断地重生往复,每隔数年便会回到过去,也就是说,你现在遇到的他,是已经活了几世的他。”
赵初荔双目圆睁,难以置信。
“天道世间,总有些事情是解释不清的,宗师这些年,一直在寻找替他解命的办法,此命数太过吊诡,可以视作永生,却又不是真正的永生。”阿爷抚摸她的发髻,神色渐渐发冷,“也可以视作,他永远活不到老。”
赵初荔迎着阿爷寂凉的目光,颖悟道:“所以他不能娶妻生子,不能科举为仕,因为不知道哪天,他就会回到过去,将一切推倒、重来。”
圣人的目光充满了敲打之意:“看来荔荔无需阿爷提醒,已然洞悉真知。他若能娶妻,虞仆射早就替他求娶贵女了,这个命数一日不解,他就只能独自一个人熬。”
赵初荔一激灵,嗔道:“阿爷!儿对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好奇才问的。”
圣人哼了声:“记住你说过的话。”
父女俩安静下来,叠云殿外长风呼烈,赵初荔透过窗纸,看见压满樱花的枝条在风中乱舞,淡绯色的花瓣如鹅雪扬洒,降落在潮湿的地面。这是阿娘最喜欢的花树,阿爷移植了不少在叠云殿旁,只为了她在来的路上,能收获满心欢喜。
风力太大,钻进了殿内,兽金炉上方蕴积的白烟急剧扭动,龙脑香散淡遁逸。
赵初荔走到龙椅前蹲下,轻轻握住了阿爷的手,“阿爷可愿与儿去万琼峰,一起替阿娘做法事?”
圣人闭上眼,深嗅空气中的木质香,再睁开时,脸上多了一层颓败的灰意,透得他面色发青。
“你阿娘冥诞那日,朕已下令阖宫茹素,朕会留在宫中,独自祭奠。”阿爷的声音很倦,似兽金炉上的轻烟,被风一吹就散没了。
阿娘的死,至今仍是阿爷不能触碰的伤,即便已经过了两年,高高在上的君主依旧独自舔舐,无人能够靠近这处伤患,包括他们的女儿。
赵初荔将头枕在阿爷的膝上,阿爷这两年明显瘦了许多,靠上去时能硌到他伶仃的骨骼。
阿爷垂下手,抚摸她华丽冰凉的高髻,徐徐中透着心事沉重。
阿爷对阿娘的死因,到底查到了多少?赵初荔疑虑忡忡。
父女二人靠得很近,却都说不出心里的话。
15. 第 15 章
第十五章
暮色时分,她收到叶眉蛟的传信,信上书:“仵作已查明,苏闻海死于中毒,察渊司想把案子移交给大理寺。”
联想到叶家近期的压力,她立刻明白了赵影棠此举的目的。等大理寺查不下去的时候,只能求助四大除妖世家,他们就有了打向御史台的牌。可这样一来,很多线索不及时掀开,很有可能被掩盖。
赵影棠她是个傻叉。
赵初荔骂了一句,飞快换好男装,出宫去找叶眉蛟商议。
叶眉蛟在重玄门外,抱着剑走来走去,她时而回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的虞守白,眉心刻出几道纹路。
师叔祖不知为何,怀疑殿下是妖邪,居然连烬暗铃都用上了。
师叔祖用师门身份强压,她自然不喜,但他提出家主一事可以替她说话时,她再不喜也必须答应。
当赵初荔出现在宫门的瞬间,叶眉蛟快如离弦之箭,飞过去贴在她的耳边:“殿下,那魅邪实在太过危险,只有把师叔祖请来,才能保证殿下的安危,殿下不会怪我吧?”她眼里含着明显的祈求。
赵初荔看向她身后,那一袭紫衣、眉间含冰、喜怒莫测的男子,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你最好确定,他不会骗你。”她已经了解虞守白的秘密,意有所指地提醒。
虞守白或许已经知道未来叶家家主是谁,叶眉蛟与其百般拉拢,不如直接问他结果,再做打算。
可叶眉蛟唯有苦笑,骗她又能怎样?她也打不过师叔祖啊!
“赵影棠在察渊司吗?”
“她在书院案发现场,等大理寺的人来做交接。”
虎卫随后牵来了笑狮烈,她翻身上马后,叶眉蛟向虞守白一挥手,两人走向栓在远处的马匹,奔向南陌书院。
登石梯时,天光昏暗,往来的书生们有不少拎着灯笼,像碧黑山坳里游动的萤火虫。
赵初荔握住玉符牌,若有所思,玉符牌给这只魅算多少积分?若能除掉,她是否可以躺一年?想着想着,唇边不经意掠起笑意。
虞守白顿觉古怪,斜睨向她,她一激灵,四目对了个无话可说,各自嫌弃地挪开。
叶眉蛟目不斜视,有意无意地加重呼吸,缓解路上可怕的寂静。
很快来到书院正门,叶眉蛟远远地照着一个人影打招呼:“陶晓山?”
那人个头不高、圆脑袋、身穿琵琶黄学子服,很快朝他们走来,拱手行礼:“见过诸位,叶娘子。”
叶眉蛟对他点点头:“多谢你派人送信,这个案子涉及妖邪,大理寺独办不了。”
只听陶晓山道:“叶娘子那天特意留过话,有任何疑虑,都要向您通报,晓山不敢当作耳边风。各位来得也算及时,大理寺的人刚到,赶快进去阻止他们吧,南陌书院里面都是无辜学子,晓山不想再有任何人出事。”
原来叶眉蛟早就在书院留他做了内线,一行人来到斋舍,便见大理寺的一名年轻官员身着青色官服,双手背在身后,从苏闻海的屋子里出来,面色凝重,对察渊司的人紧紧蹙眉,接着不断摇头。
两边发生争执,这名大理寺官员面相很精明,并不愿接下此案。
“掌使有命,下官自当配合,可据下官了解,苏闻海死前曾去过宝璐楼,宝璐楼内有大妖一事,今日已经报到了大理寺,虽是中毒而死,但此案绝不简单,下官做不了主,必须回去上报少卿,再答复掌使是否接下此案。”
赵初荔失笑,真不该高看了赵影棠,更不该小看任何一个朝中官员。
赵影棠艳丽的牡丹面逐渐气急败坏,叶知则站在她身边,对着同行的赵初荔几人,目光很快闪了一下,灯火照出他神色晦暗:“七殿下之命,就算你头上的少卿来了,也不敢违抗,你却在此当众耍滑,真是岂有此理!”
那官员不卑不亢,向赵影棠颔首行礼:“掌使有命,下官立刻从大理寺赶来南陌书院,这耍滑一说,请恕下官不能认下,不接此案的原因,下官已当面作出说明,话也入了掌使的耳,不知是何处不符合情理?还请掌使明示。”
赵初荔隔空鼓掌:“说得好,七姐莫要以权压人,有理说理才好。”
赵影棠一脸恶心地看向她:“赵初荔,你又来裹什么乱?察渊司办案,用得着你多嘴?少拿着鸡毛当令剑。”
大理寺官员见风使舵,立刻向赵初荔行礼:“参见十殿下,多谢殿下仗义执言,下官方才所说,并无违逆上命之意,句句基于事实和案情,还请殿下日后为下官作证。”
赵初荔捕捉到他弯腰时,脸上瞬间浮起的奸笑,忍不住唇角上扬:“反应够快的,你叫什么?”
那官员起身,肃容道:“下官大理寺寺臣曹笑云。”
“好!”她扬声,“本殿答应替你作证。”
“赵初荔!你别得陇望蜀。”赵影棠感受到威胁,声音尖利刺耳。
“刚才七姐说什么?拿着鸡毛当令箭?当初是阿爷让我来书院帮忙看看,七姐这样说可是大不敬?”赵初荔歪着头,笑得温文尔雅。
赵影棠狠狠咬住唇瓣,求助地看向了叶知则。
叶知则的眼底掠过阴霾,他站出来:“荔荔,你七姐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想把该办的差事办好。”
赵初荔移开目光,对曹笑云赞赏地点点头,这样的当众无视,让叶知则有些下不来台。
叶眉蛟上前解围:“阿弟,既然曹大人已经有了答复,你跟七殿下不如等一等,至于这个案子接不接,大理寺少卿自会有个说法。”
叶知则也只得忍住气,把赵影棠拉到旁边商议。
半刻功夫后,赵影棠独自回到众人面前,俨然有了对策,昂首道:“本殿想过了,此案案情复杂,现命大理寺协同察渊司办案,命案部分由大理寺负责调查,但凡牵涉妖邪,就由察渊司出面,大理寺寺臣曹笑云,本殿这样安排,你可有异议?”
曹笑云吓出一身冷汗,七殿下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把大理寺拖下水,好一个协同办案!谁敢跟她抢功?谁又敢让她背锅?
赵初荔微笑不语,打量着曹笑云的反应。
他沉下眸子,心里的算盘拨得噼啪乱响,显示出峰回路转的急才:“回殿下,下官自然不敢有异议,只不过察渊司与大理寺平级,察渊司掌使与大理寺少卿都是从四品,殿下若是用掌使一职向大理寺发号施令,恐怕不符合朝廷的章程,下官不敢贸然答应。若您用的是公主的身份,请恕下官冒犯,敢问一句:两司协同办案的权力,圣人是否提前有话,给过殿下您呢?”
赵初荔就见七姐的脸在夜幕下涨成了猪肝色:“这......自然给了。”
曹笑云目光如锥:“噢?殿下确定圣人有过交待?”
赵影棠恼羞成怒,声音提高:“本殿还能骗你不成?阿爷说过,此案由我全权负责。”
“哪怕协同办案这样的大事?阿爷同意你对大理寺发号施令?”赵初荔温软笑着,把她推往了火架上。
虞守白一脸漠然地离开众人,到斋舍角落的绿畦旁蹲下。
叶眉蛟不解,目光追随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又百无聊赖地转回来看戏。
“我当然确定!赵初荔,你听好了,离我的案子远一点。”赵影棠色厉内荏。
“那好吧。”赵初荔耸耸肩,“只要七姐不怕违逆了阿爷治理朝堂的大计,非要把大理寺拖进来,后果自负。”
曹笑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和察渊司的人展开了交接。
赵影棠见他驯服,暂且松了口气,再看向叶知则时,眼底的心虚是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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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焦灼地走过去,露出委屈之色。
叶知则低声抚慰,给她出主意,疾快的眼风偶尔扫过人群,落在赵初荔身上,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来。
陶晓山从绿畦边走过来,诚恳地邀请众人:“既然事情已经定下,不如诸位坐下聊吧?我让食司准备了一些夜食,多谢诸位为了我们书院的事不辞辛劳。”
“也好,站着说了那么久,就客随主便吧。”叶眉蛟应道,她转身叫了句师叔祖。
虞守白拍拍手站起来,对陶晓山报之一笑,笑意次第落到旁人身上,赵初荔头皮一麻,在与他视线触碰前飞快扭头,错过了他眼底的别有深意。
南陌书院的食司规模很大,是一字排开,背靠山坳,连续规整的五间二层阁楼。
陶晓山把他们带到了一处名为“鹿梦”的西角楼中:“这里是专供书院夫子们使用的,相对会更讲究,各位不必客气,随便坐即可。”
楼中摆满了桌椅,赵初荔还没想好坐哪,就被叶眉蛟拉到了一张圆木桌旁,“你总不好一个人坐嘛。”
虞守白在圆桌后,眉眼冷淡慵常,馎饦端上来,他从竹筒中抽出一双筷子,握在手中掂了掂,紧接着,那双修长带着青筋,犹如一根根玉竹笛的手,递到了赵初荔面前。
赵初荔脑子空白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接到手里。
叶眉蛟也颇感意外,接过他递来的筷子:“多谢师叔祖。“
赵初荔搛起一块嫩笋,心里疙疙瘩瘩的。
“汤汁鲜美,果然不错。”叶眉蛟赞不绝口。
陶晓山穿行在桌椅间,照顾众人,闻言朗声道:“这笋肉馎饦可是我们书院的一绝,所用的笋都是南陌山中所出,脆甜鲜嫩,个头又大,吸收的都是山上的泉水,别处的笋可比不了。”
赵初荔接连吃了几块,确实尝到有些滋味,别具一股清新甜美。
虞守白漫不经心地睇向她,目光意味不明。
赵初荔埋头大吃,鲜切的笋弹性脆口,汤汁奶白浓郁,上面漂着淡绿的调味料,确实很香。
正在大快朵颐时,鹿梦的大门被人推开,一名女学生见众人在此,走进来愣了一下,找到陶晓山,交谈间面露难色。
陶晓山挠挠头,瞥了眼虞守白,他也不知这位贵人为何提出用夜食的要求。
“现在院使的客人正等着,怎么办?师兄你自己去交待吧。”姜琉不快道。
“你先回去请院使稍待,代大娘已经答应了,再做一批笋肉馎饦,我带人送过去就是了嘛。”陶晓山看姜琉的样子,很有些宠着她的意思。
“这里坐着的贵人什么身份,不用我说,纵使院使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陶晓山把她送到门口,连声安抚。
赵初荔听见陶晓山的话,抬头望向门口的姜琉,此女腰若束素,对陶晓山的温言细语,始终蹙着眉,显得十分不怡。
陶晓山目送她远去,才回到食司中,继续招呼众人。
赵初荔喝完最后一口汤,乍一抬头,对上虞守白探究的目光,她别开脸,掏出丝帕擦拭嘴角。
叶知则吃完馎飥,从另一桌走了过来,赵初荔余光瞥到,立刻起身,才迈出一步,忽然感到呼吸艰难不畅。
这死对头的威力越来越大了,她想,得赶紧出去透透气,可没等她动一下,喉咙便奇痒无比,她摸向颈间,登时察觉里面肿起了一块。
她急促吸气,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周围天旋地转,发痒的地方越来越多,两腮、四肢、再到后背......她忍着不去挠,踉跄走向门外。
叶眉蛟感到了不对,紧张地站起来:“殿下怎么了?”
只见赵初荔在喘蹙的间隙瞬间恍然大悟,她颤抖地抬起手,指向对面的虞守白:“你......是你,加害本殿!”
16.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话音未落,她瘫倒在地,叶眉蛟惊得纵身一跃,赶在彻底倒下之前接住了她。
叶知则箭步冲来,脸色十万火急、目疵欲裂,她出事,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一只劲瘦有力的手猛地将他拦住,叶知则清贵的面容勃然变色,等他从怒火中冷静下来,看清楚阻拦之人时,巨大的失落占满了他的胸腔。
叶眉蛟也被虞守白攘到一旁,赵初荔此刻已半仰着头,靠在虞守白怀里。
他取出丸药,捏住她的嘴唇,玉白如笛的指节用力一错,便快速喂进了丸药,再抬起她的下颌,将丸药彻底送服。
他半跪在地,一只手揽着赵初荔,箍住她绵绵晃动的肩头,服药之后,他便低下头观察她的反应,两人鼻尖的距离只剩下咫尺。
叶知则感到一股怒火不受控地冲破桎梏,突破了头顶,燃烧尽他的一切理智:“是你害的她!你还喂她吃了什么?”
他暴戾拔剑,寒亮的剑尖对准虞守白,直刺而来。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愿思考,这一刻除了夺回她,再无别的念头。斩妖剑刺出的那刻,叶知则听见脑中一片轰然碎裂的声音,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尝到了后悔的滋味,比焚焚燃烧的怒火更令人煎熬。
赵初荔气息奄奄,虞守白眉结紧拧,目光依旧专注落在她的脸上,他甚至在叶知则拔剑的瞬间微微下倾,那仅存的咫尺之距消失,他尽可能地贴向她,感受她的呼吸所产生的细微变化——鼻息在加强,药效起作用了。
剑光飞速靠近,虞守白另一只手掐诀,距离他几尺之外的半空中,那破风斩云的一剑立刻凝结成冰,冻成了冰棍,任凭持剑的人如何使力,都岿然不动。
叶知则持剑的手被反震得淌下了鲜血,他呆呆地注视着阖目不醒的赵初荔,下一个瞬间,他用了十几年的斩妖剑,在空中化成了一堆灰白的齑粉,纷扬落地。
众人安静无声,赵影棠的脸覆满阴森死气。
虞守白并未出手,就毁掉了叶知则的剑,力量实在太可怖了。
“阿弟,别冲动,此事兴许有误会,等殿下醒来,分辨清楚之后再说。”叶眉蛟脸上毫无畏惧,却忌惮到了极点,她以为只是打不过,其实根本不用打,师叔祖不动手都能捏死他们。
“荔荔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她亲口说是被他害的。”叶知则声音颤抖。
虞守白终于抬起头,眼里渗着逼人的寒光,让在场众人遽然胆缩,他才出言解释道:“她吃错东西,服药以后正在好转。”
话音落下,无人再敢出言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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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袋沉沉的,陷在鹅毛软枕中,身子暖暖的,被又轻又厚的棉被裹着,意识在虚无里沉浮,每一根头发丝都极度放松。
赵初荔本想动动手指,最后还是舒服得放弃了。她紧闭着眼,每一下呼吸都顺畅无阻,喉咙也没有了异常肿块。
“殿下幼时曾经起过一次风疹,娘娘当时并未将此事外泄,只是暗中排查殿下的衣食住行,知道殿下不能服用蕃荷菜的人,如今更没有几个了,那南陌书院的食司怎么就那么寸,偏偏不慎在殿下的馎饦里撒了蕃荷菜粉!”令月的声音带着很重的鼻腔,显然是担心哭过了。
“今后殿下去哪,我便跟去哪,再也不能让她独自出宫。”荷月下定决心。
赵初荔心想,她才不要,枕头发出窸窣的响声,令月荷月立刻掀帘入内,四只眼睛红肿不堪,直勾勾地瞪着她。
“明天带去万琼峰的东西准备好了吗?”她懒洋洋地眨了下眼。
令月伸手替她掖被角:“昨夜宗师弟子把殿下送回宫后,皇后担心不已,让殿下明日留在宫中休养,还下令各宫嫔妃只要有位份的,都要去万琼峰给宸妃娘娘作法事。”
“母后的心意难能可贵,可我身为人女,不能坐视不理,明日一早,我一定要去万琼峰,给阿娘做法事。”她躺着,目光明亮,又透着一片空荡荡。
令月还欲劝她留在宫中休息,被荷月及时制止,两人退到旁边嘀咕了一会儿,令月才上前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我会用殿下的名义,再调用一队虎卫随行,并向四大世家下令,让他们派出人手,保护殿下。”
赵初荔嫌麻烦:“只是有人故意害我吃错东西,不用如此兴师动众吧?”
令月板起脸:“余御奉说,殿下吃蕃荷菜会引发严重的风疹,甚至有可能丧命!昨天害殿下的人,已经连夜被圣人下狱了,殿下明日若要出门,我等怎能不万般小心!”
“下狱了?”赵初荔兔子似的蹬了起来,杏眼圆睁坐着,“阿爷把虞守白下狱了?”
令月一脸莫名其妙,抬手去触她的眉额,被她偏身躲开,“自然是那做馎饦的人被下狱了,南陌书院食司的婆子,叫做代大娘的,听说院使一早便进宫,向圣人请罪了。”
“错了错了,阿爷抓错人了。”赵初荔推开被子,手忙脚乱地下床,“快更衣,我要去见阿爷,另外派人传话,把那婆子放了。”
令月荷月面面相觑,荷月机敏道:“殿下刚才说虞守白,莫不然是此人害的殿下?”
赵初荔冷哼,虽然记忆中曾起过风疹,但时间相隔实在太久,她压根没有防备,虞守白这厮肯定是知道她有不能吃蕃荷菜的禁忌,才故意用来试她的。
不然他哪来的好心,主动给她拿筷子,一定是趁着拿递的动静,悄悄往她碗里撒了蕃荷菜粉。
“殿下可有证据?”令月知道虞守白的身份非同寻常,“若有,即使肝脑涂地,我们也会陪殿下去圣人面前指证,若没有,殿下绝不可去对圣人说没影的事,圣人不会轻易怪罪虞仆射。”
见她发愣,随即表情变得几分犹豫,令月又冷笑道:“但是不管有无证据,他既然敢加害殿下,我们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荷月也挥拳叫嚣:“把嘉月她们都叫来商量行事,看看怎么治死那姓虞的。”说完她等不及掀开帷帐,跑了出去。
赵初荔坐回床上思量,冷黑的眼珠在眶中来回轮动,渐渐谋定了主意。
令月站在旁边,眉结紧锁,脑中飞快过着念头,接着便微微提起了唇角,笑意深长。
两人碰了碰眼神,荷月便带着嘉月她们,风风火火冲进了帷帐。
临月习过除妖术,左前臂有血社火月印记,她撸起官服袖子,露出赤印,进来就气昂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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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虞守白的,恐怕我独自斗不过!殿下要多找几个帮手,齐心协力拿住他才行。”
赵初荔赞了一声好,话锋急转:“不过叫来多少帮手,也是斗不过他的,除非能封住他的法术。”
临月惊道:“连斗都斗不过他,又岂能封得住他?”
令月发出一声寒笑:“他不敢对皇后和宸妃娘娘不敬。”
赵初荔目露欣赏之色,桂月跟着两眼一亮,钦服道:“殿下,我负责借用皇后的名义下帖子,除了姓虞的,还需要请谁一道上万琼峰?”
嘉月忙里忙外,举手捞高帷帐,挂住了凤首鎏金钩,一簇簇早风透进来,带着雨后的清新。
赵初荔气定神闲,先伸一个大大的懒腰,腰身塌坐着,慢慢思量着报出人名:“叶眉蛟、郑星郑辰必是要去的,祁家就别送帖子了。”
桂月答应下去,走之前赵初荔叫住她:“把书院的婆子放了,多给些银钱压压惊,不可委屈了人家。”
余下的人便继续商议,赵初荔的想法是把人推下悬崖。
荷月冥思苦想:“打又打不过,如何才能把他推下去?若推下去他没死,还得另派熟悉的虎卫下去搜寻,趁机取他性命才好。杨大郎今日并不当值,让桂月等一等,顺便用车载我去趟杨府!”
令月颔首:“你最好亲自去,和杨大郎把细节商议定了。”
荷月就跑出去追桂月了。
赵初荔目光灼灼,两颊泛起兴奋的红,因为思考太快,眼珠在眼眶里瞬动不止,两扇蝶翼般的卷睫圈住诡诈的双眼:“白天人多眼杂,最好天黑再动手,得想个借口把他引出来,让他死得无声无息,抓不住任何把柄才好,尤其得避开皇后的人。”
令月沉声:“这个殿下放心,保证不会牵涉到皇后的人,要神不知鬼不觉,又死无对证,最好是假传消息,虞家不是有位顺仪娘娘也要去万琼峰吗?”
赵初荔眨眨眼:“虞顺仪?她在后宫倒算得上行事低调,用她的名义假传消息,合情合理,虞守白也不会防备太深。”
嘉月收拾好香鸭炉里的灰,用纸包住,又取出一对新的垂香球,挂在鎏金钩上,施施然回首:“虞顺仪的身形跟令月相仿,一应所需衣饰,今日之内便可备好。”
临月眼神一闪:“虞顺仪那里我来想办法,明晚之前让她出点小毛病,免得误了咱们的谋算。”
赵初荔满意点头:“很好,虞顺仪虽然话不多,可虞守白死了,她定会复盘,她的那里也得着人盯紧。对了,等荷月回来,你记得把毁尸灭迹的办法教给她。”
临月挺胸:“殿下放心,我保证师叔祖连根头发也不会留下。”
主仆几个同时阴森一笑。
赵初荔心旷神怡,穿上软舄,走到轩敞的雕花窗边:“昨晚的笋肉馎饦味道鲜美,让人做一碗送来吧。”
嘉月拎着一件蟹青披风跟了过来,搭在她的肩上:“我这就去盯着他们做。”
“你来得及吗?还要准备虞顺仪的衣饰。”令月走过来接手,“我去吧。”
临月最小,见状忙道:“姐姐们陪着殿下,我事少,我去盯着就好。”说完一溜烟跑出了殿外。
17. 第 17 章
第十七章
次日雨停,天还未亮,嫔妃们陆续已到重玄门外上车,等侯皇后登车舆。
虞顺仪为人谨言慎行,一惯不出差池,她是来得最早的一批,和同等级的几个二品妃上了一辆宽大的马车。
车帘被掀起,一盏明亮的琉璃灯挑开昏昧的视线,嘉月递进一盒揽霞宫准备的水晶龙凤膏,目光在各位身上打了个转,笑盈盈道:“这是我们殿下孝敬各位娘娘的一点心意,万望莫要嫌弃。”
虞顺仪和诸位自然颔首道谢,客套几句,嘉月将她的装扮从头到尾记在心里,翩然离去,从提前准备的衣饰中挑出一模一样的,捧给令月,笃定道:“一丝一毫也不会错!”
令月接过去,心里并不怀疑,嫔妃所用的一切皆出自尚衣局,且按照位份各自有例,虞顺仪其人又从不出挑,不会有别出心裁的打扮。
她掀起车帘,遥望向铁灰天色中,那座雄伺后宫的坤仪殿,巨大的酸涩涌上喉咙。
几名内侍从殿里出来,朝着重玄门方向小跑,后续女官和宫婢紧跟着鱼贯而出。
重重锦绣朱华围裹中,慕朝华牵着赵初荔,似感情至深的一对亲母女,徐徐而来。
慕朝华目含悲戚,嘴角下沉,众人不苟言笑。
赵初荔身穿天水青的小衫襦裙,低挽素髻,亦步亦趋。
令月飞快将头扭回,深吸口气,口吻愈加郑重:“下车迎驾吧。”
揽霞宫的人心中滋味各异,各宫嫔妃也纷纷从车中下来,向皇后行礼,虎卫们金甲披身,铮铮护卫在皇后的车舆四周。
赵初荔陪皇后坐了一段路,才移换到她自己的翟车上。
令月扶她靠坐好,一抬眸便看见她满脸泪水,心脏遽然被捏紧。
荷月几人面露惊慌,只有令月很快不动声色,甚至还露出了轻松得体的笑容,只是声音哑得厉害:“两年了,若娘娘泉下有知,殿下一切平安无虞,定会感到心安的。”
赵初荔紧紧闭上眼,好像一个字也听不见。
翟车在行进中有节律地摇晃,嘉月用蘸湿的香绵轻轻按在她的脸上,馥郁的百花香涌在鼻端,她眼皮动了动:“别上太多粉,不然阿娘会吓到的。”
车内噗嗤发笑,嘉月的手又快又稳,找准翟车颠簸的节奏,很快给她上了一层轻薄均匀的底妆,又用提前调好的颜色膏子,在眉心处勾描出一朵天水青的樱花。
肌底的白融合了脂粉,这朵青樱愈发显出她眼仁中的冷,墨霜似的眸子像两粒透着青光的黑珍珠,一颦一蹙间,衬得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似乎都蕴着一层珠层的辉。
“可以了。”嘉月端详道,随后举起一轮十二生肖铜镜,“殿下满意吗?”
赵初荔仔细看向镜中,翟车缓缓停下,临月撩开了车帘,五彩油润的天光泼进来,她眼中瞬间印入无数朵绚丽的樱。
“殿下,万琼峰到了。”
将士的甲衣摩擦出声,杨大郎大大咧咧的嗓门收敛着,透出比平时更多的小心谨慎。
这是双方约定的一种提醒。
荷月不会对他多说,他也决不会多问,他只需要主动揽下搜寻的任务即可,其余的哪怕他猜到了,也只会闷在心底,直到死的那日。
赵初荔最后走下马车,对杨大郎不复往日言笑的亲热劲,而是示以警告的一眼——本殿可以保你升官加勋,也可以让你万劫不复。
杨大郎垂下眼神,安静侍立在她身侧。
赵初荔走向皇后的车舆,脸上的表情逐渐生动,及至慕朝华跟前时,她又变成了最孝顺听话的女儿。
“剩下的山路,我扶着母后走。”
晴光大盛,半山腰上,万琼峰顶遥遥可及,慕朝华眯眼眺望山顶,将手搭在她的胳膊上。
上百名法师和除妖师在山门外久侯多时,皇后携众嫔妃一到,法师们纷纷合十行礼。
赵初荔扫向人群中的虞守白等人。
叶眉蛟表情淡淡地冲她颔首,郑星郑辰穿着一样粉蓝色的襕袍,眉眼亮晶晶的带着笑意,虞守白似乎有心事,冷眼打量她时,像篦子慢慢地刮过她的肌肤毛孔。
赵初荔心里一嗤。
须发雪白的天竺法师鸠摩炎上前道:“法事从午后开始,请皇后娘娘和众人先去休息。”
慕朝华颔首应允,令众人自去休息处等待,午后再到法堂。
赵初荔来到分给她的院子,叶眉蛟和郑星郑辰不久后也跟进来了。
“殿下!”郑星郑辰小跑到她面前,气喘吁吁,“这次我们全程保护殿下的安危,一步也不离开殿下。”
赵初荔笑了:“有那么多除妖师在,不会有妖邪敢来的,皇后娘娘也是小心为上,你们就当来玩的好了。”
郑辰明显很失落:“殿下不打算带着我们?”
赵初荔大笑:“当然要带着你们了,只是到了晚上,你们得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休息。”
叶眉蛟抱着手走过来,上下打量她:“殿下的身子无碍了?”
赵初荔见她身上有一股难以磨灭的丧气,也猜到几分原因,她轻点点头:“无碍了,不如先坐下来用点心?”
几人坐在树下的石桌旁,叶眉蛟眼下青黑,默不作声地吃着水晶龙凤膏。
赵初荔问郑家兄弟有什么新法器,郑辰温声软言,向她讲解他的新宠,叫做“霹雳凉凉小神蚁”的。
“只要一只,就能拉动合叶扇,且能永动不知疲倦,除非贴上符咒让它停下。暑热将至,有了我的霹雳凉凉小神蚁,就能凉快一整季。”郑辰眉飞色舞。
郑星嘘他:“合叶扇还没炼好,牛就先吹出去了,若下个月还炼不出来,殿下面前,羞不死你。”
赵初荔一听,没有多大兴趣,屋里放几座冰山就凉了嘛,还专门炼法器扇扇子做什么。
郑星看出了她所想,耐心解释道:“殿下,除妖师多数用不起冰山,且酷暑烈日四处除妖,环境恶劣恐非殿下能想,这霹雳凉凉小神蚁练法简单,除妖师们容易掌握,炼好以后,一人只需随身携带一只,在暑季便能减轻很多苦楚。”
原来如此,赵初荔的目光重新充满了欣赏。
郑辰翘起兰花指,从袖中摸出一个圆形外框的三叶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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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贴着符纸,笑道:“还有些小毛病没完善,不过可以先给殿下展示。”
赵初荔瞪眼,这不就是便携式随身小风扇嘛!
郑辰指点她看扇叶上的蚂蚁:“主要就靠它!”说完揭掉符纸,那只不动的蚂蚁忽然爬了起来,利索地钻进扇叶轴心,扇叶果然飞速旋转!清爽舒适的风阵阵袭来,赵初荔惊喜地拿到手里把玩。
“贴上符纸,霹雳凉凉小神蚁就会爬出来。”郑辰离得很近,几乎是靠着她,赵初荔也没有不自然的感觉,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极为热闹。
虞守白走进来,看见唇红齿白的瘦弱少年依偎在她肩头,微微皱了下眉心。
“师叔祖。”三名徒孙向他行礼。
虞守白颔首,来到石桌前,目光深长地探向赵初荔,对她的怀疑和确定在心中来回拉锯。
“来了?”赵初荔似乎忘了那晚的事情,甚至还含笑命人上茶。
虞守白依言坐下,低头饮茶,并未询问皇后命他上山的原因。
一时间,赵初荔找不到合适的话迷惑他,为免露陷,便和郑辰凑近嘀咕,只把耳朵竖向他的那边。
叶眉蛟笑容难看,也不打算出言缓颊。
那夜他还未出手,便粉碎了叶知则的斩妖剑,可见得宗师本人亲传,与几经转手之后学来的本事,有着天壤之别。
叶家祖父是宗师首徒,但自阿爷起,便未得宗师亲传,这位师叔祖真是受上天眷顾,无论她怎么努力追赶,比起他来,也有霄壤之别。
叶眉蛟心里似压着一整湖冰凉的水,酸沉沉的,难受、憋屈到了极致。
最后是郑星咳嗽一声,站起来向师祖祖请教炼制法器的问题。
虞守白不吝指教,将他所问答得很详细,场面总算不太过冷清。
这时,一名眼生的宫婢来到院门处张望,令月沉眸走过去,宫婢躬身向她行礼:“姐姐,我是虞顺仪身边的人,顺仪娘娘有话想要带给虞公子,奴婢请姐姐通融,进去说句话就出来。”
令月应了,回头示意虞守白的方向:“去吧,别误了顺仪娘娘的事。”
宫婢谢过,伸颈向里张望后,双手叠放在身前,趋近石桌前的虞守白。
“公子,顺仪娘娘有话。”宫婢脆声道。
虞守白站起来,行至旁侧,听宫婢低声细禀后,凝神点了点头。
赵初荔一面和郑辰玩笑,一面漫不经心地扫向他。
宫婢说完,退到院门处,与令月擦肩而过,极轻地碰过眼神之后,便匆匆离去了。
虞守白没有再回去坐下,而是开口告辞:“殿下若有吩咐,请人知会一声即可,稍后法事即将开始,就不在此打扰了。”
赵初荔笑意加深:“母后思虑周全,非要各位上山护佑本殿平安,万琼峰风景秀美,不少地方值得一看,各自随心即可。”
虞守白走后,令月向赵初荔投来提示的一瞥,两人交换过眼神,顿时生出了瓮中捉鳖的兴奋感。
今日酉时,法事结束,众人会去用斋饭,这时候无声无息地杀一个人,是最合适不过了。
18. 第 18 章
第十八章
两年前阿娘离世,她失去了最稳固的靠山,陷入真正的孤立无援,生存的压力逼迫她做出了一个重大的谋断:豢养私兵。
天家无情,各方势力隐晦盘织,她必须生长出自己的力量和羽翼,这把磨练了两年的利刃,正好用来试血,挥出的第一剑,便献给她穿越以来遇到的最大的威胁。
建于高台的万琼峰法堂,山风呼啸,经幡烈扬。
高遏的殿堂内,鸠摩炎带领上百名法师和除妖师打坐在地,宏大空灵的颂经声在每个角落震旋回响,如朔风穿林,清越不绝。
除妖师与法师师出同源,西传入朝后,分化成两派,除妖师到了一定等级,财富和地位并不亚于朝廷官员,而法师则相对清贫。
慕朝华带领众人跪坐在蒲团上,低头诵读经书,赵初荔跪在宸妃灵位前,在心中默默向阿娘诉说祈愿。
一愿阿娘在天上安宁,她会查明当年的真相。
阿娘平日虽劳心,却养尊处优,年过三旬便早逝不符合常理,她心中始终存疑,看得出阿爷亦是如此,只是帝王心门难叩,阿爷不会将背后的事情告诉她。
二愿早日除尽天下妖邪,将除妖师化为士农工商,永远不再听见系统的声音。
三愿令影初战告捷,不负她所望。
赵初荔阖目低头,天水青的领缘压在脂玉的后颈,沉坠的素髻盘如一团绿云,云腰处簪着一支铁木簪。簪头刻成半月形,弧度卷翘,从背后看,似一轮黑月卧于团云,尖利危险的簪尾藏在了云中,不露端倪。
经咒声透出法堂,传递至四野,遁入山林空茫,直至日头偏西。
临月和诸宫人在诵经间隙,轮流给后宫嫔妃们递水润口,她亲自将加了料的茶水奉给了虞顺仪。
法事做到一半时,虞顺仪跪坐在人群中,忽然浑身一滞,眼前的事物颠倒交替,她赶紧撑住身形,狠狠掐了把手心,坚持诵经。
临月站在法堂的角落里,发沉的目光轻瞟过她,微微一笑。
-
灰白的断崖边,万丈危岩叠出了一座白凤台。
“白凤台”三个字,是当今御笔亲书,刻在台亭横眉,亭翼左右有两株从崖隙生长出的梧桐,苍高枝繁,将亭子拱卫其中。
令月已换好虞顺仪的衣饰,等候在此。
橘红的夕影下,梧桐树华盖般的树冠丛中,枝叶疾急颤坠,一对鸾鸟飞跃其间,绚烂的尾羽飞快闪过,惊艳尚在眼底,鸾鸟便钻进了树冠更深处。
沿着树干往下,低于亭基地面,密密麻麻爬满了几十名蒙面黑衣人,人人矫揉若猿,悍利如狼,无声无息地附立在树干、崖缝和石壁上。
暮色渐深,令月弯腰点亮摆在地上的风灯,暖黄的橘光向四周晕开,已经接近约定的时辰。
忽然间,令影发出一声清悦的鸾啸,身轻如羽地攀进了树冠中,蒙面黑布之上,露出一双深琥珀色的瑰丽双眼。
这是计划有变的警告提醒。
令月背朝来人,身形微微一颤,从袖中脱出一个发射毒针的木匣子,稳稳攥在手里。
她耳尖耸动,越来越感到不安,有人在靠近,但这脚步声不对!
鸟啸声变调,所有蒙面人绷紧身子,在倏尔发出尖利的啸声时,纷纷纵跃至崖岸,犹如道道铁刺,插在白凤台上。
天光瞬间寂灭,无边无际的黑暗取代了白日。从路的转折处走出两个人。
似笑非笑的虞守白,驱使着脸比锅底还黑的赵初荔,正在步步向前。
令月迅速转身,见此情形,脸上血色骤然消失,她按住木匣发射开关,极度警戒。
一刻钟前,赵初荔在斋堂遇见虞守白,一句话也没敢多讲,就怕打草惊蛇。结果这厮彬彬有礼地从皇后眼皮子底下,请她单独过去说几句话。
她竖起防备,表示不愿意,可慕朝华对虞守白和蔼得就像见了亲儿子,不仅催促她去交际,还对她眨眼。
赵初荔硬着头皮跟他走,来到无人处,一道禁语咒让她从嗓子眼里发出噗的一下,喉咙再也出不了声。
她不动,冷黑的眼仁飞快颤转,思考着眼前的形势。
虞守白笑了,他倾身缓缓靠近,声音凉凉:“你的眼神比起当年变得太多,你不是十殿下。”
“可你食用蕃荷菜之后还是会起风疹,说明你使用的还是十殿下的本体,你到底是什么来路?能挡住烬暗铃力?”
他伸手向玉符牌,“难道就凭此物?”
赵初荔悠悠沉下眼眸,等他自己找死,玉符牌毫不客气,立刻神威大展,一下子给他电麻了。
虞守白浑身失去知觉几秒才恢复。
遂咬牙又施一咒,她便如同一具牵线木偶,不由自主地听他口令往前走,他不显不扬,脸上却含着鄙夷的耻笑。
令影握拳的手骤然捏紧,他在树上悄无声息地伏低了身子,犹如一架凶猛的黑鸢,随时能一飞击空,直袭目标。
“殿下!”令月疾步跑出亭子,双目淬火奔迎到了几丈外,被虞守白手势制止停下。
“大胆狂徒,竟敢挟持殿下,圣人若知晓,即便你再有宗师和虞仆射求情,也定不会轻绕!”令月色厉内荏,尾音在发抖。
赵初荔对她动了动眼珠子,令月大惊失色:“你给殿下施了什么邪术?”
虞守白撮唇发出一声轻嘘,赵初荔立刻四肢僵直,往前走去,来到令月面前时,已经气得额角青筋突起。
令月一把扶住她:“殿下?”
赵初荔想摇头,却使不动自己的脖子,只能用眼神摇了摇,眼珠子再拐到虞守白的方向,狠狠呼气。
令月哀恳惊呼时,一只手迅速按下了木匣发射,毒针根根破空,纷纷扑向了虞守白。
只见他立即跃身躲避,淬毒发荧的针头一根也没沾上他的衣角。
令月一声令下,立在崖岸的几十名黑衣人便拔地而起,亮出寒亮的兵刃,同时刺向虞守白。
令月背起赵初荔,避进亭中。
虞守白被几十名高手围歼,这些人招招毙命,攻击密无间隙,一波扑杀被击退,下一波立刻接踵而至,让他根本来不及用法术。
赵初荔趴在令月背上,眼珠子滴溜转,对私兵们的表现非常满意,而令影至今甚至尚未现身,她得意地扬起了嘴角,一切胜负未定。
黑天黑崖,重重树冠遮住了令影的身形,崖顶夜风呼啸,即便是虞守白也未能发现,他隐在最深最密处,浑身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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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蓄起,双眼如流动的琥珀,只需等待时机,将敌人一剑封喉。
虞守白将私兵的包围圈逼近了亭子,这群凶悍的黑衣人丝毫不惧生死,哪怕悬在危崖边隙,依旧全力搏杀,奋不顾身冲他而来。
这位十殿下,私底下竟然还养着这样一群人,他在打斗时分神看了一眼亭中的赵初荔。
只见她一脸哑巴得意,明显是想笑又笑不出来,青色樱花落在她莹白如珠的脸上,在皎皎眉心盖了一记伞萼微波的印。
其中一人见机,立刻从地上反扑直起,长剑破空出声,刺向他的咽喉。
虞守白遽然侧后仰倒,距离剑锋只差毫厘,接着他身后的两人便以迅雷之势齐出,双剑直刺向他的背心。
等待结果他性命的赵初荔立即变得紧张,她眼仁放大,在昏黄夜影中似猫眼变幻,但很快又万分失落地收缩,恢复正常大小。
虞守白腾空踅身,自上而下挫伤了那两人的全力一剑,两人鲜血喷涌,受伤退后,又有新的一波黑衣人补位攻杀。
赵初荔身穿天青色的薄裙衫,心中热血沸腾,恨不得令影随时现身,刺出神来一剑,让虞守白当场毙命。
可不知不觉中,她越来越感到身上寒浸浸的。
她全身受控,嗓子被封,被令月从身上扶下来,也只能直挺挺地站在亭中观战。
令月冻得发抖,一边替她搓着手,一边恨道:“这鬼地方怎么越来越冷,姓虞的是不是又使坏了!”
赵初荔想苦笑却笑不出,直勾勾地望着亭外大战,受伤的私兵越来越多,一股急躁感油然而生,令影再等下去就没机会了!
就在她冷得牙齿开始打锯之时,从树冠上悄无声息地扑下一人,如顺势携风的大鸢,瞄准被围攻进退不得的虞守白,奉送上雷霆万钧的一剑!
虞守白正觉周围异常阴冷,心中起疑,又被几名黑衣人久攻不下,难得泛起了愠怒,忽然黑暗中一具电光剑影扑面而来,他被不期然的袭击激得一凛,应接不暇中,只能集中全副精力对付此人,生生忍受了背后的一剑。
虞守白右后肩炸开的血花,染红了赵初荔冷黑的眼,愉悦感瞬间上升,她眼瞳大亮,像看到了极致的烟花,激动而惊喜。
下一刻,就变作了惊恐。
令影这一击势如破竹,哪怕是绝世高手陷入此境地,也无力阻挡,可虞守白不仅是绝世高手,还是宗师亲传的弟子。
他拼着受伤,也要保住性命,快速结束这场以一敌多的战斗。
令影的第一剑剑势最为强悍,虞守白负伤赤手相搏,不仅化解了剑势,还在他发动第二剑之际,掠身进了亭子,直朝赵初荔抓来。
眼看敌人身披血衣,魔爪凌厉向她而来,赵初荔在心里砍了他一万次,也只能站着不动,令月扑身相救,被他一记掀倒,令影如鹞子般追至亭中,紧随其发肤之后,剑尖拼命往前一送。
可虞守白已经抓住了赵初荔的肩头,为避这一剑,他带着她飞身跃出了亭外,亭外是万丈深崖。
令月浑身一震,发出了惊惧的尖叫:“殿下!”
令影瞬息愣住,下一瞬便准备跃下危崖,令月从身后一把抓住了他,嗓子惊恐发颤:“你有没有听见琵琶的声音?”
19.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身体落空坠向崖底时,虞守白松了一口气。
耳边呼厉的风声夹杂着琵琶的呜咽,他死死抓着赵初荔,施咒降低速度,急剧的坠落渐变平缓。
突然间,一股强大的魅气趁虚而入,扑天卷地向二人发动了攻击,虞守白一面降速,一面抵抗魅气的入侵,琵琶声愈发清晰,声音凄厉峥鸣,不知还有多久才到崖底,纵使他法力深厚,此时此刻也感到了危机。
他源源不断地消耗法力,而魅气来势汹汹,几乎以碾压之势,强行入侵他的七脉,极难弹压,右肩传来撕裂的剧痛,无孔不入的魅气立刻集中到此处,锥刺般地钻了进去。
他抓着赵初荔不敢大意,只能忍着巨大的痛楚,用法力抵御,魅气老奸巨猾,专门朝着薄弱处激烈猛攻。
遇到难得一见的劲敌,虞守白显得面色凝重,他将赵初荔抓紧面向自己,手臂环扣腰际,以防她掉下去,忽而被她胸前大炽的金光闪了下眼,他不敢泄力,箍住她的腰肢,却见魅气也被金光驱赶,使得琵琶声虚弱了不少。
虞守白趁机降落到崖底,怀里的赵初荔已经面无人色,两眼呆滞地瞪着他。
他松开手,环伺四周,却没发现她有离开他怀里的动作,自己依旧强烈地感受着她急促无序的心跳。
他收回视线,只见赵初荔贴靠在他身前,像案板上待宰的鸭子,一动不动,虞守白才想起自己曾对她施咒,马上解开了她的禁锢。
“啊!!!!!!!”
赵初荔的尖叫声响彻崖谷。
虞守白眉间迅速冷凝,挥手一抬,又用法咒封住了她的嗓子,只准许她活动。
赵初荔气得发抖,胸前的玉符牌神威大展,符文游动,照亮了整座崖谷。
金光照得魅气无处遁形,琵琶声也变得幽咽凝涩,细微飘渺,钻入深林密涧中,却缭绕着不愿意离去。
虞守白生出疑虑,按照常理,这只魅哪怕功力再深,也不会自找麻烦,专挑强敌下手,可今夜为何它会出现在此攻击他们?
右肩中剑后出血不止,虞守白迅速原地打坐,服药运功,恢复伤势。
赵初荔能动以后,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慢慢将手伸进怀中,悲凉之际还怀着一丝窃喜,刚才她毫不费力,在远离虞守白之前,解下了他腰上的黑莲花铃。
那晚在杨府,看叶眉蛟的反应,这玩意应该是个宝贝吧,她把它系在了里衫侧面的缠带上。
冷黑的眸来回转动,心里徘徊着一个念头——是否要在此刻除掉虞守白?玉符牌力量有限,那只魅等到了机会,必会对她不利,可若现在放过他,又觉得太可惜!
一只手缓慢摸向了头上的铁木簪,还未来得及拔下,虞守白已经处理好了伤情,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走向她。
她扶了扶簪子,放下手,冲他无声地一笑。
“那只魅还在附近,你的玉牌能抗多久?”虞守白停在两步之外。
赵初荔指指自己的嗓子,又指指他,来回比划。
“你说,我能看懂。”虞守白冷冷打断她的动作。
赵初荔手僵住,没想到他油盐不进,只好摆摆手,又摊开向两侧,表示她也不知道。
虞守白露出讥诮之色,诈她:“单打独斗我倒是不怕,只是它冲着殿下来的,若不幸保不住殿下,还请殿下莫怪。”
赵初荔心里咯噔一下,冲她来的?
她赶紧用口型说:“玉符牌撑不了多久,赶紧想办法送我上去,我若死了,阿爷不会放过虞家。”上次对付翻雪奴,玉符牌省着劲,约莫支撑了两个时辰,这次的敌人更厉害,只怕撑的时间更短。
虞守白蹙眉,看向周围的地形,露出了难色。
这是一处断裂的谷底,抬头可见他们掉下来的悬崖,远距数百丈的对面是漆黑绵延的山势,空气里有湿凉的味道,应该有河流经过。
“走吧,沿着河,看能不能走出谷底。”他说完,辨耳悉听,朝着东面走去。
赵初荔惴惴不安地跟上,心里暗自琢磨,若他发现黑铃不见,就咬定是掉下悬崖的时候自己掉的,总之抵死不认就是了。
虞守白恍不知情,那只魅始终跟在附近,没有舍得离开,不知到底意欲何为。
赵初荔也意识到了,玉符牌一直发光,说明还有东西跟着,在这万重深的深山谷底,若符力耗尽之前还是走不出去,后果只怕是不堪设想。
浑身窜起一阵狂栗,她还没用过那个好看的小黑铃,也不知道它能不能救命。
她连忙小跑几步,与虞守白并排,有一搭没一搭地偷偷扫视他。
只见他后肩的伤口已经不再出血,行走时动作也很连贯,没有受伤后的滞塞感,表情更无痛苦之色,看来是无碍了。
今日是她设局暗算,结果反被牵连,如若虞守白不惜一切报复,那她的小命还能不能留住,这也是个问题。
赵初荔谋定思断后,对他愈发充满了敬重和善,乖怯的笑容挂在嘴边,甚至看得出微微的讨好之意。
她体力很好,走了一个时辰也不叫苦,反倒是虞守白多看了她几眼:“需要停下来休息吗?”
赵初荔头摇得像拨浪鼓。
笑话!她敢停吗?那只魅和他都充满了危险,不尽早走出谷底,她的小命就是个未知数。
她笑容恬淡,用口型道:“赶快走吧,不用休息。”
该死的系统音不是时候地响起:“符力将在一刻钟内耗尽,一刻钟之后,系统暂时关闭。”
赵初荔后背冒出冷汗:“你关了我怎么办?”
系统:“把黑铃还给虞守白,那只魅抵挡不住他的烬暗铃力。”
赵初荔一哆嗦:“已经偷了的东西,还怎么还?再说他警惕性那么强,还得回去吗?”
系统哧笑:“若烬暗铃力收服那只魅,三万积分够你扣很久的,想躺平的话,就看你表现了。”
系统说着,金色符光随即黯淡了一层,虞守白敏锐地斜下视线,目光充满了琢磨,又很快挪开。
赵初荔心里直发毛,无声可怜道:“玉符牌的灵力不够了,你是宗师弟子,赶快想想办法,到底现在该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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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耳边传来了河水流淌的声音,地上的泥土也比崖底的潮湿得多,出现了一些光滑的卵石,她分心说话时,脚底一滑,张开手扑棱着倒向前去,她平时平衡力上佳,可以依靠核心力量稳住身形,但这时脑中忽然灵光一现,索性放松核心,将身子倒向了虞守白。
虞守白眉心深深一拧,充满了嫌弃,但总算没让她倒在地上,还是接住了她,赵初荔飞快扯下藏在里衫的黑铃,大力朝他扑过去,特意遮住了他向下的视线范围。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赵初荔还极有心机地抬起另一只手,假意扶住他的右肩借力,手指探进刺破的衣裳后,她微微愣住,为什么那么光滑?怎么可能没有伤口!
虞守白斜斜低头,睨向她摸自己肩膀的爪子,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哧笑:“殿下很好奇?是还想要脱下来看看吗?”说完表情变得阴冷,赵初荔睁着眼装着傻,下面那只手天真无邪地在他腰上摸了一把。
“你的伤不要紧吧?”她锁住他的目光,饱含担忧。
千万别发现。
赵初荔自己站稳后,余光落在他的腰际,满意地舒出了一口气。
玉符牌剩余的光只能照亮一点点脚下的地,昏暗的视线中,虞守白脸上忽然闪过一缕怔思。
心中奇怪至极,她怎么能毫无阻碍地摘取黑铃?
从她在崖底的小动作开始,虞守白便没吭声,到现在她不知为何又主动返还,虞守白心里的谜团始终未解。
黑铃认主,除了他,谁也不能随意亵玩,烬暗铃力无人能够抵挡。可她却像探囊取物般,摘下来,还藏在身上,居然一点也没受伤。
虞守白发现,她的例外不止一处。坯子还是原来的坯子,但里面的芯子却换成不一样的了,按照常理,十殿下的本体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腐坏,她却并不受此限制。
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来,她绝对不是当年的十殿下。当年那个小女孩的眼神是软的,而她的眼神里,藏着冷寒的锋刃。
当年的小女孩看向叶知则的时候,眼里除他以外没有旁人,是羞涩、又忍不住不看的专注。
而她好几次跟叶知则过招,都无法掩饰发自内心的漠然。
琵琶声开始自暗中变近,玉符牌再无预警,符力耗尽之后,最后蕴在胸前的一团光亮也熄灭了。
令人窒息的黑暗让赵初荔猛地变得紧张,她有意识地向虞守白靠近,甚至悄悄地牵住了他的衣角。
虞守白停下来,挥出一记颤金符,符文张弛游动之处,周围的萤火便窸窣燃亮,野火暗绿,焰心很短,在夜风中跳动起来一闪一闪的。
“虞守白,你听见了吗?”她挪步到他身前,那自然的表情好像对他有多信任似的。
虞守白表面虽不屑再计较,心里却暗讽她厚黑。
“听见了,那只魅等的就是现在。”说完,他侧退几步,快速远离她的周围。
两把无鼓自鸣的琵琶环绕彩带,漂浮在空中,乐声劲疾,挟裹着劲风,飞速向赵初荔而来。
赵初荔惊恐大作,幽暗瞳仁里,倒映着虞守白冷烈的谑笑。
20.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琵琶围着赵初荔旋转,无数彩带在空中漫舞,犹如眼花缭乱的音符,她站在圆心,求助地望向虞守白,嗓子一声也发不出。
一根绯带飘至胸前,试探着轻轻扫在玉符牌上,立刻响起呲的一声,绯带燃烧起来,瞬间竟成了一团黑灰!
这把琵琶的梨形乐箱发出痛苦凄厉的嘶鸣,另一把琵琶迅速收拢狂舞的彩带,一条条团绕琴身,乐声也不再肆无忌惮,而变得小心翼翼。
原来那只魅想要的是玉符牌。
赵初荔和虞守白同时看向对方,心思各异地一闪。
赵初荔对他指着自己嗓子,表情痛苦哀恳,哪怕要我死,总得给我解开吧?
虞守白无动于衷,既不解咒,也无半点救她的意思,反而闲闲负手道:“你究竟是什么来路?抢夺玉符牌意欲何为?”
赵初荔一脸惊愕,心中已然怒极,他居然还有心思和那只魅邪交谈?
受伤的琵琶很快用彩带包好了自己,一层层裹得像个五彩粽子,它先呜呜呜哭了几声后,才用年轻女人的音色道:“玉符牌能测出妖气,我抢它自然是为妖界除害了,你可真笨!”
那说话声绵绵袅袅,虽是人语,却带着曲调,诡异十足,听得赵初荔心里寒浸浸的直发毛。
虞守白负手而立,颤金符飞舞在他附近,绿暗萤火映在他的脸上,神思莫测。
“你还当真是侠义之辈,哪怕冒险也要为妖界除害,恐怕这话连你自己都不信吧?”
那把率先裹成粽子的琵琶在空中呼地转身,原本对着赵初荔的琴头倒过来对准了他,道:“莫要多管闲事,我知你法术高深,可此地也只有你独自一人,真要打起来,未必就是你赢,最好隔岸观火,大家两不相干的好!”
这声音沙哑低沉,俨然是名男子,同样也是抑扬顿挫,阴森怪调的。
虞守白的耳尖微微一动,笑了笑道:“甚好,我也没想管过要插手此事,不过你似乎没有办法取下玉符牌,除非——”
赵初荔凝睇向他,泪珠扑簌簌往下掉,仿佛他再说一句,就能用眼泪淹死他。
那粗哑的男声响起:“除非把她的头拧下来,玉符牌挂不住,就会自己掉了,这话真对我的胃口,只可惜你是除妖师,与我天生为敌,不然的话,我们应该可以做朋友。”
赵初荔的眼泪流得像河水,她心里越狠,表面越显得脆弱,听完这话,整个人已是梨花带雨天昏地暗。
虞守白腰际的黑铃隐隐震动,他佯作未觉,直至此刻也未与妖邪翻脸,反倒纵声大笑道:“有趣有趣,竟敢放言与除妖师为友,你对自己倒是很有自信,既然如此,阁下是否应当告知来路?”
那女声咿咿呀呀笑了起来:“我本应异气而生,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世间异气万般,阁下应的是何异气?”
“自然是——咯咯咯,你猜?”魅邪狡猾无比,怎肯上当自爆来路。
赵初荔飞快思考,翻雪奴和黄鼬害死的人都面带笑容,琵琶女靠声色动人,是欢笑场中高手,南陌书院是读书人聚集之处,也是阿爷口中全天下最虚伪之处,魅邪频频与这些相关,肯定能从中吸取用来修炼的异气,她快速眨动双眼,频繁向虞守白输送眼波。
虞守白狭眸,对她笑意不明,继续答魅邪的话:“我猜你并非是想为妖界除害,而是想利用玉符牌,修炼成邪神。”
魅邪安静了一息,才用男声略加无奈地道:“算你厉害,猜到了又怎样,你不知我的来路,更不知道我的秘密,哈哈哈哈,废话少说,今晚我一定要拿到玉符牌!”
说完,紧紧缠在琴身上的彩带纷扬撒开,在空中张牙舞爪,摆动扭曲,从四面八方遏向赵初荔的脖子,缠绕在她颈间用力。
赵初荔被恐惧扼住,拼命用手撕扯彩带,只听这时疾雨声簌簌作响,无数画着符文的箭镞破风而来,直射向两把作乱害人的琵琶,陆续刺穿木制琴身,箭镞带着法力,狠狠将其大卸八块,缠绕赵初荔的彩带一沾到箭镞符文,那股巨大的劲力立刻崩溃,变成轻柔的软纱,像围脖一样堆叠在她颈间。
“殿下!”郑星郑辰背着箱箧,从模糊的夜空中跳下来,像两只水蓝色的蜻蜓,停驻在赵初荔身边。
郑辰声音发哽,手忙脚乱地替她揭开身上的彩带:“殿下没事吧?”
赵初荔哭着摇头,无声道:“你们终于来了。”
郑辰一愣,转身看向师叔祖,面露恳求的疑惑。
虞守白视而不见:“你们再不赶来,我就得亲自出手了。”
赵初荔伏在郑辰瘦薄的肩头呜咽,郑星也发现她被施了禁语咒,心中讶异却不好问出口,只好轻轻拍着她哄。
虞守白看她一眼,幸好没给她解咒,不然现在岂不是又要听她哭?
郑星嘴唇嗫嚅:“师叔祖,殿下她受了惊吓,不如......”
虞守白看向他们身后,两人所背箱箧其实是白天所说那霹雳凉凉小神蚁,只不过合叶扇被临时放大了数倍。
“这是你们刚炼的法器吧?”虞守白眼中带了欣赏,能够根据紧急情况快速反应,做成实用的法器,这两个小孩确实天份很高。
郑星点头,恳求道:“师叔祖,求师叔祖替殿下解咒。”
赵初荔从郑辰肩上抬起头,眼泪鼻涕交织在一起,眼神凄楚,可怜到了极致。
郑辰细声安慰:“殿下不哭不哭,叶姐姐已经带人从另一边河谷绕过来了,天亮之前定能赶到,妖邪已经被打退了,没事的殿下。”
虞守白叹息,利锥似的目光反复落在她身上,最后轻轻扬手,赵初荔立刻感到喉咙一松,哭出了声。
她转过头,再也不想看到虞守白的臭脸。
“那只魅邪还在附近,别放松警惕。”虞守白向二人交待。
郑星点点头,从背后解下箱箧,取出箭囊,将剩余的符箭装进发射的弩匣之中。
“你们两个小鬼,竟敢毁我的如意灵琵琶。”魅邪没多久便重返,声音气急败坏,像从破风箱里透出来的,嘶厉尖刻。
听在耳里,像被竹篾刮过了心头肉,让人难以抹平那股深度的不适。
赵初荔从郑辰肩膀上抬起头,擦干眼泪,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郑辰听完大受鼓舞,双目焕发出熠熠神采,扬声回话道:“我师叔祖在此,魅邪再敢放肆,烬暗铃力定叫你有来无回!”
郑星也助威道:“你若不信大可现身,烬暗铃乃昆汲宗师所炼,数百年间收了不少你这样的邪门妖物,不怕舍命的话,就让你开开眼界。”
“呵呵呵呵,成妖不易,成魅更是难上加难,要不是有那么多机缘相助,我岂能诞生于世间?那烬暗铃力再厉害,也得让他先使出来,看一看到底是不是唬人的。”
声音难听得紧,赵初荔浑身的肉都酸倒了,她嘀嘀咕咕对郑辰说了一堆话,郑辰讶然地捂住了嘴巴,偷偷看了眼虞守白。
师叔祖他为何要害殿下?宗师他老人家绝不会同意他这样做的啊!
可纵使魅邪如此说,师叔祖也未使用黑铃对付它,难道师叔祖真的想借刀杀人?
他吓出一身虚汗,不由得用自己护在赵初荔身前,打算奋不顾命也要保住她。
郑星轻叱一声,手托箭匣,对准声音的方向用力按下去,一阵箭雨带着符光洒落,魅邪无声无息,不知是否遭受重挫。
这次双生子带足了装备,发射完毕之后,郑星立刻补装符箭,等待下次。
“它还在吗?”郑辰拿不准,问道。
郑星心里没底,只好望向师叔祖,虞守白抬起下颌,朝不远处水声潺潺的河流轻轻一点。
赵初荔凉气倒嘶。
只见黑暗中,阴晦如墨的河道中央,遽然漂浮起了一名布衣荆裙的妇人,随着浪头沉浮摆动。
附近暗莹绿动,虞守白挥袖施咒,顿时连河面上也变得绿芒高炽,那具妇人的平躺躯体渐渐倾斜,开始诡异地脱离河面,最后直挺挺地悬站在了河中央。
妇人惨白的面庞莹绿忽闪,口角衔血,她翻出眼皮露出死鱼眼白,脸上随即呈现毛森骨立的笑容。
双生子齐声惊呼:“萧茵娘!”
“是那天宝璐楼的酒博士,难道她死后成邪了?”赵初荔不明其理,望着那妇人,说话时有些磕齿。
妇人发出幽涩的悲呜声,传到众人耳中,似乎被寒冷的河风灌了一头,瞬间凉到脚底。
“她死前沾染了魅气,即便死后,也会因此受魅邪的召唤,不管尸体如何处理,魂魄始终是魅邪的傀儡,可供它随时驱使。”虞守白解释。
赵初荔夹在双生子中间,想哭。
萧茵娘缓缓抬头,声音如她脚下的河水,高高低低起伏:“小殿下,我已经死了,都是因为你,你那天不去宝璐楼,我便不会死,快把玉符牌给我,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跟着你。”
赵初荔压下恐惧:“你染上魅气,本就活不长,害你的是魅邪,跟我有什么关系?”
萧茵娘呼哧出气:“不是魅邪害的我,是官府害的我,我是心甘情愿做魅妖的傀儡,替我儿报仇,你别再狡辩了,无论如何你也是公主,你阿爷的官府害了人,由你来还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众人互望后,赵初荔表面镇定道:“你把话说清楚,官府是怎么害的你?若所言属实,我定会给你个公道!”
“公道?”萧茵娘鬼哭凄凄,“我这样的人也敢要公道?小殿下,别诓我了,赶快把玉符牌交出来,否则我便夜夜缠着你,让你生不如死,何必呢?玉符牌对你来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它能给我梦寐以求的一切,或者你告诉我,你从哪里得来的玉符牌?”
虞守白的表情变得意味深长。
郑星举起箭匣欲瞄准萧茵娘,被他冷冷一眼扫来,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赵初荔喉咙吞咽,道:“是我阿娘给我的,我绝不可能把它送人,何况你也不是人,郑星,射她!”
嗖嗖!箭镞破风,射向江心。
萧茵娘大怒,身形忽高忽低,腾挪辗转,躲避符箭,人的身体要比如意灵琵琶灵活得多,萧茵娘只有两次没躲过,让箭镞擦过了皮肉,发出痛苦的嘶吼,却并不足以斩灭她。
待箭雨完毕之后,萧茵娘从河面高高拔起,悬在半空中,瞪着一双死白无仁的眼,咻地一下直刺向河岸,落足在地面,接着她一步一步走向赵初荔。
郑星忙着补装符箭,郑辰用辟金藤系住她的手腕,再展开双手,牢牢将她护在身后,两人不知师叔祖到底为何袖手旁观,也不敢轻易开口求助。
“萧茵娘,若再敢往前,我定能射中你,届时魂飞魄散,无法转世为人,可别怪我!”郑星大声嘶喊。
萧茵娘停下脚步,僵硬地扭头向虞守白:“你,会不会出手?”
赵初荔将心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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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子眼,着急之下冲虞守白喊道:“宗师测出的大劫,绝不是我,我可以皇族血脉起誓,若你还是怀疑,尽可以想办法检验,我确实是阿爷的女儿,当年我突发风疹,你不是还来揽霞宫看过我吗?”
河水声汩汩,在静谧的暗夜显得十分汹涌。
虞守白听完她的话,脸色生变:“就算你不是十殿下,我也不会让魅邪有机会练成邪神,萧茵娘,不想魂灭世间的话,赶快速速后退,玉符牌绝不可能让你拿到手!”
妇人表情僵惨,摇了摇头:“给我,把玉符牌给我,求求你们了,我还要去地府,和我的儿子团聚,求求你给我!”
“不好,她自己是控制不了的,魅邪下了命令,她就是魂飞魄散也要完成。”郑星道。
“萧茵娘,你儿子的魂魄去了地府?他是怎么死的?”赵初荔出言拖延,心里一顿急鼓,叶眉蛟什么时候才能带人来!
妇人表情一缓,可怖的眼白甚至渗出了一些柔情,惨笑着回忆道:“是啊,阿炳在地府,和他的弟弟妹妹们,在等我团聚,阿炳他知书明理,南陌书院的夫子说他一定能考中功名——呃!”
萧茵娘骤然封唇,阴恻恻地拐了音调:“把玉符牌给我。”
她向前一步,俨然不再理会魂飞魄散的威胁。
“退后!”郑星紧握箭匣的手心满是湿冷的汗水,“萧茵娘,不要再往前了!”
妇人猛地高抬双手,神情扭曲充满诱哄:“小殿下,你不给我的话,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快给我,给我!给我!”
紧跟着她脚下一动,郑星不再犹豫,瞄准她的躯干先射出一支符箭,待她狂啸着拔地而起时,再一气呵成将所有符箭射向她行动之处。
箭镞命中数根,即刻符光大炽,游动交织在萧茵娘身上。
“阿炳!阿炳!我的阿炳!”萧茵娘瘆人的嘶吼声响彻耳际,扭动成可怕的模样融化,渐渐便只剩下水声静缓,那悲哭的哀鸣彻底消散在黑暗中。
“又是南陌书院。”赵初荔怔仲回想,“那里到底藏着些什么秘密?”
“刚才萧茵娘明明就快说出什么了,一定是魅邪在控制她,让她闭嘴。”郑辰指出道。
“也许跟魅邪的来处有关?”赵初荔灵机一闪,“等今夜过去后,我们一起去书院查探,这只魅邪今夜已经连续失败,它还会不会再来?”
虞守白看她一眼,没说话。
郑星苦着小脸:“魅邪喜好明确,看上的东西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即使今晚不来,以后应该还会再来的。”
赵初荔心一沉,但也忍不住庆幸道:“今晚不来就好,我的心都快吓出来了。”
虞守白侧身挥袖,颤金符欻地飞出去,绿芒照亮河道对岸的远处,有一撮人马的轮廓渐行渐近,马蹄声踩在流水声中,也愈加响亮。
“叶姐姐来了!”郑辰高兴大喊,冲着来人的方向挥手,手指端还用法力,在他们几人的头顶点亮了一簇暗绿的光。
赵初荔左右观察,担心他们怎么过河,正皱眉不展时,叶眉蛟已经挥出溶金剑,河道顿时金光大作,河水自动分作两旁,中间留出一条路,向两边汹涌叠高。
叶眉蛟一行如神兵降临,迅速驾马通过河道,临风奔驰来到了她面前。
她兔起鹘落翻身下马,眉目肃然,大步流星走到赵初荔面前,打量着她。
“殿下没事就好,皇后已经急得晕过去了。”她极度绷紧的肩膀松懈下来。
“殿下,殿下!”令月从杨大郎的身后扑出来,她泣泪交织,双唇发白,身上还是虞顺仪那身衣裳,来到面前迫不及待抓住赵初荔的手重重一握,用眼神传递出安全的示意。
事发之后,她兵分两路,自己去找皇后和叶眉蛟求援,另一面命令影清扫现场的痕迹,带着所有人平安撤离。
至于这身衣裳,她没有隐瞒,说出了部分真相。
皇后知道的只有赵初荔命她捉弄虞守白,然而计划被虞守白识破,赵初荔恼羞成怒,失脚和虞守白掉下了白凤台。
主仆默契十足,令月一个眼神,赵初荔眉间皱起的青樱即刻熨平舒展,她对令月点点头:“别担心,我没受伤,母后她怎么样?”
令月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皇后娘娘听到消息,当时就站不稳了,幸好身边有御奉伺候,想来是不会有大碍的。”
只要自己还有命在,慕朝华手中就多一根拽住阿爷的绳子,赵初荔淡淡一笑,滋味复杂地道:“母后无碍便好。”
杨大郎在人群中目光飘忽,闪烁地扫过虞守白,赵初荔眼神用力与他一碰,然后转身向叶眉蛟道:“今晚我们被魅邪攻击,你快去看看,那东西还在不在?”
叶眉蛟心中存疑,暂且压下没问出口,带着手下到周围查看。
没过多久,她回来复命:“魅邪不在附近。”
赵初荔彻底松开了身体里紧绷的弦,瘫靠在令月身上。
有人抱来枯枝,点燃了火堆,熊熊焰火燃烧了天空,散发出温暖的热量,赵初荔被扶坐在毡毯上,僵冷的手脚慢慢开始回血,她哭过的眼眶还带着一抹红,然而视线却跟河里的石头一样冰凉,不动声色地落在河边的人影上。
河边,虞守白背对众人,负手独立,不知在想些什么。
草根碎石被踩压的声音很小,细细碎碎地向他靠近。
虞守白浑然不动,哪怕他已经感受到了一股僻冷的杀意。
21.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虞守白听见身后质疑的声音:“烬暗铃力可让天下邪魔归于寂灭,师叔祖为何宁肯用在殿下身上,也不愿用在魅邪身上?”
叶眉蛟走上前,与他并排而立,目光防备戒持:“还请师叔祖解答。”
虞守白看出她眼里的固执,缓缓开口道:“前一阵妖邪害人无数,苏闻海之死又牵涉出迷雾重重,难道你不想查清其中的牵缠?这背后有什么人在搅动风云,光靠对付魅邪就能查明案情条缕?不见得吧?魅邪必须除掉,但与之勾结的人也要找出来,才算是真正为民除害。”
叶眉蛟松了口气,语气放缓:“就算如此,您也不能视殿下的安危如同儿戏,师叔祖得宗师亲传,应该知道他老人家对皇室一向尊重,如今御史台那群人日日在找世家的麻烦,您可知光是一个叶家,就承担了多少来自朝堂的压力?师叔祖出身高贵,自然无需沾染世间俗尘,可数万名除妖师还要靠着这碗饭养家糊口,此时若再得罪皇室,便等于是火上浇油,还请师叔祖体谅我们的不易。”
说完,她向后一瞥,见郑星正从身后慢慢靠近,脸上是一片紧张赤诚。
“师叔祖,这几年殿下靠着玉符牌的提示,帮忙解决了不少妖邪,那日在宝璐楼,殿下的玉符牌也护住了阿弟,我相信不管殿下有什么秘密,但她与妖邪绝对是对立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还请师叔祖释怀对殿下的疑虑吧。”
郑星声音发颤,说完他忐忑地望着虞守白。
叶眉蛟也赞同:“殿下身为皇族,即使有些地方与常人有异,也可以理解,我们对付猫妖时,那猫妖甚至靠吸皇族的血来增涨功力,成为半魔,可见皇族中人血脉不同,再说那日在杨府,烬暗铃力对殿下丝毫不起作用,难道不是最有力的证明,证明她不是妖邪吗?”
虞守白却将心一沉,烬暗铃不仅制服不了她,反倒被她制服了,难道这也是凭借皇族血脉能做到的?
可此事漫无头绪,不是想查就能查清,虞守白暂且不与他们争执,点了点头:“你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今日之事如何发生的,想必你们都已知晓,此事错不在我,只要十殿下不再主动挑衅,我亦不会无事生非。”
叶眉蛟和郑星对视一眼,恭身退离了河岸,回到火堆旁陪伴赵初荔。
“南陌书院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是我们还未发现的,苏闻海的死只是露出来的一角,萧茵娘的儿子也在南陌书院求学,叫甚名谁,是何时出的事,这些都得查清楚。”赵初荔徐徐分析道。
“那个叫陶晓山的书生人还不错,回去后不要惊动院使,先把他找来了解情况,还有安待宾和厉孺子,他们是否认识萧茵娘的儿子,这些都要问。”
叶眉蛟用一截树枝拨弄底下烧烬的柴火:“回去以后我们去一趟书院吧,凡是认识苏闻海和萧茵娘儿子的人,都要找来问话才行,还有......”她抬起头,眸中倒映着跳动的火焰,“殿下以后要多加小心,魅邪还会再来抢玉符牌。”
郑辰一脸担忧:“大明宫有宗师亲设的苍生大天符阵,足以镇妖辟邪,魅邪再厉害也进不去,我回去整理一些厉害的法器送给殿下,殿下记得随身携带,即便有人被魅邪驱使,殿下也足以应付,若是出宫,记得提前派人知会我们,由我们贴身保护殿下。”
赵初荔拍拍他白皙的手背:“放心,大明宫戒备森严,虎卫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我带着一口麻倒山大王,足以对付意外的发生,不用再额外给我法器了。”
她顿了顿,眼珠子一滑:“倒是你们今晚飞下悬崖所用的螺旋扇,很像我印象中的一个东西,等哪天有空,咱们就背着它,一起跳崖!”
双生子愕了一下,才纠结地挠头说好。
郑星看向叶眉蛟,眼神用力示意,刚才师叔祖承诺不会主动挑事,也得殿下配合才行啊,若殿下还是拿师叔祖开刀......
叶眉蛟只好出声:“殿下,师叔祖之前对您有所误会,现在一切都解释清楚了,以后他不会再疑心,还请殿下知晓,不必过于防备。”
她见令月一身宫妃装扮,也颇感头疼,说是不必过于防备,实则是求她莫要再招惹虞守白。
赵初荔眨眨眼:“那好吧。”
嘴上说说而已,她在心里想,虞守白那个人,必定比魅邪还难打发,更何况他还见过令影。
不过他若想要短暂的和平,双方倒是可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她披着令月带来的云绒披风,不让任何人跟随,起身走向了河岸边。
有人从河里捞来了鱼,刮剖干净用细枝穿好,架在柴火上烤,不久后虞守白和赵初荔也从河边回来,跟众人围坐在一起,鲜甜的鱼肉吃到嘴里,赢得阵阵称赞声,气氛充满了宁馨欢笑。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
回到万琼峰后,赵初荔自是有一番落泪的话同皇后讲,慕朝华虽责怪她捉弄虞守白,但更怕她出事,只在嘴上轻斥两句,不痛不痒地放过了。
回到宫中,慕朝华还亲自送她回揽霞宫,如慈母般布置妥当,再三叮嘱交待之后,方才离去。
令月她们打了败仗,丧眉耷眼站在寝殿,士气低迷。
赵初荔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换身衣裳,我要出门。”
“殿下这是要去哪?”荷月心急道,“折腾了一宿,不如歇息够了,等明日再出门吧?”
嘉月她们也纷纷劝说,一个个红着眼,声音发哽。
赵初荔朝令月丢个眼色,令月便老母鸡赶小鸡似的,把她们都打发了出去,自己默默帮她穿戴。
“令影那里,我得去一趟。”赵初荔压低声音。
“第一次任务便失败,我看他还有何颜面张狂?殿下定要好好敲打他!”令月恨铁不成钢,又担心她的安危,“我随殿下一道出宫。”
赵初荔拗不过,主仆二人换好衣裳,去往宫门。
宫中之人出入大明宫,一般都走最近的重玄门,今日赵初荔特意避开,走了左银台门,不曾想未及宫门口,便遇到太子带着安王和赵影棠,一起送林太傅出宫。
赵初荔咯噔一下,只好乖乖上前,拱手问安:“见过太傅。”
林太傅老来精瘦,捋着几根稀薄的胡须,颔首笑道:“小殿下又要溜出去宫去玩?”
一旁的赵影棠立刻怪声答道:“太傅有所不知,十娘如今,是我们兄妹里面日子过得最兴旺的。”
赵初荔不屑理她,对太傅噙着讨好的笑,眼珠调向了太子阿兄。
适才在叠云殿,太子刚打赢漂亮一仗,借太傅的支持清除了阿爷的犹豫,御史台对除妖世家的监察不仅要继续,还会更深一层。
蔚蓝天际里,巍峨屹立的宫门下,他神采飞扬,眉梢眼角暗藏着春风,故意板下了脸:“荔荔,还不老实回太傅的话,穿成这样是又打算去何处胡闹?”
赵影棠一听这包庇的口气,立刻牵起讥讽的唇角,瞥向旁边一脸郁沉的安王。
赵初荔委屈道:“昨夜在万琼峰和叶娘子说好的,要去查魅邪的事,我一夜没睡呢,阿兄你看我眼下,是不是都乌青了?”
太子仔细端详:“查魅邪也不在一时一刻,做事情不必操之过急。”
林太傅快刀斩断:“小殿下为民除害,这份心意实在是难得,赶快去吧,老夫也不在此耽搁了,太子请留步,安王、七殿下,有劳几位相送。”说完他眼疾手快地止住太子,另有所指地微微颔首后,转身走向了宫门。
赵家兄妹连忙敛身拜别:“恭送太傅。”
安王抬起头,看向赵初荔的眼神意味复杂:“皇妹为调查魅邪一案,当真是不辞辛劳。”
安王讥讽她争权,她也不生气,反对他浅笑道:“三兄为了朝政,也是一样不辞辛劳。”
大家都姓赵,就许你搅动风云,还给太子阿兄掣肘?赵初荔不卑不亢地回敬之后,站到了太子身边,界限分明。
安王虽也眉目隽秀,却常因心思太重,笑起来显得有些刻寡:“没办法,三兄不如别人得天独厚,只能一步一步,任劳任怨。”
赵初荔哼了一声:“那我要向三兄学习,也好让太子阿兄少操些心。”
“好啦,不是要去查案吗?有事多和七娘商量,不可自己擅作主张。”太子一把拉起她的胳膊,送她走出左银台门。
赵影棠在身后气得脸白:“三兄,你说她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要我把驸马还给她,她才不跟我抢?”
安王给她添堵:“那你舍得还吗?”说完白眼一翻,扬长而去。
赵影棠握拳的指节捏紧发白,心里想这魅邪案最好尽快了结,以免被赵初荔找到机会,在察渊司里插一脚,分她的权。
宫门外,虎卫们纷纷向太子行跪拜礼,太子笑答免礼后,快步追上赵初荔,脸色阴沉下来。
“说实话,到底去哪?”
令月见势不对,早已远远退到一旁。
见阿兄黑了脸,赵初荔有些心虚,但她不能实话实说,便举目四顾,佯装疲惫道:“去查案啊,叶娘子等不及,我有什么办法,阿兄以为我要去哪?”
太子素来仁静的脸上多出几分严厉,语调也加重了:“昨夜发生那么大的事,你还想瞒我?打量你阿兄好骗是吗?”
赵初荔眯起眼,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在心中盘算阿兄到底知道了多少。
太子戳在她脑门上:“你以为瞒得过谁?敢对虞守白动手,他怎么你了你非要除掉他?”
赵初荔立即紧张起来,私兵的事暴露了吗?令影当时就清扫了痕迹,阿兄是怎么知道她下手的?
接着太子叹了一声:“杨大郎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被你蛊惑得命都不要了!荔荔,我可告诉你,这件事可大可小,虞守白若真追究起来,阿爷定会重罚,就连阿兄也不能拂虞家的脸面!”
说完,赵初荔的心也放下了大半,她故意做出不后悔状:“杨大郎绝对不敢说出口,虞守白也没有证据,证明我要害他!”
太子目光深长,看向令月的方向:“若非如此,阿兄也容不下杨大郎。”
赵初荔吓了一跳,忙侧身挡住他的视线:“太傅今日进宫,是阿兄请来的吧?”
太子先警告她一眼,才松懈了目光,告诉她:“安王这些年与除妖世家走得太近,原本这次没打算动他的,可御史台一查账,他就自乱阵脚,实在是不中用。”
阿兄言止于此,不再深入,赵初荔历来通透,自然知道过不了多久三兄便要倒霉,笑容一下子就变深了。
“小狐狸!七娘那里你别太过分,她舅父苏竑节度剑南,地位非同一般,阿爷有打算把陇右也交给他,苏家始终是她的靠山,若你胆敢擅自动手,吃了闷亏,阿兄可不会管你!”太子敲了敲她的头,又心疼道,“早去早回,眼袋都青到下巴了。”
“知道啦,阿兄回去吧,快去多陪陪阿爷!”赵初荔向令月招招手,两人很快就跑得远远的了。
太子并未返回叠云殿,而是走向了太液池,沿着柳岸负手踱步,将朝堂政事,倾轧争斗的束缚暂时从身上解开,一心看湖光水色,云岫黛山。
不久,一名虎卫将领独自走到他身侧禀报,看情形俨然是心腹,太子听后,眉端立即萦绕起了一缕愁疑,目光也渐渐锐利起来。
“坤仪宫有任何动静,都要立刻来报。”太子的声音自平静中透着寒漠,“别让那些脏东西牵涉到荔荔,她的力量还不够强,在她足以自保之前,你的负担会重一些,若你遇到难处,本宫自会施以援手。”
虎卫将领肃容应是,然后安静地退下。
太子独自久立在湖边,心绪搅动如粼粼水纹,在湖面上层荡不绝。
“听祖父说,太子殿下有事召在下?”
一道富有磁性的嗓音传来,截回了万千思绪,青年御史林沼禾在近旁向他微笑行礼,这位林太傅的长孙,身姿端方如竹,笑容湛朗如阳,早已不复当年争抢金弓的顽劣模样。
太子面上的愁色一扫而光,笑容里自然带了亲热,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先骂了句臭小子。
林沼禾一本正经的表情终于泄出了狡捷,他回头看了看,四处无人,肩膀才放松下来:“殿下等了很久吧?吴大人看得紧,我这个时候从御史台跑出来,弄得跟做贼差不多,绕了好一大圈。”
“无妨。”太子摆摆手,递出自己的丝帕,像疼爱弟弟的兄长一样,“先擦擦汗。”
林沼禾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往脸上抹,边抹边道:“殿下还是想问鉴镜司的进度吧?今日您不传召,我也预备晚上去一趟东宫的。”
“先不说这个。”太子截断了他的话。
“噢?”林沼禾有些意外,把擦过汗的帕子随手掖到了袖筒里,“殿下还有别的事要我去办?”
太子蔼蔼一笑:“你的朋友,虞守白,本宫想见他一面。”
林沼禾瞪大眼,不再像个装模作样的职场老油条,倒是露出了少年般的欣喜:“阿嗣?他不是跟随宗师出游了吗?难道他回永安了?”
太子点点头:“这件事你能办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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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沼禾昂首看他:“殿下明知故问,阿嗣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过您得先告诉我,找阿嗣所为何事,我也好向他传话。”
太子对这些拥趸他的弟弟们一向宽纵,自然也将缘由坦然相告:“荔荔最近与他有些误会,我不想他们之间再起冲突,想亲自代荔荔赔几句话。”
林沼禾惊了:“阿嗣跟十殿下的误会到底有多大,能让殿下出面代赔不是?”
太子露出苦笑:“这个问题本宫也想问问阿嗣,不管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还是冰释前嫌为好,你速去传话,本宫今晚就要见他。”
私兵的事,他一定要替荔荔压下,这一点,必须得让虞守白尽快明白,以免他为了反击捅出篓子。
林沼禾挠挠头:“那么急,我这就去虞家找他。”
太子挥挥手:“赶紧去吧,本宫今晚在东宫等你们。”
林沼禾嬉笑退下,没走几步又恢复了一惯正气凛然的模样。
这些年来,太子殿下就像自家阿兄,帮助他们这群小郎君读书、入仕,在朝堂上处处鼎立支持,用他的宽和温仁,将心换心,而他们对殿下除了亲热,也敬如父兄,甚至比起家中父兄,更多了一层惺惺相惜。
林沼禾果然在虞家逮到了阿嗣,一番慷慨激动之后,他将太子的话意传到,此时已是夜幕初上,两人当即驱马并行,穿越两街灯火,无数玉楼笙歌,来到了夜色下的东宫。
在林沼禾心里,东宫灯火便如同人间明月,有太子殿下在,总有守助相望的一片天在罩着他。
“阿嗣,殿下在里面等我们。”林沼禾下了马,眉眼满怀欣悦。
一队披甲持戈的东宫卫戍守在甬道,走进去之后,虞守白微微仰头,昂视近处规格不凡的殿门,在辉煌的宫城与热闹的坊肆之间,这闹中取静的一片清幽,是何其的高不可攀。
垂首站在台阶上的长史闻声侧首,噙笑迎上前来:“殿下命我在此恭候二位,请随我来。”
林沼禾笑容随意:“有劳。”
走进高耸森严的东宫正门,越往里走,灯火越如晴昼,黑夜沦落成黯淡的背景,恢弘与神秘展现在眼前,权力秩序井然分明,不时出现东宫卫巡逻的身影。
长史在前躬身引领,林沼禾熟门熟路,照常与他谈笑风生。
虞守白久不居永安,第一次来东宫,心中自有所感所怀,那便是东宫羽翼颇丰,即便圣人另有三子,且那三王再有盘算,恐也难以能撼动其地位。
走过几座煌煌如日的宫苑之后,他们拐进了一条宽阔的石径,灯火数量显而易见地减少,夜色在此变得浓稠了一些,四周花坞柳池,处处枝摆影摇,名花夜露,幽暗中水声潺潺,洗得人心爽洁。
前方出现了一座规模不大的院落,简雅有韵,灯火可亲,像是普通人家的屋宇,长史还未出声,林沼禾就驾熟就轻,向他解释道:“太子私底下崇尚简朴,为人不拘小节,常在此处与我们畅饮清谈,你以后常来东宫就知道了。”
长史附和:“殿下正在里面翘首以盼,二位快请吧。”
虞守白很快笑了下,走进院子,他有意将视线低垂,却不期然地发现院内毫无遮挡,身着便服的太子便坐在一把普通的竹椅上,身旁摆着一张卷足小案,案上放着一个莹洁玉润的葵口盏,笑着站了起来,依旧还是他印象中,在太液池畔的亭子里,那位笑容温厚,不计较冒犯的贵人。
他正欲施大礼,林沼禾却带着他大步流星走到太子近前,行了一个简单的礼,太子满面纵容的笑意。
虞守白心中纳罕,如此行事,毫无半点架子,不知这位天皇贵胄是不失赤子之心,还是太过深谙人性。
寒暄过后,太子招呼他们坐下,林沼禾自然地说起了鉴镜司的话题,太子也不急,啜着茶认真听了,偶尔点评几句,还不时询问虞守白的意见,气氛很快宁洽。
林沼禾见差不多了,便端茶起身,走到远侧一簇芍药花圃前,驻足观赏。
太子便将眼神调向虞守白,甚至还露出了抱歉之色:“今晚还有一事。”
虞守白知道正戏来了,瞬间正襟危坐:“殿下请讲。”
太子的笑容顿了顿,语气沉肃下来:“听说昨夜阿嗣在万琼峰遇险,这件事跟荔荔有关。”
虞守白立刻确定了来之前的猜测,太子专门召见,是为了给十殿下善后的。
私兵罪同谋反,太子不可能不知其中危险,但他依然选择如此,那位十殿下还真是有位好兄长。
“回殿下,确有此事。”他答得坦然。
太子不再继续,而是用有所期待的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虞守白不慌不忙,从容以对,直到太子眼中冒出星点冷意,他才站起身来,行君臣之礼:“是在下学艺不精,连累十殿下坠落白凤台,昨夜虽是十殿下有意捉弄,才生出了事端,但请太子殿下放心,十殿下不会因此受到半点追累。”
赵初荔在河边与他达成的默契,他随时可以推翻,但太子的警告,他不能视之儿戏。来自储君的压迫,即使是宗师和祖父,也无法等闲应对。
太子眼中一闪,恢复如常,亲手将他搀起:“都是荔荔不懂事,本宫代她向阿嗣赔罪。今后若遇任何事情,阿嗣尽管向本宫开口。”
虞守白岂敢受他的赔罪,这般静水流深,不知底下有何渊测的储君,眼神只是稍动一动,便摆足了威势,他也只能接受这份不平等的交易。
“殿下亲自垂询,阿嗣知道轻重。”
太子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荔荔只是娇养太过,偶尔有些小脾气,倒也不算顽劣,其实她的性子很软,宸妃娘娘走后,无人替她打算,本宫身为兄长,自然要多庇护她一些。”
虞守白谦恭道:“殿下同气连枝,慈爱之心实属天下万民之福。”
他还能说什么呢?说赵初荔是当世异数,是来路不明的邪物?如此太子只怕是今晚送他出了门,便会立即下令,让他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这天下除了圣人,谁也没有与太子硬杠的实力,虞守白平常受尽尊崇,却也明白什么时候该低头识相。
林沼禾估摸着时机回来,见两人皆面色释然,便吵着要饮酒,太子豪迈地让人抬了一坛二十年的琼腴露来,林沼禾大呼过瘾。
虞守白与宗师修行多年,早已滴酒不沾,太子也不计较,命人给他另上了一壶果子饮,自己陪林沼禾痛快举杯。
夜凉露重时分,两人才从东宫出来,虞守白把尽兴的林沼禾送回府后,自己才回府补眠,一夜无话。
22.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叠云殿灯火通明。
赵初荔和赵影棠跪在厚软的氍毹毯上,各自脸青面黑。
圣人、皇后并排坐着,不苟言笑,苏贵妃华冠丽服,左脸带着红痕,讪讪地陪坐在一旁,束手无策。
“七娘,快向你阿爷认错,保证以后不再跟妹妹吵架了。”苏贵妃一说话,娇嫩的脸上便蹙起几条皱纹。
“苏贵妃,七娘她动手打了十娘。”皇后警告地看她一眼。
赵初荔抬起头,露出额角一块磕破的油皮,红红的涂了药膏,熏得她的眼睛也凉丝丝的。
“十娘也踹了我,我现在身上还疼呢,阿爷,是她先对我下黑手的。”赵影棠仗着阿爷素日偏疼女儿,冲着皇后叫嚷起来。
苏贵妃眼角一抽,看着皇后发青的脸色,头疼得炸开。
“亲姐妹,说什么下黑手!你们是仇人吗?”皇后用力拍在扶手上,“叶家那混账呢?他搅弄得阖宫不宁,自己却跑了?”
赵初荔不语,垂眼望着地毯上的如意吉祥纹,心里竟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悠哉感觉。
她踹了两脚呢!
思绪回到今日傍晚,敲打完令影,她和令月低调回宫。
揽霞宫外,夕光一片玄紫,笼罩得人心柔和,紫色的夕阳缓缓沉下,漫天飘荡着神秘的黑霞。
叶知则等候在他过去常来的翘角亭里,身上的襕袍料子是月白色红鲤逐浪的织金云锦,细革镶玉带束腰,衬得身形如玉竹般挺俊,暮光下的他面若谪仙,清贵风流到了极致。
叶知则目不转睛地望着赵初荔,眼底无数波澜往复涌动。
赵初荔恍惚了一瞬,铺天盖地的记忆涌进脑海,幻显幻灭。如果是当年的小娘子,会因为此刻的晚霞,而选择原谅他吧。
那一霎虽有些动容,可她清楚地知道,那个心里眼里都只装着叶知则的小娘子,已经不在了。
叶知则走向她时,两眼泛着赤红,似乎是在强颜欢笑:“你回来了。”
他的笑容并不完整,而是带着裂痕,他自然而然,用发凉的手握住她的,“荔荔。”再轻轻用力,欲把她揽进怀里。
赵初荔一顿,架起右手抵抗他的亲近,与他对视的眼中写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叶知则没有松开:“荔荔,我只是想和你一起看今天的晚霞,别推开我好吗?”
赵初荔心中无名火起。
可她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伪装,笑容温和清凉:“姐夫,我已经不喜欢看晚霞了。”
她欲抽身后退,却被他紧紧握住手腕,只好叹了口气:“七娘知道你私下来揽霞宫,一定会不高兴的。”
“荔荔,我想好了。”叶知则如此执拗己见,也是邪门,“我不会做七娘的驸马。”
赵初荔耐着烦躁,企图先抽出手:“此事与我无关,姐夫怎么想的实在不必告诉我,阿爷已经下旨,叶伯伯也对你寄予厚望,这件事并非姐夫能作主的,还望姐夫三思。”
叶知则听得心中呕血,加重了手中力道,令她挣脱不得。
“荔荔,我绝不会跟七娘成婚,因为我是一定要得到你的,那么多年,我在心里惦记的人只有你一个,难道你敢说自己没感觉吗?”
赵初荔浑身一凛,想起在百花宴游船上他突然用强,后脊梁瞬间就寒了,她四顾望去,只见令月退避在附近的角落里,正朝她张望。
于是叶知则说:“荔荔,你觉得我能这里对你做什么?令月若是过来,我绝不对她客气。”
赵初荔只好远远地摇头,示意令月莫轻举妄动。
叶知则松了口气,开始用他自以为的情真意切,倾诉着他的衷肠。
赵初荔只想尽快打发他离开,她悄悄摸出装着一口麻倒山大王的竹筒,正慢慢打开瓶盖时,赵影棠带人来了。
赵影棠穿着察渊司的官服,应是从衙门里直接赶来的,她走到翘角亭外,看见两人手持着手,顿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哪里还有为官的架势,俨然已化身为了市井泼妇,眼里迸出的狠毒便足以把人刺穿。
“赵初荔,你要不要脸,还快不放手?”
赵初荔百口莫辩,只要不盲,都能看出是叶知则攥着她的手不放。
“姐夫,你是不是想把事情闹大,阿爷知道了怎么办?”她拼命甩开他。
叶知则正中下怀,当着气势汹汹的赵影棠,说话声铿锵掷地:“那样也好,我正要向圣人请罪,抗旨退婚一事,由我一力承担,不会牵涉到旁人半分,圣人要打要罚,我都认了。”
赵影棠跃进亭中,厉喝:“赵初荔,如今你阿娘都不在了,还敢跟我抢?”
令月见状不对,早已跑回去叫人,又跑回来,拦在了她身前。
赵影棠大怒,竟然跳起来,打了令月一记响亮的耳光。
令月是揽霞宫的掌宫女官,即便是皇后也不会随意打骂,何况他人?她被打怔了,抬手捂住脸,阴沉沉地盯着赵影棠。
赵影棠还欲再打,令月便不再伏低,胳膊用力一抵,挡住她的进攻,目光直直地透出凶意。
赵初荔被气得浑身发抖,大声下令令月:“愣着干嘛?还不快打回去!出了事我来承担!”
令月被打得半边脸充血,目光却冷得发寒,她攥着赵影棠,没有轻易妄动,这时候,揽霞宫的人如潮水似的涌近,围住了翘角亭。
荷月一声令下,宫人们立刻制住了赵初荔身边的人。
“敢来这里闹事,不想要命了吗?好好教训他们!”
那几个人被拎到亭外,拳打脚踢,发出惨叫。
“赵初荔,让你的人住手,否则我定不与你善罢甘休。”赵影棠被令月松开后,便反向一转,扑向了叶知则。
偏偏叶知则打死不肯松手,还继续说着要跟赵影棠退婚,不做驸马,从此决裂的狠话。
“棠棠,我心里只有她,我也知你心里没有我,只有我阿兄,咱们已经犯过一次错,就不要再错上加错了。”叶知则被她纠缠扭打,还在绞尽脑汁,说服她分手。
赵影棠牡丹花一样爱风光的人,岂能不恼羞成怒,当时便露出了牙齿,二话不说疯了似的揍他。
叶知则一边挨打,一边连累赵初荔挨打,嘴里还不消停。
“你早就是阿兄的女人了,何苦又来招惹我,若阿兄知道你把我当成了他,他能过得去吗?棠棠,我不是叶铭麟,我是叶知则!你好好想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想的人究竟是谁?该对你负责的人是阿兄,不是我!”
这便是说赵影棠那日不是初次了,赵初荔陷在他们两中间,只恨自己为何不聋。
“你说得没错,我是把你当成了替身,那又怎么样,铭麟哥哥走了,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得我说了算,百花宴那晚发生的事,可不是我逼你的!叶知则,到了现在你还想全身而退,简直是做梦!抗旨不尊,这个罪名叶家担得起吗?”赵影棠气到扭曲。
赵初荔只好怒极而笑:“你们俩之间的恩怨,能不能别在揽霞宫解决,叶知则,你放开我,七娘,你快把他带走,我不想听你们再说一个字!”
可叶知则反而更用力拽着她的手,死也不放,赵影棠既然彻底没了颜面,便发疯地打叶知则。
“想退婚?你问过我吗?我不放手,你就得替你阿兄做我的驸马!”
赵初荔被他紧缠,也跟着被打了好几下,被迫参战还手。
令月一边惊呼,一边和赵影棠撕扯,揽霞宫中听到动静,涌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大批帮手把赵影棠及手下围得水泄不通,众人如狼似虎一拥而上。
临月甚至趁乱狠狠掐住叶知则脖子,“让你再来欺负殿下!”把叶知则扼得动弹不了,欺师灭祖了一回。
宝霖殿的人在揽霞宫的地盘上吃了亏,岂能善罢甘休,有人连滚带爬跑回去报信,又带回不少宫人前来助阵。
两宫斗殴,打得惊天动地,实属罕见,大明宫的天都被掀翻了一块。
最后是虎卫赶到,分开两边,看见两位金枝玉叶盘着胳膊拧在一起,头抵着头角力发狠,一个个惊得眼珠子都掉出来。
被拎到阿爷面前,赵初荔跪得笔直,先束好一头打散的头发,余光斜睨着赵影棠,只见她瘫在地上,哭哭啼啼抱着阿爷的腿告状,说自己不要脸抢她的驸马,心道我呸。
皇后和苏贵妃同时赶到,苏贵妃立刻跪下喊冤,顺着女儿的话添油加醋,给赵初荔泼脏水。
阿爷气得胡子都乱颤了,皇后也凤颜大怒,亲自赏了苏贵妃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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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时满屋寂静。
接下来便是处理伤势,问清事由,降罪问责。
赵影棠委屈不服:“我的女官全都被打了,人人脸上都挂着彩,揽霞宫仗着人多势众,想要儿的命,难道只有十娘是阿爷的女儿,儿就不是阿爷亲生的吗?”
圣人闻言捏住了眉心,苏贵妃则嘤嘤哭泣不止。
赵初荔在一旁,奸乖地跪好,并不作辩解。
皇后被气笑了:“七娘自去年就已入朝理事,怎的说话还这般孩子气?”
圣人缓了缓,放下手来,瞪着她训斥道:“再敢胡说八道,以后就禁足在宫里,哪也不许去!”
赵影棠好不容易挤出的眼泪立刻缩了回去。
皇后咳了一声:“这件事,症结还是在叶家子,本宫听说他要退婚,不做七娘的驸马,可有此事?”
赵影棠矢口否认:“绝无此事!”
皇后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眼皮撩向了圣人。
圣人对苏贵妃道:“退婚一事交由你来查,若叶家不识相,不愿当这个驸马,朕也不勉强。”
见七娘泫然欲泣,显然是不肯放手,苏贵妃只好哑巴吃黄连,捏着鼻子应承圣人:“妾知道了。”
圣人向来宽纵女儿,惩处的话一句不提,苏贵妃也装傻,滴溜转着眼珠子打算带七娘离开,可皇后却不肯,搁下茶盏厉声道:
“今日两宫斗殴,是宝霖殿的人先到揽霞宫挑事引起的,揽霞宫有过当罚,宝霖殿更是难辞其咎,传告阖宫上下,揽霞宫当月奉银全部罚没,宝霖殿则罚没三个月的奉银,以儆效尤。”
苏贵妃听完煞白着脸,被踩住了尾巴似的,瑟缩着向帝后行礼,带上七娘离开了。
她们一走,赵初荔便拍拍前襟站起来,蹭到了阿爷身边,牵住他温暖干燥的手,杏眼扑簌簌地掉眼泪。
皇后唉声叹气:“叶家小儿就那么好吗?本宫看虞公子比他强多了,圣人觉得呢?”
赵初荔怔住,还未开口,便听阿爷冷声道:“荔荔的驸马人选朕已经挑好了,都是身具才华的权门之后,在朝堂担任要职,正好你今日也在此,就替她先选一选吧。”
圣人松开她,转身走向紫檀案,在公文历册堆里翻出一页笺纸,冷着脸递了过来。
皇后噎了一下,接过来细看后道:“没有一个人选来自除妖世家。”说完她看向圣人,似乎在等一个解释。
赵初荔已经急得对她连使好几个眼色,慕朝华都不接。
圣人瞥她一眼:“怎么,这样还不高兴?你不是想把荔荔嫁进高门吗?朕从了你的心愿,你反倒不乐意?”
慕朝华笑容发干:“想是这样想,只是圣人突然提出来,一时有些转不过。”她似乎对人选不甚满意,眉尖紧拧,显得心事不浅。
“荔荔不会嫁进除妖世家,七娘要嫁,就让她嫁吧!”圣人淡淡地道。
慕朝华眼中飞快一闪:“只是虞仆射的孙子确实是上好的人选,本宫有些舍不得那孩子,私心里是想把他留给荔荔的。”
圣人顿时不悦:“朕已经说了,荔荔不嫁除妖世家,虞守白的婚事,虞家自有打算,皇后就莫要惦记了。”
阿爷一槌定音,赵初荔恍如走在路上被巨石迎面撞击,一片天旋地转。
“林沼禾那孩子品貌俱佳,是这些人选中的翘楚,皇后考察的时候,对他多上点心。”
“林太傅之孙自然不会差,也罢,圣人既然有打算,本宫定会遵从,替荔荔挑出一个最好的来。”
圣人和皇后有商有量,两人都没理会赵初荔,仿佛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的心拔凉拔凉的,像被石磨碾过一遍,紧接着又被泼了一道冷水,整个人像只遭了瘟的病鸡,呆立在那里,连根毛也不会动了。
“荔荔,还不谢过你阿爷?阿爷还是更疼你些的。”慕朝华最后终于想起她,脸上也掬起了干巴巴的笑容。
赵初荔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便听见阿爷道:“荔荔一向明白事理,过几日宫中设宴,把名单上的人选都叫来看看吧,辛苦皇后了。”
阿爷深沉地望着她,让她在这一刻突然想起了阿娘。
赵初荔彻底噤声,垂首认可了阿爷的安排。
23. 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
相看驸马的前几日,自然要用来查案子。
叶眉蛟和郑星郑辰已是铁杆,再加上如影随形的虞守白,在赵初荔看来,这个组合已颇有所向披靡之势。
她暗自庆幸那日在河边说服了虞守白,因此还能借助他的力量,解决苏闻海和魅妖的案子,堪称是一拍双响!
一行人迎着春风,登上了南陌山,书院派来接洽的依旧是陶晓山等人。
他们都是漱石先生的弟子,身上已有功名,留在书院是为了谋求更好的发展,靠着院使推荐,以及同窗协力,在朝中得到一个前景好的职位。
只是好的位置争夺者甚众,不是谁都有能力拿到的,因此像陶晓山这样没有门路的书生,在院使身边打杂数年,最后很大可能去一个冷僻的衙门任职。
见他迎来送往不卑不亢,个头虽不高,却有一番意气洒脱、不拘于时的风度,叶眉蛟对他笑道:“晓山又要陪我们磋磨一天了。”
陶晓山道:“能替殿下和叶娘子做事,是晓山三生有幸,不知诸位今日前来,是想了解什么情况?”
赵初荔噙笑点头,见虞守白极快地看了一眼同行的几人,似乎有所发现,她便顺着望去,先注意到的是那名叫姜琉的女学生,此女态度虽也恭谨,但笑容里含着几分疏淡,偶尔还会泛起防备之色。
其余几人亦是情状相似,眼神里多出些闪避,不似陶晓山磊落大方。
只听叶眉蛟道:“那就有劳了,先把安待宾和厉孺子叫来,我们有话要问。”
陶晓山立刻指了一名师弟去唤二人,自己陪着他们慢慢地往前走。
叶眉蛟很喜欢聪明人,眼里露出几分欣赏,在路上她扬眉道:“有一个名叫阿炳的,也是书院的学子,不知晓山可认识此人?能否替我们打听一下?”
陶晓山有些踌躇:“书院的同窗一般彼此直呼名讳,阿炳一听便是家中小名,只有亲近的人才知晓,再说小名叫阿炳的人也不少,恐怕一时间难以对上号。”
虞守白始终留意着另外那几个人,当姜琉听到阿炳时,眼里闪了一下,他便对她微微一笑,姜琉瞬间浑身僵凛,似乎被看透了内心所想,她飞快地扭过头,心不在焉地看着道旁葱茏的柏树。
赵初荔对陶晓山道:“不急,有一整天的时间慢慢来查,这个阿炳已经身亡,他的阿娘在宝璐楼做酒博士,自称姓萧,别人唤她萧茵娘的。”
虞守白只能看见姜琉的后脑勺一动不动,另外几人皆面色淡匀,没什么大的反应。
陶晓山惊道:“此人已经身亡了?是何时身亡的?殿下若知具体时间,那便不难查了。”
赵初荔和叶眉蛟对视一眼,苦笑:“这个还不清楚,能否将近几年书院身故的学子整理出名单,再逐个排查?”
陶晓山一口答应:“自然可以。”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斋舍,陶晓山道:“这排屋子是专给院使的亲传弟子居住的,屋内更宽大些,我要了一间闲置的,给各位暂时歇脚。这就去统计名单,请各位稍待片刻。”
虞守白补充:“不仅是身故的学子名单,失踪的名单,以及辍学的也要一并送来。”
陶晓山一愣,随后爽快应下:“没问题,只需多费一些时间。”
这时,安待宾和厉孺子也来了,二人上次被魅邪掳走,多亏虞守白出手相救,乍一见他,二人便激动上前深揖,说着感激涕零的话。
陶晓山便对姜琉说:“师妹,这里便交给他们二人,你和几位师弟随我去整理名单吧。”
姜琉反对道:“先生吩咐过,要随时满足贵客们的要求,不如你们去整理名单,我在这里招待贵客吧。”
陶晓山听了也不好说什么,挠挠头道:“这样也行,那就辛苦师妹在此,贵客们有何吩咐,你要尽力满足。”
姜琉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带着谦卑的笑,亲自张罗起茶水。
赵初荔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时,与虞守白不期然地一碰,两人眼里同时泛起意会,又各自漠然地挪开了。
陶晓山带人走后,叶眉蛟便让安待宾和厉孺子坐下说话,众人对面跽坐,姜琉烹茶毕,注入十二生肖纹银盏中,逐一奉给众人。
赵初荔留意到,她捧给自己的生肖盏是龙,公主降生不是秘密,她知道自己的生辰不足为奇。
可叶眉蛟接到茶盏后一扬眉,郑星郑辰也张口讶然,她便知道,这名叫姜琉的女学生,对他们一行人的了解,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安待宾和厉孺子接过银盏,欠身向她道谢:“多谢姜师姐。”语气相当尊敬。
姜琉浅浅一笑,准备起身站到角落里。
虞守白捻着手中的银盏,出声留人:“这位学子实在不必拘礼,你也坐在对面吧!陶晓山不在,有不少问题还需向你请教。”
姜琉犹豫了一下,依言坐在对面。
叶眉蛟眼色犀利,在虞守白和赵初荔意会之时,就敏锐地体察到了他们对姜琉的关注,待她坐下后,便主动承担了发问的责任,以便二人察言观色。
“今日前来,是想打听一个人,只知道小名叫做阿炳,是书院的学子,不知你们对这个名字可有印象?”
安待宾摇摇头:“若知道名讳,或许还有印象。”
厉孺子也赞同:“只有小名,只怕对不上号。”
叶眉蛟笑道:“不急,陶晓山去统计名单了,名单送来以后,还请你们挨个回想,此人的阿娘,就是那日在宝璐楼的酒博士,与你们都见过面的。”
两人均倒嘶凉气,连忙应承:“那此人岂不是至关重要?我们一定会仔细辨认的。”
虞守白漫不经心掀眼,逐寸审视姜琉的反应。她脸上始终带着礼节性的笑容,但提到阿炳那一瞬间的黯淡,逃不过在座锋利的眼刀子。
叶眉蛟颔首,另起了话题,询问二人的家庭情况,几口人、都做什么营生、平时来往的有什么人,等等。
安待宾将自家的事情倾囊道出,没有丝毫隐瞒。
轮到厉孺子时,便多有了一些滞涩,毕竟家贫之人,不愿被外人知晓太多细节,也可以理解。
“我阿爷身故,家中只有阿娘和妹妹,她们浆洗缝补,在坊间做些散碎零活谋生。”
“你阿娘和妹妹如何称呼?她们供你读书,光靠浆洗缝补赚的银钱足够吗?”叶眉蛟打听得很仔细。
厉孺子的面容扭曲了一下,怀着羞愧道:“是我无用,要靠她们养活,我曾下定决心不再读书,到大户人家做一名听差的小厮,识得字的话,每月赚的也能养活家里,可阿娘和妹妹却死活不依,说我读书是一家的希望,因此我......我便心安理得地待在书院,让她们成日辛苦劳作来养活我。”
叶眉蛟不是那等骄横的二代,立刻感同身受道:“梅花香自苦寒来,你有这样坚韧不屈的家人,将来一定会做出一番成就的。”
厉孺子摇了摇头,有些哽咽道:“可我到了书院才知道,想做出成就何其难也,前辈师兄们为了获得一个职位,谁不是尽心竭力,甚至积劳成疾?我经常想,若自己熬不到出头的那天,或者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那阿娘和妹妹怎么办?她们将手成日泡在水里浆洗,做了那么多粗活,我阿娘的手都是变形的,我妹妹她也——若我不能出头,那她们付出的心血岂不是要付诸流水?”
说到最后,他声音欲碎,眼眶通红,再也说不下去。
是赵初荔打破了沉默:“天无绝人之路,你如此体念家人的辛苦,一家人齐心协力,同心同德,这样的日子便是最珍贵的。”
虞守白心中泛起微妙,不知这番道理是帝王家收买人心的手段,还是她曾有过切身体会?
郑星郑辰听了,皆对她露出孺慕的欣色,眼波软了又软,像轻烟一样缭绕着她。
这时只听安待宾叹息道:“孺子,你休要想得如此悲观,书院的夫子们对你的文章经常不吝赞美,好几次命众人传阅,足以证明你是有真才实学的,我就不信,朝中所有取仕都任人唯亲,半点不讲才干二字,殿下,请恕在下唐突,不知方才所言可算是荒谬之言?”
赵初荔的目光变得渺远:“取仕自当以才为先,至少本殿在阿爷身边多年,见过的一半官员都是才德显著之辈,岂能无视真知灼见,一昧任用不堪责之人?唯有人才代出,知人善用,才有大永国运昌隆。”
安待宾眼里立刻熠光闪烁,厉孺子也从方才的失落中振奋了精神。
生机是苦难的特效药,哪怕再渺茫,也是希望。
“等你功成名就之时,本殿会给你阿娘和妹妹送去光耀她们美德的大礼,不过这一切,要靠你用自己的出类拔萃给她们赚回去。本殿金口玉言,在座皆可见证。”赵初荔笑着下了钩子。
厉孺子瞬间泪洒襟怀,他双唇抿得发白,发着抖向赵初荔趋身行礼:“但愿不负殿下所望。”说完,他竟然昏了过去。
众人惊愕,纷纷站起来扶他。
赵初荔冲叶眉蛟眨眨眼:“难道本殿说得不好吗?”
叶眉蛟叹息:“殿下就是说得太好,他才经受不住的。”
郑星很快用符咒唤醒了厉孺子,他泪朦朦地爬起来,给赵初荔磕头。
“不必如此,本殿是请你来相助查案的,以后的事咱们以后再算,就算要磕头也不是现在。”
厉孺子的眼泪却变得止不住,一直到陶晓山带着名单回来,他仍然无法抑制。安待宾将他扶坐正好,等待辨认名单上的人名。
“殿下,叶娘子,这第一张是近五年,在书院不幸身亡的学子名单,第二张是失踪的学子名单,最后这张是辍学名单。”身亡者名单最少,失踪者次之,辍学者最多,写满了整页纸。
虞守白便道:“还是把名单交给他们二人先看吧。”说完,他起身接过名单。
姜琉视线飘浮,虞守白一笑,将到手的名单先递给了她:“不知他们所拟的名单有无遗漏?”
姜琉愣了下,心猿意马地接过去,目光自上而下,轮流阅看、翻页。
顶级人精自然能识读她的表情。她的目光从落下、到离开,速度最快的一处,立刻被虞守白圈定。
她看完还给了虞守白:“据我所知,没有遗漏。”
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轻松。
赵初荔和叶眉蛟的唇边都漾起了弧度。
虞守白才把名单递给安待宾二人,他们看过一遍后,指出了自己认识的其中几人,有一人的名字,正好落在姜琉的视线回避最快之处——冯照,家住永安城善化坊,嘉历十七年秋九月初辍学。
虞守白指着此人的名字问二人:“你们可知这个叫冯照的,具体因何故辍学?”
安待宾先是怔住后,忽然大声道:“我知道!冯照是因家中弟妹染疾身亡,他阿娘伤心欲绝无法支持,才离开书院的。”
赵初荔和叶眉蛟的眉间骤然一凉,善化坊、家中三个孩子、于去年九月初离开书院!据宝璐楼的言六所说,萧茵娘是去年十一月才到宝璐楼做工的,从时间线上看,此人应该就是阿炳!他离开书院后的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陶晓山也恍悟道:“在我印象中确有此事,冯照为人羞讷寡言,家中生变后,精神更是遭受打击,听说他要离开书院,平日里交好的朋友还苦口相劝——”说到这里,他猛地一愣,犹如被电击中。
虞守白目光发沉:“与他交好的朋友,是不是那日我们第一次来,中了邪术的人?”
陶晓山栗然顿首。
众人脸色剧变,姜琉更是煞白无人色,眼中的惊恐藏也藏不住。
陶晓山倏地看向了她:“去年九月的话,应该是师妹替冯师弟办的离院事宜,师妹,你对此人可还有印象?”
姜琉双唇颤抖,半晌才点了点头,声音断续虚弱:“是,是我,我替他办理的,可我对他,实在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赵初荔蹙起了眉,显得有些不满:“既是过你的手,怎会毫无印象?不管冯照平时有多不引人注意,他离开之时,你总跟他说过几句话吧?你把当时的情形仔细道来,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要错过。”
姜琉哑了一瞬,才将心神定住,含歉道:“请殿下宽宥,当时是我负责打理离院等诸项杂务,冯照来找我时,并没有说起家中的事,只是很坚定说要离开书院,我见他决心已下,便没有再多问,要说对他有什么印象,那就是他曾问起,书院才发的学子服能否带走。”
于是陶晓山便对众人解释道:“按理说学子服都是由自己付银子,可南陌书院有一笔专项银子,是拨给贫困者,资助他们一年三套学子服,及平日所用笔墨纸张等物的,只要禀明自己的困难,书院都会给予资助。”
“那你当时怎么回答的?”赵初荔问姜琉。
姜琉立刻道:“我没有为难他,让他带走了,连同他当月领取的文房用品,还没有使用的,也都一并让他带走。”
赵初荔的目光深幽了起来,姜琉如此回答,应可判定可信,冯照没有死在书院,而是主动离开了书院,只是他离开之后,和书院必定还有某种联系。
她冷感的眸霭一起,不知想到了什么,只见黑如点漆的墨眸在眶中颤移不定,显出疑虑重重:“姜琉是吧,你是哪里人?家中还有何人?是何时进的书院,又是何时考取的进士功名?”
姜琉吓得一瑟,竟当场腿软跪下,声音发哽:“回殿下的话,我是凉州人,家中有爷娘弟妹,阿爷在凉州担任录事参事一职,因自幼博览群书,出口成章,阿爷便悉心培养我考上书院,在书院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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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两年后,于嘉历十六年考取了进士科,成为院使的弟子,留在书院至今。”
“噢?年纪轻轻能考中进士科,你也算得上文采出众,不枉费你阿爷把你送来永安,那你将来有何打算?是继续留在书院打杂,还是想入朝为官?”赵初荔的声音带着一股压迫,逼得姜琉不敢抬头。
姜琉的后脑勺微微颤抖,只敢对着地面回话:“姜琉不敢自称文采出众,为官需要考过铨试,我至今仍然尚无把握,阿爷屡次托人寄来书信,鼓励我将来能谋一个不错的朝职,也不枉费他多年的悉心栽培,姜琉不敢辜负阿爷的厚望。”
赵初荔冷冷地注视着她的后颈:“起来吧,只是随口问问,你也太过胆小了,冯照一事,你按照规矩办得没有错,本殿又岂会对你吹毛求疵?”
虞守白的声音带着宽慰:“姜娘子先起来吧,能够考中进士科,便是有真才实学之辈,你阿爷亦有识才之慧,待来日过了铨试,姜娘子不愁没有锦绣前程,不过你既然是凉州人,在下可否托你办件事?”
姜琉从后脊梁爬起了寒意,陶晓山见她似乎起不来,便上前搀她,只是他的眼中除了疼惜,还另有一股不妥协的坚毅。
姜琉站稳后道:“不知何事能帮到贵人?”
虞守白:“宗师在凉州游历时,很喜欢闻丘山一带的风景,能否请姜娘子将闻丘山的春色落于笔下,以慰宗师雅趣?”
“这个不难,我回去后便准备画作,不知画好后如何交给贵人?”
“送进宫吧,随同圣人本月的书信,一起送给宗师便是。”赵初荔抢过话,看了虞守白一眼,他想试探姜琉的底细,用一篇画作判断她的正邪,届时姜琉作画时的情形,会通过画作呈现出来,她也想第一时间观看。
虞守白沉默地认可了这个回答。
“那名与冯照交好的友人何名何姓?现如今是何情形?”叶眉蛟开口问道。
陶晓山摇摇头:“那人名叫张陌,目前已回家中养病,后续如何,书院还未有决议,也要看他身体恢复的情况,不过我听说他脑子似乎受了影响,恐怕能回来的可能性不大。”
“冯照在书院,除了张陌一人,还与谁交好?”
陶晓山显然不知情,转向安待宾和厉孺子:“你们可知晓他平日跟谁来往?”
厉孺子方才哭得奄奄一息,现在尚是懵然未知,张口说不出一句话,安待宾褐色的眼珠在眶中一轮,犹豫道:“冯照跟张陌在一起的时候比较多,我也见过几次,除此之外,还有一次在食司,我见到他与代大娘说话,他表现得十分感激,我猜测应该是代大娘在吃食上,对他有所关照的缘故。”
赵初荔感兴趣道:“是那晚做笋肉馎飥的代大娘吗?”
陶晓山忙说是:“代大娘是热心人,平日里常常体贴大家,像冯照那样贫困的学子,在食司买不起什么好的吃食,她看在眼里,便会私下给与一些关照,我们南陌书院的不少人,都当她像自家长辈一样尊敬的。”
虞守白眼中一黯,有些不自在道:“可否让我们见代大娘一面?”
赵初荔似笑非笑地望住了他,那双杏圆的眼似乎在说,你为了对付我,竟害得这样的好人关进牢狱,心里羞不羞的?
陶晓山忙让师弟去请代大娘,片刻之后,一名头裹帽巾,身着葛衣,腰间系着围挡的妇人被带到屋门口,妇人缩着肩膀,垂首盯着地面,看不清长相。
陶晓山引她进来:“代大娘莫慌,贵人请你来问几句话,不打紧的。”
代大娘进来后,依旧局促不安地盯着脚尖,显得相当紧张。
虞守白心中有愧,正欲开口,便听一旁的赵初荔,声音温柔得仿佛一团透花糍,软糯地散发热量:“本殿一直惦记代大娘做的笋肉馎飥,不知今日可有口福?”
代大娘诧异地抬头,目光触及一位神仙般的小娘子,立刻浑身过电一震,当即便跪下道:“只要殿下喜欢,奴家这就去做给殿下送来。”
众人暗自佩服这位代大娘的应对,陶晓山也目露惊异,他原本担心代大娘上不得台盘,想着怎么替她周全场面,没想到代大娘与十殿下一问一答,竟如此妥当。
虞守白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果因为他那夜试探赵初荔,连累得别人成了惊弓之鸟,从此畏首畏尾地避讳,那他心里也不好受,现在看来,这位代大娘的性情十分爽朗,不是动辄便过不去坎的人。
赵初荔笑声清灿:“快请起来吧,我等今日有事想问代大娘,待问完话,再品尝笋肉馎飥也不迟。”
代大娘手脚麻利地站起来,众人这才看见,她虽有了年纪,体型宽胖,却生了一张眼角带弯的瓜子脸,只是脸上已经有了不少斑点和皱纹,常年劳作之人,身上的围挡却是十分干净整洁,足见平时讲究卫生,可以想象她在双十之年,必有一副俏丽招人的容颜。
虞守白向她微微颔首:“有一位名叫冯照的书生,于去年九月离开了书院,不知代大娘熟悉此人吗?”
代大娘便点头道:“奴家认识,他每次来食司,都只买一个玉尖面,奴家见他话也不多,因为买得少甚至还会脸红,便自作主张,每次都给他加点添头,刚开始他执意不收,那孩子的脾气可倔了,后来奴家故意假装生气,他实在拗不过才收下的,离开书院之前,他还来食司跟奴家告了别,是个很好的孩子。”
众人听完陷入沉默,代大娘嘶了一口冷气,连忙追问:“贵人不会无故问起他,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虞守白问道:“代大娘可知冯照的小名?”
代大娘狐疑回想后道:“似乎叫做阿炳?”
众人脸色哗然,却又异口无声,代大娘有些着急:“是奴家记错了吗?有一次他非要行大礼道谢,奴家怎么拦也拦不住,当时他自称应该就是阿炳,奴家还没糊涂到记不清啊!”
虞守白见赵初荔不忍地挪开了目光,便轻叹一声:“还请大娘节哀,冯照他身亡了。”
代大娘面色一僵,瞬间涌出眼泪,伤心道:“奴家就知道,贵人不会无故打听他的消息,果然是出了事,当初他来道别时,奴家问他将来有何打算,这孩子死犟着不说,只是再三感谢奴家平日里的关照,奴家当时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
虞守白转了转眼,心中暗忖,冯照噤口不说打算,不管代大娘怎么问也不肯透露,可见他是有打算的,他离开书院之后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又是如何沾染上的魅邪?冯照的死和苏闻海的死之间,究竟有何牵连?
这一连串的问题,也在赵初荔的心头盘旋,她目透怔惘之色,不期然撞到了虞守白的视线,竟然被其中的复杂吸引得呆住了。
下一瞬,她好像身不由己地,跟他进入了同一个结界,虞守白身上奇怪的冲和感,她在下一刻领会得淋漓尽致,
24.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在结界里,他们同处一艘小舟之上,驶过险峻的重山,又进入烟雾弥漫的大海,一程又一程,没有锚点,也没有尽头,只弥漫着向前的绝望,永远都出不来。
她在幻境中伸出手,想要触碰四周的真实,却在瞬间被一道强光刺入脑海,发出嘶厉刮耳的尖鸣。
虞守白浑身一震,迅速用符,将她推出了自己的若孚境。
赵初荔骤然被刺鸣声惊醒,回到了现实,她六神俱乱,不知发生何事,只记得自己上一刻正在看虞守白,接着意识便潜行进了一个奇妙的结界中。
虞守白表面上若无其事,内心早已波澜狂兴,除妖师的私秘境相当于修行的灵根,因为极其关键,所以禁止旁人踏足,哪怕是亲人之间,妄然进入私秘境都会给双方带来危险,只有一种情况才能保证安全——彼此是夫妻关系。因此私秘境也有格外的一层含义,便是夫妻之间才能知晓的隐私。
没有他的允许,她是如何进入的若孚境?她用了什么邪门歪道,居然毫无阻碍地钻进他层层防御的私密境中?
见她一脸呆滞,被他强行击出后就像一根傻木头,虞守白心潮起伏,狠狠地瞪了她几眼。
郑星郑辰相互对视,双生子本就极度敏锐,刚才他们二人同时进入私密境,气息骤然变得一模一样,两人已经有所察觉,可殿下不通法术,自然也产生不了私密境,而以师叔祖的修为,若非他本人允许,谁又能强行进入他的私密境?看来殿下和师叔祖之间,是有某些不可说的东西存在了......
郑辰轻轻碰了下赵初荔的肩,她浑身一抖,见郑辰对她笑得古怪,忍不住咳嗽起来。
沉默中,代大娘不停地拭着眼泪,气氛依旧哀恸,她一咳出声,陶晓山赶紧上前劝说:“我等也替冯照感到难过,大娘且忍一忍吧。”
代大娘抹干泪痕,打叠起神态:“奴家去给殿下和诸位做馎飥。”说完她深鞠一躬,束手退出了屋外。
赵初荔心怀鬼胎地看了眼虞守白,见他阴冷着脸,还有意侧避身子,顿时有些着恼,刚才也不知怎么回事,跟他掉进了一个奇怪的结界,他就一句也不解释的吗?
她咳嗽一声:“案情也算有了进展,本殿暂且先出去透透气。”
“我陪殿下一起。”郑辰薄肩一扭,站了起来,他的个头比赵初荔高出一截,玉青色束发带随着动作,轻飘飘缭绕过她眼前,正好挡住了虞守白充满不悦的脸。
“阿兄留下,等一会儿馎飥来了负责传话。”越过门槛时,郑辰回头叮嘱,顺便飞快地闪了师叔祖一眼。
阿弟的意思是让他留在师叔祖身边,收听口风,最好能打听打听刚才是怎么回事,郑星紧张得眼珠乱转,口中支应道:“好生跟着殿下,别离开她太远。”
师叔祖把殿下请进了自己的私秘境,难道是对殿下有意?郑星薄薄的脸皮变得酥红,鼓了半天勇气,还是没胆量揭开盖子问师叔祖,只把头低低垂下,用蚊子音道:“师叔祖不出去透气吗?”
虞守白坐在对面哭笑不得,用警告的眼神瞥向了他,郑星如芒刺背,马上就自觉地封住了嘴。
叶眉蛟不解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郑星委屈抬头,小眼神如泣如诉,叶眉蛟看出他的忌惮,索性倾身到他耳畔,悄声安抚几句,郑星这才背过去,窸窣说出了方才私秘境的事。
叶眉蛟恍然大悟,提高了音量:“殿下进了师叔祖的私秘境?”
虞守白的胸口如遭重锤。
这跟说他们行了夫妻之事有何区别?叶眉蛟是三岁小孩吗?二十多岁的人,说话不知道过脑子?他脸面霎时浮起了阴霾,墨黑幽蓝的眼摄出可怖的寒光,落在人身上跟冰渣子似的,那股凉意能刺进骨髓。
郑星一瑟,嘴唇颤抖,目光变得祈求,他惨笑着看了看师叔祖,被冻得说不出话来。
叶眉蛟感到了一缕后悔,她向来爽直磊落,虽然也懂得曲折溯回之道,但有的反应是下意识的,加上最近与虞守白相处熟悉,纵有些懊恼,也很快厚着脸皮抹掉了,她耸耸肩:
“师叔祖不必担心我们口无遮拦,我自然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就连郑星郑辰我也可以担保,只是师叔祖的心思也太深了些,既然对殿下有意,何必装作与她势不两立,欲擒故纵!反正我是不懂你们这些男女之间的纠缠——”
“你住口。”虞守白私秘境失守,正懊惶不知道原因,叶眉蛟看着人模人样的,说话偏还这样直愣!
他气得替叶千岩训了她一顿:“你不知其中隐情,就莫要在此随意发表见解,再说身为未嫁女,又当着前辈面前,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也分不清吗?你也算叶家的一根顶梁柱!”
叶眉蛟见他急了,只得讪讪闭嘴,她确实不该把那句话顺溜出口的,可惜说都说了,想收也收不回去,但师叔祖的反应,也委实太过无耻!
哪有与人一起进了私秘境以后就立刻翻脸的?这跟睡完不认账有何区别?她暗中替赵初荔不值,遇到阿弟已经够倒霉的,如今还多了个无情无义的师叔祖!
她心潮起伏,暗自把虞守白划入头等负心男的行列,警告自己莫要多事。
叶眉蛟和郑辰被镇压得惨惨淡淡,赵初荔在外面和郑辰谈笑风生,还主动分享了她刚才的奇妙经历。
“就像进入了一个结界,把你们都隔在外面,感觉很真实地坐在一叶扁舟上,不停地往前行驶,四周的景色一直在变,虞守白也在舟上,是不是很奇怪?”
郑辰耳尖一红:“殿下快别说了,师叔祖的私秘境,不是我们后辈能听的。”
赵初荔不懂:“为什么不能?那个结界里面一会儿见山,一会儿起雾,偶尔被雨丝落在脸上,还有茫茫无际的水——”
“殿下!”郑辰羞得跺脚,“真的不能说出来啦,这些殿下自己知道就好,说出来师叔祖他会不高兴的。”
赵初荔狐疑顿起:“小辰,你也进去过这个结界吗?”
郑辰的脸红得滴血,心里爆鸣尖叫,他目光晦涩地转了转,放轻了声音:“我岂能觊觎进入师叔祖的私秘境,殿下恐怕还不知道,每个除妖师都有自己专属的私秘境,只能容许最亲近的人进去。”
他上扬着修剪精致的眉毛,故意强调那个“最”字。
赵初荔立刻反驳:“不对!我与他算不上亲近!”说完,她自己就愣住了,最亲近的人的意思是——
郑辰见她渐渐露出恍悟,便随之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赵初荔的脸一下就黑了,虞守白究竟想对她干什么?
回到斋舍,她故意抬高视线,看也不看虞守白,端着装馎飥的碗,转过身去吃。
虞守白时不时瞟过去,只看得见她鼓起的腮颊,咀嚼的时候像一只腮部发达的松鼠。
他心里像塞了一团棉布,感觉有点堵,皱巴巴的难以舒展,连带眉头也拧蹙起来,他放下馎飥碗,对埋头大吃的陶晓山说:“还请晓山告知我们,张陌的家中住址。”
陶晓山噎了一口,赶紧咽下去,放下碗端正地道:“我这就去查。”
虞守白站起来:“我与你一同去吧。”跟赵初荔待在一个空间里,奇怪的感觉总是萦绕不绝。
他们离开后,赵初荔受用地喝了几口汤,然后哐地一下扽下了碗,脸色不善地转向叶眉蛟。
叶眉蛟吃得额际冒出茸茸的细汗,被她一盯,汗都吓凉了,变得如坐针毡:“殿下看我干嘛?”
赵初荔粗声粗气:“你们除妖门的男子,都是渣吗?”
叶眉蛟露出迷茫:“什么是渣?”
赵初荔想了想:“渣就是腌臜,污秽之物。”
叶眉蛟眉心一亮,摇了摇头:“也不全是,我阿弟算一个吧,总之权势越大,男子就越渣。”
赵初荔高嚷:“怪不得,宗师就是最大的渣,虞守白自然也是,唔——”
郑辰吓得捂住她的嘴,小声赔罪道:“殿下恕罪,这话可不能胡说啊,若被人听到殿下编排宗师他老人家,那殿下得罪的可是整个除妖门的人!”
叶眉蛟的笑容渐渐滞涩,她阿娘走后,叶千岩很快续娶继室,有了叶铭麟和叶知则,在阿爷身上,再也看不见一丝一毫她阿娘留下的影子。
她撇撇嘴,对赵初荔的惊世之言不做反驳,反倒兴致盎然地打听起来:“听说我阿弟不想当赵影棠的驸马?还去宫里闹了一回?”
赵初荔没好气道:“与我何干?只是白白受宝霖殿牵连,揽霞宫的月奉被罚了一个月。”
叶眉蛟眼珠转溜,琥珀在明灿中灵动起来,笑容变得诡谲。
金乌在眼前偏西,在坠落地平线之前,洒下来的阳光绚烂又迷离,赵初荔看见叶眉蛟坐在光尘中,一脸心计谋算,像极了草丛里竖起耳朵辨别敌人气味的狐狸,长长地哼了一声。
算起来,两人结交的这一阵,叶眉蛟的运气比她好多了,她心思一动,逼近她道:“你不会把鬼主意打到我的头上吧?你阿弟已经害得我够惨的了。”
叶眉蛟笑得狡猾,答得也巧妙:“我赢便是殿下赢,宝霖殿扬眉吐气了那么久,殿下想不想出一口恶气?”
赵初荔还在踌躇时,虞守白便和陶晓山回来了,寒眸冷瞟过她:“张家在开明坊五柳巷,咱们现在下山,顺路去趟张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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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明坊内平民居多,到了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门口都淌着淘洗过的水渍和烂菜叶,妇人呵斥顽童的尖利声不绝于耳。
而张家住的小宅院,门口干净整洁,老旧发白的桦木门上贴着一副对联:“书声读落三更月,笔阵扫落万里云。”显然是本坊间的读书门第。
郑星推开门,发现里面安静得几乎瘆人,砌石堆成的花圃里,一株硕大的山茶花枝叶离披,玉色的花团大如小斗,在朦胧昏色中很是惊艳人眼。
赵初荔站在后面,伸颈看了看,正要往里走,忽然被一股大力狠狠拽住,她惊愕转身,见是虞守白,顿时面色一冷,望着他深壑似的的寒眸,质问道:“虞公子,你这是何意?”
虞守白却望向了山茶花的根土,只见半人高的花圃中,那一片崎岖凹拱的黑泥暗黑发腥,他并未多加解释,而是用力将她掼到了郑辰身后,声线隐隐绷紧:“守好她,都别进来。”说完闪身进了大门,迅速反手把门关上。
赵初荔一呆,摸住了玉符牌,喃喃自语:“此地并无妖气啊。”
叶眉蛟和双生子的表情却变得难看至极,嘴唇翕动着,似乎有什么难以说出口的禁忌。
赵初荔将脸一垮:“你们到底在怀疑什么?能不能别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郑辰眼神轻闪,从怀里拿出贴身的隐鱼佩,细长的手指握住她的的,把玉佩放了上去。
赵初荔掌心一顿酥颤,她惊讶地发现这个鱼形法器一边震动,一边显现出了鳞片,鱼脊部分变红,鱼腹浅白,头尾上下摆动,似乎想跳出掌心,她慌忙一把抓牢,问郑辰:“这玉佩怎么活起来了?”
郑辰和郑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转头:“请叶姐姐告诉殿下。”
屋内传来掘土的响动,赵初荔都快被他们急死了,叶眉蛟只好咬了咬唇,把心一横:“有人在用邪术养妖,那株山茶花受到点化,妖丹已成,只差形成本体了,这个玉佩叫做隐鱼佩,除妖门中有此物者不多,是专门用来查验邪术的。”
难怪他们表现得犹犹豫豫,原来涉及到除妖门中的丑闻,“张家怎会有人懂得邪术?难道他家曾有人在除妖门中?虞公子好像在挖土,这样做就能阻止山茶花成妖吗?”赵初荔追问。
三人面色犯难,叶眉蛟道:“师叔祖自然有他的道理,殿下站远些,兴许那花会不甘心,一旦突破了妖力,到时候就——”
话未说完,小院便爆发出一团莹绿的强光,那光也怪,不仅不能照亮,反而吞噬掉周围所有残光,将小院及其附近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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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进一片黑绿,三人犹如进了一个望不见五指的洞里。
叶眉蛟大叫一声不好,骤然间,赵初荔胳膊收紧,被郑星郑辰左右携夹住,向后腾跃,疾急撤出这片黑洞。
掠身几息之后,郑辰懊恼道:“怎么回事,为何总出不去?”
“好香啊!”赵初荔在空中抓了几把,鼻子用力吸了吸,“你们闻到了吗?”
是山茶花的清香,持久的花香中带着微微的苦涩,味道特别。
叶眉蛟立马捂住鼻子,郑辰也捏住了鼻子,还不停地示意赵初荔照做:“殿下,快像我这样!”
绿莹吸收光线,让黑洞变得更加深暗,赵初荔什么也看不见,郑星实在担心不过,便憋着气,伸手捏住了她的鼻翼。
于是赵初荔啊的一声,张开嘴大口呼吸,吸进了更多的花香。
“殿下不能吸!”郑星又去捂她的嘴,鼻子一通,花香钻进去,她享受地闭上眼,呆笑着渐变昏聩。
一股白烟冉冉升起,游动在整片充满绿莹的黑暗中,绿莹痛苦扭腾,发出呲的声响后消失无踪,白烟势不可挡地吞噬,绿莹消失的瞬间,光线透出,叶眉蛟放下手,松了一口气,只见黑洞越变越亮,直至隐遁。
赵初荔被双生子夹在中间,脑袋低垂,她在混沌不清里摇摆晃动,身似不系之舟,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刮过,带着一股潮湿的水腥气。
她又来到了若孚境中。
峻拔的身形独立在舟头,赵初荔站在他身后,可以看到腰际黑铃的缘口,一截黑色水晶弧线斜挂在窄劲的腰间,紫色丝带束住黑韧的发根,墨发扬在风中。
“这舟要去哪里?”赵初荔手足无措站在舟心,声音充满了惊怕。
这个结界只有她和虞守白,郑辰说过,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进入对方的私秘境,可她却有一个可怕的猜想,或许虞守白正是故意如此,在一个别人都到不了的地方,了结了她。
她浑身汗毛竖起,满是忌惮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在他的后背。
舟头的男子发出一声轻笑,脸上带着冰冷的自嘲,缓缓转过身来,他幽黑的眼里发出清蓝的光,很透心凉,随着小舟上下沉浮,一股逼仄的寒意浸入骨缝,赵初荔忍不住有些哆嗦。
水面凝结成冰,冻起了白烟,无数冰块碎裂成片,随着浪头撞击扁舟,接二连三地发出冰层皴裂的巨响。
“去哪?”他的声音像泓羽,四散飘渺,覆盖附近的水面,尾音久久不绝,“这个问题我思考了那么多年,可无论回到哪一世都没有答案,殿下,你能否告诉我,它究竟要去哪?”虞守白踩着船橼,两只脚分开了一段距离,双手负在身后。
这时,黑铃在腰间发出了悦耳的铃声,他握住了铃身,面露怔仲,这是当初黑铃认主时发出的声音,只有黑铃承认的主人才能听见。
可为什么,那个异数此刻的表情如此愉悦?
心里有一块铅在急剧下坠,不可逆转,虞守白寒声道:“你听得见黑铃的声音?”
只见赵初荔奇怪地看着他,疑惑:“当然听得见!我又不聋。”
铃声愈发欢快,空灵绝响,虞守白大步跨向前,面色森然:“为何?难道是这块玉符牌的缘故?”
赵初荔欲往后躲,被他一把薅过胸前,恶狠狠的用力,吓得她花容失色,那一瞬间连胸都吓凹了!
“这块玉牌到底有什么稀奇之处?”他举到眼前,用指腹不停地抚摩。
赵初荔气得双唇哆嗦,忽然电念闪过,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的手,难以遏制地抓了上去,“你不觉得麻吗?也不疼吗?”
虞守白回想那日在白凤台,玉符牌给他的下马威,也感到很奇怪:“这次没有感觉。”
赵初荔虽然想不通,但也松开了他的手,这时铃声轰然高亢,从曳金撞玉的泠脆,变成虎啸龙吟的旷远,扁舟在脚下颤颤巍巍,水面冰层发出了强烈的共鸣,犹如鹤唳莺鸣,声势浩盛至极。
虞守白手持玉符牌,等于牵住了赵初荔的脖子,他猛地转身,赵初荔只能跟着他转。
“黑铃认主了,赵初荔,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望着周围的异象,紧紧蹙眉。
赵初荔像无辜的小狗一样伸着颈子,心里竟然感到一丝庆幸——他终于承认她是人了。
......
她苦悲地扯了扯冰蚕丝线,玉符牌从虞守白手里滑脱下来,回到柔软的地方,两人肩并肩,安静地站在小舟上。
铃音排山倒海,强盛的力量随着声波一次次地荡过水面,望不到头的冰层开始溶解,白色的烟雾升腾在整个水面,如水珠织成的轻纱,裹住了扁舟。
淡逸的山茶花香消失在张家附近,零落的灯火蜿蜒在五柳巷中,空气中偶尔飘来饭菜的香味,过路的行人尘色匆匆,急赶着回家饱腹。
赵初荔睁开眼,暖橘的光晕深深浅浅照在地上,她的意识尚在恍惚。
“殿下终于醒了!”郑辰高兴得叫出来,声音打在她脑门,她抬起头,眼界变得真实而清晰。
此刻,虞守白面对着张家院门,背影透出思索。
叶眉蛟检查她全身之后,眉结终于松开,起身来到了虞守白身旁:“师叔祖,里面都解决了?”
虞守白心不在焉,嗯了一声,继而又觉得不对,摇了摇头。
叶眉蛟面露疑惑,凭师叔祖的法力,解决一个未成妖的玩意应是手到擒来,她紧张追问:“什么意思?那山茶花还是化形了?”
虞守白凝神回想了一下,有些遗憾地道:“我把花圃里的花根都起了出来,本该彻底斩灭这只花妖的,可最后发生了一点意外,还是让它逃出一截,大约半尺花根。”
叶眉蛟冷嘶:“那么长的花根,足够妖丹再生了。”
虞守白脸上掠起阴霾,转身道:“郑星郑辰随我进去,处理张家人的尸首,你们俩就等在外面吧。”
赵初荔黑晶的瞳孔缩了缩:“尸首?”
25.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赵初荔黑晶的瞳孔缩了缩:“尸首?”
虞守白沉声:“张家人的血被人放干,全部浇进了花圃,尸首若不及时处理,会变成怨念极深的恶鬼。”
赵初荔觉得胃里一阵搅动。
趁着他们三人进入张宅,叶眉蛟扶赵初荔坐到一口井旁,续上了之前的话题。
“殿下想不想出一口恶气?”她下山来的路上,已经把主意想周全了。
赵初荔眼角瞥她:“怎么出?说来听听。”
叶眉蛟寡淡的眉眼顿时一亮,附在她耳边低语,赵初荔听完一下子坐直,用全新的目光打量她。
转念一想,又觉释然,她们二人都失去了阿娘,但赵初荔的阿娘是圣人最爱的女人,宸妃的哀荣天下皆知。而叶眉蛟的阿娘去世以后则无人再提,叶千岩在除妖门中挥斥方遒,娶了继室以后依旧外宅无数,一把年纪还想再生儿子。
叶知则一旦因退婚获罪,叶千岩也会受牵连,唯一名声干净,且名正言顺的叶家人便只剩她叶眉蛟一个了。
“过几日皇后在宫中设宴,你提前安排好就是。”赵初荔声音微凉。
“多谢殿下。”叶眉蛟的瞳仁里跃起了焰芯。
张家宅院中,三具干尸并排躺着,分别是张家爷娘和张陌,他们的肌肉都已萎缩,贴在嶙峋的骨骼上,白帛盖面,衣袍上还有不少残余的血迹,干黑可怖。
郑星已经置办了三盏油灯,分别搁在他们头顶前的地上点燃。
“开始吧。”虞守白轻叹。
三人便各自负责一盏,先念金光咒扼杀怨念,驱邪缚魅,再起安魂咒,使魂灵安宁,心甘情愿转世。
一遍金光咒念完,张陌和他阿娘的魂魄都已显出轮廓,身上的怨气也逐渐变淡,可张家阿爷却始终不肯显形,金光咒竟然拘不住他。
郑辰负责张家阿爷的油灯,见此情形只得放弃金光咒,使用威力更强的玄蕴咒,他停下来,准备重新起势掐诀,这时便被师叔祖拦住了。
“先别急于拘住他,他不愿来自有不愿来的理由,你先问清楚,再考虑换成玄蕴咒。”虞守白一边指着自己面前的油灯,维持咒力,一边指点他。
郑辰恍悟,便没有贸然使用玄蕴咒,指端在空气中燃起一蹙绿火,指向张阿爷那盏灯的灯芯,飞快地念起了金光咒,一个人形的虚影缓缓从干尸身上坐起,腰背板正挺直,一动不动。
郑辰大喜,维持着指端的绿色火苗,问道:“你是张家阿爷?”
那具虚影点了点头。
郑辰看向师叔祖,虞守白便接过话问:“你为何不愿驱除怨念,投胎转世,是有什么冤屈吗?”
张阿爷的虚影再次点头。
虞守白渐渐拧起了眉心:“害你的是人,不是妖,对吗?”
虚影重重点头,身形的边缘开始摇晃变形。
虞守白看了眼郑辰,少年法力不足,有些力不从心,见师叔祖不满,连忙安抚涌动不安的丹田,使出吃奶的力气来维持法力。
“你以前认识此人吗?”虞守白问。
张家阿爷茫然了一瞬,先摇头后,又点了点头。
“你是否难以确定,此人是你曾经认识的人?”
张家阿爷的头影僵硬地扭向了院门的方向,原来是张陌和他阿娘的魂灵已经涤清怨念,准备踏入投胎转世的虚弥之中。
两具魂灵相依在一起,不舍地回头,似乎正等待着张家阿爷。
“是或不是?”虞守白见郑辰出了汗,抓紧时间追问,“你若想让真凶伏法,就速速回答问题。”
张家阿爷的虚影变得闪烁不清,动作幅度在虚幻中不甚清晰,但还是看得出他点了点头。
“我说一遍,你听好,是的话就点头,我送你和妻儿一起转世投胎,不是的话,会暂时将你收进拘魂法螺中,明日夜里我们再问,直到问清楚为止。”
郑辰鼻尖的汗珠滴落,不停地看向师叔祖,郑星也替他着急,只是认领油灯之后,不能再更换送魂人,实在也没别的办法。
虞守白快速地重复:“你是张家阿爷,身负冤屈,害死你的人也许是你过去认识的人,但你不能确定是不是那个人,因你怀有冤屈想要肃清,所以这个人是专门冲着你来的,你的妻儿只是受了连累。”
张家阿爷只剩下几条虚线,正在痛苦地扭动,他望着院门口徘徊的两个魂灵,似乎想要留下他们,或是追上去,他在原地拼命点头,颤抖得十分厉害。
“坚持住!”虞守白喝向郑辰,“送他们一家人一起走。”
“你的事情已经讲清楚了,怨念也该全部清除,还不躺下!郑辰,继续念金光咒!”
张家阿爷倏地隐没在尸身上,此时郑辰已脸色苍白,挥汗如雨,犹自死撑,金光咒符力大闪,张家阿爷不再抵抗,怨气渐渐消解。
“安魂咒,起!”郑辰转身拂袖,汗珠落地,少年虽白着脸,却十分坚毅能忍。
门口的两具魂灵一动不动,面朝他们一家居住的房屋,静静地等待着张阿爷。
安魂咒注入后,一具完整的魂灵逐渐从尸首上平行而起,腰背宽阔,笔直挺拔,正是刚才显现的张家阿爷的模样。
“成了!阿弟坚持住,念完安魂咒,他们一家就可以一起走了。”郑星激动道。
郑辰已经被汗湿透了里衣,若因自己法力太低,让张家人的魂灵分离,他也会感到惭愧,便驱尽丹田的力量,维持法力,坚持念完了安魂咒。
张家阿爷的魂灵倏地站跃,飘挪向了门边,等候在那里的两具魂灵一起伸出手,张家阿爷的魂灵来到他们中间,三具魂灵抱在一起发抖,接着并排转身,朝着渡化他们一家的送魂人,深深鞠了一躬,又恋恋不舍地等候了一会儿,像是在怀念他们共同居住的家,最后终于转身离开,消失在浓酽的夜色中。
一行人站在水井旁,神色黯然,赵初荔一边扶着给郑辰擦汗,一边断言道:“这件事不对!”郑辰靠着她,嘤了一声表示赞同。
她面色审慎:“冯照与张陌交好,冯照几个月前先遇害,张陌后中了邪术,接着全家被人所害,可张家阿爷却说他身负冤屈,还有可能认识害他全家的人,此人应该就是冲着张家而来的,那为何是冯照先遇害呢?”
叶眉蛟抱着手:“正是此理,再者苏闻海所中的毒,跟他们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虞守白道:“他们都是南陌书院的学子,有不少共同认识的人,譬如安待宾厉孺子二人,漱石先生、陶晓山、姜琉等师生,以及代大娘,这些人当中必有问题。”
“不止于此,书院的夫子、同窗、杂役,都有可能是他们共同认识的人,有心人若想隐瞒,也很容易,从这方面去查的话,只怕查不过来。”赵初荔提醒道。
说完发现虞守白正望着她,不知想些什么,赵初荔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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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亮:“冯照的尸首!先找到冯照的尸首,分析他的死因,是跟苏闻海有关,还是跟张家人有关!你们觉得怎么样?”
虞守白被她眼中熠光刺到,侧开脸庞,轻轻点了点头。
叶眉蛟跟着道:“萧茵娘肯定给爱子砌了坟,后因太过伤心,才被魅邪所惑,只要有冯照生前用过的东西,我们就能找到冯照的坟茔。”
“书院肯定有他写的文章。”郑星出主意道,“只要是他的笔墨便可。”
虞守白看向幽蓝的天穹:“用逝者生前的东西寻找死后埋骨之处,最好在黄昏交替时,今夜已深,明日吧。”
众人打算先回去休息,赵初荔便扶着郑辰:“明日你休息一天,不必来了,有你阿兄跟着我,不会有事的。”
郑辰软软靠着她,边走边撒娇:“明天睡醒就好了,殿下别把我想得那么娇气。”
虞守白脚步一滞,似乎又想到什么,回头看向来时书院的方向,这时叶眉蛟回头唤他,他犹豫之后,大步流星跟了上去。
回到揽霞宫,赵初荔心里只想着一件事,玉符牌为什么不蛰虞守白?
这件事虽不大,感觉却透着诡异,她匆匆忙忙来到浴池,不令荷月嘉月伺候,自己宽衣跳进了热汤中。
玉符牌很快泡得发热,她浮出水面,抹掉脸上的水珠,先喂了一声。
系统声咔咔响起:“喂——剩余积分一万三千分,请宿主再接再厉!”说完又咔的一声,陷入沉默。
“回来!我还有话要问。”赵初荔急声,“今天虞守白偷袭的时候,你为什么饶过他,不对他下手?”
系统的声音懒幽幽的:“投桃报李呗,再说没有危机靠近,何必浪费法力?”
“他不是危机?”赵初荔抓住后面的话,,“你的意思是,他对我来说没有危险,只是表面威胁而已?”
系统说嗯,“反正他威胁不到我,至于你的话——那就不知道了!”
赵初荔撑在水底的手倏地打滑,身子栽进水里,灌了两口浴汤,呛得她咳嗽不止,她气急败坏坐起,好大一会儿才压下了难受,长吐一口气,道:“我若被他当成妖邪灭掉,谁又能替你作事呢?”
系统怪声怪气:“你不是妖邪,胜似妖邪,穿越者的能量,是你想象不到的,烬暗铃都拿你没办法,难道你没发现吗?今天在虞守白的若孚境中,烬暗铃已经认你为主了。”
赵初荔呆住了,湿漉漉的水痕沿着脸庞流淌:“那它为何还挂在虞守白的腰上?不应该投进我的怀抱才对吗?”
系统阴阳她:“你只是烬暗铃的其中一个主人,它的正经主子还是虞守白,它肯认你,已经很不错了。”
赵初荔吞了吞口水:“我能用它除妖赚分吗?”
系统嗯了声:“可以。今天逃跑的山茶花花根里有妖丹的气味,若它修炼成形,也有一千积分的噢。”
赵初荔眼珠骨碌碌转:“那它能修炼成形吗?”
系统不再回答,直到她追问再三,才敷衍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你现在的积分只够使用半年的,当务之急,是先除掉那只魅邪!”
说完它便遁了,再也不肯出来。
赵初荔靠在池壁上,水雾氤氲的杏眼浮动起幽暗,神思不断变转。
......
昏昏朦朦中,令月的声音钻进了云飘霞渺的轻纱帐,忽近忽远:“殿下,虞守白进宫了。”
26.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重得掀不开的眼皮一下子就有了力气,她睁开一看,从纱帐缝隙里挤进两颗脑袋,令月和嘉月的四只眼,一起炯炯有神地锁住了她。
刚从混沌中醒过神,便想起昨晚系统的话,赵初荔瞬间好整以暇地笑了。
纱帐豁然荡敞,令月嘉月分别挂好两头,回身伺候她起床。
“他人现在在哪?”赵初荔带着鼻音。
令月发出一声冷笑:“今天虞顺仪回府省亲,那位虞公子一早便进宫来接他姑母了,还托人带话给殿下,说姜琉的画已经送进了宫,请殿下去叠云殿一起看呢。”
赵初荔愉悦地弯起眼:“他去向阿爷谢恩,顺便把我也一道支使了。”
令月看她一眼,便不再接话,嘉月捧来栀子黄绣蛟龙戏珠襕袍,展开打量后,歪头:“殿下自己穿还是我给殿下穿?”
赵初荔冲她嘻嘻一笑,嘉月便展开襕袍,从后面给她披上,柔声提醒:“抬手。”
她配合地伸出手,笑成一朵花,见她心情出乎意料的好,令月垂下眼睫,眸波微荡。
洗漱完毕,她神清气爽地坐到妆镜前,又沉又滑的青丝被嘉月束上头顶,用两根莹润无暇的和田玉簪左右固定,细银链子坠着葡萄花鸟纹银香囊,挂在腰带上,一位贵气浮华的女郎君便妆扮好了。
殿内阳光低斜,铜镜笼罩着一层明亮的柔雾,令月站在身后,被阳光刺得微眯起眼,笑纹深勾:“朝食有殿下喜欢的糟鲥鱼。”
赵初荔毫不犹豫地站起来:“等我从叠云殿回来再用。”
令月眼里的笑意化作不安,目送她的背影离开了寝殿。
叠云殿。
圣人赏赐了虞家不少好东西,虞守白谢过天恩后,来到殿外最大的一棵樱花树下,花瓣不时扬落,沾染在他的眉角,倒卵形的一片粉白,轻蜷着,像一颗心。
赵初荔穿过阳光微风,披着漫天樱霞的极致春色,轻快地跑过去,笑着和他打招呼:“让虞公子久等了。”
自初见那日被视作妖邪,她从未对他如此客气,虞守白一时没应声,只是站在树下,抬手拂去了眉尾的花瓣。
他的眼长得狭长贵气,墨黑里透出清蓝的光,像樱枝扶疏间的天隙,明亮中透着瓦蓝,花瓣从眉骨飘落时,带着一霎的风流,于是赵初荔的目光便停留得久了一些。
目不转睛后,她才清了清嗓子:“在宫里,虞公子还是得向本殿行礼的。”
虞守白从唇边掠起谑笑,但很快隐没进了冷淡的神色中,他右手持着一卷画轴,纸张厚韧,在太阳下反射出洁白的耀光。
直着身子,声音依旧是相当的冷淡:“见过殿下。”
赵初荔装作大人大量的样子,斜眼瞥道:“你拿的是姜琉的画?”
虞守白并未回答,只是平静而冷漠地望了过来:“有一个坏消息。”
赵初荔脸色一沉,眸光凉飕飕的:“什么坏消息?”
“昨夜大家散后,我又去了趟书院,书院并没有留下冯照的笔墨,陶晓山找遍了书档,还挨个询问了夫子们,都没有找到他留下来的哪怕一个字。”虞守白淡淡道。
赵初荔眼中一闪,狐疑道:“怎么可能呢?书院怎么可能没有冯照的文章?难道有人知道我们会查,提前将冯照的笔墨全都销毁了?”
她此刻的模样太过精乖,虞守白调开视线,睃向路的尽头,想起了当年的宸妃。
宸妃看人时眼中带笑,赵初荔的眼里却有一股无情的冷,跟当年的小娘子截然两样。
可是虞守白急于揭露她的心思,忽然在这一刻变得缓慢。
他道:“有这个可能。”
赵初荔再次强烈感受到他心境的相冲,顿时一激灵:“你设的结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不知不觉地陷进去?”
虞守白默不作声,半晌才低下了头,展开手中画轴,凉州城外闻岳山的春色跃然出现在眼前。
他不理会,赵初荔也没办法,只好先挪到他身边看画。
只见冬日残雪化后,层层绿意如潮水在山间涌动,山麓间草长莺飞,花影葱茏婆娑,万物生灵从沉睡中苏醒,生机勃发的力量如同海水倒灌,震荡天地人心。
“落笔大气,意境高远,画中见诗意,这个姜琉果然有真才实学。”赵初荔忍不住夸赞起来,还主动抬头看了他一眼。
虞守白返她一记白眼,将右边的画轴递给她,腾出手在空中掐诀起咒,赵初荔眼前白光骤闪,跟随他进入了画中的意境。
眼前的闻岳山连绵起伏,耸立在广阔无垠的地平线上,让人在空旷苍茫中一下子抓到了存在感,身后是山林野风,远近可见鸟语花香。
“大家之作啊!”赵初荔终于露出了几分狡色。
“确实是大家之作,看来那位姜琉还真是一颗被埋没的沧海遗珠。”虞守白冷静地嘲讽。
两人对视坦然,赵初荔耸耸肩:“得找到证据啊,不然怎么证明这颗遗珠的真伪。”
虞守白启唇一笑,视线投向了山脚下的一座小村庄:“从那里的角度看去,应该就是我们所看到的画的场景。”
“那咱们就去会一会,看看到底是哪位大家的画作。”赵初荔怡然迈步,走向远处的村庄。
虞守白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稍侯才大步跟了上去。
闻岳山下的村子自然是靠山吃山,两人在路上碰到了不少进山寻山货的村民,还有一位担满了野物的猎户,村民们彼此熟悉,对外人也充满热情,问好交谈中,他们才知此地名为周家村。
“我们是无意间看到一幅画,画的正是闻岳山的风景,才冒昧来访,希望能找到作画的人。”回村的碎石路上,虞守白向见多识广的猎户打听。
猎户脸膛黝黑,矫健豪爽,肩上担着满满的收获,听到他们的来意后,满是粗茧的大手一挥,“周家村能作画的只有席郎,这村里几代人,也就出了他一位秀才,二位是远道之客,我便带你们去席郎家吧。”
“多谢,请问怎么称呼?”
“某姓周,名达,跟席郎是堂亲,请问二位夫妇如何称呼?”
虞守白和赵初荔闻言,眼神都变了,各自望向路的两边,梗着嗓子报了外出的常用名号。
“在下虞四郎,自永安来,见过周兄。”
“赵十娘见过周兄。”
周达朗笑:“二位真乃天纵之合,请随某来,席郎家就在溪流旁边的石台上,家里没有牲畜的那户人家便是。”
虞守白头疼,忙揭过话题:“有劳周兄带路。”
周达的担子上倒挂着花花绿绿的山鸡,有一只还会动,赵初荔走在后面,那只山鸡就一边粗噶叫嚷,一边朝她拼命伸长脖子。
赵初荔只好讪笑着走开,不看那只滴溜乱转的鸡眼睛。
虞守白回头,从袖中无声地飞出一张符,正中鸡脑袋,那只山鸡便咯喽一声,垂下脖子,没了气息。
原来是只有修为的小妖,白天无法作祟,还误进了猎人的陷阱,等到夜里阴气足时,若还没被宰杀,恐怕要兴风作浪一番。
虞守白问周达:“周兄猎的这些东西,是准备售卖的吗?”
周达咧嘴笑道:“那可不,有几个还是活的呢,活的比死的价格能高出不少。”
一只被绑缚了四肢的野兔浑身颤抖,红红的眼睛对上赵初荔的,从喉咙里噎出痛苦的声音,虞守白毫不留情地向后挥出符咒,也是一击毙命。
赵初荔慢吞吞地眨了下眼,对虞守白的心狠手辣不予置评。
溪水在耳边欢快地响跃,他们来到了一座白石垒成的院墙前,周达扯开粗嗓门:“席郎,有客来访!”
院门很快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身穿布袍的白面书生,微眯着眼,朝他们打量而来。
“客已带到,某这便去了!”周达肩着胆子,大刀阔斧地转身,“虞兄,赵娘子,后会有期!”
“多谢周兄!”两人忙行礼道谢。
周席郎谦和一笑,行了一个主家的礼节,声音透着腼腆:“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虞守白上前还礼:“在下永安人氏,姓虞,家中排行四郎,今日冒昧前来,是因偶然间看到了一幅闻岳山春景图,心甚悦之,特来探访,听周达兄说,村里会作画的唯有席兄一人,因此便央求他带我二人前来。”
赵初荔也笑着随他施了一礼。
周席郎观此二人装束,应出身高门,不知是从何处看到了他的春景图,还不辞辛劳前来拜访,心头一时感到诧异。
他道:“贵客既然到访,便请进来喝杯茶吧。”
二人随他进门后,只见一个四五岁,扎着冲天髻的女娃娃怯生生地站在屋台上,十分好奇地望着他们。
“阿爷!”女娃娃跑下来,细声细气地牵住了周席郎的袖子。
“淑儿,快给贵客行礼。”周席郎温文尔雅地笑着,冲女儿示意。
女娃娃水汪汪的大眼睛晃了晃,便憨态可掬地弯下腰,两个小拳头高高拱起:“周淑儿见过二位贵客。”
“赵十娘见过淑儿。”赵初荔笑盈盈的,虚扶了女娃娃一把。
周淑儿小脸一红,羞涩地低下头。
“淑儿,两位贵客是专程来看阿爷的画的,你进屋替阿爷把新画的春景图取来。”周席郎招呼他们坐在院中竹凳上,有些愧怍道:“屋中简陋,不如这院中敞阔,且有山景为卷,请贵客稍待一刻,我去烹茶便来。”
周淑儿进屋后,很快举着一份画卷出来,见阿爷去了厨屋烧水,她犹豫了下,便落落大方地向客人走来,双手呈递画卷。
赵初荔接过:“多谢淑儿。”
展开画卷后,二人同时眸色一沉,沉默地看向了对方,这幅画无论是笔法、用色、还是取景,都与姜琉送到宫中的那幅画一模一样。
不同之处只是这幅画的笔法更为熟练,而姜琉的那幅一经对照,便明显看出是在模仿这幅画的精髓。
周淑儿小脸红扑扑的,忐忑地观察着客人们的反应。
赵初荔心中一动,招手唤她:“淑儿能否给我讲讲,这幅画好在哪里?”
周淑儿的大眼睛一亮,似乎有很多话说,瞬间忘记了害羞,她抿着小嘴笑了一下,便很认真地指着画上的空白部分:“阿爷常说,方寸之地往往能显天地之宽,这幅画满幅皆山,更需讲究疏密留白,再看这金山碧水,古人说山为德,水为性,二者相应,互为观照,山有正影侧影,水有倒影,水天的空明又可衬托春日的天气,如此这般竖画三寸,便可当千刃之高,横墨数尺,即可体百里之远。”
周淑儿小小年纪,却滔滔不绝,对画的见解高于常人,赵初荔一边听,一边暗自惊叹唏嘘,眼底渐渐浮起了哀恸之色。
虞守白亦是如此,越听越沉默。
周淑儿的声音清脆童稚:“望春山,神飞扬;临春水,思浩荡。”她一抬头,见阿爷从厨屋出来,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声。
周席郎端着榉木茶盘,里面三盏粗瓷茶杯,面带笑容地走过来。
“多谢。”虞守白接过其中一盏,浅尝之后,赞道:“小娘子聪慧过人,实在是好教养。”
周席郎难以掩饰心底的快乐,以茶敬客道:“小女卖弄,让虞兄见笑了。”
虞守白放下茶盏:“周兄是读书人,淑儿又如此冰雪聪明,不知周兄将来有何打算?”
周淑儿依偎在阿爷身畔,神情依恋,而周席郎自腼腆之中,又带着几分意气风发。
赵初荔望着对面的父女二人,只觉一颗心慢慢地往下沉。
周席郎的回答似乎落进了空茫的时空中,声音在微妙地变远、褪色。
他朗声笑道:“虞兄谬赞了,今年六月,在下将去凉州考明经科试,若此科能中,便会举家搬到凉州,淑儿的学业一直由我亲自教授,若有幸搬到凉州,我打算将她送到无众书院,让更好的夫子,给她传授更好的学问。”
周席郎脸上的欣悦,不仅是对自己前程怀有期望,还有对爱女的深深寄托。
“不瞒虞兄,内子这几日去凉州,便是去托淑儿的姨母,替我们在凉州寻觅合适的屋舍。”
虞守白声音响起:“在下祝周兄旗开得胜,本次明经科榜必有周兄大名。”
赵初荔已经忍不住,变得泪眼模糊,周淑儿纯澈的眼神好奇地打量着她,竹凳上的虞守白和周席郎还在以茶代酒,谈话声渐渐从清晰变得惝恍,直至散进了乱风中。
陡然之间,宁静美好的农家小院天旋地转,周席郎和周淑儿父女俩的笑脸亦不再真切,闻岳山脚下的小村庄云消雾散。
周围重新化作叠云殿外、云蒸霞蔚的樱花树下。
赵初荔缓缓抬起头,泪水如断线之珠滚落,她望着阴沉蹙眉的虞守白,声音颤抖:“周家父女,是否遭遇了不测?”
虞守白深叹一声:“我用法力找到了周席郎的魂魄,却没有找到周淑儿的,她应该还在人世。”
赵初荔拭去眼泪:“如果姜琉就是周淑儿,那这对父女身上,究竟遭遇了什么变故?他们所受的变故,跟当年张家阿爷身负的冤屈,是否有联系?”
虞守白见她虽难过,却思路迅捷,便也不敢小觑:“要查清姜琉是不是当年的周淑儿,最好派人去一趟凉州,我们当务之急要找的,是冯照的遗物,如今他留在书院的笔墨一概消失了,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赵初荔很快道:“凉州我自会派人去,一有结果立刻通知你。”
说完两人顿时感觉古怪,默了半晌之后,虞守白朝她拱了拱手,“今日姑母回府省亲,先告辞了。”
赵初荔哑然,望着他头也不回地走远,心思又绕回到了案情上。
苏闻海中毒身亡,冯照死因成谜,张陌全家被人用邪术所害,姜琉若是周淑儿,那她的阿爷周席郎当年又是被谁所害?
这一连串的案件迷障叠生,但他们之间唯一的勾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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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南陌书院!
她心思一动,立刻决定加派人手,监视书院。
回到揽霞宫,令月侍奉她用朝食时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都慢了一拍。
赵初荔便无奈道:“原本还想差你出宫的,看来是要我亲自跑一趟了。”
令月很快一激灵:“不用,还是我去吧。”
除了去找令影,一般的小事也无需殿下和她出马。两人打着哑谜,一旁伺候的宫人们自然也听不懂。
令月出宫后,她想起叶眉蛟昨日的提议,索性邀了她和双生子进宫,顺便过一把空中飞行的瘾。
郑星郑辰先一步来到揽霞宫,两位少年白净纤细,小心翼翼陪伴在她左右。
“殿下让带的法器我们都带来了,殿下想去哪里用?”郑辰道。
赵初荔:“等叶眉蛟来了,咱们去望仙台,霹雳凉凉小神蚁在空中能支撑多久?半个时辰可以吗?”
郑辰面露难色:“若是普通的合叶扇,支撑几个时辰自然没问题,可合叶扇变大数倍以后,小神蚁最多只能坚持一刻钟。”
赵初荔略有遗憾:“一刻钟也够了。”
郑星抿唇:“我们回去以后再下些功夫,看能不能把时间延长到一个时辰。”
赵初荔嗯了一声,见他们比起平常多出了不少小心,便道:“是出什么事了吗?怎么脸色都不太好,莫不是进宫的时候有人为难你们?”
郑星和郑辰欲言又止,摇头说没有,却又低垂着眼不看她。
赵初荔佯怒:“你们都不当我是自己人,又有事瞒着我,哼!”
两人一听便急了,郑辰脸色涨红,显得百口莫辩,郑星更老练些,他把心一横:“殿下,有件事不知真假,但若是真的,或许跟殿下有关。”
赵初荔挥挥手:“但说无妨。”
郑辰咬咬牙:“一年前,叶家大兄不幸逝世,当时便有传言,说他是因练习邪术,被叶伯伯亲自处决的,但具体实情,外人并不得知,据说叶铭麟的尸身一直保存完好。”
赵初荔转了转眼:“小星,说下去。”
郑星的额角渗出细汗:“殿下,叶铭麟应该是复活了。”
赵初荔傻眼:“他......这......人死不能复生,除非他一开始就没死,叶家既然报丧,那他肯定是死了,否则便是欺君之罪,叶知则与他长相相同,有没有可能误会是他?”
郑辰摇头:“殿下可知有一种邪术,叫做灭紫蝉机术,能够让人死而复生,因此术太过阴邪,除妖门中向来严令禁绝。”
“这灭紫禅机术到底有多阴邪?”赵初荔问。
郑星郑辰陷入了沉默,这时从门外传来一阵冷冷的声音:“保存死者尸身,取用阳气最足的童子心头血,每天活着取血,日夜修炼,便能死而复生,邪术强者,可以在数月之内完成复活,一名童子的心头血只能取十几次,因此炼此术者,每月至少需要两到三名童子。”
赵初荔听完,从脚底凉到了头顶。
叶眉蛟眼下青黑,脸色阴沉地走进来:“若真有此事,不管他是谁,我第一个取他性命祭天。”
这话杀气十足,赵初荔听完以后,浑身又凉了一遍。
“眉......眉蛟,你先坐下,小辰你说,这话到底是如何传出来的?”
郑辰被点名,只好老实道:“今天一早有人来报,叶家大兄的坟茔被人毁坏,叶伯伯和我阿爷听说后,立刻赶了过去,结果在那里发现有人使用灭紫禅机术的痕迹,就连里面尸首也不见了。”
赵初荔一时间寒从心起:“叶家兄长是叶伯伯最器重的人,他有什么理由去修炼邪术?”
叶眉蛟神色黯淡,摇头道:“当时铭麟出事,阿爷说是被大妖偷袭,若说他真的走了歪路,以阿爷的处事心性,亲手将他了结也极有可能,阿爷一向爱惜羽毛,绝不会让修炼邪术之人祸害了叶家的名声。”
郑星郑辰纷纷点头:“叶伯伯光明磊落,除邪崇正,若兄长真的行差踏错,他肯定会亲自清理门户的,只是我们也不清楚,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初荔紧蹙眉尖,转向了叶眉蛟:“你还不明白吗?”
叶眉蛟脸上一片茫然,眼中浮动着思绪,显然没绕懂她的意思,这个十殿下,年纪比她小得多,心思却诡谲无双,莫非她猜到了这背后是什么牌底?
“如果叶铭麟真的复活,那么便可断定,他必定修练了邪术,可他已经是叶伯伯选定的未来家主,早晚会成为除妖门的领头羊,他有什么理由自掘坟墓?据我所知,叶铭麟并非头脑发热一时冲动之人,事关身家性命,又岂会儿戏?一定是有人许给他更大的好处,才能让他不顾一切铤而走险!”
出事后,叶眉蛟郁愤不止,并未深想至此,赵初荔的这番话犹如金石之音,一下子贯穿到了她的心底。
赵初荔继续琅琅道:“这些年来,除妖门身家积累甚厚,就连御史台都虎视眈眈,想方设法开设监察,到底是多大的诱惑,能让叶铭麟对此不以为然,反而选择修炼邪术?他身后定有一位权势滔天之人,在与他密谋合计,那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叶眉蛟想通后,心里有寒冬凝冰之感。
郑辰小声嘀咕:“叶家兄长连除妖门都看不上,难道还想当圣人?这怎么可能!”
叶眉蛟一口老血梗上胸口,瞪着郑辰直呼气。
赵初荔缓了缓神色,“小辰别瞎猜了,我想叶铭麟还不至于糊涂至此,除妖门虽惹人垂涎,现如今不也被御史台咬住了吗?叶铭麟想要的是更大的好处,至于具体是什么,存在很多种可能。”
郑辰望着她:“殿下不会因此受到影响吧?知则兄长一直都对您不甘心,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
赵初荔用力咬牙:“以后你们跟着我,记得绝不能让叶知则靠近我三丈之内,否则本殿打你们屁股。”
她把郑星郑辰当作小孩,人家又不是真的小孩,郑辰还曾私底下跟阿兄透露:“以后娶妻,就要娶十殿下那样的!”被阿兄好生笑话了一番他不自量力。
她这话说出口,郑星还绷得住,郑辰的脸却立刻着了火,红得滴血,他扭捏两下后,捂住脸跑出了揽霞宫,留下一句话在身后飘荡:“我先去望仙台等殿下......”
赵初荔紧绷的心头顿时感到一阵松快:“你急什么!”她又转头向叶眉蛟:“明日便是宫宴,你还有心思照原计划进行吗?”
叶眉蛟的心沉到了底,没想到这么快被这几个没正形的家伙弄得啼笑皆非,她露出了苦笑:“就算天上下刀子,计划也要照常。”
赵初荔佩服地拍了拍她的肩:“本殿果然没看错人!”
叶眉蛟心想:人小鬼大,还好阿弟落进了赵影棠的魔爪,若他还是十殿下的驸马,自己争夺家主之位,肯定必输无疑。
明日皇后邀请权门子弟赴宴,为赵初荔相看驸马之事,她已经向阿弟吹了风,就等一场好戏开演了。
27.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望仙台在大明宫西北,整楼拔地而起,高数百尺,人站在楼顶,犹如身在云端,天气晴朗时,不仅能看到气势恢宏的大明宫,甚至整座永安城也尽收眼底,无数市坊阡陌纵横,万象成画。
郑辰登到顶楼,想起方才的面红耳赤,心里不禁又喜又悲,喜的是殿下待他如亲弟弟一般亲厚,悲的是他明明只比殿下小一岁,可感觉像是隔着辈分!他一直如仰望明月般,珍惜殿下的喜爱,却无论如何不会产生亵玩明月之心。
时已黄昏,天空镀了一层金橘色的夕光,他站在风最烈的地方,吹得花枝七零八落的,终于等到殿下他们气喘吁吁地爬上来。
暮色柔和,赵初荔粉蒸蒸的脸比晚霞更动人,郑辰站在原地,傻傻地地望着她。
郑星七手八脚地给赵初荔挂好背箧,用符力启动合叶扇后,问道:“殿下准备好了吗?”
合叶扇快速转动,风力越来越强,她回头望着郑辰,对他露出最甜美的笑容,然后张开双臂,在狂风中大喊:“我终于可以飞啦!小辰,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
说完,她飞身跳下了望仙台。
郑辰像被击中了心,失去所有知觉,他呆在原地,直到叶眉蛟也皱着眉毛背上背箧,启动合叶扇跟着跳下去后,他才猛地扑到了阑干旁,焦急地在空中寻找她的身影。
小神蚁卖力推动,让合叶扇降低了下坠的速度,把人变成一架纸鸢,在空中徜徉,平缓落地。
赵初荔向后仰头,双手张开,两腿并拢后勾,先闭上眼找到身体的感觉,适应以后,她才慢慢睁开眼,向底下望去。
风声呼啸在耳畔,她不断地调整方向,流连在大明宫的上空。
享受着自由自在的同时,她突然清醒得发麻。
是一种令她感到危险的清醒,念头就这样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像空中不断扑向她的风。
是她压抑了很久,不敢随意触碰的念头——阿娘的早逝,表面上是和苏贵妃争斗导致的心力衰竭,但她总感觉跟慕朝华有关系。
在这一刻,伪装和防备层层卸去,最直白的感念占据了她的心。
她在现代的孤儿院长大,像一株贫贱的野草,除了拼命生存,生活无滋无味,成为阿娘的女儿后,她才被爱浇灌,和阿娘共度的那一段人生,才是她拥有过的最珍贵的东西。
那个事无巨细替她打算的、无条件爱她的阿娘,虽然亲身与她相处只有短短三年,剩下的全是记忆中的温柔,但她会在心底永远保存这份母女间专属的深情。
靿靴底下,一座座宫殿雄伟俊美,飞刺出弯檐翘角,五脊六兽长得凶恶狰狞,神头鬼脸,无声地守卫这座宫城,赵初荔在空中疯狂飙泪。
慕朝华一定对阿娘动过手脚,她的笑容背后藏着危险。
赵初荔热泪盈眶,脸被吹得生疼,她清醒到痛。
她曾经想回避这最尖锐的冲突,却又对阿娘的死难以释怀,恐惧和恨意在最深处纠缠,这一刻她突然被贯穿。
慕朝华在背后伸出黑手,促成了阿娘的死,这件事她过去虽知道,现在也知道,但是这一刻就像一个分界点,跟过去变得不同了。
阿娘,你安息吧,把慕朝华交给我。
......
赵初荔清醒着,在空中沉沦。
“殿下,注意方向!快向西边转!”叶眉蛟原本离她很远,见她直接往紫宸殿顶上飞,迅速调整方向靠近,“快要落地了,快向西边转!”
郑辰站在望仙台上也是激动不已,眼里眶着她的身影,高喊:“殿下,向西,快向西啊!”
赵初荔心无旁骛地想着一件事,耳边只听得到风声,哪里注意到他们的狂呼乱吼,等她看到叶眉蛟出现在身边,蓦然回神时,距离紫宸殿的屋顶已经很近了。
赵初荔终于紧张起来:“这下完了,不会把紫宸殿的屋顶踩坏吧?”
紫宸殿是圣人与众臣正式朝会的地方,如果被她一脚踩烂了屋顶,不知会被怎么罚呢!
叶眉蛟靠近她是为了提醒转弯的,结果因为喊得太投入,连她自己也来不及了,两人先是惊恐对视,然后飞快地朝四周打量,叶眉蛟还好,毕竟法术精湛,可以保证身轻如燕,不损坏屋顶的青掍瓦。
赵初荔虽不是重如泰山,但也不是什么鸿毛,她修长高挑,匀称有致,核心力强,哪怕做好了准备,蹲身落地,也还是鬼哭狼嚎地砸破了一连片青掍瓦,碎瓦滚落后,露出了紫宸殿屋顶的檐橼,以及好几个此刻正站在殿里、惊慌仰望的大臣的脑袋。
黄昏暮色下,庄严肃静的紫宸殿屋顶,赵初荔弓着腰一步一挪,惶然失措。
圣人站在殿庑下方,双手负在身后,目光严厉,注视着他最宠爱的幺女,在虎卫的营救下,背着一个奇怪的箱箧,头顶支棱起三页硕大的合叶扇,笨拙从梯子爬下。
赵初荔灰头土脸,先拍了拍襕袍沾上的灰,才挂着讪笑,慢腾腾地走向阿爷和那群脸上抽筋的大臣。
走出一步之后,她竟然还瘸了腿,一拐一拐地上前,拜身行礼:“阿爷!”
那几页合叶扇也跟着扑向前放,圣人身子向后仰了仰,表情莫测。
赵影棠从人群中走出来,幸灾乐祸:“十娘损毁紫宸殿屋顶,到底意欲何为啊?”
她刚说完,就见刚才黑着脸骂她的阿爷眼角一抽,貌似更生气了。
赵影棠摔手走到一旁,闭上了嘴。
“阿爷容禀,今日砸坏紫宸殿的屋顶纯属无心之失,儿只是在钻研这个最新的法器。”她卸下背箧,手持合叶扇,瘸着腿走上前,指引阿爷看向里面的黑点。
“这是只蚂蚁?”圣人当着臣属的面,对不省心的女儿们感到好不头疼。
赵初荔连忙道:“这可不是普通的蚂蚁,它可以推动扇叶旋转,形成强大的风力,人便可以凭借这股风力,像纸鸢那样飞在空中,一刻钟前,儿就是利用它从望仙台上跳下来的,只是这法器还需要改进,儿在空中难以控制方向,才一不小心,才掉到了这里。”
众人纷纷倒嘶凉气,跳望仙台?几百尺的望仙台说跳就跳,口吻还轻飘飘的!
圣人一言难尽,自上而下扫了她一遍:“腿也伤到了?”
赵初荔一副小可怜样:“是儿自己不慎,连累阿爷悬心,儿这就回去养伤,阿爷无需操心!”说完,她冲缩在角落里的叶眉蛟招了招手:“扶我回去吧!”
叶眉蛟只好来扶她,低头走上前:“见过圣人。”
人群里的曹笑云狂使眼色,摇头晃脑地做口型:别走!别走!
叶眉蛟余光扫到,迟疑了一瞬,望向大臣们当中眼皮抽筋的那个人,面色很快浮起了恍然,她搀住赵初荔的胳膊,从底下狠狠一掐,赵初荔表情裂开,差点装不下去。
叶眉蛟不停示意,赵初荔纳闷得不行,顺着她望过去,就看见那日在南陌书院遇到的小官,正一脸眉眼官司地站在人群里。
她心中一喜,指着曹笑云:“本殿记得你,你是大理寺的。”
曹笑云松了口气,扶正官帽,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参见殿下,那日您说愿意为下官作证,下官一直心存感激。”
他拼命眨眼提醒,让赵初荔要作证就趁现在!
赵初荔的目光轻轻划向了赵影棠,看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已经猜到了几分,大理寺今日终于闹到御前了!
圣人两手交握,心烦道:“既然受伤,就好生回去休养,屋顶的事,下不为例!”
赵初荔犹豫了一下,不太甘心地开口道:“阿爷金口玉言,我身为阿爷的女儿,答应过底下的事若办不到,也是折损阿爷的威严,这位大理寺的官员那日被七娘刁难,儿可以为他作证。”
赵影棠大踏步冲过来:“众目睽睽之下,犯错的明明是十娘你,你竟还敢血口喷人!”
赵初荔躲开她,正襟危言道:“本殿可以证明,那日在南陌书院,是七娘下令大理寺联合办案的,她还说是阿爷提前授言,给她联合办案之权。”
人群发出义愤填膺的声音,大理寺少卿大声叫好之后,挺起了胸膛:“圣人明鉴,察渊司如此强予强求,根本没把大理寺放在眼里,苏闻海一案案情复杂,明眼人都知此案牵涉妖邪,而掌使却以苏闻海的死因是中毒为由,把大理寺牵涉进来,若以后都照此行事,那朝廷当初设立察渊司的初衷又是什么?不如请圣人下旨,将察渊司纳入我大理寺衙门,以后所有案件不管是否涉妖,都交由大理寺查办即可!”
圣人脸一黑,想袒护女儿的心思只能歇了。
赵影棠尖声辩解,攀咬赵初荔:“是你与这小官私下勾结,陷我于不义,如今大理寺目无君上,胆敢在御前出言不逊,都是你惹的祸!”
赵初荔不理她,只对阿爷和大臣们说:“本殿当时就提醒过,联合办案非同小可,必须有中书省或者阿爷的授令,可有人偏偏不听,把公务当成儿戏,是否该罚,请各位明断!”
下一瞬,阿爷警告的目光立刻投了过来,赵初荔聪明地停在这里,不再多说一句。
大理寺少卿扯住中书省官员的衣袍:“你们可曾下过联合办案的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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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官员赶紧撇清,大声道:“绝对没有!”
圣人望着坏事的赵影棠,眼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决定不再偏袒:“察渊司设立的初衷不会改变,所有涉妖案件皆由察渊司单独查办,从今日起,掌使一职不再由七殿下担任,朕会在大理寺甄选合适的人选,担任掌使,七殿下自即日起,回去面壁思过吧,记住不得再生事端。”
大理寺大获全胜,一干人等纷拜称圣人贤明,少卿大人和曹笑云离开时,望向赵初荔的目光都充满了感激。
可赵初荔却觉得空落落的,把七娘打下去,她自己也没得着好处。
现在赵影棠站在阿爷身畔,两眼喷火像要把她烧穿。
赵初荔忍不住笑出声,阿爷嫌弃地瞪她一眼,她赶快一把扶住叶眉蛟的手,瘸着腿离开了紫宸殿。
“阿爷!十娘连紫宸殿的屋顶都敢破坏,您就一句也不罚她吗?”赵影棠气得都没谱了。
到了这个地步,还忘不掉窝里斗!圣人肃着脸厉声道:“七娘,你太让朕失望了!”说完拂袖而去。
赵影棠的脸上,只剩下青白红交织。
前方回去的路上,赵初荔还在琢磨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期然地被叶眉蛟捅了一下侧腰,“殿下的腿明天还瘸吗?”叶眉蛟放手,松开了她。
赵初荔弯眼笑道:“本殿不得不瘸,宫宴的事,就全靠叶娘子了。”
叶眉蛟神色漠漠:“知道了。”
“十殿下!”身后有人夹着嗓子,猫腰追了上来。
赵初荔赶紧重新靠向叶眉蛟,虚弱地回头,顿时精神一振:“是曹大人?”她甩开叶眉蛟,大步走向他。
“怎么样?本殿没骗你吧?”她得意地负手在后。
曹笑云报以光明磊落的奸笑:“殿下大恩大德,下官无以为报,特来回禀最近查到的案情。”
“噢?”赵初荔起了几分兴致,“说说看。”
曹笑云向四周睃目后,压低了声音:“苏闻海所中之毒确定是钩吻,此物在民间易得,中毒轻者尚有机会救回性命,可他前几日被大妖损伤,又服用此物,因此毒发得更快更猛,在下推测,下毒之人应是在他身边了解他的人,且身份不高。”
赵初荔也同意他的看法:“曹大人言之有理,民间用此物害人者较多,大理寺可查问过伺候他的下人?”
曹笑云点头:“已经逐一问过苏家的下人,没有特别可疑的,不过在下在查问时偶然知晓一事,甚是关键。”
“苏闻海在两个月前,想办法放走了府中一个名叫好雨的丫鬟,他暗中使人,赎走了好雨的卖身契,这个好雨是永安人氏,巧的是她的阿兄也在南陌书院读书。”
赵初荔欻地沉下了目光:“好雨的本名叫什么?”
曹笑云眼中一闪:“她姓厉,她的阿兄就是厉孺子。”
揽霞宫。
“好雨离开苏家以后,曹笑云还未查到她的地址,这个案子就交回了察渊司,眉蛟,我觉得这条线索至关重要,你派人去查一下这个好雨的住处,把人找出来。”
叶眉蛟答应道:“这个不难,厉孺子跟他妹妹不可能断绝联系,我让时清去,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人找到。”
赵初荔隐隐兴奋:“眉蛟,我觉得答案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叶眉蛟扬了扬眉:“可冯照的笔墨还没头绪呢,得先找到他的坟茔,查清死因,才能分析他的死是和张家有关,还是和苏闻海有关,看看这背后又能推导出什么答案。”
赵初荔有些遗憾:“可惜虞家忙着省亲,虞守白这两日也不能出府帮忙查案。”
叶眉蛟奇怪道:“殿下什么时候如此看重师叔祖了?”
赵初荔反问:“他那一身本事,难道白白浪费吗?本殿向来大度,要做他的伯乐,也不是不行。”
叶眉蛟心道那他可不一定稀罕,嘴上只道:“今日我便先告退了,明日宫宴上见。”
“也不知郑星郑辰将小神蚁改好了没有,本殿迫不及待,等着再跳望仙台呢!”
叶眉蛟站起来:“炼制法器需要原料,殿下还是让他们回去改吧,您这里缺东少西的,我刚才去看了一眼,郑星还蹲在地上磨陨石簪呢!”
“他磨簪子干什么,再说本殿可以给他找块磨刀石啊!”
“他得用尖利的簪尾在蚁背上刺下符文,殿下还是让他们回去弄好了,再给您送进宫吧!”
“也好,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若干年后,赵初荔回想起这次宫宴上的安排,总是会被深深的后悔压得喘不上气。
28. 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
嘉历二十三年五月初一,皇后在含凉殿设宴,为十殿下相看驸马,不少权门子弟受邀进宫。
赵初荔今天穿了件银朱织金仙草纹高襦裙,银朱红本就贵气,加上她白皙透明的肌肤,更显得人如冰雪。且一般的银朱织金锦往往选用凤凰牡丹等华丽富贵的纹样,而这件是嘉月描了图纸,交给尚服局织出来的面料,选择了别致的仙草宝花纹,色彩隆重却不喧沸。
嘉月别出心裁,替她梳了一个慵懒的堕马髻,宝石、金银簪钗一概不用,只选饱满丰润的珍珠,粒粒青光照人,拼成五瓣樱花形状,一朵朵点缀在鬓髻间。
当太子亲自护送着她,出现在含凉殿时,悦耳的丝竹声乍然凝滞,仿佛时空漏出了空隙,公子们在这一刻集体失神,愣在原地忘了行礼。
太子满意地纵声大笑:“一个个愈发没了规矩,若是在东宫便不罚你们了,今日是母后设宴,你们自罚一杯,向十殿下赔罪吧。”
公子们华服玉冠,神情微妙,太子罚酒后,一个个的举意行止更加着意。
林沼禾两颊微红,垂目对着空荡荡的酒杯,还是忍不住幽深地望了一眼赵初荔。
慕朝华揽过坐在身边的便宜女儿,低声道:“一会儿荔荔主动敬林御史一杯,如何?”
赵初荔满脸不情愿,靠在她肩怀,道:“儿昨天跳望仙台扭了脚,不想敬酒。”
慕朝华眯着眼:“既然如此,荔荔也可以赐他一杯酒,他可是你阿爷看中的驸马人选。”
赵初荔不置可否,她见太子阿兄走到哪里,哪里随即爆发出欢声笑语,便挺胸坐正,哼了一声:“阿爷也好,阿兄也好,都只会乱点鸳鸯谱。”
慕朝华无奈地笑了:“今日除了林御史,还有不少青年才俊,那位张尚书家的四公子,还有秦侍郎的长子,本宫看着都很不错。”
赵初荔抬首一望,眼中便浮起了冷霭:“一个衣冠楚楚,一个花枝招展,穿的都跟戏子似的,这假模假式想是跟他们阿爷学的吧。”
张尚书和秦侍郎都爱用香,不仅官服熏香,还每日佩香球,被圣人暗地里评价过:“隔着太掖池朕都闻得到他们的骚味!”
慕朝华先是噗嗤捂住了嘴,又用眼神对她严厉地摇了摇头,提醒她不许失礼。
赵初荔抿唇而笑,做出听话的模样,在慕朝华将目光移开后,笑容瞬间变淡。
太子跟众人打完招呼,带着酒气坐回了赵初荔身边,倾身侧过脸:“荔荔看谁觉得比较入眼,给阿兄提个醒,剩下的事就交给阿兄来办。”
赵初荔从自己的席面上拣起一粒梅子,飞快地塞进了他嘴里,眨眨眼:“梅子解酒,阿兄多吃几粒。”
太子平时最怕吃酸的,只好瞪她一眼,艰难地咽了下去。
赵初荔托着腮,若有所思:“阿兄觉得谁比较入眼?”
太子被酸得牙倒,嘶着气道:“是否本宫觉得谁好,荔荔就肯嫁谁?”
赵初荔狡捷如狐:“那也不一定。”
太子凑近她,带着新鲜梅子汁液的味道:“林太傅之孙,与荔荔十分般配。”
赵初荔勾了勾唇——就他了。
“林沼禾一表人才,素来也洁身自好,在朝中前程看涨,阿兄觉得这么多人里面,他的条件是最好的。”太子摇唇鼓舌,像是在推荐自己种的瓜。
赵初荔扬眉,然后捋了捋服袖,从座位上站起来,命荷月托着酒盘,款款走向了人群中。
皇后会意而笑,对太子道:“还是你有办法,本宫刚才说了半天,都被她驳倒了。”
太子表情淡淡的,自斟自饮了一杯琼腴露,酒味入喉,与梅子的酸味相冲后,激发出了更醇厚的酒香,太子不知不觉又喝了第二杯。
“你如今,连句交心的话也不肯讲,阿娘为你做了那么多,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慕朝华眼圈泛红,望着日渐陌生的儿子。
太子冷笑一声:“阿娘不管做了什么,都说是为了儿子。”
他扬首饮尽杯中酒液,眼底犹如悬崖深渊,令人望而却步。
慕朝华忍住情绪,别过身去拭泪,再转回来时,还是那位母仪天下的端庄皇后。
适才赵初荔起身时,张尚书的儿子张漼眼中一闪,瞥向了林沼禾,他们同朝为臣,自小便是东宫的拥趸,有困难时彼此援手是真的,暗地里争夺太子的宠爱也是真的。
太子亲自替最小的妹妹选驸马,谁都知道这个驸马的价值,张漼来之前,便已对林沼禾起了防备之心。
没等赵初荔走到一半,张漼提前找的帮手就围住了林沼禾,用公务上的借口,绊住了他的脚。
赵初荔蹙起秀眉,望着人隙中侃侃而谈的林沼禾,脚步迟疑。
荷月啧了一声,嫌弃道:“这人真没眼力见,殿下的酒不赏他也罢。”
赵初荔正打算放弃,面前便快步走来了一位容姿济楚的公子,张漼也挺大胆,当众争夺她的青睐。
“张漼见过殿下,在下心想礼多不怪,不知殿下可否愿再赐一杯酒?”
张漼长着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即便不笑也含着风流,更何况他眉眼弯弯,有意讨好,那张昳丽的脸实在很像狐狸精。
赵初荔握住玉符牌,又松开,展颜道:“自然可以,不过一杯酒罢了。”
荷月挺胸抬头,端足了架子,作势要倒酒,张漼岂会看不懂,立刻乖觉道:“不敢劳烦女官动手,在下自己来吧。”
赵初荔盈盈不语。
张漼手似白玉,一个茧也没有,不像虞守白的手,骨节感很分明,他斟满一杯酒,虚指抬着,眼波一层接一层地荡向赵初荔。
“殿下方才走进含凉殿,在下一时忘形,失了礼数,请殿下恕罪。”
赵初荔被他油腻得噎了一下:“本殿没放在心上。”说完她便扭头走开了,张漼失落不已。
林沼禾还不算太笨,那几个帮手围过来后,他便知有诈,见张漼拦住了十殿下,才知是他摆了自己一道,最后寻了个空子,跟泥鳅似的,钻出了密不透风的围剿,下一瞬便对上了十殿下好整以暇的目光。
张漼不死心,紧跟了两步:“殿下,太掖池的荷花开了。”
赵初荔头也不回:“那便请张公子替本殿采一支赏玩吧。”
太掖池的荷花并不种在岸边,需泛舟靠近,张漼听到她的回答,心中后悔不已,只得依言去采。
林沼禾郑重地理了理衣冠,来到赵初荔面前行礼:“殿下。”
赵初荔颔首:“林御史,听说御史台新设了鉴镜司,最近似乎颇见成效?”
林沼禾笑容青涩:“殿下耳聪目明,确实如此,鉴镜司是专为除妖门而设,四大除妖世家掌管着数万名除妖师,如此身负重任,自然应该接受御史台的监察。”
赵初荔又接过话去,两人起了谈兴,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
荷月悄悄退了下去。
叶知则赶到时,看到的便是他的小青梅,正眉尖蹙蹙,含嗔对林沼禾说:“昨日不小心崴到了脚,站久了以后一动就疼。”
林沼禾的耳朵红了一片,自告奋勇抬起手背,道:“请殿下扶着我走。”
赵初荔笑语脉脉,准备将手搭上去,余光斜斜地一瞥,被叶知则眼里的凶光吓了一跳。
叶知则突然闯进含凉殿,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清贵风流的除妖世家继承人,七殿下的驸马,永安城中的王孙公子谁不认识?
众目睽睽之下,赵初荔对他视而不见,反而将纤纤玉指搭在了林沼禾的手背,笑容恬淡深长:“多谢林御史。”
人群空出了寂静,林沼禾被她触及的瞬间,心和脸同时烧灼起来,她的手很轻,掌根和指腹温温凉凉的,像一朵洁白的、没有骨头的的花,林沼禾小心翼翼地托着,甚至来不及激动狂喜,只剩下满脑子空白和急促的心跳。
太子见势不对,早已沉下脸望向了叶知则,目光透出警告。
叶知则想抗旨,又岂会在意太子?他收到赵初荔相看驸马的消息,正是为了赶来搅局,哪怕事后被降旨处罚。
一道符纸飞出袖口,正中林沼禾的背心,林沼禾浑身一震,直直后仰,倒在了地上。
大明宫中,皇室面前,擅动法术罪名不小,叶知则全然不顾,或者说,他正是一心把事闹大。
“大胆!”慕朝华凤目瞪圆,“还愣着干什么,虎卫何在?”
宫人很快领进一队披甲虎卫,见状纷纷持戈对准了叶知则,将他围在中间。
“阿禾!阿禾!”太子迅速赶到林沼禾身旁,快速试了试他的鼻息,骤然一惊,“叶知则,你下手也未免太狠了!”
林沼禾气息全无,被符纸封住了魂魄,若不解除封禁,时间一久必会形同废人。
赵初荔心中泛起一阵难过,但她只咬住了唇,没有说话。
“还不快救人!叶知则,阿禾若出了事,本宫要你拿命来偿。”太子喝开虎卫,“让他过来。”
叶知则却一动不动,只透过人群看着赵初荔,目光带着执拗的疯劲,赵初荔垂着眼,像是事不关己的泥塑。
慕朝华紧张不已,林沼禾是圣人看中的驸马人选,林太傅的嫡孙,若在她的宴席上出了事......
“叶知则,万事都好商量,现在最要紧的是救人,本宫实话告诉你,林御史若是出事,不仅你担不起,连整个叶家都担不起。”慕朝华疾言厉色。
“既然万事好商量,还请皇后娘娘莫忘了金口玉言。”叶知则在赵初荔身上求不到答案,便转了心思,先依皇后和太子所言救人。
他大步走到林沼禾身边,食指指端燃起一簇金焰,将这道金焰缓缓注入林沼禾的眉心,金焰消失后,林沼禾背后的符纸自动脱落,便犹如溺水之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重新恢复了呼吸。
赵初荔松了一口气,她压下心里的愧疚,将矛头指向了叶知则:“姐夫,你三番五次如此,到底是想怎么样?”
叶知则苦笑一声:“荔荔难道不知我想怎么样吗?”
他转向皇后:“皇后娘娘恕罪,知则自知罪孽深重,不管娘娘如何处罚,都绝无怨言,只是我对荔荔情深难忘,还请娘娘作主,废除我与七娘的婚事吧,知则今日进宫,正是为了这唯一心愿。”
慕朝华沉着脸,望向了赵初荔:“十娘?”她虽然气恼宴席被破坏,却态度暧昧,似乎盼着赵初荔能回心转意。
赵初荔被她盯着,心里渐渐发寒,慕朝华从一开始就支持她与叶知则的婚事,后来又看上了虞守白,甚至不顾阿爷让她嫁权门的意思,这是什么缘故?
不管什么缘故,今天这局,是为了打击宝霖殿而设的,她回过神后,道:“母后,那日阿爷亲口下令,让苏贵妃查明退婚一事是否属实,若叶家真想退婚,也不会勉强,您是亲耳听到的。”
慕朝华神色几变,带着深意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叶知则激动不已:“荔荔,这是真的吗?圣人真的同意退婚?”
赵初荔正色道:“姐夫,你与七娘的婚事与我无关,但今日你擅自动用法术伤人,伤的还是母后宴请的宾客,这笔账是必须记在你头上的,不管是因为什么理由,错了就是错了,请姐夫向林御史道歉。”
叶知则怒意上升:“若非七娘不肯放手,你又将在今日择定驸马人选,我岂会心急如焚?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把你抢走?”
“是七娘不肯放手,还是你没把话说清楚?若你真要退婚,苏贵妃怎会不知?阿爷又怎会不知?”赵初荔按照计划,步步攻破。
太子指挥众人把林沼禾扶到旁边休息,回来后听到这番对话,眼里闪了一下。
原来如此,荔荔的目标是苏贵妃。林沼禾无辜受伤,都是她耍的花样。他狠狠刮了她一眼,只见她心虚地挪开了目光。
叶知则气得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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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七娘带人打到揽霞宫,你亲耳听到我提出退婚,是或不是?两宫的人都是人证!还要我如何证明?”
赵初荔转向慕朝华:“母后,可是苏贵妃她说,叶家根本没提退婚。”
慕朝华刚想开口,便被太子打断:“即便你当众说过退婚,可叶家并未提过,你还是七娘的驸马。”
“太子殿下!我早就已将退婚的文书派人送给了苏贵妃,您若需凭证,我可用法术呈现当时的场景,送信的人也可作为人证。”
太子冷冷道:“你倒是准备周全。”说完对赵初荔使了个无奈的眼色,“苏贵妃是你我的长辈,此事要请阿爷和母后决断。”
赵初荔心中狂喜,杏眼弯了又弯,对太子阿兄欲言又止。
慕朝华看着他们兄妹二人的眉眼官司,也是啼笑皆非:“好了,既然叶公子已经提交了退婚文书,苏贵妃那里我自会去问,不过荔荔说得对,林御史无辜受伤,叶公子必须道歉,至于退婚一事,自有圣人最后定夺。”
叶知则只好忍着难堪,来到林沼禾座席前,草草行了一礼:“林御史,得罪了。”
林沼禾不顾身体虚弱站起来,目光毫不退让:“叶公子,即便你与七殿下退婚,十殿下驸马的位置,也不是你说了算的。你在大明宫擅用法术一事,我会呈报鉴镜司,请吴大人裁决。除妖门有御史台随时监督,早已跟过去不同,做任何事都要经得起推敲,还望叶公子今后小心行事。”
太子叫了一声好,对众人道:“今日不瞒诸位,正是要替十娘选定驸马人选,各位都是才华横溢之士,方才的小插曲都不要放在心上!”
赵初荔谴责地看向太子,可太子视而不见,反对她加重了语气:“荔荔,还不敬在座诸位一杯。”
太子对荷月稍作示意,荷月只好抬上了酒盘,劝道:“殿下,别让太子为难。”
公子们摩拳擦掌,举起酒盏:“多谢十殿下赐酒。”就连林沼禾也脸色苍白地强撑起来,不肯错失。
赵初荔只好依言,向众人敬了一圈,刚把酒盏送到唇边,准备一饮而尽,叶知则那厮竟然大步流星而来,飞快将酒夺到手里,代她饮下,一滴不剩。
赵初荔愣住了,赠送他一记白眼后,回到了自己的座席。
这时,慕朝华身边的女官匆匆走出含凉殿,去向圣人禀报。
殿外深廓的廊庑里,内侍们正挨个点燃明瓦宫灯,云母贝片的光泽奇彩炫目,一盏盏宫灯排列起来犹如银龙,盘踞在含凉殿的瓦檐下。
暮色已至,穹庐深蓝,明灿的宫灯环绕一周,从高空鸟瞰,宫殿便犹如一个镶嵌着夜明珠的宝盒,揭开屋檐的盖子,就能取出藏在其中的至宝。
微风怡荡,融融洽洽地摇晃着宫灯,随着夜幕加深,风力渐变冷厉。
宫乐大作,雅颂庄重,有公子举杯邀诗,向赵初荔展示才学,赵初荔心不在焉,举杯回应后,她也并不饮酒,只是放在一旁,转头催促荷月:“去看看皇后的人回来没有。”
荷月刚走到门口,临月便带着赵初荔的披风赶到了,荷月松了口气,冲里面努努嘴:“我去去就来。”
临月进殿后,先给赵初荔系上了披风,眉毛皱成一团:“若不是在大明宫,我都疑心有妖邪作怪呢,怎的忽然变那么冷了!”
赵初荔抚了抚胳膊,这熟悉的感觉也令她有些发毛,她望着殿外的天色,喃喃道:“有宗师亲设的苍生大天符阵,宫里应该不会有事的。”
临月忧心忡忡,暗自攥紧了袖里的符纸,她曾是除妖师,敏锐异常,即便有苍生大天符阵,她也只信自己的感觉。
环视一圈,见叶知则也在场,临月遂起身去到他身边,低语了几句。
叶知则热血沸腾,一心惦记着退婚,被临月提醒后顿觉一盆冷水泼下,后脊梁直发寒,他来到殿外凝神观望,心里从不信到怀疑,最后只剩下深深的栗意。
风力瞬间狂暴,太液池边的柳树挥舞着枝条,犹如魔爪在空中乱挠,水面波澜大兴,像锅里的开水沸腾跳动,一艘小船平稳地划向岸边,似隔空漂浮在水面上,船头立着一个漆黑的人影,正是手持荷花的张漼。
-
荷月在路上遇到皇后的女官,噙笑迎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姐姐,殿下让我来看看,有什么忙可以帮的。”
那名女官老练地一笑:“圣人对宝霖殿发了火,一切如殿下所愿。”
荷月飞快将自己的和田玉镯拨到了她的手腕上,欣喜道:“多谢姐姐。”
女官深深地看她一眼:“不过是顺水推舟,殿下无需这般客气。”
荷月满面讨好:“哪能白白劳动姐姐一趟?既已如愿,我这就去禀告殿下。”
女官笑着松开她手,荷月正要转头离开,一袭黑魆魆的人影带着寒凉至极的劲风,从不远处倏地飘过。
两人蓦地惊呼,那具人影便微微回首,手中荷花轻轻一拂,两人立刻原地僵定,倒在了地上。
张漼的影子继续靠近含凉殿,劲风过处,留下诡异的冰寒。
影子绕着含凉殿飘了一圈又一圈,叶知则站在明瓦宫灯下,面色变得纸白,冷汗浸透了全身。
大明宫修建至今已有一百三十余年,当初宗师亲自设下的苍生大天符阵,在今晚竟然失效了。
白雾渐起,寒意刺骨,结界在四周渐渐形成,他当机立断,放出示警信哨。
尖利的哨音穿透夜空,炸开巨大的绿色火焰,给大明宫镀上了一层莹绿的光,诡异森然,动静惊动了整座永安城。
叶千岩听见哨音,立刻走出书房,只见女儿叶眉蛟迎面跑来,如临大敌,父女俩望着火焰燃烧的方向,脸色铁青。
“是大明宫,阿弟放的信哨!”叶眉蛟声音微微发颤,“怎么可能是大明宫!”
叶千岩来不及再想,立刻飞奔出院子,叶眉蛟咬牙追上,父女二人翻身上马,奔驰如风,朝大明宫赶去。
29. 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
虞府。
虞守白正在姑母虞顺仪的宴席上,陪伴祖父祖母,虞仆射笑得眯起一双老辣的眼,摇头摆脑,一旁的老妻更是年轻了十岁,左边坐着难得回娘家的女儿,右边是从小带大的幼孙,再拿虞笑温和琴娘打趣调侃,老太太今天的兴致别提有多高了。
哨音传来时,虞仆射捋着花白的胡须一愣,笑意骤然消失,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疼爱的孙子。
虞府距离大明宫很近,绿色焰光映在脸上,他幽黑的眼仁瞬间浮聚起了一层莹,像远古神兽的瞳,力量危险莫测。
虞守白先是疑虑重重,接着便发出了一声不出所料的冷笑。
“异数果然出在大明宫,阿翁、祖母,孙儿有事先走了!“说完他身形一晃,一步踏出数丈,远离而去。
“阿嗣!”老太太忍不住站起来惊呼,还伸出一双干枯的手,企图阻止他。
“阿娘当心。”虞顺仪连忙扶稳老太太,目透忧色:“宫里出事了,阿爷,您说该怎么办?”
虞仆射静思后,道:“圣人不会有事,阿嗣也不会有事,四大除妖世家自会担起他们肩负之责,至于旁的,一切听天由命吧。”
宝霖殿内。
苏贵妃恨铁不成钢,正在苦劝爱女:“凭你阿舅今日的地位,什么样的驸马都任凭你选,怎的偏偏就要那个姓叶的?只要你肯退婚,大不了阿娘私底下再送你十个面首。”
赵影棠不听,赌气扯下了墙面挂的古画,几百年的纸张发出悦耳的撕裂声,断成两截,苏贵妃疼得心头乱颤,气出了眼泪。
“孽障,那可是顾圣的神仙女史图!”
赵影棠咬牙抵触:“阿娘再说一句,我接着撕!”
苏贵妃面前摆着叶知则的退婚书,只能和她拼了:“驸马在外面不听话,丢的不仅是苏家的颜面,还有你阿爷的颜面!官职没了只是小事,你在阿爷那里失了宠才是大事,阿娘现在只是暂时哄住了你阿爷,你若亲自去告诉他实情,阿爷有多疼你,你知道的,他绝不会怪罪!”
赵影棠怒容满面,在名贵的传世古画上狠狠踩了两脚。
“面首我要,姓叶的也要。”她切齿道:“正好让十娘知道,她现在没资格再跟我抢。”
“姓叶的就那么好?”
奇怪而熟悉的声音传进来,站在殿门处的男子面带笑意,长身玉立,发冠上簪着一朵巨大的白山茶,含笑注视着她。
“知则!”赵影棠惊喜地跑过来,在靠近他的瞬间,又本能地浑身一寒,滞住了脚步。
“你派人送来退婚书,到底什么意思!”她色厉内荏地呵斥。
叶知则平静地望进她的眼里,似乎在探究着什么答案,良久,他才莞尔一笑,清贵如斯,让赵影棠目眩神迷。
“你来了。”她痴痴地望着叶知则,像中了魔障。
苏贵妃一脸恼恨之色,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人玩弄于股掌间。
-
虞守白赶到太液池边不久,四大家主便带着得力的弟子纷纷抵达,绵长的池岸静谧得如同一片坟地,水面结成了冰,白雾袅袅,寒风刮到脸上,仿若进入了严冬。
而矗立在池畔的含凉殿,彻底消失不见。
那座巍峨的殿阁,被裹挟进了结界中,消失在众人的视野。
无边的恐惧和诡异在人心蔓延,叶千岩脸色青灰,从未感到如此束手无策。祁亦柯、郑穆宁、纪行藏亦是愁眉紧锁,毫无头绪的样子。
四个半老头子同时望向了虞守白:“师叔,苍生大天符阵被人损毁,妖邪已经入侵了大明宫,我等皆听随师叔之命,请师叔速速拿个主意。”
虞守白略作思索,便做出了安排:“郑家和纪家弟子,速去叠云殿保护圣人,叶家弟子和祁家弟子,随我破了结界,营救众人。”
“是。”四人毫不犹豫,郑穆宁和纪行藏很快带人去往叠云殿,剩下的除妖师面朝含凉殿的方向,小跑着一字排开。
眼前只有荒芜的土地,连宫殿的影子也不存在,可除妖师们都知道,含凉殿就在原地,只是与他们错了时空,被结界劫掳,现在的首要之事,便是破掉结界,让含凉殿重现形迹。
郑星郑辰知道今日是赵初荔的相亲宴,因此特意留下来帮忙,随着师叔祖划开黑暗的一角,巨大的金红色符文跃然升起在空中,照亮了整片太液池,接下来,所有除妖师陆续打出自己的符咒,加强法力破坏结界,大大小小的符文沸腾辗转,寻找着结界最脆弱的地方。
郑辰还伴随符咒,打出了辟金藤,辟金藤能伸长缩短,不断攀结成网,最后包裹住整个结界,便可拘束住结界,不使它再次变形,寻机遁入另外的时空。
而此时的结界中,则是群魔狂舞。
叶知则受了伤,张漼和他的帮手们围着他轮流出手,不断发出癫狂的嘶吼声。
叶知则紧紧握着除妖剑,指关节捏得发白,绷紧身躯迎战。
赵初荔的玉符牌金光大作,系统思维混乱,声音也浑然乱了套:“又是魅邪,那些人个个都身中魅气,受它控制,这大明宫的符阵怎么回事,怎么连它也挡不住!”
众人聚在玉符牌的光网下,乱成了一锅粥。
慕朝华面无血色,只是拉着太子赵临瑜,死也不肯放手,赵临瑜挣脱不开,只得命林沼禾等人站在他身旁。
“叶知则,打不过就回来,玉符牌能对付它,我们暂时没有危险。”赵初荔见叶知则不断受伤,便果断建议他保存实力。
张漼笑了,桃花眼含着风情:“殿下,把玉符牌给我,我就放他过去。”
叶知则挥剑急刺向他,他掠身避开,反手在叶知则的侧背抓下了一记血痕。
叶家人面对妖邪时那股斩尽杀绝的狠劲,被叶知则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屡次受伤后不仅不怯战,反而被自己的鲜血激得浑身战意炽盛,赵初荔的话在他听来,更是喝彩助威的声音,他与张漼等人周旋着,不断挥剑刺出,寻找契机,誓要靠一己之力斩杀这只魅邪。
伤得越重,他越是想胜,血流得越多,信念越被浇筑坚固,张漼等人毕竟是肉身凡胎,虽然被魅气加持,却也漏洞不少,渐渐地,叶知则浑然不顾自己早就成了血人,在他们身上捅出了不少血窟窿。
“好样的,英雄好汉,有血性!”系统呱呱乱叫,“苍生大天符阵已经失效了,会有妖邪不断闯进来,但幸好除妖师们也来了,这个结界正在遭受攻击,应该用不了多久,虞守白就能进来收拾他们。”
“叶知则,你快回来!”赵初荔又喊了一声。
张漼阴寒地盯着赵初荔的前胸,目光渐淫,玉符牌也被恶心坏了,扬起一串符文飞到他眼前,金光大盛,刺得他捂目痛喊。
叶知则早已留意到他对荔荔的觊觎,刚杀退另几个邪物,立刻反身向张漼刺去。
“住手!”太子忽然出声,“张漼是本宫的人,他只是被妖邪夺取了心智,不许你损伤他的本体。”
魅邪受到提醒,堪堪避开了叶知则一剑,嘤嘤呜呜地低泣起来:“太子殿下帮帮我,把十殿下的玉符牌扔过来,不然我就没命了。”
太子蹙眉:“除妖门的人必定已经到了,你再坚持坚持,等他们进来收拾了妖邪,你也会没事的。”
赵初荔看他一眼:“阿兄,他早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你还跟魅邪废什么话!”
张漼轻嗯了一声,深情款款:“十殿下,快救救我,我对殿下一见倾心,殿下难道感觉不到吗?”
叶知则打得兴起,闻言气炸了肺:“无耻妖邪,今天不将你斩杀,我就不姓叶!”他举起除妖剑,跃身而起,居高临下地杀向了张漼。
张漼这次竟然没躲,让他直直地刺中了右肩,鲜血喷溅了一身。
“不好,阿兄你刚才露馅了。”赵初荔立刻明白过来,“魅邪狡猾无比,你顾忌张漼的本体,不想他因此丧命,魅邪便以此为把柄,想逼得我们妥协。”
慕朝华立刻道:“你阿兄也是为了大家好。”
赵初荔乖乖闭嘴,耳朵里都是系统的聒噪:“叶知则不算是个废物,有点他阿爷的意思,比他阿兄也强多了,嘿嘿嘿,他阿兄现在可是——噗!”
系统自己噎了一下,又继续道:“都那么久了还没被打死,弄不好这小子真的能跟魅邪打成平手,啧啧,就是受伤太重了,惨呐,惨呐。”
系统说着话,张漼的腹部又中一箭,鲜血喷溅如花,刺激得太子当即又是一声厉喝:“叶知则!本殿的话你当作耳边风了吗?本殿命令你,不许伤他,援兵很快就到。”
张漼早已摇摇欲坠,声音却还是那样婉转勾人:“十殿下,你想选谁当你的驸马?如今我和叶公子两败俱伤,是不是有人可以坐收渔人之利了?林御史,你心里正是那么想的吧?”
林沼禾脸面一红,义正言辞道:“张漼,我不同你计较,现在所有人应该一致对付妖邪。”
叶知则悲催咬牙:“我先杀了你,再杀了姓林的!”
“住手!”
辟金藤裹住整个结界,在虚空中扭动,藤条显现出结界的形状,像是一朵饱满圆润的花,边缘透出花瓣的形状,郑辰欣喜地指着颤抖的花芯:“师叔祖,结界口就在那里!”
话音未落,虞守白打出的金红符文便笔直倾入花芯,发出沉闷的破开声,辟金藤随之哗啦巨响,被崩开的结界炸成了无数截。
含凉殿出现在人们眼前。
虞守白第一个掠身进殿,叶千岩听见太子厉喝住手的声音,立刻挥剑斩向魅邪,却在剑锋触敌的瞬间诡谲地撤身,拉住杀红眼的儿子,后退数步,进入了玉符牌的光网下。
虞守白亦不再客气,腰间黑铃倏地飞到空中,金红符力大炽,魅邪发出挣扎痛苦的声音,张漼等人也在地上扭曲打滚。
“虞守白,你果然厉害,不过这烬暗铃力虽强,却收不了我,我没有本体,你能奈我何?”魅邪沙哑难听的声音终于被逼了出来。
虞守白冷冷道:“打散你的功力,让你的修为化为乌有,再也不能为非作歹就足够了。”
魅邪用尖锥刮墙似的声音道:“若你饶了我,我自有消息回报,你不是在查南陌书院吗?”
赵初荔留意到慕朝华苍白的脸色变得一青,身形不稳,她便轻轻握住太子阿兄的另一只手晃了晃,目光斜侧示意。
太子两眼通红,对她点了点头,扶起慕朝华,向后殿撤退。
虞守白没有收手,继续用烬暗铃力照着那一团扭曲的灰色气体。
“你真的不想知道吗?靠你自己慢慢查,那些不该死的人都得死,你查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魅邪的修为已经被黑铃吸走了一小半,剩下的还在急剧流失,正是心急如焚之时。
虞守白不为所动,金红的铃力自上而下罩着魅邪,让它无处可逃。
魅邪尖叫:“南陌书院的事你不管,有人用邪术养妖,图谋不轨的事你也不管吗?”
太子原本扶着慕朝华走向后殿,忽然手背被她死命地一掐,疼得他凉气倒嘶:“母后?”
慕朝华无动于衷,只是停在原地,不再往前。
“师叔祖,不可听信魅邪的鬼话!杀了他!”叶知则奄奄一息,靠在墙角,被叶千岩支起来疗伤。
“魅邪应气而生,谁也杀不了一团气,只能将它封禁。”叶千岩纠正儿子的说法,将保命的丹药喂进了他嘴里。
“无知小儿,此等大事岂容你掺和!虞守白,你好好想想我的条件。”魅邪扬高声调,像一把破琴拉到了最高的音节。
这时,虞守白目光复杂地望向了赵初荔。
赵初荔一凛:“虞守白,你让它说!豢养妖邪和南陌书院的事都要说个清楚。”
虞守白的疑心被当头一棒。
若今晚的事是她在背后作祟,那她绝不会让魅邪开口。
他只好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好,你说。”虞守白降低了烬暗铃的法力,只困住那团气,给它喘息之机。
那团气一边扭动,一边沙哑道:“书院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我也并非无所不知,但你们一定很好奇,我为何会跟书院有关?实话告诉你,我应邪气而生,哪里的邪气重,我自然最爱去哪里,书院便是我的常去之地,因为那里藏着邪术高明之人。”
“此人是谁?”虞守白扬声追问。
魅邪哼了一声,继续道:“你急什么?且听我慢慢道来,此人养出的邪气能增长我的修为,我曾查探过此人养邪的路子,想学会以后取而代之,最后发现根本做不到,因为只有你们人类最虚伪,只有你们才能利用同类的弱点,冠冕堂皇地敲骨吸髓!”
“你别说一半藏一半,此人到底是谁?他是如何养邪的?”赵初荔恨不能撕开魅邪问个清楚。
“小殿下,我不是正在往外说吗?你这样心急可不好,再说了,这件事难道玉符牌没有告诉你吗?”魅邪怪声怪气的。
虞守白闻言看了眼赵初荔胸前,赵初荔脸色一白,又很快红了起来,她掩饰住心慌,冲魅邪嚷道:“别想耍花样,要是再不说实话,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魅邪求饶:“我说,我说还不行吗?那个人养邪的功夫极为精细,他利用的是人的假笑,你们人类撒谎成性,不如我们妖邪直来直去,哼,能想到从假笑中提取邪气,我也算是心服口服了,难怪人类总是技高一筹!”
话音断在这里,那团灰气突然膨胀,很快又变得稀薄,不断地分成小股,散向黑铃符力照射的边缘,丝丝缕缕逃逸出来,在含凉殿中乱窜,魅邪难听的声音骤然拔高,破声破气道:“总算逃出来了,虞守白,刚才我说的话并没有骗你,等我恢复了修为,咱们后会有期!”
无数股气体穿过人群,沿着洞敞的门窗,飕飕钻出了含凉殿,奔向黑魆魆的夜空。
见它逃走,赵初荔急得不行,竟然跳起来抓住了悬在空中的黑铃,追出去高举着大喊:“烬暗铃,还不收了它!”
烬暗铃果然符光大盛,金红的符文迅速游走,追逐一缕缕灰色气体,魅邪发出了痛苦的声音,那声音越逃越远,直至彻底消失,烬暗铃便也收回了神力,乖乖地待在她的掌心里。
殿中的虞守白黑着脸念了声咒语,黑铃嗖地一下飞起,挂回了他的腰际。
叶千岩和祁亦柯大惊,黑铃是宗师练了几百年的法器,早就有了器灵,尤其挑剔认主,如何肯听赵初荔的调遣?
虞守白清了清嗓:“一只魅而已,下次不会再让它逃走,当务之急是修补苍生大天符阵,你们二人随我去看阵眼,另外吩咐下去,今晚趁机侵入大明宫的妖邪,全部斩杀!”
两位家主拱手听令:“是,师叔。”
叶眉蛟心怀愧疚,她扶着叶知则,用功力替他疗伤,叶知则一开口说话便满嘴流血:“阿姐,幸亏你给我出了主意,若今晚我没进宫的话,就出大事了。”
叶眉蛟连忙捂住他的嘴,偷偷瞄了一眼阿爷,见阿爷忙着安排人手,才松开紧绷的肩膀,小声安抚他道:“退婚文书已经送到了宝霖殿,你又立下那么大的功劳,功过相抵,圣人应该不会重罚的。”
“我不担心处罚,阿姐,你说荔荔她会原谅我吗?”
叶眉蛟叹了口气,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接着垂下眼,细心地用法力愈合他露在外面的伤口。
叶知则眼里只剩一片血色的茫然。
“殿下可受了惊吓?”郑辰用目光先检查了她一遍,确定她没受伤。
赵初荔还在回想魅邪说过的话,一时间愣着没有回应,郑星把断开的辟金藤收拢缠在一起,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殿下,我们要随叶伯伯去修复符阵,您留在这里没事吧?”
她这才猛地醒神:“我与你们一道去。”
郑星有些犹豫,郑辰在一旁咬牙点了点头:“阵眼可能会有异动,殿下一定要跟在我们身边,千万别独自走远。”
赵初荔拍胸脯保证听话,随虞守白等一行人去往阵眼所在的蓬莱岛。
蓬莱岛在太液池北,是一座天然的山体,当初修建大明宫时,宗师便选择在岛上设立了苍生大天符阵,因蓬莱岛隔着水,远离各宫各殿,甚少有人上去,上岛的路有些损毁,路上黑漆漆的,杂草丛生,众人深一脚浅一脚,来到了阵眼所在之地。
“果然是有人动了手脚。”虞守白指向埋在阵眼上的新土,“位置也找得很准,阵眼的布置当年只有师父知晓,为防不测,师父画下了阵眼的图纸,据我所知,叶家手中就有一份。”
这话一出,叶千岩如遭重捶,虞守白冷冷地看着他:“叶家要作何解释?”
“绝无可能是叶家!”叶千岩脱口而出,额角急出了细密的汗珠:“叶家的确是有一份苍生大天符阵的阵眼图纸,可是存放图纸的盒子仅仅靠叶家的符印是打不开的,还要加盖另外三家的家主符印,因此那份图纸从未被打开过,就连我阿爷也不知道阵眼的布置,我可以向师叔保证,问题绝非出自叶家。”
他胸口急促起伏,显然急于剖白,虞守白看在眼里,也信了他的话,可是这样一来,问题就指向了宫里。
除妖门高层皆知,宗师留下的图纸,大明宫也有一份。
虞守白阴测测地看向了赵初荔。
赵初荔毛骨悚然,立刻高声撇清:“不是我!”
虞守白冷冷道:“有人说是你了吗?”
一句话噎得赵初荔说不出话,胸口被一团硬梗卡住了半晌,才继续发出声音:“我根本就不知道此事,你们当中有谁知道图纸在哪,本殿这就回去查,看看最近有谁动过图纸!”
岛上静阒无声,夜空黑紫深沉,虞守白身着一身芋紫色绣鲲鹏翻浪纹胡服,负手走到了她跟前,他随意地踢开拦在地上的一块小土柯,露出银鱼白的洒腿束口裩裤,赵初荔眼中一闪,目光自下而上,落在他神思莫辨的脸上。
虞守白皮肉贴骨,脸薄而骨颊挺俊,凤眸狭挑,看向人时自带一股威利,赵初荔立刻变得结结巴巴:“本殿没有......没有说谎。”
郑星郑辰也替她辩白:“殿下说得有理,宫里的图纸不会随意让人查看,是谁动的手脚,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虞守白对他们拉下脸:“我说是她了吗?你们身为除妖师,应该时刻警惕,别忘了自己肩负之责。”
郑星急得委屈道:“那天在河边,师叔祖答应过我的。”
赵初荔求助地望向叶千岩:“叶伯伯,怎么可能是我破坏的阵眼?我住在大明宫,难道是想从此以后被妖邪滋扰,寝食不安吗?我只是跟来看看,并没有别的意思。”
叶千岩也感到颇为棘手,沉吟道:“师叔,当务之急是先修复阵眼。您往下看——”
虞守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不少妖邪的影子正鬼鬼祟祟地朝大明宫流窜,除妖师们四裂如散星,纷纷挥剑驱赶斩杀,宫中本该宁静的夜晚变得热闹纷呈。
他将目光挪回来,望向阵眼:“开始吧,先看看损坏到什么程度了。”
叶千岩的祁亦柯听他吩咐,立刻使用法术,移开了盖在上面的新土,接着两人合力才打开封印,露出被人动过手脚的阵眼。
只见阴阳两极的黑白鱼眼,原本是柔和的正圆,现在被人改变了形状,将作鱼眼的灵石凿出了不规则的棱角。
两大家主开启封印后,已经力不能支,难以为续,虞守白不再犹豫,掠身跳进了阵眼中,独自修复阵眼。
法力源源不断地注入两只鱼眼,被损坏的灵石被注入新的能量,很快发出强光,两股巨大的光束转动交替,照亮阵眼的同时,也远远刺射入空,虞守白稳稳地立在鱼眼中心,输送着法力。
两大家主震惊地看着他逐寸修复灵石上的纹路,缺口逐渐变得圆润,增长出新的灵力,而他整个人却显得举重若轻,要知道这是昆汲宗师竭尽修为,为大明宫设置的,专门护佑皇家,福泽永安城的苍生大天符阵!
损毁符阵容易,修复却难上加难,这件事也只有宗师的亲传关门弟子能做到了。
赵初荔目不转睛看了一会儿,虽然看不懂,可从身边人的表情,也知道虞守白很厉害,她满腹焦急,想撇清嫌疑,脑中一直不停地思索。
那么重要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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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能接触到的只有阿爷和身边的人,也就是她的兄弟姐妹、皇后和受宠的嫔妃,这些人只要有心,都能制造机会。
赵初荔绝望地认清了一个事实:嫌疑人数量太多,且人人位高权重,想查谁都不是易事。
但此事必须要查,想必阿爷知晓今晚动乱的前因后果之后,也会下令去查,她能够做的,就是主动请命。
思量定了以后,她等不及要去告诉阿爷,她频频地问郑星郑辰:“符阵什么时候能修好?”
郑星看得入了迷,郑辰也求知若渴地望着虞守白的一举一动,随口安抚她道:“快了!”
赵初荔只好在心里火烧眉毛,表面上维持基本的镇定,垂眼看着虞守白与阵眼浑然一体,灵力交融。
直到被风吹得发麻,人也冷得没了知觉,这场艰难的修复才得以完成,虞守白打坐在两个鱼眼中间,豆大的汗珠层层叠叠堆积在脑门,显然耗费了极大的心神,但他恢复的速度也极快,苍白的脸色逐渐褪去,汗珠也被夜风吹干,变成晶莹的水泽,面色接近正常,当他狭眸扫向围观在阵眼上的人群时,那股威利之势只增不减,幽黑发蓝的双眼犹如不见底的深壑,比起往常竟又多出玄奥无穷之感。
叶千岩叹为观止:“师叔又进阶了。”
祁亦柯同样心服口服,视线转向了蓬莱岛下:“下面那些猴孙们都傻了,一个个还提着剑在找妖邪呢。”
叶千岩笑道:“阵眼修复,大明宫内万邪尽灭,妖邪哪里还有命在!想必这次侵入大明宫的妖邪也是些傻的愣头青,有些年头的妖邪绝不会轻易涉险,符阵一经启用,他们也是知道厉害的。”
赵初荔一听苍生大天符阵修好了,立刻忍不住道:“我这就回去告诉阿爷,请他下旨查清图纸一事。”说完看了眼阵中的虞守白,胡乱冲他摆手打招呼:“我先走一步了!”
郑星郑辰不用人说,转身小跑跟了上去。
虞守白身轻如燕地跃出阵眼,一双凤眸危险莫测,逼视得两大家主禁不住汗颜,他冷声道:“他们不在,我就把话挑明了,如今这世上还有谁能开启师父的封印?据我所知另外两位家主的能力尚且不能够。”
叶千岩和祁亦柯面面相觑,竟然一起跪下了,叶千岩悲痛道:“师叔!我以师门的名誉和全族的性命起誓,此事与叶家无关。”
祁亦柯也指天发了毒誓:“若敢欺师背祖,就让祁家遭受天谴!”
“我信此事与你们无关,可是你们当真没有事情瞒我?”虞守白背着手,没有让他们起来。
叶千岩后脊梁一寒,哑口无言,祁亦柯跪在地上,以额抵地,同样鸦雀无声。
“纵容邪术,隐瞒不报,你们还敢说是无辜的?”虞守白喝问。
“师叔容禀。”叶千岩抬起头,涕泪纵横,“是我那逆子误入邪途,背叛师门,我教子无方,甘愿受罚,请师叔降罪。”
虞守白望向岛下的灯火人影,默思良久后,才叹道:“二位家主请起。”
两人起来后,祁亦柯见师兄神色哀戚,有些万念俱灰的绝望之感,便不忍道:“师叔,并非我强行辩白,只是实话实说,铭麟是被师兄亲手处决的,这件事我们四位家主都知情,不说是不想家丑外扬,破坏除妖门的名声。”
叶千岩攥住师弟的手,示意他让自己来解释,祁亦柯叹息着摇了摇头。
“灭紫禅机术有违天道,叶铭麟闯下的大祸,自该由我来收拾,请师叔放心,我已暗中派人寻找他的行踪,一旦发现线索就立刻出动,不会让他留在世间害人。”
虞守白远望着灯火通明的叠云殿,微微颔首:“好,现在就先下去,向圣人交差吧。”
-
赵初荔赶到叠云殿时,郑家和纪家的弟子正在清理殿外的妖邪尸首,郑穆宁和纪行藏两位家主随身护持在阿爷身旁,神色恭敬。
圣人站在窗后向外眺望,眼中思绪沉浮,幽幽吐出一句:“外面的樱花都落了。”
两位家主不解其意,心中难免揣测,难道是圣人怪罪他们两家弟子除妖时不小心,砍到了樱花树?
郑穆宁擦了擦额角的汗,小心解释道:“是弟子们愚笨,斩落了不少樱花,请圣人看在他们忠心护主的份上,饶恕他们吧。”
圣人沉默不语,依旧显得心事重重,直到看见女儿匆匆忙忙跑来,他才眼前一亮,疾步出殿去迎。
“荔荔被吓到了吗?”圣人满脸关切,拉住女儿的手不放。
赵初荔跑得气喘,她反手拽住阿爷胳膊,眼珠子骨碌碌一转。
圣人立刻回首:“你们先去一旁等候。”
人都退开后,赵初荔立刻附到阿爷耳边,低声说了阵眼图纸的事,圣人脸色渐渐变差。
“阿爷会暗中派人去查,你记住,千万不可再向他人提起此事。”圣人摸着她的发髻,特意叮嘱。
赵初荔乖顺地点头,想了想又忍不住瘪嘴,还是忍不住毛遂自荐道:“阿爷,我有玉符牌护佑,遇到危险也比旁人得天独厚,阿爷那天为何不将察渊司交给我?还要在大理寺选人!如果我当上察渊司掌使,此次阵眼出事的原因,女儿保证可以帮阿爷查清楚。”
圣人眯起眼瞧了她半晌,突然笑道:“七娘才刚被大理寺参倒,阿爷就立刻把你换上去,朝中也会有闲言碎语的,不如这样,图纸一事交给你去查,等查清楚后,阿爷也好把察渊司交给你,如何?”
赵初荔登时便来了劲:“阿爷金口玉言,女儿一定不会辜负阿爷的厚望!”
圣人轻轻一戳她的脑门,父女俩牵手回到殿中,赵初荔心中雀跃,脸上便带出了喜色,嘴里不停地嘀嘀咕咕,把她想到的思路在阿爷耳边说了又说。
圣人听得耳朵里都满了出来,这一晚上的不悦也变淡了,听着女儿在身边咬耳朵,脸上渐渐起了笑容。
这时,虞守白等人也来到叠云殿,向圣人禀报今晚出事的详情。
赵初荔坐在阿爷身边,狐假虎威地点着头,听虞守白汇报阵眼损毁和修复的情况。
殿外忽然起了骚乱,虞守白声音停下,疑惑地转身。
只见圣人身边的老内侍如惊弓之鸟,一头扎进了叠云殿,滚倒在地上。
吓得赵初荔跑过去扶他:“毕阿翁,出什么事了?”
老内侍堪堪站定后,声泪俱下:“圣人,太子殿下骑马送林御史等人出宫,在重玄门遇到七殿下和叶家二公子,双方起了争执,太子殿下坠马,此刻已经昏迷不醒,危在旦夕!”
圣人脸色倏地一白,立刻就要赶去看太子,站起来时太急,反而向后倒仰下去。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搀扶,叶千岩如同遭受了当头一棒,立刻跪下,脸上血色尽失,他惊惶地摇头:“这怎么可能!知则受了重伤,怎么可能出手伤太子殿下!请圣人明察!知则他今夜进宫,正是为了同七殿下退婚,他又怎会和七殿下一起出宫!此事必定还有内情,知则方才还在含凉殿,有没有人看见过他?”
“阿兄现在在何处?”赵初荔抓住毕阿翁摇晃,“阿翁快说!”
老内侍伤心落泪:“皇后娘娘把太子殿下抬到了坤仪宫,现在尚医局的御奉们全都去了,圣人快去看看吧。”
圣人一把推开众人:“先把七娘和叶知则看起来,朕要亲自审问!”说完再也顾不得,急步冲了出去,一路紧赶着来到坤仪宫。
赵初荔跟在阿爷身边,紧紧咬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太子阿兄不能出事,阿兄一定不会出事的,在路上,赵初荔不断告诉自己。
未及坤仪宫,便闻听里面哀哭声如惊雷炸响,震天动地,走在人群中间的圣人一听,顿时仰面倒下,人事不省。
赵初荔亦是双腿一软,跌跪在地后被人拽起,她惶惶抬头,眼里只剩一片模糊,只隐约看见虞守白紧蹙的眉眼不断迫近,随着坤仪宫内传出慕朝华歇斯底里的哭喊,赵初荔眼前一黑,接着意识彻底湮灭。
嘉历二十三年五月初一亥时末,太子赵临瑜薨,大明宫敲响了大丧之音。
永安城所有城楼,在无尽的黑夜里响起振聋发聩的哀钟,丧音传遍全城。
......
“不是我害阿兄坠马的,我没有害死阿兄,不是我,不是我害死阿兄的,是他,是他!”
赵影棠形容半疯,缩着身子,躲在苏贵妃身后,颤抖着不敢出来,苏贵妃哭得昏昏欲绝,跪在地上只会喊冤。
“禀圣人,叶知则是在含凉殿抓获的,末将进去时,他一个人躺在地上,浑身是血,正在给自己疗伤。”虎卫首领半跪在圣人面前,“他伤得很重,末将已经将他抬来,此刻正在殿外等候。”
叶千岩面色灰败,叶眉蛟含泪争辩:“圣人明鉴,我阿弟今晚一直在含凉殿与魅邪血战,他身受重伤,绝无可能去宝霖殿找七殿下!”
于是虞守白道:“圣人,可否允我去看看叶公子的伤势,如果他中途离开过含凉殿,那绝对瞒不了人。”
圣人垂目允准,脸色一片青白,泪痕未干。
虞守白出去查看后,很快回来禀告:“回圣人,叶公子伤势沉重,想要走动十分困难,在下同时使用了法术,确定他没有离开过含凉殿。与七殿下一起出宫的,只怕另有他人。”
他转向苏贵妃:“娘娘适才说,叶公子来宝霖殿时,头上簪了一朵白山茶,对吗?”
苏贵妃一边发抖护着女儿,一边哀叫道:“确实如此,是叶公子来宝霖殿,让七娘跟他出宫的。”
叶眉蛟高声道:“我阿弟没有簪什么白山茶——”
她忽然一顿,声音打颤:“师叔祖,是张家!从张家逃出的花根最后还是成妖了。”
圣人问到这里,基本可以确定,是有人冒充了叶知则,从宝霖殿拐走七娘,在重玄门遇到太子等人后,太子自然对此感到疑惑,双方当时便撕破脸,之后就出了事。
赵影棠疯疯傻傻,一阵一阵地抽搐,时不时胡言乱语:“是他害死阿兄的,是他!不是我!我怎会害阿兄,阿爷,不是我害阿兄坠马的......”
圣人绝望地闭上眼。
30. 第 30 章
第三十章
坤仪宫内殿。
赵初荔护在阿兄身上,不许宫人给他换装敛的衣装,一旦有人靠近相劝,她便发出锥心泣血的哭喊声。
她不接受这个现实。
阿兄他躺在那里,好端端的,他们为何非要说他死了?他只是闭上了眼,还会再醒来的。
最迟明天一早,阿兄就会睁开眼,像过去那样笑盈盈地看着她,拉住她的手切脉,叮嘱她不许吃凉东西。
阿兄他还在。
她要一直陪到他醒来。
赵临瑜躺在华丽的软榻上,他有着赵家人的漂亮相貌,眉如翠羽,眼廓深邃,鼻骨高挺,此刻的面孔依旧温朗如斯,嘴角甚至还带着春风般的笑意。
只是他永远地睡着了。
-
东宫葬礼结束后,赵影棠彻底疯了。
她每晚跑到重玄门哭闹撒泼,呼喊着驸马的名字,苏贵妃叫天不应叩地不灵,只得强请叶知则前来。
可一见到叶知则,赵影棠又狂躁地喊打喊杀,说是要替阿兄报仇。
叶知则就像变了一个人,他任打任骂,再也不提退婚一事,等赵影棠厮打够了,闹不动了,才拖着重伤恢复的身体,和宫人一起将她送回宝霖殿。
给太子送葬那天清晨,他望着瘦了一圈,杏眼凹陷的赵初荔,站在原地怔了很久,久到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未认识过她,他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熟悉的眉眼,看到的全是陌生。
那个爱在他身后当尾巴的小娘子,不知从何时起,早与他疏远。
她依旧重情重义,太子的死给她莫大的打击,以至于忘了一切身份规矩,甚至在坤仪宫手持匕首,护着太子的遗体,不准任何人动她的阿兄。
她依旧恨极了赵影棠,在苏贵妃磕破额头,圣人已经同意她把赵影棠领回去的时候,她疯了似的冲出来,嚷着要让赵影棠殉葬,圣人被惊得神魂俱裂,以为一晚上同时失去了三个孩子,当时就心痛得呕了血。
叶知则斩妖无数,他曾经为了一只山魈,在深山密林里潜伏过几天几夜,只为了引那只山魈的坐骑老虎离开,山魈落单后,他立刻用符阵困住了它,持剑狠狠扑杀,那只修炼成青年人形的山魈连中数剑毙命时,老虎还是收到了感应,从另一座山头风驰电掣赶来相救。
老虎看到山魈的尸身,发出狂烈的悲吼,铜铃大的虎眼渗出两行血泪,深林的地面连续不断地颤抖。
不知为何,叶知则在太子葬礼上看到赵初荔时,就想起了那只赶来相救的老虎。
一样的疯狂、不要命。
可她甚至是平静的,就像坟地一样,水冷的黑眸散发出阴恻恻的寒光。
山陵在面前倾塌,她无动于衷,有关太子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会让她立刻变成那只老虎,流下血泪。
叶知则一直记得那只老虎,也永远忘不了那个软绵甜糯的小娘子。
如果说叶知则因此脱胎换骨,那对虞守白而言,便是在迷障中越陷越深。
在坤仪殿,他亲眼目睹赵影棠魂不守舍,凤狂龙躁的模样,暗自触目惊心。
她平日里的那种高深莫测、冷傲自诩的眼神已经变了,像是被残忍地切开表面,剥去了保护的壳,露出了真实的、会受伤的内核。
那些冷硬如石头的、诡计多端的东西一下子被抽离出了她的身体,忽然暴露出一颗血淋淋的、发热的、跳动的心脏。
当他点燃太子的送魂灯时,太子的魂魄曾短暂地回来过,他抓住时机,用法术重现了重玄门出事时的场景。
赵初荔静静地看完了阿兄坠马的经过:重玄门内,那个假扮叶知则的男子抓住赵影棠的后领,用邪术掸开所有挡在身前的太子的人手,导致人仰马翻,人和马车喧喧嚷嚷,四处惊呼惨嚎。
她注视着从高空摔倒在地的阿兄,没有说出哪怕一个字,可虞守白全程在她身旁,却都听到、也都看到了她心中所想。
根本无需她说出口,虞守白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要血流成河。即便同归于尽,她也要让跟赵临瑜的死有关的人流尽最后一滴血。
她盯着那位与叶知则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眼底亮起了邪异的光,虞守白亲眼,一帧一幕地看见,她在心里贪婪地生出了、让赵临瑜复活的念头。
她心中生了邪念,竟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一块私秘境。
而虞守白也进入了其中。他从未如此、身临其境地感觉到,有人想要倾力反抗,妄图击退命运,她那可怕的心思昭然若揭。
正因如此,虞守白对她的疑心消失,化作了不解。
他斩妖无数,熟知妖物的路数,她冲破情感的想法是人类仅有的东西。
她的可怕并非因为她是妖,反倒正因她是人。她是有着与众人不一样的想法的、想要主导一切的人。
他根本不知道她那些奇怪的想法是如何产生,来自何处。
她的身上带着一种神秘,但这种神秘并未让他望而却步,反而让他越陷越深,他隐隐感到自己命运的答案,也会在那份神秘的来源里。
-
“参见殿下。”
揽霞宫小殿内,赵初荔端坐在上,虎卫将领半跪在下。
赵初荔没有让他起来,而是垂着眼,一声不吭,身旁只有令月伺候。
“盛将军求见殿下,不知所为何事?”令月代她发声。
将领恭顺地低着头:“太子曾经让末将清扫令影留下的蛛丝马迹,如今末将没了主子,想要给自己找一位新主子。”
令月一惊:“大胆!殿下面前,请盛将军莫要胡说八道。”
将领轻抬起眼,很有分寸地、沉默地注视着赵初荔的银龙襕袍摆下的地面。
赵初荔对令月摇了摇头,令月立刻抿紧了唇。
“盛将军说是来找新主子,本殿又如何知晓,将军是挟本殿的把柄前来威胁呢,还是真的想诚心归顺?”赵初荔的语调很轻。
这位盛将军听了,却也不慌不忙,微收着下颌,抬头与她对视之后,声音匀而不急道:“安王前日去了坤仪宫,代王昨日也去过,恭王府的帖子早已经递了,只待皇后娘娘宣他面见。”
赵初荔笑声发凉:“既然如此,盛将军更没有理由选择本殿了,本殿只是一位公主,将来是不可能继承大位的。”
盛将军眉目凛然,声音也高了几分:“殿下!并非是末将选择了您,而是太子选择了您,太子的心意在何处,末将的忠心便在何处!”
赵初荔听完一愣,很久没有回答,她好像变成一尊雕像,石化在时间里。
盛将军一直跪着等候。
直到赵初荔突然动了动眼神,表情里带出了愧歉之意,温声请他起来。
“盛将军来得突然,是我想得不对,怀疑将军的忠心,还请莫怪。”赵初荔换脸的速度,让人感觉况味复杂。
好在盛将军并不陌生,他是太子安插在虎卫军中提拔起来的,伺候了赵家人数十年,早已熟悉权力场上的瞬息万变。
“殿下言重了,末将今后愿追随殿下,请殿下莫要再怀疑末将的忠诚。”盛将军话说得开,力道也足,让人一听就觉朗然。
赵初荔郑重承诺:“我知将军心意,定不辜负。”
“将军觉得,安王等人,意欲何为?”赵初荔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还是谨慎地询问他的意见。
盛将军的唇角微微上扬:“数典忘祖,变庶为嫡。”
暗讽三王忘本,为了争夺太子位,宁愿不要生母,而是想当皇后的儿子。
赵初荔大笑,只是这笑声有些冻人,笑完后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做梦!”
太子阿兄选择了她,她便要成为最有权势的公主,等到阿兄回来,再把一切交回他的手中。
“坤仪宫的动静都逃不过盛将军的眼睛,今后本殿还需多仰仗。”赵初荔恢复如常。
“殿下客气了,还有一事,末将必须提醒殿下,现在不仅是东宫,就连东宫的属臣也都成了三王眼里的肥肉,殿下不可轻易放弃那些属臣,他们多半是权门之后,身后的家族举足轻重。”盛将军建议。
赵初荔颔首:“那晚受伤的林御史和张漼等人,本殿都会亲自去看望。”
盛将军微笑:“既如此,末将也放心了。”由十殿下接手太子的旧部,好过被三王争抢撕咬,盛将军性情直率,脸上也带出了欣慰之色,见赵初荔抬起茶盏浅啜,便不再废话,立刻行过军中之礼后退下。
“将军慢走。”赵初荔站起来目送。
盛将军离开后,令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吓得我冷汗都出来了,幸好盛将军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
赵初荔斜她一眼:“令影作事还是不够干净,你给他通个气,盛将军既然已经主动提出来了,就让令影跟他多学点本事。”
令月面带惭色:“多谢殿下宽宥,我一定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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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
赵初荔又道:“不许骂得太狠,令影是一把利剑,也是本殿的杀手锏,别把他的锐气给磨掉了。”
令月嗤了一声:“阿弟从小脸皮就厚,骂他几句又能怎么了!”
见赵初荔颇喜欢新烹的茶,她便去唤宫婢再做一盏奉来,正好遇到荷月带人进殿,令月打眼一瞧:“这是从远处回来的?”
那人打扮成内侍的模样,可一看脸,却是个英气的小娘子,荷月一使眼色,小娘子便托手行拜礼:“见过姐姐。”
令月见她反应伶俐,便笑道:“她就是你表妹意娘?”
荷月眨眨眼:“正是,才刚办完凉州的差事,我让她直接来见殿下,亲自回话。”
令月上下打量着意娘,意娘亦大大方方任她看,最后令月啼笑皆非地怪荷月:“干嘛非要打扮成内侍,就是扮成普通宫婢也看着顺眼些!”
意娘诙谐道:“阿姐说我历来淘气,更像个郎君,所以才找了内侍的衣裳。”
令月掩唇道:“这趟去凉州辛苦,殿下一直在等你的消息,赶快进去回话吧。”
“多谢令月姐姐。”意娘毕竟只有十五六岁,甜笑起来的样子十分乖巧。
令月便把茶托付给了荷月,自己出宫去教训令影了。
“意娘参见殿下。”
小内侍跟着荷月进来,立刻五体投地跪在地上,荷月还笑盈盈的:“头抬起来,给殿下看看。”
赵初荔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和气地道:“快起来。”
意娘听话起来,低头只望着鞋回话:“回殿下,这次去凉州调查姜家一事,时间耽误太久,让殿下久等了,我已经去过周家村,找到了周达。”
赵初荔竖起耳朵,接过荷月双手递来的茶盏。
意娘条理清晰道:“据周达所说,十五年前周席考中了明经科,便举家搬到凉州,再也没有回过村里,最初几年周达跟他还有联系,他偶尔去凉州卖山货野物,也会去周席家里坐一坐,可是后来周席全家消失,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因此我找到了周淑儿的姨母家。”
“周淑儿的姨父姓姜,现任凉州录事参事一职,我已查明,周淑儿就是姜琉,她是在姜家长大的,而周席和他夫人很早就不在人世了。我本欲查明周席的死因,可入手毫无头绪,又担心殿下惦记凉州的消息,因此决定先回永安告知殿下。”
赵初荔带着赞赏,看了眼荷月,似乎在表扬她推荐的人选,荷月挺起胸,骄傲地点点头:“很好,还有什么要让殿下知道的吗?”
意娘补充道:“周席死于嘉历九年冬月,他死后,周淑儿和她阿娘便投奔了姜家,没过多久,她阿娘也死了,周淑儿的姨母没有亲生子女,就认她在自己膝下,入了姜家的族谱,成为名正言顺的姜家嫡女。”
“好!殿下都知道了。”荷月转过头,面怀期盼地望过来。
赵初荔哭笑不得,只好当场厚赏,给她撑足了颜面:“意娘很能干,赏绢缎十匹,金十两。”
荷月满面欢喜,索性走到意娘身边,拽着她一起跪下:“多谢殿下,殿下的赏赐虽重,可意娘跟我一样,我们姐妹都不看重身外之物,只想凭本事自谋出路,荷月斗胆,请殿下给意娘一个机会,让她跟着殿下吧。”
意娘伏身在地:“意娘愿出生赴死,为殿下肝脑涂地。”
如今宫外的事正变得越来越多,人手确实不足,于是赵初荔沉吟道:“意娘留下也好,以后开府还差人手,起来吧,这件事就交给你继续查。”
姐妹两欢欣谢恩,荷月对着意娘使眼色:“你自幼就有章程,查姜琉的事应该难不倒你吧?”
见赵初荔也望了过来,意娘忙道:“此事正想请殿下决断,我在凉州时,发现周席的死好像一张白纸,具体死因,死于何处,跟何人有关,竟然一点线索也查不到,这其中必有古怪。”
赵初荔心中一凛:“意娘,你再去一趟凉州,找到周席的坟茔,带上几个除妖师跟你一起,查清楚死因。”
“是。”意娘恭敬道。
“荷月,我要出宫。”赵初荔变得有些迫不及待,“送信给他们,现在就去南陌书院。”
她匆匆来到左银台门,骑上笑狮烈,驱马离去。
叶眉蛟和郑星郑辰收到信,几乎与她同时赶到,一起拴好马后,便拾阶而上。
“虞守白怎么还没到?”她随口问出话后,才察觉语气有些亲近,眼神便自觉冷了下去。
31. 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
叶眉蛟一边往上爬,一边回答:“师叔祖神龙见首不见尾,岂是我等能窥测行踪的。”
话音刚落,就听郑星惊喜地喊了一声师叔祖,叶眉蛟讪讪闭嘴,抬头嘿嘿一笑,当作打招呼。
赵初荔皱着眉毛:“你来得那么快?”
虞守白站在最上面的台阶,他眼底很深,望过来时犹如深渊凝视,赵初荔马上就移开了视线。
“冯照的坟茔已经找到了,死因与妖邪无关,但仍有可疑之处。”他这些日子没有停下,一直在追查冯照的线索。
说完他不让赵初荔再回避,直接点名道:“殿下,之前派去凉州查姜琉的人有回音了吗?”
赵初荔迎着他的注视,登上最后一级石阶,夏日温烈的山风拂来,将她额际的散发吹得凌乱贴面,她像是被强光刺了眼,黑澹澹的瞳仁抬起来向他一晃,便迅速垂下眼帘,遮住了大半视线。
她道:“正是有了回音,才叫你们来书院的,边走边说吧。”说完,便独自打头,迈步向前。
虞守白随即跟上去,耐着性子地听她讲。
赵初荔说了意娘在凉州查到的情况,虞守白听完便皱眉:“你想现在审姜琉?”
赵初荔专心望着前路:“这个自然,她幼年更名改姓,到底是何原因,总要问问她的说法。”
叶眉蛟也有些犹疑:“现在审她会不会打草惊蛇?”
赵初荔放慢脚步,眉宇拧成一团。
她举棋不定的样子有几分好笑,虞守白忍不住一谑,赵初荔便冷冷地瞪他,面带恼怒:“笑什么?你就不想知道姜琉有什么秘密吗?”
她语气不中听,虞守白暗自嫌弃,但体谅她刚遭受丧亲之痛,也只好咽下不满,甚至还添了几分宽和之色,缓解此刻的小小硝烟。
他好言好语:“想知道是一回事,可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打草惊蛇的风险殿下不得不仔细,姜琉隐瞒身世,对我们每一位都下过功夫了解,她如此聪慧敏捷,一定有所图谋,如果今天惊动了她,到头来什么也问不出,殿下又打算将她如何?是投入刑部大牢,还是送察渊司一直关着?”
赵初荔眼中渐冷,语气也冰凉:“知道她有问题,却什么都不做,又能等来什么好办法?”
虞守白心想这人还真是得寸进尺,越来越难说话!看在东宫刚薨的份上,他依然选择了不计较:“厉孺子的妹妹好雨,殿下查到了吗?”
赵初荔的人还没回复好雨的消息,可看起来虞守白已经查到了,不知为何,一向能装会演的赵初荔对着他,瞬间就变得不想演了。
自从出事那天,在他面前暴露出真实的内核,被他照见了内心,她就开始别扭,不想再见到他。
也不知为何,她就是知道,虞守白能看懂当时她所有的情绪和想法。
这个人太有觉悟了,管中窥豹,滴水见渊,更何况见证了她发疯的全过程?
因此虞守白越是宽纵,对她越有礼节,她就越难受。
于是她破罐子破摔,脱口而出:“你有屁快放!”
虞守白坚持到这里,脸终于黑了。
郑辰也惊呆了,眼睛眨得像夜星,不停地示意她挽回。
气氛凝冻至冰点时,叶眉蛟突然笑出了声,而且是从丹田开启、胸腔起伏、控制不住的大笑。
师叔祖应该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臭骂,还不知道怎么怼回去合适。
太子出事,殿下伤心至极,众人皆不忍,虞守白身份贵重,能力又强,向来都高高在上,可现在遇到殿下,好比秀才遇到了兵,那副吃瘪的样子太好笑了。
虞守白脸都黄了,漠然扫她一眼,自顾自向前离去。
郑星哎呀一声,赶紧追上。
等叶眉蛟笑够了,赵初荔才咬牙:“他这是什么意思!”
叶眉蛟摇了摇头,正言道:“殿下,千万别真的惹怒师叔祖,我听阿爷说,大明宫的阵眼是他独自修复的,他就算拔根头发,也能要一群人的命。”
郑辰在旁边哭丧着脸:“叶姐姐,原来你知道啊!”
叶眉蛟噎了一下,昂首阔步朝前。
赵初荔心道有什么了不起,哪怕是宗师亲临,不也要敬皇室,行大礼?她回顾了一下刚才的行为举止,对自己最后那句话感到有些后悔,倒不是因为得罪了虞守白,而是她在他面前破了防。
一行人来到斋舍,陶晓山收到通报匆匆赶来:“参见殿下,各位贵客有礼,晓山有失远迎。”
见虞守白青着脸,赵初荔也紧闭着嘴,他疑惑地望向了叶眉蛟。
叶眉蛟打哈哈道:“今日又来叨扰,晓山别怪我们就好。”
陶晓山忙道不敢,然后沉默地立在一旁,姿态恭敬等候吩咐。
虞守白余光瞟过赵初荔,也懒得同她计较,咳嗽一声道:“先把厉孺子请来吧。”
陶晓山颔首:“我这就去,几位稍待。”
赵初荔察觉到他阴沉的目光,也不再问他查到好雨的事,将头一扭,去问郑辰:“最近怎么不进宫?”
郑辰目透哀伤:“我一直惦记殿下。”
赵初荔知道他怕触及自己的哀思,收起神色点了点头,对他说:“有空就常来,我也总惦记你们。”
见师叔祖面色不善,郑辰用蚊子音应了,低下头不敢再出声。
陶晓山很快将厉孺子带来,安待宾不知所以也跟来了,他们三人进门行礼后,屋中瞬时一静。
虞守白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等了一会儿,有人叩门求见,才裂开冰冻的脸,示意让陶晓山放人进来。
那人一看就是除妖师,进门后直接走到虞守白身前,弯腰低语了几句,接着退了出去。
虞守白听完,看了眼赵初荔,赵初荔从鼻子里哼了声,很快门口又来了一人,是赵初荔派来监视书院的,此人身形利落,是习武之人,他同样对赵初荔低语一阵后,也退出了门外。
厉孺子面色苍白,保持着镇定的微笑。
安待宾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次会面跟前几次感觉实在不同,贵客们的眼神里少了很多亲切,他忐忑不安地打破沉默,先开口道:“殿下没有传在下,在下贸然来见,若有唐突请殿下恕罪。”
赵初荔仅轻点下头,态度冷淡:“无妨。”
安待宾的心缩了缩,悄悄看向厉孺子,只见他双唇紧抿,眼神有些不对,便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厉孺子,你说你阿娘和妹妹替人浆洗缝补,供你读书,此言曾感动了在场所有人,我问你,你至今还是不肯说出实话吗?”虞守白看向了他,语气提醒。
厉孺子听完人便一软,倒在地上。
安待宾和陶晓山大惊失色,赶紧扶他起来,安待宾与他同出同进,见状浑身发抖:“孺子,你有什么隐瞒的,现在赶快说出来,殿下不会怪罪的。”
陶晓山立刻眼刀凌厉,对他摇头,安待宾只好惶惶然闭上了嘴。
厉孺子恢复了一些力气,便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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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一层接一层地冒出来。
“你妹妹好雨已经被我们找到了,她就住在苏闻海生前租赁的宅院里,你还有什么话说?”虞守白扔出了话,等待他的辩白之词。
厉孺子抖如筛糠,汗水滴了一地:“我......好雨她......她——”
“好雨卖身进苏府为奴,后来做了苏闻海的外室,此事若被人知晓,你将前途尽毁,因此你为了掩人耳目,对苏闻海下了毒手。”虞守白进一步逼迫他做出反应。
厉孺子早已撑不住瘫倒在地,安待宾和陶晓山听完如遭雷劈,皆是僵如木桩,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不!不是这样!”厉孺子羞惭至极,眼泪夺眶而出:“我没有杀人,没有对苏闻海下毒手!”
“你妹妹委身苏家,是为了供你继续读书,可苏闻海却把她的身契弄出来,让她当了个无名无份的外室,这还不如就让她在苏家为奴,你知道此事以后,就不想杀了他?”虞守白俨然不信。
厉孺子面如纸白,犹自凄惶地喊道:“我恨!我是恨!可是恨又有什么用,好雨已经是他的外室了,是我做阿兄的无能,要妹妹卖身为奴,一步一步给人当了外室,可我没有杀人!好雨的事只要苏闻海隐瞒得好,我的前途就不会受到影响,苏闻海也答应了要隐瞒此事的,他至今未娶正室,不敢让苏家的人知道好雨的存在,我又为何要冒险杀他?”
这番辩解听起来倒也有理,于是虞守白勾唇一笑:“苏闻海是中钩吻之毒而死的,他刚被妖邪夺舍心智,元气大伤,才禁不住此物的毒性,而知道他元气大伤的人,就有你和你妹妹。若不是你,那只怕是你妹妹下的毒。”
厉孺子涕泪连连:“不,我妹妹没有杀他,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我们兄妹?苏闻海对好雨不差,好雨为何要杀他?”
虞守白道:“为了阿兄的前途,好雨宁肯卖身为奴,那她为了阿兄杀人,又有何不可能?”
“殿下,我和好雨都没有杀苏闻海,请殿下明鉴!”厉孺子一口咬定,“你说是我妹妹下毒,那毒在哪里?从何而来?那夜我们去宝璐楼赴宴,好雨是如何下的手?”
赵初荔冷笑:“是啊,好雨自然下不了手,只有你跟去了宝璐楼,才有机会下手。”
厉孺子浑身一颤:“殿下可有凭证?”
赵初荔留意看他,只见他咬着牙关,紧绷到了极致,就知道他在赌,遂对着郑辰点了点头。
郑辰不知什么意思,但殿下一点头,他立刻肃脸起身,冷漠地走过苏闻海,离开了屋子,俨然是一副去拿后手的姿态。
厉孺子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身子瘫在地上,死死咬定后槽牙,不见棺材不掉泪。
虞守白冷眼看她做戏,也不说话,直到见她微微拧着眉尖,朝他轻轻瞥来示意,才接过话叹息一声:“厉孺子,你头脑聪慧,一身才华,哪怕好雨做了外室,你也不是没有机会,又何必对他下毒手呢?”
关键时刻,厉孺子心念电闪,松开了咬酸的牙根,强撑着跪直:“既然没有证据,那便不能抓我们兄妹。”
这话意可不清白,厉孺子存心杀人,证据早就销毁,好雨又抵死不认,这两兄妹还真是心有灵犀,能干大事。
郑辰在外面转了一圈,找到刚才禀告的两人,仔细问过后,确定没有找到直接证据,只好回来虚晃一枪,对厉孺子谎称:“好雨已经招认,你再好好想想。”
厉孺子索性闭上眼,不做理会。
是虞守白的一番话击垮了他。
32. 第 32 章
第三十二章
“苏闻海的尸身还在,他从中毒到死亡只有一个晚上,如今查出了你们兄妹,只需等到天黑,证据自然就有了。”
厉孺子听完睁开眼,眼底存疑。
“天黑后召出苏闻海的魂魄,让魂魄配合我施法,重现他死当晚的场景,看看他都吃过什么,是谁给他吃的,再顺藤摸瓜追查他来之前的线索,看看是否跟好雨有关,就能确定刚才对你的指控是否属实,厉孺子,你真的自信没有破绽的话,就且等一等吧。”
其实虞守白只能重现苏闻海死亡的那一刻,也就是毒发身亡的场景,可他刻意夸大,在场的人也都立即眼前一亮,尤其是赵初荔,那表情几乎拍案叫绝。
厉孺子聪明颖悟,顿时栽倒在地。
“别再心存幻想了,厉孺子。”陶晓山一脸悲痛愤懑,“再是山穷水尽,你也不能下此毒手,如此愧对圣人教诲!不配做读书人!”
厉孺子栽倒后,发出了桀桀怪笑,那声音痛苦异常,近乎嘶吼,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陶晓山:
“晓山兄,你我皆出身贫困,难道你不知我心中所想?苏闻海仗着他出身高贵,何时真心将你我视作同窗?我们不过是他眼里的一条狗,就连好雨也只是他读书累了用来玩弄的对象!就因为我们出身贫贱!他一头泔水,脏心烂肺,只会附庸风雅,连夫子布置的文章都要我等轮流代写!难道你对这些一点也不知情?”
“我和安待宾就是他的枪手,是他身边任意使唤的一条狗!就凭他爹是节度使大人!他姑母是宫中贵妃!我们被他当成了狗,还要觉得荣幸,还要摇尾乞怜,还要当成福报!”
陶晓山面皮涨红:“代写文章一事确实令人作呕,我也同样经历过,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你下手之时,就没有犹豫过吗?”
安待宾已经傻了,他靠墙站着,嘴唇发抖:“孺子,你为何......为何要害死闻海?”
厉孺子知道大势已去,头脑变得异常冷静,他伏在地上,对赵初荔磕了三个头:“殿下,我认罪,可是好雨无辜,我知道她不会胡乱招认的,请殿下放过她,我受妹妹恩情,不能到最后还要连累她的性命。”
赵初荔道:“好雨有罪无罪,不是谁说了算的,要看她曾经做过什么,等案子审完了,我会让人仔细考量她的刑责,在法度之内不会判得太重。”
厉孺子不甘心:“我既已认罪,就拿我的命相抵,一命换一命!还是说苏闻海的命更值钱,要我们一家的命才抵得过!”
赵初荔和虞守白不约而同地蹙起了眉,厉孺子极力撇清好雨,只怕好雨在这个案子里的作用不小。
“晓山,你先找人把他看起来,察渊司的差吏很快就到。”叶眉蛟见场面有些胶着,便决定先把厉孺子送出去,别的等众人商议后再定。
陶晓山把厉孺子和安待宾带走以后,赵初荔便道:“毒应该是厉孺子下的,但是厉孺子一直待在书院,没有什么机会寻找钩吻,反倒是好雨住在坊间,容易接触三教九流,极有可能是她出的主意,找到的钩吻,兄妹两人联手做的案子。”
虞守白不知不觉地倾身向她,点头表示赞同:“主谋是谁还不好说,有可能两人都是主谋,好雨已经被控制住了,接下来还得再审她。”
赵初荔目光灼灼望向了他:“是该如此。”说完她对着虞守白一愣,感觉变怪了起来,脸瞬间一红。
虞守白似乎没有察觉,他转头召人进来,下令将好雨提进察渊司大牢,手下离开后,他才微不可察地瞟了赵初荔一眼,眼底古怪。
她办案时反应灵敏,心思百转,甚至可以说是多智近妖......偶尔对她有些欣赏,也是难免的。
陶晓山派人看守好厉孺子之后,回来向众人复命。
他脸色颓败,显然被此事刺激,受到震撼,说话时气息虚断,总是唉声叹气。
虞守白安慰了他:“厉孺子刚才说的不是全无道理,你和他同样出身不高,但你们的为人却截然不同,还请晓山保持心性,矢志不渝,终有云开见日的一天。”
陶晓山感激道:“多谢虞公子激励之言,晓山定会引以为戒,但愿有朝一日能够百炼成钢。”
虞守白话音一转:“但有一事,还望晓山明言,勿要隐瞒。”
众人皆怔,陶晓山亦是眼皮一跳,显得手足无措。
“有关姜琉的秘密,晓山打算何时告诉我等?抑或是要帮她隐瞒到最后?”虞守白的语气渐渐犀利,直指陶晓山内心:“我知你爱惜姜琉的心意,姜琉才华横溢,确实值得身边人的珍视,正是因为如此,你才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重蹈厉孺子的覆辙,对吗?”
赵初荔转了转眼珠,没有出声,心想虞守白刚才好话说尽,原来是因为后面憋了个大的,哼,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陶晓山忙前忙后,还被他冷不丁一箭扎在了心上,简直禽兽不如嘛!
虞守白看她一眼,那眼神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赵初荔暗自撇撇嘴,并不搭理他。
陶晓山汗如雨下,心中飞快地衡量,众人望着他,表情各有所思。
最后他狠狠一跺脚:“虞公子,是晓山愚昧,但此事事关重大,我想给师妹一个自己坦白的机会,请殿下和虞公子允准,由我去劝导师妹,让她把所有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赵初荔把这当成意外收获,正要开口同意,虞守白却一口否决了。
“晓山,你不了解姜琉,她的身世来历并不简单,你是劝不动她的,还是先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由我们来判断下一步该怎么走的好,这不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姜琉。”虞守白语气严凛,不容他拒绝。
“可......可是,我......”陶晓山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只是将话噎在嗓子里,显得为难又痛苦的样子。
“你还有什么顾虑,说出来听听。”赵初荔反应极快,陶晓山明显是喜欢姜琉的,为了她好,肯定会听从他们的劝告,可他欲言又止,磕磕绊绊,就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虞守白也道:“不管是什么顾虑,都请放心交给我们,若因此出现什么差池,在座的每一位,都不会不管你。”
陶晓山的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白,内心天人交战,最后竟然眼泪哗啦地往外流,最后他将心一横:“我说!”
众人安静地望着他,他擦干眼泪,抬起头道:“师妹她很努力,凡是先生的吩咐,哪怕赴汤蹈火都要做到,先生待她,有些超出对弟子的本分了!有些事实在是不该让师妹做的。”
难怪陶晓山支支吾吾不肯说,原来是涉及漱石先生的举止名声,赵初荔恍然大悟,就跟她读研时被导师吩咐买菜接孩子一样:“是漱石压榨弟子太过了?姜琉事事妥协,丝毫不敢拒绝他的要求?可这也不算什么秘密吧。”
陶晓山憋红了脸,磕磕巴巴道:“人言可畏,在别人眼里,就好像师妹她跟先生的关系不止于此,有时候大家互相打眼色,也是这个意思。”
赵初荔脑中嗡的一响,莫非是师生恋?
虞守白道:“也就是说,你们都默认姜琉跟漱石先生的关系非同寻常,只是人人心知肚明,闭口不言罢了。”
陶晓山急声辩解:“师妹她绝不是那种人,她只是迫于无奈,跟先生走得近了些,让大家有所误会而已,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位亲传弟子知道,旁人都不知情。我劝过师妹好几次,让她不要对先生太过惟命是从,可师妹她觉得身正不怕影歪,不肯听我的。”
虞守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陶晓山浑身一震,索性指天发誓:“我愿意替师妹作保,她跟先生之间绝对没有任何不轨之情。”
郑辰听得啧了一声,捏着嗓子道:“那他们有没有不轨之事呢?”
“你——”陶晓山被气得冒烟,红着眼死瞪向他:“你少血口喷人,先生他再过分,也不会对师妹做那样的事!”
郑辰撇嘴:“其实你心里已经想过了吧?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小辰!”赵初荔赶快制止他:“不许胡说八道,事关姜娘子的名誉,这可是要命的大事。”
郑辰缩回她的身侧,咕嘟着嘴,看陶晓山的眼神就像看个傻子。
赵初荔约束地看了他一眼,温声对陶晓山道:“此事我们会暗中调查,你放心,不会弄得众人皆知。”
陶晓山再三替姜琉担保:“请殿下一定要相信晓山的话,师妹她没有错,先生有的地方确实做得不对。”
好家伙,还是个恋爱脑,赵初荔对他点点头:“我相信你。”
陶晓山才堪堪稳住了些,他道破亲传弟子间秘而不宣的隐情,心情也变得很低落,耷头丧脑的,显得很可怜。
叶眉蛟暗自叹息,道:“好了,晓山,你并没有犯什么错,我们今日来书院的事情已经了结,就不在此打扰了,你回去吧,不必送我们下山。”
陶晓山略想了想,便听从她所言,行礼退下了,只是走的时候一副心事重重,压力很大的样子。
他走后,赵初荔耸了耸肩:“今日原本是来审姜琉的,没想到你查到了好雨的住址,倒是把厉家兄妹给挖出来了。”
“先审好雨,把苏闻海的死弄清楚。”虞守白起身,“我让人把她送去了察渊司大牢。”
苏闻海跟冯照的死因都跟妖邪无关,其中会不会有所关联?想到此,赵初荔忽然灵光乍现,一把抓住了他的胡服袍摆,冷黑的眼专注又发亮:“你是怎么找到的冯照的坟?”
虞守白还没忘了她那句有屁快放,立刻脸色一冷,从她手里夺回袍摆,看也不看地离开了。
叶眉蛟慢吞吞地站起来:“这件事殿下问我就行。”
赵初荔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哼了一声,脸上气急败坏:“你们除妖门的人都大逆不道。”
叶眉蛟脸一垮:“殿下怎么把我们也骂进去了,师叔祖之所以甩脸色,还不是因为殿下您先对他不恭?”
赵初荔愤愤然望着她:“那你不是也笑了吗?”
叶眉蛟一口气噎住,索性转身去追虞守白:“师叔祖,等等我。”
“你还没回答我怎么发现的冯照的事!”赵初荔原地大嚷。
叶眉蛟头也不回,赶上虞守白后似乎有很多话说,两人在前面有商有量。
“殿下。”郑星笑着:“您问我们也是一样的。”
郑辰从旁小心地扶着她:“这一阵子我们没有进宫打扰殿下,就是在查这件事。”
赵初荔气得掐他胳膊:“怎么你们都知道!”
郑辰被掐得笑出了声:“殿下最近没有出宫,应该也不知道城里有多乱,虎卫、永安府、察渊司,还有我们除妖门,全都乱套了。”
说完他轻轻垂下了眸,扶着赵初荔安静地走了一会儿,才听她叹道:“我只顾着伤心,忘了正事。”
宫宴那晚假扮叶知则的人,想必正在四处躲藏,阿爷肯定是要把此人挖出来的。
而此人很有可能就是已经复活的叶铭麟,她心中一动,念头浮起。
-
“阿兄,是你吗?出来吧。”
城郊的一间偏僻宅院里,巨树高密,绿影森然,叶知则站在树影下,月白镶金懈豸襕袍衬得他面色如玉,只是有些苍白。
在他身后,木制曲廊的尽头传来沉郁的脚步声,叶知则缓缓转身,与来人对视,喉咙立即涌起了酸硬。
“真的是你。”叶知则表情痛苦,不自觉地握住了腰际的除妖剑。
叶铭麟盯住他中的剑,发出了不屑的笑声。
他们兄弟俩长着同样的脸,只是气质迥异,叶知则是清隽贵气的公子哥,落花踏进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而叶铭麟则是鹰视狼顾的野心家,暗度陈仓传刀剑,阴谋陷阱逐飞蝇,现在再看他,只觉得满身鬼蜮邪气。
“是谁在背后帮你?”叶知则吞咽着喉咙,声音隐隐发颤。
灭紫禅机术只能由另一个懂邪术的人对他施展,叶铭麟自始自终都有同谋。
“你不用知道这些,知则。”叶铭麟终于开口,声音暗哑,“你还叫我阿兄,我很欣慰。”
叶知则狠狠压下喉咙里的硬肿,也被憋出了眼泪,他用妥协的语气,近乎哀求道:“阿兄做错了事,随我回家吧,这次我绝不会让阿爷再处死阿兄的。”
叶铭麟缓缓走下木廊,来到了树影中,眼里死寂沉沉。
“太子已经死了,圣人若查出是阿兄所为,叶家就保不住了,我会求阿爷让阿兄隐姓埋名,阿兄从此隐匿,再也不要出来害人了。”叶知则攥剑的手指节发白,身子极度紧绷。
“知则,我还有事要做,是不会跟你回去的。”叶铭麟抬手制止了他的冲动:“你听我说,除妖门早晚会有大祸临头,现在御史台出手,只是前奏而已,将来还会发生你意想不到的事,阿兄没有背叛叶家,是阿爷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叶知则郁愤难忍:“除妖门严禁邪术,这是宗师他老人家定下的规矩,阿爷对涉邪之人有多无情,难道阿兄不知道吗?”
叶铭麟皱了皱眉:“看来你也不相信我。”
叶知则摇头:“阿兄要我如何信你?灭紫禅机术这等伤天害理的事,阿兄都做得出来,我还能信你什么?”
叶铭麟忽然变得怒火滔天,他张臂一震,道:“伤天害理?你知不知道,我除妖门几万人即将遭到天劫!黄雀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真要等到几万除妖师被人歼灭,才是一切后悔莫及!”
叶知则脸上绝望渐深:“阿兄随我回去,给阿爷一个交代,给叶家一个交代,我保证不把阿兄交出去,如果阿爷非要处死阿兄,那就连我这条命也一起搭上!”
“无知!愚蠢!”叶铭麟气愤至极:“你根本担不了家主之责,阿爷他顽固,而你是无能!难怪连叶眉蛟也要跟你抢,你被她算计陷害,竟然还无知无觉!”
“阿姐她想当家主,我让给她便是!”叶知则目疵欲裂,抓住他的手:“谁让阿兄甩手不干,非要做惊世骇俗之事,我已经尽力而为,可还是把所有的事都搞砸了,说我无能我也认了,可阿兄你呢?你现在一旦被抓,整个叶家都会被赐死!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吗?”
叶铭麟抬臂甩他一个踉跄,力道大得叶知则控制不住地退了好几丈。
“赵临瑜是自己找死,我原本没打算动他的。”
“阿兄为何要拐走赵影棠?”叶知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叶铭麟古怪地看他一眼:“现在你才是她的驸马。”
叶知则脸面烧红,依旧追着不放:“阿兄还没说,为什么要拐走赵影棠?”
叶铭麟没好气地答:“说了我有事要做,今天约你出来,是想让你帮忙,不过看样子你应该不肯,既然如此,就当我们从未见过。”说完他拂袖转身。
“别走!”叶知则大声制止:“阿兄不如说来听听,到底想让我帮什么忙?”
叶铭麟停住脚步,接着他不再犹豫,一边冷笑,一边摇头,很快踏上木廊,原路离去。
树影如同一张严丝合缝的巨伞,罩着叶知则失魂落魄的身影,没有一缕阳光能够穿透。
-
等虞守白和赵初荔一行赶到察渊司时,已经晚了一步。
“这是厉好雨留下的供状、画押。”小吏将供纸呈上:“她进入察渊司大牢后,不久便毒发身亡了,进来之前我们也曾搜过她的身,她应该是在来之前,提前服下的毒。”
虞守白将供状接到手里展开,赵初荔也想看,只好咳嗽一声,挤到他旁边伸颈,一边看一边唉声叹气。
虞守白眉尖动了动,没有出声,等到大家围上来一起看完,才道:“兄妹俩都说是自己主谋,把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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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摘得干干净净。”
赵初荔心中不忍:“厉好雨甚至愿意自己去死,也不想牵连她阿兄,实在是太傻了。”
虞守白目光复杂地投向了她,似乎藏着什么想说的话。
赵初荔想了想:“把好雨的死讯告诉厉孺子,看看他作何反应,察渊司的人将他押回来了吗?”
叶眉蛟道:“咱们下山的时候,他们还没出发,恐怕得等一等。”
众人只好守在察渊司衙门。
“怎么那么慢!”赵初荔坐得心烦,不由开始抱怨,她在心里想,等到阿爷把察渊司交给她的那天,一定要给这些差吏收一收骨头。
虞守白深长地看向她,赵初荔有所察觉,于是在她不悦地回望时,立即被卷入了若孚境中。
这次与前几次不同,是虞守白主动撤去防守,邀引她进来的。
赵初荔站在舟心,水波上下起浮,她一脸凌乱:“虞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守白以拳抵唇,咳嗽好几声,才平复了心绪,他端起深不可测的表情:“你刚才说好雨很傻,为了她阿兄宁愿舍弃性命,那殿下你呢?”
赵初荔脸一黑:“这与我何干!我又如何?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虞守白唇边浮起了谑笑,他悠然地望向四周无际的水面:“我只是想提醒殿下,千万别走错了路,打湿了鞋事小,万一不小心陷进水里,这一身可就洗不干净了。”
早在太子坠马身亡那日,赵初荔就动了邪念,想让阿兄复活。
念头逐渐加深,每次她一起念,虞守白都有察觉。
赵初荔气急败坏,恨不得把他沉进水中,再也出不来,她恶狠狠道:“你少管闲事!皇室中事岂是你能过问的!阿爷就是太器重除妖门,才纵得你如此不恭不敬,每次见到本殿,你甚至都不好好行礼!”
虞守白泰然笑出了声,似乎她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笑够了才看着她,道:“当初叶铭麟动用邪术,落了个什么下场,殿下也是知道的,是叶千岩亲手断送了他的性命,难道殿下也想让圣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赵初荔勃然大怒,在摇晃的小舟中迈上前一步,气势汹汹道:“你大胆!莫非你敢在此对本殿动手?阿爷确实很敬重宗师,可若宗师的弟子杀了他的女儿,只怕再多的敬重也经不起天子雷霆之怒,你想给除妖门招来祸事吗?”
她嚷得脸红脖子粗,虞守白淡淡地嫌弃了一眼,伸手抹了一把喷在脸上的不知什么水。
“圣人对待邪术的态度,与宗师是一样的,叶千岩能对亲儿子下手,正是因为他深知此理,也请殿下铭记于心,别等圣人真的下令翻脸,殿下死到临头才知后悔莫及!”
赵初荔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难道阿爷就不想阿兄活过来吗?还是你想诅咒本殿不得好死?”
实话在不经意间说了出口,赵初荔涨得通红的脸也吓白了,她忽然感到船上的风冷得出奇,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意。
她果然如此!虞守白的心瞬间沉到了底,一把抓住赵初荔的手腕,狠狠地警告:“太子已经死了,任何人想靠邪术篡改天命的,必遭天命反噬,圣人圣烛昭著,必然明白这个道理,倒是殿下应该好好想想,是否要冒险,行逆天之事!”
赵初荔的想法梗在胸口,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涌来,打得小舟左摇右摆,在水中的起伏也变得危险。
她怔怔地望着虞守白,那股执拗的、想要阿兄复活的邪念如同疯涨的藤曼,爬过她的心头,在体内肆意横生。
“赵初荔!”虞守白立刻上前,托住她站立不稳的身体:“赶快停下来,不要再想让太子复活的事!听见没有?你再想下去便要入邪,后果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又如何!”赵初荔眼底一片血红,恨意疯涨:“阿兄他不该死的,他不该那么早就死的!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想要让阿兄复活,不就是灭紫禅机术吗?用童子的心头血施以邪术,我可以学!”
虞守白见她已全然被邪念侵袭,靠在他怀里的身体也发起了抖,显然深受折磨,不由感到了棘手,若孚境是他的私秘境,原本只有夫妻才能踏足,要让她脱去邪念,不被魔意吞噬,只有一个办法。
给她渡气,让正元法力进入她体内,驱除一切邪魔。
她眼底的血丝很快染红了眼眶,连带着眼尾也变得绯红,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狠下心肠,箍紧她盈盈一握的腰,低下了头。
赵初荔闻到滚烫的气息,带着一种很陌生、带着浓浓的侵略感,她不喜欢,于是拼命扭开脖子,避开触及他的味道。
虞守白掌中用力,掰回了她细伶伶的脖子,心中无限挣扎,这口气一旦渡给她,可是收不回来的。
到底救不救?
若此刻不救,她入了邪,只能靠修炼除魔心法来驱除,不仅过程痛苦,还有一定的风险,若不能彻底清除,便只剩下一条死路了。
虞守白闭上眼,薄唇落在她的鼻翼上方,相隔咫尺之距,彼此呼吸可闻。
赵初荔气呼呼地扭动:“令影正在想办法,我一定要先找到叶铭麟,让他传授灭紫禅机术,用不了多久,阿兄就会回到我身边。”
柔滑的青丝扫过他的脸庞,软得像风的手,贴触在他皮肤上,虞守白心中战栗,他深深地吸一口气,闻到她独有的味道,肌肤、头发、从里到外的衣裳所熏过的香......
“等阿兄回来了,东宫的一切还是他的。”赵初荔满脑子只剩下邪念,眼里的冷霭变成了火山口的灰烟,跃跃欲燃,在一片灰魔里,眼睛已经红得不像话。
那股独有的体香也刺激着虞守白,他喉头滚动,心中又却充满了抗拒。
最后,他狠狠一掌劈下,正中赵初荔的后颈,人彻底软倒在了他的怀中。
虞守白脸色黑沉,不知道因何,心里感到了愤怒。
察渊司衙门里,叶眉蛟眼睁睁地看着赵初荔好端端坐着,便忽然发起了呆,又过了一会儿,她竟然歪沉沉地瘫倒了!
叶眉蛟被吓傻,一旁的郑星郑辰也都跳了起来,几个人一起扶住赵初荔。
郑辰神色复杂,一面心急如焚,一面偷偷摸摸地望向师叔祖。
只见师叔祖脸色奇差,他在心里抖索了几下,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师叔祖,刚才殿下是否又进了您的私秘境?她到底在里面出了什么事?”
虞守白斜他一眼,郑辰感到后脊梁一阵发寒,便不敢再追问。
“给她喂一粒清心丸。”他吩咐郑辰。
郑辰疑惑不已,但还是乖乖照办,给赵初荔服了药。
“邪念入侵,她再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叶眉蛟眉结深拧,已经看出来她是怎么回事。
这......郑辰一脸的白日见鬼,在一群除妖师面前,殿下好好的怎会入了邪?是谁敢用邪术勾引殿下?
“我先送殿下回宫,厉孺子就交给你们了。”叶眉蛟扶着她,准备离开。
“我也送殿下。”郑辰立刻道,他弯下腰,指着自己背后:“叶姐姐,快扶殿下上来,我背她走。”
叶眉蛟犹豫了一下:“还是我来吧小辰,你扶她到我背上。”
郑辰白皙的脸很快变红,他状若无事地站直起身,小心地将赵初荔扶到叶眉蛟后背上,两人护送着她赶回宫中。
他们走后,郑星也忍不住了,眼里甚至有了泪意,他质问道:“师叔祖为何不肯救殿下?”
“于师叔祖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如果殿下出了事,难道师叔祖不会遭受良心的谴责吗?”郑星一口气说完,被自己的大胆惊得掉出了眼泪。
虞守白双唇紧□□动避开了他充满谴询的目光。
等赵初荔一觉醒来,已经是次日的午后,她躺在自己华丽的床榻上,白芒的水面和摇摆的小舟,连同那个危险的敌人,全都消失不见了。
33. 第 33 章
第三十三章
她躺在床帐里,听见几名女官压着嗓子在外面商议。
“叶娘子留下了修炼的心法,说殿下醒来以后必须练习,否则后果严重,到底有多严重?临月你说。”令月的口吻很严厉。
临月老实回答:“爆体而亡,修炼邪术不慎的话,就是这个结果。”
“什么!?”另外几人的声音都变了。
“殿下几时开始修炼邪术?是何人所教?”桂月脸色惨白,她阿爷在御史台,因此她最清楚涉邪之人会有什么后果。
“殿下每次出宫,都是跟虞守白和叶娘子等人在一起,谁有那么大的本事避开他们,引诱殿下修炼邪术?这绝无可能!”令月一口断定,“肯定还有别的缘故。”
嘉月垂眸扫过叶眉蛟留下的那几页心法,发愁道:“这上面所写,临月你都会吗?”
临月苦着脸:“没学过,但也能领会,只是怕我偶尔想得不对,会误了殿下。”
令月遂将脸一冷:“这个叶娘子,办事也太儿戏了,我找她去!”
这时侯赵初荔掀开帘帐,坐了起来,她的眼神冷冷地收着,脑海里切过若孚境里发生的片段。
几名女官被吓了一跳,令月原本要去找叶眉蛟的,也立刻顿住脚步,转头回来,用不安的、关切的眼神望着她。
“令月。”她下定决心抬头,对上数道灼灼的目光。
“殿下!”所有人异口同声,又像是喉咙里噎着什么东西。
“把那破玩意给我撕了!”她指向嘉月手里的除魔心法,语气坚硬如铁,让人感觉生冷。
令月一愣,瞬间不知所措,嘉月惊慌地攥住那几张纸,悄悄藏到了身后。
“都撕了,我一眼也不想看见!”赵初荔暴躁地拍打榻沿:“嘉月,你要造反不成?没听见我的话吗?”
嘉月悚然望着她,令月已经急出了眼泪,对她摇头示意:“快拿出去扔了!”
嘉月慌忙转身,掀开层层幔帐,四处一看,扑到贵妃椅上拿起一本话本子,用力撕出声响。
一颗心跳得厉害。
嘉月手忙脚乱地把心法叠好,藏起来,眼里不知不觉蕴满泪水。
殿下她究竟怎么了?
赵初荔骂骂咧咧起床后,非要出宫查案,令月强留不住,只好带上临月,跟她一道出宫,令月还想问一问叶眉蛟:自从殿下与她往来,她一切所求皆顺达,为何殿下却越来越倒霉,现在甚至入了邪道?
还有那个虞守白,殿下对他下过一次手,虽说事后已经修好,但他若怀恨在心,也有可能暗中加害。
高大宽敞的翟车上,令月忧心忡忡,见赵初荔气鼓鼓的,不甚高兴的模样,忍不住给临月丢了个眼色。
临月眼一闪,轻轻握住了赵初荔的手腕,用她稀碎的法力探看脉象中是否有邪气作祟。
只见赵初荔冷冷地对她瞥过来:“干什么?”
临月笑着糊弄:“我手凉,殿下替我暖一暖。”
赵初荔尖哼一声:“都是平时太纵着你!”说完她用力抽出了手,还狠狠瞪了临月一眼。
临月对令月点点头,无声道:“有邪气。”
令月侧过身去,靠在车壁上拭泪。
赵初荔烦躁地掀开车帘,吩咐赶车的内侍:“走快一点!”又回过头呵斥:“都怪你不许我骑马,还非要跟来。”
令月泪蒙蒙望着她:“殿下总是一个人出宫,万一遇到危险,好歹我们能挡一挡。”
“能遇到什么危险?虞守白和叶眉蛟都在。”赵初荔蹙着眉。
令月想说那两人不知安的什么心,最后还是忍住没说。
翟车突然停了下来。
赵初荔竖起眉毛,正要喝问,便从掩帘外传来了叶眉蛟的声音:“殿下这是要去哪?”
不等赵初荔回答,令月立刻冷下脸,抢先道:“殿下身子不适,请叶娘子上车说话。”
外面窸窣几声后,叶眉蛟钻身而入,坐到了赵初荔身旁,一只手飞快地扒开她的眼皮,两只眼轮流看过后,脸色凝重道:“殿下为何不练习心法?令月,昨天我说的话不是个玩笑!”
她的手还停在赵初荔的肩畔,赵初荔被她一顿扒拉,登时变恼,啪地一声将她的手打掉,怒道:“本殿不练什么心法!”
叶眉蛟听了,立刻就着急上火:“不练不行,殿下已经入邪,不尽早驱除邪气,后果不堪设想!令月,你倒是说句话!”
叶眉蛟是真的急了,琥珀色的眼里布满了惊慌,呼吸随着话的节奏变得急促。
令月嘴唇发抖,怀疑她的心思逐渐淡了下去,她眼里蒙着一层泪:“叶娘子让我说什么?殿下每日是与你们在一起,查案查得入了邪道,我还觉得奇怪呢!连发生了什么尚且不知,又叫我从何说起!”
咚咚。
车壁被人敲响,“赵初荔,我们先去宝璐楼,到了那里再说。”是虞守白骑在马上说话。
“走!”赵初荔挥手打破车内紧张的气氛,转念又觉奇怪:“去宝璐楼干什么?是魅邪又出现在那里了吗?”
叶眉蛟虽然愁眉苦脸,但也耐着性子给她解释:“昨天我们走后,师叔祖又审了厉孺子,今天一早收到传令去宝璐楼,我想应该是跟厉孺子的招供有关。”
她满脸焦虑不忍,见赵初荔对除魔心法极其抵触,一时也不敢再多言,只将眉宇间拧成死结,一路都未曾松开。
到了宝璐楼,令月临月跟在赵初荔身旁,将她护得严严实实,招揽生意的酒博士眼如利刀,一闪之后便很快错过她,扭着腰身向虞守白和叶眉蛟施媚浅笑:“欢迎贵客们光临,贵客想要雅座还是阁子?楼上的阁子目前还剩几间,若要丝竹伴美酒,不如请去楼上坐?”
酒博士朝着虞守白使力,眼波荡来荡去,虞守白并未多加理会,径直走向楼梯,酒博士扬手一甩丝帕,花蝴蝶似的追上他:“贵客慢点,当心台阶。”
赵初荔却走向中庭,看妖娆的粟特女郎立在舟上跳舞,叶眉蛟正要上楼,见她逗留,也只好跟过去,负手打量她的神色:“殿下可觉得心里烧得慌?”
赵初荔盯着舞娘雪白的腰肢,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又无人投怀送抱,何来的心里烧得慌!”
叶眉蛟哑然,陪她赏完了整首舞曲。
赵初荔大声叫好,示意令月打赏,令月面无表情地扔出一个金锞子,金光划过空中,刚好落在粟特女郎高举的足背上。
女郎绽开殷红饱满的唇,用标准的永安口音脆声谢赏:“多谢女公子抬爱,奴家稍后还有一曲胡旋舞,请女公子拭目以待。”
说完,她修长白皙的腿轻轻一踢,将那金锞子抓握在手,收进了怀中,深邃迷人的碧眼对着赵初荔眨了眨,再蹲下去捞起划竿朝水中一点,小舟便撑到了石岸边。
赵初荔好整以暇,等她跃至岸上,笑问道:“你叫什么?”
女郎娇羞一笑,声如银铃:“奴家名叫石思礼,敢问女公子名讳?”
赵初荔答:“赵十娘。”
女郎眼中掠过一缕怔惘,但很快便收敛了神色,低头道:“奴家冒昧,适才唐突了女公子。”
听她说话,应是个聪明有心的胡女,赵初荔微微颔首,示意她跟来,转身走向了木楼梯。
石思礼恭敬地跟在他们身后,来到了楼上的阁子间。
酒博士已经张罗好坐席,很快又打点了干鲜果盘,摆在众人面前。
今天的这名酒博士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虽已徐娘半老,却还有些风韵,很是老江湖,当然也很会顺竿爬,她见石思礼跟进来,立刻出主意道:“我们楼里还有几位技艺一流的舞娘,她们为客人私下表演的舞曲,跟在楼下的完全不同,凡是看过她们私下表演的,奴家可以担保,没有哪位贵客会不满意。”
虞守白不自在地握拳抵唇,正要拒绝,就听赵初荔爽快地答应道:“尽快安排上来!”
她拍了拍身旁的坐榻:“礼娘,坐这里!”
石思礼抿着朱唇,收着裙裾翩然落座。
虞守白皱眉看她一眼,令月和临月也头大如斗,看来她是不想听有关练习心法的任何劝解了。
原本见她贵气冷漠,身边侍女都自带威势,目无下尘,酒博士不敢与她搭讪,如今她痛快放话,酒博士的神色瞬间活泛起来,但说话始终保持着小心和卑微,生怕得罪了这位贵人。
“好嘞,舞乐需要提前做准备,请贵客稍待,奴家一定安排妥当。”说完很有眼色地退出了阁子。
赵初荔托腮带笑,望着石思礼:“你每天都在这里表演吗?”
石思礼抿唇道:“是,奴家日日都来,宝璐楼的东家和奴家签了十年的契约。”
赵初荔回想了一下:“宝璐楼的东家是那个言六吗?”
石思礼颔首:“正是。”她楚楚地望着赵初荔,见她正沉吟思索,便缓缓垂下了卷曲的长睫。
有外人在此,虞守白和叶眉蛟也不想谈及案情相关,只是眼风不时扫来,将猜测压在心底。
赵初荔一边想事,一边看见石思礼指甲上染的蔻丹,颜色鲜亮特别,便情不自禁地捉住了她的指尖,用指肚轻轻摩梭了几下。
指尖温凉如珠翠,修剪薄圆,像一颗颗漂亮的鸽血红宝石。
石思礼手指蜷曲,如一朵娇艳的花,柔顺地依从着她。
虞守白瞬间将脸一冷,凤眸寒彻。
如此亵玩舞女,不知是何品行!皇室中人糜烂至此,实在不是江山社稷之福!
叶眉蛟与赵初荔并排,坐在他对面,只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殿下......”令月在她身后,才说了一句,见她不耐,只能欲言又止。
赵初荔向后一瞥,松开了石思礼的手,而石思礼也因听到这句殿下,一霎那白了脸,整个人变得心惊胆战。
“石思礼,本殿有话问你。”她的语气倏地降至冰冷。
石思礼从额角冒出了细汗,目光再也不敢往她身上瞟。
“这宝璐楼真正的东家是庆阳侯,言六只是他府上的管事,你既然与宝璐楼签订了长契,自然见过你真正的东家,是吗?”她尾调上扬的声音依旧很冻人。
石思礼颤声说是:“奴家确实见过小侯爷。”
赵初荔拍了拍她的薄肩,冷黑的杏眼忽然眯起:“说说看,对那位小侯爷有什么印象。”
在她问出庆阳侯时,虞守白便笃定了心中猜测,庆阳侯跟安王走得近,原本只是空有爵位,并无实权的侯府,在开了宝璐楼之后迅速日进斗金,成为权贵交际场中的重要角色。
御史台奉旨监察除妖门后,安王经常暗地里掣肘太子,此事他已从祖父口中知晓。
而庆阳侯勾结安王,她这是想朝安王下手!
这位美丽的舞娘捏着小心,答道:“小侯爷那样的贵人,奴家只是在私下表演的时候见过几面,受了些打赏而已,要说有什么印象,便是小侯爷每次都是陪着客人来的,从未独自叫过舞乐。”
“还是个不贪图享乐的。”赵初荔不屑地笑道。
不贪图享乐,自然是因为贪图别的,虞守白想起那日去东宫的见识,内心不免触动。
太子那样的权势,随着他的身故,一切轰然坍塌,那另外三王势必在要断壁残垣上撕咬争抢。
“我很喜欢你的舞,礼娘。”赵初荔声音又变回香甜,充满了诱惑:“你可愿意为了本殿,留意小侯爷的消息?”
只听叶眉蛟被茶水呛了一口,她赶快捂住嘴,掩饰喉咙发出的不适声音。
石思礼呆坐着不知所措,随着赵初荔的笑容愈发甜美,以至于渐渐渗出了令人恐惧的蜜意,她浑身一震,立马答应:“奴家愿意。”
“好,今后一有消息,你就找她。”赵初荔指了指身后的令月,令月随即留意地看了石思礼一眼。
“陪本殿喝一杯。”赵初荔放松身子,两手撑在榻座旁,等石思礼倒好酒,双手奉上,她只摇了摇头,下颌一点,石思礼便乖驯地,将酒杯送到了她唇边。
赵初荔启唇,饮下了她的酒。
见此糜糜场景,虞守白在心中冷笑。
赵初荔懒得搭理他,对石思礼笑道:“下去吧,让跳舞的女郎们晚一点进来,我们有事商议。”
石思礼立刻进入角色:“奴家会守在门外,不得吩咐不让人进来。”
赵初荔满意地欣赏着她离开的背影,门关上后,她一扭头:“今天来宝璐楼到底是为何?还有、郑星郑辰怎么没来?”
虞守白淡漠不理,叶眉蛟便清了清嗓子,缓解僵冷的气氛,道:“他们俩被派去益州,给宗师送信。”
赵初荔啧了一声,拧着眉毛表示不满:“谁派他们去的?”
虞守白目光嫌弃地扫过她,这个男女不忌的败家公主,再不把郑家兄弟派出远门,岂不都要落进她的魔爪!
于是他笑容危险:“是我派去的,请问殿下有何意见?”
赵初荔转了转眸,当作没听见,飞快地变换了话题:“昨天厉孺子的招供里,是不是有宝璐楼的消息?”
叶眉蛟也满含期待,望向了虞守白。
虞守白只好忍着怒气和不满,将昨天审讯的结果告诉她们。
“厉孺子得知妹妹的死讯,反应巨大,当场就呕了血。”他平静地诉说。
“据他交代,好雨平日里除了在外宅伺候苏闻海,苏闻海不来的时候,她还跟几个过去的街坊邻居有联系,往来算得上很频繁,他推测好雨正是从这几个熟人手里得到的钩吻。”
“其中有一名来自光州的街坊,正好在宝璐楼当差,我觉得此事有些巧合,才决定过来看看,或许有我们上次没有找到的线索。”
“光州?”赵初荔面色恍然:“那首《泉下泥销骨》正是出自光州!”
“没错。”虞守白见她接过话,又觉得不该给她好脸色,迅速漠然地移开了目光:“苏闻海死那日,正是在这里听到了魅邪弹奏的光州曲调。”
赵初荔一心想着案情,暂时没空与他计较,眼珠子转了转:“那就把言六叫来问一问吧。”
虞守白眼角瞟过她:“进门后我便问过酒博士,据她所说,言六每日要到申时左右,才会来宝璐楼。”
赵初荔厉色道:“岂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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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理,难道让本殿等他不成!”
她回头一瞪,临月立刻走出阁子,找到人吩咐一番,回来后便道:“言六很快就到。”
赵初荔哼了一声,表示还算满意,临月站回原地,神气凛然地打量着虞守白,还对他扬了扬下颌。
虞守白行事低调,从不以权压人,见她们主仆一副惯以为常的做派,本就不喜,再被临月居高临下地扫视,难免皱眉。
临月本意是想提醒,该说一说殿下练习心法的事了,可他丝毫没能领会,于是临月便从嘴里发出啧的一声。
虞守白不可理喻地看她一眼,继续低头无视。
临月急了,冲他挤眉弄眼,又往赵初荔身上示意。
虞守白专心喝茶,把她当作空气。
临月咬牙切齿,杀心高炽,索性一跺脚,豁出去道:“殿下入邪一事,你们也该有个交代吧?毕竟昨天出事的时候,也只有你们在场。”
令月吓了一跳,不过既然临月话已出口,她也只能帮腔:“兹事体大,圣人若是问起,我们在殿下身边当差的人,都是百死莫赎,只求虞公子和叶娘子给个说法,殿下如今到底该怎么办!”
不等赵初荔反应,令月又道:“叶娘子留下的修炼心法,是否只要每日练习,便能将邪气彻底驱除?”
叶眉蛟虽不知她入邪的缘由,但心中也有些愧怍:“殿下出事,确实是我等没有保护好的缘故,那副心法用来对付邪气很有效果,殿下必须每日练习,切莫懈怠。”
赵初荔正预备说话,又被令月抢过了声口:“我适才问的是,心法是否能保证彻底驱除殿□□内的邪气?另外除了修炼心法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令月说完上前一步,按住了赵初荔的肩膀,像家中最稳重的姐姐,手上轻轻用力,安抚着她的躁郁。
赵初荔被她一碰,也情不自禁地偃旗息鼓,塌下了肩,依靠着她。
可叶眉蛟表情棘手:“按理说应该可以彻底驱除,只是谁也不能保证,目前除了自主修炼以外,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
令月和临月五雷轰顶,若是殿下肯乖乖听话,她们也不必想别的办法了!
赵初荔听到,便歪倒了身子,哈哈大笑:“本殿绝不练你那什么破心法!”
她今日的模样始终带着狂躁,这一瞬间,叶眉蛟也感到了火烧眉毛:“殿下千万不可任性!不修炼心法是会出大事的,如果殿下嫌麻烦,我可以日日进宫,带着殿下一起修炼!”
赵初荔不置可否,像打赢了一场仗似的,红光满面,眼神开始变得挑衅,时不时地扫过虞守白。
在场都是人精,令月马上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然后意味深长地道:“虞公子,您就没什么话要说吗?”
虞守白滋味复杂,被点名问到后,脸色变来变去。
她是在若孚境出的事,驱除邪气的另一个办法,就是回到若孚境,将自己的正元渡一些给她。
入邪越深,所需的正元便越多,他并非舍不得那点修为,实在是对她做不到。
“虞公子!”临月眼毒,提高了声调:“你是不是有别的办法可以帮殿下?”
虞守白抬头虚视道:“没有。”
临月不信,咬着下唇,瞪着他不放。
叶眉蛟心中起疑,昨天殿下忽然昏倒,就已经很奇怪了,现在师叔祖又是这样的反应,难道真如郑辰所说,殿下她进了师叔祖的私秘境,在里面出了什么事?
师叔祖将郑星郑辰派去益州,是不想他们说出来?
她心如乱麻,正理不清头绪时,木格门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应该是言六来了。”临月小声道,走过去打开了门,高昂下颌,望向门外、石思礼身旁的男子:“你是言六?”
男子躬身哈腰:“正是小人,听闻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进来吧。”赵初荔在里面懒声道:“礼娘也一起进来。”
临月转身侧让,言六和礼娘前后进入了屋内,礼娘看得懂眉高眼低,赵初荔眼皮才一掀,她便小意地趋奉了去,跪坐在她身前伺候。
言六始终低着头,不敢随便抬起,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叩行大礼。
“小人言六参见殿下。”
赵初荔靠着石思礼不语,身边的人自会出声问他。
“你家小侯爷呢?怎么不来见驾?”令月透出上位者习以为常的威严。
言六正色道:“小侯爷平日不常来宝璐楼,小人已经派人回侯府报信,告知殿下驾临一事,小侯爷随后会来给殿下行礼。”
令月便不再说话,这已经是表示满意的态度了。
言六知道皇家规矩大,不敢随意开口,自始自终都看着地面答话。
安静的气氛中,赵初荔嗯了一声:“你先把这宝璐楼所有人的契书拿来,本殿要一一过目。”
言六心中不解,但也不敢过问,马上答应了:“小人立刻去拿。”
赵初荔心情愉悦,就着石思礼的纤纤玉手,又饮了一杯酒,夸赞道:“这酒不错。”
石思礼碧眼层波:“殿下喜欢,便多饮几杯。诸位若觉得不够,奴家再去拿一瓮来。”
虞守白冷冷拒绝:“不必。”他向来滴酒不沾,进门后只是喝了些茶。
叶眉蛟对他的顽固不化感到头疼,顺着礼娘说道:“好啊,我正觉不够呢,不知这酒叫什么名字?”
石思礼一边灵巧地起身站起来,一边笑着回答:“此酒名为金波酒,原产自光州,是本店的特酿,别的地方绝对没有。近日正好新上了一批,刚酿好后启封的金波酒香气扑鼻,光是闻一闻就能醉人。”
众人精神一震,石思礼察思敏锐,立刻有所觉悟:“是奴家哪里说得不对吗?”
赵初荔伸出手,眼波懒洋洋的,示意她坐下,石思礼心惊胆颤地把手搁在她的掌心,慢慢坐了下来。
“你说这酒是宝璐楼的特酿?”她玩捏着柔荑。
石思礼乖乖点头:“是本店厨司的人用秘方酿造的。”
“礼娘真是我的福星。”赵初荔大笑:“让旁人去拿酒,你就待在本殿身边伺候。”
令月适时上前,在赵初荔的耳边低语几句,顺便看了石思礼一眼,目光透出警告提醒之意。
石思礼心中一颤,垂下了眼睫。
赵初荔没有松开石思礼的手,反而不断地捻过她掌心里的茧,像是在思索。
虞守白看得实在糟心,暗自在袖中现画了一道符咒,向着娇美的石思礼隔空弹出,就见她浑身一震,用力从赵初荔手中抽出了手。
赵初荔愣了下,微微皱起了眉毛,吓得石思礼花容失色,眼眶一红,泪珠落下。
“殿下,奴家不是故意的,奴家也不知怎么了。”石思礼百口莫辩。
赵初荔看了眼虞守白,又伸出手,重新握住了石思礼,石思礼便跟摸到鬼似的,甩开了她。
石思礼望着自己不听使唤的手,呼吸愈发紊乱,急声辩白:“殿下,奴家实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赵初荔阴下了脸,声音板板地道:“不怨你,是有人作怪罢了。”
34. 第 34 章
第三十四章
叶眉蛟无奈地对虞守白摇摇头,做出口型:“师叔祖,不要搞小动作。”
虞守白深壑般的瑞凤眼含着几分促狭,自顾自地饮着茶,像是若无其事。
她若敢再放肆,就不止现在这样了,让石思礼抽她耳光都是轻的!
碧绿的茶汤润入喉咙,虞守白微微一笑。
没多久,言六便带着厚厚一叠契书回来了,契书上皆言明了签契人是哪里人氏,令月接到手里,很快便和临月一起,找出了来自光州的签契人。
令月将整理好的契书呈上:“殿下,就这几张。”
赵初荔动动眉毛,石思礼便红着眼睛接了过来,垂眸转交给她。
赵初荔问她:“你识字吗?”
石思礼先是摇头,又点了点头:“奴家识得自己的名字,旁的识得的不多。但酿酒人的名字,奴家应该认得。”
赵初荔大笑:“那你就替本殿找出来。”她得意地斜瞥着虞守白,还弹了弹舌头。
虞守白见她一脸讨打的样儿,脸都黑了,当着众人的面,他暂未发作。
“就是此人。”石思礼像一只受过惊的兔子,抽出其中一张,细声细气地道:“王九在厨司,专门负责酒水茶饮。”
赵初荔侧眸扬眉:“去把此人带来。”
言六目光惊讶,又不敢多问,只好应是去带人。
“慢。”虞守白出声制止,“王九来宝璐楼做工多久了?”
言六忙道:“自打开业便来了,他有家传酿酒的秘方,靠着这手绝活,我才高价聘请了他。”
“你把知道的所有王九的事,都先说一下。”
言六开始回想,慢慢地说道:“王九原籍光州,年龄三十不到,干活一向踏实,至少开业以来,他从未出过一次错漏,他平时话也不多,只知道埋头干活,还有就是他酒量极大,至少千杯不醉!”
赵初荔忽然笑着打断:“他既然懂得酿酒,应该对能入口的东西了解甚深吧,什么东西可以用来酿酒做饮,什么东西有毒,不能混进食材,他应该比常人知道得更多。”
言六道:“这个自然,他既然敢揽了此活,最基本的选材的眼光肯定是有的!”
见她反应如此灵敏,虞守白脸上阴沉稍霁,他不再多问,只对言六点了点头:“把王九带来吧。”
言六去完厨司,很快回来复命:“回殿下的话,王九出去采买,还未返回店里,小人已经派人去西市找他,一旦回来,小人立刻带他来见。”
赵初荔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上舞乐吧。”说完,她歪倒在石思礼柔软的大腿上。
言六望着鞋尖,退出了阁子,来到门外,朝着侯在廊中的舞娘们挥袖:“快进去好生服侍,务必让殿下满意!”
艳丽妖娆的舞娘们鱼贯而入,乐师紧随其后,令月高声叫了免礼。
鼓点响起,乐师们弹奏起手中的丝竹,伽陵频伽的舞曲美妙动听。
随着音乐的节奏,舞娘们扭动腰肢,摆出千变万化的造型,赵初荔躺在石思礼腿上,就着她的手不停地饮酒。
虞守白脸都绿了。
赵初荔觑着他的神色,越发得意,跟昏庸无道的纣王似的,做张做致,一时出一个新花样,一曲舞罢,舞娘们纷纷围住了她,轮流搔首弄姿,媚眼多得抛出了窗外,舞动着轮流坐大腿。
就连叶眉蛟,也被舞娘逗弄得不停地清嗓子,最后投降在她们百折不挠的纤纤玉手下,被喂了好多杯酒。
舞娘们人人有一双刀子眼,竟无一人理会虞守白,连丝眼风也不曾漏给他。
赵初荔时不时眯眼打量,然后发出愉快的笑声。
下一刻,身边陡然变空,只剩下茫茫水色,四周白烟凝漫。
虞守白狠狠掐住她的胳膊,两人站在舟心较劲。
“赵初荔,你堂堂大永公主,竟然荒淫至此!”他憎恶道。
赵初荔狠狠地在他的胳膊上一掐。
“你懂个屁,我身为公主,天生肩负使命,自然也该尽情享乐,这天下歌舞升平,盛世国泰民安,海外八荒宾服,正是我赵家数代经营的成果,我不过跟舞女喝几杯酒,这算什么荒淫!”
虞守白疼得蹙眉:“强词夺理,我们本是来查案的,结果你却玩起了舞女!”
“你是不是没玩过?”赵初荔挑衅地看他:“堂堂虞相家的公子,应该有点见识吧。”
虞公子赴宴不多,却也见过王孙们的风流糜烂,在男客的席面上,亵玩舞女根本不算什么,很多人当场把人留下,在主家安排的地方春风一度,也是常有的事儿。
他只是自己看不惯罢了,赵初荔这副酒色之徒的模样,在他眼里比那些男客还要更刺眼。
“看来你还真没有,虞守白,听说你命数奇特,重生往复,活成了一个老妖怪,你不会还是个雏吧?”赵初荔咯咯笑了起来。
热血冲破面皮,烫得虞守白面红耳赤,听到赵初荔说破他的命数,心中不禁腾起了大怒。
“赵初荔!“他拎起她的领子,把她提起来,眼睛朝着左右两边的水面打量。
“干什么?虞守白你看清楚,我可是圣人的女儿,你见到我应该下跪行礼,而不是如此放肆妄为!你待如何?想把我扔下舟去不成?正好我也不想待在你这个破秘境里,你扔啊!“赵初荔变成一条滚地龙,借酒装起了疯。
她一头撞上去,正中虞守白前胸,小舟起伏摇摆,虞守白拎着她,被撞得后退一步。
赵初荔撞出了乐子,遂再接再厉,拼命往他身上扎。
虞守白不知她的酒后品行如此之差,秀才遇到兵匪,慌乱间竟忘了使法术困住她,任凭她披头散发,头顶在他胸前,两人一起在小舟上摇摇晃晃。
“今天本殿一定要让你知道厉害!”她在他胸前闷着,两颊浮起酒意的怒红,像只炸毛的大猫。
虞守白退避不及,被她拱来拱去,身上爬满了不适与麻痒,浑身血液开始乱行,终于在她不知死活地一跳,两条腿缠裹在他的腰际,还在醺然醉骂他“给本殿跪下!”时,脑中轰然坍塌,血液不受控地集中向下腹......
“嗯?”赵初荔很快察觉意会,嘴里嘟囔了一句:“你变态!”然后她跟蛇似的滑下来,箕坐在船底,还累得仰着小脸,不服气地昂着脖子瞪他。
没想到她连骂人都如此别具一格,虞守白热血狂涌,气得快要升天。
赵初荔又发出曲里拐弯的“噢!”的一声,向他解释:“变态就是说你的行为非常的扭曲、不正常!你不准对本殿这样,绝对不行!”
她抬起手飞快指向他某个激动的部位,表情显得已经相当领会。
虞守白面如菜色,强行运功压下狂乱的血脉,眼底的红色慢慢晕染至眼角,他调整着声息,心中骂了赵初荔一万遍,开口却是缓慢而平静的:“殿下实在是多虑了,刚才并非在下有心,殿下不是想知道冯照的死因吗?”
他的声音虽极力控制,气息很稳,却带着一股抹不掉的沙哑,再加上话题切得太急,赵初荔一时没反应过来,依旧直愣愣地望着他,像是被什么吸引入迷了。
这一刻,虞守白想教训她的心思也灰飞烟灭了,只好强行切换到案情上:“冯照的书信笔墨一概消失,就像他从未到过书院,被人抹去了痕迹,此事虽可疑,我们却无从下手,只好从萧茵娘身上去查,最终找到了善化坊一处荒废的民宅。”
“据邻里所说,这户人家正是萧茵娘一家人的住所,只是她家中幼子幼女因出天花丧命,里面用过的东西都砸烂烧毁了。我们不甘心,在里面仔细搜寻,还是找到了冯照所写的字迹。”
虞守白深吸一口气,语调黯然:“冯照留下了两句诗:亲埋泉下泥销骨,夜台茫昧得知不。”
赵初荔没有反应,她抬起头,目光如无垢的月色,呆呆地注视着虞守白,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虞守白脸形峰峭,凤眼狭长深壑,仔细看去,在右侧如玉的鼻峰上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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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颗浅褐色的小痣,他一动,小痣便被秀挺的鼻骨遮住不见,再一动,小痣又现身一闪。
赵初荔的心中莫名感到难耐,想夹住他的鼻子看个清楚,记住这颗置的位置,以免总是被它晃了神。
见她渐渐迷瞪,虞守白将脸一冷,声音也带了怒气:“赵初荔,你又在想什么?”
赵初荔冷不丁回了神,浑身一缩,鹌鹑似的嘀咕:“我没想。”
她厚着脸皮:“是你无礼在先!本殿适才被你吓倒了,你再重复一遍吧!”
虞守白被她堵得红了脸,见她一副理直气壮,坐姿随意,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索性也摔了罐子,咣地一声坐下,两手搭在膝头,忍着将话又说了一遍。
赵初荔被他提醒后,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墨黑的眼珠微颤,思绪快得可怕:“冯照这里又出现了‘泉下泥销骨’,虽非曲调,却也不会如此巧合,他阿娘萧茵娘被魅邪控制,魅邪又在宝璐楼弹奏此曲,此曲出自光州,王九也来自光州,光州......光州究竟有什么秘密?王九同时也是宝璐楼的人,亦或是说,宝璐楼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虞守白心中一动,却故意板脸道:“你还听不听了?”
赵初荔赶紧并拢膝盖坐好,她酒醒了大半,在船上摇了半天,胃里有些恶心,遂不敢再乱动,模样也温良如常了。
“我们根据这两句诗,在城外找到了冯照的坟茔,在大理寺的帮助下开棺验尸,证实了冯照是被人袭击后脑致死的。”虞守白与她对坐,小舟行驶在前路无尽的水面,此刻天水相接,世间仅存他们二人。
“姜琉应该知道冯照的死有问题,莫非凶手是姜琉?”赵初荔想起那日姜琉的不自然,不禁怀疑道。
虞守白摇头:“不是她,凶手力大无穷,且从敲击的角度看,凶手的身高远高于冯照。”
赵初荔的眼中突然有了戾气:“如果冯照坐着,凶手从后面偷袭,也能造成居高临下敲击的伤口。虞守白,上次在书院时,你便在维护姜琉!”
虞守白递给她一个不知所谓的眼神,漠声道:“我只是怕你打草惊蛇,何来的维护?你又发什么疯!”
赵初荔开始磨牙:“刚才还叫我殿下,现在提到姜琉,就你啊你的!还说不是维护她?”
虞守白用力一拍旁边的桨,扬起来一连串的水浪,劈头盖脸,浇在了赵初荔头上。
赵初荔被冷水淋懵了,杏眼瞪得又直又圆,水珠成串滚落在脸上,沿着脖颈浸湿了交领,颈子一片如玉的肌肤也沾染了水汽,两只脚用力狠狠踩在船底,恨不得自己长着利爪,穿透他的船板。
“叫你一声殿下,是我的礼数,就算对面不行礼,你也不能奈我何。赵初荔,你再纠结我是否对你行礼,也是无济于事。”虞守白一口气说完,忽然感到了一阵荒谬。
他自来性格虽傲,却让人挑不出礼,对皇室躬身行礼本是一桩小事,可他就是对她做不到,从一开始视她为妖邪,到确定她是人类,贵为公主,他对她的不恭从未更改。
他知道自己理亏,却改不了,也没有要改的心思。
虞守白不愿深究,反而一昧恫吓她:“现在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出了事,别人也进不来,更不会知道你曾经发生过什么,好好想想吧!”
赵初荔马上垂下眼皮,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水,她像一个羊脂玉雕琢成的人儿,一眼温润,没有半分的埋怨。
虞守白满意地望向她,目光滑过她淋湿的肌肤,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继续道:“姜琉肯定不是凶手,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但她一定知道凶手是谁,这一点我从未怀疑,对姜琉的调查还需更深入,才能撬开她的嘴。”
感受到他询问的视线,赵初荔蚊子哼应了一声,她衣袍水淋淋的,有些难受,一直想着刚才受的的威胁,又不敢表现出来,心中百般别扭,面上却一派平和。
虞守白眉头一皱,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难受,立刻挥袖破镜,回到了宝璐楼的阁子间。
35. 第 35 章
第三十五章
赵初荔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石思礼的大腿上,鼻端萦绕着特制脂粉的木犀香,她撑起身子,低头一看,发现浸湿的交领已经变得干爽洁净,发髻也丝毫未乱。
舞娘们早已退下,对面的叶眉蛟醉卧在榻,呼吸声微沉。
虞守白闭目坐在原地,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殿下醒了?”石思礼温柔倾身,将她扶起坐稳,又端来预先备好的解酒汤,伺候她喝下,替她擦净唇边的汤渍。
“人还没来吗?”赵初荔回头看令月临月。
临月还在琢磨,令月便开口道:“先把王九叫来,让小侯爷侯在外面听吩咐。”
临月听命行事,出去吩咐一声后,一名伙计打扮的中年汉子便躬着身子走了进来。
虞守白适时睁开眼,对舞娘们留下的靡靡之气不适地皱了皱鼻,那粒浅色小痣便显眼地划过了赵初荔的视野。
赵初荔用力眨了一下眼,摒除干扰。
“小人参见殿下。”王九在外面现学了礼数,跪在地上磕头。
“听说这酒是你酿的?”赵初荔没有开门见山,而是先问起了酒。
“是小人所酿。”王九挽着袖子跪着,左臂上有一块狰狞的兽首刺青。
“起来吧。”赵初荔笑了一声:“本殿很喜欢这酒的味道。”
虞守白眼风瞟来提醒,赵初荔只好不悦地闭上了嘴,让他来问。
“王九,你认识厉好雨吗?”虞守白直接道。
王九缩着脖子站起来后,略停了一下,才道:“小人认识,小人家与厉家住得近,是多年的邻里。”
“你最近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大约两三个月前。”
“具体何处?因何事见面?”
“在小人家中,好雨来找小人的娘子,要灭鼠的药,因小人懂得一些药材,当时便给了她一些钩吻,此物有毒性,坊间不少人也用它来灭鼠。”
空气变得安静,就连叶眉蛟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王九言辞恳切,没有一句虚言:“那天小人给了她二两钩吻,交代她加水熬成一碗,倒进残羹冷食中即可。厉家虽贫,可他们兄妹都是好强的人,从不占人便宜,邻里之间提起厉家时,也都只有夸赞的,像要灭鼠药这样的小事,小人也没放在心上。”
案情无懈可击地对上了,赵初荔不自觉地与虞守白交换了下眼色。
“下去吧。”虞守白没有再问:“稍后会有官差来找你,照实配合便是。”
王九半弯着身子退出了木格门。
“你怎么看?”赵初荔皱着眉毛,望向虞守白。
“苏闻海的案子完美告破。”叶眉蛟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唇边带着一缕意味不明的笑。
“没错,苏闻海的案子基本告破,只是这个王九,还得派人跟着。”虞守白道。
“他说出答案的时候,你就打定主意要监视他了吧?连祖籍光州的事都没再问。”赵初荔灼灼望着他。
她的眼神清亮黑沉,虞守白从里到外浮起一抹特殊的感觉,那感觉很轻、很热,也很陌生,让他感到不自在。
他调开目光:“王九表面看起来卑微平凡,可他走在木作地板上几乎无声,还有左臂上那块刺青,应是洗去血社火月印之后才刺下的,此人做过除妖师。”
“师叔祖说得没错。”叶眉蛟灌下解酒汤后,将碗一放:“此人走进来时,连我都没有惊动,应该是个高手。”
“殿下,庆阳小侯爷还在外面。”令月适时提醒了一声:“他毕竟是安王的人。”
赵初荔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时候差不多了,让他进来吧。”
临月立刻走过去,打开门微笑:“小侯爷久等了,殿下请您进去。”
临月身后,一袭月白银绣宝相花的修长身形随之而入,让众人眼前一亮,来人相貌秀美,身形却挺硕结实,宽肩窄腰长腿,搭配有些女相的眉眼,竟让在场的人一时间都看愣了。
“卢元岷参见十殿下,殿下大驾光临,宝璐楼蓬荜生辉。”
这位小侯爷肤色白皙,语气温柔,说话时望着地面的竹席,并不直视贵人,直到赵初荔带着几分亲切,温声问他:“听说安王兄很喜欢这里,不知传言是否为真?”
卢元珉才弯着他的细眉巧眼,抬高了视线,以略低于赵初荔目光的角度,小心地道:“安王殿下来的次数是比十殿下要多些。”
赵初荔笑意深长:“原来如此,让小侯爷在外面久等了,坐下一道饮酒吧。”
虞守白警告地看她一眼,如此酒品还敢贪杯!
令月眼明心亮,立刻走上前来,抱起酒瓮摇了摇,笑道:“殿下适才饮的不少,这酒瓮都空了,不如用茶下些点心吧?”
赵初荔只是随口一提饮酒,就遭虞守白一记白眼,她已经有所醒悟,令月说完后,不待她表态,便准备亲自出去交代点心。
卢元珉赶紧站了起来,修长的身形衬着月白的锦袍,动作也赏心悦目,他柔声劝止了令月:“不敢劳烦姑娘,在下去交代便是。”
赵初荔注视着他的背影,赞道:“难怪安王兄喜欢他!”
虞守白脸一沉,看向了别处。
叶眉蛟靠在案几上,忖着下颌,幽幽地来了一句:“王九来之前,师叔祖和殿下又共赴私秘境了吧?”
赵初荔很快点头:“没错,我每次好端端的,不知为何,总会去到他的船上。”
叶眉蛟扑哧笑出了声,捂住耳朵摇头道:“殿下别说了,我并不想知道太多。”
看来殿下还不知私秘境对于除妖师来说,意味着什么,否则便不会如此随口捻来了。
虞守白面色平静,透着深沉,反正已经被她上下其手出过丑,也不寄予她能说人话。
赵初荔原本还有兴致继续说的,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便自己噤住了口,她哼了一声,转向虞守白做口型:“变态。”
虞守白对她视而不见,正好木格门响动,卢元珉春风拂面地回来,手里端着一个精美的银碗。
“这是参汤,殿下饮多了酒,须补一补身,以免损耗了元气,点心很快就上。”
他垂眸将银碗送到赵初荔面前。
赵初荔一个眼神,石思礼便双手接过,喂到她的唇边,浓郁的参味钻进鼻腔,赵初荔深长地嗅了嗅,就着石思礼的手喝下一半,顿觉精神头足了很多。
卢元珉唇角带勾,落座后一言不发。
叶眉蛟伸了个懒腰:“这宝璐楼酒好人也好,小侯爷更是心思体贴,当初是如何想到开酒楼的?”
卢元珉一脸兵来将挡的微笑:“侯府人多,开源节流的负担向来不小,卢某也是没办法,才咬牙凑了些本金,开了这家宝璐楼,幸好祖上积福,开业后得到各方关照,生意还不错,算是回了本。”
答案毫无瑕疵,却断了人继续追问的话头,赵初荔深深地看他一眼,喝完了剩下的参汤。
叶眉蛟没有打算放弃,旁敲侧击地暗示这家酒楼的背后是安王:“话说回来,这宝璐楼的前身也是酒楼,只是生意冷清,不似如今这般热闹,不知小侯爷在经营上有何妙招?永安城中权贵如云,只怕没来过宝璐楼的屈指可数,小侯爷祖上积福不假,可那毕竟是上一代的事了,现实往往人情旦暮,而小侯爷日进斗金,难道这其中就没有旁的缘故?”
卢元珉听完不急不躁:“谈不上什么妙招,无非是诚信经营,货真价实罢了,叶家也经营不少酒楼,同样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茂,敢问叶娘子一家又藏有何妙招呢?”
叶眉蛟耸耸肩:“这便要问我姑母了,我向来只知除妖,从不过问经营之道。”
卢元珉眯起眼:“若是有缘,在下还要向叶娘子的姑母请教。”
赵初荔看他的眼神又幽深了些,此人属于是两头堵,面面俱到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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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不留痕,顺情说好话,比较难对付。
叶眉蛟摸摸鼻子,望向了虞守白。
然而虞守白并不打算开口,替赵初荔示威,敲打安王的人,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作任何反应。
赵初荔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展颜笑道:“以后本殿定会常来光顾,不会比安王兄来得少,但愿小侯爷也能成为本殿最忠心的朋友。”
卢元珉眼皮一跳,很快接道:“在下不敢,庆阳侯府忠于大永,便是忠于殿下。”
赵初荔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下去,卢元珉额边微微冒汗,他硬扛着心里的不安,面上倩目巧笑。
好在酒博士送了点心进来,银碟盛着精美的点心摆在桌案上,赵初荔终于又浮起了笑容,主动向卢元珉搭话,她指着其中一碟透出金黄油芯的毕罗:“这里面包的可是蟹黄?”
卢元珉松了一口气,忙道:“回殿下,这毕罗中所包并非蟹黄,而是一种来自琉球的鲜果,名为凤梨,此物香气独特,味道酸甜可口,因量少稀有,因此并不常做,在下也是凑巧得了一些,特地献给殿下品尝。”
“噢,到底有多独特?”赵初荔开心道,她尽量不流露出心中的震撼,口中却忍不住生津,凤梨!是她来到此地以后再也没吃过的水果!
石思礼低眉抬起银碟,碟中两个半透明的毕罗,糯米皮包裹着橙黄的果馅,色泽十分诱人。
赵初荔矜持地拿起一个,刚送进口中便闻到了熟悉的凤梨香,咀嚼时伴随着独有的果渣感,她幸福地眯起眼,一口气吃完了两。
她眼睛亮亮的,盯着虞守白和叶眉蛟的案几转来转去,卢元珉注意到后,感觉有些挠头,道:“殿下,凤梨此物尤为稀少,只有殿下这样的贵客来了,在下才特意命人拿出来,在下自己也只是当初试吃过一回,因此只怕是没有多的了。如果殿下喜欢,一旦民间有商户收购到新鲜的凤梨,在下一定传信,请殿下前来品尝。”
叶眉蛟迎着她火热的目光,面不改色地吃完了自己那份,还大赞:“果真味道独特!今日不虚此行,多谢小侯爷厚爱。”
一旁的虞守白没动手,也没说让给她,只是微微一笑,更换了话题:“小侯爷可知萧茵娘一事?”
卢元珉立刻露出了难过的表情:“知道,那日妖邪来过后,言六便向我回禀了此事,宝璐楼的人沾染了妖邪,实在是在下御下不严的缘故,苏公子出事后,在下也亲自送去了奠仪,以表哀愧之情。”
“小侯爷无需自责,苏公子的死与宝璐楼无关,我想问的是,除了那日以外,宝璐楼是否还出过妖邪害人的事?”虞守白感觉到赵初荔失望地挪开了视线,嘴唇被舔得湿津津的发着光,心中不禁谑笑,这小公主还挺馋的。
卢元珉摇头:“并没有过,开业之前,在下请了祁家布阵施咒,在这楼里设下辟邪的阵法,因此还算是安宁。”
虞守白点点头:“有阵法在,寻常妖物不会自寻死路,法力高强的大妖也不会轻易在此地害人,不过那日所来的魅邪倒是不惧你的阵法。”
卢元珉无奈道:“在下已经尽力了,能请动祁家出马,当初也费了不少功夫。”
虞守白笑了笑:“不过即便如此,宝璐楼还是藏着萧茵娘这样的人,也不知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卢元珉似乎吓了一跳,四处看了看,道:“虞兄若看出谁有问题,还请告知于我。”
虞守白摇摇头,没有答他的话,只是注视着他背后的木墙壁,凝眸不语。
他眼底本就深,当幽黑发蓝的眼神全力集中到一处时,旁人很难不怀疑那处有问题。
卢元珉骤时生出了恐惧,身子慢慢地缩向旁边,尽量远离他盯住的墙上那处。
那里画着一朵勾着金边的白色山茶花。
花瓣层叠震荡,在一瞬间延展变大,卢元珉的瞳孔缩成了点,被铺天盖地的花裳席卷而入,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了一声惊呼。
36. 第 36 章
第三十六章
附近柔软起伏,卢元珉狠狠地砸在了一片白沙漠中,身旁还有一个人。
“殿下?”卢元珉大惊,几步扑向前,扶起了乌龟一样匍匐在地的赵初荔。
天空阴沉苍茫,最前方视野模糊,两人面色一片惶然。
“这是哪里?我们是被妖邪掳走了吗?”赵初荔不敢相信,在虞守白面前,竟有妖邪胆敢作祟?他不是厉害得很吗!
卢元珉也吓白了脸,他见赵初荔站立不稳,在白沙中深一脚浅一脚,便伸出手稳住她的后背,轻言细语地安慰道:“殿下别怕,就算在下豁出性命,也不会让殿下受伤的。”
赵初荔借着他的力站稳以后,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入目皆是白色的沙子,每走一步都往下陷。
卢元珉扶着她,心中忍不住地战栗:“我们究竟到了哪里?为何只剩下我跟殿下?”
赵初荔猜道:“应该是妖邪设下的结界!虞守白和叶娘子法力高强,自然没有中招。”
“原来如此,还是殿下反应灵敏,可我们怎么出去啊?”卢元珉担忧不已:“若是他们一时之间破不了结界,妖邪来了怎么办?”
赵初荔对他惨然一笑,握住胸前的玉符牌:“你放心,我还能顶上一阵,咱们往前走,一定能找到出口!”
玉符牌在掌心慢慢升温,又冷却下去,反复数次后,系统音终于响起,用一副崩溃受不了的语气大喊大叫道:“赵初荔,这里是你的私秘境!你入了邪道,你就是你自己说的那个妖!”
赵初荔被劈在了原地。
她看了看卢元珉清秀的脸,硕实的胸,迎着他坦然无邪的目光,一阵心虚不由得往上浮。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赵初荔一边走,一边转头避开卢元珉,问系统:“不是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进对方的私秘境吗?”
系统努力运营了一会儿,才没好气地道:“正道的私秘境确实是一对一,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进,邪道的私秘境是一对多,只要动了心思的都能进来!”
赵初荔升起了一种丢人现眼的烧脸感。
她苍白辩解:“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发誓绝对没动心思,这件事真的太奇怪了。”
系统狠狠叹气:“赶紧带着你的小白脸出去!”说完停止了运营,再无多余的声音。
赵初荔着急地喂了几声,只好灰头土脸地放弃,她回过头,就对上了卢元珉好奇的打量:“殿下在自言自语吗?”
赵初荔忙点头说是:“本殿一紧张,就会自言自语,这很奇怪吗?”
卢元珉赶紧摇头:“一点也不奇怪。”他秀致的丹凤眼透出浓浓的疑惑,血气充盈的薄唇却闭得很紧,决定不再轻易说话。
赵初荔继续硬着头皮胡说八道:“我料定妖邪暂时不会出现,我们只要不放弃努力,就一定能走出结界。”
卢元珉乖巧眨眼,一脸信服地扶着她,在白沙漠中艰难前行。
赵初荔走得吭哧出汗,心中欲哭无泪,私秘境虽是她的,她却只能感到朦胧的影子,对此始终茫然,以至于莫名其妙受了那朵山茶花的引诱,哐地一下,带着新认识的活色生香的公子闯了进来。
这也太突然了,她自己的私秘境,自己都从未来过,没想到第一次进来就是这样的场景。
“殿......殿下,别动!”卢元珉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声音有些变了。
赵初荔抬头看向前方,悲惨的心情又受到了新的刺激,脑中嗡嗡作响。
只见几十米外,蹲着一只她从未见过的动物,其大小如豹,细脑袋细眼睛,口器成长锥形,浑身遍布雪白的毛。
卢元珉将她往身后揽,声音发抖:“妖邪现身了,殿下快藏到我背后来!”
赵初荔脑中高速眩晕转动,终于想起了这玩意的图片:“食蚁兽!这是白色食蚁兽!沙漠里怎么会有食蚁兽?”
“何为食蚁兽?是很厉害的大妖吗?”卢元珉心急得不得了,拔出发髻中的尖簪,上扬的丹凤眼也变得赤红,打算与之决一死战。
赵初荔失落地道:“食蚁兽以蚂蚁喂食,不是什么大妖,只是我的一口麻倒山大王怕是用不上了。”
卢元珉松了一口气,双手理了理脱散的鬓发,将尖簪紧紧攥在手里。
忽然间,那只蹲在地上的白色食蚁兽睁大了眼,小小的两粒眼珠子黑黝黝的,在白色的沙漠世界显得尤为突出,它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便赫然站了起来,重心后蹲,爪子开始不停地磨沙子。
“快跑!”赵初荔见状不对,扭头往东边逃去。
卢元珉护在她身后,仓皇挥舞着尖簪,企图吓退这只食蚁兽,谁料这货弹跳力一流,在沙漠中如履平地,没几下就追到了两人身后,椎管般的口器留着粘腻的口涎,在半空中急速戳动。
赵初荔还想跑,这只食蚁兽索性越过他们,跳到了前方阻拦,白色的长毛寒森森地竖立着,喉咙发出低沉的嘶吼。
卢元珉有几分血性,危险来临时,他挡在了最前面:“殿下快往回跑!”他挥舞着手中的尖簪,在食蚁兽咆哮着欺身压来之际,灵活踅身,竟然还刺中了食蚁兽的前爪,也彻底激怒了这只野兽,在他抵抗不及时,被食蚁兽厚实的身躯撞上来,将他掀翻在地。
赵初荔没跑两步,就听见卢元珉的惨叫,她回过头,看见他正艰难翻身,从靿靴底部抽出一片寒刃,三下两下装进了腰上的如意金玉佩中,瞬间凑成了一把短匕。
赵初荔只好咬牙返回,她摸出了随身携带的竹筒,把一口麻倒山大王放了出来:“去救人!”
一口麻倒山大王扬着利如军刀的下颚,毫不怯战地飞奔向了天敌食蚁兽,灵活攻击啃咬,却始终不见食蚁兽倒下。
手持匕首搏斗的卢元珉快要坚持不住了,他脚步变得凌乱,身上也有好几处被食蚁兽的口器刺伤,一边气喘吁吁,一边还在劝赵初荔快跑!
赵初荔正心急懊恼,不知如何走出自己的私秘境,忽然心口一栗,浑身猛地泛起了鸡皮疙瘩,那感觉就像是听到金属刮动的尖刺声。
一张符咒正中食蚁兽的后背,狰狞撕咬的野兽即刻失去了动弹之力,被卢元珉一刀割中喉咙,庞大的白毛兽如墙坍塌,轰然倒地。
赵初荔激动地望向不远处的人影,涌出两行热泪。
她抽噎着,一路小跑伴随着不断跌倒,来到虞守白的面前,委屈地对着他凛寒如冰的脸,渐渐咽下了哭声,心虚害怕的感觉控制不住地占据了上风。
虞守白眉头深拧,唇色发白,表情带着一丝丝狠劲,似乎心绪很是不宁,深壑般的眼神射向她时,又凶又急,像一尊煞神,只瞧一眼就令她止住了眼泪。
赵初荔的胸口还在惯性的抽搐中起伏,他打量过她周身,确定没有受伤后,目光停顿在了玉符牌上,随后骤然抬头时,眼里已经恢复了漠色。
赵初荔知道,自己一对多的私秘境并不光彩,便不敢先开口,只凄楚地望着他。
虞守白吐出闷在胸口的一团浊气,冷声问她:“怎么出去?”
那口浊气都是被她气的!
赵初荔啊了一声,呆立在原地,她摸摸玉符牌,磕磕巴巴道:“我......我也......不知道。”
卢元珉不嫌拥挤地走了过来,他一瘸一拐,月白银绣的襕袍血迹斑斑,向虞守白拱手致谢:“幸亏虞公子及时赶来出手相救,否则我和殿下今天就危险了。”
虞守白压下心底冒起的无名火,深深地咽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请问虞公子,这究竟是哪里?”卢元珉冷不丁从自家酒楼空投到沙漠,实在不知是何玄机。
虞守白冷眼看向了赵初荔,唇角上提起了嘲讽的弧度。
赵初荔厚着脸皮抢答:“是妖邪在宝璐楼所设的结界!小侯爷回去以后,还得再请祁家来检查楼中所设的法阵。”
卢元珉惨然点头,见虞守白不与他说话,心中有些疑问,但也知道绝不可再问,便忍着伤痛,挺直腰杆,护在赵初荔身畔。
虞守白蓦地转身,一阵风似的走在了白沙漠里。
“等等我!”赵初荔在后面着急地追赶:“虞守白你快想想办法,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出去!”
“那朵山茶花肯定有问题!你是怎么进来的?这个地方虽然是——可我也是第一次来!”
虞守白沉默地抬头观察四周,用手掐诀辨别方向,而后才回过头,嫌弃地望向她。
“这里能容纳很多人,很多。”虞守白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让赵初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说不定还会有别的危险,叶眉蛟很快就到,等她来了,我们再一起想办法,邪魔外道的私秘境,我也从未进来过,没有现成的经验!”他说话咬着牙,赵初荔不敢再缠着他,只好怏怏地挪开几步,来到卢元珉身旁,和他一起并肩而行。
虞守白一言不发地负手转身,三人走了没多久,果然遇到了一头雾水的叶眉蛟。
叶眉蛟跑来会合时,满脸悲喜交加,却也说不出话。
她是尴尬得没话说,嘴唇蠕动几下,才附在赵初荔耳边小声嘀咕:“我对殿下没有半分觊觎,之所以冒昧进来,是为了救人。”
赵初荔听完黑了脸,索性告诉她:“邪道没你们正道那么多的破讲究!我的私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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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可以一对多,我们不一样!”
听完,叶眉蛟便扭曲了表情,一言难尽地望着她。
赵初荔笑容温凉:“还不快和你师叔祖一起想办法,本殿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
叶眉蛟看了眼头顶茫茫的天,蹙着眉起手掐诀,辨了一遍方位。
“方向没错,前面就是境气最弱的地方。”叶眉蛟肯定了虞守白带路的方向:“殿下,咱们速度快些,这里危险莫测,我总觉得背后寒渗渗的。”
赵初荔对那只凶猛的食蚁兽心有余悸,这里分明是她的地盘,可她却不知如何操控,实在是令人懊恼。
“你们是通过那朵山茶花进来的吗?”
叶眉蛟说是:“那花被人施了厉害的邪术,最能引人入魔。张陌家那株山茶花,也不知到底是被何人所炼,竟然邪门至此。”
赵初荔眼神复杂地看向她。
叶眉蛟眉心一跳,一个不敢面对的念头浮起在心头。
叶铭麟死而复生后,头戴一朵白山茶,进宫哄走了赵影棠,在重玄门引发骚乱,致使太子坠马身亡。
是何人炼化张陌家中那株山茶,还用问吗?
可叶眉蛟显然认为不是她阿弟,或许在她心里,叶铭麟还是受人蛊惑的呢。
赵初荔冷笑一声,噤口不言。
叶眉蛟难受至极,心里像压了一池冰沉的湖水,她板正的身姿微微蜷曲,在白沙漠中踽踽前行。
众人不断行走,赵初荔平时自诩体力不错,也渐渐觉得力气耗尽,虞守白的眉结越拧越紧,最后一摔手,拽住了她的胳膊,直接拎到一旁。
“赵初荔,你的私秘境是怎么一回事,我们都走多久了,周围还是一点变化也没有!”虞守白不知为何火气那么大,用了点力掐住她的上臂,就见她立刻疼得挤出了眼泪,水珍珠般盈盈滚动,欲落不落地挂在下眼睫。
他深吸一口气,手劲不知不觉化作绵软,声音也不再坚硬如冰:“你现在闭上眼,调动丹田之气,尽量去贴近你自己的秘境,感知秘境的气息。”
赵初荔抽着鼻子问他:“丹田在哪里?”
虞守白缓缓低头,视线顺着她下移,赵初荔看见他鼻侧的浅痣晃动,便吞了吞咽喉。
“知道了吗?”虞守白示意完,回过来问她。
赵初荔茫然地张唇,摇头。
虞守白气笑了,如此愚笨之人,也不知如何入的邪,还那么快就有了私秘境,蠢得不知如何驾驭!
他也不知怎么想的,伸出手直接将指腹顶在了她的丹田处:“闭上眼,从这里开始冥想,慢慢运气。”
赵初荔紧张地吞下口水,听话照办,很容易就跟随着一股温暖的气息来回萦绕,直到整个丹田都蕴满了生气,蓬勃沸腾。
“别高兴太早。”虞守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现在试着将丹田里的气聚在一起,深入你身体的每一处,抵达从未抵达的地方,寻找秘境。”
他的指腹并未移开,而是在往她的丹田输送法力。
玉笛般的指节因为不自在,不断地改换着力道,指腹抵在她的丹田处,温热地起伏。
虞守白持续输送着小股法力:“别睁眼!”
“我痒。”赵初荔轻声说,声音带着几分责备,连她自己也未察觉其中的娇意。
“你用力一点。”她吩咐。
虞守白只感觉无可奈何,望着她无辜绝伦的脸,眼底深壑险峻。
赵初荔沉下意念,按照他的指引,寻找连接秘境的路径,直到渐渐可以加以控制,那股法力如同一道暖流,不断升温,熨得她的丹田如同一个小火炉,连带着身上也微微发汗。
“我到了!”她忽然启唇。
“闭嘴。”虞守白呵斥,若是她真找到了,这片白沙漠会发生变化,可四周死寂一片。
“继续找,进入秘境之后,试着用意念命令它,控制它的进出。”
赵初荔撇撇嘴,乖乖照办,过了一会儿,意念在法力的帮助下,终于探寻到了秘境的存在,她激动不已,鸦睫不停颤动,想起他毫不留情的呵斥,又忍着狂喜不睁开眼,试图用意念控制秘境,于是她下令道:
“让白沙漠消失!”
没多久,虞守白听见了奇怪的尖啸声,自远及近,且声势愈发滔天,于是他心一沉,开启了符眼,竟看见远处沙丘背后,变得如同雪山倾塌,白沙一浪接着一浪压过来,越堆越高,不停地往上垒,形成一道移动的沙墙,肉眼不可及顶,高度至少万丈!
白色沙墙缓缓移动,裹挟着所经之地的沙子,不断地向上砌。
恐怖的尖啸声正在逼近他们。
37. 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
叶眉蛟勃然变色,一把提起卢元珉的衣领,屁股着火似的拼命往前跑,她一边逃一边回头提醒他们二人:“沙暴来了,还不快跑!”
白沙墙哗哗掉下散落的沙子。
卢元珉满身白砾,被吓得面无人色,他嘴里吐着沙,大声喊道:“殿下快跑啊!”
赵初荔哼了一声,沉浸在控制秘境的意念中,不能自拔。
虞守白气得脸青,立刻增强那股法力,企图压制住她的意念,取而代之。
白沙墙以摧枯拉朽之势,侵蚀所过之处,随时都有可能将肉身裹挟,将人埋葬在墙内。
白沙墙离他们越来越近,沙砾漫天,像白色的碎冰,虞守白感觉到脚底下的沙子已经开始塌陷,赵初荔的身体渐渐下沉,可她尤然紧闭着眼,嘴角飞扬着愉快的弧度。
不能再等了,虞守白一只手搂住她,避免两人下陷时分离,另一只手直接贴上了她的丹田,用整个掌心增强法力,强行取代她的意念。
“白沙漠消失!”赵初荔尚在执拗地对秘境下令,全然不知秘境与她的沟通还未到达二者合一的地步,秘境对这项命令的领悟,便是将所有的纱聚集在一起,不停地聚集,直到主人传递下一项命令。
白沙暴铺天盖地,视野完全消失,沙砾击打在脸上,每一下都生疼无比。
虞守白没想到她如此顽固,传送的法力已经抵达了她能接受的极限,若再强行增加,只怕她遭受不住,会被法力所伤。
“赵初荔,收回意念,停止对秘境的控制。”他无法凭借有限的法力取代她,只好转而对她提要求。
只是一切已经太晚,他们脚下的沙漠轰然塌陷,被诡异的风力席卷着归入了沙墙中,风暴声鬼哭狼嚎,可怕至极,虞守白甚至自己也都站立不稳,白沙暴势不可挡,要将他二人吸进腹中。
虞守白双手抱紧她,放弃输送法力,此时此刻除了釜底抽薪,驱除她所中之邪,让秘境失去存在的基础,他已别无他法。
赵初荔始终闭着眼,她没了法力的支撑,依旧态度强硬地要求秘境让白沙漠消失,她感受着自己的控制力,唇角带笑。
下一刹,她便失去了所有意识。
在感知消失之前,她闻到一股带着药味的、好闻的热香,闯入了她的呼吸。
宝璐楼华丽的屋内,鎏金兽口中所吐出的昂贵熏香,远远不及她晕倒前记忆里的香气舒适。
赵初荔睁开眼,入目是额黄的团花锦帐,她的头正枕在舒服的药枕上,身上盖着松软的丝绵被,灯光透过锦帐,投下器物朦眛的影,馥郁的香气缭绕鼻端。
帐外,临月站在床尾假寐,被刚走进来的令月磕了一记额头,压着嗓子问:“殿下还没醒?”
临月揉了揉眼,转头对着锦帐,察觉里面气息变化后,道:“醒了。”
赵初荔撑身坐了起来,眼前变得豁然明亮,临月挂好锦帐后,便倾身向她,面色紧张地握住她的手腕切脉。
赵初荔温顺地一动不动,她转着冷黑的眼,打量屋里的陈设,暗自揣度安王到底通过卢元珉赚了多少银子,居然连墙上挂的都是顾圣的宴乐图!
临月蹙紧的眉尖舒展开来,脸上浮起了惊喜:“殿□□内果真没有一丝邪气!”
令月眼睛红红的,听完后高悬的心终于彻底落下,声音也在一瞬间调整得温柔异常,好像怕惊动了帐中敛翅的蝴蝶:“殿下无需担心宫里,安心在此处过夜,我已经派人送信到坤仪宫,盛将军也从虎卫调了人手,现在正守卫在宝璐楼外。”
赵初荔点点头:“虞守白呢?”
令月一怔,眼中微微变色,她努力保持着平静的语调:“虞公子法力高强,又怎会有事,殿下实在无需挂念。”
赵初荔皱了皱眉:“叶眉蛟他们有没有受伤?”
令月道:“叶娘子无碍,小侯爷倒是受了点伤,不过都是皮外伤,郎中已经处理过了。”
“殿下因祸得福,无需修炼除魔心法,体内的邪气被驱得干干净净,不会再成祸患。”临月一脸欢欣道。
令月转身端来参汤,顺便吩咐她:“厨司提前准备好了材料,你去盯着他们做汤饼,记得要软和些。”
临月应声去了,赵初荔就着勺子喝了几口,就摇头不愿再喝。
令月亦不强求,只小心观察她的神情,担心她再记挂虞守白。
虞守白抓住殿下,飞身跳下白凤台的事,令月至今难忘,对此人忌惮异常。
-
宝璐楼后面的院子是安王自用的,平时禁止旁人出入,若非今日出现意外,赵初荔又贵为公主,卢元珉情急之下实在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将她挪了进去,否则这座外表看来普通,内里实则豪奢的宅院也不会显山露水。
赵初荔东侧的屋子里,虞守白打量着四周不输宫中的陈设,正在与叶眉蛟一起,听时清的禀告。
“王九在宝璐楼时一切正常,离开后也非常小心,并未与人联系,只是他虽小心,但还是露了马脚。”时清做事一向条理清晰。
虞守白望着案几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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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套谧蓝色玻璃茶器,闻言抬起了头。
时清微微颔首:“王九的接头人并不知他被我们盯上了,在企图与他联系时,被我发现,但王九装作不识,并未与他接头。目前此人也在我们的严密监控下,顺藤摸瓜不是问题。”
叶眉蛟沉吟不语,望向了虞守白。
“这样不行。”虞守白立刻决断道:“接头人已经知道了王九举止异常,心中必定有所警惕,若惊动了幕后之人,只怕他们会断臂自保,彻底抛弃王九和这个接头人。”
“那依师叔祖的意思是?”叶眉蛟问。
虞守白快速思索:“让身手好的弟子扮成接头人,引诱王九露出马脚,他身手不错,又曾是除妖师,你的人不光需要与他动手,还得动用除妖术,探一探他真正的底。”
“师叔祖怀疑他会邪术?”
虞守白快速一笑:“就看能不能找到证据了,事不宜迟,尽快安排人去办。”
叶眉蛟对时清点点头,时清领命离去。
虞守白心不在焉地踱出屋外,此时夜色空明,一轮银月悬在屋顶,圆硕如盘。
这座庭院小而精美,花圃里种植着名贵花卉,夏夜凉风袭来,枝影摇曳,花香拂过鼻端。
赵初荔此时正在隔壁休息,他的目光也在不知不觉中,被隔壁透出的灯光勾住。
今日即将被白沙墙吞入腹中之际,他做出了一个会让自己陷入纠结的决定。
脚步无声靠近,屋内的说话声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中。
“虞守白那样的人,殿下还是远离的好,还担心他做什么?这汤饼可没预留他的份!”临月顶嘴的声音十分清脆。
赵初荔懒洋洋的:“不过一碗汤饼而已,你再让人做一碗给他送去就是,怎么还生气了?都是令月没带好头的缘故,一个个的都来跟本殿顶嘴。”
虞守白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望着窗外宁馨的灯光,唇角不知为何上扬。
临月还在嘀咕:“令月姐姐才没错呢,殿下那么快就忘了,当时是谁把您推下的悬崖。”
“之前的事双方都有错,若非咱们先算计他的性命,我也不会反受其害,总之与他的账今后一笔勾销,谁都不许再提!”赵初荔强硬地道。
令月和临月听完便黑了脸,面面相觑。
虞守白心绪复杂,唇齿间依旧残留着玄妙难忘的触感,唇角那一抹笑也变得微妙难测,情绪在冷热中不断交替。
此刻他也分不清是谁欠了谁的,总而言之,她想要的一笔勾销是不可能了。
38. 第 38 章
第三十八章
临月不情愿的脚步声渐渐向外,一片紫衣隐没入了墙角。
吱呀一声,精美的木门从里面打开,临月咕嘟着嘴:“吃死他!”她一边说,一边穿过庭院,赶去了前楼的厨司。
没多久,临月拎着食盒来到隔壁,她昂着脖子,从下眼睑望着虞守白,道:“看在你们今天救了殿下的份上,我让人做了两碗汤饼,以表感谢之意。”
叶眉蛟并不介意她的居高临下,接过汤饼后先问起了赵初荔:“殿下醒来用过餐食了吗?”
临月点点头,眼角斜觑着虞守白。
只见这长得跟妖孽般的男子毫无反应,汤饼冒着香气,他也无动于衷,一脸冷漠。
临月垮下脸,摔手就走。
叶眉蛟咦了一声,在后面说着女官慢走的话,临月转身出屋时,忍不住再次偷瞥,还是没看见他动筷子,不免大为懊恼,可惜了她特意找的好料!
“师叔祖怎么不吃?”叶眉蛟坐下后便不客气了,开始大快朵颐。
虞守白看她一眼,心思不明。
叶眉蛟慢慢地停下了筷子,脸上挂起了惨笑:“不是吧?我也没得罪过那女官啊,师叔祖是不是想多了?”
虞守白还是没动那碗汤饼,只道:“是不是想多,一会儿就知道了。”
叶眉蛟干瞪着眼,她已经吃了几口,不如索性全都吃了,到最后一切无碍,她拍着肚子笑道:“师叔祖也不是每次都算无遗策。”
于是虞守白建议:“我不饿,这碗你也吃了吧。”
叶眉蛟没多犹豫,拿起筷子一顿狼吞虎咽,才吃到一半,腹内便一阵急窜,叶眉蛟面色大变,急火似的腾起冲出屋内,奔向了厕室。
当她灰头土脸地回来后,虞守白已经打坐入定了,想抱怨也没人听。
时清会在今晚采取行动,她必须留在此处等消息,既不能走,对这院子也不熟,她只好忍着不适,又跑了几次厕室。
赵初荔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时,王九已经被擒回了宝璐楼。
当卢元珉脸上带伤,做小伏低地扶着她出现在审讯现场,虞守白黑清的眼中倏地一冷。
卢元珉只觉浑身透了寒气,他低下头,乖乖的侍立在赵初荔身侧,端茶送水,随时听候差遣。
奢华的天青彩绣祥鹿纹锦袍被他穿得十分合体,凸显出修长壮硕的身材,脸颊的几道伤口又增添了几分破碎感,赵初荔越看越满意,对着他一片和颜悦色。
走了个舞娘,又来了个卢元珉,虞守白压抑着嫌弃,开始讯问王九:“你的邪术是何人所教?”
王九被绳索缚手,跪在地上,败象狼狈。闻言,他盯着地面不说话,打算死扛。
虞守白等不到他的回答,便换了策略,暂且不再追问他幕后之人,而是神思几变后,道:“萧茵娘的一对儿女,并非是因天花丧命,我说得对吗?王九!”
王九浑身一颤,抬头望向他,眼神变得惊恐凶恶。
在场的人纷纷倒嘶凉气,赵初荔也变了颜色,立即联想到了不该想的。
虞守白忽然转向她,目光充满警告:“殿下可有问题要问?”
赵初荔凛然回神,后背已经吓出了冷汗,她摇摇头声音无力道:“暂时没有,你且再问他。”
她知道虞守白的提醒,不敢再入邪道,心里却痒得发慌。
“王九,还不说实话?萧茵娘为何会到宝璐楼做酒博士,是不是你暗中引荐的?”
王九软身瘫坐在地,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声:“罢了,横竖都是一死,也是我对不住茵娘他们一家。”
“你良心未泯,萧茵娘的儿女死后,对她心生同情,才让她来宝璐楼谋了一份生计,我猜得没错吧。”虞守白继续循循善诱。
王九怅然点头:“没错。”
众人鸦雀无声,静静等待他道出实情。
王九铮铮汉子,也忍不住滑落了眼泪,他一边揉眼,一边道:“茵娘的两个孩子,是被人施予邪术,并非如传言所说是染了天花。”
“但是我们不能让茵娘看出孩子的死因,只能伪装成天花,身子虚弱不治的模样,孩子没了以后,我看她可怜,就让她来了宝璐楼,本来已经瞒过了她,没想到冯照从书院回来,却发现了问题。”王九眼神空茫,陷入了回忆。
“冯照为了查清弟妹的死因,不惜离开书院,也要声张真相,他不愧是读书人,心思就是比常人细腻,我见他越查越近,抽丝剥茧,就知道真相早晚是瞒不住他的。”
“所以你就杀了冯照?”虞守白疑问。
王九却否认道:“冯照不是我杀的,我只负责在宝璐楼搜集情报,其余一概事项都有旁人负责处理,除掉冯照这样的大事,我也只负责告知接头人,自然有人会对他出手。”
众人皆感黯然,原来冯照是因为查到了弟妹惨死的线索,才被人灭的口。
虞守白冷笑道:“但你还是不肯说出幕后之人,是吗?”
王九坦然答道:“正是,我对不起茵娘一家,愿意以命相偿,其余的请恕无可奉告!”
叶眉蛟咬牙哼了一声:“不愧曾经做过除妖师,如此忠心耿耿!”
在座几人皆心知肚明,王九幕后之人必有叶铭麟。
赵初荔已经忍不住浑身发抖:“萧茵娘的孩子是被人强取心头血,数次之后,血枯而亡,你背后之人用灭紫禅机术复活的,正是谋害太子的凶手!你若能提供线索,找到凶手,或许本殿可以免你一死。”
王九根本不惧生死,他将脖子一梗:“小人听不懂殿下所言!”
赵初荔紧紧握拳,指尖嵌进了掌心,皮肉生疼的感觉令她痛苦而清醒,她转向叶眉蛟,道:“叶家若敢藏匿包庇叶铭麟,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叶眉蛟脸色苍白,站起来后欠身道:“叶家不敢,若得知叶铭麟的消息,一定全力绞杀。”
赵初荔依旧感到胸口憋闷,透不过气,她冲卢元珉招了招手:“扶我出去走走,你们继续。”
于是卢元珉便小心地托着她的手,像托着稀世珍宝一样,护送她走出门去。
虞守白漠然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彻底离开,才将目光重新落回王九身上。
“可惜了一条汉子。”他说话难得带着狠辣的劲头:“与你接头下令之人,幕后传令之人,要如何与他们取得联系,你都必须老实交代,否则你就算想死,我也保证让你死不了。”
王九脸色剧变,恐惧瞬间聚集眼底,眼睁睁地看着一道扭动的符咒侵入自身,隐没后他浑身一震,意念变得不受控制,他紧紧地闭着嘴,话却涌到了嘴边,他咬破了嘴,拼命不发出声,却不由自主地发出变形的声音。
虞守白站起来,看了一眼叶眉蛟:“余下的事交给你来处理。”
赵初荔刚从邪道中抽身,他必须多留一份心思,不能再让她陷进去,于是他追寻着二人可能的路线,来到了昨晚的院子。
庭院的花圃姹紫嫣红,赵初荔眼神空空地坐在中间石凳上,而卢元珉正蹲在她身前,像一只听话的大狗,歪着头,把脸埋在她的掌中。
看来她没入邪道,倒是入了色道。
虞守白突然感到胸气有些不顺,下一瞬,法力已经打了出去,形成一道绿色的光团,正中卢元珉后背。
赵初荔掌心的温热蓦然落空,她低下头,只见卢元珉躺在了青石地砖上,天青色的襕袍贴合着他修长挺硕的线条,又美又惨,她呆了一呆,赫然抬高了视线。
于是就对上了两道凶险的深壑目光,虞守白鼻侧的小痣就像插在陡峭山峰的一滴艳色,赵初荔迅雷不及掩耳地神出手,揪住了它。
虞守白俯身,愣在原地,由得她碾着鼻侧的一小片肌肤,直到将小痣磨红。
他脑中空荡荡的,不明白赵初荔在干什么,也忘记了反抗,他知道自己会后悔,却不想此刻后悔。
赵初荔抓住那颗痣不松手,把他当成了强迫症的玩具,不让他转头或是乱动,以免那颗痣消失在她的视野。
地上躺着不省人事的卢元珉,两人都没有理会。
直到虞守白皱起眉毛,明显地流露出了不耐的神情,赵初荔才往后一缩,收回了作乱的手,眼神散漫向庭院。
她刻意回避,以免受到他严厉的审视。
虞守白黑着脸率先开口:“殿下是不是忘了,小侯爷是安王的人。”
赵初荔心中着恼,适才她来到庭院,坐下后四肢发凉,卢元珉触到她冰冷的手,情急之下,便用自己的脸给她取暖,她当时只觉冰寒,根本无法推开,被他暖了一会儿,才回过一口热气。
她不得不承认,卢元珉是一个很贴心的人,但她并不需要,更没有跟安王抢人的心思。
于是她认真辩解:“不是你想的那样,本殿从不挖人墙角。”
虞守白听完,脸色也没变好,貌似还更黑了。
赵初荔望向前楼的方向:“王九要什么时候才能招?”
虞守白坐到一旁的石凳上,冷冷地道:“殿下等着便是了。”
赵初荔的目光终于转向了昏倒的卢元珉,她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一脸为难地请求他:“小侯爷不是坏人,你快让他醒来吧。”
虞守白没说话,几息之后卢元珉揉着眼睛从地上站起来,眼神茫然无措:“殿下,我们是不是又掉进妖怪的结界了?”
赵初荔被问得头皮发麻,只好硬挤出笑脸道:“没有的事,我们都好端端的,一会儿等审完了王九,本殿就要回宫了,打扰你那么久,心里头怪不好意思的。”
卢元珉才松了一口气,仪容虽有些狼狈,依旧显得风度翩翩:“殿下肯来,是宝璐楼的荣幸,何来打扰一说。”
赵初荔胡乱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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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虚晃过虞守白,内心浮起了一股拿不准的感觉。
只过了半个时辰,叶眉蛟就快步来到院子,眉眼间神色凝重。
“殿下,师叔祖,王九终于耐不住说了实话,只是他知道的也不清楚,他只是说,冯照查到线索的消息是他通过接头人传出去的,接头人也不是凶手,杀害冯照的那个凶手藏在南陌书院。”
“绕了一圈,还是又回到书院。”赵初荔叹道:“与那日魅邪在大明宫所说的也对上了,南陌书院藏着一个邪术高手,此事确定无疑。”
虞守白眉头轻拧,赵初荔见状冷笑一声。
叶眉蛟一头雾水:“殿下还想到什么?”
赵初荔带着一丝嘲讽:“你应该问他想到了什么。”
虞守白毫不理会她的讥嘲,正色道:“此人不可能是姜琉。”
只见赵初荔一副“我说得没错吧”的表情,笑容诡异,叶眉蛟咳嗽一声,琥珀色的眼睛转了转,也道:“我也觉得不是姜琉。”
赵初荔见无人支持,便哼了一声,冷静下来想了想:“就算你们说的没错,姜琉不是使用邪术之人,她也绝对不清白,能对所有人隐瞒身份,城府如此深沉,私底下必有不轨图谋!等意娘从凉州回来,查清她的底细,到时候就知道了。”
“殿下!”院门外传来一声沉厉的嗓音。
令月匆匆踏了进来,附在赵初荔耳边低语:“盛将军说殿下既然无碍,择日不如撞日,请殿下今日去东宫,有人在那里等候。”
“请将军稍待,本殿即刻就来。”赵初荔噌地起身,盯着院门紧张地徜望。
虞守白在一旁蹙眉,东宫目前无主,正值敏感之际,这种时候她又跳进去做什么!
“本殿有事先离开,你们把王九送到察渊司,有事再送信联络。”赵初荔说完快步离去,令月临月紧趋跟随。
“殿下请。“盛将军站在门外,见她走出来,姿态恭敬。
赵初荔好不激动:“将军有心了,我正想见一见阿兄的人。”
盛将军穿着虎卫的金色披甲,谦恭地低下了头:“多谢殿□□会末将一片苦心,殿下不怪罪末将自作主张就好。”
赵初荔眼圈一红:“本殿岂会不知好歹,走吧,将军请带路。”
赵临瑜离世后,太子妃依旧住在东宫,封号尚未更改,圣人陷于失子之痛,无人敢轻易提及此事。
昨夜调来的虎卫已经整装待发,等侯在宝璐楼外,令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身形,把赵初荔身旁的位置让给了盛将军。
虎卫们亲眼目睹,他们最崇拜的将军亲手扶着十殿下,登上了高高的翟车,神色郑重肃穆,一种道不明的情绪瞬间撑满了将士们的心怀,太子殿下在世时,那种熟悉的、有归属的、安定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他们身上。
“参见殿下。”虎卫们行军礼跪下,铠甲声齐响。
赵初荔噙笑不语,身后的令月随即高声道:“免!”
盛将军亲自坐上车辕驱车,手持缰绳,目视前方:“出发!”
命令直震心肺,虎卫们的眼里更增添了光亮,护卫在翟车前后,队伍整齐地朝东宫而去。
太子经常待客的小院里,花坞香雪,池草翠绿,一切仿若从前。
林沼禾身体已经恢复,只是人瘦了些,眉颧微凸,面上一片沉郁之色。
张漼受了重伤,今日犹咬牙前来,他站姿僵立,稍有动作便疼痛难忍,林沼禾看不过,让他坐在竹椅上等,他却坚持和林沼禾一起站着等。
“太子的人里面,当属我们二人官职最高,既然盛将军有意推举十殿下,那今日会面,意义将非同小可。若成,以后不管龙椅上坐的是谁,我们都以十殿下马首是瞻,将来这天下究竟谁说了算,谁又敢轻易断言?!”
张漼虽被赵初荔姿容所迷,但涉及政治理想和利益抉择,赵初荔有可能成为他今后效忠的主子,他又岂会陷入男女之情的漩涡?今日必须擦亮了眼,看看这位十殿下是否值得他追随!
“若不成呢?”林沼禾惨然一笑,问道。
张漼昂首远望:“那也不过是树倒猢狲散罢了。”
“来了。”林沼禾快步走出木篱门,迎面直视他眼中的真命天女。
张漼紧随其后,病容让他显得孱弱,却冲淡了那份曾让赵初荔不喜的油腻,他二人同时折腰,向赵初荔行礼。
“参见殿下。”
“免礼。”赵初荔缓着声调,坦然面对二人斟酌打量的目光。
盛将军一言不发,手把剑柄站到一旁,留给他们谈话的空间。
“令月,你和临月代我去看望阿嫂,就说我在跟林大人张大人商谈,请她放心,以后一切照旧。”赵初荔回头吩咐。
令月和临月双手交叠身前,恭身后退。
“二位大人,进去坐下说吧。”赵初荔面带微笑,声音温淡。
39. 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
回宫后,赵初荔泡在汤池中,疲惫地闭上眼。
荷月高高地捞起衣袖,跪伏在池岸边,把她揉捏成一个面团,直到她被热量浸透,肌肤通畅排汗,才停了手,扶她出浴。
巨大而厚软的棉巾整体包裹住她,嘉月替她擦拭着身上的水汽,她被捂得温暖干爽,终于恢复了精神。
和林沼禾二人谈话颇费头脑和心力,这两人都是年轻权贵中的佼佼者,要让他们臣服,除了靠阿兄过去的情分,更多的要靠她的城府和手段。
话到最后,他们心甘情愿地跪下认主,有这两人带头,阿兄过去的人便会归到她的麾下。
东宫不会散,只要人在,权势便在,阿兄亲手砌起的一切还将照旧。
赵初荔被套上一件轻薄的朱色纱衣,走回寝殿时,她尚在松乏中迷离,直到宫婢们纷纷低头不敢直视,甚至有人看向她时变得面红如霞,她才神思一震,低头打量自己。
这一看差点噎气。
嘉月选的寝衣,跟赤身裸体有何区别?她当下便大声吵着要换。
嘉月望着她闹事的猴样,感到了头疼,只得认真解释道:“殿下如今也大了,该习惯习惯,为以后打算了。”
赵初荔装作听不懂,不就是让她招驸马吗!她现在有银子有人手,不如招面首更合适。
她忽然想起了阿兄送的紫色蜀锦,那匹价值千金的蜀锦,正在库房落灰。
“嘉月!阿兄之前送来的蜀锦,你想好做什么式样了吗?”
嘉月睁圆了眼,不能理解她思路的跳跃。
“说话呀!都过了那么久,我看你现在也比以前懒多了!”赵初荔硬生生胡说。
嘉月张大嘴,哑口无声,最后只得讷讷地道:“知道了,明早就开工。”
“这还差不多,令月人呢?”赵初荔一面继续走向寝殿,一面嫌弃地揪扯着腰际的飘带。
“我们都是懒的,只有令月勤快。”荷月在一旁酸道。
赵初荔瞪她一眼,走进寝殿,见令月正在收拾一个带锁的铁木盒子,盒子黑漆漆的,并无雕饰,立刻眼前一亮,挥挥手:“你们都下去。”
荷月撅着嘴,做出一副“我就说吧!”的表情,哼着鼻子和嘉月退了出去。
令月没心思管束,分神看了她一眼,珍重地道:“这是太子妃交代给殿下的。”
赵初荔坐下后,好奇地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本本小册子,有的上面记着人名,有的写着账目,她一边翻看,一边恍然大悟:“这里面装的可是太子位啊!”
令月整理册子的双手一滞,神色变得凝重。
太子坠马身亡后,赵初荔的悲痛疯癫,足以让见者落泪,太子妃自知无力保住东宫,唯有将此物交给她,才觉得对得住太子。
酸涩感占满了赵初荔的心。
良久,她才关上盒子,轻声道:“令月,你通知令影,今后他要代我,暗中和林沼禾、张漼等人来往。”
令月大惊:“殿下是要令影浮到明面上吗?那咱们过去的努力掩盖不就都白费了?”
赵初荔摇摇头:“并非让他完全浮到明面,更不能暴露那批私兵的存在,但是以后令影除了要统领那批私兵,还要替我在臣子中间走动,若有什么麻烦,他要替我私下解决。令月,我没有别的信得过的人可用了,令影他聪明机变,是目前最好的人选。”
令月咽下惊愕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殿下,皇后娘娘有请。”
嘉月去而复返,猫着脚步走了进来,目光透着担忧:“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殿下小心些。”
赵初荔和令月一起望向了铁木盒子,垂眸不语。
“殿下?”嘉月温柔地问,见她们两都望着盒子,心中不禁紧张。
赵初荔苦笑一声:“阿嫂把这个交给我,看来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令月眼中凛然:“皇后那么快就收到消息,定是太子妃身边的人透露的。”
赵初荔摇摇头,对嘉月说:“更衣,去坤仪宫。”
-
慕朝华比过去枯瘦,一双眼却亮得吓人,颧颊处浮着散丹后异常的红晕。
她静静地坐在寝殿的胡床上,披下来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
殿外脚步窸窣,她古井无波的表情蓦然一动,似乎被什么牵住了似的,眼里的亮点开始燃烧,变红。
赵初荔跟在女官身后进来,见状心中一哀,拜倒在地:“参见母后。”
“荔荔,我的好女儿。”慕朝华走下胡床,贪恋地抓住她的胳膊:“快起来!”
在赵临瑜的事上,她和慕朝华受到了同等的伤害,她们都是他劫后余生的亲人。
赵初荔对她除了暗恨,还有了几分不忍。
“多谢母后。”她就势起身,可视线并未抬起。
慕朝华拉着她坐在了胡床上,紧紧贴着她的身子,像一只受惊的母兽,用自己单薄的体温暖着她,抑或是汲取她的体温,获得短暂的抚慰与安宁。
赵初荔挺直身子,有意离开她的怀抱,却感觉她噌地一下又贴过来,距离反而更近了。
赵初荔只得暗自叹息,不再逃避,任由她抱住自己。
慕朝华眼里像是有团火,愈烧愈烈,她抚摸着赵初荔冰凉的发髻,辗转难舍,用干哑的声音道:“你阿嫂做得对。”
赵初荔惊愕得说不出话,转眸望向了慕朝华,感觉奇怪地想哭。
“好孩子。”慕朝华死死地抓住了赵初荔的手:“母后要你,代你阿兄做太子!”
“我朝可以有皇太女!”
赵初荔张口无言,心底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
“安王、代王、恭王,他们都是痴心妄想!母后还有你,你阿兄最疼的也是你,由你来坐他的太子位,他才能瞑目!母后已经禀明了圣人,决定把你记到名下,从今往后,你就是大永名正言顺的嫡公主,也是母后唯一的孩子!”
赵初荔闭上眼。
阿娘,请原谅我。
我只有活着争权夺势,等权势大到无人匹敌,才能做心中想做的事。
慕朝华她该死,可她更应该死出价值。
“儿一切都听从母后安排。”她的声音在发颤。
“你不是想要察渊司吗?母后帮你!你早晚是要做皇太女的,察渊司就先给你练练手。”
“赵影棠已经废了,叶家只有一个儿子,叶知则不可能再做她的驸马,只要你一句话,母后就让他做你的驸马。”
慕朝华自以为句句打在她心上,只是叶知则于她早就什么也不是了。
“母后,儿不要叶知则,阿爷的话您都忘了吗?”赵初荔搬出了圣人。
慕朝华一愣,神情变得惨淡:“是啊,他不让你嫁除妖门,我怎么浑忘了?”
赵初荔忙道:“儿不要驸马,若是喜欢谁,招来伺候便是,为何要封为驸马,给他脸面?!”
慕朝华听完一愣,接着纵声大笑,甚至还笑出了眼泪,样子颇为癫狂,她连连拍手叫好:“这才是我的女儿!”
大笑之后,慕朝华眯起了眼缝:“九月十一是你阿兄冥诞,到了那日,就由荔荔代替圣人和本宫,率领阖宫众人,祭奠他的灵位。”
于是自次日起,改记宗碟,接手察渊司,固揽东宫势力等一应事宜,让赵初荔忙得应接不暇。
令影也不负重望,在城中开了一个金石店作为门面,私底下与太子留下的臣属接洽,顺利地游弋在暗处,替赵初荔办事,他手中握有私兵,若遇险境,还能极快地调动人手,用法灵活。
短短数月,赵初荔就剪除了不少三王的势力,打压得三位阿兄在大明宫遇见她时,都冷脸相对,当着宫人的面,安王甚至对她不理不睬。
赵初荔却不在乎,有阿娘在圣人心中不可替代的地位,有慕朝华不惜余力的疯狂保护,他们又能对她怎样?
若有本事,就与她争一争东宫的位置,她无不奉陪。
宸妃离世后,冷寂了数年的揽霞宫终于又重现当年的盛况,各路人马趋奉,恩宠络绎不绝。
-
万琼峰,太子冥诞日。
圣人和皇后并未出席,但祭奠仪式极其盛大靡费,其中含义足以令众人反复揣摩。
当赵初荔站在主位,代表圣人和皇后祭奠太子时,皇室宗亲成员、在场文武百官皆鸦雀无声,只听闻梵音重乐和天竺法师鸠摩炎苍昂的诵经声。
三王站在下面,面色一片死寂;宗亲们噤口不语,各自站岸观望;群臣则静默如坟,唯有东宫的旧人们面色激动,涕泪纵横。
祭祀完毕,安王便冷脸离场,不再与臣子们周旋,展示皇室的亲善,而代王和恭王虽留了下来,和赵初荔一起送别众人,寄托哀思,却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
初秋时节,山风干燥温暖,赵初荔周身素白绫缭,缎发高梳成半月髻,清水的面容透着不容亵渎的端严,令不少人的心思不禁恍惚,想起了太子出事那日,她伤痛欲绝的惨状。
虞仆射、林太傅等几位老臣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在法师的安顿下,歇在专门的院子里。
赵初荔忙完收尾事宜,立刻前来拜访。
院门外的杜鹃树粗壮高密,虽已过了花期,依旧有着舒展漂亮的、生机勃勃的美。
树下站着熟悉的人,身躯修长笔直,气韵冲和宁淡,五官却出类拔萃到产生危险气息。
当虞守白的视线如深谷幽壑,明暗不定地投过来时,赵初荔近乡情怯了。
她步速变慢,磨磨蹭蹭,视线不知该投向哪里,一晃眼,对上了虞守白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向她走来,像巨大的花树在移动。
“殿下过去可曾想到,会有如今的威风?”
赵初荔勉强定住心神,瞪他:“本殿不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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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般见识,虞仆射可在里面?”
虞守白莞尔:“不在。”
他戏谑地望了过来,赵初荔愣了一下,恼道:“你敢戏弄本殿!”
于是虞守白笑容荡远,注目向了远处的山峦:“太子泉下有知,必定不愿亲人太过伤痛,还请殿下节哀。”
认识至今,虞守白何曾给过她好脸色?赵初荔难以置信这是他嘴里吐出的象牙,一时间竟呆住了。
虞守白很快恢复常态,又疏离地看了她一眼:“殿下请吧!祖父他们都在院里。”
说完,他转身先进了院门。
真是翻脸如翻书啊,赵初荔盯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跟随,感觉不太真实。
在几位老臣起身行礼之前,赵初荔快步阻止道:“快快免礼,本殿多谢各位,不辞辛劳前来祭奠阿兄。”
虞仆射肃目道:“这是为臣应尽的本分,太子为君多年,仁德体恤,臣等理该如此。”
“坐下说吧。”赵初荔等老臣们先坐了,自己再坐了半边石凳。
林太傅是东宫的老师,与太子感情深厚,甚至比自家儿孙更亲,因此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伤也比旁人更甚,林沼禾最近与赵初荔走得近,是得到过他默许的。
“太傅看起来比上次瘦多了。”赵初荔先看向他。
“臣老了,近日饮食不思,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林太傅苍白地微笑,而后话锋一转:“不过只要是太子的事,臣赴汤蹈火也会来。”
林太傅率先表示支持赵初荔,旁人听懂以后皆不语。
林太傅作为太子党的死忠,自然要坚定不移地支持赵初荔,但朝廷重臣各有各的阵线和考量,选边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今的形势,储位悬而未定,皇后旗帜鲜明推赵初荔上位,安王、代王、恭王私底下各显神通,大臣们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轻许承诺,不管以后刮的是东风还是西风,随时随地按照形势的发展顺风而倒。
今天肯留下来,目的是在赵初荔这里投一注保底,对付另外三王,老臣们亦是如此。
虞仆射眯起一双老辣的眼,狭长的眼尾扫过赵初荔,又扫向一旁的爱孙。
可惜了,阿嗣命数奇特,无法尚主,否则本朝就算出一个皇太女,也不是什么难事!
沉默中,他假意咳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等众人都缓过了颊,才清清嗓子,道:“圣人近日甚少临朝,那日进宫觐见,圣人也清减了不少。”
几位老臣反应奇快,说话也圆融,其中一位道:“都是我们做臣子的无能,还要靠几位殿下在圣人身边,时常劝慰才是。”
另一位道:“听闻皇后娘娘卧病在床,臣等担忧不已,家中老妻本想进宫探望,又担心娘娘精力不济,反被累及,因而不敢擅作主张,今日老臣正好问一问殿下,是否该让女眷进宫,给皇后娘娘侍疾?”
这位是让女眷进宫示好,表达一下顺从。
于是赵初荔颔首道:“母后一切安好,只是精力稍有不济,等过一阵恢复了,再召女眷们进宫不迟。”
老狐狸们纷纷拱手称是。
赵初荔摸清了这几位的态度,也不多逗留,起身一一行礼后,道:“今日下山不免劳累,天色已晚,各位请在此安心留住一宿,明日再走更轻缓些,本殿就不打搅诸位前辈了。”
虞仆射捋着灰白的胡须,笑着起身送别,众人亦是如此。
“阿嗣,好生送殿下。”
虞守白淡淡地走了过来,他直着腰,比了比手:“殿下请吧。”
赵初荔虚笑着点头,准备去往下一处,此刻林沼禾和张漼正带着不少东宫旧人,在经堂后的偏殿中翘首以盼呢。
“殿下慢走。”虞守白抱着手,站在杜鹃树下,一双凤眸水凉烟冷。
赵初荔摸摸鼻子:“你不是答应要送本宫吗?”
虞守白侧转过身,远眺群山,不为所动。
近乡情怯的不仅只是赵初荔,还有他。
虞守白虽知自己对她无情,却始终忘不了在若孚境渡正元给她时,那两片嘴唇带来的香软奇怪的触感,那感觉让他陌生颤栗,也让他无端充满了抵触。
“本殿不需要你送!”
见他冷漠不理自己,赵初荔生气地放话后,转身昂首离去。
来时为了不引人注意,她身边没带女官,令月等人此刻也还在经堂忙碌。一路上,她愤愤然踢开了不少石子,临月就是看见她闷闷不乐地走过经堂外的檐廊,才扔下正在叨叨对账的法师,飞身追了上去,问了不该问的话,结果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回去帮令月的忙,不许跟着我!”
临月摸摸脸,知道她前去的方向是偏殿,林御史他们都在那里,便没吱声,讪讪地回到了经堂。
赵初荔越想越生气,在进入偏殿之前突然脚步一转,走向了后山的白凤台。
山风渐凉,天黑之前,林沼禾终于找了过来。
40. 第 40 章
第四十章
“御史大人。”赵初荔坐在亭子里,她双手抱膝,目似寒星,语气冰冷带着疑问。
林沼禾走向她,目光清浅:“我让他们都散了,自己来找殿下,殿下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噢,本殿差点忘了。”她淡淡地道,转眸迎着他的视线:“本殿没什么不开心的,林御史可是有话要说?”
林沼禾望着她,没有回避她的审视。
赵初荔转向亭外斜生的梧桐树,眼底黑澹流动。
林家的意思很明确,林沼禾可以尚主,林沼禾对她也有着不可言说的情愫,只是碍于太子身故,他二人皆有守孝之心,才不提及此事。
况且太子那晚看中的妹婿人选,就是林沼禾。
双方都心知肚明,又有着共同的目标,林沼禾想要与她加深了解,也在情理之中。
“殿下若有郁结,我愿做殿下的解语花。”林沼禾故意逗她笑。
她果然忍不住笑了:“林御史还挺风趣,本殿已经觉得好多了。”
山上风大,所幸那株梧桐偏遮了半座亭子,但林沼禾却站在遮不住风的地方,笑语盈盈地替她解忧。
赵初荔的心情渐渐开朗,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这里的风比较小,林御史不必离本殿那么远,坐下说话吧。”
林沼禾勾唇,坐到了她身侧,用他御史骂街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得赵初荔俯仰大笑,就连天黑了,也不愿离开。
“殿下。”林沼禾借着暗昧的暮色,声音沉缓可亲:“等孝期结束,我就让祖父去求圣人赐婚。”
他抬起头,凝视着她清艳绝伦的脸,紧张地等待着一个答案。
赵初荔的心缓缓下沉,她需要林太傅的支持,通过联姻深度绑定,是最好的办法。
“等过了孝期,此事再议。”
她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是说话的时候特别温柔,在林沼禾看来,这已经是一个相当利好的回答了。
于是他慢慢地,试探地,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软得像一朵梧桐花,他丝毫不敢用力,掌心悄悄出汗。
那朵花就这样安静地,乖乖待在了他的掌心,直到暮色完全沉入黑暗。
林沼禾目光难舍,心也跳得厉害:“我送殿下去休息吧。”夜黑风高,孤男寡女,他竟有些信不过自己的品行。
赵初荔趁机抽出了手,温声道:“有劳。”
两人相伴走到经堂,法师们都已离开,令月留下的耳目瞥见二人,身形一闪,小跑去了厨司报信。
“令月姐姐,林御史已经送殿下回来了。”
令月听了,忙指挥人把预备好的夕食装进食盒,亲自拎回了她们所居的院子。
“殿下饿了吧?”令月一进门,便笑着问道。
石案上点着两盏温暖的羊角灯,荷月和嘉月正坐在石凳上,捏着羽毛笔,描画新的花样,是一幅蛟龙出月的场景,预备给赵初荔在中秋宴上穿的。
嘉月埋首,专注地勾着龙须,听见她的话并未抬头。
旁边的荷月抬起头来,瞟她一眼后,捏着笔如常道:“殿下还没回来,应该跟林御史在一块儿呢。”说完又指着花样里不满意的地方,给嘉月提意见。
令月闻言诧异道:“早该回来了!可是林御史又带殿下去了哪里?”
嘉月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目露思索:“殿下对林御史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令月听了,心中立刻警铃大响,上次万琼峰遇险的事,她不敢轻易忘怀,于是一霎那便白了脸,转身就往外跑。
见状,荷月也懵了,她扔下羽毛笔,像是站在烧红的铁板上,飞快地跟着令月扑出了院子。
嘉月嘴唇抖了抖,在院里叫了一声桂月。
临月和桂月一起走出来,皱眉:“你嚷什么呢?”
嘉月的两腿直发软,眼神也变了:“殿下丢了,令月荷月刚跑去找人,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临月的反应最快:“我也去找!”说完就着急上火地往外冲,被桂月一把捞住了胳膊。
桂月的脑中一瞬间泛起了很多念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现在会对殿下不利的,只有那三位,再有就是邪祟作乱,若是邪祟,殿下身上有玉符牌,暂时不会有危险,我怕的是那三位当中,有人动了手。”
“此事必须马上闹大,临月,你跟我去找虎卫的盛将军,嘉月,你留守在此,有任何消息,立刻让人通知我们。”桂月有条不紊,说完已经拉着临月走出了院门。
嘉月捂住胸口,不知为何,她的心跳突然一阵急促紊乱。
-
滴答。
四周阴冷潮湿,水滴声清晰贯耳。
赵初荔动了动手指,眼缝微茫的视野里,赤红的火焰随风舔舐着黑暗,无数铠甲的寒光、刀光交织成一片。
地上很硬,硌得难受,她费力地抬起头,看见了躺在身畔,已经人事不省的林沼禾。
恐惧和危机感扼住了她,赵初荔感到浑身的血液瞬间都集中到了心脏,拼命地支撑起她坚持活下去的念头。
但她很快发现,情形似乎不对!
就算三位阿兄当中,有谁要对她下手,也不应该出现甲兵!
于是她大致料定:这绝不仅仅是针对她的行动,应该属于更高规格的围剿!对方一定还有着除掉她以外更高的目标!
她继续放眼打量,此地是一个溶洞,眼前将士身穿的并非虎卫的明光甲,而是由寒铁制成,环相套扣形成衣形的环锁铠!
这些人是陇右骑兵!赵初荔的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
当初就连苏闻海死亡,陇右节度使苏竑身为他阿爷,都未请旨回永安奔丧。
难道是苏竑造反了?
不可能!她又飞快否定掉这个想法。
苏家是百年世家,就算要反,也不会如此愚蠢,定会找一个替罪羊挡在身前,在背后搅弄风云!
那位贪财阴计的安王兄,是不是已经被苏竑忽悠瘸了?或是两人只是互相利用,然后各自凭借本事,火中取栗?
抑或与苏竑联手是代王兄、恭王兄?
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赵初荔完全清醒后,挣扎着坐了起来,她和林沼禾虽然被擒,却并未被束缚手脚,想来是两人不具备任何武力威胁,对方甚至不愿意多此一举。
她挤过去,挨着林沼禾,警惕地打量着守卫的将士。
这些人身上的杀伐和风沙气息,是做不了假的,此刻发现她醒来后,他们的眼神也未有变化,看似听之任之,但那股浓烈的肃杀之气告诉她:若敢轻举妄动,绝不会有好果子给她吃。
接着她便狠狠一掐,人中遭遇剧痛之后,林沼禾也醒了,看见鬓乱发松的赵初荔,他猛地一激灵,爬坐起身,表情羞愧难耐......
幸亏他很快发现情形并不如他所想——他们并未越矩,而是一起被擒了。
林沼禾血气上涌,伸手一把将赵初荔揽到身后,立即扬声质问:“你等陇右骑兵,竟敢无旨入城,就不怕圣人降罪吗?”
士兵们听了,向他们投来轻蔑的一瞥,其中一个将官模样的,手持火把走了过来。
林沼禾牙齿打颤,挡在赵初荔身前,两眼瞪红充血。
将官的左手背上有一道长疤,握着火把的粗粝指节往前一伸,照亮了林沼禾的脸,火苗瞟过他的鬓边须发,将官发出一声冷冷的哼笑。
林沼禾的侧脸被烫,犹自强忍着没动,赵初荔在他旁边,闻到了头发烧糊的味道。
“好好待着!”将官威胁完毕,收回了手,他离开之前特意留意了一下赵初荔,声色维持着不动。
“苏竑真是胆大包天,你们陇右骑兵竟敢以下犯上,意图谋害殿下!我警告你,赶快放了我们,否则御史台绝不会坐视不理!”
将官本已走远,听见这话后,嘴里啧了一声,转身拔刀朝林沼禾快步走来,杀意彰显。
“住手!”赵初荔见他意图不善,立即挡在了前面:“你敢动他,不如先对本殿下手!”
林沼禾一张脸涨得通红,犹自不服气地挤开她:“要杀就杀,只是我林家也不是好惹的!你转告苏竑,让他走着瞧!”
将官听见他报出家门,表情立即变得犹豫,上面命令他们绑十殿下,恰巧行动的时候这小子也在,为免碍手碍脚,索性在黑灯瞎火的木廊转弯处将两人一起打晕,运到了山里的溶洞。
没想到他居然是林家的人,林太傅名声显重,杀了他,只怕会惹上麻烦。
将官将念头转了又转,终于把长刀收回了刀鞘中,恶狠狠地道:“别想耍什么花样,杀你们只不过是顺带的事!”
说完,将官回到了洞口,与士兵们站在一起,警惕地观察着远处的情形。
此刻,盛将军已经出动了所有虎卫,四散进入万琼峰的深林,火把的光一闪一闪,将官手把着刀柄,准备随时交战。
赵初荔愣在原地,嘴里反复念叨着:“顺带的事?顺带的事......若我们只是顺带的事,他们的主要目的便不是我,那究竟是什么呢?”
岩洞中水声滴答,林沼禾护着她退到了角落里。
“殿下有没有听出来,他们似乎有恃无恐?”林沼禾神思敏锐,嗅到了一丝非同寻常的气息。
赵初荔蹙着眉头:“难道是安王给他们作了什么保证?”
林沼禾想了又想,最后摇头道:“说不好,也不知安王会拿出什么筹码。”
见赵初荔眉结紧锁,他心中担忧不已,努力放松了声音安慰她:“也不一定是安王,另外那两位今天的脸色也很差。”
赵初荔闻言未答,整个人陷入了难解之题,苏竑到底为了什么,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带兵回到永安,还将她绑在这里?陇右骑兵难道已经进永安城了吗?
“来了!”
洞穴门口的将士们发出了惊喜的呼声。
赵初荔一愣,林沼禾也惊疑不定,有人来了!可这些人却丝毫不惧,反而很高兴的样子!
“来的是他们的人。”赵初荔苦笑:“林御史,咱们俩今天或有一劫。”
林沼禾面色激动:“殿下别怕,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挡在殿下前面的。”
两人靠在岩壁上,沉默地思索。
过了一会儿,洞穴外始终未有响动,赵初荔眼中一闪:“林御史,看来来人并非冲着我们,他们还有别的目标。”
林沼禾也点头道:“若是冲着我们的话早该到了,只是不知他们究竟搞什么鬼,咱们被困于此,实在难收到外面的消息。”
他飞快地转着眼珠,压低声音道:“我随身带有信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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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能站到洞口,把信弹放出升天,就有希望。”
赵初荔忧切地看着他,一脸的不放心。
林沼禾被看得心口热乎乎的,他下定决心道:“此举虽然冒险,只是咱们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殿下。”
赵初荔只好同意,两人嘀咕了一会儿,很快就搞出了幺蛾子。
“殿下要出恭,你们全都退出去,远离此处。”林沼禾声音洪亮,冲着那群当兵的高喊。
只听军令的将士们无动于衷,那名领头的将官交抱着手,眼里泛起了狐疑。
赵初荔故作羞愤:“大胆!你竟还敢看?本殿若没死在这里,将来必定挖了你的眼睛!还不带着你的人滚远些!”
将官望向远处,只见出来搜山的虎卫们已经回援,包围向岩洞的火把基本上都撤了回去,于是他放下心来,将手一挥,带着手下的兵走出了洞口,后退出一些距离。
林沼禾便也走向洞口,将官顿时绷紧了身子,立眉警告,林沼禾抢着道:“殿下要方便,我自然也不能留在里面,让我到你们那里去。”
将官听完肩膀一松:“过来吧!”他带着那么多人,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林沼禾欣然前往,然而他也只走到了洞口,没有走到那些兵的中间去。
他对着将官嘿嘿一笑,右手飞快伸出,放出了信弹,信弹破空,发出尖锐的嘶鸣,烟花在高空炸响,将他们所处的位置暴露无遗。
下一瞬,所有的陇右兵立刻拔出了兵器,在他企图退回洞穴之前,围住了他。
那名将官气得魂飞,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了几句,抽刀横在他的脖颈间,怎么也下不去手。
这个累赘!早知道就不绑他了,打晕以后关在黑屋子里,谁也发现不了!
赵初荔随即跑出来高声警告,被士兵们拦住后,刀刃当时便深入了林沼禾皮肤一寸,鲜血瞬间涌出,一片触目惊心。
林沼禾还临危不惧地道:“你们有本事就冲我来,别为难殿下!”
暗昧的光线下,赵初荔死死盯着那片寒利的刀刃,没有留意到玉符牌突然而来的异常。
接着,所有持刀将士忽然手腕脱离,兵器落到地上,哐当乱响,那名将官眼珠瞪直,眼睁睁地看着林沼禾逃出了他的刀下,他难以置信地蹲下捡刀,忽被金光大闪,亮得眼前一黑。
玉符牌迅速织成了一片光网,拢住所有人。
“小殿下,别来无恙否?”嘶哑破锣的声音穿林而来,难听得所有人都泛起鸡皮疙瘩,警铃大作。
赵初荔头皮发麻,她当然知道这是谁的声音。
“魅邪,你不是修为尽毁了吗?”有玉符牌在,她还能强撑着回答。
魅邪一听就火冒三丈:“别提了!这几个月我为了恢复修为吃尽苦头......哼哼,都怪你不给我玉符牌!害我被吸走了一大半功力。”
“这是什么玩意?”那名将官捡起自己的刀,朝着林子的方向比划,脚步不经意间走出了光网的范围。
赵初荔眼瞳一缩,来不及提醒,魅邪的呼吼声立刻响起,紧跟着是将官的惨号声。
他整个人的身躯硬生生变得扭曲,像是被拎到了空中,拧毛巾似的将他拧成了麻花,骨骼错位断裂的声音咔嚓响起,随着颈锥的扭转断裂,他的头和身子呈现出一副诡异的姿态,脸朝身后,表情狰狞。
魅邪玩够了,才让将官的尸身抛到地上。
那声音让所有人的心蓦地一沉。
士兵们变了颜色,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人,立刻有人发现了关窍:“千万别离开光网!”
赵初荔也补充道:“我的玉牌能对付它一阵,你们不想死的,就别轻举妄动。”
于是这批绑匪自动集中到她周围,靠她庇佑。
形势逆转,林沼禾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他紧紧挽着赵初荔:“殿下小心,可恨那天让它逃走了,今天看来,它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魅邪妖声道:“说得没错,我一定要拿走玉符牌,练成邪神!林御史,含凉殿那晚我也放过了你,咱们两不相干,你可千万别坏我的事噢!”
赵初荔估算着玉符牌能坚持的时间,看向了通往远处山上经殿的方向。
那里正火光冲天,隔得那么远,兵戈声、喊杀声都能听得见。
难道刚才他们所说的来人,是来攻打盛将军的虎卫的?
赵初荔目瞪口呆,忍不住问起了这些士兵当中面相最好的:“陇右真的反了?苏竑让你们来攻打虎卫?”
只见那人咬紧牙根,对她怒目而视。
她只好讪讪地看向了别处,好歹自己也是公主,在这些当兵的眼里,竟无半分地位。
林沼禾心思灵动,见状冷笑道:“我说苏竑怎么连死了儿子都无动于衷,原来是在准备造反啊!你们的人入城了吗?还是你们没能入城,才转头来攻打万琼峰的五千虎卫军?别忘了永安附近并非无兵镇守,除了城里的三万虎卫,城外还有五万策雷军,可以随时驰援!一旦得知陇右兵到来,他们立马就会将剑锋对准你们!”
“你不懂就别放屁!”一名士兵忍不住喝骂道:“我们陇右兵做什么还轮不到你这只软脚虾来说三道四!”
赵初荔眼中一闪,沉吟不语。
林沼禾亦是一愣,这个态度也太奇怪了!
41. 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魅邪等得不耐烦,又杀不了第二个人取乐,一团浓烈的灰色气团就悬浮在光网之外,诱惑人走出来。
“你!那个鼻梁断了的,出来咱们试试身手!”魅邪狂乱地道。
“呸!”士兵反倒往里走了几步:“你个邪魔,等我军大获全胜,前来支援,再将你打入地狱鬼所。”
魅邪气得发疯:“你们人类比我更坏!我恨死你们了!若非我又找到一个炼邪之人,从两个地方吸收邪气,我岂能那么快恢复功力?小殿下,我都是被你害的!我帮你杀了这些人如何?你要是觉得可行,就把玉符牌交出来!”
士兵们同时望向了赵初荔,眼神充满威胁。
赵初荔背后一凉,摆摆手道:“你们刚才没有杀我,我现在也不会借刀杀人。”
士兵们松了口气,集体阴沉沉地盯着那团发疯的气团。
“小殿下,你也曾是我道中人,怎么就不能帮帮我呢?”魅邪一昧做作地诱哄:“只要你点头,我就能帮你实现心底最深的愿望。”
赵初荔一愣,眼圈变得有些发红。
见她有了反应,魅邪高兴得在空中颠了几下,继续说道:“难道你不想让太子殿下复活?”
“还是你如今尝到了权力的滋味,想要取代太子殿下,成为皇太女?赵初荔,你对得起你阿兄吗?他过去那么疼你!”
赵初荔听住了,眼中悄然泛起血红。
林沼禾大惊失色,抓住她的肩膀摇晃:“殿下!千万别听它的。”
魅邪在光网外上窜下跳,欢快极了:“小殿下,你是不是想让太子殿下立刻复活?包在我身上,我有经验!倒不是我亲自复活过死人,我只是全程围观过灭紫禅机术使用的过程,我保证能够一点不错,实现殿下的心愿!”
赵初荔情不自禁地离开众人,向前迈了一步,她目光发直,从眼仁中心到眼尾,红色渐渐加深,只差一步,即将重入邪道。
“小殿下,你还犹豫什么?太子殿下若是复活,你也不必那么辛苦,你又重新有了依靠,难道不好吗?”魅邪蛊惑人心真有一套,所有人听了这些话,都面色担忧地望着赵初荔。
她握住胸前的玉符牌,动了动脖子,玉符牌带动冰蚕丝线慢慢往上抬。
魅邪纵声大笑:“快一点,再快一点!小殿下,你真好,我一定会满足你所有的愿望,让你绝不为今天的选择感到后悔。”
赵初荔甩开林沼禾的手,将从不离身的玉符牌取下了脖颈。
林沼禾大喊她也不理,于是他索性蹲下抱住她的腿,阻止她往前走。
旁边的士兵见状,气得大骂他蠢,赶紧拔出刀,挡住了赵初荔,嘴里叫骂道:“蠢书生!你抱腿有何用?玉牌捏在她手里!若是她把玉牌丢出去,今天大家就一起死在山上!”
林沼禾被骂得狗血淋头,醒悟后立马松开她的腿,起身张开双臂,对准她,用力地一搂。
叮!
暴烈的声音刺穿耳膜,一道金光腾空而起,照亮了这片林子,光焰最盛之处直罩那团灰气!
所有人安静得如同坟场,魅邪不期然被困,一时间也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黑铃悬空,越逼越近,金光如同朝阳初升,刺得所有人的眼睛都睁不开。
魅邪终于发出了痛苦的哀求:“虞守白,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一袭紫衣不知何时已经横在了赵初荔身前,林沼禾张开双臂,惊喜又尴尬地立在原地。
虞守白一言不发,转身握住她的肩头,紧紧盯着她的双眼。
赵初荔的身子摇摇欲坠,赤红的眼在他的凝视下逐渐降温。
“你来了。”她声音破碎,眼尾有泪光闪烁。
实在无法坚持的那一刻到来之后,赵初荔脚下一软,两只玉笛般的手在身后牢牢地扣住了她,同时收紧用力,让她扎扎实实地栽倒在了自己的怀中。
“殿下,末将来迟了!”盛将军单枪匹马,兔起鹘落,从深林中跃出,他手持一把横刀,飞快劈开了那群陇右兵,先三招两式赶远了他们,再只身与这群人拼命。
“阿嗣,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林沼禾想从他怀里接过赵初荔,被他一记冷眼飞来,在空中定住了手。
虞守白并未回答,他单手搂着赵初荔,让她完全瘫贴在自己怀抱里,另外一只手五指虚举,符咒蓄出一道赤金的法电,法电的颜色不断加深,赤光足以染红人眼,金芒闪耀如同日晖,法电不断增强着力量,被烬暗铃照射下的魅邪见状,整个风团瑟瑟发抖。
“虞守白!我对你根本毫无威胁,你何至于此!”
“我再也不敢了!我这就隐入绝境,自此不在世间露面,你饶了我吧,啊——”
虞守白抬起沉厉的凤眼,对准风团挥出了掌中的法电。
强烈的法力发出震耳欲聋的破裂声,那一团灰色的气体,竟然被液化成了大大小小的浅蓝色气泡,像从大海里浮起的泡沫,悬挂在半空中,以肉眼不能分辨的速度急速裂变、分解,变成水蒸气和杂质,还有一些颜色难以分辨的粉末。
魅邪应邪而生,没有本体,谁也不能杀死一团空气。
可他虞守白却能。
那道法电犹如一剂疯狂的溶剂,竟将魅邪挫骨扬灰!
这一刻,虞守白心中犹然后怕,若他晚到一步,赵初荔听信了魅邪的鬼话再入邪道,就会步入比上次更加危险的万丈深渊!届时只怕是他也束手无策。
因此盛怒之下,他选择了赶尽杀绝,再也不让这团邪气再在世间作乱。
虞守白将怀里的人拦腰抱起,掉头走向山下。
“盛将军,与我一道护送殿下离开,去山脚附近皇家的园子。”
陇右兵已被杀倒在地一半,犹自咬死目标,疯狂作战,虞守白从袖中飘出数张符纸,逆风而去,贴在剩下的士兵脸上,那些战争机器立刻僵住了身形,接着纷纷倒地。
盛将军杀得兴起,见状一愣,手里的横刀不知该刺向哪里。
“可我的兵还在万琼峰!”盛将军一边走,一边心急如焚。
“万琼峰已经被陇右兵攻下了,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不过我提前作好了准备,你先随我送殿下下山。等殿下安全之后,我们再一起返回。”虞守白快如长风,连盛将军也追不上,更别说林沼禾了。
“阿嗣!快把殿下交给我!”林沼禾撕碎了翩翩君子的风度,手舞足蹈狂追在后,又因追不上,只能暴跳如雷,眼睁睁看着她孱弱地依附在别人怀里,被别人抱走。
“虞阿嗣,你到底要带殿下去哪?!”林沼禾气疯了,下山的一路都在狂吠。
盛将军看不过,劝他道:“林御史稍安勿躁,陇右兵忽然发动袭击,攻打万琼峰,殿下不能再回去,我们先护送殿下到安全的地方,再去救余下的人。”
林沼禾气喘如牛,早已没有了王孙公子的风流淡定,他死死望着前方一点虚渺的人影:“朋友妻,不可欺!虞阿嗣,你越线了!”
盛将军怜悯地看他一眼,加快了步伐。
-
万琼峰上。
几个老臣的院外都有虎卫把守,那些突袭的陇右兵也并未与之纠缠,而是斜错而过,朝着既定的目标奔去。
喊杀声,惨嚎声,兵戈声,均来自陇右兵和山上的法师。
虞仆射和林太傅两只老狐狸站在院中,一起静听,分辨动静,稍许之后,两位老臣相顾无言。
“皇室不太平啊。”
林太傅神色苍凉,语气中含着隐隐的失望。
虞仆射心中电念迭起,捋着干枯的胡须,笑道:“胜负未定,一切皆有可能,太傅觉得呢?”
林太傅瞟他一眼,哼道:“今夜过后,你应该不会再想跟老夫抢人了吧!”
虞仆射笑而不语。
林太傅生气地抬起胳膊肘拐他:“你现在发誓!”
“发什么誓?”虞仆射一脸天真:“老夫听不懂你的意思。”
林太傅气得哼哧一声,甩手掉头回房,不想再跟这老滑头待在一起!
令月她们个个心神不定,守在院子里。
盛将军收到赵初荔失踪的消息后,立刻与几名女官一起,派人进山搜寻,当发现有敌人偷袭,第一时间就把她们和手下赶了回去,因为山上易守难攻,此刻下山,会与敌人正面相遇。
令月的心计不输普通的臣子,在听到不断有法师被揪出,惨死在兵刃之下后,她暂且松了一口气,至少敌人不是冲着殿下来的。
但殿下和林御史的消失,必定跟这股敌人有关系。
外面血流成河,令月自知已经陷入泥中,难以拔足,只能耐心等候进一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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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虞守白和盛将军赶回万琼峰时,陇右兵已经完成了今夜的作战任务,这些铁血的沙场将士,正在清扫第一轮战场。
他们浑身溅满鲜血,手提还在滴血的长刀,不放过每一个角落,搜寻着可能藏人的地方。
经堂里堆满了法师们的尸首,还有将官挨个查看,以防有人还有气,随时对准心口补上一刀。
万琼峰首席法师鸠摩炎是天竺人,他手下弟子也有不少来自天竺,此刻皆已性命不存,死相惨烈。
而鸠摩炎本人,也身中数刀,被钉在了经堂的木塑像上,他须发尽白,早已死透。
“割下他的头,回去复命!”清扫战场的陇右军统领一声令下,便有士兵提着刀,双手狠狠一挥,鸠摩炎的头颅,连同身后怒发贲张的木塑像的头,都圆碌碌地滚落在地。
鸠摩炎两眼圆睁,死不瞑目,头颅面带恨容,丝毫不似他生前的慈祥端和。
士兵弯腰,一把捞起了他的白发,扔进麻布口袋里,利索地打上了结。
“将军,万琼峰法师五百六十二人,已全部伏诛,无一逃脱。”
一名满脸鲜血的将官大垮垮地走进来,中气十足地回禀后,又上前一步,在领头的将军耳边小声低语:“东宫旧人全都被我们看守起来了,要不要趁机?”他抬手劈掌,目光询问。
那将军冷笑一声:“一群尸位素餐的饭桶,岂配死在我们陇右骑兵的横刀下!你带人去意思意思,杀几个吓唬一下就够了。”
“遵令。”那名大老粗立刻转身走出经堂,握紧了手里的刀。
经堂外的台阶上,虞守白道了一声且慢,盛将军立刻出手,拦住了这名将官。
尸首堆里站着的将领听见声音,蓦地转身回首,那副残忍冷酷的表情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虞守白本就气度复杂,在这尸山血海的战场里,眉间犹蕴藏着静气,实在令人难以窥测其危险。
久经沙场之人嗅觉灵敏,将领将血刀送进刀鞘,慢步走向了他们二人。
“末将苏轻寒,见过大将军。”
虞守白心中讶然,原来如此。
盛将军显然一头雾水,声音充满怒意:“苏轻寒,你是怎么回来的?攻打万琼峰,到底是谁的主意?难道你们陇右要造反吗?”
苏轻寒的头盔箍在脸畔,发出寒冽的凉光,跟他家传的浓颜五官相映,除了声色夺人之外,另有一股逼人的杀伐气势。
他貌似恭顺地对盛将军行了一个军礼,眼角却始终留意着虞守白。
“启禀大将军,我等是奉旨攻打万琼峰,歼灭鸠摩炎及其手下法师。”
虞守白和盛将军心中震动,久久无言回应,那名要去杀人的将官此时悄悄撤向一旁,轻手轻脚企图溜走。
“站住。”盛将军咳嗽一声,赶紧制止了他:“既然任务已经完成,不可再格外生事,否则——”他哼了一声,望向了苏轻寒。
苏轻寒嘴角扯了扯,对那名将官使了个偃旗息鼓的眼色,那人只好憋着一口气,退到了角落里。
“苏将军不仅漂亮完成了任务,还分身叼走了十殿下,真不愧有陇右雄鹰之名!”
虞守白终于出声,一开口就直指他的私心。
圣人的命令是诛杀山上所有法师,而苏轻寒却顺便抓了赵初荔,若他们晚到一步,就连东宫的旧人也要折损不少!
苏轻寒只道:“末将不知阁下所言何意,今晚任务既已完成,末将还要下山,进城向圣上复命。”说完他调开视线,冷漠地带领手下离开了。
尸首如山的经堂外,盛将军喃喃自语:“苏竑肯定也回来了,这万琼峰背地里到底有何秘密,竟然让圣人下令全歼?”
虞守白猜到了大概,却不想对他透露太多,只道:“我去看看祖父他们是否安好。”
他离开时,已经在祖父等人的院中布下了符咒法阵,擅闯者死,幸亏虎卫很快赶回守卫,陇右兵也没有强冲,双方相遇仅仅是拔刀而过,完成各自的使命。
盛将军连忙跟了上去:“还得把令月姑娘她们送下山,免得殿下独自一人会有危险。”
虞守白没有回答,他早已放出信弹,让除妖门的人赶去园子里护卫赵初荔了。
盛将军见他睬都不睬,只跟一阵风似的朝前走,只好调转方向,独自去找女官们。
42. 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殿下醒了吗?”
叶眉蛟在附近察看了一圈,确定安全无虞后才推门进来,便看见郑辰在慌乱中放下了赵初荔的手,用锦背盖住后,目光不知该落在何处。
叶眉蛟视若无睹地走过他,来到榻前,伏身去切赵初荔的腕脉。
“殿下,该醒了。”叶眉蛟发现她只是装睡,声音透出无奈。
赵初荔动了动眼皮,哼了一声坐起来,道:“今晚那魅邪又来害我,你们怎么到现在才来!”
郑辰的脸红了个透。
赵初荔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郑辰顿时就跟做贼似的,变得坐立不安:“我去外面守着。”说完抽身便逃。
赵初荔刚想让他留下,他就像被火烧了眉毛,运功飞身,瞬间扑出了房门。
叶眉蛟啧了一声:“你可别害了我们小辰。”
赵初荔瞪她:“少在这胡说八道!小辰是我阿弟。”
叶眉蛟苦笑着摇头,将话题一转:“万琼峰到底出什么事了?”
赵初荔的脸色沉了下来,半晌不语。
外面传来一片慌张凌乱的脚步声,又急又快,从各种动静里透着熟悉。
赵初荔望向黑黢黢的窗外,幽幽地道:“咱们马上就知道了。”
“殿下!”五位女官身穿一模一样的官服,披着缎光华丽的各色披风,龙卷风似的刮进了屋内,瞬间就包围住了整张榻。
接着她们纷纷揭开被子,七手八脚地抬胳膊摸腿,查看她是否完好无损,失而复得的喜悦化作眼泪,临月最先不争气地哭出了声。
令月红着眼,约束地看向临月,嘉月便将临月转过背去,温柔地替她擦干眼泪。
“殿下可还安好?“盛将军在院中高声问道。
赵初荔抬起眼,正好望着荷月,荷月飞快地一怔,扬声答:“殿下无碍,请将军进来说话。”
盛将军走向门前,只见门口的少年一脸防备地盯着他,眼神不善,脚步便停顿了一下。
“小辰,你也进来。”赵初荔在里面出声道。
郑辰这才瞪了眼盛将军,推开房门,转身先进了去。
“万琼峰现在是何情形?”赵初荔开门见山地问。
盛将军到了一群女子中间,稍微有些拘束,又见令月等人虽是女子,但皆眉目凛然,毫无扭捏作态,便拿出了大将之风,拱手行礼后,沉声道:“陇右军奉旨攻打万琼峰,绞杀鸠摩炎等法师,共计五百六十二人。”
赵初荔感到眉心倏地一跳,众人皆是凉气倒吸,说不出话来。
她匀速地吐着气,减缓这件事带来的震撼,脑中飞速思考。
盛将军默了默,声音终于透出了一丝难得的疲惫:“圣人不用虎卫做此事,可见已经对我有所保留。”
他是太子在军中提拔的人,这也是当初圣人默许的,可为了诛杀山上法师,圣人却宁可远调陇右军,足以见圣心难测。
赵初荔听了,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脸,温言安慰道:“将军多虑了,此事未必说明阿爷更偏向谁。”
只是她心里也清楚,阿爷这样做,只怕在暗地里,对某些人和事已经有所偏向。
阿爷不用与东宫有关系的虎卫,那办的自然是与东宫有关的事。
鸠摩炎及其手下法师,跟东宫有何关联?
接着她脑中猛地一激灵,如今的虎卫在私底下已经效忠于她——阿爷防的不是阿兄的东宫,而是被她收服的东宫!
赵初荔的笑容渐渐变得难看,后脊梁一片发寒。
众人皆知苏家怀有对她不利的私心,可阿爷他依然选择了无视,决意派苏竑来办此事。苏竑只需谎报误杀,就能将她顺道除去。
而苏竑也确实这样做了,只是最后结果未遂。
阿爷此举,是对她的强烈警告!
令月定住心神后,先望向了叶眉蛟:“那些法师做了什么?竟然让圣人如此大费周折?”
叶眉蛟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不管是谁,都默认法师与除妖师必有关联——令月第一个问的人便是她,足以证明。
她斟酌后道:“苍生大天符阵被人破坏,太子坠马,皆与邪术有关。”
见赵初荔眼中一闪,令月立即追问:“叶娘子的意思是,鸠摩炎就是在背后动用邪术之人?”
叶眉蛟沉吟道:“圣人不会无故下此命令,鸠摩炎及其手下众法师必定是幕后黑手。”
“叶娘子。”桂月蹙眉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照你所说,鸠摩炎等人使用邪术,破坏法阵,可据目前线索所知,使用灭紫禅机术的应该是叶铭麟,是否叶铭麟与鸠摩炎等人为同党?”
叶眉蛟的面色变得苍白,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叶铭麟已死,跟叶家没有关系,用灭紫禅机术复活,害死阿兄的不是人,而是个怪物。”赵初荔的目光温和有力地望住了她。
叶眉蛟眼眶发热,将头转向一旁。
“不管鸠摩炎跟谁是同党,阿爷都不会放过。”赵初荔放缓语调,声音沉定。
众人陷入静默。
“苏竑回到永安,我接下来的日子,必定不会轻松,你们跟在我身边,也会比过去辛苦。”赵初荔居然在这个时候笑了起来:“怎么样?能接受吗?”
盛将军意会地点点头:“苏节度是国之栋梁,在下自会韬光养晦,避其锋芒。”
令月等人皆垂眸意许,不再多言。
-
数日后,大明宫又传出了惊天消息,虽无公开旨意,却在暗地里,传遍了所有世家权门。
继鸠摩炎等法师尽遭歼灭后,皇后慕朝华突然离宫,前往万琼峰修行,后宫诸事皆交由苏贵妃定夺。
......
叠云殿内。
苏竑带着他的庶子苏轻寒,和圣人说了一整日的话,直至宫灯明灿,照亮殿前的樱花树,紧闭的殿门才打开了一条缝。
只见毕内侍弯腰先走出来,身后引着苏竑父子,前后脚离开了叠云殿。
赵初荔站在樱花树下,眉眼冷寂,望向了苏轻寒,眼中浮着一层道不明的霭。
“参见十殿下。”苏竑未着戎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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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一身便服,可见与圣人彼此间有多熟悉。
就连苏轻寒,这位过去在苏家不得脸的庶子,如今地位也变得水涨船高了。
这番出去后,他们父子与圣人密谈一整日的消息传扬开来,苏轻寒必定会成为苏家下一任掌权人。
苏竑把嫡子放在永安,表面上看重,倒是把这位庶子放在身边,悉心栽培。
她心中冷笑,轻颔下首:“苏大人。”
苏竑久居陇右,面相威重,到了宫中再有所收敛,也有一股迫人威势。
他眯起精光熠熠的眼,见赵初荔周身气度淡然,傲性隐藏在细微的表情里,也立刻露出了欣赏的笑容。
“圣人方才只略用了一点夕食,殿下若想尽孝心,不如想办法让圣人再用一些。”苏竑的语气就像平常的长辈,充满了关切和提醒。
赵初荔遂也笑道:“多谢苏大人提醒。”
“轻寒,还不向殿下行礼。”苏竑的风度果真不同凡响,先重拳出击,再与她论礼。
赵初荔却转向了毕阿翁,道:“阿翁,让人上两碗银丝面。”
苏轻寒僵了一下,看向父亲。
苏竑笑容依旧,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殿下果真体贴,臣的女儿若有殿下半分孝心,臣便无憾了。”
赵初荔微收下颌:“苏大人不必羡慕阿爷,您有那么能干得力的儿子,阿爷他说不定还羡慕您呢。”
说完,她不再逗留,对毕阿翁使了个眼色,迈步离开了。
苏轻寒的目光明显阴骘了一下。
太子才死没多久,她说这样的话,其心可诛!
苏竑像是没听懂,神色未有变化。
毕阿翁已经笑着开口,道:“苏大人,请恕老奴不远送,圣人跟前的差事离不开人。”
苏竑连忙道:“不敢劳烦阿翁,我们父子二人自会出宫。”
毕阿翁连连点头说好,走之前特意用眼角看了一眼苏轻寒,动作明显。
苏轻寒呼吸微滞,表情恭敬,不动声色的表情跟苏竑一模一样。
赵初荔走进殿中环顾。
阿爷正坐在龙案后,埋首捏着眉骨。
赵初荔故意发出响动,见阿爷并未抬头看她,便走到了阿爷身后,替他揉着头上的穴位。
圣人发出一声受用的喟叹,享受着女儿的孝心,完了睁开一双沉重的眼皮,笑道:“还是女儿好啊。”
只是那抹笑容转瞬即逝。
赵初荔提着小心,不敢多说一句。
此时此刻,她处境敏感,坤仪殿已经无主,阿爷与慕朝华翻脸,是板上钉钉的事,而慕朝华倒台之前,对她全力托举。
“好了,坐下。”圣人的精神恢复一些后,握住了她的手,拿下来轻轻拍了拍手背。
“我陪阿爷用夕食吧。”赵初荔顺势牵住了阿爷,杏眼中光彩流溢。
毕阿翁已经让人送来了两碗银丝面,漂亮的鲤鱼背泡在黄澄澄的鸡汤中,点缀着翠绿的葱花,令人食欲大动。
父女俩一人捧一碗,莞尔笑后,各自埋头吃面。
43.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当她舔着嘴喝完最后一口汤时,阿爷也刚好吃完。
“阿娘说银丝面养胃,过去她经常亲自做,阿爷还记得吗?”赵初荔忐忑地捧着碗,眉眼弯弯。
圣人听后,表情便顿住了,赵初荔瞬间屏住呼吸,心跳声急促地响在耳边。
半晌静默之后,阿爷终于放下碗,拣起手边的丝帕,示意她也擦干净嘴上的油。
像过去在揽霞宫一样,父女俩做着同样的动作,各自擦拭嘴角的油汤,正襟对坐。
“阿爷——”赵初荔的声音中隐隐透着害怕。
阿爷望了过来,眼神也蓦然变得冷硬:“你阿娘的死,你怀疑谁?”
这个问题像一桶冰水,从她头顶泼下。
受惊之际,赵初荔同时心念电闪——慕朝华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去的万琼峰!
她哆嗦着唇,目光低垂:“是不是她?”
只听阿爷在对面哼了一声:“抬头,你怕什么!怕她以后不能再给你撑腰了?”
赵初荔躲闪着抬起了头,声音低如蚊呐:“我知道就是她,她嫉恨阿娘,她对我再好,也不是我阿娘。”
“知道你还跟她勾结在一起?!”阿爷怒极了,狠狠拍打龙案。
吓得赵初荔马上立起来,噗通一声跪下。
“阿爷,儿没有说不的能力!她这些年何曾暴露过一丝端倪?儿只是一位无权无势的公主,要想为阿娘报仇,只能听她的话,等自己强大以后——”
“等你强大以后?你想要多强大?”阿爷紧紧盯着她,眼周肌肉缩紧。
赵初荔噎着嗓子,哑口无言。
“儿知道错了。”她重重磕下头去,泪眼模糊。
然而很快,不等阿爷再说什么,当她再抬起头时,已是一副大仇得报之后,难以自持的表情。
“阿爷都查到了什么?”她问。
阿爷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嫌她胆子不小。
斟酌之后,阿爷还是告诉了她答案:“鸠摩炎及其手下法师,就是她在背后撑腰,这些法师以邪养妖,替她做事,这些年来渐渐成了气候。”
“你阿娘是因撞破她的阴私,才招来杀身之祸,你阿娘并非病逝,而是中了邪术,被人控制着慢慢死去。”
赵初荔面无表情,只是泪如泉涌。
“就连你阿兄,也是受她累赘而亡,鸠摩炎破坏法阵,想在天下掀起一场浩劫,让妖邪祸害天下,从而化身救世主,获得与除妖门同等的地位。”
“若非她喂养出万琼峰那群毒蛇,又岂会引火烧身,害了你阿兄!”
赵初荔浑身一软,瘫倒在地,圣人亦心痛得双泪直流,他弯下腰来,扶起了女儿。
“你这个孩子,偏偏要自作聪明!与虎谋皮的事,今后不可再做了!你可记住?”
赵初荔倒在阿爷怀里呜咽不已。
“朕问你,可受到教训了?”
她哭得很惨,歪在阿爷怀里,分不清眼泪还是鼻涕,全都往龙袍上蹭。
圣人长叹一声,拍着她的背,轻轻地哄:“好了好了,不哭了,阿爷知道你不是存心的。”
赵初荔狠狠攥拳,尖尖的指尖掐进掌肉里,疼得钻心。
“儿记住了。”她垂头抽噎道。
圣人柔声低哄着女儿:“那不许哭,你阿娘和阿兄的大仇得报了,你要振作起来,察渊司既然给了你,今后就要好好办差,切莫懈怠。”
-
天色已暮,霞光渐隐。
赵初荔躺在浴池里,闻着热腾腾的香气,愉悦地闭上了眼。
荷月伸出手,把她捞到池壁边上,用力按摩。
积劳后的酸爽一扫而空,赵初荔懒洋洋地睁开眼,眼神一片空洞,水雾香气缭绕,耳中隐约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她不快地蹙紧了眉。
令月匆匆赶来,神色虽还镇定,却又显得有些复杂,她先对卖力揉面团的荷月使了个眼色。
荷月拍了拍赵初荔的前肩,收回水淋淋的手,转身拿了一块棉巾,擦拭手上的水。
令月蹲下身,附在赵初荔的耳边:“殿下,两件事,一是石思礼传信,请殿下去一趟宝璐楼,二是,南陌书院又出了命案。”
哗啦一声,水珠乱溅。
赵初荔仓促转身,雾蒙蒙的杏眼写满了诧异和不解,她立刻意识到这次的命案并不普通,否则令月绝不会那么着急地来打扰。
令月叹了一声,神色透出哀戚:“是姜琉。”
赵初荔僵在水中,浴汤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流淌,整个人因为震惊而变得狼狈。
一旁荷月扔下棉巾,惊惧地转身:“殿下!意娘她会不会有危险?”
意娘去调查姜琉的事,姜琉遇害,恐怕连她也不安全。
赵初荔很快恢复了沉静,冷黑的眸子转动几下后,道:“意娘确实是走得久了一点,传令令影,让他亲自去凉州,沿路寻找意娘的下落。”
荷月急得眼眶发红,立刻就看向了令月,令月一把握住她发抖的手:“你放心,我一定让令影把意娘带回来,再说姜琉是在永安出的事,永安的危险未必那么快波及到凉州,意娘她聪慧敏锐,若察觉到危险,她一定会小心应对的。”
说完,她对赵初荔点了点头,匆匆离开去办差了。
赵初荔从水中走出来,荷月忍着心急,伺候她穿戴,手忙脚乱中错了好几次。
赵初荔长叹一声:“意娘是替本殿办差,绝对不会有事的。”
荷月眼神发狠,紧盯着地面的一滩水迹,道:“如今就连姜琉都死了,我只怕这个案子的背后不简单,对方不愿让殿下查出真相,意娘她就算表明身份,只怕也——”
赵初荔抬手制止了她:“若真如此,本殿绝不轻绕。意娘吉人自有天相,等她回来,本殿就让她做公主府的掌使。”
不待荷月再说,她自己整理好衣物,快步走出了寝殿。
-
是夜,南陌书院,姜琉的寝屋内。
女子面容清丽,脸上蒙着一层灰翳,身上的学士服整洁周齐,并无不妥,此刻她正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面对尸首,众人面色阴沉。
叶眉蛟双眉倒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岂有此理。
郑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不安地道:“已经到处找遍了,还是找不到陶晓山的踪影,我用法力查看,确定他人还活着。”
赵初荔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瞬间又熄灭了,她一转头,对上了虞守白的深壑般目光。
虞守白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她想法的否定——陶晓山不会是凶手!
赵初荔沉吟不语,迈步走出了屋内,众人出来后,察渊司的差吏们便进去,处理余下的验尸等事宜。
死因暂未明确,众人只好暂且沉默着,等待初步验尸的结果。
片刻之后,差吏才来回报:“殿下,死者是窒息而亡,并不涉及妖邪,这个案子是否需要移交大理寺?”
“不用。”赵初荔一口否定:“就由察渊司全权查办。”
差吏应是后退下,赵初荔才目露忧色:“当务之急,是找到陶晓山。”
虞守白发出了一声冷笑:“不仅如此,还有一人至关重要,至今却未曾出现。”
叶眉蛟听完,立刻道:“既然他不主动出现,那就由我亲自去请。”
她飞快转身离去,很快走得没了影。
深浓的月辉下,赵初荔望着她的背影,不知在跟谁说话:“是我最近太大意,没有留意书院的动静。”
郑辰听见她自责,忙安慰道:“殿下已经自顾不暇,此事哪里能怪殿下!”
赵初荔苦笑一声,眼中黯淡无光。
她又想起了周家村的周淑儿,那个聪明过人的小娘子,幼年丧父丧母,虽有姨母照顾,但她一定过得很艰难。她竭尽努力考中功名,进入大永最好的书院,有了做官的资格,她还很年轻,才华横溢,不应该是这个结局。
没多久,叶眉蛟就黑着脸,把书院院使漱石先生请来了。
对这位风度翩翩的院使,众人不约而同泛起了疑心。
爱徒暴亡,一死一失踪,官差连夜前来查案,他却不出现在现场。
他在怕什么?
赵初荔念头百转,没有贸然开口,而是盯着这位儒雅的文官,像是要在此刻看穿他的心底。
“参见殿下。”漱石不慌不忙,躬身行礼。
“虞公子。”漱石再转向虞守白,眼中也适时出现了悲伤之色:“多谢诸位前来——”
“免礼。”赵初荔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此刻漱石先生的礼节周全,话术得体,让她心中生起了厌恶。
院使大人一愣,立刻垂眸闭嘴。
“尸首是何时,由何人发现的?”虞守白出言缓颊。
漱石难过地答道:“今日未时,在下的几名学生来找姜琉时发现的。出事以后,那几名学生立刻去找晓山,才发现晓山也失踪了。在下收到传信,立刻就命人下山报官。”
“噢?”赵初荔听他说完,声音透出了寒意:“院使大人没有亲自验证一下事情的真伪,就让人去报官了?”
漱石先生面有愧色:“在下虽是姜琉的老师,毕竟不便进入女弟子的寝屋,因此——”
赵初荔目似寒星,眼神望向漱石时,冷得能冻死人。
漱石浑身不自在,忙咳嗽几声掩饰。
虞守白在一旁接过话:“请问院使,近来姜琉有无什么异常?”
漱石连忙摇头:“平时绝无异常,如今突然身亡,就连在下也想不通。”
叶眉蛟安静地听到现在,终于开口道:“院使大人,陶晓山和姜琉都是你的亲传弟子,想必您一定了解他们的关系,请问他们之间是否有龃龉?”
这个问题是个诱饵,就看漱石怎么回答了。
院使大人想了想,似乎难以确定,犹豫再三后他才道:“至少当着在下这位老师的面,他们之间并无不妥,至于私底下的关系,在下就不得而知了。”
赵初荔和叶眉蛟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
叶眉蛟也没再问下去,这位漱石先生如此谨慎,与此事远远保持距离,可见他很怕沾及自身。
幸亏漱石还不知道,陶晓山早已招供了他为师不尊的事实。
姜琉与他关系亲近,如今人死了,他却如此对待,其中的反常之处呼之欲出。
“殿下,不知姜琉的死因,是否涉及妖邪?”漱石捏着小心问道。
赵初荔带着深意看他一眼:“并无妖邪作祟。”
漱石的表情显然出乎意料,忙道:“原来如此,在下见来的是察渊司的人,还以为姜琉是因妖邪作祟丧命。”
“院使倒也不必急着解释。”赵初荔不慌不忙,目光变得有些玩味:“虽然不涉妖邪,但此案本殿不会交给大理寺,一定会亲自查到底。”
漱石不自在地牵动唇角,道:“又给殿下添麻烦了。”
这时,察渊司的差吏们将姜琉的尸身抬出寝屋,搬下山做进一步的尸检。
夜黑风紧,从那宽大的白布下,垂落出一只软沉沉的手。
两名差人前后抬着尸身,渐渐远离众人的视线。
那只手细白,指尖蜷曲,突兀地坠在下方,一路上似乎始终怀着留恋。
赵初荔的眼圈慢慢泛酸,心中默念:周淑儿,一路走好。
漱石的眉心倏地一跳,转头便对上了虞守白的视线,漱石浑身不自在,犹如被鹰隼盯上的猎物,哪怕相距甚远,也能一击而中。
虞守白眯了眯眼,那股逼人之威渐渐淡去,漱石的后背却悄悄出了汗。
“院使大人,若无旁的,今日暂且到此,我等准备下山了。”
虞守白语气强调,像在暗示他交代些什么。
漱石稳住心神,冷汗渐渐渗透后背,暗暗感到了后怕。若无官职阅历,被他这么一逼,兴许会说出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话。
他连忙颔首:“若想起什么,一定马上派人告知。“
“但愿如此。”虞守白还礼。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书院,走在下山的石阶上,赵初荔在虞守白身边,脸色奇差。
她是沐浴之后骑马赶来的,身上残留浴汤中馥郁的香气,活动以后随着热气散出衣物,若有若无地浮在虞守白鼻端。
若是以前,虞守白早就皱眉不喜,可今晚,他始终没有表情。
“我不想回宫,今天的事实在太乱了,若理不清楚,我也睡不着。”赵初荔闷闷地说。
叶眉蛟也是如此:“陶晓山到现在还没找到,说不定正身陷险境,我同样心中难安。”
郑辰紧张起来:“殿下若不回宫,令月姐姐和虎卫那里该着急了。”
叶眉蛟从背后敲了一记他的头:“偏你事多,既然如此,那就由你去报信。”
郑辰断然拒绝:“那怎么行!我不能离开殿下半步。”
“怎么不行?”虞守白冷冷出声:“不去说一声,难道要盛将军把永安城都找一遍?”
郑辰张口无言,他不愿意去,便躲到了赵初荔身后,像一只寻求庇佑的小狗。
虞守白的脸黑了下来。
见此情形,郑星只好说:“师叔祖,就由我去报信吧。只是不知殿下想去哪里?令月姐姐和盛将军问起来,该怎么答?”
郑辰嘟囔着嘴,在赵初荔耳朵背后叨叨:“我带殿下去一个地方,保证殿下喜欢,而且谁也找不到。”
“我们去宝璐楼。”赵初荔不等他嘀咕完,立刻说道。
郑星摸摸头,瞄了一眼满脸委屈的阿弟,道:“那我去了,师叔祖。”
虞守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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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躲在赵初荔背后的郑辰:“你也去。”
郑星赶紧对阿弟眨眼睛,郑辰被他逼得没办法,只好扭捏着站出来,兄弟二人一起离开去报信。
“你那么凶干什么!”他们走后,赵初荔瞪了虞守白一眼。
虞守白冷哼一声:“还请殿下日后多加检点,郑辰不是小孩子了。”说完立即潇洒转头,去牵他的马。
赵初荔气得眼里冒起了鬼火,叶眉蛟低头看鞋,当作啥也没听见。
-
宝璐楼。
清池水面,缓缓移动的木舟上,石思礼轻腰曼舞,抬臂举足都充满了魅惑,当她瞥见赵初荔一行到来时,懒洋洋的碧眼瞬间点亮,便连舞也不跳了,立刻点足持桨,飞奔至岸边,像一只彩带环绕的蝴蝶般扑了过去。
“殿下终于来了!”她欣喜若狂。
赵初荔望着她:“本殿岂能辜负佳人?”
石思礼笑声如银铃:“殿下先上楼,奴家有要事相告。”说完,她在前引路,领着赵初荔等人上了二楼。
走在木廊上,虞守白便感到周围的气场发生过变化,跟过去相比,镇妖驱邪的符阵有所加强。
石思礼推开提前备好的阁子间,里面点心酒水一应齐全,众人坐下后,石思礼先倒了一杯酒,双手递给赵初荔。
虞守白还未皱眉,赵初荔已接过去痛快饮下,眼尾瞬间被酒力染上一抹红。
石思礼笑道:“殿下慢点喝,不急,今日请殿下过来,是有两件事要说。”
叶眉蛟心情沉郁,坐下后开始在一旁自斟自饮。
虞守白看向石思礼,似乎不太喜欢她。
石思礼眼神飘过他,落在赵初荔身上:“奴家要说的第一件事,是前一阵小侯爷请祁家的大公子前来,在宝璐楼内重置了符阵。”
赵初荔低应一声,神色不见起伏。
石思礼见她兴趣不大,态度就有些举棋不定:“这件事与小侯爷有关,所以奴家想着,还是告诉殿下为好,不知是否小题大做了?”
“你没有小题大做。”赵初荔笑出几分苦涩:“我们刚从命案现场过来,心情有些低落,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她用鼓励的目光看着石思礼,表情带着一层哀色。
石思礼听后,慢慢沉淀下情绪,几息之后,才继续道:“第二件事,跟小侯爷无关,但奴家想,殿下应该想知道王九的事。”
赵初荔一怔,随即点头道:“礼娘好生聪慧。”
石思礼笑着低首,声音愈发清柔:“王九被官府的人带走后,没多久就死在了牢里,奴家是听厨司的人说起来才知道的,因此特意去厨司留意了一番。”
“奴家在王九留下的食材器物里,发现了他遗落的一件东西。”石思礼缓缓伸手入怀,摸出一张残损的图纸,向赵初荔展示:“应该是一张随手画的地图,奴家不知这画的是何处,但兴许对殿下有用。”
赵初荔接到手中细看,并未发现有何异常,便将图递给了虞守白。
虞守白没有去接,只低头望着,觉得这张纸有一种似曾熟悉的感觉。
叶眉蛟以为他又摆脸色,忙接了过去,细看后摇头道:“笔画倒是利落,不过这图画得很粗糙,上面有标注的地方,应是一座园子的道路。”
虞守白突然掀起眼皮,冷冷地道:“你们不觉得很熟悉吗?”
叶眉蛟听得嘶了一口气,然而她反复揣摩后,依旧不得其解:“可我还是没看出来这到底是哪里的地图。”
赵初荔见他有了主意,便懒得猜了,直接问道:“你是否去过上面所画的地址?”
虞守白第一次见她反应慢了一步,不由得勾了勾唇角:“这张地图所用的纸,是南陌书院的纸,当初我们去查阿炳的身份,陶晓山书写冯照等人的名单,所用的纸跟这张一模一样,再有我们搜出冯照所留遗笔的残纸,用的也是跟这张一样的纸。但是陶晓山和冯照所用的墨很差,色泽凝滞发灰,但是这张纸上所用的墨,墨质不仅细腻,且光泽如漆,价值贵重。”
“由此可知,使用此墨之人并非寻常学子,而很有可能身份不低,才能随手用这样的好墨来画图。”
赵初荔心中有些震动,此人心思之细敏实在是可怕,遂又对他提高了几分警惕。
“没错!”叶眉蛟激动地站起来,拿着这页残图走来走去:“终于有了新线索,冯照的死因虽已查明,王九虽说出上线在书院,却没能说出究竟是谁!”
“这张地图应该是他曾与上线联系所用的,对方用了这样的好墨!那个上线莫不是院使?!”
赵初荔不想输给虞守白,立刻分析道:“院使身负嫌疑,这必定也是姜琉对冯照的死反应异常的原因,她知道冯照死亡的线索!也许她今日的遭遇,就与此事有关!”
“原来如此!”叶眉蛟高声道:“姜琉是因为知道冯照的死有问题,才被人谋害的。”
“糟了,她会不会将此事告诉了陶晓山,凶手想连陶晓山也一块灭口,才造成了现在的局面?晓山他逃出了凶手的魔掌,不知此刻身在何处!”
“晓山既然还活着,我们就要比凶手更快找到他!”叶眉蛟等不了,立刻决定亲自去找。
“殿下,您在这里好生待着,有师叔祖在此,您不会有危险,我立刻派出人手,去把陶晓山找回来。”
她交代完毕,风风火火夺门而出。
留下两眼圆睁的赵初荔,哑口无言地看了一眼虞守白。
他不喜她饮酒游戏,这也算了,毕竟她对他发过酒疯。
可他杵在这里,便不能唤来舞娘,欣赏她们高超的舞艺和撩人的功夫。
石思礼看出了她的难受,轻声柔语地开解道:“叶娘子不知多久才回来,我陪殿下下棋可好?”
赵初荔唔了一声,答应了。
石思礼拿出棋盘棋子,两人开始对弈。
虞守白并无旁的打算,当前之计也只能等待进一步的消息,便阖目打坐休息。
他一闭上眼,石思礼就见赵初荔脸上的肌肉有所放松,连肩膀都垮了下去,不由得莞尔一笑,对她调皮地眨了眨黑羽般的长睫。
没多久,郑星郑辰身后跟着一队虎卫,熟门熟路地把守在宝璐楼外。
郑辰进门后,看到她们正在下棋,便坐在赵初荔这一侧,替她充当军师,两人时不时商量。
原本赵初荔的棋下得很臭,郑辰从小天赋异禀,只稍加指点,便让她的棋路转危为安。
石思礼在对面托着腮,冥思苦想,遇到实在难解的棋路时,便主动询问郑星的意见。
郑星也笑眯眯地给她出主意,四个人一起玩得热火朝天,声音越来越大。
虞守白远离他们,打坐在一旁,整个人诡异地保持着安静,并未出言制止煞风景,甚至在郑辰偶尔偷看他时,还隐约感得师叔祖心情不错,唇角似乎有些弯起。
44.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距离永安城百里的破庙里,一行人带着伤,形容狼狈,正歇息在这座小庙。
似乎这些人的一路走得艰辛无比,除了忍痛的沉重呼吸声,所有人皆保持着沉默,再无多余的力气说话。
夜风凄厉,火光照亮人脸,意娘的牙关隐隐颤抖,她尖尖的下颌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明显是被利器所伤,伤口的血肉卷曲狰狞,触目惊心。
离她最近的人胳膊动了一下,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包药粉,动作缓慢地扔到了她的面前。
意娘眼眶一热,发狠道:“说过多少遍了,我这点伤根本无需用药,你自己伤得更重,还给我做什么!我来给你上药。”
那名除妖师勒束在腹部的布条已经在滴血,意娘捡起药包,掌根撑在地上,咬牙爬向他。
青年笑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声音发虚:“你不该回来救我的,救回来也没用。”
意娘淌下两行眼泪,喝骂他道:“闭嘴!是我把你们带出来的,回来一个都不能少!就算死也要回永安再死,何况你现在还没死呢!”她一边说,一边去解青年腹部的布条。
余下的人眉目皆有所触动,另外一名女除妖师瘫靠在庙柱上,虽然模样很惨,但仍然笑着说:“永安就快到了,咱们一定能回去,师弟,你至少坚持到进了城门再死,意娘也好跟师门交代。”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有人痛骂道:“那些狗豸若再追上来,就算回不去师门,我也要跟他们同归于尽。”
意娘擦干眼泪,将药粉倒在青年的伤患处,手法纯熟,可她自己连说话都疼,却显得异常坚忍。明明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虽自幼在市井长大,身子皮实,但也是家人的心头肉。
她强忍着难受和害怕,给众人打气道:“永安近在眼前,再走几十里就是策雷军的地盘,有殿下的令牌在,他们绝对不会见死不救!你们记住,就算要死也要一起死,谁也不能抛下大家先死!”
说完,她重新替青年裹上布条,打结,处理好后又扶他靠墙而坐。
“意娘,这趟回去,我们就结拜,做一辈子的好姐妹!”名叫宁娘的女除妖师惨惨地笑道。
意娘用力擦了擦眼,对她重重点头:“说定了!”
模样惨兮兮的两个姑娘笑容灿烂。
意娘说话时扯动下颌,一直强忍着,直到现在才露出了呲牙咧嘴的模样。
“你们睡吧,今晚我盯着。”宁娘对众人说。
“不,我盯着,我伤得最轻。”意娘固执地道:“你们快睡一会儿,保存体力,只要坚持到明天,等去到策雷军的地盘就安全了。”
未等女除妖师反驳,外面追兵已至,蒙面人手持钢刀,团团围住了破庙,阴风穿透破窗,呼号而来。
“一个不留。”领头的蒙面人厉声下令。
众人惊惧四望,意娘抓起地上的长剑,护在了宁娘身前,双眼因为愤怒燃起了火焰,对着外面的蒙面人喊话:“我是十殿下麾下女使,替十殿下办差,你们一路追杀,就不怕得罪殿下,死无全尸吗?”
蒙面人冷笑一声:“少废话,我管你是谁。”
“你是安王的人?我猜得没错吧!”意娘忍着伤痛,高声喊道:“我早已飞鸽传书,通知殿下,你就等着殿下找安王算账,拿你出气吧!”
“你才是安王的人!”蒙面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还不快上?要等她废话到什么时候?”
“慢!”意娘一边招手,让宁娘寻找突破口,一边拼命大喊:“既然并非死敌,你又有何原因非要人命不可!我阿姐深得殿下信任,我亦是殿下的女使,就算你要黄金千两金盆洗手,我也可以答应!”
外面站着的蒙面人互相看了看,继而疯狂大笑,笑得几乎站立不稳。
意娘见拖延有效,继续喊话道:“我并非信口雌黄之辈,这是十殿下的令牌,不信你看!”
意娘将令牌抛出窗外,宁娘从后窗撤身返回,对她点了点头。
蒙面人弯腰拣起令牌,琢磨道:“原来真的是十殿下要查当年的案子。”
意娘眼中寒光一闪,身边的人便已纷纷从后窗破出,朝着蒙面人包围最薄弱的地方攻去。
酣战开启,意娘等人从凉州一路逃命,早已负伤不少,除妖师们虽有法术,但早已出尽了百宝,能坚持至今的法器没有几件。
而蒙面人武力强大,手中的钢刀也并非摆设,每挥一下都要见血,他们虽也忌惮除妖师们的法术,但是人数众多,像苍蝇一样不停地扑上来。
意娘持剑周旋在混乱的战场,自己不断受伤的同时,也看着同伴们相继倒下,她在无比绝望中,放出了身上仅有的信弹。
此处距离永安百里,哪怕最近的村庄也不会有人赶来驰援,但她已经无路可走,就算是死之前,用尽最后一点希望吧。
令影带着一队私兵,在接到宫中命令之际,便用了赵初荔的令牌出城,快马赶往凉州,昼夜不停。
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东南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信号,明亮的烟花开满浓黑的夜空。
令影眼仁一缩,立刻手持马鞭指向东南:“目标可能在那里!”
私兵们如狼似虎,在漆黑的夜色里手持火炬,像一队金光明使,找到了破庙。
此时意娘身边,只剩下宁娘一人。
宁娘手持法器,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然而她早就耗尽了法力,身上也受了很重的刀伤,命悬一线。
马蹄声传来时,宁娘高悬的心缓缓落下,她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余光只看见意娘一张惊惧伤心的脸,正朝她俯身下来,背后的蒙面人不断被援兵砍倒。
意娘抱住她的身体痛哭:“回永安,我们一起回永安......”
蒙面人的首领逃走,令影清扫了战场,找到殿下的令牌,他用手擦了擦,轻轻地走到意娘身边,递给了她。
意娘下颌的伤口翻出了更深的血肉,说话时她痛得几近麻木:“替我收着。”说完她蹲下去,艰难地把宁娘背了起来。
“我要把他们全都带回去。”
天际透出苍青色的光,她抬起头,目光坚毅,朝着永安的方向。
令影沉默地望着她,稍后才回过头,对手下示意,逐个将尸首背上马,带回永安。
-
时已中午,叶眉蛟还未回来。
令月端着点心,走出宝璐楼的厨司,在阁子间外遇到了闻讯赶来的卢元珉。
卢元珉一脸惊喜,指了指门内:“殿下她——”
令月忙出声制止,压着嗓子说:“殿下才睡没多久,小侯爷不如晚些再来找殿下。”
卢元珉失落地应了一声,预备转身离开。
“是小侯爷来了吗?”里面传来赵初荔懒洋洋的声音。
令月无奈地对卢元珉使了个眼色,让他进去。
赵初荔双眼惺忪,歪在坐榻上,旁边横七竖八躺着礼娘和郑辰,郑星熬了一整夜,正在收拾棋盘,只是眼圈稍倦。
虞守白不见踪影。
卢元珉松了口气,笑了起来:“殿下昨夜来宝璐楼,为何不派人唤在下。”
他本是安王的人,赵初荔知道双方各有立场,虽然曾经一起历险,但也不便过于亲近,遂道:“我是来找礼娘的,有她陪我下棋,自然想不起小侯爷了。”
卢元珉摸摸鼻子:“殿下说话真是直接,既看上我的人,不如送给殿下?”
这时石思礼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瞥着卢元珉嘲讽道:“您虽是东家,但奴家签的却非卖身契,奴家也并非侯府家奴,何来由您送给殿下一说?”
赵初荔听了很高兴,立马夸赞她:“礼娘好样的!确实是小侯爷说得不对。”
卢元珉看一眼石思礼,脸上依然带笑:“既然如此,在下便给礼娘赔罪。”说完真的深躬下去。
石思礼露出顽皮的笑,抿唇道:“东家客气了,礼娘接受您的赔罪。”
令月适时端上了点心:“殿下饿了吧?这是厨司刚做的梅枝花糕,还是热的。”
赵初荔拣起一块酥软的花糕送到嘴边,忽然想起什么四处一看,又放了回去,怔怔地问:“虞守白呢?他怎么不在!”
令月的目光沉了沉,正要回答,石思礼便开口道:“虞公子天亮就走了,那时候殿下正在小憩,奴家没有叫醒您。”
赵初荔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一个个的,都把本殿抛下,令月,你着人去寻一下叶眉蛟,问她陶晓山到底找到了没有!”
令月只好点头答应:“殿下用些点心,别饿着肚子生气。”
赵初荔掐住花糕两端,送进嘴里,狠狠地咬。
令月才出宝璐楼,正要去唤虎卫找人,令影就带着意娘进城了,意娘托付好同行之人的尸首,便随令影前来复命。
宝璐楼外,令月看见浑身血迹,下颌血肉模糊的意娘,吓得凉气倒吸。
“幸亏荷月没跟来,快随我进来先处理伤口,殿下正在用点心,处理好了再去复命。”令月牢牢攥住意娘的手,声音不忍。
意娘的眼泪直往下掉:“令月姐姐......。”
令月眼圈一红,将她搂进怀里,轻轻地拍了拍,见令影还待在一旁不肯走,便将眼一瞪:“还愣着干什么?金石店不用开门了吗?”
令影不放心地看了看意娘,摸着头说:“昨夜十分危险,我想去跟殿下说一说当时的情形。”
令月带着意娘往里走,闻言回过头来制止他道:“事情已经办完了,你还赖着不走干什么?殿下见到意娘就知道是你的功劳,赶紧回金石店去!”
少年瑰丽的眼里暗了一下,被阿姐骂得灰溜溜的离开了。
-
叶眉蛟带着手下,沿着南陌书院搜到了城外,折腾一晚上,还是没有发现陶晓山的踪影。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虞守白骑马赶了过去,见她一无所获,表情并无意外。
“陶晓山不会为了活命逃走,他一定会留下来为姜琉讨回公道,你找错了方向。”他冷冷地道。
叶眉蛟听了并不气馁,反倒是精神一震:“师叔祖说得有理,昨晚出来得太急,没有多想。”
这时从远处飞驰回几骑快马,马蹄踏起秋日干燥的尘土,以时清为首的几名弟子风尘仆仆,神色却丝毫不显疲惫,叶眉蛟见状大喜,高声问:“你们可是有所发现?”
时清等人下了马,欲先向虞守白拱手行礼,他坐在马上摆手制止:“快说有何发现!”
“陶晓山确实去过咱们叶家的宅院求救,但在那里没人相信他,他便又离开了。”
时清眉目清凛,说话时语气利落,带着肃杀:“我已经处罚了守宅的下人,也问过他们陶晓山去往何处,据他们猜测,陶晓山应该是回到了城里。”
“走吧,先回宝璐楼,陶晓山一定会想方设法,与我们取得联系。”虞守白调转鞍头,率先驱马离去。
叶眉蛟等人随后赶上,回到宝璐楼后,二人在走廊上遇到了令月。
意娘已经更衣梳洗,处理好了下颌的伤口,低头跟在令月的身侧,整个人虽很沉默,但仍犹如惊弓之鸟。
虞守白和叶眉蛟稍加打量,就知道她刚刚历经生死。
“我怎么觉得这位有些眼熟呢?”叶眉蛟挑了挑眉。
意娘抬起了头,对她微微颔首。
“是你!”叶眉蛟惊喜道:“你从凉州回来了?”话说出口,她很快滞了一下。
意娘忍不住眼眶变红,当场就要跪下,令月在一旁伸手拦下了:“殿下还在等着,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吧。”说完便搀着意娘,推开了木格门。
叶眉蛟眉结紧拧,随后一言不发地跟了进去。
“殿下,意娘回来复命了。”
见意娘哽咽难言,令月率先出了声。
赵初荔在屋里听见了脚步声,故意背对着门,朝礼娘做鬼脸,门打开后,礼娘面对众人,眉眼常弯,像坊间卖的精美的粟特绢人。
只闻噗通一声,意娘跪到了地上:“殿下,意娘无能。”
赵初荔大惊回头,便看见意娘匍匐在地,强忍着哭意,身子不断发抖,令月在旁边满脸不忍,显得欲言又止,又见叶眉蛟面色霜寒,显得有些发愣。
咯噔一下,,赵初荔心跳错了一拍,心里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阿弟送意娘到了以后,我就让他回去了,意娘她受伤不轻,适才我替她更衣,实在是触目惊心,意娘,快抬起头来,让殿下看看!”令月用和婉的声音打破了巨大的沉默。
赵初荔心念电闪,立刻道:“快快免礼,起来说话。”
待看见她的下颌整块被包住时,赵初荔暗自叹了一口气,道:“只要人回来就好,荷月在宫里,也是担心得不行。”
她看向叶眉蛟,目光带着浓浓的歉意。
叶眉蛟白着脸坐下,礼娘极有眼色地端给她一杯热茶。
叶眉蛟喝下后,脸色稍有缓和,但视线依旧阴沉低下。
赵初荔求助地望向虞守白,当初她令叶眉蛟派人帮助意娘,如今人却没能回来,实在是始料未及。
虞守白动了动眉毛,也只道:“回来就好。”
除妖师肩负使命,将来或有一天,就连他自己也需要以身殉道。
叶眉蛟复杂地看了意娘一眼,咽下了所有难受和不满,道:“回来就好。”
赵初荔感激地偷看向虞守白,他只是神色冷寂地回望过来,并不像是帮忙之后的意会。
于是她指了指下颌,问意娘:“说话会疼吗?”
意娘摇头:“多谢殿下关心,不疼。”
赵初荔点点头:“坐下说吧,这趟去凉州,你们到底发现了什么?”
意娘谢过后,搭着令月的手坐下,顺了顺气,道:“这次到凉州后,我们先去寻找周席的坟茔,因周席离世多年,生前留下了不少画作,我们便通过爱好收藏书画的人家,寻找周席的作品,这一找就是大半个月,终于得到了一幅闻丘雪景图。”她一边说,一边忍着疼,表情痛苦。
“慢慢说。”令月不忍地握住她的手。
“我没事。”意娘擦了擦眼,笑了一下,疼得呲牙。
“我确定那是周席亲笔所画,奇怪的是,宁娘他们几个通过这幅画,却找不到周席的埋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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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眉蛟诧异地抬起目光:“怎会如此?”
意娘肯定道:“宁娘也觉此事诡异,可她采取了各种办法,结果都无济于事。宁娘说唯一的解释便是,周席他骨骸无存,并无埋骨之所。”
赵初荔啊了一声,下意识去看虞守白,虞守白见她大惊小怪的样子,耐心地道:“确实如此,只要有骨骸,就能通过画作找到骨骸,除非灰飞烟灭。”
意娘忙道:“宁娘也是这样说的,她说周席的骨骸连一块都找不到,死的时候一定很惨。”
众人听后各有所思,若连骨骸都无存于世,那岂不是无处着手?
“于是我们只得换一条路,取得姜琉的阿娘,也就是她姨母的信任,问出了周席的衣冠冢所在之地,那里也是姜琉的生母与周席,夫妇二人的合葬墓。”
“姜琉之母对妹妹和妹夫之死很是忌讳,根本不愿提及,我为了查清此事,在凉州赁了一间门面,做起了胭脂水粉的生意,慢慢地接触到了姜琉之母,这也是我们这趟花了那么久的原因,其间各种曲折复杂,暂且不做絮言。”
赵初荔听得认真,心底对意娘的坚韧很是认可。
意娘的表情渐渐动容,声音也不知不觉中变得凄凉:“找到周席夫妇的合葬墓以后,我并未取得姜琉阿娘的同意,擅自打开了墓葬,在墓葬中找到了姜琉生母的亲笔书信。”
“那些书信有很多,有一些是他们夫妇的鸿雁传书,时间在嘉历八年到九年之间,其余全是嘉历十年到十二年间,周席死后,他的夫人独自书写的祭奠夫君的文字。”
“书信中提到了周席的死因。”意娘咽了咽喉咙,眼圈泛红:“周席死于一场大火,这场火以后,周席骨骸无存。”
赵初荔脑中长嗡了一声。
她感到案情在某处有了连结,却一时想不到是何处。
礼娘静悄悄地走进来,给众人送上了点心,冒着热气的梅枝糕精致可口,却无一人有食欲。
虞守白轻瞥向赵初荔,只见她静默不语,眼底不断有光滑过。
接着他又将目光转向了意娘,只见她神色哀恳,嘴唇发抖,心不由得一点点沉了下去。
嘉历九年冬月,宝璐楼前身的酒楼,亡于一场大火,那场火烧得诡异,火势极大,虽无法扑灭,却未波及到周边街邻,因此在当时并没有掀起什么大浪。
可其中诡异之处,明眼人心中始终记得。
意娘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地道:“那场大火燃烧之处,正是此刻我们脚下之地。”
赵初荔脑中的弦诤然大响,宝璐楼的前身,周席的死,这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居然联系在了一起!
叶眉蛟捏碎盘中的梅枝糕,倏地望向了意娘。
意娘察觉到后,转向了她,深深伏拜:“我们正是因为查到了当年的火灾,才在凉州待不下去,被人追杀,只得仓皇离开,一路上对方都没有放过我们,源源不断地派出杀手,要将我们全部歼灭,我只好带着宁娘她们东躲西藏,绕路来到永安,可是对方却死跟不舍,非要灭口不可,这就是此行的全过程。”
“我把宁娘他们的尸首带回来了,请叶娘子降罪。”
意娘额头抵地,伏身不起。
可叶眉蛟听完却大笑了起来,笑声中杀意瘆人,她抹了抹笑出的泪水,问道:“你有何罪?”
意娘嗡声道:“我失职无能,没有把宁娘他们平安带回。”
叶眉蛟冷笑着说:“杀害我叶家门人的凶手并非是你,你起来,把你所知道的敌人的身份信息告诉我。”
令月上前搀起意娘,余光瞥见赵初荔神色变幻,便又留意了一下虞守白,竟发现虞守白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殿下,殿下也坦然迎受着他的目光。
令月大声咳嗽。
赵初荔回过了神,虞守白也淡然地挪开了视线。
“对方每次追到我们就直接动手,我刻意引诱他们说话透露身份,他们也只上了一次当,对方的首领对我说‘果然是十殿下要查当年的案子’。我还曾问过他们是否是安王的人,他们的反应看着倒不像。”
“追杀你们的人就是当年放火杀害周席的人!姜琉莫不是想要替父报仇,才来到南陌书院,暗中调查。”叶眉蛟大力一拍面前的桌案,被捏碎的花糕受力四溅,有一块甚至崩到了对面赵初荔的桌案上。
礼娘从旁侧倾身轻扫桌案,将那块残渣拂去。
“果然二字,大有深意。”令月约束地看了一眼叶眉蛟。
叶眉蛟脸青面黑,收回了手。
“说明对方已经从明面上的信息,猜到了是殿下。”令月继续说下去:“殿下受人关注的举动,其一是在察渊司,其二在东宫,其三在宫廷,再有就是殿下的驸马人选,也不知是哪方面的举动,触及到了这些杀手的幕后之人,才让对方说出了果然二字。”
赵初荔投来赞赏的一笑,令月抿唇颔首。
“当年的案子,说的是哪个案子?”叶眉蛟坐下后想了想,面露狐疑。
赵初荔看了一眼乖顺的礼娘,目光深浅难测,只略带深意地哼了一声,道:“这才哪到哪!”
虞守白知道她在故弄玄虚,只怕心中也是一头雾水,但在叶眉蛟还欲再问之前,他便开口切换了话题。
“既然有了眉目,继续查下去就是了,意娘可还有别的话要补充?”
意娘想了想,摇着头缓缓道:“关键的就是这些,再有就是一些细节,旁冗繁杂,说起来一天也说不完。”
赵初荔配合道:“既然如此,令月派人去意娘家中报个平安,意娘随我回宫,慢慢说吧。”
令月不动声色地看了两人一眼,应声道好。
“礼娘。”赵初荔转头笑道:“替本殿给小侯爷说一声,改日再来与他相见。”说完她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石思礼小意地扶着她,温声道:“知道了殿下,若再有新的消息,奴家自会通知令月姐姐。”
赵初荔摸了摸她滑嫩的脸,浅笑点头,在虞守白憎恶地睇来之前,飞快撤回了爪子,大步走出木格门。
适才令月制止了叶眉蛟,是极为聪明的做法。
姜琉在南陌书院的所作所为,必定与周席之死密切相关,可宝璐楼前身牵涉其中,在此谈论多有不妥。
唯今之计,只有先找到陶晓山,看他提供的线索是否与院使漱石有关系,若那漱石就是杀害冯照与姜琉的凶手,结合宝璐楼前身的火灾真相,“当年的案子”究竟是什么案子,便也能够真相大白。
虞守白在出门时,格外留意了她一眼,颔首致意。
令月却是面色一寒,目光变得警告。
虞守白主动示好,却吃了她的下马威,他倒也没有王孙公子的坏脾气,表情依旧极为淡然。
“眉蛟,找到陶晓山以后,立刻通知我。”离开宝璐楼时,赵初荔再三交代。
手头的几桩案子调查了那么久,究竟会引出什么当年的案子,她心中大为期待。
叶眉蛟点点头,手掌不知不觉用力握住了腰间的溶金剑。
离开之前,意娘屡屡对她投去歉意而心碎的目光,叶眉蛟紧咬着槽牙,脸色一片阴郁。
45.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当年宝璐楼前身的火灾,大理寺应有记载,于是赵初荔点名曹笑云,让他将文档送来察渊司。
三日后,察渊司衙门里,曹笑云两手空空,苦着一张脸。
赵初荔坐在堂上,温和地奸笑。
“殿下,下官已经将大理寺里里外外都翻过来了,都没有火灾的记录,下官又找了当年的差吏询问,确定曾有文档记载那次火灾,可就是找不到啊!那文档想必已经遗失,找不回来了。”
赵初荔不满意地轻哼一声,曹笑云赶紧把嘴缝上,小眼睛滴溜转着思量。
“找不到,你就去查,本殿再给你三日,当年火灾的具体情形,三日以后若本殿还看不到,就唯你是问!”她声音不大,口吻却不容置疑。
曹笑云露出了哭相,惨兮兮地道:“殿下,下官并非察渊司的人,您不能这样对下官啊。”
赵初荔抿唇笑了笑,心平气和地道:“曹大人,当初要本殿帮忙在圣人面前说话的时候,怎么忘了跟本殿划清界限?如今再想跳船,恐怕有不仁不义之嫌。”
曹笑云怔了一下,认输地道:“查就查,不就是一场火灾吗?我保证把当年的情形一五一十全都查清楚。”
见他开始认真,赵初荔却淡去了笑容,变得沉肃起来,她正色提醒道:“曹大人可知,此事背后凶险,那场火灾只怕不像当初认为的那般,只是火灾而已。”
曹笑云听后沉默了一许,才道:“既然已经答应了殿下,下官说到便会做到,若有意外发生,下官自会小心应对。”
赵初荔摇了摇头:“你还是不知道。”
对方连她的人都要灭口,何况一个大理寺的小官?
曹笑云提起了兴趣,显得颇为好奇不解,可又有些忿忿道:“下官身上杂事繁冗,殿下还非要下官查,下官已经答应了,殿下又绕来绕去。”
赵初荔沉下脸:“查自然是要查,可你千万要小心,若遇可疑的事,切莫轻举妄动,以免惊扰了藏在背后的人,威胁到你的性命。”
曹笑云总算明白了,这个十殿下是要他卖命呢!
“本殿也不会让你白白冒险,若你查出了结果,大可对本殿提条件。”赵初荔眨眨眼,又变得和善可亲了起来。
言下之意是:若不幸送命,也只能愿赌服输。
“是否应下,你自己做决定,本殿绝不勉强。”赵初荔把手边的茶盏放倒,在桌案上滚着玩。
曹笑云沉默许久,暗自下定了决心:“既然殿下选择了下官,下官就绝不会让殿下失望。”
他只是一名毫无背景的普通人,苦读考中功名以后,有幸得到大理寺少卿的青睐,将他一路拔擢至大理寺。
如今在朝堂上,就连林沼禾和张漼那样的王孙子弟,也在这位的麾下效力,他曹笑云又有何好挑剔的?
再说了,他的运气一向不错。
曹笑云突然上前一步,抬高了视线:“殿下,下官想起一事。”
“说!”赵初荔按住旋转的茶盏,挑了挑眉。
曹笑云压低了声音:“昨日,御史台的林大人来过大理寺查档案。”
赵初荔眯了眯眼:“除了你,本殿并未将此事再托付他人。”
曹笑云摸摸头,憋了半天才说道:“林大人会不会是知道殿下想调查火宅的真相,才主动想查的呢?”
赵初荔抬眸瞥了他一眼:“你查你的,少管不相干的事!”
曹笑云赶紧收住,后退几步行礼:“那下官就先退下了。”
看着他离开后,赵初荔心里不断琢磨,林沼禾去大理寺查的,不会也是当年的火灾吧?!
是虞守白托他去查吗?
她勾了勾唇,托腮忖在桌案上,渐渐开始出神。
-
“虞阿嗣,我告诉你,之前的事我还没有一笔勾销,若非你说事情紧急不能耽误,我才不会替你白跑一趟大理寺。”
林沼禾和虞守白待在一起,总是当年那副傻白甜的样子。
这不,虞守白才传了一封信,他就巴巴地给人出了一趟力,结果还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虞守白稳稳地坐在自家亭子里钓鱼,林沼禾还主动上门复命了。
听他半是撒娇半是生气的话语,虞守白眉不抬,眼不动,继续盯着湖面的鱼漂。
“白跑一趟的意思,就是没找到了?”他淡淡地问。
林沼禾甩袖子坐下,气呼呼地望着他,希望他良心发现,对那晚的事主动认错。
可惜这时鱼漂动了一下,接着猛地消失在水面,虞守白站起来,提起鱼竿,慢慢地往回收,跟水下的鱼较力。
林沼禾靠着柱子等得不耐烦,只好自己先道破心意:“阿嗣,我可告诉你,我心中已有十殿下,她的驸马之位非我莫属。你今后同她见面,千万别忘了她是你弟妹。”
虞守白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幽暗,手中继续用力拉着鱼线。
林沼禾感到一股凉意,忍不住抱臂大嚷道:“你不会要跟我抢吧?咱们那么多年的感情,莫非要兄弟相残?”
鱼终于被拉出了水面,是一条黑鳞发亮的大鲫鱼,鱼尾蜷曲着,在空中飞快地扑打。
林沼禾交换手臂的位置,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虞守白把鱼钩从鱼嘴中取下,冷脸将鱼放回水中,才回首对他道:“我有我的路要走,不会跟你抢。”
林沼禾瞬间眉花眼笑:“我就知道你不会!阿嗣,你那天吓了我一跳,若是你也心悦她,我一定会痛苦得活不下去。”
虞守白莫名叹了一口气。
林沼禾摸了摸脸:“现在还在太子孝期,算起来最快也要到明年,才能提我跟她的婚事。”
虞守白自嘲地笑了笑,重新将鱼饵抛入水下,一边留意着水面,一边问他:“大理寺确定没有火灾的档案吗?”
林沼禾摆手,肃着脸道:“不是没有,是遗失。”
遗失有很多种可能,联想到意娘等人一路被追杀,虞守白对此也不甚意外,幕后之人必定将火灾留存于世的资料毁去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那你能找到当年的人,把关于火灾的记录重新找回来吗?”
宝璐楼前身的酒楼叫何名,是由何人所开,火灾的日期,死伤人数、人名等等,这些信息都至关重要。
林沼禾为难地摇头:“恐怕是难,我尽力而为吧。”
虞守白道谢后,望向了平静的水面,林沼禾也没急着走,陪着他安静地坐在亭中。
半晌,林沼禾打破了沉默:“其实那晚,你来救我们之前,殿下她已经同意,等孝期一过,就让圣人给我们赐婚了。”
虞守白一动不动,雕像般直视着水面,仿若没听到他自言自语。
-
揽霞宫中,赵初荔披散着发,盘坐在塌上,两眼瞪着令月。
“分明是你想多了。”赵初荔嫌弃道:“虞守白此生都不会成亲,再说阿爷也曾放话,不让我嫁除妖门中人,你的想法也太离谱了!”
令月灼灼地望着她,不错过任何一丝反应:“真的是我想多了吗?殿下保证没有对他动过半点心思?”
赵初荔被气笑:“本殿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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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听你胡言乱语,意娘今日怎么还不来?她在凉州的事我还没听够呢。”
令月稍加放心:“应是跟荷月在一处,我这就去叫她来伺候。”
话音刚落,寝殿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意娘来啦?”赵初荔笑盈盈地朝外面喊。
意娘下颌上的纱布还没摘,裹着一个粽子下巴走了进来,不过她步履轻快,神态雀跃,与刚回来时的衰惨截然不同。
“参见殿下。”意娘拜了下去。
荷月紧随其后,见状嗬了一声,也随她躬身拜下。
令月吓了一跳:“荷月,你也跟着闹什么!意娘快起来,咱们这里平时没那么多礼。”
荷月鼓起腮帮子:“意娘这次回来后,殿下越来越宠她,我再不努力些,就要被比下去了!”
令月戳她脑门:“意娘没回来的时候,是谁成天用眼泪下饭?如今人回来了,你又说酸话!”
意娘听了,一脸憨直地笑着,眼里亮晶晶的。
“昨天说到哪了?”赵初荔兴致勃勃,抱起旁边的大靠枕,歪头将脸贴了上去。
意娘忙道:“说到我与宁娘配合,把姜琉的姨母文氏引来胭脂铺。”
“继续!”赵初荔摆好倾听的姿势。
意娘嗯了一声,重重点头,开口之前犹豫了一下,赵初荔眨眨眼,冷黑的眸子转动,道:“意娘想到了什么?”
意娘斟酌地看向荷月,荷月对她投去鼓励的目光:“想到什么说什么,殿下不会怪罪。”
令月也笑道:“意娘初来乍到,自然没你胆肥,还得再练练。”
赵初荔歪着头,青丝铺洒在满绣青樱的锦枕上,似笑非笑。
意娘鼓起勇气道:“我知道姜琉遭遇意外之后,就有了一个想法,殿下,不如把文氏接到永安,在姜琉入土之前,让她看上一眼。”
赵初荔目光了然地看向她。
意娘见谏言没有遭到反对,便大着胆子说下去:“当初我们逃走时太过匆忙,胭脂铺也人去楼空,再有就是擅自开棺一事,说起来我也问心有愧,因此我总想做点什么。更何况,文氏肯定知道不少妹妹妹夫当年的事,若是她来了永安,殿下还可着人问一问她,对解开案情必定大有帮助,还请殿下允准,派人护送文氏来永安,见她最后一面。”
赵初荔温声道:“你想得不错,让令影派人去接她就是。”
意娘听了,眼里立刻璀璨起来:“那我接着给殿下讲凉州的事。”
令月反复进出,打点杂事,荷月坐在桌案旁描花样,竖着耳朵听意娘讲她的经历,时光漫长而美好。
“你去的时候,周家村是什么模样?”赵初荔听着听着,突然问起。
意娘很快回忆道:“周席夫妇的合葬墓就在闻丘山上,是一个好位置,我去的时候,村里大约有一百多户人家,比过去多了不少,村民们靠山货为生,我们上山的时候,还遇到了好几个猎户,为了不泄露开棺的消息,每个人都给了封口的银两。”
她不好意思地说:“开棺实在是很难取得家人的同意,又怕耽误了殿下的事,我才决定这样做的。”
可赵初荔的兴趣却不在此,她问道:“周席家的老房子还在吗?”
意娘一愣,确定地说:“还在!且那房子并未破败,常常有人打理,我想姜琉应该拜托了村民照顾旧屋。”
赵初荔的思绪返回到春日的某一天——蓝天白云下,她和虞守白站在高高的溪流岸上,听着潺潺的水声,等候在干净整洁的小院外,不久,青年周席走出家中,朝他们二人露出腼腆一笑。
46. 第 46 章
第四十六章
大半个月以来,叶眉蛟带人将城中翻了个遍,也没有发现陶晓山的踪迹,案情就此卡住,毫无进展。
而被派去凉州接文氏的令影,终于顺利地将人带回了永安。
文氏之夫是凉州录事参事,实属当地要员,文氏平常养尊处优,且比起别的官夫人来,年过四旬的她尤显气质出众。
只是女儿横死,文氏遭到了莫大打击,神色凄苦哀凉,有一种灰心下世之感。
幸好夫君与她情深,姜琉之父,也就是她姨夫的姜参事一路陪同安慰,夫妇俩一起来见女儿最后一面。
在察渊司见到姜琉的遗体后,文氏痛苦至极,竟当场昏厥。
姜参事也不忍落泪,搀着瘫软无力的夫人,哭喊道:“我早就让琉儿回凉州,可她性子倔,就是不肯哪!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夫妻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难道这又是天意不成!”
令影无聊地坐在察渊司大门外的石坎上,终于等到意娘骑马而来,他立刻站起来打招呼:“嘿!”
意娘的下颌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疤痕,但丝毫不损她的精气神,小娘子披着白狐滚边的青色披风,兔起鹘落跳下马背,连理都没理他,便一溜烟跑进了察渊司的大门。
令影的笑容瞬间僵住,他摸了摸脸,咕哝道:“居然连句话也没搭上!”
原本他不必跑去凉州接人的,听说是她的主意,才特意抽出空来,亲自去办了这趟差。
在门外徘徊几步之后,令影跟了进去。
“你......你不是胭脂铺的娘子吗?”文氏顺过气后,靠着夫君的肩膀,大惊失色。
意娘歉疚万分,立刻深深弯下腰去:“夫人,我是十殿下宫中掌使,受命调查姜琉生父周席一案,实在对不住,我欺骗了夫人。”
文氏无言拭泪,令影在后面一挑眉:“免礼吧。”
姜氏夫妇一路上得他照拂,双方较为熟悉,见他出言缓颊,便没再出言责问意娘。
姜参事立即附和道:“下官夫妇不敢当掌使大人一拜,快快请起。”
意娘起来后,先锐利地盯了令影一眼,才走近文氏,低声道:“夫人,殿下有请。”
姜参事浑身一颤,面露惊愕,文氏自醒过来后,虽然依旧气息虚弱,到了这一刻反倒是稳住了。
“当年妹夫周席之事,我就知必有古怪,如今看来,果然牵涉不浅。”文氏自己站了起来,声音透着凄楚。
“请夫人随我来,也请姜参事放心,殿下问过话后,我会亲自送夫人回去。”意娘出言承诺,顺势伸手扶住了文氏。
令影在一旁挠挠头:“嘿!你知道他们住在哪吗?”
意娘轻轻扫他一眼,没有回答。
令影就笑了,赶紧说道:“就在金石店后院,你出了宫先来找我,我带你去。”
意娘便微微颔首,带着文氏离开了察渊司,直奔大明宫而去。
揽霞宫内。
叶眉蛟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虞守白不见了,转身一看,发现他在后面双眉紧蹙,显得极为不悦,脚步也停驻不前。
急得她跑回去催促:“文氏很快就到,师叔祖还磨蹭什么!赶快走吧,别让殿下等。”
虞守白目光一沉:“揽霞宫是公主居所,我实在不便出入。”
叶眉蛟听完,显得意外至极:“您没必要吧?”
这话可不动听!背后的意思不就是说他想多了吗?
虞守白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他阴下了脸,负手不语。
叶眉蛟原地转了两圈,一跺脚:“师叔祖还想不想找到杀害姜琉的凶手?替他们父女俩讨回公道?”
虞守白望着华丽巍峨的宫殿,指了指旁边的翘角亭:“在此处召见文氏即可,实在不必深入宫中。”
叶眉蛟愕然,只好两手一摊,自己先走。
结果才转过身,就被赵初荔撞了个满怀。
“怎么现在才来!我都等不及出来接你们了。”赵初荔心情不错,立刻挽起她的手,来到了虞守白身边,眉眼弯弯:“茶点都备好了,随我来吧。”
虞守白面无表情,原地不动。
“怎么了?”赵初荔见他又摆脸色,心情也臭了起来。
叶眉蛟左看右看,实在是不想拆眼前这个鱼头,只好挣开她:“郑星郑辰已经到了吧,我先进去找他们!”说完跟泥鳅似的立刻滑走。
四周无人,赵初荔忽然对他生出一股莫名的火气,对着虞守白那张好看的死人脸,眼底燃起了怨焰。
尖酸的话涌到嘴边,她紧抿着唇,艰难地咽下去。
“虞守白,你不想听文氏说一说当年的事吗?”每当恼怒在心时,她总有一种奇怪的冷静压住怒火。
虞守白望向揽霞宫的花岗石路,幽黑发蓝的眼底渐渐黯下去。
“文氏还有多久到?”他问:“如果来得及,我去找圣人要叠云殿的偏殿一用。”
赵初荔压着火冒三丈,对他扯了扯唇角:“应该快了,再去找阿爷,会不会耽误太久?”
虞守白看向远处:“不会耽误太久。”说完他便收回目光,迈步去往叠云殿方向。
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了痛呼声。
赵初荔为了追他,起步太急,不慎崴了脚,正倒在地上哼嘶。
虞守白大步掉头回来,蹲下身检查她的脚踝,脸上一片平漠之色。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听见她摔倒喊痛的一霎,心脏竟然莫名奇妙地揪紧。
“虞守白,我走不了路,就不去叠云殿了吧?”赵初荔痛出了泪花,在他按住她肿起的脚背时,轻轻地拉回了他的手。
“好不好?”她发现他的手僵迟了一下,便微微用力握住:“嗯?”
虞守白抽回手,眼中依旧冷淡,可他却温柔地弯下了身,将她拦腰抱起,不再推三阻四,走向了那条花岗石路。
赵初荔怕他后悔,悄悄用双手圈住了他,虞守白只感觉背后一麻,身形滞住,便垂眸望向她,目光中露出警告之色。
赵初荔扭开脸,无赖地道:“走快些,意娘他们很快就到了,我要赶着上药,才好召见客人。”
这时候叶眉蛟已经和郑星郑辰一起,坐在偏殿吃点心,几扇殿门洞敞,一阵风扑过来,她抬手揉了揉眼。
天哪?
师叔祖抱着殿下走过中殿,接着又走进了寝殿,殿下的小手居然环扣在师叔祖的腰背上......
叶眉蛟喉咙里呛了一下,撇过头咳嗽时,便见郑辰脸色发白,捏碎了手里的花糕。
寝殿外,令月正跟嘉月商量:“圣人的寿辰虽不会大办,但殿下的衣装也不宜过简。”
嘉月埋头打量手里的花样子:“我自有数的,不会让殿下在寿宴上太过显眼。”
令月忽然嘶了一口凉气,吓得嘉月赶紧抬头:“哪里不对?”
这时令月已经寒着脸,跑出去急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虞守白被她堵在前面,只得郁塞地蹙起了长眉,并未回答她的话。
嘉月很快跟了出来,见状也是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赵初荔便冲她挤了挤眼,嘉月立刻哦了一声,忐忑地打量着道:“殿下怎么了?快进去躺着吧。”说完,她扯了扯令月的衣角。
令月嘴唇发抖,嘉月见她没反应,索性一把扯开她,让出路来:“别在这堵着了,殿下的床在里边。”
虞守白从头皮开始发麻,可手里抱着她,又撂不下,只好佯装无事,跟在嘉月身后,穿过珠幕帘帐,抵达她日日睡觉的床榻前。
他僵硬地把人放下,迅速撤手,转身离开。
没想到赵初荔从背后伸手薅住了他,还对令月和嘉月大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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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嘉月见状,想把令月拖走,可令月就像脚下生了根,白着脸一动不动。
虞守白的眼神瞬间便乱了,他欲走不脱,只好僵直地站在她的床前,将脸一垮:“你又要做什么?”
赵初荔看他一眼,勾了勾唇。
她带着几分调侃,几分顽劣,还有几分洋洋得意,不容置疑地下令让嘉月和令月退下,然后才仰着脸,细声细气地拿捏他道:“你不是不进揽霞宫吗?这里可是我的寝殿,我看你又怎么说?”
虞守白不看她。
赵初荔继续作:“承认你输了吧?”
虞守白欲抽身离开,衣角却被她牵住,继续挑衅:“怎么?还不服气?”
她眼角翘着,一脸促狭。
这下虞守白笑了起来,笑容充满嘲讽:“不如你再好好想想,传出去到底输的是谁?”
赵初荔笑意僵住,没想到他还有厚黑无耻的一面。
“想明白还不放手?让人知道我在你寝殿,只剩下孤男寡女和一张床,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做你的驸马了。”
赵初荔的脸唰地变红,气鼓鼓道:“这就不由你费心了。”
被拉到帐外的令月终于忍不住,又跑回了寝殿深处,急赤白脸地道:“殿下!”
只见虞守白坐在床沿,原就冷沉的脸结起了冰,正一只手拽着赵初荔皎白的脚腕,板着脸给她上药,修长的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涂抹。
赵初荔挣扎不脱,脸颊越来越红。
-
奢华大气的正殿里,赵初荔只身坐在主位,身后站着一排敏察的女官。
左侧的座席上,虞守白居首,下首是郑星郑辰。
叶眉蛟在右侧首位,正对着虞守白,眼神不断地飘忽。
见郑辰眼圈发红,赵初荔冲他招了招手:“小辰过来!”
郑辰却故意偏过了身子不说话,郑星约束地看他一眼,笑了笑道:“阿弟不懂事,请殿下莫要怪罪他。”
郑辰扭回来,争辩道:“谁不懂事了?”
“吵什么吵?”虞守白的目光凉凉地斜过来,立刻冻住了这两兄弟。
郑辰更觉酸涩难忍,他想了想,竟然当场离席而去,水蓝色的衣衫飘出殿外,像一只逃避风雨的蜻蜓,仓皇又无助。
叶眉蛟无奈地望着虞守白:“师叔祖——”
“你吼他干嘛!”赵初荔也生气地责问。
这时内侍的尖声从外面传了进来:“姜夫人到——”
众人方才恢复安静,赵初荔赶紧端正身子,冷黑的眸子盯住了门外。
走在意娘身后的妇人披着素色披风,微微收着下颌,低头缓步踏进了华丽的正殿中。
“陇西庆州文氏,字昭慧,夫凉州姜氏,时任凉州录事参事,参见十殿下。”文氏声如吐珠,清晰沉稳。
赵初荔心中了然,这是一名经受世家礼训熏陶的女子,想必她的妹妹也应如是。
“夫人免礼,请坐。”赵初荔示意左侧次首之位。
文氏姿态端庄,依言坐在了叶眉蛟身旁的坐席。
意娘站在殿中回话:“殿下,我已将当初的不便之处告知,夫人深明大义,并未怪罪。”
赵初荔颔首示意,让她站到自己的身后去。
“夫人请节哀。”她先说道:“今日请夫人进宫,是因本殿曾与您的女儿姜琉,有过几面之缘。”
文氏闻言抬起了头,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
“请恕本殿开门见山,夫人,姜琉此遭不测,是否与她生父之死有关?”赵初荔平静地望着她:“夫人心中应该明了,还请告知实情,本殿想替他们父女讨回公道。”
文氏长叹一声,终于滚落两行眼泪,凄声道:“我知殿下之意,琉儿罹难,和她生父之死,必定有所关联,还请殿下明查!”
说完,文氏深深一拜。
47.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
“夫人请起。”赵初荔抬手。
文氏擦干眼泪,开始讲述过去的事:“我阿爷乃进士出身,在陇西颇负名望,他于官场无意,便在庆州开设教学,广纳弟子,周席便是阿爷最欣赏的弟子之一。吾妹字如一,对周席一见倾心,她不顾周家家贫,嫁给了周席,婚后夫妻恩爱,一年之后,琉儿便出生了。”
“嘉历九年,周席赴永安考进士科,这一去,便音信全无,再也没有回到凉州,吾妹不信他会背信弃义,阿爷也说周席绝不是为了富贵抛家弃女之辈,何况当年考取的进士名单上也无周席之名,很有可能是落榜之后,意志消沉,不愿意回乡见家人。”
“可妹妹她伤心欲绝,日日痛哭,有一日她告诉我,她梦到周席已死,特来梦中与她告别,因此妹妹她决心要到永安,寻找妹夫的下落。”
“我们全家拗不过她,只好派人一路护送,三个月后,妹妹并未找到妹夫的下落,便独自回来了。”
“只是她回来以后,心性大变,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整日不言不语,眼泪也流干了,之后便是日渐消沉、恍恍惚惚,甚至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生,还是死!”
“无论我怎么问,妹妹都不说在她永安查到了什么,只一昧三噤其口,把琉儿托付给我。”
“我觉此事古怪,为何就连跟着妹妹去永安的仆从都消失了?于是便派人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当时仅剩的一名仆从,从他口中,得知了一切。原来妹妹到永安后,四处奔走,找到当年的主考官询问,但她没有得到周席确切的消息。”
“后来,妹妹身边的人便一个接一个地出事,当年护送她的一共七人,最后只剩下她跟那名仆从,活着离开了永安。”
“妹妹的性格外柔内刚,身边的人一出事,她便起了防范警惕之心,不断更换落脚点,与此同时,有另一名妇人也联系上了她,那名妇人来自光州,也是到永安寻找她夫君的。”
“和妹妹一样,她的夫君也是当年考进士科,没有中榜的。”
“此事并非巧合,妹妹和那名妇人千辛万苦,在身边的人帮助下,终于得知妹夫等人,死于一场酒楼的大火。”
文氏的嘴角噙着一抹惨笑:“殿下,您觉得有那么巧吗?两位进士未及第之人,都死在了同一场大火之中,且周席他离开之前,我阿爷早已断言以他才华此科必中。可最后就连找寻他下落的家人,都被追杀暗害,这一切,到底是谁在幕后操纵呢?”
听到这里,赵初荔惊愕不已:“夫人的意思是,这牵涉到一场科举大案?”
文氏毅然点头:“这也是阿爷当年的猜测,以周席的才学,当年必中进士,然则没中不说,竟然连人都消失了,且此情形并非个例,那名跟吾妹一起寻夫的妇人,便是明证。”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书院、酒楼、接二连三出事的读书人,所有的线索、表象终于能联系起来了!
赵初荔隐约勾勒出了事件轮廓,苦涩渐渐在心中泛沉,嘴角不断下压。
文氏叙述完后,众人皆被震撼,久久沉郁无言。
若要掀起一桩天大的旧案,赵初荔必将承受巨大的压力。
文氏本已灰寂的心,因为女儿的惨死而复燃,她的身子隐隐发颤,等待着命运的回答。
叶眉蛟静观其变,此事背后必有位高权重之人,若要揭开,不知对方会如何反扑。
郑辰早已悄悄回到原座,表情蓄势待发,只要殿下当场做出承诺,他必赴汤蹈火,保全大义,若殿下回避,选择息事宁人,他也同样支持。
郑星安抚地看了一眼阿弟。
赵初荔沉浸在权衡之中,但她所权衡的并非是大义和利益,而是如何动用各方势力,做到何等程度,来与幕后之人抗衡。
此等科举大案,手段极其残忍,毁的是读书人的希望。而读书人的希望,于她的人生中也曾有过,因此她毫不犹豫,选择帮助过去的自己。
虞守白未有任何表情,他是宗师的弟子,自然有着一惯的立场——为天下社稷,以身殉道。
无需犹豫不决。
他侧眸,注视着赵初荔,神色坦然柔静。
直到她掀开眼帘,那瞬间似乎有一种沉重无比的东西,被她举重若轻地拨开,云开月明。
她的眼神,在与他笃定地交汇后,一闪而转,落在了文氏身上。
她的声音温柔,一如寻常:“本殿说过,要替姜琉父女讨回公道,此诺必达,请夫人放心。”
“出于安全考虑,请夫人暂时留在永安,等此事有了结果,夫人再带姜琉回凉州吧。”
她轻叹口气,站起身来,转向文氏的方向,浅浅鞠了一躬。
文氏犹如绷到极致之后断开的琴弦,峥然而泣,她支撑不住瘫伏在地,强忍着哭腔,断断续续地道:“我替妹妹一家,多谢殿下,庆州文氏、凉州姜氏将来必结草衔环,以报殿下恩德。”
“夫人言重了,意娘,送夫人回去,安排好住所。”赵初荔望着她说话时,眼里的光显得极清、极明。
文氏离开后,虞守白立刻出声:“如今陶晓山行踪不明,殿下必须当机立断,拿下漱石。”
赵初荔一愣:“没有证据,如何拿得下书院院使,若被他捅到阿爷面前,本殿也是要低头认错的。”
虞守白道:“文氏已到永安,对方也不是傻子,猜都能猜到殿下接下来必定有所行动,事不宜迟,不能再等了。”
他转向郑星:“你们先去把漱石控制起来,若等他背后之人做好准备,那我们就迟了一步,只怕将来费的功夫更多。”
漱石一个书院院使,并无能力豢养死士,他背后必定有强大的后台。
郑辰望向赵初荔:“殿下,此计可行吗?”
赵初荔眉头纠结许久,黯然点了点头:“速去。”
郑星和郑辰一起站起来,匆匆拱手离开。
“用巧计!”叶眉蛟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喊。
其实也无需她提醒,这对天才兄弟从来便不缺鬼心眼,二人骑马赶到南陌书院时,正好遇到漱石抱着一摞书册离开讲堂。
“院使大人要去哪里?”郑星在后面问话的功夫,郑辰将一道符咒悄悄打入了漱石的后颈。
这是一道限制出行的符咒,目的是将漱石困在南陌山上,无法下山活动。
漱石感到心中一悸,顿住了脚步,他慢慢地回过头,而后大笑道:“原来是二位公子,可是殿下有何吩咐?快请快请!”
郑辰彬彬有礼地一笑,故作深沉地点头道:“正是。”
漱石不敢怠慢,亲自在前引路,来到了他日常办公的屋舍,笑容一派亲切和蔼,眼底却在不经意间掠过焦急:“二位小公子,请恕在下直言,不知殿下有何要事交代?”
郑星郑辰颔首坐下,慢吞吞地打量着四周道:“院使,您的屋子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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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那么小?”
见他们顾左右而言他,漱石脸色变白,强行撑着笑容道:“为官之人,一切皆是圣人所赐,怎可太过奢侈,二位小公子若无要事,在下便不多陪了。”
郑辰立即眼中一冷,笑道:“院使大人别急,我们奉殿下之命,请大人回忆回忆,姜琉死的那晚,大人身在何处,做了什么?身边可有人证?”
漱石听了,儒雅的神色迅速一凛,眼中刺出了厉色:“你们放肆!”
他缓了缓僵硬的表情,义正言辞地道:“我敬重殿下和郑家,因此对二位的唐突之言,不会多做追究,在下还有公务在身,耽误不得,二位莫要在此玩笑了!”
郑星看了阿弟一眼,不慌不忙地道:“院使大人,姜琉是您的亲传弟子,近年来帮助大人打理书院,是您身边的亲近之人,因此按照察渊司查案的规矩,您当晚的行踪,必须要有个交代,我们回去以后也好记录在案。”
漱石转了转眼,略加琢磨后,心平气和地道:“既然如此,那在下配合便是。”
他陷入了沉思,缓缓回忆道:“那天中午,姜琉曾来这里见过我,讨论年底嘉奖的学子名单,上报的名单超出了名额限制,她有些为难,因此想让我开口,削减掉一些人,此事也算平常,我自然答应了她,她道谢之后便离开了,之后我便没见过她,直到第二天出事。”
“那出事的当晚,院使大人在做什么?”郑星追问道。
“当晚......当晚我在府中,并不在书院,我府中下人可以证明。”漱石神色发虚。
郑星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反正符咒已经见效,漱石不能离开此地,兄弟二人也不戳破,一起站了起来。
“我等会将大人所说如实记录,大人若想起什么需要更改的,我等也随时恭候。”郑星微笑以对,对面的院使大人眼神躲闪。
郑辰哼了一声,此人心虚如此明显,且拿府中下人做证,怎能相信他的鬼话!
二人离开后,漱石瘫坐在原地,脑中只听见一声声虚幻的叱骂,全都是来找他索命复仇的,他痛苦地闭上眼,后背被冷汗浸透。
这几个月以来,他日夜被仇怨折磨,早就已经受够了。
他想站起来,却脚软得无法用力,双腿就跟面条似的,不管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恩师的命令迫使他咬紧牙根,踉踉跄跄地走出屋子,走向书院的大门,朝着下山的方向。
可他不管怎么走,都永远到不了离开书院的石阶,路就像消失了一般,他鬼打墙地在松柏林间瞎绕,颓唐往返,来来回回。
离开之前,郑辰特地在石阶处多加了一道符咒,金光骤闪时,郑星点点头:“双保险也好,以免意外发生。”
毕竟书院还有修行邪术之人,不管此人与漱石是敌或是友,都不得不防。
郑辰垂眸笑了笑:“只要殿下的事一切顺利就好。”
“阿弟,你觉不觉得陶晓山失踪得有些古怪?”回去的路上,郑星问他。
郑辰坐在马背上,慢声答道:“是奇怪,但是叶姐姐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我们又能做什么?”
郑星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下一霎,郑辰夹住马腹,停在原地,震惊道:“阿兄的意思是?叶姐姐她——”
郑星苦笑一声:“但愿是我多心,我只是觉得以叶姐姐的能力,不可能都那么久了,还找不到半点线索。”
48.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深夜,城中一座不起眼的民宅内。
叶知则拎着一个精美的酒壶,放在简陋的粗木桌案上。
“晓山,对不住了。”他背过身,不敢面对陶晓山的表情。
陶晓山浑身未受束缚,只是神色疲惫,因为他走不出这座民宅,发出的呼救声也传不出去,受困至今,他已经心力交瘁。
“我要见叶娘子!”陶晓山深深吸气,不愿意就死。
为了姜琉,为了自己,他都不想死。
“她不会来的。”叶知则轻叹一声。
此刻阿姐她人就在外面,跟他一样,无颜面对陶晓山。
陶晓山笑了,他笑出了眼泪,仰天干泣良久后,他擦干脸上的泪痕,直背坐正,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了一杯。
端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发白,他连声音也变了:“叶公子,晓山不想做个糊涂鬼,还请赐教!”
姜琉惨死,院使有重大嫌疑,他立刻跑下山找叶眉蛟报信,却被叶知则扣在此处,不得外出。
叶家专事除妖一门,为何要帮院使隐瞒,他想不通!
叶知则嘴唇发白,坐在他对面,想要解释,却连一字也吐不出。
“别废话,事到如今,问那么多又有何用?”
大门被推开,冷风呼地卷入屋内,灯火变暗拉长。
叶铭麟站在门口,脸色阴寒,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阿兄!”叶知则倏地站起来,制止了他:“别动手。”
叶铭麟皱眉看他一眼,又望向陶晓山手中晃动的酒杯,不耐烦地道:“你喝还是不喝?”
陶晓山闻到了牙根泛起的铁腥味,他咽下唾沫,咣当一声,将酒杯放回桌案,目光死沉,犹如将死之兽:“要么让我见叶娘子,要么告诉我为什么,我立刻就死!”
“敬酒不吃吃罚酒!”叶铭麟一道符电射出,被叶知则出手拦下。
叶知则急声道:“阿兄,我求你了。”
无奈之下,叶铭麟憎恶地道:“既然如此,就让你做一个明白鬼。”
“洗耳恭听!”陶晓山声震房梁。
民宅外,叶眉蛟孤零零站着,心中如被油煎,狂风卷着她的胡服裙摆,打在她的脸上,叶眉蛟只觉得整个人被风吹透了,什么也不剩。
“院使若因姜琉之死被抓,杀人的原因必将被追查,此人牵涉甚广,当年有一桩大案,叶家曾经做过幕后之人的帮手,若此案被掀开,叶家也会受到牵连,因此你非死不可。”叶铭麟见阿弟实在没脸解释,索性将一切坦言。
原来如此,陶晓山心想。
既然如此,今日命绝于此,是无法挽回了。
他重新端起毒酒,送到了口唇边,兀自莞尔一笑:“师妹,我下来陪你了。”
可接着,他的手顿了一下,猛地抬起了头。
刚才他并未出声,是谁说出了那句“原来如此”?
门外多了一袭紫衣,叶铭麟寒白的脸变得更加可怖,两眼成冰,嘴唇张启,艰难地呼吸。
见叶铭麟动弹不得,叶知则脑中轰然倒塌,他手脚忙乱,无措间急出了一身汗:“师叔祖!不要杀我阿兄!”
“你好大的胆子,暗中私助邪道,好好想想怎么跟师门交代吧!”虞守白根本不给叶铭麟留生路,说完便扼住了他的喉咙,法力毫不客气地击蚀。
叶铭麟复活之后,得白山茶的邪气滋养,如今早已邪力大盛,他艰难地移动着眼珠,想要挣扎出一丝生机,却被一股强大的能量死死压制,难以突破。
“师叔祖!”叶知则竟然拔剑扑了过来,疯了一般,喊着:“求师叔祖饶我大哥一条生路。”
在虞守白分心处理之际,叶铭麟缓过气来,然而法力的绞杀已经重伤了他,他根本无力逃走,只好苟延残喘着倒地不起。
“叶知则,难道你也想背叛师门?”虞守白收回了手,冷冷地问。
陶晓山将毒酒扔到地上,眼里激动掉泪,他心有余悸地望着叶家兄弟,不知在想什么。
叶知则被质问,浑身发抖,他扑到角落里,护住了叶铭麟,道:“不敢!我只想求师叔祖不要赶尽杀绝,饶我阿兄一命。”
虞守白望向陶晓山,确认他安全无虞,再看向叶知则时,唇角一扯,嘲讽之意十足。
叶知则满面羞愧,脸涨得通红:“只要能饶了我阿兄,师叔祖可以把人带走,不然就连我也一起杀了吧!”
虞守白不快地皱眉:“叶知则,我看你的心智已被蒙蔽,还不让开!今日他必死无疑。”
“宗师弟子,难道就很清白吗?”受伤的叶铭麟从后面拨开阿弟,露出了自己。
“阿兄!”叶知则慌忙阻拦,被他摆手制止,惨笑道:“今日之事并非偶然,师叔祖是跟着阿姐来的吧?你怀疑叶家已经很久了?”
虞守白不答,眼中杀气不减。
“知则,记住我的话,保护叶家,保护除妖门。”叶铭麟知道今日中计,自己已无生路,索性竭尽全力,拼命弹起扑向了虞守白。
法电犹如闷雷,响彻天际,正中叶铭麟胸口。
虞守白果断地出手,了结了叶铭麟的性命。
民宅外,叶眉蛟被法电震得跪下,溶金剑拄在地面,她在反射的电光中看到了狼狈的自己。
她听到了一切,心知虞守白是跟着自己找到的此地,然而她却不敢露面。
此时此刻,民宅里的每一个人,无论是谁,她都无法面对。
陶晓山因为信任,出事后第一时间来找她求救,可当她从阿弟那里知道了叶家会被牵连时,却没有选择救他。
师叔祖双目如炬,丝毫容不下邪道,也容不下私心作祟的她。
两个孪生阿弟,一死一伤,她救不得,也责备不得,因为他们都是为了叶家。
叶眉蛟苍白地跪在地上,浑身被风贯穿,心如死水沉黯。
接着,陶晓山连夜赶到了察渊司,交代姜琉案的始末。
天色初明之际,赵初荔被令月从睡梦中叫醒,递上厚厚的一塌案情记录。
赵初荔打了一个冷噤,目光穿过层层帷幔,问道:“谁送来的?”
令月脸色难看:“虞!”
赵初荔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接到手里一页页翻看,表情逐渐凝固,眉眼间笼罩上一层忧虑。
“虞守白人呢?让他进来!”她搁下案情记录,心事重重。
令月啧了一声:“殿下,这样做合适吗?”
赵初荔答非所问:“莫非他还是不肯进来?”
令月抬头望天,无语地道:“他最好是。”
赵初荔只穿着寝衣,跳下了床,两只脚捅进圆口软鞋,一溜烟蹦出了寝殿。
“哎呀!”她差点一头撞到虞守白怀里,幸亏他退得快。
然后继续冷着一张妖孽的脸,用目光询问她看过案情以后的想法。
“和我一起去禀告阿爷。”赵初荔毫不犹豫,一把抓牢了他的手腕,就要赶去阿爷的寝殿。
临月抱着厚厚的蓝狐披风,从寝殿中追了出来:“外面天凉,殿下披上!”
令月不想看见虞守白,免得心里发堵,便指使最小的出来,偏偏这位是初生牛犊,一看见虞守白,爪子就发痒。
临月一个箭步,撞开两人,站在了中间,她先气势汹汹地拦着赵初荔往后退,再一转身,母虎护崽般地将披风临空展开,裹住了她。
灰蓝色的狐毛遮住眼,盖住了头,赵初荔眼前一黑,浑身泛起柔软的暖意。
她哭笑不得,一顿扒拉才从披风里钻出来:“谁要穿那么厚的!”
话没说完,就看见临月不知死活地指着虞守白的鼻子,表情凶狠残暴,也不知说了什么。
虞守白淡淡地瞟过后面的赵初荔,息事宁人地退了几步:“圣人就快去紫宸殿上朝了,若要禀告就走快些,刚好在路上拦下圣人。”他边说边往外走。
赵初荔赶紧点头:“这就出发!”她拨开临月,去追虞守白。
临月气得跺脚,从后面追了上去。
大明宫内秋风瑟瑟,圣人坐在肩舆上,沉眉敛目,不知心情如何,宫人们屏气抬撵,照常走向紫宸殿。
不远处突兀地出现了三个身影,远远跟随的虎卫顿时小跑起来,很快围住了圣人的肩舆,将队伍团团护住。
圣人漠然地看向人影的方向,挥了挥手,虎卫们才松懈开来,退到了肩舆后面。
“参见阿爷。”
“参见圣人。”
圣人笑起来,倾身点头:“阿嗣进宫了?快起来。”
赵初荔眨了眨眼,对阿爷示意。
圣人只好无奈地吩咐内侍:“放朕下来。”
“毕阿翁,你带着他们走远些,我有要事找阿爷商议。”赵初荔背着手。
圣人下舆时看了她一眼,毕阿翁见父女之间很是融洽,便笑着点头,让众人退到一旁等候。
圣人皱着眉,打量女儿没穿袜子的鞋:“穿的什么!也不怕御前失仪。”
赵初荔讨好地笑了笑,迅速正色,道:“阿爷,有案子牵涉到南陌书院院使,儿要将院使下狱审问,请阿爷恩准。”
圣人听后,一时陷入深思,并未立即答话。
赵初荔便将姜琉一案缓缓道来:“陶晓山已经作证,姜琉当晚去找院使,然后便出了事,而院使次日一早,引诱陶晓山去往后山,企图不明,幸好他有事绊住了脚,并未前往,得知姜琉出事后,陶晓山立刻下山求救。”
圣人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
赵初荔喜上眉梢,虞守白瞥她一眼,她精神一震,立刻领会道:“漱石背后必定还有人,儿已经掌握了线索,事涉嘉历九年的科举。”
圣人嘴角扯了扯,意味深长地沉吟着。
赵初荔走近阿爷,低声将文氏进宫后说的一切转述,见阿爷没有反应,她便握住阿爷的手,姿态央求。
阿爷被她的手凉了一下,皱眉道:“穿得跟个灰耗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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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的手还那么凉!”
阿爷反握回来,用自己的手温暖着她,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你查吧。”
赵初荔得意地瞟向虞守白,余光隐约见阿爷似乎不喜,才赶紧收回目光,对阿爷说:“那儿就不耽误阿爷上朝了。”
圣人看着面前这一对,表情凝重:“阿嗣最近有宗师的消息吗?”
虞守白颔首道:“回圣人,师父不久前来信,他老人家在年底之前会回到永安。”
昆汲宗师终于找齐了罕见的原料,正在苦心研配,计划在年前制成解药,回到永安,替爱徒解开重生不断的命数。
圣人点点头,松开女儿的手:“回去穿袜子。”
赵初荔讨好地蹭回去:“我送阿爷。”
圣人哼了一声,转身和女儿一起走向肩舆,顺便充满警告地看了她一眼,余光扫向身后的虞守白。
赵初荔摸摸后脑勺,似乎不懂阿爷的警告是什么意思。
“快回去!”圣人坐上肩舆,继续去往紫宸殿,他不想女儿跟虞守白走得太近,便摆了摆手,眼不见心不烦。
“儿遵旨。”赵初荔中气十足。
目送圣人离开后,临月一把把赵初荔拉到身旁,隔开虞守白。
可惜赵初荔兴致冲冲,一路上不停地绕开她,又是伸颈,又是推攘,跟虞守白商讨审问漱石的策略。
气得临月一路冒烟,眼里喷火,望着紫衣妖孽。
虞守白一边说,一边感到头疼,不知怎么解决她身边这些恶兽般的女官。
最后来到揽霞宫外,虞守白停住了脚步:“赵初荔,你要怎么处置叶眉蛟?”
赵初荔愣了,先是不快地看着他,表示对他无礼的不满,才慢慢掂量着答道:“我不会处置她。”
虞守白点点头,没有追问。
赵初荔主动解释:“叶娘子与我是盟友,也是朋友,她的不易,我深有体会,此事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何况叶铭麟已死,我并不打算追究。”
天际的朝日蕴满霞光,泛着金泽的霓彩打在她的脸上,映得身上的灰蓝披风粼粼闪动,温柔异常。
虞守白挪开了目光。
-
时清急不可耐,等候在察渊司衙门大门外,张望不止,见到翟车驶来,她飞快地跑上前乞求:“请殿下饶恕主子。”
赵初荔弯腰走出来,扶着临月的手跳下车,奇怪地问:“你家主子怎么了?”
时清眼圈一红,向着衙门里示意。
赵初荔匆忙走进去,脑中立刻嗡的一下,野蜂飞舞。
只见叶眉蛟跪在青石地上,脸色青白,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她感到心一缩,即刻怒喝:“谁让你跪的!”
虞守白抱着手走进来:“怎么,做错事不该受罚吗?”
叶眉蛟望着地面,羞愧地不愿抬头:“我对不起殿下的信任,险些害了陶晓山,甘愿受罚。”
时清哽咽难忍:“师叔祖,主子在叶家从未受过这样的责罚!”
“住口!”叶眉蛟眉眼一冷,面如冰霜。
时清焦急地望向赵初荔,目光乞怜。
来往上值的差吏纷纷侧避开眼,尽量不看向此处,可她就跪在衙门内地心中央,谁人看不见?
虞守白心够狠的。
赵初荔心中戚然,弯腰去扶叶眉蛟:“本殿没有怪你,也不打算罚你,快起来吧。”
叶眉蛟跪得像生了根的桩子,纹丝不动,她垂着眼,不看赵初荔,声音颤抖:“是我糊涂,做错了事,但凭殿下处置。”
赵初荔愕然,伸手抓她起来,反倒被她拽住,低声道:“知则他已经被阿爷关起来了。”
虞守白咳嗽一声,表示对她多嘴的不满。
赵初荔怒道:“本殿命令你起来。”
可叶眉蛟惨白着脸,望向了虞守白。
赵初荔气得灵魂出窍,这些除妖门的人,当真没有眼色!
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忽然伸出手抓住叶眉蛟胸前的领边,用尽力气往上一提,叶眉蛟没料到她会袭胸,惊愕失措之下,拱起身子往后缩,支撑不稳瘫倒在了地上。
“起来吧。”虞守白松口道。
时清呜的一声,马上冲过来扶起自家主子,背起她想往外走。
“回去!”叶眉蛟强忍着疼痛:“殿下说了不处罚我,察渊司审案,我不能走!”
虞守白率先走向关押漱石的的地方,昨夜郑星郑辰已将这位院使大人捉拿,送进了察渊司。
赵初荔对时清点点头:“跟上。”说完便大步追了去。
突然间,虞守白感到侧腰被人狠狠一掐,怪痒之后,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感知几近发麻,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赵初荔,无法理解她的举动。
赵初荔收回爪子,逼近他身前:“我的地盘,不许你耍威风。”说完她笑了一下,扬长而去。
麻痒在他心底疯狂蔓延,从每一根发根,过电似的传递到发梢......
49. 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门打开后,天光透进眼帘,漱石抬起了头,笑容似有解脱。
只见陶晓山、赵初荔、虞守白并排站在门外,神色凝重。
“参见殿下。”漱石靠在座椅上,并未起身行礼,像是将死之人看透了一切,决心抛开所有,只求一个结果。
赵初荔率先走进,适应了一下里面的光线,坐在了漱石的对面。
众人依次坐下,沉默地斟酌着。
叶眉蛟最后进来时,陶晓山的表情动了动,难掩悲恸之色。
“好了,晓山,你把事情当面再说一遍。”赵初荔出声道。
望着曾经景仰敬重的老师,陶晓山还是忍不住眼眶一热:“是,殿下。”
“那天中午,师妹从院使的屋子里出来后,心情变得很差,我问师妹究竟为何,师妹说事情不太顺利,晚上还要再来找院使商议。当时我只知道是年底嘉奖的名单出了问题,可师妹心事重重,我心里就多了几分疑问,觉得不仅如此。”
“到了晚上,我送师妹去找院使,到了门外,本想跟她一起进去,可师妹拒绝了,她说此事由她全权负责,不好让旁人插手,我便依她所言,没有进去,当时屋里亮着灯,我便离开了。”
“离开时,我听见院使和师妹的争执,便立刻返回想要进门劝解,可师兄在走廊上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屋里的声音就变小了,我跟师兄打完招呼后,争吵声也消失了,既然事情没有变得更糟,我便走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师兄便来传话,说院使有话对我说,让我去后山一趟,过去院使找弟子谈心,通常是去后山,师兄这样说,我也没有怀疑。”
“正好那日是十五,我先去了一趟食司,给师妹带朝食,她爱吃芙蓉酥,厨司每个月只在初一和十五才做,因此我便先买好芙蓉酥,再去后山见院使,可正要去往后山时,师妹出事的噩耗便闹了出来,我立刻赶去师妹的屋子,看到她已经没了呼吸。”
陶晓山心痛得直不起腰,他佝偻着背,喘息道:“事发前夜我就已经怀疑,院使跟师妹并非是因为名单,而是因为别的产生了矛盾,师妹出事以后,我知其中必有隐情,院使让我去后山,肯定是个圈套,我不敢再待在书院,就立刻下山找叶娘子报信,事情就是这样了。”
陶晓山满面泪痕,闻者皆觉不忍,尤其是叶眉蛟,她又愧又恨,心中后悔不已。
漱石慢慢地抬起了视线,他定定地望着弟子,笑容一片虚空:“晓山说得没错,姜琉是我杀的,我们只是对嘉奖名单产生了争议,我一时失手,杀了姜琉,过后为了不留痕迹,才设下圈套,诱使晓山去后山,只可惜并未成功。”
他直接招认,让众人陷入了安静的震惊。
赵初荔事先与虞守白商议的审问对策,一个也没派上用场,她脑中空白了一下,才摇了摇头,说道:“院使所说因为嘉奖名单,失手杀了姜琉,我觉得太过勉强,请院使别再隐瞒真相,把当晚发生的事情都说出来吧。”
这时,漱石倏地看了她一眼,那道目光极凉,甚至连语调也怪诞了起来:“请恕在下听不懂殿下所言,我既是真凶,也已招认,殿下还想要什么?”
漱石的强硬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赵初荔感到有些棘手。
“招也要招得完整!否则就是欺骗殿下,故意隐瞒真相!”叶眉蛟紧随而上,她跪了一宿,膝盖正痛得钻心,脸色奇差无比,可她并不打算放过时机。
“这就是你们要的真相,杀害姜琉的凶手是我。”漱石并不为她的言语所动。
赵初荔蹙起了眉,对这块滚刀肉无从下手。
“除了姜琉,杀害冯照的凶手也是你。”虞守白突然出声,紧盯着漱石的反应。
“没有!冯照不是我杀的!”漱石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激动得气血倒仰,一瞬间连脸色都变了。
“还想狡辩!冯照就是你杀的。”虞守白竟也跟着站了起来,追着他继续讲:“你杀了冯照,被姜琉发现,她用此事威胁你,是或不是?”
漱石听了,当场癫狂摆臂,否认道:“我没杀!姜琉她是如何对你胡说八道的?你们别想冤枉我,我根本就没杀冯照!冯照能碍着我什么事?我为何要杀他?”
赵初荔大吃一惊,望着状若疯癫的漱石,心中的某些疑虑忽然变得明亮起来。
虞守白放开漱石,回到了座位上,淡淡地道:“坐下慢慢说吧,院使。”
叶眉蛟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疯了?”
虞守白冷笑:“姜琉与院使的争执,不是因为什么嘉奖名单,而是姜琉自以为掌握了院使的把柄,一直在以此威胁院使。”
漱石仓皇地站着:“我没有杀冯照,姜琉她失心疯了。”
“我知道你没有杀冯照,可姜琉却不以为然,她笃定冯照是你杀的。”
“你为什么相信我?”漱石声音凄惶。
“因为你不会邪术。”虞守白冷冷地答道:“冯照是被懂得邪术的人杀害的,凶手栽赃于你,而姜琉她分不清,误以为你杀了冯照,便以此威胁,要你说出当年她生父周席遇害的真相!”
沉入江心多年的巨石忽然露出水面,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姜琉来永安,目的是查清生父死亡的真相,翻出当年的案子,她要沉冤洗血,所以才有意接近院使!
当她误以为院使杀了冯照,立刻觉得有了倚仗,就开始威胁院使。
可院使并未杀害冯照,杀害冯照的另有其人,姜琉的行为在院使看来等同于失心疯。
而姜琉不知其实,屡屡逼迫威胁,院使与她不断发生争执,最后不得已,失手杀害了她。
虞守白没有等漱石恢复冷静,而是继续刺激他,道:“凶手扮成你的模样,杀害冯照,嫁祸于你,此人跟姜琉一样,与你有旧怨。”
“院使大人,除了当年的科举大案,还有什么人,跟你有血仇呢?”
他的话句句刺破耳膜,犹如当头劈来的天雷,打得漱石失魂落魄,哑口无言。
“真相昭然若揭!”叶眉蛟趁势追击:“当年被你所害之人的亲人,都来找你偿命了,姜琉只是明面上的一个,还有暗中嫁祸于你的,院使大人,就算你不肯招,线索已经追查至此,我们早晚会顺藤摸瓜,查清真相。”
漱石浑身犹被电击,轰然瘫坐在地,他嘴唇翕动,嗫嚅不成句:“周席,应州,我记得......记得他......还有光州,光州的......”
“别来找我......都别来找我,不是我......不是我的主意,你们别来找我,别找我啊......”
漱石前言不搭后语,受到巨大的刺激影响,心智已然混乱,疯相毕露。
糟了,虞守白心中暗道不好,没想到这位院使如此不堪一击,稍作敲打,他的心防就坍塌至此,若再继续追问下去,他的话也只能当作疯言疯语。
“今天到此为止,赵初荔,派一名御奉前来,替院使诊治,不能让他真的疯了。”虞守白态度自然地吩咐。
赵初荔也很自然地点头:“好!”
临月站在后面,狠狠瞪了虞守白一眼,提醒他尊卑之别。
虞守白转向叶眉蛟:“你还能坚持吗?”
叶眉蛟忍痛站起来:“但凭师叔祖吩咐。”
“我要你立刻回去,查清当年宝璐楼前身失火,叶家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虞守白道。
叶眉蛟眼底血丝迸裂,悲声道:“是,师叔祖。”说完,她迈步僵硬地离开了屋子。
时清没有立刻追上去,而是目光仓皇,乞求地望着赵初荔,若她查出叶家在当年的所作所为,回来交代,便相当于叶家自首,那处罚能不能——
赵初荔看出了她所求,主动道:“不管叶家如何,她都会没事。”嘉历九年的事,叶眉蛟不可能参与,那定是上一代人所为。
时清听了,这才感激地离开。
“殿下,晓山告退。”陶晓山抹干眼泪,起身行礼。
“你打算回书院?”赵初荔望着他,心里有了主意,见他面色彷徨,显然没有去处,便直言道:“你本就有功名,有资格担任官差,从即日起,你就到察渊司任职吧,就先从箓事做起,如何?”
闻言,陶晓山怔住了,接着眼圈一红:“多谢殿下,晓山定不辜负殿下的栽培。”
这时差人前来禀报:“掌使,大理寺曹笑云求见。”
来得正好,赵初荔眼前一亮,对陶晓山挥了挥手,示意他跟上,随后雄心壮志地迈步走了出去。
“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他虽是大理寺的,但大理寺少卿已经同意本殿借他来使,因此他是替本殿办事,且不受规矩限制,你以后多跟他接触,好好学他的经验。”
此刻,曹笑云正站在察渊司外院,秋天的阳光很刺眼,他的心里凉飕飕的。
今日他刚到大理寺,就被少卿招去,说他已被十殿下借到察渊司听用。
“大人,大理寺才是我的家啊!”曹笑云当场哀求,表示不愿意。
可少卿告诉他:“要识时务。”
曹笑云呜呜哀哀也没用,只得来察渊司报到。
“来啦?火灾的记录找到了吗?”赵初荔一见他,立马豪气地笑开了。
曹笑云跟死了爹似的,拉下脸哭道:“下官已经答应殿下会查清楚,殿下何必向少卿大人开口,把我借到察渊司,我这一走,大理寺的位置肯定被人顶替了,回去以后只能坐冷板凳!”
还想回去?赵初荔温吞如水:“来,笑云,这位是陶晓山,以后他就跟着你,你多教教他,本殿一定不会忘记你的付出。”
不等曹笑云说话,她又对陶晓山道:“你把笑云当作师父,要尊他敬他,他会好好教你的。”
陶晓山很是感激,立刻弯腰拜下去,口里喊着:“晓山见过师父。”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你们二位好好聊一聊,本殿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赵初荔脚下生出风火轮,不多停留一秒,匆匆忙忙离开了察渊司。
曹笑云发出嘶的一声,被金芒刺出了眼泪,水光滚在眼眶,久久不落。
还能怎么办呢?认命吧!
面前的人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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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起身,他擦干男儿的眼泪,对陶晓山扬起下颌,矜持地点了点头。
秋阳下,陶晓山的一双细眼虽然泛满血丝,此刻却已亮晶晶的,一颗心像在燃烧。
“没想到漱石招得那么快,本殿今日还有大把时间,去把令影找来。”赵初荔坐上翟车后,心情很舒适。
临月扶她坐好,答应道:“殿下想在哪里见令影?”
赵初荔没有犹豫:“宝璐楼。”
翟车启动,渐渐驶离察渊司,虞守白独自站在察渊司大门外,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办完事就走,她倒是爽快!
虞守白黑了脸,他轻哼一声,打道回府。
“阿嗣,你祖母今早遣人来送药,知道你整晚都没回府,阿娘也不好替你隐瞒,你自己去跟祖母交代吧。”
琴娘苦着一张亲妈脸,头疼地望着神出鬼没的儿子。
虞守白站在院中,对故作生气的阿娘笑了笑:“儿这就去。”
琴娘立刻哎呀一声,拉住了他:“阿娘等你那么久,说几句话再走也不迟。”
言讫,他被阿娘带到了东面的石桌旁,按在石凳上问话。
“听说昆汲宗师已经配齐了药方,正在替你炼制解药?”琴娘最关心的事莫过于此。
虞守白点点头,此事他已告知祖父。
“你这孩子,为何不早点告诉阿娘?还是你祖母高兴时说起,阿娘才得知此事。”琴娘握着儿子的手不肯松开,表情相当委屈。
虞守白知道自家阿娘性子浅,虽已嫁作人妇,却跟在闺中时一般天真,藏不住话,也藏不住心思,若解药练成,他能解开命数自然最好,若这次依旧失败,阿娘不知道会多难过,因此他并未对阿娘说起。
见他低头不语,琴娘又心疼起来,嫌他穿得太薄:“若是夜里受了寒,如何补得回来?手怎么那么凉!”
手怎么那么凉......
虞守白莫名奇妙地想起了今早,霞光照射着赵初荔含笑的脸,圣人疼爱女儿,当时也是这样说的。
他咳嗽一声,抽回了手。
于是琴娘将唇角一压,不高兴了:“你阿爷成日也不在府里,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阿娘若是觉得无聊,多去陪陪祖母也好。”虞守白对于爷娘的夫妻关系并不感兴趣。
做娘的听了难免落寞,琴娘没话找话道:“你祖母不喜欢我,我何必总是凑过去,惹老人家的嫌弃。”
阿娘这话算是撒娇,虞守白硬着头皮安慰道:“阿娘想多了,祖母只是不喜欢阿娘打马吊,觉得赌博容易移了性情,祖母心里,其实很看重阿娘的。”
那倒是,琴娘挺起胸膛,有阿嗣这样的儿子,婆婆再不喜欢她,也不得不看重她。
于是琴娘眉开眼笑:“去吧,去找你祖母说说话,阿娘也该出府了。”
打马吊的时间快到了嘛,每日娱乐耽误不得。
虞守白应是,母子二人相携走出小院,分道扬镳时,虞守白突然问道:“阿爷成日不在府里,是有什么事在忙吗?”
琴娘显然不知丈夫在忙什么,她赶着出门,只道:“今日你一回来,他便走了,他是一向不在府里的。”
虞守白点点头,走向祖母居住的院子。
老太太知道孙子昨晚没回府,心情沉闷,听见婢女禀告,脸上才有了笑容。
可下一瞬,老太太将脸一垮,故意扬声道:“他还来干嘛?这是谁教他的规矩!”
虞守白照常进了屋,露出一脸疲惫,他知道自己只需站在祖母面前静听聆讯,就足够祖母心疼了。
果然,老太太立马唠叨:“你的身子跟旁人不同,自幼我百般留意,就是怕你出什么意外,如今就连彻夜不归这样的事,你也越做越熟了!”
虞守白打了个呵欠,老太太便慌忙张开两手去拉他:“又是那个十殿下使唤你去查案了?累着了吧?你又不是她的奴隶,怎的一定要听她的话?就是当面拒绝也没什么,虞家在圣人面前还有有些颜面的,更何况宫里还有你姑母呢!”
虞守白顺势坐在老太太身边,老太太一边抚拍着孙子的后背,一边交待:“听说十殿下想当皇太女,这件事你千万别掺和,虞家从不卷入夺嫡之争。”
“孙儿知道。”虞守白闭上眼,哄老太太。
“你祖父跟我商量好了,等这次昆汲宗师回来,解开你的命数,他就亲自替你定下婚事,目前有两个人选,一个是林太傅家的孙女,另一个是吏部沈家的孙女。”
虞守白心想,等解开命数,自然有宗师开口让婚事作罢,便也任由祖母唠叨,不出反对之言。
“林家的孙女你也认识,不用祖母介绍,再过几日就是沈家老太君的寿宴,沈家遍请亲友,听说苏贵妃也会驾临,到时候你随祖母前去,认一认沈家孙女,看看可合眼缘!”
老太太越说越高兴,虞守白越听越困,像小时候一样,靠着老祖母睡着了。
老太太听见孙子均匀的呼吸声,立刻安静下来,唇角忍不住地上掬,笑纹深刻在脸上。
等过了年,她就能有孙媳妇了!
50. 第 50 章
第五十章
玉符牌渐渐升温。
赵初荔坐在翟车上自言自语:“杀魅邪的积分够我用一阵了,现在不管来什么妖,我都不管。”
临月大惊:“殿下又发现妖邪了?”
赵初荔看她撸袖子如临大敌,遂嗤笑道:“快省省吧,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有玉符牌管用,只要妖邪不来害咱们,咱们也不招惹它就是了。”
临月坐在旁边哼了声,表示不服且同意。
翟车停在宝璐楼门口,玉符牌愈发滚烫,系统声哒哒响起:“大妖级别,甲等,价值积分,一千!”
赵初荔拧眉道:“怎么回事!”
卢元珉不是才请了祁家加固过法阵吗?怎会有妖邪盘踞在此!
赵初荔弯下腰,钻出车去,石思礼收到迎客传话,已经跟花蝴蝶似的飞到了翟车下,眉目巧倩笑地前来搀扶。
见她面色不悦,石思礼的笑容虽一成不变,目光却沉了沉,放轻了手中的力道。
赵初荔察觉到她的小心,立刻反应过来,翻手握住她的胳膊,露出一个轻佻的笑:“想我了没?”
临月站在她的身后,一脸黑线。
殿下抢先下车,就是不想让她扶,要给这狐狸精机会呢!
石思礼松了一口气,甜声道:“奴家日日思念殿下。”
临月朝天翻了个白眼。
石思礼搀着赵初荔,亲热地走进宝璐楼,直接上了二楼,她一边走,一边殷勤道:“东家专门给殿下留了一间阁子,平时除了我负责打理,谁都不让进,殿下若有闲暇,一定要常来坐坐。”
这个卢元珉真会上赶着献媚!赵初荔笑弯了眼:“算他有心。”
见石思礼站在门外微微撇嘴,赵初荔又道:“礼娘也有心了。”
石思礼这才推开木格门,神色雀跃地道:“最近楼里新排了歌舞,还没正式上演,殿下可想先睹为快?”
临月马上在后面大声插话:“殿下有事要与人商谈。”
就知道以色侍人!临月狠狠瞪了一眼礼娘。
石思礼微笑不语,跪下低头整理坐席,肋下披帛逶迤在地,质地轻柔,色泽艳丽。
赵初荔随手拾起来,将披帛展开盖住了脸,赭红纱绸印着金泥,散发出阵阵幽香。
她仰起头,透过这层轻纱,望着雕梁画栋的屋顶。
好生华丽的一间屋子,不知安王兄通过宝璐楼,赚到了多少体几?不会比洛州食邑还多吧?赵初荔想得入了神。
直到察觉到屋内过分的安静,她才噗嗤一笑,从脸上扯开了披帛,亲手替石思礼缠绕在胸前,收拾好美人,她惬意地一转头,见临月一脸紧张,还在不停地朝四周打量,便笑道:“青天白日的,妖邪不会贸然现身,先坐下吧。”
石思礼唬了一跳:“殿下,哪来的妖邪?”
赵初荔指了指脚下的地。
石思礼捂住樱桃小口,碧眼溢出了惊恐。
咚咚咚!
木格门突响,石思礼浑身一颤,只听门外传来了年轻男子的声音:“殿下,是我。”
赵初荔好玩地望着石思礼,像欣赏一直美丽脆弱的鸟。
“进来吧。”临月出声道。
木格门缓缓推开,令影走了进来,他肩平腰劲,背宽腿长,面对着赵初荔,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殿下。”
赵初荔点点头,伸颈附在石思礼耳畔:“去备些精细的酒食。”
石思礼掩饰着惊惧之色,细声细气地答应了,她扭腰起身,秋波扫过令影,款款走出了门外。
“临月姐姐。”令影端正地向临月颔首。
听得临月一声冷嘶:“我比你小!”
令影正色道:“姐姐是殿下身边的人,再说不就只小了几个月吗!”
临月咬牙切齿,哼了一声。
“姜夫人还好吗?”赵初荔打断了两人的官司。
令影答道:“姜夫人这两日都未曾出门,只是哀伤过度,饮食少些,我已经让人小心照看了。”
“这次去凉州接人,路上可曾出现意外?”
“意外倒是没有,谁会那么没眼色,来找我的麻烦?只是殿下,我觉得姜大人最初是不愿来永安的,若非姜夫人坚持,他肯定会借口不来。”
赵初荔眯起眼:“你怀疑什么?”
令影摇摇头:“姜大人没那个胆子,跟殿下作对,当年的案子不可能跟他有关,据我观察,他应该是明哲保身的那类人,说是战战兢兢,胆小如鼠,都不为过。”
赵初荔若有所思。
“因此我认为,姜大人应该猜到了什么,他知道此案的隐情,或者直接猜到了幕后之人的身份,所以才不愿让夫人来永安。”令影判断道。
赵初荔眼中一亮,笑得温良无害:“令影,你设一个局。”
令影见殿下坏笑,便趋身近前,听她低声吩咐。
“金石店是我的地盘,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你把姜氏夫妇送到别的地方,照常护卫。”
令影恍然大悟:“殿下想拿他们夫妻做饵?”
赵初荔敲了他脑门一记:“让人伪装成他们夫妻,不是真的让你把他们送走。”
“明白!”令影的眼睛漂亮极了,他笑起来时瞳眸瑰丽,相当魅惑。
“去吧!”赵初荔安排好一切,挥手对临月道:“你可送送他?”
临月呸了令影一声,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还不走,等着殿下赏你吗?”
令影畏服地看她一眼,乖乖地任由她送到木格门外。
“临月姐姐,我阿姐在宫里好吗?意娘好吗?”他不失时机地问道。
任谁都听得出他真正想问的是谁,临月听了,立刻警惕地向后一仰:“意娘又与你何干?”
令影被怼得讪笑起来,伸手摸了摸脸颊,转身离开了。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赵初荔听到她没好气地怼令影,懒洋洋地问。
临月气鼓鼓地回来坐下:“他才多大?鬼心思倒不少。”
赵初荔忽然扬声大笑,笑完了,对她眨眼道:“不如把他交给你来管教?如何?”
临月一听,唰地涨红了脸,忙不迭用手捂住:“殿下别胡说八道。”
赵初荔不以为然:“这怎么不行了?你早晚要出宫嫁人,既然要嫁,不如就嫁给自己人。”
临月捂了一会儿脸,那股烧灼感才渐渐褪去,她放下手,轻声道:“他的心思在别处,殿下以后别再说了。”
赵初荔意外地看她一眼,抿唇不语。
木格门又被人敲响,临月叹了口气,提起中气朗声发问:“是谁?”
“殿下,是我。”
“令影?你怎么又回来了?”临月一边嘟嘟囔囔,一边站起身,走向门口。
赵初荔有些疑惑,却也一时并未阻拦。
门打开后,令影笑嘻嘻地站在那里,两手交叠在身前:“临月,我忘了还有话要对殿下讲。”
临月心里咯噔一下,立马笑道:“进来吧!”
她让出身形,示意令影先进来。
令影颔首致谢,走进门内,说时迟那时快,临月拔下发簪,向他后背飞快刺去,正中背心!
赵初荔眼前一花,只见那名跟令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惨叫一声,接着顺势滚到在地,飞快地朝她袭来。
临月手持陨石簪子,扑身追打,她身形灵活,力气也大,使簪如使剑,不断地威胁男子的要害。
男子见她难缠,进门时刺的一簪又狠,几乎伤到了他的根本,遂冷哼一声,手腕翻转,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张经幡,幡文用鲜血写就,文字扭曲奇特,不知是何意,但经幡一出,阁子间内立刻绿雾大漫。
一瞬间,临月的声音消失不见,赵初荔只看到四周绿毛毛的。
她重心不稳,好像被一股怪力带着,腾云驾雾,内心感到一片森然。
玉符牌安静如鸡。
临月独自站在屋内,发出崩溃的尖叫声,声音传出,楼中所有人都抬头张望,寻找出事的地方。
脚步声杂乱,石思礼跑在最前面,她踢开呆站在木廊中间的客人,飞身进了阁子间,只见临月孤身凄惶,面白如纸。
“殿下呢?”石思礼心惊胆战。
“让开!”
她被临月猛地撞开,瘫倒在地。
殿下被妖邪掳走,她在一旁却束手无策,只能去求最讨厌的人,临月跑得汗流浃背,飞冲进了虞府。
虞守白在祖母屋里睡得香甜,老太太关严了屋子,不许任何人打搅。
临月随手抓住一个打扮值钱的老仆,逼问:“虞守白在哪里?宫中有事召见,即刻带我去见他。”
老仆战战兢兢,见她穿的是宫中服制,行事却毫无规矩,张口结舌,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带我去找虞守白!”临月虎啸一声,整个虞府连地面都震动了。
虞守白躺在塌上,倏地睁开了眼。
老太太守在外屋,只听见门响,随着一阵风刮过,连片衣角都没瞧仔细,再回过神,屋门早已大开,爱孙哪里还在!
老太太气得摔杯!
虞守白看见丢了魂的临月,心里一沉。
“虞守白,快救殿下!快啊!“临月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她人在哪?”虞守白立刻追问。
临月一边哭着,一边摇头:“不知道,殿下丢了,刚才在宝璐楼被妖邪掳走的。”
现在是白天,能掳走她的,绝非普通的妖邪。
虞守白心乱如麻,动作却毫不耽搁,他立刻进入若孚境,站在摇晃的舟头,对唯一可以进入此境的人,发出邀请。
若孚境会载着他,不断地接近赵初荔,直到找到她为止。
-
“小殿下,你忘记太子是怎么死的了吗?”
昏昏沉沉中,一股异香弥漫,赵初荔猛地醒了过来,这味道为何带着熟悉?
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浓烈芬芳。
赵初荔脸色变白:“你是逃走的那一截白山茶花根?我阿兄的死跟你有何关系?”
狂浪的笑声响起,绿雾迅速散去,四野中出现了一名身披白纱的男子,男子面相丰美异常,上半身肌肉裸露,腰上系着羊肠裙,犹如一尊佛前弟子,笑容带着凉意。
“小殿下能认出在下,不胜荣幸。”花妖眉飞入鬓,眼廓深长上挑,含笑凝视着她。
他胸前饱满的肌肉上挂着宝石璎珞,赵初荔皱了皱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阿兄的死,到底跟你有何关系?”
花妖绕着她,走了两圈。
“就连太子,也死在邪术之下,何况小殿下还不如太子?”花妖的声音陡然尖厉:“太子之死与我无关,是万琼峰那群臭法师动了苍生大天符阵,祸乱宫廷,我不过是进了一趟大明宫罢了!太子自己跑出来碍手碍脚,我本无意要伤他!”
赵初荔眼仁骤缩,这妖孽是来警告她的!
花妖看她的反应,得意地一转身,白色绫缭飘舞,媚眼如波。
“小殿下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有的人动不得,有的事同样也不能再查。”
果然是为了科举的案子,赵初荔气得吐血,面上却冷静得可怕。
“本殿做事,素来有自己的想法,若随随便便被人拿捏,那也无需这公主之尊了!”
见她态度强硬,花妖沉默不语。
隔了半晌,花妖才重新打理起笑容:“不如这样,小殿下想提什么条件,尽管提,若能答应的,在下一定替殿下做到。”
赵初荔的表情稍有松动,花妖见状,略有放心。
“本殿要跟你的主子见面,好好聊一聊,否则皇家颜面何存?”赵初荔试探道。
“绝无可能。”花妖断然拒绝,脸色变得奇差,道:“小殿下能被我轻而易举地带到这里,应该替自己再好好想想。”
赵初荔轻哼:“那便没什么可谈的,你要动手便趁早。”
这次应该只是警告,她赌对方不会贸然要她性命。
花妖神色扭曲,妖异丰美的五官挤成一团:“公主殿下当真想好了?”他步步逼近,右手握紧捏拳。
赵初荔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不是掳她前来商量的吗?这像话吗?还讲不讲道上的规矩了?
她双唇颤抖,向后退道:“让你的主子来见我!”
花妖发出震天的恨声:“你休想!”接着他振臂发作,腰上系着的羊肠裙呲呲裂开,变为碎片飘落,垂在胸前的宝石璎珞也飞了起来。
花妖瞬间一丝,不挂。
赵初荔......为何突然发疯?
为何?
花妖还在震怒中,全然不觉羞耻。
她目光闪躲,不敢下移,漫天的碎绸像盘丝洞的蛛网,一缕缕地飘落......
“你不要命了?”花妖直愣愣地走向她。
这玩意不太正常!赵初荔慌张无措,又不知问题出在何处。
花妖赤/身/裸/体,面容因怒吼而变通红,他行走时肢体僵硬,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灵活,飞快地追着赵初荔。
此处是荒郊野地,一眼望不到人烟,除了寥落的树木,连只鸟影都没有,赵初荔狼狈逃窜。
“不谈了,不谈了!”赵初荔投降道:“我没有什么要求,你快把裙子穿上!”
她手里捏着几片羊肠裙的碎片,朝着花妖扔了过去。
花妖气势汹汹地杀向她,他支着胯,扭动下肢,活像个代码出错的ai,不管对方说什么,都无法阻止他停下来!
赵初荔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发出嗷的一声惊叫,那东西跟水蛇似的,离她越来越近,甚至在甩动中,还对她抬起了头!
她既惊诧又害怕,只觉性命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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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吓得两眼最大最圆时,忽然隐约听到了铃声。
铃声逐渐清晰,但水蛇已经逼近她半米之距!
赵初荔慌的一批,几乎被吓晕过去。
下一瞬,烬暗铃腾空飞来,法光炽烈,将花妖罩住。
虞守白从舟头一跃而起,破境而出,及时出了手。
花妖登时傻了,他光着,身子,像只被拔了毛的大鹅,在法光下迅速扭成一团,发出痛苦的呼号,闪现出了黑色的花根原形。
“先留它一命!”赵初荔看到虞守白,激动至极,狂奔至他身边。
当两人近在咫尺,虞守白听到了她剧烈的心跳声,应该被吓得不轻。
见她出声制止,虞守白嫌弃地看了一眼赤身的花妖,扬手收回了黑铃。
花妖勉强保存了人形,虽没有立刻死去,但受伤不轻,嘴里哼哧着:“好痛好痛......坏人......去死!”
“我想从它口中问出背后之人是谁,有没有办法让它正常说话?”赵初荔看着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两只手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
虞守白打出一道符咒,正中花妖,花妖瞬间坐了起来,目光呆滞,歪头打量着面前两人。
“山茶花,是谁让你来掳走我的?”赵初荔问它。
虞守白引来一阵风,在花妖身上盖了一堆烂树叶。
花妖想了想,高兴地道:“是主人!主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赵初荔翻个白眼:“你的主人叫什么名字?”
花妖陷入回忆,表情似乎很纠结:“他姓叶?不对,他,,,他姓什么呢?”
赵初荔震惊:“姓叶?是男是女?”
花妖说:“是男子!主人他,,,死了......呜呜,死了。”
赵初荔愁眉苦脸,这玩意为何一直在发疯?她骂道:“蠢货,是谁让你来的?死人可不会下命令,还不快想清楚!”
虞守白环视四周,心有余悸,他怔怔地,没听见赵初荔的怒骂。
花妖慢吞吞地晃着脑袋:“主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还捂住了要害,认真地看着赵初荔,咬字清晰:“坏人!”
虞守白这才回过了神来,解释道:“他逃走时只剩一截花根,靠着有人养邪,才修成了妖,但因先天不足,哪怕修炼成形,还是会有缺陷。”
赵初荔秒懂:“原来是个脑残!”
虞守白被她逗得一笑,点了点头:“因为先天脑力残损,控制它倒也不难,它应该刚换过主人,之前的主人就是叶铭麟,现在的主人藏在背后操控它,只要在行动之前注入法咒,它就能在一段时间内保持正常。”
赵初荔恍悟:“竟然如此,看它这个样子,恐怕是问不出什么了,做掉它吧!”她爽快地一挥手。
花妖抬头,表示很懵。
虞守白望着她,说话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也不尽然如此,脑残也有脑残的好处,你可以利用它,找到对它下令的人。”
赵初荔嫌弃地咦了一声:“那我要成为它的主人吗?”
“暂时而已,等找到那人,立刻做掉它。”说完,他眼底闪促狭过,将一道法电打入了花妖的头部。
花妖立刻站了起来,烂树叶刷啦啦往下掉,他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对着赵初荔大声喊:“主人!”
赵初荔尴尬得转身,摆了摆手:“你好!脑残。”
可这玩意的智力水平,也不能带回宫去,回到宝璐楼,赵初荔想了想,决定托付给郑辰。
虞守白对郑辰交代了几句,让他看好这只花妖。
临月见花妖傻里傻气,身上只有树叶,忙对郑辰说:“给他穿上人的衣裳吧,这模样怪瘆人的。”
花妖憨痴痴的,还有些害羞:“主人,衣裳。”
赵初荔大手一挥:“去找卢元珉要一身!”
卢元珉衣品风骚,应该很适合这只花妖。
郑辰领着花妖离开,没过一会儿,跟石思礼一块儿回来了。
原来花妖不肯穿男子的衣裳,只望着楼里舞娘发愣,郑辰没办法,让石思礼找了一身男子的拓枝舞裙,袒胸露乳的,暂时给他套上。
花妖非常满意,回来以后,说话也变得得体多了:“多谢主人赐衣。”
赵初荔啧啧啧。
这时荷月和意娘找了来,行色匆匆,赵初荔诧道:“你们怎么来了?”
只见意娘一脸紧张:“殿下,令影传话进宫,说殿下让文氏搬出去,他请我出宫协助,此事可当真?”
赵初荔笑骂:“这个令影,是该教训了,传话也不说清楚。”
荷月松了口气,约束地看了意娘一眼:“殿下自有安排,令影再胡来,也不敢违抗殿下的意思,你照做便是了,偏要先巴巴地赶来问殿下。”
意娘撅了撅嘴。
赵初荔点头:“去吧,令影他确实有事找你帮忙。”
这个坏小子,让他找人假扮文氏,他竟打起了意娘的主意!
若是问他,他还能说出几分道理,毕竟在永安,也只有意娘跟文氏比较熟悉。
意娘告退后,荷月环视一圈,搀住了赵初荔:“殿下,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宫吧。”她轻轻握住赵初荔的手,示意还有话要说。
临月反应快,立刻道:“今天惊险一场,殿下也该回去休息了。”说完便跟荷月一左一右,护在她两旁。
赵初荔只得与众人告别,被架上了翟车。
“说吧,还有什么事?”赵初荔惫懒地靠在车壁上,随着车辆前进的节奏,身子微微摇晃,她舒适地眯起了眼。
荷月禀告:“毕翁传来消息,今日早朝散后,叶千岩进宫求见圣人,请求废除叶知则驸马之位。”
赵初荔想了想:“叶千岩只剩下他一个儿子,这样做也很正常,毕竟赵影棠现在都疯了。”
荷月沉下目光:“可圣人没有答应,还当场治了叶家不敬之罪。”
赵初荔冷黑的眸子微微一颤,心中拿捏不定。
阿爷对除妖门一向宽仁,对叶家更是恩宠,为何忽然发作?且叶铭麟已死,在太子一事上,叶家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良久,她才不得不涩然一笑,道:“阿爷要重用苏竑和苏轻寒,朝堂就快变天了。”所以不能拂了苏贵妃的颜面。
而能让苏竑出山牵制的,当今朝堂没有几人。
赵初荔忽然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似乎她所走的每一步,都在阿爷提前布置好的棋局中。
阿爷是天生的君王,他将所有人都摆在棋盘上,形成权衡对峙的局面,只需动手轻轻一拨,棋局便开启风云变幻。
我能否成为第二个阿爷呢?赵初荔为忽然冒出的念头感到一怔。
过去她想当皇太女,只是出于争斗和自保,而此刻的她才真正触及到了皇权的魂,暗自滋生了与阿爷比肩的念头。
51. 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
金石店外,更深露重。
文氏夫妇带着来时的箱笼,在护卫的保护下,登车悄然离开。
上车后,姜录事佝偻的身躯立刻伸直,刻意画得苍老的面颊也露出了狡捷的笑容。
令影推了一把身旁的夫人:“嘿!”
夫人瞪眼过来,脱下了披风的风帽,露出少女的神态。
意娘没好气地道:“你这人好没礼貌!”
令影抓了抓脸,今晚化妆用的粉又粗又黄,他虽皮糙肉厚,平时用的也都是阿姐给他的香膏,这种次等货擦在脸上,真是好生难受。
他堆起笑:“你痒不痒?”
意娘又瞪了他一眼,正襟危坐,昂首不与他搭腔。
马车得得地往前走,令影只好讪笑。
“对了!”令影又想起来:“你爱吃什么?我交代护卫,明早也好买回来。”
意娘没再怼他,小声道:“胡饼、馎飥就行。”
令影点点头:“行,等事情办完了,再请你吃好的也不迟。”
意娘奇怪地看他一眼,办完了事还理你作甚?
令影咳嗽一声:“等下到了地方,你还是把帽子戴上遮一遮。”
意娘气鼓鼓的说:“知道了!”
“到了。”马车停下后,令影佝偻着后背,扶意娘下了车,很像是一对历经风雨的老伴。
“姜大人,姜夫人。”护卫走过来,颔首行礼:“这里是我家主子特意为二位找的地方,金石店人来人往,怕二位住得不习惯,不如这里安静,二位请吧。”
老夫妇夹沉着嗓子,齐声道:“多谢!”
护卫领着他们进了民居,关上院门。
意娘走进屋子,立刻松了一口气:“这一路有人在后面跟着吗?”
护卫是令影从私兵中挑选的好手,自然不会错过夜里任何动静。
他对令影稍作示意:“对方很小心,不过还是露了行迹,放心吧,他们肯定会上钩的。”
意娘高兴地道:“但愿他们尽快行动,我还得回宫伺候殿下。”
令影嘿了一声,对她说:“也不用那么心急回宫。”
意娘警惕地看他一眼。
护卫退了下去,意娘走进里屋休息,令影兴奋地搓了搓手,躺在了外面的坐塌上。
他们姐弟俩都生得好,阿姐进宫当了女官以后,他见到的姐姐们也是一个比一个美,可是意娘却不一样,意娘给人的震撼不在皮相上,而是那股精气神。
令影心里深深烙着第一次见到意娘的模样。
浑身布满了血,下巴的肉翻卷见骨,明明疼得快死了,还半点不当回事,为了带回同伴的遗体,不让他们曝尸荒野,她顽强得像战场上的孤将,令影每次想起那天,她拿命去维护同伴遗体的样子,心就会变得很软。
但愿敌人别那么快行动!令影枕在两手上,闭着眼睛盼望。
第二天平静度过,令影问起不少意娘小时候的事,意娘虽然烦他,也耐着性子答了,毕竟关在这里实在太闷。
第三天应该也无事发生吧,落灯以后,令影在塌上翻来翻去地想。
明天殿下便要出宫,去参加沈府老夫人的寿宴,恐怕在寿宴之前,都抓不到殿下要抓的人了。
令影虽感到小小的遗憾,却咧着嘴笑个不停。
咚的清脆声响,一颗小石子砸在了窗上,令影笑声顿住,下意识便握住身旁的剑柄,幽灵似的立在了黑暗中。
里屋的意娘唰的一下翻身坐起,跳下床打开了门,和他在黑暗中面面相觑。
这是约定的信号,是藏在暗处的私兵们发现敌袭时的提醒。
令影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瞬间消失,恢复了极度的冷静,他对意娘点点头,两人便同步拔出武器,背靠背站在了一起。
窗户外,无数条人影弹射而起,兵戈声刺破了黑夜的宁静。
对方竟然选择了强攻,势将他们全灭!
令影立即色变,下令:“出门迎敌。”
他踢开屋门,跃身加入了战斗,很快砍伤几条黑影。
意娘在后面,她毅然持剑对准敌人,全力以赴地杀进了战场。
这片民宅所在之地,杀声震天,同时也安静得诡异,周围居住的人家纷纷加闭了门户,熄灭所有灯火,只求这一夜赶快过去。
天子脚下的百姓,从不沾惹无关的闲事。
鲜血染红了令影的眼,他带来的私兵有对方的三倍之众,小院里只留下了三分之一的人手,其余的都藏在附近的暗处。
对方也做足了准备,当发现是个圈套,屋里并没有姜氏夫妇之后,便迅速撤退,这时藏在暗处的私兵潮水般地喊杀,涌出来抓人。
敌人落荒而逃,私兵们如狼似虎,将这片民居之地搅得天翻地覆。
天亮之后,小院里一侧堆满了尸首,另一侧则跪满了活捉到的死士。
令影身上血迹斑斑,他兴奋地背着手,在堵住嘴的死士们面前走来走去。
“活着的全部送进察渊司。”意娘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衣装,她从屋里走出来,高声说道。
令影退了一步,点头道:“听她的。”
手下站着不动,令影一脚飞踹:“赶紧送人过去审问!”
意娘着急回宫:“殿下今日要去沈府参加寿宴,我得赶紧回去,把事情禀告清楚,送人的事我就不参与了。”
令影保证道:“放心交给我,你快去告诉殿下这个好消息吧。”
意娘走出几步,又倒退回来:“令影,让察渊司的人尽快审出结果,一刻都耽误不得。”
令影说知道了,眼里流露出不舍。
意娘拢了拢头上的风帽,视而不见地翻身上马,疾驰回宫。
昨夜喝过安神汤,醒来时赵初荔神完气足,想到今天沈府寿宴,要跟苏贵妃一起赴宴,她在床上嗤了一声。
沈希是吏部尚书,皇家为表看重,他母亲的寿宴,后宫一把手和最有权势的公主都将亲临,为寿宴增辉。
可她和苏贵妃是宿敌,两对母女如今一亡一疯,两人若同时现身,也不知宾客们作何感想,又该对谁毕恭毕敬?
荷月嘉月听到声音,已经把帷帘挂好,进来伺候。
“宝霖殿什么时候动身?”赵初荔撑着手坐起来,杏眸光韵十足。
荷月道:“那边过了午时便出宫,很是给沈家脸面。”说完她撇了撇嘴角,望着赵初荔的脸色行事。
苏贵妃那么积极,赵初荔一听果然不高兴,嘴里又嗤了一声。
苏贵妃虽是庶母,却掌后宫大权,她虽是嫡女,却也是晚辈,架子不能比苏贵妃还大。
若当上皇太女,她才算得上苏贵妃的半个主子,架子大些、去得晚些也无妨。
荷月转着眼珠,尝试着出主意:“殿下昨天受了惊吓,不如报给圣人知晓?”这样就能以身子不适为由,在晚宴时分赶到即可。
赵初荔安静了一许,轻轻摇头,叹了口气道:“别让阿爷担心了,我早些去吧,沈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说完,她跳下床,嘉月替她披上织金云龙纹薄棉披风,伺候洗漱。
嘉月见她醒来时焕然一新,几句话后便蒙上了一层翳色,心中有些不忍:“殿下实在无需委屈自己。”
赵初荔勉强笑了一下,还反过来安慰她:“也不算是什么委屈,只是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毛毛躁躁的,静不下来。”
嘉月听了,认真地道:“既然如此,让盛将军派人跟着殿下,以防意外,再派叶娘子随同,不离殿下半步。”
叶眉蛟才受罚,赵初荔没有立即答应,嘉月已经小跑出去,吩咐内侍出宫传话。
赵初荔心想罢了,叶眉蛟来就来吧,顺便安一安她的心也好。
正对付着,意娘便赶了回来,她一头扎进寝殿,身上残留着昨夜的兵戈血气。
荷月瞬间凛然,圆睁着眼问她:“事情可办成了?”
意娘用力点头,两只眼睛发亮:“殿下,我们抓到了不少人,现在令影正在让察渊司审问。”
赵初荔的笑容终于变得真切,叫了一声好。
不过她很快陷入沉思,花妖和那些死士究竟是两路人马,还是一路的?
手握权柄,养得起杀手,还能修邪术,养妖害人。
所有这些事情,难道都是同一个人做的?如果是,那此人堪称全能了,要知道时至如今,横跨两个权门和除妖门的人还未出现过。
就连虞守白,成为宗师弟子之后,也只是专攻除妖术,不再走虞家现成的权门之路。
此人到底有何背景,又有何图谋?
“殿下,这次的行动很成功,若察渊司那边够快的话,今日便能获得幕后之人的消息,请殿下安心去赴宴,一旦审出结果,令影必会前来禀告。”
赵初荔回过神来,对意娘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今日你跟荷月随我出宫赴宴吧,令影有了消息,也好找你传话。”
意娘点头道好,荷月忙让她回去收拾:“换身衣裳再来,身上这身就别要了。”
交代过宫人,嘉月亲自去找盛将军,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今天会有事发生。
“请将军多派人手,暗中保护殿下。”嘉月来到虎卫的地盘,把自己的忧虑道出。
盛将军想了想:“沈府我们不便进去,这样吧,我的人手就在附近街巷中等候,若有情况,请女官放出信弹,虎卫看见就会立刻赶去护驾。”
见嘉月有些犹豫,盛将军又补充道:“因苏贵妃也去,我会比往常多调集一倍人手,等侯在沈府附近,应该可保万无一失。”
嘉月还是紧绷:“只要虎卫知道,出了事应该护着哪个主子就好。”
盛将军笑了:“请女官放心,我的手下心中都明白。苏贵妃自有苏家去管,虎卫只是借用她的名义出动而已。”
“那就好。”嘉月徐徐松了口气,行礼告别。
回到揽霞宫,嘉月细细地跟荷月交代,又打理出赵初荔赴宴的衣裳,忙了一通给她穿上,最后送她们出宫。
嘉月独自守在殿门内,看着赵初荔一行人离开的背影,在心中默念平安。
-
南陌书院后山。
石头垒成的坟起处,三柱清香点燃,香气寥寥扩散。
布衣妇人伫立,声音异常平静。
“这个地方是你生前最喜欢的,每逢春日便梨花遍野,过去你寄给我的书信里,总会夹着白色的梨花花瓣。我来了以后,将你的衣冠埋在此处,等事情了结了,我就带你回光州。”
“时机已到,你在地下等了那么久,我终于能替你报仇了。”
“你放心,多年来我早已做足了准备,这些年我不得已修行邪术,终于查到了害你的幕后黑手。”
“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今天一切顺利,保佑我们能一起回家。”
说完,妇人目光眷恋,追随着最后一缕香烟散去,神色才渐渐冷却下来。
-
“阿嗣来了没有?沈家老夫人与我是闺中故友,今日我必得早到恭贺她的。”
老太太穿戴大妆,在屋里等得不耐烦,连连催促琴娘去看爱孙来了没有。
琴娘唯唯诺诺地道:“媳妇已经交代过他,他自会来的。”
老太太责备地望向她:“你来得早有何用?今日阿嗣若不现身,沈家的孙女必不会再等了,你还不亲自去把他带来?”
琴娘委屈地走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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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好碰到儿子穿着旧衣来到院中,她先惊喜地喊了一声,接着又惨然变了脸色:“为何不穿阿娘给你准备的衣裳?”
虞守白镇定自若:“我不喜欢太花的衣裳,穿上跟鹦鹉似的。”
琴娘急得团团转,老太太闻声赶了出来,一颗心这才落下,笑骂道:“沈家百年世家,今日去的王孙公子,只要是未婚的,哪个不扮成孔雀,只盼着合了沈家娘子的眼缘,你倒好!”
虞守白问:“什么沈家娘子,祖母不是带孙儿去赴寿宴的吗?”
老太太咬着下唇肉,狠狠瞪了他一眼:“还不快来扶我?再不去就迟了!”
琴娘后退,把老太太身边的位置让给儿子,虞守白大步迎上来,搀扶着祖母往外走。
上车后,老太太一路交代:“沈家娘子行三,是长房嫡出,她名叫音容,跟你一样,从小也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我跟他家老夫人知根知底,因此才这般看重音容这孩子。”
虞守白笑着不语,琴娘坐在一旁,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开口问:“那林家的孙女呢?”
老太太正在推荐沈家的,被她一打岔,皱着眉道:“林家家风清正,自然也是极好的,不过他祖父想跟林家结亲,多半是因为看重林太傅的缘故,并非因为林家娘子。”
虞守白听得微微一笑,冷不丁被祖母戳中了额头:“你祖父是为了长远考虑,你自己怎么想?到最后还得要看你的意思。”
虞守白嘴上哄道:“现在说还太早。”
老太太眉毛一竖:“不早了,今天沈家和林家的娘子都在,你必须交个底,我也好跟人说话。”
虞守白抬出靠山:“可是师父不在,这件事得问过他老人家的意思。”
老太太听了,才没继续拿眼睛戳他,过了一会儿,又哼哼道:“你先给个话,宗师那里,自有你祖父去商议,结果保证按你的心意就是了。”
“沈家还是林家,自己选!今天晚宴之前,必须要有个结果。”老太太下达最后通牒。
虞守白无奈笑着点头。
老太太眉开眼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缀着宝石璎珞的环形玉佩,玉质细腻温润,一把塞进他的手中。
“你选谁,就将玉佩赠予她,祖母在晚宴上看到了,自然明白你的意思,会替你周旋的。”
虞守白沉默以对,脑中却闪出了某人,冷黑的眼眸里浮着一层雾霭,表面温和无害,心思却诡谲难测。
他冷不丁发出嗤的一声,目光低沉。
老太太和琴娘嗖地一下看了过来。
老太太突然感觉到一阵不安,嘴角肌肉咬紧,握住他的手问:“阿嗣不会让祖母失望的,对吗?”
琴娘也提起了心,紧张地注视着儿子。
虞守白虚点下头,又对某人不齿,背地里吊着林小胖,嘴角不禁带上了冷笑。
今日她也会赴宴,但愿祖母和阿娘都别跟她说上话。
无巧不成书,虞家马车很快就跟宫中的仪仗撞上了。
老仆赶来禀告:“是十殿下,没想到宫中会来得那么早,我们得退回去,让仪仗先行。”
老太太允了:“退吧,别冲撞了宫里的神仙。”说话时,眼角斜着爱孙。
祖母是在轻讽皇家高高在上。
虞守白更显沉默。
老太太眼底划过沉思,耐心十足地坐在车里,等待着冗长的公主仪仗先行。
沈府中门洞敞,阖府前来接驾,沈家老夫人身穿一品命妇翟衣,敬香称颂,亲自把赵初荔迎了进去。
赵初荔口中说着不敢劳动老夫人,却坦然受着沈家的厚待,早有意娘等女官代她赐下贺礼,礼单上均是内造之物。
只见她独自前来,苏贵妃尚未驾临,沈家便知还有一遭接驾,但如此增辉之事,哪里会嫌麻烦?只恨不能再多接几次驾,让人都知道天家的看重才好呢!
沈尚书行完礼,随行到了内院外,便退下去招呼男客了,沈家老夫人亲自引着赵初荔,身后跟着媳妇和孙女们,进了内院的园子,里面只招待女客。
荷月悄悄退到后面,快步回到沈府大门,虞家老夫人正在下车,荷月一见便站在了门口。
虞守白扶着祖母往里进时,荷月对他微笑。
虞守白不由自主将祖母的胳膊让给了阿娘,示意她们先走,自己停了下来。
荷月身穿宫中女官服制,虞老夫人熟知礼节,自然不会有异议,当下只好笑着,狠狠掐住琴娘的手,先行离开了。
“她怎么了?”虞守白刚问出口,便有些后悔,只是不知如何收回。
荷月灵活,转变快,对他早已不是当初横眉冷对的态度,听他问起,便很自然地答道:“殿下传了叶娘子前来陪同护驾,来了!”
荷月眼前一亮,侧身快步走下台阶,喊了一声叶娘子,又望着郑辰身边一位高大的娘子皱眉:“这位是?”
郑辰介绍:“师叔祖送给殿下的花妖。”
虞守白耳朵一热,转身板着脸走了下来:“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花妖穿着一身赭红翻领的榴花纹裙,面容丰美,傻笑道:“来保护主人。”
叶眉蛟睃了他一眼:“我和郑辰一起看着他,不会有事的。”
“赵初荔让他来的吗?”虞守白直呼其名。
郑辰挠挠脸颊:“殿下不是想找到他以前的主人吗?我想今天也是个机会。”
虞守白没有反对:“进去吧,别让他乱跑。”
花妖笑嘻嘻:“不跑。”说完他翻手变出一朵完美无瑕的白色山茶花,捧在手上:“一会儿献给主人。”
郑辰示意他跟在身侧,一行人走进了沈府的大门,虞守白自然去往外院,见郑辰毫不犹豫地走向内院,他摇摇头,闭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