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灶(美食)》
3. 交易
“阿娘!这些一共是一千四百两银子。”
坐在马车上,晃着两条腿,陈皎儿可高兴了,她会数银票了呀,五十两的、一百两的、二十两的、十两的……按照不同票号出的银票花色,她像是理花牌一样样分了出来。
轻轻薄薄的银票铺在马车里,车一晃一晃,看得人眼晕。
“小舅舅说这张是最好的。”
陈皎儿晃了晃手里一张印着红章子的大银票。
“五百两,还是五家通兑的票子。”
“五家通兑”,刚刚神仙一样的小舅舅把银票给阿娘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陈皎儿还学了下小舅舅用两根手指捏银票的动作。
她知道五百两是很多很多银子,又不知道到底是多少银子,只是欢欢喜喜地看着她阿娘。
她娘笑了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娘,咱们真的不回去了,对吧?”
想到离开原来的家,陈皎儿只觉得欢喜,娘不会挨打了,也不会挨饿了。
太好了。
罗九娘看着自己女儿,心中五味杂陈。
一个女孩子家,没了家族庇护,守着的母亲又是个和离的,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会过得如何艰辛。
这么想着,她就叹了一口气。
“九姐,脱离苦海该高兴才对,看着银票怎么还叹气呢?若是嫌不够,后面那车里还有用来抵账的字画,折算折算,也值几百两,陈进学那厮卖了你的嫁妆田补不上,他那三伯又让陈进亨掏了五百两的银票出来……这些银子还不够你解气的,不如我们折返回去,再把他们通家上下揍一顿?”
说话声自车外传来,明亮戏谑,伴随着马蹄声和车轮碾绷起细小砂砾的碎响,还有春风拂过树枝的声音。
罗九娘深吸了一口气,才说:
“十六弟,你为我争来的已经够多了,我只是……只是想以后该如何教导皎儿。”
“如何教?事教人才教得快,你被困的时候皎儿还能给你偷了面饼,这份果敢坚毅倒比许多大人强多了。她没个好爹,以后如何做人就更得看你,
“你能自立,把日子过好,她自然能学成松柏筋骨,寒雪欺身也压不垮。
“你立不起来,日子过得糊涂,她光是为了护住你就得殚精竭虑,事事算计、处处要强,心胸眼界都用来为你着想,又有多少余力能顾好自己?”
罗庭晖没有直说自己对罗九娘这软弱性情的不满,只借着陈皎儿说话。
罗九娘听着,却像是脑子里有块石头被炸开了。
她看向自己的女儿,才八岁,小小瘦瘦,缺了颗牙,马车里坐不住,掀开了帘子看外面。
“娘!我肯定能护了你的!”
小姑娘拍拍自己。
罗九娘想笑又笑不出,怕女儿担心,又低下了头。
陈皎儿看见了斜阳染红了天上的云,地上的河,还有她的小舅舅。
“小舅舅!你真好看!”
骑着马的罗庭晖瞥了小姑娘一眼,淡淡一笑:
“我记得你是吃了酥饼喝了粥,也没给你糖吃,怎么嘴这么甜?”
陈皎儿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起来。
罗庭晖从腰间摘下一个荷包递给她。
“肉干吃完了,这里面是芝麻糖,你刚掉了牙,且含着吃吧。”
“谢谢小舅舅。”陈皎儿捧着糖,还是忍不住看罗庭晖的脸。
斜阳的金光勾勒了挺秀的鼻峰,秾丽的眉目,这般不入凡俗的容貌落在小孩子的眼里,只让她想到了神仙。
“小舅舅,你真的好像灶君啊。”
“谁?”
“真的,小舅舅,你真的好像灶君啊,我之前还觉得灶君是女的就好了!”
没想到真的有神仙一样的人来救了娘!不过是她小舅舅。
“几百年前,也就是前朝的前朝,那时候还真是女的。”单手抓着缰绳,罗庭晖慢悠悠地说,“后来就被人传说是长得像女子的男人,再后来又长了胡子,现如今有些地方灶君都取妻了,看着越发像个男的。”
“哇!”
陈皎儿听得出了神儿。
借着女儿掀开的车帘,罗九娘也看着罗庭晖。
“十六弟,你救我是一恩,刚刚宽慰我,又是一恩……”
“九姐,你可别与我提恩情,我来海陵是受了三伯娘所托,说到底是一场交易,你脱困而出,我也是得偿所愿,你从此天高海阔,并不欠我什么。”
芝麻糖香香的,陈皎儿陶醉地闻了好一会儿,塞了一块给阿娘嘴里,又选了一块郑重地含住了。
嘴里甜香甜香的,她看小舅舅更好看了!
“娘,你也在看小舅舅呀,小舅舅真好看。”
芝麻是先炒后碾碎,糖也得小心熬煮,为了与芝麻的香气相融,糖要略有一分焦香。
吃着和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芝麻糖,罗九娘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向外面骑马那人,眉头轻轻蹙在一起。
海陵和维扬二府相隔不远,马车沿着官道走了一个多时辰,维扬城已经遥遥在望。
此时,暮色四合,官道旁一辆骡车旁站着几个人,看见罗庭晖一行,那些人连忙迎了上来。
“十六郎,你可接出了九娘她们母女……”
罗庭晖翻身下马,对说话之人行了一礼:“三伯娘,幸不辱命,侄儿我把九姐和皎儿接回来了。”
身上披着斗篷的老妇人头发斑白,神色憔悴,眉眼间和罗九娘有几分相似。
是血脉相承的相像,也有相似的愁苦凝在了脸上。
晚风袭来,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唯有一双手有力抓住了罗庭晖的肩膀。
“十六郎,从前是老身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日你告诉我五郎有贼子之心,我却只当你是在挑拨……十六郎,你不计前嫌,愿意出面救下九娘,也是救下了我的一条残命啊!”
罗庭晖扶住了她。
在他身后,陈皎儿已经从马车上下来,没忘了去扶自己阿娘。
罗九娘自然不用还没车轮高的女儿搀扶,她扶着车边慢慢下来,几乎不敢抬头去看自己的母亲。
老妇人看着自己的女儿,向前走了两步,浑身都在发抖。
“淑儿……皎儿……”
“娘!”
“外祖母。”
“淑儿!娘苦命的淑儿!差点儿,只差一点儿,你就要被你那狼心狗肺的哥哥害了呀!外祖母的小皎儿啊,外祖母差点儿就害了你们!”
罗庭晖站在原地,看着三代血脉相系却不同姓的女人哭作一团,面上泛起着淡淡的笑意。
“大铲,你带人把罗庭昂卸下来。”
“东家,这是官道。”
“嗯,官道上才好,跟女儿外孙女刚刚团聚,看见的是她们一身凄惨,还有我在旁边盯着,我这个三伯娘才能对他下狠手。”
孟大铲恍然,连忙带人去卸车。
浩浩荡荡五六驾马车有的装了罗九娘的细软首饰,有的装了从陈家搜刮出来作为抵账的丝帛书画,最后一辆破败车子上,罗庭昂被人扛了下来,一路送到了老妇人的面前。
一张白胖脸被抽成了猪头模样,罗庭昂看见自己的母亲,连忙求救:
“娘!你救救我!都是罗庭晖他害我!他是要报复咱们三房当年要抢盛香楼!娘!你别信他!”
回答他的是他娘的一记耳光。
他孱弱苍白的母亲红着眼看着他:
“等在维扬城外的人牙子我已经见到了,你是真的要发卖你的亲妹妹!罗庭昂,我怎能养出你这么个畜生!?”
想起不久前那人牙子说的话,罗韩氏身上就止不住颤抖。
那人牙子是专门从江淮一带采买了年轻女子送去西北的,罗庭昂与他商定了一百六十两银子,六十两银子是他卖自己的亲妹妹,一百两银子是他卖自己亲外甥女!
若是她的女儿外孙女落得那个境地……
一股血腥气自肺腑上涌,被罗韩氏强行忍了下去。
八年前,罗家六房的当家人、盛香楼的前东家、罗庭晖他爹遇难而亡,只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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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孤儿寡母和一座盛香楼,与六房一贯亲近的罗家三房联合其他两房为了夺取盛香楼很是用了些不堪手段。
只这一件事,她这八年里就没脸再见罗庭晖。
就连她丈夫的丧仪,她都只低着头回礼,不想也不敢去看那双受过三房背叛的眼睛。
去年冬天罗庭晖上门,告诉她九娘的腿被陈家打断了,她一面是惊怒,一面是猜疑,猜疑罗庭晖是羽翼丰满之后想要整治他们三房,为当年之事报仇。
她自作聪明,让罗庭昂去海陵看了,罗庭昂回来跟她说是九娘自己不小心摔的,她信了,心中只当是罗庭晖有意让三房不安宁。
几天前罗庭晖又来找她,跟她说陈家要休妻,罗庭昂要卖妹,她还以为是特意来生事。
如今回想,她一次次固执己见,不就是一次次把自己的女儿往死路上推么?
自恨自愧懊悔不已的罗韩氏更恨自己的亲儿子:
“今日我问过了你身边伺候的,才知晓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勾当,平日里你说你将钱投了去走船,其实都是投进了赌坊、斗场。”
罗庭昂头上的帽冠掉了,头发半散,仿佛一个疯子。
他自知唯一能救他的人就是他娘,连连哀嚎:
“娘,我错了,我都改了!以后我定老老实实守着家业,照顾妹妹,娘啊,儿子求您了,儿子知错了!”
罗韩氏越过他,看向站在一旁的罗庭晖。
“依着你祖父那辈定下的规矩,像他这般没人伦的畜生,是得打断腿的,现在罗家各枝都散了,我一个寡妇也没力气,十六郎……”
“三伯娘您吩咐一句的事儿,自有晚辈安排。”罗庭晖笑眯眯的,近在眼前的母子相恨相绝,他仿佛看不见似的。
“五哥的腿,我保证断得整整齐齐。”
罗韩氏看着他,缓缓弯腰,郑重行了全礼,才说:
“用了家法,就把他送去沿江的庄子上,每天挖藕养鸭……做到什么时候……”
罗韩氏看向自己的外孙女,小小的一个,依偎在淑儿的身边正看着罗庭晖。
“就等皎儿长大了,让她来定夺。”
罗庭晖听懂了她的意思。
罗庭昂今年三十有三,他妻子四年前年难产去了之后就再未娶妻,一直也没孩子。
三伯娘知道自己的儿子是畜生,女儿也性子软,就打算培养外孙女了。
挺好。
小姑娘正好在看她,罗庭晖对她眨了眨眼,刚刚还哭的小姑娘一边“咯咯”笑,一边把脸埋到了自己阿娘的手臂后面。
罗韩氏将一个红木小匣子递到了罗庭晖的面前。
“这是之前答应你的。”
罗庭晖面上带着笑,打开小匣子看了一眼,是一块雕了“罗”字的楠木牌。
“伯娘放心,信物给了我,盛香楼的分成还是和以前一样,每隔三月就会账一次给你们送去。”
“十六郎,用它换了我女儿的一条命,是三伯娘我亏欠你,那些分成不必……”
“伯娘,你别这么说,把九姐和皎儿带出来,对我来说没什么难的,倒是你们还得为以后好好打算,最好一年半载都别回维扬,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你们先去璇华观请悯仁真人先给九姐治腿,有我祖母在那儿,族中也没人敢去打扰。”
罗庭晖不打算收回三房的分成,今日事成,三伯娘和九姐就是他应对罗家族人的盟友。
盟友是用来协力成事的,不是用来搜刮财货的。
“好好好。”罗韩氏只得连声应下,罗庭晖说是“交易”,她自家知道自己是占了多大的便宜,对这个侄儿的心胸宽广和行事周全已经是深深拜服。
七八辆马车转向咏月山而去,罗庭晖站在原地,手中把玩着那块他奔波多日换来的木牌。
留下罗庭昂滚在地上,嚎得像是濒死的猪。
实在难听。
“大铲,还是你动手吧。”
“是,东家。”
一回生二回熟,孟大铲兴致勃勃地在路边找了块石头。
4. 朋友
再次坐上马车,陈皎儿是被自己的娘搂在怀里的。
自然,她娘也被她娘的娘搂在怀里。
在母亲的怀抱里,罗家九娘罗守淑断断续续将这些年自己在陈家的日子说了出来。
当年她爹给她学了陈家,一则是陈家家底还算殷实,陈进学的父亲与他爹有些往来,二则是陈进学十岁就考上了童生,看着是个前途远大的。
最初还好,陈进学在书院读书,她守着公婆过日子,原本是指望陈进学能在读书上更进一步,可她嫁进去四年,陈进学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他父亲生了一场大病,也灰了心,让他回来经营家里的书画铺子。
陈进学不愿意,就让罗守淑去与公婆说愿意用自己的嫁妆供养夫君继续读书。
罗守淑却知道陈进学并不像她爹在婚前夸赞的那样富有才学,反过来规劝陈进学暂时顺了父亲的意思。
她以为是夫妻间的商量,却不知陈进学从此就恨上了她,就在那年冬,陈进学的父亲去世了。
罗守淑的日子也苦了起来。
“起先是争吵起来就动手,后来是稍有不如意就动手,他从前的同窗中了举人,他面上笑着去送贺礼,回来就拿我出气。”
她不是没想过跟爹娘告状,可她爹病倒在床,她娘熬得头发都白了一半,她偶尔回家省亲,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娘,是女儿错了。”
罗韩氏抚摸着自己女儿干瘦的脊背,眼眶微红:
“是我错了,早知你会遇到这样的人中豺狼,我就不该教你什么三从四德,什么温良恭俭让,我就该给你找个武师傅,练一身好气力……我宁肯你把陈进学砍了,也好过知道你在这几年里日日受着磋磨呀。”
看见外祖母与阿娘抱着又要哭,陈皎儿用手去擦外祖母苍白的脸颊。
“外祖母,皎儿会练一身好气力。”
“好!”罗韩氏笑了,看着这小小的丫头,再看看女儿,她心中发狠,她要跟阎王再借几年的寿数,不然留着这孤儿寡母,她如何瞑目?
哄好了一个,陈皎儿又去哄另一个:
“娘,灶君真灵啊,真的让小舅舅来救你了!”
罗家九娘罗守淑轻轻用手摸过自己女儿的脸颊。
想到了什么,她对自己的女儿说:
“皎儿,你要记得,灶君是女子。”
“啊?”
“要记牢,灶君,一直是女子。”
嘴上这般说着,唇齿间还留着芝麻糖的甜香,罗守淑轻轻笑了下,仿佛看见了一个女孩儿,年纪与如今的皎儿一般大。
“明明灶君自古都是女子,为什么咱们不能学祖父传下的厨艺顶立门户,还得嫁出去呀?九姐,真是好没道理!”
那女孩儿啊……
这是她许多日子以来第一次笑。
昏暗的马车里,罗韩氏以为她还在哭。
“淑儿,你不用担心,先把腿养好,咱们再打算以后。”
说了两句,罗韩氏又恨声骂陈进学。
“人面兽心,禽兽不如,只打断他一只手,分了他一半家产也是便宜了他!”
“陈进学剩下的一半家产,约有三五百两现银、一个在海陵城里的书画铺子,海陵城外的二百亩地,上百张的书画……就任凭冯官人处置了。”
暖色的灯笼在梁边悬了一排,映得香阁内声柔色软,罗庭晖的说话声与一旁的琴声揉在一处,仿佛带了声韵一般悦耳。
被称作是冯官人的男人看着与自己对坐的年轻人,想到他是如何谋算那陈进学的,心中暗暗赞叹。
“罗东家,这加起来也有一千多两银子,你就这般都交给我了?”
罗庭晖只笑着说:
“若非冯官人鼎力相助,我又如何能接回族姐?我知道冯官人胸中侠气纵横,可这世上之事少不了黄白开道,我有心开道,冯官人只管接下就是了。”
冯官人也笑了:
“上千的银子,罗东家想开什么道?”
“与冯官人的相交之道。”
短短一句,让眉间一道竖疤的冯官人大笑起来。
“好好好!罗东家这朋友,我冯黑交了!”
杯盏一碰,二人分别将手中的酒喝了下去。
冯黑放下酒杯,回想起罗庭晖的种种谋算,还是赞叹不已:
“罗贤弟看着年少,做事真是丝丝入扣,那陈进学现在断了一条腿,兼失大半家业,又在族中欠了银子,必越发把那北面来的豪商当救命的稻草,满脑子想的都是赘入富贵人家,一朝鱼跃龙门。他又哪里知道,那所谓要嫁妹妹给他的豪商,是贤弟和愚兄联手为他精心伪造而来呀。”
“实在是冯兄您耳目广布,才让我有了这施展的机会。”
将二人的酒杯重新斟满,以两指夹着酒盅,罗庭晖垂眸一抬手,酒盅的上沿轻碰了下冯官人的酒盅下半。
他先将酒饮尽了,酒盅一倒,一滴也无。
冯黑又大笑起来:
“当日苏娘子寻我过来,可没告诉我罗贤弟是这般有趣之人。苏娘子,我二人因你结缘,你也算是见证,劳您换首战场杀敌的曲子,今夜我要跟罗贤弟不醉不归。”
轻容纱帐后柔缓的琴声却渐渐止了。
一阵香风吹来,有人掀开帐子缓步走了出来。
“冯官人今夜要是留在柔水阁,我今夜可得先带着细软搬出去了,不然明日贵府上夫人杀过来,砸了我的东西,冯官人将得的那些财物都不够赔我的。”
穿着石榴裙的女子像一团柔雾一般走近桌前,提起酒壶为两人各倒了一杯。
“喝了这杯酒,冯大官人你就早些走吧。”
在维扬城三坊四桥都颇有些势力的冯黑冯大官人看一眼给自己倒酒的女子,又看了一眼面上带着淡笑的俊美少年,笑着说:
“哎呀呀,今日和贤弟说话太高兴了,我这粗人都忘了自己在这儿是碍了苏娘子的眼。”
他将酒喝了站起身,扶了扶腰上的革带,拍了拍胸脯:
“罗贤弟,你放心,不出一个月,那陈进学就会变卖家产,远赴山西‘入赘’,以后再无消息。”
罗庭晖也起身,抬手行礼:“冯兄辛苦。”
冯黑爽朗大笑:
“是我该多谢罗贤弟。手底下百多张嘴要养,想找个肥肉票子又不想伤天害理实在是不容易。像陈进学这等君子皮囊的畜生,实在是难得的上等货色。”
明眸微垂,罗庭晖慢慢说道:
“他们宗族之内甚是相亲,尤其是陈进学的伯父,对这个侄儿视如己出,冯官人将人带走之后再时不时让他写信回来要钱……细水长流,也是进项。”
要送走冯黑的女子转头看他,只看见一抹淡笑在他唇边,似是带了几许夜风的寒凉。
“碍眼的人走了,咱们也该做些正事。”
苏锦罗倚在榻上,看着罗庭晖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一碗白玉鱼丸汤。
“绣露的鱼丸子怎么做都离你们盛香楼的差点儿。”
“我们酒楼用的鱼是专门请人江上捞了连夜送来的,你们用的鱼少,只能在维扬城内买,这鲜就先差了一层。”
青瓷小碗里一共三颗鱼丸,罗庭晖连着吃了两颗,又将第三颗夹开看了一眼。
“火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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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天长日久练出来的本事,绣露确实是有些灶上功底,可她年纪小,吃过的用过的好东西也不多,用料总爱俭省,让她放半勺料,她总要减几滴,这毛病你们得想办法让她改了。我们行内有句话,叫苦孩子六年不能跟大席,除了怕不懂规矩之外,就是怕他省柴省料误事。”
“你是说绣露做鱼丸少放了料?”
“胡椒,料水,都少了一点儿,许是这手在锅上少抖了一下。”
苏锦罗并不懂做菜,看着罗庭晖掐着小手指尖儿比出那么一丁点儿,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么一点差别你都吃得出来?”
罗庭晖没说话,把鱼丸连汤一并吃了。
“毕竟我不光是个厨子,也是个酒楼的东家,做的菜多,见识的厨子和帮工也多。”
说完,他从腰上里解下了一个布袋,放在矮桌上。
“这次的事儿劳烦你在中间说和,你们新的画舫要开新席,这是我让人从金陵寻来的几道时兴菜色,聊做添彩。”
苏锦罗从榻上下来,拿起不起眼的布袋打开看了看,小心收好,如折苇般对着罗庭晖行了半礼:“罗东家为了您那堂姐,真真是有心了。”
香阁里暖意融融,坐在矮桌前的罗庭晖连衣袍外面的缎面罩甲都还穿得整齐,听见苏锦罗的夸赞,他只是笑笑:
“与人交易总讲究个你情我愿,我要从我三伯娘手里拿到三房的信物,也该送她一家团聚。”
“罗东家是难得的善人。”
“交易往来,说不上善或不善。”
被人称作“维扬三绝之首”的苏锦罗也在矮桌旁坐下,单手撑着头,抬眸看着面前过分俊美的少年郎君。
“陈家那人是个禽兽货色,若是您不出手,罗家的九娘三两年间就会被他打死,罗家三房的夫人身子孱弱,得了爱女死讯只怕也撑不了几天,罗五郎更不必说了,整个维扬城都知道的草包人物,等到罗家三房家破人亡,您收回那信物也是理所应当,根本不必费这般周折,欠下冯官人和许推官两份人情,也不必与陈家对上,平白多了后患。”
闲着的那只手提起酒壶,又将罗庭晖面前的酒杯斟满。
苏锦罗的一双眼睛像是藏了雾气在里面,顾盼之间就有情丝流转,几乎要把人的心都笼了去:
“旁人也算了,罗东家,我来维扬两年多,也听了许多旧事,当年您家中出事,罗家三房可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您接管盛香楼的。只消冷眼旁观,就能将从前旧仇一并报了,换了是我,我定不会插手。”
罗庭晖手中把玩着从三房得来的木牌,明明是有一副能令百花逢迎的样貌,却在苏锦罗的眸光里像块儿石头。
“我三伯父都死了三年了,他死之前在病床上痛苦难捱,我带着盛香楼蒸蒸日上,哪有空闲搭理他?我若真的冷眼旁观,就有两条……三条人命折在了里面。我自然不算什么善人,却最不喜欢看那种丈夫残暴、儿子狠毒,最终是让母亲、妻子、女儿受灾殃的戏码。”
灯火照在他的发顶,他之前将帽子解了,头上只一个银簪束发,簪头是如意纹样式,不像时新的款式,在乌黑的发间却格外勾人眼目。
“至于说欠下人情,朋友之交,来来往往都是寻常事。就像我与苏娘子,可从来不必提人情。”
他言语洒脱,苏锦罗却一直记得他方才送走冯官人时候的神色。
满口是“交易”的罗东家,对差点害了他族姐姓名的陈家是真的存了杀意的。
与至亲论交易,与九流交朋友,罗庭晖实在个妙人。
偏似人间一缕风,东来西走,兜转寒霜,也催新绿也杀人。
5. 机会
维扬城是世人皆知的人间繁华地,城东南一片的三坊四桥一带各式花楼私寮鳞次栉比,桥下还有花船清荡微波,一年三百六十日,每到掌灯时分,这里便热闹非凡。
柔水阁楼高两层,自楼上垂下的蓝色的幔帐在柔柔的灯光下泛着碧池般的绿意,春日的晚风一阵阵吹过,如同碧水生波。
与其他花楼不同,柔水阁的一层没有与人调笑揽客的娘子,只有两个少女抱着琵琶低声唱着近日某位维扬才子新写的唱词。
也是因为这份与众不同的“雅”,柔水阁成了四大“官楼子”里最受文人墨客吹捧之处,每日都不缺远道而来,在阁中文思迸发的“名士”,也有附近书生,三五一聚,凑上十几两银子,来此地不仅能叫一桌酒菜、听琵琶赏曲,还能叫两位姑娘听他们纵横天下大事,在距离庙堂千里外的脂粉地挥斥方遒。
柔水阁的名声伴着这些名士、书生写在诗词文章里真真假假的“风流韵事”越传越广,也引外地豪客慕名而来,他们远来此地,也更舍得花钱,三五十两银子掏出去,便能入了姑娘们的香闺。
唯独三坊四桥里的头牌花魁苏锦罗苏姑娘,想要见她,除了钱财、文才之外,还得有些运气。
“今日实在是苏姑娘没缘分,见不着您这位贵客。”
老鸨用帕子隔着手,轻轻推开递到自己的一百两银票。
这么一大笔钱赚不着,她心疼手疼得紧。
“妈妈是嫌钱少?那我……”
“不是不是。”穿了一身紫色菱花头插福寿金钗的老鸨连连摆手,陪着笑说,“真不是咱们有意怠慢您,只是盛香楼的罗东家帮过咱们柔水阁好几次,锦罗姑娘是知恩识义的,还望这位客官能全了这份义气,来来来,绣雨、绣柳出来招待这位客官,贵客足踏千里路,咱们柔水阁不能怠慢了。”
那位客人看了二楼紧闭的房门一眼,任由一个长眉修成了春柳般的少女把他领到了一楼坐下。
此时那间被人心心念念的香阁里,苏锦罗侧坐在桌旁,唇角带笑地说道:
“最近维扬城里消息乱得很,梁家已经倒了两年多了,他家手里那张盐引不是说落在了一个北面来的豪商手里?那豪商说是姓袁,叫袁峥,从前是跟鞑子做人参生意的,跟江南布政使很是亲近,也有传闻说他是平王的门人。
“这人倒是倨傲的紧,只派人来修梁家从前的宅子,他自己却不露面,也不往其他盐商往来。还以为他能一直不来维扬,前几日传来消息说新任的都转运盐使要来维扬,他也匆匆忙忙赶来了。”
罗庭晖凝神听着,手边的酒盏早就换成了茶杯,一缕清香袅袅升腾,抹去了他眼中的酒雾。
他明眸微垂,手指在桌边轻叩了两下:
“这位袁姓豪商不想跟维扬城里抱团的徽商缠斗,越是如此,在转运使面前他越要给自己争面子。”
维扬城中盐商可谓富甲天下,四个盐商里就有一个来自徽州一代,被称作“徽商”,他们在维扬城中同气连枝,几乎把持了一国半数的盐运,之前因为犯了忌讳被抄家的梁家就是徽商,袁峥这个外人拿到了梁家的那份盐引,又仗着布政使的势把持着梁家倒下后空出来的盐运份额,自然被这些徽商视作眼中钉。
偏偏袁峥又是个在北面做惯生意的,绝不是会隐忍退让以谋和气生财的性情。
罗庭晖笑了:
“我若是袁峥,定会在自己的新宅里大办一场豪宴,当着转运使的面仔细端详其他人看不惯我又杀不掉我的模样。”
茜色的帕子半遮了脸,苏锦罗也看着他轻笑:
“我若是你,现在已经打算好了如何拿到操办这宴席的机会。”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各家盐商都在维扬城中经营多年,操办大宴的机会都被他们家养厨子把持,像袁峥这样的外来客,就该有盛香楼这样的维扬城老字号替他镇场敲锣。”
双眼微眯,唇角微勾,年轻人那张带着些许红晕的脸上有些许得意、些许戏谑,又有十分的志在必得,灯烛幽幽高悬在他头上,却像是照在了明月上,竟生出了些许暗淡之感。
窗外有更夫敲锣声传来,苏锦罗才察觉自己竟看他看得痴了。
罗庭晖起身,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帽子。
“夜深了,我就不打扰苏姑娘了。”
香阁的门打开,俊美无俦的弱冠郎君从里面理着帽冠走了出来,他步履略有几分踉跄,脸颊上的酒意如同春日里的桃花。
有人认出他,高声与他打招呼,他也抬手回礼,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比平日少了些利落,却又是一番说不出的风流写意模样。
“今日着实有了酒意,改日,改日各位去盛香楼,我定与君畅饮。”
几个正商量如何落笔的书生看见他,再转回去写诗句,原本的壮志踌躇竟歪成了桃花、春水、柔风。
远道而来的名士身边伴着美人正坐论魏晋风流人物,瞥见了扶楼而下的少年郎君,还以为是自己向往之情惊动幽冥,让旧时风流重临人间,只说不明白是潘安、何晏还是卫玠。
将手搭在栏上,罗庭晖将一个钱袋递给迎上来的老鸨:
“春风生燥,一点银子给柔水阁的姑娘们添杯茶。”
“罗东家您愿意来,那是春风带雨,将柔水阁上上下下都顾及到了呀!”捏着钱袋的老鸨笑得花儿一般。
一手撩起袍角,罗庭晖向大门外走去,路过一桌,见两个柔水阁的少女正看自己,他也笑着对她们点了点头。
被两位姑娘围坐在中间的男人轻声问道:
“这就是苏娘子今晚见的那位罗东家?”
“对,他就是盛香楼的罗东家。”目送了貌美郎君的小娘子面上有几分羞意,“前年挽琴姐姐在官家献艺出了差错,全靠罗东家相助才没被责罚。去年他又帮了锦罗姐姐,真是极好的人。”
问话那人点了点头,再看一眼柔水阁的二楼,将此事默默记下了。
维扬城中没有宵禁,入夜却是不能骑马的,单手牵着马罗庭晖一路缓行,过了清平道,又过安乐桥。
将要走出南城的时候,罗庭晖停下脚步,循着油香味传来的地方看过去。
一家小小的摊子支了口油锅,油锅上面有个蔑片儿编的帘子,帘子上整整齐齐摆着几个炸成了金黄的油端子。
油端子是维扬百姓常吃的小吃,萝卜丝揉去了些汁水后拌入葱花,用略宽竹筒做模具,舀一勺面糊进去,抓进一把萝卜丝,再倒一勺面糊盖住,沉入油锅里慢炸,过了片刻,炸到脱模浮起,香味儿也就飘起来了。
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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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状像是称卖酱油、醋的时候用的端子,这种吃食就被称作“油端子”。
“客官要不要尝尝咱家的油端子?”
卖油端子的是个头上扎着巾帼的妇人,热情招呼着罗庭晖。
“劳驾您给我来四个。”从腰间取了一把钱,约莫有二三十文,罗庭晖直接将钱放进了钱笸箩里。
“哎呀,客官您可给太多了!”
手中牵马的年轻人只是笑:“您在萝卜丝里放的小野虾真不错,油端子炸的火候也好。”
“哎呀,客官可真厉害,这小野虾是我家闺女在水草围子里下篓子抓的,看着小,吃着鲜嫩,壳子都是酥的。”
说话间,四个油端子已经从油锅里浮起,借着桥头的灯光变得金黄。
“客官您拿好,小心烫,吃了我家的油端子,包您心想事成。”妇人将四个油端子用粗纸包了,又抓了一把咸菜一起递过来。
“谢您吉言。若我想做的事真成了,您的摊子我包上三天。”
笑着将热烫烫的油端子隔着袖子拿在身前,罗庭晖才牵着马继续往东走。
南城的喧嚣热闹渐渐退去,东城里多是些富庶人家,深宅广院,将内外喧嚣隔了个干净。
在东安街上走了一截,拐入芍药巷,又路过两处黑油门,罗庭晖终于在一家悬着“罗”字灯笼的门前停下了。
他在门上只敲了一下,紧闭的大门就开了。
“不是让你早些睡别等我?兰婶子呢?”
“兰婶子下午崴了脚,我让她回去歇两天,你快些进来,早上还给你温着粥。”
“那正好,我买了油端子,卖家送了我些炒咸菜,咱们一起配着吃。”
开门的女子要接过马的缰绳,被罗庭晖避过了,只把吃食递过去。
“我去送马,你去睡吧。”
“我已经备了热水,吃完了东西给你洗洗身上。”
罗庭晖想说什么,女子斜瞪了他一眼,他就应了。
将马送去偏院马厩,一路都是静悄悄的。
罗家自罗庭晖祖父那一代发迹,创下了“盛香楼”,家财也算丰厚,能在寸土寸金的东安街附近买下这么一个三进带偏院的宅子。
只是相较于这宽大院落,住的人着实少了些,提着灯笼回了内院,一路上一个仆人都没有。
回了正院,堂屋的灯已经亮起,穿着藕荷色窄袖袄的孟小碟从陶罐里盛了白粥出来。
“今日为了三房九姑娘的事奔波了一天,怎么晚上还要应酬?”
“借了旁人的力,当然得尽早给个交代……这油端子里放了极好的野虾,闻着就有鲜香气。”
留着几分温热的油端子外脆内软,火候刚好,一口下去,萝卜的甜和小虾的香就流到了舌尖儿上。
一口白粥卷着油香下肚,再来一口炒咸菜将舌头上的倦怠去尽,人反而越发想起那口油端子的好处来,于是又咬下了第二口,第三口。
“吃着舒服。”吃完了两个油端子的罗庭晖赞叹了一声。
孟小碟把自己剩下的那个撕了一半要给他,被他摆手拒了。
“肚子里有酒,吃多了不舒服,我去洗沐浴。”
“将裹胸布解了放外间,我先给你泡上。”
“好。”
6. 守娴
内院的偏房里热水升腾,洗净的布巾和衣服搭在了屏风上。
罗庭晖走到屏风后面,将身上的缎面罩甲、卷云纹锦缎袍子一件件脱下来,解开中衣,露出了一看就结实有力的肩膀。
一对修长的手臂上筋肉线条甚是清晰,要是陈皎儿看见了,她就能知道为什么她的“小舅舅”抽人耳光能抽得那么准了。
至于肩膀之下……
随着白色的裹胸布条一层层解开,偏房里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孟小碟只穿着中衣进来,将裹胸布收走的时候,看见一道道在腋下勒出的痕迹,不禁轻轻地拍了下那肩膀。
“怎么绑得这么紧?”
“今天要骑马,若是系松了,我怕自己骑马的时候总记挂着。”正在将小衫披回身上的女子笑着回话。
“那也不能这么绑,要是磨出血来不是更麻烦?再一个,你喘不上气来怎么办?我去拿药油来,一会儿给你擦擦。”
端着木盆的孟小碟又匆匆走了。
偏房里,只穿了小衣的女子踩进浴盆里坐下,抬手抽掉头顶的银簪,黑色的长发变成了一个长卷,随着她手指的梳抓松落下来。
捏着银簪,她想起之前苏锦罗说的话,轻轻笑了下。
“三伯确实是第一个跳出来要抢盛香楼的,所以我让他事事不成,郁郁而终,这是他的报应。三伯娘是个势力性子,算不得多好的人,可当年她也是唯一想起来这院子里有两个孩子没了爹的……”
想起那一夜自己匆匆穿上兄长的衣服走出去,回头正看见三伯娘坐在床边守着“伤心过度晕过去”的“罗守娴”那一幕。
女子垂眸一笑,手指在银簪上轻轻摩挲。
九姐将这银簪分给她的时候,她跟皎儿的年纪差不多,遇到事情拜的神也差不多。
当年那个哭求灶君的小姑娘,她长大了,报得了仇,也偿得了情分。
“是不是喝酒喝傻了,也不知道擦洗身上,只在这傻笑。”
孟小碟将裹胸布泡洗上,取了药回来,直接拿起布巾开始给她擦背。
“嫂子,今日有娘的信么?”
“你怎么这么能操心呢?都洗澡了还惦记这么多……没有,或许是路上雨多耽误了。”
“嗯。”女子用手摁着浴盆的边缘,轻轻点了点头,“到今日,当年祖父给二房、三房的信物都拿回来了,大房四房都不是会惹事的性子,五房远在湖州……嫂子,没了族中掣肘,我可以带着盛香楼去争这酒楼行首了,正巧,如今还真有个极好的机会。”
幽幽一盏灯在桌上亮着。
自十二岁就女扮男装支撑家业的女子双眼微微眯着,笑得像个得意的孩子。
孟小碟看她的样子,在她的脑袋上轻轻点了点。
“有事明日再说,回来家里就别费心神了。”
看见女子额间一条泛青的筋络,孟小碟用指节刮了几下,又将布巾用热水洗净拧干,小心盖在她额头上。
女子的脸被遮住了,说话的声音有些模糊:
“谢谢小碟。”
“什么也别想,好好歇着。”
“嗯。”
一场龙吸水搅得江船倾覆,罗家父子被送回家时一死一昏。
从那个天塌地陷般的雨夜到今日,也快八年了。
孟小碟轻轻捋了捋女子的长发,继续擦拭着她结实的脊背,如蝶翼般的肩胛上硬实的筋肉和孟小碟做大厨的父兄并无不同,修长的手臂连着手的颜色都是麦色,同身上的白皙分明如泾渭,自手背到小臂有各种各样的疤痕,指尖更多,是滚油烫的,快刀切的,是烧到炽热的铁锅从她的指背上粘下了一层皮,是帮厨不小心差点剜了她整个指甲。
这个以男子身份示人的女子,她本名“罗守娴”,却太久无人提起。
更漏声声沉夜色,孟小碟看一眼窗外,又看回了泡在浴桶中的年轻女子。
一年又一年,这个人她假扮着自己的兄长学艺上灶,假扮自己的兄长支撑盛香楼,假扮自己的兄长与罗家上下一堆人周旋,甚至假扮自己的兄长娶了她。
名满维扬,剑指行首……多少风光之下的名字都是一个叫“罗庭晖”的男人。
可这“罗庭晖”,她还能装几年呢?
春风一起,院子里外的两棵玉兰就较劲儿似的一起开了。
晨间凉凉的风里裹着花的香,扑了人一头一脸,睡意都扑走了。
罗守娴穿好衣服走进院中,见孟小碟也从厢房开门出来。
“我昨夜就剁了肉,和了面,你先练拳脚,我给你包馄饨去。”
“嫂子,别麻烦了,你换身出门的衣裳,咱们去吃桃花巷口的那家三丁包,他家面和得好,馅儿也调的不错,我还没吃过呢,就想着哪日和你一起去。”
“你都没吃过就知道她家的包子好吃?”
“要是不好吃,我就去广源坊给你打个新簪子。”
孟小碟嗔了她一眼,转身回房换衣服了。
罗守娴伸了个懒腰,扩肩抬腿,先揉腰下胯借着马步将自己全身的关节都活动开了,又打了一套拳法。
十二岁的罗守娴要当好同龄的“罗庭晖”很容易,都是半大年纪,又是孪生兄妹自幼相像,她甚至比自己的哥哥还要高一指。
十四岁的罗守娴要当好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郎”就难了很多。
为了不让人从身形举止上觉出她是女子,罗守娴特意学了武艺来改变自己身形步态,后来力气渐大,让她行事越发方便,又能磨练性情,她就一日日练了下来。
教她武艺的是璇华观的坤道,正宗道家功法专为强身健骨,到如今,她不仅有不输男子的气力,寻常四五男子也难从她手上得了好处。
厢房里,孟小碟换了一身与罗守娴衣服颜色相近的罩衣,配了条淡粉色绣了玉兰花的新马面,对着铜镜看了看,拿出一支新样式的绢花插在了头上,又在唇上点了口脂,终于开门走了出去。
“这一身真好看。”
说着话,罗守娴轻轻放下五十斤重的石锁,抬手整了整身上的衣裳。
昨日是为了以势夺人,她才穿了身一看就值钱的锦缎袍子,平日也是细棉布和素绸子混着穿,腰上的挂饰也是便宜的银环——好东西可受不住厨房里日日的烟熏火燎。
朝阳还在晨雾中沉沦,出了大门,孟小碟低头往后让了两步,被罗守娴拽着一起走。
“你也该多出来走走,别整天在家里闷着,你看看,东安街上桃花都要开了,你要是不出来,哪能看见?”
道旁的桃树生了花苞出来,玉兰未谢,桃花还是疏落时候,怕是要来一场春雨,才能到了盛花期。
孟小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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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抬头看花,晨间的雾气细细地凝在淡粉的花瓣上,仿佛都是香的。
一步步往前走,她任由穿男装的罗守娴拉着,片刻也没落下。
走了一刻光景,到了桃花巷,正好一笼包子出炉,罗守娴抢上去要了八个。
她吃四个,自然给孟小碟也买四个。
只吃一口,罗守娴捏着包子看了一眼里面的馅儿。
“看来我得给你去打金簪了。”
“嗯?”
孟小碟也咬了一口包子,细品了下,才说:“包子也不是不能吃。”
“炒馅儿的油不好。”罗守娴摇摇头,大口将手里的大半个包子吃了,又说,“包子你别吃了,咱们去吃简家馄饨。”
孟小碟不想麻烦:“一顿饭,怎么也吃了,这又不是入不得口的。”
罗守娴却坚持:“你难得出门,当然得吃值得吃的。”
街口有几个乞丐,罗守娴端着包子过去,一人碗里分了一个。
孟小碟咬过的,她捏在手里梭巡了一圈儿,忽然笑了。
矮墙上,一只白胖白胖的大猫瘫着肚子尾巴一扫一扫,看见她,翻身蹲坐了起来。
“白俏姑,您这是又胖了,还是肚子里揣了小猫子?”
圆头圆脑的长毛白猫整日浪迹街头,看着却干干净净,盯着罗守娴手里的包子,它不耐烦地甩了下尾巴。
罗守娴将包子放在墙头,跟它小声商量:
“吃了我这个包子,若是你生下小猫子,让我请一只回去可好?”
白俏姑没理她,叼起包子,翘着尾巴从墙头走了,罗守娴手快,趁机把它从头捋到了尾巴尖儿。
“做包子的人多半是换了。”走出了几十步,她对孟小碟说,“要想将吃食摊子做好,跟开酒楼一个道理,要求精,一个厨子一旦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气儿,哪怕是个寻常包子都能做得让人惦记,现在那家包子用了油坊的陈油,包的褶子也散了,定是换了人,还是换了个短视的庸碌之辈。”
“我看你是开酒楼开得走火入魔,吃个包子都能想到酒楼的事儿上。”
过了桥有一家卖蒸油糕的,孟小碟停下买了两块儿,用帕子垫着,掰了一小块儿,先要喂给罗守娴。
“我自己来……”
“你那手摸过俏姑,忘了?”
孟小碟用油糕堵了她的嘴,剩下的一半儿她捏着一点点吃了。
“简家馄饨”是个开在巷子里的小店,也是维扬城里的老字号,门槛是新换的,衬得店里其他地方被黑油刷过似的,靠门口的桌子连桌边都被磨圆了。
店里人不多,罗守娴点了两碗馄饨,小馄饨圆滚滚地浮在酱油汤里,顶着一头葱花香菜末,像是春天新生的雀鸟,也被称作是“雀头馄饨”。
精肉泥做的内馅儿劲道弹压,包了肉汁,连吃几颗有些腻了,就喝一口汤,汤里有胡椒和猪油,热滚滚入喉,一下子就把早春晨间的凉意逼成了薄汗。
吃到一半,店里人多了,有人认出了“罗庭晖”,连忙过来打招呼,罗庭晖起身回礼,没忘了向人介绍孟小碟。
“这是我们盛香楼的‘内掌柜’。”
那人愣了下,恍然大笑:“罗东家真是伉俪情深。”
孟小碟脸上有热汤熏出的一点晕红,在罗守娴坐下的时候,她轻轻踩了她脚一下。
7. 传信
日头渐起,路上的人更多了,罗守娴花了几文钱让人去盛香楼传信儿,不一会儿一个高壮壮的少年就小跑了过来。
“东家,阿姊。”
“三勺,你把你姐送回去,再顺道去一趟青兰瓷坊,问问咱们新订的碗碟还要多久。”
“好嘞。”名叫孟三勺的少年看着只有十四五岁,头上扎着布巾,一双眼睛不大,却有光,看着是聪明相。
孟家三个孩子,他大哥孟大铲就是昨天用榉木椅子砸断了陈进学腿的,已经有一手不错的灶上功夫,现在是灶间的四厨,他二姐嫁给了罗庭晖,是盛香楼名正言顺的“东家奶奶”。
他自己刚进酒楼三年,现在还是学徒,在厨房里呆不住,专爱接些传话跑腿的事儿。
“东家,昨日您没在酒楼,住城西北那个总是穿赭石袍子带着烧饼来买炒水咸菜和六文酒的刘酸生送了信过来,还嘱咐了好几次让您亲自看。”
水咸菜在盛香楼里是做“什锦全珍”的材料,那是得配着四五种上好食材炒成大菜的,那个姓刘的每次来了只点水咸菜,连毛豆都不要,让放点素油炒了,炒好的水咸菜他都填进他自己带来的烧饼里,又用他自己的竹筒打一升最便宜的“黄魄酒”,那酒是用陈黄米掺了些许糯米酿的,一升酒只要六文钱,也被称是“六文酒”。
姓刘的来“盛香楼”一趟,买一份菜八文钱,买一升酒六文钱,维扬城内外皆知的名酒楼连烧菜的柴钱都赚不上他两文,在孟三勺眼里,那等仿佛跟酒楼有仇的穷酸吝啬人直接赶出去就完了,偏偏东家心善,待他和旁人也无不同,这人也是个不识趣的,每个月都要来两三次。
“啪。”罗守娴的手指重重点在了孟三勺的脑门上,“来者皆是客,再让我听到你给客人起外号,不管是不是在楼里,我都得罚你了。”
抱着脑门,孟三勺小心点头:
“东家你别生气,以后我不叫他刘酸生了。”
“谁的铜板也都是铜板,咱们赚了人家的钱,人家就是咱衣食父母,这是开门做生意的本分,你得记牢。”
孟三勺用求救的眼光看向孟小碟,就看见自己的亲姐露出了令他胆寒的亲切微笑。
教训完了孟三勺,罗守娴打开了那封信,信上写的很简单,是刘书生说他最近有了个得钱的差事,是带一位有钱的外地客到处吃酒楼,他这位客人见识非凡,吃了两家维扬的老字号都不如意,又有些身份,刘书生想带他来盛香楼,又怕客人说话不客气折损了盛香楼的颜面,所以写信问问罗东家的意思。
附信还有一张五两的银票,说是压在盛香楼做以后的酒钱,省得他为了买书又把钱花尽。
“有钱的外地客。”
看着这几个字,罗守娴的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
“三勺,一会儿你再去桥下找那些帮闲问问,近来和刘冒拙刘书生在一起的有钱外客是什么样子,去了哪些酒楼饭庄,是不是闹了事情出来。”
“好嘞,东家。”
这活儿孟三勺喜欢。
孟家姐弟二人目送了“罗庭晖”快步走向盛香楼,转头往芍药巷的方向走去。
“阿姊,大哥说昨天东家可威风了!爹偏拘着不让我去,要是我去了,别说一条胳膊,我能把那个姓陈狗东西一寸寸折了,还有那个罗老五,前两年总是带着一群狐朋狗友来咱们楼里吃喝不给钱,打断他两条腿都是轻的……”
过了桥,要拐进芍药巷的时候,孟小碟停住了脚步。
“最近几天,爹有没有收到太太和少爷的信?”
八年前的偷龙转凤,孟家人是都知道的,孟小碟的爹孟酱缸是罗家老爷子收留的孤儿,也是第一个徒弟,要是罗守娴的爹还活着,也得客气称句“师哥”。
当年在江上翻船,把罗家父子捞上岸的人里正有孟酱缸,也是他连夜把父子俩送回来的。
孟小碟之所以能嫁给罗庭晖,表面上是罗家为了“报恩”,报恩之外,也是罗家六房对孟家的拉拢。
只是她们姐弟间私下说话,却是叫罗守娴“东家”,叫罗庭晖“少爷”,大概是因为说惯了。
孟小碟的话让孟三勺顿了顿,他抬手挠了挠脖子后面。
看他这猴子模样,孟小碟就知道了答案。
“爹的信都是你的读的,那上面写了什么?”
“阿姊,爹不让我跟别人说……”
他这位穿着一身新衣裙、头上戴着花儿的亲阿姊抬手抽在了他大脑门上。
“我是别人?想死了是么?”
孟三勺抱着头,舌头上抹了油似的说:
“太太信上说东家年轻,做事冲动,要咱爹多看着点儿,又说少爷现在用的药比之前又贵了,大夫给他扎的是金针,我品着话里的意思是拐着弯儿问酒楼里的收支。”
一枝半开的桃花从树上垂下,孟小碟看着上面的花苞,轻轻咬了下嘴唇。
“爹听了信,说什么了?”
“爹也没说啥,只让我别跟旁人说,他现在可顾不上夫人和少爷。东家说咱们盛香楼要争当行首,要是这事儿真成了,咱爹就是维扬城外禽行的头把交椅*,他现在每天乐颠颠的,做事儿跟吃了牛鞭似的,才不管那些弯弯绕绕。”
他姐回了他一个二抽头:
“又是从哪里学了些浑话。”
孟三勺跟被踹了的狗似的嚎了一声,跳出去半丈远。
“阿姊,你甭担心东家,旁人六七个脑袋捆一块儿不如东家一个人的脑袋好使,你先想想你自己吧,跟少爷成婚几年了都没个孩子,清明的时候少爷要是回来祭祖,你可抓抓紧,赶紧给我生个外甥,长得跟东家一样好看,再让东家教着,带成一个小东家。”
一想到跟东家极像的“小东家”要喊自己舅舅,孟三勺就觉得自己做梦都能笑醒。
回答他的是他姐第三抽。
“以后太太和少爷给爹写信,你立时就告诉我。”
“啊?”孟三勺端详着他姐的神色,“阿姊,你在担心什么?”
孟小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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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了下手里的帕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最近几个月,她却总心里觉得不安稳。
罗守娴今年已经二十了。
夫人带着少爷外出求医,流水般花着银子,留下女儿在维扬城里女扮男装支撑家业。
盛香楼那么大的买卖,大名鼎鼎的罗东家吃着油不好的包子都舍不得扔。
她一心一意当着“罗庭晖”,一心一意要把要把盛香楼推向高处。
要是有人抽了梯子呢?
不是抽了盛香楼的梯子,盛香楼往上走,所有人都受益,她怕的,是所有人一起抽调了罗守娴自己一个人的梯子。
春风吹过,桃花枝颤了颤,仿佛是受了惊吓。
孟小碟攥着帕子的手一点点变凉。
维扬城的热闹街巷多不胜数,其中最繁华之地莫过于靠近港口的南河街,这条街西边是主管盐政的钞运司,后面是州学和州府衙门,东边连着东观牌坊,过了牌坊就是盐商们的宅子了,盛香楼就在这寸土寸金的一条街上。
三层高的酒楼,飞檐斗拱,临河而建,四周杨柳环绕,四根红木柱子撑着门脸儿,硕大的“盛香楼”匾额比旁人家的招牌都要高三分。
只是现在这匾额下的门板还立着,让人不知道内里的乾坤。
晨雾散尽,也是盛香楼里开始忙碌的时候,劈柴的劈柴、择菜的择菜、淘米的淘米、磨豆子的磨豆子,今早新到的河鱼要开膛破肚去削鳞去鳃,肥腻的新猪在温凉的水里洗去血水,高壮的汉子选了肥瘦相间的腹肉切下,再用双刀把肉细细斩成肉粒。
几个半大的少年蹲在木盆边上,用竹刀敲去蚌边撬蚌取肉。
还有洗净的白条鸡被一只只挂在绳上风干,头上包着布巾的帮厨一只一只检查有没有鸡毛残留在上面。
宽敞的院落里,十来个汉子、四五少年各忙各的,有条不紊。
穿着八成新的鞋子自临河的偏门进到后院,罗守娴先弯腰看了一眼少年们开出来的蚌肉。
“蚌鳃要去干净,用左手把蚌肉展平再刮去鳃。”
“是。”
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年个个把手展到最大,压着蚌肉,再用竹刀刮去蚌肉上影响口感的鳃。
“明后天说不定有雨,下午遇到卖柴炭的,你去账房支银子再买一二百斤,堆在棚下用油布盖了,还剩多少煤?”
脸庞黝黑的“火头子”压着嗓门说:“回东家的话,还有两千三百斤,昨天早上用了二十六斤。”
“好。”
从鱼到鸡到肉一样一样看过去,罗守娴的目光停在了红案上。
“这口猪是庄子上送来的?”
带人着切肉的是“刀头子”方七财,他将刀放好,直了身子,才回话:
“回东家的话,这是刘屠户今早送来的猪。”
罗守娴将手指并拢,往猪胸下的膘上一比,说:
“咱们与刘屠户说好,送来的猪都要有三指膘,你看这肉的肉膘有三指厚么?”
8. 有客
方七财略低了低头,膀大腰圆个头不高的汉子看着像是缩了下:
“东家,刘屠户也知道今天的猪膘不够厚,他说是猪草还没长起来,那些养猪户冬天屯的猪食也吃得差不多了,他下乡收来的七头猪里,这已经是膘最厚的了,我看这猪虽然膘差了点,但是肉也足了,就做主收下了。他知道对咱们不起,自个儿减了二十文钱的账钱。”
罗守娴看了两眼猪肉,轻轻摇头。
“肉不行就是不行,再者说,肉钱是定好的,也没有随意增减的道理。今日他少收二十文肉钱,就能送来膘不足的肉,那来日送来只瘦猪,他也能用钱账补上?咱们盛香楼做砸了的菜又怎么补?账不能这么算,方师叔您是刀头子,捏着咱们的刀,不能太顾及人情。”
方七财略低了低头:“刘屠户和咱们是十多年交情了……”
罗守娴从一旁木架上扯了罩衣穿在身上,拿起一把尖刀,只见刀影围着猪的一条前腿转了两圈,那猪前腿就被卸了下来。
“膘不足,肉多,骨头也粗,您看看这前肘筋粗骨壮,红肉也硬实,要是有人来了酒楼,点了一道‘鸿图蹄髈’,咱们用再好的酒和蜜把它煨出来,只怕食客都要嫌柴。师叔,您是刀头子,送来的肉怎么分怎么存都是您说的算,一对前肘做不得蹄髈,您想好怎么用了吗?”
初春天里,方七财的头上多了一层薄汗。
“东家,我这就用自己的工钱去买一对足膘的前肘。”
罗守娴看着自己这位师叔。
老实,憨厚,重情分,知错能改,但是总有改不完的小错。
她也是盛香楼里刀工最好的,一寸见方的鱼肉放在他手里,他能片出几十片。
她转身喊了一声:
“仲羽,你跑一趟刘家肉铺,跟刘屠户说,缺膘肉只今天这一次,是盛香楼看在方刀头为他家说好话的份上才没追究。
“再跟他说,他要是缺了猪食补膘,每日可以从咱们这提两桶泔水,外头一桶泔水四文钱,咱们收他三文,供他一个月,要是他愿意,就带他来定契,要是不愿意,你也不必多说,再去城北的两家肉铺,各买一对三指膘的前肘,让刘屠户看见。”
从两个壮汉中间挤过来,穿着布鞋和半截罩衫的方仲羽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确认没有纰漏,立刻转身去了,看都没看自己亲爹一眼。
方七财越发垂头丧气,连眼睛都不敢抬了。
罗守娴看着他的样子,缓声说:“肘子挑得大一些,拿一对回来就煨在柴灶上,忙过了午场给大家加菜。”
本来因为东家训刀头而鸦雀无声的院子里立刻鼓噪了起来。
“方刀头今天有点小错,请楼里上下吃顿肘子,昨日为了我罗家的事,大家都忙坏了,跟我去海陵的要跋涉百里地,留在楼里的一人顶了一个半人用,都忙坏了,今天东家我也给大家添只鸡,有肉有鸡,算是我和方刀头一块儿请了大家了。”
刚刚连剁肉都轻手轻脚的汉子们满脸喜气:
“东家您昨天已经给我们每人一百文赏钱了!”
“忙一趟能顶了三天的工钱,这好事儿再多点儿才好!”
“谢谢东家,谢谢刀头!”
看见方七财涨红了脸,有点不好意思又有些愧疚,罗守娴将手里的肘子放回到案上,在棚边的布帕上擦了擦手。
盛香楼里外打扫的规矩是她三年前正式成了东家之后定下的,每日打烊之后内外清扫,最后一步就是要把所有的帕子都煮洗干净晾上。
“东家,今日新起的酒滤了两遍,味道怎么尝都有些淡。”
膀大腰圆的“灶头子”孟酱缸端着一个粗瓷酒碗从灶房里走了出来,碗里是微黄的米酒。
罗守娴端过来看了一眼,说:“今年春风起得晚了些,先把酒用姜煮一遍,再试试。”
孟酱缸立刻走到小灶前面煮酒,罗守娴跟过去守着,片刻后,掺了姜味的淡淡酒香气就在灶房里弥散了开来。
“还是淡。”手指轻轻敲在灶台上,孟酱缸还没将酒提起来,罗守娴就知道了结果,“今天只做酒烹鸡,将酒烹白鱼先撤下。”
“也只能如此了。”孟酱缸点了点头,随手把碗里的酒喝了,手掌在自己凸出的肚子上拍了下。
“师伯,前几日我同你说想在狮子头里加鱼胶,您试过了吗?”
“昨天我试着做了,确实能有些意思,就是没你做的好。”
孟酱缸打开蒸笼,从里面端了一碗狮子头出来:
“这是今天早上刚做的,用的是昨晚上发的黄花胶。”
罗守娴拿着筷子夹开狮子头看了一眼,又吃了一口:“是冷水发的?”
“嗯。”
“黄花胶还是先蒸后泡的鱼胶能做的更好些。”
“是,咸腥味儿更淡,跟猪肉和虾仁融的更好,入口也更弹,要是超过了十两银子的大席面赤嘴胶,那味道定是极妙。”
各式鱼胶中以鳘鱼为贵,潮汕一带的赤嘴鳘所产的花胶颜色金黄,胶厚味醇,不仅是好药材,也是厨子眼里的好食材。
罗守娴笑了:“来咱们盛香楼花十两银子点席的客官如果要吃赤嘴胶,那定是要让咱们整个炖好送上去,让人知道是好东西。”
“也是,也是。”孟酱缸又拍了拍肚子。
罗守娴再次吃了一口加了鱼胶的狮子头,说:“那咱们今天的‘一两席’就换上新制法的狮子头吧。”
孟酱缸瞪大了眼睛:“这么快?不用试菜了?”
罗守娴微微一笑:“听说最近维扬城里有位挑剔客人,这几日您在灶上多用些心。”
孟酱缸看着憨壮,脑袋是个清楚的,一听就知道是跟争行首有关,一双铜铃眼立刻瞪了起来。
“那要不这几日你也在后灶吧。”
罗守娴想了想,说:“今日的狮子头我来做吧。”
刚查看完了昨天蒸泡的鱼胶,后面门上有人送来了定席的口信儿,罗守娴又从灶房里出去了。
她刚订好了席面单子,方仲羽已经带了猪肘子和要定契的刘屠户一起回来了。
谈好了泔水的事,孟三刀也回来了,带回了青兰瓷坊会在明早把新碗碟送来的消息。
“东家,我打听了,那跟着刘书生到处吃喝的客人仿佛是姓袁,还是元?穿戴不凡,手上戴着好大的戒指,一看就是北面来的暴发户。”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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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石头轻轻落下。
慢慢悠悠地,罗守娴长出了一口气。
“那就成了。”
太阳一点点往天顶爬,慢慢悠悠,又快得吓人。
巳时三刻,穿着一身素青绸袍的年轻人带着几十号人在盛香楼的前厅站定。
对着高高在上的“盛世有香”牌匾深深拜了下去,她深深拜了下去。
“一谢圣恩浩荡,二谢祖上荫庇,三拜刀下清静,四拜火上太平,香传四方,味引客来,吃喝得意,诸事平安。”
起身后,她拍了拍手。
“起门板,八方迎客。”
“是!”
门板卸下,天光照在青砖地上,刀落案上生生响,灶房炊烟阵阵升,盛香楼又迎来了客似云来的一日。
……
“‘新芦伴春蚌,河鱼弄碧池,桃花铺嫩笋,斗酒烹黄鸡。’客官,您要的‘一折惊春宴’四道菜上齐了,另有两碗碧粳米,一会儿给您上。。”
衣着齐整的店小二将四道菜在桌上摆正,略躬了躬身子就退下了。
黑油木桌上,三个细白瓷的盘子围着中间的一瓮碧色热汤,看着很是诱人。
桌旁的男人拿起竹筷在碟子里一杵,先夹了离手边最近的一道菜,举到眼前看了看,笑了。
“‘一折惊春’,名字倒是风雅,菜么,倒是有些平常了。”
将夹过来的菜放在自己面前的细瓷碟里,他语气挑剔地说道:
“芦蒿拌蚌肉,春笋狮子头,一只酒烹鸡,这个鱼羹看着也不出奇……四道菜起个风雅名字就要一两银子,刘贤弟你今日给我推荐的这个盛香楼,可真是个花钱的好地方。”
男人年纪在三十岁上下,唇上留着整齐的短胡子,头戴长者巾,透过网巾能看见他固发用的镶宝小金冠,身上则是穿了青色银丝缎子做的直衣,把玩着筷子的右手上戴了枚白玉马镫戒指。
与他这通身的豪富之气不同,坐在他对面的男子穿着件略有些褪色的赭石色文士袍,头上就是最寻常的四方平定巾。此时,他的手指缩在袖子里放在身前,并不敢去碰面前的筷子,只低着眉眼笑着说:
“袁三爷您有所不知,维扬城里的知州大人最是勤俭,去年在盛香楼吃过四道时令鲜菜,盛赞盛香楼的菜肴简拙雅致,不失天然之味。那之后,每半月,盛香楼都迎合时令做这样的小宴,三四道菜,一道热汤,看着是寻常模样,能合了贵人心意,才是最大的本事。现在不光是各处衙门里的大人、州学里的学子,连我们书院里的先生偶尔进城,都得来赏一赏、品一品,再写两首诗文赞上一赞。晚生带您来此,绝无一丝敷衍之意。”
男人的声音不疾不徐,伴着一桌幽幽的菜香,让被称作袁三爷的男人点头一笑。
“原来如此,这一两银子里不光是有一餐果腹,还额外送了一份儿来往交情。”
他的语气很是漫不经心,手里的筷子磕在了他的戒指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罢了,刘贤弟确实是为我着想。”
袁三爷看一眼小心赔笑的穷酸书生,便低下眼睛先用筷子划了一小块的“桃花裹嫩笋”送进嘴里。
唇齿一动,他微微挑眉。
9. 有香
狮子头是江淮名菜,维扬城里上下食肆酒楼都会做这道菜,做法也多样,清炖清蒸,红烧烂扒,都取的是猪肉的丰腴油润。
盛香楼这道狮子头用的是清蒸做法,将猪肉调出桃花瓣儿一般的粉嫩颜色,入口便酥化成了肉香,肉香之外又多了一些脆嫩香气,是春日里的嫩笋,和……
“虾仁、鱼胶、笋丁……这道菜看着平平无奇,倒是内秀。”
嘴里品着,袁三爷又夹了一筷子的放在嘴里。
鱼胶是特意炮制过的,取其软脆浓鲜味道,没有一丝腥气,和虾仁、嫩笋、猪肉融合得浑然天成。
两口狮子头吊起了袁三爷的食性,巡视面前这一桌,他拿起调羹给自己盛了一碗绿色的汤,喝了一口,竟然闭眼停了停,才长出一口气。
“黄鱼和菊花脑做的羹,你们管这个叫缕子脍是吧?鱼肉切得绵柔如丝,和成了丝儿的菊花脑不分彼此,刀工不俗,汤也鲜美。”
将一碗汤饮下,再吃一口芦蒿拌的蚌肉,唇齿清爽了几分,袁三爷转回去吃了几口狮子头,又盯上了那只酒烹鸡。
鸡肉被斩成块儿,又依着整鸡模样摆在细瓷大盘之中,黄澄澄的鸡皮油亮细嫩,被包裹着的鸡肉隐隐散发香气。
“刘贤弟,快吃快吃,这酒烹鸡趁热才香。”
说罢,他径直夹了个鸡腿放在了书生的碗里,又给自己夹了半截鸡翅。
刘冒拙一直窥着他的神色,见他脸上再无一丝讥嘲和不快,心中一松,也伸出了筷子。
“这鸡也不错,应该是找人专门养的,酒的香气都藏在肉里,也是被我小瞧了。”
用戴着玉戒指的手指拈着翅尖儿一点点细品,袁三爷再看着坐满了宾客的盛香楼,说话的语气已经和刚刚完全不同:
“四道菜,有刀工之精,有用心之细,有食材之精,就连这道凉菜的芦蒿都比旁的地方鲜嫩,竟然才要我一两银子。方才是我白生了一双眼招子,金玉摆在眼前都认不出呀。刘贤弟你果不愧是维扬城里的事事通,今天真是带我来了个好地方。”
听了这话,刘冒拙才终于不再拘束,他笑着给自己盛了一碗汤,才低声说:
“平日我来,也就是烧饼夹了水咸菜,加一壶粗酒,闻着旁人的肉香味儿下饭罢了,是袁三爷抬举,让我也能沾光来尝尝这“一折惊春”。”
两人相视一笑,袁三爷又招了店小二来,另点了一壶“玉瓶春酒”,两人用佳肴佐酒推杯换盏,好不惬意。
喝了几杯酒下肚,刘冒拙面颊、额头都泛起了微红,说话的声气也足了:
“袁三爷,您往您右斜边儿的墙上看。”
袁三爷转头,看见了一块匾额,上题四个字——“盛世有香”。
“这字……”
“三爷,话可不能乱说,这字是真宗御笔的。”
“御笔?”
“正是,这是拓出来的匾,真正的真宗题字在盛香楼的主家罗家世代收着呢,相传真宗当年还是襄王的时候南下维扬,就对维扬美食念念不忘,待到真宗登基,大破西蛮,封祀太清宫,又想起了维扬菜的妙处,恰好在行宫外有一维扬厨子,知道陛下想要吃维扬菜,当即奉上了一桌盛宴,十二道菜道道精妙,真宗陛下大悦,提笔赏下了这四个字,这奉菜的出自正是罗家的老太爷。”
顺着刘冒拙的话端详了完了匾额,袁三爷转头看向刘冒拙。
这位有些窝囊相穷酸貌的书生品了一口汤,眯着眼睛沉下肩膀,长出了一口气,才摇头晃脑地说道:
“袁三爷,维扬城也不是一般地方,没有点儿本事,哪能开得起这般有几十张桌的大酒楼?盛香楼能在金堆玉砌的维扬城里传到第三代,根子在这儿呢。”
“一家酒楼竟能得了高宗御笔?这盛香楼只窝在维扬一地倒是可惜了。”说话时候,袁三爷没忘了给自己又盛了一碗汤。
刘冒拙却一叹:
“时也命也,得了真宗皇帝御赐的是罗家的老太爷,可惜老爷子将自家酒楼改名叫盛香楼才十年不到就去了,后头他的儿子子承父业,还没等着重振家业,在江上遇到了龙吸水,转眼就只留下了孤儿寡母。前头几年,盛香楼也不过是维扬城里一个勉强维持的寻常酒楼,一直到四年前,这一代的东家……”
酒意上头的书生恨不能把罗家三代掰开揉碎说出来,显摆自己在维扬城里知根知底,可惜他话还未说完,袁三爷的眼睛却已经从他身上移开,转向了楼梯口。
偌大酒楼里,如袁三爷这般的不在少数。
在楼下走动的年轻人大概是弱冠年纪,穿戴简练,却像是在素绢上用细笔描摹,越发衬出了“他”的眉目精妙。
“维扬城里有这般人物,也不负‘天下胜景’之称了。”
袁峥赞叹一声,饮下一杯酒,佐着那少年的俊美风流之态。
一楼,刚刚为二人上菜的方仲羽对罗守娴轻声说:
“东家,西边二楼上是刘官人带了客过来。”
罗守娴略一抬手,让他退下,转身又与熟客打招呼。
“罗东家,昨日我和几位同窗来,未曾见了你,他们都甚是可惜啊,倒是我运气好,今日再来就遇到了。”
“昨天家中有事,范举人今日面泛红光,可是有好事将近?”
“罗东家好眼力,哈哈哈,此事暂不可说,待到成了,我定要来盛香楼订上几桌席面,罗东家可千万要帮我好好操办啊!”
“能让范举人如此用心,此事想来定是绝好之事,事以密成,范举人这般谨慎,做事定是无有不成,过几日天气更暖,是吃螺蛳的好时候,正和吃一道螺蛳塞肉,再配我们楼里三月启封的新酒。”
“好好好!无论什么吃食,从罗东家嘴里说出来都让人觉得妙极!原先我只觉得事有八分可成,有罗东家的螺蛳塞肉吊在前面,我竟觉得此事必成了,哈哈哈哈!”
范举人这边话音未落,另一边又有人唤道:
“罗东家,这‘一折惊春’的宴好吃,名字也风雅,在下有些好奇,这名字又是何人起的?”
罗守娴抬头,见一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的高大男子正倚在二楼栏上俯视自己,她上前几步,抬起手臂,缓缓对这位陌生的客人略一拱手。
“芦芽新长,河鱼破池,桃花开在树,嫩笋破于土,恰是维扬城中能让人惊觉春至之景,在下不才,折芦杀鱼将一春之味搬到了饭桌上,唯独桃花娇嫩落地即败,我便只能用猪肉仿其春色,总之,是在下东拼西凑了一桌菜,起了这么一个附庸风雅的名字。”
她说话时,上面那人直直看她,罗守娴带着淡笑,并不将他的目光放在心上。
敢跟外族做生意,敢从维扬城半城徽商手里争盐引,这样的人有些自负张狂是难免的。
真说起来,她这个盛香楼的新东家,在维扬城的同行眼里也是个张狂到可恨的。
“那第四句‘斗酒烹黄鸡’又是何解?”
罗守娴面上的笑意忽然大了两分,她的眼中明亮得像是被艳阳招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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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江河:
“世人忙于生计,顾不上看芦芽、河鱼、桃花,这也无妨,总有人先知春来,呼朋唤友饮酒吃鸡,让那些未知春来之人坐在暖风里乍闻春至。
“说到底,人活在世,就算没有赏景的心思,也该有个好玩乐知情趣的朋友。”
楼上楼下,到处宾朋满座、觥筹交错,穿着青色半长短衫头戴小帽的跑堂们脚踩布鞋,步伐伶俐地穿梭在人群之中,报菜名的声响阵接一阵不绝于耳,被高举过头的托盘上,刚出锅的诱人佳肴在暖香中招摇。
四下里人声沸沸,站在楼上的男人直起身子,对着楼下过分年轻也过分貌美的年轻人拱了拱手。
“在下袁峥,辽东宁远人士,初来维扬,可能请罗东家一叙?”
一撩袍角,穿一身湖蓝的罗守娴拾级而上,走到袁峥桌前。
她还没说话,袁峥绕过椅子先行了一礼。
“罗东家,想我袁老三自幼在辽东和西北闯荡,十几年下来自认也识得了不少英才人物,因此生出了许多刻薄毛病,今日见了你,我才知道这天下还有我未曾识得的钟灵毓秀之人啊!惭愧惭愧!”
面对他这般模样,罗守娴先笑了:
“听闻前几日有外地来的贵客在维扬城内吃得不尽兴,想来就是袁三爷了,实不相瞒,都是同行,我还想着袁三爷哪日来了我盛香楼,我让您见识见识我们灶上几十年的老本事,没想到袁三爷竟是这般一位客气人。”
袁峥苦笑了下,又是一拱手:
“罗东家,有你主持这盛香楼,菜色味道自不必说,难得是你这般人品气度,做事又如此用心。”
见这两人相谈甚欢,不过片刻就有知己之感,穿着赭石色袍子的刘冒拙老神在在坐在一旁,还给自己添了杯酒。
妥了妥了,他今年一年在盛香楼的吃吃喝喝,这下妥了!
袁峥走的时候,盛香楼的午市已经过了,走出盛香楼的大门,他转身对来送他的罗东家挥手致意,任谁也看不出他喝了足有一坛半的酒。
“罗贤弟,说定了,明日愚兄我再来,带着我的管家和家养厨子来,与你细细商讨,咱们兄弟二人联手,定要让整个维扬城都看看,看看愚兄我的家底,也看看贤弟你的本事。”
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马车停在了盛香楼的楼前,马车通身木制金黄,应是黄花梨木精雕细琢而成。
光是织锦车帘下缘缀着的一排珍珠每颗就有拇指腹那般大小,奢贵靡费到了惊人的地步。
袁峥掀帘上车,又探头看向“罗庭晖”,满眼恋恋不舍。
罗守娴的脸上微有酒晕,笑着与他道别:“明日,小弟恭候袁三哥大驾。”
驾车的车夫个高体壮,不似中原人士,马鞭甩出,四匹马便向远处奔去。
“东家,之前三勺打听的消息,这袁三爷极是挑剔,今日见了,倒是个和气人?”
方仲羽收回了看那辆马车的目光,凑到了罗守娴面前说话。
“和气?”罗守娴淡淡一笑,用干净帕子擦了擦手,“据说草原上有鬣狗食腐而生,不管是野牛还是豺狼,只要将死,就会被鬣狗盯上,这位袁三爷,就是个鬣狗里称王称霸的人物。”
“那他怎么……”
“他要夺徽商之势,我欲做一行之首,有志一同,做出相见恨晚之态自然容易。”
说话时候,她眉目微垂,只唇角翘着。
虽然已经从小看到大了,方仲羽还是晃了下神,才跟在她身后回了盛香楼里。
10. 送礼
第二日,袁峥依约而来,不仅带来了他的管家和家养厨子,还带来了一车干货。
“都是些北面的干货,看着粗糙了些,送给贤弟聊表心意。”
罗守娴迎出去就看见了一匝匝被扎起来的肉干、被装在竹筐里的鹿角、密封着的油坛子外面写着‘熊鞭’二字……另有许多未曾见过的食材,被几个花袍壮汉背着扛着就往盛香楼的后院儿送去。
“袁三哥,这如何使得?”
“这有什么使不得的?这等东西我想要了随时既有,给了贤弟你,说不得又能做出几桌好菜。”
袁峥浑不在意地一摆手,抓住了罗守娴的手臂,兴高采烈地说:“走走走,粗活儿是我手下粗人的事儿,贤弟咱们上楼去聊。”
在他身后跟着的,除了还穿着一身赭石色袍子的刘冒拙,另有两个身量高大的汉子,一个作江南富贵人家的管家打扮,蓄着长须,瘦尖脸庞,另一个生得天圆地宽,腮肉横生,眼角倒竖。
“贤弟,这是我的管家,从前也跟我在辽东闯荡,你管他叫老崔就是了。这个是我从宁远老家带来的厨子叫潘七,别看他来了维扬就束手束脚的,烤肉的本事那真是一绝。”
这二人显然极为敬重袁峥,在袁峥介绍的时候都对“罗庭晖”行礼,尤其那位满脸横肉的厨子潘七,神态恭谨又殷勤,看向“盛世有香”匾额的时候甚至有些敬仰。
“实不相瞒,若不是寻到了贤弟你,我就打算让人从西北运一只活骆驼过来,当着那些盐商的面宰了,到时候架起大火,骆驼里包羊,羊里包鸡,鸡里包鱼,鱼里再包个蛋,烤就完了!”
袁峥拍了拍潘七的肩膀:“我的骆驼都过了太行山了,潘七非说他做不来……”
潘七嘴边一瘪,甚至有些委屈:“罗东家,您是内行人,你跟我们大当家说说,一只整骆驼想要烤熟,三五天都不成,他前脚当人面儿把骆驼杀了,后脚再把人晾那儿干等着不成?”
“哎呀,你做不来就是做不来,别攀扯我贤弟……”
罗守娴已然笑出了声,她手扶在桌上,抬眼看向袁峥:
“袁三哥,西北风大,火借风力,烤肉也快,维扬城的春风又软又湿,可催不动能烤熟骆驼的火。”
“是么?”袁峥含笑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哎呀,都怪潘七,话都与我说不明白。”
潘七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地板装憨。
罗守娴与袁峥在三楼的隔间里落座,袁峥看着花架上的那一盆早牡丹,笑着说:
“贤弟好人品,选的花也好,我常觉得牡丹开得太盛,红红紫紫一大片甚是刺眼,这一盆淡黄色的倒是雅致。”
“我祖母常年在山间道观修行,喜欢养花,这一本是她前几日特意让人捎来的。”
“好好好!”袁峥得意地摸了摸手上的白玉戒指,也不知是在得意什么。
方仲羽端着茶盏和几样点心过来一一摆上,罗守娴自袖中掏出了一张纸。
“袁三哥,这是我昨夜拟的单子,一共是二十六道菜,要么食材名贵、要么是将时令之物精烹细作,您只管从中选菜,我来将之配成一宴。”
这张单子上虽然没有传说中的龙肝凤髓,但是鲥鱼、长江刀鱼、黄唇鱼之类都被她列上了,前几日孟酱缸提到的赤嘴胶也在其中。
“只看这张单子,就知道贤弟你家学渊源,心思也深,只是……这些菜美则美矣,我要想让别人都看得起我这北边儿来的粗人,就得让人知道,我和他们玩儿的不是一套东西。”
袁峥看向“罗庭晖”,想在这年轻人的脸上看见些挫败神色,却见他面带微笑,又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
罗守娴将新的菜单放在了袁峥面前。
“袁三哥,这一张单子上多是北地名贵食材,我昨夜想了许久,想出了个‘北材南做’的法子,就比如……比如这一道拆烩鱼头,本是用的鳙鱼,若是换成黄河鲤鱼,也可一试。”
“黄河鲤鱼?”袁峥拿着第二张菜单细细看着,听见她说黄河鲤鱼,他的眼中登时一亮。
“贤弟,我弄来活的黄河鲤,让你做成维扬本地菜拆烩鱼头,你看行否?”
罗守娴下巴微抬,语气笃定:“自然可以。”
“若是这鱼有七十斤重呢?”
袁峥看着这位让他第一次知道何为惊才绝艳的年轻人。
“黄河鲤鱼……这些年黄河下游年年水枯,想要过十斤的黄河鲤怕是都难,想要大鱼,只能在开封以上的水里捕了,从开封到维扬城上千里路,七十斤的黄河鲤鱼,怎么活着运来,那袁三爷是神仙不成?就算袁三爷真是神仙,光是头就得有二十多斤吧?那咋做啊?不说做了,就普通的大锅,你想把鱼破开煮熟都难。”
端着一碗酒,孟酱缸蹲坐在院子里,抿一口酒,咂咂嘴,他又抿了一口。
“再说了,这么重的鱼,那鱼油定然极多,稍微一煮就是鱼油的颜色,做拆烩鱼头那多腻啊。”
罗守娴站在他的身侧,手中翻看着一本食记。
“鲤鱼形若纺锤,头窄小且尖,七十斤的黄河鲤鱼,只论鱼头到不了二十斤,约有十四五斤。”
孟酱缸还是摇头:
“十四五斤的鱼头,做成拆烩鱼头,煮多久?汤怎么烩才入味?东家,鲤鱼不比鳙鱼,头上的骨头硬,还贴着鱼皮,绝不像鳙鱼头那么好拆。”
“我还是想试试。”
自从袁峥说他能从开封运来一条足有七十斤的黄河鲤鱼,罗守娴就听到了自己内心如潮水涌来一般的鼓噪声。
做厨子的,一生都在追逐更好的厨艺,也会为了难得的食材而激动。
开酒楼的,自然想要做能惊天动地的大宴,有无与伦比的镇场大菜。
将七十斤重的黄河鲤以拆烩鱼头的做法当众去掉骨头,又保证了鱼头的完整,有多少厨子有这样的机会?又有多少酒楼的东家能有这样的排场?
哪怕她是厨艺世家,哪怕她手握盛香楼……她心动。
“师伯,我已经让仲羽去寻七十斤重的塘鲤了,等鱼到了,今晚就能拿来练手。”
孟酱缸见她神色坚决,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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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罢了,再难走的路咱们也走到了今日,不管前头如何,我陪东家一道走过去就是了。拆鱼头这活儿还是我来做吧,要忙的事儿多着呢,不能让东家你耗在这一个菜上。”
罗守娴对着他弯腰行了一礼:
“师伯,劳您费心了。”
“哈!这话说的,盛香楼真成了行首,我恩师你爷爷,还有前东家你爹,他们的夙愿也算是达成了,于我这老灶上人也是莫大好事儿。”
将粗瓷酒碗放在一旁,孟酱缸看着面前神采飞扬的“罗东家”,心里一时欢喜一时酸。
这么好的东家,若她真是男子,真的学了罗家亲传的手艺,未来几十年,盛香楼会走到何地啊。
“东家,袁家送来的东西里有些风干的禽类,看着跟鹌鹑似的,我掐了下,还挺嫩,就是肉太少了。”
罗守娴看了一眼,将一只爪上绑着红绳的“鹌鹑”拎起来看了一眼。
“这多半不是鹌鹑,是关外深林里特有的飞龙。”
孟三勺带着几个小帮工一直在端详那些袁峥送来的干货,想上手摸一把,东家没开口就只是眼巴巴看着,一听见“飞龙”俩字儿立刻蹦了起来。
“东家东家!让我看看!”
罗守娴又拿起另一匝干货:
“这一捆是雪蛤,将雌雪蛤的外皮扒了内里黄色的就是‘雪蛤油’,真正的贡品。”
说着,她捡出两只,用素白帕子包了,递给了孟酱缸。
“东家,你这是干嘛?”
“师伯拿回去给伯娘,距离开宴还有二十日,这二十日您早出晚归,伯娘少不得为您担心,拿回去给伯娘补身体。”
孟酱缸看看她,又看看递到自己面前的雪蛤,双手抬着接了过来。
“多谢东家。”
说着,他熟练的一抬手,拍开了自己小儿子支棱到他手边的脑袋。
“东家,那袁三爷的话也不能尽信,要是黄河鲤来不了,咱们也得有二手准备。”
罗守娴点点头:
“您放心。”
新任都转运盐使定下在三月初四日到维扬,袁峥以宴饮招待他的日子就是三月初六。
黄历上写着那一日宜动土纳财祈福祭祀,忌结亲安葬。
日子一天天近了,罗守娴也一日忙过一日,袁峥撒钱如水,有求必应,与之相对,就是她要拿出全套本事来应对大宴。
连着几日,她连家都不回了,住在盛香楼侧院的厢房里,与没成家的厨工们毗邻而居。
赤嘴胶、金钱鳘、辽刺参、连江鲍……山珍海味飞禽走兽,使得盛香楼的后厨房日日异香连连。
又要去袁峥开宴的院子去改灶架锅,检视瓷具陈设,方仲羽和孟三勺轮着跟着她忙了几日就觉得人困力乏,唯有她还神采奕奕,仿佛不知道什么是累。
“东家,我姐说山上来信了,老太太让您明日去一趟。”
“明日?”
罗守娴一拍脑门:“清明将至,我竟都忙忘了。”
11. 静心
一双白皙滑腻的手将三炷香送入香炉,烟气袅袅,轻轻拂向高高在上的诸神。
妇人有着和手一样柔细的脸庞,她的眉目低垂而虔诚,说出的话却是刻薄的:
“若是下次还忘了换掉你那男人的鞋子,这璇玑守心堂你就不必再来了。”
跪在蒲团上的女子垂着头,一条天蓝色的石榴裙盖着她赤着的脚。
“祖母,我是走惯了,再说女子怎就不能穿靴子?”
鸭青色的马面裙轻轻一摇,是上完香的妇人转过身来看她。
“罗守娴,你穿裙换衫的时候,心里是做回女子的欢喜,还是男人佯做片刻女子的敷衍,我还没有老眼昏花到看不出的地步。”
罗守娴不吭声了,头又埋得深了点儿。
只用布巾扎起的长发从脊背上侧滑到一旁,看着那单薄罗衫遮不住的朗健筋肉,妇人喉头一哽。
抬起手遮住半边眼睛,不去看自己糟心的孙女,沈梅清缓声道:
“你做不得一辈子的男人,就早晚有一日要做回女子,这事儿你得扎在心里,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能把自己当男人。被当做男人的女人是用来吃苦的,只有苦,当男人真正的好处,可轮不到你。”
“是,孙……孙女谨记在心。”
真的能记么?
沈梅清看了眼自己孙女比上次来时更粗糙的手,几乎要叹气了。
“守淑那丫头的腿断了之后没长好,悯仁说得将愈合处断了重接,你三伯娘拿不定主意,想要人下山去问你的意思,倒是守淑骨子里有几分刚强在,当天晚上就去找悯仁重新断了腿,现在在后山养着呢,那个叫皎儿的丫头也不错,等她那个不是东西的爹被你处置了,找个机会给她改了姓……”
话说到一半,沈梅清忽然一顿。
“罗也不是什么好姓。”
罗守娴这个姓罗的看着地面,想把地挖开把自己埋进去,省得又碍了祖母的眼。
说出来的就没一件顺心事儿,沈梅清转身往内堂走,罗守娴连忙要起身跟上,她头也不回地说:
“你好好跪着,静静你那颗只顾着争名夺利的心。”
罗守娴于是又跪了回去。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润了桃花,浸了玉兰,细细密密打在芭蕉叶上。
位于维扬城外寻梅山上的璇华观香火并不旺,只是观主悯仁真人精通岐黄之术,常有维扬附近的深宅妇人坐在遮掩密实的轿子里上山求医。
寻梅山上多的自然是梅花,冬日里自山上西峰往下看去,香云化雪,柔粉净白密密相接,那时的寻梅山上游人如织,也有人来璇华观顺便参拜和小坐。
罗守娴的祖母沈梅清已经在寻梅山上住了快二十年,从罗守娴记事起,她的祖母就像是这璇玑守心堂里的第八尊神像似的,每日都在这地方打转儿。
祖母和她爹的关系颇有些怪异,明明是亲生母子,却生分到不肯相见,他爹只能每逢初一十五就把她送到山上来陪祖母,祖母对她说不上喜欢,却愿意教她、养她。
沈梅清自后堂喝了茶出来,就见自己的孙女儿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双眼微闭,神色依然。
“是玄女娘娘跟你说了什么好话?让你拜神还拜出了笑?”
“祖母,我就是突然想起小时候了,七岁那年我跟你告状说我爹只教哥哥不教我,您就拿出了极厚的一套书,说您来教我。”
沈梅清年近七旬,唯一能看出年岁的只有一头半白长发,让她与小她一旬有余的罗韩氏站在一处,她看着还要年轻几岁。
此时她双手抱在胸前倚着墙柱站着,嘴角挂着笑,若是有熟悉“罗庭晖”的人见了,就知道“罗当家”身上那股子洒脱劲儿是从哪儿学来的了。
“我教你的是史书,是千百年的道理,是更替兴衰之理,是人心幽微之术,你倒好,学了那么多,蠢到去吃苦。”
听到祖母的说话的语气里嗔大过于怒,罗守娴也笑了。
“祖母,史书上的许多道理,是当了男人才能明白的。”
“呵。”沈梅清冷笑一声,“是所谓当了男人才明白的道理让你设计了陈进学那畜生?你今日是救了她们娘儿三个,等那小姑娘再大些,日子过得苦,再知道从一开始就是你设计了她爹,到时候我看看‘男人的道理’如何能帮了你。”
“畜生该杀,好人该救,这道理是您教我的。”
“我教你?我教你什么了?”
“您教我,‘要做菩萨,先当夜叉’,至于以后的人心如何,我能当菩萨,也能当夜叉。”
说这话的女子还那么年轻,在萦绕的檀香气中,她未施粉黛的脸庞澄澈剔透,像是从不愤怒、从不渴求、从未经历过世间的不平。
沈梅清突然就没了脾气。
她看着自家孙女那比寻常闺阁女子要平宽的肩膀,长长地吐出了胸中一口气。
“你起来吧,昨日臻云在河溪里抓了一篓虾,我想吃活炸的,偏璇华观的厨子不杀生,你去给我炸了来。”
“是。”
罗守娴自蒲团上站了起来。
她抬头,绣像上的女娲、后土、金母、斗姆、玄女、太阴、碧霞七位神君,又行了一礼,才从堂中退了出去。
溪水中捞出的大的也只有两截小拇指那么大,在虾笼里晶莹剔透地挤在一处。
用米酒净去不多的腥气,用手指挑着面粉一点点散在虾壳上,罗守娴觉得自己的心也静了下来。
从天而降的巨大机遇,有求必应的豪阔主顾,盛香楼后厨里日日的鼎沸人声和充耳夸赞,奢靡园林中一呼百应的飘飘然……
油锅热了,她将小虾倒进去,看着无数气泡从虾子身上涌出。
烈火烹油,其势难控。
越是觉得尽善尽美,越是心中志得意满,越要小心掌握火候。
火候不足,可以用时间去补。
火候过了,一切便无可挽回。
用竹编的篦子将炸成金黄的虾子捞出,罗守娴俯下身,用竹筒将灶下的火吹旺了一分。
油温更高了些,罗守娴将虾子重新倒回热油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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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后再次捞起。
这一次,炸好的虾被竹篦颠了下,彼此碰撞之间发出了稀碎的脆响。
虾壳用舌尖一触即碎,虾肉还是弹嫩的,吃了一筷子,沈梅清看向自己的孙女。
“你的心总算是静了。”
“多谢祖母点拨我。”
“我点拨你什么了?”沈梅清摇摇头,将一封拆开的信递给罗守娴。
罗守娴先看了一眼信封。
信是从岭南来的,寄信的人叫“鲍岫娘”,收信人是悯仁真人。
罗守娴的心已经提了起来。
再看信,反复看了两遍,她重新看向自己的祖母。
沈梅清淡定地蘸着椒盐吃炸虾,咽下去,又喝了口茶,才说:
“算算信在路上走的十来天,你哥现在说不定已经能看见了。”
“我……哥的眼睛好了?”
“鲍娘子尽力医治了三年,终于得了喜讯,才写信给悯仁,你也看见了,她还跟悯仁商量如何后续换药。”
罗守娴抬起手,从脸上抹去了眼泪,心里的欢喜一阵接着一阵,就像是炸虾炸出来的泡泡。
“我娘还没写信回来,没想到是悯仁真人先收到了消息。”
“你娘估计是高兴坏了,脑子都不清醒。”沈梅清说话很不客气,“悯仁说你哥的眼睛是头内有淤血所致,既然鲍娘子的针灸之法让能淤血散去,能康复也是应该的。算起来,你娘带着你哥去岭南也三年多了……”
见罗守娴双手捏着信纸,脸上半是笑半是泪一塌糊涂,沈梅清翻了个白眼儿。
“别光顾着高兴,你以后打算如何?”
“以后?”罗守娴有些茫然,她被巨大的欢喜砸懵了,眼前都是模糊的,哪里知道以后?
十二岁那年那个下雨天,她爹没了,她哥哥晕着被送回来,从此就目不能视,她穿上了哥哥的衣服走到正院,面对的是突然间面目狰狞的三伯、四伯。
已经八年了,那个下雨天像是有一条线,紧紧地牵系着她的一丝魂魄,哪怕她让人砸断了三伯儿子的腿,哪怕她把二房一家老小都送回了宿州乡下,那根线还是抓着她年少的忧惧和惊惶。
此时,她听见了那条线断开的声音。
她哥哥好了。
她哥哥好了!
“你哥哥好了,你这个假冒的‘罗庭晖’怎么办?”
“哦。”罗守娴终于回过神,笑着说,“我哥要接手盛香楼怎么也得两三年,等他稳当了,我就退出来,反正盛香楼的招牌稳当,就算旁人知道我是顶替我哥了几年,也不会说什么。”
“我问的是盛香楼吗?我问的是你!”
“我?我……反正我不嫁人,到时候我就在寻梅山上建个小院儿,每日开几桌,只做拿手菜,也陪着您,好不好?”
沈梅清没说话,她眯了眯眼睛,咬断了嘴里的炸虾。
她一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孙女,此时有着令她厌恶的愚蠢和天真。
“罢了。”她对自己说,“事教人,才教得快。”
12. 金鳞
沈梅清所在的璇玑守心堂是璇华观的跨院,足有两进半还带着个园子,比维扬城的罗宅还大一些,沈梅清自己住了正堂,她收留的哑巴寡妇臻云住在西边厢房里陪她,前院住了她的六七个仆妇丫鬟,最后一进的院子里住着传说中“因丧父之事伤了心脉”的“罗家姑娘”。
当年罗守娴的娘罗林氏想出了让女儿李代桃僵的法子,沈梅清知道的时候,罗守娴已经作为“罗庭晖”在各处露脸了。
沈梅清便让人将罗庭晖扮成女孩儿模样,搀扶着送上马车,送到了寻梅山上,一面是请悯仁真人替罗庭晖医治,一面也是以自己的身份为罗守娴的女扮男装做遮掩。
也因此,每次罗守娴上山,就要换上裙装在璇华观内外转转。
“臻云,你去找件儿厚实的衣裳给她穿。”
罗守娴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说:“祖母,我结实得很,现下一点儿都不冷。”
沈梅清低头喝了一口清心静气的茶水,才说:
“嗯,太结实了,一点也不像是伤了心脉的,倒像是一掌能劈坏了别人心脉的,我是让你遮遮你那肩、那背、那膀子!”
罗守娴不说话了,臻云寻了件绣有粉色桃花的月白色大袖衫过来,她乖乖穿上。
“后山你三伯娘那边就别去了,她倒是有心,给你做了双鞋,你正好穿上吧。”
提着从山下带来的蜂糖糕,罗守娴转身就要去璇华观,沈梅清看着她迈的步子,又默默遮住了眼睛。
璇华观的观主悯仁真人是位个子矮小但是慈和非常的坤道,见到罗守娴,她欢喜得很,看见了松软甜蜜的蜂糖糕,这份欢喜又更真切了些。
“真人,长玉道长呢?”
“今日有客来想让贫道下山给人看病,长玉去替贫道应付了。”
说话时候悯仁真人默默数着罗守娴带来的糕点。
“这蜂糖糕,我给她留八块……六块。”
道号“悯仁”的神医坤道其实是刻薄吝啬性子,只是极少有人知道,趁着自己师妹替自己赶人就克扣点心这种事,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罗守娴轻轻一笑:“真人喜欢就好,晚辈来寻您,也是谢您不止一直尽心救我哥哥,还替我哥哥寻来了鲍娘子这般神医。”
说完,她直接跪下,“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
悯仁真人并不谦让地将礼受了,只笑着说:“你兄长的眼睛能复明,少不了你这些年的辛苦,人生于世,启慧前受父母生养恩,其后十余载受父母衣食恩,自你父去了,你担起了大半个家,生养恩、衣食恩都还了大半,反倒是你兄长欠了你的,这三叩首,又是替你兄长还恩情,恩多难偿反生怨怼,罗善信也该想想自己身。”
罗守娴自地上起身,说:“真人放心,我与我哥哥……”
“罗善信。”手里捏着蜂糖糕的坤道晃了晃自己的从椅子上垂下去的腿,“父母之恩,世人皆知,你对你兄长的恩情,唯有天地诸神和极少人知,世人被你家遮了眼,只知罗庭晖,不知罗守娴,偏偏又信些长兄如父的歪理,信了你兄长可以独掌家业,也可以安排你的后半生……人心如危墙,善信身在墙下,若只是笃定墙不塌,实在天真了些。”
罗守娴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些,片刻后,她又笑了。
“多谢真人与我说真心话。”
溪水潺潺,桃花次第,一行人走在飘着细雨的林间,引得树上顶着树叶避雨的鸟雀探头来看。
穿着素色道袍的坤道撑伞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男子和他们的仆从。
“长玉道长,悯仁真人慈名在外,救苦济世,只在维扬一地实在可惜……”
“不可惜。”
说话的男子转头看向自己身侧的同伴。
他同伴穿着件织锦直身袍子,外面裹着件裘衣,只看他打扮,会让人误会此时并不是在春暖花开的维扬,而是在数九隆冬的北方。
手上把玩着一块剔透的白玉坠子,这人开口道:
“长玉道长,那些虚话我就不与你说了,若是悯仁真人愿意来京城,治好了那病宦,我愿掏出五万两银子给她在京城起一座道观。”
走在前面的坤道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口出豪言的年轻人。
“不差钱。”
被人绕着璇华观溜了两圈的年轻男子开始觉得自己身上的裘衣有些穿不住了——气血奔涌全是心火烧的。
“你这坤道……”
“道长。”
伴着溪流和碎雨的水声,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
想要骂人的男子转头去看,就见溪水对面站着一个穿着月白衫子的撑伞女子。
“去年陈制的盐渍梅子,给您治嗓子。”
话音刚落,一个布包隔着溪水被扔了过来。
长玉道长眼疾手快,将东西捞进怀中,对着溪流对面摆了摆手。
“早些回去。”
对面那人也对着长玉道长摆了摆手,伞花一晃,转身入了桃花林中。
其他人只来得及瞥见她衣角的桃花瓣,恍惚间以为是桃花林中真的出了个桃花仙。
正想再看一眼,一只道袍的袖子挡在了几人眼前。
“看什么?”
自寻梅山北面下来有两条路,一条路直插到能入维扬城的官道,另一条路则直通江上。
“今日虽是被那坤道气个半死,倒是见到了难得的美人。”
奢华的船舱内室里一人瘫坐在一块狼皮上,怀里抱着汤婆子,仿佛受不得这初春江上一点湿冷。
正是在寻梅山上穿着裘衣的年轻男子。
“翩若游龙,娇若惊鸿……要是让尉迟钦那酸人见了,怕是能连写了十篇酸诗出来。”
“九爷,您若是说今日溪边的那位姑娘,小的可能知道她的身份。”
瘫在狼皮上的人懒懒翻了个身看向自己手下:
“你这些日子不是天天去那柔水阁找苏鸿音?要是敢平白污人清名,当心我送你下江水里喂鱼。”
那人连忙跪坐下来,缓声说:
“九爷,小的未曾见过那位姑娘,只是见过与她相像之人,就是您让小的去查的盛香楼东家罗庭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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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罗东家有个孪生妹妹,一直在璇华观修养。”
“罗庭晖?苏鸿音那个相好?”
“正是。”
白白净净的一只手高高举起,手腕一挑,手掌下压,手指正对着手主人的那张脸。
“之前你说那罗庭晖相貌好,我问你能有多好?是比得过尉迟钦?比得过穆临安?还是比得过我?你还说比不得。若他真是那么一副长相……也难怪苏鸿音能看上一个区区开酒楼的。”
跪坐的手下顿了顿,才说:
“九爷,那罗庭晖看着是个练家子,偏偏长相有些雌雄莫辨的精巧,举止气度看着不像个商贾,如此才有些殊异之处。您和穆将军、尉迟公子都是英朗俊美相貌,小人实在不知该如何相比。”
男子从狼皮上坐了起来,直接将其披在身上。
“混迹青楼,就算容貌再好,也就是个俗物,定没有他妹妹身上的天然之气,不提也罢。”
说着,他又有些气恼:
“尉迟钦真是个废物,苏鸿音宁肯改了名来维扬当官妓,都不肯留在金陵给他当外室,他不去一根绳子吊死,还有脸装出深情模样,还敢求到我头上,什么开酒楼的和花魁……真是污我耳朵。”
披着发裹着狼皮坐着之人,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少年”,看着不到弱冠年纪,眉目生得英挺非凡,偏偏面容白皙、脸廓柔润,唇色偏粉白,看着有些稚气和可亲。
缩手缩脚盘坐成了一团,他歪头想了想:
“罗庭晖已经成婚了吧?那他妹妹呢?”
“九爷,罗家姑娘早年定了亲事,是穆将军舅家的第四子虞长宁,论辈分是穆将军的外甥。”
“虞长宁?”
男子轻出了一口气,转身就要躺回去,却又挺着腰坐了回来。
“不对,虞长宁我知道呀,虞家被穆临安赶去了晋州之后,他不是攀上了永平伯府?咱们怎么不知道他在维扬还有一桩亲事?”
片刻前还想睡过去的“九爷”兴致勃勃地说:
“你再跟我说说罗家的事儿,虞家毁约另娶,等我见了穆临安再告诉他,非把他气死不可。”
说罢,他又裹了裹身上的狼皮:
“亲哥成婚了还跟花魁厮混,从小的未婚夫也是个卖身攀富贵的,罗家姑娘倒是可惜了,没遇到一个好人。”
江水向东流去,比平日里都要缓一些,高坐在马上的罗守娴看着炫目的斜阳照在江水上,如金龙浮水,跃鳞光片片。
“金鳞,金龙,金鳞,也可指鲤鱼。”
只想趁着雨后初晴来江边看看风景,罗守娴却在此刻觉得自己被这些金光击中了。
浩浩荡荡的金红自她眼中流入她的心底,摧枯拉朽一般,把她的心思搅成一团,又有新的、无可比拟的想法自其中生出。
“金鳞……宴。”
霞光照在她的脸上,却像是有天火降下,点亮了她的双眸。
“引流水之势,借赤霞之色,若是都能入了我的宴,维扬城未来二十年,都忘不掉盛香楼,也忘不掉我。”
13. 金簪
“金……鳞……这金鳞快把咱们为难死了,要我看,还不如把我浑身涂上金箔扔河里,拖着装菜的盘子走呢。”
孟家的厨房外,孟三勺满头大汗地蹲坐在地上,用给灶下扇风的蒲扇给自己扇。
看着厨房里冒出的阵阵热气,头上包了布巾的方仲羽默不作声继续挑拣松脂。
“二毛,咱们前天不是试过了么,松脂凝了之后偏厚,颜色也不够透亮,不然东家也不会对着鱼胶使劲了。”
“东家既然没说松脂不行,我就得挑拣出来,万一东家要用呢?”方仲羽蹲在地上挑完了松脂,又去查看在木盆里泡发的鱼胶。
孟家的厨房不大,大大小小盆和桶几乎要把院子堆满了,有的泡了鱼胶,有的装了松脂,另有些零散的琥珀之类。
看见孟三勺热得把胸前的衣襟都扯开了,方仲羽看了一眼灶房的门口,叮嘱他:“你快些将衣服整好。”
“啰嗦二毛,东家都不管我。”话是这么说,孟三勺还是把自己的衣襟整理了两下才重新蹲下。
“仲羽,昨日煮的鱼胶拿来看看。”罗守娴也从灶房里走了出来,将袖子挽过臂弯,结实的手臂被水汽蒸得发亮,她的额角和下巴都是湿的,也说不清是出了汗还是被熏了水汽。
方仲羽连忙起身去端胶,孟三勺则从一旁拎起了水壶。
“东家,我娘特意把今年新的绿杨春拿来泡给你喝。”
“替我多谢伯娘。”
温热的茶水下肚,被蒸走的水汽被补回来了些,罗守娴长出了一口气。
“东家,熬煮后的鱼胶颜色发灰发粉,不是您想要的金鳞色。”
昨日熬煮的鱼胶在瓷盘底凝了薄薄的一层,还未完全干透,颜色已经显出来了。
孟三勺探头看了一眼,说:
“奇怪,这些鱼鳔干的时候不是黄的吗?咱们按照那些木匠的法子,把它们隔水蒸出胶来,怎么颜色反倒变了?看着也浑浊,用不得。”
罗守娴想了想,说道:
“鱼鳔鱼胶陈年而黄,遇湿则色沉,咱们把它们隔水蒸了,反倒将陈色去了,要是熬出来的胶片放上几年,说不定又会变成透明的黄色。”
宴会却就在几日后,可等不了这鱼胶一点点陈化了。
“松脂塑性不行,鱼胶也不行,现在锅里还蒸着那么多呢……就剩几天了,咱们上哪儿找轻薄、金黄、能浮在水面上假充金鳞的东西啊?东家,折腾这么久了,一点进展也没有,要不咱们下次再试试这金鳞宴?”
孟三勺想试着劝罗守娴放弃,却见她摇了摇头,又拍了下手。
“知道有两条路行不通,这就是进展,再想想别的法子。”
“轻薄,能浮在水面上,颜色倒是黄色的……东家,要不还是让袁三爷造个金色的木船吧,或者雕一条龙舟,刷一层金漆?”
方仲羽被孟三勺的想法“俗”到忍无可忍:“所谓金鳞,在曲水流觞之间似有幻无才好,金色的龙舟,亏你想得出来。”
孟三勺哼了一声:“那你想!你能想出来,我喊你一声二毛爷爷!”
罗守娴在藤编小凳上叉腿坐着,仰头看着天上的流云。
风慢条斯理将云梳成一缕又一缕,好像一点点把她的心思也梳理了。
“我祖母有个前朝传下来的琉璃杯,晶莹剔透,可惜入水即沉,颜色也不对。”
左手的手指在右手的手背上轻敲了两下,她轻声说:
“要是有什么有琉璃之剔透,鱼鳔之轻薄,又有金黄之色,只要略有点金箔,再加光……”
见东家在思索,方仲羽和孟三勺彼此看了一眼,都不吭声了。
日头渐渐升起来,罗守娴用手遮了遮眼睛。
“三勺、仲羽,我回家一趟,换换衣服,再去店里看看,新熬的鱼胶你们还是滤出来放着,这次用不上也无妨,说不定你俩谁成婚的时候打柜子也用的上。”
“平白无故东家怎么说起娶亲的事儿了?”孟三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他娘就想着忙完了这次的大宴之后就给他寻亲事呢,东家给的那对雪蛤,她娘珍而重之收起来说以后下聘也能放在头箱里。
“二毛?你脸怎么红了?你家也给你说亲了?”
“啊?”方仲羽转开头,假装自己很忙地又把松脂倒在一起挑拣了起来。
罗家方方正正的窄院里,孟小碟正坐在窗前守着天光绣帕子,听见前院有动静,她立刻将手里的针扎回了线卷上。
“怎么今日突然就回来了?中午留在家里吃饭吧,我包了小馄饨,一煮就好了。”
“我回来换衣服。”罗守娴快步走到孟小碟的面前站定,“我有一个好消息和另一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孟小碟皱眉在她额前点了下:
“忙得不见人影就算了,一回来就拿我消遣,你要说的最好是真的好消息,不然小心我打你。”
“嘿嘿。”罗守娴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细长的木盒,“上次说那包子不好吃我就给你打支新簪子,这是新出的桃花款式,你看看。”
孟小碟打开小盒子,就看见了一支极精巧的簪子,扁长的簪身,头上是桃花的五瓣形,花蕊处镶嵌了一圈儿细小如米的珍珠。
“这米珠虽小,颗颗圆润,也是海水珠子,袁三爷给我的,我给广源坊加了一锭银子的工钱才请了他们家镇场的老师傅出手先把这圈儿米珠给镶上去,整个维扬城,也就这一位官造所出来的老师傅有这个手艺。”
看一眼金簪,再看一眼喜笑颜开的罗守娴,孟小碟脸上的生气样子是怎么也装不下去了,她想说什么省钱的话,唇角却先漏了笑出来。
“我天天在家里呆着,哪里配得上这么好的东西?”
“胡说!怎么就配不上了?小碟什么都配得上。”
罗守娴笑着从孟小碟的手里将金簪拿起,转身走到她身后。
一头长发梳了简单的圆髻,金簪扎进去的时候很轻,只有一抹凉意传到了头皮上。
孟小碟扶着窗子,只觉得眼前熟悉的一切突然模糊又渐渐清晰。
“嫂子。”罗守娴趴在她的耳边轻声说,“还有一个好消息,哥哥的眼睛好了。”
手指猛地抠了下窗框,又仿佛被针扎了似的收回来。
孟小碟转身看向罗守娴,看见她笑盈盈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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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怔了怔,她也笑了。
是了,少爷的眼睛好了,该高兴的。
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说,却怎么都捏不出一个话头来,孟小碟隔着一层雾似的看见罗守娴后退一步打量自己头上的发簪,又恍惚觉得那一步退得太远。
难得回了家,孟小碟包的馄饨罗守娴是一定要吃的。
时令的刀鱼刮了泥下来,讲究些的做法就得专门挑了雌鱼,配着头茬的秧草尖儿和极新鲜的鸡蛋清调馅儿才好,自家寻常吃倒是没那么多讲究,连汤头都不是鸡汤,只是加了虾皮紫菜,用馄饨汤一烫。
罗守娴大口吃着馄饨,还夸赞孟小碟菜买的好,馄饨包得精。
孟小碟脸上一直挂着笑,听她夸得热闹,忍不住说:
“按你说的,我竟是维扬城里最好的厨子了?”
罗守娴竟然停下筷子想了想,才认真说:
“孟师伯的厨艺,大铲这么多年只学了五分,三勺聪明,性子却不定,厨艺只学了三分,你在调味上有师伯的神韵,又聪慧灵巧,若真是做外禽行,说不定真是维扬城里拔尖儿的厨子。”
嘴里咬破一个馄饨,孟小碟垂着眼笑了。
哥哥复明的喜讯冲淡了罗守娴身上多年积压的稳重,明媚得如同无忧少年,孟小碟看在眼里,只能让自己笑得再真两分。
“小碟,你知不知道什么东西又透、又薄,能任意造型,最好还能浮在水上?若是黄色的就更好了。”
罗守娴只是随口问的,并没想过自己能从孟小碟这儿得到答案。
一直淡淡笑着的孟小碟却说:
“我知道啊。”
“什么?”
“糖灯影儿不就是那样儿的嘛。”孟小碟的声音比寻常要轻一些。
“糖灯影儿?”
罗守娴站了起来,双眼发亮:“对呀!糖灯影儿就是轻薄透亮,能随便做出形状,还能做成金黄色!”
下一瞬,她又垂眸沉思:“但是糖遇水即化,顺着溪流而下只怕也不长久……”
“不对,我也本不需要它长久,金光洒江面,举目成金鳞,这样的奇景就该转瞬而逝!糖灯影儿真在水中化了,也是应景的!”
她也不肯再坐下,举起碗将里面的馄饨倒嘴里一般嚼着就吃了,换上衣服,革带都来不及系好就匆匆走了。
唯独孟小碟还坐在桌前,守着空窗、空门、空桌、空碗、空院落。
“我九岁那年上元节,街上来了个能做糖灯影儿的师傅。”
她对着空空一切轻声说。
“我爹给大铲做了只狗,给在家里没出来的三勺做了只猴儿,我想要只老虎,我爹不给我做,我拿了我娘给我的钱想要自己给自己买,因为个头小,被大人们挤着,怎么都排不上。”
“唯有少爷见我哭,让人买了只仙女的糖灯影儿给我。”
“少爷才七岁,一副大人样子跟我说,有了仙女儿了,我就不能再哭了。”
“我现在该笑。”
她这般劝自己,抬起手,将头上的新插的金簪拔了下来。
她隐约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金簪,就像是,她不该有那只糖灯影儿的老虎。
14. 春宴·消雪
东风揉碎柳下水,又扯桃花入春泥。
狭长的翅膀划过肆无忌惮的风,一对燕子穿过柳条林,路过玉兰树,尾巴尖儿在池子上留了道影儿,啼一声跟路过的蝴蝶打招呼……总算赏够了这一园的风景,才终于回到屋檐下的窝里,又不安分地探出黑顶白脸的小脑袋看着下面的人来人往。
“今日还真是‘春景堪伴酒肴,新燕衔泥成客’呀。”
一名穿着文士袍的中年男子坐在临溪的桌旁,端着酒盏对着一园春景赞不绝口。
在他身侧,一位穿着锦绣交领袍的男子笑着说:
“吴兄不愧是举人老爷,这个‘新’字可真是妙,只是今日在这‘流景园’里成了新客的又何止燕子?还有我等啊!”
被称作“举人老爷”的吴姓文士笑了两声,说道:
“园子还是那个园子,只是换了个主人,换了个陈设,于你我应是‘旧人换新颜’,又岂能说你我是新客呢?”
被唤是“李兄”的男人笑了笑,只将杯中的茶喝了。
白墙灰瓦的马头墙仍在,原本的竹林却被换了地方,成片能让人缓行其中的假山被移走,又在园中重整地势,硬是堆出了一座陡峭小山来,小山上的亭子飞檐翘角,被松柏层叠围绕。
园中水系更是大改,让原本绕园的静缓溪水自小山上错落流下,将园中景色重新分割。
曾以“雅静之美”在维扬城中极负盛名的流景园在新主人的手里不到三年,已然面目全非了。
“李兄,要我说你也不必想那么多,这园中主人也没有跟你们这些徽州来的商人如何纷争,你又是个茶商,不是贩盐的,大家和气生财才是正经事。要我这外人说,从前梁家人在此,那些仆从个个把眼睛往天上看,还是如今的更顺眼些。”
“徽州商同气连枝,哪是一句和气生财就能解的?再说了,我们想要和气,这位袁氏却不像个和气人啊。吴贤兄,我悄悄说与你听,这次要不是新任转运使范大人来了维扬,袁家的帖子我们是都不接的。”
“呵呵。”吴举人只笑了笑,并不想理会这些盐商之间的勾心斗角,他家资丰厚,上次春闱不中,已经在着手谋个海陵府县衙学官的职缺,根本不想沾惹一身铜臭,劝李茶商几句已经是看在往日的吃喝情分上了。
转运使范大人来了维扬三天,这流景园的新主袁三爷却能早与他定下赴宴一事,可见范大人与他之间的私交是远胜与维扬城内徽商的。
只顾着抱团不懂抬头看脸色,今日怕是真得吃些苦头。
忽然,吴举人站起身,对着一个穿着簇新绸袍的男人笑着说:
“刘年兄,前两日还想寻着你喝酒,才知道你近日忙起来了。”
看见从前让自己蹭吃蹭喝的“贵人”,刘冒拙提着自己新袍一角快步走了过来,远远就抱手道:
“吴孝廉,许久不见,听闻你要有鲲鹏之势,大展宏图,我还想着何时向你讨杯酒喝。”*
“哈哈哈,不过是在科举上灰了心,待选调定下,我定在盛香楼订上几桌,请刘年兄好好喝一顿!”
“说到盛香楼,吴孝廉,今日的酒宴正是盛香楼的罗东家,袁三爷财盛,罗东家也是手段全出,今日这菜,我可是想了许久了。”
吴举人眼前一亮:“前几日去盛香楼不见罗东家,原来是在筹办大宴,那我今日可真是来对了!能让罗东家那等人物手段全出,怕是今年一春,这维扬城里说的都是今日了。”
“嘿嘿,今日一宴,别说今春,十年二十年,每到春来宴起的时候,怕是都要被人提了又提!”
想到自己于此间有功,刘冒拙得意地摸了摸胡子。
待他被人请走,吴举人才重新落座,一旁的李茶商皱眉问道:
“刚刚这位……”
“刘学兄是我在书院读书时候的学兄,八岁就中了童生,可惜父母早去,后续进学就艰辛了许多,他常在市井间打转,交友极广,消息也多。”
有人喊着“贵客到了”,恍惚看见有穿着织锦曳撒的人被人先呼后拥地迎上了主座,李茶商坐不住了,起身就往前去了。
吴举人没动,拿起茶杯漱了漱口。
范转运使是管盐的,不与他相干。
其他高官贵人,他想去逢迎现在也排不上。
快上菜了。
风箱鼓动,灶火喧嚣,
最边上的一个灶眼前面,守着锅的年轻人抬起头环顾左右,朗声吩咐:
“大铲,仲羽,你们带人最后查验一遍,开席的六品凉菜六品点心,每一盏都不能有错漏。”
“是!”
“松花凤翼十二盏。”
“生熏白鱼十二盏。”
“酒香捆蹄十二盏。”
“盐焗乳鸽十二盏。”
“桃花粉糕十二盏。”
头上裹着青布头巾、身前罩着白色兜衣的年轻人们把摆在桌案上的凉菜一点点检视过去,不仅要看菜肴是否缺漏,也要看摆装是否精细。
年轻人穿着一身皂色细棉短衣,将袖子挽到臂弯之上,露出劲瘦结实的手臂,穿着一身细棉短衣,稳稳端着一口锅,控制着锅底与灶火之间的分寸。
随着呼喊声传进厨房,一个个白玉般的盖盅齐齐被扣好,小心交给了来上菜的袁家仆役。
维扬城内的大宴是从早到晚的,一大早客人进来,就要喝茶吃点心,略配几个热菜。
接着就是听曲、听戏,看各式杂耍。
看累了就吃吃喝喝,吃喝累了就继续看,午后还有一顿大宴,如此热热闹闹过上一整天直到深夜,客人满意离去,这一日的宴请才算是有头有尾。
冷菜上了,热菜自然要紧随其后,提前就炖好的乳鸽装在嫩青色小盅内,点缀枸杞。
比人手还长的辽东参用油汆过,用米酒、酱油、肉卤、虾子焖烧,待海参入味,出锅装盘,再取提前熬好的葱油一点一点打进收汁的卤汁之中。
待到卤汁油亮,边泛金光,就可以浇在辽东参上了。
看见荤香中带着酱香气、葱香气和鲜美气的佳肴被特制青瓷长碟托上桌,坐在首桌的袁峥脸上的笑更深了两分。
“范大人、穆将军、柳解元……各位大人,这是我专门从辽东带来的辽东参,它们同我一样自北方来,如今看着,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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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入了维扬的味儿了,哈哈哈。”
坐在上首的新任都转运盐使范绩转头看向自己旁边坐的年轻人。
“穆将军刚从关外回来,却又在维扬遇到了辽东特产,岂不也是万里他乡遇故知?来来来,请用请用。”
身上穿着织锦曳撒的年轻男人夹起一片海参放进嘴里,片刻后,他道:
“味道尚可。”
大厨房内,罗守娴用自己的双手感受到锅内的沸腾躁动,在默数片刻后,她直接将锅端离灶上,放到了架子上。
“仲羽,按照之前说的,这一锅你同他们一起送去前面,中间不能起盖,起盖后立刻翻拌盛碗。”
“是,东家。”
方仲羽另找了两人一起将锅搬走,罗守娴甩动了两下手臂,看了眼即将上蒸笼的点心。
上了饭,早上这一顿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她拿起帕子擦去头上的汗水,对孟三勺说:
“烧海参的卤肉你盛出来些,上面盖上米饭。”
孟三勺嘿嘿一笑:“东家,我提前问过了,这袁家的仆人是三更天就吃了饭,下顿饭在巳时中,提前带来的肉包子也都分过了。”
像他们这样的外禽行到人家家里办宴,是肯定得跟主家的下人打好关系的。
“不是让你给他们……罢了,你只管装好,我跟崔管家打声招呼。”
崔管家一直被袁峥留在灶房给她支应使唤,听说她要送饭给后面水榭,愣了下才说:
“罗东家是要送饭给柔水阁的姑娘?您放心,我们是给她们安排了饭菜的。”
只是这些官妓都被管得极严,不敢多吃,为了不误自家演出,送去的也都是粗淡菜蔬,分量也少。
“崔管家别误会,我与她们原就是旧交,送些吃食过去是打招呼。”
崔管家看了一眼都是些白饭,也就答应了。
水榭内,一群穿着清凉的小姑娘们正缩坐在一处等着贵人们用完了早饭听她们唱曲儿,就见有人提了饭过来。
饭下面竟还藏了好香的肉!
另一边,在一群达官贵人的或是好奇或是不屑的注视之下,方仲羽深吸一口气,揭开了硕大的木质锅盖。
只见锅盖上原本贴着的几条长江刀鱼在锅盖掀开的瞬间,鱼肉脱骨,碎如雪瓣一般落在了炒香的饭上,只有鱼骨被留在了锅盖上。
“这是我们东家亲自做的‘春江捎去残冬雪’。”
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便作了惊奇,方仲羽微微抬起下巴。
“盛香楼恭贺流景园内春宴,祝各位大人春风得意,前程似锦。”
“好好好!”罗东家连早宴都这么用心,让袁峥大喜过望,他大力拍手,连忙让人将饭盛上来。
一锅饭连铁锅一共二十几斤,分到所有人手里,一人也不过几口。
范绩与袁峥又往来了几句,正要请穆将军快些用饭,就见这位穆将军已经将手里的碗放下了。
嫩青色的瓷碗里干干净净,如同洗过一般。
“尚可。”
穆将军如是评价。
“添饭。”
他还要。
15. 春宴·有风
“江海之鲜,春草之嫩,又有肉的油润米的甜香如湖绸托于舌底,诸多溢彩皆有着落,众妙集于一勺,这一碗饭真是鲜绝妙绝!就连这整鱼脱骨之法……李兄,我记得就听说过将刀鱼的肉整个脱下的做法。”
嘴上在问李茶商,吴举人抻着脖子看向那口锅,只想能从中再扒拉几粒米下来。
他并非是唯一一个有这样想法的人,在场十二桌,坐了六七十人,有四五个随从都向那锅边走过去了。
不一会儿就各自退去,手里都是空着的。
看来饭是真没了。
坐在末桌的吴举人心里竟然有些舒坦,他虽然吃不到,但是那些什么豪商、什么大人、什么将军,不也一样没吃着么?
一锅饭就是一锅饭,凭如何身份,那也是一锅饭分着吃,没了就是没了。
他身旁坐的李茶商脸色却有些难看,空碗里的勺子上沾了几粒米,乱得如同他的心。。
他也并非是唯一一个面色难看的。
此次的春宴沿溪而设,首桌除了袁峥这个主人和去年秋闱得中解元的柳羡江之外都是达官显贵,次桌则是维扬城中的世禄高门,第三桌上两三位在六品官位丁忧、致仕的文官与维扬城几大书院的山长、学官同坐,到了第四桌才轮到维扬城中的盐商们。
此时,他们互相交换眼神,都看见了彼此眼中越发深沉的忌惮和不满。
五年前,巨富梁家的厨子在春宴上“银蛟脱骨”,那刀鱼嫩肉在锅盖掀开瞬间落入锅中饭上的情景与今日几乎一模一样。
甚至,那场春宴也正是在这曾属于梁家的“流景园”。
三年前,维扬巨擘梁家轰然倒下,美轮美奂的流景园与梁家手中能带来世代富贵的盐引一同易主,落到了袁峥这玩儿羊皮子烂草根的破落户手里,也在他们维扬城的徽商心里扎了一刀。
他们防备袁峥,防备的也不只是袁峥。
一个有钱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他的钱去了哪儿。
今日,这道梁家昔日旧菜改名换姓重现人前,他们不禁要想——梁家还有什么,是和盐引、和流景园甚至是和这道菜一样,被袁峥拿在了手中?
主桌上,维扬知州齐大人也说起了五年前的那道“银蛟脱骨”。
“当时我也赴任维扬不久,看这刀鱼也不过是道时令鲜菜,根本不信能有这般神乎其技,没想到啊,竟在今日有幸得见,还能一尝其中妙处。
“盛香楼我是知道的,是个清雅酒楼,不同于城中奢靡俗流,那酒楼老板知书识礼、助学敬道,许多维扬城中学子都喜欢去那儿吃饭,饭菜精巧,酒也好喝,纵使是清寒学子也能吃上一顿饭不至于典衣借贷,也是一转维扬学子之间的奢靡之风。”
一贯清廉的齐大人摸了摸长须,又道:“竟不知清名之下,盛香楼还有这样的本事。”
刚刚被“罗贤弟”争来的光彩砸了个满头满脸,袁峥也投桃报李,笑着说道:
“此事说来也巧,小的不过是与我那罗贤弟略提了两句,他立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同我说不过是饭要炒热,焖鱼的火要比平时略大两分,至于那鱼骨,是被钉在了锅盖上。有句话说的好,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我那贤弟年纪轻轻就精于易牙之术,也是家学渊源。”
说着,他端起酒杯站起身,看向其他几桌:
“就像各位同行,与在下这半路出家的粗人不同,诸位都是盐道上的行家里手,少不了家传的本事、自幼的见识,在下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手段,诸位一看就明白,所以啊……诸位也不必多想,只往最粗浅的猜,那就对了。”
看着那些徽商们面色如墨,袁峥哈哈笑了两声,话锋一转:
“今日我设宴,使出的诸多手段,也就是想让各位大人、各位同行,各位维扬城中的贤达知道,我袁峥袁老三是个有些小钱又贪图享乐的,只图大家与我一道尽兴!”
说完,他一抬手,将一整杯酒都喝了下去。
各式点心、果脯流水般地被端了上来,假山前面的戏台子上唱完了热热闹闹的“张飞喝断长坂坡”,一群穿着新绿衣裙的少女抱着各式乐器坐到台中。
吴举人摸了摸自己吃了八九分饱的肚子,喝了一口茶,早上这顿是告一段落了。
“李兄,咱们四处走走?”
走一走清一清肚子,才好吃下一顿。
李茶商却只是对他笑笑,说了两句话就匆匆忙忙跟那些徽商们扎堆了。
当然,依着李茶商的身家,他也不过是围在外头的一个添头罢了。
摇摇头,吴举人自己站了起来,丝竹声飘摇在流水之上、竹林风中,双眼微阖,他隐约抓住一缕诗情,正要凝成妙句,脱口而出的却是:
“刀鱼饭里有笋丁、蚕豆,汇春三鲜之美,是谓‘消去残雪春已至’,那下一顿怕不是要上‘三头宴’,消冬迎夏,方是一春啊!”
是了,早上这顿还在肚子里,吴举人已经开始猜测下一顿吃什么了。
下一顿吃什么?灶房里也已经开始预备了。
“鸽子蛋煮好了立刻过冷水,冷水提过来。”
“别挡着道,柴草烧起来,得熏猪头的。”
“罗东家,冰拿来了!刀头在忙着切肉,这长鱼等等再杀?”
在净水里养足了几日的长鱼虬结在木盆里,肉醒筋活,腥味去尽,孟酱缸看了一眼在忙碌的方七财,又看了眼在调度一干人等的罗守娴,挽起袖子就要去拿杀长鱼的竹刀。
“师伯,杀长鱼这事儿交给我,一会儿你还得杀鱼呢。”罗守娴拦住了他。
那条七十斤的黄河鲤昨天半夜在城外码头上了岸,连鱼带水带缸足有六千重,正有六匹马拉着车往流景园赶来,午时怎么也到了。
要对付那么个大家伙,还得把它的脑袋拆了做拆烩鱼头,孟酱缸是得好好养精蓄锐的。
孟酱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罗守娴已经捏住了竹刀,他也只能让开。
旁人杀长鱼多是要用木钉将长鱼头固定,她却不用,只见她手提一条长鱼,捏尾甩头往冰上一砸,再提起来,那长鱼已经不会转身子了。
以右手食指扣紧竹刀,手腕发力带刀自长鱼头下到尾端划开,整条长鱼已经被开膛破腹,流出来的血瞬间涌下,又被她提着长鱼淋到碗中。
“崔管家这长鱼养的不错,肉紧,血留的多。”
吃长鱼讲究的是要让血留在鱼肉里才好。
崔管家半倾着身子赔笑:“是罗东家吩咐得细。”
这时,院外面忽然传来了说话声:
“您莫不是走错了地方?这边是灶院厨房,腌臜得很,不是贵人您该来的地方。”
罗守娴抬头看过去,见一个极为高健的男子身穿织锦曳撒,腰间系着革带,下面悬着一对金鱼符,正站在灶院门外看向厨房。
“我要寻的正是厨房。”
那人的目光与罗守娴撞在一处,径直推开拦着他的孟三勺走了进来。
老崔慌忙迎上去,他又不耐地摆了摆手,只看着院中的厨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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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饭做少了,我来赴宴,并未吃饱。”
罗守娴将手中的鳝鱼扔到冰上,擦了擦手才上前一步说道
“客人没吃饱是我们禽行的过错,您且稍等片刻,立即给您上灶添饭,不知客人想吃点儿什么?”
说话的年轻人手上还残留着些许长鱼的血,穿着简拙布衣,却有一副极好的相貌。
来找饭吃的男人看了眼她的手,说:
“你杀鱼很利落,这身手只杀鱼有些浪费了。”
罗守娴轻轻眨了下眼睛,笑了:
“蒙贵客夸奖,我不光会杀鱼,还会杀鸡杀猪杀羊,不光能杀还能做,只问贵客想吃哪一道?”
“……不必有许多花样,能吃饱就好。”
男人环顾院中,看见了成莲瓣形状的碟盏。
“碗要大些。”
他如此叮嘱,语气认真。
“好,那我就给贵客做一碗炒饭铺上软兜,包您能吃饱。”
说话间,罗守娴低下头拎起一只长鱼,又是一甩、一压、一划,将长鱼开膛破腹,扔在冰上。
男人也不走,只在那儿看着。
看着她杀了四五只长鱼,又开口说:
“我饭量大,寻常宴上总难吃饱,劳烦了。”
罗守娴只笑得恰到好处:
“贵客真是客气了。”
所谓软兜就是长鱼的背肉,将鳝鱼去骨之后只取黑色的鳝背,将鳝鱼略焯烫去外面的黏液切了段放在一边,站在案前的罗守娴又拿起一块去了皮的姜,压在指下以刀面推削成薄片再切成极细的丝。
余下就是灶头上的功夫了。
将火要到最大,猪油化在陶锅里,爆炒姜丝如金线时下软兜,待白肉吃足火气成了金黄色,有香气飘出,立即下酒、酱油和糖。
袁家的大厨子潘七见这人一来崔管家连忙使唤了人去前院儿找人,就知道这个自个儿寻来了灶院里的年轻人不是寻常出身。
在罗守娴炒菜的时候,他站在灶旁混似护法铁塔,还把装饭的差事从年轻人的手里抢了去。
吃不饱是吧?
来找厨子了是吧?
铲一大勺,我再铲一大勺。
饭也是刚炒好的,原是他们一会儿要轮换着吃的今日第二顿辛苦饭,葱花蛋末炒的是昨日焖熟的米饭。
在将出锅的软兜上点了点香醋,罗守娴抄起陶锅,将之铺在了满当当的炒饭上。
“贵客请用。”
男人接过比自己头大的汤碗,面色都柔和了三分。
“多谢。”
前头园子里,袁峥得知了那位跟转运使同来的宣威将军竟然自己跑去厨房要饭吃,先是一惊,然后乐了。
“罗贤弟有奇本事,定能处置妥当,你们都不必惊慌,让老崔赶紧将后面大门开了,我那黄河鲤马上就到了!”
“能让人吃饱,你是极好的厨子。”
“贵客这夸奖倒是别致。”
放下吃净的碗,回味着酸甜咸香俱全的软兜和油润怡人的炒饭,穆临安心满意足地坐在人们特意给他搬来的椅子上,甚至有了几分与人笑谈的性质。
“我姓穆,字临安,你如何称呼?”
“我姓罗,无字,家里开了个酒楼,贵客不嫌弃,可称我一声‘罗东家’。”
倚着马头墙,忙了一夜兼半日的罗守娴偷享片刻清闲,忽有一阵微风吹来,夹着花香和烟火气,她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有东西落在她肩上,她抬手捏住,是片桃花。
16. 春宴·有味
灶院距离花园不远也不近。
溪水边,弹奏琵琶的女子奏到激昂处,轮指如纵星纳月,灶房院墙边,也能听到凤鸟啼鸣、天音阵阵。
又或者,咿咿呀呀的曲儿从树杈上跳进了院子里,落在了谁的头上,让那端着锅的、切着菜的也忍不住捏着嗓子跟两句。
孟三勺跟了两句:“哎呀,我的郎,郎君,奴为你瘦的不像人模样。”*
跟完唱完了,他对着瞪他的方仲羽扭了扭屁股,就端着一盆洗去了血水的猪肉冲出了院子。
罗守娴正跟穆临安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为何那刀鱼肉做的饭不能多做些?”
“‘春江捎去残冬雪’的妙处有二,其一鱼肉脱骨,其二鱼鳞化油,想要做得好,灶下的火要猛,又想要饭焖得恰到好处,就需得有人端着锅一点点将转动,才能保证不会生出焦糊味道,若是锅再大,就难做了。”
“这么说来,若是有三五好友,守着一锅饭,倒能吃得畅快。”
“穆郎君若是喜欢,改日来盛香楼,我再为您做一次也不难。”
端半日大锅就为了一道菜,答应得倒是痛快,孟三勺对天翻了个白眼儿,连忙挤进话里:
“东家,潘大厨杀猪杀的真好,这肉略一洗就没有血水了,就是颜色看着比寻常的肉红一些,您看这样可能用了?”
罗守娴提起一块肉看了看,说:
“这藏香猪肉瘦而紧,肥膘略少,也不知道做成了是什么滋味。”
身价奇高的藏香猪是前日才坐船到维扬的,一共十二头,潘七接过了宰猪取头分肉的活计,做得很是精心。
“嘿嘿,东家,咱们真的要用赤嘴胶做狮子头呀?”
“藏香猪都用上了,赤嘴胶来配也是应当。”
千里迢迢运来七十斤的黄河鲤只为做一道“拆烩鱼头”,可这菜也只是维扬“三头宴”中的一头,另外两“头”分别是“清炖狮子头”和“扒烧整猪头”。
袁峥袁三爷有意用自己的财力震慑整座维扬城,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手软,知道信州有一富商手里有十几头藏香猪,为了养它们还在鄱阳湖边上圈了小半个山头来牧猪,他当即差人去买,那富商费尽周折将藏香猪从蜀地运出来,原是不肯全卖的,可他有个不成器的独子,每日在赌坊厮混。
被派去的人正是管家老崔,他求买不成,就设下一局,不过三五日就让那富商的儿子输了上千两银子,老崔又带着借契上了富商家门,却不是逼债,借契被当面撕得粉碎,老崔又提出让他的儿子跟着袁家的商队跑三年关外。
这就是要提携管束他儿子的意思,富商大喜过望,十几头藏香猪全数奉上,分文不收,但只论耗在其中的心力与开销,这一头藏香猪又何止百两纹银身价?
“东家,还有十二个猪头得拆呢。”
罗守娴将猪肉放回盆里,活动了下肩膀,道:“走,进去继续干活儿。”
她步子迈得大,孟三勺在后面立刻屁颠儿屁颠儿跟上了。
只留了穆临安自己在灶院外面的树底下,仿佛升堂审犯人一般地端坐着。
穆临安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已然是饱了。
他也该走了。
站起身,片刻后,他又坐下了。
刚刚,他们是不是说有猪头?
扒烧整猪头要把猪头先煮到能拆骨,再配着原汤来蒸,是一道极费功夫的菜。
灶院后面起了泥灶,架了三口大锅,锅下分别用的是一根大柴,粗细长短都相同,在灶房里各处忙忙碌碌的时候,这三口泥灶就在这儿慢悠悠地烧着,锅里与其说是在煮猪头,倒不如说是“泡”,自锅底而起的小水泡飘飘摇摇,不绝不断,一个个打在猪头的肉皮上,自更锣声声到天光大亮。
终于,木质的锅盖被掀开,是罗守娴手持长筷来试探猪头是否酥烂。
猪头是皮朝下叠放在酱红的的卤汁里的,为了不让猪头的皮受损,锅底先放了层竹片的篦子。
藏香猪不大,头型细长就更小些,用长筷将猪头挑起,看着猪头上的肉皮颤颤巍巍,罗守娴满意地点了点头。
“藏香猪的头膘少筋重,这般微火细煮,肉筋就能化入肉里了,熏一下准备拆骨。”
维扬城吃的猪头味道是咸甜口儿,为了突出主家是北方人,罗守娴就加了一步“熏”。
熏制是用高温将糖烧成“糖烟”使之附在肉上,为了不让烟里的焦味过重,火候要小。
柴草一把把放进灶下,待起了烟,就把擦干的猪头铺进去盖上锅盖,锅盖周围还要用布巾密实封住,待隐约能闻到带着甜香和烟熏气的肉香,这熏制的一步也就成了。
熏过的猪头颜色更深也更亮,孟酱缸用手轻触了下,也不禁点头赞叹:
“这么一熏,肉皮也收得紧了,这般大费周章弄来的好材料,做出的扒烧整猪头肯定不一般呐。”
罗守娴此时已经将手反复洗净,又在案边放了块白净的帕子,这才让人将冒着热气的猪头放在木案上。
猪头是自颌下对剖开的,她先卸下两根带牙的长颌骨,又将手沿着骨肉间的缝隙探进去,下一刻,肉汁飞溅,一对大颚骨也被她卸了出来。
孟大铲和另外两个厨子与她同时拆猪头,其他人的动作却不如她快和准。
“大哥,你行不行啊?”
听见弟弟的质疑,孟大铲将猪头翻了个身,仔细摸着猪骨和肉之间的位置:
“这猪不一样,骨头得摸准了才能拆。”
“那东家就比你利落。”
“也没人比东家利落呀。”
罗守娴没听见这兄弟俩的斗嘴,她双肩下垂,手指和手腕儿灵活非常,拆骨如行云流水,她的神色是专注的,可因为做过无数次,人们很容易能在她的动作里看出一种过于娴熟而生出的漫不经心。
要在灶头上讨生活,就得不怕烫才行,红亮的猪头上热气还在飘着,十二个猪头的骨头已经被拆完了。
将去骨后的猪头在白瓷大盘中装摆成型,再浇上汤汁后上锅蒸,罗守娴这才将自己的手放在温凉的水里泡了泡。
她的手指筋节明显且修长,平时都是烟熏火燎过后的麦色,如今都泛着红。
另一边的孟三勺再次拦住穆临安:“贵客,您怎么又进来了?可是又饿了?”
“并非饿了。”
穆临安看向那位“罗东家”,方才,看着那瘫在案上的油腻猪头,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观水有术,必观其澜。”*
他从前厌憎江南奢靡之风,只把庖厨技艺看作是权贵间夸耀斗奇的物件儿,与明珠、宝衣并无不同。
今日在这个烟熏火燎的腌臜小院,他竟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了“穷极其术”的风采。
“罗东家可是烫伤了?我这就派人取药来。”
“贵客不必担心,东家没伤着,只是做厨子的手不能热,不然切菜切肉都不方便。”
在手腕上试了试自己的手指已经凉了下来,罗守娴擦干净手,亲自带着帮厨们切了两道冷盘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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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去看方刀头斩肉做狮子头。
团作狮子头的肉是一刀刀斩切出来的,瘦的白的肉丁打了料水,揉混在一起,表面坑洼不平,仿佛门前镇守的石狮子头,才被人称是“狮子头”。
方七财的刀工自然绝佳,嫩红的藏香猪肉在他刀下成了极匀的肉丁。
“东家你且去歇歇,待肉切完了,要混花胶、虾仁了,您再来盯着。”
罗守娴用指尖拈了案板上的一粒肉用两根手指轻轻摩挲着,对孟大铲说:
“一会儿打进去的水会多,调得料水多一些,葱姜料少一分,盐多半分。”
“东家,为什么要多半分的盐?”
“这肉自己带着香味儿,多放半分的盐,清煮的时候汤里少半分盐,就有更多肉味融进汤了。”
罗守娴闻了闻自己指尖残留的肉香气,又在帕子上抹掉了。
跟着东家出了院子,孟三勺给自家东家搬了把椅子出来,摆的离那位“贵客”稍远些,又拿了个细瓷壶装了绿杨春茶出来。
“东家,你先歇着,灶上的猪头有我爹盯着呢,他不能动手,盯个菜也是正好。”
罗守娴接过茶壶,试了试冷热正好,直接捏住了壶盖往嘴里倒,把孟三刀吓了一跳。
另一边坐着的穆临安不光有崔管家送来的茶,还有点心,他只喝茶,点心碰也不碰。
“罗东家不光手艺好,管人的本事也好,偌大灶院井然有序,在军中做个百户也绰绰有余。”
“穆大人谬赞了,我就是个开酒楼的,靠着厨子们的手艺吃饭,靠着客官们的饭钱过活,哪里敢奢想军中为官呐?我也没那等本事,所会的都是生计罢了。”
罗守娴只当这是闲话,却不知道穆临安是个古怪性子,凡是他看不上的人,他是话都懒得说的,凡是他看得上的,他就能只能看到好处。
此刻的穆临安看这位“罗东家”就非常顺眼,连这种带着逢迎的客套话落了他耳朵里都是极妥帖的。
“罗东家学厨艺多久了?”
“从练刀工背食经算起,大概有十来年了。”
“真巧,我入行伍至今也有十余年了。”
“实在比不得穆大人少年为国,英雄豪迈。”
灶院里两三个人出来拿堆在墙边的柴,挑着干透的一拳粗的木头拿了回去。
一人问另一人:“那讨饭讨到厨子面前的怎么还不走?等下顿不成?”
另一人小心瞄了一眼自家东家,肘了自己同伴一下:“东家叮嘱过,来了这儿只能说好话。”
这俩人说话的都压低了嗓子,却还是让罗守娴听见了,她看了一眼那男人,见他只当没听见,又抬头看了看天。
天可真蓝啊,还有云……今日的晚霞,定会很美吧?
手指轻轻动了下。
她知道,这是她在等着、在盼着。
“东家!黄河鲤进院门了!袁三爷让人来请您过去。”
“好。”
罗守娴霍然起身,随手解了身上的短衣,孟三勺拿了簇新的黑色绸袍过来,她披穿在身上,又系了革带。
霎时间,净梅落在黢黑地,白月现于墨色天。
坐在椅子上的穆临安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这位“罗东家”委实有一副极好的相貌。
流景园的假山下,袁峥见所有人都围着巨大的缸,面上的得意怎么都掩不住。
见罗守娴大步走了过来,他朗笑一声:
“今日你我兄弟成败,皆托于贤弟了!盛香楼罗东家!请!”
17. 春宴·金鳞
装在木车上的陶缸极大,有六尺多高、五尺多宽,缸上有木盖,木盖上又压了石头,大约是怕鱼被闷死,木盖上还打了洞。
有好事者让自己的下人爬上去看,那下人攀在缸沿儿上,从木盖上的洞往里面窥探,突然惊叫出声:
“妈呀,好大的一条鱼!”
那下人手上一滑,差点儿从木车上跌下去,被人扶住了。
扶住他的是个穿着玄色绸袍的年轻人,穿着青色短衣的下人匆匆忙忙退开道谢,一抬头,便见到了一张极好看的脸。
这是一张轻而易举就能让人都看向她的脸。
“诸位大人,袁老爷为了让诸位能在流景园内一尝北方风味,特意令人从黄河捕了一条鲤鱼,这鱼自黄河入运河,一路跋涉千里,行程半月,终于在今日到了流景园中。”
一条从黄河运过来的鲤鱼?
原本在打双陆的、听曲儿的、端着茶杯与人谈笑的,此时都纷纷离座,来围观那口大缸。
将手放在缸上,罗守娴能感受到一阵颤动,是鲤鱼在缸中摆尾。
木盖上猛地有水花飞出,把围观众人骇了一跳。
有人皱着眉说:“那么小的洞都冒出水来,这鲤鱼怕是不小。”
水从木盖上流下,滴在罗守娴的手上,她收回手,往地上一甩:
“诸位大人也看见了,这鱼鲜活得紧呢,今日我们盛香楼的大灶头孟厨就要用这鱼为诸位做拆烩鱼头。”
“既然是黄河来的鲤鱼,也算是远客了,直接下锅委实可惜,袁爷何不让我们一睹这鱼的真容?”
说话之人唇边留着两撮胡子,团团包住嘴,让他下颚的胡子看着没有那么稀疏,身上的宽袍锦绣非凡,腰上挂着玉雕的貔貅,一看就是位盐商。
罗守娴只笑,这话问的人不是她。
原本是与范、齐两位大人站在一处的袁峥笑了一声,对她说:
“罗东家,既然刘老爷想要看看我这条黄河鲤,索性就直接把鱼放出来,让各位都长长见识。”
罗守娴自然应下,很快就有三四个壮汉手持长柄石锤走了过来。
“你们站的略高些,锤子往此处使力,不求一击即碎,几千斤水冲出来,那分量不容小觑,各位护好自个儿。”
带头的壮汉面有横肉,正是袁家的大厨潘七,他点点头,又让人搬来了几块稳当的大石头,站在石头上,他们抡起大锤向缸上砸去。
“当!”
缸身上先是有了几条裂纹,水从裂纹中涌出,几乎瞬间将缸壁冲开。
霎时间,从黄河千里而来的水就流溢在长江岸边维扬城的园子里,激荡片刻就无力为继,顺着石板地流向了缓流的溪水。
原本雅静的水面陡然暴涨,仿佛有了几分黄河的激涌,因为无力为继,这悍然之势很快就退去了。
偌大的园子里,没有人说话。
金色的鱼尾自陶缸的破洞里露了出来,足有一尺多长。
却只是个鱼尾。
“这、这黄河鲤,有多大?”
维扬知府齐大人看向袁峥。
袁峥云淡风轻:“既然是要请各位大人吃鱼,自然不敢准备小的,这条鲤鱼大约是六七十斤吧。”
六七十斤的黄河鲤鱼!
满场哗然。
穿着绸衣锦缎的“贵人们”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下人,自台阶和凳子上下来,去看那鱼。
潘七将缸上的破洞敲得更大了些,那条鱼从缸里划出来“嘭!”地一声落在地上。
比人还长的一条鲤鱼终于现身人前,它周身成暗金色,鱼背上有一条红线,它猛地甩尾,鱼尾打在地上都砰砰作响,仿佛有击碎石砖的气力。
“这、这么大?”
袁峥背着手,享受着其他人的惊骇,目光看向“罗庭晖”,却见她站在离鱼极近的地方垂眸看着鱼,神色宁和,唇角带着笑意。
“罗东家,这鱼就交给你处置了。”
罗守娴抬起头,双手抱拳遥遥对他一笑:
“袁爷放心,您有黄河鲤,在下亦有维扬技。”
巨大的金色鱼尾猛地拍打在地上,大鱼竟然调转了身子,鱼头转向了看客们所在之处,鱼嘴翕动,又让来客们惊叫出声。
“刘兄,这鱼看着委实骇人啊!”
吴举人和刘冒拙站在一处抻着脖子看鱼,刘冒拙的手里还端着棋罐子,可见之前正在享黑白对弈之乐。
嘴里说着害怕,吴举人已经对一会儿要吃到的鱼头期待至极了。
刘冒拙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这条鱼……”太像龙了。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丝缕流云流转于碧空,阳光挥洒而下,照在巨鲤鱼窄长的身子上,照亮了它金色的鳞片。
孟酱缸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来帮忙,见到这一幕,心中猛然一抖。
“爹,你怎么不走了?”
“这鱼……”
当了几十年厨子的孟酱缸一时竟说不出自己心中的踟蹰和惊惶。
杀了这样的鱼,不会遭报应吗?
站在离鱼几步远的地方,他实在是迈不动步子了。
“这鱼,真的形似金龙啊!”有人小声说。
人们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龙,金龙,岂是凡人能抓、能吃的?
为了一时口腹之欲吃下这等祥瑞之物,就算不遭天谴,事情传扬出去,也怕引来祸患啊。
有胆小的,心中已然生出了退意。
经营酒楼多年,罗守娴最懂在宴席上最怕的是什么,不怕客人争吵打砸,怕的是争吵之后无人暖场,无人带头举箸,东西能砸、饭能倒,人心不能跑、食兴不能掉。
“袁爷真是有大本事,让黄河鲤到了维扬城还这般有气力。”
袁峥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他笑了两声,说道:
“这鱼我一路上让人精心饲喂,吃的也都是燕窝人参,才有现在的好样子……罗当家,除了鱼头,鱼尾你可会做?”
“且慢!袁郎君可否与我说两句话?”
出声的人是今日主客——新任都转运使盐使范绩。
袁峥自然笑着答应。
“东家,这鱼杀不得!”
孟酱缸走到罗守娴身侧小声劝她。
罗守娴看向自己师伯:
“师伯,您怎么了?”
粗胖的大灶头此时脸色苍白,手紧紧攥着:“杀了这样的鱼,咱们会遭天谴的!”
罗守娴轻皱了下眉头,又笑了:
“师伯,咱们当禽行的,杀牲点火给人饱腹,哪有什么报应?”
“这次不一样!东家!这、这哪里是鱼?这是要修成半龙了呀!鲤鱼本就是能成龙的!”
巨大的鲤鱼还在地上挣扎,罗守娴看着它,轻轻摇头:
“生到几十斤的鱼咱们也杀过做过,我敬这些鱼生长不易,尽心全力将之烹成佳肴,便是我的敬。但你说这鱼生得像龙,就让我敬它怕它,忘了禽行本分,是万不可能的。”
她微微俯身,从孟酱缸的腰间抽出要用来杀鱼的刀。
“东家!”
“师伯您不敢做,我来做就是了。”
高处忽然传来了袁峥的笑声。
“范大人仁善宽厚,实在是我们这些盐商的大福气呀!”
他面带红光,大声说道:
“罗东家,这鱼且不杀了,劳烦您另取了鱼做拆烩鱼头,这鱼啊,暂养在池子里吧。”
听他这么说,园子里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吴举人有些遗憾地咂了咂嘴,他还想着吃了鱼之后抄三卷经书送庙里抵账呢。
罗守娴笑着说:“可惜这鱼不能口吐人言,亦不通人理,不然怎么也该拜谢范大人和袁爷的恩德。”
说罢,她抽出鱼刀跨在鱼身上,鲤鱼再次甩尾,竟然被她用膝盖压了下去。
固住鱼身,银亮的刀比在鱼的腮下。
“你自黄河而来,在维扬城遇到了两位善人,范大人念你生长不易,不愿意你客死异乡,袁老爷亦有好生之德,才让你这本该拆头上桌的鱼得以寄身流景园内,这两份恩典你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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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记得。”
说罢,她在鲤鱼的鳃盖上划了一刀,又拔下了一片鱼鳞。
“名鱼大菜,因一念之善舍之,在座宾客,于你皆是恩人,你也要记牢。”
抬头,她看向孟酱缸:
“师伯,与我一道将它送入池中吧。”
“好!好!”
见那年轻俊美的盛香楼东家竟然制住了大鱼甩尾,伤鱼取鳞,取下的又真是鱼鳞,人们的心中又是一松。
还好还好,他们定不会有天谴之忧了。
池边,看着大鱼入水之后摆尾即没,罗守娴面色沉静。
“东家,没了这黄河鲤……”
“让崔管家带人快马入城,咱们盛香楼的后院里养的两缸鳙鱼赶紧捞了带过来。”
“是。”
站在她身后,孟酱缸羞愧非常,今日原是他该大展身手的时候,偏偏退下去的是他,偏偏让东家拿刀上前的还是他。
“东家……”
“师伯,幸好咱们真的备了后路,不然今日可就麻烦了。”
喉头哽了哽,孟酱缸想要说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这鱼麟拿回去给小碟,她定喜欢。”
说完这一句,罗守娴便转身快步往灶房去了,解开革带,湿了的绸衣被她脱下来放到一旁。
宴上没有了黄河来的金鳞*,她更得让人知道她盛香楼的金鳞有何等炫目之美。
幸好,今日有个好天气。
重新入座的时候,人们还在议论那条鲤鱼,也议论那位罗东家。
“罗东家真是好胆魄,若不是她取了鱼鳞,不知道多少人要被一条鱼从这流景园里吓跑呢。”
吴举人喝了两口茶水,已经等着上菜了。
先是十个冷菜,葱油酥蜇、凉拌双笋、银杏香菇、炝拌牛舌、糟香鹅掌、香醋肴肉、四美芽姜、凉拌紫茄、刀鱼发菜卷、藕条拌野鸡。
又是六道热菜,清炒虾仁、大煮干丝、裙边鸽蛋、紫坛虎尾、参鲍双烩、烧狍子肉。
味道由清转浓,挑得人食性大发,吴举人越吃越美,越盼着最后的三道大菜。
“清炖狮子头。”
滑软的肉几乎在嘴里不做停留就咽了下去,只有柔美的肉香在口中流溢,吴举人眼睛都直了,唯有手还记得举起勺子再挖一块。
“这、这狮子头,也过于精妙!”
等到“扒烧整猪头”被端上来,所有人都先被浓郁的肉香气吸引,再看盘内,完整的猪脸略显小巧,酱红色的肉皮上薄薄裹了一层汤汁,越发油亮诱人。
本以为是酥烂到极致的口感,咬在嘴里才惊觉竟是弹软之外略有嚼劲,肉里香味摄人却丝毫不显油腻。
这下吴举人连点评都不会了,只将肉往自己的碗里夹。
少吃一块儿,他只怕以后夜半时分做梦都能哭出来!
待两道菜都被吃了个干净,又有下人端了汤上来。
“怎么先喝汤?鱼头呢?”
金乌西斜,微风习习,溪边的草叶轻摇。
一抹金色的辉光轻落在溪水上。
是霞光已照。
“那、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看向自高处缓缓流下的溪水,一抹又一抹鎏金色在水中飘摇而下。
是晚霞?又似乎并非只是晚霞。
水中似乎有金黄色的鱼儿游动,又仿佛只是人们看花了眼,分明是阳光倾洒。
可阳光又怎会顺水流下?
穿着淡色石榴裙的婢女在溪边半跪,双手自水中捞出了一个淡青色的小盅,仿佛是捞起了晚霞所赠的厚礼。
“这?”
范绩已经站了起来。
今日有一条仿佛金龙的鲤鱼已经够吓人了,这又是什么神迹?这宴是他一个三品官配吃的吗?
“大人稍安,这就是罗东家受我袁某人所托,办下的‘金鳞宴’。”
洒了金箔的金黄色“糖灯影儿”做成莲瓣形状,如同金色的鳞片,载着装了拆烩鱼头的淡青色小盅徐徐而来,仿佛生自水与霞,却是妙手塑天辉。
18. 春宴·余韵
淡青色小盅轻薄如蛋壳,装在里面的是裹满了浓汁的鱼头,鱼下巴没了骨,细细条条、滑滑润润,可以直接吸进嘴里,在舌尖勾溅起一嘴鲜香,鱼眼下的白肉形如月牙,从前都是贴在鱼头骨上,现下没有了鱼骨,就可把它与鱼眼一同吸入嘴中,两种娇嫩两种鲜。
维扬地在江边,凡是城中老饕,都是吃鱼的行家里手,鱼肉刚贴上舌头,他们就品出了其中的妙处。
“这鱼头的汤鲜甜醇厚,与鱼肉的鲜美相辅相成,我竟想不出是怎么做的。”
吴举人喃喃自语,唇齿流连于鱼肉,其他人却还在看着那溪流。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举着薄胎小盅的范绩范大人看着今日的主人家。
袁峥只是笑。
桌上其他人也议论纷纷,只想等个答案,唯有穆临安起身去了溪边,捞起了一片“金鳞”。
“原来是糖糊所制。”他敲了敲,掰了了一块下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发光的除了金箔,还有糖制的油灯,只是已经被烧化了。”
当朝四品宣威将军如同检视敌讯一般将薄薄的“糖灯影儿”翻来覆去地查看,看见底部的构造,他抬手用力捏了下,竟给捏碎了。
“原来如此,我还想那瓷盅再轻放在这种船上也有倾覆之危,船底竟然是中空的。”
穆临安搓去指间的糖碎,看着流入池中正渐渐化去的“金鳞”,忽见水中一道暗影流过,是那条巨大的黄河鲤在偷偷吃池边的碎糖。
他忽然觉得有趣。
不只是这金鳞宴有趣,也不只是这条今日死里逃生的鱼有趣。
就像是心窍突开,有清风缓缓流入,又像是他一双前程富贵眼上突然又生了一双眼,看天上流云漫卷,看晚霞中碎金铺洒。
“维扬,不错。”
“罗东家其实是用了吹糖法,将糖糊吹成一个中空的泡贴在船底,就像是大船有了船腹一般,方载了这小小的盖盅。她初提此法,我都觉得惊骇,可罗东家是奇人,天生便令人信服,她越说我便越信,还让人去了专门寻来了前朝的薄胎套碗令人仿制,十天里烧坏了上千盏,才得了今日席上能用的。”
明明是耐不住范绩询问才“不得已”将“罗东家”设下这“金鳞宴”时的种种机巧说出来,袁峥却面带红光,越说越得意。
当日走进盛香楼,结识了罗东家,定是天德辅弼,良运伴身。
“前年我随大将军西征,渡过黄河之时用的就是将羊皮充气放在木筏底下,当时便觉精妙,没想到在维扬能得闻同妙异曲,维扬宝地所出名厨,果然不同凡响。”
见穆将军竟面带笑容地归坐,还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袁峥只嘴上略停了停,心中就更得意起来。
他家罗贤弟真真是神仙人物,连这狂傲高门子铁蚌似的嘴也给撬开了。
却不知邻桌的来客们无论是豪绅、仕宦,又或者是今日被袁峥所展财力给惊到晕头转向的盐商,此时都竖着耳朵听这“金鳞”的玄妙。
这般的一场盛宴必然名动江淮,他们既然坐在此间,回去也要将此间见闻与人说道,怎能不知其所以然?
“袁郎君能让罗东家费这般心力,我等实在想不出是得出多高的价钱。”
“哈哈哈。”
袁峥笑着,用食指在桌上敲了一下,又伸出中指,在黑檀桌上又敲一下,最后又伸出了无名指,再敲一下。
“三百两?”
“三千两。”
竖起的三根手指又变成一掌拍在桌上:
“本是五千两,我答应了罗东家送一千两分给维扬城中几个书院,助学扶道,另一千两且存着,这两年涝灾频频,淮水两岸高悬,若是有哪处修堤筑坝,这一千两我便捐了。”
众人哗然。
维扬的父母官齐大人击桌赞叹:“盛宴之后竟有善举,你们二人着实是豪杰人物,今日所见所闻,本官怕是久不能忘啊!”
三千两,五千两,掏这么多钱只为了请人在自家园子里办一桌宴,贵么?
普通工匠一个月的工钱一吊钱,都换不到一两银子。
可在座的,皆非狗苟蝇营只图温饱的凡俗,而是这繁华万丈维扬城中的头脸人物。
三千两,五千两,换来经年盛名,换来一北来盐商以一己之力震慑半城徽州盐商,换来新任都转运盐使大人的青眼,换来维扬本地父母官的称赞。
值,太值了。
李茶商不知从哪里钻营打探回来,一落座就先喝了两杯茶:
“能办出这样的金鳞宴,这袁老三真是赚大了。”
吴举人还在闭眼回味这一顿盛宴,听见李盐商的声音,他睁开眼,就看李盐商一会儿说起这“金鳞”是如何飘在水上的,一会儿又说袁峥到底花了多少银子。
吴举人一边听着,一边又想起猪头之弹软浓郁,狮子头之香糯鲜香,还有鱼头……那汤到底是如何做的,怎么李兄就没打听出来呢?
见李茶商说得两脸泛红,他心中一叹。
值此盛宴,有人身在此中,却从头到尾都错过了,离开之后,怕也会是夸赞最多的。
后厨房,所有的厨子和帮工还在忙碌。
刀、案全部擦洗干净,带来的盆和锅还得带回去,磨刀的石头、煮猪头的篦子、各种苫布都是最容易被遗落的,得清点清楚。
罗守娴又换了身衣裳,让孟三勺将煮好的汤圆交给崔管家。
“还是给那些柔水阁来的小娘子们?”
“劳烦崔管家了,共是煮了两桶四喜汤圆,甜的咸的一起吃,也不腻,若是府上忙累了的也可来一碗解乏。”
“罗东家做事可真是稳当,若换了是我,此时怕是心都要到天上去了。”老崔窄长的脸上笑容有些讨好,“在座诸位大人都赞不绝口,要请罗东家去前头呢。”
他身子一让,露出了身后仆从提着的木盒。
“罗东家,这是三千两银子,我们家老爷说了,改日再上门送重礼,谢您一番心血。。”
三千两银子装在三个箱子里,罗守娴看了一眼,又看向崔管家。
“我与袁老爷说定的本是一千两,另外各有五百两……”
“是是是,可这金鳞宴太好了,我们老爷说了,这般好的金鳞宴,断不能让人花千两银子就能请您再办一次。”
罗守娴是何等聪明人,此时已经明了崔管家的意思。
“崔管家,没有黄河鲤垫场,也没有藏香猪增香,更没有这薄胎瓷……想要再来一次,谈何容易?”
崔管家笑得更真了:
“罗东家,从今日起,您这盛香楼,就是维扬城里最顶尖儿的酒楼了。”
过了半个时辰,罗守娴从前面带了一堆赏赐和谢礼回来,就见孟三勺一脸怪相走过来:
“东家,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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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把所有的薄胎瓷,连着那件前朝的古董,都收走砸了。”
“无妨,袁家是说这金鳞宴他们不会再办第二次。”手搭在孟三勺的肩上,罗守娴眉头低垂,终究是显出了一分疲惫,“咱们也不再办第二次了,多了就不值钱了。”
一旁站着的方仲羽为她端了茶壶来,她喝了一口,竟是蜜水。
“东家,您润润嗓子。”
将壶里的蜜水饮尽了,罗守抬手娴指了指一个小箱子。
“一人先领个十两的小锭,带回去给家里人高兴高兴。”
暮色笼罩灶院里立刻炸出了连串儿的欢呼声来,又立刻被各位灶头们“不准吃酒不许赌钱老老实实交给爹妈娘子”的呼喝声给镇压了下去。
……
第二日,盛香楼甚至没顾得上分钱。
天刚蒙蒙亮,就有盐商韩家的管家登门,来请盛香楼下个月去他家院子办宴。
看着堵在后门口的一箱银子,开门的帮工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昨夜银子看多了,现在还在发大梦。
“五百两银子只是定银,我们家老爷说了,三千两五千两,由得罗东家开价。”
“这、这事儿得我们东家做主。”
这位韩家的还没打发走,另一边四品任上致仕的孙老爷也让人抬着银子来了。
“我家老爷七月初九要办八十大寿,家中不是豪奢人家,只求用心便好,三百两是定银,还要多少,请罗东家开价。”
“今日盛香楼的八仙桌且订一张,就做三头宴,这是一百两银子。”还有一大亲自来订桌的有名纨绔子。
看着那一百两的银票,帮工眼睛都不会转了。
“我家、我家三头宴最贵是三十两……”
“三十两哪能显出你们盛香楼的身价?又哪能显出我的本事来?且给我好好办着。”
将银票扔在帮工怀里,这纨绔转身就走,被值夜的孟大铲好悬给拦住了。
罗守娴连练功都顾不上,匆匆忙忙赶到自家酒楼的后门,就看见连送肉的刘掌柜都被挡在了外面送不进肉去。
“各位!各位,盛香楼是酒楼,总得顾着自家生意,这样,一个月我家只接一次出去办宴……涨价是不涨价的,宋少爷,三十两银子的三头宴就是三十两银子。”
等她将人都打发了个差不多,已经要到了盛香楼要开门迎客的时候。
照例拜过了“盛世有香”的匾额,罗守娴一抬手:
“开门迎客。”
孟三勺拿下一块门板,又想放回去了。
“东家!人太多了!”
盛名广传,客似云来……“金鳞宴”上金鳞浮水的盛景传遍江淮,盛香楼门前每日都有人排着长队。
维扬城里甚至有帮闲每天蹲在盛香楼门口帮人排号。
偌大维扬城,酒楼食肆无数,说起最好的酒楼,人人都要说一嘴“盛香楼”。
清明刚过,琼花一丛丛地开了开成了花球,被雨水滋养过,越发娇嫩。
两辆马车自南门入了维扬城。
“庭晖,咱们先回家去?”
“娘,咱们先去看看盛香楼吧。”
年轻的男人抬起手,看向车外的喧嚣热闹。
这是许久未见过的维扬。
还有自父祖辈传下来的盛香楼。
扶住车帘的手指上满是陈旧伤痕,似是受过无数刀割火燎。
19. 归客
琼花盛开时节,也是维扬城中一年最热闹的时候,各种诗会文会接连不停。
保障湖畔的杨柳一天都要被人在诗文里夸上几百遍,柳枝儿怕是都被夸烦了,见了人只管耷拉着脸,也不肯随着风去人面前招摇了。
这等的时候自然也少不了各家纨绔子弟借着各色“文会”、“雅席”来夸财斗富。
盛香楼如今在维扬城风头无两,这些纨绔们就把斗富的主意打到了盛香楼的头上,一月只一次的大宴他们抢不到,就额外花几倍的银子让盛香楼派人将做好的菜送到他们的桌上,要的就是这份体面。
有人点二十两银子一碗的扒裙边,就有人点三十两银子的燕窝三套鸭,配上几道小菜,两坛酒,总要花上百来两的雪花银子。
这钱,盛香楼自然没有不赚的道理,罗守娴是个聪明至极的,在马车上插了“盛香”两字的棋子,在春风里招摇来去,越发引得纨绔们追捧。
维扬城里并不是每个有钱人都是奢阔又豪爽的袁峥,袁峥奢靡到令人咋舌的地步,花那多么钱说到底是为了赚钱牟利,也愿意自己有个为人大气的名声,有的人花钱就是为了让人给自己做小伏低。
孟三勺和方仲羽模样周正,人也机灵,在盛香楼里逢迎客人是足够的,出来到了这些人面前,受气总是难免。
罗守娴却知道现在的盛香楼在风口浪尖,生怕惹出事来,若遇到那等跋扈名声在外的纨绔订了席面,她就索性和他们一道送菜。
今日被恶仆刁难,差点就要在码头上干等一个时辰,还是罗守娴一句“不过是让贵客在楼里陪我干等”,才让人想起她结交甚广,根本不是个能被轻易拿捏的酒楼东家。
自那画舫上送菜下来,走出几十步,罗守娴正看着道旁的新花,孟三勺已经憋不住了:
“一个下人,就敢让咱们在日头底下白捱许久,真是狗仗人势!”
“他身后的主子想看‘盛香楼东家在外头等着给他送菜’的稀罕景儿,他又有什么办法?”
罗守娴拍了拍他的肩:“再说了,我不是立刻就带着你进船了?”
孟三勺抿着嘴:“东家你在知府大人面前都是有脸面的……”
“这话你别提,咱们说到底就是个开酒楼的,与人结交,别人面子要往高抬,自己的里子要往下沉,断不能真以为自己就站得高了,那岂不成了鹰犬做派?
“再说,咱们自个儿开酒楼也有咱们的自在,就像你和仲羽,赚了钱买房买地以后也都是自己的,不像那些高门奴婢,身家性命都在旁人一念之间……最近咱们赚了不少,我听说伯娘要给你城里买个小院子?”
孟三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东家你一下给了我爹三百两银子,我娘拿着都嫌烫手,非要花出去才安心。”
“一百两是师伯辛苦的工钱,二百两是分的利钱,哪里多了?买房子也好,世道安稳,维扬城里的人越来越多,买个好地角的房子不至于跌价。说到房子……最近我手头也宽裕,你们寻院子的时候给我也寻个,不用多大,东街上能连着铺子做生意就行。”
“东家?您怎么突然要买铺子?”
“不是我买,是给小碟,若我哥眼睛好了,我娘定要回来主持中馈的,留她在家里天天和我娘大眼瞪小眼,太憋闷,不如给她个小院子打理,这钱我给你,你就说是你家贴补她的。”
孟三勺笑了:“那是应该,我娘也给阿姐攒了一笔,我自己再掏三十两出来,再从我大哥那儿掏一笔出来,前一阵我爹还说家里有钱了得给阿姐补嫁妆。那东家你自己……”
几辆马车行驶而过,打断了孟三勺的话。
罗守娴看了一眼停在道旁的马车,反手揉了揉自己的腰。
在流景园设金鳞宴那日她回去当晚就来了月事,许是累着了,又或者是制住黄河鲤的那一下伤了筋,月事拖了几天才走,之后也容易腰疼。
“东家,你是不是累了?要不咱们去那边茶社坐坐?”
“哪有那么容易累的?”
罗守娴正要拒绝,路对面的茶社里有一个穿着淡青色襕衫的男子快步走了出来。
“罗东家。”
罗守娴回头,笑着行了半礼:“柳解元,许久不见。”
被称作“柳解元”的年轻男子连忙回礼:“罗东家,你如从前叫晚生就好。”
“今时不同往日,您去岁得中解元,正该被人多叫叫,聚聚文气,明年春闱也好谋个连中三元。”
在她身前站定的年轻人瘦瘦高高,生得白白净净,此时微微有些气喘,倒衬得他面色如被春风吹过似的。
“借罗东家吉言,前些日子晚生在流景园见了罗东家,只是环坐贵客,晚生心中生怯,不敢擅自离席,才没有去寻罗东家说话。有幸见金鳞宴妙绝天下,东家的风骨人品世人皆赞。”
罗守娴笑着摆手:“柳解元不要拿我这商贾人取笑,哪有什么风骨人品,讨生活罢了。那日我也见到了柳解元,可着实看不出您的怯意来,只看您落落大方与人笑谈,可见这便是解元风度了,若是让我坐在那些大人中间我怕是手脚都要僵得动不了了!”
“过几日我有同科从金陵来,他们在金陵时候就听说过罗东家助我一事,对您的人品也极为仰慕,到时我定带他们去拜见您。”
“哈哈哈,柳解元尽管带着同科贤达来做客就是了,说拜见真是折煞了我这个市侩人。到时我定要备齐笔墨,请解元你为盛香楼留下墨宝。”
又说了两句,罗守娴单手一撑就跳上了马车,赶着回盛香楼去了。
柳羡江站在原地,直到马车远去才转身,却没有回去茶社,只转身走了。
茶社内几个原本在喝茶连诗的读书人看他走了,连连摇头:
“这柳解元真是怪人,刚刚匆匆进来,我还以为他要来与咱们一起写‘春柳句’呢,怎得立刻又出去了?”
“方才不是有人传说罗东家在湖边被纨绔为难?好像也无事啊。”
“唉,现在盛香楼人太多了,想要去吃个猪头都排不上,难受难受。”
回了盛香楼,已是申时三刻,盛香楼内还是满桌的。
罗守娴刚进了楼内,就见方仲羽迎了上来:
“东家,方才门外停了辆马车,车里让人传话要见孟灶头,灶头忙得紧说出不去,又说要见我爹,我只管给推了,那人留了口信,说让你今日早些回家。”
知道是罗家人,方仲羽的心更悬了起来,罗家那些人,天天把盛香楼当成他们的钱袋子、饭桌子,要不是东家下了狠手整治,他们都能把盛香楼给吃垮了。
现在盛香楼名气这般大,他真怕那些罗家人再扑上来。
罗守娴却已经笑了。
“无妨无妨,多半是我娘和我哥回来了,他们见楼里人多,不便进来,我去后头要几个菜,现在楼里忙,你找个帮闲给我送回家去。”
说罢,罗守娴就进了后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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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鱼新鲜,做一道清蒸,清明后的新宴“碧池赏春”里有一道翡翠虾仁,一道枸杞头加干贝、火腿做的翡翠羹,都是清爽不令人生燥的菜,罗守娴也点了。
想想娘和哥哥一路辛苦,她又点了三只炖乳鸽。
“小碟喜欢吃盐水鹅,给她斩对鹅翅,再来个鹅腿。”
加了一小坛酒,又配了一小桶米饭,她才终于罢手。
满满当当一提四层食盒,另外包的盐水鹅,一桶饭,被腿脚快的帮闲赶着送到了芍药巷,门打开,一个穿着布裙的妇人将东西接了过去。
“夫人,东家让人送了饭回来,就不必让少夫人做了吧?”
坐在堂屋里的女人细长的眉淡淡弯着,一副和气模样:
“丈夫出去这么多年回来,她亲自下厨相迎是他们夫妻情深。”
打开食盒看见里面有鱼有虾,又有炖乳鸽和盐水鹅,她先笑了下,又叹气:
“守娴这也奢靡起来了。”
兰婶子只笑:“是东家知道您和少爷回来,这是孝顺您呢。”
罗林氏却总觉得不像,想了想,手指在纸包和乳鸽上点了点。
“厨下还在做菜呢,哪里吃得了这么多?乳鸽留一只给庭晖,余下的和鹅一起收起来,等晚上守娴回来了,让他们兄妹一起吃。”
兰婶子却没动,只小声说:
“夫人,东家特意让人给您和少爷送回来的饭菜,您这般张罗,知道的是您俭省,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让东家回来吃剩的呢。”
罗林氏当即抬头看向自家用了十多年的佣工。
兰婶子还是低着头:
“夫人,从前少爷在山上治病,东家都是捡了新鲜的送去。”
短暂的沉默之后,罗林氏轻笑了一声:
“是我想岔了,罢了,你去唤了庭晖来,让小碟也不必忙了。”
兰婶子先去了厨房,见孟小碟正穿着罩衣将一碟蒸肉从蒸锅里取下。
“少夫人,东家让人送了饭菜回来,您别忙了。”
孟小碟应了一声,还是将盘子周围细细擦净,把蒸肉放在了托盘上。
“这灶下的火一会儿劳烦你帮我掩了。”
“少夫人何必跟我客气?倒是您……从前您和东家一处,比亲姐妹还亲香,现在婆婆、夫君回来了,您少不得吃气,要我说,您也不必忍着,只管告诉东家。”
“兰婶子,你别和东家说。”
孟小碟拉住兰婶子,小心叮嘱:
“她若问,你就只说好处。”
兰婶子看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儿,却只见她轻轻笑了。
端着蒸肉到堂屋,孟小碟就看见了三个炖盅摆在饭桌三个角上。
罗林氏笑着对她说:
“守娴与你感情好,为她亲兄长接风都没忘了你。”
“娘,守娴和小碟自幼就亲近,您这话说得倒像是在拈酸似的。”
男子走进堂屋里,只看眉目,他和罗守娴有七八分像。
但是眉目之下,他的脸颊更宽,嘴唇更薄,与他的孪生妹妹就越发不像了。
真正的罗庭晖走到孟小碟面前,抬手点了点她脸颊:
“小时候那么胖,怎么现在倒瘦了?”
孟小碟垂眸,有些羞赧地笑。
罗林氏将这一幕看在眼中,抬手揉了揉额角,才笑着说:
“今日你们夫妻团聚,坐下一起吃饭吧。”
20. 住处
就算是亲妈和亲哥回家了,罗守娴今日也打算守到打烊时候。
孟酱缸知道自己女婿眼睛好了,笑着烧了个蹄髈,避着人让罗守娴早些带回去。
“收拾的活儿有我和大铲盯着,东家你早点儿回去,省得夫人等得焦心。”
罗守娴答应了,提着食盒,她笑着说:“我也不懂亲戚间的规矩,按说我哥哥回来应该去拜见您这位岳父的,那明日……”
“说什么拜见?姻亲是一层,东家你家是主家,这又是一层,明天我让你伯娘先去你家,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了忙的,至于怎么个章程,全凭夫人吩咐。”
“好。”
罗守娴连连点头,隐隐有几分少年的乖巧模样,可下一瞬,她忽地抬起眼,直看着孟酱缸:
“师伯,咱们可说好了,你不准再跟小碟说什么贤良淑德的道理,无论今后如何,小碟是我牵着红绸带领进罗家的,您从前让她受的委屈,我在心里记着,只是看在伯娘和小碟的面上,也看在您教我帮我的情分上不去算。”
她略一偏头,看了远处一个帮厨一眼,又转回来,灶房的灯影在她带了两分笑眼中轻晃了下。
“要是哪日算起来,我不与您争辩,就算在大铲和三勺的身上了。”
知道自己爹是有话要跟东家说,大铲一直在旁边守着不让人过来,听见这句话,他先缩了脖子,用手戳他爹屁股:
“爹!”
“别戳我!”孟酱缸抿着嘴,重重拍了下自己的肚子,拍得厚重的肚皮一阵轻晃,“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我再不会为难小碟了。”
孟酱缸说话时,自己也有些心虚。
孟小碟十六岁的时候,孟大铲也快要结亲了,那时候的盛香楼也不过勉力维持着,他这个灶头一个月也只两三吊大钱,孟酱缸就有心想让孟小碟嫁个富贵点儿的人家,也能帮衬家里。
偏偏这时候夫人找上门,替少爷求娶小碟,孟酱缸当即就答应了。
罗家老太爷是他师父,也是他恩人,他半工半仆呆在盛香楼几十年,娶妻生子大半辈子,真是做梦没想过能跟罗家人结亲,能让自己的女儿成了盛香楼的少夫人。
哪怕他心里知道夫人嘴上说是报恩,其实是怕他带着罗家的手艺投了别家,他也是欢喜的。
再说了,少爷虽然看不见,但是生得斯文俊秀,又从小跟小碟一起长大,夫人也和气,怎么看也是极好的人家。
俯着身子应下的亲事他自然慎重,天天教小碟进了罗家要敬夫人、敬少爷。
小碟婚后,夫人对她很好,夫人越好,孟酱缸越觉得惭愧,便对小碟越发凶狠,后来夫人带了少爷南下治病,他又怕自己女儿年少轻狂守不住,就想着狠狠教训她一顿。
这次,有人拦住了他。
是姑娘,不,该说是东家。
是还没到十七岁的东家,用扫院子的扫把格住了他挥下去的巴掌。
“孟酱缸,这话我与你只说一遍,你认罗家是主家,我也姓罗,我身后站着这人是我亲手迎进门的,对外是夫妻,在内是姑嫂,你打她,我打你儿子。”
她话音未落,转身一脚就把孟大铲给踹跪在地上。
十七岁的姑娘家,装了几年男人,狠得像一匹狼,他还以为姑娘是做做样子,她竟真下狠手把大铲打得一身狼狈,他们家父子三个一个躲两个拦,都差点儿没拦住。
也从那天开始,一直闷不吭声在后灶房里冒充“罗庭晖”的姑娘走到了前面,开始当起了盛香楼的家。
磕磕绊绊拉扯盛香楼里的几十张嘴,也拉扯了他们孟家。
方七财那楞子生了个七窍玲珑心的儿子,在东家面前也没越过三勺,每次有贵客来了,东家也都会说他这个灶头的名号出来……林林总总的好,捆着他们孟家两代人的心,可东家为啥对孟家这么好?孟酱缸心里清楚,半是因为他孟酱缸的尽心尽力东家都明白,另一半,是因为小碟。
他孟酱缸指天画地赌咒发誓要一辈子呆在盛香楼,东家只会看着不吭声,那双透亮的眸子把他的心都看透了。
他孟酱缸对女儿好,东家就会对他的两个儿子也另眼相待。
三年下来,他装样子也装出了几分真心,待夜半回了家里,他从柜子最里头掏出来一匣银子。
“明天你去银楼,给小碟打一套金头面。”
他妻子蔡三花斜眼看他:“今儿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从你这猪嘴里还吐了象牙?”
孟酱缸拍了下自己肚皮:“你且去做就是了,夫人和少爷回来了,少爷的眼睛也好了,之前东家分我的那根灵芝……”
“少爷眼睛好了?真是天大的好事儿!怎么夫人前面信里没说?
“给灵芝就算了,静娘怀着孩子呢,她上一胎生糠儿就凶险,到时给她救命的是要紧的,再说了,东家分你的东西你何必拿出来?自有东家去给。夫人信佛的,少爷好了,她定要四处还愿,到时候我揣着银子,到一个庙就给少爷捐十斤灯油,夫人肯定欢喜。”
“嗯,嗯。”
孟酱缸哼哧哼哧翻个身就要睡觉,蔡三花拧了他后腰一下。
“少爷回来了,东家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少爷他能怎么办?”
孟酱缸觉得自己妻子说的是昏话,现如今的盛香楼,就是维扬城四大酒楼的老东家都接不住,瞎了八年的少爷能怎么办?
睡觉!
话分两头,提前往家里赶的罗守娴在路过安乐桥的时候又看见有人正卖盆栽的芍药,一盆盆的芍药或是半开着,或是全开着,拢共十几盆,挤在两个大箩筐里。
罗守娴本想买一盆给小碟,想起娘也在家,就挑了两盆好的。
“哥哥眼睛刚好,正该多看看花。”
手里提着蹄髈,怀里抱着两盆花,刚进了家门,就见两个人跪在地上给她磕头。
“这是……”
“姑娘,小的是文思呀!这个是夫人从岭南带回来的平桥,少爷之前看不见,行动也不方便,夫人就买了他回来当杂役。”
“就你们俩?桂花婶子呢?”
“曹叔和桂花婶得押着行李,估计还得几日才能到。”
点了点头,罗守娴笑着说:“你俩照顾我哥有功,明儿我跟小碟说一声,一人给十两银子,再做两套新衣裳。”
嘴上已经有了胡子的文思连忙跪下:
“谢姑娘赏赐。”
面上带着欢喜,罗守娴迈着步子进了正院儿,先闻到了一股咸鲜香气,又见她娘正站在檐下,手扶着门柱看着自己。
“守娴,娘回来了。”
罗林氏看着自己的女儿,眼前已然湿了,她的女儿,她十二岁起就再没做过一天女儿家的女儿,不知不觉,就长这么大了。
她张开手,等着她的女儿扑进她怀里。
“娘!”
罗守娴将花盆和蹄髈放下,走上前长臂一揽,将自己的母亲抱了个严严实实。
“娘,娘你回家来了……”
泪水从罗守娴的眼中流了出来。
八年前,她穿着哥哥的衣服跟着兰婶子走到正堂,自那日起,她的每一日都和从前不同。
没了父亲的庇护,只有母亲与族人的争执和泪水,她要学切菜,要背食经,要在母亲的精心设计下展示自己是“罗庭晖”……旧日中的一幕幕在她眼前泛起,又渐渐隐入尘烟。
八年后的她站在这儿,抱着自己的母亲,她想的是母亲的脊背真的纤薄。
而她也终于有了本事,能让娘不再辛苦,也不再担惊受怕。
见到儿子穿着罩衣从厨房出来,罗林氏想要从罗守娴的怀里挣出来,却挣不动。
端着托盘,罗庭晖笑着说:“这是哪来的登徒子,抱着我母亲作甚?”
“哥。”
罗守娴抱着自己的娘看着自己双眼康复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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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的眼睛真的好了!”
看着自己妹妹脸上的欢喜,罗庭晖一抬手里的托盘:
“不止好了,还能给你做文思豆腐羹。”
罗守娴笑了:“哥,你怎么又把文思做成了豆腐?哈哈哈哈!”
她笑得像是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罗庭晖也如小时候摇头:“文思豆腐这菜的来历比文思要早多了。”
说完,两人一起笑起来。
豆腐被切到了细如丝线的程度,浮在鲜香异常的汤里,罗守娴看了一眼,又看向罗庭晖的手。
“哥,你的刀工真是一日都没放下,这豆腐切得真好,方刀头年岁大了,都未必有你这般手艺。”
“你哥给你做汤,你还点评起来了。”看着兄妹二人坐在灯下说话,罗林氏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完。
守着一道文思豆腐羹,一道烧蹄髈,一家人真是有说不完的话。
罗林氏将如何给罗庭晖求医问药都细细说了,鲍娘子是看在悯仁真人的份上才愿意接下罗庭晖的,可她的病人多是女子,罗林氏就只能另外租了个院子,每日请鲍娘子上门为罗庭晖扎针用药,罗庭晖每日要练刀功,几乎日日有伤,摔出来的,切出来的,几个月,一年都未见好,心里只有绝望。
这些话,信里都看过,再听却还是觉得艰难。
罗庭晖话少,偶尔只在罗林氏落泪的时候说一下母亲是如何艰辛,为了扶他也摔倒在地上。
不知哭了几回,罗林氏才说:“因你这双眼睛,咱们全家都苦熬了八年,我带着你在外面求医,你妹妹就得支撑家业,幸好如今都好了。”
“小碟也很辛苦,给盛香楼当内掌柜,帮我出了好多主意!”
罗守娴正想说要不是小碟,她也弄不出金鳞宴,却被孟小碟打断了话头。
“夫人,今夜家里如何安置?”
罗林氏愣了下,从前她丈夫没死,是她和丈夫住在正院,两个孩子住在后面院子的厢房里,后来丈夫去了,庭晖伤了眼睛,守娴假作庭晖,孟小碟又嫁进来,就成了守娴和小碟住在正院,她移去了后院。
思忖片刻,她才说:
“庭晖的东西都搬进了正房,守娴和我一道住后院儿就是了。”
罗守娴连连摆手:“从前住的屋子里全是杂物,一时住不得,要不我跟小碟挤一间。”
“昏话,妹妹怎么能挤在哥哥院子里?你今晚与娘挤一间吧。”
“不成不成。”罗守娴摇头,“最近楼里忙,我早上起得早,还得练功,别吵着娘,我记得偏院的客房一直是干净的,不如我去偏院吧。”
她看向孟小碟,孟小碟点了点头。
罗守娴的祖父和父亲都喜欢请族人来家里小住做客,现在的偏院虽然少了人气,也是精精巧巧的两进五间房,足够睡了。
她拿定了主意,她娘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住去了偏院?与我略挤一晚,明天……”
“娘,我每日进进出出,住在后院儿也不方便。”
罗守娴又问孟小碟要自己的铺盖。
孟小碟早就收拾到了自己房里,连忙给她抱了出来。
抱着被子,罗守娴对着娘和兄长一挥手:“娘,你们也早点儿歇了吧,明日让小碟和孟家伯娘来陪你在维扬城里逛逛。”
她转身,是比自己瘦弱兄长还要宽厚结实的脊背。
孟小碟抱着一个包袱跟上去,帮她铺好了床褥。
回转到正院,罗庭晖正站在院中:“守娴睡下了?”
孟小碟点点头,片刻后,她有些犹豫地开口:“少爷你提前写信回来就好了。”
看她的神色,罗庭晖轻声说:“可是守娴不高兴了?”
孟小碟没说是或不是,只说:“这般,她约是觉得自己的屋子被占了。”
罗庭晖许久没说话。
21. 醒梦
“怎么这么早就有卖粽子的?”
自芍药巷里走出来的罗守娴抬手在自己的脑门上轻敲了下。
“是我忙糊涂了,还有十来日就是端午了,我明明连端午的新宴都定好了,怎么就忘了日子呢。”
站在她旁边的清瘦男人只是笑。
他是从灶房里被自己妹妹喊出来吃早茶的,看着在梦里都模糊的维扬街景,心中都是说不出的感怀。
“去访春茶社吧,咱兄妹俩先吃,吃完了再给娘和小碟带三丁包回去。”
罗守娴在前面走,罗庭晖在后面跟着,他这八年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比站着多,就算竭力保住了厨艺,也比不上她妹妹的刚毅勇武。
是了,罗守娴去叫罗庭晖的时候,手里还拎着她那五十斤的石锁,着实让她的亲哥开了眼。
两人在茶社二楼角落坐下,罗守娴点了三丁包子、豆腐皮包子、翡翠烧麦、蒸饺、两碗白汤脆鱼面,又点了一壶绿杨春。
“多年没来,这访春茶社的味道似乎也变了。”
“嗯,四年前换了个东家,脆鱼不像之前那般甜了。”
罗庭晖听罗守娴语气熟稔,恍惚觉得这不是他们兄妹第一次坐在这儿,便问:“咱们是不是还一起来吃过?”
“没有吧。”罗守娴摇头,“从前是爹带你吃,只捎了包子回去给我和娘,我第一回来就是自己来的,后来也和小碟一起来吃早茶。”
罗庭晖低下头继续吃面了。
昨夜,他去后院,看见娘坐在床上垂泪,又对他哭诉说:
“一家团聚的欢喜日子,怎么却这般别扭。”
是的,就是别扭。
说不出的别扭,昨晚守娴径自去客院住下,他别扭,守娴点评他引以为傲的文思豆腐羹,他别扭……更早些,看着那个门前排着长队的盛香楼,他就已经觉得别扭了,别扭到他甚至不敢下车,走进去。
那不是他想象中盛香楼的样子。
此刻,他又察觉到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哥,你闲散几日,各处见见亲朋,端午前你就来楼里吧,进后厨也好,在前面迎客也好,就说是我本家兄长,待过一两年你在各处都稳妥了,这盛香楼的东家,我就还给你。”
罗庭晖捏着筷子的手动了下,他抬眼,看见自己的妹妹正看着自己。
目光不遮不挡,那般的清亮,似乎能把他心中的各种不堪隐晦都看透了。
“盛香楼本就是传给你的,我不会一直占着,只是上下几十口人得讨生活,受不得波折。再者,如今风云际会,正是盛香楼更进一步的时候……哥,我会把成了维扬行首的盛香楼完完整整交给你,你让娘别再忧心了,她已经操心了八年,实在不必再为子女受累。”
说完,罗守娴捏着三丁包轻笑了下,垂下眼眸将碗里的面连汤吃干净了。
这顿饭,罗庭晖吃得食不知味,罗守娴吃得更快,吃完一抹嘴将饭钱摞在桌上,笑着说:
“一会儿给娘和小碟的包子做成了还得哥你带回去,我就先走了。”
罗庭晖应了一声。
窗外天光大亮,他坐在窗前,看着自己的妹妹穿着男装走在人声渐起的街上,有人称呼她作“罗东家”,寒暄之后,她与一只干净漂亮的白猫相遇,还从怀里掏出了什么喂给了那猫。
就这般,渐渐走远了。
“‘一折惊春’取的是惊蛰的‘惊’,‘碧池赏春’取的是保障湖的‘绿’,这次的端午宴,咱们取是‘五色驱邪’的‘五色’,菜色务求多彩,蟹油烧豆腐的黄,红烧肉的红,蒲菜……”
罗守娴将袍角掖在腰间,弯着腰与厨子们细细分说这次的新的“一两宴”,她定下了菜色,这些厨子们就要将菜做出新的花样儿来,最后定下菜品,让盛香楼的‘一两宴’货真价实。
孟大铲摩拳擦掌,红烧肉是他烧的最好的一道菜,他早就想过了,这次他要在里面加上五年的陈酒,包管让人吃得唇齿留香。
后门外头有人敲门,外面站着的小帮工去将门开了,笑着问:
“官人可是走错了?我们这儿是后厨院子。”
“没走错,我是说好来帮工的。”
孟三勺抬头看过去,连忙戳了下自己亲爹的肥屁股。
“你小子!”
见到来人,孟酱缸身上的二百斤肉一齐惊了下,眼睛已经瞟向了罗守娴。
“东家,这是……”
“这是我本家兄长,也有一手好厨艺,今日正好定菜,请他来一起参详。”
罗守娴用脚勾来一条长凳,往自己身边一放:
“兄长过来坐着听吧。”
她拍了下凳子,继续看着面前的厨子们:
“蒲菜大玉的白,木耳烧肉的黑,还有乌饭的青。觉得哪道菜想不出花样儿,现在就一起说了一起想,明日每个人都要出新菜,老规矩,试菜的时候被选上的,这个月多一两银子。”
听见银子,孟大铲连忙回神,就见排在自己爹后面的二灶已经开口了:
“东家,蒲菜大玉是鸡汤烧蒲菜,想要显出白,那鸡汤的油是不是就得去了?我倒觉得不如换成素汤,蟹粉烧豆腐和红烧肉,都吃着容易腻,清爽些,也能解了热气。”
孟大铲立刻在心里盘算了起来,要是蒲菜大玉改了素汤,那别的菜就能用更好的料了。
善吊汤的三灶反对:“素菜荤做是祖传的规矩,换了素汤哪能显出咱们的贵气?”
又有人说:“现今的蟹还没肥,蟹油也难得,咱们预订的渔船能日日送来吗?断料了怎么办?不如换成烧虎尾,还是三黄之一,正和了节令*。”
罗守娴静静听着,见其他人都点头附和,她缓声说:
“七味斋端午也出了二两银子一桌的席面,做的就是烧虎尾,他家收好长鱼,比别家一斤贵五文。
“也不止七味斋一家在收拢市面上的好东西,今年端午,黄鱼的价格也要更贵,因为好几家酒楼也都像咱们盛香楼一样依着时令出新菜新宴,用的都是黄鱼。
“黄鱼与长鱼的价钱都上去了,咱家定的宴只一两银子,讲究的是时令鲜物的精工细作,若是在食材上与他们竞价相争,怕是要赔钱。”
她说话的语气很慢,确保每个人都能将她的意思听明白。
“倒是蟹油,咱们可以提前存下一些,六月黄的蟹膏刚刚有点样子,还不到正经吃蟹时节,蟹反而便宜。”
这时,她身边有人开口:“我有一个法子,不知可说么?”
罗守娴转头:“兄长既然来了,就不能只带着耳朵听,自然要说的。”
罗庭晖站起身,在胸中存了口气,才说:
“蟹油豆腐看着素寡了些,倒不如将豆腐炸了,以肉馅儿填进去,上锅蒸制,此法在岭南叫‘酿’,再用蟹油炒了料,调成浓芡浇在酿豆腐上,也比寻常的蟹油豆腐看着精巧。”
他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就见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己——身侧。
罗守娴一手抱着自己的另一边手臂,低着眼轻轻点头:
“这是个法子,劳烦兄长做一遍。”
“……好。”罗庭晖点点头,面上浮起些许的笑。
豆腐炸过,再挖开将肉馅儿酿进去,然后再以葱姜爆锅,倒入蟹油、秋油、芡水,罗庭晖既然有心,自然将功夫用到八成,豆腐挖得漂亮,肉馅填得圆满,蟹油芡汁也是打得黄亮剔透,浇在蒸好的酿豆腐上,如覆上一层琥珀。
一群厨子们围着一道菜细细端详,罗庭晖有心想说其中的心思,又将话忍下。
罗守娴在册子上细细记下材料和用时,抬手说:“尝尝看看。”
厨子们纷纷下了筷子:
“东家的本家兄长,手艺也是非同凡响,活儿又细又漂亮。”
“好得很,要是撒点蟹肉会不会更好些?”
身为灶头的孟酱缸踌躇片刻,才说:
“用油炸的豆腐,只浇芡汁,味道淡了些,倒显得蟹油只沾了个色,肉味儿抢了蟹味儿。”
二灶也点头:“确实,用肉馅儿倒不如换成虾泥,只是这样又多一道工。”
孟酱缸又说:“东家,其他的酒楼用了黄鱼、长鱼,咱们若只用蟹油和油炸豆腐的色,倒生了怯。”
其他人连连点头,又看向罗守娴。
罗守娴的手放下筷子,在盘子边轻轻点了两下。
“这般做的蟹味确实比蟹油豆腐淡了些,兄长不妨再想想。”
罗庭晖极淡地笑了下,说:
“好。”
入夜,烛火照亮了铜镜。
罗守娴透过铜镜看她娘,有些好奇:
“娘,你怎么突然想我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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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罗裙?”
罗林氏将自己女儿的头发散了,一点点梳开。
“你这头发随你爹,又黑又亮,都说‘发为血所余’,你哥他气血不足,头发就不如你。”
属于娘的手轻轻拂过自己的发,罗守娴舒服地眯了下眼睛。
罗林氏笑着拿起黛笔:“你这眉毛太直了,娘给你改改。”
罗守娴任由她动作。
“我在岭南给你买了料子,花了好几天功夫做出了衣裙,这一对金钗是你哥哥给你买的,一会儿也戴上。”
黛笔将罗守娴的眉画得弯而长,柔化了罗守娴的眉骨,显出了几分属于女子的俏意。
罗林氏轻轻叹了声,柔声说:
“咱们好好的姑娘家总算是解脱了,以后再不必穿男装、不必守灶台、不必拿菜刀,安安稳稳嫁了人,再不吃那烟熏火燎的苦……你苦了这么多年,可算走回正路了。”
镜中的女子睁开了眼睛。
镜中有两张相似的脸,是一对都被老天爷捉弄过的母女。
她们血脉相系,命数相连,此刻,看对方都在镜中。
“正路?娘,过往八年我走的是邪路?还是错路?”
做母亲的那人缓缓移开了目光。
“罗守娴,你就当过去的八年都是一场梦吧。”
罗守娴微微垂下眼眸,片刻后,她笑了。
罗林氏想过自己的女儿会哭,会闹,她也想好了自己该如何安抚、劝慰,可她没想到,她的女儿什么都没说。
她的女儿只是披着发,将她带来的衣裙一件件穿上,还笑着问:
“娘,您觉得好看吗?”
罗林氏看着她的笑容无端有些惊慌,想要说什么把刚刚那句段描补回来,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只能说:
“你生得这般好,自然是好看的。”
“娘喜欢就好,您早些安寝吧。”
翌日,罗庭晖早早到了盛香楼,他昨夜想了个新的法子。
“罗官人,您昨日劳累咱们都看在眼里,今日且歇着吧。”
“咱们盛香楼最轻的一口炒锅也是九斤的铁疙瘩,哪能让你天天油烹火燎?”
厨子和帮工们笑着将他从灶间拦了出来。
院子当中摆了一把椅子,罗庭晖看了一眼,又走到切菜的棚子下面。
“使不得使不得,罗官人您可小心别伤了手。”
瘦高的年轻人像是一只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
罗庭晖隐约记得他是方七财的儿子,却想不起名字了,他想寻自己的妹妹说两句话,想起来她今日去与人谈买蟹了。
“你们都在忙,我怎能干坐着?”
“哎呀,罗官人,您且坐着吧,盛香楼的客人可都是坐着的。”
“您来得这般早,怕是觉也没睡足,不如在这儿醒醒神儿?”
四方方的椅子摆在院子最显眼处,罗庭晖低头看着,像是看刑具一样。
在码头与常来卖鱼的几家渔户谈好了买蟹,罗守娴却没直接回盛香楼。
“替我在扬州南门守着、打听着,一户人家姓曹,男人叫曹栓,他的妻子人称是桂花婶子,是芍药巷罗家的下人,这几年他出了趟远门儿,要么是已经回来了,要么是快要回来了,查清楚,他带了什么东西什么人,进了维扬城先去了哪儿。”
说话时,两块碎银子已经丢在了斜靠墙站着的男人手里。
“罗东家放心,这事儿我们做得顺手,您最近在维扬城炙手可热,怕是没工夫去柔水阁,我们家大官人也不敢叨扰,只吩咐咱们这些人遇到您闲的时候跟您打声招呼,那断了膀子的鸟儿已经飞到西家笼子里了,安稳着呢。”
“替我给冯官人道声谢,跟他说一声,今年维扬城里的酒楼憋着劲儿做黄鱼和长鱼,他要是愿意倒腾一手,也能沾点儿油水,只是过了端午这生意就做不得了,到时候我请他吃酒,也请你们喝茶。”
说着,罗守娴又给了一角银子,男人半弯着腰接了,殷勤道了声谢。
罗守娴自巷里转出来,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在岭南就买好了钗裙?呵……难怪上次在璇华观,祖母看我像看傻子。”
看着亮堂堂的天和地,她站在当中,忽然觉得什么都离她很远。
“喵。”一只白色的小爪子搭在了她的鞋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