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的贤夫修炼手札》
1. 匪祸
天昭四十二年八月初六,青云县下了场大雨。
次日卯时,雨势减弱,秋风掠过林子,卷着树叶上的雨水簌簌落下,打在沐照寒撑着的伞上,劈啪作响。
她看向树旁蜷缩着的人影,那人身形瘦小,穿着件略显宽大的青黑色袍子,肩膀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被雨水泡的发白,背对着沐照寒瑟瑟发抖:“匪老爷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不归山内有一伙山匪,不足百人,在此处盘踞已有十余年,只是偶尔劫些过路人的钱财,并不伤人,也从未祸害过周边的村镇,逢年过节的,还会派人给县衙送些薄礼,便如此相安无事的过了数年。
直到五日前,一个商人带着十几口家眷途经不归山下,被山匪连人带货一同劫走,县令听闻此事后,派主薄携礼上门交涉,但那伙山匪不知为何转了性,不仅不放人,还将主薄和几个随行的官差杀了,尸体丢在山中,一日后才被砍柴的村民发现。
县令勃然大怒,次日便集结了县内的百余名官差和民兵,又从京兆衙门的兵房借来了几十号人,浩浩荡荡的上山剿匪,不想那山匪凶悍,不过一个照面,官府的人便死伤了大半。
沐照寒打量着那人的衣着,问道:“捕快?”
那人嗯了一声,随即身子一颤,又死死闭上了嘴。
“起来吧,我不是山匪,是誓心卫。”
发觉背后的是个女子时,小捕快心下刚安了几分,但听到誓心卫三字,又吓得险些背过气去。
誓心阁掌刑狱,却独立于三法司之外,虽建立不过十年,却因得皇帝庇护,行事无度又狠辣至极,莫说寻常百姓,就连朝中的高官,遇见他们也巴不得绕着走。
小捕快从未离开过青云县,但也听闻过誓心阁的恶名,有个老捕快曾在京中当差,说被誓心阁抓了的人,连尸首都留不下,许是被他们活吞了,小捕快吓得脑袋一阵阵发懵,一时竟不知杀人的山匪和吃人的誓心卫哪个更可怕。
沐照寒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拽了起来。
小捕快哭嚎着求饶,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因惊恐变得有些扭曲,却在转身的瞬间愣在了原地。
他身后的并不是什么修罗恶鬼,而是个面容清丽的女子,她未施粉黛,眉眼柔和,像是用极淡的水墨勾勒而出的,他又看向她的嘴,小巧饱满,也不像是会吃人的样子。
林子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让他回了神。
沐照寒的目光陡然转冷,将小捕快拉到树后,又将伞塞在他手中,命令道:“躲好,别出声。”
而她缓缓拔出背后的长剑,从树后走出,抬眸看向前方。
来者是个面色阴沉的壮汉,扑面而来的雨水扰乱了他的视线,他胡乱抹了把脸,余光瞥见前方的树旁有个模糊的人影,心下一惊,猛地勒紧缰绳,所骑马匹发出一声嘶鸣,踉跄着停了下来。
“你这马也太慢了,比我料想的晚了一刻钟。”沐照寒看着他,勾起嘴角笑道。
壮汉双目猩红,他好不容易才从围剿中逃出来,见有人拦路,也来不及想这女子是谁,不由分说地拔出刀朝她劈砍而去。
她后退一步,凌厉的刀锋在她身旁的大树留下了深深的印子。
壮汉一击不中,扬起刀正欲继续砍下,却忽地听闻身侧传来异响,余光瞥见一抹黑影,他定睛一看,竟是只怪模怪样的木鸟,但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木鸟便直接在他面前炸成了一片白雾。
双目的剧痛让他睁不开眼,身子一歪从马上摔下,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身子。
沐照寒走到壮汉身前,他听到响动,伸手朝她抓去,沐照寒侧身躲过,手中的剑穿过壮汉的手腕,直直插在了地上。
“其他逃出来的人呢?”她凛声问道。
壮汉并不回话,死死咬着牙,另一只手又挥舞着朝她袭来,她抓住壮汉的手腕,顺势用力一扭,随着“咔”的一声,他的胳膊被扭成一个夸张的角度,壮汉再也忍耐不住,张大嘴巴,喉咙中发出阵阵低吼。
小捕快在壮汉的刀砍在树上时,便被吓得尿了裤子,此刻腿软的站都站不起来,他跪坐在树旁,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容貌姣好却出手狠辣的女子。
前方传来嘈杂的人声,一群人赶着几辆马车走下山,为首的男子身形瘦削,面色青白,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活像一具行尸,他对着沐照寒咧开嘴,声音嘶哑:“沐姑娘神机妙算,那伙山匪的老巢,果然在西山隘口处。”
他正是京中誓心阁四位执令使之一的夏知远。
沐照寒收了剑,俯身拾起地上的木鸟,对着他浅笑颔首。
夏知远见她没说话,又开口问道:“沐姑娘如何知晓那伙匪徒的藏身之处?”
青云县距离京城虽不过二十里路,却背靠不归山,那帮山匪往山中一钻,饶是誓心阁本事再大,一时半会儿也无处可寻。
“我查看了几名被杀的山匪的尸体,他们的鞋上皆粘着一种紫色的苔藓,这种苔藓极为怕光,又喜风喜寒,且只生长在沃土上,这里山虽多,但都是石山,土地贫瘠,又少有雨水,我查了县志,那处隘口旧时曾是条河道,又被群山环绕,不见日光,故此猜测而已。
夏知远恍然大悟地点头:“多亏阁主派了姑娘来相助,要不在下怕是办不成这差事了。”
“夏掌使谬赞了。”她摇了摇头,看向地上挣扎的壮汉,“出逃的几个山匪,我只拦到这一个,那商人一家可寻到了?”
“只在外围发现几具残缺的尸体,已被野兽啃的不像样子,看装束,应是那商人一家,那帮匪徒见打不过,直接一把火将巢穴烧了,好在抓到了几个活的,回去好好审一审!”夏知远的胳膊上缠着布条,隐隐渗出血来,他踢了一脚地上的壮汉,啐道,“一群狗东西,咬人还怪疼的!把他也带上,回京!”
“夏掌使,我们府尹大人交代除恶务尽,如今虽被姑娘擒住一个,但还有余孽在逃,属下想带人在山中再搜寻一番,就先不随掌使大人回京了。”京兆府的通判徐嶂对着夏知远行礼道。
青云县本就是京兆府治下,此番剿匪也是京兆府牵的头,来的大都是京兆衙门的官差和五城兵马司的兵,因着死了个知县,闹得皇帝都知晓,这才派了誓心阁协查,再没有让他们一起巡山的道理。
夏知远道:“你们寻你们的,那几个山匪我得带回去。”
“此案归了誓心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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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该誓心阁带回去,属下若是在山中寻到其他与此案有干系的,迟些也给您送去。”徐嶂恭敬道。
夏知远嗯了一声,又换上副笑脸对沐照寒道,“既如此,姑娘随我们回去吧。”
沐照寒对着他微微颔首,翻身上马,抬手指向树旁,对徐嶂道:“那儿还有个活着的捕快,伤得不轻,劳烦把他送回县衙去。”
徐嶂见夏知远对她如此客气,虽不知她什么来头,还是赔笑道:“一定送到。”
“我去山下等夏掌使。”她说罢一拉缰绳,转身离去了。
夏知远指挥着誓心卫将壮汉捆好丢进车内,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高瘦男子看着沐照寒离去的背影,小声道:“夏掌使,那小女子到底是何人,阁主亲自开口让她跟来,您还对她如此客气?”
“你不认识她?”夏知远目光深沉,压着嗓子道,“她就是五年前陛下钦点的那个女状元 。”
“是她?她不是死……”高瘦男子惊讶的提高了声调,被夏知远白了一眼后,赶忙闭上了嘴。
“阁主保下了她,把她送去南锦呆了几年。”
南锦世家林立,纷争众多,这些年又天灾不断,更是流寇横行,她能在那边活上五年,听说还协助官府办了几桩要案,着实是出乎夏知远的预料。
夏知远环顾四周,低低唤了声:“张观。”
高瘦男子忙躬身过来,夏知远凑近他耳语道:“上月掌使孙潇刚死,阁主次日便下令召她回来,她三日前才进京,今日又急着让她掺和案子,怕是想让她顶那个掌使的缺,我与她不过一面之缘,不清楚她的脾性,你小心着点,莫要得罪了,惹上麻烦。”
张观连连点头:“我瞧着她倒是面善,应是个好相与的。”
夏知远鄙夷的冷哼一声:“她的老师杨鸿生当年勾结前朝余孽,意图谋反,他为官三十余载,朝中门生遍地,几乎都被牵连丢了性命,这小女子,可是他的从小养大的弟子,你猜她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他偷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其他人,又低声继续道:“我听说,当年孙潇去狱中审问,她检举了自己老师和两位师兄,她那份供词最终坐实了杨鸿生的罪,孙潇立了大功,做了执令使,才求阁主将她保下,她这样的人,兰形棘心,更需提防着。”
张观震惊的张大了嘴巴,片刻后才恭声道:“多谢夏掌使提点。”
沐照寒到山下时,雨已经彻底停了,日头初升,山间起了薄雾,她策马行了段路,又勒紧缰绳停了下来,回头望向崎岖的山路,上面一条歪歪扭扭的血迹一直延伸到深处。
她一扯缰绳,掉头沿着山路寻去。
怡安村是青云县最富庶的村子,县内最大的一条河从村中横穿而过,将两岸的庄稼滋养得郁郁葱葱。
早熟的一批的稻谷已经发黄,昨日下了那样大的雨,按说应将这批庄稼尽快收了,但前日官府贴了告示,说这两日剿匪,因而尽管鸡叫了好几声,村民们依旧躲在家中不敢出门。
沐照寒行至村外,远远的便看到一个黑衣人缓缓抬起手,她策马疾行,迅速拉近了与他的距离,才发现地上还躺着名锦衣男子,而他手中举着一把宽刀,正欲砍向那人。
2. 灭口
沐照寒心头一惊,情急之下拿起木鸟朝黑衣人掷去,那木鸟刚刚使用过,已有部分损坏,扑腾着翅膀飞得东倒西歪,但所幸在刀落下的瞬间撞上了刀身。
黑衣人的刀被撞得歪了一下,重重的劈在男子身旁的地上。
他目光凶狠的看向沐照寒,不由分说朝她袭来。
沐照寒还未来得及下马,只得提剑抵挡了一下,黑衣人的刀模样奇特,刀身窄长,上有细密的锯齿,在她的剑上留下数道凹痕,巨大的力道让她瞳孔紧缩,半边身子瞬间酥麻,险些从马上摔落。
只一击,她便知道自己不是那黑衣人的对手,她心头一寒,正思忖着如何应对,却见那黑衣人猛地咳嗽起来,生生咳出了一口鲜血,身子摇晃了几下,将刀插在地上才勉强稳定住身形,抬头恶狠狠的看向自己。
沐照寒翻身下马,这才发现他的脸上有道伤口,一直从额角延伸到唇边,鲜血不断渗出,面色青白,显然是受了重伤。黑衣人没有回答,只是喘着粗气举起刀,再度朝她袭来。
沐照寒举剑接下,明显感到这一刀的力道比之前小了很多。
黑衣人的伤似乎也更重了些,鲜血不住的从他口鼻中涌出,他不管不顾,再次举起了刀。
可这一刀并没能砍下,他的身子忽的僵住,睁大眼睛直直的向后倒去。
沐照寒后退几步,警惕的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去探他的侧颈,发现没有脉搏后,方才松了口气,走到刚刚差点丧命的男子身旁。
男子也正抬头看她,他有双奇特的烟灰色瞳仁,面色苍白,唯独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周围微微泛红,四目相对间,她微微愣了愣神,她年少时也爱看些杂书,依稀记得画本上所绘的,夜间化形,诱人进山食其血肉的狐狸精,便是这副模样。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目光落在男子被鲜血染红的衣衫上,他的腰间系着枚巴掌大的玉牌,上面刻着“乔晏”二字。
“你是那乔姓商人的家眷?”
见他颔首,沐照寒将自己的衣摆撕下一条,绕过男子的腰,用力勒紧,问道:“乔家除了你,还有旁人逃出来吗?”
“没有。”
虽然她尽力扎紧了伤口,但鲜血仍不停渗出,沐照寒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盒,打开的瞬间,清新的药香便扑面而来。
她将丹药递到男子面前:“把它吃了。”
“沐姑娘,这是……?”夏知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在山下并未见到她,便寻着马蹄印找了过来。
“是那商人的家眷。”
夏知远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丹药上,惊讶道:“回生丹?”
誓心阁的人,每完成一项差事,便会得到一只玉蝉,玉蝉可以换成银钱也可以在阁中换些珍奇之物,而这颗回生丹,要十只玉蝉,沐照寒攒了好久才换来一颗,带在身上保命用的。
沐照寒轻嗯一声,夏知远见男子不接,提高声调道:“拿着吧,这可是好东西,亏着姑娘心善,便宜你了。”
男子轻声道谢接过丹药,一入口,浓郁的药香便充斥了整个口腔,连带着身上的疼痛都轻了几分。
“你跟那个姓乔的商人是何关系?”夏知远瞄了一眼黑衣人的尸体问道。
“在下乔晏,乔望轩是我父亲。”
他的声音虚弱却温润好听,极力掩饰着眼中的慌乱,标准的落难公子模样。
夏知远鹰隼般的眼睛盯在他身上,见他抓着沐照寒的衣袖,挪着身子往她背后躲,才移开目光吩咐道:“把那两车的贼人塞进一辆车里,腾出辆空车来,把他放进去。”
誓心卫应了一声,转身打开车门,却是一阵惊呼。
沐照寒回过头去,见一具七窍流血尸体从车内掉出,刚欲上前查看,却被人扯住了衣角,低头见乔晏正戚戚然的望着自己:“在下,在下惶恐~”
她被耽搁这一下,夏知远先一步到了马车前,见车内横躺着两具山匪尸体,又迅速拉开另一辆车的车门,里面的山匪也已经断了气。
他沉着脸,伸手将一具山匪的尸体拽出来,就在他认真寻找尸身上的致命伤时,一道黑影如离弦的箭般,直冲着他面门袭来。
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冰凉滑腻的手感让他心头一紧,定睛一看,竟是条黑色带红的小蛇,蛇身被他抓在手中,獠牙却紧紧咬住他的手腕。
“畜牲!”夏知远骂了一声,从腰间取下匕首砍下蛇头,抬眼看向车内尸体青紫的面色,心头一阵后怕。
幸而他穿着执令使的官服,手腕处有厚皮革制成的护腕,不然怕是要丧命于此了。
沐照寒回眸看向乔晏,他烟灰色的瞳孔中除了惶恐确实再寻不出其他情绪,于是俯身拨开他的手,拾起地上的木鸟,走到了夏知远旁边。
夏知远扯下蛇头丢在地上踩碎,伸手拦住她,对一旁的誓心卫吩咐道:“去砍几根长树枝,看看车里还有没有蛇。”
几个誓心卫忙应道:“是”
“您没伤着吧?”陈观将碎了的蛇头踢到一旁,心有余悸道,“好端端的,哪来的毒蛇?”
他话刚出口,一旁的誓心卫又是一阵骚动,又一条赤乌蛇从另一辆马车中窜出,对众人吐着信子,夏知远烦躁的从一旁的枯树上折了截树枝,抬手一掷,那枯枝如利箭般带着破风声射向毒蛇,将它死死的钉在了地上。
沐照寒听闻四位执令使中,夏知远的身手是最好的,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她看着他的手臂上依旧在渗血的伤口问道:“夏掌使,你这样好的功夫,多少年未曾受过这样的伤了?”
夏知远愣了一下,虽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这个,还是思虑片刻后答道:“上次还是两年查案时,被凶手家豢养的死士埋伏偷袭。”
“那今日又是如何伤的?”
“今日?”夏知远闻言,火气更大了几分,“那伙山匪凶的很,随便一个都能在我手上过几招,几个头目身手更是了得,要不是我躲得快,这刀砍得就不是胳膊,是我脖子了!”
“这样好的功夫,竟跑来这山里做贼?”沐照寒看着他,眼中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就是,狗娘养的,这样好的功夫,跑来这穷乡僻野做山贼……”夏知远忽的顿住。
沐照寒见他明白了自己话中的意思,又道:“青云县县令贸然上山剿匪,确实冲动了些,但就算青云县衙的捕快和县内的民兵都是滥竽充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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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可从京兆衙门借来的可都是训练有素的官差,何至于被几十个山匪杀的只剩几个残兵?”
她将手伸到夏知远面前,虎口处裂开的口子让他愣了一下,沐照寒的声音继续响起:“我碰到那个黑衣人时,他已受了重伤,但我不过是提剑接下他一刀,便伤成了这样”
夏知远沉默片刻,缓缓道:“沐姑娘若是一点拳脚也不懂,被他震伤也属正常,可昨夜见姑娘与山匪缠斗,身手放在誓心阁也是排得上号的,自然懂运气卸力的方法,光靠刀劲便伤了姑娘,这黑衣人的功夫怕是比我还要强上几分。”
“这就是了,一般的山匪,有一两个头目武艺高强些便能称霸一方,这群山匪个顶个的身手超群,更有甚者在您之上,却在山中三四年都没什么动静,着实让人不解。”沐照寒拾起地上的无头蛇身,“看花纹,应是赤乌蛇,这种蛇畏寒,按说不会在此处出没。”
赤乌蛇有剧毒,只在南锦南陵几个州郡有分布,数量稀少,风干后可入药,能固本培元,价值不菲,是许多给将死之人吊命用的方子中必备的一味药材,夏知远只在药铺中见过风干后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活的。
“是有人要灭口?”陈观恍然大悟道。
夏知远在誓心阁这么多年,自然也不是个傻子,他面色阴冷,咬牙道:“先回京,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胆子!
他招呼着众人将那群被蛇咬死的山匪和那个黑衣人的尸体塞进车内。
沐照寒跟着搭了把手,却在黑衣人胸口触摸到一个硬物,似乎一截刀柄。
她蹙眉将手探入伤口中,用力一拔,鲜血四溅,一把做工精良的匕首出现在了她手中。
一旁的誓心卫惊呼出声,夏知远闻声走来,看着黑衣人尸体胸口的血洞,又看向她手里的匕首疑惑开口:“这是?”
“在他胸口取出来的,整个刀柄都没入血肉里了。”沐照寒甩掉手上的血,用帕子将匕首擦干净,递给了夏知远。
他细细打量一番,目光落在刀柄雕刻的狼头上,蹙眉摇头:“不大像京中的制式。”
“姑娘刺的?”夏知远刚说完,便发觉自己的问题愚蠢之极,又道,“胸口中刺了把匕首,还能震伤姑娘?”
沐照寒摇头笑道:“我在南锦当差时,是在江海司,并不常接触死尸,还是叫阁内的仵作细细查验为好。”
“姑娘说的是。”夏知远颔首,抓起黑衣人的尸体往车上一丢,“收拾收拾,往回走。”
陈观将倒在地上的乔晏拉起,他吃痛的呻吟一声,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
夏知远斥道:“毛手毛脚的,轻着点。”
陈观忙应下,可看着这似乎一碰就碎的病弱公子,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我来吧。”沐照寒扶住乔晏,对陈观道,“陈副使去搬山匪的尸首便是。”
陈观感激对她点点头,忙松开这烫手的山芋。
乔晏身形颀长,扶着却并不重,将他送上车时,也并未费多大力气,看着他坐定,沐照寒突然开口道:“公子还真是身轻如燕啊。”
“大人这是何意?”
“没什么,夸赞而已。”她浅浅一笑,关上了车门。
3. 前尘事
天阴沉沉的,誓心阁的车马在官道上疾驰,不多时又淅淅沥沥的落起雨来,夏知远昨日一早从京中出发,在土匪窝中厮杀一宿,眼下已是累的睁不开眼,他打了个哈欠,看向一旁衣着单薄的沐照寒,解下身上的斗笠递给她:“姑娘,又落雨了,莫要淋湿害了病。”
“不必了,夏掌使身上还有伤,不宜沾水。”但话刚出口,本来淋淋漓漓的雨点突然密集起来。
“你看这雨愈发大了,姑娘不要斗笠,不若舍了马,去车内坐坐?”
沐照寒瞥了眼马车,颔首应下,下马登车,推门后,正对上乔晏的目光。
夏知远让人给他腹部的伤口上了药,眼下已止住了血,再加上吃了回生丹,面色也红润了不少,见沐照寒进来,他起身行了个礼。
“坐着吧。”沐照寒坐在他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木桌,她托着下巴盯着他的眼睛,头发上的雨水滴落在桌案上,发出细微的嘀嗒声,“你知道车中有蛇?为何要救我?”
乔晏垂下眼眸,长睫压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情绪,他开口,声音温和又谦卑:“在下愚钝,不懂大人是何意?”
“那换个你能听懂的。”她从袖中取出匕首放在车上,冷声道,“追杀你的黑衣人,是如何伤成这般的?”
乔晏看着匕首,眼中满是无助道:“我遇见他时,他便浑身是伤,那匪徒凶残,若非伤重,也容不得我这手无缚鸡之力之人逃了那么远。”
“你是从山匪巢穴逃出来的?”
“是……”
“山匪巢穴到怡安村骑马尚且需要半个时辰,你不会武功,是如何逃那么远的?”
“山路难行,大雨路滑,在下数次从山坡滚下,想是恰好抄了近路。”
沐照寒的目光扫过他的衣衫,除了腹部的大片血迹,只有下摆沾了些泥土,笑道:“这不归山的泥土也是多情,都不曾脏了公子衣衫。”
“在下本来还穿了件罩衫,被雨水淋湿又沾了泥土,便丢了。”他低下头去,戚戚道,“大人可是在疑心我?”
沐照寒盯着他,她在南锦摸爬滚打五年,见过不少凶犯,难缠的不在少数,可终归做贼心虚,受审时多少会有些许异样。
但面前这个男子低垂着眉眼,眼角绯红,嘴唇发颤,放在桌上的手握成拳,一副她再多问一句,便要哭出来的模样,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个跋扈的恶人。
她咬咬牙,又冷声道:“你……”
话刚出口,便见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将她到了嘴边的质问尽数堵了回去。
车内沉默良久,乔晏擦去泪水先开了口:“承蒙大人相救,还不知恩人名讳。”
她没说话,只是用手指沾了桌面上的水,写下“沐照寒”,见他神色有异,遂问道:“你认识我?”
他抬眸看她,半晌后轻笑道:“多年前,听说过。”
沐照寒自嘲的轻笑了一声:“是听说我高中状元,还是听说我背叛师长?”
天昭二十七年,大岳允许女子入仕,同年,沐照寒被内阁次辅杨鸿生收为弟子,悉心教养。
十年后,边疆大捷,特赐恩科,她于殿试大放异彩,被皇帝钦点为大岳的第一个女状元。
她偏头看向窗外,透过雨幕看着越来越近的长安城。
她依稀记得,五年前离开京城时,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她挣扎着被誓心卫五花大绑的塞进车内,当时还只是巡查使的孙潇苦着脸劝她:“我的姑娘呀,我用别的死囚换了你,你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来,就别折腾了。”
那年在狱中,她连受了几日刑罚,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加上牢里湿寒,终是撑不住病倒,当夜便发起烧来,大师兄赵渊渟已过了知天命年纪,跪在地上求了半日,直到孙潇来狱中提审,才同意带她出去诊治。
她本来昏迷着,被带出去时却幽幽转醒,死死抓着牢门不松手,赵渊渟柔声哄她:“小寒病了,他们要带你去吃药,吃了药才能好呀。”
“吃了药,好起来,下个月就能去吃三师兄和陈家小姐的喜酒吗?”
三师兄贺蕴冰凉的手摸着她的额头,笑道:“是,你好好的活下去,师兄等着你吃酒。”
她闻言听话的松了手,被带离了大牢,再次失去意识前,她依稀记得孙潇拿来个册子,抓着她的手按了手印。
后来她才知晓,那册子里密密麻麻写着的,是先生和二位师兄谋反的供词,她的确活下来了,却也只有她活下来了。
誓心阁定了他们的罪,却独独保下了她,将她偷偷送往南锦。
数月后,她在一处茶摊听到一名从京中来的商贩同人闲谈,提及行刑那日的惨状:“哎呦喂,那帮子高官贵人,跪在断头台旁,十几个刽子手齐刷刷一刀下去,全都没喽,人头满地乱滚,吓人的呦,我们都躲,却有个姑娘拨开人群一头撞死在了刑台旁,后来打听到是城北陈家的小姐,真是可惜了啦,真真是个仙女儿般的人呢。”
一念起,百障生,那些深埋的记忆,争先恐后的翻涌起来,化作寸寸利刃刺在她心上。
她神色平静的靠在窗边,握紧拳头,虎口处的伤口裂开,鲜血从她指缝流出,混杂着桌面上的雨水,晕开了一片殷红。
马车疾驰着驶入城中,长安城的闹市不得骑马,巡城的官差刚欲拦下,但见到为首的夏知远,便知是誓心阁的人,只得退到一旁让开道路。
夏知远冷冷瞥了他们一眼,猛地甩了甩缰绳,催促着□□的马跑的更快了些,不多时便到了誓心阁门口。
他同沐照寒客套了几句,又吩咐手下收拾间房安置乔晏,随即一撩衣摆,大步走进誓心阁内,无视一众对他行礼的秦警卫,径直走到一处楼阁前。
他停住脚步,抬头看着牌匾上“首丘楼”三个字,调匀气息,抬手在门上轻叩几下,朗声道:“执令使夏知远,求见阁主!”
门缓缓打开,夏知远整理一下衣衫,抬脚走了进去,屋内放着两排椅子和一张巨大的屏风,他寻了把椅子坐下,等了良久,直到屏风后传来“咯吱”的开门声,方才起身行礼:“拜见阁主,属下有事禀报。”
“噔~”屏风后响起铜罄的敲击声,夏知远应了声是,将此番剿匪前后经过一一道来。
“这便是在车内发现的毒蛇,沐照寒说这是赤乌蛇,不该出现在不归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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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怀中掏出软趴趴的毒蛇尸体,躬身上前,放在了屏风旁。
一个身形矮小的男子从屏风后快步走出,拿了蛇尸,捧给屏风后的人看。
“确是赤乌蛇。”阴阳难辨的声音幽幽传来。
“此事,誓心阁是否要追查,还请阁主明示。”
阁主并未回答,反问道:“你觉得那沐照寒,如何?”
夏知远恭声道:“有勇有谋,可堪大用。”
他话音刚落,屏风后便传来低沉的笑声:“既如此,便让她去查吧。”
“是,可她初回京中,并无亲信,属下是否要派人协助她。”
“不必。”
夏知远闻言愣了一下,抬头见那矮小男子捧着个红木文盘走了出来,上面是一件叠好的墨色衣衫和一枚手指长的木牌,赫然是执令使的官服和誓心令。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文盘,心中满是自己赌对了的窃喜。
誓心阁原本只有三位执令使,夏知远两年前才坐上这个位置,那三个执令使平白被人分了权,对他颇为不满,再加上夏知远性子直,更是与他们合不来,这些年没少受他们排挤。
孙潇死后,沐照寒被调任回京,誓心阁的人以为她只是个地方来的小喽啰,皆不正眼瞧她,只有夏知远觉得她调任回来的时机蹊跷,暗中去查,发现她竟是应死在五年前的那个女状元,心下更是觉得她此番回京不简单,因此对她颇为敬重,此番她得了势,自己也算是头一个同她交好的人了。
“正好孙潇死了,他的那些手下你捡着喜欢的留下,剩下的便给沐照寒用吧。”
夏知远最近正为着如何分配孙潇手下的人,同其他两个执令使争得不可开交,闻言大喜,忙叩谢道:“遵阁主令。”
另一头,沐照寒回到住处推开门,青阳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内间探出头来,一见是她,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跑过来,欣喜道:“大人回来了!”
青阳是沐照寒在南锦时救下的,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从前执拗的叫她主子,怎么劝都不肯改,后来自己做了巡查使,才终于改口喊自己大人,虽然一个地方的巡查使根本算不得什么官,但总归比喊主子强些,便由着她去了。
沐照寒接过她手中的布,帮她擦干了头发,轻嗔道:“这么大的雨,去哪了,淋成这样?”
“大人要我买香烛,可附近的铺子都没有紫檀香,我便跑去城西买,回来时走到一半,那车夫见雨大了,非要我加些银钱,我一气之下便下车自己走回来了。”青阳气鼓鼓的撅着嘴,片刻后又露出笑容来,跑到桌边打开油纸包,“好在香烛都没湿。”
“加些银钱便加些,总比淋了雨生病要好。”
“大人还说我呢,您都淋成这样了。”她说着,不等沐照寒阻拦,抓起门边的蓑衣跑出门去,只留下一句,“我去要些热水来。”
可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她便回了房,关了门,垂头丧气的倚在门口,见她这副模样,沐照寒笑道:“怎么了?”
“我只是想讨些热水,也不用他们帮着抬,但他们说外面都是水,我随便找个水坑滚一滚便是,用不着热的。”她越说越委屈,忍不住抽泣起来。
4. 英魂冢
前日青阳刚到长安,繁华富贵迷人眼,她好奇的四处张望,被誓心阁的车夫嘲笑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昨日沐照寒去了青云县,誓心阁的人更是连饭菜都不给她了,她饿的不行,又不愿去动沐照寒留给她的香烛钱,只得去路边买了两个馒头充饥。
“他们帮你取了热水,可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青阳疑惑的眨了眨眼:“热水而已,难不成还要用钱去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们得不到好处,为何要帮你?”沐照寒拉着她在桌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你若不喜,便当他们在犬吠。”
“这京中的犬,确比旁的地方叫得大声些。”青阳低低骂了一句,拿起那杯茶,惊喜道:“是热的!”
“你方才出去时,我烧了壶热水,现在第二壶也在火炉上烧着,不需去求他们,水烧开了去洗个澡,待雨小些,带你去吃这附近颇为有名的什锦包子。”
青阳盯着她,眼睛亮晶晶的:“都听大人的,大人待我最好了。”
入夜,雨住天晴,沐照寒倚在床边,借着烛火修补破损的机关鸟,可那木鸟连用了两次,翅膀已碎了半截,不是一时半会能修好的,她不死心的拿些刚刚削好的零件拼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暂时作罢。
“大人,买,买包子,要五个。”青阳梦中的呓语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看着身旁睡的乱七八糟的少女,无奈的笑了笑,伸手帮她盖好被子,抬头望向窗外,发现已是明月高悬,于是轻手轻脚的下了床穿好衣衫,抱着香烛出了门。
“咚~咚~咚~”厚重的钟声响起,幽幽回荡在夜空中,随即,天边亮起点点火光,一盏盏孔明灯腾空而起,渐渐照亮了半边天空。
八月初七,大岳的国祭日。
十七年前的今日,北境数万蛮夷突袭边关,五日间连拔三座城池,直捣北桓,幸而掌管大岳最精锐部队碧血军的和衷将军府就坐落在北桓,才暂时堪堪挡住敌军攻势。
当今皇帝的父亲本是个不得宠的王爷,但先帝昏庸,民不聊生,彼时还只是个藩王世子的皇帝,得忠义之士扶持,一路打上长安城,夺了帝位。
碧血军的统帅陆白的父亲便是开国功勋之一,陆白子承父业,屡建奇功,但北桓并算不得边关,当时城中的碧血军多是陆白府上的亲兵,总不过共千余人,可烽火点了几轮,求援书写了数次,直到陆白带着碧血军拼尽最后一滴血,就连北桓城中的百姓为抵御敌军也只剩下了老幼妇孺,驻扎在长阴的神策军才从数百里外奔袭而来,击退敌军保下了北桓城。
那一战过于惨烈,敌军撤退后,北桓知府带城中百姓去清理战场,几乎寻不到一具碧血军完整的尸体,陆白是皇后的亲弟弟,太子的亲舅舅,本就先天不足的太子闻讯呕血不止,休养数年才重回朝堂。
皇帝震怒,将与此事相关的大小官员尽数革职送入大牢。
亦是从那日起,皇帝日日梦见浑身是血统帅陆白带着一众碧血营的将士跟在他身后,质问他援军在何处,不过几日,皇帝便被折磨的形容憔悴,好在恰逢重阳祭祀,皇帝去清风观祈福,偶遇一位老道士,那道士仙风道骨,须发皆白,开口便说他被冤魂缠身,给了他一张黄符说可解君忧。
当夜,皇帝将黄符贴在床头,终于止住了梦魇,次日即将那道士召入宫中,道士面圣后,盯着皇帝的脸直摇头,说将士惨死,怨气不散,那黄符治标不治本,提议将八月初七为国祭日,并筑英魂冢,以超度惨死的将士。
英魂冢虽叫冢,却是座高楼,从设计到建成,耗费了十余年,据说其内的每一寸墙壁,都请书法大家刻了往生超度的经文,本欲在天昭三十七年中秋封顶完工,举办祭祀,却在那年的国祭日当晚,塌了。
彼时的杨鸿生奉旨在北桓监修英魂冢,恰逢暴雨,洪水席卷了周边的村镇,他恐百姓受难,下令打开英魂冢方向的水闸分流,却不想大水冲垮了堤坝,又裹挟着石块撞向英魂冢,将那座耗费心血筑成的楼阁撞了个粉碎,杨鸿生和楼内准备祭祀的将士亲属,也同那座楼阁一起被洪水卷走,落得个尸骨无存。
他的死讯传回京中那日,刑部也从他家中搜出了前朝皇帝的牌位,又在一个木箱中发现了不少与前朝余孽往来的书信,里面明明白白写着他贪墨修筑英魂冢的钱款,豢养私兵意图谋反,他被抄家灭族,连件衣物都没能留下。
沐照寒望着天边的灯火,直到双目酸痛,才垂眸走向□□,走了几步,突然瞥见见树下有个人影,定睛看去,正是乔晏。
他换了身素色的衣袍,跪在地上,对着那片灯火叩拜。
沐照寒本想直接走开,但他听到响动转过头来,目光相对间,她在他眼中看到了化不开的悲怆。
“你这是……?”沐照寒下意识问道。
他起身对沐照寒行了个礼:“在下祭拜亲友,无意惊扰了大人,还请恕罪。”
沐照寒愣了片刻,方才后知后觉的想到,除他外乔家几十口人已尽数被害,他已是孤家寡人。
她的心莫名软了几分,暂时不去想他身上众多蹊跷,缓缓走到他身旁。
她将怀中的香烛分出一部分,俯身轻放在他身侧的石凳上,轻声道:“乔公子,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更深露重,勿自保重。”
他呆滞了一下,才释然一笑:“多谢大人。”
沐照寒对他轻轻颔首,抱着剩下的香烛转身离去,夜风吹动她的衣衫,似要将她单薄的身影拉扯进无边的黑暗中。
乔晏望着她,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才抬手在树干上有节奏的敲击几下,一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的小鸟扑棱棱的飞来,停在他的肩头。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条,那黑鸟将纸条衔在口中,低鸣了两声,展翅飞入了茫茫夜色中。
夏知远离开首丘楼时,已是深夜,他惊觉自己竟在楼中呆了半日,托着文盘匆匆奔向沐照寒的住处。
没成想远远的便看到屋内熄了灯,他站在门口犹豫片刻,打算明日再来,没想到一转身,便同沐照寒撞了个正着。
“夏掌使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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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夏知远满脸堆笑,将文盘捧到她面前:“我是来恭喜姑娘的。”
沐照寒眉头微蹙,夜色昏暗,她看不清盘中东西,于是伸手拿起那枚木牌,上面朱红色的刻印极为显眼,是“誓心令”三个字,她的手一抖,险些将木牌掉在地上。
誓心令是执令使所持之物。
誓心阁内人员混杂,有投靠朝廷的江湖人士,也有身怀绝技的带罪之人,官职最高的阁主不过四品,几个执令使更是只有六品,堪堪和大理寺的司直相当,但却连一品大员,都要敬着他们几分。
自从皇帝醉心修道后,便再没上过朝,下面递上来的奏疏要经过内阁批阅挑选,捡着要紧的才会递给皇帝。
但誓心阁是皇帝心腹,可绕过内阁直接面圣,又因着皇帝宠信,借着替天子监察天下的名头,肆无忌惮的插手各部衙门的事务,这些年来不论折在他们手中的贼人,单被他们抄家灭族的官员都不知有多少。
几年前,誓心阁越过三法司办了桩重案,隐隐有将三司架空之意,被数次上书弹劾,但皇帝不仅没有丝毫处罚,反而红笔朱批“深得朕意”。
都察院御史觉得皇帝被誓心阁的奸言蒙蔽,于内阁外跪了一夜,破口大骂誓心阁惑乱朝纲,请求面见皇帝,却被告知流年不利,不宜相见,不久后,他的大儿子被查出占地敛财,屠戮平民,他也因包庇之罪被革去官职。
自此以后,再没人敢说誓心阁的不是。
“这……”沐照寒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言语。
“姑娘可有什么疑虑?”夏知远笑道。
“在下进京不过三日,在南锦时也只是地方的一个巡查使,怎堪当此要职?”沐照寒的声音有几分颤抖。
“姑娘误会了,这誓心令,是阁主借给您,让您暂且得了执令使的权,去办一桩案子。”
“青云县案子吗?”
夏知远闻言咧嘴笑道:“姑娘果然聪慧,阁主给了您这誓心令,但也需姑娘有本事将它握在手中,您若是握得住,它便是姑娘的。”
誓心令是皇帝所赐,持令者掌天子监察之权,不仅可查阅各部卷宗,必要时甚至可以调用京中部分兵力。
各部卷宗,当然也包括刑部和都察院,她老师杨鸿生谋反的罪名,便是他们定下的。
当年在狱中,刑部对她和两位师兄用了重刑,要他们交代先生谋反一事,见她死活说不出,便直接拿了份认罪书过来让她照着读,若真是证据确凿,何至于用这般腌臜手段。
她的心脏狂跳,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拿着誓心令手越握越紧,直到夏知远唤她,方才强压住心头的躁动,接过他手中的文盘。
“大胆鼠辈!”夏知远正浅笑颔首,却忽的变了脸色,目光森然的看向一旁,腰间长刀离鞘,劈在一旁的假山上,山石应声碎裂,。
沐照寒跟了过去,发现假山后湿软的泥土上,有一双带着浅浅云纹的鞋印。
轮值的誓心卫闻声赶来,夏知远沉着脸吩咐道:“仔细搜查,看看何人这般大胆,敢闯誓心阁!”
5. 长乐公主
夜色深沉,沐照寒坐在桌前,桌上的烛火闪动,明明灭灭。
她轻抚过执令使的官服,仍觉得自己被困在一场梦中。
她至今不知誓心阁为何要救她,他们说她是待罪之身,不得透露自己的身份,将她困在南锦,却不予她银钱,她穷困潦倒,带着青阳卖过字画,做过苦力,凡是能挣钱的活计都试了个遍,若不是还残存着几分读书人的傲骨,她都恨不得上街乞讨。
一年前,皇帝无故下了一纸赦令免去她的罪责,还将她纳入誓心阁的江海司做了巡查使。
江海司为誓心阁搜罗天下情报,因此在各州郡皆设有分司,挂着誓心阁的名头,俸禄也算丰厚,沐照寒虽还被困在南锦,也不许以真名示人,但日子却是一下好了起来。
如今又被调任回京,平白得了个执令使,方才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当下想来,这天下的好事,怎的会都落在她的头上。
她隐隐觉得不安,靠在桌边仔细梳理那些琐碎的异样,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疲惫感一阵阵袭来,困意最终将她吞没,她伏在桌上昏睡过去。
再睁眼已是日头高悬,她身上盖着条薄被,青阳坐在她对面,一脸担忧的看着她,见她醒来,忙道:“大人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昨夜在桌旁看书就睡着了。”沐照寒坐直身子,发现那枚誓心令还被她攥在手中,在她的掌心留下了深深的红印。
她将誓心令小心放入怀中,又掏出枚玉佩来,那玉佩不大,成色却极佳,色泽温润,不见一丝杂质,上面刻着“沐照寒”三字。
她抬眸看向对面的青阳,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起身道∶“换身衣裳,我们去个地方。”
二人刚出门,便看到了乔晏,他眼神躲闪,脚步匆匆,不知是要去做什么,见她过来,停步见了个礼。
沐照寒扫过他的腹部:“伤好了?”
乔晏这才用手捂住伤处:“多谢大人挂心,好多了。”
沐照寒打量他一番,目光落在他方才踩过的石砖上,隐约可见一枚带着云纹的鞋印,与昨夜在假山后头看到的颇为相像,可她并未多言,沉默的抬步离开。
誓心阁内消息传的快,沐照寒一出门,昨日那些对她不予理睬的誓心卫们纷纷行礼问候,惊得一旁的青阳合不拢嘴。
“大人,他们怎的突然发了癫?”
沐照寒微微一笑:“许是我身上沾了肉味。”
她没多理会那些誓心卫,径直走出门去,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追了出来,笑着开口道:“在下巡查使左见山,以前是孙潇大人的手下,如今该归大人管,大人要去哪里,可要为您备车马?”
他连珠炮般一口气说完,讨好的看着她。
“不劳烦了,我们只是随便走走。”她礼貌的点点头,拉着青阳走进一旁的小巷中。
沐照寒要去的地方并不远,途中给青阳买了两个肉包子,包子还没吃完,便已到了。
巨大的朱红色木门耸立着,门上黑色烫金的牌匾上写着“长乐公主府”,竟比誓心阁的大门还要气派几分。
长乐长公主是皇帝的妹妹,立国之初,边疆动荡,刚经历过战乱的大岳再经不起如此劳民伤财的战争,最后不得不割让一座城池,又将长乐公主送去终年苦寒的云胡和亲。
好在十年后,大岳养精蓄锐,一举歼灭云胡,将长乐公主接了回来,彼时的她已经历了三任丈夫,朝中的士大夫们全然忘了她当初和亲保住大岳的恩情,流言蜚语不堪入耳,纵使皇帝严办了几个嚼舌根的人,依旧挡不住他们私下议论。
但终归皇帝偏爱她,那帮士大夫一边嫌弃她不清白,又一边替家中子嗣求娶,期盼借着她扶摇直上。
长乐公主一个都不肯选,只是躲在宫中闭门不出,直到多年后,时任工部员外郎的大师兄赵渊渟进宫修缮宫殿,偶然与她相识,这才情投意合,结为夫妻。
沐照寒刚被杨鸿生带回京中时不过七岁,他家中没有女眷,带着这么个小姑娘恐落人口舌,赵渊渟便将她带回公主府中养了几年。
那块刻着她名字的玉佩,便是她高中状元后长公主送她的。
她望着牌匾良久,紧了紧牵着青阳的手,走到门前叩动了门环。
大门被打开一条缝隙,一个小厮探出头来,皱眉道:“何事?”
沐照寒从怀中取出玉佩,连同几块碎银一并交给他:“劳烦将此物交给李妈妈。”
小厮一脸不耐,看到碎银神色才缓和几分,他将碎银揣进袖中,拿了那玉佩,冷冰冰的说了句:“等着吧!”
说罢重重的关上了门。
没过多久,门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什么样的姑娘送来的?没看清?你眼睛是拿来喘气的?”
门被猛地拉开,一个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的老妇人一脚跨过门槛,她穿着件黛色的长衣,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精美的花纹。
她忽的一顿,一双眼睛死死盯在沐照寒身上,睁大眼睛瞳孔紧缩,嘴唇颤抖着去拉沐照寒的手:“小寒?你还活着?你不是……”
她呼吸急促,语无伦次的连叫了几声她的名字,沐照寒轻轻颔首,笑道:“李妈妈还记得我。”
“你小时候怕黑,都是我搂着你睡,怎么会不认识你!”李妈妈的语气中有几分嗔怒,片刻后又满脸喜色,拉着她往门内走,“快,快跟我去见见长公主!”
沐照寒扯了扯青阳,示意她跟上。
李妈妈拉着她径直奔向后宅,她走的极快,跟在她们身后的青阳累的气喘吁吁。
绕过几处回廊,李妈妈在一扇房门前站定,抬手重重敲了几下门:“长公主,您瞧瞧谁来了?”
说罢也不等里头回应,直接推开门将沐照寒拽了进去,内间里传出的声音厌厌:“谁啊,还能是皇帝来了不成,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冒冒失失的~”
沉重的哒哒声响起,一个拄着拐杖的佝偻身影缓缓走出,沐照寒与她四目相对,皆是愣在了原地。
五年未见,沐照寒险些认不出长公主来,她还未满六十岁,已是满头白发,面容也苍老的不成样子,她在云胡苦熬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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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了根本,身子一向不怎么好,但从前除非染了急症卧床不起,平日里少有病态,偶尔得了闲,便喜欢在廊下看花,沐照寒却喜欢偷偷看她,她的背总是挺得笔直,比院中的花儿啊草儿啊的都好看。
沐照寒屈膝跪下,拱手于地,重重磕了个头,哽咽道:”拜见长公主。”
长公主一言不发的盯着她,忽的举起手中的拐杖,重重打在她背上。
青阳愣了一下,忙挡在沐照寒身前,却被她喝退,李妈妈上前拍着长公主的胸口:“哎呦呦,祖宗哎,人不在你身边,你天天念叨,如今见了面,反而还打上了。”
“出去!”长公主冰冷的声音让李妈妈身子一僵,她跟了她几十年,少见她这般失态,也不敢再多言,带着青阳退出了屋子。
“你该打!”长公主沉默半晌开口道。
“是,我出卖师长同门,背信弃义,您将我千刀万剐,都是我应得的。”
长公主闻言,怒道:“蠢物,我何曾怪你替他们认罪!刑部那帮畜牲审案时候的下作手段,用在你一个小丫头身上,你屈打成招,我有什么好怪你的?”
沐照寒闻言,缓缓抬头看向长公主,她满脸泪水,身子止不住的颤抖,俯身抓住她的胳膊:“我怨你为何活着,却不曾告知于我,你知不知道,我恐你年少早亡执念太深,为你立了牌位,三餐不敢食荤腥,日日诵经祈福,只盼着你早入轮回啊~”
她瘫坐在地,哭的撕心裂肺,一边骂沐照寒,一边磕头感谢神仙保佑。
十六岁的长公主为江山黎民远赴云胡十年,北地终年不化的霜雪未曾压垮她的脊梁,如今已近花甲之年,却为自己这苟活之人,卸下一身傲骨,叩谢着那不知真假亦不知名姓的神仙。
沐照寒手足无措的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半晌方才吐出一句:“孩儿知错了。”
长公主愣了一下,她的身子在云胡损耗太重,同赵渊渟成婚后也一直没有子嗣,沐照寒幼时寄住在公主府时,她便有意将她认作女儿,但赵渊渟说她是自己的师妹,如此不合伦理。
长公主懒得听他说什么之乎者也的伦理纲常,也不同他争辩,自顾自的像寻常母亲唤孩儿般唤她寒丫头,赵渊渟拗不过,左右沐照寒也没真认她做娘,自己也没倒反天罡做了沐照寒的爹,便由着她去了。
如今听她自称孩儿,长公主的心也软了几分,她拭去眼泪,由着沐照寒扶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沐照寒拾起掉落的鞋子帮她穿上,垂头跪在她身前。
长公主板着脸静坐许久,终是不忍,抬手颤抖着抚过她单薄的脊背,自责道:”打疼了吧?”
沐照寒笑着摇头:“不疼。”
长公主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胳膊上,忍不住又落下泪来,伸手将她拉起:“你这些年都去哪了?”
沐照寒缓缓讲述着这些年的经历,尽管她审词琢句的刻意隐去许多苦难,长公主依旧心疼不已,她拉过她的手:“都过去了,皇上既免了你的罪,你便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再也不必去掺和那些旧事了。”
6. 承安候
沐照寒却摇了摇头。
“你这孩子,遭了这番难,还是死性不改?”
“可您真的觉得,大师兄和先生他们谋会谋反吗?”她看着长公主,不甘道。
长公主只是轻轻笑了笑,抬手摸着她的头:“属实不属实的,都已盖棺定论了,你一个小丫头又能做什么呢?”
沐照寒的另一只手缩回袖中,轻轻摩擦着那枚誓心令,犹豫良久终是没有拿出来,她早已不是为着让别人赞同自己便喋喋争论的小孩子,只是笑道:“您说的对,先生当时已是内阁首辅,就算真是冤枉的,那动他的人,也不是我能惹得起的。”
“这才是聪慧的孩子。”长公主欣慰道,“杨鸿生从前最疼你,你能好好活着,他便能瞑目了。”
沐照寒颔首,站起身对她行了个礼:“孩儿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长公主见她这副架势,敛了笑道:“说吧。”
“孩儿有桩差事,需离京几日,今日同来的那个小姑娘叫青阳,是孩儿在南锦时救下的,她年岁还小,孩儿不放心将她留在誓心阁居住,想让她在您这儿暂住些日子。”
长公主闻言,紧绷的神色缓和下来:“就这点事儿,还值得作揖俯首的?让她住下便是,我这府上再落魄,养个小丫头还是不成问题的。”
“多谢长公主!”
“倒是你,别呆在誓心阁了,他们是群什么人,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而且过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你在那儿,我不放心。”长公主起身拉过她,“早些离开,搬来我这儿住,你从前的屋子,我还让李妈妈时常收拾着呢。”
沐照寒笑着应允,又道:“可如今这差事已接下,就是要走,也需得办完才行。”
“什么差事啊,可有危险?”
“前日不是剿灭一群山匪嘛,需得去整理现场记录在案,能有什么危险,您不必担心。”
“何时出发?”
“一会儿就走。”
“一会儿?”长公主板起脸来,“又不是什么急差,留下吃口饭再去。”
沐照寒见她年岁大了,倒有了小孩子脾气,轻声宽慰道:“用不了几日便回来了,到时再陪您吃饭。”
“去吧,去吧,丫头大了,我这老家伙管不住喽~”长公主靠在椅子上,拖着调子道。
沐照寒起身走到门口,又转身跪下对着她磕了三个头。
长公主轻啧一声:”快起来吧,我这把老骨头再扶你几次怕是要散架了,放心,那小丫头我保管帮你养的白白胖胖的。”
她起身道谢,转身拉开门,却听得身后的长公主唤了声:“寒丫头。”
她回眸,长公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盯在她身上,片刻后吐出一句:“早些回来。”
她点头:“好!”
刚走出屋子,青阳便迫不及待的跑过来,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她可又打大人了?”
“没有,长公主疼我还来不及呢,怎会打我?”沐照寒拉着她走到李妈妈身边,“我要出门办个差事,需得离开京中几日,你暂住在这边,替我陪陪长公主和李妈妈可好?”
她怕青阳不肯,尽量放缓了语调,却不料青阳当即应下:“好,大人可要早些来接我。”
从前在南锦时,她接了个麻烦的差事,夜里不能归家,青阳那时才十一岁,沐照寒不放心她独自过夜,便将她托付给一个好心的大婶照料,谁料有事耽搁,晚归了两日,青阳以为她不要自己了,硬是不吃不喝的在门口等了她两日。
从那以后,即便一日内回不来的差事,她也只是给邻居塞些银钱,请他们多关照些,再也没敢将她直接送去别人家中照料,不成想这次倒是答应的痛快,她诧异了一下,又对李妈妈笑道:“劳烦您了。”
“劳烦什么,长公主非说我年纪大了,什么活也不许我干,可把我闲坏了,我巴不得有这么个小家伙闹着我呢,还有啊……”李妈妈絮絮叨叨的跟着她走到门口,又拉着她的手说了些体己的话,才不舍的送她离开。
回到誓心阁已是晌午,远远的便看到一辆五驾的马车停在誓心阁门口,那马车华贵异常,将还算宽敞的道路几乎堵了个严实,但向来跋扈的誓心卫们要么绕路,要么小心翼翼的从车旁的空隙挤过,无人敢上前驱赶。
好在那空隙对身形纤细的她来说还算通行自如,车窗开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倚在窗口看着誓心阁的大门,他宽大的袖口从窗沿垂下,金线绣成的繁复花纹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华贵之极。
五驾马车,是诸侯的礼制,沐照寒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的面具似石非玉,还隐隐带着些木头的纹路,看不出材质,雕的是个竖目獠牙的恶鬼,细看下甚是骇人,似是察觉到有人看他,面具男子缓缓转过头来,沐照寒忙移开目光,快步向前走去。
左见山还站在门口,见她回来忙迎了上去,虽疑虑她身边的小丫头不见了,但识趣的没有多问,只是殷勤的上前行了个礼。
沐照寒转头望向马车:“这是何人的车马?”
左见山低声道:“这京中除了去年皇上封的承安侯,还有谁能用五驾的马车啊?”
“承安侯?”
“大人刚回京,许是还不知道,这承安侯是陆白将军的小儿子,名唤陆清规,当年北桓之战后,他父母双亡,被他叔父陆岱接到身边扶养,一年前因皇后思念故人,皇上便将他召入京中,封了个承安侯,吃穿用度,出行排场,皆在几位皇子之上,尊贵的很。”
沐照寒忽的想起,她听先生提过此人,十几年前,先生在前往北桓的途中去拜访了一位旧友,回来后很是惆怅,说见到了陆白将军的小儿子,那孩子北桓战事时就在军中,亲眼目睹了那场惨剧,被吓破了胆,大病一场后连父母都忘了,整日戴着面具不肯见人,先生同他说话,他也不答。
沐照寒记得清楚,因着那是她第一次见先生喝酒,起先他还只是感叹陆白将军一家忠烈却不得善终,后来醉的失了态,便开始说自己是个废物,什么人都救不了,什么公道也讨不到,还说若是他死了,不许帮他收尸,也不必给他祭祀烧纸,他活该做个穷困潦倒的孤魂野鬼。
如今倒好,他尸骨无存,连个坟都没有,不知算不算遂了他的愿。
沐照寒轻叹一声,又问道:“承安侯为何要堵在这里?”
“说是想要一幅百年前的名家字画,遍寻不到,便来找江海司查。”
她蹙眉道:“他当江海司是什么地方,岂能帮他寻画?”
“您是不知这位侯爷,平日里进各个衙门,都跟逛自家后花园似的,莫说让誓心阁寻画,两个月前,还让誓心阁寻过府中走丢的狸奴呢。”左见山苦着脸指指马车旁,“您瞧那侍奉的人。”
沐照寒这才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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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旁的侍卫,皆穿着暗红色的劲装,目光一凝,试探道:“左骁卫?”
“是啊,陛下上月直接将左骁卫的军权给了他,承安候府现在看门的都是禁军,这位祖宗进出宫门都没人敢拦。”左见山四下看了看,又小声道,“我听人说,他是个千年精怪,把陛下心智都迷了,终日带着面具,是因为脸还没修成人形。”
沐照寒低头轻笑一声,什么精怪,他祖上皆是忠烈,多受些恩泽是应得的,跟那些欺男霸女的世家公子哥儿们比,这偶尔差誓心卫寻字画狸奴的承安候简直算得上温良,
她将目光从马车上收回,对左见山道,“麻烦帮我查件事。”
他眼睛一亮,欣喜道:“属下帮大人办事是应该的,您说便是!”
“去查查在青云县遇害的那个商人。”
“乔望轩?”
“嗯,查查他亲友关系,和此番为何要进京。”
左见山点头:“属下这就去办!”
“另召集些人手,去青云县。”沐照寒往门内走了几步,又想到今早乔晏在她房门口的鬼祟模样,开口道,“将昨日救回来的那个乔晏也带上,他还伤着,给他备辆车。”
左见山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便是识趣,大人们说的他就照办,不说的只要不影响办差,他也从不多问,就像这位突然成了他顶头上司的姑娘办案还要带个受伤的苦主,他也只是笑着应下,问道:“大人出发前可要吃些东西,属下命人备下。”
沐照寒摇摇头:“殓房在哪?”
“在后院,大人若是要去,属下陪您吧。”
她得了这誓心令后,其他誓心卫不过对她客气几分,只有左见山如此殷勤,不过有个能尽心帮她办差的人也是好事,便没多言,接受了他的示好。
左见山同她一起到了后院的一处稍显寒酸的矮房前,抬手敲了敲门:“周大哥,是我。”
门被缓缓推开,周寻挠着乱糟糟的头发,一双眼皮耷拉着,不耐烦的看着二人:“又死人了?”
沐照寒道:“我想问问您昨日送来的那具黑衣人的尸体。”
“我正想说那具尸首呢!”周寻的眼睛登时一亮,脸上的疲惫之色一扫而空,伸手就将她拉进门中,左见山看的冷汗直流:“周大哥,这位是……”
“哎呀烦死了,没什么事快走吧!”周寻打断了他,咣的一声关上了门。
左见山立在门口,踌躇片刻,只得找了几个手下,挑了个最机灵的在门口守着,自己赶去准备人手车马。
这殓房从外面看虽然简陋,但内里却镶着层青砖,停放尸首的床边摆着几盆冰,一旁的架子上摆满了验尸用的工具,倒也算有模有样。
“那黑衣人是你杀的?”
沐照寒点了点头,但片刻后又摇了摇头。
周寻见状气不打一处来:“你那脖子是面条做的吗,软趴趴的乱晃,到底是不是?”
沐照寒解释道:“我同他过了两招,但都是被动招架而已,是他自己吐血不止,突然倒地身亡的。”
“那他胸口的伤呢?”
“是此物所伤。”沐照寒从袖中取出用布包好的匕首,“这把匕首连同刀柄尽数没入皮肉内,费了好大力气才拔出来。”
周寻伸手接过,不满道:“下次尸体发现时什么样,就什么样给我送来,用得着你帮他拔刀吗?拔了他能活过来?”
7. 血玉
“周大哥说的是。”沐照寒谦逊垂眸道。
周寻抬手掀开盖在床上的白布,露出具开膛破肚的尸体来,扑面而来的恶臭让沐照寒弯起手指掩在鼻下,才凑近些查,周寻仔细比对了一下伤口,又将匕首丢给沐照寒:“若只看外伤,他应是死于这把匕首,可……”
周寻从怀中掏出本发黄的书,哗啦啦的翻动着,口中嘟囔道:“尸体的内脏发黑,却不似中毒,倒像是因放置太久而腐烂了,我一夜未眠,怎么都想不明白,一个昨日才死的人,皮肤上的尸斑才发紫,内里怎么会腐烂成这样?”
沐照寒蹲下身子查看一番尸体,发现他浑身都是细小的伤口,却都不致命,唯有手腕处的一抹鲜红很是显眼,若是沾染的血迹,过了这么久应该已发黑了,她伸手抚平那片翻卷的皮肉,发现竟是枚红色刺青,皮肤破损的太严重,依稀像是枚铜钱。
周寻还在翻书,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般。
“沐大人!”门外传来左见山的声音。
沐照寒应了声,对周寻道:“这尸体确实蹊跷,劳烦您多费心了。”
“放心,我四岁便跟着我家老爷子学这行,这么多年还没我验不明白的尸体,再给点功夫,准成!”周寻拍着胸脯道。
沐照寒同他道了谢,转身出门,左见山赔着笑:“周寻脾气虽怪,但这么多年招了不知多少仵作,没一个比得上他的,您多担待。”
“他又不是迎来送往的生意人,对着尸体,性子怎样也不影响。”
“掌使大人宽厚,是属下们的福气,车马人手都准备好了,那个乔晏属下也让人带出来了,您可要收拾些衣物再走?”
“都收拾好了,回房换身衣裳,拿了便能走。”沐照寒说着,朝住处走去,见左见山还跟在他身后,略带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左见山忙拱手:“大人,您问的乔望轩一家,我方才去江海司查了。”
她点点头,赞许道:“左巡使果然办事利落。”
左见山面色一喜,强压住心头的兴奋:“大人谬赞了,乔望轩曾做过皇商,并不难查。”
“皇商?”
“对,他祖籍在江东,乔家也曾是那边的旺族,江东盛产血玉,触之温热,且有奇香,传闻此物有灵,是仙人精血凝结而成,陛下觉得对他修行有利,颇为喜欢,乔家正巧占着最大的一座玉矿,就这么跟朝廷搭上了关系,十六年前成了皇商,赚的盆满钵满,还在京中买了座大宅子。”
左见山瞄了眼沐照寒,见她没回应,便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可惜好景不长,九年前,陛下在宫中兴建登仙楼,命乔家用血玉制了座九尺见方的莲台,谁成想送进宫时电闪雷鸣,惊了拉车的几匹马,车翻了,那血玉莲台碎成两半,中间,竟是白色的。”
沐照寒的脚步顿了顿,试探道:“那玉,难不成是假的?”
“是,江东多能工巧匠,乔家最开始发迹便是靠着造假,寻常的木材被他们用特殊的药水浸染上颜色纹理,再刷油加工,便能以假乱真,卖出黄花梨木的价钱,江东那边的工匠世家许多都会这门手艺。”
沐照寒倒是听闻过此事,江东造假的手艺高超,玉石木料,名家字画,瓷器篆刻皆有涉猎。
十几年前,行云斋收了幅崔染的春山图,崔染是前朝大家,去世已有六十余年,最画喜山水,但中年丧妻后便封了笔,后战乱四起,又有不少真迹丢失被毁,存世量极少。
几日后,那幅春山图在拍卖会上压轴出场,一个富家公子却起身破口大骂,斥责他们出售赝品,还说真正的春山图,早在多年前便被他父亲买下,藏于家中。
行云斋是京中最大的书画行,做的是收购拍卖字画的生意,养了不少慧眼如炬的鉴定师,成立数十年从未卖过赝品,此事惊动了行云斋的老板,他马上找了几位最有名望的鉴定师当场验看,皆说是真迹。
富家公子不服,说自己家中那幅画,是从崔染后人手中收来的,这幅是真的,那自己手中的还能是假的不成?
他当即赶回家中,取来了另一幅春山图,几位鉴定师一验,皆傻了眼,这幅,竟也是真迹。
这场风波闹得满城皆知,眼看着行云斋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名声不保,老板咬着牙托官府张贴告示,若是有人能辨出真假,愿意出万两黄金答谢。
一时间,各路能人齐聚京中,就连退隐多年的聂老先生也被惊动了,他当年已有九十多岁,是崔染的亲传弟子中,唯一还健在的,他对着那两幅画研究数日,摇头说肉眼不可辨,但他还有一法,需得损坏画卷。
行云斋的老板急于挽回名声,那富家公子也自信自己手中便是真迹,二人当即点头答应。
聂老先生命人取来一壶松油,倒在画的四角,小心揉搓,将封油墨迹皆融了去,良久起身,他的手指按在画的一角,那里有三个小字,字体娟秀,写着“周月渡”。
“这是师娘的闺名,他二人伉俪情深,师父每次作画前,都要让师娘先写上名字,再用层层墨迹盖住,此事,他从未告知过外人,所以这一幅,是真的。”
他指的,正是富家公子那幅。
行云斋的老板如遭雷击,动用了不少人脉手段,硬是将卖画那人寻了回来,逼问之下,才知那幅赝品,是他从江东得来的,至于卖给他这幅画之人的名姓,就不得而知了。
沐照寒那时还小,是听先生说的此事,她还问过先生:“若假的同真的一模一样,那还算假的吗?”
先生只是用手指敲她的头,告诫她是非真假马虎不得,让她不可生出这种心思。
她收回思绪,又问道:“乔家好大的胆子,给皇帝的东西,也敢制假?”
“当时是大理寺查的这桩案子,咱们这边记录的并不详细,但大概就是血玉矿快被挖空了,根本寻不到那么大块的血玉,又不敢违抗皇命,被逼无奈才做了假。”
“欺君本是死罪,但调查后发现乔望轩曾向江东知府禀报过此事,是那知府设计陷害了他的长子乔洵,让他必须将那血玉莲台交上去,不然便要乔玄的性命,他也是被逼着才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皇帝怜他爱子之心,并未将他处死,只是抄没了大半家财,夺了他皇商的名头,又在诏狱关了一年,乔家自此一蹶不振,渐渐成了江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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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不入流的商贾之家。”
沐照寒思虑片刻,问道:“乔望轩的长子叫乔洵,那乔晏是何人?”
左见山摸了摸鼻子:“那乔晏的出身,说是个庶子都是抬举了。”
沐照寒疑道:“他不是乔望轩的亲子?”
“那倒不至于,只是他的生母本是江东名妓,唤作莫娘,被乔望轩看上后花重金买下,但他妻子强势,即便莫娘生了儿子也不许她进门,后来乔望轩做了皇商,才不顾妻子反对,强行将她纳为妾室,他着实喜欢那莫娘,甚至到了宠妻灭妾的地步,后来他时常进京,忧心自己不在家中莫娘母子会受委屈,所幸在京中买了那个宅子,将母子二人接来京中居住。”
左见山顿了顿,又道:“不过那莫娘虽是妓子出身,却着实是个讲情分的,乔望轩入诏狱后,她就带着儿子在京中租了个小宅子,即便见不到乔望轩,也硬是守了一年,直到他被放出来,才一同回了江东。”
沐照寒听罢,脑中不禁浮现起乔宴那张俊俏的不似凡人的脸来,想来她生母也定然是个大美人,才将乔望轩迷得神魂颠倒,说话间,二人已到了住处门口,她停住脚步:“可查到乔望轩为何忽然拖家带口的进京?”
“属下愚钝,并未查明。”
“无妨,这么短的时间,能查到这些,已是不易了。”沐照寒拍拍他的肩膀,走进了屋中。
左见山摸着被她拍过的地方,心中欢喜,江海司内情报众多,即便乔望轩做过皇商,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查到,是他昨夜听闻沐照寒得了誓心令,又接了乔望轩一家遇害的案子,连夜跑去江海阁查的,他为此一夜未眠,所幸今日她真的问了此事。
不多时,沐照寒便从屋内走了出来,她穿着墨绿色的执令使官袍,剪裁却与其他三位执令使略有不同,似是照着女子的身量特意改良过的,如此看来,她得这誓心令,并非阁主一时兴起,衣服都是做好的,什么代掌誓心令,就更像是提拔她的由头了,思及此,左见山心中更是高兴了几分,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同她一起朝前院走去。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门内十几个誓心卫牵着马站成两排相对而立。
左见山低声道:“孙掌使手底下人本就不多,他遇袭时,又折损了不少,如今只剩这些了,大人若嫌不够,属下可试着去别的掌使出借些人手。”
“不必了,先带这些人吧。”
一个誓心卫快步上前见礼,对着左见山刚要开口,见他给自己使了个眼色,马上心领神会的转向沐照寒,禀报道:“沐掌使,车马都备好了,但承安候的车还堵在外面,若是从另一头绕路的话,怕是最少也要多走半个时辰的路,天黑前怕是到不了青云县了。”
沐照寒这才想起门外还有个拦路的承安候,正打算硬着头皮出门交涉,却见两个誓心卫带着乔晏走了过来,乔晏在她身旁站定,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袍的男子从誓心阁内快步走出,瞥了众人一眼,面色一变,脚步都乱了,匆匆出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个狗吃屎。
“这是承安候身边的岐舟公子。”左见山低声道。
8. 中邪
“去车上吧。”沐照寒扫了乔晏一眼,径直出了门,她看向侯府的马车,正思忖着如何开口,却见岐舟走到车边说了什么,那承安侯伸头往她这边望了望,急急忙忙下了车,快步走到她身前停下。
本来守在车前的几个侍卫见状忙跟了上来,手握在刀柄上,将佩刀抽出半寸,警惕的盯着沐照寒。
乔晏抓着她的衣裳,躲在她身后道,见那几个侍卫愈发逼近,提高了声调道:“别过来!”
沐照寒看着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乔晏鹌鹑似的缩在自己身后,一时无言,但还是微微侧身护住他,沉声道:“侯爷若有事,可去阁内详说。”
承安侯没回答,他整张脸都藏在面具后,看不出情绪来,只是看向沐照寒,又往前走了一步。
门内的誓心卫听到响动也冲了出来,见对方拔了刀,也将兵器拿在手中,可他们平日里再跋扈,也不敢真对这千金万贵的承安侯动手。
两方正僵持不下时,岐舟伸手拉了拉承安侯,他摆了摆手,沉默着转身回了车上,那几个侍卫也跟了上去,不多时便赶着马车离开了。
沐照寒看得一头雾水,不过好在拦路的走了,于是转身对左见山道:“出发吧。”
左见山应下,牵了匹马给她,她却看向乔晏乘坐的马车,放下缰绳也走了上去。
左见山略带疑惑的看着她,还没回过神来,突然被人拍了拍,转头看到个刀疤脸的年轻男子站在他身后,正是巡查使黄觉,见他转身,语气不满道:“为何要带那商户之子啊,瞧他那副病怏怏的模样,我都怕路上马车跑快点,把他颠死了。”
“沐掌使说带,自然有她的道理。”
“他也就是那副皮囊惹眼些,我看啊,咱们那位新掌使,怕是看上他,路上想带着消遣罢了。”
左见山重重呼了口气,黄觉草莽出身,为人义气,同他关系甚好,平日里得块肉饼都要分给自己半块,但嘴上素来没个把门的,眼下这番浑话听得他一阵头疼,他板着脸,严声道:“我同你说了多少次,莫要胡言乱语,哪天惹祸上身丢了脑袋,我人微言轻可救不了你。”
“好好好,左爷,我不说了,不说了行吧,两句话给我脑袋都说没了。”黄觉打着哈哈上了马,一扯缰绳便走了。
左见山瞧着他这副模样,明白自己那番话他定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暗道真是良言难劝那该死的鬼,憋着一肚子气也上了马。
马车上,沐照寒翻阅着卷宗,乔家一行七月三十离开章潭郡,八月初一于青云县外的官道旁遇袭,据章潭郡的守城官差供述,乔家一行共十三人,除一中年妇人和两个粗使丫鬟外,皆是男子。
沐照寒放下卷宗,倒了杯茶推到乔晏面前:“有几个问题问你,如实回答。”
乔晏恭声道:“是。”
“你们为何要进京。”
“家父的生意这些年愈发艰难,打算进京投奔亲友。”
“亲友是何人?”
“在下不知。”乔晏看着沐照寒满脸疑色,解释道,“在下只是个庶子,母亲在时父亲还偏爱我几分,母亲几年前去世后,主母不喜我,父亲也愈发冷落我,此番进京也只是知会一声,并未告知投奔何人。”
他无助的垂着眼眸,沐照寒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一个男子身上看到这般具象化的楚楚可怜,唯恐再问几句他便要哭出声来,只得放缓语气道:“那你可知你父亲同京中何人有书信之类的往来?”
“家父与同京中的一位大人是同乡,素来交好,家道中落后,也是亏着那位大人帮衬才勉强维持了些年,可那位大人今年因病离世了。”
“那位大人是谁?”
“工部员外郎徐信,徐大人。”
“徐信……”沐照寒觉得这名字颇为耳熟,轻声重复了几遍才想起,自己曾见过此人。
几年前,大师兄赵渊渟还是工部员外郎时,徐信便在他手底下做主事,他只是个秀才,只因大岳三十四年江东大旱,徐信家境殷实,捐了不少粮食,才得了个纳栗官,也就是民间常说的买官。
这种进纳出身的人,本就被正途科举得官的人看不起,再加上徐信为人圆滑,最好逢迎权贵,长公主只见他一眼便颇为不喜,告诉赵渊渟如果非要将他带回家中,不许走正门,说怕被旁人看到,以为她府上养了猴。
沐照寒见过他一次,他长得又黑又瘦,阔口削腮的,确实像只猴,就连那身官袍穿在他身上,都像是偷来的,也不怪长公主如此说他。
思及此,她没忍住勾了勾嘴角,但很快又正色道:“你父亲做过皇商,也曾在京中住过些年头,这些年与他有来往的,便只有个徐信吗?”
“我父亲当年犯的可是砍头的罪,往日同他交好的都避之不及,哪里还有什么往来。”乔晏说罢抬起头,微红的眼睛盯着她:“草民在这世间已无依无靠,只能指望大人主持公道了。”
沐照寒蹙着眉,她猜到那伙山匪不简单,但凭现在的证据,也猜不出他们如何同一个江东的商户扯上关系。
一抬眼,见乔晏正泫然欲泣的看着她,头又疼了起来。
她是读过不少书,但书上写的都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从没教过她如何哄一个垂泪的柔弱男子,只得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丢给他:“好好好,主持,主持,快别哭了。”
傍晚,夕阳顺着窗户爬进县衙的门房中,照得小捕快身上暖融融的,他肩膀上的伤还没好,依旧火辣辣的疼,可县衙的官差几乎都在剿匪时丢了性命,他只得带着伤在门房值守,不出意外的话,今夜都没人来跟他换班。
他重重的打了个哈欠,闭目趴在窗边,心中不禁盘算着自己若是累死了,衙门要赔给他老娘多少银钱。
“笃笃笃……”窗框传来几下敲击声。
他没好气的睁开眼,刚要发作,却看到了沐照寒的脸。
他直接从座位上弹起,后退了好几步。
左见山半个身子探进班房,揪着衣襟将他拽了过来,问道:“你们县丞呢?”
“丁县,县丞……,县丞病,病了。”小捕快结巴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来。
“那如今县衙是谁在管事儿?”
“是,是赵典吏。”
左见山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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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手,吩咐道:“带我们去见他。”
小捕快出了班房,哆哆嗦嗦的带着他们往县衙内走去。
县衙内冷冷清清,偶有几个官差和仆从路过,见了他们都像躲瘟疫般匆匆离开,小捕快看在眼中,心中更是惶恐,步子愈发快了。
他在山中呆了两日,秋雨湿寒,伤了他的膝盖,但因后头跟着一群誓心卫,方才还酸痛的双腿,此刻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不多时便到了后堂。
后堂的大门敞开着,正中的桌子上堆满了卷册,一个留着长须,面容清雅的男子正趴在那堆卷册中呼呼大睡。
小捕快指着男子:“那,那就是,赵典吏。”
左见山见他那副睡相,大步走进屋内,重重拍了下桌子,赵典吏猛地睁开眼,惊呼道:“山匪!山匪打进来了!”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山匪吗?”左见山将他从座位上拎起,厉声质问道。
赵典吏被惊醒,脑子还糊涂着,他环视众人,目光落在沐照寒身上,她那件墨绿色的衣衫极为眼熟,呆愣片刻后猛地想起,前日来的那位誓心阁的夏掌使,便是这副装扮。
他睁大眼睛,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不知誓心阁的大人们前来,还请大人们饶命啊!”
沐照寒看着他这副见鬼的模样,不禁感叹誓心阁名声真不是一般的差,她走到赵典吏身前,语气柔和:“是我们未提前知会,怎会怪到你身上?”
说着,伸手将他扶起。
她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声音也温柔好听,赵典吏看着她,感觉被吓丢的三魂七魄都回来了几缕。
“这是沐掌使,来查山匪之事的。”左见山说道。
赵典吏吞了吞口水,赔笑道:“山匪不是都被诛灭了吗?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沐照寒没回应,只是翻了翻桌上的书卷,发现是县衙的账目和登记人口的黄册,疑惑道:“赵典吏这是在干嘛?”
“此番剿匪,差役,民兵,死了不少,他们家中大多有妻儿老小,总要给些银钱安抚。”
赵典吏想起自己方才伏案大睡的丑态,又局促的搓着手解释道:“小的才疏学浅,丁县丞又病了,只得找了两个秀才来帮忙,从早上折腾到现在,小的刚想歇歇,大人们便来了。
沐照寒放下手中的账本道:“难为您了,还劳烦帮着安排下住处。”
赵典吏点头哈腰的应下,招呼着人去收拾房间,自己也想借着由头跟下人一起溜走。
“等下。”沐照寒开口叫住他,“丁县丞生的什么病?”
赵典吏停了步子,面色古怪的环顾四周,踌躇片刻才凑到她身旁低声道:“他没病,是被县令大人的冤魂上了身了。”
“胡说八道,青天朗日的,哪来的来的冤魂?”左见山呵道。
赵典吏缩了缩脖子,辩解道:“小的没胡说,昨日天亮时突然发了疯,请了七八个郎中都没瞧好,从北边仙姑那儿讨了点符水才消停下来。”
夏知远带领的誓心卫前日到青云县时,县丞还条理清晰的同他们说了山匪的信息,昨日誓心阁一走便发了疯,哪有这般巧的事?
9. 盲妓
沐照寒让左见山先带誓心卫们回房,又对赵典吏道:“带我去看看丁县丞。”
“大人还是别去了,他疯了后,大的小的都泄在身上,臭不可闻,您何必去沾那晦气。”赵典吏苦着脸劝道。
“无妨,我还从未见过被冤魂上身之人,正好去开开眼。”
赵典吏无奈的叹气,又啰啰嗦嗦劝了几句,听闻沐照寒吩咐的语气逐渐冷了下来,才后知后觉的知道自己惹她生厌了,旋即打了个哆嗦,带着她朝丁县丞的住处走去。
乔晏也在后头跟着,沐照寒瞄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你回房休息吧。”
“在下重回青云县,惶恐之极,唯在大人身旁才安心些,还望大人怜惜,莫要赶我走。”他可怜巴巴的哀求道。
沐照寒头也不回的继续走,算是默许了他的跟随。
丁县丞并不住在县衙,从县衙出发走上一刻钟,便看到了一处宅子,高门阔院的,快赶上京中不少官员的府邸了。
赵典吏直接推开门,对门边的小厮道:“这是京中来的大人,要见你们老爷。”
小厮忙俯身作揖,满脸为难:“赵老爷,都这个时辰了,昨日仙姑不是说了嘛,日落后那冤魂阴气盛,必须关在屋里,见了活人会发狂的。”
赵典吏抬脚踹在他身上:“狗娘养的,京中的大人要见他,再恶的鬼都得缩着!”
他这倒是真心话,惹了恶鬼大不了去仙姑那里求几张黄符,若是惹了那帮子杀人不眨眼的誓心卫,求到天王老子那里也保不下自己这条命。
小厮挨了一脚,再不敢多言,带着三人往内院走去。
绕过一处照壁,忽的听到个轻柔的女声:“拜见赵老爷。”
沐照寒循声望去,看到个身量芊芊的女子,她容貌俏丽,乌黑的长发虽挽作妇人髻,但眉梢眼角还带着几分青涩,年岁似乎并不大。
这个时节的傍晚已有了凉意,她外面却只穿了件薄纱制成披衫,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赵典吏的一双眼睛不安分的在她身上乱扫,顾及到身边有人才恋恋不舍的移开目光道:“你怎知是我?”
“妾身虽看不见,但记得您的脚步声。”
沐照寒这才发现她的眼睛虽清亮,但只是直直的望着前方,竟是个瞎子。
赵典吏满意的嗯了一声,显然对此话很是受用,又开口道:“耳朵倒是好使,你家老爷如何了?”
“我家老爷今早喝了符水,一天都没再闹,只是坐在椅子上不动,饭食不放进口中便不知道吃。”女子恭顺的答道。
“这倒好,省得惊了沐大人,你退下吧。”赵典吏吩咐道。
女子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见了个礼,便转身离去了。
赵典吏继续带着二人往里走,见沐照寒还在看那女子,讨好的开口解释道:“她叫朝颜,原是京中一位富商养的盲妓,去年那富商死了,他婆娘容不下这贱人,便又将她卖了,被丁县丞买回来做了妾,当个宝贝似的养着。”
听到盲妓二字,沐照寒的脚步顿了顿,冷声道:“朝廷不是早就不许豢养盲妓了吗?”
盲妓大多并非天生眼盲,而是被毒烟熏瞎的,那些健全的女子瞎了眼,会更加柔弱可人,也不会因客人样貌丑陋而露出嫌恶之色,加之有部分客人就喜欢这类带些残缺的妓子,因此多年前在达官贵人中都颇为兴起。
后来此事传入皇帝耳中,皇帝觉得太过残忍,处置了不少豢养盲妓的官员,又下令不许行此有违人伦之事,才止住了这场风潮。
赵典吏听到她语气不善,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慌忙跪地辩解:“小的不知,都是听丁县丞说的,小的,小的家中就一个婆娘,可不曾沾过这些下贱女子……”
沐照寒看向朝颜消失的方向,虽有怒意,但深知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是斜了他一眼道:“走吧。”
赵典吏如蒙大赦的起身,暗道她初见时那副和善模样果然是装出来的,他双腿打颤,却一刻不敢停,径直到了一处房门前,侧身推开门,一阵腥臊之气扑面而来,他强忍着恶心挤出个笑来:“就是这儿了。”
此时天色已暗,屋内没有点灯,黑漆漆的,沐照寒抬脚跨进屋内,刚走了几步,便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帮她稳住了身子,乔晏的声音响起:“大人小心。”
他说罢,借着门外投进来的月光拿起桌上火折子,先摸索着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又将屋内其余的灯火尽数燃起。
沐照寒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乔晏掌心留下的温热还有些许留存,方才事发突然,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怎会反应的如此迅速。
她瞄了眼乔晏的背影,又收回目光看向脚下。
那绊倒她的东西,正是丁县丞。
他仰面躺在地上,双目圆睁,眼也不眨,若不是胸口还有起伏,沐照寒还以为他死了。
她俯身查看,发现他身上满是秽物,一双空洞眼睛的盯着顶格,沐照寒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去,除了根房梁,什么都没有。
她起身对赵典吏道:“把他扶起来。”
赵典吏看着地上臭不可闻的丁县丞,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转身招了两个家丁进来,将他扶到一旁的椅子上。
沐照寒环顾四周,屋内何处都贴着黄符,最里头的桌案上还有尊歪倒的神像,神像前的香烛贡品撒了一地,她走到桌前刚欲查看,却听得背后一声惨叫。
她回过头,发现丁县丞死死咬住一个家丁的胳膊,喉咙中发出阵阵野兽般的低吼声。
她快步上前,一手按住丁县丞的后颈,另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颌,强迫他松了口。
“哎呀,这山神像怎么倒了,怪不得镇不住那恶鬼。”赵典吏慌慌张张的奔向桌案,将那歪倒的神像扶正,又对吓傻的家丁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取些香烛贡品来!”
说罢,又看向嘶吼挣扎的丁县丞,吞着口水退到了屋外。
“大人可要将他绑住?”乔晏走到她身旁,手中拿着根布条,“这是捆内间隔断帘子用的,很是结实。”
沐照寒掐住丁县丞脖子,接过布条捆住了他的双手,正欲再寻些什么将他绑在椅子上,却见他目光忽的发直,又如同刚刚倒在地上时不再动弹。
她呼了口气,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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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典吏。”
赵典吏身子一抖,硬着头皮走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他可还有别的亲属?”
“还有一双子女,但前日发狂后,他婆娘恐那冤魂索了他的命又去祸害他的家人,便带着孩子跑了。”
“跑了?
“是啊,昨日不知什么时候跑的,今天一早家仆看到半间屋子都被搬空了才发现。”赵典吏说罢啐了一声,骂道,“丧良心的妇人!”
沐照寒深深看了一眼丁县丞道:“既如此,我便不打扰了,让他好好休养吧。”
“是了,这晦气之地大人还是少留为好,小的送您回去。”赵典吏见二人走出屋子,忙重重的带上房门,笑着在前面引路。
“赵典吏也住在县衙?”沐照寒走到一半突然问道。
“县衙是县令住的,我家在外头,但几个管事的,死的死,疯的疯,县衙现在除了小的,就剩个郑牢头,但他大字不识一个,只能小的在县衙守着,都几日未曾回家了。”他边说边叹气。
“誓心卫已在县衙住下,你今日便回家中歇着吧。”
“这怎使得,各位大人若要使唤小的,小的在家中,岂不误了事?”
沐照寒露出个笑容:“誓心卫还没无能到离了您做不成事的地步。”
她明明在笑,语气也温和轻柔,但赵典吏就是莫名觉得背后发凉,他干笑了几声:“是,是小的太拿自己当个玩意了。”
“不必如此说,我只是担心您操劳多日,累坏了身子。”沐照寒走到门口,对他笑道,“早些回家去吧,不必送了。”
“是,多谢大人挂念。”
赵典吏目送二人走远,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唤他:“赵老爷。’
他回过身,发现朝颜正提着盏琉璃灯站在院中,赵典吏也不知一个瞎子提灯有何用,走到她近前道:“这么晚了,做什么去?”
“听说我家老爷又发了疯,被京中那位大人制住了,妾身想着他定又弄脏了身子,想帮他擦洗一下。”朝颜答道。
“你一个瞎子,怎么替他擦洗,反正擦干净了他也会继续往身上拉尿,费那个劲干嘛?”赵典吏四下看了看,突然抓住朝颜的手,“那老货,眼看着是不中用了,你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
朝颜身子轻颤了一下,乖顺道:“是,承蒙赵老爷垂怜,妾身还想问问,京中来的那位是何人,听着怎是个女子?”
“说是姓沐,是那杀人不眨眼的誓心阁新来的执令使,以前从没听过,倒是有几分姿色,想是哪位大人物的相好的。”赵典吏不屑道。
“原是如此。”朝颜说着,想抽回被他抓着的手,但赵典吏抓得紧,他挣脱不开,遂笑道,“秋日夜寒,赵老爷早些回去吧,莫要着了凉,惹夫人担心。”
听到夫人二字,赵典吏身子瑟缩了一下,朝颜趁机抽回手,袅袅行了个礼,抬步往后宅去了。
赵典吏将自己的手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往前追了几步,但看着黑漆漆的后院,又想起丁县丞发疯的模样,不禁后颈发凉,盯着她的背影低低骂了句:“不识好歹的贱人。”
10. 夜袭
青云县虽小,到底是京兆府治下,因此还算得上富庶。
以往这个时辰正是热闹的时候,但前些日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官府恐再生事端,索性从亥时开始实行宵禁,百姓们人人自危,连商铺也早早关了门,门前的灯都熄了,好在月色很亮,倒也看得清路。
乔晏跟在沐照寒身后,忽的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动,他看着正低头沉思的沐照寒,脚步顿了顿,佯装整理衣摆,不着痕迹的从地上拾了枚石子握在手中。
下一瞬,身后便响起了破风声,一点寒光直奔二人袭来,乔晏将手背在身后,手中的石子射出,同那道寒光撞在一起,发出“铛”的一声,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极为刺耳。
沐照寒被惊的瞬间回神,将他拉到身后,抽出剑来,又挡下一道寒光。
金属碰撞再次发出“铛”的一声后,沉静的夜色吞没了二人,耳边除了细微的风声,再无其他动静。
沐照寒低下头,看到脚边躺着枚手指长短的银针,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她警惕的环顾四周,却并未寻到什么人影,乔晏抓着她的衣袖,怯怯的唤了声:“大人~”
“没事。”她安抚着拍了拍他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快步往县衙走去。
乔晏被她拉着,侧头看向远处的墙头,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隐入夜色中,勾起嘴角露出个饶有兴致的笑容来。
县衙内院,两个誓心卫刚刚换了岗,见沐照寒回来,恭敬的见了个礼,抬手指向一间房门敞开亮着灯的屋子:“参见沐掌使,那间是左巡使给您留房间,侧间有个小的天然温泉,对身子极好。”
“知道了,让左见山来见我。”她撂下句话,拉着乔晏走了进去。
一阵敲门声响起,左见山的声音传了进来:“大人找我?”
“进来吧,门没锁。”沐照寒应道。
左见山推门走进房中,关上房门,目光先是落在乔晏身上,并未多问,只是见礼道:“大人有何吩咐?”
沐照寒侧身看向乔晏道:“侧间有温泉,你也累了,去泡一泡,对你的伤也好。”
“是,多谢大人。”乔晏微微躬身道谢,进了侧间。
沐照寒这才看向左见山,笑道:“坐。”
左见山在她对面坐下,又听她道:“你应知晓,我只是代掌誓心令而已,未必做得成这个执令使吧。”
“大人能力过人,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嘛。”
沐照寒并未回应他的奉承,只是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说吧,这般讨好我,有何企图?”
左见山闻言迅速起身,直接跪在地上:“小的在大人手下当一日差,便忠心于大人一日,何谈什么讨好企图?”
“是吗?”沐照寒靠在椅背上,“我瞧着你甚合心意,本想着你若是有所求,日后得了势,便允了你,如今看来,左巡使坦坦荡荡,倒是我肤浅了。”
左见山倏的抬头,瞪大眼睛看着她,嘴唇抖动几下后,又一头重重磕在地上:“属下该死,属下确实有求于大人!”
“说吧。”
“家父曾在户部任职,因几年前一笔账目不对,数万两白银不知所踪,被革职抄家,流放漠北,属下本是戴罪之身,被阁主看中,才免于流放,进了誓心阁。”
左见山吞了吞口水,继续道:“大人应该知道,戴罪之人在誓心阁内立了功,或得了提拔,便可为家人免去些许刑罚,可属下无能,这些年在阁中拼了性命也未能熬出头,漠北苦寒,徭役又繁重,属下的父亲在流放途中便丢了性命,剩下的母亲兄弟,这几年也陆续死在了那里,如今,只剩个妻子,却也重病缠身……”
他突然沉默下来,攥着拳头咬紧牙,半晌才哽咽道:“属下的妻子本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是娇养着长大的,当初求娶她时,我信誓旦旦向岳父承诺,会让她平安喜乐,父亲获罪时,她才嫁进来不足一个月,我父亲犯得罪再十恶不赦,也不该祸及她,属下这些年已攒了五十枚玉蝉,只要做了副使,便能用那些玉蝉,抵了我妻子的罪责,将她接回京中医治。”
“从前在孙掌使手下时,上头已有两位副使,如今孙掌使和其中一位副使已殒命,另一位副使被夏掌使讨了去,大人若是真做了掌使,手下的两名副使之位,都是空缺的。”他盯着沐照寒,“大人若是成全属下,属下愿为大人粉身碎骨,来世当牛做马,以报大人恩德!”
见沐照寒没回应,他顿了顿,又坚定道:“大人若是不放心,等回了京中,可领一枚首丘丸让属下服下。”
首丘丸是誓心阁的毒药,服下后若不定期服用解药,便会经脉倒行,生不如死,此毒的奇异之处在于,除了几味必须的药材定量外,其余的辅药都可适当增减且不影响药效,增减过后,解药的配方也要跟着变化,服毒之人若是不知详细的毒方,便不可能自己制出解药来,一辈子受人所制。
“用不着你服那阴损的毒药,先起来吧。”沐照寒说罢,见他依旧跪在地上,起身走到他身前,俯身扶起他道,“只需你帮我办件事。”
黄觉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大人尽管吩咐。”
“丁县丞的妻儿昨日离开了青云县,你带几个人,将他们寻回来。”
左见山诧异道:“只是寻几个人?”
“他们走的匆忙,我料想,应是没那么好寻。”
左见山当即了然,那丁县丞的妻儿怕不止是离开,而且逃了,他抱拳拱手:“大人放心,他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属下也必将他们寻回来,定不负大人所托。”
他起身又行了一礼,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属下不在时,大人若有事,可吩咐黄觉去做,他虽出身草莽,但算得上忠义,身手也极好,只是大人吩咐他做事时,需尽量说得详尽些,避免出乱子。”
见沐照寒应下,他又拜了拜,才退出屋子。
“家父曾在户部任职……”
沐照寒回忆着左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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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脑中浮现出一个不苟言笑的长须男子的模样,她眸光微动,喃喃道:“户部尚书,左清沅……”
左见山的姓氏并不常见,他那曾在户部任职的父亲,也不难猜。
沐照寒幼时,先生时不时要远赴北桓,他的老友同僚们偶尔会帮他来照看自己的功课,左清元也来过几次,他那时还不到四十岁,头发已白了半数,眼下还有深深的皱纹,再加上他不苟言笑,开口便是训斥,沐照寒怕他,便不愿让他来。
可先生说,左清元年轻时并不这样,他乃天昭十九年的探花,文采是顶好的,因长得俊俏,才没被点做状元,只是国库空虚,他作为户部尚书,日日殚精竭虑,才累成了这副模样。
先生还在内阁时,但凡敢批些大的花销,左清沅隔日定会来堵他府邸堵门,骂骂咧咧的质问他会不会算账,拿着账本抓着他磨上几个时辰,非逼着先生答应削减些许才肯罢休。
这样的人,也会行贪墨之事吗?
窗外响起一阵鸟鸣,沐照寒侧头望去,背后传来的开门声却吸引了她的注意,乔晏从侧间走了出来,半干的头发披散着,轻声询问道:“不知在下的房间在何处?”
沐照寒正唏嘘左清沅之事,闻言随口道:“恐有人要伤你,你就留在此处吧。”
“在此处?”乔晏看着她,“大人是要跟在下同房而眠吗?”
沐照寒猝不及防的被他这么一问,才想起男女之防来,登时脸上一热,但很快平静下来道:“你去内间睡,我在外头便是。”
她这两日一直神色淡淡,乔晏大多时候看着她的脸都猜不出她的情绪,当下莫名觉得有趣,忍不住又道:“终归是一间房,若是被旁人知晓,恐损大人清誉吧?”
乔晏盯着她,想再从她脸上寻到些异样的神色,却见她盯着自己笑道:“既然无论如何这清誉都是要损的,索性我们同塌而眠罢了。”
“大人对在下有救命之恩,若真要在下服侍,在下也没有不依的道理,在下这就服侍您沐浴更衣。”乔晏说着,半跪在地上,伸手去脱沐照寒的鞋子。
他的衣衫松松垮垮,隐隐约约露出脖颈上所戴的红绳,皮肤因为泡过温泉,微微发红,沐照寒脑中忽的蹦出句诗来“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
这莫名冒出的淫词让她瞬间红了脸,她从椅子上弹起,连着后退了好几步,嗔道:“乔家就算落魄了,你也终归是读过圣贤书的,如此做派,成何体统!”
她转身从包裹中拿出一套干净的衣物,大步进了侧间,重重的关上门。
乔晏起身,紧了紧半敞的衣襟,对紧闭的房门提高声音道:“在下在外头候着,大人若是需要服侍,唤一声便是。”
“用不着!”听着门内传来女子羞愤的呵斥,他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窗外又传来一声低低的鸟鸣,他敛了笑走到窗边,一只漆黑的小鸟正停在窗沿上,乔晏伸手取下它腿上的字条,上书“轩云道长已归”。
11. 天工鸟
沐照寒缩在温泉池子内,感觉从脸颊到耳朵都烧了起来。
她往日同其他男子一道办差,也曾在荒郊野外枕地而眠,可乔晏太像她偷看的那些风月话本上勾人的精怪了。
从前先生不许她看那些杂书,她为此还挨过几次戒尺。
年少时不服气,只觉得先生迂腐不化,如今方才明白,圣贤书读上数遍,几日不温习便能忘个七七八八,这些杂书倒好,只要读上一遍,几年不碰,想起来一个字都不带忘的。
她抬手给了自己两巴掌,案子一团乱麻,身边危机四伏,这不争气的脑子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温泉水暖呼呼的,她泡了会儿便觉得浑身燥热,索性起身走出,换了干净的衣衫,倚在窗边的竹塌上,目光落在一旁的机关鸟上。
那是她高中状元的第三日,她受了晋王的邀约赴了场宴席,席间恭维之声不断,她听得飘飘然,多饮了几杯,带着晋王送的血玉簪子,醉醺醺的回了彬济书院。
一进门,便看到先生站在院中,她高兴的举着簪子跑到他面前,含糊不清的炫耀:“先生你看,血玉玉髓做的簪子……”
可话才说了一半,先生便铁青着脸夺过簪子,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伴随着一声脆响,簪子断成几截。
沐照寒发愣间,先生已拽过她的手,戒尺重重的落在她掌心,严厉道:“刚得了几分势,便四处招摇,行那声色犬马之事,宴安鸠毒,岂能长久?”
她跟在先生身边十年,还是第一次挨戒尺,他打的极重,几下后,掌心便已发麻,沐照寒呆愣愣的看着他,直到贺蕴将她护在身后,不停的劝慰先生:“她确实该打,可皇上几日后还要召见呢,若是伤了手握不了笔,皇上问起又是麻烦,让她去思过堂跪一跪便是了。”
先生红着眼:“取块木头给她,让她在思过堂做只天工鸟出来,好好静一静心,做不好不许出来,皇上若要召见,我亲自去回!”
贺蕴应着声送走先生,扯着沐照寒去了思过堂。
先生杨鸿生是工匠出身,贺蕴和大师兄皆懂些鲁班术,可沐照寒七岁才开始识字,开蒙太晚,日日睁眼便在读书,根本没功夫学其他的,如今让她自己做只天工鸟,根本就是强人所难。
贺蕴不忍,陪她熬了一晚,做了一堆零件出来,又教她一样样拼好,终于在次日傍晚拼出了个形状来。
可做出来天工鸟不过振翅飞了几寸,便直直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沐照寒此时酒已完全醒了,掌心的麻木感褪去,火辣辣的疼,她看着掌心,也不去拾地上的零件,低头生起闷气来。
贺蕴见她这副模样,叹气道:“你今日做不好,明个儿我回翰林院上值,大师兄回宫中去监修登仙楼,你便自己琢磨着拼吧,拼不好,再挨上先生几戒尺。”
“晋王邀约,我便去了,赴宴怎能不饮酒,先生为何打我?”她低着头,贺蕴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见眼泪一滴滴落在她红肿的掌心。
贺蕴眸光微动,语气也软了几分:“朝中派系林立,明争暗斗从未停息,你读书时,先生怕你分心,从不许我们与你谈论这些,如今各方势力都想着拉拢你,你该做的,是守心静观,莫要贪图享乐,被甜言蜜语迷了眼。”
他拿起一枚零件递给她:“先生让你做这个,是为了静心。”
此话若是说给二十二岁的的沐照寒听,她定会点头赞许,铭记于心,可彼时十七岁的沐照寒听不进这些,她刚刚高中状元,少年意气,只觉得这天下之事,无不可为。
贺蕴见她没听进去,倒也不恼,只是将地上的零件尽数拾起,放在她身旁的桌上,笑道:“我当初学这个,折腾一月有余才攒出来个形状,小师妹第一次做,便能飞上五尺,再过些日子,这木鸟不得日行百里?”
“师兄惯会胡说八道哄人开心,你若不帮我做那些零件,我还不知要被关在这里多久。”沐照寒吸了吸鼻子,拿过零件,哑着嗓子嘟囔道。
贺蕴笑着敲敲她的脑袋,柔声道:“小寒,先生老了。”
沐照寒停了手中的动作,略带疑惑的看向他。
贺蕴在她身旁坐下,缓缓道:“今日之事,若是先生再年轻十岁,最多训斥你几句,你才多大,左右日子还长,日后慢慢教导便是,可是先生他老了。”
他看着沐照寒,语气也沉重了几分:“先生过了今年,便六十岁了,他身子本就不好,这些年担着首辅的官职,又接了监修英魂冢的差事,长安北桓两头跑,劳心费神的,又添了许多伤病,他从前一味地催着你读书,不许旁人同你说什么仕途经济乱你的心,总想着等你真做了官,再教你也不迟,但他没成想自己的身子这般不争气。”
“先生因着你高中,才借述职的由头从北桓赶回来,却见你同朝中那群终日声色犬马之辈厮混在一起,生气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惶恐,他怕你误入歧途,怕他剩下的时日,不够将你拉回来。”他摇了摇头,“也怪我和大师兄没本事,在朝中说不上话,也帮不上你,不然先生不至如此忧心。”
贺蕴笑着敛去落寞 ,伸手抹去沐照寒脸上的眼泪:“好了,秋日天干,当心哭花了脸,叫旁人看你这新科状元的笑话,大概拼凑个样子,拿着去同先生认个错,实在不行你便去求一求长乐公主,她开口,先生还能不宽恕你吗,打小儿用惯了的招数,现在还要我教你了?”
可她没来得及再次拼好那只天工鸟,先生便被一份急书召回了北桓,贺蕴果真最会胡说八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天工鸟依旧不能日行百里,先生也再也未能宽恕她。
她拿过那只天工鸟,这些年来她修修补补,又偶得一位老工匠的指点,在鸟腹内安置了一个小小的机关,几次与恶徒对峙时救了她的性命。
沐照寒呼了口气,在竹塌上躺下,将天工鸟抱在怀中,合目睡去。
夜风裹挟着秋意顺着半开的窗户钻进来,突如其来的寒凉让半梦半醒的她打了个哆嗦。
她懒懒的不愿起身,只是蹙眉裹紧了身上的薄裘,风拨动窗户,发出低沉的响动,似是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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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人的叹息声,片刻后,窗户被风推着,轻轻的关上,寒意被彻底隔绝在外,只有月光透过窗纱,柔柔的落在沐照寒身上。
她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终于沉沉睡去。
天色将亮,晨雾熹微,鸡鸣还未起,一阵打砸吵闹声却传入了沐照寒耳中。
她披衣起身,推窗朝外看去,正见一男子带着数人闯入院中,男子身量不高,却是满脸凶相,手中拽着门房值守的小捕快,一脚踢翻院内的陶缸,喝道:“哪个把我们侯爷的地分给那帮子贱民的?真是反了天了,嫌命长的话,爷爷我这就送你去见那短命的吕文龙!”
他口中的吕文龙正是在剿匪中丧命的青云县县令。
县衙再小,也是朝廷的衙门,若是有人擅闯,真上纲上线扣个谋反罪名都是使得的。
可县衙的捕快们都唯唯诺诺的站在一旁,眼见那男子在院内撒泼,竟无一人阻拦,那男子口中满是污言秽语,见无人应答,火气更大了几分,抬手一指沐照寒所在的屋子:“吕文龙死了,丁帷是不是住这里头?”
说着,将手中的小捕快一丢,大步走到屋前,抬手在门上重重砸了几下,却听得身后传来赵典吏的惊呼声:“不是,不是,辛爷,这里头……”
男子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反倒后退两步,抬脚便要踹门。
沐照寒蹙了蹙眉,抽了门栓,猛地拉开房门侧身闪到一旁,男子猝不及防的踹了个空,再要收劲已是不能,身子往前扑去,头重重的磕在了门槛上。
黄觉带着几个誓心卫从一旁的屋内冲出来,方才院中的响动他们也听到了,但黄觉观那男子举止粗鄙,也不是什么显贵之人,他不想管县衙的事儿,便拦住了想出门的其他誓心卫,但不成想那人竟闯进这位沐掌使房中了。
“没眼的狗东西!”黄觉厉声呵斥,将男子从地上提起,一脚踹在他小腹上,他滚下台阶,似是被摔懵了,呆愣愣的趴在地上。
直到赵典吏扶他起来,他方才觉得额头疼痛,抬手摸了一手的血,登时目呲欲裂的看向黄觉,正欲发作,却被赵典吏死死拉住。
“辛爷,他们是誓心阁的人,惹不得,惹不得啊……”赵典吏双腿打颤,手却抓得更紧了。
男子闻言,目中的凶光退去大半,回头惊疑不定的看着他:“誓心阁?”
赵典吏见他神色缓和了些,心才安了几分,他笑得一脸谄媚:“是啊辛爷,您还是先走吧,有什么事儿,稍后小的去府上赔罪还不成吗?”
男子喘着粗气,又恶狠狠的看向黄觉他们,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带人离开了县衙。
“你……”黄觉开口,想唤他回来给沐照寒赔礼,却被人拉住,转身见沐照寒正对他摇头。
沐照寒抬步走出屋子,对赵典吏道:“他是何人?”
赵典吏的脸苦哈哈的皱起,又不得不挤出个笑来:“禀大人,他叫辛角,是,是神木侯府的管家,平日里虽跋扈了些,但也从没这么闯过衙门,今日,今日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疯。”
12. 神木
“神木侯?”沐照寒垂眸喃喃,赵典吏见状,刚要开口告知这是何人,却见她抬头道,“那个因为寻到金刚木,而被陛下封了侯的樵夫?”
“是,是啊,大人渊博。”赵典吏恭维道。
神木侯被册封,还是因着英魂冢。
当年英魂冢为祭奠碧血军,建在了北桓,但因北桓地质松软,百年内又有两次地动的记录,要盖这样一座高楼,并非易事。
杨鸿生为此请了许多能工巧匠,由工匠大家许彻带领,谋划数年,废案无数,最后将两张图纸放在了杨鸿生面前。
一版不遇地动,可屹立百年不倒,另一版,需一根金刚巨木做梁柱,若建成,无论地动与否,可保千百年无忧。
杨鸿生连夜带着两份方案返京与皇帝商议,皇帝听闻后,说将士英魂所栖之处,岂能经不住一次地动,当即下旨寻找金刚木。
金刚木如其名,坚如金石,水火不侵,但数量稀少,英魂冢所需的巨木,少说也要长上几百年,整个大岳举国之力寻了近一年都无所获,英魂冢的搭建也因此停滞。
直到一名樵夫砍柴时迷路,误入不归山深处,因缘际会下寻到了一棵三人合抱粗的金刚木,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皇帝大喜,封那名樵夫做了神木侯,神木侯官居四品,食邑五百户,与正经的王侯是不能比的,但对一个目不识丁的樵夫来说,也算得上一步登天了。
“他进来时,口中说着贱民田地,所言何事?”沐照寒走下台阶,伸手扶起倒在地上半天没人管的小捕快,对着赵典吏问道。
赵典吏赶来时,辛角已经准备踹门,他并未听到辛角先前说了什么,闻言眼珠子转了转,忽的恍然大悟睁大了眼,又迅速低头掩去脸上的神色,答道:“小的也不知。”
“什么也不知,便要去神木侯府赔罪?”
“大人呦,那神木侯是什么人,天子钦封,四品侯爷,小的一个典吏,连个正经官都不算,别说是侯府的管家刁难,就算是府中养的狗冲小的叫上几声,也得是小的跟那狗赔不是啊。”
这些地方的王公贵族们,土皇帝似的作威作福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沐照寒虽不喜,但以她的身份,并无权干涉,况且她还有要紧事办,便挥挥手让赵典吏退下,转身对黄觉道:“带人同我去山中匪窝看看,再留几个人,好好守着那个乔晏。”
沐照寒回房换了衣衫,从侧间出来时,见乔晏正站在桌旁直直的看着她,但刚刚张了口,便被她打断:“你伤还没好,我不会带你上山的,在此处好好呆着吧。”
她说罢,看都不看他,便推门往外走。
“大人。”乔晏在背后唤了她一声。
沐照寒蹙了蹙眉,语气冷了几分:“你用不……”
“山路难行,大人小心些。”
乔晏的关心让沐照寒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回头扫了他一眼道:“多谢记挂。”
“在下也是为着自己,实在忧心大人安危,嘱咐一句,心也安稳些。”他对着沐照寒微微躬身,“还望大人早些回来。”
沐照寒收回目光,没有应答,大步离开了屋子。
沐照寒前几日刚同夏知远寻到匪窝,便被埋伏在附近的山匪袭击,有几个山匪趁乱冲出京兆府和誓心阁的合围,山下村镇众多,沐照寒恐那几个亡命之徒闯入村中伤人,便前去追捕,并未进到匪窝里头。
今日她带着誓心卫重回此处,却只见到一片焦黑。
夏知远确实说过那群山匪走投无路将巢穴一把火烧了,但不成想烧成这样,整个山谷焦黑一片,只有几块巨石和粗壮的树木立在焦土上。
黄觉翻身下马,双脚落地踏起一片烟尘,他被呛得咳了几声,挥手扇扇了扇道:“那帮子山匪,连个窝都没有?”
沐照寒粗略扫了一圈,整个山谷中间焦黑一片,原本的几十间房屋都已消失不见,只有几块巨石和粗壮的树木立在焦土上,与周围尚且翠绿的草木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走到一处堆起的灰烬旁,抽出剑扒拉几下,俯身拾起截焦黑的木头来,丢在空地上:“原是片寨子,只是都烧没了。”
黄觉用脚尖踢了踢那截木头,看粗细,应是根梁柱,他惊讶道:“嚯,这是请了太上老君拿三昧真火烧的吗?”
沐照寒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一堆高耸的房屋残骸上。
那堆残骸有十几尺高,比其他房屋的要大上不少,但她依稀记得上次来时,并未见到哪处房屋比其他的更高大,她俯身扒开灰烬,手指触碰到一个坚硬物件,眸光微动,转头吩咐道:“将这堆清理一下。”
誓心卫闻言,匆匆上前,开始清理灰烬和焦木,一时间尘土飞扬。
黄觉走到她身边,见誓心卫弄得脸上手上都是灰,脏的连五官都看不清了,捂着鼻子咳嗽了几声:“沐掌使早说要干这活计,就从县衙带几个官差来了。”
沐照寒抱着手臂,目光紧盯着那堆房屋残骸道:“县衙也没剩几个官差了。”
她语气冷淡,若是左见山在此,还能同她说上几句话,但黄觉嘴笨,想了半天也没憋出句话来,只得讪讪的退到一旁。
誓心卫们清理掉最上层的灰烬,又合力将几根焦木搬到一旁,露出一块青石来。
那青石七尺见方,几个誓心卫尝试了数次都挪不动,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这石头虽大,倒也不至几人合力都撼动不得,他们顶着黑脸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撇了撇嘴走到沐照寒面前,行礼道:“沐掌使恕罪,属下无能,搬不动那石头。”
“挪开便是,非搬起来干嘛?起开!”黄觉拨开他们,退后几步,运足气力,重重踹在那块石头上,但那石头依旧纹丝不动,倒是他的面色陡然清白,身子猛地向后倒去,一只手抵住他的后背,才没让他摔在地上。
“别逞强。”沉默许久的沐照寒终于开口,她收回抵在黄觉背上的手,用力甩了甩被撞疼的手腕,俯身查看那块青石。
黄觉看着她的背影,脸红一阵白一阵,沐照寒虽代掌执令使,但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柔弱的黄毛丫头,如今在她面前这般狼狈,让他觉得丢脸至极。
为了寻回些许颜面,他一瘸一拐的走到沐照寒身旁,也查看起那块石头来,却听得身后传来人声:“可是誓心阁的大人?”
沐照寒闻声回头,见一旁的林子中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正是京兆府的通判徐嶂。
徐嶂走到她近前,目光扫过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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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官服,见了一礼:“方才没看清,竟是姑娘在此。”
“徐大人还在寻逃窜的山匪?”
“在下无能,两日过去只寻到了一个,那恶徒逃跑时还掉下山崖了,尸骨都无处去寻,着实无颜回去复命。”徐嶂说着,看向一旁灰头土脸的誓心卫,问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可要在下帮忙?”
“那就劳烦徐大人去把那块青石移开吧。”黄觉冲着那堆废墟抬了抬下巴,阴阳怪气道。
他一向看京兆府的人不顺眼,从上到下一帮子酒囊饭袋,什么案子都办不成,最后拖到老皇帝都知晓了,案子就落到了誓心阁头上。
此番剿匪,便是因着县衙和京兆府的官差,被一群山匪杀了个干净,还折进去一个县令,闹到皇帝耳中,才害得他们来这儿办这苦差事。
徐嶂瞥了眼青石,目光沉了沉,笑道:“黄兄弟身手了得,都拿那石头没办法,在下更是无能为力了。”
话毕,见沐照寒又要转身去研究那块青石,忙走到她身旁,温声道:“这石头看模样就沉重异常,非寻常人力能撼动,莫要强来伤着姑娘,这案子劳烦了誓心阁,我们京兆府本就过意不去,怎可让姑娘再行此劳苦之事,此番京兆府来了数十人,不若姑娘先回,待在下带人将这块收拾好完了,再知会姑娘。”
“那群山匪走投无路随手放的一把火,竟能烧成这样?”沐照寒看着大片的焦土和废墟,忽的开口问道。
“山中风大,火势起了就控制不住,烧成这样也正常。”徐嶂忙解释道。
沐照寒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片刻后点头道:“那便依您所说,麻烦京兆府的兄弟了。”
徐嶂闻言,笑道:“姑娘客气了,都是在下应当的。”
“我送姑娘下山。”徐嶂见她要离开,巴巴的跟了上去。
“徐大人还有公务在身,自去忙吧,不必送了。”沐照寒礼貌的对他点点头,上马朝山下而去。
几个誓心卫也策马跟上,徐嶂追了几步,却被黄觉侧身拦在身前,嫌恶道:“都说了用不着,你耳朵里塞驴毛了?还有,别姑娘姑娘的,她现在是誓心阁的执令使,放尊重点。”
说罢,翻身上马,一拉缰绳扬长而去。
徐嶂面色阴沉的望着他远去,自己好歹是正六品的通判,黄觉一个巡查使,连个正经官职都算不上,也敢对他这般无礼,他深吸了几口气,对着身后的人招了招手:“马上派人去京中打探一下,誓心阁此番到底为何而来?”
山路难行,马匹走的极慢,黄觉晃晃悠悠的骑在马背上,打了个哈欠。
一早从县衙出发,折腾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匪窝,二话不说让一帮誓心卫收拾废墟,将他们折腾得黑脸马猴一般,啥也没查到,又下山了。
黄觉愈发觉得这个小丫头片子不靠谱。
可左见山昨夜临行前,将他从床上强行拽起来,叮嘱了数遍让他好好替沐照寒办差,不管她吩咐什么,只要不是让他就地拿刀抹了脖子,都别多问,通通照办便是。
黄觉也不知这小女子给左见山灌了什么迷魂汤了,他无奈的摇摇头,偏头看着沐照寒的侧脸长叹了口气,正感叹将领无能累死三军,耳朵却忽的动了动。
13. 恶奴
左见山听力极好,山中幽静,树叶的沙沙声清晰可闻,但这声响并不像风吹叶片发出的,他狐疑的向后看去,却感觉手臂被人拍了拍,他回头,见沐照寒对他轻轻摇头,低声道:“不必管,往前走。”
黄觉面露疑色,但想起左见山的嘱咐,只得闭口颔首,继续下山。
走过最后一条陡峭的山路,马蹄终于踩在了平地上,身子紧绷了一路的誓心卫们也松懈了几分。
一个誓心卫松开缰绳伸了个懒腰,可远处刺耳的犬吠声猝不及防的响起,夹带着混乱的人声,惊得他身子一抖险些摔下马去。
众人纷纷朝声音传来处望去。
沐照寒看着蜿蜒的土路,正是通向怡安村的那条。
她看了看高悬的日头,青天白日的,还能是逃窜的山匪进村作乱不成?
“去看看。”她说着,调转马头,往村中而去。
前日来时,时辰尚早,晨雾缭绕将村内景物都掩了去,又遇乔晏被人追杀,更是无心细看这村子,今日方才发现此处屋舍林立,草木繁茂,金色的稻谷低垂,但本应富庶祥和的村子,此刻哭喊声不断,村内一处空地上人头攒动。
一个男子被人拎着衣领甩到一旁,沐照寒定睛看去,发现那人竟是赵典吏,而那将他丢出之人,正是一早来县衙闹事的神木侯府管家,辛角。
沐照寒目光沉了沉,却见赵典吏轱辘着从地上爬起,抬手给了一旁的妇人两巴掌,大声呵斥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让你拿出来便拿,官差给你的如何,便是皇帝给你的,侯爷也要得!”
一旁的村民们见妇人挨打,皆面露不忍,几个青壮男子想上前,又被家人拉了回来。
妇人捂着脸,哭嚎道:“我丈夫和小叔两条人命才换来的一块地,凭什么要给他,我要见官老爷!”
辛角抬脚踢在赵典吏腿上,抽出腰间挂着的刀丢在地上:“听见没,她要见官老爷,要不你送他去见你们县令吧。”
“这,这可使不得啊。”赵典吏吓得退后两步,转头看向那村妇,面上凶色更盛了几分,“还不交出来,我看你也是活腻了!”
农妇的眼中闪过一抹惧色,但随即一咬牙,拾起地上的刀架在自己脖颈上,愤愤道:“田契交出去,家中老幼也早晚要饿死,不差这一时!”
辛角骂了声娘,伸手扯了村妇的头发:“来来来,抹了脖子,让辛爷看看你的骨性。”
黄觉在沐照寒身旁看着,忍不住轻啧了一声,他看不惯这欺凌老弱之辈,但誓心阁说到底也没权利插手地方官府的事,沐照寒不说管,他也不好做什么。
“去吧,别把人打死就行。”沐照寒淡漠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黄觉愣了下,随即看向辛角和赵典吏,摸着背上宽大的刀鞘笑答道:“得嘞大人!”
村妇无助的哭嚎,抓着刀柄的手不断发抖,刀刃在她脖颈上留下道道血痕,辛角见状嘲讽道:“不敢啊,不敢比划什么呀,真是废物。”
说着,松了手,便朝她小腹踹去。
那农妇身形干瘦,小腹却微微隆起,明显是有了身孕,赵典吏低骂了声该死,呲牙咧嘴的闭眼,撇过头去不敢再看。
下一瞬,刺耳的惨叫声响起,却不是女人的声音,赵典吏错愕的回过头,见辛角趴在地上嚎叫,一抹鲜红色迅速在衣衫的肩膀处晕开。
黄觉扛着宽刀,刀刃向上,撇嘴抹去刀背上的血,啐道:“真是废物。”
赵典吏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手忙脚乱的想去扶辛角,却被黄觉一把抓住衣襟:“差点忘了你了,也真是让老子开了眼,上赶着给侯府的狗当狗!”
他说着,抬手便朝赵典吏脸上招呼。
沐照寒抓着他的手腕摇摇头,黄觉正气恼她妇人之仁,却听她说道:“别打脸,我还有话问他。”
“您放心,这刑狱我也干了多年了,手上有数,脸打烂了也不耽误他说话。”黄觉嘿嘿一笑,一拳砸在他侧脸。
赵典吏被打的眼冒金星,伸手去抓沐照寒的衣摆:“沐大人,沐大人饶了我吧,别打了,别打了!”
“他要打你,我一个无用的妇人怎么拦得住呢?”沐照寒轻轻拨开他的手,露出个饱含歉意的微笑,“不若你求求辛管家,他可厉害的很。”
说罢,转身看了眼已经哭到昏厥的妇人,对一旁的村民道:“先把她扶进屋中吧。”
赵典吏见沐照寒跟着村民要往屋中去,叫喊声愈发凄厉:“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饶命啊大人,大人……”
沐照寒没理会,径直随村民进了最近的一间房内,几人扶着那被打的村妇躺在床上,又赶忙退到门口,瑟缩的看着沐照寒,仿佛她是什么吃人的修罗恶鬼。
她呼了口气道:“进来回话。”
村民们面面相觑,互相推搡着,最后一个黑脸汉子被推了出来,他咬牙瞪了眼推他出来的人,才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走了过来。
黑脸汉子在沐照寒面前站住脚,偷瞄了一眼她身旁人高马大的誓心卫们,率先开口道:“你别让他们打我,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沐照寒拉过凳子坐下,问道:“他们为何要打那妇人?”
“胡家媳妇昨日收了官府给的田契,今日典吏老爷要讨回去,她不肯给,才挨的打。”
“官府为何要给她田契?”
“她男人和小叔子前些日子跟着衙门去剿匪,都死了,家中没人能再给神木侯出力种地换粮食,那块地,是官府给的买命钱。”
沐照寒问道:“你们为何要帮神木侯种地换粮食,此处与神木侯府相隔甚远,应不是神木侯的采地吧?”
“我们的田契都在官府手里,官老爷们怕神木侯,便将我们送了他做人情。”黑脸汉子愤愤道。
沐照寒面上疑色更重了些:“官府凭什么拿你们的的田契?”
门口的一个老者重重咳了几声,黑脸汉子愣了下,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闭口不言。
此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肚子饿,交了田契,有粮吃。”
沐照寒看向村民们,发现说话的一个十岁出头的女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还挂着略微呆滞的笑。
她身后的一个妇人闻言面色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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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死的捂住女童的嘴,又抬手在她身上打了几下:“小月,住口!”
沐照寒起身走到那被唤作小月女童身前,对妇人道:“放手。”
妇人身子轻颤一下,怯怯收手,一双眼睛却满载愠色盯着小月。
“你继续说。”沐照寒柔声对小月道。
小月连连摇头:“娘亲不让我说了。”
沐照寒躬身,笑着摸了摸小月的头:“那就不说这个,姐姐只是想知道,地里本就长了粮食,为何还要拿田去同官府换呢?”
“天上不下雨,地里也没长粮食……”
“死丫头,别胡说八道!”黑脸汉子冲到小月旁边,扶住她娘亲摇摇欲坠的身子,粗暴的扯过她呵斥道。
沐照寒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伸手扣住黑脸汉子的手腕,冷冷道:“捣乱捣到誓心阁头上了?”
黑脸汉子活了这么多年,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青云县,也不知誓心阁是什么,但依旧被她的语气吓得跪在地上:“草民哪敢捣乱,只是这丫头是个傻子,说的都是胡话,听不得的。”
“大人,我只同那姓辛的狗奴才说了两句话,他就吓晕了,我已命人拿凉水去泼了,大人有话,先问这狗腿子吧。”黄觉提着赵典吏进了屋,将他推到沐照寒面前。
赵典吏一张脸已肿得看不清五官,口齿倒是依旧清晰,他挨了打,反倒激起了几分血性,梗着脖子道:“你们有本事倒是去寻那神木侯的麻烦,我一个小吏,不帮神木侯做事要被他打死,帮他做事又要被你们打死,怎么都是个死!”
说到死,他刚燃起的血气又被浇灭了,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若知道花了那么多银子是来这青云县做狗,我当初就是被丈人磋磨死也不来~”
村民们纷纷后退,就连跪在一旁的黑脸汉子见他这副疯癫模样,都惊恐的挪远了些。
“你们还躲,今日若不是老子拦着,那姓辛的早就一把火把你们村都烧了!”赵典吏抓住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指着沐照寒道,“你是村长吧,你告诉她,我是不是拦着他们放火了,我是不是救你们了!”
村长点头如啄米:“是,是,赵老爷仁慈。”
沐照寒听着,伸手扶起赵典吏,转头问村长:“村中可有伤药?”
“有,有。”
赵典吏狐疑的看着她,目中燃起了些许希望,却又听她对黄觉道:“带赵典吏去别去擦些药,问问此事的始末,记得客气些。”
黄觉了然一笑:“遵命。”
说罢搀着赵典吏,拖拽着出了屋子,其他村民趁机跟着离开,黑脸汉子起身拉着小月和她娘也要走,却被一把剑鞘拦在身前,“你们留下。”
黑脸汉子面如死灰,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浓眉皱成一团,乞求道:“大人就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这位大哥的意思是,不想我掺和此事,由着神木侯府的恶奴打人烧屋?”
黑脸汉子张了张嘴,怯懦道:“我们又没拿官府的田契,怎么也打不在我们身上,这大半个村子都是一个姓氏,平日里便欺负我这个外来汉,他们挨打我也不心疼。”
14. 京中来客
“这次不落在你们头上,下次可就未必了,我来青云县是办别的差事,此番本就是节外生枝,不成想村内人都愿意受这欺压,倒是我多事了。”沐照寒笑着捏了捏小月的脸,“好了,你们走吧,可惜了,也不知还能不能看到这小姑娘长大的样子。”
“多谢大人体谅。”黑脸汉子咧嘴笑着,拉着小月娘准备出门,却发现拉不动,转头见小月娘红着眼站在原地,对沐照寒道:“他们怕你,你可是大官?能帮我们讨公道吗?”
“阿芦,大人都让咱们走了。”黑脸汉子牵了她的手,她却依旧不肯走一步,她只是死死盯着沐照寒,似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沐照寒并未直接应下,直视着她的眼睛道:“你总得先说说自己要讨什么公道。”
“阿芦,别犯傻,你男人怎么死的你忘了吗?”黑脸汉子满脸急切,拉扯她的力气也愈发大了。
阿芦的身子被扯的摇晃,一双眼睛却依旧看着沐照寒:“我能信你吗?”
黑脸汉子捂着她的嘴,在她耳边低声恨恨道:“他们这帮子做官的没一个可信的,你没见她方才对那姓赵的眉开眼笑吗?”
“你既这样问我,定是愿意信我的。”沐照寒扣住黑脸汉子的脉门强迫他松了手,对他道,“你可以走。”
“都过去了阿芦,都过去了,我带你和小月离开村子好不好。”黑脸汉子又抓上阿芦的袖子,语气中满是哀求。
“春来哥,过不去的,小月傻了,宝山死了,怎么过得去。”阿芦说着,突然重重跪在地上,“民妇要告神木侯和官府勾结欺压百姓,霸占田地,告京中来的大官收了他们的好处,帮他们害人性命。”
阿芦跪得猝不及防,待贺春来反应过来,她已将话尽数吐出,贺春来面如死灰,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撞在门板上,身子一软跌坐在地。
小月不懂发生了什么,学着他的模样,也靠着门板滑坐下去,拍手笑道:“春来叔,好玩,好玩!”
阿芦转头看了眼傻笑的小月,目光愈发坚定:“这地,打八年前便不是我们的了。”
八年前,青云县大旱,已有一年多未见雨水,田里颗粒无收,被逼无奈的百姓想上山寻些吃食,却发现上山的道路皆被神木侯府的府兵看守着,说不归山已被陛下钦点为宝地,神木侯奉旨守山,不可破坏,让百姓们等朝廷的赈灾粮。
可一晃过了两个月,朝廷的赈灾粮却迟迟不到,有百姓去官府问,被告知程序繁琐,需得慢慢来。
可百姓哪里等得了,日日有人去官府闹事,最后县令出面,说神木侯府有粮,可拿田契地契来换,百姓们自然不依,大旱只是一时之灾,若是卖田卖地,日后怎么办,子孙们又怎么办,比起卖地换粮,他们宁愿家中饿死一两口硬扛过去。
县令告诉他们,不是让他们卖,只是暂且将田宅契押在县衙,去神木侯府借些粮食,来年收成好还了粮,便可拿回去。
“我们信了,同衙门换了粮食,可,可……”阿芦说着,突然抽泣起来。
“可来年你们种出粮食想去拿回田宅契,衙门却不肯给了?”沐照寒在她身前蹲下,抹去她的眼泪问道。
小月见她娘流泪,凑过来看,又被沐照寒袖子上花纹吸引,笑着伸手抚摸。
“他们不是不给,而是说这田地是神木侯的,地里的粮食也都是神木侯的,我们岂有拿侯府的粮食去同侯府换地契的道理?”贺春来扶起阿芦,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又牵着小月的手将她拉到身旁,对沐照寒道,“你若是和衙门那帮人是一伙的,我就算是死了,变成孤魂野鬼,也要索你的命!”
小月被他牵着,仍伸着手想摸沐照寒的袖子,她笑着勾了勾小月的手,问道:“你为何总是疑心我和衙门有所勾结?”
贺春来重重呼了口气,偏过头去不再言语。
沐照寒继续道:“就算我真和衙门的人沆瀣一气,左右已说了这么多了,索性说完骂完,你们心气也能顺些。”
阿芦抹了把鼻子,开口骂道:“他们就是群牲口,不是人!”
阿芦的丈夫叫韩宝山,是个秀才,怡安村的人大多不识字,当初用地契抵押换粮的文书,便是他代替整个村子签的,后来官府抵赖,他便成了全村的罪人,日日被人戳脊梁骨。
韩宝山好歹是读过圣贤书的,身上多少有些风骨,受不得诸多指指点点,便日日去衙门讨公道,他有功名在身,衙门不敢轻易动他,可也不肯给他答复,他气急,便扬言要去京中告状,县令这才将他请入府中,让他在堂内稍候片刻,自己去去便回。
韩宝山从正午等到夕阳西下,县令也不曾来,只有个捕快将一个银色的项圈放在他面前。
他一眼便认出,那是小月的项圈。
韩宝山慌了,他抓住捕快的肩膀用力摇晃,不住的询问他们对小月做了什么,可堂外却又涌入了十几个捕快,说他殴打官差,不由分说的将他按在地上踢打。
阿芦攥着拳头,神色痛苦:“我当时发觉小月不见了,在村中找到天黑,被人提醒,才想起宝山还没回来,急忙忙去县衙寻他,却被告知他袭击官差,被抓进了大牢,我给牢头塞了银钱,去牢中看他,他已被打的不成人样。”
“他是秀才,衙门敢对他用刑?”沐照寒的面色阴沉起来。
“他们什么不敢,他们不仅将宝山打了个半死,还抓了小月,我跪在地上求他们,给他们磕头,他们也不肯告诉我小月在哪,直到宝山也趴在地上磕头,承诺再也不生事端,他们才松了口。”她突然停住话头,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贺春来不满的瞥了眼沐照寒,似是怪她勾出了阿芦的伤心事,他安慰着阿芦,沉声继续道:“画押后,衙门便把宝山放了,又告诉阿芦,小月在村外山崖旁的山洞中,阿芦带着村民寻到她时,她被装在麻袋里,五花大绑,口中塞着破布,被闷了太久,已是有进气没出气。”
“阿芦一晚上找了几个郎中,都说没得救,有一个郎中见她伤心,留了包草药让她碰碰运气,阿芦匆匆煮了,小月紧闭着嘴,根本喝不下去,就这么在床上苦熬到天明,不成想这小丫头命大,竟自己缓了过来,可却变成了这副痴傻模样。”说着,他不忍的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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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了揉小月的脑袋。
小月全然不知他在说自己,只是摇着阿芦的手,笑着重复他的话:“小丫头,命大!”
“韩宝山也是那时去世的吗?”沐照寒问道。
阿芦摇头:“宝山哥,是五年前死的。”
韩宝山并没有折在那场风波中,只是小月成了个傻子,他也断了条腿,乡亲们可怜他,对他的态度缓和许多,偶有一两个村民对他恶语相向,他也是一笑置之,再没去过县衙。
人们都说,韩宝山是被吓破了胆。
直到五年前,青云县来了个京中的官。
阿芦记得,那是个飘雪的冬夜,韩宝山坐在炭火旁告诉她,来的那位是都察院的大人,是天子眼睛,行的是监察百官之事,此番来青云县,便是来查衙门和神木侯府的官,怡安村是青云县最大的村子,不出意外的话,那位大人,明日便会来此。
他的语气中满是兴奋,火光映在他的眼中,明明灭灭。
他说:“我这次一定可以为小月和乡亲们讨个公道。”
次日,天还未亮,韩宝山便早早起床,沐浴更衣,对着铜镜刮去久未打理的胡须,细细将头发梳成髻,又从箱中翻找出自己中秀才时穿的那件青白色衣袍,握着一卷纸出了家门,一路走到村口,直直的站在那里。
大雪落满他的肩膀,他抬袖拂去,再落满,再拂去,如此不知往复了多少次,寒意从手脚开始蔓延至全身,让他几乎失去了知觉。
直到大雪初霁,马蹄声混杂着车轮声从村口旁的山路上传来,他方才抬头,大步走到马车前,双膝跪地,将手中的纸举过头顶,朗声道:“草民韩宝山,是天昭三十三年的秀才,听闻大人来此,特状告青云县县令勾结神木侯,侵占百姓田地,视百姓如草芥,这是诉状,请大人明察!”
县令吕文龙被惊得面如土色,斥道:“妖言惑众,来人啊,把他拖走!”
“慢着。”轿帘被掀开,一个慈眉善目的男子走下车来,吕文龙弓着身子扶他,“陈大人,属下无能,叫这刁民冲撞了您,真是该死。”
陈大人并未理睬吕文龙,只是接过他手中的诉状,粗略扫了一眼,问道:“你可知,民告官,依律如何?”
“无论是否属实,皆杖二十,草民知晓,但公理远在草民性命之上。”
陈大人点头:“是个有骨气的,到车内细说吧。”
韩宝山跟着他上了马车,一柱香后方才出来,他抬着下巴,扫了眼战战兢兢的吕文龙,拖着瘸腿往村中跑,口中呼喊着:“京中的陈大人来了,有冤屈的都可禀报与他!”
韩宝山在村中奔走呼告,见无人应声,又去挨家挨户的敲门,嗓子喊的发哑,终于带着十几个村民回到了马车前。
陈大人笑容和善的同他们寒暄几句,说要带他们回县衙问话,并承诺定会替他们讨公道。
“那个满口谎话的混账!”阿芦说着,咬牙切齿的咒骂道。
沐照寒见状,也猜到了一二:“他们都没再回来,是吗?”
阿芦摇头:“其他人没有,但宝山哥回来了。”
15. 朋比为奸
阿芦也不知韩宝山是何时回的村子,早起砍柴的村民走到村口时,他便已在那里了。
他的衣衫破烂,近乎赤裸的被挂在村口的大树上,双目被剜去,只留下两个黑窟窿,两条腿血肉模糊,碎裂的白骨刺破血肉,狰狞的支棱着,鲜血顺着他的脚尖滴落,在地上晕开大片大片的殷红。
恰逢朝阳初照,霞光漫天,阿芦站在树下,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刺目的血色。
“那其他人呢?”沐照寒握着剑柄的指尖发白,但还是强压下翻涌的怒意问道。
贺春来扶着泣不成声的阿芦,又看向面无表情的沐照寒,一颗心已落入谷底,这帮做官的果然都是冷漠无情之辈,他气上心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是不是也打算如此处置我们!”
沐照寒还未开口,床铺处却传来碰撞声,她回过头,见是刚刚那名有孕的村妇醒了,滚落在地,发觉沐照寒看她,赶忙惊恐的跪在地上:“都是他们说的,大人别杀我,民妇的嘴巴很严的,求大人放过我。”
村妇这副模样,让沐照寒的心更沉了几分,怪不得贺春来疑心她与衙门勾结,阿芦要反复询问能否信任自己以求些许慰籍,原是这身官服在他们心中,脏透了。
“我不会杀你的,起来吧。”沐照寒说着,又看向贺春来和阿芦。
她本以为,这不过是桩寻常的豪绅欺压百姓的案子,不成想还牵扯到了京中官员,她此番有公务在身,按说不该节外生枝,可看着哭到断气的阿芦和依旧在傻笑的小月,她终是深深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阿芦的肩膀道:“韩宝山不会白死的。”
她又转向贺春来,忽的抬手打在他脸上,她的力道极大,贺春来的脸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嘴角也流了血。
贺春来睁大眼睛,错愕看着她,却听她低声道:“出去了便说我殴打逼问你,但你一个字都没往外说,明白了吗?”
贺春来眼珠子转了转,随意便会意了,他连连点头:“草民知道了。”
沐照寒嗯了一声,又对村妇道:“还有你,记住在我走出这间屋子前,你一直昏迷着没醒,像你自己说的,嘴巴严些。”
她这些年在南锦摸爬滚打,知晓了一个道理,对需要闭嘴的人,威逼恐吓,远比讲道理有用。
村妇闻言果然惊恐万分,磕头许诺绝不往外说一个字。
沐照寒摸了摸小月的头,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聚集着不少人,见她出来,慌忙散开,她沉着脸,用恰好能被周围人听到的声音骂了句:“不知好歹的刁民。”
说着看向一个村民,冷冷道:“赵典吏去哪了?带我过去。”
村民战战兢兢的应下,带着她往村子深处走去。
待她走远,村民们纷纷议论起来,忽的又听闻一阵开门声,转头见到贺春来肿着半边脸,同阿芦母女一起走了出来。
几个好事的村民凑上前去:“哎呦,那姑娘瞧着柔柔弱弱,跟个仙女儿似的,怎的还打你了?”
沐照寒比不得做了数年刑狱的黄觉,一巴掌下去,贺春来不仅脸肿了,说话也含糊不清,他捂着脸故作委屈:“她问我话,我不说,她便打我。”
“再好看也是披着人皮的豺狼,那群当官的能有什么好东西,亏着你没说,只是挨了一巴掌,要不连带着阿芦和这小傻子都得没命。”一个老妪拍着胸脯后怕道。
一个精壮汉子骂了声娘,不忿道:“真是没趣,试探多少次,索性一剂药把咱们都毒哑了算了,左右咱们也不识字,哑巴了,就什么也透漏不了了。”
话刚出口,后脑便挨了他娘一巴掌:“可显着你了,明个儿把你也挂树上看你还叫不叫!”
他娘说完,忽的想起阿芦还在一旁,忙打了几下嘴:“婶子嘴巴没个把门的,别放心上啊。”
阿芦木讷的摇摇头。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宽慰了几句,也纷纷散了。
沐照寒被那个村民带到了村中祠堂,还未进门,便听到黄觉的声音:“赵典吏,我在问你话,你看辛管家做什么?他是你男人不成?”
见她进来,黄觉起身行了个礼,沐照寒点头示意他继续,自己则在一旁坐了下来。
“我到青云县还不足半年,什么也不知道,你要问,便问辛管家吧。”赵典吏哭丧着脸蹲在地上道。
辛角的肩膀处缠着白布,被两个侯府仆从扶着,闻言踢在赵典吏身上:“狗娘养的,问老子做甚?”
“你今日来此,是神木侯授意的?”沐照寒问道。
辛角斜了她一眼:“哪里来的臭娘们,也敢管我们侯爷的事?”
黄觉一拍椅子站起身来,还未开口,却被沐照寒按回椅子上,她谦和一笑:“在下沐照寒,是誓心阁的执令使,今日不知是神木侯府的人在此,还以为是山匪余孽作乱,这才伤了您。”
辛角愣了片刻,随即得意起来:“誓心阁怎么沦落到让个娘们当差?我知道,这些年皇上器重你们,平日里京中那些当官的也捧着你们,可我家侯爷十年前便深得圣心了,你们轻狂,也不该狂到我们侯爷头上。”
沐照寒颔首:“是,在下年轻,眼皮子也浅,只是这几日要在山中搜寻山匪余孽,辛管家还是莫要到各村走动了,手下们愚钝,恐再误伤了您,等得了空,在下定亲自去侯府致歉。”
辛角抬着下巴,昂着头嗯了一声:“你倒是个识趣的,你既敬着我,我也敬你,那群刁民,我改日再整治便是。”
“多谢辛管家体谅。”
辛角带着人往外走,路过黄觉身侧的时候,阴阳怪气道:“怪不得一个娘们能骑在你头上,人家确实比你识大体~”
黄觉怒目圆睁,对着他的背影啐了几口。
沐照寒看了眼赵典吏:“带着他回县衙吧。”
黄觉骑马在沐照寒身侧走了段路,终是按耐不住开口道“大人,那种恶徒……”
“不急,捉鸟要用细枝撑起竹篓,以粟米诱之,哪有敲锣打鼓的道理?”她抬头望了望逐渐暗下来的天色,缓缓道。
“大人要捉鸟?那用不着什么竹篓,我徒手就能抓!”说着便要翻身下马。
沐照寒将他扯了回来。
黄觉确如左见山所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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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胸无城府的忠义之士,到不成想城府没得这样干净,她轻叹一声,强颜道:“天太晚了改日捉吧。”
赵典吏不善骑马,又受了伤,被一个誓心卫揽着同乘一匹,他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背后的誓心卫一声轻啧,吓得他赶紧停了动作。
众人在县衙外停下时,已是日落西山,几个随赵典吏去怡安村,又提前逃回来的官差早已将此事传遍了整个衙门,但县衙内的人见到他这副惨相,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对誓心阁的恐惧又增加了不少。
赵典吏下马后,一直低着头,企图用袖子遮掩脸上的伤,快步欲逃离此处。
“赵典吏去哪啊,我还有话问你。”听到沐照寒的话,他死的心都有了,僵硬的转身随她进了县衙。
刚进门,沐照寒便看到了乔晏,他站在前院,满脸担忧的看着自己。
沐照寒扫了一眼,目光在他衣角的一抹灰黑色脏污处停留片刻了,径直带着赵典吏去了后堂。
“此处没有旁人,说说怡安村的事吧。”沐照寒坐在主位,垂目摩擦着剑鞘,漫不经心道。
赵典吏看在眼中,只觉得脖颈发凉,忙答道:“剿匪死了不少民兵,照规矩衙门该给些银钱做恩典银,但小的昨日清点衙门的账,发现银库空虚,能用的只有百余两,却有不少田契地契,问了个老衙役,说是几年前百姓拿来同衙门换粮的,小的也没多想,就,就让人拿去抵恩典银了。”
沐照寒问道:“你在青云县半年,不知衙门的银库空了?”
“那县令,县丞,主薄,在此处做了十年的官,都是老交情了,我来的晚,官又是出钱捐来的,他们瞧不上我,平日里喝酒都不唤我。”赵典吏吸了吸鼻子,语气中满是委屈,“我昨日给了田契,今日辛角便来县衙闹事,他说那田契是神木侯的,只是暂且放在县衙,要我拿回来,不然,就打死我。”
再看赵典吏越说越憋屈,竟皱着眉抽泣起来,只是那张原本还算清俊的脸肿得不像样子,显得有几分滑稽,他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他不是威胁,他是真的敢,据说上任典吏就是被他们打死的,这才空出个位置让我得了,我哪敢不从啊。”
“吕县令和丁县丞十年前便在青云县?”沐照寒沉思片刻,又问道。
“差不多吧,十年神木侯不是寻了根木头嘛,原本的县令沾光高升,又调了个新县令过来,可那新县令到任便一病不起,昏迷不醒,吕文龙就是个随新县令来的师爷,谁知不到一月,那新县令病死了,神木侯便举荐了吕文龙,他一个奴才,突然就成县令了,他上任后,把原本的主薄县丞都赶跑了,换成了自己人。”
沐照寒沉下了脸,县令按律三年便要调动一次,也有少数因情况特殊延长到五六年的,青云县县令如何做了十年?
正想着,门外忽的传来吵嚷声,一个身量高挑的妇人推开捕快冲到门口,却又被几个誓心卫拦住,她竖着眉毛,凤眼圆睁,张口声音似玉指拂过琵琶般清灵好听,话却是不堪入耳:“赵起元,你个混账东西,今儿一早出了门,天快黑了还不回家,又去寻哪个相好的了。”
16. 诱敌
赵典吏身子抖了抖,低低骂了声臭婆娘,忙又磕头求饶:“那是我娘子,乡野之人,不懂礼数,大人莫怪。”
“放她进来吧。”沐照寒吩咐道。
妇人冲到赵典吏面前,抬手便要打,可见他肿得猪头一般的脸,一时竟不知朝哪下手,她转身看向沐照寒,怒道:“你把他打成这样的?”
“琉鸢,这是京中来的大人,不可无礼!”赵典吏惊慌的扯她的袖子。
王琉鸢仍不依不饶:“京中来的又如何,天上来的也不能随便打人啊,他犯了哪条律法?”
赵典吏今日受了太多刺激,此刻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绝望道:“没人打我,都是我自己摔,祖宗哎,别闹了!”
沐照寒倒是不恼她的无礼,反而笑问道:“夫人是江东人?”
王琉鸢愣了下,问道:“你怎么知道?”
“姑娘说话的语调比京中戏班子当家花旦还好听,只有江东口音才有这样的韵味。”
猝不及防的被夸了一句,王琉鸢脸颊微红,气势也弱了几分:“我家老爷既没犯事,我可要带他走了。”
“好,那便不久留夫人了。”
沐照寒答应的这般痛快,让赵典吏的大脑彻底停止了思考,他都以为今日自己要死在她手中了,怎么就这么被放了。
王琉鸢见他发愣,在他脑袋上狠狠敲了几下,拉着他往外走:“还不快走,回去再收拾你!”
赵典吏一步三回头,生怕沐照寒背后给他一刀,直到出了县衙大门,上了自家马车,悬着的心才安了,一把抱住王琉鸢大哭道:“娘子,不做这个劳什子典吏了,你爹瞧不上我便瞧不起,我们回江东去吧。”
王琉鸢轻拍着他的后背,深深看了眼县衙的大门,再开口,语气中全然没了方才的泼辣:“还不是时候。”
县衙内,黄觉从门外探头进来,见沐照寒一言不发的在椅子上坐着,遂问道:“大人,吃饭不?”
她这才发觉腹中饥饿,点头应下,起身出了门。
没走几步,便看到了乔晏,他捧着个食盒站在树下,一见沐照寒便迎了上来:“见大人迟迟未来饭堂,在下恐饭菜放凉再食伤胃,便给您送来了。”
“沐掌使正要去吃呢,你小子还献上殷勤了,拿来给我夜里吃吧。”黄觉没好气的夺过食盒,乔晏顺势倒在地上,瞬间红了眼眶。
“在下愚笨,家中虽落魄了,但仍是惯养着,未曾伺候过人,还望大人莫怪。”
黄觉退后几步,指着他的手都有些发颤:“老子都没使劲儿,你装什么呢?”
乔晏没争辩,撑着想起身,但站了一半,又软趴趴的倒回了地上。
“大人,我真没用力啊!”黄觉边解释边要去扯他,却被沐照寒拦下了。
“我知道,这盒中的餐食,你拿走便是。”她说着,看向乔晏,伸手将他扶起。
黄觉提着食盒,咬牙盯着乔晏,他瑟缩着往沐照寒身后躲,怯怯的唤了声:“大人~”
黄觉想给他两拳,又怕将他捶死,只得低声骂了几句,转身离开了。
沐照寒抬步往饭堂走去,乔晏跟在她身后,关切道:“大人今日去了何处,我观大人神色,颇为疲惫。”
她侧目看着他,意味深长道:“你是在关心我,还是在关心我查的案子?”
“自然都关心。”他眸中满是柔情,“关心大人更多些。”
沐照寒不置可否的一笑,将除阿芦外的今日所见,事无巨细的同他说了一遍,又道:“公子可有什么头绪?”
“在下愚钝,只知那恶奴可恶,再多的,便想不出了。”他的话刚出口,一个瘦小的人影便匆匆跑来,若非被沐照寒抓住,怕是会撞在他身上。
那人正是沐照寒在山中救下的小捕快。
一旁昏昏欲睡的誓心卫瞬间清醒,上前将其拽到一旁道:“这小子方才同属下闲聊,说着说着突然跑了,属下没反应过来,险些惊了大人,还请大人责罚。”
沐照寒认出他便是白日同自己一起进山的誓心卫之一,料想他折腾一日辛苦,宽慰道:“我没那么容易惊着,你们今日劳累了,夜里便不必值守了,都去休息吧。”
誓心卫躬身致谢,退到一旁。
她看向那一脸慌张的小捕快,淡淡道:“做什么去?”
小捕快眼神闪躲:“回,回家去。”
“家中失火了?”
小捕快下意识摇了摇头。
“没失火,急什么呢?”沐照寒问道。
他额头上都渗出了汗,憋了半晌才答道:“急着回家给我娘做饭。”
沐照寒沉默片刻,笑道:“这样啊,那快些回去吧。”
小捕快怔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这么站不住脚的理由她居然都信了,但还是点点头又跑开了。
见他跑远,沐照寒看向一旁的誓心卫:“他同你聊什么了?”
“回禀大人,只是一些有的没的,吃的好不好,住的好不好,大人身边那位漂亮公子是谁……”他说着,瞥了眼乔晏,突然住了口。
“你告诉他了?”
意识到自己泄露了消息的誓心卫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誓心卫许多都是戴罪之身,命都攥在各自的上司手中,在外头怎么蛮横,回到阁内都是如履薄冰,毕竟若是被上头的人寻到他们的错处,直接杀了,也不会有人过问,他面如土色:“大人饶命啊~”
沐照寒却只是淡淡道:“起来吧,说便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过是问问,退下休息吧。”
誓心卫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谢恩。
沐照寒用完餐食,天已完全黑了,她走到居所,停在门口,只是回眸看了眼跟了自己一路的乔晏,便听他祈求道:“大人莫要赶我走。”
“我何时说赶你走了?”她推开门,回头看着他道,“我今日与你同住。”
夜深,明月高悬,乔晏沐浴更衣,刚躺在床上,便见沐照寒掀开内间的帘子走了进来,她穿着执令使的官服,手中还提着把剑。
还未等他开口,沐照寒将剑往床上一拍,淡淡道:“你睡到里面去。”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大人要与我同床而眠吗?”
沐照寒在床边坐下:“怎么?昨日不还说我对你是救命之恩,要服侍我吗?”
“承蒙大人不弃,在下伺候您更衣。”乔晏垂眸一笑,伸手去解她的腰带。
沐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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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忙起身拨开他的手,蹙眉将他往里一推,转身吹灭了灯火,自己在外侧躺下,剑置于二人中间,冷冷道:“睡觉!”
乔晏没再出声,深秋的夜里已没有了虫鸣,夜色静谧,屋顶瓦片被踩踏的细微咯吱声就变得清晰可闻起来。
不多时,一个黑衣覆面的人影出现在窗口,他将窗户推开条缝隙,探头朝里张望了一下,随即一阵烟雾朝屋内弥散开来,沐照寒捂住口鼻,顺手抓过枕头按在乔晏脸上。
待烟雾散尽,那人影翻进屋中,借着月色往床边摸去。
刚碰到床沿,忽觉胸口上方一凉,随即便是钻心的疼。
“这一剑是擦着你心脏刺的,要不了你的命,但你若是乱动,可就说不好了。”沐照寒的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
那人不死心的挣扎了几下,胸口传来的巨痛让他明白沐照寒并未骗人,剑刃离心脉不过二寸,她一个手抖,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
他即刻安静下来,不动,也不说话。
“把面罩摘下来。”沐照寒冷冷道。
那人依旧一言不发,她握着剑柄的手微微转动,疼痛让那人身子微颤,却硬是没发出一声呻吟。
沐照寒甚至怀疑他是个哑巴,她吹亮火折子,点燃一旁的烛台,伸手去扯他的面罩,手腕处却传来一阵酥麻,几个呼吸间,她半个身子便失去了直觉。
握着剑的手一松,那人登时动了,带着她的剑翻出窗口,“啪”的一声关上窗户,消失在夜色中。
沐照寒另一只手撑住桌子才勉强站稳,咬牙抬起酥麻的手臂,腕处刺着一枚小小的银针,像极了昨夜遇袭时刺客所用之物。
“大人,你怎么了?”乔晏从床上翻下,伸手扶住她,他长发散乱,发丝落在她的脖颈间,酥酥痒痒的。
“放手,我没事。”她费力解下护腕,发现那银针只是刺破了一点表皮,都并未见血,便让她几乎站立不得,若是没有护腕阻隔,直接扎进皮肉中,怕是直接能让她倒地不起。
好在药效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那半边身子便恢复了知觉。
沐照寒甩甩手,抬眸看向地上的血迹,起身走到窗边,从窗口望出去,月光下,血色的脚印延伸到前院,遂笑道:“这边还有条大鱼可以抓。”
她抓过一旁的披风穿在身上,翻出窗,见乔晏也跟了出来,蹙眉道:“你跟来做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可怜兮兮的看着她,沐照寒很确定,她但凡说一句拒绝的话,他的眼泪马上便能流出来。
她叹了口气,冷冷道:“死了可别怪我。”
二人顺着血迹从县衙侧门出府,一路寻到县衙外的大路旁,脚印却在此处戛然而止。
“大人,这边。”乔晏在一旁唤她,他的脚下,是一条车辙印。
此处是青云县的主道,路面由青石铺成,但因着周围的小路还都是土道,人来车往的,便落了层尘土。
往常青云县隔几天便引水冲刷路面,但自打县令出事,县衙乱做一团,也没人有心思管这街道,土落得一日比一日多,行人走过都会留下脚印,有车辙的印子再正常不过,但那印子清晰,并未被脚印覆盖,应是宵禁后留下的。
17. 运安世家
二人循着车辙印向前走了段路,发现印子莫名消失,与此同时,一阵“刷刷”声传入耳中,沐照寒循声看去,竟是一个老妇人在扫地。
她想到那突兀消失的车辙印,目光瞬间沉了下来,问道:“老婆婆,怎么这个时辰清扫街道?”
老妇人弯着腰背对着她,手中的动作却没停,苍老的声音在夜色中幽幽飘荡:“年纪大了,觉少,睡不着,只能出来做些活。”
“今日县中宵禁,夜里是不许外出的。”
“哎呀~左右不过被官差抓了去嘛。”老妇人哀叹一声,“我一把老骨头,家中无米无菜,也无儿女侍奉,死在家中臭了都无人问,牢里至少还有饭吃,若是死了,还有人埋我哩。”
沐照寒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腰间,那里挂着一串古旧的铜铃,随着她的动作荡来荡去,发出略有些刺耳的叮当声。
沐照寒沉默片刻,开口道:“那您可见过一辆马车?”
“马车?当然见过,老婆子我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马车没见过,就连那天子驾撵,我都见到过。”
见她插科打诨,沐照寒声音冷了几分:“我是问方才,您可看到有一辆马车驶过?”
老妇人转过身来,露出张满是皱纹的脸,对着她直摇头:“我年岁大了,不中用喽,晚饭吃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更记不得方才的什么马车,等姑娘走了,过会儿有人问起,我可能也不记得你了。”
沐照寒往前走了几步,俯身用手在地上摸了一把,笑道:“婆婆,您这活儿做的太敷衍了些,怎么只扫半边街道呢?”
老妇人的身子僵了一瞬,随即笑道:“老婆子我就是睡不着,找点事儿消遣,扫干净了,官府也不给我银钱。”
“车辙印远不如干净的街道好寻,多谢婆婆指路了。”她对着老妇人微微欠身,旋即转身拉着乔晏沿着干净的街道快步离开。
见他们走远,老妇人弯着的腰瞬间挺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她将扫把搭在肩上,边走边嘀咕:“这么伶俐的小丫头,怎么骗呦,真是太难为老婆子喽。”
行了段路,夜风愈发急了,将月下的树影拉扯的七扭八歪,沐照寒站在树下紧了紧衣襟,一个瘦小的人影跑过空荡的街道,他行色匆匆,并未注意到树下的沐照寒。
她没有声张,偷偷跟在他身后,穿过一条小巷后,停在了一处宅邸前,门上的牌匾所书“运安世家”。
宅邸的大门半掩着,那瘦小的人影刚要推门,忽的被人扣住肩膀,身子一抖,怀中抱着的几个纸包掉落在地,一个纸包被摔破,药材散落一地。
沐照寒掰正他的身子,发现竟是她当日在山中救下的小捕快,小捕快一见她,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登时像死了三天的,腿一软便要往地上倒,硬是被她抓住衣襟按在了门上。
她目光冰冷的打量他一番,问道:“这是你家?”
小捕快吓得说不出话,只是不住摇头。
沐照寒轻笑道:“不是你家,深夜来此作甚,欲行偷盗之事?”
“没,没,没……”他想否认,舌头却不听使唤的打了结,怎么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哎呦大人,您怎么来了?”虚掩的门被拉开,赵典吏探出头来,他脸上的红肿消了大半,赔笑着伸手拉过小捕快,不着痕迹的将他护在身后,又强压下脸上的心虚解释道,“小的身子不适,差他去抓些药来。”
沐照寒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纸包递给他,面上的寒意消失,笑道:“没想到此处竟是赵典吏的府邸。”
赵典吏干笑两声:“我夫人是运安人。”
“你身子不舒服,可是因为白日里我的人下手不知轻重,伤到了?”
赵典吏脑子一片混乱,只盼着她快些走,下意识点头称是,却不想她微微一笑道:“既如此,该我上门给您致个歉。”
说着,抬脚便往门内挤,赵典吏惊恐的睁大了眼睛,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抬手将她推了出去,见沐照寒被他推得后退了几步,他才想起害怕,腿一软想跪下,膝盖刚弯了弯,又咬咬牙站直了身子,一脸的视死如归:“小的今日不方便,大人改日再来吧。”
沐照寒眯了眯眼:“如何不方便,难不成府上藏了什么贼人?”
她的声音很轻,却夹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意,足够将赵典吏刚攒起的几分血性尽数击溃,他吞着口水,眼看要站立不得,一只纤细的手却在背后扶住了他,王琉鸢笑盈盈的站在他身后,对沐照寒道:“我家老爷傍晚食了些生鲜,入夜后又拉又吐的,将屋内弄得一团糟,实在不便让大人看了去,还望大人莫怪。”
沐照寒看着她,伸手将身后的乔晏拉了过来:“江东乔家的二公子乔晏,夫人千里外得遇同乡,不请他进去坐坐吗?”
王琉鸢看向乔晏,旋即笑道:“哎呦呦,这叫什么来着,他乡遇故知嘛,快请进来,先去迎客厅稍坐,容我先换身衣服。”
她拍了拍还在原地发愣的赵典吏,娇声道:“老爷~你先陪陪客啊~”
赵典吏强笑着应下,带着二人去了迎客厅,招呼着他们坐下,差下人上了茶,自己杵在门口不敢动弹。
“赵典吏与夫人很是恩爱呀。”沐照寒轻抿了口茶水,笑道。
赵典吏哆嗦一下,讪笑道:“成亲都十几年了,老夫老妻的,恩爱什么呀,搭伙过日子罢了。”
“若不恩爱,夫人不至于为着你,拖家带口的跑这么远。”
赵典吏不安的朝外张望,随口道:“就我们俩来了,还有个女儿,在江东老家呢,没跟过来。”
“你是知道自己这典吏做不长久,所以才没带女儿过来吗?”沐照寒放下茶杯看着他笑道。
赵典吏愣了半晌,僵硬的转过身来:“大人这是哪的话,我女儿只是,只是……”
他越是心慌,越是想不出借口,急得满头大汗。
“呦,聊我们女儿呢。”王琉鸢走入厅中,轻轻推了推赵典吏,示意他出去,然后笑盈盈的走向沐照寒,扭着腰去挤坐在一旁的乔晏,见她整个身子都贴了过来,乔晏瞬间从座位上弹起,连退数步,惊疑不定的看着她。
王琉鸢见他离开,对他暧昧的眨眨眼,大咧咧的在椅子上坐下,看向沐照寒,笑道:“我一个山野村妇,不懂什么礼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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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招待不周了,还请大人莫怪呀。”
沐照寒道:“方才在问赵典吏的千金为何没跟来。”
“我那宝贝女儿呀,争气的很哩,去年被一个显赫世家的公子瞧上了,如今在家中待嫁呢。”王琉鸢说着,起身看向乔晏,“是乔家的小公子啊,你出生那年,我还去吃过你的满月酒呢。”
说着,伸手便去摸他的脸。
“夫人请自重。”乔晏闪身躲到沐照寒身后蹙眉呵斥,语气中全然没了平时的温润,余光瞥见沐照寒的嘴角微不可查的翘了翘,似是在强忍笑意,又愤愤唤了声,“大人!”
他平日里总是副柔弱可欺的模样,难得见他失态,虽知不合时宜,但沐照寒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特别是听到他羞恼的唤自己,一时松懈,笑出了声。
她明显听到背后乔晏的呼吸都重了几分,只得强敛去笑意,对王琉鸢正色道:“男女授受不亲,夫人莫要如此。”
“我眼拙了,原是大人的相好的。”她后退几步坐下,目光仍落在乔晏身上,“多俊俏的公子呦,乔望轩和他那大儿子都长的贼眉鼠眼,小儿子竟生的这般,怕是这辈子那点气运都用在生个俊俏儿子身上了,才这么早早死了。”
乔晏刚平复了些许情绪,想开口问话,但对上她堪比骚扰的目光,又躲回了沐照寒身后。
沐照寒问道:“你认识乔望轩?”
王琉鸢垂眸摆弄着鲜红色的指甲:“当然认识,我弟弟十几年前便跟着他外出做生意,至今还未归家呢。”
“那他……”
沐照寒想问他可是出了什么意外,但刚开口便被王琉鸢打断:“他没死,去年还给家中寄过信,就是找不见人了,我上头本还有个哥哥,两年前病死了,爹爹身子又不好,如今家中就剩他一个男丁,家业还等着他回去继承呢,这不听人说在这儿见过他,我便过来寻了。”
沐照寒淡淡问道:“乔望轩一家来青云县,可与你有关?”
“大人呦,我一个乡野妇人,哪有这本事,乔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江东那头的官儿都护着他家,我爹上门询问弟弟下落,被打得鼻青脸肿赶出门来,官府都不管的。”
乔晏终于开口:“你弟弟叫什么?”
“王书钧,小郎君知道他在何处?”王琉鸢面色一喜,起身便又要拉扯乔晏,被沐照寒拦下后,才讪讪坐回椅子上。
他嫌恶道:“没听说过。”
王琉鸢闻言,跪在地上拍着腿哭起来:“这可怎么办呦,乔家人死的只剩你一个了,不找回弟弟,我爹死都闭不上眼呐。”
沐照寒伸手扶她,可她身上的脂粉气极重,离得近了,丝丝缕缕的钻进沐照寒鼻中,惹得她轻咳几声,她微微皱眉,目光不经意落在王琉鸢胸前,倏尔笑道:“夫人伤得这样重,还是少用些脂粉为好。”
王琉鸢低头见自己的胸口上方已渗出血来,却依旧嘴硬道:“哎呀,我人老珠黄了,脂粉不涂厚些,惹我家老爷厌弃可怎么办?”
沐照寒坐回椅子上,慢悠悠的喝了口茶,笑道:“不急,夫人大可慢慢演,左右那一剑捅穿的又不是我的身子。”
18. 报恩
王琉鸢沉默半晌,才抹着眼泪道:“民妇以己度人,轻瞧了大人,早知大人这般和善,民妇便不遭这罪了,那一剑可吓死我了。”
沐照寒放下茶杯,问道:“昨夜袭击我们的,也是你?”
“我是为着找他嘛~”王琉鸢抽抽噎噎的抬手一指乔晏,继续掩面哭泣道,“我以为他知道我弟弟的下落,这位公子模样生的好,跟在大人身边,大人肯定宝贝着他,我向大人要他,大人定是不给的,我能怎么办呀,爹爹的身子怕是难熬过今年,他一没,我一个妇道人家,根本守不住那么大的家业,若寻不回弟弟,我便要去喝西北风了。”
沐照寒斜睨她一眼,问道:“你的银针上,淬的是什么毒?”
“民妇哪敢对大人用毒啊,我母家是开医馆的,江东山多路险,常有人摔断手脚,大夫一碰便因疼痛胡乱挣扎耽误治疗,我外公才制了这息痛散,不过是拿来给病人安神止痛的。”王琉鸢的血已顺着指缝流下,但面上依旧带笑。
“王夫人,王夫人,是我干的,你,你别杀她。”门口传来惊呼声。
“臭小子,别添乱!”赵典吏拉着小捕快的胳膊往外扯。
可小捕快见王琉鸢这样,根本不顾赵典吏的阻拦,跑进来挡在她身前,警惕的看着沐照寒。
“是你告知夫人,跟在我身边的是乔家二公子,而且今日我撤走了夜里值守的誓心卫?”沐照寒看着他询问道。
小捕快瘪了瘪嘴,几乎要哭出来,却硬撑着没有动。
沐照寒见他不答,又对王琉鸢道:“衙门里除了他,可还有你的人?”
王琉鸢将小捕快拉到身侧,故作委屈道:“我家老爷是个窝囊的,县衙里谁都瞧不起他,哪还有什么我的人,虎子这孩子,不过是因为半年前老娘病重,无钱医治,我恰好帮了他,他是个仁义孩子,念我的好罢了,再没旁人了。”
“仁义吗?”沐照寒起身摸了摸他的头,“我也救过你,也没见你念我的好呀。”
她没多计较,拉了拉乔晏,又对王琉鸢道:“夫人好生休养吧,在下便不叨扰了。”
赵典吏赔笑着目送她出门,待二人走远,才哭嚎着扑进厅中:“夫人夫人,你挺住啊~”
说着又冲外头吆喝:“快去叫郎中!”
王琉鸢抬手轻拍赵典吏的脸:“慌什么,我死不了的。”
沐照寒带着乔晏走到前院,见他依旧拉着脸,宽慰道:“好了,怎的像没见过女子似的,她几句话让你魂都丢了。”
他当然见过女子,清贵的世家夫人小姐,妩媚的伶人戏子,质朴的平民妇人,他都见过,但王琉鸢这样的,确是第一次见,她看自己的目光像蛇一样,粘腻的信子恨不得钻进他衣裳里,让他浑身发毛,他不自觉的紧了紧衣襟,后怕道:“哪有女子那样看人的?”
沐照寒只是轻笑道:“女子确少有这么看人的,但这样看人的男子到处都是,那日赵典吏看朝颜时,目光与他夫人看你无甚区别,你觉得惶恐,只因从未做过被看的那方罢了。”
说罢,见他依旧神色厌厌,想到自己方才拿他试探王琉鸢,又道:“抱歉,我不该拿你试探她。”
“大人用我试探王夫人,可表明,我留在大人身边是有几分用处的?”
沐照寒转头,正对上他蓄满笑意的烟灰色眸子,忽的将要说出口的话尽数忘了,脑中只剩下一句“真好看呀。”
见她发呆,乔晏凑近些笑道:“大人为何盯着我?”
她摇摇头,暗骂了声美色误人,抬手将他推远,忽的听闻背后传来呼喊声:“等下,等下!”
“你,你,大人……”小捕快气喘吁吁的跑来,拦在二人身前,直勾勾的盯着沐照寒,“我,我叫陈虎,你的恩情我记着呢,这次是我出卖了你,可,可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日后,日后我加倍还你,你救我一次,那,那我就欠你两条命。”
他抬着下巴,站得笔直,但颤抖的语气却暴露了他的惶恐。
沐照寒看了他一眼,脚步顿了顿,又绕开他继续往外走,挥手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好好活着,便算报答我了。”
“不可!”陈虎小跑着追上来,“我爹死的早,打小儿就总有人说我是个有娘生没爹教的,可我爹是没教过我,我娘却教了我很多道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总欠人家的。”
沐照寒停住脚步,笑着屈起手指,敲了敲他的脑袋:“你如何报答我?我如今在查案,你能把凶手给我抓来吗?”
“我,我抓不到……”陈虎涨红了脸。
“那我也没什么可要你报答的了。”她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小家伙。”
陈虎喘着粗气看她走远,拳头握紧又松开,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后脑勺被拍了下。
赵典吏将几包药塞到他手里,面色焦急的呵斥道:“臭小子发什么愣呢,把这个给夫人送去!听说余柏村那边有个神医,我得去请他,流这么多血怎么得了哦……”
赵典吏说罢匆匆出门,小捕快反应过来,抱着药朝王琉鸢的住处跑去。
沐照寒二人离开赵典吏家中时,天边已微微发白,她一夜未眠,安静的走了一会儿,疲惫的打了个哈欠,忽的看到路边停着辆华贵的马车,车边站着几个人,身上穿的衣服十分眼熟,她走近些细看,才猛地想起昨日跟辛角在村中欺压百姓的神木侯府家仆也是这身装扮。
再抬头,发现马车所停之处,正是丁县丞宅邸门口。
她脚步顿了顿,扯了把乔晏,径直朝府内走去。
丁府的家仆缩在门旁,听到动静探头瞧了瞧,见是她,又慌忙缩了回去,无人敢上前阻拦。
她行至前院,转头对一个躲在门后的家仆道:”带我去见你们老爷。“
被点到的家仆面如土色,哆哆嗦嗦的不敢上前,硬是被其他几个家仆推了出了,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侯爷方才去见老爷,吩咐说,不许旁人打扰。”
沐照寒瞧见他脸上的伤,想是侯府的恶仆又仗势欺人,也不再难为他,只是道:“不需你带我过去,告知我他在何处便是,可是前日所在的那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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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丁不住摇头:“神木侯把我家老爷给拖出来了,具体拖去哪,小的没敢看。”
她盯了家丁片刻,他便被吓得直接尿了裤子,其余的家丁也像躲瘟神般不敢同她对视,她叹了口气,对乔晏道:“我们自己去寻吧。”
二人行至□□,一个娇柔的声音突然叫住他们,回头见朝颜正站在照壁旁,对着沐照寒所在的方向袅袅一拜:“沐大人可是要见我家老爷?”
朝颜依旧穿着那件薄纱衣,雪白的肌肤被秋日的冷风吹得微微发红,面上却带着盈盈笑意,沐照寒看着她的眼睛,正疑惑她是如何认出自己的,忽而想起那日她对赵典吏说,她能记得人的脚步声,才释然回道:”你知他在何处?”
“是,可要妾身带大人前去?”
“那便劳烦姑娘了。”
朝颜颔首:“大人随我来。”
她绕过后堂和几间屋舍,顺着一条狭窄的石板路走进竹林,那石板路崎岖,朝颜因不能视物,被绊了几个趔趄,沐照寒生怕她摔了,在背后小心翼翼的护着,穿过竹林,才看到一处低矮的楼阁,朝颜停住脚步道:“这是老爷的书房,侯爷带他进了里面。”
此处很是偏僻,若非她带路,沐照寒和乔晏不知要寻多久,辛角正斜倚在楼阁前,察觉有人来,忙站直身子走了过来,见是沐照寒,不禁愣了一下,正惊疑她如何到了这里,余光瞥见一旁的朝颜,登时了然,他被黄觉拿刀背砸伤的肩膀仍动弹不得,便抬起另一只手怒道:“臭婊子,哪来的胆子将外人带过来的?”
沐照寒二人正打量着那处楼阁,反应过来时,辛角的巴掌已打在了她脸上,随着一声脆响,朝颜白嫩的脸蛋瞬间红了一片,沐照寒蹙了蹙眉,转身也一巴掌扇在辛角脸上,冷冷道:“见了本官不行礼,反倒先动手打人,神木侯便是这么管教下人的?”
辛角原本觉得,昨日在怡安村,她放自己离开,还说改日去侯府登门致歉,定是怕了神木侯,想着巴结,如今忽的被她打了一巴掌,他捂着脸,惊愕的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沐照寒没多理睬他,伸手牵住朝颜的手腕,将她带离辛角身边,可她却如遭雷击般迅速抽回手,沐照寒回身瞥了一眼道:“那你抓着我的衣袖,前面有台阶,小心些。”
朝颜轻嗯一声,轻轻扯住她的衣角,沐照寒走到书房前,一把推开门。
屋内一片混乱,书册画卷散落一地,丁县丞坐在书案旁的地上,依旧是那副目光空洞的痴傻模样,角落处一人正埋头翻找什么,听见开门声猛地站起身,看向沐照寒。
那是个而立之年的男子,生得还算周正,只是纵然华服加身,仍无丝毫贵气可言,正是神木侯马玄。
神木侯不认得沐照寒,却认得她身上誓心阁的官服,咒骂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问道:“你是……?”
她见礼道:“誓心阁执令使沐照寒,拜见神木侯。”
神木侯心虚的背过手,勉强笑道:“哦,沐掌使,昨日听辛角提起过,正琢磨着得空设宴招待您呢。”
19. 暖玉
沐照寒跨进屋内,看了眼坐在地上的丁县丞,他的脸颊和脖颈上一片青紫,明显是挨了打,神木侯见状,忙开口解释:“本侯是来探望他的,谁知他突然发疯,把自己伤成这样。”
她淡淡一笑,并未戳穿他,只是附和道:“下官前日也来探望过丁县丞,他那时发了狂,险些咬断了下人的喉咙,侯爷金贵,还是小心些为好。”
神木侯笑道:“三日来探望两回,沐掌使有心了。”
“下官今日并非是来探望丁县丞,是因看到神木侯府的马车在外头,特来寻侯爷的。”
神木侯狐疑的看着她:“寻我?寻我做甚?”
“下官想问侯爷要个人。”
“我这里能有什么人?你要谁啊?”
她看着神木侯,一字一句道:“贵府的管家,辛角。”
神木侯皱眉道:“要他作甚?”
“下官怀疑他与杀害吕县令的山匪有所勾结,需带他回去问话。”
话毕,门口传来响动,辛角被门槛绊倒在地,挣扎着爬起,指着沐照寒大声道:“血口喷人,我与那帮山匪有什么关系,无凭无据的便要抓人,不把我们侯爷放在眼中吗?”
神木侯见辛角搬出自己来,面色沉了几分,但还是走到他身前道:“誓心阁抓人也要有凭有据,总不能你怀疑他与山匪勾结,他便勾结了,改日你若是怀疑本侯与山匪勾结,是不是要把本侯也抓了?”
沐照寒颔首笑道:“只是例行询问,若无瓜葛,自会放辛管家回去。”
神木侯语气强硬:“若本侯不依呢?”
沐照寒恭声道:“侯爷莫要动怒,下官只是请示您一下,您是陛下亲封的侯爷,若是不依,下官也不敢强行将人带走。”
“若无证据,休想动本侯的人。”神木侯说罢,带着辛角便往外走,经过乔晏身边时多看了他一眼。
乔晏躬身见礼,抬眸盯着神木侯缓缓道:“拜见侯爷,在下乔晏,江东乔望轩之子。”
神木侯脚步一滞,恍然大悟的怒道:“是你告诉……”
话刚出口,辛角扯了扯他的衣角,他赶忙闭了嘴,转头出门,又看到门口的朝颜,辛角凑近他耳语几句,应是说了朝颜带二人来此处之事,神木侯看向她的目光陡然变得森冷,但顾及沐照寒在此,终是没有动手,只是恶狠狠道:“好啊,还想着姓丁的不中用了,留着你带回府中玩一玩,如今你自己倒是不想要这条贱命了。”
“是妾身福薄,没福气伺候侯爷。”朝颜没有丝毫惧色,垂眸行礼道。
神木侯冷哼一声,又恶狠狠的斜了她一眼,才拂袖大步离开。
“要将他带回去吗?”乔晏看向地上的丁县丞问道。
沐照寒环顾房内贴满符纸的墙壁道,意味深长道:“不必了,县衙没有这许多符纸,可镇不住他身上的恶鬼。”
说着又走到朝颜面前,她方才被辛角打过的脸已高高肿起,此时天色已暗,夜风吹得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愈发红了,沐照寒面露不忍,问道:“不冷吗?”
朝颜开口,语气中仍带着笑意:“老爷喜欢我这样穿,寒冬腊月才会添件衣裳,日子久了,便不觉冷了。”
沐照寒想起神木侯方才恨不得将她活吞了的模样,解下身上的斗篷披在她身上:“丁县丞这副模样,你又得罪了神木侯,怕是不会好过,随我回县衙住几日吧,此间事了,我尽力帮你寻个去处。”
斗篷上淡淡的幽香萦绕在朝颜鼻尖,将她身上浓重的脂粉味都盖住了几分,她垂手握住腰间的荷包,沉默片刻后应道:“谢过大人,只是夫人走了,我家老爷无人照看,妾身实在不忍舍下他。”
沐照寒也没再强求,只是轻声道:“他们若是难为你,你便来县衙找我。”
“好。”朝颜应下,摸索着走到丁县丞旁边将他扶起。
沐照寒看了眼,对乔晏道:“走吧。”
听得二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朝颜摸索着进了屋,被地上散落的书籍绊了一跤,重重摔在地上。
还未来的及起身,便被人扯住胳膊拽了过去,丁先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带他们过来的?”
“是,妾身恐神木侯难为老爷。”
“世人常说婊子无情,你倒还有几分良心,我也没白养你。”丁县丞摸着她红肿的脸颊,又顺着脖颈抚上她的后脑,忽的用力,粗暴的将她按到怀中,低头在她额头上轻啄一下,“我若是能活,就带你走,好好养着,再不叫旁人碰你了。”
她乖顺道:“多谢老爷垂怜。”
沐照寒二人离开丁府时,天已大亮,早起的商贩在路边支起了摊子,吆喝声混杂着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飘荡,她摸了摸肚子,买了两个肉饼,递给乔晏一个。
乔晏一向对食物没什么欲望,但今日许是饿极了,尝了口她给的肉饼,竟觉得香气在口中四溢,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为何要告诉他你是乔晏。”沐照寒迅速啃完肉饼,见向他问道。
“大人为何要说侯府管家勾结山匪?”他小口小口的品尝着肉饼,噙着笑意对她道,“大人既嫌蛇藏于洞内不好捉,想敲击山石惊上一惊,在下索性再为您做个饵。”
沐照寒深深看了他一眼,问道:“我没吃饱,你要不要再吃一块?”
乔晏眨巴着眼睛:“在下食量很小,这一块已能饱腹了。”
她没再管他,又给自己买了一块,两块饼下肚,腹中的饥饿感褪去,迟到的倦意彻底侵占了整个身子,她折腾了一天一宿,累极了,只觉得自己浑身发软,眼皮打架,再不想多有一步路,索性在一旁雇了辆车马。
街上行人众多,马车走的极慢,沐照寒坐上没多久,便昏睡过去。
乔晏亦是一夜未眠,此刻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比她多撑了半刻钟,也倒头睡去。
车夫赶着车慢悠悠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行至县衙门口,回身掀开帘子,接连唤了好几声,没叫醒二人,反惊动了值守的誓心卫。
不多时,黄觉听到通传,从县衙内匆匆走出,将头探进车内瞧了眼,见二人靠在一起睡得正熟,忙放下帘子,对一旁的誓心卫直咋舌:“这狐狸精也不知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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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勾着大人去哪混了一宿,瞧把大人累的。”
说罢掏出几枚碎银交给车夫:“这车我包一日,让他们在里头睡吧,你晚些再来取。”
车夫眼睛一亮,这些银子都够他来回跑几十趟了,如今白得一天闲,对着黄觉连连道谢,高兴的拿着银子走了。
日上三竿,太阳从车窗未拉严的帘子缝隙中斜射进来,正落在沐照寒脸上,她转了转脑袋避开阳光,额头却抵到了什么东西,光滑温热,带着丝丝缕缕好闻的檀香。
这让她想起多年前和罗国进贡的一大一小两块玉,一块暖玉巴掌大小触之温热,另一块玉髓不过指腹大小,但有异香,据说皆可养气血,陛下怜长公主身子亏损,便将大的那块赐给了她。
和罗国的使臣说,那暖玉浑然天成,需得保持原状,若加以雕琢,便是暴殄天物了。
那么大块玉,不能雕刻打孔,长公主嫌带在身边麻烦,便一直置于锦盒中,沐照寒幼时喜欢极了,常偷偷去摸,只是现在自己手中这块明显大得多,她伸手摸了半天,都没摸到边缘。
“大人……”耳边响起温柔的呼唤声,她下意识应了声,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可下一瞬,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那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大人,只剩最后一件了,不能再扒了。”
沐照寒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是一片雪白,抬眼正对上乔晏红透的脸和湿润的眸子。
她如遭雷击,瞬间清醒过来,猛地起身,脑袋重重磕在车顶,没忍住发出一声闷哼。
“怎么了大人?”守在车外的黄觉听闻响动,慌忙掀开帘子,但不过一瞬,又赶忙放下帘子,将头缩了回去。
乔晏的外衫被褪至腰间,里衣也被扯开一半,他垂眸整理着衣衫,轻声询问道:“大人睡得可还好?”
沐照寒看着他裸露在外的胸口,若隐若现的红绳衬得他的皮肤愈发白皙,她瞬间意识到自己方才摸的暖玉是什么,登时涨红了脸,胡乱拢了拢头发,匆匆下车,险些与黄觉撞个正着。
黄觉局促的挠挠头,指着旁边的两个誓心卫道:“张三,李四,都是我过命的兄弟,大人放心,嘴巴都包严的。”
沐照寒尴尬的看着他们,气道:“是不是还有个王五?”
“嘿,大人真是神了,王五叫左见山带走了,今儿个没在。”
她没心思同他插科打诨,羞愤的望了眼马车,闭口不语,低着头冲进了县衙。
过了好一会儿,乔晏才整理好衣冠从车内走出,浅笑着对黄觉行了个礼,抬步也进了县衙。
“黄哥,到底怎么了呀。”一旁的张三一头雾水的问道。
黄觉照着他脑袋抬手就是一巴掌:“问问问,什么都问,你管人家怎么了,快滚回去当差!”
张三莫明其妙挨了顿骂,正欲悻悻离开,却又被揪了回来。
黄觉盯着乔晏的背影看了片刻,又回头看着他,指着自己脸道:“你说,我想法子把这疤去了,能不能白嫩些,更合大人的心意?”
张三的五官拧作一团,半晌才发出一声:“啊?”
20. 丁妙妩
沐照寒蹲在后院的水池旁净手,但不管怎么用力搓洗,那滑腻的触感依旧萦绕在她指尖,正午的日头照的她一阵阵发昏,以至于誓心卫从后头唤她时,她险些一头栽倒进池塘里。
“何事?”
“禀大人,左巡使回来了。”
沐照寒闻言,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大半,起身摇摇昏沉的脑袋道:“带我去见他吧。”
她随誓心卫匆匆行至一处屋舍,见屋外站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穿着条绯色牡丹罗裙,目光呆滞的缩在柱子旁,半边衣裙上都是发黑的血迹,脸上也挂了彩,见有人过来,只是怯生生的瞧了一眼。
“这是左巡视带回来的。”誓心卫解释道。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黄觉满脸愠色的走来,撞开房门冲了进去。
屋内是浓重的血腥气,郎中在床榻前忙得满头大汗,左见山赤裸着上身,面色苍白,他身上有几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刚被郎中敷了药粉,勉强止住了血。
黄觉径直走到床边,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王五呢?”
左见山沉默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来:“抱歉……”
“抱你老子个头啊。”黄觉将他扯到了地上,左见山发出一声闷哼,依旧咬着牙没说话。
“你那日来找我借王五,口口声声说不会有事,你那嘴这么喜欢放屁,趁早剁下来装腚上算了!”
黄觉死死抓着左见山的头发,手背上青筋暴起,左见山的伤被拉扯,又渗出血来,沐照寒示意屋内其他人先退出去,又按住黄觉的手,沉声道:“你再打下去,他便死了。”
黄觉依旧红着眼不肯撒手:“他死了,我给他赔命便是!”
左见山终于开口:“黄兄弟,我有要事禀报大人,事毕要杀要剐,随你心意。”
黄觉沉默半晌,这才松了手退到一旁:“你说吧,我就在这儿听着。”
沐照寒叹了口气,将左见山扶回床上,回身见乔晏在门外故作不经意的朝里张望,遂道:“乔公子想听,便进来吧。”
乔晏闻言,走进房中关好门,站到了她身旁。
屋中只剩下了他们四人,左见山羞愧的低下头:“属下办事不力,带去的两个兄弟都死了,其中一个是黄巡使的兄弟,还请大人莫要怪罪他。”
沐照寒淡淡道:“丁县丞的妻儿呢?”
“丁县丞妻儿所乘的马车冲到悬崖下,只剩他女儿还活着。”
沐照寒看着他身上连成排的血洞,忽的转头对乔晏道:“可与你的伤一样?”
“应是一样的,大人可要看看?”他说着,便要解自己的衣衫。
“穿好你的衣裳,我不想看。”沐照寒斜睨他一眼,又看向左见山。
既如此,那伤了他的,应该是那用着奇怪武器黑衣人的同伙,她语气冷了几分,问道:“有人截杀你们?”
左见山摇头:“没人截杀我们,倒是有人在追杀丁县丞的妻儿,我想拦住那群杀手,却不想他们个个武艺了得,我急于求成托大了,这才害了兄弟们。”
他面色沉痛,低着头不敢看沐照寒,又弱弱的补充了一句:“不过丁县丞的女儿没受什么伤,马车坠崖时她抓住岩壁捡回条命,她身上的血是我抱她回来时沾上的。”
他那日连夜带着两个誓心卫出发,打探到丁县丞的妻儿从青云县西城门离开,疾驰一夜,顺着官道追至章潭郡时,已是次日午时,在章潭郡知府处了解到,丁县丞的妻儿确实在前一日傍晚到了此处,但按脚程来算,是无法在城门关闭前离开的,知府便派了官差去各家客栈酒楼打探,得知他们一个时辰前才从南门离开章潭郡,左见山当即带人追赶,终于在章潭郡外十几里处寻到了他们乘坐的马车,还有追着马车的五个黑衣人。
前方的官道上横着根倒塌的巨树,本就受惊的马车根本刹不住,车夫只得拉紧缰绳,拐向一侧的山路。
一个黑衣人已策马到了马车旁,一刀了解了车夫的性命,他的尸体挂在车辕上晃晃荡荡,见黑衣人又要跳上扯,左见山当即命令誓心卫去阻拦,可他低估了黑衣人,对方身手本就不比自己差,还比自己这边多了两人,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也就是此刻,疾驰的马车直直冲下悬崖,黑衣人见状,并没再同他们多做纠缠,匆匆离开了,饶是如此,两名誓心卫仍因伤势太重没能撑到章潭郡便断了气。
“幸好属下不死心,又跑去悬崖边查看了一下,才发现那挂在崖壁上的小姑娘。”
听到这儿,一直沉默的黄觉忽的重重哼了一声,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见他离开,左见山忽的跪下:“大人还是罚我些什么吧,属下心中还能好受些。”
“誓心阁本就这样,从进来那日,便是将脑袋挂在腰上过日子,你在阁中这么多年,难不成还要我宽慰你?”沐照寒没有扶他,转身在桌边坐下,意味深长道,“你是在痛心你那两位兄弟的死,还是害怕我因此迁怒你,不让你做那副使,所以在反复试探我?”
左见山抬头,看向她的目光中是压抑不住的惊恐,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再装下去毫无意义,马上磕头道:“属下羞愧,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让大人看了笑话。”
沐照寒没应答,也没让他起身,只是问道:“所以,你全程只看到了车夫被杀,马车冲下悬崖,和抓住崖壁捡回条命的小姑娘,并未见到丁县丞的妻子和儿子。”
左见山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答道:“是,可那悬崖深不见底,马车已那种速度冲下去,除非他妻儿轻功了得,不然不可能有生还的希望。”
沐照寒起身:“知道了,你好好修养吧。”
左见山猛地抬头看向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与他对视一眼,淡淡道:“该是你的便是你的,不必再多花什么心思。”
他面露喜色,又磕了几个头,连声道谢。
沐照寒出了屋子,看向门口瑟瑟发抖的小姑娘,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不敢看她,低着头小声道:“丁妙妩……”
“妩媚的妩吗?”
小姑娘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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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照寒了然一笑,对一旁的誓心卫吩咐道:“处理一下她脸上的伤,让府中的丫鬟带她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歇一歇,明日再带她来见我。”
“大人觉得丁县丞的妻儿之死有蹊跷?”乔晏同她回到房中,关好房门,转身问道。
沐照寒坐下,抬眸看了他一眼,有几分惊讶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赵典吏说,丁县丞的妻儿不知何时跑的,天亮才被家仆发现,还说她搬空了半间屋子,那么多物件,他们离府时应就是乘着马车的,丁府的家仆除非是瞎了,不然何至于看不到一辆马车出了府门?”
“而且她比左见山早一日到了章潭郡,若急着逃跑,就算不能在当日出城,也该次日早早出发,怎会拖到次日午时?”沐照寒思虑片刻后,又道,“官道上横着棵倒塌的巨树更是奇怪,似是故意逼着车夫拐向一旁的山路。”
“大人疑心,丁县丞的夫人故意留在章潭郡,等左见山到了,才装作乘车出城,实则偷偷留在城中,骗车夫赶着车吸引刺客,引着誓心卫与刺客缠斗,再让马车坠崖,造成已死的假象?”乔晏在她对面坐定后问道。
沐照寒嗯了一声:“各州郡的衙门只会登记进城之人的身份,她是否真的离开章潭郡无人知晓,但她们离开时,我们还未到青云县,她应该不是在等誓心卫,而是在等那几个黑衣人,只是恰好被左见山他们碰到了。”
乔晏又疑惑道:“若非被誓心卫撞见,那车马应来不及冲到山崖下便被黑衣人截了,况且丁县丞的女儿还在车上。”
沐照寒道:“若马车坠崖后,刺客去山崖下查看,一具尸体都寻不到,定会起疑,但若是能寻到那小姑娘的尸体,便只会觉得丁县丞妻子和儿子的尸体被野兽叼走了,就算出了意外,车没来得及坠崖,黑衣人审问小姑娘,也算是为了他夫人儿子争取了逃跑的时间。”
她顿了顿,目光暗淡了几分:“她穿的那身红色衣裙,应该也是为了坠崖后,让人更容易寻到她的尸首。”
乔晏蹙眉道:“难道那小姑娘不是他亲女儿?”
沐照寒轻笑:“当然是他亲女儿,亲生的才更可信,我原本也只是猜测,但她叫妙妩,便至少有七八成是真的了”
“一个小姑娘,叫妙妩,可有什么不妥?”
沐照寒看着他:“妙妩拆开便是女少女无,本就不盼着她好,不过是文雅些的诅咒罢了。”
乔晏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惊讶的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还是不可置信的摇头:“若是贫苦百姓家,养不起许多孩子,嫌弃女儿还能理解,可丁县丞家富足的很,便是十个八个孩子也是养得起的,何至于如此厌恶自己的女儿?”
沐照寒解释道:“看丁县丞的样子,多说也就不到四十岁,丁妙妩应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许多人迷信,若是第一个孩子是女儿,后头即便生了儿子,也会被女儿抢了气运,心狠的父母头胎生了女儿,会直接溺死,没那么狠的,即便留下了,也会起个低贱些的名字,唯恐她真占了弟弟的气运。”
21. 大当家
乔晏正被她的话惊得发愣,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沐照寒起身开门,见黄觉正站在外头,张三李四等在一旁,见她出来,赶忙道:“王五是黄巡使看着长大的,他才如此冲动,大人莫要怪罪他呀。”
“哎呀,你们走吧。”黄觉推了二人一把,转头对沐照寒一揖,“属下冲动了,还请大人责罚。”
她看向张三李四:“你们先退下吧。”
二人无奈应下,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黄觉低着头:“大人如何处置,属下都认。”
“左见山又不怨你,有什么好责罚的,消气了?”沐照寒下了台阶,回眸问他。
黄觉跟了上来:“誓心卫有死伤再正常不过,只是,只是王五还不满二十岁,打小儿就在山里做贼,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后来做了誓心卫,同西街的姑娘好上了,一心想在京中买个宅子,省吃俭用的,肉都不舍得吃一口,好在他比我机灵,江海司的首座看上他,有意让他过去,我想着好呀,江海司累是累了点,最起码不用把脑袋挂在裤腰上过日子。”
“可这小子,非要来陪我办这最后一桩差事,那日走之前,左见山明明说,明明说不会有事,我就想着,他平日里不爱出门,让他去章潭郡逛逛也好……”黄觉偏过头去,哽咽着再说不出话来。
沐照寒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试着岔开话题:“你说你们从前是山匪,如今怎么做了誓心卫呢?”
黄觉抿抿嘴:“那话可就长喽~”
“无妨,我正好得空,你慢慢说。”沐照寒盯着他的眼睛道。
黄觉吸着鼻子抬手一指:“我们原先在凉川做山贼,也不远,打这儿出发,往西走上三四日便到了。”
凉川群山林立,可供耕种的土地并不多,本就供养不了多少人口,一到灾年,更是要饿死大半,不少人为了活命,便落草为寇,靠着劫掠过路的商队过活。
“我三四岁时,遇上蝗灾,我娘活不下去,抱着我上山,就瞧上大当家是个女人,盼着她心肠软能收下我给口饭吃,可灾年的山寨也不好过,大当家怎么都不肯收,我娘就抱着我跳了崖,她摔死了,我挂在歪脖树上,被大当家捡回去,就这么做了山匪了。”
黄觉抱着胳膊,嘴角微微扬起:“大当家说我命大,有福气,你别说,自打她把我带回山寨,一晃十几年,凉川都没再遭过什么大灾,直到五年前……”
五年前,凉川先是从春季开始大旱,从三月到八月,滴水未下,好在山匪们也不全靠打家劫舍过日子,年成好时,他们也会自己种些庄稼,所以山寨中还有不少存粮,省着点吃,足够他们熬过冬天。
可不成想到了九月,忽的天降大雨,连下了近一个月,山洪淹了粮仓,彻底绝了他们靠存粮过冬的念头,山匪们被逼无奈,只得又干起了老本行。
如此过了两个月,冬雪初落时,一群官兵突然冲进山中剿匪,黄觉他们的山寨靠近山脚,首当其冲与官兵打了起来,活捉一个后才知道,不知哪个山寨好死不死的,劫了给皇帝的贡品。
凉川的群山中,并不只有黄觉他们一伙山匪,大当家多方打听,终于探听到是黑风寨所为,黑风寨是凉川最大的山寨,大当家便联合其他山寨首领前去交涉,希望他归还贡品,息事宁人。
可黑风寨不依,左右他们在山顶,下头有其他山寨顶着,剿匪官兵的一时半会也摸不着他们的寨门,他们可不在乎其他山寨的死活。
剿匪的官兵来了一波又一波,好在山路难行,又积了雪,还有不少野兽出没,黄觉他们就这么跟官兵们周旋了一个月,直到一日,又来了群剿匪的,身手比从前来的高了不止一个档,他们着实不是对手,只得跟着大当家往大山深处退。
可寒冬腊月的,一群人没个住处,在山中东躲西藏也扛不了多少日子。
“我想着反正也是个死,高低也得拉几个垫背的,便在他们下山路上的雪窝子里趴着,趁着天色暗,一把扑倒领头的,抓着他就奔着山崖下头冲。”黄觉叹了口气,“可惜呀,积雪太厚,没摔死他。”
黄觉正好摔在他身上,那人被砸的不省人事,他凭着一股子牛劲,硬是将那人拖到了大当家面前。
可大当家并未伤那人,只是同他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希望他的人能放自己兄弟们一条生路。
那人却摇头,他说自己是誓心阁的执令使,奉皇命剿灭山匪,寻回贡品,不将贡品带回去,整个凉川的山匪,一个都活不了。
“那人是孙潇?”沐照寒问道。
“嗯,大人你也知道,咱们誓心阁在外头是什么名声,跟修罗恶鬼也没什么区别,听孙潇说我们活不了,我当时都觉得自己脑袋已经不在脖子上了,我们大当家倒是一点也没慌,说可以帮孙潇的人进到黑风寨里头,只求事成后,能善待我们。”
黄觉说着,忽的咬紧牙:“我以为她有什么好计谋,谁知竟是拿自己当诱饵,引黑风寨的人出来,当年那帮誓心卫,打杀我们的时候,个顶个的勇猛,但大当家被黑风寨拿刀砍的时,他们就埋伏在她身后不足五丈远,硬是,硬是没救下她来!”
黄觉垂着头沉默良久,才又开口道:“大当家从前嫁过人,但成亲一年没怀上孩子,夫家便开始瞧不上她,日日非打即骂的,为了日子好过些,她拼了命的做活,挨打时便跪在地上求饶,可换来的是更重的毒打,直到有天,她在院子里劈柴,她男人又要打她,她挣扎时拿柴刀划伤了他。”
黄觉讥笑一声:“您猜怎么着,那男人吃痛,马上就停了手,再不敢碰她,只同她那婆婆嚷嚷着要报官把她抓了,让官差打死她,可她太怕挨打了,于是索性把他们都杀了,上山做了山匪,她说做山匪好呀,不用对着人磕头,也不用磕了头还要挨打。”
“可我再见到她时,她就跪在地上,拽着孙潇的袍子,求她带剩下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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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下山,别让我们这群人再做山匪了。她当时伤口的血都不流了,不知是被冻住了还是流干了,可她就那么撑着一口气,一遍遍的求,直到孙潇点头,才转头同我说了最后一句话。”黄觉抬头看她,忽的咧开嘴笑了,“她说,让我活出个人样来。”
沐照寒这才发现,黄觉的模样其实算得上清秀,年岁应该也同自己差不多,只是脸上那一道长长的疤痕给他凭添了几分凶相。
他嗤笑了一声:“我也不知怎么才算活出个人样,就这么和剩下的十几个兄弟,跟着孙潇回了长安,在誓心阁登册时,别人好歹知道自己姓啥,能叫个张三李四,我也不知道自己老子是谁,就知道大当家姓黄,便说自己叫黄九,那登记的人,听岔了,写成黄觉了,我当时不识字,也看不出他写错了,就这么成了黄觉。”
沐照寒笑盈盈的同他对视:“觉字好呀,春度春归无限春,今朝方始觉成人。”
“我现在虽认得些字,但大人同我说这些文邹邹的话,纯纯拿鲜花喂牛,我也听不懂。”
黄觉摇着头:“大当家以为自己为我们谋了个好差事,但她死也没想到,这誓心卫的性命,比山匪的还不值钱,不到五年,那十几个兄弟便死的只剩下我们四个,我虽拼着性命抓过几个要犯,做了个巡查使,可脑子不灵光,孙潇办差时也不爱带我,我就在誓心阁这么空耗着。”
他看着沐照寒:“我听他们说,大人考上过状元,你读了那么多书,可知道到底怎么样,才算活出个人样啊,我偶尔照镜子,看自己这副德性,就老是觉得,我们大当家她,死的挺不值的。”
沐照寒没回答,只是反问道:“你觉得我算活得像个人样吗?”
“我幼时读书,先生同我说,君子当见义勇发,不计祸福。”沐照寒忽的停住,笑道,“这句可能听懂?”
黄觉想了想,恍然大悟的点头道:“我知道这句话,我看的话本子上,那个女侠行侠仗义时,说过这句话。”
“我认得许多读书人,他们懂君子气节,也知何为君子之事,可他们也只是知道而已,君子论迹不论心,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我这些年来,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君子。”
“我这样的,还成君子了。”黄觉偏过头去,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行了大人,别哄我了,今日这话,咱们俩知道就行了啊。”
“好,你我二人君子之约。”沐照寒笑着应下。
黄觉扯出个笑容:“我去瞧瞧我那兄弟。”
“去吧。”
“那个,大人,我能喝些酒吗?”他挠了挠头,又解释道,“我酒量好,酒品也好,喝了就睡,明个儿一早就醒酒,绝不耽误事儿。”
“依着誓心阁的规矩,肯定不行。”她瞧见黄觉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对他眨了眨眼,“但你偷偷喝,不让我知道,便不算坏了规矩。”
黄觉笑着连连道谢,转身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离开了。
22. 私会
沐照寒回到房中时,乔晏正穿着里衣在窗边拢着湿漉漉的长发,活脱脱一副月下美人图,见她进来,便要起身迎接。
沐照寒蹙眉轻斥道:“坐着,别过来。”
他乖顺的坐了回去。
沐照寒冷着脸经过他身边,心头发痒,没忍住偷看了一眼,旋即怔了一下,目光落在他脖颈间。
他衣衫半敞,露出胸口处的一枚玉坠,不过拇指大小,却成色极佳,剔透的如一滴水般,若非被红绳系着,又有微光闪动,还以为是他沐浴后未擦干身子留下的水珠。
她停住脚步,转身走到他身前,俯身盯着那枚玉坠。
“大人喜欢这个?”乔晏轻笑着解下玉坠递给她,“不若送给您。”
沐照寒接过玉坠,红绳沾了水,有些潮湿,丝丝缕缕的檀香钻入她鼻中,她蹙眉凑近嗅了嗅,终于寻到了乔晏身上那若隐若现的香气来源,竟是这枚玉坠。
她歪头打量着乔晏,片刻后笑道:“公子这玉,是何处所得?”
他答道:“一个长辈赠予的。”
“既是长辈所赠,我可收不得。”她将玉坠放入他的掌心,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侧间。
乔晏目送她进屋,又垂眸看向那枚玉坠,片刻后轻笑一声,又将其挂回脖颈上。
窗外响起一阵熟悉的鸟鸣,他将窗子推开条逢,黑鸟从缝隙挤入房中,将口中衔着的纸条放在他的掌心,纸条上的字迹杂乱“县衙西侧巷口。”
他叹了口气,瞥了眼侧间的屋门,犹豫片刻后,披衣翻身出了屋子。
绕过一处小巷,一男子背对着他探头张望,他低低唤了声:“岐舟。”
岐舟转头,见是他,慌慌张张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胳膊腿俱全,也没什么明显的外伤,才松了口气,哭丧着脸道:“侯爷,重明他,扮你扮不下去,快露馅了。”
乔晏淡淡道:“他身形声音与我八分像,老老实实呆在府中,还有人敢去掀他面具不成?”
岐舟急道:“七日前詹王府邀约,他称病未去,五日前,孟国公寿宴,他又称病未去,消息不知怎的传入宫中,皇上便要派御医来看,重明去誓心阁找您,您又不跟他回去,他怕被发现装病,往身上泼了一桶水,在廊下吹了半个时辰的风,发了热,才糊弄过去。”
“难为他了,糊弄过去便好。”
“没糊弄过去啊!”他语调愈发急切,慌乱中咬了自己舌头,疼得呲牙咧嘴,哎呦了几声,才含糊不清的继续道,“御医刚走两日,皇上便派人通传,说三日后差胡公公再来探望,您看,这该如何瞒啊?”
岐舟见他不言,又急道:“不若我给崇明脸上来几拳,打得看不出模样来,兴许能瞒过去。”
“你知他最宝贝自己那张脸,想以此逼我回去?”
岐舟见自己的小心思被猜透,气恼道:“皇上若知道我们骗他,还让您冒这个险,定不饶我们,万一您在外头受了什么伤,他不得把我们扒皮抽筋,挂在城楼上示众啊,您若不回去,那我也不回了,就在这儿跟着您。”
他梗着脖子,一脸的视死如归。
乔晏无奈,只好道:“不必瞒,胡公公若来,你便告诉他,我离京访友去了。”
“啊?”岐舟满脸诧异,“那不露馅了?”
“陛下早知我离京了,一味瞒着,还不如直接招了。”
岐舟辩驳道:“怎么会,我们谨慎的很,而且崇明扮作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上次连皇后娘娘都没瞧出来!”
“京中有五城兵马司,在京卫所,各部衙门,天子脚下又无流寇,陛下将左骁卫予我,难不成是为了帮我看守侯府?”
岐舟眨巴着眼睛:“不然呢?”
乔晏看他的目光像在看傻子,抬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下:“我们查徐信时动静太大,惊动了陛下,那群左骁卫,是来看着我的。”
岐舟瞪大眼睛,片刻后气道:“天杀的,我拿他们当自己人,夜里值守还自掏腰包给他们买餐食,呸!”
树叶摇动的沙沙声突兀传来,他惊了一下,片刻后,一阵夜风拂过他的脸颊,才让他松了口气:“是风啊,吓死我了。”
乔晏抬眸看向一旁的大树,眸光微动,又轻声问道:“你上次传书说轩云道长回来了,现可在京中?”
“道长来了侯府,听说您不在,便走了,不知去了哪。”
他颔首,淡淡道:“回去吧。”
岐舟见他要走,急道:“侯爷,真不用派几个人来……”
“再多言,你这个月的月俸便没了。”
岐舟立即闭了嘴,眼巴巴的看他远去,叹着气离开了。
乔晏满腹心事的回到县衙,推开窗子欲翻入屋中,却觉眉心一凉,回过神来,才发现沐照寒正坐在窗边,指尖抵着他的额头,将他推了出去,柔声道:“公子带着伤,还是走门吧。”
他退后两步,沉默的与她对视片刻,才转身走去门口。
沐照寒替他开了门,目光扫过他脸上微不可查的慌张,率先开口道:“如厕去了?”
乔晏正苦思冥想理由的大脑停滞了一下,僵硬的点头:“是,可是吵醒大人了?”
“我只是渴了,出来喝杯茶。”沐照寒侧身放他进屋,又道,“暗夜最易藏奸,公子出门也该知会我一声,若是在外头被歹人害了,该如何是好?”
“在下怕扰了大人。”
“你安好,比我安睡要紧多了。”她饮尽杯中茶水,笑道,“时已寝安,公子好梦。”
说罢,转身进了侧间。
乔晏并未有好梦,寝亦不安,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到天色微亮,索性起身穿戴整齐出了门。
黄觉昨日空腹饮了酒,肚子痛了半宿,打听到今早饭堂有肉包子,早早起床去吃,走到一半,便见乔晏提着食盒往回走。
他随口问道:“起这么早啊。”
乔晏答道:“大人昨日劳累了,还未起,我帮她拿些餐食。”
黄觉皱眉打量他一番,边走边不屑道:“得了吧,就你这身子骨还能让沐掌使累着?”
说罢也不等乔宴回话,便匆匆奔着肉包子去了。
房中的沐照寒睁眼时天已大亮,她一向少眠,难得睡这么久,反倒愈发疲惫起来,她换好衣服,揉着酸痛的额角推开门。
乔晏正端着餐食要出门,见她出来,笑道:“不知大人何时醒,恐饭菜凉了。正要差人去温一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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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照寒摆了摆手:“不必热了,放下吧。”
她倒了杯茶漱口,又到水盆旁洗了把脸,才打着哈欠坐到桌前,勺子漫不经心的在粥碗中搅动,含糊问道:“什么时辰了?”
乔晏答道:“辰时。”
她点点头,刚塞了口包子,便听到敲门声。
乔晏抢先一步开了门,黄觉站在门口,见沐照寒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诧异的打量起乔晏来。
可无论怎么看,他都是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感觉自己关门关的重些,带起的风都能扇死他,他目中疑色更重,又看向沐照寒,举手投足那叫一个飒爽,忽的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拍拍乔晏肩膀:“可让你小子吃到好的了。”
二人皆不懂他在胡言乱语什么,沐照寒蹙眉问道:“何事?”
黄觉这才回过神来,忙见礼道:“大人昨个儿说今日要见那姓丁的小丫头,可要现在带她过来?”
她颔首道:“带过来吧。”
他应声离开,不多时房门又被叩响,丁妙妩被黄觉带着,低头怯生生的站在门外,衣摆被双手攥得发皱,黄觉半推半拉着才将她送入了房中。
“坐吧。”沐照寒拉过一旁的椅子,对乔晏使了个眼色,他识趣的退出了屋子。
丁妙妩瑟缩着身子挪过来,小心翼翼坐在椅子边缘,咬着嘴不作声。
“你可知我为何要你来此?”
丁妙妩身子僵了片刻,缓缓摇头。
沐照寒靠在椅子上看着她:“你母亲和弟弟去哪了?”
“他们,他们掉到山下,死了。”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
“死了?”沐照寒轻笑,声音旋即冷下来,“当日那车上明明只有你一人,是谁教你如此诓骗官府?”
丁妙妩的右手紧握着什么物件,手指的关节都微微发白,身子抖得如同筛糠,却依旧嘴硬道:“车上有阿娘,弟弟,还有我。”
沐照寒并未反驳,只是话锋一转,问道:“你阿娘有没有告诉你,无论是随车掉下山崖,还是在坠崖前被那伙人抓到,你都会死?”
丁妙妩埋头沉默半晌,才开口道:“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只是好奇,你娘亲为何只将你留在车中,她是觉得你的性命不如你弟弟的重要,还是根本没有将你放在心上?”
丁妙妩猛地抬头盯着她,眼中的惧色都褪去大半,声音也大了几分:“你胡说,我也是阿娘的孩子,我在她心里的分量,同弟弟是一样的,只是,只是弟弟还小!”
“因为弟弟还小,所以好吃的要给弟弟吃,好玩的要给弟弟玩,只能保全一个的时候,也只会保全弟弟。”
沐照寒声音轻柔,落在丁妙妩耳中却如炸雷一般,她急促的喘息着,却想不出辩驳的话来,嘴巴嗫嚅了半天,将手伸到她面前:“你看,这是阿娘给我买的。”
她摊开手,露出那个被她一直攥着的物件,是一枚小小的玉佩,上面歪歪扭扭的刻着“丁妙妩”三字。
她急切道:“我问过了,王家的姑娘没有,陈家的姑娘也没有,有次京中来了个大官,他家的姑娘也没有,只有我有,阿娘说,极宠女儿的人家,才会给女儿买玉。”
23. 赌约
因大岳的皇帝钟爱玉石,官员们为讨他欢心,纷纷效仿,没几年,玉石内含龙气,佩之可登青云的说法就传遍天下。
为了沾些所谓的龙气,上到一品大员,下至平头百姓,凡是男子,皆要戴玉,玉价水涨船高,许多百姓家中温饱尚且难继,但卖房卖地也要给男丁买块美玉戴着。
丁妙妩说得没错,玉石已渐渐成了男子专属的配饰,另有女子戴玉少贤淑的说法,所以哪怕是富贵人家的女子也只是戴金银,需是极为珍视女儿之人,才会为家中女儿也买块玉戴。
可她手中的那块玉,杂质斑驳,若非带些青色,都很难看出是块玉来。
“你娘亲何时给的你?”
“前几日。”她的声音小了几分。
沐照寒的手指轻叩桌面:“哄你独自上车之前吗?”
她慌忙辩解:“可,可阿娘说,她早想给我买了,只是怕不及弟弟的那块,亏待了我,才拖到今日……”
“你出生时还没有弟弟,为何会弟弟先有了玉佩,而你前几日才得了块没比石头强上多少的杂玉?况且……”沐照寒的手指轻点着玉佩上的字,“这样的字迹,不像是工匠所作,莫不是你自己刻上去的?”
她紧紧抿着嘴,没有出声。
“丁妙妩。”沐照寒正色看着她,“你娘不过是想用这块玉,哄着你去死罢了。”
丁妙妩盯着她,嗫嚅着想辩驳,眼泪却先流了下来,她胡乱用袖子擦着眼泪抽噎道:“不是,不是,阿娘不会,她,她待我很好,她说,我若是生在别人家,一出生,就,就死了,可,可她都没有溺死我。”
“我娘从前也是这么同我说的。”沐照寒笑着看她,“她说,我本该出生就被溺死,是她疼我才让我活了下来,所以我每多活一日,便欠她和爹爹一份恩情,我原只道她这样,如今看来,这天下的父母,用的都是同一套说辞。”
沐照寒已经记不起娘亲的样子了,她幼时没有名字,因为娘亲说她日后嫁了李家便是李家媳妇,嫁了王家,便是王家媳妇,因而不需要起名字,娘亲也只是随口唤她大丫头。
记忆中,娘亲的肚子会慢慢变大,又在某一日经历撕心裂肺的哭嚎后,迅速扁下去,再过些日子,又会慢慢变大。
直到五岁那年,她循着娘亲的哭嚎溜进房中,见爹爹将一个皱巴巴的婴孩抛入沸水中,那婴孩啼哭几声便没了动静,她才知道,娘亲除了她,还生过三个孩子,但因着是女孩,出生便被溺死了。
她因此愈发相信娘亲是偏疼自己的,而且娘亲不像爹爹,爹爹见到她就骂,吃了酒会打她,娘亲很少打她,还会温柔的同她说话,只是不许自己吃篮子中鸡蛋罢了。
她家中有个竹篮,娘亲每日都会往里头放一枚鸡蛋,只有爹爹偶尔吃几枚,她也想尝尝鸡蛋的滋味,可娘亲不许她吃,她说请人看过了,她这次肚子里的是弟弟,鸡蛋是留给弟弟吃的。
娘亲还说,爹爹是因为没有儿子,才去喝酒赌钱,等生了弟弟,爹爹便会学好,出去好好挣钱,到时候,她想吃多少鸡蛋便吃多少鸡蛋,还有漂亮的花衣服穿。
那是幼时的她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她便日日盼着弟弟出生。
丁妙妩一时连哭泣都忘了,她愣愣的看着沐照寒,见她停口,忙问道:“后来呢?”
沐照寒没有继续讲下去,只是笑着伸出手,翘起小指:“我们打个赌如何?”
————
誓心卫将丁妙妩带走时,乔晏已在门口站了半个时辰,他看着小姑娘的身影,回头对沐照寒道:“她才多大,大人同她说这些,是不是有些残忍了。”
“告知一头注定被宰杀的羔羊,那日日照看它的农夫不过是为了它的毛皮骨肉,让它到被宰杀前都心怀恐惧,当然残忍。”沐照寒对上他的目光,“可她不是只羔羊,也不应只有被宰杀这一个结局。”
“那大人呢?”灼灼的日光照在乔晏脸上,他微眯着眼睛问她,“大人最后吃到那鸡蛋了吗?”
沐照寒愣了下,旋即笑道:“重要吗,我现在若是想,日日都有鸡蛋吃。”
她说着看向刚走进院中的黄觉,张口将他唤了过来。
傍晚,黄觉拎着酒壶倚在县衙门边,眼神迷离,似是喝多了,口中含糊不清的骂着什么,一个衙役过来扶他,谄媚道:“官爷怎么喝成这样,小的扶您回房休息吧。”
“回什么房呀,老子一会儿吃点饭,后半夜还要去审犯人呢。”黄觉口齿不清道。
“什么犯人,还要官爷后半夜去审?”
黄觉打了个酒嗝:“就昨天带回来那个小丫头,我们大人问话,她死活不说,只能我去审,对个小丫头片子用刑不体面,总要背着点人。”
衙役轻拍着他的背:“丁县丞家的千金啊,呦,那么小,怎么审啊?”
“这就叫人把她送去牢里,皮鞭,烙铁,穿骨刀,花样多了去了。”黄觉灌了口酒,为难道,“我一个大男人,也不想对个小丫头动手,可我家大人今日非要个结果,我也没办法不是?我多喝几口酒,脑子昏沉些,到时她叫的再惨,老子也听不清。”
“快滚吧,老子正烦着呢,不想同人闲扯。”黄觉说着一把推开衙役,晃晃荡荡的的朝饭堂走去。
衙役见他走远,瞬间沉下脸,匆匆朝县衙外跑去。
他没走大道,警惕的穿过数条小巷,兜了好一会儿圈子绕到了丁府偏门,又四下望了望,才悄悄走了进去,径直走到一处爬满藤蔓的院墙外,跃起翻入墙内。
那是个封闭的小院子,四面都是高墙,只有墙角处一扇紧锁的小门可供进出,院中有间矮房,他急匆匆的推开房门,焦急道:“老爷,不好了,那群人要对小姐用刑。”
丁县丞端坐在屋内,脸上全然没了那副呆滞痴傻的模样,朝颜立在一旁帮他揉捏着肩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妇人已掩面哭泣道:““她哪受得住刑啊?妩儿,我的妩儿啊,娘对不起你~””
丁县丞不耐的斜了她一眼,呵斥道:“哭什么,你给她个痛快她不依,如今被人扒皮抽筋也是她活该受的!还好业儿已经送走了。”
妇人闻言吸了吸鼻子,止住了哭声,口中絮絮叨叨:“是啊,左右业儿无事,妩儿这罪也不算白遭,都怪她自己福分浅,该有这个劫。”
丁县丞没多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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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衙役道:“他们何时动手?”
“说是后半夜。”
丁县丞的面色缓和几分,问道:“那小贱人在何处?”
“在县衙大牢呢。”
丁县丞目中闪过一丝狠厉:“再怎么也是我的女儿,我也不忍叫她受苦,托郑牢头送杯甜酒,给她个痛快吧。”
朝颜被惊的抖了下,丁县丞拍拍她的手柔声安抚:“你怕什么呀,我可宝贝着你呢。”
————
入夜,县衙的牢房的大门被打开,正围坐在一起赌钱喝酒的狱卒们循声望了一眼,慌忙起身,桌上的牌九散落一地。
郑牢头看了他们一眼,乐呵呵道:“慌什么呀,我还不知道你们什么德行?”
狱卒们面面相觑,没人坐下,也没人敢做声。
“是不是那帮子誓心卫难为你们了?”郑牢头拖着调子问道。
“是啊郑老爷。”一个狱卒拉过凳子扶他坐下,愁眉苦脸道:“他们方才送了个人过来,为首的那个刀疤脸凶神恶煞的,让我们好生看管着,要是出了岔子,要我们赔命呢。”
“我知道,丁县丞家的姑娘嘛,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出什么岔子,也至于让你们慌成这样,一个个的,都是担不住事儿的。”郑牢头放下手中提着的餐盒,从里面拿出酒菜,“吃吧,特意去醉香楼给你们买的,我知道,那帮京中来的大爷们给你们委屈受了,我也没本事护着你们,再忍忍吧,他们过些日子便走了。”
“哎呀,怎么能让您如此破费啊。”
郑牢头摆摆手:“破费什么,酒菜值几个钱,快吃吧,再过一两个时辰那帮祖宗来了,你们还得陪着折腾呢,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狱卒们连连道谢,点头哈腰的送走他,纷纷坐下大快朵颐起来。
一刻钟后,牢房门再度被打开,郑牢头走进来,嫌恶了的看了眼倒在地上七窍流血的狱卒们,大步朝牢房深处走去。
牢中空荡荡的,只有最里面的一间关了人,郑牢头在牢门外站定,掏出钥匙开了门,对着角落里那个蜷缩着发抖的瘦弱背影叹了口气:“唉,可怜见儿的,你爹也是真狠得下心。”
他走到她身后蹲下,从怀中掏出个瓷瓶:“你从前见到我,都喊我郑伯伯,我认你这个侄女,也不瞒你,这里头呀是毒药,不过你别怕啊,我挑的是最好的毒,喝下去呀,就是头有点晕,睡一觉就过去了,而且我掺的是甜酒,还往里头放了蜂蜜,甜滋滋的,可好喝了,来,你自己拿着。”
郑牢头将瓷瓶递给她,她却依旧缩着身子背对他一动不动。
“你这孩子,非逼着伯伯对你动粗吗?”他又重重叹了口气,打开瓷瓶的盖子,“孩子,是你爹要你的命,你可别怪伯伯啊。”
说罢伸手扣住她的肩膀,将她身子掰过来,可下一瞬便愣住了。
沐照寒盯着他勾起嘴角,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夺过他手中的瓷瓶,将毒酒尽数灌入了他口中。
郑牢头从她手中挣脱,趴在地上死命的用手指抠着嗓子,直吐得口中发苦,仍觉得一阵阵眩晕,再摸到顺着鼻孔流出的血,登时觉得天旋地转,吓得昏死过去。
24. 恶言
沐照寒从他身上跨过,走出牢房,看到狱卒的尸体时,心狠狠的揪痛了一下,她原以为郑牢头最多会给他们下些蒙汗药,却不想他这般狠毒,竟直接要了他们的性命,她伸手合上一名狱卒的眼睛,脚步沉重的走了出去。
牢房外灯火通明,丁县丞夫妇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见她出来,一旁的左见山见礼道:“奉沐掌使令,县丞丁帷和他妻子周氏已捉拿。”
“你,你把妩儿弄去哪里了,你是不是把她杀了,你这个毒妇!”周氏对着沐照寒破口大骂,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夫人放心,小姐好着呢。”黄觉带着丁妙妩走了过来。
丁妙妩见到周氏为她气急的模样,边叫着娘边跑了过来,蹲在地上哭着抱住她:“阿娘,他们都说你不要我了。”
周氏见她无事,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反应过来后一口咬在她侧颈上,沐照寒忙掐住周氏的下巴逼她松口,将丁妙妩拉到身后,见她脖子已被咬的见了血,沉声吩咐:“带她下去包扎。”
丁妙妩却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周氏,颤抖着唤了声:“阿娘~”
周氏恶狠狠的盯着她,目眦欲裂:“你个赔钱货,你怎么不乖乖死了啊,吃里扒外的丧门星,跟着外人算计你爹娘,我当年就该……”
沐照寒听着那不堪入耳的话语,抬手捂住丁妙妩的耳朵,转头看向周氏,她狰狞的脸却与自己记忆中那个已经模糊不清的女人面庞渐渐重合,将她拉回了七岁时那个无望的寒冬。
“你这个赔钱货,你陪陈员外睡上一觉就能抵了你爹的债,非要刺伤他跑回来,害你爹被人打死,你个丧门星,今日害死你爹,明日便要害死我和你弟弟,你生下来时,就该让你爹溺死你!”
“哎呦,别骂了,你这胎不好呀,用力,用力啊~”
那个被她唤作娘亲的女人,大着肚子岔开腿躺在床上,死死盯着她,身下是大片殷红的血,恶毒的咒骂伴随着产婆急切的话语一起钻进七岁的沐照寒耳中,穿透她瘦小的身子,直直刺在她心上。
她又听到了那年窗外北风刺耳的嚎叫,它们攀附在门窗上,寻觅着缝隙,仿佛马上便要冲进屋中将她撕的粉碎。
可下一瞬,天地间忽的安静了下来,一股温热的檀香丝丝缕缕的充盈了她的整个鼻腔,将她从回忆中拉扯出来。
乔晏的手轻覆在她耳朵上,对着一旁的左见山冷声道:“还不让她闭嘴?”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左见山被惊得愣了片刻,黄觉看得着急,一把推开他,扯下自己一块衣角团成团塞入周氏口中:“臭娘们的嘴怎么这么脏,给我们大人都骂傻了。”
沐照寒放开捂着丁妙妩耳朵的手,羞恼的想推开乔晏,却听他柔声道:“大人先将眼泪擦一擦,莫叫手下人看了笑话。”
她这才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慌乱的用发颤的手拭去眼泪,努力平复了心绪,才挤出一脸凶相看着乔晏,但还未开口,他便先笑道:“我知道,管好自己的嘴。”
沐照寒好不容易酝酿出的威胁话语被堵在胸口,冷哼一声,看向始终沉默的丁县丞,他直勾勾的看着前方,依旧是那副痴傻模样。
黄觉道:“带回来就这样了,我给他几巴掌都没反应。”
“没反应?”沐照寒嗤笑一声,抬手拔出剑来,直直朝丁县丞眉心刺去,剑尖没入他额间半分,他的眼中瞬间有了神采,惊叫起来。
黄觉瞪大眼睛,抚掌赞叹道:“妙手回春啊大人。”
她居高临下的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二人:“先让丁县丞和夫人好好歇息一晚,天亮了若是还不愿开口,便只能劳烦黄巡使用誓心阁的方法问一问了。”
说罢,不再理会他们,牵着丁妙妩往房中走去。
丁妙妩像丢了魂一般,一路上都不发一言,临近沐照寒房门口时,才猛地睁大眼,看着前方那道纤细的身影,嘴唇嗫嚅了几下,大声唤道:“朝颜~”
朝颜是夜色初临时从县衙后的狗洞中钻进来的,被誓心卫抓到扭送到沐照寒面前,沐照寒也不知眼盲的她是如何寻过来的,她摔得浑身是伤,跪在地求沐照寒救救丁妙妩。
沐照寒彼时已收到黄觉传来的消息,换上了丁妙妩的衣服,没时间同她多言,只告诉她丁妙妩不会有事,叫她安心在房中呆着,可很明显她并未听自己的话,在屋外不知站了多久,身子都冻僵了,丁妙妩唤了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她张开双臂接住扑过来的丁妙妩,随即双膝跪地:“多谢大人。”
沐照寒看着她单薄的衣衫,柔声道:“更生露重,进屋去吧。”
丁妙妩扶着朝颜进了屋,沐照寒走到门口,见乔晏还跟着她,回头道:“你去别处歇息。”
乔晏愣住:“大人要我去哪?”
沐照寒抬眼见黄觉正要回房,张口将他唤了过来,看着乔晏道:“可否让他今日留宿在你房中?”
“跟我睡?”黄觉错愕的张大嘴,抬手指了指自己,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见他那副孱弱的模样,连连摇头,“我睡觉打把势,别把他踹死了。”
“又不需与你同床,你房内那张罗汉塌予他便是,恐有人要害他,除了你,我不放心旁人守着他。”沐照寒走到乔晏身边,将他往黄觉的方向一推,“劳烦你了。”
“行吧。”黄觉勉强答应下来,拉了把还在望着沐照寒发愣的乔晏,“走吧祖宗。”
乔晏挣脱开他:“我还有几句话同大人说。”
“啧啧啧,我还有几句话同大人说。”黄觉阴阳怪气的模仿他的语调,“得,你说吧,我先回房了。”
乔晏转向沐照寒:“你……”
“朝颜行动不便,丁妙妩年幼,这里又没别的女子,她们只能同我一起住,你还留在我房里,不合适。”
乔晏沉默一瞬,再次开口:“那我……”
“黄觉与你都是男子,没什么好避讳的,况且又不睡在一张床上。”沐照寒看着他,“还有别的问题吗?”
乔晏想说的话都被她说完了,脸憋的通红,半晌才挤出来一句:“你昨日轻薄了我,今日便要赶我走,你,你这不是始乱终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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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都察院告我吧,官员失德,归他们管。”沐照寒挥挥手,转身进了屋。
屋内的二人局促的站着,沐照寒在包袱中翻出一瓶伤药塞到丁妙妩手中:“侧间有温泉,旁边的矮桌上有换洗的衣物,去暖暖身子,朝颜身上的伤口需涂些药,不然怕是会留疤。”
丁妙妩一直在哭,朝颜替她道了谢,沐浴后又柔声哄着她进了内间,过了良久,她哭累了,才终于沉沉睡去。
朝颜这才掀开帘子,慢慢走到桌边,耳朵动了动,笑道:“大人可是在做天工鸟?”
正在摆弄天工鸟的沐照寒抬头,惊讶的看向她无神的双眸。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妾身听出来的。”
“这如何听得出?”
“天工鸟的双翅由数个卡扣连接,扇动时,有固定的节奏。”她纤细的手指叩击桌面,发出“嗒-嗒嗒——嗒-”的声音,又忽的停下,蹙眉静默片刻,才开口道,“两边翅膀的频率不一致,应是一侧的卡扣尺寸有偏差。”
沐照寒启动天工鸟,可无论是肉眼看还是耳朵听,都分辨不出哪里不一样了。
朝颜顺着桌边寻到椅子,坐在她对面:“大人若是调不好,可否让妾身试试?”
“好。”她应了一声,将天工鸟递了过去。
朝颜在天工鸟上摸索一番,指尖停在一处,重重按下,整只天工鸟瞬间散作一堆零件。
沐照寒看得目瞪口呆,还能这么拆开?
她看着朝颜拿起一个个零件,迅速拼装在一起,再度狐疑的看向她的眼睛,可她空洞的眼神一直落在空空的桌面上,根本不曾看向自己的手。
“这个的尺寸不对。”朝颜将一个木扣放在桌上,“大人可有刻刀?”
沐照寒拿起刻刀刚到递过去,又停住收回了手:“我自己来便是。”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顾虑,朝颜轻笑道:“大人不必忧心这刻刀伤人,妾身家中世代都是做工匠的,从记事起便会做这些小玩意,年少气盛时同人打赌,曾蒙眼做过一只八宝机关匣,好几个匠人琢磨一个时辰才解开,可比这天工鸟复杂多了。”
沐照寒这才起身,抓着刀刃,将刀柄放在她的掌心,柔声道:“我先生也是工匠出身,两位师兄多少承了些她的衣钵,可我年幼时只顾着读书,不曾学过这些手艺,如今年岁大了,再想学,怎么都开不了窍。”
“大人说的,可是杨阁老?”朝颜灵活的转动着刻刀,“我曾见过他,还同他说过几句话。”
“你见过我家先生?”沐照寒惊讶道。
“我父亲是建造英魂冢的工匠,我随他在北岭生活过一阵子,有日同人起了争执,那人讥讽我是个女子,再怎么折腾也成不了事,我说不过他,委屈的一个人躲起来哭,恰好撞见了杨阁老。”
朝颜将削好的木扣插入天工鸟中,启动机关,那鸟在空中盘旋一圈,又落回她手中,她抬起头,空洞的眼睛对着沐照寒:“他说,你怎的这样好脾气,叫人几句话就说哭了去,若是换作我那小弟子,早将那人的一口牙都打没了。”
25. 男宠
沐照寒低头轻笑了一声,她读书时,也总因着是个女子被彬济书院的男学生讥讽,好在她有一身好功夫,争辩不过直接上手,没几年便将那群嚼舌根的尽数打了一遍,先生初时还教育她莫要动武,后来她打的多了,先生也索性破罐破摔,只求她别往人家脸上招呼,弄得太难看。
“好了大人。”朝颜将天工鸟放在桌上,“这里头有个可以装火药的机关,做的不对,所以每次使用都会炸坏内膛,日后若有机会,妾身可帮大人改一改。”
沐照寒收回思绪,拿过天工鸟,笑着道谢:“多谢了,我这拙手,折腾了好些日子也不曾修好。”
朝颜摸着腰间的配囊,对着她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沉默片刻后起身道:“妾身力所能及之事,能帮到大人,是妾身之幸,大人没什么吩咐,妾身便退下了。”
“等等。”
朝颜有些错愕的回头。
“日后称我便是,不必一口一个妾身。”
“是。”
沐照寒目送她走进内间,神色渐渐沉了下来。
朝颜虽未曾说明自己是如何成为盲妓的,但既然她父亲是建造英魂冢的工匠,缘由倒也不难猜。
英魂冢的倒塌,葬送了无数人的性命,又在而后漫长的岁月中,如附骨之蛆般,啃食着苟活之人的血肉。
沐照寒躺在竹榻上,她明明累极了,却睡不着,翻来覆去好半天,还是起身披衣下了床。
乔晏在沐照寒进屋关门后,走到黄觉房门前站了许久,才推门进去。
“呦,来了。”黄觉靠在床上打量他,戏谑道,“怎么,大人还是不肯让你进她屋啊。”
他沉默着躺在一旁的罗汉塌上。
“哎呀。”黄觉坐起身,“你瞧你那恨不得贴上去的样子,他们这群读书人啊,清高,你得忽远忽近,欲拒还迎的,大人才喜欢。”
他说着,索性下了床,在罗汉塌旁的椅子上坐下,又说道:“你一点宁死不屈的样子都没有,乖乖的服侍她,还早起给她拿餐食,这么不值钱,她自然没多久便腻了。”
乔晏抬眸看了他一眼,问道:“不然呢?”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黄觉更是来了劲:“我跟了大人这两日,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软着呢,你今早就该躺在床上起不来,一张口便控诉她叫你吃了苦,然后走几步就喘一喘,时不时再咳嗽几声。”
他拖着椅子离乔晏近了些:“兄弟,我在长安也有些年头了,你这皮囊绝对是顶好的,你信我,这一套下来,保管大人心疼死。”
“我要她心疼做什么?”
“唉呀~”黄觉长叹一声,“你怎么这么不开窍,亏你还是读过书的,怜爱,怜爱懂不懂啊。”
乔晏一下从塌上坐起,盯着黄觉问道:“你,你怎么懂这些?”
黄觉起身走到床边,从枕头下面翻出两本巴掌大的书来放在他怀里:“好好学吧,青瓜蛋子。”
乔晏低头,将一本书翻转过来,烫金的书名映入眼帘《霸道女帝狠狠爱》,再看另一本《摄政王的娇娇男宠》。
他皱紧眉头,手忙脚乱的将书扔到一旁。
“真是不识货,都是大热的话本子,不看就不看,扔什么啊?这可是作者手抄版,我费老大力气搞来的。”黄觉小心将书塞回怀中,晃晃悠悠的进了内间,阴阳怪气道,“别怪当哥哥的没提醒你,执令使只是官阶低,手中的权可不小,等日后沐掌使坐稳了这个位置,不知道多少人来巴结她,你不学,有的是俊俏的小郎君学~”
他说罢,往床上一倒,不多时便打起鼾来。
乔晏躺在塌上,怎么都睡不着,他烦躁的起身,推开窗想透透气。
他也不知自己在烦什么,在气恼沐照寒将他赶来黄觉房中?可朝颜和丁妙妩都是女子,为了她们的安全有必须安排人同住,誓心卫里又没旁的女子,只能与沐照寒住一间。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烦躁的道理。
思虑良久后,他抬头看向窗外,怪上了今夜的月亮,它太亮了,亮的自己心慌。
他这样想着,却忽的看到沐照寒房中走出,朝前院而去,月光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长,见黄觉房间的灯还亮着,便抬眸往这头看了一眼。
乔晏的心莫名乱了一拍,他慌忙合上窗户熄了灯,躺在床上,捂住狂跳的胸口,又暗暗骂了句月亮。
沐照寒在衙门里逛了许久才回屋躺下,却依旧睡不踏实,浅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再也无法入眠了,她在塌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认命的起身,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出了门。
晨雾还未散尽,凉意随着呼吸涌入口鼻,激得她胸口一阵疼痛。
“大人。”乔晏倚在黄觉房门外,笑着对她颔首。
沐照寒走过去,她手中握着簪子,头发还未来得及盘起,长发披散着,疲惫的看了他一眼:“你在屋外做什么?”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门板,沐照寒凑近了些,被里头雷鸣般的鼾声惊了一下,乔晏捂着嘴轻咳两声,虚弱道:“我都站了许久了。”
沐照寒心头涌上些许歉意:“稍后给你另外安排间房。”
“大人昨夜睡得不好?”乔晏问道。
“嗯~”她低头揉着眼睛,声音因为困意,沾染了些许平日没有的温软,散开的长发被她抓得乱糟糟,像只炸毛的小狐狸,“脑子想得太多,现下已彻底不转了。”
“丑时末睡下,刚到卯时便起了,神仙来了,脑子也转不动。”乔晏负手而立,强压下想揉揉她头顶的冲动,“还早着呢,再去歇会儿吧。”
“睡不着,躺着也是浪费时间。”她打了个哈欠,将头发挽起,忽的瞥见院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见她看过来,又迅速缩了回去。
“别藏了,我都看到你了。”沐照寒叹了口气,提高声音唤道,“陈虎!”
小捕快陈虎这才扭扭捏捏的走进来,他偷瞄了一眼乔晏,深吸了几口气对沐照寒道:“你,你同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你便在此处说吧。”沐照寒揉着酸痛的额角敷衍道。
“可是,我要同你说的,是大事。”陈虎声音大了几分,“我,我是来报恩的。”
“你是什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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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被我救过的精怪吗?天天想着报恩。”沐照寒被他的话逗笑了,问道,“你多大了呀?”
陈虎挺直身子:“过了今年,我便十五了。”
沐照寒笑着摇头:“那可不行,人家精怪报恩,都要修炼几百上千年呢,好了,我还有事,你改日再来报恩吧。”
发觉沐照寒在调笑他,陈虎脸涨得通红,又见她要走,伸手拽住她的胳膊,急切道:“我,我认得杀县老爷的人!”
沐照寒身子一僵,看向陈虎的目光凝重起来:“你说什么?”
见她终于正眼看自己,陈虎的神色愈发坚定,声音都稍微大了些:“我说,我认得杀县令老……”
沐照寒一把捂住他的嘴。
背后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黄觉睡眼惺忪的看着门口的三人,又抬头看看天色,确认自己并未睡过头,才含糊道:“大人,晨练啊?”
沐照寒松开陈虎,对黄觉道:“我有事要出去一会儿。”
黄觉打着哈欠:“大人要走?那姓丁的和他婆娘还审吗?”
“你去审便是。”
黄觉眼睛一亮:“大人要将这差事交给我?”
“那个郑牢头,也一并审一审。”她目中略过一缕寒意,“怡安村田宅契的事,他定是也也知道什么,让他们把知道的都吐出来,只要人不死,不拘你用什么方法。”
黄觉信誓旦旦道:“放心吧大人,我下手有轻重。”
“劳烦你了。”沐照寒道了声谢,带着乔晏和陈虎朝县衙外走去。
他们出了县衙,走进附近的一间酒楼,找了个安静的雅间,要了些饭菜,待菜上齐,才将雅间的门插上,缓缓道:“饿了吧,先吃些东西,再慢慢说。”
“我与王夫人说起过,她让我不要告诉旁人,要不会丢了性命,我是还你恩情,才与你说的。”陈虎偷瞄了眼乔晏,壮着胆子道,“他与你非亲非故的,我只欠你的恩情,也只说给你听。”
沐照寒轻叹一声,对乔晏道:“你出去吧。”
今日还未进食米,正往小口吃着点心的乔晏一愣,指着自己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呜咽。
“你先回衙门等我。”她将那盘点心推到他面前,“我知道你饿了,这盘你拿着路上吃。”
他灌了几口茶水,看向陈虎:“我怎么与她非亲非故了,我……我……”
陈虎道:“你是那江东商人的家眷,她是京中的大官,你们才认识几天,怎么不算非亲非故?”
乔晏思虑片刻,忽的想起黄觉昨日给他的书,脱口而出:“我如今是大人的男宠,她那日一眼便瞧上我了!”
沐照寒听他们俩争吵,只觉头疼,刚饮了口茶,便听到他一番惊世之言,茶水登时从鼻中呛了出来,乔晏眼疾手快抓起一旁的棉布帮她擦干净,对陈虎道:“我不在这儿,你伺候的明白吗?”
尚且是个少年人的陈虎震惊的盯着沐照寒:“大人,他说的是真的吗?”
沐照寒捂着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羞愤的看了眼得意洋洋的乔晏,生无可恋道:“是,是,让他留下吧。”
26. 问审
陈虎认真盯着乔晏那漂亮的不似凡人的脸看了半晌,终于还是说服自己信了他的话,点头道:“好吧,那便也让他听。”
“剿匪那日,其他官差死的死逃的逃,我腿软跑不动,只能趴在石头后面装死,看到那群山匪抓了县令老爷,将他绑了扔在一个胖子面前,胖子背着手说他不识好歹。”陈虎挠挠头,静默片刻,努力回想着那日的细节:“那胖子还说,大老爷这十余年的荣华富贵本就是偷来的,如今贪得无厌,还想翻天了?”
“大老爷骂他是狗杂种,说大头都让他们拿了,诛九族掉脑袋的事凭什么让他一个人担着,又说他们那帮人的主子也没拿他们当人看,今日舍了自己,改日就轮到他们。”陈虎握着筷子,偷偷看了眼乔晏身前的鱼,炸的金光,芡汁油亮,乔晏夹起一块,露出脆皮下的雪白鱼肉,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又迅速低下头去。
沐照寒直接将鱼端到他面前,问道:“他们可说了,那主子是谁?”
陈虎小心翼翼的用筷子蘸了些芡汁尝了尝,眼睛一亮,抬头见乔晏正面色不善的盯着自己,害怕的将身子往沐照寒身边挪了挪,摇头道:“没有,大老爷说完,山匪便开始打他,逼他尽快认下什么,大老爷不肯,说他们杀了京兆府的人,事情闹大了,谁也别想活。”
“再后来,大老爷就被他们打死了,那个胖子扯下面罩,往他尸体上吐了口水,我一下就认出他了。”陈虎掰着手指头,“五年前吧,我九岁,那年冬天他来过我们村子,他那时候还没那么胖,挑了不少精壮男子,说给他们安排活计,那些男人跟他走了,再也没回来,但每年都往家里寄银钱,还不少哩。”
沐照寒问道:“你可知道他的名姓?”
“我只知道他姓陈,是京中来的大官。”
沐照寒的筷子停在了半空,若她没记错,阿芦说过,那个带走韩宝山的京中大官,也姓陈,可陈姓是大姓,京中肥胖又姓陈的官员不在少数,她一时也无法精确到某个人身上。
既如此,便只能迟些看看黄觉他们能不能审出些什么,沐照寒想着夹起一块肉:“先吃饭吧。”
陈虎家贫,逢年过节也吃不起这么多大鱼大肉,听沐照寒如此说,试探着吃了几口,见她神色没什么变化,胆子也大了些,开始狼吞虎咽,不多时便被噎得直翻白眼。
沐照寒拍着他的背:“急什么,又没人同你抢,若是吃不了,叫小二装起来,你带回去便是。”
陈虎闻言,愣了下,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他哭的像只打鸣的公鸡,沐照寒手足无措的起身看着他,逐字回忆自己方才那句话到底哪个字伤害到了他。
“安静些。”乔晏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让陈虎瞬间闭了嘴,他拉着沐照寒坐下,对陈虎道,“有话说话,哭有何用?”
陈虎吞了吞口水,用袖子擦着眼泪:“我娘也没吃过这些好东西,我方才只顾着自己吃,恨不得把一桌的鱼肉都塞进自己肚子里,竟一点也没想起她来。”
沐照寒松了口气:“哪有让你娘吃剩菜的道理,呆会儿再要几道,你给她带回去。”
“不了不了,这酒楼很贵的。”陈虎低头道。
“你是来帮着查案的,吃喝是必要支出,回去是可以记在誓心阁账上的。”她将一盘羊肉推到陈虎面前,“吃吧,占誓心阁便宜的机会可不多。”
吃饱喝足,沐照寒同乔晏付钱后先离开了酒楼,特意嘱咐陈虎多待一会儿,这个时辰街上人多眼杂,莫要被人看到他与她们在一起,惹上麻烦。
回到县衙,值守的誓心卫对她见礼,她问道:“黄觉可审完了。”
“秉大人,黄巡使一早就去了大牢,现在还没出来呢。”
沐照寒点头,径直朝自己房内走去。
五年前的那场变故,让她至今害怕牢狱,昨日在牢中假扮丁妙妩时发抖,也并非是装的,索性躲得远远的,不去碍事。
丁妙妩被朝颜牵着站在门外,她焦急的张望着,见沐照寒回来,忙迎上来:“大人,我,我爹娘……”
“你要给他们求情?”沐照寒冷冷的打断她。
丁妙妩被她的语气吓到,半晌没出声,沐照寒绕过她,她又追上来:“你们抓我爹娘,可是因为他们要杀我,我若是不怪他们,是不是就可以放了他们了?”
“那那个车夫呢?他也不怪他们吗?”沐照寒停下脚步盯着她,“那车夫的妻儿父母,还有那两个死去的誓心卫都不怪他们吗?”
“还有,那日扒住崖壁的你,和昨夜被骂丧门星的你,愿意原谅他们吗?”
丁妙妩下意识抚上侧颈被周氏咬出的伤口,呆愣在原地。
朝颜摸索到她身旁,却听到沐照寒唤她:“朝颜,随我过来,我有事问你。”
她应了声是,轻轻拍了拍丁妙妩,随沐照寒进了屋。
“妙妩不懂事,还请大人莫要与她置气。”朝颜轻声恳求。
“你与她的关系很亲厚吗?”
朝颜摇摇头:“她是小姐,我只是个妾室,何谈亲厚呢,她只是待我尊重些,拿我当个人看,所以,我记她的好儿,我知大人气恼她看不清,可她尚且年幼……”
“你多大年岁了?”
朝颜不懂她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如实道:“十九岁。”
“若我没猜错,你是被五年前的案子牵连,才沦落至此,那时你还没她年岁大,可有人怜你年幼?”沐照寒看看向门外边抽泣边瞄着屋内的丁妙妩,“誓心卫救了她一次,我又救了她一次,她若是依旧看不清,没人会再救她第三次。”
她看向倚在门口的乔晏:“劳烦关下门。”
乔晏懂事的退出去关好了房门。
沐照寒敲了敲一旁的椅背,语气柔和了几分道:“坐吧。”
朝颜听话的坐下,沐照寒看着她手上结痂的伤口,轻叹道:“你昨日究竟是怎么自己走来的?”
朝颜轻笑:“衙门若是来了贵人,老爷常叫我去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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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去县衙,认得路,只是以往都是坐车,第一次自己走,才摔了几跤,不碍事的。”
她说的轻巧,可她平时所穿的衣物,赵典吏和神木侯对她轻贱的态度,都昭示着那所谓作陪的不堪真相,沐照寒盯着她空洞的眼睛,半晌吐出句话来:“抱歉……”
朝颜歪了歪头,不解道:“大人何出此言?”
沐照寒只是想起昨夜她拼装天工鸟时的模样,她本不该如此的,若自己五年前高中后不只顾着纵情犬马,若自己能多知晓些朝堂之事,她或许可以不是现在的样子,许多人也都可以不是现在这样的。
一只柔软的手摸索着覆上了她的手背,又如被针刺了般迅速抽回,朝颜对她笑着,空洞的眼睛弯弯的:“我还未谢过大人给的斗篷,很是暖和,许久未曾那样暖和过了。”
“你似乎很怕碰我?为何?”沐照寒目光落在她瑟缩的手上,轻声问道。
朝颜的手又下意识的摸向腰间的锦囊,里头不知装着什么,隐约能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轮廓,她低头笑道:“大人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不应碰我的。”
沐照寒愣神间,门外传来誓心卫的禀报声:“沐掌使,黄巡使请您去趟大牢。”
她应了声,嘱咐了朝颜几句便出了屋子,乔晏也巴巴的跟了上来。
刚进牢门,一股血腥气便扑面而来,沐照寒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进去,寻了把最靠外的椅子坐下。
左见山迎上来,目光微不可查的在乔晏身上停留片刻,见礼道:“禀大人,丁帷还是不肯交代。”
话音刚落,黄觉便拖着郑牢头走到她面前:“大人,那姓丁的嘴忒严了些,死撑着不开口,再打真打死了,得养几天再审了,还有他那婆娘,还没审呢,就吓得失心疯了,这个倒是愿意交代。”
黄觉将郑牢头扔在地上:“把你方才跟我说的,再同大人说一遍。”
郑牢头伏在地上,吓得屎尿横流,黄觉捂着鼻子踢了他一脚:“别拉了,快说!”
“五年前从京中来的的陈大人姓甚名谁?”沐照寒开口问道。
郑牢头本以为她要问下毒之事,不成想竟是问这个,低着头不敢答,只是斜着眼,不住的往关押丁帷的地方瞄。
“黄巡使这刑用的还是轻了些。”沐照寒起身,拍了拍衣摆,拔出剑插入一旁的炭盆中,转身往外走,“先烧半个时辰,我再亲自给郑牢头松松筋骨,这烧红的剑最好,一下便是一个窟窿,血都不会流。”
郑牢头面如死灰的爬到她脚边,不住磕头∶“我说出来,他们,他们若是知晓,我妻儿老小都要没命啊~”
沐照寒看向他:“他们又是谁?”
郑牢头只恨自己昨日将那毒酒吐了出来,如今巴不得一死了之。
沐照寒俯身盯着他:“誓心阁会保全你的家人,你若交代的够多,或许还能将功抵过,保下自己的性命,你可以考虑考虑,但若是丁县丞扛不住先开了口,你可连立功的机会都没有了。”
27.供词
“丁县丞与县令主薄他们都是一伙的,我四年前才做的这牢头,平日里得了好处,都是他们几个分,高兴了才跟打发狗似的赏我些,我知道的,怎会有丁县丞多!”郑牢头听闻自己还有活路,急切道。
“你知三分说三分,是尽数招供,他知十分说八分,依旧是欺瞒朝廷,你有何惶恐呢?”沐照寒抬了抬下巴,左见山心领神会,过来扶郑牢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黄觉皱着眉头凑近,低声询问:“你咋就知道大人是让你扶他啊?”
“你多读些书便知道了。”左见山推开他,又搬了把椅子放在对面。
见沐照寒坐到他刚搬的椅子上,黄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低声骂了句:“这我学个蛋啊?”
“誓心阁,当真愿意保我?”
沐照寒笑道:“杀你对我们有何好处?”
“我,我如何能信得过你们?”郑牢头颤颤巍巍道。
“啧~”黄觉不耐烦的给了他一巴掌,“磨磨唧唧的,誓心阁保不住你,我全家除了我自己,全都死绝行了吧?”
黄觉邀功似的看向沐照寒,他全家本来死的也就剩他一个了,左右不亏。
沐照寒偷偷对他比了个大拇指,他顿时得意起来,又给了郑牢头一巴掌:“快说!”
郑牢头缩了缩脖子:“五年前来的,是工部侍郎陈广白,工部一直采买山中石料,那次据说是来看石矿的。”
沐照寒想了想似是未曾听过这个名字,遂看向左见山,他忙答道:“禀报大人,陈广白原是工部营缮清吏司的一个主事,因修建英魂冢,被派去北桓十年,一直未曾回过京城,五年前英魂冢倒塌,他的妻儿老小都死了,可他回京后没多久,便又娶了工部尚书的女儿,被提拔成了左侍郎,当时京中人人都说工部尚书昏了头,所以属下记得很清楚。”
沐照寒点点头,又看向郑牢头:“他可与那伙山匪有什么关系?”
“那山上有两伙山匪,一伙儿八九年前便有了,头目姓乔,另一伙是五年前冬天才来的,头目是个蒙面的,不知道姓什么,吕文龙,就那个死了的县令,同第一伙山匪亲近的很,杀他的,是后来来的那伙儿,倒是没听过那位陈大人与山匪有什么关系。”
沐照寒看了眼乔晏,问道:“那两伙山匪间可有冲突?”
“没,后来的那伙更厉害些,把原来那伙收编了,就是原本吕文龙设宴,都是姓乔的来赴宴,五年前开始,便是那蒙面的带着姓乔的来,他们也不带我,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你又怎么知道,是后来的那伙山匪杀的吕文龙?”
“大概两个月前吧,他们又在衙门设宴,喝到一半,突然起了争执,桌子都掀了,那蒙面的走时指着吕文龙说早晚要了他的狗命,姓乔的还为此和那蒙面的动手来着,半个月前,姓乔的半夜偷偷来见了吕文龙,正好被我撞见,俩人不知聊了什么,后头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郑牢头可怜兮兮的看着她,“贵人,我知道的可都说了,你看……”
“前任典吏是何时死的,又是如何死的?”
“病,病死的……”郑牢头眼神飘忽,结结巴巴道。
沐照寒瞥了他一眼,淡漠道:“杀了吧。”
左见山的刀瞬间架上了他的脖子,郑牢头看她的目光如同看鬼般,哆嗦着又要往地上跪,左见山刀往下压了压,吓得他停在椅子上不敢动,只好带着哭腔道:“是,是吕文龙他们杀的?”
沐照寒盯着他:“只是他们杀的吗?这里头,就没有你的事?”
“有,有小,小的什么事啊……啊!”说话间,刀刃划破他的皮肤,血流了出来。
郑牢头忙喊道:“我,我也补了一刀,都是吕文龙逼我的,我不动手,他们便要杀我,不过,我动手时,前任典吏已经断气了。”
“他们为何要杀他?”
“他说要去京中告发他们,具体告发什么我也不知。”他惊恐的垂眸瞥了眼刀,“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沐照寒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半晌,看他的反应,确实像是不知道,又问道:“怡安村的田宅被侵占之事,你又知道多少?”
“那是神木侯府牵的头,我这身份,跟神木侯都说不上话儿。”
“韩宝山是谁杀的?”
“韩宝山?”郑牢头疑惑道,“韩宝山是谁?”
沐照寒没回话,起身深呼了口气,望向牢房深处。
“可要陪大人去看看丁帷?”乔晏轻握住她发抖的手腕。
若是平时,沐照寒早将他甩开了,但现在,她心绪翻涌,已顾不得他在碰自己,只是抬脚往深处走。
左见山跟了上去,又被黄觉叫了回来,低声埋怨道:“你凑什么热闹,人家俩牵手呢,碍不碍眼啊你?”
左见山这才发觉二人手上的异样,疑惑的看向黄觉:“这是?”
“傻了吧。”黄觉拍拍他的胸口,“我那日在誓心阁门口说什么来着?大人就是瞧上他了,不然到哪都带着他做什么?”
“沐掌使不像这样的人。”
黄觉不满道:“啥样的人啊,天王老子也喜欢好看的,那狐狸精要是个女的,我也喜欢,在这儿呆着吧,大人用得着你,自然叫你了。”
大牢内只有最外的几间牢房设了窗户,越往内走,越是昏暗,空气中的血腥气也愈发浓郁起来,乔晏看着她逐渐苍白的脸,忽的停住了脚步:“大人要问丁帷什么,我可以代劳。”
听到他声音,已有几分恍惚的沐照寒这才回了神,她挤出个笑容:“无事,许是昨夜没休息好。”
说着,抽回了被他握着的手腕,走到关押丁帷夫妇的牢门前站定。
周氏原本呆滞的坐在地上,见她过来,先是怪叫了几声,又张牙舞爪的扑过来,口中含糊不清的骂着什么,她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看来确实是吓疯了。
“闭嘴!”沐照寒轻呵了一声,周氏便吓得瑟缩到墙角。
牢房的另一头,丁帷靠在墙上,手脚都被捆住,头发披散在脸上,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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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回生丹撑着,他此刻还清醒,一双眼睛冷冷的盯着二人。
沐照寒道:“都落到如此了,还想着瞒下去能翻身吗?”
“呵~”丁帷冷笑一声,声音沙哑道,“小娘们儿,你知道自己在查什么吗,我敢说,你敢听吗?”
“何人这般霸道,我连听都听不得?”
丁帷低笑道:“别太拿誓心阁当个玩意,随你们如何,我都不会说一个字的。”
“誓心阁确实算不得什么,但好歹有个江海司,寻人寻物的本事倒是一流的。”沐照寒笑道,“我看夫人如此,怕是思念成疾,若是把小公子寻回来,许是能好些。”
丁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看向她的目光中满是怨毒:“你敢?”
“等你们父子相聚时,自然知道我敢不敢了。”沐照寒与他对视,眼中满是戏谑,“不急,江海司寻人也需要时间,你可以慢慢想。”
“臭娘们!你若是敢,我做鬼也要缠你一辈子!”丁帷咬牙切齿道。
“丁老爷是笃定自己做不了鬼,才肯死撑着受这份刑吧,他们是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中?”沐照寒故作疑惑的歪了歪头,“我猜猜,可是那日神木侯去你府上所寻之物?”
丁帷听闻此话瞬间呆住,旋即恍然大悟般看向乔晏:“是你!你都跟她说什么了?你个吃里扒外的畜牲!”
二人对视一眼,皆未出声,见他们转身离开,丁帷急切的吼道:“你站住,你到底都知道什么?你个贱人!回来!”
左见山正与黄觉在大牢门口窃窃私语,黄觉每说一句,左见山的眼睛便睁大几分,边听边难以置信的摇头,见沐照寒二人出来,才慌忙住了口。
郑牢头被关在了最外间的牢房,一见她便激动道∶“大人,大人,说好了,说好了保我呢?为何还要关着我呀?”
“我只说保你性命,可没让你回家享天伦之乐去。”沐照寒对前方的桌椅抬了抬下巴,“若是夜里一个人孤单,正好那里昨日死了五名狱卒,头七还没过,应该能回来陪陪你。”
“你,你……”郑牢头受了刑,本就虚弱,被她一番话说得又气又怕,捂着胸口指着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昏死过去。
沐照寒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对左见山吩咐道:“谴人去寻个郎中给周氏瞧瞧,顺便去休息一会儿,夜里还得劳烦你在这儿守着。”
左见山当即应下:“是。”
牢中的阴湿血腥让沐照寒浑身不自在,遂对乔晏道∶“我们出去吧。”
乔晏应了声,随她出了牢房。
“恐夜里有变故,我今夜要去牢房值守,黄觉今日也不回房,你便去他房中歇着吧,自己小心些。”沐照寒轻声道。
“是,大人不必挂心在下。”
“你拿着这个。”沐照寒将手中的剑递给他。
“在下又不会用剑。”
“乱刺一通也是有用的。”她将剑塞到他怀中,转身朝牢房走去。
乔晏抱着剑沉默半晌,也移步回了房中。
28.密谋
“咚!——咚!咚!咚!”窗外响起更夫敲击竹梆子的声音,“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方才还在门外徘徊的脚步声骤然消失,夜色死一般的沉静,夜风吹动云层,被遮蔽的月光倾泄下来,照出房间角落处的人影。
他黑衣覆面,露在外面的眼睛闪过一丝凶光,伸手便朝床上抓去。
可指尖刚碰到被子,顿觉背后汗毛倒立,闪身躲到一旁,明晃晃的剑尖擦着他的脸颊划过,他毫不犹豫的转身翻出窗子。
乔晏也出了屋,身形一滞,偏头往一旁树影摇曳处望了一眼,又转头去追那黑衣人。
黑衣人头也不回的奔袭良久,才敢稍微慢下脚步,跃至一处小巷的树旁,手扶树干喘口气,后腰却忽的一凉,巨痛瞬间向全身蔓延开来,男子清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们究竟在为何人效命?”
那一剑刺入了黑衣人的脊柱,让他几乎动弹不得,他惊恐的回头,对上乔晏沉静如水的眼眸。
下一瞬,一枚红色药丸被他塞入口中。
乔晏心头一沉,他那日追杀另一名黑衣人至怡安村外,那人走投无路时便服了这样一枚丹药,暴起伤了他,纵使他将匕首刺入那人的胸口,他也浑然不觉。
果不其然,方才还动弹不得黑衣人,此刻赤红着双目,背后的利刃出鞘,直直朝他袭来。
乔晏知道,他吃了那怪药,同他缠斗已没有任何意义,遂躲开那一刀,剑光一闪,黑衣人的头颅便滚落在地。
他俯身用黑衣人的衣裳擦干净剑身,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轻叹一声,懊恼这剑白擦了,目光陡然一寒,抬手便朝那人咽喉处袭去,可忽的一阵夜风吹来,将遮住月亮的黑云被吹移半分,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让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正是沐照寒。
乔晏一惊,已到她脖颈边的手猛地收了力气,正欲收回,却被她死死抓住。
紧接着,冰冷的触感自颈部传来,饶是乔晏再处变不惊,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我果然没猜错,公子惯用左手。”
“咣啷”一声,乔晏手中的剑掉落在地,他看着她,神色戚戚道:“大人可算来了,他劫持我至此,头却忽然掉了,真是太骇人了。”
沐照寒踢了脚黑衣人的尸体,又浅笑着看向乔晏,抬手拭去他眼角的泪水,柔声道:“你是说,这凶徒抓了你,马上跑出城,头却自己掉了?”
“是啊大人。”
“来青云县的前一晚,我同夏掌使交谈,察觉假山后有动静,查看时却只发现一枚脚印,次日一早,你故意在我房门前留下同样的脚印引我生疑,将你带在身边,如此费心,到底有何图谋?那追杀你的黑衣人,又是如何死的?”
“在下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如何能在夏掌使眼皮子底下逃走,又如何伤得到那黑衣人……”
乔晏说着,语气突然一顿,沐照寒的手指顺着他的手腕滑入他的掌心,微凉的指尖按在他无名指下偏右的地方:“整日舞文弄墨之人,此处可不会有茧子。”
她手中的匕首略微用力,在他脖颈上留下一道红痕:“白日里跟着我上了不归山,回来后连衣摆上沾的草木灰都不清理一下,便又急慌慌的来前院迎我,你是当我瞎了吗,承安候?”
他眼中的怯弱渐渐褪去,开口问道:“大人莫要动气。”
见他就这么认下,沐照寒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道:“我可不敢受陆侯爷这声大人。”
“姑娘刀都架在我脖子上了,还有何不敢的呢?”陆清规身子忽的前倾,沐照寒来不及收手,刀刃划破他的皮肤,旋即便渗出血来,他嘴角噙着笑意,眸光流转,“这一刀,算惩我欺瞒姑娘。”
沐照寒盯着他,刚欲开口,一阵车马声突兀的在静夜中响起,她迅速收了匕首,反手捂住他的嘴,朝声音来处看去。
星星点点的火光由远及近,一队车马出现在她视线中,为首的一人骑在马上,后面跟着几辆马车,上头皆堆满了麻袋,不知装得是什么,沉重异常,压得车轮咯吱作响,径直朝城外走去。
她看着陆清规,寒声道:“跟我走,别出声。”
见他点头,她扯着他的衣襟悄悄跟在那群人身后。
那群人出了城,在不归山中绕了近一个时辰,山路难行,为首的人下了马,身子半斜着,脚步也极为拖沓,扯着嗓子吆喝着:“稳着点走,大半夜还得给那群狗娘养的送东西,车翻了当心你们的贱命!”
沐照寒觉得这声音颇为耳熟,但夜色昏暗,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正欲拽着陆清规走近些,却见前方又来了十几个覆面的黑衣人,忙止住了步子。
为首的黑衣人扫了眼马车道:“不必送上去了,交与我们吧。”
“我家侯爷可未必同意你们这么干,若日后他追究起来,你们可得自己担着!”斜着身子的人语气不善道。
黑衣人颔首:“自然。”
听他说侯爷,沐照寒一惊,脑中浮现出辛角的名字,那人冷哼一声转转过身来,火光照亮他的面庞,她眯着眼仔细辨认,竟真是辛角,他歪斜的肩膀应是因着前日被黄觉用刀背砸的那一下。
她看着带人下山的辛角,又看向拉着车上山的黑衣人们,犹豫片刻,还是拉着陆清规跟着黑衣人往山上走。
山路崎岖,沐照寒看不清路,又扯着个人,行动愈发艰难,一时大意被横生的树根绊了下,整个人直接朝前扑去,一只手轻轻揽住她的腰,将她拽了回来。
“姑娘放心,我不会跑,便是姑娘赶我,我都不会走。”陆清规松了手,但沐照寒却依旧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二人的身子紧挨着,他说话间,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耳后,让她瞬间红了脸。
沐照寒忙松开他的手,慌乱的远离了他。
黑衣人们赶着马车进了林子,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处空地,沐照寒惊讶的发现此处竟是匪窝所在的那处山谷,以他们的速度,沿着山路走最少要一个时辰,想是方才穿过的林子,是一条近路。
一人举着火把阔步迎了上来,沐照寒认出那人,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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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衙门的通判徐嶂。
他对着黑衣人首领行了一礼,担忧道:“当真要如此吗,神木侯那边还未知会,若是他事后问起……”
“神木侯本就是个短视的乡野之人,为了钱财命都能舍了,若告知他,怕是会误事,我们主子已点了头,他事后能翻出什么天来?”黑衣人瓮声瓮气道,“里头还剩多少东西?”
“多着呢,一时半会儿搬不完,您随我来看看。”徐嶂引着黑衣人往焦土中间走去,那里围了不少人,沐照寒不敢再跟,便悄悄走到马车旁,将麻袋划开一道口子,一股沙土从内流出,她抓起一把用手指捻了捻,触感发涩,竟是三合土。
三合土由河沙,黄土和糯米粉混合而成,多用来筑墙或做坟墓的封土,她疑惑的蹙紧眉头,却被人拍了拍,转头见陆清规指着前方,小声道:“姑娘你看。”
沐照寒抬头看去,发现随着黑衣人上前,原本围成一圈的人群朝两边散开,让出条路,露出一个七八次见方的地洞,洞内隐隐有光透出。
那个位置,正是昨日白天那块挪不动的青石所在。
黑衣人在洞口吹了个口哨,洞内随即响起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不多时,数条半人高,通体漆黑的恶犬跑了出来,围着黑衣人转圈。
黑衣人转头与徐嶂说着什么,沐照寒离得太远听不清晰,只隐约能听到“贱民”“无所谓”“尽快”之类的零散词汇。
她环顾四周,瞄上了前方的废墟,回头对陆清规道:“呆着别动。”
说罢,不等他反应,便一个闪身跃至废墟后,夜色深沉,并无人发现她,徐嶂和黑衣人的谈话也终于能听得清楚些。
“杀了倒是没什么,尸体不好处理,誓心阁那帮人盯得紧,我的亲信也就这些,京中那位大人,可能派些人手来?”徐嶂小心翼翼的询问道。
黑衣人抚摸着一条黑狗的脑袋,轻蔑道:“你们自己管不住自己养的狗,闹大了还要我们来收拾烂摊子,若非主人心善,早就将你们这群废物尽数除了,还用得着如此麻烦?”
徐嶂点头应是:“在下无能,劳烦诸位了,可,可誓心阁……”
“你也太拿誓心阁当个玩意了,左右不过二十余人,若麻烦,杀了便是,上次杀了他们一个执令使,誓心阁到现在查都不敢查,平日里借着皇帝摆威风,真碰上我家主子,屁都不是。”黑衣人白了他一眼,继续道,“尽快把这些处理干净,誓心阁那头,我们去对付。”
说罢,黑衣人又从手下手中接过个麻布袋子,对徐嶂道:“我家主子给你的,再办不成事,仔细自己的脑袋。”
沐照寒眼见徐嶂打开袋子查看,自己却看不清里头的东西,她抿唇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她动作很轻,那群人并未发现她,可几条黑狗却躁动起来,对着她躲藏的废墟处不住吠叫,其中一条更是离弦的剑般朝她扑来,呼吸间便到了她面前。
她刚欲拔剑,却见寒光一闪,黑狗的喉咙被划开,自己的肩膀也被人扯了一下,陆清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快跑。”
29.追杀
沐照寒登时起身,同他朝山谷外奔去,陆清规回头望了眼越追越近的十几个黑衣人,语气强硬道∶“把手给我。”
生死关头,沐照寒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任由他拉着在林间穿梭,可那群黑衣人如索命的幽魂般紧追不舍,山路复杂,二人也不知自己在奔向何处,沐照寒咬牙从袖中取出枚竹筒,重重往地上一掷,刺目的白光冲天而起,登时将半片天空照得如同白昼。
“长目箭?”陆清规问道。
“嗯,你放开我,自己先走,长目箭已用了,我即便被他们抓了,周旋到誓心卫来,应该不成问题。”
沐照寒说罢松了手,陆清规却依旧死死抓着她,语气中竟还带着几分笑意:“姑娘是不是很少说谎,脉搏都变了,你如何同他们周旋,他们这群人,抓了你只会即刻诛杀,就算你能等到誓心卫前来,他们也未必是这帮黑衣人的对手。”
沐照寒刚欲开口,忽听得身侧传来响动,一点刀光随即朝她袭来,正是那群黑衣人的头目,她拔剑迎上,手腕一转,剑尖正刺在他手臂内侧,他手一歪,劈砍在一旁的树上,巨大的力道让刀身都没入树干三分,费力拔出后,目光愈发阴沉。
见他没有追上来,沐照寒略松了口气,却忽觉背后一凉,本能的歪了歪头,一道寒光正好擦着她的脸颊飞过。
“小心,这飞镖淬了毒,不致命,但会让人全身麻痹。”陆清规说着,拉着她跃上树冠,暂时避开了不断飞来的暗器。
可如此,也拖慢了他们的脚步,黑衣人们不多时便追至身后,且屋漏偏逢连夜雨,前方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二人已逃无可逃。
他们停在距离悬崖不到百米处,与十几名黑衣人相对而立,为首那人的面甲下呼吸粗重,看他们的目光如同在看死人,冷冷问道:“誓心阁的人?”
沐照寒没应答,只是握紧剑柄对陆清规低声道:“我去拖住他们,你寻个机会逃跑。”
“你拖不住他们,我也跑不了,陪我赌一次如何?”陆清规看向身后的悬崖,语气依旧云淡风轻。
沐照寒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悬崖,依稀能看到崖边数根横生的松木,若下方也有这种可以借力的树木,应能勉强抵达崖底。
为首的黑衣人见二人不回话,还当着他的面低声交谈,火气骤燃,手一抬,背后的黑衣人们齐刷刷抽出刀来,恶狠狠道:“回话,或者死!”
陆清规凝眸看着他们,沐照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缓缓后退,但那首领目光一沉,旋即明白他们要做什么,沉声道:“动手!”
话音刚落,十几个黑衣人便扑了上来,陆清规的的匕首没入一名黑衣人的咽喉,拉着沐照寒朝崖边急速奔去,身后又响起了暗器划破空气的声音,沐照寒举剑挡下几枚,一步跨至悬崖外,可更多的暗器射过来,一把剑根本无法尽数抵御,一枚暗器擦过她的左臂,带起一串血珠,她的半边身子瞬间酥麻,刚踩在横生松树上的脚也一软,右手胡乱挥舞着想抓住些什么,却被一股大力拉扯,整个人跌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缓过神来的瞬间,正看到一枚暗器直直扎进了陆清规的后背,可他依旧紧紧抱着她,灵巧踩过几峭壁上几处凸起,朝悬崖下跃去。
沐照寒正惊讶他为何不被那暗器的毒影响,便忽的发觉他抱着她的手臂松了几分,他贴近她耳边轻语了一句:“你活着,真好……”
趁她愣神的功夫,将她重重推了出去。
沐照寒跌落至一处凸起的石台上,眼见他的身影朝悬崖下坠去。
——————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传来的刺痛让陆清规猛的睁开眼,他只觉浑身发冷,低头发现自己正赤裸着上身,沐照寒的声音淡淡的在背后响起:“别动。”
随即,一声脆响,一枚带血的飞镖掉落在地,一只手拍了拍他后背道:“好了。”
他依旧全身酥软,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衣裳穿好,气喘吁吁的靠在一旁的石壁上,红着脸拉紧了衣襟。
“前几日还衣衫半敞着来脱的我鞋袜,说为报救命之恩要服侍我沐浴更衣,怎的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变得这般贞烈了?”沐照寒坐在他对面,用帕子包裹好地上的暗器收进怀中,玩味的看着他。
陆清规扬唇一笑:“方才没发觉是姑娘,您又救了我一命,若要看在下的身子,再脱了便是。”
沐照寒瞬间敛了笑:“我可没救你,你自己命大挂在迎客松上了,要脱,去脱给那松树看吧。”
陆清规轻咳了两声,环顾四周,发现正身处一处低矮的洞穴,只有半人高,中间拢着一堆火,沐照寒缩着身子窝在角落,才能勉强容纳下两人。
“外头下雨了,只能先在这里避一避。”沐照寒说罢,盯着他的脸许久,开口道,“真正的乔晏呢?”
“死了。”
她颔首,这个回答并未出乎她的意料,遂又问道:“你扮作他,意欲何为?”
“姑娘可知,北地之人,如何猎狼?”
见沐照寒沉默,他继续道:“在树下挖一个九尺深坑,盖上枯枝和落叶,其上置饵。”
“寻常猎户都是如此。”沐照寒附和了一句。
“寻常猎户用什么做饵?”
“牲畜的鲜肉,内脏。”
“可北地人不用这些,北地的狼最为奸狡,轻易不会去碰莫名出现的死肉,若是用活物引诱,又恐陷阱坍塌,于是北地人便用稻草混合羊血,塞入羊皮内,悬于树下,风过时,带着血腥味的诱饵随风摆动,在狼的眼中,便是活羊。”
沐照寒轻笑一声,伸手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北地人猎狼,也会把自己赔进去吗?”
“姑娘给我留下那把剑,不就是怕我将自己赔进去吗?”
“你知道我怀疑你?”
他颔首:“我那日去见岐舟时,知道姑娘跟来了,只是不曾想,姑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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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陪我演戏。”
“我受不起侯爷每天低眉顺眼的伺候。”
“我们有缘,有什么受不起的呢?”陆清规勾唇一笑,“对吧,寒英君?”
她正在添柴的手一顿,惊疑不定的看向他。
沐照寒七岁才被先生带回京中,她学习识字时,同龄的公子小姐们很多都已会吟诗作对了,朝中与先生不对付之人,常用她开蒙晚之事来嘲讽先生,她只能憋着一股子气,终年苦读。
九岁那年,京中冬雪初至,神策将军纪千峰大败敌军,夺回了数座城池,京中文人墨客皆作诗赞颂神策军的英勇,沐照寒却想起多年前为守护北桓战至最后一人的碧血君,遂提笔写下“三千烽火犹未定,虽死不敢为身谋。风过石阶摧白雪,青冢与君不相识。”
那是她读书后做的第一首诗,她细细读了数遍,又跑出门去,摘了几朵梅花,碾碎混入墨中,小心翼翼的重新抄了一份,想起文人们总喜给自己起个雅号,恰她今日刚背了句诗“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
遂又提笔写下寒英君.著。
她拿着满是花香的纸,兴冲冲的跑入先生房中,将诗捧给他看,却只被评价了句:“你懂什么江山社稷?空有其表,未得其魂,算不得诗。”
她如遭雷击,失落的出了先生的房间,将诗扔在门口,穿着单衣只身跑回长公主府,不吃不喝的躲在房中哭,长公主在门外哄了半日,还是李妈妈将们踹开才将她拉了出来。
得知缘由后,长公主当即带着李妈妈去先生府上讨说法,却被告知先生已出发去了北桓,长公主只得悻悻回府,却总觉胸中郁结,半夜仍旧睡不着,下床提笔开始给先生写信,大师兄赵渊亭看着满纸的污言秽语,不住的在旁劝阻,长公主抬手给了他两巴掌,又差人八百里加急将信给先生送了去,才觉得心气顺了些。
后来,沐照寒又写过许多诗,可再没用过寒英君这个名号,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承安候为何会见过她九岁时所做的诗。
“你从前见过我?”沐照寒追问道。
陆清规摇头,盯着她慢慢眨眼:“在怡安村口时,确是我们第一次相见。”
沐照寒避开他的目光,又问道:“你在查英魂冢倒塌一事?”
他颔首道:“也在查杨首辅当年被污谋反一事。”
她闻言看向他,心脏狂跳,沉默半晌后,强装镇定道:“你怎知他是被污蔑的?此事与你有关?”
“且不说英魂冢倒塌,其内的将士亲眷到底死了多少人,单是杨首辅当年坐实谋反,整个朝廷被牵连的官员掰着指头都数不过来,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清算了足足两年才平息,朝中的官职都空了一半,这几年才逐渐补全,怎会与在下无关?”
听他如此说,沐照寒也不再问了,当年枉死之人太多,有一两个他的亲友并不稀奇。
山洞内安静下来,外头的雨势却渐渐大了,沐照寒抱膝而坐,困意逐渐袭来。
30.旧疾
远处传来的犬吠声将沐照寒惊醒,她脑中浮现出那几条半人高的恶犬,身子不受控的轻颤了一下,抬眸看向对面的陆清规。
他拉着她奔袭了那么久,如今中毒又受了伤,早已筋疲力尽的睡去。
沐照寒扯下自己一截衣角,又将那块布撕成条,小心翼翼的挪至陆清规身前。
陆清规察觉到有人触碰自己时,沐照寒已将他的手脚捆了个结实,他睁大眼睛,蹙眉道:“你这是……”
话还未说完,他耳朵动了动,转头看向洞外,他也听到了那犬吠声。
“来不及了,我去引开他们,你呆在这里别动,捆住你手脚的都是寻常布条,待你身上的毒效减弱,自己便能挣脱开。”她不等陆清规开口反驳,又利落地在他身上扯了块布,塞进了他口中,“安心睡一觉,醒了,我说不定便回来了。”
她爬出山洞,又从周围扯了些藤蔓盖住洞口,陆清规透过藤蔓缝隙,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依稀想起许多年前,也有场这样的大雨。
战马的嘶鸣声同同将士的喊杀声在天地间回荡,马蹄踏起的烟尘混杂着着血腥气涌入鼻腔,浑身是血的他被人抱着,放入一处狭小的岩洞内,一只温热的手轻抚着他的脸,有个女人在同他说着什么,却听不清晰,他艰难的睁开眼,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依稀看到一双烟灰色眼眸,带着爱意与眷恋看着自己。
女人从腰间取下一只狰狞的面具,盖在他脸上,她抱着他,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这次他听清了女人的话,她说:“睡吧孩子,常曦娘娘会保佑你的。”
女人转身,他想问她要去哪,为什么抛下自己,可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中只返上的一股浓重血腥气。
陆清规在地上痛苦的缩成一团,胸口似是被人用力气生生剖开,一只无形的大手顺着剖开的口子伸入胸膛,重重抓住了他的心脏,直到彻底晕厥前,他才恍然想起,他是有旧疾的,只是多年不曾犯过,他竟以为,自己已经好了。
沐照寒循着犬吠声迎了上去,远远便看到几个黑衣人牵着恶犬往山洞的方向走,她伏在草丛中,待人走近,握紧手中的剑,突然暴起,将剑刺入一个黑衣人的腹中,旋即头也不回的往山洞相反的方向奔去。
身后响起一阵尖锐的口哨声,紧接着,林中各处都传来草木摇动的声音,迅速朝她所在的位置靠拢,她不敢回头,大雨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努力分辨来人的方向,只觉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被追上只是早晚的问题,却依旧咬着牙狂奔,只求能将那群人引得远些。
可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兵刃交接的声音,随即彻底安静下来,天地间只剩下雷雨声,她停住脚步,迷茫的转身,握剑的手因为过于用力微微颤抖,是誓心卫寻到她了吗,可除了黄觉外,其他誓心卫应不是那群黑衣人的对手,思虑间,一个撑伞的人影缓缓走近。
来者是个穿着道袍的老者,提着把长剑,剑身上还有残留的血迹,沐照寒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她并不认得此人,亦不知他是敌是友。
老者走近了些,打量着被雨水淋透的沐照寒,忽的开口道:“小娃娃,要伞不要?”
沐照寒紧绷着身子,皱眉盯着他,并未应答。
老者也不恼,自顾自的说着话:“罢了,都湿透了,也多余打伞,伞给了你,我这道袍沾了水也怪重的。”
“前辈是何人?可是来取我性命的?”她警惕的开口道。
“哎,什么取不取性命,我是修道之人,这不坏我功德吗?只是恰好路过,超度了几个牵着狗在林中迷路的可怜人罢了。”老者侧过身,朝后方抬了抬下巴,“可怜呦,年纪轻轻的。”
沐照寒壮着胆子往那边走了几步,才看清那群黑衣人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连同那几条恶犬,都没了气息,她看了眼老者,快步走到一个黑衣人身边,发现他喉咙处有一道细细的伤口,再查看其他人,发现包括几条恶犬在内,都是咽喉处被一剑毙命。
她转过身,对老者行了一礼:“多谢前辈相救,还请前辈告知名讳,在下日后必将报答。”
老者摆摆手:“得了得了,还报答呢,快去看看你那小郎君吧,他在的那处山洞地势低,别被大雨倒灌了,再把他淹死。”
沐照寒闻言,慌忙欲走,但又转身对老者见了一礼:“在下誓心阁沐照寒,如今暂住在青云县县衙,前辈若有什么吩咐,尽管来寻我。”
说罢,快速朝山洞跑去。
匆匆赶到时,发现果真如老者所说,雨水已往山洞内灌去,她慌忙拨开藤蔓,见陆清规倒在地上,清俊的五官拧成一团,神色极为痛苦,她将他扶起,解开他身上的束缚,轻拍他的脸,又去按他的人中,他的眼睛缓缓睁开条缝隙,手抓住她的衣袖,但还未开口,便又晕了过去。
沐照寒试图将高自己半个头的陆清规背在身上,但无论怎么背,他半条腿都拖在地上,山路又不平坦,这样拖回去,人怕是都磨得只剩半截了。
“沐掌使!沐掌使!黄哥,没有啊,她是不是不在山崖下啊。”
黄觉的声音响起:“放什么狗屁,崖边掉了那么多暗器,定是恶贼追她时留下的,还没开始找呢就说不在,快去,找不到打断你的腿!”
沐照寒闻声,面上一喜,放下陆清规,大声喊道:“黄巡使,我在这儿!”
——————
陆清规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刺目的光,他眯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视物,入目是红木所制的床顶,他迷迷糊糊的想起身,指尖却碰到了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他惊慌的缩回手,转头见沐照寒正趴在床边。
窗外已是日头高悬,阳光穿透窗纱,铺满了大半个屋子,她穿着件素色衣裙,闭着眼,呼吸清浅,平日的清冷的脸也因熟睡变得柔和恬静起来,衣袖宽大,她半截手臂露在外面,数条醒目的红痕如蜈蚣般蜿蜒着附在她纤细白皙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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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感觉到他的注视,沐照寒缓缓睁开眼,见他正看着自己,起身不着痕迹的拉下袖子,淡淡道:“还有哪里不适吗?”
“没有。”陆清规摇摇头,垂目看着自己身上干净的衣衫,脸倏地一红问道,“大人帮我换的衣服?”
“想得倒是美,是我帮你换的。”黄觉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对沐照寒行了一礼,又对陆清规道,“怎么,嫌我换的不好?那我帮你扒了,让沐掌使再给你穿一次。”
“好了,尸首可带回来了?”沐照寒揉着酸痛的额角问道。
黄觉挠着脑袋:“兄弟们在周围仔仔细细搜了一遍,没找着什么尸首啊,不仅人的没有,狗的也没有啊。”
她沉默片刻,又问道:“那处山谷查了吗?”
“查了,中间的废墟被京兆府的人清理的差不多了,但那块青石还在那儿,兄弟们试了,还是抬不动。”黄觉顿了顿,又一拍脑袋道,“哦,还有那个徐嶂,他死了。”
沐照寒昨日看那黑衣人首领对徐嶂的态度,便知事情败露后,他极可能被灭口,遂淡淡问道:“如何死的?”
“京兆府的人说他前几日染了风寒,一直撑着没去治,昨夜突发急症便没了。”
“尸首呢?”
“烧了。”
“烧了?”
“说是怕他得的是瘟疫,连夜便烧了,那群畜牲玩意嘴里没一句可信的。”黄觉愤愤骂道。
她颔首,起身出了内间,回来时,手上拿着誓心令和一封信递给黄觉道:“回趟京城,信交给夏掌使,再带些誓心卫过来。”
“我拿这个吗?”黄觉拿过信,却没敢伸手去接誓心令,他性子直,从前在孙潇手底下做事时,常与他起冲突,行事又莽撞,鲜少被委以重任,更遑论拿这誓心令了。
沐照寒点头:“你拿着,告诉夏掌使,有人要将我们尽数除掉。”
黄觉讪笑道:“哎呀,行吧,左见山如今伤还没好,大人也没别人可使唤,只能勉强用用我了。”
“左见山有他的好,你也有你的,我用你,是因为需要个身手好的可靠之人,你比他身手好,他即便在,我也会用你。”沐照寒将誓心令塞到他手中,“早去早回。”
黄觉闻言愣了半晌,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才接过誓心令,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您放心,我挑一匹快马,尽快赶回来!”
“好,路上小心些。”沐照寒刚笑着送他出了门,便听陆清规道:“他知道我不是乔晏了?”
“不知道。”沐照寒转身坐下。
陆清规下了床,与她相对而坐:“那大人是如何解释我与你深夜跑去山中之事的?”
“我告诉他们,你怕我,偷偷逃跑了,我去抓你,正好碰上那伙人了。”
“他们信了?”
“为何不信?他们又没见你动武,找到我们时,你已经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她看着陆清规,“青云县的案子,与五年前的事有关?”
31.孙潇
陆清规颔首:“我叔父与杨阁老是故交,从不信他会行什么贪墨谋反一事,只是凡是想为他翻案之人,皆被打作同党,亦无凭据证明他的清白,便只能按兵不动。”
“你进京,也是为着此事?”
“嗯,两年前,叔父收到一张不知何人所寄的图纸,还附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英魂未安,又增冤孽”。”
沐照寒试探道:“英魂冢的图纸?”
“是,我曾拿那张图纸去请教过一位工匠名家,他说此设计精妙绝伦,断不可能被洪水碎石冲垮。”
当年杨鸿生在洪水中丧命,工匠之首的许彻又自缢于家中,英魂冢的图纸一直不知所踪,因此英魂冢倒塌的罪名便由参与设计的工匠们和下令开闸泄洪的杨鸿生一并担了,可若是如他所说图纸精妙,也非洪水可撼动,那……
沐照寒瞳孔紧缩:“所用的材料有问题?”
“我与叔父也如此怀疑,这才借故进京,顺着线索查到了当年负责筹备材料的,便是工部员外郎徐信,可还未来得及细究,他便莫名因病去世了。”
“你觉得,是因为你查到了他,所以有人杀了他灭口?”
陆清规倒了杯茶道:“他是被人灭口了,但应不是因我查他,而是孙潇。”
“孙潇?”沐照寒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是认得此人的,当年在狱中,便是孙潇不惜同刑部的人翻脸,将她带去医治,又用死囚替换,亲自将她送往南锦,她几度要寻短见,都被他拦下。
直到一次,她挣脱束缚,避开押送的人,跑到一处悬崖旁,孙潇只身来追她,山风吹散了他的发髻,也将他嘶哑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他大声吼着:“你不恨我吗?你当时烧得糊涂了,是我诓骗你画押的,你画了押,我便立了功,待我回去,怎么也能谋个执令使做做,你不杀了我报仇,反倒日日想着自戕,杨鸿生就教出你这么个软骨头?”
沐照寒便从那时起开始恨他,那份恨意帮她捱过许多无望的长夜,后来即便隐隐明白孙潇那些话,不过是给她个活下去的由头,却未敢细想过孙潇为何要帮她,她怕那恨意掺杂了其他后不再醇粹,无法支撑自己苟活于世上。
可许是恨了他太久,再难给予他别的情感,所以听闻他去世的消息时,竟不知是喜是悲,如今又听到他与此案扯上了关系,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陆清规看出了她的异样,却并未多问,只是继续道:“去年,北地的皇室宗庙突然塌了,那宗庙重新修缮不过三年,用的都是顶好的材料和工匠,当地官府只将其归咎于洪水太大,其他的什么也查不出来,硬生生拖了半年,就落到了誓心阁手里,孙潇奉命去勘察,回京后便找上了徐信。”
“他查到了什么?”沐照寒问道。
他摇头:“誓心阁的卷宗都未记载他查到了什么,我便更不知晓了。”
沐照寒盯着他:“你借着找狸奴的由头,去誓心阁查卷宗?”
“是去查卷宗,但我的狸奴也确实丢了。”陆清规微微一笑,又继续道,“孙潇刚查到徐信身上,他便去世了,孙潇在他家中搜到不少与乔望轩往来的书信,信中虽都是些寒暄问候,但他仍带人去往了江东,应是查到了什么,还传了份急报回誓心阁,说不日便能带证人归来,可就在归来的路上,遇袭身亡了。”
沐照寒想起昨夜那黑衣人头目曾说杀过一个誓心阁的执令使,应该便是孙潇。
陆清规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几笔勾勒出城门山川:“章潭郡离青云县虽不足百里,但因群山阻隔,官道沿山脚绕行,寻常车马需一日脚程,孙潇遇害的地方,便是章潭郡至青云县的官道上,尸体距离青云县不过十里,便归在了青云县头上。”
“消息可准确?”
陆清规轻笑道:“誓心阁卷宗上写的,应是准的。”
沐照寒指着一条水痕问道:“这是章潭官道吗?通往青云县的西城门?”
“这是官道,但我并未看过青云县的地图,所以不清楚具体通往青云县何处?”
沐照寒起身出门,找衙役讨要了一份地图,退回屋中,在桌上展开,指尖点在一处:“这是青云县西城门,若由官道进京,应穿过青云县,从北门离开。”
陆清规查看后点头:“应是如此。”
“可乔家人,是在此处遇袭的。”沐照寒的手指划过地图,停在一处山脉旁,“若要经官道到此处,便要先由西门进城,再从东门离开,绕着山脚行上半日,方才能到达北门附近的官道。”
陆清规神色凝重:“你是说,他们此行的目的,并非进京?”
沐照寒摇头,目光在地图上搜索一番,落在一处河流上:“这是条古河,如今已干涸了,那伙山匪的巢穴,便在这条古河道上。”
她说着,起身拿过两只茶杯,分别置于山脉两头,抬眸看向陆清规:“若乔家根本没走官道呢?”
陆清规也起身,看向那两只茶杯,一只压在章潭郡的城门外,另一只压在乔家遇害的山脚旁,二者相连,正好可以穿过沐照寒所说的山匪巢穴。
“青云县毕竟只是个县,对进出之人身份照牒并不怎么查看,所以只知乔家曾到过章潭郡,并不能确定他们是否到过青云县内。”
陆清规赞许的看着她:“确有这种可能。”
沐照寒道:“若郑牢头所言为实,那伙山匪的头目便姓乔,我甚至怀疑,是乔家,主动去找的那伙山匪。”
“什么?”陆清规看着她诧异道。
“江东距长安大概半月车程,孙潇七月初五遇害,消息若是日夜兼程传到江东,大概要十日,乔家收到消息赶来,正好是七月末。”她沉思片刻,又问道,“昨日追杀咱们的人,所持的兵器与那日要杀你的黑衣人是同一制式,你是如何惹上那人的?”
“乔家出事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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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山中寻到了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男尸,是后脑着地摔下山坡而死。”他从袖中取出那枚刻着“乔晏”的玉牌,“我从他身上找到了这个。”
沐照寒惊讶道:“那他岂不是在乔家被劫前便死了。”
“是,而且,那群人应是不知他已死了,也不知他的样貌,青云县县令死后,我带着那玉牌去山中查看,碰到那名黑衣人,只是看到了牌子,开口便叫我二公子。”
“我将就就计想在他口中问出些线索,可他颇为警觉,没几句便怀疑起我来,我见身份暴露,想将他捉回去审问,他用那飞镖暗算了我,只划破了外皮并未见血,我尚且能与他周旋,可他被我追得走投无路时,服了颗奇怪的药丸,突然暴起才伤了我,再之后便遇见姑娘了,我本想着装作乔晏,借誓心阁的手查明此事,不成想,也没瞒过你。”
沐照寒微愠道:“侯爷身份尊贵,想查什么,谴人来便是,何必在京中弄个替身,自己亲自跑来这里,夜里你是若是为救我死了,皇上怪罪下来,我和那群誓心卫,都得给你陪葬。”
“我空担着个承安候的名头,并未兼着任何官职,没有实权,在京中能帮我办事的亲信,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说着,想到岐舟,又补了句,“能用的,也都不怎么聪明。”
“你一早便决定要亲自涉险,所以才从进京起便弄个面具戴着?”
陆清规摇头道:“面具是我母亲留下的,我自小就戴着,我母亲的部族传闻说祖辈曾打败过邪魔,因此遭了记恨,在故土尚有神女庇护,可若要离开故土,凡是未婚的男女,皆要戴这面具,不然,会被邪魔抓去。”
“已经成婚的为何不用戴?”
他垂眸轻笑:“邪魔要抓童子,哪有成婚了还是童子的?”
沐照寒会意,转移了话题:“你既要查案,为何不去向陛下讨个一官半职?”
“姑娘还以为,如今的朝廷,还是五年前的朝廷吗?”陆清规迎着她探寻的目光,继续道,“陛下当年起兵,受了不少世家大族的恩惠,那家世家出了力,待陛下登基后,便要加倍的讨好处,他们将家中子弟塞入京中各部衙门,几乎架空了皇帝和内阁,又霸占国子监,堵死了寒门子弟的谋仕途的路。”
沐照寒点头:“我知晓,可二十年前,先生创办了彬济书院,扶持寒门学子,又重建内阁,这些年来,那些世家虽在地方依旧说一不二,可在京中,已被拔除大半了。”
“那是五年前,如今杨阁老已不在了。”陆清规看着她沉声道,“杨阁老当初兼着内阁首辅和吏部尚书,才让内阁重新有了话语权,但杨阁老去世后,他的门生被清算,吏部尚书落在晋王的人手中,晋王为了皇位,一直同世家交好,内阁掌控不了吏部,便失了任免官员的权力,陛下又少理朝政,如今的内阁,除了首辅薛邈是全然衷心于陛下的,其余的,皆是晋王和世家大族的人。”
32.祈雨铃
晋王是皇帝的第三个儿子,乃酒后失德与宫人所生,出身不好,本无继承大统的可能,但十几年前北桓之难后,太子病重,修养多年,无力再劳心朝中琐事。
二皇子的母妃虽出身高门,但他自己却是个不成器的,文墨不通,只知玩乐,整日泡在风月场里,年纪轻轻身子便垮了,又因皇帝子嗣稀薄,三皇子这才得以出头。
五年前,英魂冢倒,杨鸿生被污谋反,好不容易重掌朝政的太子再次一病不起,只是这次,他未能扛过去,不过一月便薨了。
太子膝下有一子,当年不过十一岁,太子死后,便被皇帝带回宫中教养,如今也不过十六岁,根本无法与背后有世家撑腰的晋王对抗。
这些沐照寒都是知晓的,她只是不成想先生走后,皇帝连内阁都握不住了。
她沉默半晌,又不甘心的问了句:“那,彬济书院呢?”
陆清规答道:“彬济书院如今归翰林院管辖,那帮子翰林,别的不行,文人风骨还是有的。”
她松了口气,看向陆清规,软声祈求道:“陆侯爷,青云县凶险,您还是回京吧,若有什么进展,我派人知会您便是。”
他粲然一笑:“姑娘担心我?”
沐照寒一阵头疼:“我是担心你死在我这里。”
那日陆清规深夜私会岐舟,她虽跟了上去,但离得远,并未听清二人的谈话,还以为他是承安候的哪个手下,昨夜将剑架在他脖子上时,不过想诈他一下,不成想真诈出个承安候来。
想到自己拿他当诱饵,顿觉背后一阵发凉。
陆清规敛了笑,凝视她正色道:“我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
沐照寒对上他坚定的目光,僵持片刻后叹息起身:“护好你自己,有刀刺过来,你直接推我出去挡,都好过伤了自己。”
陆清规不置可否的一笑,伸手扯住她的衣角:“大人去何处?不带我吗?”
“别唤我大人。”
“我若唤姑娘唤顺了口,有旁人在时改不过来,岂不叫人生疑?”他眼巴巴的看着她,“大人到底去何处?”
沐照寒拂开他的手:“去赵典吏家,你伤还没好,便在房中休息吧。”
“若是大人不在,有歹人闯入房中伤了我可如何是好?”陆清规可怜兮兮道。
他知晓自己的说辞站不住脚,但也知晓沐照寒就吃这一套,果不其然,她与他僵持片刻后便败下阵来:“把外衫穿好,走吧。”
陆清规登时眉开眼笑。
顾念着他有伤在身,沐照寒叫了车马,刚出县衙行了没多远,路边摊贩的吆喝声便夹带着食物的香气飘入车内。
二人的肚子齐齐响了起来。
沐照寒瞄了他一眼:“饿了?”
也不等他回话,便叫停马车,差车夫买了两个糯米藕,自己一个,又递给陆清规一个。
陆清规握着糯米藕打量半晌,蹙眉看向她。
“正常是切片吃的,但抱着直接啃也是一样的。”她说着便咬了一大口。
陆清规学着她的样子,也小心翼翼吃了一口,抬眸瞧了一眼她,又低下头去,轻轻咬了一口,两口下去,勉强将糯米藕啃出来个皮外伤。
察觉到沐照寒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料想,自己这套动作定是我见犹怜。
沐照寒承认他是好看的,就算是面无表情坐在那里,也会勾得人移不开眼。
可她不懂,那么大的个子,怎么连个藕都啃不动?她甚至怀疑这糯米藕还没啃完,他便先饿死了。
她看了半晌,将手中的糯米藕吃了个干净,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牙疼吗?”
正一秒做八百个勾人小动作的陆清规闻言一愣,下意识摇摇头。
“牙不疼就吃快些,糯米凉了小心拉肚。”
陆清规愤愤的咬了一大口,合着自己这一通表演,她一点都没会意,她就是个不解风情的,非得自己脱几件衣服,露些皮肉出来她才看得到。
一半下肚,腹中饥饿消失,他便不再吃了,看向沐照寒问道:“大人为何要去赵典吏家中?”
“我是去找王夫人。”她从怀中掏出个帕子,展开来,里头是个飞镖,正是她从陆清规背后取下来的那枚,她神色凝重道,“这飞镖上的毒,跟王夫人那晚所用银针上的毒,很是相像。”
“大人疑心她与那伙黑衣人有勾结?”
沐照寒摇头:“她若与他们有勾结,那日便不会自己来犯险了。”
说话间,马车已停在了赵典吏宅邸外。
叩门入府,同表情像吃了苍蝇般的赵典吏打过招呼后,便询问起王琉鸢的去处。
“我夫人她身子不适,找齐仙姑去瞧了,大人不若明日再来。”
沐照寒一撩衣摆坐下:“无妨,我在这里等便是。”
赵典吏见这尊瘟神没有走的意思,面上堆着笑,实则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无奈招呼着下人上茶。
沐照寒无视他扭曲的笑脸:“夫人身子不适,为何不去寻个正经郎中?”
“那老太婆懂些医术,能说会道的,哄的我夫人开心,夫人便爱去她那儿,常常一呆便是一日。”
“看来夫人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那我便不在此处傻等了。”沐照寒放下茶杯,看向压不住面上喜色的赵典吏,轻笑道,“劳烦您带我去齐仙姑处吧。”
赵典吏的笑僵在了脸上。
沐照寒同陆清规出了门,赵典吏重重跺了跺脚,抬手给了自己两巴掌,才匆匆追了上去。
“城北猴尾巷。”赵典吏告知完车夫位置,讪笑着同车内的沐照寒道,“猴尾巷没几户人家,齐仙姑家门上贴着黄符呢,您到了一眼就能瞧见。”
她与陆清规坐在一起,空出了对面的位置,斜睨了一眼赵典吏,淡淡道:“上车。”
赵典吏只得不情不愿的爬了上来,在二人对面坐下,深埋着头,像只受惊的鹌鹑。
“你来青云县做这个典吏,便是为了帮夫人寻她弟弟吗?”
“算是吧。”赵典吏闷声道。
“你们已来了半年,可有他的消息?”
他叹息摇头,无奈道:“不过是一个游商说在这头儿见到个与我那小舅子七八分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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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夫人便非要千里迢迢来寻,结果到了地方,两眼一抹黑,一点头绪都没有,王家生意都这些年一直是夫人操持,也不知寻他回去做什么?”
沐照寒抬眸与陆清规对视一眼,二人了然一笑,那日王琉鸢一口一个自己是妇道人家,打理不好家业,若弟弟不回去,王家便要败了,果然是在诓他们。
赵典吏见他们俩听完自己的话,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悬着的心登时死了大半。
他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的,小的哪句话说得不对吗?”
“您不必紧张,在下只是与大人在一起觉得开怀,所以发笑,与您并无关系。”陆清规温声道。
赵典吏偷瞄了眼冷着脸的沐照寒,再看那眉目柔和的漂亮公子,顿觉他整个人都泛着柔光,讪讪道:“我们在青云县也呆不了多久了,江东那边的药材快收了,家中到时进出账目,还需夫人去盯着呢,族里那群老家伙本就不满我夫人掌权,若是耽搁太久,又要嚼舌根了。”
陆清规笑道:“尊夫人这般能干,定是您调教的好。”
赵典吏幼时家贫,父母砸锅卖铁供他读书,可他脑子不灵光,死命的读,却连个秀才也没考上。
他整日死读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种地都种不利索,眼看一家人便要饿死家中。
好在他年轻时有副好皮囊,去镇子上卖书换钱时遇到了王琉鸢,她瞧上了他,不顾父亲反对,非要同他成亲,可他家徒四壁,哪里娶得起这千金小姐,最后只得入赘王家。
他丈人势利,瞧不上他这个穷女婿,每日对他呼来喝去,王琉鸢也不是什么贤淑的女子,他憋屈了这么多年,如今听到陆清规这句话,顿觉死了大半的心又活过来了一些,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几分相见恨晚,遂又道:“她那弟弟前些年也往家中寄过东西,打长安来的,都是些顶好的玩意,打眼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消受的起的,想是早就攀了高枝,瞧不上王家那点买卖了。”
陆清规满眼羡慕的问道:“在下还没去过长安,不知是些什么好东西,可否让在下开开眼。”
赵典吏已全然顾不上害怕,满脸得意的从怀中掏出个金铃铛来:“你瞧这个,平时怎么摇都不响,一旦落雨,沾了潮气,便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一直沉默的沐照寒这才开口道:“此物名为祈雨铃,是工部清吏司窑冶科所制,国师主持祭祀时会挂在祭台四角,只供给皇室,赵典吏好大的本事啊。”
赵典吏闻言手一抖,铃铛掉落在地,轱辘辘滚到沐照寒脚边,见她俯身拾起,半死不活了一路的心,终于是彻底死了。
马车也在此刻停了下来。
赵典吏已浑身僵硬,面如死灰,二人没再逼他同行,兀自下了车,打眼便见到一扇贴着黄符的破旧木门。
沐照寒叩响木门,不多时里头便传来了脚步声,门被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探出头来,一见二人便嘿嘿笑着迎了出来:“怪不得今日算了数次都是吉卦,原是有贵人上门。”
沐照寒看向她腰间挂着的古旧铜铃,浅笑道:“几日不见,婆婆可还好?”
33.齐仙姑
此人正是沐照寒刺伤王琉鸢那日,深夜清扫街道的老妇人。
她招呼二人进了院子,院中只有两件低矮的土房,沐照寒四下瞧了瞧,问道:“您是齐仙姑?”
“唉,什么仙姑,给旁人说些吉祥话糊口罢了。”她说着,侧头打量着陆清规,“这便是贵人的那位男宠?确实俊俏,怪不得日日带着。”
沐照寒脸倏的一红,陆清规整日的胡言乱语,再这么下去,案子没查完,她养了个男宠的事情都要传回京中了,思及此,她狠狠斜了眼他,却见他一脸无辜都看着自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呦,大人怎么来这儿了。”王琉鸢从土屋内走出,笑着迎上来,抬手又要朝陆清规身上摸。
沐照寒抬手扼住了她的手腕:“他的确不是乔晏,夫人不必再试探了。”
王琉鸢讪讪的收手:“大人一眼,将我心都瞧了去了。”
“去屋内说吧。”
屋内不大,中间放着张陈旧的木桌和几个矮凳,角落处有张床,床边开了扇小窗,门一关,从小窗透进来的光变成了唯一的照明,不过申时,外头天还大亮着,屋内却昏暗的五步外已看不清人脸了。
沐照寒坐在一张矮凳上,陆清规挨着她坐下,可他长手长脚的,着实憋屈,索性起身站到了她身后。
她从怀中掏出那枚被帕子包裹的飞镖,对齐仙姑道:“婆婆可否将油灯点上?”
“也就是贵人来此,老婆子我才舍得白日里点油灯。”齐仙姑絮絮叨叨的起身拿了火折子。
灯火亮起,沐照寒展开帕子,看向王琉鸢:“劳烦夫人瞧瞧这飞镖上淬的毒。”
她狐疑的用手指夹起飞镖,凑近嗅了嗅,目光一凝,竟直接用指腹按在尖刃上,旋即转头道:“是,是我母家的息痛散?”
“昨日有人要杀我,用的便是这带毒的飞镖,我侥幸捡回条命,这才来寻夫人。”
王琉鸢忙解释道:“此事可与民妇无关啊。”
“这药,还有旁人会制吗?”
“外祖父家之所以能靠行医在江东打下些基业,有七成是因着这息痛散,外祖父对几个亲传弟子都守口如瓶,更不可能传与外人,外公和母亲去世后,会制这药的应是只有我了。”她说着,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动,但并未开口。
沐照寒看在眼中,却并未点破,只是问道:“我是与赵典吏同来的,夫人似乎与弟弟的感情很深厚,不惜舍下王家的生意,来这青云县寻他。”
王琉鸢心头一紧,知晓定是她那无用的夫君说漏了嘴,遂笑道:“亲姐弟,自然亲厚些。”
“王夫人,我没空与您打哑迷。”沐照寒瞥了眼齐仙姑,目光又落回到王琉鸢身上,“你告诉我王书钧的事,我帮你寻他回来。”
王琉鸢抿了抿嘴,刚要开口,又听她道:“若是誓心阁都寻不到此人,夫人回去岂不是更好交代?”
她说罢,看着王琉鸢迅速变化的脸色,知晓自己猜得没错,江东最重宗族,王琉鸢一个女子管家,难免阻碍重重,更何况她还有个血亲的弟弟,纵使他下落不明,但存在一日,便是一日的阻碍。
她此番来青云县,也并非真心寻他,大抵是做做样子,好堵住族中众人的嘴。
沐照寒见她的神色松动了几分,却仍闭着嘴,又道:“他只要不是诛九族的罪,都不会牵扯王家。”
王琉鸢沉默半晌,对齐仙姑笑着摇头道:“您快瞧瞧大人身上是不是附着什么神仙,怎能这么厉害?”
齐仙姑自顾自喝着水:“姑娘自己就是神仙转世,哪里需要身上附着什么。”
沐照寒没理会二人的恭维,只是一言不发的盯着王琉鸢。
她被盯得发毛,这才敛了笑,开口道:“我弟弟十岁时,母亲便去世了,我也不晓得母亲到底给没给过他息痛散的方子。”
沐照寒将金铃放到她面前:“赵典吏身上戴着枚祈雨铃,乃皇室祭祀所用,说是您弟弟从京中寄来的,他可曾告知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王琉鸢暗暗将赵典吏骂了千百遍,强颜欢笑道:“他寄来的是几箱织锦细软,那枚铃铛在箱底,想是不小心混进来的,我也不认识什么祈雨铃,见赵起元喜欢便予他了。”
“他在京中做什么?”
“说是跟着个贵人做生意,也不是一直在京中,前些年也去过北桓。”
听到“北桓”二字,沐照寒眸光闪动了一下,欲开口追问,被身后的陆清规碰了碰肩膀,方觉时机不对,又将话咽了回去。
沐照寒环视了一下这间小小的土屋,目光又落在了齐仙姑身上。
她虽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但依稀能看出姣好的五官,一举一动,也不像寻常村妇。
察觉到她在看自己,齐仙姑将额前的碎发掖到耳后,笑道:“大人有话问民妇?”
“我只是想,婆婆年轻时定是个美人,怎么嫁到这乡野之处来了?”
“我从前,有过个孩子,养到十岁出头,死了,改嫁有人要便不错了,哪有的什么挑。”
沐照寒点头,又看向王琉鸢:“您二位可是旧识?”
“我到了青云县才认得仙姑的。”
“仙姑倒是义气,愿意为了只认识半年之人,夜里去街上拦我。”她盯着齐仙姑的眼睛,“您可知,阻碍誓心阁办案,是什么罪名?”
日头渐渐西沉,天色暗了下来,沐照寒不说话,王琉鸢和齐仙姑也不敢开口,屋内一片沉寂,屋外少年的声音突兀响起:“娘,我回来,那姓左的罗刹鬼给我两颗糖,可甜……”
陈虎举着糖兴冲冲的推开门,瞬间僵在了原地,片刻后才小声打招呼:“沐大人好,男宠哥哥好。”
身后传来陆清规的笑声。
沐照寒抬起胳膊怼了他一下,又看向齐仙姑:“您是陈虎的母亲?”
齐仙姑点头,招呼着陈虎过来:“我老来得子,宝贝的紧,对了,还未谢过大人送的酒菜。”
“我不过是奖励他的孝心。”沐照寒微笑着起身,对王琉鸢道,“夫人可要同我一起走?赵典吏还在车中等着呢。”
她看了眼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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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姑,点头应下,同二人出了门。
齐仙姑送他们出门,回身摸着陈虎的头:“你只与她说了,我教你说的那些话儿吗?”
陈虎点头:“您交代的都说了,其余的一个字都没透漏。”
“那便看她自己的本事喽~”她叹了口气,将糖塞回陈虎手中:“好孩子,你吃吧,娘不爱吃甜的。”
另一头的赵典吏还呆坐在车上,见王琉鸢来,才慌张拉住她的胳膊,身子不住的抖。
她白了他一眼,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瞬间治好了他的哆嗦。
沐照寒没再同他们说话,沉默的将他们送到家门外。
二人下了车,刚进家门,赵典吏又哆嗦起来,若不是有仆人在一旁看着,他估计要当场哭出声。
王琉鸢拽着他回了屋中,问道:“你被他们套了话儿?”
“我与乔公子投缘,多聊了几句,被那母夜叉听了去,抓了把柄。”赵典吏低头怯懦道,见她脸色不好,又补了句,“那乔公子倒是个顶好的人。”
王琉鸢被他气笑了。
赵典吏见情况不对,直接跪在地上:“为夫没用,夫人莫要气坏了身子。”
王琉鸢看着他年过三十依旧清俊的脸,再配上那低眉顺眼的神态,气才算消了几分,庆幸当年选夫婿时挑了个俊的,才得以日日生气,还活了这么多年。
“起来吧,跟衙门告个假,这些日子别去那姑娘面前晃荡了。”
“那衙中公务怎么办?”
王琉鸢气的胸口疼,从怀中掏出个瓷瓶往口中倒了几颗药,才道:“差人送来府中,给您这个青天大老爷细细的看。”
“哎,都听夫人的。”他边帮她拍着胸口顺气边应到。
马车在太阳的余晖尽数没于山头前到了县衙外。
左见山正站在门口,见沐照寒下车,忙迎上来见礼道:“沐掌使,郑牢头死了。”
沐照寒蹙眉:“有刺客潜入牢内?”
“他是自尽的,方才有兄弟去送饭,见他拿腰带挂在牢门上,把自己勒死了。”
沐照寒料想他应是怕牵连家人,这才自戕,遂道:“对外只说他得了急症,叫他家人来收尸吧,丁帷可有动静?”
“能吃能喝,任打任骂,就是什么都不说。”
“周氏呢?”
“还是疯着,找郎中开了药,她也不喝。”
她思虑片刻道:“将她从牢里放出来,找间房安置了,好好帮她治治,她与丁帷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应是知道些什么的,还有,丁帷那头,派人好生看管便是,不必对他用刑。”
左见山拱手应下,目送她进了府中。
陆清规走在她身旁,见她一路没说话,开口道:“王夫人的弟弟,确有蹊跷。”
“他暂且可以放一放,我让黄觉带给夏掌使的信中,已托他去查此人了,我在想山中的那块青石,昨日明明见到下头别有洞天,可就是挪不动。”她叹了口气,片刻后又抬头看他,“咱们可否去兵仗局的火药司借些火药来炸了那山?”
34.轩云道长
陆清规被她的想法惊了一下,摇头道: “少借些火药倒是不难,但若要炸山,所需的便不是一星半点了,况且不归山是陛下钦点的神山,岂能随便炸开?”
沐照寒闻言也冷静了几分,就算真用了火药真炸开那块青石,下头的地穴怕是也被炸塌了。
陆清规见她仍愁眉苦脸,又不忍道∶“地穴上头的青石挪不动,应是有什么机关,我认识几位出色的工匠,都略懂些机关术数,大人可需要让他们上山瞧瞧?”
沐照寒眼睛一亮,欣喜道∶“那自然好,何时能到?”
“大人若是着急,我即刻写封书信,誓心卫若即刻送入京中,两三日内便能来人。”
“好,跟我来。”
沐照寒带着他到了书房,帮他备好了纸笔。
大岳如今的皇帝还在做闲散世子时,曾拜工匠大家崔宁为师,与杨鸿生同出一门,登基后,崔宁被封为太师,连带着整个大岳的工匠地位都水涨船高,能在京中称得上出色的工匠,大多都是在工部挂了职的,地位比同级官员还要高上不少,天长日久的,都养成了倨傲的性子。
也就是陆清规身份尊贵,才能一封信把他们叫来这荒山野岭破解机关。
沐照寒坐在他对面,托着下巴看他,突然问道∶“此间事了,你还留在京中吗?”
他垂眸浅笑:“大人为何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
陆清规低头写字,目光却偷偷落在她身上,许是得知那青石有法子移开,她心情不错,整个人也变得鲜活起来。
“我还念着与大人的缘分,大人去哪,我便去哪。”他声音很轻,羽毛般的在她心头扫来扫去。
她却忽的想起七岁那年的大雪,母亲说她是丧门星,克死父母,又想起十七岁被捆在马车内,车外的誓心卫的窃窃私语。
“这小丫头命可真硬啊,师长同门都死了,她倒捡回条命来。”
“有些人啊,天煞孤星的命,谁沾上谁枉死,她自己倒是长命百岁喽。”
……
“大人怎么走神了?”陆清规开口,将出神的她唤了回来,沐照寒抬头看他,烛火跃动,映得他恍若仙人。
她轻笑一声,又一字一顿道:“我在想,侯爷当平安喜乐,长命百岁,千万莫要与我有什么缘分。”
话语悠悠传入陆清规耳中,他的手一抖,在信纸上晕开一片墨迹。
“大人竟这般嫌弃我。”他低垂着眼眸,昏暗的灯火掩去了他微不可查的情绪,他将纸装入信封,抬眸笑道,“送去城西浮云观,交与鹤道长便是。”
他掩饰的很好,沐照寒却依旧捕捉到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落寞,她伸手接过信纸,道了声谢,逃一般的离开了书房。
夜色静谧,天一日比一日凉,夜里已没有了虫鸣,沐照寒抱剑踏着月色慢慢走着,手指轻轻摩擦着剑柄上的花纹,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停步抬手,旋即利刃出鞘,直刺向一旁的假山。
“琅琅”金石的碰撞声响起,陆清规闻声夺门而出,见她无事,才松了口气道:“怎么了?”
沐照寒收了剑,剑尖上插着一块绣着羽样花纹的布,她将那块布摘下,沉声道:“方才这里有人。”
陆清规拿过碎布,神色微动,轻声道:“你没事便好。”
“那人武艺远在我之上,我怕他是冲你来的。”沐照寒担忧道。
陆清规将碎布握在手中,宽慰道:“大人不必忧心,府中这么多誓心卫,只要那人不能一招了结了我,我会叫的,快去休息吧,明日还需奔波呢。”
沐照寒没动,问道:“你呢?”
“书房中有矮榻,我歇在这儿便是。”
沐照寒点点头,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将长目箭塞到他手中:“知道怎么用吧?”
“知道,但在县衙内用这个,是不是有些太浪费了。”
她认真道∶“能保命,怎么都不算浪费,总之自己小心些。”
陆清规将长目箭收好∶“是,我知晓了。”
沐照寒又警惕的环视了四周,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陆清规转身回到书房,书案旁站着个老者,他没有丝毫惊讶,只是淡淡道:“您怎么来这儿了?”
“我不来,你与那小丫头已死在山崖下头了。”老者抓起自己的衣角,看着破损处心痛道,“那小丫头也太凶了,差点给我身上捅个窟窿。”
陆清规曾问过沐照寒当日二人是如何脱险的,她只敷衍的回了句遇到神仙了,原是老者出手救下的,他俯身行了个礼:“多谢轩云道长相救。”
“轩云道长,轩云道长!”老者拿些剑鞘往他身上戳,“叫师父!”
陆清规闪身躲避着:“我真没有出家的打算,也未曾拜您为师过。”
“你六岁便跟着我习武,将我一身本事学去了七七八八,如今不认了?我这十几年除了你,都没对旁人起过收徒的念头,你是怎么说那小丫头来着?对,始乱终弃是吧!”
陆清规无奈的抓住他的剑鞘:“我尘缘未了,实在拜不了您。”
轩云道长冷哼一声:“谁叫你了尘缘了,我这一脉百无禁忌,你就算真给那小丫头做了男宠,老头子我也不在乎。”
“您老在胡说什么呢?”
“我都跟了你好几日了,你自荐枕席被赶出屋,想当男宠人家也不要你,折腾了这么些日子,人家姑娘都不想跟你有缘分,啧啧啧。”轩云道长边说边摇头,“跟我出家去算了。”
轩云道长十七年前云游至叔父府上,一眼便看中了他,说他灵台清明,又问了他的八字,更是当场便要传他衣钵,叔父说他年幼还不懂事,自己不能替他做主,等他长大后再自行决定。
从此以后,轩云道长每年都要来府上住两个月,教他道法武艺,顺便劝他出家。
陆清规羞红了脸,慌忙岔开话题:“您此番远赴江东,可查到了什么?”
轩云道长晃晃悠悠走到门口,用剑鞘挑开门栓:“外头冷,进来听吧。”
沐照寒推门进来,瞥了眼陆清规,迅速移开目光对轩云道长见礼道:“晚辈学艺不精,叫老神仙见笑了。”
听他称呼自己老神仙,轩云道长乐得合不拢嘴:“老道我瞧着你面相,命带华盖,六亲缘薄,这尘世伤你慧根,不若拜我为师,求仙问道去?”
陆清规上前挡住他:“您方才还说,这十几年从没对旁人起过收徒的念头。”
轩云道长理直气壮:“我才起的啊,过去十几年没有。”
陆清规无奈看向沐照寒,局促道:“大人何时来的?”
“刚到。”
他松了口气,却听轩云道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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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诓你呢,我说你始乱终弃时她便到了。”
二人皆尴尬的偏过头去。
轩云道长打着哈哈:“怎么了,还听不听江东的事了?”
沐照寒红着脸关上门,恭敬道:“前辈请说吧。”
轩云道长在椅子上坐下,捋着胡子道:“我到江东时,乔望轩刚离开没几日,拖家带口走的,下人遣散了,老宅子也卖了,一副不打算回来的样子,听人说,是乔家长子在京中发达了,一家人去投奔的。”
沐照寒惊讶道:“乔家长子在京中?”
“啊,说是九年前随他爹进京候审,他爹回来了,他留在京中了,还有他们家那个老二,也是个有出息的,他娘八年前病死,但他自己争气,这些年结交了不少权贵,也就没人提他是外室所生的事了。”
“莫娘?她八年前便死了?”沐照寒想起左见山说莫娘带着孩子在京中守了乔望轩一年,才随他返回江东,遂问道,“在江东病死的?”
轩云道长摇头:“不是,她没回江东,不晓得死在哪了。”
“乔家经过九年前那一遭,原本的家业基本败空了,江东的其他世家大族也都同他们家断了来往,可乔家这些年的吃穿用度依旧奢靡,据说都是他们家那个长子送来的银钱。”
轩云道长顿了顿,又道:“还有那个孙潇啊,在江东时不仅查了乔家,还查了个二十几年前就败落秦家,走时,带上了个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秦家后人,我便又去查了那个秦家,你们猜怎么着?”
他眼睛转了转,嘿嘿一笑:“那秦家,便是莫娘的母家,再查,发现秦家败落前,那莫娘与乔望轩,原本是有婚约的。”
“秦家的败落,可与乔家有关?”沐照寒突然问道。
轩云道长愣了下,旋即赞赏的看着她:“小丫头,你比这小子有慧根,你若愿意拜我为师,我让你做他师姐如何?”
沐照寒劝道:“前辈,正事重要,这些我们日后再谈。”
轩云道长失望的咂咂嘴,才继续道:“秦家本是做玉石生意的,还与当时的江东布政使是亲家,在江东一家独大,只是后来,江东起了叛乱,布政使被查出与反贼有勾结,连带着秦家也被抄家流放,没证据说此事与乔家有什么关系,乔家当时虽已有些家业,但与秦家不可比,还是要依附于秦家,可事发后,不仅没被牵连,还瓜分了秦家不少资源,一举成了高门大户。”
陆清规道:“江东布政使于衡谋反一事,我有耳闻,此事颇为蹊跷,不过是一个叛军头目供述于衡与自己交情颇深,根本无法以此定于衡的罪,只是恰逢当时朝中新旧势力争斗,于衡所在旧派正被打压,新派那头欲趁势按死旧派,便借机对于衡开刀。”
沐照寒心情沉重,他口中的新派,为首的正是杨鸿生,大岳立国初期,国祚尚不稳固,皇帝无奈用了不少前朝旧臣,可那群旧臣与各地世家关系紧密,互为姻亲,如一只只巨大的蜱虫趴在大岳身上吸血,皇帝忍辱负重十几年,终于羽翼丰满,开始扶持新派对他们动手。
陆清规继续道:“皇帝也知晓于衡只是个牺牲品,所以并未赶尽杀绝,他的子孙如今仍有人在做官,前些年还有后人欲为他翻案呢,于家尚且有口气在,被牵连的秦家怎会彻底败了呢?”
沐照寒凝眸深思片刻,问道:“前辈在江东时,可听过运安的王家?”
35.千金楼
“运安只是个小地方,王家……”轩云道长思索良久,才点头道,“听过,卖药的。”
“昨日追杀我们的黑衣人,飞镖上所涂的毒,只消划破一点皮肉,便能让人浑身麻痹,此毒似与运安王家有关,前辈可知晓些细节?”
轩云道长摇摇头:“还有这样的毒?没听说过,我只打听到王家曾经在乔家手底下做些木石生意,乔家出事后,他们那些生意也没了,便回去干老本行卖药了。”
“不过,我发现了些别的。”他对着沐照寒眨眨眼,掏出本《通玄真经》拍在桌上,“你若答应我把这本书背下来,我便告诉你。”
背书而已,沐照寒将手按在书上,当即应下:“好!”
轩云道长面露喜色,缓缓道:“那群黑衣人所持的武器,是前朝天子直属的千金楼杀手用的修罗锁。”
“前朝?”
“千金楼?”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震惊。
前朝末年,皇帝昏庸,奢靡无度以致民怨沸腾,皇帝对大臣请愿的奏疏视而不见,甚至上疏的臣子,都在不久后都离奇去世,据说便是前朝皇帝指使千金楼的死士所为。
可而今所有关于千金楼的消息都是些野史所说,朝廷的史书上并没有关于千金楼的记载,因而大多认为是有人不满前朝皇帝昏庸杜撰的。
沐照寒道:“传闻中,千金楼的死士,在城破时便自焚殉主了,况且前朝已覆灭四十余年,就算真有什么死士还活着,也该垂垂老矣了啊。”
“还有种可能。”陆清规看着她,“千金楼从未覆灭,只是换了主人,这些年来依旧在培养新的死士,自焚殉主只是传闻,大火燃尽,谁又会去追究那群死士,是不是真的死绝了呢?”
陆清规起身踱步:“那日伤了我的黑衣人,服了颗丹药后不仅速度气力远超常人,且不知疼痛,我将匕首整个刺入他的胸口,他尚且能与你再拼上几招,这类不要命的药,也多是给死士用的。”
沐照寒想起誓心阁的仵作曾说,那黑衣人的尸体皮肤才起尸斑,内脏却已尽数腐烂,她恍然大悟的看向轩云道长:“前辈,千金楼的死士,手腕处可有枚赤色铜钱刺青?”
“我想想啊,那日追杀你们的人,手腕上确实有,至于从前的千金楼死士……”他皱眉摇头,“我与他们交手都是快五十年前的事了,记不得喽。”
“你们查吧,我得求仙问道去了,那书你可要记得背啊。”见二人皆沉默不语,轩云道长拿起剑,推门走了出去。
“大人回房去吧,天都快亮了。”陆清规推窗看了眼天色,轻声道。
“你去睡吧,我在书案上趴一会便好。”沐照寒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的翻着那本《通玄真经》。
陆清规笑道:“在书案上算什么歇息?”
“读书时候常这么睡,也习惯了。”沐照寒挥挥手,“你去那矮榻上躺着吧,别在这里晃,晃的我头晕。”
他无奈,只得乖乖躺下,还未闭眼,便听到了沐照寒的背书声。
轻柔的女声听得他眼皮打架,不多时便昏睡过去。
陆清规的觉一向不多,清晨的第一缕微光照进屋内时,他便醒了,他起身,见沐照寒伏在书案上睡得正熟。
他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离得近了,发现她正含糊不清的说着梦话。
“虚无者道之舍也,平易者道之素也,清静者,清静者……”
陆清规俯身看她,见她眉头皱着,似乎在为背不下去苦恼,便柔声道:“清静者道之鉴也。”
“嗯……道之鉴……”
“沐掌使!沐掌使!你在里头吗?”急促的敲门声惊得她瞬间清醒,坐直了身子,陆清规回头看向房门,面上闪过一丝愠色,大步走上前将门拉开,对门外的誓心卫冷声道:“何事?”
誓心卫被他语气吓得噤了声,片刻后才抬着下巴问道:“大人可在里头?”
“大人一夜未眠,才睡下不久,现在被你惊醒,若无要事,你便等着领罚吧。”
誓心卫瑟缩了一下,他也不知自己对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公子在怕什么,但气势还是弱了几分:“黄巡使回来了,在寻大人呢。”
“知道了,退下吧。”沐照寒轻声吩咐道。
“是,属下这便回禀黄巡使。”誓心卫说罢,匆匆离开,刚出院子,便遇上黄觉,忙上前道,“沐掌使找到了,跟那姓乔的公子在书房呢。”
“怎么跑书房去了。”黄觉拍拍誓心卫,“还是你小子机灵。”
誓心卫见他开心,趁机告状道:“姓乔的神气的很,开门就质问我什么事,还说我扰了大人休息,要罚我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谁。”
可话刚出口,脑袋上便挨了一巴掌,黄觉气道:“亏我夸你机灵,你先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谁吧,那乔公子正得宠呢,你惹了他,他改日给沐掌使吹个枕边风,有你受的。”
“枕,枕边风?”誓心卫一脸诧异。
“你怎么比我还笨啊,算了算了,滚蛋吧。”黄觉没好气的推了他一把,抬步往书房走去,在门口站定,探头道,“大人,我方便进来不?”
“进来吧。”沐照寒起身,见他手臂上扎着棉布,又沉声道,“你怎么伤成这样的?”
黄觉哼了一声:“我半路上遇到您说的那伙人了,他们在官道旁的草里趴着,我一经过呼啦啦窜出来七八个人砍我。”
黄觉说着低声骂了句,“没品的东西,以多打少还偷袭!”
“我让你回京的事,你都同谁说了?”
“我谁也没敢告诉啊,阁中兄弟们问起来,我都只说自己要出门打酒去。”黄觉摸着下巴,突然睁大了眼睛问道,“我走后,大人可差衙役给我送过干粮?”
沐照寒摇头:“你身上有银子,官道上又有驿馆,不到半日的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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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会给你送什么干粮,况且,我即便送,也是差誓心卫去送。”
黄觉一拍大腿:“那狗娘养的衙役定是同那群人一伙的。”
黄觉的声音很大,引得屋外的衙役仆从纷纷侧目,沐照寒强忍着捂他嘴的冲动,低声斥道:“小声点,你大小也算个朝廷官吏,张口闭口骂娘,像什么样子?你可还记得那名衙役的模样?”
黄觉压低了声音:“那狗爹养的杂种长得平平无奇,大人若让我说,我说不出来,但见到了,应是能认得出,要不我去寻寻?”
“他都未必是真的衙役,就算是,也早跑了,岂会等着你去寻他,你一路劳累,又受了伤,先去休息一下。”
“没事,我见打不过,直接钻山里去了,我早年落草为寇,打小儿就在山里头被剿匪的官差追,稍用了点手段,就把他们甩了,他们要是一开始不偷袭,连我一根毛都伤不到。”
沐照寒虽知晓事实定不可能如他说的这样轻松,还是油然而生了几分佩服,那群黑衣人的轻功自己是见识过的,他能全身而退已是难得,但看着他被棉布包着但依旧隐隐渗血的伤口,还是无奈道:“再急也该先顾着自己的伤,在阁中修养一下,明日再回来也不迟。”
“我从山中走,算是抄了近路,从山中出来就是长安城外了,正碰上个骑马赶路的书生,扔了他几两银子,把他马夺了,冲到誓心阁时,天还大亮呢。”黄觉得意道。
沐照寒莫名心疼起那书生来。
黄觉继续兴奋道:“亏着我伤了,夏掌使见我受伤,又听说有人截杀誓心卫,脸都气青了,这不,直接给我派了三十个人,还让我把冯柒带来了。”
他说着,回头抬了抬下巴,沐照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门外站着个清瘦男子,他的一双凤眼淡漠的瞥了自己一眼,远远的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沐照寒疑惑道:“他是何人?”
“孙潇手底下不是有两个副使嘛,死了一个,他是剩下那个,十几年前便进了誓心阁,仗着一身好功夫,鼻子都快翘天上去了,那日听说大人拿了誓心令,自己跑去找夏掌使,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在女人手底下做事,现在倒好,又被夏掌使扔回来了,可气死他喽。”
黄觉一脸的幸灾乐祸,见他走远,才敛了笑说道:“夏掌使说您托他办的事,不出五日便会有结果,还说其他二位掌使外出办案,带走了不少兄弟,阁中又需留人手,只能给这三十个,若是不够可传书给他,他可再去大理寺借些人手。”
沐照寒疑惑道:“为何要去大理寺?我们帮京兆府办案,要人,也该去京兆府要。”
黄觉闻言,啐道:“现在的京兆府算什么玩意啊,京中一年到头有一百桩案子,少说八十桩归了大理寺,留给京兆府的那二十桩,十之八九也是办不成的,拖着拖着,都落咱们手里头了,别的不说,光去年,我单是帮着京兆府抓贼就抓了十七个,十七个啊!”
36.周氏
“京兆府府尹这个位置,一直被诏淮吴家与江茗张家争抢,五年间已换了三任,现任府尹刚被扣了渎职的罪名,还在被禁足呢。”陆清规走到她身后,俯身轻声解释道。
一个誓心卫拎着食盒轻叩了两声敞开的门,恭敬道:“左巡使差属下给沐掌使送两份餐食。”
黄觉接过食盒不满道:“就两份?我一份,大人一份,让乔公子饿着?”
誓心卫抿了抿嘴,为难道:“这是给沐掌使和乔公子的。”
黄觉:“……”
沐照寒解围道:“我不饿,你吃吧。”
“我一个大老爷们多不要脸跟您抢饭吃。”黄觉放下食盒,“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仔细看着些周氏。”
黄觉应下,拍了拍誓心卫:“带我去找左见山。”
誓心卫点着头带他离开了屋子。
陆清规将书案上的杂物推到一旁,摆好餐食,沐照寒拿起个馒头,边往口中塞,边哗啦啦的翻书。
陆清规将一碗汤端到她面前,她拿起便灌了口,被呛得咳嗽几声。
手中的书被人抽走,陆清规将书按在桌上:“大人,都吃进鼻子里了,不急于这一会儿。”
“太难背了。”她颓然的嘟囔道。
陆清规小口吃着粥,问道:“大人从前读书时也这样吗?”
沐照寒叹气:“读书时若是这个记性,先生早把我逐出师门了。”
她从前虽算不上过目不忘,但读上几遍总能记个大概,如今倒好,刚看了几页,字没记住几行,倒先犯起困来,她不甘的咬了口馒头:“今日一定能背完。”
陆清规无奈的看着她,正要开口,门外却探进个脑袋来,低低唤了声:“大人……”
沐照寒抬头,见是丁妙妩,遂道:“何事?进来说。”
她站在门外没动,小心翼翼道:“我,我听人说,阿娘疯了。”
“谁告诉你的?”
审问丁帷夫妇一事,沐照寒特意嘱咐誓心卫不许对外多言,就连找来替周氏诊治的大夫,都暂住在县衙中没放回去。
丁妙妩低下头没回答。
沐照寒又问道:“你来替周氏求情?”
“我,我只是想看看阿娘。”
她正翻着经书的手一顿,呼吸都重了几分,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道:“周氏有罪在身,不可探望,你退下吧。”
丁妙妩低头攥着衣角,犹豫半晌,终是没敢开口,讪讪离开了。
见她走远,陆清规倒了杯茶送到沐照寒面前:“大人平日里山崩于前尚能泰然处之,今日怎么跟个小姑娘动起气了。”
沐照寒饮了口茶,火气依旧未消:“周氏都想要她的命了,她还一口一个阿娘,非要把她那条小命赔上才甘心吗?”
陆清规又帮她斟了杯茶:“大人在她这个年纪时,已在彬济书院读了几年书了吧?”
沐照寒点头,疑惑道:“为何问这个?”
“大人在书院,读的是圣人箴言,交往的是同辈人中出类拔萃的同窗,大人的心很大,装得下九州天地,可她长到这个年纪,应是都没离开过几次丁府,丁帷也不会许她读什么圣贤书,她的心,太小了,只装得下父母。”
沐照寒捧着茶杯看着他,没有说话。
陆清规在她对面坐下,又道:“在她看来,父母的偏爱,是天大的事,与其让她相信父母视她如草芥,她更愿意接受,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所以父母才更喜欢弟弟,毕竟,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她尚有补救的机会,不可得之物,会随着年岁渐长,执念渐深,不是周氏对她的抛弃和几句恶言能化解的。”
沐照寒叹了口气,低头轻啜着茶:“侯爷怎的懂这些,您这娇养着长大的,也会有什么不可得之物吗?”
“有啊,世人皆有,我数年前曾丢了个宝贝,险些连命都赔上了,本来已打算为杨阁老翻案后,自戕了呢。”陆清规见她面露惊讶,又笑道,“大人不必忧心,现已寻回来了。”
“再宝贝也是外物,怎可动什么自戕的念头。”沐照寒被丁妙妩这么一闹,也无心背什么经书了,起身合了书道,“走吧,去瞧瞧周氏。”
关押周氏的屋舍在黄觉的房间后头,沐照寒嘱咐他好生看守后,他索性搬了桌椅在屋外坐着,见二人过来,忙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栗子,起身道:“这青云县的栗子味不错,您尝尝?”
沐照寒接过颗栗子,随手扒了两下,没扒动,便塞到了陆清规手中,问道:“周氏如何了?”
“昨个儿是左见山在这儿守着,听说喝了药不再大喊大叫,改成唱曲儿了,唱了一宿啊,阴森森的,给看门的兄弟都吓尿了,我方才听了段,得亏是大白天,要不我都坐不住。”
沐照寒正好奇什么曲子这么吓人,便听到屋内响起幽幽的唱腔。
声音尖锐嘶哑,听不出具体的词句,正在扒栗子的陆清规手一抖,刚取出准备给沐照寒的栗仁掉在了地上,他有些心疼,趁无人发现,眼疾手快的拾起,放到了黄觉手中。
黄觉打了个哆嗦,对他嘿嘿一笑,将栗仁扔进嘴里,边嚼边道:“夜里还是叫左见山来守着吧,我可干不了这差事。”
沐照寒推门走了进去。
周氏坐在桌边,正拿着根枯枝往蓬乱的头发上插。
沐照寒走到她旁边,问道:“夫人在簪花?”
周氏没有回答。
黄觉站在门外没有进来:“她昨日喝了药后,除了唱曲儿,就什么也不说了。”
陆清规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周氏抬头,目光落在他身上,咧嘴笑了起来。
陆清规后退了两步,被沐照寒一把拽过来,对黄觉道:“关门。”
房门“啪”的一声被关紧,陆清规看着沐照寒,不禁咽了咽口水。
“她好像对你很感兴趣,你去同她说说话?”
陆清规头摇的像拨浪鼓。
沐照寒抓着他的手丝毫未松:“若非侯爷天人之姿,今日我怕是要白跑一趟,帮帮忙嘛,问几句话而已,有我护着,定不许她轻薄了您。”
说罢,又挤出个十分讨好的笑容来。
像极了不怀好意的登徒子。
陆清规看了眼周氏,她脸上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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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已经消失,仍直勾勾的盯着他,目光阴森森的,仿佛要扑上来咬他一口。
他宁愿面对的是个持刀的彪形大汉,可这是沐照寒第一次开口求他,他叹了口气,在周氏对面坐下:“夫人认得我?”
周氏不语,又嘤嘤唱起曲子来。
陆清规无奈的看向沐照寒,她蹙眉思虑片刻,在他身边坐下,学着他方才的样子,伸手在周氏面前晃了晃。
周氏果然又停了哼唱,只是这次的目光,落在了沐照寒身上。
她了然,还以为周氏是瞧上了陆清规,原是对这个晃动手掌的动作有反应。
她又将手离周氏的脸更近了些,明显察觉到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
“你试试,好像她对你的手,反应更大些。”
陆清规又将手伸到她面前,起初离得远时,她还对着他笑,但离得近了,她面色便起了变化,待到他的指尖快要触碰到她时,她忽的尖叫起来,抱着头蹲在地上:“我有好好吃药,我能生的!”
陆清规起身,站在她面前,她眼中恐惧之色更甚,伸手在怀中摸索半天,掏出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银来,双手捧到他身前:“嫁妆,嫁妆都在这儿,老爷拿去买妾。”
沐照寒轻轻推开陆清规,俯身看着周氏:“我们不给他这嫁妆。”
“不行,不行,他会打死我的。”
“你是他的妻子,为他生了一双儿女,他怎会杀你呢?”
周氏闻言,眼睛一亮,瞬间挺直了腰:“是,是,我给老爷生了个儿子,他不会杀我了,不会了。”
“对,你已将他的儿子送走了,犯了再大的错,他都不会杀你的。”沐照寒轻抚着她的后背,柔声道,“老爷这次来找你,只是想同你说说话儿。”
“我,我是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该知道,老爷嘱咐的,我都记着。”
周氏说着,整个身子缩进桌底,再不肯回应沐照寒。
陆清规问道:“我放在竹林后头书房中的东西,你可曾告诉了旁人?”
“没有,没有,我不敢的。”
“我不是旁人,你告诉我,那东西在哪?”
周氏又开始闭口不言。
陆清规叹了口气,对沐照寒摇摇头:“问不出的。”
她看着抖若筛糠的周氏:“我们出去吧。”
门外,黄觉正拿着刀鞘逗丁妙妩玩,丁妙妩越不过去,气的满脸通红。
见沐照寒出来,黄觉惊喜道:“大人,这小丫头灵巧的很,不学轻功可惜了。”
“那么大的人了,还欺负的个小姑娘?”沐照寒抬手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见他吃痛缩回手,又对丁妙妩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丁妙妩乖乖走了过去。
“你父亲,打过你阿娘吗?”
丁妙妩摇摇头,旋即顿了顿,又点头:“阿娘犯错时,偶尔会。”
沐照寒又问道:“那,除了朝颜,你爹爹还纳过别的妾室吗?”
丁妙妩点头:“纳过好多个,只是都不在了。”
她蹙眉道:“不在了,是何意?”
37.神木侯府
“就是不在府中了,去了哪里,我也不知晓,朝颜是留的最久的,爹爹喜欢她,待她比待阿娘好,有时阿娘犯了错,若朝颜愿意求情,阿爹便不罚她了”
“什么叫犯错呢?”
“我不知道,犯不犯错,是爹爹说了算。”
沐照寒道:“比如呢,你阿娘上次受罚,是因为犯了什么错?”
“因为弟弟一岁多了,不会喊爹,只会叫娘,爹爹说阿娘教坏了他,便罚了阿娘。”
“你弟弟如今多大了?”
“不到两岁。”
沐照寒轻笑着嗯了声:“去瞧瞧你娘吧,她若许你碰她,便帮她梳洗梳洗。”
“黄觉,你看着些,别叫周氏伤了她。”
陆清规随她离开前,又从黄觉的盘中顺了两个栗子,边剥边道:“周氏应是知道些什么,但知道的并不多,以丁帷对她的态度,也不会告诉她太要紧的东西。”
“我只是有件事想不明白。”她回头看了眼周氏所在的屋子,“她已离开了青云县,为何还要回来呢?”
陆清规没说话,只是将剥好的栗仁递给她。
她没有接,继续道:“周氏与丁帷绝对算不上什么伉俪情深,况且她很宝贝小儿子,怎会舍得将不到两岁的他托付于人,自己跑回来呢?”
“眼下的证据,还不足以让大人想清楚。”陆清规剥好第二个栗仁,直接递到她嘴边,“没有头绪,便暂且搁置一下,不必为此耗费心神。”
沐照寒接过栗仁放入口中:“青云县的栗子确实香甜,只是太难剥了。”
“青云县的栗子皮厚,需炒栗子的火候正好,外壳裂开条口子才好剥。”他说着,又递给她一枚栗仁。
“你不吃吗?”
陆清规摇头:“我不爱吃这些。”
她接过,笑道:“承安候给我剥栗子吃,我也是过上皇上的日子了。”
“皇上可没吃过我剥的栗子。”正说着,却见赵典吏带着几个衙役,匆匆往后院走。
“站住。”
赵典吏闻声转过头,见是沐照寒,瞬间一脸的生无可恋,他来之前明明问过衙役,他们说今日没见到她,自己才来的,不成想还是遇上了。
沐照寒走上前:“怎么鬼鬼祟祟的,是在躲什么人吗?”
赵典吏暗道还能躲谁,当然是躲你这瘟神,他抿了抿嘴,笑道:“大人这是什么话,小的只是急着办差,没瞧见您。”
“什么差事这般着急?”
“明日便是中秋了,一早便要祭祀,夜里街上有灯会,城西还要舞龙,需安排衙役去巡街。”赵典吏叹了口气,“我没做过这些,在家中琢磨了两日,也没头绪,便来县衙翻翻去年记录。”
沐照寒这才想起明日是中秋,遂挥挥手:“忙去吧。”
赵典吏赔笑道:“沐大人,您可别同我夫人说我来这儿了啊。”
“好。”
见她应下,赵典吏边后退边鞠躬的离开了。
陆清规问道:“明日可要去看看灯会?”
“我哪有那闲情雅致。”她轻叹了声,“不过,明日的祭祀倒是可以去,拜拜先祖神仙,求他们给我些头绪。”
“大人居然信鬼神吗?”
沐照寒看向他:“侯爷不信吗?”
陆清规摇头:“我从不信什么鬼神,所以即便受了轩云道长不少恩惠,也一直未拜他为师,总不能做了道士,往三清相前一跪,觉得他们不过是几坨泥巴吧。”
沐照寒道:“我从前犯错了,先生总罚我去思过堂跪着,思过堂里供着尊土地婆婆,我总偷偷带着点心去供给她,受罚了,就求她保佑我,求完没多久先生便会放我出去,每次都灵验。”
“土地婆婆未必灵验,杨阁老倒是真的心软。”陆清规轻笑一声,抬眸望天道,“若真有神仙,一念便能叫人心想事成,人间为何还会天灾不断,饿殍遍地?”
“上到京城与各大州郡,下到偏僻县城,皆有朝廷的衙门,不还是有这诸多不平事?”她也抬头看向天空,“许是上头有神仙,但不是所有神仙都关心我们的死活,毕竟各处衙门中的老爷,也不是都关心百姓的死活。”
陆清规笑道:“那便只能等大人封侯拜相,先整顿朝中佞臣,待功德圆满做了神仙,再去清算了上头那些不作为的神明了。”
“借侯爷吉言,我若做了神仙,定保佑你长命百岁。”沐照寒拍拍他,“走吧,趁着天亮,去拜会下神木侯,早些把这案子了了,别耽误我封侯拜相。”
大岳立国四十余年,侯爵早已成了虚衔,陆清规身为一品侯,手中尚无兵权,神木侯一个县侯,却借着守卫神山的由头,在侯府内养了不少府兵,宅子扩建几番,几乎占了城东的半数土地。
巨大的侯府宛如盘踞的巨兽,七丈高的朱漆大门上,雕刻着鎏金螭吻,就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是墨玉所制。
带他们来此的衙役离侯府还有段距离时便不肯再往前,黄觉吵赢了左见山,争到了陪沐照寒来此的机会,不必守着瘆人的周氏,此刻心情正好,便挥手让他走了,自己前去敲门。
沉重的大门被拉开条缝隙,一个家仆探出头来,见是誓心卫,又“咣”的一声关紧了门。
黄觉啧了一声,那木门厚重,撞是撞不开的,他后退几步,瞄上旁边的院墙,脚下攒了气力便要往上翻。
“不可无礼。”沐照寒叫住他,自己走到门口叩门,半晌后,门再度被拉开条缝隙,家仆唯唯诺诺道:“我家侯……”
话刚出口,沐照寒便眼疾手快的抓住他的衣襟将人扯了出来,顺势挤进门内。
入目是刻着百鸟朝凤的紫檀影壁,前院青砖墁地的广场可容数十匹马并行,沐照寒是进过皇宫的,仍被这巨大的宅子惊得怔了片刻,
才抬起双手对院中发怔的府兵见了一礼:“誓心阁沐照寒上门拜会神木侯,烦请通传一下。”
府兵们面面相觑,皆不敢动弹。
沐照寒抬脚便往里走,府兵头领见状,硬着头皮上前阻拦:“大人来的不巧,侯爷不在府中。”
沐照寒看向一旁道:“马车还停在此处,侯爷是徒步出门去了吗?”
府兵道:“侯爷乘了旁的,侯府又不止这一辆马车。”
“今日可能回来?”
“不,不清楚。”
沐照寒问道:“青云县这么大点的地方,做什么去了,今日竟回不来,莫不是离了青云县去别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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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兵点头:“侯爷交际甚广,出远门去了也不无可能。”
“神木侯是县侯,无皇上旨意擅离封地可是重罪,你是替你们侯爷认下这罪了?”
府兵闻言,腿一软跪在地上:“小的,小的胡乱猜测,侯爷并未离开青云县。”
“既未离开,今日定能回来,我去里头等他。”她回眸对身后的誓心卫使了个眼色,径直朝府内走去。
几个府兵蠢蠢欲动想上前阻拦,被黄觉一记眼刀吓了回去。
沐照寒在迎客厅坐下,侯府的侍女端来了点心和茶,府兵将门口围了个严严实实,死死的盯着她。
她不疾不徐的吃着点心,转眼过去半个时辰,一盘点心被她吃了个精光,她起身,外头的府兵登时警戒,却见她唤来侍女,又要了盘点心,还嘱咐道:“栗子酥和枣泥糕多放一些。”
黄觉见她吃了一盘,又要了一盘,提都不提神木侯,思来想去,觉得她可能是真的饿了,遂也拿了块点心放入口中,眼睛一亮,伸手招呼侍女:“给我也来一盘!”
傍晚,神木侯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迎客厅,一见沐照寒便满脸堆笑:“本侯不知沐掌使今日来,出门访友去了,属实怠慢了。”
沐照寒往他身后望了望,他忙道:“辛角他,回乡探亲去了。”
她起身作揖:“明日中秋,下官今日是来拜会侯爷的,您为何突然提辛管家?”
神木侯面露尴尬,局促的搓着手,转身吩咐道:“来人,备酒菜!”
宴席设在花园的八角亭中,四面垂着紫金色鲛绡帷幔,侍女站作两排,手中的提灯将青石地砖照得如同泼了层蜜蜡,神木侯举杯对月,笑道:“此处可是赏月的好地方。”
可话音刚落,一片乌云飘过,将月亮挡了个严严实实。
神木侯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沐照寒忙开口道:“侯爷府上的菜色真是精致。”
“这道一口鲜,可是照着宫里御膳房的方子做的。"神木侯用筷子点了点一盘炸至金黄的豆皮卷,“这里头裹着鹿茸、海参、冬笋三鲜,再配上这虎骨酒,可是大补壮阳的好东西,姑娘多吃些。”
沐照寒也不知自己壮什么阳,但还是谢过神木侯,夹起一块放入口中称赞道:“我从前在京中吃过几次这道菜,做的皆不如您府上。”
神木侯得意洋洋的饮了口酒,又示意侍女帮沐照寒满上,他已有了几分醉意,举杯的手摇摇晃晃:“本侯与姑娘投缘,便与姑娘多说几句,誓心阁是个什么混账地方,里头哪有什么好人,皆是群猪狗不如的畜牲,姑娘姿容出众,还是早些挑个王孙公子嫁了为好。”
黄觉恐有变故,未敢饮酒,只往口中塞肉,无故挨了骂,被噎得直打嗝,但见沐照寒依旧笑意盈盈,便压下火气,又吃了块一口鲜,登时觉得自己同左见山吵得那一架太值了。
沐照寒趁神木侯不注意,将下人倒给她的酒,半数都倒在了地上,但终归饮了几口,许是酒太烈,头已有些晕,强撑着笑容应下。
神木侯咂巴着嘴,刚欲开口,却听得后院传来惊呼:“走水了,走水了!”
沐照寒循声望去,一阵烟雾在月色下升腾而起,她摩擦着酒杯,垂眸露出个笑来。
38.登徒子
神木侯腾的起身,杯中酒撒在身上,将前襟打湿了一片。
沐照寒拽了把正胡吃海塞的黄觉:“侯爷既有事,在下便不叨扰了。”
听说要走,黄觉迅速将盘中最后一块一口鲜塞入口中,满足的打了个饱嗝。
神木侯忧心忡忡的望向冒烟处,敷衍的客套几句,便匆匆离席。
沐照寒看着黄觉:“吃饱了吗?吃饱了把嘴擦擦。”
“已经吃撑了。”黄觉拍着肚子随她往外走,“那一口鲜是真的香,他们这帮子高官贵人,平时都过这种日子啊?”
“他这里一口鲜的味道,同京中聚仙楼的味道大差不差,你在京中也四年有余了,从未吃过吗?”
他叹气道:“我哪吃得起聚仙楼的菜啊。”
她好奇道:“誓心卫的俸禄较其他衙门丰厚许多,怎么能过得如此凄惨?”
“咱们这儿啊,只有掌使副使能住在阁中,我只能同几个兄弟,在京中租个破宅子,每月要搭进去一半的俸禄,剩下的还要往来交际,又得逼着自己攒下些,日后好讨老婆。”他无奈摇头,“我都二十有四了,亏着是在京中,若在凉川,这个年纪还不成亲,得被人戳脊梁骨。”
沐照寒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你们尚且如此,那俸禄更低的官员,岂不是要露宿街头?”
“他们大多住京郊,那边的破草房便宜,但路远,快马疾驰尚且要一个多时辰,卯时上值,寅时不到便要出门,车马又贵,不少人索性弄个驴车,天快亮时您就去路上听吧,全是驴叫声。”
她倒吸了口冷气。
黄觉问道:“您吃好的,怎么没带那狐狸……那乔公子来?”
沐照寒翻身上马,回头望了眼神木侯府升腾的黑烟,笑道:“他?他应该不缺这口吃的。”
黄觉道:“大人饮了酒还骑马,小心被风吹着。”
听他这么一说,沐照寒瞬间觉得头有些痛,但还是无所谓道:“半壶酒而已,不至于,快些回去吧。”
一行人策马回了县衙,沐照寒吹了风,反觉身上燥热起来,用凉水洗了脸,略微缓解了些,便直奔书房而去。
陆清规正坐在房中等她。
她问道:“如何?”
“我在府中转了一圈,并未寻到辛角,应是不在府中,可要差人去寻?”
“神木侯还在,他早晚要回来的。”沐照寒头痛得厉害,走到桌边坐下,又觉身上热了起来,遂道,“好热,将炭盆熄了吧。”
“才刚入秋,哪有什么炭盆啊。”陆清规俯下身子看她,“大人可是病了?”
沐照寒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颔首道:“嗯……”
“我去请郎中来。”
沐照寒拉住他:“我去躺会儿便是了。”
她晃晃悠悠的起身,刚走一步便往前倒去。
陆清规扶住她,还未开口,忽的被她抓着衣襟强行拉低了身子。
颈间猝不及防传来的温热吐息让他双腿一软,后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中嗡鸣不断,回过神来时,沐照寒已在撕扯他的衣衫了。
他重重呼了口气,钳住她不安分的手:“不可……”
沐照寒挣脱不开,不满的在他侧颈蹭了几下,张口咬了上去。
他吃痛的低哼一声,却并未推开她,只是松开钳制她的手笑道:“大人到底是图谋我这个人,还是只喜欢我的身子?”
话刚出口,沐照寒的手便已伸进了他的衣襟内,很明显,纯图谋他的身子。
“那大人轻薄了我,可愿对我负责?”
她的手登时停了。
陆清规甚至怀疑她为了不负责的轻薄自己在装醉,遂抬手掰正她的脸,却见她已睡了过去,再一探,热也褪了。
他叹了口气,将沐照寒抱到罗汉塌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侧颈,已被她咬的见了血,真是色中饿鬼,活脱脱的登徒子。
狂跳的心脏忽然平息下来,让他顿觉浑身无力,他腹诽了几句,拿起斗篷盖在她身上,又在旁守了会儿,见她呼吸匀称,面色红润,才简单处理了下伤口,趴在书案上歇了。
—————————
沐照寒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将陆清规关起来强取豪夺,吃干抹净后不想负责,带着青阳跑路了。
可没跑出多远,便被皇上派人抓了回来,二话不说拖去砍头。
屠刀落下的瞬间,她惊恐的睁开了眼。
自己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陆清规正趴在书案上浅睡,她松了口气,还好只是个梦。
起身走到桌边,想喝些水,却没见到茶壶,四下望了望,发现在陆清规趴着的书案上。
她走过去拿了起来。
陆清规闻声抬头看她,他眼睛微红,衣衫松松垮垮,侧颈还有个伤口。
沐照寒拿茶壶的手一滞,凑近瞧了瞧,面色一沉:“在神木侯府伤的?”
“大人觉得,神木侯府的侍卫伤人,会撕扯坏我的衣裳,还会咬脖子?”
沐照寒沉默片刻,蹙眉道:“你遇上那日在山中的黑狗了?”
陆清规盯了她半晌,见她脸上只有紧张之色,无奈道:“衣裳是大人撕的,脖子大人咬的,难不成忘了吗?”
“我?”她一脸迷茫,旋即想起那梦来,忙问道,“我,我没做别的什么吧?”
“大人还将手伸到我衣衫内,应是想做些别的,但我问你愿不愿意对我负责,你便停手了。”
沐照寒紧绷的神色这才松了几分,解释道:“昨日在神木侯那里喝了些虎骨酒,还吃了一口鲜,都是壮阳的东西,我回来的路上便觉燥热,这才失智扒了衣裳。”
“大人是说,你一个女子,喝了壮阳的酒,浑身燥热,但没有脱自己的衣裳,反倒扒了我的?”
她心虚的辩解:“怎的壮阳酒便只壮男子吗?我,我昨日发热,又不知是酒的缘故,怕你也觉热,才……”
过于荒唐,她编不下去了。
陆清规见她一脸窘迫,释然一笑,也不再为难:“无妨,大人也不是第一次轻薄我了,我去换身衣裳。”
“不行。”沐照寒将他按回椅子上,他这副模样出门,若是被人瞧见,自己八百张嘴也解释不清,遂挤出个笑容,“怎敢劳烦侯爷亲自去,我帮您拿来换上便是。”
她匆匆走到门口,又回头嘱咐道:“侯爷在房中等着,千万别出去啊。”
陆清规靠在椅背上:“那便劳烦了。”
见沐照寒出了门,他又抚上自己的侧颈,被咬出的伤口已经结痂,碰触时依旧痛中带痒。
他回想起昨夜种种又忍不住扬起嘴角。
沐照寒路上便觉燥热,黄觉和一群誓心卫都是男子,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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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轻薄他们,而是强忍着回了衙门,才轻薄了自己。
上次在马车里扒了自己衣衫,后面也没见她去扒旁人的衣衫。
如此说来,倒也专一,算不得登徒子。
正想着,沐照寒推门抱着衣裳走了进来,关门前还警惕的望了望外头,那鬼鬼祟祟的模样,仿佛怀中的衣裳是从哪里偷来的。
她将衣衫放在书案上道:“左见山的衣裳,昨日才洗的,很干净,他嘴巴严,不会出去乱说坏侯爷清白的。”
陆清规道了声谢,抬手便开始解外衫。
沐照寒转过身不去看他,埋怨道:“你倒是背着些人啊。”
“只是换外衫,里头还有一件呢,大人扒得时候可是连里头的一起扒了。”
她回头祈求道:“求您别说了。”
他勾了勾嘴角道:“我家教很严,叔父若是知道我失节,会打死我的。”
“这怎么算失节,你家中长辈为这打你,也太没道理了。”沐照寒眸光动了动,又问道,“你父亲是陆白将军,那皇后娘娘,是你的姑母?”
“是。”
“皇后娘娘,是什么样的人啊?”
“大人是在怕我姑母知晓此事?”陆清规低头系着衣带,“我姑母虽入宫多年,但终归是武将世家出身,性子不算温软。”
“什么怕不怕的,只是共同的秘密可以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牢固,我如今也算与侯爷共事,我们守着这秘密,对办案有益。”她说着,俯身往上提了提他的领口,试图遮住侧颈的齿痕。
陆清规被她逗笑了:“那个位置,遮不住的。”
“那侯爷这几日便不要出门了。”
他问道:“案子不查了?”
“我会去查的。”
陆清规眼巴巴的看着她:“不带我吗?”
沐照寒道:“不带。”
“昨日还要我只身去探神木侯府,今日便不带我了?怎的大人每次轻薄我后,都要冷我阵子,是嫌我伺候的不好?”
他说得可怜兮兮,沐照寒听在耳中,自己都快觉得自己是个混蛋了,心虚道:“侯爷千金之躯,怎可跟着我犯险?早该在屋里歇着了。”
他问:“不用我帮忙?”
沐照寒转身往外走:“不用,我自己也能查。”
他又问:“昨日神木侯府中查到的消息,大人也不听?”
沐照寒跨出门一半的脚又收了回来,她差点忘了昨日神木侯府的事儿还未问清楚。
她叹了口气,不情不愿的走回书案旁:“这个我听。”
陆清规道:“辛角昨日虽不在府内,但神木侯去见你前,一直在同一个文士模样的男子交谈。”
“他们说了什么?”
“那文士说,麻烦已尽数清理了,红石村和双山村的刁民恐要闹事,要神木侯看着些。”
沐照寒蹙眉道:“可还说了别的?”
“那文士未说什么,神木侯倒是一直在骂你,说定要你身败名裂,生不如死。”陆清规说着,眸光沉了下去。
沐照寒见他面色突然冷得吓人,忙宽慰道:“你动什么气,他不过说说而已。”
陆清规昨夜被她又摸又抱的乱了方寸,此时才反应过来,沐照寒昨夜的模样,不像是喝了什么壮阳的虎骨酒,倒像是,中了什么迷情药。
那神木侯,当真好大的胆子。
39.山神
“好了,消消气,改日我若能将那神木侯捉拿归案,定偷偷让你踢两脚解气。”沐照寒给他倒了杯已凉透的茶,“您歇着,我去那两个村子瞧瞧。”
陆清规起身:“我同你去。”
沐照寒刚要拒绝,又听他道:“大人若不许,我便要托黄巡使找个郎中来瞧瞧我这伤了。”
她怔住,沉默半晌,又伸手扯了扯他的领口,发现确实遮不住,便道:“我带你出去,你自己拿手捂着些好不好,捂到上马车就成。”
陆清规答应下来,沐照寒带着他出了门。
她特意挑了小径避开人,待将陆清规送上车,才唤了誓心卫来,告知他自己出门办差去,顺便让他找个车夫来。
陆清规坐在车内,见她进来,问道:“大人只带个车夫吗,叫几个誓心卫随行稳妥些。”
“誓心卫日日在刀尖上打滚,哪怕换了常服,身上的煞气也藏不住,太显眼了。”沐照寒倚在窗边,看着马车驶出县衙,忽的坐直身子叫停了车,匆匆走了出去。
陆清规一脸诧异的见她进了一间胭脂铺子,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个精致的小盒子。
他狐疑道:“这是?”
“珍珠粉。”沐照寒打开盒子,露出里面白色的细粉。
“大人怎么忽的用起脂粉了?”
“这一盒要五两银子,我可不舍得用。”她笑盈盈的看着陆清规,“这是给侯爷买的。”
陆清规面上疑色更重:“为何要给我买这个?”
“遮一遮我与侯爷的脸面。”她说着,用手指沾了些,轻轻按在他侧颈的齿痕上。
他蹙了蹙眉,却并未叫痛,反而笑道:“大人想遮住它,待它愈合,当此事未发生过,便可不负责任了对吗?”
沐照寒听他说负责,又想起那噩梦,顿觉脖颈一凉。
她只恨那烈酒害人,她看似占了便宜,实则没有一点记忆,凭白叫陆清规抓了把柄,还得对他负责。
她放下脂粉,挽起袖子,将手腕伸到他面前:“你咬回来,算我们扯平了,也用不着说什么负不负责。”
陆清规问道:“那衣裳呢。”
沐照寒咬牙闭上了嘴。
他又委屈道:“若姑母知道我失了清白……”
“我若办不好案子,便做不了这执令使,也就不能留在京中,更遑论负什么责了。”她瞧了眼陆清规的脖颈,又沾了些脂粉敷上去,“待此间事了,随侯爷处置。”
陆清规颔首同意。
他知道她在哄骗自己,但她编这些话儿,也是花了心思的,既花了心思,便可让她如意。
他不好骗,但着实好哄。
沐照寒将珍珠粉放在他手中:“送给侯爷的,平日里也可擦擦,保管白白嫩嫩的。”
陆清规低头看着那盒珍珠粉,听到她的话又蹙了眉,她这是何意?是在嫌自己不够白嫩?
那改日有更白嫩的小郎君出现,她是不是要去轻薄旁人了?
他歪头看向沐照寒,见她正扬着嘴角看向窗外,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外头并没有什么白嫩的小郎君。
外头既没有,那便是她心里头有了。
陆清规越想越气,伸手关了车窗。
沐照寒看着路边琳琅满目的小食,正想着回来时可以买一盒米糕吃吃,忽的被关了窗,诧异的看向他。
“大人在想什么白白嫩嫩的东西吗?”
她在想米糕,米糕确实白白嫩嫩,遂笑道:“你怎么知道?”
陆清规更气了。
沐照寒也不知他在气什么,只瞧见他脸上笑意消失,她好不容易活到现在,不想为着咬了他一口,摸了他几下,便被拉去砍头,忙道:“我方才看到间成衣铺子,待回来时给侯爷做上几件,侯爷神清骨秀,当配些好看的衣裳。”
他气消了几分:“大人不心疼银子吗?”
沐照寒见他神色缓和,忙道:“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哪比得上侯爷开心。”
她这倒是实话,现在只要能哄他开心,让他对昨夜之事守口如瓶,花些银钱算什么,况且她是给承安候花钱,回头直接记到誓心阁的账上,谁又敢说个不字?
陆清规想到一日里要让她为自己破费两次,心中顿生愧疚,哪还顾得上拈酸吃醋,遂道:“大人所赠,我都记着,来日回京,必百倍还礼。”
沐照寒眼睛一亮,恨不得将自己这些年存的银钱都拿来给他买东西。
二人各怀心思,却皆觉对方是难得的大好人,倒也算殊途同归。
马车驶过山路,一个小小的村落映入眼帘。
今日中秋,村中正在准备祭祀,祭台高筑,三牲头摆在朱漆供桌上,牛角缠着红绸,猪嘴里衔着新收的稻谷,羊眼蒙着浸过雄黄酒的细麻布。
供桌旁的铜盆内堆满了黄纸,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捧着发黄的绢帛祭文站在桌前。
孩童们被村中的女人拉着在周围站定,听到马车声,齐刷刷的转过头来,兴奋的喊着爹爹。
沐照寒推开车门,先看向供桌,又看向高悬的日头,目中闪过一丝疑惑。
月属阴,民间便有男不拜月的说法,因而大多数中秋祭祀都在清晨举办,夜里只有女子会烧些月光纸祈福,怎的都这个时辰了,双山村的祭祀还未开始?
孩童们跑到车前,没见到爹爹,又慌忙跑回母亲身边。
老者看向二人,将手中绢帛递给身边的少年,缓缓走了过来。
沐照寒做了个揖,刚欲开口,却听他道:“是李旺家的侄子侄女吧,这么多年不回来,都快认不出了。”
二人偷偷对视一眼,虽不懂老者何意,但还是顺着他道:“难为您老还记着。”
老者对他们使了个眼色,转身往村中走:“左右男人们也没回来,祭祀暂且搁一搁吧,我带这俩后生去他们祖屋看看。”
二人随他远离了人群,他这才回头问道:“公子是京中来的?”
陆清规颔首:“老伯伯如何知晓的?”
“寻常马车都是帘子,这种带门窗的贵得很,寻常百姓可用不起,况且公子贵气逼人,说是皇帝的儿子我都信。”老者说着,又看向沐照寒,“这位便是前几日去怡安村的大人吧。”
她答道:“是。”
老者嗯了一声,将二人带入一间房中,待二人坐定,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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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跪了下来。
沐照寒忙去搀扶,他却不肯起,只是问道:“大人今日来此,可是我村中的后生们出了岔子?”
“我不知您是何意,不妨起来慢慢说。”
老者依旧未动:“他们是替官府做工去了,您竟不知吗?”
沐照寒忽的想起陈虎曾说,五年内陈长白来过青云县,挑了不少精壮男子去做工,遂问道:“可是五年前?”
“是,是。”老者目中满是希冀,“大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我也只是听旁人说的,连他们去做的什么工都不知晓。”
老者满脸绝望,忽的又对她磕起头来。
他也不言语,只是一味地磕头,沐照寒从未被一个老人这样叩拜过,手足无措的半跪在地上,扶也不是。
陆清规伸手拉起她,淡淡道:“您老所求若为大人力不能及之事,便是把这地磕穿了也无用,若继续磕,我们便走了。”
老者趴在地上,抬起头,一双混浊的眼睛含泪望着沐照寒。
陆清规拉着她径直往外走。
沐照寒被他拉出了门,目露不忍,却听他道:“别回头。”
“二位大人留步!”见他们走远,老者利落的起身追出门,脸上的悲怆之色也消散了大半。
沐照寒回头,意识到自己着了他的道,面色不善的盯着他。
老者躬着的腰直了起来,混浊的眼睛也清亮了几分:“草民只是恐大人不愿为我们村子做主……”
“您是恐我不为村子做主,还是恐我不肯搭上身家性命为村子做主?”
老者见自己的心思被识破,也没多做争辩,低头认下:“大人若动怒,尽管处置老朽,千万莫要不问村中的后生。”
僵持片刻后,她扯了扯陆清规,抬步回了屋中,在桌旁坐下,冷冷道:“如何称呼?”
“草民姓李,我们这个村儿,都是一个姓。”他站在一旁恭敬道。
沐照寒任由他站着,又问道:“那便唤你李伯吧,村中男子去做什么工了?”
“去不归山中挖石头了。”
沐照寒道:“不归山是皇上亲封的神山,高大树木尚不许砍伐,怎会许采石?”
“官老爷们让采便采,我们平头百姓哪敢问啊,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意抛下妻儿去做这要命的活计,不过是拿两三年的活头换些银钱罢了。”
陆清规开口道:“不归山中采石两三年便有一次山崩吗?”
“哎呀贵人,不是被石头砸死的。”李伯转身朝门外拜了拜,才道,“是得罪了山神,受了诅咒。”
见二人一脸不信,他又解释道:“我们这儿的山神啊,极为灵验,三牲六畜按时供上,不管是求子还是求财,皆可如愿的。”
沐照寒见他一脸认真,觉得有些好笑:“我拿只鸡去求黄金万两,也能应验?”
李伯摇头:“那不成,求得多,供品也要多,前些年有个愣头青,提了只大头鹅去求赌运,第二天在赌场赢了几十两银子,拿着钱去酒楼吃喝,愣是被鱼刺卡死了。”
沐照寒不置可否的一笑,问道:“那你说说,采石的人,受了什么诅咒?”
40.刁民
“第一年只是咳血,等到第二年身上会长斑,半年后,那斑便开始疼痛发痒,继而发烂流脓,命大的能再扛个一年,身子骨差些的,第二年便死了。”
陆清规闻言问道:“他们去何处采石了?”
李伯道:“草民不知,那帮后生回来时也闭口不言,说主家不许,他们的工钱一年才发一次,若宣扬出去,工钱便被扣下了。”
沐照寒沉默片刻道:“若如你说的,两三年人便死了,如今已是第五年,为何还有人在做工?”
“酬劳给的多呀,死了波人,又有新的顶上,今年新去的,年岁最小的不过十五,最大的都快六十岁了。”
她蹙眉:“为了贪些钱财,命都不要了?”
李伯哀叹道:“我们一群乡野之人,大字不识几个,身无长技,地八年前又被人占了去,那位京中的大人来招工前,村中已开始饿死人了。”
“你们的地契也同怡安村一样,被神木侯骗去了?”沐照寒略微有些惊讶,怡安村距离双山村,乘车尚且要半个时辰,中间还隔着许多村落,那神木侯难不成将这些土地都占了?
“是啊大人,可我们跟怡安村没法比,怡安村富庶,除了种地,还会养蚕,被占了地无非日子苦些,怎么都不至于饿死,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去挖石头尚还能赚一家老小几年的口粮,若留在村中,便只能等死了。”
李伯边说边摇头,“其实十年前便有人来村里头雇人做这采石的活儿了,给的报酬比现在丰厚,只是那时去的人丢了命,村中人都吓破了胆,直到八年前地没了,有些胆子大的又去了,可很多人还是宁愿饿死也不愿去招惹山神,也就是朝廷出面招人,再加上这几年饿死太多人了,才这么多人命都不要的去赚这个钱。”
沐照寒心头沉重,又问道:“他们做工,是常年不回家吗?”
“他们跟着了魔似的,一门心思去山里头,只有逢年过节会回来住上一两日,往年中秋前一日便回来了,今年到现在都没有音信,红石村就在我们村子后头,没听到那头儿的锣鼓声,想来他们村中的男人也未回来,您又恰好来了,草民这才担忧他们出了事儿。”
沐照寒语气依旧冷硬:“你如何认得我?又如何知道我会帮你们?我若与神木侯是一伙儿的,你今日带我来此说这些,是嫌命太长了吗?”
李伯点头哈腰道:“草民都听说了,怡安村去了位女大人,还打了神木侯府的管家,而且事情过去几日,怡安村都既没丢人,也没死人,您定然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沐照寒看向他:“红石村那头,你可说得上话儿?”
李伯讪笑道:“本是说不上话儿的,只是他们都是群不讲理的野人,大人去见恐惹了晦气,草民可代为通传。”
“管好你村中的人,不管去做工的男人回不回来,这些日子也不要闹事。”
李伯连连点头:“是,是……”
“红石村也一样,他们若不卖你的面子,生了什么事端,双山村就给他们陪葬吧。”沐照寒说罢,起身同陆清规往门外走去。
“大人,大人,我如何劝得住他们啊大人……”李伯跟在后头喋喋不休,直到陆清规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他才吓得不敢再追。
村口处,孩童们围在马车旁,好奇的摸来摸去,车夫不耐烦的驱赶了数次,他们却愈发大胆起来,更有甚者已往车上爬去,用力扯着马匹的鬃毛。
车夫不堪其扰,大喝一声:“自家的小兔崽子不看好,我可一鞭子抽死了啊!”
在一旁看了良久的妇人们这才纷纷唤回孩子,对着车夫指指点点,一个妇人骂道:“呦,不过是给李旺家小辈儿做下人的,还神气上了,我们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同你主子沾亲带故,今个儿好酒好菜招待了他们,明日便可扒了你的皮!”
“婶子真是人不可貌相,竟还有扒皮的手艺?”沐照寒站在那叫嚷的妇人身后,拔出剑来递给她,“去扒给我瞧瞧。”
妇人被惊得搂紧怀中的孩童后退几步,不敢回话儿。
“诸位可还有想出气的?”她目光扫过,妇人们纷纷低下头去,遂笑道,“那各位乡亲们可莫怪我未替你们出头了。”
见她们依旧一言不发,沐照寒收剑,转身同陆清规上了车。
车夫赶着马车掉了个头,愤愤道:“双山村就是群刁民,贵人就不该来此寻晦气。”
沐照寒好奇道:“这村子怎么了?”
“贵人不知,原来根本没什么红石村,是十几年前双山村的收成不好,粮食不够吃,村中的李姓仗着人多,将其他外姓人都赶出去,还占了人家的田地,当时的县老爷是是李姓本家,那群外姓人投诉无门,逼不得已,才又建了个红石村。”
车夫一甩鞭子,啐道,“双山村那帮子刁民,不仅将外姓人赶了出去,还扣下了人家的祖坟,要迁坟就需得给他们银子,也就是后来那个县老爷死了,要不这双山村啊,更得翻了天了。”
沐照寒问道:“你说的可是十年前的青云县县令?他不是去京中做官了吗?”
“没命享那个福呗,上任前便一病不起,还没到京中就死了。”
“那确实是福薄了,谢过大哥了。”沐照寒微微一笑,关上了车门。
陆清规道:“难得一个村子都凑不出个良善之人。”
“朝廷又不曾教化过他们,也无法叫他们衣食无忧,他们食不果腹便要争抢,人有贪欲,一旦得势,欲求不满,便自然而然成了恶人了,那神木侯,原本不也只是个樵夫嘛。”
沐照寒透过窗户看向村口,李伯快步走来,似乎在训斥一众村民,她收回目光,看着陆清规,“你如何看出他那副风烛残年的模样是装的?”
“村口搭的祭台,少说有五十尺,只有一把梯子可供上下,那老爷子在村中应颇有名望,手中还拿着写了祭文的绢帛,定是要上祭台的人,腿脚真那般不利落,如何上得去?况且他戏演的太差,不过是因着他年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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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才被他那一套唬住了。”
“长得倒慈眉善目,却是个老奸巨猾的,稍给些甜头便得寸进尺。”沐照寒骂了几句,又问道,“依你看,他口中话,有几分是真?”
陆清规道:“他们这些所谓的族老,须有后辈儿捧着才有些威望,如今他村中后辈都快绝了,他若还想做这族老,应是不会诓骗大人。”
沐照寒道:“若他所说为真,那便是十年前有一伙人来到山中,招募百姓做工,一两年后,有人惨死,再无百姓敢去,就在这个当口,神木侯伙同吕文龙一伙人,诓走了田地,为了口吃的,便有胆大的顶着诅咒之说继续去做工,三年时间,等那群胆大的死的差不多了,陈长白来了,打着朝廷的名义又带走不少百姓,如此看来,神木侯强占田宅一事,不全然像是谋财,倒像是为逼着百姓去做那必死的活计。”
陆清规被她这么一说,面色也沉了下去,说道:“他们要那么多人做什么呢?若是采石,那么多人,十年挖下来,低矮些的小山怕是都要被挖空了,何至于那李伯都不知他们在何处?”
沐照寒沉默半晌道:“那晚在山中,我听黑衣人头目同徐嶂说什么贱民,料想应与此事有什么关系,还有那地穴,里头定是藏着什么。”
正说着,马车突然摇晃着停了下来,车夫叩了叩门:“贵人,城里人太多了,车过不去啊!”
陆清规探头出去,发现城门口已挤满了人,遂问道:“前方可生了什么事儿?”
周围人声嘈杂,车夫只得扯着嗓子道“今个儿是中秋,周边村镇的人好多进城的,再赶上城东有舞狮,这东门肯定是进不去了,我带贵人绕去北门瞧瞧能不能走吧。”
沐照寒推开车门道:“不劳烦了,我们下车走着便是。”
暮色初合,青石长街旁悬挂着千百盏竹骨灯笼,暖黄的光晕在晚风中晕染开,神木侯府坐落在一旁,外墙上也挂满了琉璃灯盏,照得沐照寒有几分目眩。
陆清规一进城便被人流挤得喘不过气来,沐照寒身形灵巧,他好不容易快摸到她的衣角,她却不知被什么吸引,“哎”的一声窜了出去。
他叹了口气,继续追赶,却忽的被人扯了一下。
沐照寒停在一处彩帛铺就的摊位间,鬓角簪着金菊的妇人用银剪剖开油纸,一阵甜香在空气中散开,她用力嗅了嗅,问道:“都有什么馅儿?”
妇人本来满面愁容,见有人询问,忙换了副笑脸:“豆沙,栗子,枣蓉,我丈夫在家中做着桂花馅的,您等等,马上便送来了。”
“不等了,这三种一样要一块吧。”
“哎,好。”妇人利落的包好三个月饼,沐照寒接过抱在怀中,想问问陆清规吃不吃,一回头却没瞧见人。
她心下一沉,方才进了城便只顾着看热闹,根本没注意陆清规有没有跟上来。
坏了,堂堂一个承安候,昨日被自己轻薄后咬伤,今日又被自己弄丢了,改明儿菜市口问斩,自己定能跪在最中间。